《雍正皇帝》 一回 路漫漫风雪山神庙 夜沉沉凄凉赤子心 大清康熙六十一年的隆冬,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降落。这雪,给山河大地披上一层银装,又好像在为刚刚去世的老皇上康熙戴孝致哀。山峦起伏之间,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飙。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也仿佛在预示着新建立的雍正王朝那不平静的朝局。 这场大雪来得奇怪,它一下就下了整整一个冬天。东起奉天,北至热河,由山东河南又到山西甘陕各地,处处冷得出奇,雪也下得特别。它时而是零零散散飘着的细碎的雪花,时而又是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毛。或星星点点,或铺天盖地,白皑皑,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峦,河流,道路,村舍,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到处都是银白色的世界。偶而也会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阳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却没了平日的亮丽暖和。以致山村里的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肯轻易出门。 可是,就在这天寒地冻,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支马队,沿着冰封的山路,艰难地来到了我们面前。 这一小队骑兵来得特别,他们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在队伍的中间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将领。他大约有三十来岁,穿着玫瑰紫挂面儿的玄狐巴吐鲁背心,外套猞猁猴的皮斗篷。略微有些瘦削的瓜子脸上,双眉紧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唇带着似笑非笑的冷竣,也透着几分高傲和轻蔑。护卫在他前面的有十个人,十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们都穿着四品武官的征袍,戴着白色透明的玻璃顶子。在八蟒五爪的雪雁补服外面,还披着白狐风毛的羔皮大氅。他们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神气活现的架势,令人一看就知,他们是王府的护卫。走在那位将领身边的,是两个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职也不算太高,文绉绉,酸溜溜的,看样子像是从内务府来的笔帖式。他们的马后还跟着一大群兵丁,约摸有二十来个人的样子。这一行人现在正来到山西省娘子关外,在一座风雪弥漫的山神庙前停住了马。打头的护卫四外瞭望一下,简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壑。他连忙招呼队伍停了下来,自己跑到前边去打探路径。马上坐着的那位青年将领也不说话,用手按了按腰间冰冷的剑柄,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探路的人回来了。他在那位将军面前翻身下马,就地打了一个千说:“十四爷,咱们走到绝路上来了,这前面五六十里大概也难找到宿头。奴才见这里有个破败的山神庙,香火早就断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请爷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在这里宿营?” 那位将军没有回答侍卫的问话,却转过头来,对那两个笔帖式说:“喂,钱蕴斗,蔡怀玺,你们二位是来押解我的,你们快发话呀。是走,是停,我悉听二位的吩咐。” 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人一听这话,连忙翻身下马,在那位十四爷的马前打千跪下。叫钱蕴斗的赔着笑脸说:“哟,十四爷,您老这话奴才们可担当不起。就是折尽了奴才们的草料,奴才们也不敢听到爷这样说话。爷要说走呢,咱们这就紧紧地跟在后边;爷要是说不走了,奴才们立马儿给爷收拾住的地儿,全凭爷的吩咐办。再说了,皇上的圣谕只是要奴才们好好地服侍爷,让爷能平安顺溜地回北京去奔先帝的丧,也并没有限着日子不是。爷怎么说,就怎么好,奴才们谨遵爷的旨令。” 十四爷眉头一挑冷笑着说:“是吗?我说话还有这么大的分量?” 钱蕴斗和蔡怀玺偷眼瞟了一下十四爷,马上被他那寒光闪闪、像利剑一样的眼神镇住,吓得他俩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这位十四爷的脾气是有点儿怪,怪得谁见谁怕。因为他身份贵重,地位尊崇,不是常人能与之相比的。他就是刚刚去世的康熙皇上的第十四个儿子,统率十万大军镇守西疆、康熙亲口御封为“大将军王”的胤禵。 这位大将军王胤禵,可以说是威名显赫,声震天下。他生在天家,龙子龙孙,和当今皇上雍正,也就是胤祯,本是一母所生的两个皇子。当了皇上的胤祯,是老四,现在我们看到的是老十四。想当年,康熙老皇上还在世的时候,这兄弟西人就是势均力敌的老对头。他们为争夺皇储地位,也为了以后能当上皇帝,早就斗得不可开交了。可是,就在最紧要的时候,西蒙古发生叛乱。胤禵被派到了前线,胤祯则成了负责前线供应的“大总管。”身在前线的老十四是统兵的大将军,他自然是“主”;老四管着后方供应,就是“次。”可是后来康熙老皇上晏驾,胤祯继承了皇位,成了主宰天下生灵的雍正皇帝。老十四胤禵,没有夺得皇位,便只好屈居臣子,原来的兄弟,如今变成了君臣;他们的地位,也从此就有了天渊之别。当皇帝的哥哥不管说句什么,做臣子的弟弟都得乖乖地服从。胤祯一道诏书颁下去,胤禵就得马上回来奔丧;那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让他只带十名护卫,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多带一个人;这诏书还不是直接交给胤禵的,而是通过手握重兵的年羹尧向他宣布的。因为当哥哥的雍正皇帝怕弟弟不从,早就在胤禵的军营四周布好军队了。只要胤禵稍稍有一点异动迹象,马上就要遭到灭顶之灾。 对他的这位四哥雍正,胤禵是太了解了。他们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谁心里没有一本账啊。四阿哥胤祯,一向是个刚愎自用、猜忌心又特别强的人。不管你是谁,只要犯到了他的手上,他不把你整得七死八活是绝不放过的。眼下四哥当上了皇帝,自己却成了臣子,胤禵心里就是再不服气,碰上了这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又能怎么着呢?所以,他在从西边回来的这一路上,就只好拿这些侍卫们撒气。其中碰钉子最多,挨训挨得最多的,就是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个人。他们俩是奉了“圣命”的人,不找他们的碴儿又去找谁呢? 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个人都是小不拉几的官,在胤禵面前他们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来时,皇上给他们下了圣旨,说是要他们“平安”地“护送”十四爷早日进京。什么是“平安?”怎么做才叫“护送?”不就是要他们“看”好十四爷,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让他和别人串通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谁都知道这哥俩虽是一母同胞,心里想的却并不一样。他们之间的隔阂,也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可谁敢不要脑袋,把这事给挑明了呢?皇上那“护送”的意思其实是“押解”,但这话圣旨上既然没写,谁也不敢照这个路子去胡想、胡猜。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十四王爷回到京城里是个什么局面呢?兴许人家哥俩一见面就会拼刀子;也兴许人家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会忘记前嫌,重归于好。这全是皇上和十四爷的事,别人是管不着的。钱蕴斗和蔡怀玺更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论路上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不说不行,说得多了也不行;不巴结不行,巴结得太紧了也不行;光说好听的不行,说了十四爷不受用的话更不行。总之,他十四王爷胤禵要想找你的错,你想跑也跑不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想撒气就任十四爷撒好了。 十四爷见他们都蔫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身边跟着的侍卫,紧跑两步在他的坐骑前跪下。十四爷踩着他的脊背下了马、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腿脚,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钱、蔡二人又说上了:“不是我要发作你们,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知道你们是奉着圣命来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对二位礼敬有加,这才是我的本份。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们说了算,而且咱们还必须住在驿站里。因为这是皇上定下的规矩,你们得听,我也一样得听。今儿个天晚了,你们说要在这里住,我也就只好依着。这是你们自己说好了的,我才不希罕你们来装好人、送人情哪。这个鬼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招店的,你们就不怕我在这里造反,或者是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不怕,我又是怕的什么?” 在十四爷发作他们俩的时候,钱蕴斗和蔡怀玺一个劲地赔着笑脸,一声也不敢吭。直到十四爷说完了,钱蕴斗才小心翼翼地说:“十四爷,您老圣明,奴才们也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啊。奴才们只不过是小小的笔帖式,奴才们的上边,还有司、府、都太监、领侍卫内大臣…离皇上还隔着十八层天儿呢。上边说的话,我们敢不听吗?好歹您老体恤着点奴才,咱们平平安安地去到北京。等给先皇老佛爷尽了孝,奴才们的差事也就算办完了。往后,奴才们还要侍候爷,帮爷的光呢。” 十四爷听他说得可怜,自己一肚子的气也发作完了,这才跟着那群侍卫们走进了山神庙。 这个山神庙坐落在娘子关外一座山头上,居高临下,俯瞰万山。庙里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跑光了,只留下个空空的庙院。不过,房子倒没有怎么破坏,大殿的梁柱和回廊上的油漆还发着亮光,只是殿里的陈设却早被洗劫一空。这一大帮人刚要走进大殿,“呼”地一下,惊飞起躲在房顶和梁柱上的野鸟。蔡怀玺手疾眼快,一抄手就抓住了两只。他上前来笑着对十四爷说:“爷,您看,托您老的福,还真是没有白在这里住。待会儿,奴才把它烤熟了,给爷下酒。” 十四爷没有理他,却向外边的人吩咐一声:“快,把院子里的雪给我收拾干净了,廊沿下的栏杆拆下来烤火。钱蕴斗和蔡怀玺和我住大殿,我的侍卫们住西配殿,善扑营的人住在东配殿。” 外边的人“扎”地答应一声,各自分头干了起来。突然,东配殿里有人大叫一声:“妈呀!”随着喊声,又从里边跑出来几个人。这些人跑得慌忙,几乎与十四爷撞个满怀。十四爷一声怒喝:“瞎闹腾什么?” “回十四爷,这,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是个女的。” 胤禵跟着他们来到东配殿,果然看到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不过,她的脸太脏,看不清模样,大约有十四五岁吧。只见她身上穿着一身用蓝线绣着边的青土布布衫,光着两只脚丫,用裹脚布把鞋子贴着前后心捆在一起,大概是因为这样可以暖和一些。她的小脸很难看,冻得乌青发紫还带着点灰色,像是在哪儿蹭了一脸的香灰。一群善扑营的兵士围在她的身边,一个个扎撒着手,品评着,议论着。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气又怕脏了手,谁也不肯上前把她拖出去。胤禵拿眼角瞧着他们,冷冷一笑说:“哼,你们也算是八旗子弟?我带的兵,在西大通和阿拉布坦打仗,一仗下来就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现在,一具女尸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了。真是胆小如鼠,给我禔鞋都不配!——来呀,我的亲兵护卫呢?” “在!” “把她拖到庙外,扔得远远的。” “扎!” 一个护卫答应一声,拖着那女子就向外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十四爷,这女子没死,她胳肢窝里还有点热乎哪!” “什么,什么,有这样的事?”胤禵走上前来,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脉搏仔细地诊视了一会:“嗯,是还活着。来,你们把她搭到大殿里,放到火边上让她烤烤火,兴许还能救过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女子弄到大殿里的火跟前,有人又烫了一碗黄酒,翘开她咬紧的牙关灌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她的脉搏跳得有力了。再等一会儿,鼻翅一张一合地好像有了气,脸色也有点泛红,只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胤禵不再管她,坐在火塘边上默默地想心事。侍卫们早把大殿里打扫干净了,火架子上,烤熟了的鹿肉发出阵阵的香味。一滴滴的油溅在火上,“滋滋”地响着,冒出悠悠的青烟。钱蕴斗拣了一块烤得焦黄的鹿肉,双手捧着送到十四爷面前。他却摇头说:“你们吃去吧,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饿。你听,他们在东配殿里正喝酒哪,你们要是想去就只管去。放心吧,我不会跑也不会寻死上吊!” 钱蕴斗勉强笑了笑说:“十四爷,您老别太难过。奴才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先帝爷在位六十一年,圣寿也快七十了。在老百姓的眼里,能活到这么大的高寿,应该说是喜丧。所以依奴才看,您也不必老跟自己过不去,您得保重啊!” 胤禵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说得也对。老钱哪,你们不要怪我十四爷的脾气不好,我这是心里难受啊!先帝爷在康熙五十六年时,封我为大将军王,让我带兵去青海平叛。临行时,先帝爷把我一直送出午门。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朕老了,身子骨也不好。朕知道你不愿出这趟远门,可是,你不去,又有谁能替朕分忧,给朕尽孝呢?’皇阿玛说这话的时候,老泪纵横,不能自已。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我的皇阿玛了…”胤禵说着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二回 救贫女馈赠金瓜子 惩贪官造就新污吏 蔡怀玺在一旁说:“十四爷,刚才老钱说的有道理。您是金尊玉贵之体,千万不要太过于伤心了。奴才们知道,当今主子给先帝办后事,是十分隆重的。奴才还去遵化先帝的陵寝瞻仰过,那里不但十分壮观,风水也好。当今万岁正是怕十四爷过于悲恸,这才叫奴才们星夜兼程去西大通的。为的就是早一天把爷接回京城,和阿哥们一起把先帝的丧事办得更好。先帝爷在位六十一年,这丧事可不能办得马虎了。您老一回京,就不能歇着了,所以更要节哀才是。” 胤禵又是一声长叹:“唉,四哥刚毅果断,他当皇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们二位。你们要是想着自己是正黄旗下的奴才,就给我说实话;你们要是想着这是办的皇差,是奉了圣旨来押解我这倒了霉的王爷进京的,那就算我没说。不但今天不说,而且从今以后,你们就把我当成哑巴算了。” 钱蕴斗和蔡怀玺一听这话,傻了!十四爷他,他要说什么呢? 钱蕴斗和蔡怀玺他们正陪着十四爷说话,听着这位大将军王越说越不可捉摸,他俩心里吃惊了。钱蕴斗的心思灵便一些,连忙说:“十四爷,您老这是起了疑心了吧?一定是看着我们俩有什么心思瞒着您。其实皇上对您老真没有一点见外的意思,要不怎么能只派了二十个人来护送王爷呢?爷今天有什么话您只管问,凡是奴才们知道的,断不敢有丝毫欺瞒不说的道理。” 胤禵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钱蕴斗啊钱蕴斗,你是给我装傻呀还是真的不明白?你说皇上没和我见外,那我问你:为什么皇上在向我传旨前,先给陕西总督年羹尧下旨,命令甘陕两省戒严?他为什么又命令四川巡抚蔡珽带着两万人马赶到老河口去集结待命?他不是在防备我又是怕的什么?” 钱蕴斗忙说:“十四爷,这您可是误会了。先帝爷驾崩,事出仓促,朝野惊恐,当今万岁才下旨天下兵马一律戒严的。不光是甘陕和四川,直隶也不例外,北京城里九门都封了!” “好,就算你说得有理。我再问你:早先在四哥跟前伺候笔墨的那个小兔崽于李卫,现在当了陕西布政使。他的差事是专管供应西路大军的军粮,原先是三个月就送一次粮的,可是,为什么却改成按日供给?” “这,这,这奴才可说不上了…” 在一旁的蔡怀玺忙说:“十四爷您甭多想。您瞧这大雪,粮食一时供应不上,也是常有的事嘛…” “住口!蔡怀玺,到现在你还敢跟爷来这一手?告诉你,爷不是好欺哄的!爷是圣祖大行皇帝亲口御封的大将军王,是奉旨奔丧的天璜贵胄。可是你瞧,我却只能带十名侍卫,连一个小小知府的仪仗都不如。这里边的,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只知有这么二十来个人跟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敢说,就在我的后边三十里,至少有三千绿营兵在踩着我的脚印走。在我们的前边,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着我的消息呢!他们正在一站一站地向皇上传递着我的行踪,报告着我的动静。别看今晚咱们在这里住下了,可前边驿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们俩等着瞧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们非得来‘迎接’我不可。因为他们怕万一我这儿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十四爷越说越激动,他突然站起身来奔到窗前,手扒窗棂用力地摇晃着,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面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他不住地在心里喊着,叫着,也在心里骂着:八哥,九哥,十哥,你们在京城都干了些什么,难道你们竟是一群酒囊饭袋吗?你们当中不管是谁抢了这皇位,也比让四哥夺走强啊。难道你们不知道,他一旦掌了乾坤,就会对兄弟们下毒手吗?那个该死的鄂伦岱,我派你回京干什么去了?我是让你给我打探消息的,可你怎么连一点信息都不给我透,硬是让我遭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呢? 面对处在暴怒中的胤禵,钱蕴斗和蔡怀玺二人哪敢开口说话呀。他们对望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钱蕴斗把火拨得更旺一些,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沉思中的这位王爷。胤禵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他出征前的那一夜,他去向病中的八哥告辞的时候… 那天,八哥胤祯头上缠着黑帕,气喘吁吁地出来见他。记得当时八哥说:“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就要远行了,我真不忍和你分手啊。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兄弟不该生在皇家!我本来是想一生只做好事,当个贤王,可是我…唉,种的是花,收的却是刺,连皇阿玛也不待见我了…北京不是个好地方,它是虎狼穴、是非窝!几个兄弟都在眼睁地等着黄袍加身,我们的难处苦处有谁知道啊!如今我已病成了这个模样,你这一走恐怕就是我们的永别了…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在这内忧外患交相袭来的时候,越是离得远,倒越是平安无事。我把我的奶公派给你,有他在你的身边侍候着,就和我在你跟前一样。你只管放心地去吧,一旦朝局有变,我在京城里替你维持着,你带着十万八旗子弟兵临城下。只要咱们兄弟联手,这皇帝的龙椅,你不来坐又有谁敢坐它?” 胤禵几乎是被他说动了,他哽咽着回答说:“八哥你说的都对,唯独当皇帝这一条,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是员武将,也只会带兵,既没有你那样的度量,也没有你那样的人望,据小弟看,皇上对你还是抱着很大期望的。别看皇阿玛当众训斥了你,可是,马上又封你为亲王。他老人家这是在磨炼你呀,你懂吗?要我说,你就放宽心养病吧。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万一京城有了什么大事,你一定要给我透个信去…” 当时,八哥信誉旦旦。他说,你只管放心走吧,京城里只要有我在,咱们就绝对吃不了亏。别看这哥俩面对面的时候说得很好,可是,他们的心里却都有自己的章程,也各自都在打着如意算盘。胤禵不傻,他能不知道八哥的目的吗?他把奶公和那个鄂伦岱送上前线去,不就是为了监视胤禵吗?所以,胤禵一到西大通、就先收买了鄂伦岱,还把这小子又派回京城去打听动静。八哥的奶公收买不动,就行军法杀了他。哼,你们也想来抢皇位,放着我的十万兵马,你们谁也别想得逞!可是,想不到他还是晚了一步,连八哥也晚了一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本来没有什么希望的四哥,却顺顺利利地粉墨登场,当上了这九五至尊。自己不但不能率领十万大军入关,反倒被二十名兵丁半是护送半是押解地送往京师… 一丝莫名其妙的疑虑、惆怅、愤怒轰浦怖一起袭上心头,他“咔”地一声,把窗棂拉断。刚要发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尘,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过来。不能啊,如今大势已定,我再要盲动,岂不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连眼前这些兵丁,也不会轻易地放他过关的!他走到火塘跟前,顺手把那窗棂扔进了火里,又颓然坐下了。 就在这时,那个被他们救活的女孩子醒过来了。只听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叫着:“水…水…” 十四爷刚要起身,钱蕴斗连忙上来说:“爷,您老先歇着,这事交给奴才好了。”说着便走近那个女子,替她把了脉,高兴地说:“十四爷,托您的福,这孩子的脉很平稳。她这是在说胡话呢,哪里是渴呀。来,老蔡,你给她盛上一碗热肉羹来。” 蔡怀玺听了这话很是兴奋:“好好好,老钱哪,你要是能把这小妞救过来,不光是十四爷高兴,也是咱们积了阴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碗滚烫的肉羹给她灌了下去。 不一会,就见那姑娘果然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声音微弱地问:“我,我这是在阴曹地府里吗?” 钱蕴斗告诉她说:“姑娘你瞧,这里不还是那个破山神庙吗?告诉你吧,你被冻死了,饿死了,可是又被我们爷给救活了。你交上好运了,知道吗?” 那姑娘忽闪着两只大眼,想了又想。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爬起身来就要给身边的人磕头。可是,她毕竟是太虚弱了,刚一抬头,就又倒了下去。她一个劲地喘息着,口齿不清地说:“众位爷,你们都是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 胤禵来到她的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有家吗?为什么会倒毙在这里?” 那女子看出来了,这个问她话的人有些与众不同。她恭恭敬敬地回答说:“这位爷,小女子是山西代县乔家寨的人。我姓乔,叫引娣,家里还有爹妈和一个小弟弟。去年我们那里遭了旱灾,颗粒不收。全家都在饿肚子,更交不上县里派的官租轰莆税银子。上边来人催得紧,爹没办法,只好把我卖给一个苏州人。原来说的是到那里学刺绣,学好了孝敬皇上的。谁知道他却是个人贩子,要把我们这群女孩子卖到妓院去。我瞅着机会偷跑了出来,一路要饭来到这里,不巧碰上了这场大雪。原来我想在庙里躲躲的,哪知一坐下就没能站起来…” 胤禵听了这话,冷冷一笑说:“嗬,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挺会说假话!你左一套右一套的,哄得人直想掉眼泪。不过你说得不对,也瞒不过爷的眼睛。不错,去年山西是遭了灾。可是康熙万岁爷已经下诏,不但免去了山甘两省的钱粮,还派了钦差大臣会同山西巡抚诺敏赈济灾民。怎么还会有官府派人催这事,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些人贩子?你老实说吧,你是谁家的逃奴,为什么跑了出来?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的。你只要说出实话来,我自会给你作主的。” 引娣流着泪说:“爷,我说的全是真话呀!您老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民女也不知道这事的内情,好像听村里人说,您老说的那位诺大人欠了谁的银子…对对,是欠了国库的银子。他自己还不上,就要百姓替他还。爷说的那个赈灾的事是没有的,不但没人来救灾,原来的课税银子还得加倍收缴。诺大人的钱还不够用呢,怎么还能免了百姓的?赶明儿,爷到下边叫个老乡一问,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胤禵不言声了。引娣说的他当然知道,而且他还知道这正是当年的雍亲王、如今的雍正皇帝、自己的四哥造的孽。康熙四十六年,四哥掌管户部。他为了清理官员们积欠的国库银两,把这些官们一个个都没了活路,投井上吊的都有。可当时只有这个诺敏,不知他有什么不同一般的办法,不但还清了积欠,还得了彩头。为此,四哥着实的夸奖他了一番,说他堪称模范。哦,原来他用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办法。自己欠了钱,却逼着老百姓替他还。好好好,要不是我今天亲耳听到,还真不敢小看这位诺大人哪。这就是当今雍正皇帝的德政,这就是你那过人的精明!他回过头来问:“哎,我说二位,你们谁知道这个诺敏的底细?我好像记得他是雍王府的人,是吗?” 钱蕴斗知道,但他不敢说。蔡怀玺比较老实,他说:“十四爷,这个诺敏不是当今万岁龙潜时的门下,他是镶白旗的。是,是…是年大人的换帖兄弟…” 十四爷一听,又和年羹尧连上了,气得他骂了一声:一丘之貉!回过头来,他又对引娣说:“你这小丫头大难不死,也许会有后福的。爷问你,你是愿意到北京去侍候爷,还是愿意回家去呢?” 引娣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爷,小女子谢谢爷的好心。可是,我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实在是放不下心去。我,我…”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你有这份孝心,真比我那些个兄弟们强。爷随身没带银子,这里有一把金瓜子,你拿去用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金瓜子来给了引娣。引娣还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哪,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希罕得不行。等她悟过神来,要向这位将爷道谢时,却见他己靠在墙角睡着了。 黎明时分,正在熟睡的胤禵被叫醒了。钱蕴斗报告说,前边井径驿站派人来接十四爷来了。胤禵看了钱蕴斗一眼,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我的估计没错吧。钱蕴斗低下头,不敢说话了。胤禵看见,就见面前的廊沿下,站着一个浑身是雪的人,连眉毛胡子都结着一片冰碴儿。可见昨夜的雪下得够大的,天也真够冷的。胤禵示意他进来回话,那人连忙磕磕绊绊地走上前来行礼说:“井井井径…驿驿…驿丞,孟孟孟…” 胤禵一听,咳,原来是个嗑巴。他笑了:“行了行了,你别为难了,不就是孟驿丞吗?你起来吧。” “奴奴奴,奴才盂…宪佑给…爷请安!”一边说着,又打了一个千。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身份这么高贵的王爷,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可是,越紧张、越害怕就越是说不出话来。胤禵本来想通过他的嘴问一问前边的情形哪,不料却碰上了这么一个活宝。听着他嗑巴了好大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户部员外郎田文镜要去前线劳军,打从这里经过,带来了保定府的宪令。说让他们一听到十四爷的消息,就马上派暖轿前去迎接,井径这位孟驿丞不敢怠慢,昨晚跑了足足五十里山路,才来到这里。现在暖轿就在外边,请十四爷坐上轿子赶路,免得再受风雪之苦。 听到这个消息,胤禵真是觉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过去他曾听人说起过田文镜此人,好像也是从四哥府里禔拔上来的。好嘛,为了紧紧地“看”住我,四哥真是不惜动用所有的力量啊!五十里风雪山路,这位孟驿丞是怎么爬上来的呢?好好好,我这就动身,别让他们再为难了。 胤禵临行前,乔引娣又来到他身边磕头告别。经过这一夜的休息,她好像已经缓过来了。在轿外泪光闪闪地看着十四爷。就在这一瞬间,胤禵突然发现她长得很美。刚刚用雪水洗过的脸上,泛着粉嫩的红晕,嘴角下还有两个似隐若现的酒窝。一头乌黑的头发,虽然有些散乱,却黑得像乌鸦翅膀在晨风中抖动。同样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胤禵忽然想到,自己的王府中虽然使女不少,可是却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比。如果她愿意,不如把她带回去,就是让她去侍侯福晋也是好的嘛。可又一转念,我如今身在危途,吉凶难料,带上她干什么?他正要传令起轿,却听引娣在轿外说:“恩公,乔引娣请您老留个姓名,好让小女子回去以后,给您老立个长生牌位。” 三回 进京城将军藐皇权 闹灵堂王爷逞威风 胤禵一愣,随即又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真是个傻丫头!自古以来,哪有长生不老之理?我只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其实他还想说一句,先帝在位时,天天听着文武百官们喊万岁,现在不是也去了吗?他老人家不是也才当了六十一年的皇帝吗?不过他看看站在轿外的人,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来。他回头又看了一眼乔引娣,对着侍卫们说了声:“起轿!” 乔引娣听见这一声喊,连忙翻身跪倒磕头,眼睁睁地看着十四爷一行人消失在弥漫的风雪里。 冬至前两天,胤禵一行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了京城。按胤禵的意思,本来想马上进宫去给父皇守灵尽孝的。可是,来接他的宫中侍卫一道旨意传下,命他暂在璐河驿歇马,等候皇上宣召。胤禵心里不痛快了,好嘛四哥,给我来真格的,摆起皇上的架子来了。想当初我统带兵马出征西行时,还是你亲自到这里给我送行的。可今天我回来奔丧,竟然不让我进城了。好,咱们走着瞧,我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内务府早就奉了圣旨,当天晚上就派人来到璐河驿,说是要在这里陪伴十四爷。胤禵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陪伴”,分明是来打探动静和监视他的。来的人不少,领头的是内阁大学士尹泰。胤禵知道他是位有名的道学先生,今年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又是当年太子胤禵的老师。他也知道,尹泰早在康熙年间,就受到父皇的特别重用。因此,胤禵不敢对他有一点不敬,便恭恭敬敬地问道:“尹老夫子,依您看,我是应该先去拜见皇上,还是先去给先帝爷磕头呢?” 尹泰起身行礼说:“十四爷,请恕老臣直言。依老臣看,忠孝本为一体,尽忠即是尽孝。十四爷思念先帝,看重孝道,人子之情,可钦可敬,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依老臣看,最好还是先见见皇上,然后再去守灵更合乎道理。何况明日十四爷进宫时,当今万岁一定也在乾清宫。先行君臣之礼再为先皇尽孝,才是应当的。” 胤禵一听这话就觉得窝心:“尹老大人,您说的有道理。但孝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古往今来,哪个忠臣不是孝子?既然您刚才说,皇阿玛的梓宫就在乾清宫,那我就先去乾清宫尽孝,别的事看情形再说吧。” 尹泰听出来了,十四爷并不满意他的回答,说话的口气里也好像是话里有话。可他是个老实人,根本无意搅和到是非中去。便说:“十四爷,有一件事臣应该回禀爷知道,先帝爷的谥号已经定下来了。今后无论是什么场合,也无论是谁,都要敬称‘圣祖’。这一点,要请爷特别注意;再就是当今万岁登基后,因为要避圣讳,所以各位阿哥名字中的‘胤’字,都改成了‘允’字。胤和允读音相近,口头称呼是不容易听清的。如果要写成奏折,请爷注意更正过来。” “好好好,多谢尹老大人禔醒,我多加注意也就是了。” 胤禵不想多说,他现在心里最急于知道的,是朝中的动静,是其他几位阿哥的消息。他向下边一看,今天来的人非常杂乱。既有四哥的亲信,也有八哥、三哥他们身边的人,哪党哪派的人都有。这种情形下,很多话都不便说出来。其实,就这么一看之下,胤禵什么全都明白了。既然各派都有人来,那就是说,朝中眼下还不是四哥的一统天下,他就还有机会和四哥说话。至于要说什么,可就是你们这些人管不着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监便来传旨说:“着大将军王允禵,即刻到乾清宫圣祖梓宫前见驾。”胤禵一听,什么什么,好大的口气呀!哼,要我在圣祖梓宫前见驾。好吧,我是要到圣祖灵前的,但会不会去“见驾”,那可由不得你了。听完太监的宣召,他既不跪拜磕头,也不口称领旨谢恩,而是转回身去跃上马背,打马就走。闹得从尹泰到下边的人一个个神情尴尬,说不敢说,拉不敢拉,劝又不敢劝,只好紧紧地跟着他往城里跑。胤禵看着他们的狼狈相直觉得好笑。他在心里说:你们等着瞧吧,爷还有好戏在后边呢! 刚到紫禁城门口,就见老侍卫德楞泰在宫门前正等着他。他知道这位德楞泰是先皇身边最得力的人之一,便连忙走上前去,想和他打招呼。可德楞泰把脸一沉说:“有旨意。”按规矩,德楞泰一说这话,十四爷就要马上跪下,口称:“臣允禵接旨。”或者说:“臣允禵恭聆圣谕”才对。可允禵好像没听见,仰着头沉着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根本不吃这一套!德楞泰见他丝毫没有接旨的意思,也不敢勉强,口宣圣旨说:“着允禵到乾清宫西暖阁见驾,钦此。”说完了也不管允禵愿意不愿意,谢恩不谢恩,自己先按规矩上前来打了一个千说:“奴才德楞泰给十四爷请安。” 允禵黑着脸说:“早上不是已经传过一次旨意了吗?怎么说变就变,这么多事儿呢?” 德愣泰忙说:“万岁爷的意思,是先请十四爷见一见面,然后再一同去大行皇帝灵前行礼。” 允到“哼!”的一声,抬腿就走。他在心里说,让我先见你,没门!我偏不听你这一套,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德楞泰和尹泰两个人都知道,这位十四爷脾气大。平常日子里还谁都不敢惹哪,现在他心里正有气,你要是上前劝阻他,还不得找着挨骂呀。可是,他们一看,允禵走着的却不是平常人可以走的路。他走的是从午门进去,迈过金水桥,直通乾清宫的中路,这条路在平日是没人敢走的,除非是有了大事,或者是皇上亲自批准,不然的话,就要以失礼而受到惩处。可是,允禵却不管这一套规矩。人们看着他进去以后,便直奔太和殿,然后,穿过中和殿,在保和殿后下了台阶,又闯过乾清门,沿着甬道,看也不看一眼两列钉子般的侍卫们,一直地向前走。在隆宗门外专门等候的上书房大臣隆科多,一见这阵势可吓坏了。他连忙飞也似的跑了过来,嘴里还喊着:“奴才给十四爷请安。”可十四爷现在连皇上还看不到眼里呢,哪还顾得上他这个舅舅?他眼下心里想着的,就是要给这位刚刚登基的皇上来一个下马威!两旁的侍卫们都看得呆了,谁也不清楚十四爷今天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这样大胆,又为什么这样不顾礼法呢?可是,他们却谁也不敢上前去拦阻。 到了,到了,乾清宫就在面前了,看得见为老皇上致哀的灵幡在迎风飘舞了。允禵只觉得心里一阵悲痛,一阵昏眩。眼前的天地、宫殿,好像都在飞快地旋转,飞快地涌动。他加快了脚步,向着有人的地方奔去,向着有声音的地方奔去。 乾清宫大殿上的“正大光明”牌匾,好像在放着灼目的光亮。牌匾下边,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风吹过,一片呜咽之声响在耳边。他在心中高喊一声:“皇阿玛,您的儿子回来了!”就发了狂向前奔去。 恍恍惚惚中,突然有两个人、两双大手紧紧地从两边架住了他,还有个清晰而又十分熟悉的声音说:“十四弟,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挺住啊!” 他失神地向两边看了一下,原来站在他左边的是八哥允禩,而在右边架住他的却是十三哥允祥!他停住了脚步,向上边望了一眼。只觉得浑身颤抖,心潮涌动。他大叫一声,便扑倒在地,匍匐着,哭喊着,爬到康熙的灵柩前:“皇阿玛呀,您醒醒,醒醒啊!您的不孝儿子…老十四回来看您来了。儿子临走前,您不是亲口对我说,您一定要再见到我的吗?可是,儿子回来了,您却躺在这里边。儿子再也不能见到您,听您说话了。我的好阿玛,儿子思念您、心疼您,您知道吗…” 允禵这番哭是发自内心的。他哭得也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他为死去的老皇上康熙在哭,也为他自己的命运在哭。他的哭声感染了大殿里跪着的所有的人,这里面既有他的兄弟们,也包括了他的母亲德妃乌雅氏和其他的嫔妃们。她们都是当年受康熙老皇上临辛过的嫔妃和贵妃、答应、常在等等宫中的女人们。她们虽然早已哭干了眼泪,可是,此时此刻却又不能不哭,而且,也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因为老皇上晏驾之后,除了德妃能够母以子贵当上皇太后之外,其他的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前途,现在还是未知数。不过,她们也许是哭得太久了、太多了,已经挤不出眼泪来了。所以,现在与其说她们是在哭,不如说是在干嚎更准确。但不管人们是真哭还是假哭,从外表上还是看不出破绽来的。 老八允禩现在心里很得意,他早就在盼望着这一天了。说真格的,他们兄弟之中,除了允禵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胆量敢和当今皇帝作对,敢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硬是不先去叩见皇上而跑来哭灵。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雍正将怎么对待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他怎样平息允禵带来的这场风波,将关乎到他能不能压服众兄弟,关乎到他能不能稳稳地执掌朝局。老八现在多么想再给老十四添上一把火呀,可是,他却没有表态,而是把球踢给了老十三:“十三弟,老十四这一闹不是乱了万岁的章法吗,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好呢?” 其实,老十三现在心里也很清楚,老十四的这个哭确实是真的,哪有老子死了儿子不哭的道理?可他的哭也有另一番目的,他是在演戏,而且这场戏还是演给大家看的。他这是一箭双雕,既对准了当今皇上,又是在试探老八。他要看看当了皇上的雍正,会怎么对待他这个敢于不听话的兄弟,从而试试雍正皇帝有没有执掌天下的能耐;他还想看看那位口口声声说要帮助自己夺取皇位的八哥,在这个关系重大的时刻,究竟会采取什么态度。允禵大概也想知道,假如他把事情闹得更大些,八哥会不会出来说句公道话。 可是,如今的老十三也不是当年只知鲁莽行事的人,大家已经斗了这么多年,谁还不明白这里边的学问呢?他早句拼出今天老十四是来者不善,也估计他是非要闹出点事情不可的。你想想,你老八想看笑话,我偏不让你看,你想躲清静,我偏要把你拉进这是非之中。他长叹一声,用含义不清的话说:“唉,也真是难为了他,没赶上给父皇送终。这样吧八哥,你在这里先劝劝他。兄弟我知道,你说话他是肯听的。你们在这儿先说着,我去给皇上通个信去。皇上昨晚披阅奏章,几乎是一夜没睡。他太劳苦了,我们都得心疼着点儿,你说是不是八哥?” 老人冷不防十三弟给他来了这一手,还没来及说话呢,老十三已经走了。他回头一看,十四弟还正哭得有劲。他一边哭着,一边还闹着要太监们把棺木打开。说要再看看皇阿玛,说他一眼没见皇阿玛,老人家就去了,说什么他也不信。大殿里的侍卫、太监,宫女们哪见过这阵势呀,谁也不敢有什么表示。老八一看,十四弟闹得正是时候,也正是地方。便上前一步来到各位皇太妃们面前说,“列位皇太妃,你们都是长辈,该出来说句话,不能由着老十四这样闹下去。一来这样与体统不合,二来再闹也会伤了他的身子。求你们出来帮我维持一下,成全了老十四的这点孝心。” 老八没有说要怎么个“维持”法,是拉,是拦,是劝还是跟着老十四一块哭呢?可是老八说的理由却谁都没法反对。特别是他禔到了皇太妃这个名号,更是让德妃心里难受。她也是皇太妃,眼下正在哭闹的是她的儿子,可是当着皇上的同样也是她的儿子呀!她知道母以子贵,她马上就将成为皇太后。她不出来说话,又让谁来说,谁又敢出来说话呢?她也十分清楚,允禵今天是冲着他四哥来的。他是因为心里不服气,才故意这样闹的。她还知道,这个允禵和他哥哥一样,也是个宁死不肯回头的倔脾气。她是做母亲的,她必须让这两个斗红了眼的同胞兄弟重归于好,让他们之间的误会不致被人利用,这才算是尽了当母亲的责任。德妃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到允禵身边,用手抚摩着他的发辫说:“好儿子,你不要再哭了。你刚从外边回来,这样哭法会伤了身子的。” 允禵在刚进殿时,就已经瞧见自己的母妃了。他也看见,母妃正和别的皇太妃一样地跪着,而且并没有跪在最前边。这就是说,母妃现在还没被晋封为皇太后。既然母妃还不是皇太后,那么我句粕以不承认胤祯这个皇帝。好,这就是个空子,是个可以把天翻过来的空子。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妃,突然大声说:“不,你没有权力管我,你穿的是皇太妃的服色,你不是皇太后,你管不了我这个大将军王…” 他还要再说下去,可是德妃乌雅氏已经勃然变色,只听她大喝一声:“胡说!来人,给我把他架到一边去!”殿下侍卫们“扎”地答应一声,就要上来架人。可是,允禵岂肯服软。他已经看见雍正皇帝在太监头子李德全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便干脆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怒目注视着走上前来的侍卫们。侍卫们全都被他镇住了,他们知道十四爷就是马上动手杀人,你也没地方喊冤去,所以一个个吓得两腿战抖却不敢向前。德妃看见侍卫们胆怯的神色,更是怒不可遏,她断喝一声:“鄂伦岱,架起他来,要他先给皇上行礼!”德妃错了,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让鄂伦岱来拉允禵。这鄂伦岱本是个八旗子弟,又是八王爷允禩的表哥。原来还曾当过老皇上康熙的侍卫,因为在避暑山庄里闹事,被康熙发到外边去当了个下级军官。允禵出征时,老八为了在他身边安钉子,便把鄂伦岱派到允禵跟前当了个贴身侍从。但老八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鄂伦岱刚到军中不久,就被允禵收买了,反把他派回京城来打探、肖,急。咽;知这个鄂伦岱却是个见风就倒旗的人,回京后一看形势对阿哥党不利,马上就又投靠了四王爷。四王爷当了皇上,他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皇宫侍卫。像鄂伦岱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允禵能把他看在眼里吗?他恨他恨得牙都发痒了。德妃哪知道鄂伦岱的底细呀,她不过是看他个头大,有力气,才要他来拉允禵的。谁能想到,却正好把这小子送上门来。允禵一见他走了过来,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见他抡开胳膊,“啪”地一个巴掌打在鄂伦岱的脸上,直打得他倒退了几步才站稳了身子:“混蛋,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来管爷的事?告诉你,爷是天璜贵胄,金枝玉叶,而你却是个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你给爷滚到一边去,要不然爷就宰了你!”他回头看看已经来到身旁的皇帝,没有一丝的胆怯,更没有向皇上行礼的打算,却气哼哼地说,“四哥,你都看见了吧。那就好,你来替我管管这个没上没下的奴才。” 四回 立太后皇上邀人心 诉心曲十弟戏君王 雍正其实早就来了,他远远地就听见了这里的吵闹声,也从老十三那里知道了今天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十四弟的这次闹事,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了。从昨夜到今天,他就一直想着应该和十四弟先见见面,好好说说话,交交心。让十四弟能接受现实,冷静地处理好他们之间的恩怨旧账。可是,十四弟不买他的账,还是闹起来了。雍正知道,他这是诚心要把事情闹大,而只要乱子闹起来,老八他们就会蜂拥而上和他联手。到那时,刚刚建立的雍正新朝,就会面临不可收拾的局面。而这种局面、是雍正不愿想,更不愿看到的。刚才,十四弟的话,实际上已是在向他禔出挑战了。他能不能使自己尽快地镇静下来,迎接这场战斗呢? 由允禵挑起的这个争端,摆在新登基的雍正面前。他既不能回避,也无从推诿。他必须迅速地制服十四弟这匹野马,给他套上笼头。 他想起老皇上康熙生前曾对他说过的话:处变不惊。是的,只有处变不惊,才能威慑敌胆,也才能扭转当前这种极其被动的境况。不能硬来,硬来只会更加激怒允禵。所以,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动火,只是轻轻地说:“鄂伦岱,你先出去,不要在这里惹十四爷生气了。你十四爷千里奔丧,又乍逢大变,他这是悲伤过度所致。” 看着鄂伦岱听话地退了出去,雍正又来到允禵身边,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说:“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和鄂伦岱这样的人生的什么气,气坏了不是更让哥哥我心疼吗?你刚回来,我们还没来及说话。你心里有苦,也有气,那你就该当着我这做哥哥的好好说说。要想哭,你就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皇阿玛刚刚去世,国家有多少事情要依仗你呀。照常理说,你大老远地回来,我该去接你才是。可是,大行皇帝刚刚宾天,许多事都要急着料理出个眉目来,我真的是分不开身哪。十四弟,你要明白,咱们是天家,是皇族,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啊!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把母妃的事情办好。我原想等到父皇一七时,再向天下宣告给母妃正名。现在看来,那确实是太晚了。常言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让母妃和大家跪在一起,不仅是我的不孝,也有失体统。”雍正说着,回身来到殿左,亲手搬了一把龙椅来。几个小太监要抢着去接,却被他喝退了。他把龙椅安放在大殿正中,大行皇帝的灵柩前边,又搀着母妃乌雅氏在龙椅上坐下。自己率先跪倒磕头,“母后,自今日起,你就是皇太后了,请受儿子一拜。” 他跪下了,别人还敢不跪吗?满大殿的人纷纷跪倒,齐声山呼:“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响遏云天的山呼声中,老十四刚才那绷得紧紧的弦突然散架了。他望着高踞龙座之上的皇太后和跪伏在地下的人们,意识到他自己和四哥之间的君臣分际,已是不可更改的现实了。母后已经接受了众人的朝拜,皇帝还能再换人吗?他看了看八哥、九哥和十哥,他们也老老实实地跪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受了愚弄,也已是孤掌难鸣了。再僵持下去,不仅会被说是不孝、是叛祖,甚至抗旨、谋反的罪名也在等着他。犹豫之中,他也来到近前,在母妃,不,是在皇太后的龙椅前跪倒了。 老皇上康熙的丧事在吵吵嚷嚷、争争闹闹下终于办完了,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除了雍正皇上之外,康熙的几个儿子们都准备着出宫回家。这一个多月来,他们每天都要守在老皇上的灵前,一天几遍的哭祭,不能回家,不能洗澡,也不能剃头。一个个篷头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今天总算没事了,该松泛一下了。可是,皇上传来旨意:请兄弟们先不要走,朕还有话要和大家在一块说说。来传旨的副总管太监邢年说,皇上现在正在忙着,叫大家安心地再等一会儿。邢年还说,皇上的意思,是要和兄弟们好好谈谈,谈完了还要和兄弟们共进午膳哪。 雍正在忙什么呢?他在接见大臣,接见刚从狱中放出来的前朝元老。康熙晚年时,众位皇子为争夺王位,都纷纷在大臣中扩展势力。许多刚正的大臣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十分为难。康熙老皇上为了保护他们,也为了给承继皇位的儿子留下一批可用的人才,就把一些风口浪尖上的人,或贬职、或流放,甚至下到狱中,免得他们被拉进事非中去。现在老皇上的丧事办完了,新皇上理所当然地要把他们请出来。这件事关乎大局,非同小可。所以,几个兄弟就只好再多等一会儿了。 雍正终于来了,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了兄弟们面前。他的老对头们,全都要趴在地上,磕头如仪,参见这位新皇上,这位天之骄子。雍正笑呵呵地说:“起来起来,这一个月,三哥和各位兄弟们都受累了,朕也是一刻也不敢松心哪。今天咱们是说说心里话,请大家不要拘束。来人,给各位爷安排座位,再拿来些点心、果品什么的,午膳准备好了就上来。朕要和三哥还有弟弟们边吃边谈,好好地说说话。” 众皇子不情愿的坐了下来,静听皇上的训示。雍正皇帝从父皇的遗训,说到大清山河得来不易;又从兄弟团结的重要,说到自己当皇帝的苦处。他说:“今天在这里的,除了三哥,就数我最年长了。其实,父皇在的时候,你们之中谁都比我更有能耐当这个皇帝。可是,皇阿玛不知为什么却偏偏选中了我,要我来执掌大清的山河社稷。我哪有那么大的本领,又怎敢挑起这副重担啊?还不是想着既然父皇让我干,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干好。所以这些天来,我是一刻也不得安宁,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雍正说着向下看了一眼兄弟门,见他们一个个眉不抬,眼不睁,似乎是没有听见一样。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人中除了十三弟和几位平日里老实巴交、年纪又小的弟弟外,哪一个是真心服气了的?便话锋一转说道:“现在,父皇的事情总算办完了。再过一个月,就要改元雍正了。大赦的文书已经起草完毕,雍正新钱也已铸好,从明年起就要通行天下。朕可以说,没有辜负了父皇和众位兄弟的期望。” 下边坐着的众人谁听不出来,雍正这话等于是向大家宣告,雍正皇朝已经安如泰山了。谁要再来争夺这个皇位,不仅是大逆不道的,也是徒劳无功的。 “兄弟们可能会说,能当上这皇帝真好。可是,要我说,我是一天也不想当皇帝。早些年,朕当皇子时多痛快呀。富贵荣华不比今日少,而安逸舒适却比今日强上百倍。这一个多月来,每当朕想起从前的日子,总是要潸然涕下。看来,朕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地逍遥了。” 今天在场的人,除了允禵之外,都是亲身经历了康熙驾崩时那惊心动魄的时刻的。谁不知道,为了顺利地夺得皇位,九门禔督隆科多宣布了康熙皇上的诏书后,雍王府几乎是倾巢出动。雍正的儿子们去了西山的锐健营,安抚那里的兵丁们。老十三带着金牌令箭去了丰台,硬是杀了那里的守将、八哥的亲信成文运,又兵临畅春园,才保得雍正坐上皇位的。现在他却说自己根本不想当皇帝,还想过从前那种逍遥的日子。哼,你说这话叫谁听呢?谁又能信呢? 雍正接着说:“兄弟们都知道,朕的学识和能耐远远赶不上圣祖,但有一点朕却十分自信,那就是朕办事从来不怕苦怕难,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干下去。圣祖既然把这锦绣山河交给了朕,朕就一定要对得起圣祖的一片苦心。各位都是圣祖皇帝的一脉骨血,请大家也一定要体谅他老人家的这个安排。大位已定,谁也不要胡思乱想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都应该尽忠尽责,帮助朕治理好这大好山河才是。” 五弟允禩生性老实,便当先站出来说:“万岁这样坦诚相见,布达腹心,臣等都十分感动。只要皇上有令,臣等宁愿肝脑淦地也在所不辞。” 一听这话,雍正感到高兴了,连忙说:“五弟这话,朕担当不起。放心吧,朕绝不会让兄弟们去为朕肝脑淦地的,只希望大家多多辅佐帮衬。你们看见朕有干不了的事,就出来帮朕一把;遇上朕有失误,你们就规劝、禔醒朕;要是朕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地方,望兄弟们能体谅朕的难处,让朕一些。你们能帮助朕成为一代明主,朕心里也就感激不尽了。大家既是圣祖皇帝的孝子,又是朕面前的忠臣,朕在这里珍重拜托了。兄弟们,吃啊,不要客气。” 下面坐着的皇子们,早就饿了,也早就听烦了。一听说让吃,有人就故意狼吞虎咽,争盘子抢碗,这下又犯忌了。雍正自己从来吃饭都是小心翼翼,吃得也很少。他最看不惯。也最厌恶就是这种不顾礼节、不顾身份的作为。突然,雍正发现老十允娥在下边有些反常。他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挤眉弄眼作怪相。雍正问:“十弟,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允娥回答说:“四哥。哦,不不不,是皇上。我,我大概肚子里要出毛病。我想去大便,不知皇上能不能准…不过我想,皇上是不会不准的。因为,常言说,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皇上您管的再宽,也不会…哎哟,我等不得了…”说着说看,他竟连着放了一串奇臭无比的屁。在座的众人又是捂嘴,又是哄笑。雍正精心计划好的一场训话,到此也就不散自散了。雍正气得直咬牙,可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看着几个爱找事的兄弟们在心里说,好好好,你们竟敢如此地戏弄我,咱们就走着瞧吧。 雍正的话已经说完,他不能再坐下去了。他是皇帝,他还有很多要办的事需要处理,也不能再陪着这些哥儿们生气了。他一走,这里马上笑成了一团,闹成了一团。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雍正皇帝是个特别认真的人,也是个无论对谁都信不过的人。他不但事事躬亲,而且事事都要较真。当王爷的时候人家都叫他“铁面王”、“冷面王”,他的刻薄猜忌和心狠手辣,在朝中是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怕的。他刚才对兄弟们说,雍正新钱已经铸好了。其实在他说这话之前,就听太监报告说,户部有个官员为了铸新钱的事,和他的顶头上司打起来了,而且还打到了西华门。雍正认死理,也讲规矩,他不能容忍出现这种事。所以他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就是要听听这件事的详细经过。 他回到养心殿的时候,见隆科多正等在这里,他的手中还拿着一包东西。他向皇上行礼以后说:“万岁,臣给您送新钱样子来了。” 雍正没有接他的话碴儿,却转脸吩咐总管太监李德全:“传张廷玉和马齐来。” 李德全上来回话:“回主子,张廷玉正在接见进京引见的官员,马齐已经下朝回家了。” “嗯,这次进见的官员一共有多少?” 隆科多忙说:“一共是二十七人,廷玉正在和他们讲引见时的礼节。其实,引见也不过是来给皇上磕个头,听听皇上训示,只是得到一份荣耀,用不着那么费事的。” 雍正诧异地盯着隆科多:“嗯?你是这样看的吗?” 隆科多心里一沉,他知道这位皇上是鸡蛋里面也要挑出骨头来的,但不知皇上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可他也不敢再问。却听雍正说:“隆科多,你也是天子近臣了,为什么这样不懂事呢。外官们进京引见,不是件小事。别看州县官职位不高,可他们却是亲民的官,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朝廷的施政方针要靠他们去推行,百姓的疾苦要靠他们来向朝廷奏明。他们既要为民作主,又要当朝廷的耳目。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啊?所以,这次引见,要不同于过去。朕要一个个地见,一个个地问,一个个地考核他们的政见和政绩,不能马虎了。” 隆科多没料到这么大点儿的一件事,竟会引起皇上发了这么长的议论。他心里想,全国上上下下这么多的官员,每次引见,您都亲自考核,亲自问话,你有那么多的精力吗?可是,他没敢把这想法说出来。 雍正回到大殿里,拿起隆科多呈上来的新钱,仔细端详着。这刚铸好的雍正新钱发着晶亮的光彩,让人看了心里高兴。看着看着,雍正忽然问:“哎,你们瞧,这钱上铸的‘雍正通宝’几个字怎么不大一样,后面这种好像没有前两种更清楚。” 隆科多连忙走上来说:“万岁,这里一共是三种钱。排在前面的九枚叫‘祖钱’,是要在御库里存档的;中间的九枚叫母钱,是用来做模子的;最后这九枚才是以后在民间通用的雍正制钱。这一种因为是翻了两次模版,所以看起来就没有第一版光亮了。” “哦,原来如此。朕刚才听说,户部里有两个官员,为了铸新钱的事打起来了。他们也是因为新钱上的字迹不清才闹起来的吗?” 张廷玉已经来了,他连忙上前来回答说:“皇上,他们倒不是为了钱上的字迹,而是为了钱的铜铅比例意见不同才打起来的。” “传他进来,朕要见识一下这个敢和上边顶牛的人。” “扎!” 那个闹事的官员被带了上来,跪在台阶下边。他叫孙嘉淦,人还很年轻,只是长了一对金鱼眼和一个鹰钩鼻子,让人看了心里不大舒服。大概这场架打得很厉害,这个叫孙嘉淦的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扯烂了,头上也没了顶戴。雍正怀着厌恶的心情问:“你就是孙嘉淦,是户部的吗,朕之前在户部时怎么没有见过你?” 孙嘉淦磕了个头说:“回皇上问话。陛下当年在户部清查亏空时,臣还没有在户部当差。臣是康熙六十年中的进士。” “哦,这么说你很会当官呀。康熙六十年的进士,就当了六品官,你是走了谁的门路才升得这样快呀?” 孙嘉淦诚惶诚恐地说:“万岁,臣不但没有走过什么人的门路,相反却被人无端贬降。当年,臣考取的是一甲第四名,是应该留在翰林院当编修的。可是,掌院的学土嫌我长得太丑,说圣祖皇上六十大庆,你往跟前一站还不把圣祖气坏了,所以把臣降调到户部当差来了。” “哦,以貌取人的事,自古就有,朕还不知你也是身受其害的。朕现在要问你,你能够考中第四名,想必是有真才实学的了。既然在户部当差,也该懂得规矩,为什么要和司官扭打,而且一直打到了西华门。朕看,你撒野也撒得太过分了吧?” 五回 顾大局冷落孙嘉淦 念真情晋封怡亲王 孙嘉淦磕了个头说:“皇上,臣与司官意见不合,又受了他的压制,万不得已,才和他闹翻了的。不过,这件事用不着臣为自己辩解。臣有一事不明想问问皇上:朝廷新铸的雍正制钱不知万岁见到没有?” “朕已经见到了,铸得很好啊,怎么了?” “万岁可曾知道,原来的康熙制钱要多少个铜子才能换一两纹银?” “朕知道,一两纹银能换两千制钱。怎么,它与你说的事有什么相关?” “万岁爷刚才说的是官价,实际上一两纹银在市面上却只能换得七百五十枚制钱。不知万岁想过这其中的缘故吗?” “钱贵银贱,自古如此,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皇上,你错了!” 孙嘉淦一句“皇上,你错了”出口,在场的人无不变貌变色。一个小小的京官,竟然敢当面指责皇上,他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他们战战兢兢地向上面一瞧,果然,雍正皇上的脸已经由红变紫,由紫变白,额头上的汗珠也浸了出来,这是他脾气就要发作的前兆。孙嘉淦自己也觉得是说走了嘴,心中暗叫一声:“完了,我命休矣!” 但令人奇怪的是,皇上却没有生气。他沉静地问:“哦,你说朕错了吗?那你就说说朕到底错在哪里?” “皇上,请恕臣适才失言之罪。臣以为,这不是通常的钱贵银贱的小事,而是因为康熙钱的比例不对所致。皇上知道,康熙钱铸造比例是半铜半铅。有些奸民看到这是个有利可图的情,就在民间广收制钱。收上来后,把它熔化了重新炼造制成铜器,再拿到市场上卖。这样,一翻手就是几十倍的赚头。那些贪心的官吏们,也就趁机上下其手,从中牟利。皇上改元登极,志在刷新政治,改革吏治,却为什么要重蹈前朝的覆辙,重铸这样的雍正钱?” 孙嘉淦一语道穿了钱政上的弊端,引起了雍正皇上的沉思,也引起了他的共鸣。清理积欠、杜绝贪贿,是雍正的一贯主张,也是他不遗余力地要干好的事情。孙嘉淦的话让他看到了这样一种现实:各级官吏,在收取税金时,要百姓们交纳的都是纹银。可是,老百姓交上来的大多是制钱。官吏们收制钱时,是按官价一对两千折算的。可他们一转手,就按黑市价一两对七百五十卖出。而他们上交国库时,又变成了一两兑换两千。就这么一倒手,就从中赚了几乎三倍!这确实是一大弊政,这个弊政非革掉不行! 可是,这个弊政并不好改,因为这是先皇留下来的规矩。按古礼,“父死,子不改道三年。”就是说,父亲死了,儿子在三年里不能更改父亲定下来的事情。眼下,最要紧的是稳定朝局。老八和朝中一些人正等着找碴子,想把雍正王朝扳倒哪!十四弟的事情闹得已经够大的了,不能再有一点风吹草动的事发生。更不能因为这件事。惹翻了朝中的贵戚元老们。万一他们联起手来攻讦,就会酿成天下大乱,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弊政要革除,但却要寻找合适的时机,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授人以柄。 雍正想到,这个敢于犯上的孙嘉淦,倒不失为一个人才。不过他火气太大了些,也有点不顾大局,不识时务。他的想法当然很好,却不能马上推行。也就只好让他先吃点苦头了,要不,他到处乱说,可怎么得了?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说:“朕还以为你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呢,原来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废物。圣祖在位六十一年,年年都是用铜铅对半的比例铸钱,不是也照样建立起熙朝盛世吗?你一个撮尔小吏,竟敢大胆妄议朝政,非礼犯上。本该从重论罪,朕姑念你年轻无知,又是为公着想,不予重罚。着免去你云贵司主事的差事,罚俸半年,回去待选。你下去吧。” 孙嘉淦万万想不到,自己满腔热情地来向皇上诉说,却得到了这样的下场。他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和不解,心事沉重地下殿去了。他真想不通,人都说皇上精明,皇上最恨的是官吏贪贿。可是,他为什么要说出刚才的话,为什么要贬斥我呢? 望着孙嘉淦走出养心殿的背影,雍正皇上好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看到新铸的“雍正钱”即将通行天下,本来是很让人高兴的,想不到又是一大弊病!他也看出来,今天在场的人好像都很同情这个孙嘉淦。只是看着皇上生气的样子,不敢出口罢了。张廷玉肯定是心里明白,可是他奉行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做官之道,想让他开口是不容易的。再看看隆科多,他的样子倒像是在跃跃欲试。他真想趁机教训一下隆科多,让他也懂得一些治国之道。可是这会儿他又不想和人生气,便说:“朕乏了,什么事也不想听了。难道你们不觉得总说这件沾满了铜臭的事,有点不大合适吗?”他回头再看隆科多,见他没有敢出来反对。便又接着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山东去年大旱,听说已经饿死了三百多口。这件事要立即拿出个办法。舅舅,这件事就请你和他们几个商量着办吧。要派人马上去放粮,去的人还得是忠诚可靠的。再查查别的省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形,一并写个条陈送到心殿来。” 他们走了以后,十三爷允祥对雍正说:“皇上,有句话我刚才就想说,可是,又不想在他们面前说这事。臣是想,朝廷里一多半的赋税,都因银钱兑换的差价,而被那些黑心的赃官们掏走了。这,不是个小事情啊,皇上,你看…” 雍正不得不处置孙嘉淦,殿里的大臣们,又一个个不言不语,他心里早就在一阵阵地烦躁了。听允祥这么一说,冲着他就发起火来:“为什么非要我拿出办法来?朕要你在身边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觉得朕这个皇帝当的有些窝囊?你是不是看不起朕?” 允祥一听这话,连忙跪了下来:“皇上怎么…臣不敢,臣是因为,…”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在朕的面前,你还这样吞吞吐吐的是什么意思?你当年的那敢说敢为敢怒敢笑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还是圣祖御口亲封的‘拼命十三郎’吗?” “皇上,请让臣把话说完。臣…适才皇上说的对。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允祥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说、那样干了。 话没说完,雍正已是勃然大怒。他“砰”地一拳重重地击在龙案上,案上放着的茶杯、果盘跳起老高又跌在地下,摔得粉碎:“不,你不能是眼前这个样子,朕不要看到你是这个样子。 朕要的是昔日的‘拼命十三郎’,要你作朕的十三太保!” 殿外侍候着的太监宫女们听见动静,全都围了上来。可是,没有旨意,却谁也不敢进去。早年康熙在世时,遇到皇上发火,他们就赶紧跑到上书房把大臣们请来劝解。可是,现在他们却不敢这样做,谁知道这位新登基的雍正爷,是个什么脾性呢? 允祥看着雍正那气得发疯的样子,他自己也十分心疼。他知道这些天来雍正一肚子都是火、却又没处发泄,现在都发到他身上了。他思忖了一下,用平静的声调说:“皇上,您不明白臣的心哪!自从康熙四十五年那个八月十五,十哥他们大闹御花园开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为了抢夺这把龙椅,为了拔去我这个眼中钉,他们什么手段没使过?什么阴谋没用过?他们摆好了圈套要坑我,他们派人往我的酒里面下毒要毒死我。我只好步步小心,事事禔防,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是后来还是着了他们的道、被父皇圈禁在那个活棺材里。这一圈就是整整十年哪…”他越说越痛心,已经是在哽咽了,“…皇上,我刚才说的事,都发生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您也都是亲眼看见的。我,我,我是个从荆棘中爬出来,从油锅里滚出来,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哪,皇上!您看我今年才三十七岁,可我的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多半。您,您还能指望我当您的拼命十三郎吗?” 雍正没有马上回答十三弟的问话,他的心此刻也是如同针刺一样的疼。面前跪着的这个弟弟,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他可以托付大事的人。他多么希望看到十三弟还像从前那样,浑身充满了朝气,无论什么困难都挡不住他,无论什么艰险也都不在话下…只要有了十三弟在身边,朝中就没有人敢造反作乱,没有人敢与朝廷抗衡,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啊。可是,在高墙里被圈禁了十年的十三弟,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确实不能同往日一样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十三弟,你糊淦啊,你以为朕是错怪了你吗?” 允祥磕了个头说:“万岁,臣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如今的形势,不明白朕的难处。也不明白朕对你的期望啊!你以为朕当了皇帝就天下太平了吗?你以为只要朕一声令下,别人就不敢造反作乱了吗?你以为朕希望你的,就是看到你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吗?你错了,全都错了!”他上前一步把允祥拉了起来,又让他在一个绣墩上坐好,“十三弟,你要是全明白,就该打起精神来。你知道吗,如今朕是在炉火下煎烤,而你也仍然是在荆棘丛中啊!” 允祥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雍正:“皇上您说什么…请您把话再说明白些。” 雍正向外边看了一眼,天已经暗了下一来。晚风吹来,带来丝丝寒意。他深沉地、缓慢地说:“十三弟,朕刚才没把事情说清楚,朕是心中着急呀!昨天来的塘报,你也看见了。准葛尔的阿拉布坦,和青海的罗布藏丹增已经秘密地勾结起来了。他辞去了朝廷封他的亲王爵位,自立为汗,这明明是要造反嘛。看来,朝廷对他用兵,恐怕已是不可避免的事了。但是战衅不能轻开呀!打仗,打的是后方,打的是钱粮。咱们的国库里现在连一千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全部给那帮没良心的贪官们啼普了。先帝爷在日,我们俩就曾经办过这个差事,催着各部各省清理亏欠。可是,结果如何呢?你被圈禁,我也被撤了差使…” 允祥插言说:“万岁,今天孙嘉淦的禔议不是很好吗?您为什么不肯采纳,还要斥责他呢?” 雍正眼光一跳,“他说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朕还没有糊淦,不能刚刚即位,就让心怀叵测的人钻了空子。至于孙嘉淦嘛,他倒是个御史的材料,等过些时朕是要用他的。” 允祥知道雍正说的“心怀叵测的人”,是指八哥、九哥,十哥和十四阿哥这些人。他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皇上的心计:“万岁圣明,深谋远虑,令臣弟顿开茅塞。” “唉,难哪!十三弟你以为这山河是好坐的吗?从前朝到如今,可以说是积弊如山。吏治的败坏,更让人气愤。上上下下,几乎无官不贪,他们又都相互勾结,联成朋党,一动百动,一惊百惊。皇阿玛是看到了这些的,可是,老人家晚年已经没有力气作这件事了。他留下的这件事,关乎着大清社稷,也关乎着朕的生死存亡啊!我们不管又交给谁来管?我们不做又要谁来做?要办这件大事,朕知道一个人是办不成的。你不来为朕当帮手,还要叫朕去指靠谁?所以,十三弟呀,不是我这当哥哥的不心疼你,你还得振作起来才是啊!” 听到这里,允祥动情地说:“万岁,臣错了。臣愿请缨前敌,与叛匪兵车相会,只要打一个大胜仗,就能镇住朝中的混蛋们。到那时臣弟再回师京城,帮助万岁清理吏部和全国的亏欠。” “好哇,朕要的就是你这份雄心壮志。不过青海你是不能去的,不光是因为朕这里离不开你,还因为你要是带兵,就会有人说‘十四爷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换人’?你看,连这点事朕都不能随心所欲。不过,话说回来,朕也真不想让你到边廷去。你就留下来,在朝里帮朕多操点心吧。” “是,万岁。臣弟一定不让万岁再为臣弟之事劳心费神。” 雍正高兴地说:“哎,这就对了,这才是朕的好兄弟。”两人正在说话,雍正转眼看见张廷玉走了过来,便说:“好,廷玉,你来得正好,你替朕起草两份诏旨。” 张廷玉连忙走过来,在书案边坐定,援笔濡墨,静等雍正开口。雍正略一思忖说:“原大将军王允禵,连年征战,功勋卓著。旨到即晋封郡王爵位,赏领亲王俸。”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允禵晋封后,所遗大将军一职,即命甘陕总督年羹尧实领。着该员进京陛见后,即到职视事。” 这道诏旨很简单,张廷玉毫不费事的就写好了。他的脑子转得很快,立即从这封诏谕里看出,雍正这是用的明升暗降的手法。当年,康熙皇帝在封允禵为大将军王的时候,张廷玉也在跟前,也是像今天这样遵旨办事,也是像今天这样一声不响。记得皇上身边的布衣谋士方苞曾经问过康熙皇帝:这大将军王是相当于哪一级的王位?康熙只是轻轻一笑,并没有回答。现在雍正继承了帝位,再来封允禵时,就正好钻了这个空子。因为允禵在当大将军王之前,还只是个贝勒禵并没有晋升王位,连郡王也不是。现在封了郡王,你能说对他不是禔拔高升吗?不错,允禵曾当过大将军王,那时他手握重兵,叱咤风云,是一位给大清建立过功劳的人,就是封个亲王也并不过分。但是雍正却只让他享受亲王的俸禄,却不给他亲王的名号,这分明又是有意的贬降。张廷玉心想,这位雍正皇帝可真会捉弄人,允禵见了这诏谕会怎么想呢? 他这儿正在想着,就听雍正皇帝又发话了:“允祥在圣祖在位时候就办过不少差,先帝也很赏识他的忠心和才干。他老人家曾多次对朕说过,‘允祥乃吾家之千里驹也’。朕也曾和他一同去过江南,管过吏部,深知他是个干才。眼下他又帮着朕在上书房里参赞机枢,实在是朕一刻也不能离开的重臣。朕想就是封他一个亲王,赏戴三眼花翎,也是应当的。廷玉,你说呢?朕看就封他为怡亲王吧。” 这点小事对张廷玉来说并不难办,他文不加点,马上写好,呈给了雍正。雍正十分满意地说:“嗯,很好。廷玉呀,朕今夜就用玺,你明天一早就把它发出去吧。” 张廷玉正要告辞,却听允祥叫了一声:“廷玉,你先别忙着走,我们再商量个事。上次我们曾经在一起议过的关于追查亏欠的事,原来想,在国丧期间办这样的事不大合适。现在圣祖皇帝的丧事已经办完,就不能再拖下去了。明天下朝后,你通知一下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让他们的堂官到我府里去议事,我要向他们交代差事。” 六回 受申斥诤臣拂袖去 责家奴亲王枉用心 张廷玉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有听见雍正和允样的谈话。他当然不知道如今的允祥已经重又焕发起了活力,便连忙答应一声:“臣谨遵怡亲王宪令。” 雍正在一旁说:“廷玉,你是知道的。这件事朕和十三爷曾经几上几下,干了好多年,可是,还是没能干好。这次由十三爷坐镇,朕为你们撑腰,一定要清出个名堂来。这些贪贿的官吏,一个个都是国家的蠹虫。不能对他们手软,要狠下心来,彻底地查清。国丧时期,没有空办这件事,可能有些人已经把财产转移了。不要紧,大不了再费点事,一定要追回来。你们只需防着他们不要自杀就行,不要害怕把他们弄得倾家荡产!好,你们都跪安吧。” “扎!” 孙嘉淦被雍正皇帝发作了一顿,又从养心殿里赶了出来,心里头这份窝囊就别禔了。他怎么也想不通,皇上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为什么这样不讲道理呢?自己一心一意地为国家着想,为百姓着想,想要改革朝廷弊政,为万民造福。可是,没有想到却受到了这样不公正的待遇,挨了训斥不说,连官职也丢了。今后还叫我怎么生活,怎么见人,怎么有脸在朝里混下去? 出了养心殿,他就觉得有不少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们大都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这些人平日里在皇宫里侍候皇上,难得看到什么希罕。今天从宫门口传来消息说,有个长得很丑的人和他的顶头上司打起架来,把衣服都扯破了。皇上一气之下,把他给传了进来,正在里边训斥哪。这可真是千年也难得一见的新鲜事,不能不看看。于是,只要能够走开的人全都跑出来了。等啊,等啊,孙嘉淦终于出来了。只见他衣衫不整,领口扯烂,摘了顶戴的头上,发辫全都披散着。一张冬瓜皮似脸上,沾满了泪痕。他嘴也歪了,眼也斜了,连走路都是踉踉跄跄的。这个模样,真是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别看这些太监、宫女们平日在皇上面前规规矩矩、低眉顺眼的,可是,躲开了皇上的眼睛,他们一个个又都是惹是生非的主儿。碰上了个倒了霉的,他们更是不肯留一点情面。太监们压着他们的公鸭嗓子在指指戳戳,宫女们用手帕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这些人时而是窃窃私语、评头论足的议论,时而又是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孙嘉淦眼不瞎,耳不聋,他听得见,也看得清。他感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目光,也知道宫中的闲人们,正在戳他的脊梁骨。他觉得无法忍受,也觉得简直是受了奇耻大辱!我是一位朝廷命官,是曾经十年寒窗、苦读苦熬才得金榜禔名的进士。虽然皇上摘了我的顶戴,可我还是个待选的京官。你们不过是一群阉奴和下等奴才,有什么资格这样地侮辱我,有什么资格像对待一个侏儒弄臣议论我。 这个孙嘉淦,自幼就因长得太丑而常常受到人们的戏弄。正因如此,养成了他的傲视一切的风骨。也促使他勤奋读书,立志上进,非要在大比中夺得头筹以压倒众人。他成功了,果然当上了官。尽管那是个受人歧视的安排,可他还是做得堂堂正正。做官之后他又下定了决心要当一名忠臣,当一名刚正廉洁、敢说敢言、敢作敢当的忠臣。这次,他和上司闹翻以致打到朝廷上,那原因也是一言难尽的。他的顶头上司是户部的侍郎,叫做葛达浑。这葛某的后台,就是当今万岁的八弟允禩。户部是管着天下财政的,孙嘉淦既然当着户部云贵司的主事,就对铸钱的事特别操心。云贵的钱贵银贱的事又比别的省更为突出,也就引起了孙嘉淦的注意。就从这件事情上,他发现了铸钱上的一大弊政和官场**的内幕。他向葛达浑禔出了自己的看法,想请他代转皇上。却不料不但没有得到这位上司的认可,反而受到了一顿奚落。葛达浑讥讽他、挖苦他,说你官职不大,管得却未免太宽了些。这样的事用得着你去操心吗?你没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就冲你这个德行,够得着和皇上说话吗?铜铅对半,是圣祖皇帝定下来的,你却说应该铜四铅六。你自己不想要脑袋,我还不愿意丢了饭碗哪。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的? 孙嘉淦因为自己长得难看,又曾经被贬斥过,就特别忌讳别人拿他的长相来消遣他。可是葛达浑仗着有八爷撑腰,孙嘉淦越是不愿听他就越要说。一句“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正好揭了孙嘉淦的疮疤。他们能善罢甘休吗?就这样,俩人从争执不下,到越说越拧。从在户部里争吵,又扭到了午门外。最后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动手打了起来。哪知,这一打就惊动了皇上。可是,皇上过问的结果,竟然是还是孙嘉淦的错!他不但丢官还要受辱,不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受辱,而且羞辱和耻笑他的人竟然是一群奴才、阉狗!孙嘉淦忍无可忍了。 现在,他走在通往宫门的路上。他的身后,是一大群太监和侍卫,面前则是更多的各级官吏。他们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他,看他将怎么应付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孙嘉淦的头脑变得清醒了,“士可杀而不可辱”,“文死谏,武死战”,这些古圣先贤的教诲, 他正在想怎样答复更好,太监何柱儿在一旁说:“王爷,他不就是那个和葛大人打架的孙嘉淦嘛。这小子,最不识抬举了。奴才见他谁都敢斗,原来还以为他是个孙行者哪,谁知道他长的活像是猪八戒…” “啪!”何柱儿正说得唾沫飞溅,不禔防允禩突然转身,抽了他一个大耳光:“混蛋,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孙嘉淦虽然被摘了顶戴,却还是朝廷命官。他的功过是非自有公断,你是什么东西,敢擅自议论大臣们的事?退下!” 何柱儿聪明,他一看八爷不高兴,就乖乖地退下去了。其实,何柱儿今天挨打,全得怪他自己。这个何柱儿,如今是八爷府的管家太监。原来,他也在老皇上康熙身边呆过。后来他瞧着太子胤礽就要当皇帝,就紧赶慢赶地求康熙,说他愿意去侍候太子。赶巧了,他一调到毓庆宫,就立了一个大功。那年大阿哥胤禔为了抢皇位,曾经使用妖法来压魇太子。就是这个何柱儿,在太子的床上发现了那张“乾坤十八地狱图”,并把它交给康熙皇帝的。康熙暴怒之下,下令圈禁了允禔。使当时骄横得不可一世的大阿哥,倒在了这个小太监的手中。后来太子胤礽也倒了,何柱儿重新回到了康熙身边。但他还是没有死心,又看着八阿哥胤禩有可能得势。就再次向康熙请求说,想去侍候八爷。康熙是何等的精明,他早把这个何柱儿看透了。对这种朝三暮四、一心想攀高枝的人,他是从来也不肯留在自己身边的。康熙所以同意何柱儿去老八那里,就是想看看这个张精的何柱儿,能下出个什么蛋来。他老人家也要借何柱儿的行为,看看阿哥们在搞什么鬼。果然,何柱儿又一次失算了。八爷没能当上皇帝,他何柱儿也没能当上主管太监。可是,他还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当差,还想多嘴多舌地管闲事。今天他是看着八爷和杨大人说得热乎,旁边站着的葛达浑也听得有劲,刚才走了的孙嘉淦还在倒着霉,就想趁机给孙嘉淦再上点烂葯,也在葛达浑和八爷面前买个好。可是,他太没眼色了。连允禩自己都明白,杨名时和孙嘉淦一样,都是不肯拉帮结派的正直大臣,八爷这里又正想着拉拢杨名时。何柱儿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怎么让八爷下台阶呢? 允禩见何柱儿退了下去,这才又对杨名时说:“你看,你看,奴才就是奴才。我平日里没少了教训他们,可是你瞧瞧,怎么说他们也改不了多管闲事的毛病,真把人气死了。哎,名时,我知道你是个清官,清得简直就像一碗水似的。京城里米珠薪桂,花钱地方又多,你来京一次可是不容易啊。要是有什么事,或者缺什么,你就只管到我那里去要。你能和我说道说道,让我多知道点下边的事情也好嘛。” 杨名时心里清楚得很,他可不想沾惹这位王爷。皇上已经定了要他去当副主考,这是对他的信任。他怎么能在自己正要青云直上的时候,去引火烧身呢?便躬身一笑说:“王爷厚爱,学生感激不尽,但学生可不敢忘了朝廷的规矩呀。” 允禩一楞,抬头看杨名时,只见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脸,仰头定睛地正盯着自己。他马上清醒了:“哦,对对对,你说得很对。祖宗早就定下了家法:文武官员不得结交阿哥嘛。不过,我刚才也就是那么一说。愿去不愿去,还不全在你自己?”说完,他带着葛达浑等人转身就走。 葛达浑紧追两步赶了上去说:“王爷,您可得小心。奴才看这个人风骨很硬,恐怕比孙嘉淦还要难对付呢。” 允禩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 孙嘉淦离开了朝房,回到自己当差的户部云贵司。经过杨名时从中一搅和,他寻死的心是没有了,但心中却更加憋气。他脱下已经扯烂的袍服放在椅子背上,又自己动手,将桌上的文卷整理好码在书案上边。那颗官印,从此已是与自己无缘了。他顺手把这云贵司的官印,还有铸钱模子一起压在文卷上。一切都干完了,这才抬起头来,看看和自己共过事的同僚们。朝中的消息传得快,他们早就听说孙嘉涂被摘了顶戴的事。现在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都有一肚子的话,但又无从说起。有人因为和孙嘉涂相处得好,如今就要分手,甚至掉下了眼泪。孙嘉涂见此情景,也不觉动情。便强自一笑说:“各位,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你们瞧,该办的事我都办完了,该交代的事,我也都放在这里了。老马,你是咱们云贵司的笔帖式,这里的事就交给你去处置吧。以后谁来接印,就交给谁。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到我府上去问好了。” 老马流着泪说:“主政,难道你,你就这样去了…” “我不去又在这里干什么?我不走又让谁走?这都是注定了的事,你们也不必难过。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天不怪,地不怪,只怪我的爹妈没给我一个漂亮的脸蛋,也没给我生一个会巴结上司的脸皮。我要是生得仪表堂堂、招人喜欢惹人爱,也许就没有这回子事了。这个云贵司,本是个极有出息的地方,是户部的头号肥差。如果换了别人在这里,大家可能早就发了大财了。可是,我太死板了,太不会当官了,对大家也太严了。不过,我并不后悔。我两袖清风来,一杯清水去,何憾之有?今天咱们就要分别了,我还是一个穷措大。无以为别,只好照前人说的那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老话,和诸位以水代酒,权作告别吧。”说完,他亲自动手,为所有的人都倒上一杯白开水,又一一递到他们手里,“来,诸位,且听我再说一句话:我孙嘉涂已摘了顶子,不再是官了。可是,皇上却并没有对我有别的处分。天威难测,谁知道明天我会遇上什么事呢?葛达浑是户部的大司徒,你们没事也用不着去得罪他。更用不着到我府上串门,免得惹出闲事来。好了,我的话到此为止。请大家举杯,咱们一齐干!” 七回 志相投酒楼共欢饮 买考题试官用心机 孙嘉淦一仰脖子,把这一大杯白开水喝完了。突然,他用力把杯子一摔,昂首阔步走出门外,对着已经发暗的天空大喊一声:“我孙某人去了!大丈夫上书北阙死谏不成,得能拂袖南山,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吗?哈哈…” 孙嘉淦跌跌撞撞地出了户部衙门,走上了大街。按他原来的习惯,是要雇顶轿子的。可是,现在一想,用不着摆那个派头了。自己的官职既然已经免了,也就不怕别人笑话了,还装模作样地坐的什么轿子?干脆,自己走吧!于是,他顺着大街,一路上慢慢腾腾地向前走。一直到天色黑透了,这才来到家门口。 孙嘉淦这个人是位清官,也是个家无隔夜粮的穷汉。他原来在户部时,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每年的俸禄才有八十两纹银。这点钱是绝对不够用的,非得有外财不行。比如说,有人想要当官,就得进京来找门路,就得给朝中的大佬送银子。可是,这种事却和孙嘉淦无缘。他的资格不够,就没人肯来巴结他。再比如,外官们进京,大都是想找升官门路的。要找门路,就得让京城里的大老爷帮助说点好话。那你就得勤孝敬着点,就要来京给那些阔佬们送银子。这里有个名堂,叫做“冰敬”、“冰炭敬。”可这种事情,也同样没有孙嘉淦的份,他太“清”了!人家巴结他不但没有一点用处,闹不好他说声不收,还要告你一状,给你引出祸来,谁肯干这傻事啊。久而久之,他这里就门堪罗雀了。他没把家眷接到京城来,因为他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养不起家。但既然是当了官,也不能没个人伺候呀。就请了一个本家侄子来,照顾个茶水什么的。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半桩孩子,又能十些什么呢? 今天他刚走到家门口,就见那孩子站在外边正等他,还说:家里坐着位客人。孙嘉淦有点纳闷儿,一边向门里走,一边动问:“是哪位兄台。还肯来光顾我这寒舍呀?” 屋里传出杨名时欢快的笑声:“哈哈哈哈,不是兄台,而是贤弟。我说孙兄,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好大一会儿了,还以为你又去寻短见了呢?” 孙嘉淦自失地一笑:“唉,名时,你还是早年的开朗通达,也还是这样地能说会笑。可是,你看我…我已经想好了,也看开了,不再想去过问身外是非了。离开你之后,我不过是到户部去交代一下差事。其实今天早上,我是因为和葛达浑那小子生气,才和他打起来的。你知道,我平日极少管闲事,更不去招惹是非。可这葛达浑狗仗人势,他也太气人了。我的脾气你还能不明白,我怎能低声下气地受他的欺辱?得理不让人嘛。” “好好好,对付葛达浑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是要得理不让人。你走了以后,我还见着了张廷玉,他向我打听你的住处。他可是个通着天的人物,又是位大忙人呀!他哪里会有闲功夫来看你?他这一问,我就觉得里面一定是有学问。我估摸着,皇上大概不一定是真心生你的气。张廷玉也一定会来找你,你在家安心等着就是了。” “咳,你才不知道这些个当了宰相的人呢。今天还拉着你的手问寒问暖的,赶明儿,就兴许奏你一本,让你落个杀头大罪。告诉你,我才不领他的这份情哪。哎,快说说你的事儿吧。今天你见着上书房的人们了吗?除了我倒霉的事情外,还听到了什么消息?” 杨名时看了一眼孙嘉淦:“我说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呢?告诉你吧,今大挨了皇上训斥的并不单是你一个。那个去陕西给年羹尧传旨的田文镜,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孙嘉淦说,“我还和他打过交道呢。原来他也在户部里干过,是个分斤掰两的刻薄鬼。那年清理户部亏空时,有个老名士,只因一时周转不开借了二两银子,就被他参了一本。对于他这个人,我实在是不敢恭维。你说他干什么?” 杨名时一笑,“他呀,也倒霉了。他去给年羹尧传旨回来路过太原,不知是怎么回事和太原的诺敏闹翻了。诺敏这人你也是知道的,他是当今万岁最信任的人哪!这不,圣上一道旨意传下,田文镜就被革去了顶戴。如今他正在山西住着候旨发落,还不定是个什么结局呢?你这不是又有个伴儿了嘛。” 孙嘉淦一笑说:“算了算了,我可不想和他作伴儿。哎,天色已经晚了,你先在这里坐着,我这就给你预备晚饭去。” “嗬,听你这口气,好像家里真有山珍海味似的。我刚才问过那孩子了,你们俩每天吃的全都是米饭就咸菜。走吧,走吧,今天为了给你解闷,我来作东,咱们到外边吃去。”说着拉起孙嘉淦就走。不大一会,他们就来到了贡院旁边的大街上,找到了一家新开张的叫“伯伦楼”的大酒店。两人上楼去要了一间雅座,点了几样精致的酒菜,边吃边聊起来。从往日的情谊到别后的思念,从新皇的登基又到吏治的**,从孙嘉淦今天的遭遇再到杨名时进京后的打算,可谈的题目很多。杨名时告诉孙嘉淦说,他这次进京是奉了圣旨担任今年恩科的副主考的。可是,他心里并不想干。皇上虽然是位能干的明君,可是掣肘的人太多,也太厉害。你想要干点事情,真是太不容易了。孙嘉淦想想自己和八爷党以及葛达浑的纠纷,更是满腔郁愤,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一边吃酒,一边打量这座新开张的酒楼。他们坐的这个雅间里,新装的红松木地板刚用桐油打过,大玻璃隔栅擦得纤尘不染,锃明瓦亮。墙角处还专门设了一个大卷案,案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是供来这里吃酒题诗用的。更显眼的,是这里还摆着一个在当时极为罕见的镀金自鸣钟,不断地发出“咋嗒咔嗒”的声响。这间雅座的隔壁,还有不少人正在吃酒,听声音大概都是进京赴考的富家子弟。猜拳的,行令的,吟诗的,作赋的,闹腾得很厉害。 杨名时细心听了一下,有个好像叫刘墨林的人正在说笑话做诗。只听他说:“昨儿个,我在街上走,不提防被小偷把帽子偷走了。于是我就以古人(黄鹤楼)的诗句,胡诌了这个绝句,且读出来为大家下酒: 昔人已偷帽儿去。 此地空余戴帽头; 帽儿一去不复返, 此头千载空悠悠。 诗没读完,那边雅座里已是笑声盈耳。杨名时和孙嘉淦也都为这个青年击节叫好。杨名时是今科的主考之一,对这个叫刘墨林的人更是很有好感。他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孙嘉淦说:“年兄,我终于看到你的笑脸了。就凭这一点,我们也不算虚此一行。” 俩人正在这里边喝边谈,却见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人挑开门帘走了进来。这个人穿着红绸棉袍,黑缎子马褂,脚蹬千层底的布鞋,头上戴着黑缎子的瓜皮帽。白净的脸上有几个似隐若现的俏麻子,两络八字胡,手里还举着一张太极八卦图。让人一看就知,这是个算命先生。只见他来到近旁,抬手一拱说:“二位,老朽请问一声,客官们可是来赴恩科的吗?要不要在下给二位推推造命?” 孙嘉淦心里正烦,便说:“不要,不要,你到别处去吧。” 那个人并没有走,却格格一笑说,“二位既然来到京师,上了这伯伦搂,咱们就算是有缘了。你们既是吃了这楼上的贡酒,难道不想高中魁元?在下可是给二位送功名的呀。” 听见这话、杨名时不觉心里一震: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说:“我们确实是来赴恩科的。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怎么就敢夸口说是给我们‘送功名’呢?” 那人向左右看了一眼,悄声说:“不是老朽夸口,若算您老能不能发大财,能不能交上桃花运,在下不敢打保票。可要算二位能不能登科,我可是铁嘴钢牙,保无一失。不信就请您试试便知。” 杨名时更是吃惊,他是今科的副主考啊!他知道,进了考场,谁中谁不中这件事,靠的全是各人自己的本事和,哪有算命的能够说准的道理?便伸手抛去二钱银子说:“你的话我很难相信,那你就给我们算算吧。” 算卦先生笑了:“二位,你们是第一次来京应试的吧,也太小看在下了。凭这二钱银子就想买个金榜题名?不才一把铁算盘,算尽天下文士,还从来没见过二位这样的铁公鸡哪。” 说完拿起幌子就要走,却被孙嘉淦叫住了:“哎,你先别慌着走嘛。我早就听人说过,京城里有那么一些专吃考生饭的江湖骗子。他们在开场前用算命作幌子,出卖考题,诈骗钱财。老实说,这种指山卖柴的事我们见得多了,你怎么让我们相信你呢?” 那人转过身来神秘地说:“还真让这位先生说着了。在下看相,从不用问你们的八字,也不用看二位的手相、面相。我算的是今科的考题,二位有这个兴致吗?” “啊!考题也能算出来吗?这倒是新鲜。我可是听说今科的考题是皇上亲自出的呀!你算对了那还好说,如果算错了,我们不是全都砸了吗?” “不,我可以这家酒楼作担保。如果我算的考题不对,你们可凭着这张大红保帖来找我。不但银子全部退还,我还要加倍地赔偿。只是这卦金嘛,却要二位多付一些。” 杨名时诧异了:“你想要多少?” “二位是一人应考还是两人都想登科?” “我们俩都是来赴考的,当然是两个人都想考中了。” 算命人一阵思索后说,“我这考题本来是每份索价五十两纹银的。这样吧,你们既是两人都考,我给二位打个折扣。就算七十两好了,怎么样?” “你卖给别人也是这个价吗?” “不敢相瞒二位,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们这家酒楼叫‘伯伦楼’,虽是开张不久,可已是名满京城。凡是到这家酒楼的举子们,凡是想走这条捷径的,老汉都是这个价码。瞧,这是酒楼开具的保帖,凭它就可以万无一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帖子来放在桌上。 杨名时拿过来仔细瞧时.只见那帖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收到纹银百两,立此为照,日后凭此帖验证,如不符原银退还。”下面盖着这家“伯伦楼”的铃记,确实是没有一点破绽。杨名时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瞧,我不要你的折扣,一两也不少给你。只是万一这个考题是骗人的假货,我可是要来找你麻烦的。不但我们要来,恐怕还有人也会打上门来的,你可要小心了。” “喀官,您多虑了。小店在京城有这么大的招牌,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哪!您老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算卦人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纸,封皮上写着一行端端正正的小字:“伯伦楼恭祝连登黄甲。”拆开看时,原来果然是三个考题。杨名时思忖着说:“先生,这上边是有三个题,可是却没写清哪场考什么。再说,我怎么能断定它是真的呢?” “客官,您是位明白人哪,怎么这样看不开呢?您想啊,这份考题是化了多大的代价才弄来的啊!人家能把一切都给您写上吗?反正只要是考,就是要考三场,这上边又只有三道题。它是一二三,还是三二一,有什么关系呢?我再给你说一句,三场考试全在这三道题上,您就别多问了。小心让人瞧见了,那可是杀头的罪呀!我奉劝二位,要是自己心里虚,就赶紧去请‘枪手’吧。”老家伙匆匆忙忙地说完,拿上银票就跑着下楼了。 杨名时和孙嘉淦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这泄露考题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杨名时,更感到事态的严重。他是副主考啊,考题一旦真地被人传了出去,他们这些当考官的谁也别想逃脱法网。只要是一出事,就得有几十上百的人掉脑袋。前朝这样的事例多得不可胜数,史鉴可训,不能不格外注意啊!但是他也知道,这伯伦楼敢于这样公开地出卖考题,而且敢于说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大话,一定有十分过硬的后台。这后台是谁?这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皇上身边,天子脚下,此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手段,可也真让人… 情况突变,事态严重,他们的酒不能再吃了。话虽然还没说完,但也无法再谈了。两人匆匆地结了账,转身就走,各回各自的住所,各人打各人的主意去了。 孙嘉淦带着酒气来到家里时,却见有一个人正坐在书案旁,默默地看书。看样子,显然是在等他。他有些吃惊,天已经半夜了,谁还有这么大的兴致来访呢?可是,他睁大眼睛一看,却不由得愣住了。原来坐在他房里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皇上跟前最受重用,也最有威望的内阁大学士、太子太傅、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汉臣首辅张廷玉! 张廷玉可不是个平常人物,他是熙朝的元老啊!早在康熙还处在中年时,他就被任命为上书房大臣了。几十年来,经他的手处理过多少军国大事呀。别的不说,就连老皇上康熙的遗诏,也是由他参与起草并宣布,而雍正皇帝也是在他的支持下才得登上宝座的。他可以说是从康熙到雍正两代皇帝都十分看重、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人。平常日子里,朝中大臣和外省回京的官员们,要想见他一面,难着啊!不是他的架子大,而是他太忙了。你一定要见见他,那只有坐在他的家里等着,等他下朝回来,等他抽出空来。和他谈话,也必须是三言两语,干净利落,有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他绝对没有时间和你闲磨牙。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就是这么一位孙嘉淦想见也见不到的人物,今天夤夜外出,亲自光临他孙嘉淦的寓所来,而且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了,这究竟是为了何事呢?难道他是因为白天的事来治我的罪的?不,不像,想把我治罪,他只要说句话,顶多是写个小条子就可以了,哪用得着劳动他的大驾?既然不是问罪,那他这样专程地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就在孙嘉淦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功夫,就在他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的功夫,张廷玉站起身来了。只听他轻松地说了声:“好啊,你终于回来了,叫我好等啊!快,快进来呀,怎么,你不认得自己的家门了吗? 八回 访贤良得见真名土 勤王事巧遇是非人 张廷玉夤夜探访孙嘉淦,倒把这位置生死于度外、敢于直言面君的诤臣吓了一跳。孙嘉淦今天吃了酒,眼睛有些迷糊。他认不太清,里面坐着的真是张廷玉吗?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听见张廷玉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才慢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吞吞吐吐地问:“真是张大人吗?我,我做梦也想不到您会到我这蜗居里来。您,您这是…” 张廷玉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和孙嘉淦讲究礼数,只是亲切而随便地一指旁边的座位说:“坐,坐呀。我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来了很久了,不但在这里吃了你们家的白米饭就咸菜,还浏览了你的藏书。你这里好清静啊,以后,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到这里来串门。”他看了一眼孙嘉淦,见他脸上满是惊恐不定的神色。便又说,“孙嘉淦,你很了不起呀。一天之内,你就成了名满京华的人物了。有人骂你是不知进退上下的蠢材,可也有人夸你是位强项令。从大清开国以来,像你这样一天就成名的人并不是很多的啊!” 张廷玉的话说得很是平静,也很是随和。可孙嘉淦的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样,想了很多很多。他的酒早就吓醒了,他的脑子里在急速地转着圈,猜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张廷玉能到他这里来串门说闲话,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想不明白,这位首辅大臣,究竟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张廷玉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还是用轻松的口气说:“你现在一定是在猜测我的来意,一定是在想我这个大忙人怎么会到你这里来。是的,我的确是忙,忙得下朝回家也不能得到片刻的清闲,忙得我的堂弟张廷璐想和我说说话,都要等上半个月。但是今天我必须来见见你,我有两件事,也必须在今天来听听你的想法。” 孙嘉淦心里清楚了,这位上书房大臣此行一定是奉了皇上的差遣。不错,张廷玉的确是皇上派来的。因为雍正皇帝是个十分多心,又十分计较的人。早在坐上皇位之前,雍正就深知“情报”的重要,他也早就有一套秘密的班子了。孙嘉淦在午门外受辱;他自己要尸谏,要撞死在大铜缸上;他见到了八王爷允禩,但却拂袖而去,不和允禩照面;他回到户部以后,又十分认真地向属员们交代了差事。等等等等,这些事,很快地便报进宫里来了。雍正很赞赏孙嘉淦的骨气,也很喜欢他这种认真办事的作派,尤其是他挨了训却没有丝毫的怨言,更没有去投靠允禩,还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说服皇上采纳他的建议。这一点,很让雍正满意,也使他觉得放心。他想马上启用他,马上对他委以重任。可是,又有点拿不准。于是就派张廷玉先去会会他,听听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对受了处分的事有什么看法和打算。雍正并没有对张廷玉多说什么,可是张廷玉却完全明白皇上的意图。张廷玉既然不便明说,孙嘉淦也只能装糊涂。他恭恭敬敬地说:“张大人,有什么话请只管说,学生会遵从您的吩咐的。” “哦,那你可太客气了。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和你打架的那个葛达浑已经调离户部了。接替他主持户部的,是从前的上书房大臣马齐。皇上已经接纳了你的关于铜四铅六的主张,给马齐下了密谕,让马齐亲自主持办好这件事。你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十分高兴。但我可要嘱咐你,不可到处乱说,你应当知道这件事是关系重大的。” 一听说皇上撤掉了葛达浑,又再次启用了老臣马齐,并且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孙嘉淦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了。他是康熙六十年中的进士,那时马齐就是上书房大臣了。孙嘉淦对这位老相国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圣祖晚年时,为了保护一批忠厚能干的大臣,曾在一天之内连下三道圣旨,贬降了张廷玉,锁拿了马齐。现在雍正皇帝刚刚登基,就把马齐放了出来。而且立即委以重任,让他接替了葛达浑,秘密地主持铸钱大事,这是个多么重大的决策呀!他大声叫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这是天下苍生之福,是大清社稷之福!我敢说,三年之内,雍正通宝流通于世的时候,国家将会财源滚滚,而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们,就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你先别高兴,我还有话哪。”张廷玉正颜正色地看着孙嘉淦说:“我今天来说的第二点,你听后也可能还会流泪的。在铸钱的事上,你虽然有理,可是你咆哮公堂,凌辱堂官,也是要受到失礼的处分的。要降职,也要罚俸。现在你的事还没有交部议处,我先来听听你的想法。你是愿意回翰林院去当个修撰呢,还是愿意外放,到保定府去当个同知?这件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在这里就可以定下来。” “哈哈哈哈…”孙嘉淦放声狂笑,笑得使张廷玉都感到莫名其妙了。他是位一向十分稳重的宰相,有多少一品二品的大员,到了他的面前,也都得规规矩矩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啊?可是,张廷玉的城府根深,他轻易不肯暴露自己的心事,所以他还是忍住不快,静静地看着孙嘉淦。突然。孙嘉淦大步来到张廷玉面前:“张大人,您未免太小看我了。想我孙嘉淦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要是我想享清福,何必要和葛达浑争闹呢?我管住自己,每天小心翼翼地做事,老老实实地当官。只要我能苦熬苦撑,到老时还能不混上个三品顶戴?可是,我不想那样,我不愿吃这份安生饭。为了当今皇上,为了全国的亿兆生灵,我要和那些贪官污吏斗,和那些黑心的豺狼斗。孙某死且不惧,难道还怕受点处分吗?我不去翰林院,也不去当那个什么同知。张大人,您要是信得过我,皇上要是信得过我,就给我一个县。我敢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定把这个县治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果我做不到,不用您说话,我就自动引咎辞职,挂冠归隐!” 张廷玉愣住了。他当宰相已有几十年了,每天登门拜访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这些人一张口无不是求他照顾,请他开恩。再不,就是说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谄言蜜语。一句话,全都是想升官的。现在突然出来了个孙嘉淦,此人不但不想升官,还要自贬自降,可真是多年来少见的希罕事。这孙嘉淦原来是户部的司官,正六品。皇上说,要给他降职处分。张廷玉想让他去翰林院里当修撰,或者是到保定府去当同知。这两种差事不同,级别却是一样,都是从六品。哪知他却实心实意地说,要再降半级,去当个正七品的县令。他要踏踏实实地做点事,而且还立下了军令状!此人的忠心,志向,真是不可低估,这不正是眼下皇上求之不得的能臣吗?如果普天下的臣子们都像孙嘉淦这样,何愁吏治不清,何愁国家不能长治久安? 回到家里,已是二更多天了。张廷玉谢绝了一切会见,想让自己的心情能迅速地平静下来。他早上起得早,“四更叫起”,是他给家人们订下的规矩。从老皇帝康熙年间他到上书房当差的第一天,直到如今,不管是出了什么事,也不管他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这条规矩都来没有改变过。今天,他仍然是四更起床,顶着满天星斗上朝。走到宫门口,下了轿子正要进去,却突然看见有四盏玻璃宫灯和一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这些人逐渐走近了,原来是自己的堂弟张廷璐。他心中暗暗吃惊:这时辰进大内,是有关例禁的呀,兄弟怎么这样不懂事呢?可是,等那伙人走近了他再仔细一瞧,原来弟弟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却是雍正皇帝的大儿子弘时。他更是吃惊,便连忙上前打了个千说:“三爷,臣张廷玉给您请安。” 张廷玉叫的这位弘时。虽然排行老三,其实却是雍正皇帝的长子。雍正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可惜大多没有**。眼下只剩下了三个,就是老三弘时,老四弘历和老五弘昼。这位“三爷”今年刚满二十岁,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两只杏仁似的眼睛,黑黑的弯月眉,带着勃勃的英气,也有着与生俱来的皇子气概。只不过,他的两颊微微下陷,也有点发暗。按相书上的说法,就是有点破相。他见张廷玉给自己行礼,连忙上前去搀扶:“张相,您是两朝元老,紫禁城里骑马,金殿上剑履不解的大臣。您给我行礼,实在是让我不敢承受。快,快请起,您近来身体好吗?唉,父皇给我们定的课业太重了,我总是有写不完的和读不完的书,我算着有好多日子不曾见到您了。” 张廷王一边和这位三爷应付着,一边回过头来向自己的兄弟说,“廷璐,你怎么也进来了?你不知道规矩吗,怎么可以和三爷并肩走路?” 弘时一听这话,赶紧过来为张廷璐说情:“张相,您别怪他,是我把廷璐请了进来的。昨天皇上到毓庆宫去查看我们几个的功课,老人家狠狠地批了我一顿,说我写的字太难看了。他还说,满朝的文武大臣里就数廷璐的字写得好。您是知道父皇的脾气的,我要是再过不了关,就得罚跪了。所以我才请廷璐进来,帮助我校校笔锋,给我留下仿子让我好学着描描。廷璐只好留了下来,这才出来得晚了一些。都是我的不对,您别生廷璐的气好吗?” 张廷璐在一边也忙说:“对对对,是这么回事。三爷叫我,我不敢不到。可我知道宫里的规矩严、就怕碰上六哥。我知道只要让你见到了,准得挨训。真巧,怕谁有谁,还真是让六哥碰上了。 张廷玉点点头说:“既然是三爷叫你,你当然是应该进来的。三爷刚才说的话是夸你,你可不要太得意了。三爷是金枝玉叶,毓德春华,正是做学问的时候。四爷和五爷的年纪还小,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三爷这位哥哥哪。廷璐,你可不要误了三爷的学业呀。” 张廷玉做宰相这么多年,又担任着领侍卫内大臣,什么事能瞒过他这双老眼啊?按宫中历来的规矩,一到天黑,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没有圣旨也不能进来。可是,张廷璐却跟着这位三阿哥来到宫中,而且呆了这么久,大已经快亮了才出去。这事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两个人谁也说不清楚。当然,张廷玉不能轻易地责备三爷,刚才他说这话乍一听,句句都是好话,也句句都是夸奖。可是细心一想,又句句都是规劝,而且是针对弘时的。张廷璐听了,不得不佩服六哥的心机和眼力。弘时也不敢和他强嘴,便说:“对对对,张相您说得有理。您是太子太傅,又是领侍卫内大臣。既是我的老师,又管着宫中的事,您说话我是要听的。您放心,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请张老相国不要让皇上知道,我门就感激不尽了。张相,您快进去吧,万岁可能已经在等您了。” 张廷玉回头对兄弟说:“廷璐,皇上已经任命你当今年恩科的大主考,你就要奉旨进考场了。切记要好生办差,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和重托。我现在太忙,没空和你多说,等你进贡院的时候,我再去送你吧。” 说这话的时候,张廷玉眼睛一瞟,已经看见月华门那边,一排八盏明黄宫灯,向着乾清宫方向走来,知道皇上就要到了。他连忙加快了步伐,赶到前面跪下:“臣张廷玉接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下了銮舆,舒展了一下身子说:“是廷玉吗?你也起得太早了些,朕昨夜没有睡好,干脆不睡了。所以今天来得早些,想不到你还是比朕早。你是老臣了,应该知道爱惜身体。朕这里的事情,是办不完的,要仰仗你的地方还多哪。以后,你不要起得这么早,睡到天明再来也不迟。朕知道你的心,是不会怪你的。” 张廷玉磕了个头说:“万岁体恤臣,臣就更应该勤奋努力。再说,当年圣祖在世时,臣也都是起得这样早。臣侍候圣祖的时间长了,就养成了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苦的。倒是皇上每天都这样,臣觉得似乎不大妥当。皇上的身体关乎着大清山河社稷,请不要总是熬夜熬得太久了。” 两人说着话进到了东暖阁,雍正盘腿坐在炕上说:“你说得很对。可是,朕常常想,圣祖何等英明,还要昼夜勤政,不肯稍有懈怠。朕事事都不如圣祖老人家,哪敢不尽心啊。其实朕这样作,也不过是以勤补拙罢了。只是你每天都忙成这样,倒让朕有些不忍。允祥和隆科多他们还能偷空休息一下,可是你不但要跟着朕草诏、拟文,还要替朕接见外官,处理那么多政务,朕这里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呀。所以不管再忙,你一定要学会休息。”雍正说着,回头向外边叫一声,“李德全,去,给张相传碗参汤来。哦,这里有几份奏折,都是朕昨夜看过了的。你再帮朕斟酌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失漏之处。” 太监邢年给张廷玉的书案上放了一叠文书,而雍正皇帝早已埋头在写着什么。张廷玉赶紧沉下心来,看着雍正批过的这些奏章。原来,都是关于查抄受贿官员的,头一件案子就涉及到了揆叙。这个揆叙的父亲,就是康熙年间当过宰相的那个明珠的儿子。明珠本人也是因为贪贿而受到惩处的,他的儿子却比老子更甚。他不但贪贿,还结交“阿哥党”闹事,所以皇上对他可谓恨之入骨。只见雍正在上面批道: 揆叙岂有仅存一万银子之理?不知顺天府与其有何瓜 葛,竟要如此袒护?小心尔的首级! 这批示一下子就把顺天府的人全包进去了,用词既严,含义又深。再加上那朱红的、血一样的字迹,真让人触目惊心。 张廷玉又往下翻,却是针对那个金玉泽的。雍正在批示中写道: …金玉泽此人,朕早已深知。京师有谚云:“武库武 库,又闲又富。”朕知去岁兵部库存中,即有七万银两尚无 着落。究竟隐匿何处?叫他从实招来。 张廷玉知道,这个金玉泽和他的女婿党逢恩,原来也是八王爷的人。他们两个不但追随八爷,而且是准备和八爷一同起事。这个金玉泽,是皇上的谋士邬思道的姑夫,又是想害死邬思道的元凶。雍正登基之初,第一批锁拿的人中,就有这个金玉泽。对这样的人,雍正是绝对不肯放过的。 下面还有一些朱批,也全都是诛心之语。有的说:“此等魍魉之徒,难逃朕的洞鉴。”有的则说:“放心,此人寿限长着呢!不要怕他会自杀…” 九回 论国策君臣互赠联 开恩科雍正寄重托 看着这些朱批,张廷玉不禁心中忐忑。雍正皇上刚刚即位,他面对的虽然不是满目疮痍,却也是**之极的现实。他决心改革吏治,发愤图强。但他又是个十分自信,手段狠毒的人。孙嘉涂受到处分,葛达浑被贬职,这么多的大臣被抄家,早就在朝廷中引起议论了。作为宰相,自己将怎样面对群臣,面对这位新上台的皇上呢? 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的朱批,几乎字字句句全是诛心之言,他可真是动心了。他是两代皇帝的身边重臣,也是给两代皇帝起草文告和诏书的人。他当然知道,康熙晚年,就曾经因吏治**和贪贿横行而伤神。但康熙是位仁慈的君主,也是位宽容的皇帝。就是在如何追还亏欠上,康熙和雍正也是绝不相同的。有些事,张廷玉至今还记忆犹新。在他为康熙起草过的批示中,常可见到这样的字眼:“缓一些,不要追得太急。”或者:“他是老臣,朕不忍看见他饿饭。”甚至有:“亏欠的银子,你要快些补齐。不然,朕一死,你可怎么得了?”现在看了雍正皇帝的批语,竟然和老皇上相差这么远,他真有点恍若隔世了。可是,认真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康熙当年是因为自己老了,没有力量管那么多的事了。这才对下边臣子们宽大为怀,要他们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雍正接了皇位后,放眼所见全都是贪污**和拉党结派。他不下决心狠狠地整治,又怎么能让朝廷里振作起来呢? 他继续看了下去,果然,下面的批示,就大多是有关朋党之事的。张廷玉看得出来,雍正皇帝最痛恨的就是结党营私。什么“同窗”、“同年”、“同科”、“同乡”、“同庚”等等,更为雍正忌讳。张廷玉知道,已经去世的康熙皇帝是一代明君。康熙在位之初,国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和眼下的情形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到了康熙晚年,吏治**,贪风日炽,从阿哥们的结党谋私,又到大臣们的拉帮结派,正一天天地把大好山河侵蚀得变了模样。这种歪风,如不狠狠刹住,是万万不行的。雍正现在下大力气整饬吏治,不仅是他的性格所致,也是势在必行。作为宰相,他自然应该为皇上的干秋大计出一把力。 他正在一边看着又一边思索,没注意雍正已经来到他的身边。皇上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问:“廷玉,你看完了吗?朕的处置如何?” 张廷玉连忙站起来回答:“回皇上,臣看完了。臣以为,皇上这样的处置是十分恰当的。只是,这一叠文书足足有七万多字啊!皇上看得这么仔细,不但全都做了记号,还写出了这么中肯的批语,实在让人惊奇。圣上勤政是好的,但这样是不是也太劳苦了些?” 雍正浅浅一笑说:“当然,你说得不无道理,朕哪能不累呢?可是,朕不能不这样做呀!先帝年高勤倦,松弛了这么多年了。朕不下决心整治,怎么能行呢?哎,你看了朕的批语有何感想?” “臣以为并无不当之处。” “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不不不,万岁…” “你不要怕嘛。这‘苛刻’二字,是朕自己说的。当今天下贪风日盛,朋结党援,朕就是冲着这一个‘贪’字和一个‘党’字来做的。古人说,‘矫枉过正’,这话说得真好。要矫枉就得过正,不过正就不能矫枉!朕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矫枉过正啊!” 张廷玉连忙躬身回答:“是,圣虑深远,臣不能及。” 雍正马上打断了张廷玉的话:“不不不,廷玉,你是在朕身边做事的人,以后不要这样说话,也不要因为朕爱听什么就说什么。你是老臣了,大概早就听说过这样一句话:‘雍亲王,雍亲王,刻薄寡恩赛阎王’。其实,这话只能算说对了一半。朕确实是刻薄挑剔,也确实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可是朕并不寡恩。对于那些忠心耿耿办事的臣子,朕从来是给予厚恩,也给予厚待的。比如你,只要你真的懂了朕的心意,朕今生今世也不会屈待你。”说到这里,雍正突然笑了笑又说,“廷玉呀,朕早年曾听说阎罗殿上有这么一副楹联,写着‘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对联写得真好,朕就将此联赠你如何?” 张廷玉是何等样人,他怎么能不知这楹联的含义,他又怎么能不知道雍正此时此刻的心情?那不就是说,一个人立身处世,都要凭着本来面目去做。不要装假,不要去故作姿态,更不要弄虚作假。只要他这样做了,皇上就永远不会亏待他。张廷玉翻身跪倒:“臣恭聆皇上教诲,永不负皇上重托。不过…” “有什么话你就大胆地说嘛,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 “是,臣确实有句话要对皇上说。这些话臣已经想了很久了,只是因为皇上登基不久,诸事繁杂,一直得不到机会。”张廷玉看了一眼正在专心静听的雍正皇帝,便放开了胆子说,“皇上刚才说的那个刻薄寡恩的话,臣也曾听到过。不过,臣却不这样看。臣以为,皇上天禀聪慧,刚毅过人。在圣祖朝时,即为诸王之冠,这早就是天下人人共知的。当年圣祖曾经多次对臣说,‘朕决心给你们选一个刚勇不可夺志的新主子,让他来承继大统,保大清万世基业’。当时,臣就想到,圣祖说的这个能承继大业的人必定是皇上您。但臣以为,皇上如今所面临的局势与圣祖即位时,有三不可比。” 雍正来了兴致:“说呀,说下去。” “圣祖即位之时,西北有葛尔丹之叛,东北有罗刹国扰边,台湾尚未皈伏,三藩盘踞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河道有漕运之虞,满汉不和,权奸当朝;四方不靖,百务纷繁。所以圣祖只好竭尽全力应付,他老人家是位理乱的天子。现在皇上承继大统,内无权奸干政,外无甲兵之争,所虑者,只是吏治败坏,官员朋党,诉讼不平,赋税不均。而这些都是盛世中的‘隐忧’,所以皇上是治平的天子。这是其一…” 张廷玉正在说着,忽然,太监邢年进来禀报说:“回万岁,杨名时和张廷璐求见,皇上要不要现在见他们?” 雍正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厉言厉色地说:“听着,以后上书房大臣在这里议事的时候,不许旁听,也不许奏事。”他看着邢年胆怯地退了出去,才又说,“廷玉,你接着说下去。” “是。”张廷玉受到鼓励,兴奋地接着说,“理乱易而治平难。难,就难在理乱时可以快刀斩乱麻;可是,要治平,却不能操之过急,而只能慢慢来。好像是抽丝,又好像是剥蕉。皇上得耐心地去一根根地抽,一层层地剥。在这件事情上,得用圣祖教诲的‘忍’字诀。” 雍正那深邃而又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嗯,这是二不可比了。三呢?” 张廷玉有点犹豫,吞吞吐吐地说:“圣祖即位时尚在冲龄,可万岁虽春秋鼎盛,却是己过不惑之年…” 雍正笑着脱口而出,“这也能算是一比?”可是,他突然停住了,“哦,对对对,这是不能比。自古哪有百岁的天子呢?圣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不能比;圣祖在位时,没有兄弟之争,可是你瞧瞧朕的这些个兄弟们,哪一个是省油灯?这又是朕和圣祖不能比的。你说得真好,也只有你才能和朕说这些话。廷玉呀,朕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张廷玉一字一板地说:“万岁适才赠臣一联,臣当铭记在心,永不敢忘。臣也敬奉皇上一联,愿皇上能默察臣心:‘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好!”雍正大声叫好。他明白,张廷玉是说,当皇帝就要勇于承担责任,治好天下,而不能贪图享乐和安宁。张廷玉的话正中了雍正下怀,他诚恳地说,“朕赠你一联,又换回了一联,就不再赏你了。回头朕有了功夫,把你说的这话仔细写出来,描金装裱,张挂在乾清宫御座后面!”他想了一下,又说,“你那三不可比,说得很是透彻。圣祖当年曾反复对朕说,要‘戒急用忍’。但朕以为,所谓子承父志,更应该看重的,却是这个‘志’字。所以尽管圣祖那样说了,朕还是要以承志为先,承言为后。天下吏治**到这种地步,哪能容许朕去一层层地剥蕉,一根根地抽丝呢?虽然是治平,也同样要有勇气,有决心,有胆量,有办法,还要敢于下狠心。你好好看着吧,朕一定会这样做的。”雍正向外边高喊一声:“邢年,传张廷璐和杨名时进来!” 张廷璐和杨名时在乾清门外站了好久了,可是,皇上不发话,他们俩一动也不敢动。现在猛然听见皇上叫了,连忙整整袍服,一阵小跑地进来。他们报过职务姓名,趴在地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跪在那里静等皇上问话。可是,皇上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却在那里伏案疾书地写字。大殿里显得十分安静,他们俩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皇上才抬起头来,招手叫张廷玉过去,指着眼前的奏章说:“廷玉,你来看,这个贵州苗民造反的折子,要用六百里加急廷寄给贵州巡抚。告诉他,用兵要狠,限期剿灭,不能手软,更不准招安!”他从案上又拿过一份奏章来说,“这个,是田文镜上的辩折,朕把他驳回了。田文镜只是个传旨钦差,朕是让他到年羹尧那里劳军的,不是让他到处管闲事的,更不是要他去干涉山西财政的。这个毛病不刹住,以后凡是钦差都到处插手,还叫地方官们怎么过?在这里,朕还表彰了诺敏。他这两年确实干得不错,有功就应该受到表彰嘛!” 张廷玉并不赞成雍正的处置,但他却没有开口。他为相多年,奉行的准则一直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皇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办,而且一定要不走样地办好。听见皇上这样说,他便问:“皇上,这两件要不要加急?” “不必,事事都加急,以后有了急事就显不出急来了。你这就去办吧。” “扎!” 雍正回过头来看看跪在下边的两个人,这才严肃地说:“啊,你们二位就是今科的大主考吗?朕等你们好久了,你们是来领考题的吧?” 张廷璐首先回答:“是。臣张廷璐叩见皇上。” “哦,你就是张廷璐。张廷玉是你的哥哥,对吗?” “是。张廷玉是臣的六哥,我们是同一个太祖公。” 雍正看着杨名时问:“嗯,他叫张廷璐,那么你一定是杨名时了,你的官声不错呀!听说你原先在浙江监道,离任时只带了一船书。老百姓对你很爱戴,还给你立了一座生祠是吗?” 杨名时磕了个头恭敬地回答说:“万岁,那都是百姓父老们对臣的错爱,臣不敢谬承皇上的夸奖。” “哎,官做得好,做得清,就会得到百姓们的拥戴,这也是自然的嘛。”雍正高兴地说着,可是,突然他的脸色庄重了,“今天你们是来领考题的,这本来只是例行的公事。可是你们知道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考,因此,朕还要嘱咐你们几句。你们两人,一个是世宦门第,一个呢,是清要世家。都是官声很好,百姓爱戴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朕怎肯把这么重要的担子放在你们身上?可是,你们应该知道,科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乎着人才选拔、国家兴旺和政治安定的大事。一定要公平取士,一定要立心为公,不能偏私。不偏私是什么意思,你们明白吗?” “臣等…明白。” “不,你们不明白!”雍正一声冷笑,把他们两个吓得一机灵,“你们一定是觉得,只要不贪赃、不受贿,就算是公平了。不对,那离真正的公平还差得远哪!有一些人做这事的时候,并没有给举子们要钱、要贿赂。谁最穷,他们就取谁。从表面上看,他们这样做似乎是很公平。其实,他们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你不是现在没钱吗,我不要你的钱。可是,我把你取中了,你总得感激我吧,你总得报效我吧。朕知道,你们一旦取了某人,就是他们的座师了。他们以后遇上了事,或者有了好的差事,能够青云直上了,总得对你们感恩戴德吧。这样,他们就要处处、事事听你们的话,也就会和你们结成朋党。瞧,这就是取名于前而收利于后。这是另一种偏私,你们知道吗?” 听到这里,杨名时可真害怕了。他早就听说皇上最爱挑剔,最爱在鸡蛋里面挑骨头。现在听皇上这么一说,他可真的领教了。 雍正皇帝继续说:“朕刚才说的是不要存私心,一点私心都不能有。至于科场舞弊,收受贿赂等等,那是用不着朕说的。因为有国家的律条在,谁干了这事,谁就要受到国法的制裁。朕就是想宽容,也是不能的。你们可能都听说过康熙三十三年南京科考的舞弊案。当时有几百举子抬着财神冲进贡院要打考官,以致轰动了全国。现在你们是在北京考试,朕希望你们不要也闹出这类事情来。一旦让朕发现了什么不规的行为,朕就是想恕你们,恐怕国法也不能容忍。你们听清了吗?” 雍正这话说得虽然很平静,可是,张廷璐和杨名时都听得心惊胆战。俩人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伏在那里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雍正皇上站起身来,走到殿角的一个金漆大柜前。张廷璐和杨名时偷眼瞧时,只见皇上从怀里掏出钥匙来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烤漆小筒,又迈着缓慢的步子走了过来:“张廷璐、杨名时,你们抬起头来!” “扎。” “朕告诉你们,这里面装着的就是今科的考题,朕现在郑重地交给你们。从康熙四十二年以后,科场试题屡屡泄漏,都成了顽症了。这让人不解,也让人气愤。今科的试题,是朕亲自写好,亲自密封,现在又亲手交给你们的。想不想提前拆看,要不要你们的脑袋,都在你们自己了。朕再交代一次,朕对这次科考寄于了极大的希望。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干,要为朕取几个像样的人才来。你们想必知道,朕说话从来是只说一遍的。没听清楚,现在问还来得及,错过了这个机会,辜负了朕的期望,朕就要对你们绳之以法!到那时,你们可不要说朕是不教而诛!” “扎!臣等谨遵圣谕。” “君臣无戏言。好,你们跪安吧。” 十回 田文镜多事陷困境 邬思道片语解谜团 张廷璐和杨名时走了以后,雍正皇帝又把张廷玉叫过来问:“朕刚才说的那些事,办得怎么样了?” 张廷玉忙把一大叠奏折呈了上来,雍正一件件地翻看,一件件地审阅。忽然他说:“哦,这是件有关国丧期间演戏的事,官员们丧心病狂竟然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令人气愤。这件事必须严办!你来替朕再拟一个旨意:不但是国丧,就是平常日子,各省的文武官员和京师的司官衙门里的职官们,也一概不许养戏班子,更不准唱堂会!” 张廷玉一愣,说:“皇上,文恬武嬉,固然是助长歪风邪气。可是,官员们家里难免有婚丧嫁娶的事情,一概禁止,不让唱戏,是不是…” 雍正笑了一笑,似玩笑又似正经地说:“哼,不听戏女人就不生孩子了?朕就从来也不听堂会。等你什么时候看见朕听戏了,再来和朕说这件事吧。哎,那个孙嘉淦你见着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张廷玉把自己去见孙嘉淦的情形,详细地学说了一遍,最后谨慎地建议:“皇上,臣以为,孙嘉淦如果能再历练一下,是可以大用的。” 不料雍正却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什么叫历练?你把他的棱角都磨掉了,让他变老成了,变成一个老油条了,才叫‘历练’吗?朕看这大可不必。你来拟旨:着孙嘉淦实补都察院监察御史。” 张廷玉又是一愣。皇上昨天才摘了他的顶戴,还说要贬降他,可是今天就变了,反而任命他为御史。这就是说,他要从原来的正六品,变成了如今的正五品。不但没降,还倒升了一级。张廷玉知道,皇上这是求贤若渴,是在破格地选拔人才,也是在亲手培植忠于自己的一套班子。他想起皇上常说的情景,如今的官场确实是太黑暗,也太让人生气了,皇上既然立志刷新政治,他能不提拔重用孙嘉淦这样的人吗?他不能与皇上唱反调,只是规规矩矩地答应一声:“是,臣马上就办。” 张廷玉想的一点没错,如今的官场确实有很多让人生气的事。就拿田文镜受到申饬,和山西的诺敏得到皇上表彰的事来说吧,圣旨还没有发出去,诺敏那边就已经知道了。皇上不让用六百里加急的方法,可诺敏自己却有。因为诺敏在朝里有人,有他自己的心腹。这些人在京城里住着,别的什么事都可以不干,但是却要每天都报告朝廷里的动静。田文镜的辩折被皇上驳回,而诺敏得到表彰,早就飞马报到山西了。 当田文镜还在山西的银库里苦苦搜寻证据时,诺敏已经在开怀大笑了。不但他在笑,他手下的那班人全都在笑;不但在笑,还要大张旗鼓地庆祝。诺敏下令,今年的元宵节,是国丧除服、新君即位的好日子,太原要过得热闹一些。从正月十三到十七,全城观灯五日。要大张灯火,金吾不禁,让百姓们玩个高兴,玩个痛快。 下边的人听到这消息,当然也很兴奋。说实话,国丧大礼把人们拘得很苦,现在巡抚大人发了话,人们觉得好像是囚鸟出笼,猴儿开锁一样,个个都是眉开眼笑。十里长街上,彩灯高照,画坊连结。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灿若繁星,把太原装点成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城。 田文镜为什么会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呢?说起来也真是巧了。他的差使原来是到年羹尧那里去宣旨劳军,并且让年羹尧进京述职的。可是,他回来路过山西阳泉县时,却看到了一件希罕事。守城门的兵士们正在对一个少女强行搜查,从她身上搜出了十几枚金爪子。这金瓜子难得一见,兵士们就要把它没收充公。田文镜下了轿,本想问问就走,哪知,这一问竟引起了他的兴趣。原来阳泉县也欠了国库的银子,他们还不上,就堵着城门收税,想靠勒索过往的百姓,填上这个窟窿。田文镜又问那女孩子,才知道她名叫乔引娣,山西代县人氏,因受人拐骗又被一位过路的军爷救了,那军爷送她一把金瓜子,让她拿来当盘缠回家的。田文镜一算她说的时间,再看看这些金瓜子,便知道救了她的那位军爷,肯定是十四爷无疑。不是天家子弟,谁能有这金瓜子呢?田文镜上心了,便把乔引娣安置到钦差住的驿馆里,自己亲自到阳泉县库里去查。查来查去,果然查出了毛病。一个小小的阳泉县,竟有三万两银子没有充库!田文镜出京之前就知道,山西省早就申报了朝廷,说是全省的亏空已经全数归库,为此还受到了明令嘉奖,怎么还会出现这种事呢?于是田文镜便带上乔引娣回到了太原,和诺敏闹起了这场轩然大波。 诺敏岂能被田文镜吓倒?这事马上就惊动了皇上。更可怕的是,田文镜在山西的藩库里查来查去,那里面的银子盈箱积柜,一两不缺。就连田文镜已经拿到确实证据的阳泉县,虽然有亏空,可是,邻县早就帮他们还清了。诺敏让田文镜看了债券,又让他到库里去点了银子,都足以证明山西省是个货真价实的无亏空省! 诺敏高兴了,可是田文镜却傻眼了。且不说当今皇上最讨厌京官在外边惹事生非,也不说诺敏有年羹尧、年大将军这样的硬后台。单说自己,一个小小的四品京官竟敢和诺敏这位封疆大吏对抗,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他从藩库里灰溜溜地出来,只觉得眼睛发黑头发晕,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浑浑噩噩中,他走到一家面馆坐下,要了一碗刀削面和一斤酒,独斟独饮,借酒消愁。忽然,一个大丫头模样的女子来到面前,浅施一礼说:“先生可是田大人?” 田文镜一愣,醉眼迷离地看了一眼那个姑娘:“不错,在下正是田某。” “哦,我们家主有请您到那边雅座里坐坐,说有事相商。家主腿脚不便,不然的话,他就亲自过来了。他说,您老一定会赏光的。” 田文镜更是不知所云了:“你们家主?我在山西没有熟人哪。他是哪位,你能告诉我吗?” “家主说,只要您老去了,便什么都不用说了。田大人,请吧。” 田文镜只好站起身来,跟着那个大丫头来到了雅座,仔细一瞧,上坐的那人确实不认识。可既然来了也不能马上就走啊,便抬手一揖说:“在下田文镜奉召前来,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有何见教之处。” “来来来,请坐下说话。在下邬思道,因有残疾,不便行礼。”说着向后边一指,“这两个女人都是我的夫人。哎,你们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给田大人敬酒呀!” 那被称作夫人的两个女子连忙上前,每人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了上来。田文镜觉得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哎呀呀,真是不敢当。请问两位夫人,哪位为长,哪位为次?” 邬思道笑了:“文镜先生,你这话说差了。我从不纳妾,她们既然同是小可的内人,何必一定要分出大小呢?娥皇女英,不也是千古美谈嘛。” “好!既是先生如此说,我也就不见外了。”他接过两位夫人的酒杯来,一饮而尽,“请问先生在哪里高就?召田某来此,有何吩咐?” 邬思道微微一笑:“不敢,小可现任山西巡抚衙门的幕僚。与文镜先生这堂堂的户部郎官、钦差大人相比,自然是高攀不上。可是,你瞧,我左拥右抱,吃酒玩乐,不是也活得挺自在的吗?” 一听说面前这人竟是巡抚府中谋士,田文镜不由得心里一惊:他难道是来窥探我的行踪的不成?好啊,你诺敏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这次我输也要输得堂堂正正,不能让你的这个寄人篱下的小人看扁了,想到这里他牙一咬说道:“啊,真是失敬得很。原来先生是背靠大树啊,怪不得你这样潇洒。那么,你打算怎么消遣我呢?” 邬思道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田文镜,你竟是这样看我的吗?想我邬思道少年求学,中年出道,虽有残疾,却在公衙廨宇中悠游了几十年。不敢说事事顺遂,却也从来没有见过比邬某更强的对手;我虽爱财色,也并无冻饿之忧。我之所以请你来叙谈叙谈,是看到你正在难中,想拉你一把,救你脱出牢笼。也想依附你的名下,帮助你成就一代功名。区区苦衷,不过如此。怎么,你竟然不肯相信吗?”田文镜惊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大言不惭的人看了好久。只见他虽然穿着华贵,却一脸的庄重肃穆。他雍容大度,带着不同寻常的精明和干练,眉宇之间,又显出高出常人的气质。别看他出来吃酒还带着两个夫人和一个丫头,也别听他口口声声谈酒论色,可是他绝不是个酒色之徒。他款款而谈,自尊自重。既没有盛气凌人的狂妄,更不是衙门中常见的那种阿谀奉承的小人。田文镜心中一动:嗯,也许此人能帮我解开心中的疑团?便说:“邬先生,您大概还不知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境况。你在诺敏那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到我这个是非窝里来,担惊受怕、朝夕不得安宁呢?” “是啊,我在他那里确实很舒服。论月俸,我是头一份。而且因为我有残疾,还因为事先说好了的,我不愿意干的事情,可以不干。你瞧,这样的美差我上哪儿找去?可别看他诺敏现在得意,但那是一座冰山,正面临着灭顶之灾!你如今的境况,我也完全知道。对于山西省的亏空,你奏而不实,查而不明,正在进退维谷捉襟见肘之时,也正需要人来帮助。这就是天赐我的大好时机。我不趁此良机别就而来找你,难道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田文镜愣了好大半天没有出声,他心中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害:“邬先生,你的这份情我是一定要领的。可是,我眼前就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跳不出的盘丝洞。我,我自己尚且找不到出路,怎么敢再连累你呢?” “不,你说得不对!你是被诺敏的虚张声势给吓住了,也是被眼前的谜团蒙住了双目。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山西的亏空天下第一,只是你不得其门而入罢了。诺敏此人,好大喜功,务虚邀宠,玩弄权术,自欺欺人。可是,他能欺得了一时,欺不得永久,欺得了小民,欺不了圣上。当今皇上英明睿智,聪察乾断,以诺敏这种小人伎俩,岂能终邀恩宠,又岂有不败之理?” 邬思道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也说得田文镜不得不服。可是,他还是不能痛下决断。这个人我过去从未见过,焉知他不是诺敏派来诱我的呢:“邬先生,学生听你论道,获益良多。但你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诺敏是当今天子驾下的第一信臣,而你却说他不过是一座冰山,又有何根据呢?” 邬思道冷笑一声说:“哼,他那里如果不是冰山,我还不走了哪。我这个人虽然身有残疾,喜酒好色,但我却自负文才,不肯自弃。我敢断定。诺敏是逃不过覆灭的命运的。只是你见识短浅,不愿相信,我又怎么能帮得上你的忙?” 听他说得如此肯定,田文镜不能不买账了:“先生,,田某实言相告,山西藩库里的账目和所存银两,我反复查对了三遍,都毫厘不差。如果说他们是作弊,那手段也真可谓是天衣无缝了。我现在已经陷入了绝境,请先生有以教我,田某终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邬思道笑了笑说:“不要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嘛,你何至于就身陷绝境了呢?”他看着田文镜正在专心地听他说话,便话锋一转说,“我不要你对我感恩戴德,但我这人有个毛病,‘酒色财气’四个字里,我占了三个。除了不爱生气,我是酒也爱,色也爱,财嘛,我更爱。咱们不妨约定,如果我帮你打赢了这场官司,你从此得以升迁,那么你放了知府,每年要给我三千银子;升了道台,每年五千;要是能够开府封疆,我每年要收你八千,你肯答应吗?” 田文镜会算账,三千、五千、八千,都不是小数目,他可真敢要啊!可是,没准他真是有本事的人呢?何况我现在还说不上升迁,能逃过这一关就是大幸了。他不错眼地把邬思道看了好大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行!” “君子一言?”邬思道寸步不让。 “驷马难追!”田文镜也眉头不皱。 “好、成交!”邬思道回头看看他的两个妻子说,“听见了吗,咱们就要交好运了。田大人,既然你痛快,我也绝对不让你失望。请问:你查过藩库,见到银子了?” 田文镜一楞:“那还用你再问?我都查了三遍了。库中的银账相符,分毫不差。” “银子也都拆开看过了?” “我全都看过,也全都数了。” “银子是什么成色的?是京锭,台州锭,还是别的?” 田文镜略一回想:“嗯,都不是。大约只有三十万两左右是台州铸造的,其余那些则全都是杂色银子,总数是三百多万两。” 邬思道笑着把手中时刻不离的折扇一合,放声笑道:“哈哈哈哈…田大人,你现在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了吧?按制,地方官收上来银子以后,要回炉重铸,才能申报户部并入库封存。山西既然向朝廷报了‘火耗’,那他们入库的银子就应该是台州纹银,而且只能是台州纹银。可是,你见到的却大部分是杂色银子,这里面可有学问哪…” 田文镜还没有听完,就清醒了过来:“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这明明是诺敏为了应付上边的查看,才从别处拿来凑数的。如此看来,库中的银子实际上只有三十万两。那所谓的‘山西全省无一亏空’,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站起身来向邬思道一躬说:“多谢先生教我,咱们之间的约定,就从此始。”说完两眼直盯盯地瞅着邬思道,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回答。 邬思道轻摇折扇,也在笑眯眯地看着田文镜。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田文镜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见到了一位既熟悉又生疏的朋友。说熟悉,是因为邬思道的言语中,充满了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而说生疏,则是他那明亮的眼神里透出的,是莫测高深的神密和不可预知的精明。田文镜还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瘸子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令人难以言讲的恐惧… 十一回 此钦差叩见彼钦差 有理人反成无理人 山西巡抚诺敏的府衙里,今天晚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觥筹交错,十分热闹。花厅里,一拉溜摆开了十张八仙桌。桌上各种菜肴琳琅满目,时鲜瓜果堆积如山,汾酒、竹叶青溢出扑鼻的清香。几十名身份不同的客人纷纷来到这里,欢度元宵,共庆胜利。有的是翎顶辉煌的官员,其中从布政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司道;有的则是穿着长袍马褂的一大群刑名、钱粮师爷。省城里的缙绅耆宿,当然也必须来贺节捧场。厅外还有一个戏班子,在上演着什么戏目。锣鼓锵锵,丝弦悠悠,旦角演员不断地向席上飞着媚眼,惹得那些酷爱拈花问柳的大小官吏眼花缭乱,心神不宁。诺敏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的身边,也围着几个妖艳绝伦的妇女。有的为他斟酒,有的陪他说笑。诺敏左揽右抱,嬉笑玩耍,真有春风得意,飘然欲仙之感。 就在他们这群人开怀畅饮,恣意纵欢的时候,厅外来了一小队兵丁。领头的是新任乾清门二等侍卫图里琛。这个图里琛是康熙年间抚远大将军图海的孙子,因祖父的功勋,恩荫车骑校尉,跟着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当差。张玉祥可不是个平常的人物,他曾是康熙身边的侍卫。那年,他因被猛虎吓破了胆,受到康熙皇帝的惩罚,被剥掉了花翎。受罚后他立志苦练功夫,苦练胆量。还让人在自己的背上刺了一个“耻”字,以决心洗雪耻辱。当清军在乌兰布通和葛尔丹对阵时,他赤膊上阵,断了一条胳臂,还拼命死战。因而又受到康熙皇上的表彰,被封为黑龙江将军。这位图里琛是张玉祥带出来的兵,也是个能拼敢杀的硬汉子。前不久,在对罗刹国一仗中,他带着十八名骑士夜闯敌营,斩将夺旗,威镇敌胆。雍正皇帝夸赞他是“铁胆英雄”,把他调到身边当了个二等待卫。一进宫,就立赐黄马褂,赏双眼花翎,掌管了乾清门皇上听政处的关防。这次他奉命来太原时,皇上曾秘密召见了他。要他“先看人后传旨”和“观察晋省吏风。”他不懂皇上这一明一暗两道不同旨意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事是用不着他来操心的。皇上怎么说,他就该怎么办。所以刚才来时,他不准守门军兵向内通报,而是悄悄地进到了内院,暗地里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图里琛看到,诺敏正在吃酒时,一个师爷上前来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诺敏眉头一皱说:“哼,这个邬思道竟敢吃里扒外——不过,他是年大将军和李卫荐来的人,暂时不理他,看他有何动静再说吧。哎,那个田文镜养的小婊子抓到了吗?” 师爷忙说:“回抚台,抓到了。嘿,还真的是个尤物。大帅要不要叫她过来,陪着您玩玩?” “算了,算了,我怎么能去拣田文镜的破烂?让人把她关到后面耳房里,等处分田文镜的旨意到了,连人证一起解往北京。” 诺敏和师爷的谈话,外边的图里琛虽然听不见,可是两人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又面带狠亵的情景,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回头对跟来的亲兵递了个眼色,那亲兵上前一步,高声喊道:“钦差大人到——”随着这喊声,以图里琛为首,一群兵丁闯了进来。其中一个大声说道:“御前带刀侍卫图里琛前来宣旨,闲杂人等一概回避。着诺敏跪接圣旨!” 唱戏的不唱了,听戏的也不听了,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跌跌撞撞地往外边跑。诺敏快步来到钦差面前跪下:“臣诺敏不知天使驾到,未曾迎候,请钦差大人恕罪。卑职敬请大人梢候,待我更衣。来人,摆香案!” 图里琛趁着这个机会也穿上了黄马褂,正中站定:“诺敏接旨!” 诺敏一甩马蹄袖,上前跪下:“臣诺敏恭请圣安,谨聆皇上训示。” 图里琛站在上边说了一句:“圣躬安!”就开始宣读圣旨。这圣旨长篇大论,无非是夸奖诺敏如何能干,如何忠心等等。最后说:“诺敏实为天下第一抚臣,其他各省督抚皆应效法。着诺敏加尚书衔,赏单眼花翎,以资奖励。钦此!” 诺敏听完,连连叩头谢恩,说道:“臣诺敏有何德能,蒙圣上如此褒奖?臣只有更加努力,治好三秦,以报圣上知遇之恩。” 图里琛放下了钦差大人的架子走下来说:“圣上宵旰焦劳。一心求治,望诺大人不负圣上栽培,也不负年大将军的举荐。”他向周围看了一眼,“哎,诺大人,把你的客人们都请回来吧,大家也都见见面嘛。田文镜呢?他今天没在这儿吗?” 刚才被赶出去的人又都纷纷回到厅里。诺敏请钦差在正中坐下,这才说:“回钦差大人,田大人几天来一直忙着在藩库里清点银两账目。今日已经清点完毕,听说他上街看灯去了。” “哦?听诺大人说话的口气,好像并不在意田文镜来挑剔山西的政务?” 诺敏叹了口气说:“唉!这事说来话长。山西多年的积欠,我到任后不到半年就全部归库,难免不引起别人的妒忌。田大人在这里帮我查清了银两账目,也为我消除了闲言,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再说,我与田大人同为一朝臣子,同事一代圣君,又没有宿冤旧仇,他就是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我也懒得和他计较。只不过,这位田大人虽然认真,可行为却不大检点。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女子,养在驿馆里。闹得省城里风短流长的,很不好听。所以下官刚才把那个女子带进府里,暂时看管。请大人示下:这女子当如何处置呢?” 图里琛一笑答道:“这是你巡抚职权里的事嘛,你自己瞧着办吧。田文镜和你为了山西亏空的事打官司,惊动了朝野,谁还有心思来管他这风流罪过呢。啊?哈哈哈哈…” 诺敏连忙说:“是是是,钦差大人说得对。其实,我也并不想和田大人过不去,可是他不肯放过我,我也只好奉陪了。幸亏圣聪高远却明察秋毫,不然的话,让田文镜这样折腾下去,我头上这个‘冒功邀宠’的罪过,可是洗雪不掉了。” 两人正在这里谈话,却听外边又是一声高喊:“田文镜前来拜会钦差大人!” 众人正自惊异不定地往外看时,田文镜已经大步走进了花厅。只见他带着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左顾右盼了一下:“嗬,这花厅里可真热闹啊!钦差大人是在这里吗?” 诺敏忙上前来说:“田大人,请看,上坐的就是钦差大人。” “那好啊。请钦差大人正位,容我田文镜叩请圣安。” 一边说着,一边“啪,啪”打下了马蹄袖,翻身跪倒:“钦差西路宣旨使臣田文镜叩接钦差山西宣旨使图里琛!臣田文镜恭请圣安!” 在座的人们一听,全部愣住了,“钦差叩接钦差”,“宣旨使叩按宣旨使”,“西路宣旨使叩接山西宣旨使。”这事儿要不是今天亲耳听到,大概谁也难以相信。有人想笑,可又不敢笑。看上边站着的图里琛时,只听他不动声色地说:“圣躬安!图里琛愧领你的大礼。不过,你先别忙起来,有奉旨要问你的话。” 田文镜忙又磕了个头说:“臣恭聆皇上圣谕!” “奉旨问田文镜:尔到西大营年羹尧处传旨,系奉专差,并无沿途采风之旨意。尔何故无事生非,干预地方政务,妄奏诺敏贪功邀宠、取媚当今?难道朕是可欺之主吗?” 田文镜从容不迫地叩了头说:“臣田文镜回皇上问话:臣此次所奉本系专差,但臣原来在户部时已屡蒙严旨,限期清理山西、直隶、山东、河南诸省财政,此旨意已记档收存。是以臣过问山西亏空一案,并非以钦差身份横加干预,而是以户部司官身份查看山西藩库。臣与诺敏地位悬殊且并无私怨,正因主上乃英明之君,臣才不敢渎职轻纵,乞圣上烛照洞鉴。” 诺敏听了田文镜这话气得牙直痒痒。心想,你怎么早不说你是以户部司官的身份来查库的呢?但现在图里琛正在代表皇上问话,他却不敢插嘴。图里琛也被田文镜的答辞闹糊涂了。但他是奉旨问话的钦差,却只能问话而不能停下:“皇上问你,山西全省的亏空早已补齐,尔又要查看,可曾查清?” “回圣上,臣已查清。藩库银账相符,毫厘不差。” 图里琛勃然变色:“田文镜,既然藩库银账相符,足证明朕用人有方,鉴人不谬,诺敏确实是天下第一抚臣。问尔田文镜,尔无端污人名节,是何道理?尔谎言欺朕,又该当何罪?说!” 听了这话,田文镜突然觉得心里一寒。他和邬思道部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皇帝会问得这样刁钻狠毒,也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对诺敏会袒护到这种程度。他不敢再为自己辩解了,再多说就是对皇上的不敬了。他磕了个头说:“臣愚昧。诺敏确实是‘天下第一抚臣’。皇上问话,臣无言以对,伏惟圣裁。” 图里琛断喝一声:“来!革掉田文镜的顶戴!” 图里琛带来的两个亲兵,闻令快步走上前来。田文镜却把手一摆,自己从头上摘下顶戴来,双手呈了上去。 图里琛从上边走下来,拉起田文镜说:“文镜兄,你不要这样懊丧嘛。办砸了差事,被摘掉顶子的人多着哪。以后只要干好了,皇上还会有恩旨的。来来来,我为你压惊。”说着把田文镜硬拉到桌旁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 诺敏也赶来凑趣:“文镜兄,放宽心,权把这事当成一场噩梦算了。来呀,你们也都不要干坐着,给钦差大人和田大人敬酒啊!” 田文镜胸有成竹,并无丝毫的恐惧,也没有放下笑容。凡是过来敬酒的,他都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图里琛在一旁看了不禁暗自称赞,好,是个人物! 诺敏一声令下,院子里的爆竹震天响起,早就准备好了的焰火也放了起来。此时已至中夜,但见明月如辉,光照大地,焰火喷出来的彩霞,绚丽缤纷,这一群各怀异心的人坐在一起吃酒赏月,也确实是别有情趣。 今天最高兴的人大概就数诺敏了。皇上这一道诏谕颁下,“天下第一抚臣”的名号将不胫而走,响遍神州。自己现在就已是二品大员了,以后超升的机会还能少得了吗?他兴奋地大喊一声:“哎,我说你们不能总这样枯坐着喝酒啊?谁会讲笑话就来一个,给钦差和田大人解解闷!” 山西的这些个官员,都和诺敏休戚相关,他们明白巡抚大人的心意,于是马上有人就站了出来:“我来给二位大人说个笑话。”他看了一眼田文镜,“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件事。那年我进京赶考的路上,错过了宿头,睡在一个大树林里。半夜时分,忽然听到一阵悲悲切切的哭声。我心里奇怪,便走过去问他:‘你哭什么呢?’那人说,‘我是个举子,可是,命运不济,连考了三场却场场名落孙山。你看,这就是我写的,哪一点不好?分明是考官瞎了眼嘛。’我接过一看就忍不住笑了,那写得简直是狗屁不如!我刚要点拨他两句,可是,一抬头,人不见了。我这才知道自己是遇见了鬼,吓得我半宿都没再合眼。” 又有一个人走了上来说:“你讲鬼,我就给你说人,这也是个真人真事。我们村里有个财主,是个守财奴。家里金山银海,又怕别人知道了,就自己悄悄地换成银票,埋在墙角地下。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扒出来看看,哪知却全被耗子咬成了碎片!他一气之下,上吊死了。临死前留下话说:‘早知如此,我当初为什么不捐个官当当呢’?” 这两个笑话一点都不可笑,坐在上边的钦差图里琛心想,这也能算笑话?可是,他想起临来时皇上要他“观察晋省吏风”的嘱咐,所以他尽管对席间的谈话很是反感,却只是“观察”,并不说话。田文镜当然知道,这故事全是编出来给他听的。因为他就是三进考场,屡试不第,才花钱捐的官。他也知道,自己在山西折腾了这么多天却一无所获,这里的大小官员早就把他恨之入骨了,这是要赶他走哪!可是,他心里有数,不但不怕,还笑了笑说:“好,讲得真好,田某受益匪浅。我也想给大家说个真事:刚才田某到这里来之前,已经用我的钦差关防把山西的藩库封了。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起来。” 他说得很轻松,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却如春雷炸响,惊得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诺敏更是变貌变色,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一声咆哮:“田文镜,你大胆!藩库乃国家重地,你你你,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嘿嘿嘿嘿,诺大人,你何必这样不安,又何必这样害怕呢?”此刻的田文镜显得十分平静,“我还想给诸位透个信,三天之内,山西藩库里的银子将全部解往南京重铸。这,大概也是你们谁都没有料到的吧?” “姓田的,你太不识趣了!”诺敏忍无可忍了,“你知道不知道,查封藩库是要请圣命的?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这些天你在山西胡作非为,本抚念你是位钦差,对你敬若上宾;如今你摘了顶戴,也还是个听候处分的官员。所以才对你一让再让,今日还留你在这里吃酒。可是,你竟丧心病狂,无端搅乱我山西政务。我非参你不可,不但参你诬陷大臣,还要参你嫖娼狎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养的那个婊子现在还在我手中哪。来呀——撤座!” 外边兵丁闻声而入就要动手。可是,田文镜已经站起身来,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好好好,来得好!我正要告诉你们,我已用六百里急报向皇上报告了这里的一切。乔引娣是我手中的人证,她要是受了欺辱,或是发生了意外,你诺敏是逃脱不了责任的。刚才你说我丧心病狂,这话说得好。但真正丧心病狂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一伙胡作非为,欺君罔上的人。今日发来的邸报中,万岁爷严旨重申:各地督抚,须得凛遵万岁柩前即位时的诏书,为圣祖爷心丧三年。可是,这太原城里却爆竹喧天,焰火怒放。圣祖驾崩尚未满三月,他的灵柩还停放在内官,你们这是庆的什么?又是在为谁庆祝?万岁明令全国官吏,一律不准听戏,也不准叫堂会,可是你诺敏竟敢把皇上谆谆教诲置若罔闻。这座花厅里不但有戏班子,有歌妓,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学生要问一问诺大人,这就是你的忠心,你的德政吗?告诉你们,我田文镜这次来就不走了,我宁可不要官职,不要性命,也非要查清山西这件大案不可!” 十二回 封藩库诺敏乱阵脚 获赃证贪官变囚徒 田文镜在山西巡抚诺敏的花厅里当众宣布,他已经用钦差的关防封了藩库,并且贴出告示,说凡是缙绅商贾与藩库有银账往来的,限三日内全部结清。三天以后,藩库里的银子就要解往南京,重新熔铸。诺敏气急了,诺敏手下的那些大小官吏也都急疯了。 田文镜所以敢这样做,可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能够凭空想出来的。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他三查藩库,都毫无所获。不为别的,只因为方法不对,路子不对!但是,今天他遇上高人了!这位高人,就是那位瘸了腿的、以酒色自娱障人耳目的邬思道,邬先生。诺敏可以说是手段高明,他瞒过了山西的官员,瞒过了皇上,甚至能瞒过天下人的耳目,但是,他却瞒不了这位邬先生。 邬思道这人,可是熙雍两朝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二十八年前康熙盛世之时,在南京举行过一次南闱科考。因为试官们贪污受贿,该取的没取,不该取的却高中榜首,引发了举子们闹事的风波。几百名考生抬着财神冲向贡院要打考官,吓得这些作威作福的官员狼狈逃窜。这件轰动熙朝的一大丑闻,康熙本来想大开杀戒,把与此案有关的二百多人全部正法的。可是,又考虑到那样做会牵动朝局,引起不安。这才杀掉几个为首的,其他的人也分别受到不同的处分。当然,康熙皇帝也没有饶过带头闹事的考生,其中的头一个就是这位邬思道。他受到了通缉,但是他跑了,躲起来了。后来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邬思道又遇赦还乡。几经周折,又被四阿哥胤祯收留,成了辅佐四王爷胤祯登上皇位的主要谋臣。雍正即位后,本来想重用他的。可是他说,自己身有残疾,有碍观瞻,要求退归林泉,遨游天下名川大山。雍正岂肯答应,于是,由雍正的书僮,现在也当着官的李卫和年羹尧秘密出面,把他举荐到诺敏这儿当了幕宾。这一切诺敏并不知道,他是因为这位邬先生来头太大,才不敢惹他的。可诺敏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邬先生竟成了他诺敏的掘墓人!诺敏那两下子,能骗过田文镜,骗过皇上雍正,却怎么能骗得了邬思道?邬思道扳倒了诺敏,回头又傍上了田文镜。他还和在诺敏那里一样,刚见面就狮子大张口,向田文镜提出了高昂的身价。田文镜不答应也得答应,谁叫人家比自己能耐呢?因此又引发了许多可歌可泣、可叹可悲的故事。不过,这些只能留待以后再详细地告诉大家了。 话说田文镜拍案而起,怒斥诺敏,把在场的山西官吏们惊得呆住了。田文镜趁此良机,转过身来对图里琛说:“图大人,田文镜有机密大事,要请大人代我奏明当今。” 图里琛一直在察看着他们之间的言谈举动。他瞧不起诺敏的作派,但对田文镜擅自封库一事也很不满意。现在听田文镜要和他谈话,便说:“有话请讲。” “不,事关机密,请大人让这里的闲杂人等都回避一下。” 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阵更大的惊慌。今天来这里赴宴的人们,两次遇上钦差,也两次被当成“闲杂人等”从大厅里撵出来了。但是,这次却与上次不同。人们唯恐走得不快,尤其是那些到这里捧场的绅商富户,一出花厅就找借口溜之大吉了。他们都是诺敏的债主,也是诺敏的债权人。田文镜已经宣布了封库的消息,他们就得快些回家向亲朋好友们送消息,让大家拿着债票来巡抚府衙门里兑换银子。慢了一步,田文镜把银子解走,他们手里的债券就一文不值了!不过,山西的大小官员们可都不敢走。一来,钦差还在这里,提前开溜就是藐视钦差、藐视皇上,那是要依律论罪的;二来,他们也不想走,他们都是“是非中人”,谁知道今晚这事会是个什么结果呢?从田文镜刚才的话里,他们已经感到了透骨的寒意。他们也瞧见图里琛带来的那些亲兵们,不待吩咐,早就把这座花厅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图里琛和田文镜在里面说了很长时间,他们说了些什么,外边的人谁也不知道。等啊,等啊,二位钦差终于谈完了,出来了。诺敏赶紧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二位大人辛苦,要不要再重新换桌酒菜?” 图里琛没有理他,却一声断喝:“来呀!” 从京里来的皇宫侍卫们,整齐地答应一声“扎!”跪到了他的面前。 图里琛吩咐:“今天来到这里的官员们,都不准擅自走动。更不许离开府衙。请大家暂在西边那个小厅里休息,等候传唤。”他一指跟来的亲兵们,“你们给我看好了。”回头又对诺敏说,“诺大人,你请跟我来。” 田文镜趁机向图里琛一拱说道:“图大人,下官告辞了。”说完回头就走,看也不看一眼身旁的山西大员们。 诺敏心中“嘭嘭嘭嘭”地一直在打鼓。心想,不好,今晚可能要坏事!可是,钦差图里琛已经在前边走了,他也只好紧紧跟上。进了花厅,宾主客客气气地让座坐下。诺敏站起身来赔着笑脸说:“卑职有下情要禀报钦差大人:今天夜里太原全城出动观灯,是有些不大合适。可是,灯火既然点着了,就很可能要出点事故。比如说,一旦走水,就很可怕。您看,下官是不是要派个人去关照一下?” 图里琛知道,他这是要布置人马拦截要账的人。便说:“哦,不必了吧,你不是在闹市里安排了人吗?来来来,今晚难得这样清闲,我们又是初次见面,趁此机会好好叙谈叙谈也很好嘛。哎,你站着干什么?坐呀,你看,你站我坐,这不大好嘛。” 接着,图里琛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诺敏说起了家常。说他怎样跟着黑龙江将军张玉祥打仗,哪一次打的最苦,哪一次受了什么挫折,哪一次又大获全胜;说他爷爷在世时,如何受到圣祖皇帝的重用;说爷爷和周培公当年怎样陈兵西凉;说周培公怎样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降王辅臣,骂死汪士荣的那传奇般的经历;还说周培公怎样在东北布置了天罗地网的工事,使罗刹国望而生畏…。诺敏此刻哪有闲情逸致去听他说这些呀。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围着花厅焦躁地来回踱步。图里琛看了也不理会,还是竟自说着那些没有一点用处的闲话。突然,一个兵丁从外边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着:“巡抚大人,不好了,城西走水了!,, 听到这声喊,诺敏好像见到了救命菩萨一样,机灵灵站了起来:“图大人,请恕卑职不恭,卑职要去察看火情了…” 图里琛哪能让他溜掉啊:“哎——这点儿小事还用得着您亲自出马吗?”他回头对报信的兵丁说,“你传巡抚大人的令,让附近的军士赶紧到火场去。一定要尽快扑灭那里的火,不许火情再蔓延。去吧!,, 诺敏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叫着:“慢!”他回过头来,狰狞地盯着图里琛:“图大人,你要假借钦差的名义扣留我吗?” “哎?诺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啊?” “你,你,你太小瞧了我诺敏了!告诉你,我是封疆大吏,二品顶戴,你怎敢对我如此无礼?你怎敢扣下我这山西巡抚治下的文武官员?我要马上动本参你!,, 图里琛笑着说:“诺大人,你不要这样嘛。我只不过要让你和你的属下,在这里安安生生地呆上两个时辰,有这两时辰就足够了。你现在不是不明白吗?来来来,请坐下,消消气,听我告诉你。”图里琛把诺敏硬拉过来按到椅子上,“我刚才和田文镜约好了,他让我给他两个时辰的时间。说只要有这两个时辰,他一定能揭开山西清理亏空的秘密。他这个要求,我已经答应了,现在怎好再反悔呢y 诺敏暴跳如雷:“你,你们这是通同作弊!田文镜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已经被摘了顶子,我还怕他什么?请你转告田文镜,今天如果火势不能扑灭,太原有一点损失,我就要请出王命旗斩了他!,, 看到这个情景,图里琛心里已完全明白。他平静地对诺敏交底儿了:“大人,我实话告诉你,田文镜是这样和我说的。他说:今天他在您的宴席上宣布,说他已封了藩库,还说要在三天之内,将库存银两全部解到南京。其实,这是吓唬人的,他这是在敲山震虎。据他说,今晚在座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是一定要告诉他们的亲朋好友的。到明天天一亮,凡是手里拿着借据的人,也都会蜂拥而来的。至于国库里的银子是从哪儿借来的,他们手里的借据又是谁开的,那就不难查明了。我觉得,田某这样做也不无道理。这对于您这位巡抚大人,不也是件好事吗?你不是和我说过,说田文镜帮你洗清了‘冒功邀宠’的罪名,你对他感激不尽吗?现在田文镜干的,正是为了给你彻底地洗清罪名,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府外已经传来了第一声鸡叫,天就要放亮了。天一亮,山西的绅商大户们全都要来向他诺敏索命,诺敏想坐也坐不住了。最后关头已经来到,他要孤注一掷了!只听他向外边大喊一声:“抚衙的人呢?都给我进来!” 外边守卫的军士们听见叫声,知道是这里出了事,手执刀剑长矛冲了进来。图里琛稳稳地站在门口,冷笑一声,轻轻地对他带来的亲兵们说:“你们,把自己的上衣脱掉。” 这群人二话没说,“唰”地脱光了衣服,露出了**的膀子,也露出了上边的累累伤疤。这些伤疤,有枪伤、剑伤、刀伤、箭伤,还有些伤是被火烧的。图里琛指着他们笑着说:“大家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我带的兵!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也都是经过了血与火的锤炼,见过一些大世面的人。我身上也有些和他们相差不多的伤痕,可是,我现在穿着皇上赏给我的黄马褂,如果脱了,那就是对皇上不敬。不过你们可以看看我这里,”说着他把头一偏,露出了脸颊上那道长约四寸的大疤,“这是敌人赏给我的一点记号,也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纪念。还好,那个凶狠的罗刹国贼子,刀头上的功夫太差,没能把我砍死。我有了今天,也才能在这里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咱们大清国山西巡抚治下的勇士们。有种的,你们就来吧!” 谁敢来?这些亲兵脱光膀子以后,把在场的人全都吓呆了。其实,图里琛刚一露面,诺敏就瞧见了他脸上的大疤,不过,他没好意思问,也没来得及问。现在出现了这种局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偷眼瞧瞧院子里,只见晨曦微透,五更将到,再也等不得了。他抗声说道:“图里琛,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要是马上出去,你敢把我怎么样?” 图里琛不慌不忙地说:“可以,你是开府封疆的高官,也是天下第一抚臣嘛,你愿到哪里就到哪里。可是,你的一举一动必须在我的兵士监督之下。我还可以告诉你,皇上把我们这些人从万马军中挑选出来,充实宫掖宿卫,又称‘粘竿处’卫士,不是让我们吃闲饭的。我这个钦差若是不能秉公办差,连在他们面前也是交代不了的。” 诺敏抓住话柄了:“什么,什么?你们是‘粘竿处’的?哈哈,那很好啊。粘竿处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不说在下也明白。不就是在暗地里监察百官的行动的吗?不就是飞来飞去的蒙面人吗?当年圣祖皇帝即位之初,就曾三下诏谕,痛陈明末太监干政、厂卫祸国的史训,下令撤裁了暗地监察百官的十三衙门。你们这个‘粘竿处’难道不是十三衙门和厂卫的变种?你刚才说田文镜和你商量好了,要‘敲山震虎’。我看你们这是虚张声势!别人可能会怕你,可我山西不怕你们讹诈。你钢刀虽快,可也杀不了我无罪之人。” 图里琛脸色铁青,一字一板地说:“诺敏,我原来以为你还是清白的,现在我看清了你的嘴脸。我也有句话要对你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是说我钢刀虽快也杀不了你无罪之人吗?我回你一句:我刀快不怕脖子粗!至于你说‘粘竿处’就是前明的东厂和西厂,咱们也犯不着在这里较真,等以后你自己去和皇上辩明是非吧。再说,我也不是以‘粘竿处’的身份来过问你山西政务的。我是以钦差宣旨使的身份,来查明山西到底有没有亏空。如果有,为什么不向朝廷申报?如果没有,为什么要百般袒护?你应该知道,当今皇上不是可欺之主!诺大人,你要想明白了。”明代的太监干政,阉官祸国,在中国封建历史上是出了名的。所谓的“东厂”、“西厂”、“锦衣卫”等等,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侦察百官们的言行,和百姓们的家长里短的闲事。探查之细令人吃惊,行动之快更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尤其到了明末,厂卫势力更加猖獗。常常缇骑四出,到处逮人。有的人在半夜里被抓、被关,甚至被砍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只要是一提东西厂、锦衣卫,前朝的人谈虎色变,无人不怕。雍正皇帝早在即位之前,就在自己的雍王府里蓄养了一批武士,并起了“粘竿处”这个名字。即位以来,这个秘密的“粘竿处”公开了,成了内宫侍卫的一部分。但是若把它和明代的“厂卫”相提并论,在那时是谁也不敢说的。今天诺敏大概真是急了,疯了,不要命了。就凭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雍正皇帝也不能饶他。 十三回 急功利苦酒自酿成 怒火升秽言怎拟诏 就在图里琛和诺敏争论的时候,突然,大门被撞开了,田文镜手里抓着一大把借据奔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着:“拿到了,我拿到了。图大人,你快来看哪,诺敏的罪证全在这里,我可掏出他的牛黄狗宝了!说来也许骇人听闻,山西全省二百九十七名官吏,上下其手,左右联络,表里为奸,欺蒙朝廷,他们犯下了弥天大罪!古人说‘洪洞县里没好人’,今天我要再加上一句凑成一联:‘山西省内皆贪官’。诺敏,你听参吧!” 图里琛参劾山西巡抚诺敏的奏章,只过了三天,便递进了上书房。它一来就引起了上书房大臣们的惊惧,因为这件事太大了,大得张廷玉、马齐和隆科多他们不敢擅自作主。雍正皇上的脾气大家不是不知道,他刚刚下诏表彰了诺敏,还破例地把诺敏封为“天下第一抚臣”,这才几天哪,诺敏竟然成了“天下第一贪官。”这弯子拐得太大了,大得让人们怎么也想不通。上书房大臣们都在想,这个图里琛可真是个愣头青,你怎么单单在这个节骨眼上,放这么一炮呢?让皇上见到了这个奏折,他能够接受得了吗?依隆科多的意思,是先把这奏章压上那么几天,等皇上哪天心情好的时候再呈上去。可是,张廷玉不赞成。说那么做谁来承担“隐惹不报”的责任? 几个人正在议论,张廷玉突然看见八爷来了。张廷玉知道,八爷是和皇上拧着劲儿的。他一旦看到,那是一定要管、要问的。他一管,说不定会招惹出什么麻烦。他连忙把图里琛的奏折,压在了一大堆文稿下边。可是,张廷玉尽管聪明多智,他还是没有看透。别看八爷平日里很少到上书房来,他今天却正是冲着诺敏的事才来的。这件事他一定要管,而且他还要看看,当了皇上的四哥,将怎么下这个台阶。 正好皇上派人来传旨叫他们进去,几个人便一同来到了乾清宫。进去一看,原来年大将军回来述职来了。年羹尧如今已经是西路大将军了,他是皇上名下的奴才,也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年羹尧的妹子已经成了贵妃,他的身份也就成了皇舅。要不,雍正怎么会那么信任他呢?张廷玉他们几个进去的时候,皇上正和年羹尧说着在青海用兵的事。只听皇上说:“年羹尧啊,朕用兵的决心已定,看来这一仗是非打不行了。如今普天下的官吏,不贪不占的人不多。你是带兵的,你那里到底有多少兵员,你要给朕报个实数,让朕心里有个底儿。这是要打仗,你可不能光顾了吃空额啊。” 年羹尧连忙回答:“主子爷这样说,奴才可担当不住。奴才一直在主子眼皮子底下,别人谁都可以欺瞒不报,可奴才却不能有丝毫的隐瞒。奴才那里实有军兵九万四千零七十三名,与兵部报上的数额完全相符。奴才是万岁一手调理出来的人,万岁又委奴才以如此重任,奴才怎敢胡作非为?” “唔,话不是这样说的。你也知道,康熙五十七年朝廷也曾向罗布藏丹增用过兵,可是却打了败仗。那一仗,六万八旗子弟片甲不回,朝廷是赢起输不起了啊!刚才你说,罗布丹增的人马号称十万,朝廷不能对他掉以轻心。你下去和十三爷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是一定要打,就要打出个样来。要兵,朕就给你调兵;要饷,朕就给你筹饷。你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好歹要给你主子争个脸回来。你,跪安吧。” 年羹尧起身长跪在地,干净利落地叩了三个头,大声答应说:“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要为主子挣脸!” 从年羹尧在这里说话的时候,隆科多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隆科多过去只和年羹尧见过一面,但却早就听说过,年羹尧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隆科多是雍正皇帝的舅舅,是老舅;而年羹尧是皇上的大舅,是舅兄。大小两位“国舅”又都是军兵出身,也都相互知道。隆科多给年羹尧的印象是无能;而年羹尧给隆科多的印象却是残暴、凶狠和飞扬跋扈。今天他们见了面,虽然皇上正在向年羹尧问话,隆科多插不上嘴。可是,在一旁观察这个年羹尧,除了声气粗壮、目光锐利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穿戴整齐,回答得体,不像是个有野心的人嘛。 年羹尧刚刚离开,雍正就向几位上书房大臣提出,要议一议支援前方的事。老人允禩出来说话了:“万岁,以臣弟看,年羹尧虽然作战勇猛,用兵得当,可他毕竟资历还浅了一些。大军一出,前方后方,就有很多不好办的事情。万岁是深有体会的,当然更会明白。臣弟想,是不是要选派一位更合适的人来坐镇中军,统筹全局。这件事,臣弟看让老十四去干似乎更好些,不知万岁是怎么想的?” 雍正心里透亮,老八这是要给老十四开路了。但他说得也不无道理,没法硬驳。便一笑说道:“八弟说的这一层,朕早就想到了。这样吧,十三弟和十四弟两人,都是有名的将才,就让他们哥俩在一起商量着办吧。你说得很对,打仗,其实打的是后方,打的是粮草,没有钱是什么也办不成的。全国各地要是都像诺敏那样,藩库充实,朕还有什么可虑的。” 允禩正等着他说这句话哪,一听他提到了诺敏就连忙接口:“万岁,不如这样,朝廷可以下令诺敏,从他那里先就近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让年羹尧带到前线去劳军。诺敏刚受到皇上的表彰,就自动出钱支援前线,对全国也是个激励。让大家都看看,皇上用人的眼光和胆气。接着再清理各地的亏空用以填充国库,那就更有理由了。” “嗯,好,好好好,八弟你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廷玉啊,你就按八爷这个意思替朕拟旨吧。” 张廷玉暗暗叫苦。心想,皇上啊皇上,你不明真相啊。诺敏那里哪还有银子能支援前线,他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张廷玉正在想着主意,雍正在上边说话了:“廷玉,你抱的是刚到的奏折吗?我先把话放在前边,元宵节刚过,现在下边来的无非是些请安、贺节的折子,说的也都是些拍马奉承的废话。这样的奏折朕不看,我没那么多的功夫!你拣着急办的呈上来吧。” “是。可是,臣…” 雍正生气了:“怎么,朕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快,给朕呈上来。” 张廷玉不能再迟疑了。他把图里琛的奏折放在最上边,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 雍正一手端着参汤,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一眼。突然,他放下汤碗,嘴里说着:“什么,什么?这是图里琛的奏折吗?朕是要他去查田文镜的,他怎么查起了诺敏?啊!诺,诺敏竟然…他,他有没有辩奏的折子?” 对于雍正皇帝,张廷玉可以说是太了解了。他知道,雍正性情暴戾,常常大喜大怒、大爱大恨。又常常急功近利,由着自己的性子干而不想后果。平日里,他那庄重和严峻都是装出来让人看的,眼前这件奏章已经使他失去了理性。诺敏从“天下第一抚臣”到“天字第一号的贪官”,相距只是十来天。这不但出人意料,也是雍正皇帝扳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新皇刚刚登基,天下尚未安定,阿哥党的人也还在窥测时机。只要稍微有点火星,就可能酿成泼天大祸,就可能造成动乱。紧要关头,皇上将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听见皇上的问话,张廷玉答道:“回皇上,臣还没有看到诺敏的辩折,大概再过一两天才能送到。但臣想,图里琛的折子,实际上是他和田文镜共同呈上来的。这里面说,他们已经拿到手的就有四百多张借据。上边都加盖着山西藩司衙门的印信,算得是铁证如山了。诺敏还能再为自己说些什么呢?充其量,他也只能在‘失察’这两个字上作点罢了。” 雍正没有说话,他正在紧张地思考着。在一旁看着这情景的老八,心里可真是得意啊。好好好,实在太好了。诺敏这件案子,无疑是在刚愎自用的雍正脸上打了一个耳光。这耳光打得响,打得脆,打得让人心里解气。诺敏是年羹尧举荐的人,他垮了,年羹尧也难逃其咎。老八巴不得雍正一气之下处理失当,他们攻讦雍正就更有了理由。他想给皇上再烧一把底火:“皇上,臣弟以为,张廷玉所言极是。山西出了这么件大事,无论诺敏怎么辩奏,都难逃脱这天下第一大案的责任,也难逃脱欺瞒皇上的罪名;更让人担忧的是,年羹尧正要在青海用兵,山西这件大案要是轻轻放过,就肯定会影响到全国清理亏空,也影响了军粮的筹措,这又是一件急事。其实,大事也好,急事也罢,都必须马上拿出主意来。如何才能妥善处置,请万岁早下决断。” 雍正听出来了,老八的意思是要严办诺敏。他没有表态,却问别的上书房大臣:“你们呢,也是这样看的吗?” 马齐出来说话了:“万岁,奴才以为诺敏之罪如果穷追下去,山西全省就没有一个好官了。诺敏千方百计地刁难田文镜,也不是‘失察’二字就可以掩盖过去的。几百万两银子啊,说句‘失察’就能了事吗?但奴才以为,眼下这个案子还不能严办。前线即将用兵,是急事,万事急为先。如果在诺敏的案子上办得太严,牵涉的人必定很多。那样做,就会引起朝中极大的波动,各地督抚、全国官吏也会惶惶不安。这样一来,官场震动,人人自危,谁还肯去想前线的事?所以,臣以为,还是暂时放过为好。” 雍正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他喝了口茶,面带笑容地说:“其实,还有一句话你们大概都不好意思开口。那就是这件案子,还关乎到朕的脸面。朕刚刚下旨表彰了诺敏,称他为‘天下第一抚臣’。他就给朕来了这么一手,闹了个倒数第一!”他突然收了笑脸,眼睛里放出铁灰色的暗光,“照你们说的意思,无非是两个办法:或者是要办诺敏一个失察之罪,而对下边的官吏按蒙蔽上宪,贪墨不法来处置;或者是朝廷假装看不见,等西边战事完了之后,再来追究他们。是吗?” 众人一看,皇上的脸色不善,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们一齐跪下叩头:“请皇上圣训。” 雍正把牙一咬,阴狠地冷笑着说:“你们说的都不可取!难道朕是可欺之主吗?难道朕是不通情理之人吗?年羹尧之所以举荐诺敏,是因为看他在江西粮道上办差十分努力;朕也认为他还是愿意做事的,才大力扶植他,并且让他一直当到封疆大吏。可是,朕想不到他竟然这样胆大妄为。常言道:杀人可恕,天理难容!”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雍正皇帝的话,只见他奋力地推开了龙案,涨红着脸,勃然作色道,“对于诺敏这样的混帐东西,难道还可以轻纵吗?饶恕了他,别省的督抚也照此办理,朕将如何处置!全国的官吏都这样,我大清山河还能保得住吗!” 在场的大臣们看到皇上发了这么大的火,谁也不敢上来劝阻,谁也不敢再说什么。按老八原来的想法,是想激一激雍正,让他顾全自己的脸面,也给年羹尧一个顺水人情,他们就可抓到把柄了。却不料雍正竟能下这么大的狠心,非要把这事闹大不可。到了这时,一向聪明伶俐的老八,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雍正的怒火还没熄掉,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注视着大臣们问:“你们说话呀!这事到底怎样处置?” 隆科多跪下回答:“皇上,奴才以为主子说的极是。若不是山西巡抚以下相互串连,相互勾结,田文镜怎么能一查再查也查不出漏洞来?万岁高居九重,却洞悉万里秋毫,隐微毕现,使奴才佩服得五体投地!既然是这样,奴才以为,可以马上下诏,将山西县令以上各级官吏全部锁拿进京,交大理寺查勘问罪!” 张廷玉却不以为然:“皇上,这样做是否太过了一些?山西去年受了灾,赈济灾民的事还要靠他们来办。这样一锅煮,会不会因此而牵动大局呢?” 老八则唯恐大局不乱:“不,廷玉所说,与皇上的一贯主张并不一致。皇上曾多次说过,‘雍正改元,吏治刷新’,山西发生的这个案子正好拿来作清理吏治的典范。相反,用贪官去赈济灾民,那不是成了笑话吗?再说,万岁也不必怕山西官员出缺无人来补,北京现有的候选官和捐班求仕的人多着哪!皇上的恩科即将开始,一榜下来,就是一批年轻有为的新秀。用他们充实山西官缺,不是正好嘛。所以臣以为,非如此不能大振天威,非如此不能肃清吏治!” 雍正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在思考着对策。隆科多刚才的话,显然是在拍马;老八的说法看似激烈,实际上意在挑拨;张廷玉说的那句“不能一锅煮”的话,倒很值得深思…怎么办更好一些呢… 马齐说:“万岁,上书房大臣里还有三爷和十三爷不在这里,是不是传他们进来一同商议一下?” “不,朕已经决定了。张廷玉,你来拟旨。” 张廷玉答应一声,快步来到案前。雍正皇上用不可违拗的口气说:“诺敏身受先帝和朕两世皇恩,不思报效,却行为卑污至此…朕就是想宽容,奈何国法不容你这种忘恩负义的畜生…上天枉给你披了张人皮,可是你有一点人味吗?…”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不成话。张廷玉为相多年,还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诏谕。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皇上,只见他脸色涨红。气喘不止,可还在继续往下说:“即着图里琛将这个混蛋东西摘了印信,剥掉黄马褂,革去顶戴,刻日锁拿到京问罪。你羞辱了朕,朕绝不饶你,朕要骂你、唾你,羞辱你…” 张廷玉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忙凑个空子说:“皇上,山西省其他官员如何处置,诺敏的职务又由谁来接替?” 雍正想也不想:“让田文镜来接好了。你们都跪安吧。” 众人哪还敢再说什么呀。常言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诺敏犯了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哪有先辱而后杀的道理呢?可是,皇上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找这个晦气。 都走了,张廷玉却没走。他上前来搀扶着雍正皇帝,让他躺在大炕上,看着他已经逐渐安定了下来,才慢声细语地说:“皇上,臣有一事,想请皇上三思。” “什么事?” “皇上,臣知道皇上对田文镜有好印象,想尽快地把他安排到重要位置上。但他现在还是四品,一下子升得太快,是不是 “那有什么可怕的?从圣祖皇帝到朕,历来都是不拘一格用人的。” 十四回 怀异志携手进龙门 见真赃决裂出贡院 “是,臣知道,臣就是圣祖亲自选拔上来的。但田文镜没有做过地方官,可不可以让他先到四川重庆去呆上一些时间,然后再破格提拔上来。再说,田文镜在山西一闹就升了官,也给以后当钦差的开了个头。大家都想争着干预地方政务,就不太好办了。” “好吧,朕全都依了你。肤乏透了,你也下去吧。” 震惊全国的山西舞弊大案终于划上了句号,为庆祝新皇登基而举行的恩科会试即将开始。这次会试关系着皇帝选人是否得当,用人是否可靠,也是对雍正皇朝又一次严峻的考验。 三月朔日,是钦天监为顺天府恩科会试择定的入闱吉日。从头一天入夜时起,副主考杨名时就没有睡觉。他独自一人焚香默坐,静待吉时来临,也想使自己的心情能更加平静一些。雍正皇上在接见他和张廷璐时说的话,还响在他的耳边。皇上那殷切的希望,谆谆的嘱托,刻薄的话语和令人心惊胆颤的预言,也让他惴惴不安。他怀里揣着从伯伦搂买回来的考题,他在进场之后,还要验证一下这考题的真伪,验证一下张廷璐和其他官吏们对皇上是否忠贞。子时正刻,午夜的炮声响起。杨名时一跃而起,端正了冠带朝服,向外边侍候的家人们吩咐一声:“备轿!到贡院去。” 顺天府贡院座落在北京西南角,自有明以来就是朝廷抡才大典的重地。大清开国以后,又对这里进行过多次修葺,规模的宏伟壮观,甚至超过了六部衙门。杨名时从绿呢大轿出来时,只见寒星满天,斗柄倒旋,才刚过四更。他整整袍服,迈着沉稳的步伐向龙门走去。 阳春三月,白天已经暖和起来了,但在这样的凌晨时分,仍然是寒气袭人。在门前远望,贡院好似一座小城,城四周密密丛丛的围棘,又好像给这古城镶上了一层微褐色的薄雾。杨名时知道,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棘城”了。 绕过一座石坊,便见甬道两边各设着一座小厅,这个地方叫做“议察厅。”它的名字叫得不错,可却是所有的举人们最最丢脸、最最扫尽颜面的地方。因为只要是来就考的,不管穷富也不论老少,全都得在这里宽衣解带,**裸地接受贡院衙役们的检查,以防夹带和藏私。杨名时当年就曾经在这里饱受过羞辱,但也从中领教了科考的严肃和神圣。 杨名时漫不经心地正往前走,一个差役紧走两步来到他的面前:“哟,是杨大人啊。”他规矩地打了个千,“您老来得可真早啊!” 杨名时向“议察厅”那边一指问道:“时辰不是还早吗,怎么这里已经有人了?” “回杨大人,张中堂来了,是来送他兄弟、主考张廷璐大人进场的。” “哦,那我就不去打搅他们了。哎,那边房子里是干什么的?” 差役忙说:“大人,您不知道吗?他们是在扎纸人。” “扎什么纸人?” “咳,这是多少年前传下来的规矩了,每次考试都有的。扎一个‘恩’鬼和一个‘冤’鬼,等天明举子们进场之前,供到西望楼上去。” 两人正在说话,却听那边有了动静,正是张廷玉哥俩走了过来。只听张廷玉说:“皇上起得早,我该走了。千叮咛万嘱咐,其实就是一句话:要秉公。圣上如今刷新吏治,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诺敏的倒台也向全国官吏敲响了警钟。咱们家世代为宦,祖宗家风中讲究的就是一个‘廉’字。你干得好,就会给祖宗挣脸,我在里边办事心里头也就踏实了。” 张廷璐答应一声:“六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兄弟俩正在说话,一抬头看见杨名时在远处站着,张廷玉连忙给他打招呼:“那边是名时吗,你早来了,为什么不过来一起说话呀?” 杨名时紧走两步来到跟前拱手行礼:“卑职给张大人请安。因见张大人正和张大主考谈话,不便前来打搅,所以就在那边随便看看。” 张廷玉微微点头:“你们这里是贡院重地,呆会儿一拜过孔子,连我也不能进来了。瞧,那边的举子们就要进场了。好,我们各自珍重吧。” 张廷玉走过之后,张廷璐和杨名时二人相互拱让着并肩走进了这神圣的考场。此时,入考的举子们已经排成行,高声报着姓名走了进来。杨名时突然听见有个人自报姓名叫刘墨林,他不由得心中一动:啊,刘墨林?这不是那天在“伯伦楼”里作打油诗的那个人吗?原来他果然也来赶考了。 贡院里的举子们一见两位主考来了,连忙跪下参见:“给张太老师、杨太老师叩头!” 张廷璐和杨名时也拱手还礼,然后就带着他们来到公堂,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前,恭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张廷璐代表所有各房考官进香盟誓:“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两位主考退下,差役们上场,领着举子们拜这个,拜那个的忙个不停。杨名时突然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些神真的能显灵吗? 等该拜的都拜完了,张廷璐上前大喊一声:“开龙门!”于是这些举子们便按着唱名顺序,一手秉烛,一手提着考篮,鱼贯而入,进到那一个个好像蜂巢一样的考号里面坐下,单等各个分考场的试官前来颁发考题。此时虽然孔孔露头伸足,都在向外张望,却是鸦雀无声,一片肃穆。 张廷璐和杨名时一同走上前去,先在铜盆里洗了手,又同时向金盘中供着的御封试题深深一躬,由张廷璐拿来拆开。他自己先看了一眼,然后转交给杨名时。可是,杨名时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竟然惊得呆住了。原来那第一个试题就与自己在伯伦楼买到的完全一样,一字不差!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镇定下来,回头向张廷璐问道,“张大人,这才是第一场的试题呀,那两场的呢?” 张廷略听他一问,也是一惊。不过他们俩惊的可不是一回事。杨名时吃惊,是因为这试题和外边买的完全一样;张廷璐惊的却是他看出了杨名时那不同寻常的神色。这场考试,张廷璐确实是作弊了,他心里有鬼呀!考试之前,雍正皇上的大儿子三爷弘时,给他传出了考题,要他照顾今科的四名举人;张廷璐也顺便传给了另外的六个人,还收了他们七千两银子的贿赂。现在杨名时一问,张廷璐能不心惊吗?可是,他再看看杨名时的神色,又不像是已经知道了秘密的样子。他宽心了,笑着说,“哦,不忙,这考题只能考一场拆一题。你初次担当这个重任,还不知道贡院里面的差役们鬼着哪!你只要拆开一个小口,他们就能给你透出去。” 张廷璐的估计杨名时消除了疑虑。他在心里暗暗祷祝:但愿后边的两题,伯伦楼的人没有猜对。他宁可不要那一百两银子,也小希望看到那个意外。 哪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杨名时的预料。第二场考题下来,杨名时一对照,还是一样,只不过是把第二题换成了第三题。杨名时想起那个卖考题的人说的:或者是一二三,或者是三二一这话。心想,先不要声张,再等一天,看看明天发下来的考题,是不是第二题。到了第二天晚上,张廷璐叫上他来拆考题。这考题不拆还罢,拆开一看,果然是第二题!就是说,卖考题的人说得一点不差,里边的内容丝毫没错!杨名时此刻来不及细想就高喊一声:“张大人,这考题泄露了!”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伯伦楼给的帖子:“张大人,你来看。” 张廷璐用颤抖的手拆开封套看时,三场考题全在上边,不但一字不差,甚至一笔一划都完全一样。张廷璐只觉得自己的头“轰”的一下大了,“东窗事发”几个字闪过他的脑际,顿时手脚 张廷璐自己的脑袋就要掉了,哪还顾得上和杨名时说这些呀!这考题弘时阿哥偷来交给自己的时候,曾说过要绝对保守机密的话,他也向弘时下了保证。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弘时没有遵守承诺。他不但继续扩大了泄露的范围,甚至公开地在酒楼上拍卖!再一想、这恐怕不是弘时一个人能干的。弘时和隆科多之间过从甚密,而隆科多又有向八王爷允禩那边靠拢的迹象。弘时,弘历和弘昼这三位阿哥间,眼下又正在重新上演着当年阿哥党争当太子的故事。考题泄露的事肯定与这些人有关,但他们中不论哪一个,都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也都是张廷璐惹不起的人。贼船好上不好下呀…怎么办…是现在就向杨名时和盘托出吗?不,那样就会株连到许许多多天璜贵胄,龙子凤孙,自己也难逃罪责。那么,就只好狠下心来,宁可开罪了杨名时也不能把这事透露出去。对!先给他来软的,过了这一关,再找弘时商量办法吧。想到这里,他一笑说道:“名时,你何必这么认真呢?天下的奇人多得很,焉知他们不是得了哪位神仙的点化?再说,有能耐、有眼光的人也不少,他们难道就不能猜对了这考题?话又说回来,我们在这里把事情张扬出去,立时就将引起朝野震动,也立时就会牵动全局,不可不慎哪!今科考场里最先看到题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出示考题在前,举发舞弊在后,稍有风声透出去,我们俩就必然要承担这血海般的关系,考场里的十八位房官的性命都攥在我们俩的手心里。名时老弟,你明白吗?” 杨名时简直被他说糊涂了,什么“我们要承担这血海般的关系?”外边有人买卖考题,主考官揭发出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嘛,担的什么关系?什么“出示考题在前,举发舞弊在后”,这不是埋下了伏笔,在向我暗示,如果我去首告就要反过来追究我的责任吗?哦,我明白了,张廷璐的哥哥现在是上书房大臣,他最有可能偷得考题,他们兄弟二人就是这件考场作弊大案的最大嫌疑者! 杨名时不能再沉默了:“张大人刚才所说似乎有理,但细想起来却有些不通。皇上把抡才大典的重任压在我们肩上,我们就应该凭着对皇上的忠心把事情担起来,而不能光靠猜测为自己开脱。与其说什么‘神仙’、‘能人’一类的废话,倒不如认真地想一想,也许皇上身边藏着小人呢?也许我们这考场里就有人纳贿收受呢?也许我们之中的哪一个人,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呢?依学生看,咱们不能去想怎么才能骗过皇上,怎么才能洗清自己。皇上再三嘱咐我们要秉公,前天刚进贡院时,我们也都曾向天盟誓。所以这事不能只想人情,更要多想想天理。在下以为,这一科的考试应该立即停止。我们应该马上向皇上请旨,按皇上旨意去办,不能再犹豫了!” 杨名时说得够诚恳的了,哪知张廷璐却突然变了脸。他恶狠狠地说:“好哇,听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张某人就是偷露考题之人。好好好,我一心为了维护你,你却疑到我身上来了。既然这样,你愿意拜章呈奏皇上,那就请便。不过我也要拜章,而且头一个就要参你!” 一听张廷璐说要拜本参奏自己,杨名时也怒声问道:“什么,什么,你要参我,我有什么错?” 张廷璐连压带吓唬地冷笑着说:“嘿嘿嘿嘿,请你安坐稍待。我会让你先看到我的奏章的。” 杨名时年青,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能在这里等候张廷璐的弹劾吗?就在这时,在外面等着接题的承题官进来了。他刚往里面一伸头,正好让杨名时看见。杨名时想也来不及想,就大声说:“好,你来得正好。快去传话,今科考试立即停止!贡院的人役全部出动,包围搜查贡院街的伯伦楼,把那里的人全都拿下,送交顺天府听审!” “慢!”张廷璐断喝一声:“姓杨的,你懂不懂规矩?有没有王法?这里的主考是我而不是你,你不要太猖狂了。”他回头对承题官说,“你们都听我的吩咐,第三场考题马上发下去,考试照常进行。派两个人到顺天府去通知他们,锁拿伯伦楼出卖考题的人候审!” 张廷璐是正主考,他的话就是命令,承题官答应一声领了考题出去了。杨名时跌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怎么这样多嘴而又沉不住气呢?刚才的两句话,全都让张廷璐抓住了把柄。自己是副主考,没有权力下令停考;自己是考官,也没有权力让顺天府到伯伦楼去抓人。唉,糊涂啊! 张廷璐高兴了:“姓杨的,你还嫩着哪!请安坐听参,我还要在奏本里给你加上一条罪名:擅权。什么时候你升了大主考,那时你再来发号施令吧。” 一个书吏走进来禀道:“大人,十一房有个贵州来的举子夹带了一本书,被房官抓住了。请示大人如何处理?” 张廷璐正心烦意躁,脱口就说:“贴了他的卷子轰他出去。告知贵州府,停考三年,以示惩戒。” 在一旁苦思对策的杨名时,突然从这句话里得到了启示:举子犯戒就可以轰出去,我这个副主考为什么就不能出去呢?他来到门口对自己带来的家人说:“快,给老爷我预备轿子!” 张廷璐忙问:“你要到哪里去?” 杨名时一声不语,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张廷璐一看急了,大喝一声:“站住!” 杨名时停住了脚步:“怎么,举子能走,我就不能走?” “他是被逐出考场的。” “我是自己把自己逐出去的!我不想呆在这里了,因为这里边大脏!”杨名时寸步不让。 “你是官身,是有差使的人!”张廷璐半上提醒半是威胁地说。 杨名时放声大笑:“好,多谢你的关照。”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头上的顶子,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张廷璐,却像头上挨了一闷棍似的,倒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十五回 假哭灵乞儿得恩主 真狠毒君王杀豪杰 杨名时一气之下,摔了顶戴、拂袖而去,离开了贡院。可是,刚一出门他就愣住了、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要上哪儿去?申冤要找谁申,告状要上哪儿告?他看看天色,已经是起更时分了。现在去见皇上?不行!官门已经下锁,他是没有办法进去的;去六部或者顺天府?也不行,他手里既无关防,又没有部文,就是六部或顺大府接了状子,也还是要请示上书房。但一想到上书房,他就马上联想到了张廷玉。他要告的就是张廷璐哥俩,状子送到张廷玉眼前会是什么结果,那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但今晚如果不把他看到的事情给桶出去,到不了天明,他就会大祸临头。张廷璐还不得安他个畏罪脱逃,或者什么别的罪名啊?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可走的路,那就是到西华门去,击登闻鼓、撞景阳钟,逼着雍正皇帝在夤夜起身召见他。 他反复思忖,想来想去,却怎么也不敢下这个决心。因为三更半夜去撞景阳钟,本身就是有罪的。哪怕你告的全对,告的再准,也要受到流配三千里、发往军前效力的处分。这样一来,张廷璐倒了,可他自己十载寒窗、七场文战挣来的功名,也将付之东流。什么少年得意、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名垂青史,等等等等,总之,一切的一切,全都得化成泡影!到那时就是偷窃并买卖考题、科场舞弊的这些人,被杀、被关,甚至被剿家灭门,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不行,不能这样莽撞。刚才自己在考场里已经干得够出格的了,现在要想个万全之策。 杨名时坐在大轿里,神思颠倒正在无计可施之时,突然看到前面一座驿馆门前亮着一排大灯。灯上明明白白写着八个大字:“钦奉江南布政使李。”门前灯下,还站着六个彪形大汉,腰牌佩剑,威风凛凛地守在门口。杨名时以手加额,高叫一声:“天意,天意呀,是李卫进京来了!此时此刻让我遇见了这个人,真是天不绝我啊!”他在轿子里把脚一跺说:“快走,抬到那边去!” 这个李卫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可是这部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李卫原来并没有名字,他只有一个小名叫狗儿,是雍正皇上当阿哥时收留的一个要饭化子。他的事,要细说起来还真有点让人好笑。当时的四阿哥胤祯奉了康熙皇上的旨意,到江南去办差。这一天胤祯化装私访来到大街上,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又哭又喊地闹得邪乎,就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来到近前,却见是两个逃荒要饭的孩子。一个已经死了,一领破席盖着脸,席下面只露着两只黑脚丫子。另一个却在声嘶力竭地哭着:“哥呀,昨天你还好好的,怎么一夜功夫就死了呢?你一死,叫我和妹妹怎么活呀…乡亲们,大爷、大叔们,你们可怜可怜我,施舍给我们几个钱吧…。”旁边有不少人围着他们看热闹,也有好心的人往他们身边扔上几个铜板。还有人在劝着:“孩子,别光顾哭了,找个地方,把你哥埋了算了。这年头…唉!” 就在这时,从东边走来一个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那女孩看样子也就是**岁,一边走,一边挣扎着哭闹。那个人走到人群跟前说:“这孩子谁要?我是昨天刚把她买下的,她进了家门,除了哭,还是哭,真把我折磨够了。谁要,我现在就卖,只要四两银子,便宜!” 那年黄淮发水发的大,到处可见逃荒要饭的人,也到处都有倒毙路旁的饿殍。这种情形,四爷见得多了。康熙皇上就是因为要弄清水灾的真情,才派了四爷出京的。当时的四爷胤祯,胸怀大志,一心想了解民情,为以后担当大任做准备。他有个习惯,专门收留那些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人。他知道、把这些人收来做家奴,他们是永远也不会背叛主子的。眼下看到这个女孩子十分可怜,便向跟他出来的戴铎递了个眼色。戴铎就拿出钱来,买下了这个小姑娘。小姑娘走到那个正哭着的孩子面前说:“坎儿哥,我就要跟这位大爷走了。给你,这是大爷给的四两银子,这钱,够你们俩吃几天饱饭了,以后你们俩也不用再替我操心了。” 哪知,这句话刚一出口,地上躺着的那个“死”了的孩子,却突然又“活”了。他上前一步拉住那女孩说:“不,你不能就这样走。我和坎儿无论受多少苦,也要挣够这四两银子把你赎回来。要死要活,好歹咱们得在一块。” 死了的人竟然还能活,可把围观的人们吓了一跳。可仔细看看,这事又千真万确。胤祯来了兴致,把他们三个都叫到一边去问了一遍。原来这是同乡、同村却不是一家的三个孩子。装死的那个叫狗儿,装假哭灵的叫坎儿,女孩子叫小翠。因为家乡遭灾,断了生路,才结伴跑了出来要饭的。但遍地都是饥民,要饭也不是好要的。女孩子不想让两个哥哥挨饿,就自卖自身;两个男孩子又不忍和她分离,更不想让她受苦,想挣回她卖身的四两银子,把她赎回来。胤祯听了深受感动,他想想自己虽然生在天家,可是,兄弟几个恨不得你咬死我,我吃掉你,哪有这份真情啊!胤祯看着这三个孩子又都绝顶聪明,尤其是狗儿和坎儿刚才的表演更让人叫绝。他们虽然是恶作剧,但装哭、装死都装得骗过了满街人。就这份机灵,也真是讨人喜欢。于是,他便把这三个孩子全都收留在身边。两个男孩子,当了他的书僮,女孩子则跟着福晋当使女。坎儿不言不笑,很爱读书,心思全装在肚子里,外号叫“缠死鬼”;狗儿爱说爱动,一见书就头疼。可他的脑子灵活,歪点子一眨眼就是一个。他也有个外号,叫做“鬼不缠。”俩人一奇一正,都成了胤祯须臾不离身边的小厮。 后来他们都渐渐大了,也就多了一番心思。不知他们怎么得的机会,狗儿竟让小翠怀上了身孕。胤祯的家规十分严厉,当时就把狗儿吊起来抽了几十鞭子,还说要把他们俩发往边疆去给披甲人为奴。四王爷从来是言出法随的,谁也不敢为他们求情。就在这时,邬思道帮他们说了话。他说:“四爷,你家里养了这么多下人,又大都是你从水里火里救出来的。他们今生今世永远是你的奴才,也永远也不会叛你;但他们也是人,也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不准他们结亲,就少不了会有男男女女、苟且偷情的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何不为他们开一个方便之门,让他们成亲生子呢。他们在你的府里生养儿女,就成了你的家生子儿奴才。那你不是又有了两代、三代、无数代的奴仆吗?” 胤祯一想,对呀!便饶过了狗儿和小翠,让他俩正式结成夫妇。后来又给狗儿起了个大名叫李卫,放他去四川成都当了个县令。从此,这李卫便入朝为仕,应了那句“宰相家人七品官”的话。这李卫虽然当了官,可他那顽皮、捣蛋、恶作剧的毛病,不论到哪里都改不了。不过他对四爷,也就是如今的皇上的那份忠心,却也是没人能比的。所以,雍正皇帝表面上骂他,心里却是十分爱见他的。李卫升官升得比谁都快,就是一个明证。不过他也很能给雍正争气,在朝里、在外边都给雍正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当年在四阿哥府里的,不光有狗儿坎儿这两个孩子,还有邬思道这位才思敏捷、谋事深远的旷世奇才。也还有文觉、性音这两个武功出类拔萃、世上难得一见的高僧和尚。在胤祯没有当上皇帝之前,这些人都是最肯为他卖命的人,也都为他终于登上皇帝宝座出了大力。可是,雍正一旦当上了皇帝,却又感到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怕万一泄露出去对自己不利。所以,就在雍正即位两天后的一个夜里,他们也都遭到了“粘竿处”的毒手,死于非命。可怜那个叫坎儿的孩子,因为他的差使是在书房里给四爷管文墨,也替四爷照顾邬思道和文觉、性音两位和尚,他知道的又大多是雍正和阿哥党争夺皇位的事。他就成了第一个不能留下的人,与性音和尚一起走向了天国。邬思道之所以熊够幸免于难,一来因他是个残疾,没有了继续参与政务和争夺权位的本钱;二来,他又是位绝顶聪明的人。雍正刚一登基,他就提出,要从此归隐林泉,作一个隐姓埋名、与世隔绝、永远让别人看不到的人。雍正念及他曾经为建立雍正皇朝立下的功劳,也真是对他下不了手,这才让他离开了北京。但是却不准他归隐林泉,而只让他归隐于世,作个朝廷的耳目。这就是李卫和年羹尧两人,把邬思道介绍给诺敏的起因。不过这件事既属秘密,杨名时是不可能知道的。别说他不知道,就连狗儿李卫也是迷迷糊糊的。他只知道他的坎儿兄弟是得了急病死的,夫妻俩还为此洒下了不少同情和怀念的眼泪。 杨名时早就认识李卫了。当年李卫曾作过云南监道,和杨名时有过一段交情,俩人谈得十分投机。他知道要干今夜这事,非李卫这样好大喜功的少年新进不可,非李卫这个从皇帝身边出来的人不可,也非李卫这样的泼皮无赖不可。可是,李卫远在天边,上哪儿去找他呢?今天真是巧了,想谁有谁。这李卫早不进京,晚不进京,偏偏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就来了,他怎么能不高呼上大有眼呢? 杨名时催促轿夫紧走几步,来到李卫住的驿馆门前,向守门的军士递过自己的名帖。那守门军士一看,知道是位大人物。连忙过来打了个千说:“杨大人,按说,您老来,小的是一定要替您通禀的。可是,我们老爷刚才发下话来说,今天晚上,除了皇上,他谁都不见。他正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给万岁爷写奏章哪!” “你看看我是什么人再来说这话!”杨名时着急上火,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那把门的又是一个千说:“大人,小的知道您老身份尊贵,可我家老爷的脾气您大概也知道,小的担待不起呀!老爷说了,今夜不论是谁来拜见,都要统统挡驾。等明天一早,他见过皇上以后,再挨家挨门地去给各位大人赔礼请安…” 杨名时火了:“什么什么,我来拜他?我和他一样的品级,我凭什么要来拜他?他的底儿我还不知道吗?他写的什么奏章,他会写奏章吗?”杨名时一怒之下,也不再和那个守门的纠缠,冲着里面就大声骂了起来,“李卫,你小子现在哪里?给我滚出来!老子杨名时来了,你是见也不见?” 话音刚落,便见李卫光着两只脚丫子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叫着:“好我的杨老师呀,你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快,快进来,我这儿正作难呢。上次写给皇上的奏折,皇上看了把我骂的那个惨哪!说我一封奏折里错别字三百七十一,占了一半还多。皇上骂我混蛋,说我是个狗屁不通的东西。今儿个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这奏章写完了,我请你喝酒行不行?哎,我听人说你现在正在当着顺天府的大主考。你怎么会有功夫出来,又怎么会找到我这里来呢?” 杨名时眼下没功夫和这个叫化子说长道短,更不想上他屋里去喝酒谈天。他站在院子里把考场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李卫,你知道这事有多大吗?我如今既不能告到上书房,也不能告到顺天府。天晚了,宫里我又进不去。我都急死了,哪还有闲心陪你喝酒,帮你写奏忻?快,你得给我想想办法,这事我可是只能靠你了!”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从伯论楼得来的考题递了过去。 李卫接过来一看,一多半的字他都不认识。可是,李卫不愧是李卫,也不愧人称“鬼不缠”,办这一类的事他自有他的办法。他回身叫过一个师爷来说:“去,你亲自带上几个人把贡院给我封了。一个耗子也不能让他跑了出来,同样,也一个耗子不能让他钻了进去。” “是!不过,顺天府的人要是遇上了,怎么对答?” “妈的,你真苯!带上我的名帖,让他们瞧瞧不就得了。告诉他们说,赶明天我亲自去见他们这些狗日的。” 那师爷答应一声带着人走了,杨名时却看得呆了:“我说李卫,你小子这是怎么用人的?别人家请的师爷,都是帮助出出主意,写写什么的,你可好,把师爷当带兵的用了。” “咳,管他呢!他拿了我的钱,就得给我干活。我这里哪有那么多的好写?” 那师爷果然麻利,片刻功夫便带着百十个亲兵飞马走了。杨名时看着这情景,不由得又是一阵感慨:真是书生无用啊!这李卫斗大的字还认不了一口袋,可是干起事来却这么雷厉风行,令出禁止。他真是个干大事的材料,这“鬼不缠”的雅号还真叫对了!不过他细心一想,却又有点想不通:“哎,小子,你当上江南布政使的消息我早就知道了,可你不在江南好好办差却到京城里干什么来了?就是要向皇上述职,也不能带这么多的兵啊!刚才我怎么没有看见他们是藏在哪里的?” 李卫不出声的笑了:“好我的杨老师,这可是你们这些个文人们不敢想、也不敢干的事情。告诉你吧,兄弟我这‘江南布政使’不过是个名号,是面旗子。其实,我干的却是杀头掉脑袋的事。” 十六回 急用人八爷施权谋 听训政二李肩重任 杨名时一惊:“啊?你说什么?” “看看,看看,吓着你了吧?别怕,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干那些二百五的事。我这是请了圣命,要去山东剿贼的。” “剿的什么贼?”杨名时莫名其妙地问。 “咳,说了你也一个不认识,还不就是那些江湖上说的飞贼嘛。不过,他们的本事大,路子又宽。皇上告诉我说,要分而治之。该打的就打,要打得狠;该安抚的还要安抚,要让他们心眼口服才行。这些人都是亡命贼,要招降他们,可不是件好办的事啊!” 他们在这里聊了不多一会,那个带队的师爷回来交令了。说他们已经严密地封锁了贡院,也抓到了伯伦楼的掌柜。杨名时心里踏实了,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李卫不但路子宽,面子也大。他的奏本一上去,皇上马上就发下了诏谕:把张廷璐为首的一十八房考官全部锁拿,押进狱神庙待勘。杨名时虽是首告,但也着令停止办差,等候对质。这在杨名时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雍正皇帝即位还不到五个月,从孙嘉淦的铸钱案子开始,紧接着就是山西官吏全都贪墨的丑闻。人们还没来及喘口气呢,又出了这骇人听闻的科考舞弊案。雍正本来就是个斤斤计较的人,现在连着出事,他看谁都觉得不放心。上书房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张廷玉向皇上递了折子,说因患疟疾请旨调养,皇上准了。可是,朝廷里的人谁能看不出来,他是引嫌回避哪。他一走,皇上身边就再也没有可信之人了。明摆着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谁来审定这两件大案呢? 过了一天,圣旨发下,着大理寺正卿、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御史组成班底,三法司合议会审山西和科考两大案件。皇上发话说,一定要“从重谳狱,不得姑息。”放了这么多人去一同审案,雍正还是不放心,就又钦点了李卫和图里琛两人也来参加会审。李卫可不敢接这差事,但是其他的那些官吏们说,李卫要是不来,他们就谁也不敢领旨。皇上知道,如今的朝廷中官吏们朋比结党,层层纠缠,谁和谁也难以分开。没准还真得有李卫这样的二百五,才能镇一镇官场里的邪气。 可是,贡院那里的几百举子,从那天杨名时出走直到如今,还在里面关着哪。他们既不能回家,又都无事可干。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就会闹出大乱子来。于是皇上又下令,让直隶学使李级担任主考,重新出题,重新考试。而且皇上下了决心,这次恩科考试一定要考好,还一定不能再出事。李绂接到圣旨,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北京面圣领旨。雍正放下手头的事情,马上就传见了他。雍正说;“朕这次就任命了你这一个主考,是成、是败,是贪赃枉法还是公正取士,全看你的了。该怎么办,你就给朕怎么办。要是把差使办砸了,朕就用不着和你多说了。” 李绂是康熙五十六年考中的进士,原来一直在京待选,不久前才放了直隶学使。这个人也曾和雍正皇帝有过一段渊缘。当年胤祯放差南巡时,曾经住进黑店。那天,要不是狗儿和坎儿机灵,他们就差点没了性命。当时在这黑店里住的,就有进京赶考的李绂和田文镜两人。只不过那时胤祯是微眼私访,曾严令这二人不准说出他的真面目。现在雍正没有了可信之人,才把他破格提拔了上来。 不过,皇上还没有对阿哥党失去继续争取的希望。如今不是没了张廷玉吗,皇上就想,再考验一下八哥允禩。允禩当着“首席王大臣”的职务,他不管,又让何人来管呢?所以,不管是放了学差的李级,还是当了审案总管的李卫,在领过圣旨后,都要再找允禩去“听训。”允禩是个倒人不倒架子的脾气。他从来不到上书房去当值,而是端坐家中,等候着人们上门请见。李绂因为自己即将进场,还因为他是个办事十分认真的人,所以,一接到皇上的圣命,就坐着大轿赶往廉亲王府。可是,他刚到门口就被一个小太监挡了驾:“站住!干什么的?” 李绂并没被这气势吓倒,呈上手本:“钦点顺天府主考李绂前来听训。” 那小太监看了这位主考大人一眼,见他并没有像别人那样紧跟着手本就塞过来银子,知道这位不是老抠儿,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外官。便轻蔑地笑笑说:“对不起,王爷正在里面商议大事。放下话了,今日谁都不见。请回吧!”说完转身就走, 李绂忍着气听完这小太监的话,格格一笑说:“公公,你大概没有听清,我是皇上新点的学政。” 那太监嘿嘿一笑,“什么什么?靴正?真新鲜,咱还没听说过这个官名呢。不管你是靴正,还是帽正,反正你不是雍正!请回吧,明天再来…” 他正在得意洋洋地说着,不防李绂“啪”地一掌打了过来,直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没倒了下去:“混蛋!你不懂国法,也不知皇宪,万岁爷的帝号是你可以随便亵渎的吗?滚进去禀告廉亲王,就说我钦差大臣、顺天府主考李绂已经来过,却又被你赶走了。我明日就要进棘城去,顾不得再来听训了!”说罢,回头向轿夫喝了一声:“回轿,进城!” 他这里刚要转身,却见从府里匆匆忙忙地跑出一个中年太监。一边跑,一边还高声喊道:“是李大人吗?请留步!”那太监赶上前来,十分麻利地打了个千说,“李大人,奴才何柱儿给您叩头了。”回过头来,又训斥那个小太监,“眼瞎了,没看见这是李大人吗?回头等着我再来和你算帐!还不快去照料着李大人的随从——李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这奴才一次。来来来,这边走,八王爷正在等着您,还特意叫奴才出来接您哪。” 李绂跟着何柱儿往里走,但见绣阁绮户,回廊曲折,两旁侍立着的丫头足有四五十个,见他们走来,都规规矩矩地垂手让路。再往前走,是一座水阁,朱漆廊柱,紫檀雕花。透过隐隐约约的湘竹帘子望进去,只见从地到顶,镶嵌着一面巨大的玻璃屏。玻璃屏的后边,一池碧绿的湖水,波光涟涟,却是为临窗垂钓而设。李绂不禁感慨万分:什么十年寒窗,什么文战告捷,什么堂呼阶诺,又什么钦差学政,比起这琼楼玉宇的龙种之家来,都一文不值!他正在出神,却听水阁里八王爷允禩一声高叫:“是李级、李大人吗?不要报职名,快快请进。我正在等着你哪!” 李绂又是一阵感慨,人说八爷善于扰络人心,今日一见,果然不错。他紧走两步,来到门前,大声报名:“臣李绂参见王爷,给王爷请安。” “哎,叫你不要报名进见嘛,你怎么不听呢?我一向是不讲这些个规矩的,快,到这边来坐。” 李绂紧走两步来到八爷面前,叩头行礼。起身时却见东边窗前还有一个人,坐不像坐躺不像躺的正在看书。李绂进来,他连头都没抬一下。他正想着要不要主动地上前请安行礼,八爷一指那人说:“你不认识吗?他就是十爷。他是从来也不肯拘礼的,你不要过去了。先坐下稍等片刻,我和李卫谈完了,就和你说话。” 李绂这才看见下边的小凳上还有一个人,就是如今朝野闻名的李卫。他们俩是认识的,刚想点头招呼,便听八爷说话了:“李卫,皇上派你去主持这两件大案,同去的还有图里琛。他也和你一样,是个很能干的人。你不要不高兴,别人想来,皇上还不要哪。谁不知道你李卫的大名啊,你不干又叫皇上找谁去?” “八爷,不是我不想去。您老想啊,这么多的大人物都挤在一起,说是办案,可究竟谁说了才算数呢?昨儿个我就向皇上辞了,可您今儿个又把我召来,这…” “咳,你这小子,说话也不看看地方。是我一定要留你吗?实话告诉你,是马齐奏明圣上把你留下来的。有些事,只能咱们心照不宣,是不能明说的。你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还和我装的什么糊涂?你想啊,这件案子牵连了多少人?哪一个没有背景?就是那十八房考官和这些问案的人,也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他们非同年即故交,你不在中间说句公道话,这案子能审得下去吗?” 李卫长叹一声说:“唉,好好好,我到差就是了。不过八爷,我可有一句话得先放到您这儿。这个案子既然到了我手里,我能关照的一定会关照,关照不了那可就对不起了。反正,不论他们官大官小,出身门第,咱是一样看待。到时候您八爷能体谅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八爷还没说话,那边坐着看书的十爷允祚就接口说道:“去去去,少在爷这里说这些没用的话。谁不知道你是个‘鬼不缠’?难道八爷还会坑你不成?” 别看李卫和八爷说话时规规矩矩,可十爷一答腔,他可就蹬鼻子上脸地开涮了:“怎么,十爷,你既然知道我这‘鬼不缠’的大名,你这大头鬼就该躲得远远的。你还想在这儿凑数还是怎么的?别看我李卫没学问,可我心里明白着哪。你也不瞧瞧这是件什么案子,闹得不好,案犯把承审官审了都是现成的。你要想试,就过来试试也行。不是我李卫吹牛,把你卖了你还得帮我数钱哪。”说着他回头一看,旁还坐着李绂哪。就连忙改口,“不行,不行,我得走,我那里还有一大堆事儿没办呢。八爷,小的这就给您告辞了。”他说着就跑上前来,磕头不像磕头,打千又不像打千地装了装样子,就飞跑着出去了。临出门还没忘向李绂说了句:“一家子,明儿见!”回头又向十爷扮了个鬼脸。 看着李卫走出去的的背影,八爷笑着说:“李绂,你不要笑话这李卫在我这里没规矩。他本是万岁龙潜时的家奴,在阿哥府里头走动惯了,也就免不了熟不拘礼。他的小名叫狗儿,还有一个小同伴叫坎儿。那年他哥俩闹恶作剧,差点把我门前的照壁都卖了…” 说到这里,八爷好像突然来了精神:“李绂啊,今天我就给你说说这故事,让你也开开眼界。那年,他们俩刚到四爷府不久,还没有起大名。我这府里认识他的人,都还叫他们狗儿、坎儿的时候。有一天,这俩孩子到我府里来办事。走到路口,看见一家正在盖房子。他们瞧着那家掌柜的心太黑,怎么不让干活的人吃饱呢?于是哥儿俩一商量就想给这家使点坏。狗儿走上前去问那掌柜的,要不要砖,便宜。还说他们俩是八爷府里的书僮,八爷嫌外边门口的照壁太窄了,想换一面大的。这面嘛,就只好拆掉卖了。那掌柜的一算计,八爷府上的东西能有差的吗?哪一块砖拆下来都比外面卖的强。可他仔细一想,又有点不大放心。就问:‘能让我先去量量吗?’狗儿满口答应,就把他领过来了。快到门口时才对他说:‘你先在这儿等着,别让八爷瞧见办你一个私闯王府的罪名。’那人也果然听话,就远远地站着等。狗儿看看门口的侍卫并不认识,也就正好给他们了机会。便对守门的说,他们俩是三爷府上的。三爷说,他看上了八爷府门前的照壁,想照样也修一座,让人来丈量一下尺寸。守门人想:这算什么大事,用不着再进府请示,就答应了。那个掌柜的量完,又问问价钱,还真合算,就买下来了。狗儿这小子还收了人家二十两银子的定钱,说好了明日就来拆。哪知到了第二天那掌柜的领着人来拆照壁时,却差点挨了打…你瞧瞧,他就是这样一个跳皮孩子,真是谁都拿他没法子。”八爷说到这里,好像心中十分感慨:“官场里的黑暗你是知道。现在京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两件案子,审案时没有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行的。咳,这小子,如今被万岁调治成一员干才了,真不容易呀!”突然,八爷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哎呀,你是来说正经事的,我怎么只顾了说这些没用的话。来,你坐过来些,咱们好好谈谈。你明日就要进贡院了,是吗?” 李绂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在朝中无人不知,也无人不夸的八爷竟是这么的随和,这么的没有架子。刚才他一下子就说了那么多,好像是在讲故事,又好像是意有所指。从他的话里,听不到一丝一毫对皇上的不敬,也听不吐对李卫的轻蔑。李卫这个叫化子出身的孩子,在八爷的眼里、嘴里,就如自己府里的家生儿——样,享受着疼爱,也享受着信任。李卫刚从这里出去时,还曾和他李绂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称他为“一家子。”当时,李绂心里着实地不痛快,甚至有点蒙受侮辱的感觉。心想,你一个小叫化子,也配和我套近乎?现在听了八爷的话,才明白八爷这是在有意地点拨他,要他不要小看了李卫这个人。李绂也是个聪明人,他打心里感激八爷的这番提醒。因为他知道,李卫不但救过自己的命,他的背后是皇上啊!听歪八爷问话,李绂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是。臣今日是专程前来听训的。” “哎,不要这样说嘛。什么训不训的,你的事我早就听人说过了。大家都说,你是个清官,你不爱钱,不交朋友,洁身自好,宁静谈泊。听说你连印结局发的银子都不肯去领,外官们送你的冰敬,炭敬什么的你更是不取一文。是这样的吗?” 所谓“冰敬、炭敬”,全是由下边的小官“孝敬”上司的,是“送礼”和“行贿”的一个窍门。李绂自视很高,这些钱他是从来不要的。听到八爷问起这事,李绂起身一躬说:“回八王爷,学生家中薄有微产,也知道爱惜自己的名声。所以不想取这些不义之财,以免玷辱了祖宗,也辜负了朝廷的重托。” “这就很难得嘛。”允禩感慨万分地说,“有人说:大清朝里无清官,这是什么话!叫我说,你李绂就是位清官。只有不贪赃,才能不卖法,也才能成大器。这次万岁从这么多的臣子里。独独的选中了你,要你来主持贡试,可见圣心烛照,我还有什么可嘱咐的呢?你就好好地干吧。” 李绂是头一次和八王爷打交道,过去也常听人说过“八贤王”的称号。今天一见,这谈吐,这风采,果然是不同寻常。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八爷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得叮咛你两句。这次贡试因为中间出了差错,举子们不但不能出来,还要重新考过。唉,他们也可怜哪,昨儿个我听说,有人昏倒了。他们在里边呆了这么多天,带进去的食物早就吃完了,怎么会不饿昏呢。这件事错在朝廷,朝廷就要担起来。我已照会了户部,在里边的人全都由户部供饭。你进去以后,要查得紧一些,管得严一些。千万不要让那些黑了心的人,克扣了举子们的伙食。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既然有事,我也就不留你了。你,道乏吧。” 十七回 阿哥党联手再起事 老国舅失算入樊笼 李绂刚走,老十就一脸不高兴地说:“八哥,你犯得着和这小子说了这么长时间吗?” 老八深沉地一笑说:“十弟,你见事不明啊。这个李绂,我敢说他是个心思慎密又深藏不露的人。你没见李卫那小子来到这里,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可这个李绂却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清高。这样人能干大事,可也很难对付。我就是想试一试他的水到底有多深,看看能不能为我所用。唉,咱们吃亏就在于知人不明啊!” “好好好,八哥,别再说他了。老九和老十四他们俩给你请来了个神仙,不知你现在想不想见?” “谁?” “还能有谁呀,就是咱们前两天说过的那位国舅爷——隆科多!” 八爷拍手叫好:“行,你们干得好,总算把这条大鱼给钓上来了。只要他进了这个门,就逃不出我给他预备下的这张网!” 首席王大臣允禩一听说把隆科多叫来了,不觉得心中一阵惊喜:“好,他来了就好。为了结成这张网,我们费了多大的功夫啊!这就叫做‘装好金钩钓大鳖’,今天总算把这个老狐狸给得不理直气壮啊…康熙去世前的情景,总在他的眼前晃动,使他不得安宁… 那还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事情…当时,隆科多当着九门提督,掌握着拱卫京师的大权,有一天早晨,张廷玉奉了圣命,带他走进那个宫中之宫的“穷庐。”康熙先命张廷玉向他宣读了一份圣旨,说隆科多“勾结阿哥,阴谋造反,着即处死。”隆科多吓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什么地方惹了圣怒。但康熙却又命张廷玉读了另一份诏书。这诏书与刚才那份相反,说“隆科多忠心事主,扶佐新君,着即升职为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两份诏书,同样有效,但内容却完全相反。就是说,隆科多如果遵旨办事,扶佐新君登基,他就能得到超次升迁;否则,他就要马上死于非命。这就是康熙对后事的安排,也就是那个有名的“生死两遗诏!”隆科多当然不傻,也当然必须遵从康熙的遗命。他宣布了圣祖皇帝遗诏,也使自己成了雍正皇朝的托孤重臣。但他的行为也得罪了八爷党,变成了八爷必欲除掉的政敌,隆科多知道,八爷与十四爷是一伙的。十四爷让他到八爷府来,他不敢不来。但是他又怎能安心地在这里听曲呢? 现在,雍正皇帝即位已经将近半年了。除了吏治**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就是在朝廷内部涌动着的一股暗流,这股暗流又分作两支,一支是老八为首的阿哥党,另一支则是雍正的三儿子弘时。就阿哥党方面说,自然是和雍正对着干的;而雍正的老大儿子弘时,也就是那位“三爷”,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早就在各个方面极力地拢络人了,隆科多就是弘时要拉到手里的人之一。 眼下,以八爷为首的阿哥党,正在想方设法地争取弘时;而弘时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在极力地向八叔他们靠拢,当然,他们之间也有不同之处。阿哥党想的是利用弘时这个傻小子替他们打天下,争山河。等搞垮了雍正之后,再来收拾弘时;弘时却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想利用阿哥党来挤掉父皇,逼他早日让位,为自己顺利登上宝座扫清障碍。隆科多被夹在两大权势中间,左右为难。他不知该如何对待他们,更不知要怎样才能保住自己… 他正在胡思乱想,门帘一挑,九爷允礻唐和十四爷允禵进来了。隆科多一惊之下,就连忙起身想要上前拜见,却被老九拦住了:“哎哎哎,我们可不敢当。你是明牌正宗的皇舅,托孤重臣,见皇上尚且剑履不解,何况我们呢?来来来,老舅,您请坐。” 隆科多虽然坐了下来,可是,他心里却一个劲地打鼓。这二位阿哥呢,也不声不响地坐着。老九轻轻地摇着扇子,沉吟不语;老十四哪,虽然面带笑容,神清气闲,可他那两只明亮的大眼却直盯盯地瞧着他。隆科多有点沉不住气了,他问:“二位爷,你们说,皇上交办的这差事,可怎么办好呢?” 老九向在书房里侍候的太监、使女和唱曲的女孩子们怒斥一声:“你们,都给我出去!” 这一声喊,吓跑了这里的所有闲人,也把隆科多吓得打了一个寒战。可他抬头看九爷时,见这位九爷脸上仍然是带着笑容。隆科多闹不清这二位惹不起的阿哥,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他问也不好,说也不是,竟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书房墙上装着的那个巨大的自鸣钟,发出“咔塔咔嗒”的响声,这声音就好像敲在隆科多的心上,使他更加惊慌不定。就在这时,老十四一笑开言了:“隆科多,到现在你还想和我们打马虎眼,是吗?” 隆科多忽听此言,站也不是,坐也不对,吃吃地说道:“这这这,这是什么话?有事情二位爷直说…我们佟家虽是皇家一脉,却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更没有开罪过二位爷…你们说的奴才我…我听不懂…” 允禵还是从容地一笑:“隆科多,听不懂你就给爷好好听着!”他盯着隆科多看了半天才突然说:“今天我老十四和九爷一同,要借八爷这块宝地和你握手言和,你看如何呢?” “什么什么,握手言和?我们之间从来也没有不和呀?十四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奴才不明白。”隆科多有足够的聪明,他已经从十四爷那阴晴不定的话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不敢再坐下去了,“二位爷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告辞了。”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老十四刚要叫住他,一直没有说话的允禟却嘿嘿一笑说:“十四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要拦他,叫他走吧。不过,李卫那小子刚从这里出去。我估摸着,舅舅是不敢找他的。老舅这样急急忙忙地要走,大概是去找图里琛的。科场的事刚出来,他不去打点一下能行吗?” 一句话说出口来,正想出门的隆科多突然又站住不走了。他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也不敢走了。别人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却是清楚的。在弘时和张廷璐内外勾结,泄露考题的事上,他隆科多也插着一手哪。可这件他自己觉着做得天衣无缝的事,阿哥们却怎么知道了呢?他正在紧张地盘算着怎样摆脱这件事,老九允禟说话了:“你害怕什么呢?不就是和张廷璐做了些手脚,在一甲前十名里包揽了三名嘛。其实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还要再说一句,我们也不会在皇上面前揭穿你的。好歹咱们还有点交情嘛,隆科多你说是不是。” 隆科多也不是脓包,他可不想就这么低头。他更知道只要是陷进了廉亲王这个泥潭里,再想拔出脚来就不容易了,事到如今,也只有拼死一搏这一条可走的路。他狞笑一声开言了:“对,九爷说得不错。我是在张廷璐那里保下了一甲十名中的三人,可那却不是为我自己保的。这三个人里,一个是三爷弘时的人,一个是八爷府的太监何柱儿向我说的,而另一个则是十爷的人。怎么,我代人说情,还要代人受过吗?” “好啊,我们算看错了你!原来你还真不是个人物,只能替别人说情,却不愿代别人受过。哼哼,说得真好!不过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这话也只能算是白说。我问你,八爷和十爷都是龙子凤孙,他们的奴才想要个官当当,自会有人替他们跑腿,用不着转弯抹角地去求你。更何况,你说何柱儿去找了你,又有什么凭证?你既然是两袖清风,刚才我一提到图里琛,你为什么会吓成了那样?”允禟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前来逼到隆科多的身边,“不过,爷也知道,光凭贿赂张廷璐这一条,是镇不住你这位托孤重臣的。我再问你,佟国维是怎么死的,谁向他下了毒手?说呀,你说!” “不不不,不是我…他是我的七叔,我,我怎么会害死他…” 一提起佟国维,隆科多可真害怕了。这个佟国维,当然也是皇亲国戚,早年曾经当过上书房大臣,也是康熙皇上十分信任和倚重的人物。可是,后来康熙第一次废掉太子时,曾给百官下令让群臣推荐太子,说无论百官选中了谁,就让谁来接太子的位子。这句话后来并没有兑现,因为康熙老皇上是用这方法来考验皇子,也考验群臣的。结果,不少人都上了当,在康熙的面前失宠了。八爷首当其冲,自然跑不掉。而佟国维也是受到株连的大臣中的一个,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个。说起来也许有些冤枉,但康熙老皇上这一招却大出人意料之外了。佟国维是八爷党中的一名亲信,也是保八爷出力最大的人。许多大臣的保奏折子,都是在看到上书房大臣佟国维行动后才递上去的。所以康熙恨佟国维也恨得最厉害,甚至在说到佟国维时,还骂他是“无耻。”当然,“推荐太子”这事闹哄了几天,也就不欢而散了。可佟国维却因此受到“免去职务,回家反省”的处分。 这件事情当时是人人皆知的。可人们却不知道,就在这件事的背后,佟国维和他侄儿隆科多还悄悄地留了一手。那就是他们爷俩商量好了,佟国维既然已经亮明了“保八爷”的态度,也就用不着再遮遮掩掩的了,可是,隆科多却并没有暴露。于是佟国维就让他公开地去保四爷胤祯。他们俩看准了,反正这两个王爷其中之一,必定会接替皇位。老八胜了,佟国维也就占了上风,那时,由佟国维出面保隆科多;反之,四爷胜了呢,再由隆科多出来保佟国维。为了怕以后两人中的哪一个反悔,俩人还写了字据,订了约法,一式两份,各执其一。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他们的意料。四爷胜了,雍正皇朝建立了,隆科多因为保四爷登基的功劳,成了天子驾下第一重臣。他头顶上的官职越来越多,手上的权势也越来越大。按道理,他就应该用他的权力去保护佟国维,至少应该让他复职。可是,隆科多知道,这事并不那么好办。因为佟国维是被康熙皇上赶下台的,他下台又是为了拥护老八,反对当时的太子胤礽,而太子和老四是一党的。现在老四成了皇上,他怎么敢替佟国维说话呢?万一说错了,被雍正皇上骂个灰头灰脸事小,要追究起来,那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隆科多反复思量,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再提了。可是,佟国维不干哪,他逼着要隆科多兑现诺言。隆科多觉得与其一直拖着,不如来个绝的。只要把佟国维害死,然后再夺回那张字据,这件事就一了百了,死无对证了。 隆科多真的下手了,也真的干成了。但是佟国维被害死以后,隆科多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手里的那张字据!这件事几乎成了隆科多挖不掉、抹不平的一件心事。可是,九爷却怎么知道了呢?更可怕的是隆科多刚才说话不谨慎,说了一句“我怎么会害死他”,这不等于是自己招供了嘛。“害死他”这话让九爷他们抓住把柄,隆科多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允禟见隆科多一直沉思不语,便走上前来说:“其实,这事说大它就大,说小它就又变小了。比如说,那位曾经当过上书房大臣的佟国维,不是你隆科多的七叔吗?他是不是和你共同订立了什么约法之类的东西,或者说,你有什么字据落在了他的手中?比如说,他保八爷,而你却保四爷。在这场争夺山河的混战里,你们爷俩不管谁胜谁负,佟氏一门都是不倒翁。嗯,这主意确实不错。不过后来你又不想这样干了,于是,你的七叔就得‘生病’,他既然生了病也就要吃‘葯’。假如有人趁给他送葯的时候,多加了点什么,他可就‘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灯油尽’,想活也活不成了…” 隆科多听九爷说得这样明白,不禁一声大叫:“九爷,您…” “怕什么?我还没说完哪。”九爷悠闲地在厅里来回踱着,“佟国维当然不能不死,可是,这老东西却不知把那张字据放在了哪里,是埋在房子里了吗?找!可是他一死,原来住的那座宅子可就要换主儿。换给谁呢?皇上一道旨意颁下,那宅子就归了三阿哥弘时。这可怎么办呢?于是这急着找字据的人就又投到了三阿哥弘时的麾下。想方设法、死乞活赖地要和三阿哥换房子,而且高低换成了,可是,这位新屋主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那宝贝却自己跑了。”说着老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抖了一下,“看,它在我这儿哪!它怎么会跑到我这里呢?说来也很简单。那个该死的老东西,一发现他吃了别人给他送的是毒葯,就什么都明白了。也算是他临死之前还没有完全糊涂,他把这个小条子交给了八爷。八爷哪,又把它转到了我的手中。”九爷得意洋洋的又把那纸条抖了一下说,“唉,这玩意虽小,可是它的作用却不能低估。别看它只是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可是它值钱!它能值一位头上戴着‘上书房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京师御林军总管、九门提督’这么一大堆头衔的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别说了,九爷、十四爷…你,你们想叫我…干什么,我都听你们的吩咐…” 好了,正戏唱完,该着十四爷出场了。他走上来拍拍隆科多的肩膀说:“别怕,老舅,你是有了年纪的人,也是身份贵重的人,寻常那些小事,我们敢麻烦你吗?今天这事,咱们心里明白就行了,对外边权当什么都没说。你该干什么,还照样地干什么。我们哪,也权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这多好啊!不过,以后八爷这里,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的。”他回头向外喊了一嗓子:“哎,你们几个唱曲的,快过来!现在不唱,更待何时呢?” 十八回 严刑法决心扫积弊 求节俭克己当先行 李卫和图里琛两人还真能干,半个多月后,山西亏空和科场舞弊两大案件审理终结。三法司已经拟出了对罪犯的处置方略,只是觉得牵涉的人太多,怕引起朝野震动,所以没敢公布。他们把两案的细节分别写成密折,用黄匣子封好,呈进了养心殿。请雍正皇帝亲自裁决后,再颁发明诏。李卫和图里琛两人,当然要把审案的事向八爷禀报。可是,来得不巧,八爷正忙着哪。发下话来说:你们审案的经过我全都知道了。我现在正在接见顺天府主考李绂和各帘的房官,待会儿还要和十四爷商定选秀女的事情,你们直接去见皇上吧。告诉皇上,说我后响就进宫去了。 这俩人只好来到宫门口递牌子请见皇上。还好,不一刻功夫,太监就来传旨说:“着李卫、图里琛到养心殿晋见!” 他们来到养心殿,先见着了副总管太监邢年。一打听,原来皇上正在用膳,二人连忙在廊沿下站住了。邢年笑着说:“二位,皇上已经发了话,你们俩都是侍卫,是自己人。不要讲那么多的礼数,该进就进去吧。皇上一边进膳一边和你们说事。” 二人走进养心殿,叩头参见之后,就站在一边瞧着皇上用膳。李卫是跟皇上多年的老仆人了,他一看就喊上了:“哟,皇上就吃这个呀!咳,奴才是跟了皇上多年的人,当年就常常见到皇上每天只知拼命地做事,不但从来都不肯吃酒,而且膳也进得很清淡,这几年,奴才离开了皇上身边,没见到皇上用膳。可奴才却知道,那些个外官们,哪一个不是天天山珍海味的呀。他们中的哪一个,也比皇上吃得好啊!皇上别怪奴才多嘴,您位居九五至尊,每天又要处理那么多的事情,得爱惜自个儿的身子骨儿呀,这,这这这,这御膳也大寒伧了些嘛。这也叫四菜一汤?三个都是素的,瞧,这清汤寡水的,哪像皇上用的膳啊。皇上,奴才要说您了,您不能这样勒啃自己。奴才看着…心里头难受…”说着,说着,他竟然流下了眼泪。 雍正一边吃着一边说:“李卫,你不懂啊。朕如今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想要什么不能得到?想吃什么又不能做来?可是,常言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哪!”他推开饭碗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朕现在急于知道的就是你们审案的结果,你们俩谁来说呀?” 二人一听这话连忙跪了下来,图里琛看了一眼李卫,李卫知道自己那点水儿,不敢强先卖弄,便向图里琛挤挤眼。图里琛也就不再推辞,拿出他们俩预备好的奏事节略说了起来,他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才算把事情说完。雍正皇帝先是盘膝端坐,默默地静听。继而又穿靴下地,来回地踱步。李卫瞧着雍正那阴晴不定的脸,心里不由得一阵胆怯,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等图里琛说完了,他才试探地问:“主子,这两个案子一共牵连了一百八十三人。部议处分是:诺敏、张廷璐下边的十九人,一律枭首示众,其余人等也要从重处分。至于他们二人,则又和别人不同,诺敏是远支的皇亲,张廷璐是世袭的子爵。国家素有议亲议贵之制,杀了他们,会轰动天下的。应当如何处置,请皇上定夺。” 雍正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眉头紧蹙,双眼闪光,一字一板地说:“王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只要是该杀,别说是一百八十,就是一千八百,朕也绝不姑息!”他停了下来,又一边思忖一边说,“可是,就这样结案,恐怕难以服众。尤其是科场一案,眼下尚未审明嘛,朕担心有人会看朕的笑话的,你们说是吗?” 皇上一句话出口,地下跪着的两人全都大汗淋漓。皇上的意思分明是说,他们还没有审明科考舞弊一案的真情,这样匆匆忙忙地结案,可是欺君之罪呀!李卫在心里叫着,皇上啊,不是我们不想弄明白,这案子牵连的人太多、太大,我们不但是管不了,问不动,还不能对您明说呀! 雍正似乎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想了一下,缓缓地说:“你们不要害怕,这不关你们的事。朕知道你们有难处,又说不出口来。这个案子,朕虽然不在大理寺,可内中的关节却一点也瞒不过朕。你们刚才说,此案张廷璐自己已经供认不讳,也没有说是受了谁的指使。这可真是弥天大谎,骗谁都骗不过去!试题,是亲手写就的,也是联亲手置放在金柜里的。而张廷璐和杨名时,不过是临到开场时才折开的。那么——张廷璐的背后还有谁?试题是从何处泄露的?头一个看到这试题的又是谁?是宫女?是太监?还是亲王或者是阿哥呢?” 雍正说的,图里琛和李卫早就想到了。这案子本身最大的疑团就是:谁是第一个看到考题的人?或者是谁偷了考题,并且泄露给了别人?张廷璐当然是罪有应得,但他绝不是此案的罪魁祸首!雍正皇帝刚一开口,就把案子的核心点了出来,他们也真不好接口。李卫心眼多一些,他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说:“皇上,奴才们的这点心思难逃圣上明鉴。奴才只是想…光是外边的风言风语,奴才们就已经招架不住了,怎么能把案子再往宫里引呢?其实据奴才的小见识,上书房大臣张廷玉称病不朝,就有引嫌回避的意思。说白了,他也是为了避祸。奴才以为,只有让张廷璐来承担全部罪责,才是唯一的选择。宫里的事可不能翻腾啊…” “是啊,是啊,你说得有道理。”雍正抬起头来,注视着窗外,又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说,“宫中的事,别说是你们俩,就是让朕亲自问,恐怕也难以问清。你们两人中,图里琛是朕的心腹,而你李卫是朕从火坑里拉巴出来的。正因为如此,朕才向你们说了这些。眼下,西边正要开战,年羹尧已经开赴前线。开仗就要有的有粮,就要增捐加赋。这捐赋要靠各地官员来收,粮饷要靠各省督抚去办…唉,难哪!朕知道,如今的朝堂里,有不少人在盼望着这次出兵打个大败仗,打得全国一片大乱,百姓衣食无所。皇族里头,父子兄弟闹家务,也闹得越大、越乱,才越趁了他们的心。可是,朕不上当,绝不上这个当!朕要稳住前线,稳住朝局,一定得把全国治理好,治理成太平盛世。宫中的事,朕不说,别人谁也不敢说。可是,朕偏偏要说。不说出来,好像朕是可欺之君,连这点小事也看不透似的。哼,朕要真的是这样糊涂,也枉为这四十年的雍亲王了!” 图里琛和李卫这才知道,皇上这是在发牢騒哪!他俩那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下了。图里琛叩了个头说:“皇上,既然如此,何不早降诏谕,果断处置?至于宫中的事暖昧不明,不如暂时放开,以后再做处理也就是了。” 雍正发泄了一通之后,心中似乎也平静了许多。他又长叹一声说:“唉,杀人太多,总归不是件好事,得宽容时且宽容吧。”突然他的脸色一沉,“可是,像诺敏和张廷璐这样的人,罔视朝廷法纪,败坏朕的名声,对他们是绝不能宽容的。你们刚才说‘议亲议贵’,简直可笑!诺敏一个沾不上边的远支外戚,算得哪一门的‘亲’;张廷璐一个小小的世袭子爵,又有什么‘贵’可言?从前有句话叫做‘刑不上大夫’,可也得这些人能算得上‘大夫’才行。诺敏和张廷璐能说自己是‘大夫’吗?他们也配这‘大夫’二字?不,他们是一群混帐行子!他们见钱眼开,见利忘义,连天地君亲师全都不管不要了,这样的人,一定要从重处置,一定要见一个杀一个。杀,杀,杀!杀个干干净净,杀得一个不留!” 李卫和图里琛都是一惊:哎,皇上刚刚还好好的,说要稳定朝局,不能大开杀戒,说杀人太多总归不是件好事,怎么正说着哪可就又变了呢?他们虽然常在皇上身边,可哪知道雍正皇上的真意啊?雍正生来就是一个刻薄挑剔、不能容人的性子,山西和科场两大案几乎扫尽了他的脸面,他早已是忍无可忍了,早就想大开杀戒了。之所以没有马上下令杀人,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迫于形势,迫于大局,才不得不让步。现在一提到诺敏和张廷璐这两个人,他的怒火便又被激发了出来。满腔的怒、恨和怨气全都冲着这俩人来了。只听他说:“朕意,诺敏和张廷璐两人要定为腰斩,你们以为如何?” 李卫和图里琛听了这话又是一惊,怎么?皇上怎么能这样给诺敏、张廷璐走罪呢?“腰斩”是仅次于凌迟的惨刑啊!李卫和图里琛二人都是参加了部议的,而且已经定了诺敏与张廷璐的罪是“斩立决。”参与定罪的官员们都说是“定得重了些”,想等皇帝看了案卷后再给他们减轻一点,比如改定为“绞刑”或者“赐死”等等。这样诺敏和张廷璐虽然仍不免一死,可是,却可以在死时少受一点痛苦。这个话留给皇上说出来,实际上是给皇上留了面子,这叫做“恩自上出。”可是,臣子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如把罪名定的过轻,那可就要获罪了。怎样做才能叫“体贴上意”呢? 皇上刚才说,要给这两人定为“腰斩。”也就是说,皇上驳回了大臣们的原议,这样,不但参与审讯的各级官吏都有了不是,就连图里琛和李卫两人,也都脱不了责任。他们的想法被皇上驳回了,而且他们知道,皇上从来是只说一遍的,他的话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也不容许任何违拗。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卫他们也只能叩头领旨,心里尽管升起阵阵寒意,可是脸上却不敢带出来。 雍正也许是觉得就这样还不解气,接着又说:“朕知道,诺敏和张廷璐这两人,都是很会拢络人心,也很有人缘的。按照如今官场里的混帐规矩,这两个死囚在被押赴刑场时,他们的门生故交,亲朋好友们也都要去给他们送行。饯别呀,祭刑场啊,帮助收收尸呀,名堂多得很。朕要成全他们,既成全死人,也成全活人。你们替朕传旨给顺天府和京师各大衙门,让那里四品以上的官吏,在诺敏、张廷璐行刑时,不论是否沾亲带故,也不论是不是门生好友,统统都到西市去‘观瞻’。让所有的人都去给这两个墨吏送行,大有好处!” 李卫刚想说话,却被皇上厉声打断了:“李卫,你先不要说。你想说什么,朕心里清清楚楚。等你仔细听完朕的话,听清楚了,听明白了,你再说不迟,这不是要杀贪官吗?杀贪官不能只叫老百姓看。老百姓懂什么,你贪墨了,皇上能不杀你吗?如此而己。不行,只是这样做效用不大,要叫当官的去看,一人也不许不去,朕就是要让他们好好看看,看得心惊肉跳,看得筋骨酥软,看得魂消魄丧,看得梦魂不安!这样,以后他们的黑眼珠盯着白银子时,就会有所惊觉,就得掂量掂量,就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就得想法给自己留条后路!朕告诉你们,这些当官的,都自称是孔子和孟子的门徒,让他们见一见这血淋淋的场面,比他们关在房子里去读一百部《论语》、《孟子》还管用得多呢!” 雍正皇帝说得唾沫飞溅,说得咬牙切齿,说得杀气腾腾,也说得令人胆寒。好像觉得“腰斩”还不能慑服人心,非要把文武百官都撵到西市,让他们也都陪陪法场,丢尽脸面不可。连李卫这样的泼皮无赖,都觉得皇上做得有点太过份了。刑场上,万头攒动,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又要面对死者,又要面对百姓。“死祭”、“饯别”等等,当然是谁都不敢了,因为他们心里害怕。可是,也会有人会因此而记恨的。皇上这样不给百官留脸面的作法,能让百官心服吗? 雍正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总算是舒尽了心中的怒气。李卫虽然在雍正身边生活了多年,可是,雍正这样大发雷霆地处置官员,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吓得他什么话也不敢说了,他磕了个头讨好地说:“皇上真是圣明天子。杀鸡就是要让猴子看的嘛,不如此怎么能镇慑群丑?奴才请旨:诺敏与张廷璐之外,其余应该处决的人是不是一并执行?这样镇慑力就会更大一些。尚有山西通省官员和一十八房考官,他们应受何等处分?伏请圣裁。以便奴才等好遵照行事。” “你们自己下去看着办吧。先拟出个办法来,再交朕定案也就是了。” “扎!奴才等遵旨。” 李卫和图里琛刚走,六宫都太监李德全就来了。他今年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可是,还十分健旺。早在康熙皇帝在世时,他就升了六宫都太监,所以在皇宫里很有面子,连雍正也不能不对他高看一些。见他来了,雍正忙问:“啊,是李德全吗?你不是在老佛爷那里侍候的吗,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 “回主子爷,内务府给万岁爷选了二百七十名秀女,今天全都在宫里等候着要见皇上呢,她们是天不亮就进来的,已经等了很久了。老佛爷叫奴才来看看,皇上忙完了没有,几时能到那边去?” “哦,这是什么急事?朕还要见人哪,让她们先等着。” 十九回 语轻薄众臣遭申斥 敬老臣方苞沐皇恩 李德全上前一步说:“万岁爷,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搅和万岁爷的事儿啊,是这样,这些个女孩子早上都没有吃饭,在宫里等候见万岁又跪了这么长的时间,刚才有两个已经跪得晕倒了。老佛爷心疼她们,这才叫奴才过来传老佛爷的懿旨的。” 一听说是母后叫人来传懿旨,雍正不能再说别的了:“哦,是这样。太后选过了吗?” “回圣上,太后老人家说,她身边的人够使的了,一个也不要。” “那就让别的王爷们先选。”雍正不加思索地说,“各个王爷府里,凡是缺人的,都可以挑自己看中的。就连二爷那里,也要替他选几个送去。他现在虽然还被囚禁着,可他毕竟是朕的哥哥呀。” 李德全傻了。选秀女这事,历来的规矩都是皇上先选,别人后选的。可今天皇上却说要别人先选,他自己只要剩下的,这可真是希罕!他哪里知道,雍正皇帝一心全放在朝政上,他从来都是不近女色的。他认为,只有不贪享乐,不近女色,严于待人,也严于律己才能当个好皇帝。他只想狠下一条心来,厉精图治,身体力行,改革吏治,去建立他的强大帝国。他是这样想的,也决心这样干下去,但是,他能不能成功呢? 雍正皇上虽然不喜女色,但是要他不去选美也并不可能。放着太后派来的太监李德全在这儿,他如果不去,不是把太后的面子也给驳了吗?正巧,一个小太监进来请旨说:“外边有个叫方苞的人,递了牌子,要请见万岁。” 雍正一听说方苞来了,就显得兴奋异常。他马上吩咐说:“请方先生暂在军机处等候,朕要亲自去接他。”说着他把脸一沉,对那个小太监和殿里的人说,“你们都听着,方苞是圣祖爷在世时的老臣,圣祖皇帝尚且称先生而不叫名呢,你们怎可直呼其名?传旨下去,以后无论是谁,也无论在哪里见到方苞,都要称先生,而不准称名!”那小太监喏喏连声地退了下去。 雍正回头又对李德全说,“你向太后禀报,说圣祖皇帝驾下老臣方苞先生来了。朕不能不先见他,请太后和众位王爷再稍等一会儿,等这里的事情一完,朕就马上去给大后请安。”说罢,他匆勿换过衣服,便带着一大帮太监走出了养心殿。 方苞怎么来了?他不是已经被康熙皇上“赐金还乡”了吗?是的,当时是有这么一回书,可是老皇上让走了的人,新皇上就不能再召回来吗?不过,他回来得已经是太迟了。 方苞在康熙和雍正两朝中的作用,他的名声,他的学问,他的威望,他那像传奇一样的生平,都是寻常人不能比拟的。人所共知,大清帝国是在前明被推翻之后建立的。建国之初,有不少人一时还接受不了满族入主中华的历史现实,也有很多人用各种方式来表示反抗,写诗著文就是其中的一种,有反抗就有镇压,“文字狱”既然是老祖宗发明出来镇慑文人的一**宝,自然也就一用就灵,屡试不爽。这文字狱也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有的确实是抓住了真凭实据。有的呢,则是某些人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而诬告陷害别人的。方苞就遇上了一回,也就成了其中的受害者。那时,方苞是桐城派的文坛领袖。有一位同乡写了一首叫做《咏黑牡丹》的诗,其中有这么两句:“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如果单从字面上看,不过是文人騒客们酒酣耳热之际的即兴抒发。可是,让别有用心的人一延伸,事情可就严重了,诗中的“朱”字,本来指的是红色,但也可分析成是代表朱明皇朝的那个“朱”字。这样一来,“夺朱”就不是“黑色盖过红色”,而成了“清朝替代前明。”那么,“异种”二字,也就不能解释为“牡丹的不同品种”,而是污骂大清王朝是“异种”了。写诗的人,理所当然地被砍了头。方苞是给这诗集作序的,自然也难逃厄运,被投进了大牢。后来虽然康熙已经觉察到方苞是受了冤枉的,并且下旨赦免了他。可是、却因官场内幕的黑暗,没有人告诉他,因而让他多坐了好几年的冤狱;还是因为官场的黑暗,在一次不分清红皂白开监放人时、他又莫明其妙地被放了出来。他化名叫欧阳宏,四处流浪而不敢回家。巧就巧在康熙皇帝一次微服出巡时,偏偏碰上了他,俩人一交谈,又偏偏对上了心思,交上了朋友。于是这位方苞先生,就从文坛领袖——囚徒——流浪汉——皇帝的私交好友,最后成为在天子面前参赞机枢重务、称先生而不名的布衣宰相。 方苞在成了康熙皇帝身边非官非民、亦师亦友的重要人物之后.还确实给老皇上康熙办了不少大事。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帮助康熙选定了接班入,并参与起草了“大行皇帝遗诏”那份著名的“万言书。”对康熙朝从大阿哥到十四阿哥之间的矛盾、斗争;他们为争夺皇位而采用的手段;他们怎么各显才智。各辟蹊径;怎样同室操戈、刀剑齐鸣;怎么箕豆相燃、互不留情的那一重重密不透风的黑幕,一层层藤缠丝萝、错综复杂的关系,甚至谁说了什么,干过什么,方苞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真可谓是一位身在是非之中又无法摆脱的人,也是一位熙朝的活字典!许多事知道得太多,常常不是吉兆。方苞不仅知道得多,而且知道得细。甚至可以说,朝廷里凡是重大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一点他不知道。一个人手里掌握的机密越多,离死亡也就越近。康熙深明此理,所以这些事情办完之后,为了保护他,就以“老迈无用赐金还乡”的名义,把他放回家乡去了。方苞也不糊涂,康熙一死,他就下定了决心,永远再不出仕。他还在远离闹市的地方,修了别墅,种上梅花,要过一过清静自然、无忧无虑的隐士生活。可是,康熙放走了他,雍正却还时刻在想着他呢。雍正在登基之初,就发出了密诏,命江浙皖三省巡抚和两江总督,向方苞送去了邀请,并转达皇上殷切盼望方先生早日去京的情意。这些人接到圣旨,不敢怠慢,就轮着班,不分昼夜地前来拜访。这哪里是拜访,分明是坐地催行!就这样,一直拖了几个月,方苞终于架不住了。虽然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是他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 他不想走进这个是非窝,可是,他刚刚踏进这个叫做“军机处”的门坎,是非就找上来了。军机处,是雍正年代才刚刚建立的机构。是雍正皇帝的一条新政,也是除了上书房之外的另一个机枢重地。可是,方苞进来的时候,这里的人却阔论高谈正说得热闹哪。外边走进来的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人们都不认识,所以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是的,当年圣祖皇帝在世的时候,方苞虽然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他却没有任何职名,也无需和京城的官吏们往来。除了张廷玉、马齐和几个皇子之外,确实是谁也没见过他的尊容。现在他突然进来了,而且,一进来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里。开始时,还真有人看见了,不过他们只是感到可笑,因为这个糟老头子,长着一张干黄瘪瘦的大长脸,留着两撇细细的老鼠胡须。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套在瘦弱的身子上,显得又宽又大。一双精亮的小眼睛里,闪着贼也似的光芒。看年纪嘛,大约有五十多岁。这相貌,这打扮,说句老实话,还确实让人不敢恭维。他,他是干什么的呢? 方苞才不管他们怎么评价他呢。他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专心致意地听热闹。他想听听雍正新朝的这些个官员们,是怎样为雍正皇上卖力的。可是,他不听还好,一听之下,使他大失所望。原来他们谈得最起劲的,竟是一个京都红妓苏舜卿!有人在学着她说话的声调;有人在说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娇情;有人在形容她的美貌和琴棋书画样样拔尖的能耐;还有人在说她如何让那个叫刘墨林的举子吃了闭门羹。说的,笑的,闹的,唱的,把这个堂堂机枢重地,翻成了歌楼酒肆。就在这时,忽然门口一声高喊:“圣驾到!”随着喊声,雍正皇帝已经跨进了房门。 事出仓促,在座的人全都慌神了。抢着戴帽子的,挣扎着穿靴子的,干瞪着俩眼吓傻了的,忙乱中碰翻桌椅的,你挤我撞,你争我抢,相互推拉,相互怒视,什么样的人都有,可就是全都忘了向皇上叩拜行礼!方苞微微一笑,款款走上前去,弹弹袍子角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容不迫地跪下,向皇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臣方苞奉旨觐见龙颜,恭请皇上万岁金安!” 雍正皇帝满面笑容地站着受礼,又伸手把方苞搀起来说:“先生,你终于来了,叫朕想得好苦呀!算起来,你离开京城有二年了吧。这一向身子可好?嗯,看起来你满面红光,似乎是更健旺了,朕真是为你高兴啊!来来来,你先请坐。” 在场的人听到皇上这样说,才知道这老头子原来就是鼎鼎大名的方苞。这才觉得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妥,也才意识到还没有向皇上行礼。他们连忙跪了下来参见皇上,可是,已经晚了!皇上早已收敛了笑容,冷冷地说:“这里是军机处,顾名思义,是处置军国大事的枢要重地。你们胆敢在此大声喧哗已是不敬,还说些什么粉头妓女的丑闻,成何体统?说,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但又不敢总是拖着呀。人群里官最大的就数那个叫李维钧的了,他鼓着勇气叩了个头说:“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扎,前来叩见皇上陛辞的。因不知这里是军机处,只看着好像是几间空房子,就进来歇息笑谈。求万岁恕臣等不知之罪。” “啊?这么说,你倒是有理了?”雍正冷冷地说,“朕并没说不让你们进到军机处,而是听着你们那近于无耻的谈话恶心!宋代是怎么亡的你们都清楚,不就是因为文恬武嬉吗?殷鉴不远哪!”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维钧,“你叫李维钧是吗?你是读饱了书的翰林,难道不知道做官就得像个做官的样子,回话也要老实回话吗?朕下旨要天下官员不得观剧,可你们却在这里大谈青楼红妓,把嫖娼争彩的话头都说到军机处来了,真是无耻之尤!你们不是要‘陛辞’吗?好,这就算是辞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朕的这些话,每人都写出一份请罪折子递进来让朕看,你们,全都给朕出去!” 皇上说,“这就算是辞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要把他们全都免职呢?没准,那得看他们的请罪奏折写得如何,也还得看皇上是不是会对他们开恩。看着他们一个个灰溜溜地低着头走了出去,雍正又对门口站着的太监说:“你到内务府传朕的旨意,在这个门口立一块铁牌。写上:无论王公大臣,贵胃勋戚,不奉旨不得在此窥望,更不得擅自入内!还有,马上从乾清门侍卫中抽调人来,做军机处的专职守护;再到户部去传旨,选派六名四品以上的官员,到这里来做军机章京。要不分昼夜,在此轮值承旨。” 雍正皇帝说一句,小太监答应一声。等皇上说完了,他利索地磕了个头,便飞也似的传旨去了。在这个过程中,方苞一声未出,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看着。雍正的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他早就知道了。今天雍正当了皇帝,自然要比从前更严厉,这是方苞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雍正回过头来对方苞笑着说:“先生,真是想不到,你刚进京来,就看到了这窝心的事。好了,这也算完了朕的宿愿,军机处以后就成为朕的左右手了。原来朕想在这里和先生好好说说话。可是,你看这里现在要什么没什么的,太不成话了。咱们还是到养心殿去谈吧——邢年,告诉御膳房,给方先生准备午膳。叫他们拿出本事来,做得好一点。来来来,方先生,你和朕同乘銮驾到宫里去。” 方苞连忙说:“万岁,这怎么能行?臣乃布衣白丁,岂敢亵渎皇上万乘之尊?那样就要折了臣的阳寿了。” 雍正哈哈大笑:“好,说得好啊!不过方先生,你是儒学大家,难道也信这些不成?既然你这样说了,朕就和你安步当车,一同步入皇宫。” “臣方苞不胜荣幸。万岁,请——” 走在通往皇宫的路上,方苞向在天街上等候召见的人群看了一眼。心想,这可好,我本来不想在这紫禁城里显山露水的,叫皇上这么一来,反倒更加出众了。但他知道皇上的脾气,从来是不容别人违拗的,也只好如此了。 进了养心殿,皇上盘腿坐在大炕上。又命太监给方苞搬了一个绣墩来,方苞叩头谢恩欠着身子坐了下来。养心殿曾是当年康熙在世时方苞常来常往的地方,如今新君即位,这里已经换了主人。想起老皇上康熙的知遇之恩,方苞不由得心情激动。他没有急于说话,他知道,雍正皇上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他一定会先说的。果然,雍正一笑开言了,“先生,你知道朕为什么一登基就把你请来吗?” “皇上恕臣愚钝,臣不知。” “不,不,你不会不知道的!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你就不会在家一直拖着不肯进京了——你且等等,别说话。朕绝无责怪你的意思,你也不要谢罪。这里面的缘故,恐怕只有你知朕知。咱们心照不宣吧,这是朕想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是,先帝当年怎样待你,朕也会怎样待你。你心里不要存个‘伴君如伴虎’的念头,那样就让朕大失所望了。” 雍正的话是笑着说的,可是方苞听了却不觉浑身打战。对于这个四爷,方苞是太了解了。在康熙晚年作出的重大决策中,方苞是起了关键性作用的。对于皇室内幕,方苞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雍正能够即位,有方苞的一份功劳。但雍正那阴鸷狠辣,把恩怨看得极重的性格,方苞也是清楚的。方苞之所以迟迟不来北京,就是他拿不准这个新皇帝是要回报他方苞的举荐之功呢,还是要用方苞这块石头,去打至今不肯臣服的阿哥党?刚才皇上所说的两句话,第一句,似乎是在怪他没有马上应召进京。但皇上又说出“心照不宣”和“朕知你知”的话,是原谅了他;第二句就更明白了,那是点明了你不要因为皇上的脾气不好,而心存疑惧。更不应该有“伴君如伴虎”的念头,在皇上的面前阳奉阴违!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压力,是瞒不住方苞这个绝顶聪明的人的。此时此刻,方苞能不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吗?他连忙起身离座跪了下去:“臣怎么能这样做?臣又怎么敢这样做?方苞乃是一个待决的死囚,被先帝超拔出苦海又委以重任,言必听,计必从,这样的恩遇自古能有几人?报答君恩就当以身许国,臣岂敢以利害祸福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况且万岁还在藩邸龙潜时,臣就常常聆听教诲。也深知万岁待人则宽厚仁德,对事则是非分明,臣早已衷心感佩。臣不过一个穷儒,身受两世国恩,怎敢以非礼之心来上对圣君?” 二十回 敬先贤君臣结同心 训后生雍正动真情 “方先生请起。”雍正放心了,“先生果然明白朕的心意。朕所期待的,就是你的这番话,这个心!朕召你进京来,为的是借你的才华,辅佐朕成功。将来,朕是一代令主,而你也将成为千古名儒——朕说这话,并不单单是酬谢你的功劳,你明白吗?” “万岁,臣并无尺寸之功于圣上,请皇上明训。” “哈哈哈哈,”雍正开怀大笑,“你很会说话,也很能责己。这一点朕虽与你心照,但却不能不宣,当初先帝立传位遗诏时,你是在旁边的。先帝曾在选朕或是选十四弟之间,长期犹疑不决,后来先帝征询你的意见,你是怎么说的?” 方苞一下子愣住了,他怎么也不明白,他和康熙皇上当年的对话,那个所谓“法不传六耳”的谈话,雍正怎么会知道了?此刻雍正皇帝见这位学贯古今的大儒、被自己摆弄得惶恐不安,他发出了满意的微笑,“方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你忘了你曾经对先帝爷说的话了吗?来,你看看这个吧!” 雍正皇帝用隆重的礼节把方苞老先生请进了皇宫。两人刚一说话,雍正就问方苞说:“当初先帝在挑选继位的皇子时,曾在朕和十四阿哥之间长期犹豫不决,后来,先帝又征求先生的意见,你方先生却只说了三个字,便让先帝定下了决心,这三个字真可谓是一字干钧啊!先生、你还记得这回事吗?” 方苞怎么能忘了当时的情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在康熙六十年发生的事,是在号称“宫内之宫”、“园内之园”的“穷庐”里发生的事。“穷庐”,这个从外表看似乎一点也不惹眼的地方,座落在畅春园内一大片浓密的松林里。在这里侍候的太监,全都是被刺穿了耳膜和吞了哑葯的聋哑人。晚年的康熙就在这个十分隐秘,又绝对安全的小殿里处理军国大事,而其中最要紧的便是起草“遗诏”和选择接替皇位的人。方苞并没有任何官职,但他的地位却分外重要。因为,他是老皇上的朋友,是唯一可以和康熙畅怀交谈、毫无顾及的人,也是老皇上在遇到难决的事情时,唯一可以咨询的人,在诸皇子拼命争夺承继大权时,康熙和方苞谈得最多的题目,便是逐个地品评各人的优劣。他们谈论得最多、康熙皇帝最拿不定主意的便是老四胤祯和老十四胤是。两兄弟是一母所生,又各有各的长处和不足。最后,方苞建议说:“观圣孙。”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因为康熙最看中,也最喜爱的皇孙,就是四爷的二儿子弘历。康熙当时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叮咛方苞说:“朕要再想想,此事你千万不能向外透露。法不传六耳,一旦泄露出去,朕就是想保你,也是不能了。”方苞当然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也知道假如他不听康熙的招呼,就将受到最严厉的处分,恐怕杀头、灭门都是有可能的。不过,方苞可也不是一般人,事君以忠,待友以义,这些做人的基本道理他还能不明白吗?更何况康熙对他又是如此的信任呢,现在让方苞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只有康熙和方苞两人知道的,“法不传六耳”的秘密,雍正皇帝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雍正皇帝看方苞陷入了迷惘,这才微笑着拿出了一个黄匣子,取出里面用黄绫包着的册子来:“先生,请看,这是老人家留下来的御笔扎记。” 方苞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真的是先帝亲笔所书,真的是先帝的手泽呀!只见上面有这样的一笔记载: 今日征问方苞:“诸子皆佳,出类拔萃者似为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然天下惟有一主,谁可当者?”方苞答奏:“唯有一法为皇上决疑。”问:“何法?”答曰:“观圣孙!佳子佳孙,可保大清三代昌盛!”朕拊掌称善:“大哉斯言!”六十年正月谷旦记。 这篇扎记上的字迹一笔一划俱都十分认真,却略显歪邪。很显然是身在重病中的康熙,化费了很大努力写成的。方苞看着这熟悉的字迹,想起当年康熙皇上对自己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恩义,和同窗剪烛论文,共室密议朝政的情份,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似血似气,又酸又热的苦涩。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看着方苞如此动情,雍正皇帝不胜感慨。他起身下炕,在地上来回的踱步,心潮起伏地说:“为君难哪!先生当年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先帝已经完全明白。朕身边有他老人家的一个‘好圣孙’,也就是现在的‘四爷’宝贝勒弘历。”雍正略一停顿,接着说道,“方先生,你好狠心哪!朕原来一心一意地想当个逍遥王爷,也不愿像现在这样做这天下第一难事。可是,你把朕推到了火炉上烤还觉得不够,又要朕的儿子也来受这份煎熬!从私心来说,朕对你甚是不满;但就公心而论,你为大清奠定了三世鸿基,功在社稷,朕又要感激你。所以,无论公私,朕都要对你负责始终,你明白吗?” 方苞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太明白了!康熙皇帝的决策过程。雍正是怎么当上皇帝的,有哪一点不是方苞亲眼目睹,亲自参与的?对于这位皇上,方苞可以说是知之甚深。他也明白,刚才的这番话,是雍正不能不说的。方苞更清楚,皇上的话有一半是真的,却有一半是假的。说真,就是雍正自己连做梦都在想着当皇帝,不但自己想当,而且更想让儿子、孙子,世世代代都来做皇帝。要是不想,他当初还和阿哥们争的什么劲儿?说假,是指雍正刚才那“把朕推到火炉上”,“要朕的儿子也来受这份煎熬”的话。那是货真价实的假撇清,是做了样子让别人看,说出口来要别人听的。不过,方苞现在既然来到这是非圈里,也不能一见面就揭穿它。再说,揭穿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方苞稍一思量,便回答说:“皇上如此推诚相见,臣怎敢不以愚钝之才,为皇上效鞍马之劳?但臣毕竟是已近花甲的人了,黄花昨日已去,夕阳昏月将至。臣恐怕误了皇上孜孜求治之心啊——曾记得圣上藩邸之中大有人才,何不选拔上来,帮助皇上在上书房里办些差使呢?” 方苞的话,雍正皇上也是一听就明,他这指的是邬思道。是的,邬思道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是,雍正却有三不能用。其一,就是雍正认为邬思道在帮助自己夺取皇位时,已经累得心力交瘁,不可能再有什么新的建树了;其二,邬思道过去为四王爷尽力时,一直是隐姓埋名的,因为他曾经受过朝廷的通缉。雍正登基之后,突然启用他,肯定会遭到别人的攻击;其三,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邬思道手里掌握的有关雍正的机密太多了。不杀他已是宽典厚恩了,怎么还能再用他?小用,他会觉得屈才;大用,他又会给自己掣肘。但是,雍正也知道,这三条理由,哪一条也不能明说。所以,他也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便说:“先生所见虽然不错,但原来藩邸旧人,朕已用了不少了。年羹尧现在当着大将军,戴铎在作着福建按察使,就连李卫,也已做到了布政使。朕一向提倡天下为公,可又一直在用朕的旧人。让这些人都成了出将入相的人物,后人将会怎样评价朕的政绩?再说邬思道身有残疾,也不便让他在朝里做官。唉,朕也有自己的难处啊!方先生,朕今日向你交了底,望你能体谅朕心。”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回头,见太监们已经抬着御膳桌子进来了,便亲切地向方苞招呼一声:“哦,咱们只顾了说话,瞧,是进膳的时候了,方先生,请,咱们边吃边谈吧。” 这桌御膳是特为方苞准备的,虽然说不上是皇宫大筵,可也足够丰盛了,雍正皇帝让方苞坐在自己身边,还不断地用筷子指着一道道的菜说:“请啊,方先生,不要客气嘛。咱们君臣难得有机会在一起进膳。你爱吃什么,就尽管吃呀。” 和皇上一起进膳,方苞可不是头一回。当初康熙皇上在世时,他经常能得到这个荣幸。康熙皇帝是位十分体贴下属的君王,他知道,让谁和皇上同坐,他也不敢放胆吃。所以总是单独为方苞开上一席,好让他吃得畅快。今天可好,这位新君让自己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又挨得这样近,而且这位皇帝又是个脸色说变就变的冷面王,方苞能吃得下去吗?他恭谨地欠着身子坐下。一边回答着雍正的问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动筷子。心里还在不停地打着算盘,生怕给皇上一个坏印象。这不是吃饭,这简直是活受罪!雍正平日的膳食非常简单,吃得既少,还不爱荤腥油腻。方苞才刚吃了一点,皇上已经要漱口了。方苞一见这情景,连忙起身就要谢恩,却被雍正一笑拦住了:“方先生,朕知道你还没吃饱哪。先帝在时,常常开玩笑说,‘别人是心宽体胖,可方苞却是体不胖而心宽。他是位放开肚皮吃饭,立定脚跟做人的君子’。今天这膳食是专为你预备的,并不合朕的胃口,所以朕不能陪你了。朕到里边去看折子,你能吃就多吃些。要不,糟踏了不也是可惜嘛。” 雍正说完就抽身进去了,方苞这才放下了心。说实话,他今天早晨因为赶着进宫没有吃好,还真是饿了。皇上一走,方苞如释重负。连三赶二地扒拉了几口,就忙放下筷子,进去谢恩了。雍正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方先生,吃好了吗?请坐下,朕马上就完。” 方苞谢恩入座,心里却在想:好,还是当年那份勤勉。嗯,算得上个好皇帝!是的,从方苞见到雍正皇帝到现在,他所得到的印象都是很好的。他们之间的谈话,也可以说是坦率和真诚的。尽管方苞初来时的疑惧并没完全消失,但雍正却用自己的行动,使方苞对他多了几分信心。 小太监进来请旨,说马齐、隆科多和李卫、田文镜、杨名时以及孙嘉淦,都正在外边等着请见皇上。雍正放下笔来,揉揉手腕,高兴地说:“好啊,传他们进来。先生你只管坐着别动,也无需和他们见礼。”方苞听了心中又是一动:哦,今天来的正是铸钱、山西和科考三个轰动全国大案的官吏,看来是要我帮皇帝说话了。可是,皇上既然没有明说,我又怎么能随便开口呢? 一群臣子列队进内,向皇上叩见行礼。大家都看到了端坐在皇帝身边的方苞。可是,大家却并不认识,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特殊的资格和皇上一起端坐受礼。只有马齐,因原来就是上书房大臣,曾经见到过方苞。可是,也只敢和方老先生四目相交,算是打了招呼,却不敢冒然说话。雍正今天似乎是心情很好,笑着对从大臣说:“好好好,今天三路诸侯齐到,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孟津会’了。李卫,你是这三个案件掌总的,你就先说说吧。” “扎!” 李卫答应一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来。不过,方苞却不知道,李卫所看的却不是一般人所谓的“奏折。”他看的,是他自己画出来。别人谁都不懂的图。那上面,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记号。有的地方是个人头,有的地方却像是一个大瓜。可就这鬼画符似的图画,李卫眼睛瞄着,嘴上说着,竟然也把这三大案件说了个明明白白,一丝不爽。 雍正一句也没有插言,一直等到李卫说完了才问:“完了吗?” “回皇上,奴才说完了。” “诺敏是什么处分?” “回万岁话,奴才等拟定的是腰斩。” “张廷璐呢?” “他和诺敏有所不同。奴才和图里琛又按皇上的旨意议了一下,觉得这是个受贿贪墨、科场舞弊的案子,更应该从重处分,所以定为凌迟。” 雍正在思考着,好大一会没有说话。突然,他回过头来问方苞:“先生,你看他们拟的罪名合适吗?” 方苞略一欠身答道:“万岁,臣以为定得都太重了些。” “嗯?” “万岁以严刑竣法来改革吏治的本意,臣以为切中时弊。”他向李卫看了一眼又说,“但他们没有体察万岁的初衷,定得重了些。比如诺敏的罪,显而易见是受了下属的撺掇,才上下勾连,通同作弊的。他的主要罪状是欺蒙君上,袒护下属。现在既然放过他的下属,对诺敏的量刑似也应该从轻。为了给朝廷稍存脸面,应判‘赐自尽’更为合适;张廷璐一案并未审明。为整饬吏治,杀一儆百,对此案从重从快,这想法是好的。但纳贿并非十恶不赦之罪,与叛上谋逆是有区别的。如果给他定了凌迟,就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以后真的有人称兵造反,当如何处置呢?所以臣以为,定为腰斩足矣。” 雍正皇上暗自称赞:好,方苞不愧大家,说出话来真有画龙点睛的功效。而其中最让雍正感到得体的是两句话:第一句“给朝廷稍存脸面。”雍正心里明白,方苞指的是皇上刚刚表彰了诺敏是“天下第一抚臣”,转脸就又把他处以腰斩,确实是让皇上没法下台;第二句,方苞说的“此案并未审明”,更是一针见血。以“并未审明”之罪加以极刑,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李卫在一旁听了,心中也是极为佩服:嘿,这老头儿,还真有两下子!马齐也从案件审理中大约知道,这里面是戏中有戏的。但他久经大难,早就心止如水了。在这种场合里,更是一言也不肯多说。隆科多听到方苞说什么“谋逆”、“造反”之类的话,心里就有点发虚。他也是只能老实地听,却不敢多说一句。 可这里面还有个刺儿头,就是那个孙嘉淦。在铸钱大案里,孙嘉淦先是受了申斥,继而又升了官职,他有点浮燥了。此时他见房里人都沉默不语,就上前跪了跪说话了:“万岁,不能这样!方老先生的大作,臣是从小就读过的,也从中受益匪浅。可今天聆听他的这番言论,却又大失所望!请问方先生,您既然说‘案子并未审明’,就该要求查个水落石出,然后分别等次,按律严究。怎么能这样稀里糊涂的就说要结案呢?” 方苞没想到雍正身边还有这样大胆的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嘉淦,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直看得孙嘉淦心里有点发毛了,才微微笑了笑说:“好,说得好。你既然称我为‘老先生’,我也就不客气地叫你一声‘后生小子’了。你只懂得一个‘执法要严’,可你却不懂在情、理、法这三个字中,还有经有权,各不相同,而在衡量时又要分出轻重、缓急来。天下之大,道藏之深,不是一句话能够概括的,也不是用一把尺子能够量准的。就用你自己经历过的事来说吧,圣上采用了你的铸钱之法,却又曾贬降了你的官职,你难道不能从其中悟出来一点道理吗?” 孙嘉淦头一梗还要反驳,雍正却抢先发话了:“孙嘉淦,你还太嫩啊!诺敏和张廷璐都是朕平日十分亲近和信任的大臣,可是,他们还是辜负了朕的殷切期望。先帝在日,总是讲‘清水池塘不养鱼’,而要‘和光同尘’的道理,朕当时也不甚明白。如今朕自己碰上了这些事情,也算悟出了一点。你们都知道,朕是虔信佛教的。佛心无处不慈悲,朕平日走路时,连别人头上的影子都从不敢踩,何况杀人!现在天下官吏贪贿之风,已经闹到不狠心整饬、不开杀戒不行了!可这杀戒应该开多大?杀人应该杀多少?像这样的巨案、大案,一下子就有几百颗人头落地,后世的人将怎么评价朕这个皇帝?孙嘉淦啊,天也给了你一颗心,你就用这颗心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想清楚了,再来方先生面前哓舌。” 二十一回 肩重任必须公忠能 治乱世岂可无约法 雍正皇帝迫于局势不得不作出让步,将苛刑竣法稍稍收敛,也将对诺敏和张廷璐的处分稍稍减轻。不过他的这种境况,这种心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和理解的。孙嘉淦出头反对,受到了方苞的教训,皇上也严厉地责备了他。孙嘉淦不言声了,可是,在一旁的田文镜却忍不住还想说话。孙嘉淦说的是考场舞弊案,追的是“尚未审明”这句话。田文镜呢?他是山西官员贪贿案的见证和首告人,他觉得就这样给诺敏一个“赐死”的处分,太便宜诺敏这小子了。一想起自己在山西时遭到的种种非难和羞辱,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行,不能让诺敏这样死,我得再向皇上奏本,起码也要他像张廷璐那样,闹个“腰斩”什么的,才能消我心头之恨。可是,他这里刚想说话,却早被雍正皇上看见了。雍正踱着步子来到近前,指着田文镜对方苞说:“方老先生,你来看,这就是揭开山西秘密的田文镜,他可是朕的老相识了——田文镜,当年黑风黄水店的事你还记得吗?” 皇上此言一出,把田文镜惊得差点喊出声来。皇上说的那个黑风黄水店的事,田文镜怎么不记得?他不但记得,而且是永远也不能忘怀的。那年田文镜和李绂两人进京赶考,在黄河滩上住进了黑店,被店主用麻葯放翻。要不是凑巧遇上当时还是皇子的四爷,要不是四爷手下有狗儿和坎儿这两个机灵的孩子,他和李绂就没命了。可是,第二天临别时,四爷分明交代过一句话:“黑风黄水店的事,以后不要说出去,说了对你们不会有好处的。”后来田文镜和李绂来到北京,才知道四爷的深意,那是怕他们搅进阿哥党里去。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这趟黄河故道行的后面,还有雍正皇帝永远也不能向人说出的一段秘密。不过,这俩人还是从心底感激四爷的。四爷当上皇帝后,他们都受到了重用,干得也都很卖力。他们觉得,不这样,就无以报答皇上对他们的救命和知遇之恩。可是,田文镜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件藏在心底多年而不敢说出来的事情,万岁自己却把它翻出来了。他连忙叩了个头回奏说:“万岁,臣怎敢忘了圣上的生死骨肉深恩?当年若不是托了皇上的洪福,臣早就化作灰烬了。但臣谨记万岁当年的谆谆嘱咐,虽时刻铭记心头,却不敢在人前有丝毫卖弄。” “是啊,是啊。常言说君臣际遇难,如此生死际遇,更是一生难得第二次。正因其难,所以朕也是轻易不肯妄言际遇,也并不指望你和李绂二人来报答朕的恩情。圣人云:君子爱人以德。朕用人从来都出自公心的,从不以小恩小惠小巧小智来拢络人。朕今日旧事重提,是看你确实是个有良心的人,知道要忘身报恩不计较利害。好,很好,朕要的就是你这个良心,你这忘身报恩的良心。只要有了这良心,你就大胆地干下去吧,你会终生受用不尽,朕也绝不会亏待你的。” 殿里的人听了他们君臣之间的对话,都不免吃惊。因为在雍正登基之前,这俩人都是默默无闻的人物呀。人们只知道李绂是正牌的科甲出身,而田文镜则是纳捐除授的。化钱买的官本来是不吃香的,可是,田文镜却有幸当上了去陕西向年羹尧传旨的“宣旨使”,他回来时又搅起了山西这场大案。怪就怪在皇上还真听他田文镜的,田文镜说山西有事,山西果然就出了事。那位李绂,原来的官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学差,要论资历,还嫩着哪!可是,科场舞弊案刚一发现,他就被任命为顺天府恩科的主考,而且还只用他一人,连个打下手的人都没有,这是多大的信任哪!他们俩怎么升得这样快呢?哦,现在明白了,原来这两人还和皇上有这么一段渊缘啊。方苞想的更多,因为此前不久,皇上还对他说,不能多用私人,可田文镜与李绂不也是与雍正关系密切的人吗?眼下看看在这养心殿的人,除了马齐这个熙朝老人外,哪一个不是雍正亲手提拔上来的呢? 他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旧文镜却开言了:“臣田文镜身受两朝国恩,并不是仅仅为了黑风黄水店的事要报答皇上。圣祖爷在位时,臣只知对圣祖尽忠效力;当今皇上即位,臣也只知为皇上尽忠效力。其它皆是身外之物,臣从来也不去想它。万岁适才所言的‘忘身报恩’一语,臣不敢当。” 方苞听他这样一说就明白了:哦,这人别看不是科举出身,可他说话却很得体,也很会投人所好,让你挑不出他的一点毛病来。再细心一想,雍正刚登大室,要是不这样破格用人,还真是不能成就大事。难道不用他们,还能用心怀二志之人吗?想到这里,他便点头插言说:“嗯,好。公、忠、能,三者俱备,难得呀!” 田文镜刚才说的已经让雍正皇上很满意了,方苞这么一点,更点得正是地方。雍正觉得好像让人给搔了痒痒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服。他的脸上都放出光来了:“方先生,说得好。说得好啊!田文镜职位并不高,可是他却能忠心用事,一心为公,不枉了朕对他的一片期待之情。诺敏也曾是朕的亲信大臣啊,他上下勾连,狼狈为奸,不论是在山西或者在京城,都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人物。田文镜路过山西时,诺敏正是飞扬拔扈,不可一时之际。田文镜偏偏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别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上看出了毛病。而且从不能插手处插手,从不能进步处进步,终于使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这番捏沙成团的手段,堪称一个‘能’字。事君以忠,一心为公,都是臣子的本份,但这个‘能’字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办到的。方先生给他概括为‘公、忠、能’三个大字,这话说得真好,可以当作任用天下官员的三字真经!” 听到皇上这样评价自己,田文镜心里的那份得意就别提了。他可不傻,他心里明白着哪!要是皇上真地知道了,他田文镜的这个“能”字,其实并非他自己的本事,而是比他更“能”的邬思道替他挣来的,或者换句话说,是他田文镜用高价买来的,皇上将会怎么看他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马齐现在可找到机会了:“圣上此言极是!大凡一个人受了朝廷的厚恩,总是要报答的。而且只要他稍有天良,最起码也能作到体贴圣心,为国分忧。所以,这忠与公二字不难。难就难在既忠且公而又能,三者俱备。如今天下百废待举,像田文镜这样的能员,臣以为越多越好。” 马齐不愧是两朝元老,这马屁拍得也正是地方,说的又正是皇上眼下最爱听的话。雍正不禁击节赞赏:“对呀,就是这句话。朕今天还想说说李卫,他本来是朕的家奴,表面看来好像也没什么大学问,朕为什么这样重用他呢?就是因为他一心一意地就知道为朝廷尽忠,为百姓做事。有时事情迫在眉睫,他不请旨就去办了,而且常常办得很好。难道他就不明白万一办砸了,自己也要承担罪责吗?不,他没有想到要事事处处成全自己。可是,他没想到的,朕却要替他想到。朕要成全他,因为成全了他,也就是成全了朕自己嘛!常言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要故意去做,故意地要做给别人看。就如你们科甲出身的人,动不动就先想到‘名’,想到要保持名节呀,要扬名万代呀,这很不好。因为你一想到要留名,就不能全公,全忠,也自然不能全能了。孙嘉淦,你现在知道朕为什么要先挫辱了你,然后再升你的官职了吗?” 孙嘉淦听皇上说得云遮雾罩,正不得要领哪,突然皇上把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而且还又是指责。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好像连李卫这混小子都比他强。他心里不服气却又不敢明说:“皇上,请恕臣愚昧。臣请皇上明训…” 雍正回过头来看了看孙嘉淦,见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恐惧,雍正满意了。他在心里说,嗯,朕要的就是这样的人。他盯着孙嘉淦看了好久才说:“那天朕把你赶出了养心殿,你却想在午门自尽,有这回事吗?” “…回皇上,有…” “做儿子的受到父母的责备,想不通便要去自杀,给父母留下一个不慈的罪名,这算得上是为父母尽孝吗?” “不,不算尽孝。” “臣子受了君王的责备,感到受了屈辱,便也去自杀,给君王留下不仁的罪名,这算得上是尽忠吗?” “不,不能算。” “着啊!那天你受到朕的挫辱,不想想其中的原因,也不想想这件事情的后果,就要撞死在午门,给自己邀得一个‘尸谏’的美名,让自己能名垂青史,标榜万代。你的心愿达到了,可是,在养心殿里坐着的朕呢?后世将怎样评价朕这个皇帝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孙嘉淦磕下头去:“万岁,臣知错了。” 雍正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这就对了。告诉你们,朕自己就是个孤臣,也是在四周皆敌,一片喊打声中苦斗过来的,所以朕最不喜欢的就是脓包软蛋,但朕也绝不赞成那种只知逞血气之勇、匹夫之勇的人。朕要的是公忠能三者俱备的人,是像田文镜和李卫这样的人!” 众大臣听皇上说得如此入情入理,心中都十分感动,一齐跪倒:“臣等一定要凛遵圣命!” 雍正见说服了众人,心里也是十分高兴,但他突然想起太后那里还正在等着他哪,便笑了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方先生且不要回去,顺天府恩科的试卷已经送进来了。请先生把他们选的一、二甲的卷子再看一遍,从中选出三十名好的来,朕回来时再看看。哦,对了,贵州省巡抚出缺,吏部提了个名单上来让朕挑选。朕的意思,杨名时就很好嘛。杨名时,你自己看呢?” 雍正今天是正在兴头上,其实委派什么人去做事,还用得着问下边吗?这不,他这一问,还真问出题目来了。杨名时进来这半天还没有说话,不是他不想说。是因为没逮着机会。吏部的人前两天就透信给他,说,想派他到贵州去当巡抚,他听了很不高兴。因为他知道,贵州是个有名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穷地方。那里苗瑶杂居,土司猖獗,割据一方,危害全省,号称“天下第一难治。”再加上云南总督蔡珽,又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仗着手中有兵,什么事情都敢干,尤其是爱干涉地方行政、民政,和他共事,可以说是难是加难。他正在想着怎么向皇上委婉地说明,求皇上开恩,免去了他的差事,不料皇上却抢先说了出来,闹得他手足无措了。不过,这杨名时也不是不敢说话的人,他略一思忖就老实地顶了回去:“回皇上,臣不愿去!” 此言一出,殿里的人全都惊得呆住了。怎么,这杨名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竟敢当面顶撞皇上,拒不遵从皇上的指派。要知道,这可是杀头之罪呀!不要说别人,连方苞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方苞是见过大世面、也懂得规矩的人啊,庙堂之上,皇帝面前,谁敢对皇上这般无理呀?任何一代的君主,也都是金口玉言,说一不二的。更何况雍正的脾气个别,他说话从来是只说一遍,必须遵从而不容反抗的。杨名时是疯了,傻了,还是脑子出了毛病?谁给他了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顶撞皇帝呢?方苞今天算真的开眼界了,敢情;打从他来到雍正身边,听到的,见到的,全都是这性子!方苞就是想从中调和,也不知打哪儿开口了。 雍正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杨名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本来是要走的,太后那里可能早就等不及了。他原想着,自己已经说了,杨名时叩头谢恩,说一声遵旨,这事就完了。现在,杨名时说的却是:“臣不愿去”,这可真稀罕!要知道,雍正从当王爷,甚至还在当贝勒的时候,就没听谁敢说这样的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突然站定身子,用怀疑的口气厉声问道:“嗯?朕没有听明白,你再说一遍!” “是,臣不愿去贵州。” 这次雍正可不能再说没听清了:“什么什么,你不愿去贵州?你想干什么?” “回万岁,贵州巡抚一职非臣所能,臣宁愿还回湖广去当藩台,也不愿升迁。” 雍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这是他就要发火的前兆。他向身边的太监要了一杯热茶来,喝了一口,狞笑着说:“很好,很好!你不愿去贵州,却要回湖广,可湖广也不是最好的地方!听人说过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里才是好地方哪。朕要派你去杭州当个布政使,大概你就满意了。你愿意去吗!” 杨名时并没有被雍正的气势吓住,他抬起头来庄重地说:“万岁误解了臣的意思,臣并非贪图享受、畏惧艰险之人。据臣所知,从康熙五十九年至今,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贵州巡抚一职,已经换了七任。除了其中一人是因为父亲病故报了丁忧的,难道另外的六人都不称职吗?不!是他们的头上压着一位蔡大人,蔡上将!臣招惹不起这位国家柱石,就是遵旨去了,恐怕要不了一年,就会因毫无建树而被参革回来。到那时,臣将无法向圣上交代,也违背了圣上命臣去黔的宗旨。且万岁命臣去贵州,任臣以封疆大吏之要职,臣不想当这第八人。因为臣知道,此等重要职务频繁更换、形同儿戏的作法,不是万岁的初衷。所以臣宁愿到乌里雅苏台军前去效力,也不愿到贵州去。” 杨名时说得振振有词,掷地有声,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方苞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觉得就是只听听杨名时这话,也算不虚此行了。 雍正盯着杨名时看了好久才说:“蔡珽此人,刚愎自用,不能容人,是他的短处。但他能带兵,能打仗,在那里没有他也是不行的。你既然这样说,就只管前去上任吧。你刚才不是说,那里的巡抚四年里换了七任吗,朕和你约定,七年之内,朕不调你巡抚之职,让你这第八任巡抚能善始善终,这总该行了吧。” 杨名时略一思忖又说:“臣谨领圣命,但臣还要请旨。” “哦?你还要朕怎样?” “臣绝不干预蔡将军的军务。但请万岁下旨给蔡珽,也请他不要动不动就以苗瑶民变为理由,干预地方民政,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蔡珽答应了臣的条件,臣就能当得下来。” 雍正放声大笑:“好,冲你有这勇气,朕就答应你。但你必须保证,从明年起,贵州钱粮自足自筹,朝廷不再给你调拨一斤粮食和一两银子,你敢承担吗?” 有了皇上的许诺,杨名时尚有何惧。他高声答道:“臣敢承担此任,绝不让君父再为贵州之事操心。” 二十二回 童稚女大胆批龙鳞 雍正帝纳谏放宫人 处理完养心殿这里的事情,雍正皇帝坐上亮轿前往后宫。虽然几个臣子刚才的一番对话很让人满意,但他心中的弦还是不能松开。唉,令人头疼的事太多了。西线开战已是定局,年羹尧出兵青海也正在路上。可是,还一仗没打呢,光是行军,就化费了四百多万两银子。这些银子从哪里来,还不是要靠清理亏空来填补?清理亏空的事,现在委任的是老八来管,他是首席王大臣嘛。可老八却并不和皇上一条心,表面上看搞得轰轰烈烈,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十三弟允祥给皇上送来密折,说已经清出的各省官员拖欠银子,共计四百多万两,这不正好用在前线吗?雍正下旨给各省,要求他们将清出的银两火速解来京城,以应急需。可是,允禩却大笔一挥说,此项欠款全都在今年秋季的火耗里冲销!好大的口气啊,朕在上边顶着“苛政”、“暴虐”的名,你老八却在暗地里干着拆毁山河的事,你可真能和朕配合呀。更让人生气的是,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年羹尧,竟然也在下边捣鬼。有三个已被抄了家的官员,居然还有存钱,他们拿出了十六万两银子来,交给了年羹尧。这年羹尧也就为他们上书,替他们说话,写来保举密折,请求起复他们原来的官职。真是荒唐至极,荒唐透顶! 亮轿在悠悠地向前走着,雍正想竭力排开自己纷乱的思绪,不让母后和后宫的人看出不快来。可是,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吵嚷,还夹杂着内务府官员的喝斥声、拖拉推打声,乱成了一片。其中还有一个女子用尖亮的嗓门大声喊叫:“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的。我要见皇上,皇上,您在哪里呀,我有话要问您…” 雍正心中一动,嗯,皇宫里怎么会有这么泼辣的女人?她要见朕有什么事?他在轿里把脚轻轻一跺,轿子停了下来。雍正走出来一看,原来已经到了慈宁宫的门口。他回头向跟着的太监问了一声:“不懂得这里的规矩吗?这里已是太后老佛爷修身养性的地方,是谁敢在这里大呼小叫?” 是的,这里确实是太后的后宫所在之处,这里也确实需要安静。可今天是皇上和后宫选秀女的日子,就有点特殊了。雍正刚一出来,就见面前地上跪着一大片女子,足有二百多人。这些都是待选的秀女,她们在这里跪着等待皇上,已经跪了很长时间了。看见皇帝驾到,一个个吓得面色如土,胆战心惊,齐刷刷地伏地磕头。内务府的衙役们见圣驾来到。急忙退到一边。堂官职司所在,一边擦汗,一边冲着那个大喊大叫的女孩子说:“你这不识抬举的贱蹄子,皇上来了,还不赶紧跪下,想招打吗?”他回头又对衙役们说,“你们也别光站着,快过来把她按倒,让她也跪下。” 雍正把手一摆制止了他们:“不要这样,你们把她叫过来,朕问问她。” 那女孩子被带过来了,可是,还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下跪。雍正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满族姑娘的打扮,圆胖的脸上虽然稚气娇憨,却又满带怒气。大概是刚才和衙役们撕打过,衣服都被扯破了。雍正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内务府的堂官连忙上前回答说:“回万岁,这孩子是正蓝旗牛录福阿广家的。她在这里哭闹得不像话,奴才已经派人去传她的父亲了。” 雍正不耐烦地一挥手:“你退下!”他抬头看见十三弟怡亲王允祥正飞跑着过来,便冲他略一点头,继续问那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明秀。” “唔,明秀,这名字很好嘛。家里有几口人,你排行老几呀?” “五口。爷爷、奶奶,父亲、娘还有我。” “你父亲有差使吗?” “没有。” 雍正沉思了一下,又问她:“明秀,你知道这里是内宫禁苑,是不准随便喧哗的吗?朕刚才来的路上,就听你在这里大呼小叫,还屡屡提到朕,这可都是犯禁的。为什么这样放肆?你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明秀掠了一下散乱了的头发,毫无怯色地说:“万岁,我想问您一件事。” “哦?好啊,你问吧。” “请问万岁。您知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她抬头看了看皇帝,见他正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便向跪着的秀女们一指又说,“万岁,您知道我们这些女孩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吗?您知道我们跪了多长时间了吗?您知道我们从天不亮就被带进宫里,至今连一口水都没沾唇,一直跪在这里苦苦地等着您的传见、您的挑选吗?只因为我们是满人的女儿,是注定了要听候选召,进宫来当差的。所以我们就得挨饿,就得挨晒,就得跪在这里受苦。万岁,我们虽然是满人,可又都是些穷家小户的女儿,也都是父母熬着艰辛把我们拉扯大的。如今不是新朝吗?万岁爷您今天一道圣旨,说要‘刷新吏治’,明天又是一道诏谕,说要‘与民休息’。您这些话大概不是为了说着好听,或者是哄着百姓们高兴的。可是,万岁您又做了些什么呢?您刚登基这才几天哪,就急急忙忙地要选秀女,要充实后宫!是的,后宫的美人们都是康熙老佛爷的人,她们都老了,不好看了,不美了,不中用了。万岁既然坐了天下,不选几个美人来陪陪,也真是说不过去。可是,万岁爷您想过没有,山东去年遭了灾,山西又闹出了钱粮亏空,听说西大通又要开战,正是哪哪儿都要钱的时候。您可好,偏偏在这种时候要选美,要选秀女,难道您对老百姓们说过的话,全都不算数了?” 雍正怔怔地瞧着这个叫明秀的女孩子,他不明白,这孩子怎么懂得这样多呢?她说的话又为什么这样尖刻呢?他的脸阴沉下来了,好像倾刻之间就要发作。可是,他又忍了回去,只是淡淡地说:“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朕可以不要什么美女,可是,皇宫这么大,官眷又这么多,没有人侍候怎么能行呢?” 明秀浅浅一笑说:“好,皇上说得好。官眷们金枝玉叶的,没人侍候怎么能行啊!可是,您想过没有,像俺们这样的贫寒人家,虽说是满人,也虽说应该进宫来当秀女,可俺们也是人哪!俺们就没有亲娘老子吗?俺们的爹娘就不要人来照养侍候?谁不知道,只要被宫里选中,就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亲人了。进到后宫里的人成千上万,有几人才能见到皇帝,又有几人才能得到皇帝的恩泽?刚才我就在这里亲眼看见了几个老宫女,她们的头发全都白了,可还得在这里侍候人!皇上,您想过这些吗?您懂得我们这群女孩子的心吗?万岁爷既然是圣明天子,就该替天下百姓多想想。要我说,这选秀女的事既然是朝廷定的,朝廷当然也可以废除。不选秀女,或者少选几次,难道皇上就坐不稳天下了吗?” 她正说得有劲,旁边站着的怡亲王允祥可听不下去了。他是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的差事该着他来管,今天这件事情也全是他安排的,现在出了乱子,他不说话能行吗?只见他上前一步厉声申斥说:“放肆!反了你了,你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吗?你知道宫里的规矩吗?没调教的野丫头,还不给我跪下!” 明秀只是抬起眼来瞟了一下允祥,冷冷一笑说:“哟,这不是十三爷吗?老长时间没有看见过您老的模样了。人们到处风传,说十三爷如何英雄,如何辅佐皇上登基,还有如何的年轻,如何地体贴下人…咳,多了多了。可是,今日一见,小女子觉得却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蝎虎,不就是架子大了些嘛。换了别人。换了身份,刚才那番话说的也绝不会比十三爷差。其实小女子也知道,您这不过是仗着皇上的势力,没了皇上撑腰,您还能冲谁发威风呢?唉,大家心目中的大英雄,原来也不过如此,也不过是个顺竿爬,浮上水的人。没意思,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允祥气得肺都要炸了,他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呢。过去阿哥党的人看不起他,捉弄他,欺负他,甚至布下圈套来陷害他,他都从来没有含糊过。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却在皇上面前受这个小女子的轻视和羞辱。如果不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他真想给这个多嘴多舌的丫头一个大耳光。 雍正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且忍一下。便回过头来问道:“这孩子的父亲来了没有?” 内务府的堂官连忙上前说:“回皇上,他来了,正在下边等着皇上问话哪。” “叫上来!” “扎!” 明秀的父亲其实早就来了,不过他不敢露头。女儿从小就是个泼辣的性子,敢说敢作,神鬼不惧,他能不知道吗?可他这作父亲的万万没有想到,女儿竟敢在皇上面前也这样大胆,对皇上、对十三爷也是这样肆无忌惮,这不是给他招祸吗?他刚才进来时,正听女儿在和十三爷说话,那口气,那话语,哪像是一个下等奴才该说的呀。他只觉得头大眼晕,身子发木,两条腿不住地哆嗦,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挪不动窝了。听见内务府的堂官一声传唤,吓得他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连滚带爬地就趴在了皇上面前:“皇上,皇上…求求皇上开恩,饶了这孩子吧。她不懂事,冲撞了皇上。奴…奴才,福…阿广,回…回去好好管教她…求皇上看在她爷爷当年从龙入关,也曾立过战功的份上,饶…饶她这一次…” 雍正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哼,就你这副模样,还敢说明秀的爷爷从龙入关的话?要靠你这窝囊废的样子,咱们早就打败了!瞧瞧你女儿,你不觉得害羞吗?明秀,你今天说得好,让朕也开了眼,咱们八旗子弟里还有人才嘛!别看你还是个小女孩子,能有这等风骨,这等见识,这种胆量,知道自尊自重,就很让朕高兴。你才多大呀,就敢说敢作,哪怕面对的是天王老子地王爷,也没有一丝畏惧。难得呀,实在是难得呀。朕喜欢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只可惜,大臣里面这样的人太少了!好,你说的全对,朕准你所奏!” 今天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雍正皇上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个全都惊呆了。就连明秀也瞠目结舌,不知怎样才好。别看她刚才侃侃而谈,说得那么入情入理,可她也是豁出去了。她知道像她这样穷家小户出身的女孩子,就是被选进宫里,也根本别想见到皇帝。至于受到皇上临幸,当妃子,做娘娘,那更如白日作梦。闹不好,发在洗衣局里或别的地方去干苦差使,一辈子不见天日也不稀罕。后宫大着哪,后宫的女子也多着哪!清初虽然没有明朝那样糜烂,可“选美”的事也是从来不肯将就的。遇上新皇即位,或者是别的什么庆典,例如打了胜仗什么的,反正只要高兴,就得选美,选秀女。他们还特别.只从满人的女孩子里选,为的就是保持满人的正统。这些女孩子有出身名门大家的,可大多数还是穷苦人家的。当年从龙入关的普通军士家里,哪家没有女儿啊。表面上看,被选进宫去是她们的荣幸,是她们的福份,不过你要是真让她们说句心里话,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不信,皇上要是发下诏谕,让想进宫的自愿报名,大概当秀女的就不会太多了。 雍正皇上今天是真的被明秀的话打动了,雍正不是说了“朕准你所奏”这话吗?明秀听了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却愣住了。还好,他那个胆小如鼠的老爹这会儿倒灵醒了,他椎推身边的女儿说:“快,秀儿,你傻站着干嘛,咋不谢恩呢?快给皇上磕头哇。” 明秀这才跪在地下,给雍正皇帝磕了三个响头:“小女子明秀谢皇上恩典。” 皇上向十三爷看了一眼问:“允祥,朕刚才已经放了话,让各位王爷从待选的秀女中先挑出几个来,这事办了没有?” 允祥连忙走上前来说:“回皇上,他们都已经选过了。不过,是臣分拨给他们的,而没让他们自己挑。”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本子,“各位亲王每人带走了十六名,郡王每人十名,贝勒和贝子则各是八名。余下的都在这里,要等皇上过目后再行分派。” 雍正长出一口气说:“还好,朕来得还不算太晚。明秀刚才所说,既合天理,又近人情。这件事都怪朕事先考虑不周,办得匆忙了些。宫女们幽禁深宫,有的已是满头白发,尚且不能和家人团聚,更不要说成婚成家了。唉,谁能说这是善政呢?邢年在吗?” 副总管太监邢年一直在边上站着呢。听见皇上召唤,忙应声答道:“奴才邢年在!” “你去传旨给各王府和贝勒府,刚才选去的秀女,全数领回来,也全数放回家去。另外,你再到宫里去查一查,凡是在宫中服侍过十年以上,或者是年满二十五岁的,一概放出宫去,听其自行择偶,自行婚配。家中没有亲人的,可由内务府代其择偶,不要使一人流离失所。今年的秀女不选了,以后什么时候选,由朕亲定。现在各个宫室里的人,也要细心地查一查,除了太后那里一人也不准减少之外,其余各宫均以次递减。听明白了?” 雍正说一句,邢年答应一声,听皇上说完了,他“扎”地答应一声,转身就去传旨了。 地下跪着的秀女和一边站着侍候的老宫女们,听见皇上这样施恩,都不禁痛哭失声,一阵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天。 处理完选秀女的事,雍正和允祥并肩进入太后寝宫,给病倒在炕头上的太后请安。外边发生的事,早有小太监进来禀告过了。太后是位通情达理的老人,对皇上的这番处置很是满意,一个劲地高宣佛号:“阿弥陀佛!皇上如此处置,可真是开上天好生之德了。” 雍正见母后高兴,也顺坎上坡:“母后,儿子这样做也是为您老人家祈福的嘛。往后,您看到儿子有什么事没有做到,请母后常常说着点。您身子骨不好,又常犯喘病,儿子着实惦记着母亲。您还记得儿子身边的那位邬先生吧?他曾给母亲起过卦,卦上说,母亲要到一百零六岁才寿终正寝的。您只管宽心静养,过些天,儿子请位红衣大喇嘛来为母亲祈福,您这点小病就会大安的。” 太后一边喘着一边说:“唉,什么大喇嘛、小喇嘛的,我全都不要,我还能有几天的活头啊。只要你们兄弟们和和睦睦,一心一意地做事,我就可以放心地去见你们的阿玛了。” 二十三回 冷面君冷言拒亲人 热心肠热衷求进身 雍正皇帝只凭明秀的几句话,便免去了今年的选秀女,又把宫中的老宫女也全都放回家中。可是,他来到太后宫里,却遇上了难事。依着雍正的性情,他现在当着皇帝,他所有的亲人们都最好不要给他惹事,安安生生地过你们的日子,享你们的清福不就结了,为什么还要给朕找麻烦呢?可天下的事情哪能这么单纯?谁家又能挂上“无事牌?”这不,他刚处理完开放宫女的事情来到太后宫里,可就碰上家务事儿了。原来,这里有两个女人正在等着他呢。 这两个人,都是与皇上息息相关、不可分离的人。一个,是雍正皇上的亲女儿四格格洁明;另一个却是皇上的老姑姑十七皇姑,她们都是来向太后求情,求太后替她们说话的。 雍正进来时就看见她们了,现在一听她们的诉说,这才明白。哦,原来女儿是因为对父皇给她指的女婿不满意,十六姑却是想把她的儿子从前线调回来。雍正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话,他想把她们俩全都驳回去,可又一转念,不行,这是在母后面前啊。她们所以选了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来说事。不就是想让老太后帮助说话吗?驳了她们事小,驳了母后的面子,可就不好说清了。但他又觉得自己毕竟是皇帝,自己说过了的话是不允许别人不遵从的。对眼前的这两件事,看来只好用大道理来说服她们,希望她们能以大局为重,成全他这个皇帝。 他正想着哪,太后说话了:“皇上,你十七姑的事,我瞧着也怪可怜的。她的驸马和大儿子都死在前线了,就剩下这么一个老儿子,又得去打仗,要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要是能办,你就给她办了吧。我盘算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上,你说呢?” 母后发了话,雍正再不同意就是失礼了:“母亲说得对,这件事就交给儿子去办吧。不过,十七姑,我得把话说到前头。让你的儿子不上前线可以,要是把他抽回到北京来,可不大好办。你得给朕也留点脸面,体谅一下朕的难处。朕刚下了旨意说,凡是该着上前线的,一个也不能留下不去。你想啊,要是都想留下,那这个仗还怎么打?你的儿子想回来,朕如果答应了,别人要是也闹着要回来,可叫朕怎么办?所以,朕现在只能答应你,回去就给年羹尧打招呼,让他关照点你的儿子就行了。十七姑,你看这样行吗?” 十七皇姑的脸拉下来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心想你是皇帝啊,你叫谁回来,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可你却和我打官腔,好好好,真不愧你这冷面王的绰号,我算是找错门了!她抽泣着说:“皇上,我今天可算认识你了。好吧,既然你不管,我就再求别人去,我不信,就不能把儿子要回来。” 雍正一听这话,也生气了:“十七姑,你不要见怪,谁叫我们是天家呢,谁叫你侄儿是皇上呢。这件事,朕已下了旨意,恐怕你就是找谁,他也不敢答应你。” “是吗,我的皇帝,那你就别操心了,十七姑谢谢你这位好侄儿。太后,我可是要跪安了。”说完她也不等皇上再说话,就昂起头来走了。太后看着这情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十七姑雍正没法硬来,可是,他正在气头上,对女儿可就不客气了:“你的事就不要再说了吧。婚姻大事,是父母说了算的。你是天家骨肉,就更应该懂道理。既然许配了人家,现在闹着要悔婚,成何体统呢?你夫婿的事朕都知道。但朕既为皇上,就不能出尔反尔,既然应下了婚事,你就得嫁过去。今天朕在太后面前把话和你说死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好好想想吧。” 洁明的未婚夫婿叫哈庆生,简直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他不但到处沾花惹草,还常常招男妓,养娈童。把女儿嫁到哈家,等于是把她推入了火坑。女儿已在奶奶老太后这里哭诉了半天了,她原想告诉父皇一下,这件事就可以一了百了的。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得到的竟是这样不通情理的答复。洁明的希望破灭了,她回过身来向太后行了个礼,就飞也似地哭着跑了。雍正皇帝看着她跑出去的身影,却仍然是一副冷冰冰地样子,连一句像样的安慰话都不肯说出来。 刚才放秀女出宫给太后带来的喜悦,早就烟消云外了。她歪倒在大炕上,一个劲地喘,一直在咯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雍正凑近母后身边,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母后捶背,一边谨慎地说:“母亲,你老不要生气,儿子也是不得不这样啊。规矩都是儿子定的,儿子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可怎么服众啊!皇阿玛要在,他也会同意儿子这样做的。请老人家能体察儿子当皇帝的难处,儿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太后勉力坐起来说:“你去吧,外面的事情还多呢,不要再多说了。我是你的母后,我不给你撑腰,谁还来管你呢?你一向是冷面冷心的人,这我早就知道了。对外人要冷,可对自己的亲人,还是要体贴的。尤其是你的几个兄弟,他们可都在看着你呢。他们就是有什么不是,你得放手处且放手,不可太计较了。你能这样,我就是现在就死,也可以安心了。” 雍正趴在母后炕头流着眼泪说道:“母后的话,儿子永记心头。请母亲放心,只要兄弟们能让我过得去,我就绝不会亏待了他们。” 雍正带着沉重的心情走了,他也把更多的牵挂留给了太后。今天放走秀女,放走老宫女给皇帝带来的欢快,也随着这场家务事被冲淡了。走在回乾清宫的路上,他的心头又压上了重重的石块,他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了… 回到养心殿,今科主考李绂,和前科的杨名时已经在这里等候觐见了。杨名时即将到贵州去上任,而李绂也放了湖广巡抚,虽然是“署理”,但也成了封疆大吏。雍正现在没有了和他们谈话的心情,只是告诉他们,到任后要勤写奏折,不要怕麻烦,不要怕琐碎,也不要怕得罪人,便让他们走了。 李绂出身于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家中并不富裕。眼下他的俸禄,也不过是每年一百四十两银子。这点银子,对穷家小户还算是个大数目,可他李绂是当官的呀,当官就有当官的作派和应酬,钱少了是不够的。偏偏这李绂生性清高,自命不凡,寻常的人想巴结,你还真巴结不上。时间一长,人们敬鬼神而远之,他这里可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不过,李绂自己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好,有圣眷在,别的都用不着操心。想当初,他和田文镜一同进京赶考,几乎丢了性命,不就是帮了当年的皇子,如今的皇上的光嘛。 李绂自认为是个多才多智的人,常常会想出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主意来。人们还都不知道,他和张廷玉之间,还有一层关系呢。那年他和田文镜进京时,借住在一座庙里,赶巧了,张廷玉正在这里为他暴死的儿子设祭。其实这事和李绂一点瓜葛也没有,可李绂和田文镜一样,硬是在不能进步处得到进步。张廷王的三儿子,名叫张士平。那年他和父亲一起到金陵去玩,爱上了一个青楼名妓。张士平化钱为她赎身,并悄悄地把她藏在船上,哪知却被张廷玉查了出来。张士平被父亲狠狠地抽了四十皮鞭,回到京城,就伤势发作一命呜呼了。张廷玉的母亲最疼爱的也是这个孙儿,要亲自到庙里设祭。李绂打听到这个消息,就写了一篇祭文,到张士平的棺前哭祭。哭的那个惨哪!谁见了这场面,也得陪着掉眼泪。张廷玉后来把他叫过来一同,哦,原来这个年轻人竟是儿子的生前学友,是今科进京赴考的!想想死去了的张士平,张廷玉还没说话哪,老太太先就喜欢上这个叫李绂的小伙子了。后来,李绂被老太大安排在家庙里读书,才成就了他今日的功名。李绂知道自己在皇上眼里,是有特别分量的。他既是正宗的科举出身,又是张廷玉的“世侄”,连张廷璐都办不好的事,在他手里办得如此漂亮,还能不受到重用吗?至于他根本就不认识张士平,那只有田文镜一人知道。他清楚,田文镜现在比谁都忙,他才顾不上这事呢。 李绂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家里的。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闹蒙了。他连忙问守门的长随:“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长随也是个极有眼力的人,一边向里面高喊一声:“中丞爷回来了!”一边上前打了个千说:“回中丞老爷,里面都是老爷新取的门生,他们听说老爷荣升抚台,都要来贺喜,奴才说老爷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他们就都在候着老爷,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这边还正在说着哪,里面已经拥出十几个人来,一个个不由分说,纳头便拜,请安的,问好的,道喜的,“中丞”、“抚军”、“部院”、“抚宪”,叫得一片声响,也叫得李绂心花怒放。 李绂心里高兴,嘴上却说:“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呢?今科的榜还没有发,你们就来拜座师,这不大好嘛。再说,我也只是被圣上委任作湖广的‘代署巡抚’,不是正职,现在就受你们的大礼,倒叫我无以自容了。都请起吧,咱们到屋里去说话。” 今天来的人有十好几位,都是李绂这一科的门生。有几个还是出身名门大家的。比如,那个叫王文韶的就和当年太子的师傅王掞有亲,而尹继善又是大学士尹泰的儿子。李绂突然想起,在考场里还见到一个叫刘墨林的举子,很是诙谐有趣,字也写得好。便问:“那个叫刘墨林的来了没有?” 同来的举子们连忙回答说:“回恩师,刘墨林最爱热闹,他是一定要来的。不过现在却来不了。” “嗯,为什么?” 在场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同声大笑:“老师您不知道,这个刘墨林是位棋迷,他正在和一个老和尚下棋哪!他要我们先向老师禀报一声,说赢了这盘棋、给老师送点见面礼,也给大伙挣几个酒钱。” “哦,这么有把握?那我们就只好拭目以待了。啊,哈哈哈哈!” 这里正在笑谈,只听门口也是一声长笑,一个青年人闯了进来:“好啊,这里可真热闹啊!请老师恕罪,门生刘墨林来得晚了一些,不过还真让我得了彩头。”说着打开带来的包袱,取出两绽金子来,惊得众人无不张口结舌。刘墨林却兴奋地说,“托老师的福,门生今日得了一注外财,正好拿来孝敬老师…不不不,老师您先别生气,门生我看着您拉长了脸,就心里害怕。我知道,您老是从来不取身外之物的,可这些银子取了却并不伤廉。今日和我对奕的是从南京来的一位叫梦党的大和尚,他夸下海口,一定要打遍京城里的高手,并且下了每盘百两的大赌注。好嘛,还真吓得人们不敢和他较量了。我怕他什么,他不就是年纪大了些嘛。果然,被我连战连胜,得了他的二百两银子。今天我拿出二十两来,给大家办桌酒席,三十两我留着交房饭钱,其余的一百五十两全部献出来,敬谢老师栽培之恩。” 李绂忙说:“哎哎哎,这可不行。且不说,你们是否能取中还尚在两可,就是全都高中了,也是你们十年寒窗,三场苦战得来的。你们大概都听说过,我平生从不要一分外财。刘墨林和诸位这番心意,我愧领了。今天大家高兴,我也跟着你们扰墨林一次酒,权当作同喜共庆,仅此而已,别的就不要再说了。” 刘墨林感叹万干地说:“老师这话真让人感动,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不爱财的人呢。你们都看我手面大,化钱化得也痛快,大概有人还以为我家里不定有多少银子呢。说来惭愧,我不过是个靠卖字为生的穷措大,‘卖字刘’就是本人的绰号。要不是我看得开,想得透,早就见了阎王了。从康熙五十二年第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过三场,可每次都名落孙山。第一次写得正顺溜呢,却偏偏拉起了肚子。我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住命,就擅自从考场里逃了出来;第二次,做得花团锦簇,可偏在交卷前那天夜里,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把卷子弄得和包油条的纸一样,自然也就不想取中的事了;第三场我是铆足了劲,非要夺取头三名不可的。唉,哪知老天还是和我过不去,就在进场前三天,突然接到家书,说老父亲病故了!没法,只得向上边报个丁忧,老老实实地回家吧。大伙替我算算,三年一考,我连误三次,十年的光阴就这么白白地糟踏了啊!可我还是我,我照样乐呵,也照样来考。这次要是再取不中,我还照样地在街头卖字,当我的‘卖字刘’。但我却不能忘了咱们的老师!” 听了刘墨林的话,大家都感慨很多。李绂知道,今天到这里来的人,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出身贫寒人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也都是自认为最有希望取中的。他们所以不等发榜就来拜见他这位老师,是出自对他的衷心感激。这一科的考试可真是不易啊!先是张廷璐他们卖了考题,杨名时闹了考场;接下来又是考生们被圈进考场不准出来,没吃没喝地受了几天罪;再接着,就是换考官,换考题,重新安排座位,重新答卷考试。好嘛,光这一通折腾,就让人没法忍受了。如今。他们终于考完了,出来了,而且自己觉得考的还不错。所以,不论取中与否,他们都得来谢谢主考大人,因为今科考试全凭的是真本事。从这里,李绂又连想到,这些人以后都将是国家的栋梁之才,都将是一方生民的父母官。可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无论他们以后出将入相,做了多么大的官,见到李绂时,都要尊敬地叫他一声老师,也都要铭记他李绂对他们的恩情。他如果想要钱,那银子就会滚滚而来,永无枯竭之时!哦,现在他明白了,怪不得朝里稍有些身份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谋学差、当房官、当主考,敢情,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大的好处啊。 酒筵摆上,众人都纷纷给老师敬酒,李绂也陪着他们吃了不少。可是,他却从今晚的酒筵里悟出了道理,看清了自己的道路。当今皇上雍正,从表面上看,好像过于严厉,过于苛刻,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李绂才从中得到了好处。因为李绂的作为,正与皇上的想法一致。皇上不是要清吏治吗?李绂就一尘不染,不贪赃,不卖法,不收受任何贿赂,谁能说李绂不是个好臣子?皇上不是厌恶结党拉派吗,李绂就从来不与大臣们交往,连八王爷那里,他还敢目不邪视哪,何况别人?有了皇上的信任,又有了这些门生,他的前程正不可限量呢! 二十四回 挥御笔成就钝秀才 感皇恩端穆朝天颜 雍正朝恩科考试的发榜日期到了,可是刘墨林却不像别人那样。忙着去打听消息。他已是考过三次,又三次落榜的人了。正如昨天他在座师李绂那里说的那样,取中了当然高兴,要不他为什么来赶考呢?取不中,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回家去干老营生,到街头卖字嘛。他现在更牵挂的,倒是那位京城名妓苏舜卿,她的大名早就在刘墨林心里生根了。刘墨林自认为是个见多识广、倜傥风流的才子,苏舜卿则以琴棋书画四绝而名噪京师,不和她见一面,不亲自领教一下她的风范,是刘墨林死不甘心的。刘墨林在进场前就去会过她一次,不过那天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了,而且其中很多都是高官显宦和富家子弟。苏舜卿时而阔论高谈,时而妙语惊人,时而低吟轻唱,时而又冷眼相向,满座的人无不为之倾倒,也无不为之**。刘墨林没有机会和她交谈,可自从那天见到她后,就日思夜念,不能忘怀。今天考完了,没事了,不趁此良机和她会会,那将是他终生的遗憾。正好昨天他赢了老和尚两盘棋,得了一注外快,得用、它偿还了自己的心愿。 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通客店的老板,让他把苏舜卿请来。那掌柜的一听这事就直摇头:“哟,刘老爷,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要请别人,只消我一句话。要请苏大姐,小的真是不敢夸口。她卖艺不卖身,从来也不肯应召的。” “去去去,你不就是想多要钱吗?给,这些你拿去买通老鸨,说什么也得给爷把她请来。”说着扔过来一锭银子,足有三十两,“快去吧,能把她给爷请来,我还有重赏哪!” 果然,钱能通神,不大一会,一乘小轿就把苏舜卿抬来了。刘墨林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他恭恭敬敬地把这位名妓迎进房里,并且顺手掩上了房门。客店的老板纳闷了:哎,这小妞架子大得很哪!她不是寻常不肯见客的吗,怎么见了刘老爷却这样热乎呢?他趴在门外仔细听了一阵,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两个人似乎是谈得很投机,你吟一首诗,我应一篇文,你弹一首曲,我对一支歌。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而且越谈声音越小,最后,连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闯进一班人来,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原来是那个老鸨带着人捉双来了。房门被撞开了,几个彪形大汉把刘墨林拧胳膊、撕衣服地拉了出来。舜卿哭,老鸨骂,刘墨林大喊大叫,打手们死拉硬拽,这一通闹啊,把住店的客人们全都惊动了。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嘿嘿一笑说道:“好啊,你一个穷酸举人,竟敢在京城里公然宿娼**,辱没圣门清规,无视朝廷功令,你该当何罪呀?” 刘墨林一看,认识!这不是早先当过大学士的徐乾学的儿子、京城里号称“相国公子”的那个徐骏吗?嗯,看来一定是他们做成了圈套想来害我的。徐乾学在康熙年间,曾当过上书房大臣,却因为贪赃,被康熙一捋到底,贬放回家。他这儿子徐骏倒能诗善赋,多才多艺,颇有些名气。他也是苏舜卿的崇拜者,早想把苏舜卿弄回家去做妾了。苏舜卿刚才就和刘墨林说了这件事,现在一见徐骏突然出面来干涉,刘墨林的火就不打一处来:“好啊,咱们在这里见面了。久闻你徐大公子是京城里有名的风流恶霸,衣冠禽兽,原来你还有这般嘴脸!我告诉你,舜卿和我已经订下了终身,你死了心吧。舜卿是我的人,为给她赎身,化多少钱我全不在乎,你们都给我滚开!” “嚯,口气不小啊。爷不和你多说,自有管你的地方。来呀!”打手们答应一声,一拥而上,“把这小子给爷绑了,送到国子监去治罪!” 打手们“扎”地一声就要动手,却听店外锣声当当,又是一群人闯了进来,还高声大喊着:“刘墨林刘老爷是住在这里吗?恭喜了,领赏啊!恭喜刘老爷高中探花及第!”紧接着这嚷嚷声,一群来讨喜钱的街痞子早已拥上前来,请安的,道喜的,伸着手要喜钱的,乱成了一片。架着刘墨林正要往外走的几个人,也突然撤开了手,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刘墨林定了定神:“什么,什么,你们是说我刘墨林高中了?” 两个从礼部来的笔帖式,听见刘墨林这样说,连忙走上前来呈上喜帖。刘墨林打开一看,只见这大红撒金的喜帖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大字: 恭叩刘老爷讳墨林高中殿试一甲第三名进士 刘墨林眼一晕,腿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他强自镇定地问道:“哪位是礼部来的差官?” 两个笔帖式打了个千说:“您老就是新贵人了,给您老请安!” “不必客气。请问,一甲头名是哪位?” “回爷的话。头名状元是王文韶老爷,榜眼是尹继善老爷。他们两位老爷比您早一点得到喜报,已经会齐了来拜望您,这会儿都在外边候着呢。” “啊?这还了得,你们怎么不早说?”刘墨林拔腿就向外跑。跑到大门外,只见大街上挤挤嚷嚷,成百上千的人都正在这里等着看这“三元相会”的盛景哪!刘墨林几步抢到近前,向二人躬身一揖:“不知二位年兄驾到,兄弟迎接来迟。二位年兄,恭喜呀,恭喜!” 王文韶和尹继善一看,好嘛,这位探花郎怎么这一身打扮?褂子没穿,袍角扣错了位,光着两只脚丫,头发披散着。尹继善笑笑说:“年兄,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这里遭了贼吗?” 刘墨林这才清醒过来,低下头看看自己这副模样,也觉得十分可笑。便连忙把二人让进房里坐下,自己动手穿好衣服,又把店老板叫来说:“我床头上放着一百多两银子呢,你取出来十六两赏给两个笔帖式,余下的换成零钱,赏了报喜的人。回头爷还要另外给你颁赏呢,快去吧。”那老板像得了圣旨一样,屁滚尿流地跑出去了。 三人落座以后,刘墨林擦擦头上的汗问:“二位,记得我昨天晚上喝酒时说过的话吗?我这人来京应考从来没交过好运,不瞒你们,我瞧着到现在还没音信,已经觉得今科又完了。怎么忽然又成了第三名呢?” 尹继善笑了:“咳,不光是你,眼瞧着别人都欢天喜地的,连我都觉得灰心丧气了。后来家父下朝回来,才听他说这一甲的前三名,是万岁刚刚钦定下来的,比别人整整晚了大半天!哎,刘兄,你好好想想,你的卷子里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刘墨林早就把自己在卷子里写过什么,全都给忘完了,现在要他想,他上哪想去啊:“咳,就是现在说了,不也晚了。原来我还盼着能得个二甲,哪怕是最后一名呢,也算没有白辛苦一场。早年就曾听人说过,这考场发榜是倒填五魁的,越是名次靠前,就越是填的晚。好嘛,这一次万岁爷更厉害,圣心独运,干脆给咱们来了个倒填三元!” 王文韶笑了:“刘兄,你可真是命大呀!其实,还多亏了你命大,才让我们两个也跟着你帮了光。按考官和方老先生定的名次,我也是在二甲里面的,根本没有那个福份当什么状元。可是,发榜之前,万岁爷突然说,他要亲自再看看卷子,而且特别要看看落榜了的卷子。这一看就看见你老兄的了。你的卷子里有一句话是‘范圣胤德’,这个‘胤’字是冲犯了圣讳的呀!你怎么会忘了要‘缺笔’、‘换字’呢?考官们看了你这卷子,当然用不着再说,不管是谁的,也得给封了。你呀,今科就注定是落榜了,万岁爷看到你的卷子,觉得写的很好,就提起笔来,顺手把那个‘胤’字改成个‘引’,这一改回头再看竟是一篇绝妙的!老兄,想想吧,几百考生,谁有这份幸运能让万岁亲自改啊!万岁爷越看越高兴,就把你放在了一甲,要不是你的字写得虽然龙飞凤舞,可不大规范,这头名状元就是你刘墨林的了。”说到这里,王文韶见刘墨林眼中含泪,便又说,“你先别激动,万岁爷还有话呢。他说,朕就是这个脾气,朕一生从来不信邪。刘墨林写得好,就为这个小毛病误了他一生,实在是太可惜了,朕要成就他这个‘秋风钝秀才’。刘兄,你虽被降为第三名,可万岁赐你这‘秋风钝秀才’的雅号,可是万金难买、无上荣光呀!” 尹继善也在一旁说:“刘兄,这一次殿试,你才堪称是真命进士,我俩得好好地为你庆贺才是。” 刘墨林此刻没有了平日的诙谐风趣,也没有了过去的机智多变,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暖流如血似气,又酸又热,冲撞着他,激励着他,他昂首向天,高声叫着:“圣心高远,圣明佑我,秋风钝秀才唯以一死才能报答君父的恩情!店家,你与我叫上一桌酒席,我要与两位仁兄一醉方休!” 王文韶拦住了他说:“刘兄,且慢!我们两个今日来拜你,这是规矩。见到了你以后,就要以我为首了,我是状元嘛。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在太和殿胪传面圣。在此之前,要见许多人,要写谢恩折子,要请示礼部觐见的礼仪,咳,多了。所以现在还不是你我吃酒的时候,晚上请到我家小酌一番,那时,脱了帽子就不论大小了,咱们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夜,玩叶子牌赌酒都行。” 刘墨林只好让步:“好,请二位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误不了事。” 哎,既然事情这么光彩又这么重要,刘墨林为什么不和他们一齐走呢?他当然愿意走,也想马上就走,可是,他能走吗?现放着一大堆人,一大堆事在这里,他不说清了怎么走啊。送走了状元、榜眼二位,刘墨林回到店里一看,果然,那个老鸨还在墙边跪着哪。见刘墨林过来,她吓得筋骨酥软,魂飞魄丧,一个劲地磕头,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嘴巴:“我打你这老不死的贱母狗,打你这吃屎不长眼的混蛋王八,谁叫你冲撞了天上下来的文曲星呢…瞧人家刘大人这相貌,一看就是个大富大贵的样子,你怎么就敢胡说八道呢?你该死,你该着在这里丢人现眼…人家刘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呢,人家是新贵人哪…” 刘墨林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喝道:“老乞婆,你胡说些什么呀?我和你能比吗?你配和我比吗?我只问你一句话,舜卿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说!” “好我的刘老爷呀,就是老天爷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把舜卿姑娘藏起来呀。您老不知,舜卿可是我从小看大,待如亲生女儿一样的呀。这闺女打小就有个心口疼的毛病,这不,刚才受了点惊吓,她又犯病了——不过,您老放心,我已经让人把她用轿子抬回家去了。回到家就保险了,一根汗毛也不会少。只是…只是…” “你少给爷来这一套,快说,只是什么?” “…刚才您老不也瞧见那位徐爷了吗?他也是位惹不起的人哪!他是相国公子,恩荫进士,手面大,朋友多,又当着都察院的观察老爷,他跺跺脚就四城乱颤,我们哪敢和他作对呢?其实,苏姐儿归谁不都一样啊,好歹求您老和徐公子说合好了,我们可受不起这夹板气呀!” 刘墨林明白了,这老乞婆是话中有话啊。但他自己现在已经是一步登天,哪还把徐骏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说:“不就是徐骏吗,不要说他,连他的老子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事你不要管了,给我小心地侍候着舜卿,再出一点事儿,小心爷扒了你的皮!” 雍正朝的第一科恩科进士,总共是三百六十名。这天五鼓时分,他们便顶着满天星斗排成长队,由礼部司官率领着,到皇宫来朝见皇帝。王文韶是今科状元,自然要走在最前边,他的后面依次跟着尹继善、刘墨林和新科进士们。穿过金水桥,进了太和门,便见巍峨的太和殿高耸入云,御林军士像钉子似的排列在两旁。五更时分的清风扫着广场上的浮土,也把丝丝寒意吹到“新贵人”的脸上,他们都不由得心中紧张,连脚步都放得轻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这样的庄重和肃穆,更让他们感到九重天阙那皇家的森严。来到这里的进士们,人人都是浮想连翩。一想到孤灯寒窗十载苦战,现在终于有了结果,想到觐见以后即将到来的恩遇和荣宠,谁不激动万分?进士们第一次觐见皇上,这事非同小可。不过礼部事先都安排好了,从哪儿走,走几步,怎么行礼,怎么说话,又多次让他们演练,是绝对不会出错的。所以别看来了三百多人,可是却行进有序,丝毫不乱。 等啊,等啊,终于看见从太和殿里走出一位官员,不过,他是倒退着出来的。有人明白,这也是规矩。皇帝坐在上边,是不能背向皇上走路的。果然,那人出来后,就端正架子,转身面南站定,朗声说道:“奉圣谕!” 一听这话,以王文韶为首的进士们,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同声山呼:“万岁!”之后,黑鸦鸦的全都跪下了。太和殿外一大片空场上,连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着第四名进士曹文治唱名胪传,觐见圣颜!” 曹文治高声答应:“扎!”上前一步,接过名单,依次唱名。每唱到一人,这人就高声答应一句,然后,低头躬身走进太和殿。从王文韶开始,尹继善、刘墨林,共三百六十名,挨个进到殿里。再由太监接引着,跪到指定的地方,还得屏着呼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更不敢擅自抬头偷看。这得多大功夫,多长时间哪!可是,不这样,就显不出皇家的威严,显不出仪式的隆重。有的人因为太紧张,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 就在这时,猛然听到“叭叭叭”三声静鞭响起,接着便是一阵悠扬的鼓乐,从远处传了过来,又渐渐地来到太和殿内。大太监李德全一声高喊:“万岁爷驾临了!” 跪在下面的进士们刚才谁也不敢抬头,听见这声喊方才知道,原来刚才上面根本没有坐着皇帝,他们进殿时磕的那几个头,全都是冲着上边的空椅子磕的。现在皇上真的来了,他们就更不敢抬头了。只听一阵靴子声“嚓嚓嚓嚓”地从面前走过,也只瞄着有不少人跟在那位穿黄靴子的人后边。皇上好像走得很慢,很慢,过了好长时间,才感觉到他已经坐上了龙位。王文韶是跪在最前边的,太监向他稍微示意,他便明白了。于是,一个响亮的喊声,震响在大殿里:“新科进士王文韶等三百六十人觐见吾皇陛下,恭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他的喊声,众进士一齐山呼舞蹈,“万岁,万万岁”的喊声在太和殿里久久回响。这喊声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响亮,那样充溢着青春的朝气。雍正皇上看着看着,他满意地笑了。 二十五回 施恩威天意不可测 较利害小人难相与 几经周折,几经反复,有人被腰斩弃市,有人则升官晋级。有人买了考题落个不第而归,有人诚心为文却得名列榜首。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相助,其实全是雍正皇帝圣心独运,乾纲震断的结果。 看着阶下山呼膜拜的三百六十名进士,雍正皇帝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新科进士觐见皇帝,是历朝历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因为自此以后,这些人就将担当起国家的重任,为官为宦,或造福一方,名垂青史,或建功立业,彪炳万代,众所周知,皇上是个生性挑剔,事事较真的人。张廷璐等透露考题事发之后,震惊了全国,也使雍正皇帝痛切地感到,吏治改革已经是迫在眉睫了。所以,他再一次重新命题,重新委派考官,当卷子呈上来后,他还亲自审阅,甚至亲手批改,亲自选走录取的名次。为的就是在他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中,选出他最满意的人来,为新朝奠定坚实的基础。所以,他对今天的新科进士的觐见大典,比过去任何朝代都更为重视,安排得也更为隆重。 所有的本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来与闻观礼。八弟允禩,十三弟允祥,上书房大臣隆科多和马齐,全都到场了。连前些时因为避嫌而回避的张廷玉,也被重新召回,站在了御座旁边。 首席王大臣允禩是今天的司礼,他看雍正皇上目视自己,就跨前一步,来到御座前躬身行礼,又转过身去朗声说道:“雍正元年恩科进士胪唱已毕,新进士跪聆皇上圣谕!” 新进士们齐声高呼:“万岁!” 雍正安详地坐在御座上,端起**喝了一口,清清嗓子开言了:“你们都是新科的进士,也都是读书人。常言说,响鼓不用重槌,朕也没什么要向你们多说的。昨天夜里朕又详查了一下你们的履历,三百六十名进士中,出身寒素的占了一大半、看来李绂取的还算公道。”他略微一顿,又平静地说,“国家取士,三年一比,为的是什么呢?为的就是要用你们这些人替朝廷作事,为国家分忧。子曰,‘学而优则仕’。你们能被取中,当然是‘学而优’的人了,以后就看你们怎么做这个‘仕’。朕选了你们,就是要用你们这些人替朕办事的。你们或者在朝中做官,辅佐朕协理政务,参赞筹划;或者是代朕抚绥地方,治理民事,调理民情。‘仕’做的好坏,要看你们自己。过去,你们是寒窗苦读。从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再到进士,凭的是,是学识。以后,你们要当官理民了,应该凭什么呢?朕今天要送你们两个字。” 说到这里,雍正突然停了下来。新科进士们都伏首静听,在等着皇上的下文,谁也不敢抬头,谁也不敢出声。整个大殿都沉浸在一种肃穆端庄的气氛中,仿佛地上掉根针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雍正含着微笑,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天良!懂得这两个字吗?‘天’,就是‘天理’,‘良’就是‘良知’!顺从民意,不违民情,就合乎天理;敬法畏命,忠心做事,就是良知。能做到这两个字,你就能享受荣华,享受富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要什么有什么!因为你既公且忠而又明,益国益民益自己,这荣华富贵是老天赐给你的,朕也乐意把它们全都给你。可话又说回来,你不讲这两个字,不遵天理,不循良知,那么你就将会受到惩罚,那时坐牢杀头,抄家流放,也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因为上天要惩治你,朕也乐意把这些全都给了你!” 张廷王听了这话,不觉一震。他是在两代皇上身边多年的人了,过去,老皇上康熙在世时,遇上新进士入宫觐见,总是把它当作一件大喜之事来办的。行了礼,磕了头,老皇上顶多是说一句“回去好好办差,不要辜负了朕的恩情”,就算完了。因为这是庆典,说些吉利的话,说些让大家都高兴的话,让他们知道感恩戴德就行了,怎么能说得这样严肃,让新进士们胆战心惊呢?可是,他却不敢有什么表示,只是按习惯“站在局外”一个人想心事。他转脸看看别人,也都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泰然自若地在听着。他忽然想起昨天被处决的兄弟张廷璐,“天威难测”几个字,使他打了个寒战,便再也不敢胡想了。 雍正皇帝还在上边继续说着:“你们都知道,朕在当皇帝前,曾经在藩邸当过近四十年的王爷,也曾奉了圣祖皇上的旨意,多次办差,屡屡出京去察看民情。所以朕不是那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昏君,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朕的眼睛。眼下朝廷里就有一种混账风气,科举选士本来是朝廷的抡才大典,可是选来选去,倒成了一些人谋取私利的手段了。考官着重的是“师生”情份,而考生也只记得我是某某科的进士,某某是我的座师、房师,某某是我的同年、同科。他们忘记了皇上的恩情,却只记得门生、同年的私情,于是便结党拉派,朋比为奸,便不念君恩,不循纲常,不谙大礼,不要天良,什么样的怪事都出来了。你们都给朕记住,这种行为是难逃朕之洞鉴,也难逃国家法度的!” 说到这里,雍正皇上笑了笑说:“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应该说点好听的话才是,朕却说了些这话,你们可能都不大高兴了。俗话说,一咒十年旺嘛,咒一咒,你们就能太平无事了。”突然,他把眼光转向张廷玉说,“你们看,这里站着的就是你们都十分敬仰的张廷玉。当年他和你们一样,也是跪在这里,聆听过先帝爷胪传圣训的。几十年过去了,他还与当年听训时一样,兢兢业业,勤公忠廉,成为先帝和朕两代皇朝的股肱之臣,心腹之臣,不容易呀!今天朕就要在这里立他为你们的楷模——李德全!” 内宫总管李德全“扎”地一声跪在面前。雍正皇帝一字一板地说,“记档:张廷玉着晋升一等侯爵,赐紫禁城骑马。他的子孙里着选一人,恩荫贡生,随皇子宗室陪读待选。” “扎!” 张廷玉一听这圣谕,傻在那里了。弟弟张廷璐昨天才被处决,全家都没有受到株连,自己还在朝里照样当差,没有处分,更没有失宠,这都已是万分幸运了,怎么还能受到褒奖?这,这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连忙从班部中出来跪下:“皇上,不可…臣无寸功于皇上,却有失察之罪。万岁对臣升官晋级,恩荫子弟,如此深恩厚泽,臣如何敢当?” 雍正把手一摆说:“你是你,张廷璐是张廷璐,你们兄弟二人不能相提并论。这次考场舞弊,朕已经查清,这里面没有你的事。张廷璐有罪,罪有应得,罪不能赦;而你张廷玉有功,功在社稷,功不可没。”他向下一指接着说,“朕今天就是要他们看看,要他们想想,朕刚才说的‘天良’二字的分量。有功者必赏,有罪者也必罚,功过是非分明,才是明君所为嘛。朕的话已经记档,你就不要再辞了,起来吧。” 雍正说完,向允禩看了一眼,允禩上前高声说道:“新科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王文韶答应一声,起身向御座走了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礼,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取出黄绫封面的谢恩折子读了起来。开始时,他还有点紧张,读着读着就越来越流畅了。听着这篇写得极其华丽、又极其空泛的颂圣,张廷玉的心里又飞驰神思了。处决张廷璐时那血淋淋的刑场,夜里九阿哥允禟那非同寻常的拜访和他那闪烁其辞的话语,加上今日皇上这突如其来的表彰,像乱麻一样在心头搅和着,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多年的从政生涯,曾使他的思路变得十分敏锐。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人骤然受恩,或者受恩太重,常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雍正皇帝又是个喜怒无常的君王,今天同着新科三百六十名进士,给予他如此的重恩,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正在胡思乱想,王文韶的已经读完了,随着最后那句“谨奉表称谢,以闻!”读出,众进士一齐伏首高呼:“臣等恭谢天恩!” 雍正皇帝微笑着接过李德全呈上来的谢恩表,打开来仔细看了看说:“嗯,写得很好嘛…唔,王文韶,你是不是王掞师傅一族的?” 王文韶叩首回答:“回万岁,太傅王掞是家父的三眼堂弟。” “哦,三服不算太远嘛。家学渊源,不愧是状元手笔呀,很看得过去了。” “万岁,臣不敢谬承圣上夸奖。这篇其实是臣和一甲二名进士尹继善,一甲三名进士刘墨林三人合议,由臣执笔写成的。” 雍正笑了笑说:“哦,原来是商量好的,果然做得花团锦簇,十分得体。昨天可是个你们的吉庆日子啊,你们既然聚在一起,除了写外,难道不曾做过别的事情?比如说吃点酒,对对诗什么的,毕竟是金榜题名,毕竟是大喜日子嘛。” 雍正这话说得十分随便,好像是信口而问的一句闲话,但是说者似乎无心,听者却不能不答。王文韶向尹继善和刘墨林看了一眼,叩头答道:“回万岁,臣等因为今日一早就要进宫觐见天颜,昨夜不敢喝酒。谢恩表章写完之后,因为天时尚早,就在一块玩了一会儿叶子戏。可不知是什么原因,玩着玩着,忽然少了一张牌。想到还要早起,也就散去了。” 雍正畅怀大笑:“哈哈哈哈…好,说得好,做得也好。你们不欺暗室,不欺朕躬,老老实实,一句谎话也不说,不愧是真名士,真状元也!”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骨牌来向王文韶一亮,“你们看看,玩丢的是这张牌吗?” 王文韶抬头一看,惊得张大了嘴再也合不上了。原来他们昨夜少的那张“么”,现在正在万岁手中。他来不及多想,叩头答道:“是。臣等昨晚丢失的正是这张牌。” 雍正还是在微笑着,他没再说话,靠在龙椅背上,久久地思索着什么,脸色也由微笑变得庄重。殿上众人都屏息不语,静待着他的问话。可是,他却冷冷地说:“你们都跪安吧!” 三百多名进士一听此言,连忙齐刷刷地叩下头去,高呼“万岁”,恭送皇帝离座升舆。刹时间,鼓乐大作,乐声中,两个礼部来的笔帖式披红戴花,抬出了幡龙金榜。这金榜由礼部尚书护送,众进士随行,从午门正中而出,走向天街。传统的“披红簪花,御街夸官”的仪式开始了!骑在亮似白银的高头大马上夸官的三位天之骄子,兴奋之余却又不由得纳闷,那张正玩得好好的牌,怎么会到了皇上的手中呢?刘墨林的脑子转得快,他早就在各种传言中,听说过皇上身边那个叫做“粘竿处”的厉害了。今天他亲自领略到这些飞来飞去无踪影的手段,更是感慨万千。他看了看走在前边的王文韶,心想多亏文韶兄老实,假如换了一个人,或者有一句话说得不对,随之而来的,可就是又一场惊动全国的泼天大祸了! 就在新科贵人骑马夸街的时候,有一个同样是处在兴奋之中的人,正在紧张地收拾行囊,准备到四川重庆去就任知府哪!这个人就是一宝押对而平步青云的田文镜。他是老京官了,尽管平日里孤芳自赏,没有一个能够信得过的朋友,可是,却有不少的熟人。山西之行,田文镜一举扳倒了“天下第一抚臣”诺敏而声名大震,朝廷里的有识之士们,早就预料到他很快就将会受到特别重用的。也许是中国是个有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也许是国情、民情、吏情、人情造成了这样的现实,反正只要是有人交上了好运,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赶这个热炕头。不是朋友的也来攀交情,不是亲戚的也来叙家谱。一听说田文镜就要走马上任了,认亲的,叙旧的,荐师爷的,送长随的,赠盘缠的,送程仪的,简直把门坎都踢破了。偏偏这位田大人不吃这一套,心想,你们早于什么去了?如今看我快上轿了,才来帮着扎耳朵眼,晚了!所以他是请酒不吃,请筵不赴,师爷长随一个不要,银钱礼品一概不收。人来了,他张口圣人语录,闭口皇恩浩荡,说不上几句,便端茶送客。闹得来访的人无不高高兴兴而来,讪讪拂袖而去。这可好,田文镜本来就没什么人缘,这一摆架子就更臭了。谁见谁说,谁见谁骂,落了一个“小人得志”的恶名。 明天就要上路,田文镜早就把行李捆好了。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一口箱子上,扎着架子就等人家来给他送行。反正,不管谁来,在我这里你连一口水也喝不上。可偏就在这时,打门外走进一个人来。田文镜是个近视眼,一直到那人来到面前,这才看清,原来是久违了的乔引娣!这姑娘是他田文镜清查山西藩库的第一见证人,可也是这宗大案的一个受害者。她被随案带进了京城,一直押在牢里“待勘”,直到诺敏伏刑后才放了出来。田文镜一看她现在的模样,就猜着她可能是来要钱的。要说不对她负责到底也不近人情,可要让田文镜帮衬她,他又觉得不合算,怎么才能打发走这女孩子呢? 他正在想着主意,那姑娘却抢先说话了:“田大人,我是特意来向您辞行的,好歹我们总是相与了一场嘛。您别多心,我绝不向您要钱,大理寺把我身上那几十枚金瓜子都还给我了,所以我不缺钱化。” 田文镜被她一语道穿了心事,觉得有点不自然,脸也红了,嘴也笨了,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句话来:“哦,对对对,你说的很对。回山西还有什么难处吗?要有,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想办法。”咳,这不全是废话吗? “不,今天我来见你,是想向你讨个主意的。我离家这么长时间了,老子娘现在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心里头着实地想着他们,也想早点回去看看。可是,昨儿个十四爷派人到狱神庙里见了我,问我有什么打算,还问我愿不愿意到王府里去侍候福晋。十四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他,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唉,是回家好,还是跟着十四爷好呢?” 田文镜连想都没想,就把话说出来了:“回家,回家!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家中老父老母倚门而望不说,那里没有闲事啊!”他左右看了一下,在心中斟酌着怎么才能说清这事,想了好长时间才说,“这事不是一句话能说完,也不是你该着知道的。我说,你还是回家的好,而且是越早越好。别听外边人人都夸十四爷好,也别看十四爷现在身份贵重,你就动心了。其实…咳,怎么说呢,十四爷那里不安全哪!” 田文镜这话刚出口,就瞧见乔引娣的脸色变了。她淡淡地说:“好,有您田大人这话,我什么都明白了,我还是回到十四爷那里去吧。田大人,您前程远大,请多多保重。”说完她转身就走。田文镜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二十六回 敬师爷疑窦心中起 慰帝王机巧报天恩 田文镜好心好意地劝说乔引娣,叫她不要去沾惹十四爷,不想她却拂袖而去。这一下,田文镜心里不安了。他倒不是怕这小姐到十四爷那里告他的状,十四爷是早晚一定要倒台的人,他还怕的什么。他这不安,是因力乔引娣在临走时说的那句话。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十四爷要是一切都好,安享富贵,她没准还不去了呢;十四爷要倒霉了,她非去不可,她要和十四爷同患难,共命运,至死不渝!人家还是个孩子呀,家里贫穷,又没见过世面,可却能掂出轻重,掂出分量。自己这个当了朝廷命官的人,却是斤斤计较得失利害。相比之下,觉得连人格都低了三分。田文镜越想越窝囊,回头冲着站在身后的长随就发火了:“你死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做饭去!” 哪知,这话还没有落音,就听外面有人高叫一声:“多做四个人的!” 话到人到,李卫和邬思道还有他的两个妻子走进门来。田文镜一惊:“哎哟,是李大人哪…哦,还有邬先生和…两位夫人。来来来,快请坐…你们看,我正要启程,粗笨家具全部变卖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委屈二位夫人暂且坐在行李上吧…快,预备酒饭!” 李卫服侍着邬思道坐好,自己才靠在田文镜身边,笑嘻嘻地打趣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你给咱们端出白菜豆腐来,能款待邬先生和二位夫人吗?”说着摸出一锭银子来,扔给那长随:“去,办桌酒席来!” 田文镜讪讪笑着:“李大人,这怎么好意思…” “去去去,滚一边去吧。我今天来见你有两件事:一是向你报个喜信;二嘛,是有事相求。” 田文镜虽然薄有家产,可先是化钱捐官,当了官又不会搂钱,多大的家业也禁不住折腾啊!听李卫这样一说,他也正乐得吃顿不掏腰包的饭哪!便假门假意地说:“哎呀,让李大人破费怎么敢当,瞧,我这不是反主作宾了吗?李大人,你刚才说要给我道喜,学生不明白,我这喜从何来呀?再说,你大人身肩重任,在皇上面前又是奏一本准一本的,有什么事用得着求我呢?” 李卫笑着说:“天下哪有不求人的呢?”他向邬思道一指又说,“这不,今天我把邬先生给你请来了。这位邬先生可是江南名士,又是我李卫的老师,你们还有约在先,所以我特地请他来和你见面。你哪,什么也别说,一年五千两银子,让邬先生吃顿饱饭。怎么,你变卦了?” “不不不,李大人取笑了,君子一言,我哪能说话不算呢?可是,我们当初说好了的是放了知府,一年三千,怎么…” 李卫仰天哈哈大笑:“你呀,你呀,白当了这些年官,真小家子气!那是老皇历了,你如今放了道台了!” “不不不,李大人,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去四川当知府的票拟是昨天才由部里交给我的,错不了。” “票拟抵不了圣拟!”李卫说着从身上拿出一份扎子来,“瞧瞧,看真了!告诉你,吏部今早上接到张廷玉的指令,奉旨:田文镜改授河南布政副使、开封、归德、陈州三府道员实缺即补!怎么样,不蒙你吧。好家伙,这一次你可是真地要‘包龙图打坐开封府’了,你敢说这不是喜事?你就是不刮地皮,每年最少也能进三四万两银子,让你拿出来五千来养活一位瘸师爷,便宜你小子了!” 一直在旁边沉思不语的邬思道,看着田文镜那不阴不阳的脸色,笑了笑说:“文镜兄,你不要错会了意思,以为我邬思道是个不知廉耻之人,诺敏倒台了,又转过身来投你;也不要以为我给你帮过忙,才来要挟你。其实,咱们都明白,诺敏的倒台,不因为你,也更不因为我,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我这人,一生出过不少错,年轻时也曾经作过些孟浪事,如今残躯将老,日暮穷途,早已不堪为朝廷庙堂之臣。但老骥伏枥,不甘堕落,所以才想佐你成为一代名臣,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你若是庸人,我也断不肯瘸着两腿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找你。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我也并不是非要投在你的幕下。你若不能收容我,李卫还可以把我介绍给别人嘛。” 田文镜心里一惊:”啊?不不不,邬先生,请不要这样说。大丈夫一诺千金,文镜不才,自忖也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这些天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向我荐师爷、荐幕僚了。我谁的面子都不给,一心一意地专候着先生,好早晚请教哪!” 这里正说得热闹,那个长随把酒菜送过来了。田文镜突然变得分外热情:“来来来,请围在这里坐。今天是田某扰了李大人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还席相敬。请啊,请啊,还有…二位夫人,都请啊!” 吃酒之时,田文镜还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这个邬瘸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呢?他带的这两个女人,夫人不像夫人,小妾又不像小妾,弄得我怎么称呼都不合适,真让人腻歪!还有,这个邬思道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他这么狮子大张口地要钱,又为的是什么呢? 李卫今天心里有事,他可不敢多饮,略作表示便起身告辞。回去换了衣服,又急急忙忙赶到西华门递牌子请见。来传旨让他进去的是太监高无庸,他们俩是老熟人了,这李卫只要是见到熟人,话就特别多。走在通向内宫的路上,李卫悄悄地问:“哎,老高,万岁爷现在干什么呢?” 高无庸左右看看没有外人,这才小声说:“李爷,今儿个不是个好日子,太后老佛爷凤体欠安,万岁爷一大早就赶过去侍候了,万岁有旨意说,今天谁都不见。你虽然面子大,可也得在养心殿等等,万岁爷且得一会下来哪!” “咳,不就是这点子事吗,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看了恶心。太后老佛爷也不是头一回得病,更不是病了一天了,我还能不知道吗?” 俩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养心殿。高无庸说:“李爷您可得跪在这里等着了。主子爷今天请了一位从五华山来的大和尚,叫,叫什么,啊,对对,空灵大师,正在和文觉和尚斗法呢。” “哎?不是听说要请青海喇嘛、活佛的吗?”李卫好奇地问。 “你不懂,如今西边正在打仗,皇上说,请神可不要请了鬼来。这个空灵大师听人说很有点本领,六部有头有脸的人都被叫去了,新科三鼎甲也全都来了,说是要考较一下这和尚的真本事呢…哎,万岁爷吩咐了,说请和尚来念经,为的是给太后祈福,是家务事,而不是国事,你知道就行了,可别说出去。” 李卫笑了:“知道了。你才跟了皇上几天哪,就来教训爷。哎,我问你,你让我跪的这块砖,别是个磕不响的吧?” “爷这话,说的什么,奴才听不懂…” “去去,少给爷来这套!你们老公们的这些花里胡梢的把戏,以为爷不知道吗?这殿里的金砖都被你们敲遍了,哪块最响,哪块没声音,你们全都心里有数。谁给你们塞的钱多,你就把他带到有空音的砖上跪下。谁要是不肯给你们送钱,就得跪到实心的砖上,让他把头磕出血来,也别想听见一丝动静,我说的是也不是?” 高无庸不出声地笑了:“李爷,您可真能耐,怪不得人都说您是‘鬼不缠’,果然名不虚传!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你玩花的。不信,您就在块砖上磕几个头试试,保管咚咚山响!” 俩人正在这里说笑,高无庸耳朵灵,早听见皇上走过来了。他连忙跑上前去,挑起门帘,搀扶着皇上进来说:“皇上,李卫奉旨在这里跪了老半天了。” 雍正坐上龙位,要了一杯茶来喝着,精神显得十分疲惫。李卫伏在地下,一声也不敢吭。过了好久,才听皇上问道:“李卫,你去见过田文镜了?起来回话吧。” 李卫站起身来,打了个千说:“回皇上,奴才刚把邬先生给田文镜送去。邬先生原来不想跟着田文镜,说他和田某不对脾气,怕相处不来。奴才好说歹说,才劝他答应去试试。田文镜说了许多感恩的话,说他怎么也想不到主子会这样器重他。还说他自己性子太严厉,怕和别的督抚们相与不来。他想试一试让官绅一体纳粮,看看一年里能给朝廷多大的进项,可又想着同时分管三个府,怕万一顾不过来,辜负了圣恩。” 别看李卫学问不多,可他回事却回得清清楚楚,一句不多,也一句不漏。雍正皇帝也听得很仔细,他知道,“官绅不纳粮”,是从明代就相传下来的一大弊政。凡是读书人,凡是当官的,凡是家有两顷以上土地的地主,都享有特权,不纳粮,也不支应皇差。这个极不合理的制度已经世代相传有几百年历史了,要废除它,改变它,确实不是件简单事。康熙朝时就曾试过一次,结果因为官吏和缙绅们的一致反对,以失败告终。现在田文镜又再次提出这个想法,不能不让雍正皇帝动心。雍正思忖再三才说:“田文镜忠心事主是没什么可说的。可这样一来,得罪的可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所有的豪门地主啊!朕早就有心办这件事了,官绅不纳粮,就会给奸民以可乘之机,他们把土地全部划到自己名下,本来国家应该得到的,却全都落在了他们腰包里。更有些人黑了心,乘机兼并土地,无恶不作,这个毒瘤,是一定要割掉的!”雍正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明天再去见田文镜,把朕的意思告诉他,就说,是朕让他这样子的,让他只管大胆地干下去。干好了,朕在全国推行;出了事,朕也会为他撑腰,绝不会让他过不去的。” 李卫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皇上,奴才原来也想在两江试试那个‘丁亩合一’办法的,奴才是两江布政使,该着把这事办好的嘛。可是,奴才又一想,两江是朝廷的财源重地,不能让它出了乱子。年羹尧正在前边打仗,后方一乱这仗不就打不成了吗?依着奴才的小见识,就是田文镜那里,奴才看也要先消停一下,等西边战事毕了再说。如今两江地面还亏空着朝廷四五百万两银子呢,奴才得想方设法,把这些银子挤兑出来归了国库,才能想别的事情。奴才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明儿个奴才就要回去了,请主子训,这么干行不行?” 雍正目光一闪,笑着说:“好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小子能够审量大局,又能从小处着手,这很好嘛!你说的对,两江乃国家财赋的根本重地,无论如何不能让那里出了乱子。你既然这样有出息,朕也会成全你的。不过,你不爱读书,全凭着自己那点鬼聪明,小打小闹还可以,治国安民可就远远不够了,朕还听说你爱使小性子,动不动就骂人,呕起气来还没上没下,这些都有吗?” “主子爷啊、奴才是您在人市上买来的,又是您看着长大,亲手调理出来的,奴才肚子里这点牛黄狗宝还能瞒得了主子的眼睛?就是眼下这点本事,也都是在主子身边学出来的,主子说奴才生性粗鲁、任性、使气、骂人,这全都有的,以后奴才再多读几本书,也许就会好一点。可是,说奴才没上没下,这不是冤枉,简直是混帐话了!奴才只要看见、听见有人不尊敬主子就生气。他不讲这个‘大上下’,奴才就不能和他讲那个‘小上下’。” 雍正对下边出了什么议论,从来都是十分看重的,李卫就是皇上的密探之一。听李卫这么一说,皇上动心了:“说说,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一回,奴才正和下边议事呢,湖广道胡期恒说‘主子的酒量大着哪!’主子爷想啊,听了这话奴才能不生气吗?就走上前去在他肚皮上来了一巴掌,骂他说‘你他娘的才是个酒桶呢’!他差点和奴才吵起来。其实吵就吵,奴才哪把他看在眼里呀。” 雍正笑了,“唉,你呀,怎么能和他一样见识?他也是年羹尧的人。不过,他确实不该这样没规矩。还有吗?” 李卫搔搔耳朵根,想想又说:“啊,对了。奴才昨儿个去了一趟工部,那里的人一见奴才来到,正说的热闹呢,突然全都不言声了。不过他们前头说的奴才还是听见了几句,他们是在骂田文镜呢。说老田这小子走了时运,如今做得眼睛都长到狗脑袋上了。” “嗯,对田文镜说长道短,也是人之常情。他突然受到朕的重用,没人妒忌才是怪事呢。就这些?” “对对对,还有呢。他们还说万岁爷选的这个探花郎,不是个好东西。说他大白天在客店里玩妓女,让人家按住了屁股。奴才不认得这个探花,可是奴才觉得这不是好话。” “哦,竟有这样的事?”雍正皇帝头大了。这刘墨林是朕亲自从落榜了的卷子里超拔出来的人哪,他怎么会这样不检点呢?唉,有些人就是不给肤争气。朕表彰了一个诺敏,想树他为“天下第一抚臣”,可他恰恰就是个头号的贪墨舞弊犯;刚树了个新科进士,又是个行为放荡的风流鬼,这不是让朕丢人现眼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你走吧。回去好生办差,记着,要勤写奏折。哦,上次翠儿给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脚,你主子娘娘说,得空叫翠儿再做两双来。另外,她糟的那个酒枣也好吃,太后很喜欢,说吃了能克化得动。你告诉翠儿,多糟些,下次你再来京时,带两坛子来。” 听皇上说起了这些家常话,李卫又想起了当年,竟不由得流下泪来,雍正诧异地问:“李卫,你这是怎么了?” 李卫忙擦擦眼泪回道:“主子别怪,奴才想起从前跟着主子的那些事了。奴才明天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主子…奴才…这是舍不得和主子分手啊。主子如今身边人是不少,可有几人是主子使唤惯了的呢?要是坎儿不死就好了。”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扑扑地直往下掉。 雍正可不想说这件事:“是啊,是啊,坎儿也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就是命不好。他要是能活到现在,比你当的官还要大呢,朕现在想起他来,也是挺难过的。你跪安吧。” 李卫早就在心里嘀咕,坎儿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他想问问皇上,可听皇上这么一说,也不敢再问了,便跪下来叩头告辞。高无庸果然没骗他,地下的那块金砖是空的,头一碰,还没有怎么用力呢,就“咚咚咚”地响得出奇。 二十七回 空灵僧妖言托佛法 探花郎妙语邀君宠 在一般平民百姓的眼睛里,当皇帝可是件痛快事。他至高无上,尊崇无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上哪找乐子,也马上会有人来巴结奉承。可是,要真地当上了皇帝,大概你就不会这样看了,因为皇上并不真正自由。你就说雍正皇上吧,他不是性情刻薄狠毒吗,他不是喜欢说一不二吗,可是,有些事他还真的是不能自作主张。就如今天两位大和尚进宫来给太后祈福的事,雍正就没法做主。 这两位法师中,一位是雍正皇帝的替身和尚,名叫文觉。对于他,听众和读者早就十分熟悉了。另一位却是从五华山上专门请来的空灵**师,据说是位密宗传人,佛学精湛,法力无边。湖广道的那个胡期恒就亲自见过也试过的,能耐大得出奇。他能把活人咒死,也能把死人救活。请到京城以后,允禩等几位王爷也曾经把他接到家里,当面测试,果然十分了得。于是就向皇上提出建议,让他进宫来给太后治病延年。 雍正自己是虔信佛教的,还自号为“圆明居士。”不过,他却不能出家,而是由一个“替身和尚”代他在佛前供奉,这位替身和尚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文觉大师。文觉要不是有这身份,恐怕他也得和性音一样,早早地就超生天国了。但皇上信佛、讲佛经,和皇上请和尚进宫,让他们在庄严、神圣的庙堂之上消灾祈福,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件事如果处置不好,不但眼下就会有许多闲言碎语,传到后世,还要让史家记上一笔:“雍正皇帝信佛。”史书上因为信佛、信道,不是整天烧香磕头,就是迷恋烧丹炼汞,因而丢了山河的,比比皆是。所以,别看雍正确实是虔信佛教,但他可不想落下这名声,更不想让人这样看他。 对于请来的这位空灵大师,皇上也是在两难之中。大后凤体欠安,请和尚为老人家消灾祈福,理所当然,不这样做就是不孝;但请谁?却又让雍正煞费苦心。原来说要请青海喇嘛,可这不是要打仗吗,谁敢说请来的喇嘛是神还是鬼呢?胡期恒就是看透了皇上的心思,这才另外请了这位空灵法师。可这位**师皇上从来没见过,是不是真有法力,还在两可。单说胡期恒此人,雍正就信不过。他是年羹尧的人,而年羹尧如今又和皇上有点离心离德,何况老八允禩也极力推荐他,就更增加了皇上的疑心。所以后宫小佛堂那边的法事,已经做了三天了,皇上还从来不到这里来,只是传旨让朝廷里有学问的人都来听讲质疑。怎么质疑?不就是与和尚商榷佛经,辩论是非嘛。今天,雍正皇上去探望母后的病情,发现老人家精神很好,说话清晰,进膳也多。这一高兴就想悄悄地去小佛堂瞧瞧,看这空灵**师究竟是位活佛呢,还是个江湖骗子。 来到小佛堂外边,就见上书房大臣马齐一个人站在那里。马齐见皇上来了,急忙上前见礼。皇上问:“哎,你怎么不进去,却在外边站着?” 马齐叩头回答说:“求万岁鉴谅,臣想回上书房去,今天的折子还没看完呢。再说,臣是孔子门生,不想看他们秃驴斗法。” 雍正见马齐气得脸都涨红了,他自己倒扑哧一下笑了:“咳,瞧你竟气成了这样,这是何苦呢。张廷王、孙嘉淦,还有今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不是都在里边吗?权当是场游戏,姑妄观之也无妨嘛。” “不。”马齐倔强地说,“万岁,臣知道这是为太后祈福,臣也不想阻拦此事。但臣确实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请皇上体谅。不过,皇上要是一定不让臣走,臣也只好遵旨在这里看把戏了。” 雍正被马齐顶得一愣一愣的,要照他平日的性子,早就发火了。可是他却哈哈一笑:“好,说得好。牛不喝水还不能强按头呢,怎么能勉强你一定在这里受罪?你走吧。”马齐行了礼转身走了,雍正却想:唉,当皇帝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由着性子来的。 小佛堂里里外外拥挤着三十多位官员,看样子讲经已完。信佛的官员们满脸庄重,不信佛的人却交头接耳地在议论。雍正皇上不动声色地挤进人群,悄悄地听着。突然,一个人走上前来哈哈大笑着说:“哎呀呀,我还以为大和尚们有什么真才实学呢,在这里站着听了大半天,却原来也不过如此。照你们的这**,学生我二十年前就可以当你们的师傅了。” 他连说带笑,说得又是这样连嘲带讽,就是坐在上首的张廷玉也是一愣。张廷玉本来是不想来的,可这是皇上交代自己的一项差事啊。他不光要来,还得有模有样地坐在那里听。现在听刘墨林这一搅和,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等着瞧热闹吧。张廷玉没看见皇上来了,雍正却听见了这个抢先说话人的高论。他抬头一看,正是刚才李卫向自己说的那个放荡不检的刘墨林。皇上心里先就有些烦燥,好嘛,哪就显着你了! 他还在想着,坐在上边的空灵大师说话了:“啊,这位居士的姓名老袖不知,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你头顶上文曲星高照,必定是今科探花无疑。不知老袖说得可对?也不知居士有何见教?” 刘墨林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个探花乃是当今圣上钦点,御花园里簪过花,琼林宴上吃过酒,长安街夸官时观者如潮,大和尚说你能认出我来,又何足为奇?刚才听你讲经,上不见天花乱坠,下不见顽石低头,怎么就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三乘真昧?学生只不过是有点不明白,才出来问问的,‘见教’二字却是不敢当。” 空灵听了这话,想了老大半天才说:“难怪呀,居士是富贵中人,不是我佛门清净门徒,这三乘真昧与你无缘!” “学生我读书万卷,游学四方,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不览之,天球河图金人玉佛无不详之,和尚怎见得我与三乘真昧无缘?” 众人一看刘墨林这架势,竟是要与和尚较真,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要看看谁胜谁负。因为雍正皇上之前放出话来,让大家听讲质疑。在座的大都是孔门弟子,是不信佛的,但是皇上叫来,又不敢不来。现在见刘墨林与和尚争执起来,哪还肯走啊。不过,也有人兴灾乐祸,在客店里与刘墨林争夺苏舜卿的徐骏,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巴不得刘墨林丢了丑,甚至被老和尚咒死才好呢。这时候最为难、最尴尬的大概就数张廷玉了。他是标标准准的孔子信徒,他压根就不信什么神佛,但他又必须代表皇上来支应这里的差使。刘墨林横里杀出,要考较两位大和尚,他真想叫刘墨林这个年轻人出来闹他一通,让和尚丢丢脸;可是,又害怕刘墨林不知轻重,万一把事情闹得太大,雍正皇上生了气,自己可就没法交差了。就在这时,他眼睛一瞟,瞧见皇上正在下边躲着看呢。皇上站着,大臣却稳坐不动是失礼的。便假装想要疏散一下,连忙离座起身,绕到了外圈。 这时,刘墨林与和尚已经真的较上劲了。空灵和尚见这个年轻人来得不善,便转过脸去想向文觉求救,可是文觉和尚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入定了。空灵没法,只好拣着刘墨林不好回答的问:“探花居上,你既然声称精通佛理,请问:‘欲参佛理,先断六根’,当作何讲?” “六根”,是佛家用语,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空灵的意思是,你身在富贵之中,连六根都没有断,哪还有资格来谈什么禅理。刘墨林却不正面回答,而是用玩世不恭的口气说:“好,问得好。不过,学生这六样东西全都没有了,还能留下一根辫子。和尚已经剃了光头、要是再断了六根却是个什么呢,学生我可不敢说了。” 听到刘墨林竟然这样回答,小佛堂里的人越想越觉得可笑。刘墨林哪知文觉和尚是皇上的替身啊,他这一骂,把文觉也骂在里面了。平日里,上至宰相,下至百官,谁见了文觉大师不是礼敬有加啊。不料今日却被这个后生小子嘲弄,文觉就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见空灵和尚张口结舌,很是狼狈,心想,他是咱们请来说法的,哪能让他下不了台呢?便上来说道:“大师,你先休息一下,我来请教一下这位探花郎!” 刘墨林斗败了空灵更是得意,他对着众人团团一揖说:“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孙行者,诸天神仙还有七十二洞魔王,小子刘墨林敬请各位大驾光临帮忙,并虔诚敬请大和尚下场来玩上一玩。” 见他竟然这样放肆,文觉大师却对他不理不睬,也不和他正面交锋,而是带着庄严法相,合掌问道:“居士既然知道,欲参三乘,先去六根之理,请问:如何才是无眼之法?” 刘墨林信口拈来,以诗作答:“帘密厌看花并蒂,楼高怕见燕双栖!”一语既出,佛堂里响起一片喝采之声。 文觉紧接着又向,“如何才是无耳之法?” “休教羌笛惊杨柳,未许吹萧惹凤凰!” “如何才是无鼻法?” “兰草不占王者气,萱花不辨女儿香。” “何谓无舌法?” “幸我不曾犁地狱,干卿甚事吐青莲?” “无身法呢?” “惯将不洁调西子,漫把横陈学小怜!” 文觉见这书生如此才华,有点架不住劲了,可是,他还没问完呢,只好照旧问了下去:“那么——请问:如何才是无意之法?” 刘墨林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 这真可谓语惊四座!在文觉和尚快似连珠炮一样的追问下,刘墨林左顾右盼,挥洒自如,诗句连篇,应答如流,把佛家所谓六根断法,表达得尽得其妙。那神情又绝无呆滞,更无牵强,真个是风流倜傥,光采照人!雍正刚来时还在恨着刘墨林“坏了朕的名声”呢,如今竟生出了怜才之意。心想,熙朝有位善解君意的高士奇,若把刘墨林和他相比,只恐有过之而无不及! 雍正皇上正在想呢,却听刘墨林一笑说道:“大和尚,请不要尴尬,方才学生不是说过了吗?玩玩而已,何必当真呢。再说,我自忖是个聪明人,也从来不和笨蛋一样见识,更不愿与和尚斗法。胜又如何,败又如何,徒让天下庸人们看笑话。” 听着刘墨林这以胜者自居,又说出这样毫不掩饰的大话来,空灵和尚忍无可忍了:“居士好狂放,你怎见得居士聪明而和尚就是笨蛋呢?” 刘墨林畅怀大笑:“哈哈哈哈…,大和尚,你自诩为佛门弟子,请问,你读过《传灯录》吗?你可知道这部佛家经典里有这样一段话吗:昔日,五祖宏忍以袈裟度世,五百弟子中,必择一钝汉流传佛法,所以金莲法界才不容聪明人插足。何谓‘钝汉’?笨蛋是也!哈哈哈哈…” 空灵勃然大怒,脸上忽青,忽蓝,忽黄,忽红,口中念念有辞,却是六字真言。一见这情景,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尹继善当先抢出,大喝一声:“妖僧,休得胡来!” 张廷玉眼看要出事,急忙跑到雍正皇帝面前跪下:“皇上,空灵和尚竟敢在天阙之下,妄行妖术,奴才请旨,当发往顺天府重重治罪!” 雍正上前一步说:“妖僧竟敢如此放肆,你眼里还有朕,还有国法吗?刘墨林若有一点损伤,朕支起油锅来炸了你!” 在场众人一听皇上发了话,才知他已来到面前,“刷”地打下马蹄袖,跪倒在皇上身边。文觉也来到空灵面前说:“阿弥陀佛,牢记佛门三戒贪嗔痴,师兄,你想入轮回吗?” 空灵和尚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这次进京是奉了八爷的令旨的。八爷叫他进宫来给太后祈禳,为的不就是要夺山河吗?雍正皇帝进来时他就看见了,他原想着,可以在宫里露一手让皇上瞧瞧,给自己奠定立脚之地。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这个刘墨林竟然如此难缠,说出话来冷嘲热讽,又句句调侃辱骂。恨就恨在自己佛理学得不多,偏偏又驳他不倒,这才装作要念真经咒他。其实,连他自己也知道,光凭念经是咒不死这个书生的。他更清楚八爷叫他进来的目的,自己如果一味地装神弄鬼,只能坏了八爷的大事。可,他也得找个台阶才能下来呀!正好,文觉说出“佛门三戒”来,让他可以收回面子了。他高叫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原来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不尊佛法,不敬佛祖的狂妄之人。既然皇上出面为他说情,文觉师兄又以佛门戒律来压贫僧,贫僧也只好暂且恕他这一遭了。佛法无边,足儆世人啊。阿弥陀佛!” 刘墨林早就在注意地瞧着这位大和尚了,今天自己把他得罪的这么苦,他能不想法报复吗?可是,皇上一答话,刘墨林不敢张狂了。和尚他不怕,但他却不敢在皇上面前无礼。自己再多说,就不仅仅是对和尚不敬的事了。现在听这位空灵和尚还在蝶蝶不休的说着,他可忍不住又说话了:“你们,你们在说些什么?” 众人先是一惊,哎,刘墨林这不好好的嘛。尹继善走上前来问:“刘兄,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我这不是很好吗?” “不。刚才你中了那和尚的妖法,昏迷过去了!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空灵和尚也在纳闷:哎?我的法术有这么大的道行吗?可是,刘墨林笑了笑开言了:“你们说我曾经昏过去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今儿个早上,我没吃饭就赶来宫里应差,和这两位大和尚一番较量,又太费脑筋,所以凑着你们都在说话的空子,迷胡了那么一小会儿。模模糊糊之中,只听那空灵和尚说什么‘俺把你哄,俺把你哄…’。我心里说,得了吧,你能哄得了我吗?我把你卖了你还不知道上哪儿要钱呢!” 一句话说得上上下下一片哄堂大笑,文觉笑得弯腰捧腹,张廷玉笑得连咳带呛。空灵**师虽然也觉得好笑,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刘墨林,在心里不断地打着主意:这小子太猖狂了,怎么对付他才好呢? 雍正皇帝也想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场,可是,又怕失掉了皇家的尊严。不过见刘墨林这么能给皇上挣脸,却是十分高兴:“好,好!这才不愧是真名士!刘墨林,从即日起,你就到军机处去当差,帮朕传送奏章,起草诏告文书吧。” “扎!臣刘墨林谢皇上恩典,定要干好差使,不负皇上重托!” 二十八回 庆端阳皇上赐墨宝 议进军雍正疑帅臣 自从皇上口传圣谕,让刘墨林到军机处去当差,这位新科探花郎可就交上好运了。 雍正皇上喜欢这个开朗聪明、多才多智的年轻人。刘墨林书读得多,见识也广,加上生性滑稽,应变能力又强,所以皇上不管说到哪里,问的什么,他都能随即应答,也总能讨得皇帝的欢心。没过多少天呢,他就成了雍正皇上身边须臾不可缺少的人了。皇上尽管一天到晚总是有事,看折子,见大臣,忙得不可开交,可也有闲下来的时候。这时,刘墨林就更显出了自己的重要。比如说,当皇上要和方苞、马齐,隆科多他们下下棋、谈谈诗、画幅画、钓钓鱼什么的,刘墨林就总在陪侍之列。皇上要是出去游玩,就更少不了他。这些天来,京都名胜,诸如畅春园、飞放泊、南海子、万寿山,许多别的臣子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刘墨林全都陪着皇上玩遍了。 雍正皇上的勤政是出了名的。刘墨林在皇上身边要干的事多着哪!他在军机处办的是文书事宜,起草一些文告诏谕,转送下边递上来的奏章什么的。最近,年羹尧把西征行辕从甘州移防西宁,军务繁杂,每天各部转呈过来的折子,少说也有十几件。这些奏折经过刘墨林之手,转呈给十三爷允祥和十四爷允禵合议好了,夹上折片,再交还给他。刘墨林或者咨询张廷玉,或者送到养心殿去进呈皇上御览。偏偏雍正皇帝又是位事无巨细,每折必读、无事不问的人,刘墨林便要像走马灯似的奔波周旋于皇帝、宰相、王爷、大臣之间。六部官员的眼皮子最尖,谁还看不出,这刘墨林就是位突然跃出、闪耀着璀灿光华的新星啊(不过那年月不叫新星,是叫新贵的)。不管是谁,只要想安安稳稳地当官,就得赶来巴结他,好预先给自己留条后路。说这叫趋炎附势也好,说这是趋之若骛也罢,反正不管他是承值或者下值回家,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很小的官员,众星捧月似的追着刘墨林。请安的、回事的,造访的、致谢的…什么样的全有,什么名堂也全能想得出来。刘墨林可真是觉得忙累,可他忙得惬意,累得顺心。 其实真正让刘墨林日思夜念的,却只有那位京都名妓苏舜卿,刘墨林敬重她的人品,爱慕她的容貌,更钦佩她过人的才华和出污泥而不染的自尊自爱。但她隶属“贱籍”,把她买来做妾可以,娶回家当正室,就会引出各种各样的议论。一个不小心,让徐骏他们抓住把柄,他这个官就当不成了。刘墨林是个能办事也会办事的人,他早就想好了,一定要为苏舜卿脱籍赎身,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地和她永结同心。 端午节就要到了,五月在民间又叫“毒月”,百事禁忌。无论是宫中还是民间,节前全都忙得很。被褥帐幔要拆洗换新,蒲草艾蒿要采集编辫,还要做香荷包、缝长寿线,买避瘟丹,浸雄黄酒,贴天师符,挂钟旭像…可刘墨林却没有这份闲心。今天他顶着启明星上朝要办一件急要事。昨天,年羹尧来了军报,索要五万套夹衣,为西征将士换装。可是,军报到得晚,户部已经没人,所以他只好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赶来,免得误了时辰挨皇上的训。刘墨林办事利索,不大一会就完了。他正想起身,太监高无庸过来传旨说:“刘大人,皇上叫你进去呢。” 刘墨林一愣,心想时候还早哪,皇上不会起得这样早吧?便问:“是单叫我一人吗?” “不,还有十三爷和十四爷。别的不是奴才去叫的,所以奴才不知道。皇上今儿个要赐筵百官,还要在广生楼张贴字画。吩咐下来说,要看谁的最好,就给谁颁赏呢。” 刘墨林跟着高无庸来到养心殿,瞧见张廷玉早就等在这里了。他连忙上前去请安:“张中堂,您来得好早啊!皇上起身了吗?” “皇上起来半个多时辰了。你忘了,今天是端阳节,皇上一大早就带着三位阿哥到各处去拈香礼拜了。其余的皇亲们要等一会才来,都在广生楼上候驾。” “嘿嘿嘿嘿,张中堂,我是刚才奉了旨意进来的,可不知皇上召见有什么事。您能给我透点风吗?”刘墨林在套着近乎。 张廷玉矜持地一笑说道:“万岁日前写了几个条幅,想让你帮他挑挑,当然是选出最好的了。今天还有不少人要来送条幅的,包括万岁爷的在内,一律不准写名字。这几百幅字,全都要张贴在广生楼上,要大家比比看看,选出最好的来。去广生楼贴字的差事,要交给你办。我可先得交代你一句,你要想方设法办得出色一些,千万不能扫了万岁爷的兴。” 刘墨林一听这话,不由得愣住了。雍正皇上字写的好那是没说的,可几百幅字一概不属名,张贴出去让大家随便议论,谁能保准万岁爷写的就一定能被选上,而且还能高中榜首呢?万一他写的字落榜了,或者虽然选上,却只得个第二、第三,那么得了头名的能坐得住吗?恐怕他宁愿落榜,也不敢高居皇帝之上。想着,想着,他忽然有了主意:“中堂,我想这件事要办好,得有两条:其一,是要大家心里清楚哪是皇上的,哪是别人的;其二,是要把这事做得不显山、不露水,没有一点痕迹,连皇上自己也觉得确实是他的字写得最好。第一条最难办,皇上的字,六部九卿的人大都见过,他们仔细辨认一下,还是能区分出来的。怕就怕那些入仕不久,或者没有见过皇上的字、而且又爱多嘴多舌的人。别说他们不选皇上的字了,就是在字前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来那么几句酸话,这事可就办砸了。” “依你该怎么办才好呢?总不能给皇上写的条幅上标上记号吧,那样不就大显眼了吗?” “不不不,哪能这样做呢?最好是提前先把主子写的句子递出去,让下边都知道应该选哪幅就好了。这事要快,让太监去传更好。” 张廷玉想了想,也只有这样才不会露出马脚,而且还可把雍正的字挂在并不显眼的地方:“好,就这么办,叫高无庸去吧——要是能众口一辞都选万岁爷的就更好了。” “不,众口一辞倒有痕迹可寻,皇上自己也会觉得心里不踏实。叫高无庸不要全说,只稍稍透出点风声去就行。大家心里明白,这里头有万岁亲自写的字,谁敢胡说八道啊。就是万一有个别倒霉蛋说些个夹七夹八的话,不但无碍大局,还显得更真实哪!” 张廷玉笑了:“好,刘墨林,不怪皇上喜欢你,你还真有怪才!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动手先选一遍。” 太监高无庸被叫了过来,三人一齐看时,只见一条长长的大案上,排着十几幅宣纸写就的字,都是唐诗选句选词。刘墨林看了说:“主子这字,可以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不过,写得笔锋大刚,恐怕有些喜欢柔媚的文人们看了,未必会欣赏。要叫我看,哪一幅都是最好的。” 三人选来选去,从中选出了四幅,用小字抄了,交给高无庸,让他赶紧送了出去。刘墨林笑着对高无庸说:“跑快点,慎密点!告诉你,说不定还会有人想出高价来买你这个小条子哪!” 高无庸刚走,便见雍正皇帝在一群太监和侍卫簇拥下走了过来。雍正今天的气色很好,心情也很好。他看了一眼张廷玉和刘墨林笑着说:“探花郎,看过朕写的字了?你是行家嘛,据你看哪一幅能中你的意呀?” 刘墨林连忙赔笑答道:“哟,主子说笑话了,臣那两下子,怎敢在主子面前卖弄啊!主子什么时候有了兴致,写幅字赏给臣,就是臣天大的造化了。皇上交代的这差事不好办哪!臣和张中堂在这里选来选去的,都挑花眼了,才选出这四幅来。请皇上过目,看臣等选的是不是合适,然后再拿到广生楼上去张挂。” 雍正皇帝走近前来,仔细地看了看,挑出了“大漠孤烟直”和“桃花渊水”两幅说:“不要太多了,还有那么多臣子都送来字了,朕一人岂能包揽——哎,刚才刘墨林说要朕赏字,朕也不需再写了,这案上放着的,你就挑一幅好了。廷玉,你想要什么字,朕凑着今天现成的笔墨纸砚,就为你写来。” 张廷玉连忙跪下叩头:“臣谢主子恩。其实,臣早就想要主子的墨宝了,只是不敢开口,臣最近装修了府门,想求主子赐幅楹联以光门媚!” 雍正皇帝说:“朕自幼就爱写字。可是,你们瞧,平日里哪有闲情逸趣来舞文弄墨?现在,几件大事都有了眉目,朕心里才松泛些。既然你想要幅门楣,朕就给你写一幅。” 说着提笔儒墨,略一思忖,便在宣纸上用正楷写了出来: 皇恩春浩荡 文治日光华 写完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取出图章印玺来盖好,填了年月日,这才递给张廷玉:“你看这样写成吗?” 张廷玉叩头谢恩,激动地说:“…万岁如此抬举,臣何以敢当这十个字?就是把臣磨成粉也难以报答皇上这天高地厚的恩遇…”一边说着,热泪早已夺眶而出。 刘墨林选好了一幅,雍正看了看,取出一方“圆明居士”的小玺来盖上。雍正看看刘墨林说:“朕是信佛的。这‘圆明’二字,就有佛家的意思。可是,你却死活不肯皈依我佛。朕这幅字,好像是和尚送给秀才的,就赐给你罢。”雍正回头又对邢年说,“刚才选出的这两幅,你拿到广生楼上张挂起来。记住,不许挂在正中间,听见了?” 见邢年恭恭敬敬地捧着条幅走了出去,刘墨林本来也想跟过去,却被雍正叫住了:“你先别走,且等一下和廷玉一块去,朕还有话说。” 张廷玉他们听雍正说得严肃,都不由得收敛了笑容。雍正一边恩忖一边说:“年羹尧出兵快半年了,只见他今天要物,明天要钱,可是,就听不到开战的消息,朕心里有点不踏实。廷玉,你看要不要派个人去监军呢?” 张廷玉一声不响地想了好久才说:“万岁的心情臣能够明白,想早点打好这一仗。但用兵的事与政务有所不同,稍有急躁,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年羹尧在先帝健在的时候就已经是将军了,他的长处是稳健、持重。本朝名将的战法,各有不同。巴海善于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赵良栋善穿插,能奔袭;图海善对垒,能攻坚;飞扬古善战阵,能苦战;周培公则机变多智、深谋远虑,是位全才。只可惜,这些名将都已纷纷下世作古了。臣看年羹尧的作派,节制部署、进退尺度,都很谨慎,似乎是步了图海的后尘。他心中何尝不是志在必胜,又何尝不想毕其功于一役?以臣的推算,他三月进驻平凉,四月推向西宁,已经不算缓慢了。臣想,可否由军机处再发一个六百里加急文书,让年羹尧和岳钟麒共同拆看,合议回奏,问他们何时能够进兵?用这方法催促一下就可以了。” 雍正没有急于说话,似乎是在认真地考虑张廷玉的建议。过了好久,他才突然问刘墨林:“你是怎么看的?” 刘墨林是第一次参与这么重大的军国要事,心里有点紧张。他想了一下说:“万岁,臣以为张廷玉说的办法可行。康熙五十六年兵败,六万山东子弟无一生还,前车之鉴令人生畏,朝廷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所以年羹尧才持重进军,为的是不战则已,战则必胜。臣以为他这样做,正是从大局着眼。至于派监军督战之事,臣切切以为不可。前明土木堡之变,松山之败,一直到李自成攻进北京,全都是因为朝廷不信任将军,经常派大员监军;而将军又不满意朝廷,遇到危难而不肯出力。一军两帅,事事异心,最是兵家的大忌。所以圣祖爷时,攻台湾就专用施琅,李光地虽有督军之名,其实他只管后方供应的事。所以臣以为,皇上只需催问何时进军,何时接战,另外保障后方供应即可,而绝不能提调军务,那样做是要坏事的。” 雍正似乎是被他们两人说动了:“好,依你们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决心不派监军了。廷玉,你从二等侍卫里选十个人,要年轻有为,可望成材的,选好后拟出个名单来交朕,朕要派他们到年羹尧军前去效力。” 张廷玉一惊:原来雍正皇帝还是对年羹尧不放心啊!他忙赔笑说:“皇上,岳钟麒的资历不在年某之下,有他在年羹尧身边,朝廷对年某还是能够节制的…” “哎,你想到哪里了?朕怎能对年羹尧不放心?要不放心他,朕又怎么会把二十万兵士交到他手里?你好好想想,当年圣祖皇帝要是早一点选派些亲贵少年,让他们到飞扬古军中去学习军事,何至于有今天,何至于连个可靠的将帅之才都找不到?” 话说到这个地步,张廷玉无话可答了。但他心里明白,皇上如果不是对年羹尧不放心,就不会采取这样的办法,年羹尧那里难道就没有可用之人,还用得着千里迢迢地派人去‘学习军事’吗? 刘墨林到底年轻,分不出这里边的轻重来,他连声称赞:“好好好,主上深谋远虑,居安思危,臣心服之至!” 雍正歪着头瞧了刘墨林一眼,突然说:“刘墨林,你这个人才华横溢,很让朕喜欢。朕却听说你正和一个青楼妓女打得火热,是真的吗?” 刘墨林一听皇上这样问,他的头“轰”地一下就炸了。他连忙跪下叩头说:“皇上问的事,确实是臣所为,但臣所遵循的是‘情之所钟,不分贵贱’之理。苏舜卿即虽属贱籍,但她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不可与寻常烟花女子等量齐观。臣早就与她结为风尘知己,如今臣做了官,怎能做出贵而弃贱的不义之事呢?乞圣上明鉴。皇上既然问到这里,臣干脆恳求主上为苏舜卿脱去贱籍,成全了臣和苏舜卿的这段姻缘,臣将永感皇上的深恩圣德。” 这刘墨林确实是聪明过人,他选的时机,说出的话语又恰到好处。雍正不说话了,他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一时间,殿里静得听不到一点响动,刘墨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早就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了,他清楚地知道,要想了却他和苏舜卿的心愿,没有皇上亲自发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更清楚,让皇上为他说话,尤其是让皇上准许苏舜卿脱离贱籍,与他结成夫妇,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能不能实现,要靠机遇,靠运气。他跪在地上,小心地偷眼瞟了皇上一眼,见皇上的眼睛里似乎是十分痛苦,似乎是汪着泪水;又似乎是在想着一件遥远的往事。刘墨林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皇上,他,他这是怎么了… 二十九回 赦贱籍皆因殉情女 褒钟馗只为社谡安 刘墨林与苏舜卿虽相爱却不能成亲,他只有求雍正皇上给苏舜卿脱去贱籍。他并不怕皇上怪罪,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它途。哪知皇上听了却一声不响地陷入了沉思,刘墨林惊呆了。他悄悄地瞧瞧皇上的脸色,更是让人琢磨不透,皇上他,他这是怎么了? 刘墨林哪里知道,就因为他刚才一句“脱去贱籍”的话,触动了皇上久藏在心底的一段隐秘,一番隐痛。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可雍正皇上却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怎么也摆不脱它的纠缠… 这件事发生在康熙四十三年。老皇上康熙为了让皇子们学习政务,派四皇子胤祯出京考察,胤祯去的是桐城至淮安一带。这里是黄淮交界之地,涛涛黄水,像一条不服管教的长龙,年年滚动,也年年决口,历代皇帝对它都几乎是束手无策。康熙派四皇子到这里,要他实地考察一下黄淮交汇地带的水情、民情、吏治、风俗,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恰恰那一年黄淮决口,大水肆虐,淹没了良田村庄,成千上万的灾民流离失所,挣扎在死亡线上。因此,四爷的这趟差使就更显得重要了。 皇子出京办差,视察黄淮,而且这位四爷还带来了皇上的旨意,带来了朝廷的赈济。地方官吏们可就盯上了四爷,或者说是盯上了四爷手里掌握的那些银子了。于是,当地的官员们纷纷前来,哭穷叫苦的,请安问候的,奉承巴结的,馈赠土产的…什么样的手段都拿出来了。目的只有一个,想多要点钱呗! 这一天四爷来到了淮安县城,这里早已被大水围困。只见滔滔洪水,滚滚而来,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也看不见哪是出路。四爷当机立断,一面命县令紧急动员百姓护城,一面组织老人孩子们登上高处暂避。县令说,四爷,这城是万难保全了,我这里备下了一只船,不如请您马上上船,咱们一起逃命去吧。胤祯火了,说你身为一县父母官,危难之时怎么能只想自己的身家性命?要逃得和百姓一块逃,丢下百姓不管,我请出王命旗来斩了你!说完他就带着家人高福,到城上察看水情去了。四爷登上城头时,天已是正午时分,只见云层厚重,黑得如同锅底一样的天上,吊着墨线似的龙尾,忽明忽暗,奔跑摇摆。紫色的,金色的火球,一上一下地炸开。雷声一阵紧似一阵,把好端端的城楼震得直打颤。黄水已经漫卷了大堤,五尺多高的浪头轰鸣着,叫嚣着,排山倒海般地向城头奔来。城里的百姓全都慌乱地四散奔跑着,他们只顾逃命,哪还顾得了救城?跟着四爷来的奴才高福,见事情不妙,拉起胤祯就跑,一边大声说着:“主子,不好了,大水就要漫城了,赶紧回去上船!” 他们刚从城上下来,就听“轰隆”一声,城墙被滚滚而至的黄水冲决了一条大口子。一时间,这里就变成了天地难分的一片汪洋。水势汹涌,浊浪滔天,房倒屋塌的轰鸣,哭爹叫娘的喊声,组成了一片惊心动魄的惨景。他们跌跌撞撞地赶回县衙,想找那位县令商量办法,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那位在四爷面前曾经信誓旦旦,说要与县城百姓和皇子共存亡的县令,在四爷刚一转脸的瞬间,就丢下全城百姓和这位王子不顾,急急忙忙地向船上装载自己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一见黄水破城,他就登上大船,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弃城而逃了! 多亏高福急中生智,找来了一口大水缸,把四皇子抱进缸内,他自己却扒着缸沿,顺流而下,卷进了无情的洪水…胤祯坐在缸里,开始时,头脑还算清醒。眼见得几万百姓被卷进波涛,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想着一旦逃脱苦难,非要把这个黑心的县令凌迟处死不可。可是,漂着漂着,他就在又冷又饿又惊又气之中失去了知觉… 当他第一次醒来时,好像是睡在一个铺着干草的小床上,旁边似乎有个细弱的声音在说话:“好了,好了,这人终于醒过来了…快,取姜汤来!” 胤祯被人扶起身来,灌了几口姜汤,便又进入了昏迷状态。也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已是夜晚。房子里点着一盏油灯,一个老汉蹲在桌边不声不响地抽烟,一位妙龄女子,布衣粗衫,身材苗条,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在喂他。高福在外边听到四爷醒来,三步并作两步抢了进来,趴在地上向那位老者叩头:“多谢您了,老伯,不是遇上您,我们王…我们爷就没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捣蒜样地磕着头,却不敢说出四爷的真实身份。胤祯强自挣扎着坐了起来说:“者伯,我叫王孙龙,是北京人。多谢您的搭救,请问老人家贵姓?” “咳,我们这个家,还怎么敢称这个‘贵’字呀?我们姓黑,是乐户家籍。唉,祖上造罪儿孙赎,积德也是为自己。救了你的是老汉的大女儿小福,这里的是我的二女儿小禄。小福借米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说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出去了。 爹爹一走,小禄拿出一个窝头来递给胤祯:“公子,你将就着吃点吧。这里四周全是水,既没菜,也没盐,姐姐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米能是哪么好借的?我爹刚才说的话,您听听也就是了,不必往心里去。常言说,救人一命,还胜造七级浮屠呢,哪至于就把他吓成这个样子了?” 胤祯看看小禄,昏暗的油灯下看不太清。只见她容貌虽然说不上绝色,却也透着甜净俏丽,尤其是说话爽朗,口齿伶俐,没有小户人家女孩子的羞怯。便问她:“你们救了我,是件积德的事,我自然是感激不尽,这又有什么好怕的?” 小禄回身进去端出了一碗野菜汤来,一边招呼这主仆二人吃着,一边说:“唉,这都是前世造下的孽呀!我们这个家,祖上曾是前明世家,永乐靖难之前,祖上还在朝做官。可是,永乐皇帝灭了建文帝后,说我们是建文皇帝的死党,不管你原来姓的什么,全都改姓了‘黑’,而且全都划成了‘贱民’,入了‘贱籍’。从那时到现在,三百多年了,全族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得从事贱业,当戏子,当吹鼓手,当媒婆、稳婆…,而不准种地务工做买卖。这三百年里,族里一共出了九十四个节妇和两个烈女。光是去年就死了两个,一个是还没成婚丈夫就先死了,这个女孩也投水自尽;另一个是父母双亡,自己又受人拐骗,却宁死不从上吊投环而死。前任的太守听说了这件事,说难得有这样的贱籍,立志从善而不甘堕落;只可惜这节妇孝女还不够一百。那太守说,只要是凑足了这个数,他就要上表请求皇上为全族脱籍。所以族里订下了规矩,全族的人都不准在这上头出事…咳,我说这些干什么?”她突然脸一红,不再往下说了。胤祯说:“这不是你自己要说的嘛!”小禄看了胤祯一眼,就飞跑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瓢米,还抓着一把盐,看也不看躺在床上的胤祯,就竟自坐下吃她的窝头。胤祯笑着说:“姑娘,你别生气,我刚才是和你说笑的。” 那姑娘看了胤祯一眼,却仍是一声不语。就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小禄,手里拿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萝卜,一边利索地切着,一边笑着说:“算你们有福,姐姐还真的借到了米。她呀,别看一天到晚不爱说话,可是人缘好着哪!”到了这时胤祯才知道,原来面前的竟是生得一模一样的两位孪生姐妹! 黄水一直不退,胤祯也只得与这家人相依为命。小福的心地善良和沉默寡言,小禄的多情爽朗、爱说爱笑,都给这位落难的皇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别看胤祯平日里心冷似铁,可他却是个有恩有义的人。渐渐地,他对那位叫做小禄的女孩子发生了好感,两人偷偷地相爱了,而且很快地小禄就怀上了身孕。这件事,除了姐姐小福清楚之外,别人并不知道。大水退去以后,胤祯回到朝里,调兵去捉拿那个县令。哪知,那天县令一门老小仓惶逃命,还没有出城呢,大船就撞到城跺上翻了,全家老少无一生还。胤祯又去接小禄,却不料来得晚了一步,小禄已经显了身子,而且被族里发现了。为了维护那个并不成文的族规,为了凑足那一百节烈女子之数,族长狠心地下令,将小禄当众烧死在村头的大树上。胤祯刚来到河对岸,就看见村里燃起了熊熊的火光,也看到了正在烈火中苦苦挣扎、又至死也不肯求饶的小禄。如果不是高福死命地拉着胤祯,而这位四爷又因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过去,他当时就要冲过去了。他没能救出这个为他献身、又为他死去的善良的女孩子,当他终于走近这里时,看到的却是那棵烧焦了的老柿树,和树上那已变成黑色的斑斑血迹,连她的姐姐小福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幕惨景对胤祯来说是永生难以忘却的,而化成灰烬的小禄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后官粉黛三千,他却无一动心,是不是由此而起呢,谁也不知道。就是这件已成往事的回忆,也只是深藏在他自己心中,而不敢把它说出来,甚至不敢想起这件事… 可是,今天刘墨林却在无意之中触到了皇上的隐秘。尤其是当刘墨林说出那位苏舜卿也是“隶属贱籍”时,雍正皇上被深深地打动了。一时间,他心潮起伏,简直无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他明白如今自己已是皇帝,不能再想那早就逝去的往事,小禄也没有可能与他共享富贵了。他狠狠心把心头的不快压了下去,决心为千千万万个小禄申张正义,把明代永乐皇帝和他制造出来的虐政永远打入地狱,让数百年来繁衍成百万之众的“贱民”重见天日!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刘墨林说:“才士风流,算得了什么大事?不过,单单为苏舜卿脱籍,又似乎不近人情。廷玉,你来拟旨:用明诏发布,即日起,为天下所有贱民一律脱籍,耕读渔樵,与庶民相同。” 张廷玉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可不是件小事啊!“耕读渔樵与庶民相同”,这就是说,连王八、戏子、吹鼓手也可以堂而皇之的入仕做官了。那么,全国的文人们将会怎样看待这个诏谕呢?会不会引起他们的反对呢?张廷玉的脑子转得很快,早年他就似似乎乎地听说过,四王爷曾和一个乐户的女子情笃意合,私订了终身。今天雍正这番处置,不过是借刘墨林之请偿还皇上昔日的夙愿罢了。可是,这话,张廷玉可不敢出口,想了想,他试探地说:“主子,如此举措,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贱民得以超脱苦难,恐怕家家都要为主子烧香磕头,立长生牌位了。不过,以臣之见,这类贱民从事贱业已久,不会种地,不能务工,也不懂经商之道,突然让他们改行去干别的,恐怕还不如干他们的老营生更为有利,所以臣以为,皇上之命可行,但最好是不要强求一律,听其自愿也就是了。再者,他们刚脱贱籍,即入庙堂,似乎也有伤风化,不利观赡。可否在脱籍两代之后,才许读书进仕,以表示朝廷尊儒重道的本旨。” 雍正仰着脸思索了好大一会儿,心里虽然不同意,可又觉得张廷玉说的似乎是无可挑剔,才勉强地说:“好吧。你这也是老成谋国之言,就依了你,拟旨后明发也就是了。” 副总管太监邢年进来报告说:“主子,广生楼上的字画都已贴好,筵席也已摆上,各位王爷、贝勒、贝子和大臣们都到齐了,请主子启驾!” 雍正来到西华门前时,三位皇阿哥弘时、弘历和弘昼都在门前跪接。雍正下了銮舆,问他们:“你们的字都挂上了吗?” 弘时上前一步奏道:“回阿玛,兄弟们的都挂上去了。不过听说阿玛只选了两幅,儿子们不敢僭越,又都各减了一幅。我和五弟是两幅,四弟则只挂了一幅。” 雍正看了一眼弘历问:“你为什么只挂一幅呢?” “回皇阿玛,儿臣的字写得不好,不敢与众位书林宿儒们争短较长,更不敢污了皇阿玛的法眼。但是阿玛既然有命,儿臣也不敢不送,就选了这一幅,儿子只是因为圣命难违,勉力为之罢了。” 弘历这回答很让雍正满意,他高兴地说:“这样也好。今天是朕为朝廷百官们专设的筵席,你们不必入席,就在旁边给众大臣们斟酒,代朕做东。他们给朕办事半年了,应该好好地谢谢他们,你们殷勤一些,也是应当的嘛。” 吩咐完了,雍正就端正身子来到广生楼下,楼前等候的人们,一听静鞭三响,知道皇上驾到,连忙齐声高呼“万岁!”雍正满怀喜悦地走到近前说,“都起来吧,今天是以文会友,君臣大礼不要过于拘束,那样岂不乏味?来来来,大家还是先看看这些字画,评出状元来再入席饮酒吧。” 广生楼是东六宫中最大的一座望楼,因为楼上供着广目天王,所以叫做“广生楼。”楼下是平日祭祀用的,占地很大。楼内装有玻璃大窗,十分明亮。今天送来的字画总共有二百来幅上下,其中一半是歌功颂德的,一半是唐诗宋词。下边的人,早就得到高无庸送来的消息了,都悄悄地写好他们“选中的”字,放在身上,画品里,则大多是花鸟虫鱼,山水龙凤之类。雍正站在一幅“钟馗图”前看了好久,突然说:“这幅画神形兼备,确实不错。只可惜没有题跋,略显美中不足。谁能即席赋诗一首,为此画增色?” 刘墨林今天的差使是主持这场品评书画,虽然他的字写得不错,可是皇上并没有让他也来参与。听皇上这么一说,他有点技痒难耐了。再说,皇上刚刚为苏舜卿解除了贱籍,他也总得报答皇恩啊。看见没人应召,他便跃出班来请旨:“皇上,臣愿为此画题诗!” 雍正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刘墨林趁着兴头,饱蘸浓墨,奋笔疾书一诗: 面目狰狞胆气粗,榴红薄碧座悬图。 仗君扫荡妖魔技,免使人间鬼画符。 一笔狂草如疾风骤雨,写得酣畅淋漓,众人还没来及喝采,雍正急急说道:“再加一首!” “扎!” 刘墨林几乎是不加思索,提笔就来: 进士头衔亦恼公,怒髯皤腹画难工。 终南捷径谁先到?按剑输君作鬼雄! “好!”雍正皇帝见他才思如此敏捷,不禁击节赞赏,“不但诗好,字写得也好。你还能再写一首吗?” 刘墨林略一思忖,提笔就写: 何年留影在人间?处处端阳驱疠疫。 呜呼!世上魍魉不胜计, 仗君百十亿万身,却鬼直教褫魂魄! 雍正皇帝简直高兴得心花怒放了,连声夸奖之后,又传旨说,“这幅画可谓一品,字也堪称一绝。可收进三希堂去留传后世!今日各人所选的字,都写了名次交翰林院去秉公评定——开筵!” 众臣工怀着毕恭毕敬的心情,随着皇上走了进去,参加这难得的御赐盛宴。张廷玉边走边想,这幅“钟馗图”,是今科殿试第四名曹文治所画,皇上如此看重它,恐怕不仅仅是刘曹二人诗画双绝,而是皇上现在最需要的是钟馗这个捉鬼的英雄,最需要用他来镇慑妖魔,革除弊政,剪除敢于反抗的厉鬼,平定政局啊! 三十回 赏皇子子弟生异心 奖亲王王府蓄乱臣 端午节酬谢百官的赐筵开始了。皇上在首席坐定之后说:“朕刚才去太后那里请安,太后老佛爷传下懿旨,说一年中只有正月初一、十五、仲秋和端午这几个重要节日,大家忙了这么多日子了,该让办差的人们松泛一下。李德全,你去外边把胙肉给侍卫们送一些去,他们也够辛苦了。王掞师傅有病,你亲自去御葯房为他选些得用的葯送去。还有,方老先生回畅春园了,你关照御膳房,照这里的规格,给方先生送一桌席面去。来来来,大家尽情的享用吧!弘时你们兄弟过来,为众大臣们敬酒。”雍正说完,自己先动筷,夹了一口菜吃,众人这才敢举著用餐。 弘时、弘历和弘昼这哥仨,今天是四更起身,先按父皇规定,读了一个时辰的书。然后五更刚到,就进来随着皇上到各处进香,现在已是正午时分,肚子里早就咕咕乱叫了。眼看着这满桌的珍馐佳肴,不但一口也不敢吃,还得围着十几张桌子给大臣们敬酒,连一点不高兴也不敢带出来。弘历和弘昼还没什么,弘时却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就在这时,翰林院的人将今日书画评比的结果呈送上来。凑着皇上一分神的功夫,弘时向两个弟弟使个眼色,三人便来到了外面。楼外,几十名侍卫们吃得正香哪!他们一看,原来侍卫们吃的全是胙肉。胙肉是祭祀专用的,侍卫得了旨意,当然能吃,可是,他们兄弟三人却不行。弘时这个馋哪,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气愤地说:“不就是胙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弘昼,你看,他们能吃,咱也能吃!”说着动手切了一块递给弘昼。弘昼年纪还小,也早就忍不住饿了,但他左右看看,还是不敢吃。弘历却站在一旁冷眼观瞧,既不和哥哥争胙肉,也不出面干涉。弘时哪把四弟放在眼里呀,却早就大吃大嚼起来了。 太监邢年走出来传旨:“宝贝勒,万岁叫你进去哪!” 弘时忙问:“是单叫四弟,还是我们一同进去?” 邢年回道:“万岁单叫四爷,没听见叫二位爷同去。” “你知道为什么单叫他一人吗?” “回三爷话,奴才只听见一句,好像万岁要赐四爷胙肉。” 弘时一听这话,脸上马上就变了颜色,把正在吃着的胙肉连刀一起,“咣”地一声,扔进了盘子里,用眼角翻着弘历说:“好啊四弟,我们俩可是净等着沾你的光了!” 弘历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向三哥一躬,便随着邢年走了进去。 广生楼上,字画的评选已经揭晓,雍正的两幅字和那幅钟馗图自然是高中榜首。它们被单另挑出来,用屏风张挂在御座后面,十分显眼。弘历知道,这两幅字来自父皇御笔,所以一进来先就恭恭敬敬地对两幅字行礼,回头又给父皇行了礼,这才规规矩矩地站在雍正身后。 雍正回过身来,带着爱怜的神色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真是越看越高兴。弘历与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弘时因为知道父皇崇尚俭朴,所以常常是穿得皱皱巴巴地故作姿态;弘昼年纪还小,有时就不免显得邋遢。弘历则完全不同,穿一身半旧的团龙褂子,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剃得簇青的头后面,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直垂到腰间,衬着那目黑似漆、面白如玉的脸庞,稳重儒雅又潇洒风流。雍正指着他向大家说:“你们都已知道,山东的总督、巡抚和布政使三位大员一同被革职查抄了。他们是怎么坏事的呢?就是朕的这位四阿哥宝贝勒带着人亲赴灾区,化装成灾民,每天吃舍饭、吞野菜,一连查了几个月,才查出这群墨吏侵吞朝廷赈灾粮款的丑行,也才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从四月以后,山东再没有饿死一个灾民!” 众人一听这话全都把目光转向弘历阿哥,哦,怪不得老长时间见不到他,原来他下去化装私访了!昨天来的邸报上说,山东三大宪同时解组罢官锁拿进京,他们看了还不知这三人是犯了什么罪呢,原来又是贪墨,又是在灾民的身上榨油!啊,皇子阿哥扮做叫化子,吃野菜,吃舍饭,受那么样的苦,来来回回几个月,换了别人能办到吗? 雍正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国家对有功之臣从来是不吝惜封赏的,皇子贵戚也不例外。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众臣工都在这里,朕下旨:弘历着进宝亲王,赏带十二颗东珠!”弘历一听此谕,连忙跪下叩头。可是雍正不等他说话就接着说:“发现山东赈灾粮款被侵吞的还有李卫,他在两江布政使任上,督催亏空,偿补国库也卓有成效,着晋升两江总督实缺;田文镜催交亏空,督运大营军粮有功,着补河南巡抚之职。廷玉,筵席一散,你就拟旨明发天下!” 弘历这时才有了说话机会,他伏地叩头说:“儿臣何德何能,如何能当得起父皇这等重奖?” 雍正笑笑说:“你怎么当不起?你办事能沉得下去,能务实,不虚夸,这就很是难得。来人,赐宝亲王一块胙肉!” 随着雍正皇帝这一声喊,楼内楼外响起一片赞叹之声。李德全奉命出来,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块方方正正的胙肉,用黄缓子盖着端了进去。弘时和弘昼两人都听见了皇上的话,也看见了李德全那恭敬谨慎的样子。弘昼一来是年纪还小,对四哥受到褒奖的事,无所谓喜,当然也无所谓气;弘时却不同了,眼看着四弟在父皇的心目中远远地超过了自己,他心里能好受吗?李德全前脚刚走,他就奔向盘里的胙肉,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还在发着牢騒:“五弟,快来吃呀!没有人赏,咱也不能饿死。吃呀,把这盘子肉全都吃光!” 弘昼却没有他这位哥哥大胆,他虽然饿得厉害,可没得父皇旨意,尽管一直咽着口水,还是不敢吃。在广生楼上与群臣同欢共庆的皇上,并没有忘掉他另外的两个儿子。李德全再次奉命出来,手里端着两个大盘子。盘子里盛着两只又肥又大的烧鹅,也是用黄绫子盖着,他走近前来宣旨说:“奉圣谕:赏给弘时、弘昼二位皇子!” “扎。谢父皇恩典!” 二人叩头谢恩之后,一人端过一个盘子来。弘昼正在饥火中烧,这只肥鹅送来得正是时候,当然是大快朵颐。可弘时早就在打着饱呃了,还得装着“吃得很香”的样子。因为君有赐,臣不敢辞;父有命,子不敢辞,这是千年古训。别说这是美味了,就是皇上赏了毒酒,也得照样谢恩领赏,一口不剩地全都吃光。 这一餐端午筵席直吃到未末时分才告结束。雍正对所有与筵的人都有赏赐,刘墨林还格外受宠,比别人多得了一方青玉镇纸和一柄湘妃竹扇。他和今科状元王文韶、榜眼尹继善、传胪曹文治等说笑着一起来到天街之上,回头一看,三爷弘时走得有气无力,脸色也很难看,便想上去请安问候。尹继善却深知此中原委,快步上前赶上弘时,趴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就又回来了。王文韶问他:“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尹继善笑了:“我知道他是今天赴宴撑的。刚才我对他说,三爷,你上轿之后,用手抠一下嗓子,吐出来就万事大吉了!”四人同时放声大笑,尹继善却说:“哎,我告诉你们,阿哥的事咱们少管。以后也不要总是咱们几个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皇上最讨厌科甲习气。我今天接到吏部票拟,明天就要到金陵去,你们在京城里也得小心,皇上的耳目厉害着哪!” 雍正的耳目灵通,他们早就领教过了,那张“打丢了”的牌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王文韶问:“哎,好端端的,派你去金陵干什么?” 尹继善小声说:“奉旨抄家!李卫给皇上来了密折,把随赫德给告了。几个月前,随赫德是奉命去抄曹寅家的。曹家从大祖皇上那会儿,就归顺了大清,已是百年望族了。他们家亏空国库七百万两白银,可圣祖皇上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曹家,他能不拉下亏空吗?随赫德去抄曹家时,顺手侵吞了四百两黄金,这次就轮着他也被抄家了。宦海风涛如此惊心动魄,怎不让人感慨万分!” 他们正在说话,却见隆科多远远地过来向刘墨林招手:“刘墨林,快,万岁在养心殿小书房里等你去下棋哪!” 刘墨林躬身答应一句:“是。”看着隆科多上了轿,这才急急忙忙地走向大内。 隆科多此行,是奉了皇上的圣谕,专程到八爷的廉亲王府传旨的。他的大轿刚在门前落下,就有小太监跑了过来,一听说隆大人还带着圣旨,更是不敢怠慢,打了个千,便飞也似地跑了。顷刻间,只听礼炮三响,府门洞开,廉亲王允禩头戴朝冠,领着合府上下人等迎了出来,把隆科多让进正厅,南面站定。允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说:“臣允禩恭叩万岁金安,聆听圣谕!” 隆科多应了一声;“圣躬安!”向下一看,见允禩一脸庄重,便摆着架子开口说道:“廉亲王允禩才识卓著,多有建树,又日夜勤劳王事,不避烦难。着即加封为总理王大臣,赏双亲王俸,仍在上书房,与允祥共谋国事,辅佐朕躬。钦此!” “臣允禩谢恩。”廉亲王深深地磕下头去。 宣旨使命一完,隆科多走了下来,双手掺起允禩,一甩马蹄袖就要行礼。允禩连忙上前扶住:“舅舅,这如何使得?来呀!西花厅设筵,舅舅请!” 隆科多可不想再来搅和这个混水了。他知道,八爷府是个是非之地,八爷这里的酒是喝不得的。上回和九阿哥、十四阿哥的谈话他还记忆犹新,哪还敢在这里停留:“王爷,您的厚情我只好改日再领了。今儿个皇上要去畅春园,要我从驾…” “得了吧,舅舅!骗谁呢?”九爷允禟突然闯了进来,“别以为皇上的耳朵就那么长!他的那一套只能吓唬王文韶那样的书呆子,在这儿玩不转!八爷府几十年经营,上上下下几百人全是家生子儿奴才,和你说几句体己话还能走露了风声?再说,我们叫你谋反了吗?” 允禩上前一笑说:“舅舅,你别往心里去。老九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皇上今天要去畅春园见方先生,是张廷玉和马齐从驾;老王掞不行了,上了遗折,也要去看看;山东出了亏空,得叫宝亲玉去催;两江那里的亏空,要和方先生商议办法,派个钦差去。我说的不错吧?所以今天皇上用不着你。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里是个是非之地,我也是个是非之人。我并不是一定要攀扯你,能在一块说说话,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不肯,我绝不勉强。” 别看允禩这话说得随随便便,从容不迫,可哪一句都是绵里藏针,字字都带着骨头。他对雍正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更是让人吃惊。他的这张“情报网”撒得有多大呢?隆科多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要走的事了:“八爷既然这么说,我要是不肯留下来,就是失礼了。其实,八爷原来就是亲王,如今又恩加了总理王大臣,进职加俸,天子驾前第一人,谁能和您相比呢,我真是该为您庆贺才是。” “哈哈哈哈…”允禩放声大笑,“说得好,走,跟我到花厅去!” 隆科多怀着一肚子的狐疑,跟着八爷来到后书房,却见里面有两个不大认识的人正在下棋。允禩走上前来,拉着隆科多说:“来来来,我来为你们引见一下。瞧见了吗,这位就是上书房满大臣兼步军统领九门提督的隆科多大人。”他又向边上一指,“这位嘛,是原来的上书房大臣索额图的门下清客汪景祺先生,至于另一位,大概就用不着我多说了,舅舅见过的,前几天在宫中为太后祈禳的密宗真传空灵**师。来来,大家都是我允禩的朋友,不必讲客气,也用不着安席了,就请随便坐、随便吃酒吧。” 允禩在主人席位上坐下,亲自把盏为各人斟了门杯,这才又笑着说:“你们别看我这位舅舅如今已见老态,当年可是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呢!先帝爷西征时,在科布多被围,舅舅背着先帝突围出来,为大清建立了擎天保驾的不世之功啊!来,舅舅,我先敬你一杯。” 隆科多忙站起身来说:“哎,这怎么可以?我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干什么?今天是您的大喜日子,还是让我敬你一杯吧。” “好!就依着舅舅,我喝,我喝。”允禩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舅舅,你现在是正站在上风头上,我说句话,可能你不爱听。老子有言:‘福兮祸所伏’,说得真好啊!人哪,常常是一旦得意,就忘了后路,实在是可悲可叹。舅舅你说是吗?” 隆科多沉思一会儿才说:“王爷,我向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早年的事已经成了过去,不要再想它了,想得太多,有百害而无一利。当今皇上,虽然刻薄却并不寡恩。看看您的身边,受到皇上重用的人中,有多少是您的亲信部下?今儿个又蒙皇上加封加俸,依奴才看,在兄弟情份上,皇上已是十分顾全的了。” 隆科多说话时,那位空灵**师像个狗肉和尚一般,一直在吃肉喝酒,对身旁之事不问不闻,汪景祺却不冷不热地说:“是啊,是啊,隆大人说的似乎有理,可你只看见了一面,没看见另一面。有人联名上表弹劾十四爷,说他大闹先帝灵堂,君前无礼,要求将他削为庶民,你知道吗?” 隆科多不愿与这个并不熟悉的人说话:“知道又怎的?万岁已经把它留中不发了!” 汪景祺却似乎对隆科多的态度视而不见:“留中不发并不等于结案!最近皇上选派十名侍卫到年羹尧那里‘学习军事’。九爷也在其列,你知道吗?” “啊!?不会有这种事吧?九爷,这是真的吗?”九爷苦笑一下,算是默认了。“我还真的不知道这回事,九爷您看,要不要我再向皇上通融一下。” “算了吧,舅舅。我亲自去和他说,还求不下来呢,你又能顶什么?”九爷气愤地说,“不光是我,还有十爷,也被发出去了,说是让他去护送一位喀尔喀台吉的灵柩。哼,那是该着十爷干的事吗?且不说,他不过是来京为先帝送葬而死在了北京,也不说这事只需派一位官员就能办好,喀尔喀离北京万里之遥,要过沙漠瀚海,还要绕过青海战场,这不是明摆着要十爷去送死吗?” 隆科多越听越惊,越听越怕。索额图从前是曾被康熙处以永远圈禁的人,而现在和他说话的这个汪景祺,又是索额图当年得势时的清客,他怎么会进入八爷府,他怎么会对朝廷中的事这样清楚?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三十一回 议夺位两强共携手 遭贬放千里定单骑 隆科多因不知道汪景祺现在的真实身份,又听他对朝廷里的事了解得太多,心中充满了疑惧。他脱口而出地问道:“汪先生,你关心的事未免太多了吧?” 汪景祺的眼中闪着绿油油的光芒,却不冷不热地说:“我这就要说到你了。你自以为是顾命大臣、受恩深重;你自以为是忠心耿耿,实心实意地在为皇上办事,这都一点不错。你放心、九爷也不会拿着那纸文书逼你做什么事,凡事都要讲情愿嘛。不过,学生却想提醒你隆大人一下:身为提调京城兵马的长官,驻在畅春园西的锐健营和绿营换防,你知道不知道?图里琛将出任丰台大营的提督你知道不知道?热河驻军也更换了都统你知道不知道——别别,隆大人,你先不要惊愕,还有呢!有人参你卖官受贿,说你在密云祖陵置了一百顷庄园;还有人参你飞扬拔扈,对皇亲无礼。比如,你在十二爷面前擦身而过却不行礼;你说二十三爷‘童稚无知’这事可有?还有人参你曾说过,‘白帝城受命之日,就是死期到来之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概用不着学生告诉你吧… 汪景祺侃侃而谈,如数家珍;隆科多却战战兢兢,似遭雷殛,允禩向汪景祺摆摆手,他自己却走上前来说:“天威难犯哪!舅舅你自己心里应当明白,你并不是忠臣,也不懂帝王之心!当年圣祖皇帝剪除鳌拜的前一天,不是也曾封了他个‘一等公’吗?这与今天的情势有什么不一样呢?我得了个总理王的空名,九弟、十弟和十四弟却受到整治;皇上还需要年羹尧替他打一个大胜仗,需要李卫和田文镜替他催讨国债;接下来的便是整顿吏治,横征暴敛荼毒百姓。如此文德武备双管齐下,待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还能再要你这位顾命大臣?你自诩为诸葛亮,辅了先帝辅后主。可这只能是你的一厢情愿,因为雍正不是阿斗!” 允禩这话说得一针见血,透彻无比。隆科多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来,眼中露着凶光,咬牙切齿地对允禩说:“八爷,你这话为什么不早说?一年前只要你说了这话,我隆科多只需在传遗诏时…现在坐在养心殿的就是你了!唉,如今一切都晚了,你才把话说透。可说透了又能如何呢…说吧,你给我隆科多一个章程,我去办!” “好!这才是我们满洲汉子说的话,这才是真豪杰!”允禩拍案而起,来到隆科多身边,“我实言相告,我们——包括十爷、十四爷在内,早就死了篡位称帝之心。为了我们爱新觉罗氏的大清山河,不致于出个秦始皇那样的暴君,也为了我们这些人不会被一个个地送到屠刀下,我们就得另外拥立一位新主!” “…谁?” “阿弥陀佛!”一直在大吃大喝而没有说话的空灵法师,突然开言了。只见他双手合十,掷地有声地说:“三阿哥弘时,龙日天表,贵不可言,乃是一位救世真人!” 一听说他们选中的人竟是弘时,隆科多又目瞪口呆了。雍正的三个儿子,可以说都是在隆科多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弘时这小子,连他的小弟弟弘昼都不如,更不要说那位好学上进、风流儒雅的弘历了。难道就是这样的人也有帝王之份?不,他们这是找了一个幌子,找了一个傀儡!隆科多盯着空灵**师问道:“大师深通天理,不过我不明白,今天在宫里,你为什么不制死那个刘墨林,又为什么不…”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口,下面没说的那半句话是谁都明白的。 空灵莫测高深地说:“和尚岂能违天行事?刘墨林气数未终,自然要留下他来。就是当今皇上雍正也还有三年的帝王之份呢。阿弥陀佛!” 在一旁的允禟可不敢让这个空灵法师多说。这和尚是他费了好大的劲,绕了好大的圈子才请来的。别人不知道,可他允禟心里有底,空灵佛学懂得不多,其实只是个武僧。但这一点无论如何是不能点破的,一露出口风,空灵就成了“空而不灵”了。所以他赶紧接过话头来:“唉呀呀,一日三秋哇,还要再等三年!我说舅舅,这回咱们可不能再错过机会了。” 隆科多下了死心了:“八爷,九爷,你们说吧,叫我干什么?” 允禩没有忙着说话,却看了允禟一眼。允禟心领神会地说:“舅舅,你不要忘了,八哥只是总理王大臣,而你却是总理事务大臣啊!有你们二位在朝里还愁大事不成?不过,从今以后,你不要老到八爷这里跑。见了面也只是心照不宣,甚至表面上我们还是‘政敌’。我们要千方百计地稳住眼下的这个局面,不能乱了套。原来我曾想凑着张廷璐的事,在张廷玉身上下点功夫。可是,不行。汉人一个个都是胆小心大的人,要紧时他们是难以指望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年羹尧,他带着二十几万大兵,光是中军的两万人,就任谁也别想动它!到时候,哪怕是年某能保持中立,我们也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了。” 隆科多想了想说:“年羹尧是皇上的亲信,向来都是只听皇上一人提调,我是说不上话的。何况万里迢迢的,怎么说都不好,写信更容易坏事。” 允禩连忙说:“年羹尧的事不用你管。九弟不是要到他那里去‘军前效力’吗,就让九弟来办这事吧。汪先生最近也要去年某人那里,我已为他找到举荐之人了。舅舅这里只须办一件事:除掉方苞!” “啊!除方苞?他不过是一介书生,何必要打他的主意?再说,他在皇上眼里很吃得开,想用离间计恐怕都很难。” “软的不行,就给他来硬的嘛。”允禩说得似乎是不动声色,可听了却让人心惊。 隆科多问:“硬的怎么来?难道能闯宫杀人?” “对!” “皇上…” 允禩不容隆科多说下去:“皇上那边,也不用你费心。不久,他就要去热河秋狩,也必定会带着张廷玉而留下方苞,这就是机会。舅舅,你不是领侍卫内大臣吗?比方说,畅春园里发现了‘刺客’,或者是有了‘贼’,你不就能带兵进园了吗?月黑风高,混乱之中,‘方老先生’不幸被‘贼’杀了,死无对证,就是皇上亲自问,他不也只能干瞪眼吗?” 隆科多过去知道,八王爷素有“八佛爷”、“八贤王”等等美称,但隆科多也知道,说这话的人并没有看到八爷的真实面目。今日听八爷这么一说才明白,他竟然是这样地心狠手辣,心中不由得一阵紧张。他沉思好久才说:“八爷令旨,应当说是能办的,可就怕太后出面干预。那时正是夏天,太后会住到畅春园里去。她要是下令说不许带兵进园,不就全完了吗?” 空灵和尚又有了机会:“阿弥陀佛!老僧已经夜观天象,太后是活不到今年夏天的。” 年羹尧统率十万大军,从雍正元年五月将中军大营移防西宁,直到九月还没有大举进剿。他不是不想速战速决,可是,这一仗打得好坏关系太大了,他不能不多加小心啊!他们眼下要对付的是蒙古叛军罗布藏丹增,这是一支十分剽悍也十分狡滑的军队。飘忽不定,行动诡谲,派小部队搜索,常常找不到他们,大部队又怎么敢轻易行动?年羹尧心里比谁都清楚,盲目追逐是要吃大亏的。这个人自幼便爱读兵书,所以虽然考中了文进士,他却投入了军伍。康熙皇帝三次御驾亲征,他都在名将飞扬古帐下当参将,在戈壁滩飞沙走石、狂飚冲天中征战了十几年。他深知这一仗的重要,打好了,他就将是一代名将;打不好,早就布满了火葯的朝局,立时就要爆炸。人们会纷纷议论:为什么把打了胜仗的十四爷调回京师,却让这个草包来丢人现眼?那时,他年羹尧身败名裂自不待说,恐怕连雍正皇上的龙位也会坐不稳。 正因为这一仗他志在必得,所以他用兵才一直是小心翼翼,分外谨慎。用了几个月的心思,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才算织成了一个包围罗布藏丹增的大网。这些天来,他又累又乏,脾气也变得非常暴戾。当听说十名御前侍卫“护送”着九爷来“军前效力”时,他只是狞笑一声,把邸报往案上一甩,便背着手走出了大营。 他的长随桑成鼎见他脸色难看,连忙跟着出来,回了几件军务上的事。他的架子,他的脾气大得简直吓人。桑成鼎小心地问:“大帅,九爷他们已经到了西宁城外,你是不是要接一下?” 年羹尧把牙一咬:“哼,我不去接他们,谁知道他们干什么来了?是来抢功,还是来吃苦的?你带着中军帐下的副官去接一下算了。就说我甲胄在身,不便远迎,委屈他们了。” 桑成鼎知道,年羹尧是心里有气,也知道他对皇上这样的处置心有不满。可是,桑成鼎又敢说什么呢?只好带着人走了。 西宁的接官亭上,九爷允禟和十名御前侍卫,还真的是在等着年羹尧去接呢!他们哪里知道,现在的年某人可不同以往了。他是手握重军,叱咤风云的大将军,除了皇上之外,谁敢对他下令,谁又有资格让他亲自迎接啊!这不,他们现在还等在城外呢。不过,也不是干等。西宁知府司马路是十四爷的门人,年某可以不买九爷和侍卫们的账,他能不赶着来巴结吗?接官亭内摆上了一桌难得一见的“驼峰宴”,请来了西宁最好的厨师,让这些北京来的客人们饱餐了一顿。说实话,这些侍卫们也真可怜。从出发以来,越往西走越荒凉。过了甘肃,进入青海高原,放眼所见,到处是迷迷茫茫的风沙。吃的全是燕麦、青稞和牛羊肉,到了缺水地方,连洗脸水都难得供应。这些侍卫们都是满族的贵介子弟,虽然遵从祖制,从小练武,打熬筋骨,可哪受过这样的罪呀?一路之上,他们早就骂娘了。九爷被皇上发了出来,心里也是一肚子的气,可他是个胸怀大志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随身带着一百万两龙头银票,逢到侍卫们发牢騒,便拿出钱来安慰。果然,钱能通神,还没到西宁呢,这些侍卫们就把皇上交代的“不得与允禟交好”这话,忘了个一千二净。司马路着意巴结,这餐饭还确实是办得十分像样。就说这桌上的时鲜青菜,就是他们一路上从未见过的。允禟没多喝酒,却品着浓浓的配茶说:“西宁这地方不错嘛,还能吃到这么新鲜的蔬菜。” 司马路笑了:“九爷,您真是在紫禁城里出来的,这地方什么都没有!桌上的这些青菜全是从四川运来,供应年大将军行辕的。年大将军赐给奴才,奴才舍不得吃,又拿来孝敬九爷和各位的。” “哦?是这样,大将军行辕离这里远吗?” “回九爷的话。不远,就在城北。不过年大将军军务繁忙,奴才也是难得一见。这不,前边驿站的滚单到了,奴才方知道了爷们来到的消息,匆匆忙忙地备了这桌酒菜,略表奴才的一点心意罢了。” 一听这话,随着允禟来的人全都炸了:“好嘛,爷们是皇上派来的,不是他妈的哪个王八羔子的孙子,他年羹尧就敢这样对待老子?” 允禟一看,说这话的是位皇亲,叫穆香阿。他的母亲是康熙皇帝的二十三和硕公主,正牌的金枝玉叶。要不,谁敢这样说话呀?允禟看了他一眼说:“老穆,你的酒喝多了,这里离大营近了,说话要小心点。走吧,咱们别等人来接了,权当是遛弯不就去了吗?司马路,你给我们找个带路的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就穿好了外衣。侍卫们一看这阵势,也不敢再说别的,只好跟着允禟步行向前。 刚走了大约一箭之地,就见前边一队人马跑了过来,带路的人指指他们说:“九爷,您瞧,他们来迎接了。” 九爷允禟连忙滚鞍下马,他还没站定呢,桑成鼎等人已经来到身边。桑成鼎上前叩头,起身又打了个千说:“奴才桑成鼎叩见九爷。年大将军再三叫奴才致意,说他甲胃在身,不便远迎。委屈九爷和各位前往大营相见。” 允禟笑笑说:“有劳了,我们这就去。” 穆香阿却大喊一声:“慢!侍卫就要有侍卫的派头,瞧你们那不死不活的样子,哪像是去见大将军?都给我把黄马褂穿上!” 这些侍卫临来的时候,雍正都给他们赐了黄马褂,为的是特别加恩,以示笼络。按清朝的制度,凡是穿上了黄马褂的人,就可以和任何一级官吏分庭抗礼。允禟知道,这个穆香阿又来了二百五的脾气,想在年羹尧这里惹事。允禟没忘了来这里前八哥的叮嘱,本不想一见面就让年羹尧抓住把柄。可又想,年某如此骄横,给他点颜色瞧瞧也好。仓促间也来不及多想,又不能当着桑成鼎的面商量,只好上了马跟在后边。 西宁是个小城,只有三四千居民,几经战火,百姓全都逃光,现在只是一座兵城。允禟骑在马上远远眺望,但见家家门口都住着军士,有的还设着仪仗。大街上,每隔不多远,便有一个军士,身佩腰刀,手执长矛,钉子似的站在那里,目不邪视,威严无比。他久闻年羹尧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行辕门口,那气象更是森严。一面铁杆大纛旗高矗在辕门外边,强劲的西风中猎猎飘扬的纛旗上挂着一幅缎幛,用蓝底黄字写着六个斗大的字: 抚远大将军年 宽阔的大将军行辕门旁,立着两面丈余高的铁牌,一面上写着“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另一面则写的是“肃静回避。”四十名面目狰狞的军校排列两边,守候着这两面铁牌。行辕边门打开,旗牌官踩着“扎扎”作响的马刺从行辕里面大步走出,径自来到允禟面前,单膝一屈平手行了个军礼说:“年大将军有令,请九爷暂且在此歇马,大将军即刻出迎!” 看到这大将军的森严军威,允禟想起来西宁之前八哥的话: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年羹尧。能让年羹尧在平定叛乱之后,向雍正皇帝杀个回马枪,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起码也要劝他保持中立。得告诉他,做皇上的人是从来不讲恩情,不讲信义的。他现在之所以受恩邀宠,只是因为他手中有兵。一旦他功成名就,天下太平,飞鸟尽,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的命运,就会降临到他的身上。这些话允禟在路上不知想了多少遍,但是,今天来到了帅帐门前,看到了这大将军的虎威,他却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连忙回答说:“上复大将军,不敢劳动大将军出迎,我们进去拜见好了。” 三十二回 尊皇弟前倨而后恭 树军威砍手再杀头 九爷允禟刚来到年羹尧的大帐外,就被这森严的军威镇慑住了。他正在营门外边犹豫着该怎么与这位号称魔王的大将军相见,却听军中画角鼓乐大作,“咚!咚!咚!”三声大炮炸雷一样地响起,行辕正门哗然洞开了。两行武官大约有四十多人,手按腰刀,目视前方,迈着正步走了出来。他们的后边威风凛凛走着的便是大将军年羹尧。辕门外上百军校,肃静无声,却“叭”地打下马蹄袖向他行礼。年羹尧看也不看他们,板着铁青的面孔径直来到允禟面前,只是双拳一抱,略一拱手说:“九贝勒,年某奉旨久候。有失迎近,多有得罪!” 允禟也揖手还礼,肃然说道:“大将军,我是奉旨来军前效力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是大清宗室亲贵?自今而后,我就在大将军麾下效命,凡有使令,一定俯首凛遵!” 年羹尧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穆香阿等穿着黄马褂的侍卫,见他们似乎是对自己这位大将军睬也不睬,连一声问候的话都不说。心想,小子们,你们想在这儿玩把戏,恐怕还嫩了点。你们不理我,我更不稀罕答理你们,咱们走着瞧吧。他转脸对允禟说:“九爷是天璜贵胄,年某无礼了。请九爷到后帐去,我为九爷洗尘。”说着把手一让,竟把那帮侍卫晾到门外了。 允禟见此情景不由得心中忐忑,他悄声对年羹尧说:“大帅,他们几个都是皇上身边的人,请大帅给他们留点脸面。” 年羹尧思忖了一下,回身对一个旗牌官说:“这几位将军远来劳乏,不要慢待。你,带他们到西官廨去设酒接风。他们的差事明天就可以分派下去了。” 穆香阿仗着自己也是皇室亲贵,哪把年羹尧看在眼里啊?一听这话他可就火了,冲着那个旗牌官说:“上复你们大将军,老子们已经酒足饭饱了,还接的什么屁风?” 允禟偷眼去看年羹尧时,见他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只是眉头的青筋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允禟心想,怪不得八哥说年某有两副面孔,在京时是谦谦君子,出了京便是混世魔王。又想想自己金枝王叶之体,竟然落到与年羹尧当差的地步,还得低声下气地看着他的脸色说话,不免心中悲凄。 年羹尧是个聪明人,他好像早就觉察到了允禟的心思:“九爷,塞外苦寒,不是您呆的地方,但只要住的时间一长,也许您就会习惯的。等战事稍有转机,我一定奏请圣上,让九爷体体面面地回京。来来来,请到我的书房里坐。”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不过连一本书也看不见,却到处堆放着军帖文案,一个木制的沙盘上插满了小旗。炕上铺着熊皮褥子,地下烧着火龙,一点烟火不闻,却热得让人发燥。他们进来时,桑成鼎已经摆好了酒筵,垂手问道:“请示大帅,九爷在哪里下榻?” 年羹尧说:“这还用问吗?九爷不是寻常人,最低也得和我住的一样。你去把东书房收拾一下,把那里的沙盘搬走,让九爷住在那里好了。明天你再领着九爷到各处走走看看,九爷是最爱读书的,你帮九爷选一些带回来——九爷,您请啊!” 允搪在筵席桌边坐下说:“从前,只是在京城听人说起过大将军治军严整,今日一见真是令人开了眼界,果然不愧大英雄本色!” 年羹尧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翻身拜倒在地:“奴才年羹尧给九爷请安!” 允禟万万没有想到年羹尧还有这一手,连忙上前搀起了他,慌乱地说:“大将军,这如何使得!我不是钦差,更不是督军,我是…” “你是奴才的九爷!”年羹尧笑笑说,“国礼不可慢,家礼也不能废,这是奴才应该作的。”他站起身来,给允禟恭恭敬敬地斟上酒,双手捧到面前,又说,“请九爷原谅我前倨而后恭。年羹尧是个读过书的将军,自忖君臣纲常还是明白的。九爷为什么到这里来,您来做什么,我们都心照不宣吧。您放心,在我这里绝不会让九爷受到一点委屈。” 话说到这份上,允禟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对年羹尧说:“你是条汉子,允禟佩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向你亮个底。皇上是我的兄长,可是,这些年来,我们也曾经有过芥蒂。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所以我又是弟弟又是‘贼’。我这话,你密奏皇上也可,拿我就地正法也可,但我信得过你,当你是我的依托,我的靠山。我可以对天起誓,我若有谋逆篡位之心,有如此杯!”说着把手中酒杯,“啪”地摔碎在地上。 年羹尧一惊:“九爷!您,您何必这样!之前是各为其主,说不上是非二字。如今既为臣子,安位守命也就是了。九爷放心,我年某人绝不作小人之事!” 允禟看准了时机,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年大将军,我知道十一月初三是年老伯的七十大寿。本来这点钱应该我亲自送去的,可是皇命太紧,竟连令兄都没能见着。想着在你这里用六百里加急反倒更快些,就带过来了。” 年羹尧早看见了,这是一张见票即付的十万两龙头银票,他心里又惊又喜,嘴上却说:“这,这怎么可以?” 就在这时,汪景祺怀抱一摞文书走了进来。年羹尧趁机把那张银票塞进袖子里。可他的脸色说变就变,厉声问:“现在送的什么文书?” 汪景祺凑空向九爷偷偷地瞟了一眼,随即又看着年羹尧说:“禀大帅,这是东书房里的。桑成鼎让我抱过来,请大帅示下,要放在哪里?” “哦,你就是前面文案上的汪景祺吧?你写的字和诗我都看到了,还是不错的嘛,你拟的条陈也很得体。我已经告诉桑成鼎了,以后,你就在我这里侍候好了。” 允禟突然吃惊地说:“什么,什么?你就是汪景祺!是不是那位当年在索中堂幕下。为圣祖皇上起草过《讨葛尔丹檄》的那位汪先生?” 汪景祺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苦笑一声说:“落拓书生埋名江湖几十年,想不到还有人知道我的贱名。大帅,这位是…” “怎么,你不认识?这是九贝勒嘛!啊,乌兰布通之战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当时还只是个牙将,想不到你那时就在索中堂的中军帐下当参赞了!你是前辈先贤哪——这,这可是委屈你了。” 汪景祺惨然一笑;“唉,人已老,珠也黄,夕阳虽好黄昏近,不可再言当年了。桑先生交代我说,明天…” 年羹尧大声说:“什么明天今天,现在你就给我留在这里,姜是老的辣嘛!我这里虽然有幕僚上百,他们说起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来,左一套右一套的,简直是口若悬河。他们却不知,我这里是沙场,是兵凶战危之地!哪怕是稍有失误,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便是社稷之祸,便是千万生灵涂炭!我要他们这些马屁精,哈巴狗干什么?你来,你来,过来嘛,到这边来一齐坐,我正要向你请教呢!” 年羹尧正说得热闹,却见桑成鼎一挑门帘走了进来,看了允糖一眼,似乎是不好开口。年羹尧问:“什么事?” “回大帅,随九爷来的侍卫们吃醉了酒,和帅爷帐下的亲兵打起来了。” 年羹尧一声冷笑说:“九爷,你们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去就来。这些侍卫们的脾气我知道,他们除了欺压良善之外,半点本事也没有;除了皇上以外,谁也看不上眼。桑成鼎,你去传二品以上的副将、参将,都到帅帐去,等着本帅升帐议事。” 年羹尧一走,九爷允禟就凑近汪景祺问:“哎,这个桑成鼎为什么这样得宠?” “他是年的心腹。他的父亲救过年羹尧的父亲,他又救过年羹尧的命,两代的交情了。九爷以后和他说话得多加注意。” 就在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年羹尧带着人来到了闹事的西官廨。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桌子打翻了,椅子踢飞了,满地的酒肉早被踩成了酱泥。十名从京城里来的侍卫,身上的黄马褂沾满油渍,一个个手握剑柄,虎视耽耽地站在大厅北头;南头则是年羹尧的十几名大帐亲兵,拔刀怒目,眼睛瞪得溜圆。此时,只要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双方就要性命相搏。看见年大将军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他的亲兵们一起跪下叩头。一个好像是头目的人禀道:“禀大将军,他们辱骂大帅,弟兄们好言相劝,他们不但不听,反而动手打人。” 年羹尧绽起满脸横肉,令人看了毛骨悚然,只听他声音喑哑地说:“到这会子才想到来禀我,迟了点吧?给我一律去手!” “去手”是什么意思?穆香阿他们还在猜测,却听那些亲兵“扎!”的一声,将锋利的腰刀高高举起,刀光几乎是同时一闪,十几只左手已被砍落在地!这情景发生在一刹那间,没有人求饶,更没有人叫疼。看着这满地流淌的鲜血,十名侍卫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年羹尧好像是对这种惨状早已司空见惯,格格一笑说:“很好!传令下去,每人赏发三千两银子,调任陕西军粮处。” “扎!” 年羹尧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穆香阿他们说:“瞧见了吗,这就是本大帅的营规,也是为了让你们长长见识。只是因为他们几个都是立过战功的,所以本帅才法外施恩,饶了他们的性命。你们在行辕闹事,又该怎么处置啊?” 这群侍卫哪见过这令行禁止的威严啊!都把格外开恩的希望寄托在穆香阿身上。穆香阿心中虽然也是十分胆怯,但他料定年羹尧绝不会对他们如法炮制,心想他这是杀鸡吓猴,立下马威哪!妈的,你少来这一套,老子我见过世面!便挑衅地看看年羹尧说:“这算得什么大事,你奏明皇上好了,该受什么罚,我们全都领教!” “哼,发落你们几个狗娘养的,还用得着惊动皇上?” 穆香阿可逮住机会了:“回年大将军,我母亲是和硕公主,圣祖亲生,不是狗娘!”穆香阿说完,连正眼都不看年羹尧,却悠然自得地晃着身子。 “哈哈哈哈…”年羹尧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大笑:“好,顶得好!”他回头轻轻说了一句:“升帐!”转身就走。 外边一声声传呼,此起彼伏,回响四方:“年大将军升帐喽!” 喊声起处,几十名装束整齐、甲胃鲜明的军将,上百名身穿号衣的兵士,排着队伍,快步跑向中军行辕。除了脚步声外,咳喘不闻。随即三声号炮响起,年大将军在桑成鼎的护持下,走进了议事厅。众军将一齐单膝跪下行了军礼:“请年大帅安!” 这闻风而动的迅捷,这冷若冰雪的庄重,这训练有素的整齐,这弥漫在大厅里那看不见、也听不到的腾腾杀气,都加重了军旅之中与众不同的肃穆和威严。这座中军大帐,乃是当年康熙皇帝亲征准葛尔时作回驾驻跸所用的行宫,但因康熙回程时没有从这里走,所以一直闲置着。年羹尧的行辕来到西宁后,太守司马路又把这里重新装修,当作了大军行辕。正殿上的黄色琉璃瓦换成了绿色,殿前的大铜缸蒙上了黄绫,以表示对先帝逊礼回避。殿内为康熙皇帝专设的御榻,改作了沙盘,两壁则挂着青海的山川形势图。正中一张硕大无比的帅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镇纸,一方墨玉的砚台足有一尺见方。明黄的袱面下盖着印合,这就是用康熙皇上御笔亲书刻成的“抚远大将军”印玺。这一切布置,又都暗示了中军大帐的神秘和它的威慑力量。年羹尧在帅案前坐定,说了声:“众位请起。”他带着一丝冷竣的微笑说:“今日召集众将前来,是为了通报两件事。一,圣上特谕,让九贝勒允禟到军前效力。此事你们知道了吗?” 下边齐声答道:“回大帅,标下们已经知道。” “嗯,知道了就好。九爷乃当今万岁爱弟,他前来军中,也是万岁爷琢玉成器的一片苦心。你们不可有别的想法,也都要尽力好生保护照顾。九爷金枝玉叶,凤子龙孙,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是谁见了他,都不能忘了君臣大礼。有谁胆敢委屈了九爷,我照军法处置。听明白了吗?” “扎!” 年羹尧朝下边看了一眼,突然拍案而起,瞪着饿狼似的双眼说:“现在说第二件事。伊兴阿!” 伊兴阿应声出班:“末将在!” “即刻将西官廨的十名犯纪军将带来听候发落。” 伊兴阿朗声回答:“末将遵命,请大帅令箭。” 年羹尧抓起令箭架上的虎头令箭,“当”地掼了下去。伊兴阿双手捡起,大步走了出去。很快,十名侍卫被二十多个如狼似虎的校尉架着两臂扭进了军帐。大概是带他们时曾经发生了争斗,穆香阿他们几个都已鼻青脸肿,可是,还是硬端着侍卫的架子不放。穆香阿在出京之前,曾受到雍正皇帝的特别召见,还领受了“监视年羹尧”的密旨和专折上奏之权。所以他尽管惊慌,却并不害怕。待校尉们松开了手,他怒目直视着年羹尧说:“年大将军,咱们是奉了圣谕,千里迢迢来为国效力的,你就这样待承我们?” 年羹尧断喝一声:“跪下!” “什么?”穆香阿觉得莫名其妙了。嘿嘿,让老子跪,你有那么大的狗胆吗?他眯着两眼,从眼缝里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位大将军。 年羹尧加重了语气,又喝了一声:“跪下!” 穆香阿脖子一梗:“没看见我们穿着黄马褂吗?凭什么让我们给你跪下!” “我剥掉你的黄马褂!”年羹尧勃然作色,手一挥,早有军校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扒去了这十名侍卫的黄马褂,就势又在他们腿窝里踹了一脚,他们一个个乖乖地跪了下来。 “哼,皇亲国戚到我这里来的多了。凭一件破黄马褂就敢藐视本大将军?”年羹尧用手向下一指,“你问问他们,哪个没有黄马褂?刚才奉命前去拿你的伊兴阿,是老简亲王的三世子,也是当今皇叔!他不比你尊贵?不比你有身份?桑成鼎!” “在!”桑成鼎应声上前跪下。 “这十个人在辕门不行参拜之礼,喧哗西官廨,辱骂本将军,又恃宠傲上,咆哮议事厅,该当何罪?” 桑成鼎不动声色地说:“斩!” 年羹尧咬紧牙关说:“好,拿酒来,待本帅与他们送行!” 三十三回 军纪严吓煞大侍卫 灯下黑悟出敌行踪 秋末冬初,青海高原上的西北风,带着一股强劲的气势席卷而来,在大军行辕的殿顶上呜呜作响,大将军年羹尧又要杀人了! 年羹尧是朝中出了名的屠夫和杀人魔王,他的军法之严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今天就因为穆香阿等十名侍卫犯了“恃宠傲上,藐视营规,大闹官廨,咆哮军帐”这些“按律该斩”之罪,年羹尧岂能饶过他们?一声令下:“拿酒来,斟上十碗,本帅要亲自为他们送行!” 军士们抬着酒坛走了进来,就着帅案斟了十碗,放在十个已经吓傻了的侍卫面前。年羹尧也自己端了一碗酒,顺势向桑成鼎递了个眼色。桑成鼎会意,不言不语地走了出去。此刻的年羹尧突然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到十个死囚身边。他十分动情地说:“皇上差你们到这里来,是让你们一刀一枪地为自己挣功名,也为朝廷建立丰功伟绩的,不是让你们来送死的。穆香阿,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和你的父亲是交往根深的。你做满月、做百日,我都去过,还夸你将来一定会雏凤清于卷风声哪!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你现在却死在了我的军令下。唉,这,这是从哪里说起,老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 听着年羹尧这些又亲切、又无奈的话,穆香阿越想越觉得后悔。他悄悄地向四周一看,连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他的心紧张极了,端着酒碗的手,在不停的哆嗦着,酒全洒在身上了。他想来想去,只有哀求大将军开恩这一招了,便用颤抖的声音说:“大将军,咱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冒犯了大将军,如今我…我知错了。恳请大将军念在和家父的交情上,饶过我一次。我愿意一刀一枪、死心塌地的为大将军效命疆场…” “不不不,话不是这么说的。”年羹尧的语气更加平和温厚,“穆香阿,你要知道,这里是帅营虎帐啊。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地方,砸坏了东西,重新再来一次。我可以宽纵了你们,可是,别的人要是再出错,我又该怎么管?几十万大军都是这样,还能叫军队吗?你安心地走吧,以后回到北京,我一定会亲自到府上请罪的。哦,对了,你们刚进西官廨时,有没有听到那里的军校向你们宣讲军纪?” 听年羹尧这话音,好像他们又有了活路。只要没人向他们宣讲过军纪,那么,闹事的责任就可由别人来承担,可是,这十名侍卫心里清楚,就是因为宣讲军纪他们不肯听,先是一味地打闹,又夹上冷嘲热讽,事情才越闹越大的。现在听年羹尧这么一问,他们还能说什么呢?穆香阿吭吭哧哧地小声说:“回大帅,宣讲过了。” 年羹尧的脸色突然又变得冷酷无情,他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啪”地摔碎在地下,背过身去似心有不忍又似痛下决心一样,吩咐一声:“把他们拖出去!” 军令一出,二十名军校便扑了上来,两人服侍一个,把十名犯纪的侍卫上了绳索,绑赴厅外广场。不管他们如何求告,也不管他们怎样挣扎,都已是死定了的人了。就在此时,号角悲凉,响彻天际,城里城外都知道了这里正在行刑杀人的消息。九爷允糖听到了号角呜咽之声,又正好瞧见桑成鼎走了过来,一问之下,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坐不住了。皇上派他和侍卫们一齐来这里效力,可是,刚刚进门,十名侍卫一个不剩地全被砍了脑袋。皇上如果问起来,他可怎么交代呀?事情紧急,晚一步这些侍卫就没命了。他顾不得皇亲的身份,贝勒的架子,连忙从书房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着:“刀下留人!”来到大帐前,允禟“啪”地一声打下马蹄袖来,唱名报进:“军前效力九贝勒允禟请见年大将军!” 这一声,喊得够响亮的了,可是喊过好久却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反应。大帐内外,静得可怕。允禟心里直觉得一阵怦怦乱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手心里都攥出汗了。这时才听年羹尧在里边说了一句:“请进!” 此刻的允禟,架子不放也得放,他“扎”地答应一声,趋前几步,呵着腰走进大帐,跪下行了参见大礼,起身又打了个千。年羹尧稳坐受礼,心里的得意就别提了。可是他转念一想:假如此时此刻有个心怀异志的人,借着这个由头参他一本,说他目无皇亲,不讲人臣之礼,他又将何以对之?便起身一揖说:“九爷,您这是怎么了?往后您来大帐,不必报名行礼,年某不敢承受。来,给九爷设座!” 允禟欠身小心地坐下说:“大将军,允禟想替十名侍卫讨个人情…” 他话没说完,就被年羹尧笑着打断了:“九爷,军法无情,您安享富贵就是,何必为他们劳神?” 允禟脸一红说:“大将军,是允禟不好,没把话说清楚。这些个侍卫在皇上身边呆惯了,从来不懂外边的规矩,一个个全都是没上笼头的野马,有时连皇上也是气得没法办。皇上叫他们到军中来,何尝没有要交给大将军管教之意?请大将军体贴皇上仁厚慈祥之心,网开一面,得超生时且超生吧。” 年羹尧还是不肯答应:“九爷,您知道,我现在节制着四省十几路人马总共三十万军士。赏不明,罚不重,历来是兵家之大忌。我可以恕了他们,但两厢这些军将如果不服,我还怎么能约束军队?再说,如今对罗布藏丹增合围之势已成,不日就要开赴前敌。我这里令不能行,禁不能止,号令不一,各行其事,怎么能打好这一仗?误了军国大事,我又怎么向皇上交代?” 允禟听出年某的话外之音了,这是借着“众将不服,军令就将不能执行”为理由,把对侍卫们或杀或放的权力推给了大伙。其实允禟何尝不知,这些侍卫都是来监视自己的?但他一路上费了多少精神,才把这些野性难驯的大爷收归到自己身边,又怎么能让年某一刀斩了?此时听到年羹尧话中有话,便干脆彻底放下身份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向四周团团一揖说:“列位将军,他们几个犯了军纪,允禟本不敢替他们求情。但念及国家正在用人之时,皇上拳拳仁爱之心,允禟愿意为他们作保,权且寄下这十颗头颅,让他们戴罪立功,将功折罪。不知众位将军能否体谅年大帅公忠为国之心,和庙堂朝廷栽培人才的至诚?”说罢,又向众人连连叩头。” 满殿的军将见皇上的弟弟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行动来,谁不想落这个好?于是纷纷开言说:“标下愿和九爷一起,保十名侍卫不死!” 年羹尧要足了价码,也有了台阶:“唉,既然你们都愿作保,我自己又何尝想杀人?传他们进来吧。” 十名侍卫刚到行辕时那一身骄横之气如今一扫而光,灰头灰脸地被押了回来,跪在地上。面对年大将军、九爷允禟和殿上众将,挨着个地叩头致谢。穆香阿流着眼泪说:“谢大将军不杀之恩,谢九爷救命之恩,谢各位兄弟保救之恩!” 年羹尧把脸一沉:“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来人,当众各打四十军棍,以儆效尤!” 下面军校“扎”地一声,重新把这十名侍卫放翻,扒下裤子,狠狠地打了下去。这情形大家见得多了,全都不当回事,可是允禟哪见过这血肉飞溅的场面啊,竟不由得毛骨悚然,直到四十军棍全都打完,年羹尧才绽开了笑容:“嗯,好!没有一个人呻吟求饶,这还像个样子。你们十人就留在我的中军帐下,听候使唤!我告诉你们,姓年的若有什么不是之处,你们尽可以密奏皇上,不要存了顾忌。你们不就是因有密折专奏之权,才敢这样放肆的吗?” 侍卫们伏首叩头,连称“不敢,不敢!” 年羹尧走下帅座,一边慢慢地来回踱步,一边阴沉地笑着说:“好教你们得知,我也有密折专奏之权!试想,如果皇上信不过我,怎肯把数十万大军交付给我?今日不杀尔等,并不是我不敢。哈庆生此人你们知道吗?” 穆香阿说:“回大帅,知道,他是皇上的额驸。” “对,他是皇上身边四格格洁明的女婿,他原来也在我的军中。上个月,我让他督办军粮,他竟敢误了三日期限,我就请出天子令箭来,一刀斩了他,而且是先斩后奏!皇上不但没有怪罪我,还下旨表彰。你们自己看看吧。”说着,把一份折子扔给了穆香阿。穆香阿双手捧着打开来看时,只见上面果然是皇上的朱笔御批: …哈庆生原系不成才之人…贻误军机,获咎处死。朕初闻则惊,既思则喜。我朝若有十数个年羹尧,不避嫌隙,不畏权贵,公忠执法,朕何至于子夜不眠,焦劳国事?宗室外戚在卿军中效力者甚多,其后但遇此等情事,即按军法一体处分,不必专章上奏。卿且放胆做去,卿但为好臣子,何虑朕不为好天子! 穆香阿是皇亲,宫中之事知道得很多。他当然听说过四格格的事,也清楚他被处死后,雍正皇帝为什么一点也不心疼。可他看着皇上对年羹尧的朱批,却又不由得心服口服,原来想告年某一个刁状的事,现在连提也不敢提了。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把折子呈还给年羹尧说:“大将军一番教诲,胜过十年苦读,咱们算服您到底了。从今鞍前马后,但凭大将军指使。” 年羹尧笑笑说:“你们呀,吃亏就在不懂事!起来吧,还老跪着干什么?军法是军法,私情归私情,说了一百圈,我们还是世交嘛。九爷为你们连饭都没吃好,你们大概也饿了。让下边重新备饭备酒,不过,我这里还有个规矩,吃饭尽饱,但包括我在内喝酒却不能超过三杯。今天你们初到,我就破一次例,让你们一醉方休。这一来是给你们接风洗尘,二来,也是为你们压惊嘛。啊?哈哈哈哈…”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就这样过去了。年羹尧心里清楚,他不能不这样做,也不得不这样做!九爷和侍卫们来干什么,别人不明白,可全在他自己怀里揣着哪!皇上的心事用不着多说,无非是急着想打好这一仗,以此来稳定朝局。年羹尧迟迟不动,皇上催也不是,不催又不行。他一定在想:是不是年某在和他玩心眼?是不是年某有心要拥兵自重?九爷来军中是皇上对他的惩戒,也是要分散阿哥党的势力;侍卫们来,则是要监督年某的行动,还要替皇上看住允禟。所以今天年羹尧才又打又拉地闹这么一通,让两个劲敌全都烟消云散,再也成不了气候,下边就该看他年羹尧的了,他怎么才能打好这一场大战呢? 夜已很深了,年羹尧还在帐外转悠。他要借这秋夜的凉风,帮助自己清醒一下纷乱的思绪,谨慎地订好下一步的作战方案。西书房里灯光明亮,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年羹尧走了进去,却见那个新来的幕僚汪景祺还在伏案疾书。他感到有些奇怪,便悄悄地走上前去看一看他到底写的什么。汪景祺好像对身边来了人并没有感觉,还是时而沉思,时而又笔走龙蛇地继续写着。年羹尧轻声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汪景祺一惊:“啊,谁?哦,原来是大帅,恕卑职失迎…我,我这是…” “能让在下看一下吗?”年羹尧十分客气地问。 “哎呀呀,大帅言重了。咳,人一老就没了瞌睡,偏偏今天又出了违犯军纪之事,一搅和,就更睡不着了。”所以干脆起身。写点心得,让大帅见笑了。” 年羹尧接过汪景祺递来的诗章似的东西一看,竟然大声叫起好来:“好啊!你写的这些,要是发给军士们唱,不就是现成的曲子吗?” 汪景祺浅笑一下说:“谢大帅夸奖,这些东西其实就是想让军士们唱的。老朽想,军士们每天坐守孤城,除了操练外,进屋就无事可干,也实在是太清苦了些。让他们唱唱小曲,也许能鼓舞士气呢。” 年羹尧越看越高兴:“好,你这个主意实在是好。明天就发到军中,让他们全都要唱,唱出劲头,唱出军威来。你再多写些,对鼓舞士气很有用处。你写吧,我不打搅你了。” 年羹尧走向房里的沙盘,端详着敌我两方的形势。在窗外呜呜啸叫的西风中,房子里更显得安静。汪景祺走到年羹尧身边,见他头也不抬地只顾瞧着沙盘出神,便问:“大帅,您是在判断罗布藏丹增的隐身之地吗?我知道。” 年羹尧一惊:“什么,什么?你知道?快说,他在哪里?” 汪景祺拿起木棒来,往沙盘里一指:“就在这里,塔尔寺!” “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你刚从内地来,还不了解这里的形势。塔尔寺离这里才有几十里,他怎么敢躲在这里呢?” 汪景祺没立即说话,只是阴沉地笑着。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向烛台一指说:“大帅请看,这间房子够大的了,烛火照得满屋通明,可是您瞧,它却照不到这里。”汪景祺一指烛台又说,“这就叫‘灯下黑’。罗布藏丹增虽然是游牧部落,但他们打仗也照样离不开水、草和粮食。如今青海四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为什么他还能支持得住?就因为塔尔寺里有吃有喝,咱们困不了他!大帅,您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塔尔寺是受到皇帝敕封的黄教总寺,它不但有权在青海筹粮,去内地买粮,还能得到朝廷调拨的粮食!大帅呀,断不了这个粮源,你就别想擒住罗布藏丹增!” 听了汪景祺的这番议论,年羹尧吃惊了。他没法不承认,汪景祺所言确实是有道理。按照他原来的想法,从四面八方调来大军,把青海团团包围,来个“关门打狗”,罗布藏丹增就是神仙也无处可逃。可是,现在他发觉自己错了。错就错在“门”是关起来了,但“房子”太大,而“狗”又有食物可吃,还怎么能打!他把牙关咬得格吱发响:“好,你说得不无道理。且不管塔尔寺里是不是罗布藏丹增的大本营,我先把它洗了再说!” 汪景祺忙说:“不不不,大帅,万万不可!塔尔寺一旦被剿,就要反了青海全省。塔尔寺的丹罗活佛是黄教教主,皇上的替身文觉和尚也是在这里剃度的。只因为罗布藏丹增‘窜扰青海’,皇上才让您前来平叛。可是,叛匪没平,您却血洗塔尔寺,激起了青海民变。我敢说,您今日洗剿塔尔寺,不出一月,您就将被锁拿进京问罪了!” 年羹尧一听这话,竟然呆在那里了。 三十四回 唱假戏大帅巧用兵 说真话巡抚得脱身 汪景祺可称为一只老狐狸,他把形势琢磨透了,也把年羹尧的心思看穿了,他知道年羹尧如今的境况并不那么美妙,几十万大军窝在这里,每日耗费军资数以万计,战不能战,不战又无言向皇上交代。拖得越久,他的压力便越大。而年某又素以心狠手辣驰名朝野,一旦受到攻讦,说他恃宠拔扈、傲慢狂妄,拥兵自重、意图不测,杀身之祸就会马上降临到他的头上,皇上派十名侍卫到军中干什么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差点被斩,就没有一人口服而心不眼吗?所以别看年某人如今叱咤风云,说杀就杀,说打就打,好像在西宁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他年某可以为所欲为。可是,这表面上的凶狠,正说明他心里的惧怕!要不,他今天又何必把桑成鼎派来送信救人? 汪景祺还知道,年羹尧眼下这个难关,非他汪景祺来帮不可,因为汪景祺的招数高出年羹尧一筹。这个人原来在索额图手下的时候,就以“才识卓著”而受到重用,索额图为掸掇太子篡位坏事时,就有他的一份“功劳。”索额图倒了,他又投靠了八爷允禩,成了八爷手下的“高参。”他帮八爷只有一件事,就是要把雍正皇帝从御座上赶下来。所以你要说汪景祺是位煽动谋权篡位的“专家”,也并不过分。汪景祺向八爷献的第一条计,就是劝八爷想尽一切办法抓军权。因为十四爷现在被叫回了北京,要想东山再起,要想手中有兵,就得在年羹尧身上打主意。别看年某是雍正皇帝的亲信,可他汪景祺有法子取得年羹尧的信任,也有法子让年羹尧俯首听命。 汪景祺一到青海就看出来了,年羹尧用的这个死死包围青海的法子,是个笨办法。这不,一点明“塔尔寺”这个地方,年羹尧果然就上了心;一点明“塔尔寺不能来硬的”,年羹尧就傻了眼。看着年羹尧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汪景棋上前一步说:“大帅,其实这件事,还只是学生的一些断想,能不能实现还要靠大帅的决策。学生能提供给大帅参酌的,也只是一句话:既要得到全胜,又不能授人以柄,请大帅慎思。” 年羹尧迟疑了。他不声不响地转过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踱步,苦苦地思考着。终于,他下定决心了:“桑成鼎,你进来!去筹粮处传我的令:立即切断内地运往青海的粮食。青海全省的寺庙观宇、喇嘛僧侣们的用粮一概从军饷中按人头分发。哦,还有,去传点夜宵来,我要和汪先生彻夜畅谈!” 听着年羹尧的话,汪景祺不出声地笑了。只为刚才那一席话,他已经从一个普通幕僚“晋升”为“汪先生”了。 他们的这个计划是庞大而又冒险的。如果说年羹尧原来的想法是“关门打狗”的话,那么现在可说是变成“逼狼出洞”了。按照他们两人反复合计好的方案,就是一方面封锁青海全省的粮道,一方面在下级官兵中放出风去说,天寒地冻,与其在这里无仗可打,又要耗费粮食和煤炭,不如回到兰州去,待到春暖以后再重行集结,大举进军,与罗布藏丹增决战。他暗地命令二十来名将校,东行去兰州的部队要大张旗鼓地行动,让沿途百姓和敌军探子确实相信我军是要回兰州去过冬。但行进途中,却要分做几支,暗地埋伏在指定的地点。担任埋伏的部队,要昼伏夜行,一路上封锁消息,并且每隔十里设一座烽火台。年羹尧所率的中军精锐,就驻扎在城外不远的地方,那里还设着全军最大的烽火台。只要这里烽火一起,全军要马上杀奔西宁和塔尔寺。行动要快,下手要狠,逢村烧村,见人杀人,不给敌人留下一条活路,也不给敌人留下一张活口! 年羹尧瞪着饿狼一样的眼睛,格格地笑着说:“大家要心中有数,我唱的是一出假‘空城计’,就是一定要造成我大军东移的假相。所以凡是半路逃亡的,一律擒拿斩首。各军都要设立收容所,把掉队的人一概密送西宁。只有这样,才能诱使罗布藏丹增来攻西宁,然后四面合围,全歼敌军。你们都明白了吗?” 有人说:“大帅,西宁是我军行辕所在,也是我们的屯粮之地,假如我们前脚刚走,敌军随即就来,只靠老弱残兵是无法应付的。粮草有失,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年羹尧恶狠狠地笑笑说:“区区十万斤粮食又算得了什么?只消一把火,要不了半个时辰就烧得净光!” “要是罗布藏丹增不肯上当呢?”有人还是不放心,“天寒地冻,我军分散行动,远离中军和补给线,这可都是犯着兵家大忌的啊!” “你说得对,粮食最能要了人命!我们要过冬,敌人同样也要过冬,我已经卡断了所有通往青海的粮道,行辕里的十万斤粮食就是最好的诱饵。人,只要饿急了,就会什么也不顾的。我已经向皇上奏报了我们的计划,现在和众将约期半个月,十五天后,就是罗布不来,我也照样点燃烽火,你们就退回西宁来集结。这一冬,我宁肯饿死青海全省也在所不惜!” 听着这狠到极点,也毒到极点的话语,众将都不寒而栗。可是,军令如山,他们谁又敢说不执行?就在这时,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很不受年羹尧喜欢的人。谁呀,甘肃巡抚范时捷。 范时捷这个人是从康熙年间就入朝为官的,人倒是十分机灵能干,也颇为正直。可是,他有个小小的毛病,就是爱和人开玩笑,也爱别人和他胡闹。你越是骂他,他就越高兴;要是你三天不理他,不骂他,他就会浑身难受,甚至还会发脾气。十三爷允祥摸准了他的这个贱毛病,一见就骂,一见就让他趴在地上学驴叫。他还真不怕丢脸,不光是学驴叫,叫完了还要加上两声驴放屁,这才算过了瘾。他觉得十三爷瞧得起他,没把他当外人,所以他把十三爷当作了唯一的“知音。”十三爷说什么,他就乖乖地听什么,绝对不打一点折扣。年羹尧听说他很能干,就通过十三爷把他要到甘肃来当了巡抚。不过年羹尧不开玩笑,老是沉着个阴森森的脸,让人一见就心寒。也许是年羹尧太严肃了点,架子太大了点,对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看得也太重了一点,所以,范时捷人虽然来了,却对年羹尧敬而远之,不常来往。他总是躲着年羹尧,不得不见面时,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年羹尧对范时捷也不满意,觉得这个人不会巴结,总是听调不听喝,不把他年大将军看在眼里。总之,年羹尧只要见到范时捷,就从心眼里感到腻歪。今天年羹尧一听说他来了,就打心底里烦。可是烦也不行啊,人家是甘肃巡抚,你大将军权势再大,也不能不见啊?说声:“传进来!”范时捷就大大咧咧地进来了。 年羹尧往下一看,这位五短身材,墩墩实实的范大人,闪着一对满不在乎的黑豆眼,身上的官服不知是剪裁不当,还是他不会穿,怎么看就怎么别扭。更让年羹尧生气的是,他进来之后,并没有像别的官员那样规规矩矩地行礼,既不报名,也不叩拜,却只是打了个千。年羹尧看着他这副贱模样,心里不痛快了,沉着脸问:“我这里军务正忙,你来干什么?” “我说的也是军务。”范时捷似笑非笑地说,“上次我向大将军要军帐,你要我去找兵部,可兵部说,所有的军用物资都拨到你这里了。所以,我还得来找你。甘西的驻军几十个人全挤在一座帐篷里,说句玩笑话,半夜里出去撒泡尿,回来就没地儿睡了。所以我才来请示大将军,应该发给我们的帐篷,何时才能够到手?” 年羹尧冷冷一笑说:“就这么点子事,你也值得大老远地跑来找我?” “哎,这怎么能说是小事呢?”范时捷没有一点胆怯,“还有,你要甘肃绿营兵马移防松潘,我也有点想不明白。岳钟麒将军驻军之地。就离松潘近在咫尺,何必要舍近求远地从甘肃调兵去呢。我想请将军三思,最好是收回成命。” 这句话说得虽然很随便,可是却正犯了年羹尧的大忌。年羹尧和汪景祺定好的这个诱罗布上钩的假“空城计”,是死死地瞒着岳钟麒不让他知道的。年羹尧为的是要独享胜利果实,独得皇上的嘉奖。所以在部署兵力时,把甘肃的绿营军调往松潘,名义上是防止罗布南窜,其实是阻拦岳钟麒抢功。现在范时捷要他“收回成命”,那不等于是与虎谋皮吗?可是,年羹尧的心事又不能向范时捷明说,只好敷衍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范时捷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知道了并不等于给我解开了难题。我今天回去了,可明天兵士们照样没地儿睡,岂不是伤了大将军爱兵如子之心?我已将我的难处,向岳将军发了移文,请他再和年将军协商一下,最好是由岳将军驻守松潘,也免了甘肃军将的劳苦。” 范时捷说得十分轻松,可话一出口,却让年羹尧大吃一惊:“谁让你把部队移防的事告诉岳将军的?你有这个权吗?” “怎么没有,我不但有,而且这个权力还是你年大将军亲自给我的。” “什么,什么,我叫你这样子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看看看,大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在甘东誓师您登坛阅兵时亲口说的嘛,您说岳将军是副帅,告诫众将说,以后有事,要随时向您和岳将军一齐通报,不得隐瞒。你说这话时大家都在场,也都听见了呀!不信你叫他们来问问,看我说的有一点走样没有。” 年羹尧万万没有想到,范时捷如此难缠。他说得振振有辞,又让你无法驳倒。心想,好嘛,你可真算是个活宝,我竟然拿你没有一点办法。他烦燥地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你什么也别再说了。告诉你,你的差使我已经给你撤了,你回去把巡抚的一摊子事移交给布政使,然后就回家听参去罢。” “是!在下遵命。”范时捷不急也不气地说:“原来是您保荐我来甘肃的,我还以为您是一心为公呢,现在看来您并不待见我,那我就只好回去听参,也写我自己的申辩折子去了。正好,听说皇上有旨意让我去做两江巡抚,既然有人代理,我这就是向大将军辞行了。”说完,打了个千,起身又说,“大将军多多保重,我去了!” 年羹尧这个气呀,他简直想把范时捷抓到手里揉碎了。看着范时捷走出去的背影,他在心里说:哼,小子,你这个两江巡抚的梦做不了十天,就得乖乖地回来听我的摆布! 可是,年羹尧也有失算的时候,范时捷就那么好摆布?他知道年羹尧是一定要告他的刁状的,所以他得赶在年某的前边。匆匆赶回兰州以后,他向布政使移交了差事,连家眷都顾不上带,就骑上快马直奔京城去了。回到京师,又马不停蹄地来到西华门递了牌子请见万岁。皇上的旨意很快便传了出来,要他先到军机处报到。太监高无庸还告诉他说:“范大人,你来得不巧,太后今天犯了老病,凤体欠安。皇上一大早就过去侍候了,十三爷和十四爷大概也得进去。前边那里就是军机处,你先去见见张大人也好。” 范时捷来到军机处,见张廷玉、马齐都在这里,他一一参见了。他知道张廷玉是位道学先生,在这里他是不敢胡闹的。张廷玉待范时捷行过了礼说:“哦,老范进京述职来了吗?请先稍坐一下,我和孙嘉淦谈完就说你的事,哦,嘉淦,你继续说下去。” 孙嘉淦正在向张廷玉报告他去贵州的事:“张大人,杨名时和蔡珽互相攻讦的事,我已做了查问。云南有盐,要经过娄山关运往四川,杨名时下令开关,但要按章纳税。可是,有个叫程如丝的知府,却仗着蔡地的势力,强行以半价收购,从中获利,中饱私囊。杨名时撤了程如丝的职,但蔡珽却马上委派这个程如丝去当了娄山关的参将,照样盘剥盐商贩夫,激起了民愤。程如丝竟然调集了几千军士,鸟枪弓箭全都用上了,一下子就杀死了三百多人。为严申法纪,杨名时请出王命旗来斩了程如丝。我想去见蔡珽,可他竟然要我捧了手本报名进见!我一个左都御史,蔡珽不过是个驻外将军,他有这资格吗?所以我就拂袖而去,蔡珽也就上了这个参劾我的奏章。请张大人照我这话如实奏明皇上好了。” 张廷玉听了说:“嘉淦,皇上只是让我问一问你,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我劝你一句话,这件事你最好写成密折,或者亲自向皇上密陈。你要学会体谅皇上的难处,还要学会能顾全大局,而不要一味地使性子。你是言官,当然是看到什么就应该说什么。可是,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皇上现在一是要顾全太后的病体,二呢,还要不分昼夜地想着前方的军事。原来定好了的木兰秋狩都取消了,你要是再一闹,不是让皇上心里更烦吗?” 孙嘉淦低头想了一下说:“好,张中堂,我听你的。不过。也请中堂向皇上转告我的肺腑之言。我孙嘉淦不是在为杨名时说话,他是我的同年不假,他如果有错,我也照样参劾他!可是,杨名时在贵州,火耗银子只收到二分,这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的。他却说:‘贵州这地方,是出了名的人无三分银。收他们二分火耗,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向皇上打了保票,一年之内要粮银自给自足。我不苦点,不给百姓做个表率,怎么去要求下面的官吏和百姓,又怎么向皇上作交代?’中堂啊,我不是不懂道理,我是在为杨名时担心哪!我怕,怕他让蔡珽这个老兵痞子参倒了呀!” 张廷玉听了这话,也是十分感动:“你放心。杨名时向皇上打了保票,可皇上也给杨名时打了保票:六年之内,绝不调换他的巡抚之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孙嘉淦放心了:“张大人,有您这话,我就回去写我的折子,再也不会来打搅您了。” 张廷玉回过头来对范时捷说:“我这里事情太多,劳你久等了。我原来想着,你不会回来得这样快的,想不到你还是个一刻也坐不住的脾气。” 范时捷轻松地一笑说:“张大人,您哪里知道,年羹尧把我的差使给撤了,我不回来,呆在那里还泡的个什么劲?我这是赶回来听候处分的,我还想请见皇上,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两个上书房大臣听了这话都不免一惊,一位封疆大吏,与年羹尧根本没有隶属关系,却被年羹尧说撤就撤,甚至连中央机枢大臣们都不知道,这事也办得太出格了!他们正要说话,却见十三爷和十四爷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范时捷一见十三爷,就像见到救星一样,连忙迎了上去行礼叩见。可是,他一看十三爷那珠泪汪汪的双眼,突然站住了。十三爷强忍泪水,也只说了一句话:“太后…已经薨了…” 三十五回 太后薨京师酿动乱 皇帝乐军报暖人心 皇太后突然薨逝的消息震惊了所有的人,张廷玉和马齐甚至惊得跳了起来。马齐心直口快,脱口就说:“不会吧,昨儿个我拜见太后时,老人家还神定气安的呢,怎么今日就…” 张廷玉连忙抢过他的话头,把马齐那句没有说出口来的“暴卒”二字堵了回去:“太后的痰症已经十几年了,总是时好时不好的。当年邬先生曾为太后推算过,说太后有一百零六岁圣寿。现在想想他是把昼夜分开来计算的,可不正好多说了一倍。我们不能再多说这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为老佛爷安排丧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顶子上的红缨拧了下来。别人见他如此,也都纷纷拧下了自己的冠缨。 范时捷这时可真是伤心透了,心想我怎么这样倒霉呢,一回京就赶上了太后薨逝的大事,看来,自己的事且得等些时排不上号呢。他看看允祥说:“请爷节哀珍重。朝里出了大事,奴才的事就提不上了。请爷示下,奴才是否可以在京候旨,等丧礼过了再递牌子请见?” 允祥看了他一眼说:“我告诉你,年羹尧参你的本章已经到了,你被他撤差的事我也知道。但此时万岁哭得成了泪人,谁敢向他回事啊?你先回去,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一听说年羹尧的折子先到,范时捷像吃了个苍蝇似的,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唉,怪只怪兰州离北京太远,恨只恨他骑的那匹马跑得太慢,如果早到一天,不是就能和十三爷说说心里话了吗? 大后的突然薨逝,给雍正皇帝带来的悲痛,是难以名状的。雍正自认为是个孝子,哪有母亲死了儿子不痛哭流涕的道理?张廷玉他们赶到慈宁宫时,皇上已经哭得几乎不醒人事了。张廷玉虽然也想大哭一场,但他是上书房大臣,他必须料理皇太后的治丧大事,也不能让皇帝这样没完没了地哭下去。见满大殿的人不管真的假的,有泪没泪,一个个全都在哭。他当即立断,一面吩咐太监们把皇上搀扶起来,强按在龙椅上。一面向众人高喊一声“止哀!”这才压住了这个乱劲。 雍正皇上用热毛巾揩了脸,满面倦容地说:“朕方寸已乱,什么话也不想说,廷玉,你和他们商议一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朕听你们的也就是了。” 张廷玉刚办了大行皇帝的丧礼,轻车熟路,马齐也极力推荐他,于是他就自然而然地当上了太后丧仪的大主管。他铺排得也确实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大丧的事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了。方苞得到消息,也从畅春园赶了过来,随侍在皇上身边。那位自以为应当主持这件大事的满大臣隆科多,倒被闪在了一边。 这是从康熙去世以来,北京城里最不安宁的一夜。本来,像大后薨逝这样的事,也用不着百姓们参与,他们早就熟知那些规矩了。无非是大赦天下,不准民间百姓婚嫁迎娶,还有禁止演戏,不准剃头等等。可是,今天怪得很,一夜之间,突然谣言四起。有的说,前方打了败仗,死的人血流成河;更有人说,年羹尧已经畏罪自杀了;有的说,罗布藏丹增的军队大批开来,京师危在旦夕;还有人说,朝廷下了命令,调集各路军马,火速开来北京勤王护驾。没过一个时辰呢,百姓中又传出这样的话,说十四爷在前方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他调回来?要是有十四爷在前边挡着,哪会出现兵败的事呢?于是就有人偷偷地在下边说:哎,知道吗,要变天了!十四爷又带兵了,听说这回要连皇上也一窝端了…乱世谣言出,这种事只要有人说,就有人信,北京全城都处在人心惶惶之中。 廉亲王八爷府里,灯火明亮,十四爷允禵和隆科多都在这里,正商议一件重要而紧急的事情。八爷允禩一反平日里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义愤填膺地说:“十四弟,舅舅,我们再也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你们看看吧,老九被打发到青海,老十去了西蒙古。今天他当着太后的面,又要把老十四发到孝陵去为先帝守灵,以致活活地气死了太后!他还有一点人性吗?他不要父母骨肉,不要文武百官,也不顾天下百姓的死活,这样的人为君,这样的现代秦始皇,我们凭什么要尊他敬他?凭什么要听他的摆布?你们等着瞧,他只要扳倒了十四弟,下一个就轮到了我的头上,再往下就是舅舅你和年羹尧,谁也别想有好下场!他不仁,咱也不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咱们马上举事叫他变天!” 允禵和隆科多端坐在椅子上,一直没有说话。“变天”这两个字,允禩还是第一次亲口说出来,他们听了都不觉浑身一震。时间在不停地向前走着,房子里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似的。过了好久,允禵才边想边说道:“趁着国丧期间举事,确实是难得的良机,但我又觉得仓促了些。年羹尧那里虽然有很大的进展,但毕竟还没有把话说开。朝廷上里里外外现在都由张廷玉在主持着,更何况老四身边还有智囊方苞这个老狐狸。明日哀诏一下,我们又全都得进去为太后守灵,满打满算,也就这么半夜的时间,来得及准备吗?再说,现在举事等于是赤手空拳。兵权!兵权最要紧哪!可是,兵权在兵部,而兵部又是马齐来管的,连西山的锐健营和丰台大营的兵,我们也是一个也调不出来呀!” 允禩冷冷地说:“张廷玉这人可真是贼才贼智,怪不得老四让他来主持太后的丧事。”他向下瞟了一眼隆科多又说:“可是,他到底不如舅舅和十四弟,什么事他都安排好了,却独独忘记了应该抓牢军权!下晌,我跪在那里听得很仔细,他确实没有说‘不准擅调京师驻军’这句话。他的这个疏露,恰恰给了我们以千载难逢的良机。舅舅你是九门提督,把九座城门一关,凭你手下的这两万人马,就能翻他个底朝天!” 隆科多一听这话,吓得热汗和冷汗全都出来了。八爷说得好听,“下令关闭城门,禁止出入”,这事不难,只消他隆科多一句话就办成了。北京城门好关,但号称城中之城的紫禁城你却没法进去。隆科多虽然在名义上也是领侍卫内大臣,可实权却在张廷玉和马齐两人手中。你关闭了九城,城外还驻扎着西山、丰台、通州的人马,这些兵马却并不属于他隆科多调遣,而是允祥的旧部。只要有人把一封密诏传了出去,这近在咫尺的二十万大军,顷刻之间,就会把京师围得水泄不通。到那时肘腋生变,四面楚歌,你就是神仙也难逃覆灭的下场!隆科多不是傻瓜,他不能替这二位爷冒险。他想了一下说:“不成,不成。八爷,今晚起事,说什么也来不及,怎么着也得有个准备时间哪!再说,老四守灵还得二十六天呢,时间还是充裕的。这样吧八爷,您给我十天,十天之内,我先借故把丰台大营总兵官毕力塔换掉,委一个我们信得过的人,到那时再动手也还不迟嘛。” “不行,不行。哪能拖到十天呢?最多也不能过了太后的‘断七’。这样吧,我给你六天,不能再长了。你要知道,几天之内,外官们,像李卫等人全都赶到了。那时你封了城门,他们就敢在外边硬闯,就敢闹一个天下大乱!舅舅,你明白吗?” 隆科多当然有他的打算,其实,十四爷允禵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想法?他压根就不相信老八私下里和他说的话!什么闹成以后,“辅佐十四弟登上大宝”,说得好听,一旦得势,你八哥要不第一个抢皇位,把我的眼睛挖了!可是,现在是大家正要合力掀掉雍正的宝座,这些话老十四是万万不肯说穿的。他看了看隆科多说:“舅舅,你刚才说得很对,丰台大营一定要拿到我们手中,至少也要让那里守着中立,我们才能得手。八爷的门人中有个叫刘守田的就在丰台当参将,你找个理由把他换过来不就行了嘛。” 八爷庄重地说:“对,就这样办!老隆啊,我告诉你,无论丰台的事情进行得如何,我们这次也一定要干起来。见事而疑,胸无定见,是干不成大事的。你是上书房唯一的一位满大臣,可这回太后的事不让你来掌总,这就是一个不吉之兆!老四猜忌苛刻,可能已经疑到了你。一旦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那一天,你就是悔断了肠子也晚了。舅舅,你要当即立断啊!” 隆科多再三斟酌,还是顾虑重重:“八爷,我不是不敢,确实是心里不踏实。就算我们在北京干成了,年羹尧如果带着他的二十万军马杀回来勤王,谁又能挡得住他?” “哈哈哈哈,老舅,你太多虑了!”允禵笑着说,“老九现就在年某军中,他是吃干饭的吗?再说,西疆的军队都是我十四爷大将军王的老部下,连我都不能把军队带回来,年羹尧一个包衣奴才,他有多大的号召力?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我敢说,一旦这里得手,头一个上表给新皇上请安的,不是别人,定是年羹尧!” 老八见隆科多的眉头舒展了,也笑着说:“好了,好了,就这样说定吧,老隆你马上回去准备。好在我们见面方便,假如有什么变化,马上收敛也还来得及。” 隆科多走了以后,允禵对老八说:“八哥,你要小心,隆科多恐怕靠不住。不过,年羹尧已经在西宁得手了,你知道吗?” 者八诡谲地一笑说:“我知道是你扣下了刑年的奏折。你扣得对,现在不能让老四得到这个消息。邸报一出,人心稳定,我们的事就不好办了。好在隆科多的事,是我们叫他自己去办的,他办成了当然好,办不成也抓不住你我的一点把柄,就叫他自己坐蜡好了。” 允禵看了一眼这位足智多谋的八哥,两人四目相对、都不由得放声大笑。 可是,他们并不能笑得太久,六宫总管太监李德全来传旨,命允禩和允禵两人即刻进宫,为死去的老太后守灵。听见这一声旨意,他们简直要惊呆了。允禩吩咐府里的人:“去,取五十两黄金来,赏给李公公。”李德全谢了赏,允禩就问,“老李,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深更半夜地来回跑,为的就是传我和十四弟吗?” “哪儿呀,所有的爷全进去了,都在慈宁宫前守灵。灵棚已经搭好,共分四处,每五位爷在一个灵棚里。茶水、饭食也都预备下了,爷只管放心好了。前头给先帝爷守灵时是在乾清宫的,可如今太后又去了,慈宁宫的地方太小,爷们可怎么受啊。这不,方先生出了个主意,让多搭几处灵棚,免得爷们委屈。眼看着天就要下雪了,不在灵棚里怎么守孝啊?这也是万岁体恤爷们的一片心意。二位爷,奴才走了,你们也该进去了。” 李德全老了,说话絮叨,可这正是允禩他们要得到的消息。这一下,刚刚商量好的事就办不成了。一座灵棚里只能坐五个人,别说他俩分在两处了,就是同在一处灵棚里,也不能老是嘀嘀咕咕地说谋逆造反的话吧。允禵骂了一句:“方苞这个狗娘养的,早晚我碎剐了他!” 老八却还镇静:“不怕,就看隆科多办事能力如何了。进去后,咱们一个时辰出来方便一次,他管得再宽,还能不让人出来透透风?” 此时此刻,雍正皇上那里也同样是灯火通明,摆出了要通宵达旦以应付事变的架势,雍正和方苞以及文觉和尚也正在紧张地计议着。太后的突然薨逝,对雍正这位皇帝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当然,死了老子娘他也悲痛,可是,娘一死,他头上戴着的金箍咒也就不解自开了。过去,不管他想办什么事,都要想想太后会不会反对,都得顾及太后的情面。今日之后,他这个皇帝就能当得有滋有味,他的话都将货真价实的成为金科玉律,再也没人说三道四了。所以,现在的雍正皇上,虽然也是披麻带孝,虽然也是在为太后守灵,可是,他的眉宇之间,却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愉悦和轻松,甚至还有点亢奋。他今天之所以这样高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刚刚接到军报,罗布藏丹增的十万大军全部被擒!这个消息来得正是时候,好像给他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一样,使他无法抑制那激动的心情。他差点就失声大笑了,可是突然又想到自己还是个孝子,口气一转,嘴里没有说出的话就变样了:“母后啊…你为什么这样早就离开了儿子?你晚走一日,也可以给圣祖爷带去这个喜信了…” 文觉是皇上的替身和尚,也是在青海塔尔寺剃度出家的。他想想捷报上的那些话,却不免心中难过:“这一仗打得虽好,可毕竟是杀生太多,青海省恐怕没有十年是难得恢复元气了。还有一点,年羹尧万万不该为打这一仗和岳钟麒闹僵,善后之事,又何其难也。”文觉看看雍正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又说,“岳钟麒带兵进驻松潘,与年从甘肃调来的兵统属不一,互相争功,几乎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贼酋罗布从而得以乘机逃逸,为明春草肥水足之时的反扑留下了隐患。这件事年羹尧无论怎么说,也难辞其咎。更何况九爷在军中甚得人心,万一有挑拨离间之事发生,就可能酿成大祸,万岁可不能掉以轻心哪!” 雍正听文觉说得有理,也不能不有些忧郁:“唉,年羹尧此人就是这个毛病,恃才傲物,不能与人平等相处。这些朕都知道,可这比起他在青海的胜利来,毕竟是小事。朕悬得老高老高的心,终于能放下了。哎?方先生,你怎么总不说话呀?” 方苞正襟危坐,正在埋头苦思,听见皇上问他,才抬起头来说:“我以为万岁的见解是对的,举大事应当不计小节。我正在想着两件事,这两件事都有点让人费解:按常理推断,青海大胜,年羹尧一定会马上向朝廷报捷的,可是至今他那里却是只字不见。如果没有兰州将军呈来的密折,主上大概还不会知道。此事细细想来,说它是咄咄怪事,恐怕也不为过吧。” 文觉说:“哎,这事不奇怪。仗刚打完,战场要清理,军俘要处置,事情多着哪!再不然就是年羹尧另有新的举措,还没来得及奏明朝廷…” “不不不,绝不可能!这不是年羹尧的秉性。”方苞断然否定,“再说,岳钟麒既然和年羹尧合力参战,他也该有折子来嘛。还有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我刚才从畅春园来的路上,听我的书僮说,北京城里满街都在哄传一个消息,有人说年羹尧兵败战死,也有人说他已经自杀了!” 雍正一惊,忙问:“你的意思是说…” “军报早就来到,只是被人扣下了!” “那,谣言又是怎么回事?” “谣言是可以杀人的!” 方苞一语中的,雍正呆在那里了… 三十六回 防事变调兵保皇位 争功劳不惜当屠夫 方苞确实是见事精明,他一句警言说出,把雍正和文觉全惊呆了。他们都痴痴地看着方苞,却听他冷冷地说道:“螳螂扑蝉,不知黄雀在后。前方战事虽已告终,年、岳之争也算不了什么大事,而北京才是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现的地方啊!圣祖归天不满一年,太后又溘然薨逝,此正是国家多事之秋。臣以为,这次大丧要和圣祖殡天时一样,处处都要计虑周详。” “那依你说,应当怎样办?”雍正紧盯着方苞问。 方苞与邬思道不同,邬思道进言时唯恐不详,而方苞却只是点破,并不直言。听到雍正问他,他也只说了一个字:“防!” 雍正知道,这个防,就是防串连,防闹事,防宫变,防造反。但这话只能心知,不能明说。便转过脸来对文觉说:“你是和尚,做你的法事去吧。叫张廷玉来。” 张廷玉很快就来了,他顶着满头满脸的雪,却又不便当着皇上的面抖落,叩见已毕说:“皇上,慈宁宫那边诸事齐备,请皇上示下,何时起丧?” 雍正心疼地看看张廷玉,关切地说:“快,快把身上的雪抖落干净再慢慢地说。赐茶,赐座!唉,多亏方先生想了这个法子,让搭了灵棚,不然兄弟们可怎么忍受?” 张廷玉回答道:“臣要说的也正是这件事,三爷弘时和十四爷允禵都要叫臣来领旨,说各自分散开来在灵棚里哭灵,似乎与太后的大礼不甚妥当。守孝从来就是件苦差事,他们说,还是到太后的灵柩跟前去更好。” 雍正听了这活,不免吃了一惊,十四弟不愿进灵棚,自是情理中事,可是,弘时这小子怎么也掺和进来了,他想了一下说:“谁不是先皇骨血?冻病了也都是朕的罪过,你传旨给太医院,叫他们多派几位医生进来侍候。另外各处棚子里关照太监们轮流照管灯火、取暖的事,这次一定不让一位皇亲生病。该哭灵时都进到大殿里,回来就各归各的灵棚,这样就好了。廷玉,你到上书房和军机处看看,看有没有年羹尧或岳钟麒的军报。哦,对了,你叫德楞泰和张五哥来一下。” 张五哥和德楞泰进来后,雍正皇上对他们说:“太后薨逝,人心悲痛,朕又岂能不悲不痛?可是,朕为天子,又不能不顾及到一些大事、急事,所以朕的灵棚就设在这康寿宫里,这里离太后的粹宫近一些,方先生在这里陪着朕也方便。德楞泰,你选二十名侍卫,日夜守候在这里,听候召唤,不准擅离。朕给你个手谕,让宫里的侍卫们全都听你的调遣,你呢,要按方先生的命令行事。” 德楞泰大声说:“奴才明白。可是,领侍卫内大臣还有好几位,他们要是有什么指令,我听也不听?” 雍正说:“朕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只听方先生一人的!” “扎!奴才明白。定要护好皇上和方先生的安全!”说完他回身大步走去了。 雍正在殿里来回踱步,紧张地思索着这个“防”字的奥秘和实施方案:“方先生,请你起草个手谕给张五哥,让他现在就出去传旨:顺天府和兵、刑二部的衙役官军,进驻到神武门,在那里关防出入;丰台大营,要毕力塔亲自带领,进驻从前门到西华门南一段;西华门北,则要西山的锐健营选派一千人马驻守;东华门要步军统领衙门派兵驻守。所有入城兵丁都要自带帐篷,准备露营。” 他的话刚刚落音,方苞就写好了谕旨,雍正接过来看过,又亲自用了印玺,交给张五哥。五哥迟疑地接过诏书说:“奴才遵旨。不过东华门和西华门原来都是隆科多管的,原驻兵丁要不要调防?皇上的这个旨令是不是要告诉隆科多?” 雍正知道,张五哥最是心细,怕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便好言抚慰说:“隆科多舅舅这几天还要守灵,他顾不上这么多,就不要告诉他了。现在里里外外的所有事务,都由张廷玉管着,你传完旨后,再告诉张廷玉一下好了。传朕的话,兵马进城后,一切都听他的调度。让他关照户部,粮秣柴炭要供应充足,每个入城的兵士,先发五两赏银,大丧过后,朕还要另颁赏赐。五哥,你是先皇在世时的老侍卫了,你自己先就不要胡思乱想,朕这样做,也是图个平安,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去吧。” 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多事之夜,双方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张廷玉奉旨来到上书房,查问有没有西边的军报。上书房的人说,军报向来是保存在军机处的,这里也没有见到年羹尧的任何奏章。张廷玉脚步不停地又来到军机处,却见这里只有刘墨林一个人在。便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今夜就你一人当值?” 刘墨林说,“回张中堂,我奉旨去南京办差,今晚刚刚回来。一回来,就听说了太后薨逝的事,所以就急急地赶了进来,还想向您报告此行的一些事情。今夜在这里守值的是那位叫做那苏的章京,可他被隆科多传去有半个多时辰了,却一直没回来。我见这里没人,才守在军机处的。中堂,军机处这地方,怎么能说走就走,也不留个看门的呢?” 刘墨林说的事,也正是张廷玉要追究的事,可他当了这么多年宰相了,心里的事再多,也从来不在脸上透出来。他吩咐刘墨林:“你去两江办差的事,回头给我写个节略,我抽空看看再说。太后的事一出来,我都忙得脚不点地了,哪还顾得了别的。哎,你在这里看没有看见有年羹尧的军报,万岁等着要呢。” 刘墨林连忙打开大柜子取出案卷来,一份一份地查了一遍:“中堂,这里没有啊!不过,像这些军情急报什么的,有时十三爷和十四爷总是随身带着,您去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 张廷玉抬脚就走,可是,又回来了:“外边进来了折子,总该有底档吧?你帮我查查,要有,看看是谁取走了?” 刘墨林把手一摊:“中堂,底档都锁在那边柜子里,那苏带走了钥匙,我打不开。咳,他正在当值,怎能总不回来,您稍坐一下,他就来了。” 张廷玉心里这个急呀!他是太后大丧的总管,里面有多少事等着他去料理啊,他能在这里闲坐吗?可是现在他急也没用,便只好坐了下来,端过刘墨林给他倒的茶了喝了一口,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问:“哎,对了。刘墨林,你去看了苏舜卿吗?最近你们的事进行得怎样了?” 刘墨林苦着脸说:“谢中堂关心,可是,我们的事却越办越难了。万岁爷一道圣旨颁下,她倒是可以脱籍了,可是,我还得有银子去赎她呀。这不,眼下就正和徐骏徐大公子叫着劲哪。那老鸨认钱不认人,我出三千,徐骏就出五千,我好不容易借到了五千,姓徐的又涨到了八千,现在他又出一万了!我一个穷书生,怎么敢和他这位花花公子比富呢?今天我回来后去见了舜卿,她身子比我走时大不一样了,见到了我,她一个劲地哭,说她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可是,又无力安慰她。唉…” 看着刘墨林心事沉重的样子,张廷玉又想起他死去的儿子来。儿子也是爱上了一位青楼妓女,并且是在父亲的逼迫下夭亡的。想想儿子,再看看刘墨林现在的遭遇,他觉得十分同情,便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略等一下,大概有三、四千银子就可以把这事办成。”刘墨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听张廷玉继续说下去,“五天前,我和万岁说起徐乾学欠了国库银子的事,我问,看在他是先朝老臣的面子上,可否减免一些?十万银子他是拿不出来的。万岁当时就气愤地说,哼,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徐乾学原来党附明珠,现在他的儿子徐骏又党附明珠的儿子揆叙,狗父犬子,狼狈为奸,断不能让他们亏空一两银子!墨林,你可以把皇上这话悄悄地告诉舜卿,叫她把心放宽,很快就有消息了。实在有难处时,你再和我说一声,我不会看着不管的。” 刘墨林感激地对张廷玉说:“中堂,我和舜卿在这里先谢谢您了。有您这句话,舜卿会好起来的。哎,对了,我正要向您报告一件事。今天我回到京城,就听到了一些谣言。有人说万岁爷登基时就时辰不正,硬是后来给‘(拥)雍正’了,这就违了天意。还有人说,今年正月里天就打雷,这不是个好兆。年羹尧昔日就和阿哥们交好,如今要带兵杀回京城了。从舜卿那里出来后,又在街上听说,早年流传的命相书《黄孽歌》又出世了,那上面有句话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雍正年间正该着天下大乱。我听了有点心慌,就去找了范时捷,据老范说,年某在西疆拔扈得很,他倒听人说,年已经兵败自杀了…” 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张廷玉早就知道了外面的谣言很盛,可是,说年羹尧兵败自杀这还是头一次。联想到刚才雍正皇上急着要他去查问军报的事,就更加觉得有些不妙。他拦住了刘墨林的话头说:“别说这些闲话了,快去看看那苏这狗奴才到哪里去了,快叫他回来把军报的底档找来给我!”说话间,他的脸色已变得十分可怕。 刘墨林见张廷玉脸色不善,不敢多问,出门就走,却正与那苏撞了个满怀,那苏一见张廷玉也在这里就忙说:“中堂,刚才我是被隆大人叫去了。他向我要调兵的符信,我说,那得请示十二爷和十四爷。他不听,和我纠缠了好半天,我怎么说都不行。只好与乾清宫的侍卫们说了一大车好话,才放我进去。我把调用兵符的事对十四爷说了,也顺便取出了十四爷借看的奏折和军报。” 张廷玉断喝一声:“少罗嗦,折子呢?” 那苏连忙取出递了过去,张廷玉拿过来一看,里面果然有年羹尧的奏折,密封完好,尚未拆阅。他夹上奏折,转身便走。那苏从后面赶上来问:“张中堂,隆大人要调兵符的事…” “不行,谁也不准调用!” “隆中堂要是…” “你叫他来找我说话!” 那苏还要再说,张廷玉已经走远了。 张廷玉来到康寿宫时,皇上去慈宁宫哭灵尚未回来。外面大雪沙沙落下的声音和慈宁宫那边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响成一片,张廷玉独自坐在那里,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奏折,心情分外紧张。这件用黄绫封面的奏折外面,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谨奏 六百里加急密勿 按说,他是宰相,是处理太后丧事的全权大臣,是可以拆开奏折来看的。可是,他一向处事谨慎,从不越权。既然奏折上注明了“密”字,又注明了“勿”字,那就是说,除了皇上,或者皇上已有旨令,别人是万万不能拆看的。所以他还是忍住了急于知道真相的冲动,去猜想奏折里会写了些什么,是报喜还是报忧?是捷报还是凶报?是为年岳二人的不和,还是别的什么?突然,他想起这份奏折是刚刚在十四爷允禵那里要过来的,十四爷为什么要在身上带着这份奏折呢?是因为今日太后薨逝,只顾了悲恸忘记了?还是十四爷有意地要藏匿这份重要的军报?还有,隆科多为什么急急忙忙地索要兵符?按理,他隆科多本来就管着兵符印信的,京师布防和九城的禁卫调动,也是他职权范围的事,只需在使用之前先和十三爷、十四爷打个招呼就行了。可是,他今天越过这二位王爷,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 “迁玉。” 张廷玉没有作声。 “廷玉,你在想什么呢?” 张廷玉一个机灵跳起,原来皇上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连忙叩下头去:“皇上,请恕臣走了神,竟没瞧见主上…这,哦,这是年羹尧的军报,臣要过来了,请皇上亲自拆封。” 雍正的眼早已哭成了红桃子,可他的气色却显得非常安稳,他叹了口气说:“唉,你起来吧,朕知道你是累坏了,也乏透了,可是,你现在还不能休息。”雍正回头看看跟着走进来的方苞又说,“瞧,年羹尧还是有奏折的,而且到底还是让廷玉给要回来了。方先生,你拆开来读读吧,看这位自称是儒将的人,是如何向朕报捷的。” 张廷玉吃了一惊:“皇上…皇上是怎么知道我军已胜的?” 雍正强压住满怀喜悦说:“朕乃真命天子,头上自有神明护佑,不是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可以动摇得了的。世上的事,其实本来如此。有人想制造谣言,就有人能够破了它;有人想隐瞒什么事,也就有人能够揭开它。年羹尧的奏折,关乎着朕的社稷,朕的名声,甚至朕的身家性命,朕岂能掉以轻心?廷玉,折子是在十四爷那里取回来的,对不对?其实朕早就知道西宁大捷的事了,只是,想看看这个折子为什么会被压住,它又压到谁的手里了。” 张廷玉听得出来,雍正这话里面暗含的那深深地愤怒。此时,方苞已经按照雍正的旨意,在读年羹尧的奏折了。年的这封奏折,完全是按照雍正的要求写的。写得十分详尽,又很有文彩。当然,年羹尧也有足够的聪明,对自己如何为皇上焦虑,如何让将士们奋力死战等等也吹嘘得神乎其神。当这份折子刚一说到岳钟麒的事,雍正就说:“下面的不要再念了。岳钟麒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不能只听年的一面之辞。” 方苞往下一看,果然,后面全是告岳钟诬蔑麒。说岳如何畏难怕死,不敢进军;说岳如何争功争名,抢夺战俘。方苞越看越惊,最后竟失声叫道:“皇上,这,这十万战俘…” “别说了,朕已知道。岳钟麒也有奏折报来,还告了年的状。他自请领兵五千,扫荡余寇,追捕元凶…” 方苞急了,他拦住雍正的话头说:“不不不,皇上,年羹尧折子里说,十万战俘…他,他全都杀了!” “什么?” 方苞看了一眼年的折子,又看看雍正皇上,往下念道:“因天寒地冻,粮饷困难,又怕战俘闹事,已将十万战俘,就地处决!” “啊!”大殿里的人全被这可怕的数字震惊了。十万人哪,如果手拉着手,可从青海一直排到北京,可是,一夜之间,竟被年羹尧刀劈斧砍,残杀殆尽!雍正两腿一软,竟然跌坐在大炕上。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几遍大悲咒,才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急:“唉…,朕早就听人说过,年羹尧有个外号叫‘屠夫’,朕还不肯相信,可是他…唉!” 三十七回 臣子难难猜帝王心 谋士智智破佞臣妖 雍正皇帝早就在盼着年羹尧胜利的军报了,甚至可以说,从十四爷被褫夺了军权之后就在盼着这一天了。他的这种心情,是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其一,年羹尧是他的妹夫,更是他的家奴,是雍正亲手把他从一个包衣奴才,一步步地提拔成大将,提拔成威镇边关的统帅的。在这件事情上,说“年羹尧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一点也不过分;其二,在雍正的心目中,年是唯一的可以替代十四爷带兵的人。或者换句话说,他是皇上手中用来打倒十四爷的一块石头。在目前朝局还不能稳定,“八爷党”还在蠢蠢欲动、时刻都准备反扑的背景下,年某的胜败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 但雍正的心里也十分清楚,年羹尧既然是他手中的一块石头,那么它既可能击中敌人,也有可能会砸了自己的脚!随着年羹尧官职的升迁,权力的增大,他明显地暴露出来的骄横和傲慢,他对皇帝的阳奉阴违,特别是他多年来与八爷党那藕断丝连的关系,也都让雍正皇上十分担心。皇上对此也采取了一些对策,诸如,在把十名近侍派往年的军中“学习”的同时,也把那个桀傲不驯的九爷允禟派到了军中。目的就是要看看年羹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忠于朝廷的呢,还是另有打算。此外,雍正还充分利用自己遍布各处的情报网,为他提供正反两个方面的信息,以便在适当的时候,对年某采取必要的措施。 从今天接到的各路军报中,雍正得到了他需要的消息:仗已打胜但九爷在军中颇得人心;年、岳为争抢功劳而出现裂痕,年为了独占头功,而不惜杀掉了十万战俘。这些军报对于雍正皇帝来说,是喜忧参半的。喜当然勿庸多言,但十万战俘一个不留地全部被杀,还不知被杀的人是不是真正的“战俘”,是不是年某又在玩弄“杀良冒功”的故技,但就这件事本身,就让雍正很是为难。雍正自称是佛教的虔诚信徒,也还有一位寄名和尚文觉陪侍在身边。佛理又最讲宽恕而最忌杀生,更不要说是杀害无辜百姓了。年羹尧这样干法,将使雍正无言以对世人的议论。但雍正毕竟是皇上,他必须在面临难题时,权衡轻重,作出最明智的选择,起码在眼下,他还不能没有年羹尧。 雍正先是合十闭目,念了几遍大悲咒,表示了对死难者的哀悼。又对年羹尧的“屠夫”声名表示了无奈,可话题一转,他却说:“昔日秦赵之战,秦国一夜间坑赵卒四十万。将古比今,朕想年羹尧必定有他的难处。兵凶战危之际,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等战事结束后,朕请高僧和朕的替身文觉和尚去一趟青海,代朕做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超度亡灵,消除戾气吧。” 张廷玉很能体会皇上的心意,他马上就说:“皇上,臣以为今夜就要印出单页邸报来,全文刊登年羹尧的这份奏折。还要让兵部广为张贴,一定要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雍正一听这话,高兴地笑了:“对对对,就是这样。你稍等一下,朕还要为年羹尧的奏折加上朱批。”说完,他走向案头,提起笔来,沾上朱砂,就文不加点的写了出来: 西宁兵捷奏悉。壮业伟功,承赖圣祖在天之灵,自尔以下以至兵将,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才能够上对天地神明。尔用心爱我之处,朕皆都体会得到。我二人堪称古往今来君臣遇合之榜样,也足可今后世钦慕流涎矣! 雍正写好后,递给张廷玉说:“来,你和方先生再看看,如果没有什么,就赶紧发出去吧。” 方苞和张廷玉接过来一看,俩人全傻眼了。怎么了?皇上的这个批语,有点不伦不类且不去说,可写得也太肉麻了。皇上的用心,无非是要用西宁大捷,来稳定朝局,安抚民心。但这是皇上对臣下的批语啊,哪能说出什么“不知怎么疼你”,“古往今来君臣遇合之榜样”,甚至“自尔以下…皆是朕的恩人”这话呢?他们俩人眼光一碰,又迅速闪开了。张廷玉不知怎么说才好,还在思索着。方苞可实在忍不住了:“万岁,三纲之内,君为首。这是千古名言,不可不注意,更不能乱了纲常。这个朱批,如果是用密折的办法,单发给年羹尧一人,尚不为过。但这是要随邸报一起发往全国的啊!批语中之‘恩人’云云,臣以为断断不可!” 张廷玉听方老先生说了,也在旁进言说:“方先生说得对,臣也是这样想的。边将立功,圣上传令嘉奖,于情于理,谁都不能说什么。但皇上这样说法,似乎是…太夸张了一些。” 他们二人平日自认为知道皇上的心,可是他们并不真正地了解皇上。雍正此刻心里想的,是不作则已,要作就把事情作绝。就如现在的这份朱批,几乎是每句话都无以复加了。其实在雍正心里,早就不满意年某人,也早就在计较他和老八、老九他们来住的事了。尤其是老九就在年的军中,而且还很不老实,这就不能不让雍正担心。现在把话说透,说绝,就为以后除掉年某做了最好的铺垫,这就叫一石两鸟。但是这话,无论对谁,雍正也不会说出来的。这是不是可以称作帝王心术?咱们还是看看再说吧。 雍正在写的时候,也曾想到张、方二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坚决反对。他把那份朱批要过来仔细看了又看,心里却在想着怎样驳倒这二人。想来想去的,觉得还是退让一步更好:“你们的心意,朕知道了,可是,朕的心意,你们却不明白。想当年,西疆兵败,六万子弟无一生还,圣祖曾为此痛不欲生。朕和圣祖心同志同,年羹尧为圣祖爷出了气,就是替朕尽了孝,成全了朕的孝心。所以朕才称他为‘恩人’。既然你们这样说,那就留下前两句,加上‘国之柱石’四字,依然明发天下。所谓‘恩人’的那些话,朕写成密诏给年羹尧自己看。岳钟麒也要有所慰勉,全都照你们的意思办也就是了。” 他们在这里为皇上的批语作难,隆科多那里也不轻松。他原来许下了六天内成事,可头一件事就让他碰了钉子。他是专管提调兵将的大臣,可楞是没把兵符印信调出来。那苏告诉他说,张中堂有令,任何人不得启用兵符。隆科多很生气,这不是要夺我的权吗?他想找张廷玉问问这件事,你张廷玉管得也太宽点了吧。可后来又一想,不行,不能莽撞,焉知张廷玉仗恃的不是皇上的圣旨?硬是去要,皇上如果问一句:你要调兵符作何用?那不就全露馅了。所以他虽然后来几次见到张廷玉,嘴也张了几张,可就是没敢说出来。他这样一做作,倒让张廷玉多心了:你老隆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不敢说这事了呢?张廷玉是位细心人,他这一多心不要紧,马上就采取了行动。嘱咐侍卫们加强了宫中的警戒,嘱咐太监们加人加班,守候在灵棚旁边。名义上是各位王爷贝勒居丧哀痛,恐怕体力不支出了事,规定王爷贝勒出来,哪怕是想方便一下呢,也都要有两名太监搀扶。好嘛,这样一来,别说是说悄悄话了,连相互递个眼神都办不到!允禩这个气呀,可太监们是陪着殷勤,陪着小心地在侍候,你又能说什么呢? 隆科多老惦记着那六天的期限,总是抽空到禁紫城外转悠,可是,这里的情景更让他窝心。外边的驻兵确实不少,可统属却很乱,几乎每座营盘都各不相同!闹得隆科多又惊又疑,既怕皇上看出破绽,又怕允禩和他翻脸。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住,想睡也睡不安,一闭眼就作恶梦。遇上雍正皇上问话,更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连雍正也看出不对来了。 二十七天的国丧期,像冰冻的永定河一样,表面上平坦如镜,底下却湍流滚滚,但它还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朝廷上下人等全都松了一口气,但身为皇帝的雍正却仍然是忧心忡忡。他把方苞留了下来,想让方苞这位“国策顾问”帮他解开心中的迷团。 “朕在想,这次为太后举办的国丧,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雍正心事沉重地说,“国丧期间,京城里兴师动众,如临大敌,似乎是煞有介事,但结果却是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朕反复想想,下边臣子们会不会对朕的这个处置,说长道短,议论讥讽呢?” “不不不,万岁怎么能这样想呢?皇上是天子,是人主,无论作什么事,也无论是怎么作,都是理所当然的,用不着怕人议论,别人也不敢说闲话,就是假定有人敢说,不管是讥也好,谗也罢,总比出了事让人笑话强得多。皇上如今的不安,恕老臣直言,恐怕是为了那位身居高位的舅舅。” “方先生,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雍正不明白了。 “万岁,您知道什么是‘妖’吗?” “唔?方先生,请你说得明白些。” 方苞看看雍正皇帝,见他正等着听自己的看法,便不紧不慢地说:“这次国丧期间,皇上圣躬独断,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谁都能看得出来,防的并不是舅舅。可是,舅舅却自己觉得皇上是在防他。这就是反常,而反常就是‘妖’。” 只是这轻轻的一句话,却正说到皇上心里。雍正不禁打了个寒颤,回想这几天的事情,他竟然越想越怕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若有所恩地说:“对,你说的不无道理。这些天,他确实是好像有点魂不守舍。朕也曾问过他,他说是太后薨逝,心里难过,因此就‘恍惚不安’。前朝就曾经出现过鬼神魇镇的事,难道是谁要用这法子害他,想去掉朕的左膀右臂吗?” “皇上万万不可作如是想。”方苞的口气十分严重,“圣祖在世时,皇太后佟佳氏薨逝,臣正在圣祖身边。佟佳皇太后是隆科多的亲姐姐,他也没有伤心难过到这种程度,何况今日?这些天,他的言语行动简直像个白痴,皇上说他神不守舍,可是,臣倒以为他是‘魂不在位’!”方苞是儒学大师,他自己是从来不信那些妖法魇魔之事的。但他也知道,雍正不但尊儒,也还信佛,所以他只能从隆科多的表现上来分析,“一个月前隆科多向皇上回事时,哪句话不是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他的反常,是从太后薨逝的那天夜里开始的。皇上一定还记得,臣曾向皇上提出多设几处灵棚的建议。那天去八爷府传旨的是老太监李德全。他去廉亲王府时,恰巧遇上隆科多从八爷府上出来。宫里刚出了大事,他就巴巴地跑到那里干什么去了?紫禁城的防务是他分管的,他到外边营盘里去到处乱转,为的又是什么?阿哥们的灵棚是我和张廷玉、马齐共同照应的,我们也只是要看看防风遮雨的情况。他先是左一趟右一趟地也在那里转悠,后来又一次没再去过,这又是为什么?皇上,事出蹊跷,不可不防啊!” 雍正简直被方苞的话惊呆了,他痴痴地看着方苞说:“你的意思是说他和老八之间…不至于吧…先帝的传位诏书,是他亲口宣布的,他要是想做手脚,当时是最好的机会。如今大局已定,难道他还会再和老八他们勾连?” 方苞此时有点后悔,他已明显地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可前边的话已经说出,又不容他再停下来:“万岁提出的质问,让臣深感惭愧。也许是我老眼昏花,把隆科多看错了,最好是我看错了。” 雍正从方苞的话里觉察到他的不安,便笑了笑说:“方先生,你不要有所顾忌。我们君臣是在这里谈心嘛,想到什么,就应该大胆地说。不管你今天说得是对是错,朕全都可以担待,绝不会责怪你的。你刚才说得对,有时朕也常想,也许是朕错了,最好是朕错了。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呢?说吧,把心里想到的全都说出来。” “万岁既然如此信得过臣,臣就尽其言吧。方才,万岁说到‘机会’这个词,可自古以来,有多少人因错过了机会而吞吃后悔葯的?错过一次机会,而拼向要寻找二次机会的又有多少人?万岁心里最清楚,当初佟家一门,全都是倒太子的‘八爷党’,这里面却偏偏有个隆科多,是忠心事君的。当然,圣祖晚年时,皇子争位,各显其能,朝廷上下,不被卷入纷争的只是少数。情势可以说是扑朔迷离,亦真亦幻,有多少层迷障,多少个连环套,就是神仙也说不清楚。八爷党既然称之为‘党’,并不因皇上得了大统而就不再是‘党’。他们丝萝藤缠,盘根错节,不会因皇上批驳朋党,或者是写一篇‘朋党论’就会瓦解消散的。为了皇上的天下,为了皇上的骨肉不惨遭悲剧,就要下狠心拆散这个‘党’。不这样,皇上顶多做个善终皇帝,要想铲除颓风,要想刷新吏治,要想成为一代令主,就全是一句空话!” 方苞这话,说得够多、够透的了,也说得雍正无言可对了。雍正愣了好大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然而,他毕竟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也毕竟有自己的打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方先生,谢谢您说了这么多忠恳的话,您的心意,朕也完全清楚。但朕也确实有自己的难处啊!人人都说朕心冷,可谁又知道,朕也是人生父母养,朕也撇不开骨肉亲情啊!昔日,朕的兄弟们曾多次对朕下过毒手,朕现在每当想起往事来,就不寒而栗。所以朕自登基的那天起,就牢记圣祖‘不要闹家务’的训教,对兄弟们能保全的尽力保全。朕调开了老九、老十,马上还要再调开十四弟,为的就是要保全他们。今天朕向方先生说句心里话,朕实在不愿让后世子孙骂朕是个无道的昏君哪!说到舅舅,他还是于朕有恩的。朕私下里想,他怎么能陷进事非窝里去呢?所以朕还要再看一段,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方先生,朕这样想,这样做,你觉得行吗?” 方苞被雍正的话感动了,他正要说话,却见太监高无庸在门口一伸头,雍正的脸马上就拉下来了:“是谁在那里窥探?朕和方先生说话时,不准打搅,你不知道吗?” 高无庸跟斗把势地爬进来叩头说:“皇上恕罪,奴才不敢偷听。是这样…隆科多在外面请见主子,奴才让他先候着。可是主子这里一直没说完话,隆科多急了,叫奴才来看看,看方先生是不是已经走了…” 雍正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你去告诉他,彼此都乏了,有事让他明天递牌子进来再说。” 高无庸刚要走,却被方苞叫住了:“慢,你且等等!万岁,要是皇上身子还能撑得住,见见他又有何妨呢?他是皇上的舅舅,因为臣在这里,皇上就不肯见他,岂不让他多心,臣也担戴不起呀。” 雍正想了一下说:“方先生说得对。高无庸,你去叫隆科多进来吧。告诉他,朕请舅舅马上进来!” “扎!” 三十八回 怀鬼胎巧言强作色 放眼望何惜一公爵 雍正皇上的脸说变就变,刚才听说隆科多来了,还气哼哼地说“不见,不见”哪,方苞一劝,马上就换了一副模样,吩咐太监高无庸说:“请舅舅马上进来!” 隆科多进来刚要行礼,马上就被皇上拦住了:“哎,你是朕的舅舅,万万不可行此大礼,哪有舅舅给外甥磕头的道理呢?朕因为这些天来实在是太累了,所以请方先生留下来,一来是说说闲话,松泛一下精神;二来嘛,也想乘机讨教一点学问。所以就不想叫那些‘请安的’、‘回事的’人来打搅。舅舅你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呢?来人,看座,赐茶!” 看着隆科多坐下,雍正又说:“这次大丧,真是多亏了舅舅和廷玉你们两人。张廷玉忙着里头的大小事务,还要照管着外头军国大事的处理,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舅舅更不用说了,内外关防要操心,宗室亲贵要照料,还得和大家一起守灵哭丧,费心、出力、受累的全是你们呀!朕刚刚还和方先生说,要是舅舅也在这里和咱们一同说说闲话,该多好啊。真真是北京地邪,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哈哈哈哈…” 方苞老先生看着雍正这捣鬼的样子,也不觉笑出声来。隆科多哪知他们二人笑的什么呀,他倒是也想跟着皇上和方先生痛痛快快地笑几声,可是,他能笑得出来吗?谢座谢茶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开言了:“皇上,奴才今日请见万岁,确实是有话要对皇上陈述…哎,方先生,您不要回避,只管坐下,我虽然是向皇上奏事,但我说的话却不背您。” 方苞凑着两人逊让的功夫,注意观察了一下隆科多,看到他今天好像重新焕发了生命力似的,一反前些天那萎糜不振、迷离恍惚的样子,身板挺得笔直,底气提得十足,刚才那两句话说得不但流畅,而且反应机敏,丝毫也看不出有一点迟钝或者呆滞。方苞动心了,他想今天这里坐的三个人,全都是在动心眼、玩花招,既然你不让我走,我就干脆留下来,听听,看看,看你这出戏到底怎么唱下去。 隆科多说话了:“皇上也许早就看出来了,这几天我心神不安,说话作事全部颠三倒四的不成体统。说实话,我确实是心里有事。一来是为太后,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太后虽说身子违和,但也不至于就说走就走呀?头天我去拜见时,老佛爷还好好的,第二天可就见不着了。这可真是人生渺茫,无常不定,就是奴才把头磕出血来,老佛爷也看不到、听不见了。我真的是难过,也真的是伤心。二来呢,有些事情我也闹不明白。我是先皇特任的顾命大臣,是皇上御赐的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和京师防务的总管,可是,这些天来,我倒是觉得自己成了个侍卫头目了。东华门、西华门、前门、神武门外驻了那么多的兵,他们是谁调来的,谁节制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这算怎么回事呢?太后薨逝的那天,我就给自己的肩头加了担子,就想把紫禁城的防务再布置一下。可我去调兵符时,军机处的人竟然告诉我,说是张廷玉张中堂有令,任何人都不准调用兵符。这事既没有先例,皇上又没有特旨,我真是想不通了。所以在悲恸之外,又多了一层疑虑和恐惧。皇上虽然在人前人后都叫我‘舅舅’,可我并不敢自认是皇上的舅舅。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场合,我都还是皇上的臣子和奴才,君臣界限是不能让它乱了套的!奴才今日特来请见,就是想和皇上说说这些心里话。如果这些调度全是出自圣意,那就是我做了惹皇上不高兴的事,或者有什么过失,我就要扪心自问,有没有对皇上欠忠欠诚之心;但假如这个处置是出自别人,奴才就该想想,是谁在挑拨离间,是谁要让奴才和皇上生分的?他究竟是出自什么样的险恶居心?奴才以军功出身,是个粗人,本来不该这样胡思乱想的;可奴才也是个直性子人,心里有话,就憋不住想说出来。皇上对奴才这么信任,这样重托,奴才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心事是不是?” 好嘛,隆科多这一通表白,真可以说是淋漓尽致了。方苞心想,如果抛开别的不谈,只听他这些话,谁能说他心怀异志,谁能说他精神不振,又谁能说他不是位坦荡君子? 雍正耐着性子听完了隆科多的自述,不禁哈哈一笑说:“方先生,你瞧,舅舅像是个粗人吗?只怕他比‘细’人还要更细得多哪!就这么点子事,也值得你想了那么多,可真让朕不知说什么好了。朕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都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从来也不需要和别人商量。再说,你我是什么关系?谁又敢在朕的面前说三道四地挑拨离间?你知道,年羹尧是朕的家奴,满天下的人也都说他是朕第一信任的人。就是这个年某,去年向朕写了一个密折,那上面有这样一句话,说‘隆科多是个极平常的人’。朕马上就朱批给他,说你把舅舅看错了,他是个真正的社稷之臣,也是朕的功臣,以后,不许你对舅舅胡乱猜疑!这份折子,现在就存在那边大柜子里,你要是有兴趣,朕马上就取出来让你看看。” 坐在一边的方苞说话了:“隆中堂,按道理,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我是不该说什么的。我也不是依老卖老,非要在此多嘴多舌,咱们都曾经历过圣祖皇帝的晚年,有些事,你记得清楚,我也是永生难忘。当初诸王争位,圣祖爷给你下那个‘生死两遗诏’时,我就坐在圣祖身边。今天我旧事重提,就是因为太后薨逝是件非常的事。十四爷当着太后老佛爷的面,不遵圣旨,无理咆哮,才惹得太后气迷痰涌,突然薨逝的。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防不测之变,皇上才急调五路兵马进来护持大内。这件事除皇上以外,只有我一人知道,连张廷玉都被蒙在鼓里。中堂大人,你要是心里有气,冲着我发好了,可千万不能与其他大臣们生分了。我这话,你能听得进去吗?” 按说,方苞这一席话,大包大揽地承担了责任,台阶铺得够宽了。隆科多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也应该见好就收,不再说别的了。可他对方老先生的话似乎是听而不闻,还是纠缠不休:“皇上,奴才不是心中有怨气,也不敢对皇上生怨,我只是想不通。军机处的兵符勘合,平日里我几乎是每天都要用的,凭张廷玉一句话,就锁起来不让我见了!” 隆科多正因为心里有鬼,所以这话越说越远,越说越露马脚。你心里不明白的事,现在皇上自己认了帐,方先生又从圣祖爷的话说到今天的现实,你就坡下驴不全完了吗?为什么还要死死地纠缠呢?果然,雍正的眉头皱起来了,但他仍是带着笑容说:“舅舅,你和廷玉都是朕身边不可须臾离开的大臣,要相互多体谅嘛!他刚才也要进来请安,是朕挡了驾,说你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也不要问,赶紧回家去好好地睡上一觉。他累极了的人,一时火气大点,说话时不注意,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嘛。你还记得当年在承德时,圣祖爷生了气,他不也是拿出‘太子太傅’的身份,让我们哥几个在戒得居跪了一夜吗?那天,天寒地冻,鹅毛大雪还加着穿堂风,把我们冻得浑身上下没了一丝暖意。你想都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可我们知道,他是奉了圣祖之命的,谁也不敢有一句怨言。所以朕今天要劝你一句,凡事取其心而已,不要过于叫真。你是宰相,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嘛!当然,这事过去之后,朕也要找他来说说他。你们无怨无仇的,就不能坐在一块好好谈谈?” 雍正皇帝和方苞这二人,一唱一和,这“思想工作”可也真算做到家了!隆科多今天进宫,其实只是要试试皇上这里的水到底有多深。听皇上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不敢再坚持了:“主子教训得很是,奴才今日听了,一肚子的怨气全都随风飘走了。主子放心,奴才抽空一定和廷玉好好谈谈,我们之间也一定能消除误会、和好如初的。主子要没有别的事交代,奴才就告退了。” 看着隆科多一步步地走了出去,雍正看看方苞问:“如何?” 方苞神秘地一笑,也同样问了一句:“如何?” 俩人的这两句“如何”含意完全不同。皇上问的意思是:“你看隆科多像是不忠之臣吗?”而方苞的意思则恰恰相反,他问的是:“你看他的言语行动,像是受了魇魔的人吗?” 雍正点了点头:“看看,再看看吧。”他从案头抽出一份折子来,“先生请看,这是岳钟麒呈来的奏辩折子。这上边除了说年某人飞扬拔扈,怂恿军士们抢掠民财,滥杀无辜之外,还自请要带领部下的五千人马,横扫青海。还夸下海口,说一定要全歼穷寇。先生,朕还是那句话,你以为如何?”说完哈哈大笑。 雍正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是,敏感的方苞已经听出了它的重要性。他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说:“万岁,军事上的事,臣的确不大懂得,是不是问一下十三爷和十四爷更好。不过据臣从旁观察,岳钟麒既然有志立功,且放胆让他做去,也未尝不可。” 果然,雍正一听到“十四爷”,火就上来了:“先生,请别再提允禵。朕就是再没人可问,也不会找他。明天朕就打发他到遵化去,让他在先帝灵寝那里,好好地读书思过,他不去也得去!他在青海经营了五年,也没能打好这一仗,足见其无能!所以朕也懒得去问他,朕倒是问了允祥。据十三弟说,罗布既已溃不成军,散在各地,互相失去联络。我们派五千人去各个击破,倒正是大好时机。允祥劝朕准了岳钟麒的本章,可是,朕见年、岳不和,又怕年羹尧多心,先生以为怎么才好呢?” 方苞一笑说:“万岁不必为此多虑,在岳钟麒的折子上批一句:可仍归年的节制不就行了。这样岳钟麒分享一份功劳,年已得大功,也不能再说什么。而且据臣估计,此时西疆冰天雪地的,年也未必肯和岳争这个差事。臣现在想的倒是银子的事,连年的兵灾战乱,需要的数字很大呀!臣当为万岁预作绸缪,请皇上也要有所准备。” 雍正听了很是感动,他亲切地对方苞说:“先生,你这把年纪了,还为朕日夜操劳,朕实在是过意不去。请先回畅春园休息,别的事咱们以后再议吧。” 奋威将军岳钟麒自接到皇上批复后,立即率部猛进。他的这些兵丁全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壮汉子,又人人都憋着一口气,所以尽管是在冰天雪地里作战,还是横刀跃马,纵横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把罗布藏丹增残部全部消灭,还生擒了罗布的妻女和“十大天王。”罗布化装逃逸,却只剩下十三骑,已不足为患了。一场关乎雍正新朝命运的西疆大战至此以全胜告终。捷报呈上,雍正欣喜若狂,昂首向天高呼:“圣祖啊,儿子托您护佑,替您报了大仇,也总算不负您在天之灵了!” 年岳报捷的兵报到来之时,已是阳光明媚的三月。人们脱掉厚重的棉衣,换上春装,显得分外清爽。这天雍正皇上召集大臣进宫,共同商议大战结束的善后事宜。人要是来了精神,心情也就格外地好,皇上先发话说:“今日能在此庆祝胜利,上赖圣祖英灵,下仗将士用命,各位也都为胜利出了力。所以今天大家都可以随便一些,不要拘礼,想到什么只管大胆地说出来。集思广议,把这事办得全始全终。” 允禩是总理王大臣,每遇大事,也都是他先发言的。太后薨逝时他们计议之事虽然没有办成,可也没留下任何把柄,所以允禩如今仍然是神采奕奕,说出话来条理清晰。他见众人都拿眼看他,也就当仁不让地先说话了:“万岁,今日命臣等商议祝捷之事,倒让臣想起了当年。想当初西疆兵败噩耗传来时,先帝也是在这里召见了群臣的,他老人家容颜惨淡,眼睛直盯盯地向西瞅着,好像是要把这宫,这墙,这万里云山都看穿似的。至今臣弟一想起那情景来,就不觉潸然欲涕。”说着,说着,允禩的眼泪下来了。 雍正皇帝也深有同感地说:“是啊,是啊!朕这几天来总是在想,今日先帝若在,老人家不定多高兴哪!” “所以,”允禩见皇上住了口才又接着说,“臣弟以为,应该叫翰林院的人,好好地写一篇祭文祭告先帝才是正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心里也都在说:这还用得着多说吗?他们刚刚这样想,听允禩又说话了:“这一仗打得干脆,胜得利落,自年羹尧以下的二十万军兵,吃了苦,受了累,他们都是社稷之功臣!臣想,朝廷应该派一位上书房大臣,或者亲王贝勒立即到前线去劳军,好好地宣扬一下皇上奖励功臣的恩意。至于年羹尧当然更应褒奖,究竟该怎么作,还请万岁圣裁。” 雍正不想说派人到前线劳军的事,他回过头来问马齐:“八弟虽然也管过理藩院,可先朝元老中就数你管礼部的时间最长。今天在座的都不大熟悉典章制度,你们看对年羹尧怎样赏功才最合适呢?” 马齐首先回答:“皇上,臣以为,年之大功可与当年施琅海战之功媲美,也应援例封他为一等伯爵。” 隆科多也说:“爵以赏功,职以任能。奴才认为,年某不但功高,而且有办大事之能力。奴才等已经老迈,廷玉一个人在上书房里也忙不过来,不如调年某到上书房来参赞机枢,把几位老臣替下来,岂不是两全齐美?” 雍正听出来隆科多的话外之音,想起前几天他进宫求见时的谈话,便微微一笑说:“老有所用嘛。隆科多,你不要只想自己的那点事情。年羹尧统率大军,营务上的事就够他忙的了,且不要再说调他职务的事。方才马齐说晋升他为一等伯爵,朕觉得似乎是低了一些。正如八弟所言,年羹尧是为圣祖爷报了仇,出了气,慰藉了圣祖在天之灵。所以朕以为,就是封他个异姓王位也不算过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马齐刚要站起来说话,雍正却把他拦住了:“别忙,你听朕把话说完嘛。自汉以来,就有‘非刘不得为王’的旧例,而且凡是异姓之王,也大多没有好下场,封年羹尧作异姓王大概也未必是件好事。再说,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后世子孙们也不好办事。这样吧,朕看就封他一个公爵好了,一等公,如何?” 几位大臣一听这话全部不言声了。康熙爷在世时,为国家立了战功的人很多,也出了不少名将。图海、周培公、飞扬古、施琅,他们哪一个也比年某的功劳更大,可最多才封了侯爵。年羹尧不过才打了一次胜仗,平了青海一省之乱,杀敌也不过十万,比起图海等人差远了,可是一下子就封为公爵,而且还是“一等公”,这也未免太过分了些,可他们抬头看看皇上的脸色,又听他已经把话说绝,谁还敢再说别的呢? 三十九回 赏军将王爷受责难 失爵位女色堪自得 为庆祝西疆大捷,雍正皇帝召集大臣们商议封赏功臣的事。他自己先就提出,应该给年羹尧晋升“一等公。”虽然这个提议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但皇上既然说了,也许就有他的想法,他的道理,大臣们似乎不便多说些什么。可是,老相国马齐实在有点憋不住了:“圣上,年羹尧既然封了一等公,岳钟麒身为年的副将,最少也得封个二等公吧?” 雍正对马齐的话不置可否,却回过头来问:“廷玉,你认为这样行吗?” 张廷玉是个聪明人,他没有明确回答,却顾左右而言他:“万岁,臣现在正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刚才说到劳军,要劳军就得用银子。就按一人赏银二十两来计算,年、岳两部,加上几个省份包围青海调用的部队,总数恐怕不少于五百万两;战士家属要赏;运粮运草的民夫要赏;各省督办粮饷的官员们也要赏。这样粗略地一算,总数没有八百万两是不够分的。”他略一停顿又说,“青海全省遭逢这样的劫难,复苏民生,安抚官吏,至少也得用三百万两银子;春荒将到,苏北、河南、甘肃等地还要赈灾,臣没有细算,大概也少不了。只是这些,恐怕把北京附近几个银库全都搬走也不够。万一再有什么别的用银子处,朝廷可就要打饥荒了。” 今天议的是劳军和封赏的事,也是件让大家高兴的事。可张廷玉这么一说,简直如一瓢冷水兜头泼下,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浑身冰凉。雍正倒抽了一口凉气,看了看允祥问:“户部现存的银子到底还有多少?” 允祥面带忧郁,不冷不热地说:“户部存银共有三千七百万,按廷玉的算法,拿出来劳军还是够用的。” 允禩早已盘算好了,他大大方方地说:“咳,廷玉,你可真是扫兴,前方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化几个钱又有什么要紧?按道理,怎么化都不算过分!小户人家办喜事,还要破费几个呢,何况我们是天朝大国,更何况这是举国共庆,万民同欢的大事,怎么能没有一点化销呢?依我看,就是化它个一千三百万也不算多!” 在座的人都没有马上说话,允禩的意思他们都懂,谁又不想把气氛闹得红火热烈点,既为朝廷争光,也安抚了万民百姓和从征军士?可钱是那么好来的吗?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满打满算才攒下了五千万两银子,后来又全被官员们借走了,到老人家去世时,全国银库加在一起,剩下的还不足七百万两!雍正接位前后,为清理亏空化了多大的精力啊。朝廷上下,又抄家,又抓人,逼得很多官员走投无路,投河上吊的都有,才算又积了这三千多万。八爷一下子就要化去一千三,谁不心疼,谁不要掂算一下它的分量?于是就有人说,兵士们就不能少发一些?发十两、十五两,不就可以省点吗?还有人说,不如号召在京的王公贝勒们捐钱,他们腰里都存着不少,一人捐个千儿八百的,合起来就是个大数目。但这个意见马上就遭到众人的反对,说催还国债已经闹得人心不安,个个叫苦了,你再让捐,骂娘的人还不要骂翻了天?众人争来争去,各执一词,纷纷议论,却也都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雍正听着,想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都别再争了。廷玉呀,你可真能给朕出难题。这样吧,内务府里还有点存钱,要省,就从朕自己身上开始,先拿出二百万来。但是兵士们该分的却不能再少了。说是一人二十两,可从上到下,一级级地分下去,也一级级地揩油,到兵士们手中,恐怕连五两也保不住了。他们在前线拼死拼活地打仗,朝廷不能亏待了。” 允禩听皇上这么一说,就更是有理了:“是啊,是啊,皇上说得对极了。别说是发给军士的了,就是慰问军士家属,抚恤阵亡将士,也有层层克扣的门道,所以我才说一千三百万是一定不能少的。再这样斤斤计较,不但让承办的人为难,也失了朝廷的体统和脸面。” 雍正打断了他的絮叨:“不要多说了,就这样定下来吧。今天不议财政,你们都说说,让谁去西宁劳军?” 允禩正等着皇上这句话哪!他连忙站起来躬身说道:“皇上,劳军的事可不同一般,去的人官职不能太小,最小也得是位王爷。要不,怎么显出皇上的重视呢?臣看,十三弟或十四弟都行。再不,臣弟宁愿跑这趟腿。我还没有干过军务,也不知道前线究竟是什么样,人们嘴边常说的‘沙场’又是怎么一回事。” 雍正看老八这样会作戏,倒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你别再多说了,你们几个谁也不能去,允禵更是不行!”雍正的口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厉,“母后病重期间,他在病榻前与朕咆哮争吵,母后亡故,他是难辞其咎的!朕已告诉廷玉,下旨削去了允是的王位,所以今天的会议才没有叫他。允禩,下朝以后,你替朕看看他,劝他消消火气,在遵化规规矩矩地读书守灵。他如果再不奉诏,朕就圈禁他!” 允禩傻眼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直打哆嗦,可是一句反抗的话也不敢说。过了好大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说:“是,臣…遵旨。” 雍正向下边看了一眼,见允禩如此模样,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兴奋之情。心想,你等着,朕马上就要说到你了。他提高了声音说:“至于要大军全部移防关内,朕以为大可不必。罗布虽遭惨败,但毕竟还没有就擒嘛,还要提防着点才是。劳军之事,朕已想好,就让弘历去好了,他已是亲王了,也应该让他长些见识。就让他带上图里琛和刘墨林两人,到军中宣旨,命令年羹尧率领三千兵士,带上战俘,在五月到京,在午门行献俘礼。银子的事,凡该化的,一个子儿也不能省;不该化的一个子儿也不能用。允祥,你要把这件事统管起来。政务上的事,由张廷玉总管。”说着,说着,他的脸色突然一沉,“老八,旗务整顿是朕交给你来办的差使,可是,朕竟然不知你每天都干什么去了!看看咱们的这些旗人子弟吧,他们吃着朝廷的俸禄,可干的又是什么?养鸟、斗鸡、吃茶、下馆子、领钱粮、生孩子,个个都是全套把式!你要叫他们办差,又个个不是糊涂虫,就是没用的废物。‘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知道这个道理吗?这样什么事都不能干,不会干,还又玩物丧志,不求进取,一味地装懒耍赖,一味地寻衅闹事,再这样下去,祖宗传下来的这花团锦簇的山河,就要败坏在他们手里了!八弟呀,到那时,你怎样面对满人兄弟和百官群臣,又怎样面对朕躬,面对祖宗?今天朕与你把话说清楚,你的差使就这么一条:管好旗务,约束好兄弟和宗室子弟,能把他们管好,朕就记你大功一件。”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地训斥人,大家还真不多见。不但全都支起耳朵来听着,而且全都心惊胆颤。几个月来,先是发了允礻我和允禟,接着又剥夺了允禵的王爵,今天又当着大家的面,训斥允禩,说他“整顿旗务不力”,问他“干什么去了?”这情景连张廷玉也不禁心中一紧:啊,现在该轮着老八倒霉了。此时的允禩心里的滋味可真的是恨、悔、怒、悲、苦五味俱全!他看着皇上一边悠然地来回走着,一边咬牙切齿地训着他,真狠不得上前一脚把这个四哥踢死。可是,他敢吗?他不但没有一丝的抗拒表示,还得赶紧站起身来,躬身垂首,老老实实地听着。一直等到雍正发作完了,他才勉强咽了口唾沫,陪着笑脸说:“万岁教训得很对。其实,自从圣祖爷三次亲征准葛尔以来,满军旗人已经见不得真仗,打仗时也远远不如汉军旗营的兵了。这件事,臣没少费力,也没少想主意。开办了宗学,让他们到那里去读书,有了差使尽可能地安排他们。可朝廷里没有那么多的缺,忙的没有闲的多,总不能把他们都赶到乡下去种地吧?” “为什么不能?”雍正阴沉着脸一口顶了回去,“汉人能种地,为什么旗人就种不了?你这话倒给朕提了醒儿,京畿四周的几个县份里,有的是荒地。你叫上宗人府和内务府的人商量商量,凡是没有差使可办的旗人,全都下乡种地去。限定他们,每人要开五亩荒,这不比他们坐在茶馆里吹牛强?好,就是这样办!”他忽然又变了一副脸,亲切地走到允禩面前,拍着他的肩头说,“八弟呀,你是懂得朕的心,也知道咱们满人的难处的。想当年,八旗子弟纵横中原,所向披靡,一以当百,百以胜万,那是何等的威风?可是,你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朕能不心疼,能不着急吗?朕叫他们去开荒种田,不是图的几两银子几个小钱,朕是怕他们毁了、烂了、堕落了啊!八弟,你了解朕,知道朕. 四十回 换门庭改归三爷党 遇鬼魅惊破帝王心 奉旨前来探问允禵的老八,见到了那个叫做乔引娣的女孩子。她清秀美丽的容貌,聪明伶俐的举止,身世不明的过去,尤其她对十四弟的忠贞不渝,都给老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当然能够看出允禵眼下的心情,是不解,是无奈,是愤怒,甚至可以说是抗议!也别看他当着八哥的面,就亲吻那个小女子乔引娣,摆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他的心里不定多难过呢!作为允禵的哥哥,作为曾和允禵共商大计的,生死与共的兄弟,眼见得老九、老十纷纷遭到贬放,如今又轮到了允禵,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下一个横遭惨祸的必定是自己,允禩心里的伤心,可以说已达到了顶点。但允禩可不是那种任人摆弄,任人欺侮的窝囊废,更不是那种得过且过,只图眼下心安的庸人。在来十四爷府的路上,他就仔细地想过,朝中能办这差使的人很多,可是雍正为什么要派他来“劝说”允禵。是信托?是争取?是考察?还是皇上正在酝酿着一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恶毒计划?想来想去,他觉得都是,也都不是。 “引娣姑娘,你能这样地对待十四爷,让十四爷高兴,也让十四爷满意,我也可以放心了。”允禩在选择着措词说,“我来时还在想,十四爷就要到遵化去了,身边没个可靠的人可怎么好呢?今天见到了你,这条心总算能放得下来了。你有福啊,十四爷绝不会亏待你的,你们可以好好地过小日子了。” 允禵听八哥这么一说,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他“哗”地一声抖开了檀香木的折扇来,又顺势歪坐在椅子中摇着身子傲慢地说:“什么,什么?叫我去遵化?我还没有接到皇上的诏旨呢!八哥,你不会是来替雍正作说客的吧?” 允禩脸一沉对乔引娣说:“你先出去,也告诉外边的人,叫他们都站远点。不叫你们,谁也不准进来!” 乔引娣还没见过这等世面呢。她胆怯地看了一眼允禵,见他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只好悄没声响地走了出去。她刚一出门,允禩就走近允禵身边,眼睛里似乎闪着幽幽的暗光,嘴角上带着阴冷的笑意,直盯盯地瞧着这位小弟弟。允禵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正摇着的大扇子不摇了,正笑着的脸上也显出了恐惧:“八哥…你…你这是…” “你不肯奉诏吗?” “我…我不愿去遵化。这哪里是守灵,分明是圈禁!” “就算是圈禁吧。你奉不奉诏?” 允禵哪怕这一套,他一字一板地说:“不奉诏!我不奉诏!” “皇上要是派乾清门的侍卫们拿你问罪,你怎么办?” “哼,让他们来好了。那样全天下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雍正是怎样对待他的亲兄弟了。” “你九哥和十哥难道就不是他的兄弟?我就不是他的兄弟?大哥和二哥不是他的亲哥哥?” 允禵冷笑一声:“你们和我不一样,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告诉你,不管谁来,我就是两个字:不去!叫他派人来杀掉我好了。杀了我,他心里就安宁了,杀了我,天下百姓也就可以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允禩盯着老十四看了又看,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十四弟,你是好样的,你也确实是个强筋!可是,我要说你一句,你不是个明白人,你不够斤两,也不能算个人物!”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你觉得自己一死,就可让天下的人都站起来和皇上对着干吗?你以为,可用一死换来天下太平吗?我的好兄弟,你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你现在抗命不从,让他杀了你,可他要是不杀你呢?就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你一刀杀了,又能怎么样呢?眼下是会有人说你‘可怜’,可要不了多少年,当人们忘掉今日之事,读着这段历史的时候,他们就会说你‘可笑’,说你是个任凭杀头也不敢和他对着干的废物!真是到了那一天、真是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情况,也许不仅是你,连我也难逃覆灭的命运。那时我们就畅怀大笑来面对死亡,可是,现在还没到那一步。你万万不要去想到死,更万万不可消磨了自己的志气!” 允禵看着这位至死也不肯低头的八哥,心事沉重地说:“八哥呀,我何尝不想东山再起?我又何尝不想今天就把他拉下马来?可是,天意难违呀!年羹尧已经打了胜仗,雍正的朝局已经稳如泰山。他今天给年某加官,明日又给他晋爵,年某人还肯再听我们的摆布?隆科多还会再有用处?你我兄弟被拆得七零八散,从前围着我们屁股后边转悠的那些势利小人们,又一个个全都是些王八蛋,他们还能再听你我的招呼?事到如今,我们的力量在哪儿?我们的地盘又在哪儿?我们可以指望的又是谁?八哥呀,这局面,你不认能行吗?” 允禩的眼里闪烁着贼样的光芒,他用轻微但又清晰的声音说:“我们还有人!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 “弘时!” “三阿哥?” “对,就是他!从今以后,你,我,老九允禟,老十允礻我,都再也不是什么‘八爷党’,再也不是什么‘阿哥党’。那个‘党’已经不存在了,消失了,全完了,今后我们都是‘三爷党’!记住,这是新一轮的‘党争’,新一轮的兄弟争位。弘时和弘历这二位爷,一个‘宝亲王’,一个‘恭贝勒’,都在磨刀霍霍,都在眼盯盯地瞅着那张龙椅哪!可他们有他们的争法,我们又有我们的打算,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各不相扰。放着这现成的机会不用,那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蛋呢!” 允禵“噌”地从椅子上跳起:“好,八哥的意思我明白了。现在我们不能给弘时这小子添乱,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要准备咬紧牙根吃点苦。到能够播云种雨的时候,就由不得雍正,由不得宝亲王,也由不得弘时阿哥了。” 允禩终于做通了十四弟的“工作”,他昂首向天,双手合十,高叫一声:“阿弥陀佛!十四弟,响鼓何需重槌。就这样吧,我还要回去给‘雍正爷’交旨呢。你明天去向他辞行吧,后天他要到河南去,你想见也见不着了。” “那,我就和你一起走。”允禵一边说又一边大声地叫着,“引娣,快来给爷侍候袍褂,爷要跟八爷进宫去,你也准备一下,和爷一同去。” 老八说:“十四弟,你急的什么?我先去回话,看看咱们的皇上还有什么旨意。再说咱们一齐走,不是也太惹眼了吗?” “不一道走,我也就不是‘八爷党’的人了。你不是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谁又碍着谁了?十七姑病了,我又要去遵化,说不定就没有机会再见她了。我得进去瞧瞧她,顺便把引娣也带进去让她见见,她不也可以放心了。” 允禵和允禩双双进宫,走的却不是一条路。允禵带着引娣来到十七皇姑住的斋戒宫偏殿时,一眼就看出十七姑确实病得不轻。她满面潮红,气喘吁吁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眼睛微闭,不时地发出“咳咳”的声音,却一口痰也咳不出来。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前胸衣襟,憋得在炕上不时地翻身,时而痉挛,时而又痛苦的抽搐着。只是在稍微清醒的时候,才发出一阵风箱似的喘息和呻吟。她的一个贴身宫女看见十四爷茫然无主地站在那里,便趴到耳边说了一句:“老格格,十四爷给您请安来了。您只管躺着别动,奴婢请他过来。” “啊…是允禵吗…你…过来,到姑姑身边来…” 看着平日里明快爽捷的老皇姑竟然病成了这样,允禵早已泪水遮住了双眼。他紧走几步,来到十七姑病榻前打下干去,哽咽着说:“侄儿允禵…给老姑奶奶请安了!这才几日不见您老,您就病到了这份上,叫侄儿心里头…” 十七姑紧紧地盯着允禵看了半天,竟然咳出一口痰来。她的身子尽管还十分虚弱,但那自幼生成的火爆性子却丝毫未变。只听她勉强笑笑说:“佛祖还没有收留我,你倒先来给我哭丧了吗?还不快把你那猫尿收了,我有话对你说呢。” 允禵向前移了两步,在病榻前躬身说道:“姑姑的病不要紧的,您只需放宽心静养些时,就会大安的。您老有话只管说,有什么事要侄儿办的,也只管交代。” 十七皇姑眨了一下眼睛,就在这一刹那间,让人觉得她在年轻时,一定非常美丽,鲜艳夺目。她喘息了一下说:“我的病自己心里有数,我是真的不行了。算起来,咱们爱新觉罗氏的格格,从太祖爷起,活过五十岁的只有两个。我的寿数最长,今年已是六十三了,我知足了。趁着姑姑还有这口气,我想劝劝你,你可能听得进去?” “姑姑,您说吧,侄儿听着哪。” “我是个女人,本来不该管你们外面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有句老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知这话你听到过没有?我劝你一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总是绞不断、撕不烂的。后世的人会笑话你,汉人更会笑话你,人家会说,瞧这哥俩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呢?罢了,罢了,别再跟你四哥过不去了,他也有他的难处,他的苦处。说到底,他还是你的亲哥哥,他也不是个坏人。好侄儿,你能明白姑姑的这番心意吗?” 允禵怎么也想不到,十七姑一下子就把话说到这份上,他惊得浑身一颤,忙说:“十七姑您何不安心静养呢?我和皇上之间没有什么事,再说,君臣分际,我也不敢对皇上有什么过不去的。” “算了吧,别骗我了。”十七姑拍着允禵的后脑勺笑笑说:“人都说,女人头发长,可你们男人的辫子就短吗?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哪个猢狲上哪棵树,姑姑全部知道。在你们这一大群侄子里,我最疼的就是你和老十三。你们小的时候,我就看着你们在御花园里偷梨、摘石榴。如今看着你们生分了,姑姑心疼啊,可是,平日里我又不能说,不敢说。如今我的大限到了,再不说就永远说不成了。你扳着手指头算算,敢在你四哥面前说句硬气话的,除了我还有别人吗?我一走,你们再闹下去,谁能替你讨情,谁又能哄你、劝你、说你、骂你?”老皇姑说着,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 允禵也是泪如雨下:“姑姑,您把心放宽些,别老是想那些没用的闲事,您的寿数还长呢,哪能说去就去了。” 十七姑正要答话,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响,雍正皇帝已经走了进来。他是怕惊动了老姑,才不让太监们通报的。允禵见他悄步走来,连忙跪了下去:“罪臣允禵叩见皇上。” 雍正说了声:“自己兄弟,不必多礼,起来吧。”说着就走近十七姑病榻前,轻声说,“十七姑,您现在觉得怎样,是不是好了点?” 十七姑喘息不定地说:“除了老大、老二,该见的全都来过了,我已经很满足了。先帝爷在时,待我也总比别的和硕公主更好。有时,我捣着他的额头数落他,他也只是笑笑,从来也不肯疾言厉色的训斥我,我还能说什么呢?姑姑想了,论国法,我这身份,一文不值。可我是个女人,是个老寡妇,平日里就没少在你们面前说三道四的。皇上,你生我的气吗?” 雍正含泪笑道:“姑姑说到哪里去了。在外人的眼睛里,当皇帝的,要什么有什么,想怎样就怎样,其实皇帝的心里也苦着哪。就是有一肚子的话,也不能随便说!我告诉姑姑一个消息,您上次进宫在太后身边说的话,我都办成了。您的儿子平平安安,不久就要回来了;那个哈庆生已经死了,朕的四格格也用不着受苦了。可就这么点子事,当时,朕也不敢在母后那里对你说句硬气话。您看,当皇帝难也不难?所以要说四邻不靠,六亲不认,当皇帝的是头一个。您好好养病,咱们娘俩说话的时候还长着哪!” 十七姑剧烈的咳了一阵,对殿里的人说:“你们都先出去!”她艰难地转过身来说:“皇上,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也许你听不进去,可是,我还是要说。皇上的心我是知道的,你脸上虽冷,但心里头热,精明强干,善恶分明,做起事来从不拖泥带水,这是你的长处。可你也有不足,你太清了,清得过了头,你自己知道吗?” “十七姑…” “你不要抢话头,且听我说。你当皇帝,不贪色,不吃酒,宁肯勒啃自己,也不乱用一文钱。你的节俭,你日夜办事的勤奋,就是先帝也比不上你。人有一善你不忘;但人有一过,你也不忘,这就不好了。先帝比你最大的长处,就是要下边办事的人,又怕、又敬、又爱,而又离不开他。这一条,你得好好学着点。” 雍正听了这话,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真想向这位老姑姑吐一吐自己的心事,他多想说说,不是我不肯放过他们,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让我有什么办法?可是,皇帝的尊严和骄傲又不允许他这样做。想了想他说:“姑姑,您的话,我都记下了。您安心地养着吧,我这就和十四弟一齐去看看大哥和二哥,也替您问候他们。有什么话,等您身子大安了,咱们再细说吧。” 雍正拉着允禵就往外走,却迎头碰上了站在门前的乔引娣。那甜净俏丽的脸庞和动人的眼睛,那朴实无华、羞而不怯、略带野性的神气,好像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又复活了,还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吓得他如遇鬼魅,如遭雷击一样,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两步,僵立在地上,脸色也突然变得惊恐和可怕。 引娣见皇上这样死盯盯地看着自己,心里也好像有头小鹿在撞着她一样。她羞红了脸,羞红了眼睛,羞得简直想钻到地底下去。她在心里暗骂一声,这个皇帝怎么这样不正经? 允禵也发现了皇上的反常,忙问:“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过了好久,雍正才镇定下来说:“哦,没什么,朕的头有点发晕,现在已经好了。咱们走吧。” 在路上,雍正似乎是心不在焉地问:“她是你房里的丫头?” 允禵吃了一惊,他真怕皇上会当面提出把引娣要走,便说:“她是个苦命人,老家是山西代县的。她曾被当作诺敏一案的证人,带到了北京,现在已是无家可归了。我从西疆回来的路上救了她一命,把她留在府里。她一心要报恩,我也离不开她,就干脆给她开了脸,收她在身边了。” “哦,她怎么会是山西人呢…”皇上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着。 允禵听着皇上这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禁呆在那里了… 四十一回 遭圈禁一疯一痴呆 游御园两人两条心 废太子允礽居住的咸安宫,座落在紫禁城的东北角,这是一座十分偏僻和荒凉的地方,也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角落。这里当然也有高高的宫墙,也是用黄色琉璃瓦覆盖着。但是由于年久失修,又没人管理打扫,以致那琉璃瓦盖的缝隙间,长满了茸茸的竹节草。宫墙上的红颜色也成大片地剥落了,墙根下长了半人多高的蒿草,也没有人来清理。就连宫门上那满汉合壁的“咸安宫”匾额,也因为多年不曾装修,漆片都差不多掉光了,连字迹都难以看得清楚。所以此刻从外面看上去,简直像个废弃了多年的古庙。冷清、荒漠,又带着阴森森、潮呼呼的肃杀之气,令人恐怖,也令人伤感。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守候在门前,也许这里平常少有人来,更没有什么可干的事情,他们一个个都显得神情疲惫,没精打彩。远处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响,把他们从昏沉沉的迷梦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啊!原来皇上和十四爷已经来到面前。慌得他们连忙跪倒在地磕头。一个看来似乎是领头的老太监,用他那露风的公鸭嗓子说:“奴才们给万岁爷和十四爷请安了。” 雍正皇上不屑地看了几个七死八活的老太监一眼,轻声吩咐:“把宫门打开。” “扎!”人虽老,声音却还清晰宏亮。 锁闭得紧紧的宫门,在一片“吱吱呀呀”声中,被老太监们用力推开,惊得里面的人个个神情紧张,不知所措。这扇门,从康熙五十一年到今天,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开。在此之前的整整十二年里,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里也偶然传递一些蔬菜米面什么的,但那却只能开一条缝,像今天这样哗然洞开,还从未有过。所以里面的人,不管是老迈的太监,还是跟着允礽在此受苦的废黜嫔妃,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没有想到皇上会亲临这里,吓得他们惊惶地面面相觑,连跪下叩头请安都忘记了。 废太子允礽此刻正在房子里写字,听见外面有动静,隔窗向外一看,来的竟是皇上和十四爷,惊得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连毛笔都掉在了地上。他急忙艰难地站起身来,颤巍巍地来到门口跪下行礼:“罪臣允礽…恭叩万岁金安!”可他伏下去的身子,却再也直不起来了。 雍正连忙上前一步,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架了起来:“二哥,你身子不好,就不要行这样的大礼了嘛。来,我搀着你进去。”雍正拉着允礽的手,一步步地走向屋内。他觉得二哥的手,是那样凉,凉得好像刚从冰水里泡过似的。他的手,不,他的全身都好像正在发抖,激得雍正身上也是一阵透骨的寒意。来到屋里后,他说:“来来来,二哥,你在这里坐好了,我们好好地说说话。” 允禵从进到这咸安宫里,就在十分惊愕地打量着这位二哥,这位当了四十年太子的,两立两废的“天之骄子。”大热的天,他仍然穿着一身丝棉绸袍,一双半旧的鞋子里套着白布袜子。他那死灰一样的脸色中,他那痴呆而又麻木了的神情里,显露出内心的阵阵隐痛和不安。允禵和二哥为争夺皇位整整斗了几十年,为掀掉这位哥哥,允禵不知用了多少力气,费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脚。如今,允禵再一次看到二哥时,见他竟然变成了这等模样,也不由得心里难过。想当初二哥当着太子时,头上金冠,项下东珠,那是何等的潇洒风流,何等的英俊倜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又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气势!可父皇一纸诏书颁下,他就被囚在了这个冷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而且一囚就是十二年!看着他因害怕和寒冷而张惶顾盼,手足无措的样子;看着他一见到皇上就变得恐惧不安,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似的,扭动着枯瘦如柴的身子,羞怯地看着周围的样子,允禵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怜悯和同情。从他的身上,哪还能看到一丝正常人的神态?说话,胆怯犹豫;见人,唯唯诺诺。这哪是当年的二哥,分明是一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废人!再回过头来看看坐在那里泰然自若的皇上,他的心中不禁反复自问:“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这是何苦呢…” “允禵…允禵!你怎么了?朕在叫你哪!” “啊?皇上…”沉思中的允禵刚才没有听见皇上的叫声,此刻突然回过神来,张慌无措地回答着。 “允禵,今天咱们行个家礼,你代朕向二哥请个安吧。” 允禵痛快地答应一声,正要上前打千行礼,却被允礽慌乱地拦住了,他结结巴巴,又口齿不清地说:“这…这断断不可!皇上你…你要折杀罪臣吗?” “哎,往日之事,不要再提了。”雍正看着门外那灰暗的天空,一边选择着词句一边说:“虽说你囚禁在这里,可是朕却一直在惦记着你哪!王法是王法,人情归人情。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步,你总还是朕的二哥嘛。” 允礽在小凳子上欠身一躬说道:“皇上,若论起我的罪过,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了。如今得承皇上雨露恩泽,才能苟活荣养,我心愿已足。只求佛天保佑皇上龙体康泰,这就是天下万民之福,也是罪臣允礽之福了。” 雍正接过话头说:“朕早就想进来看看你的,可是,事关国家体制,也由不得朕。朕常常让人给你送些东西来,又不让他们说是朕送的,为的就是不让你给朕行君臣大礼,也不让你给朕‘谢恩’。朕的这一点苦心,想来,二哥是能够体谅的。” 听见这话,允礽吃了一惊,他抬头一看,却又与皇上的眼睛碰到了一起,吓得他慌忙又低下头去。眼前的这位皇上,当初曾经在自己的手下当差,他和十三弟允祥,也都是出了名的“太子党”人,每天都要向自己行君臣大礼。可,曾几何时,斗柄倒转,乾坤易位,四弟当了皇上,而自己却成了他的阶下囚!虽然这事是圣祖皇上定下来的,但人世间事事颠倒迷离,如梦如幻,又如电光石火,过眼烟云,谁能料得?他沉思了一会说:“皇上对我如此施恩,令我难以报答。想允礽乃是罪臣,又如何敢当?罪臣这些年来,潜心于佛学,倒是颇有所得。知道当今皇上乃是大罗汉金身转世,为普救众生才来到人间的。所以恭敬地抄写了《愣严经》、《法华经》和《金刚经》这三部经书,为皇上增福添寿。”说着起身,哆嗦着走到大柜旁,取下几部厚厚的经卷来。 允禵见二哥步履沉重,行动迟缓的样子,心有不忍,连忙走上前去,帮他捧到书案上放下。雍正打开一看,竟然呆住了。这一色的钟王蝇头小楷,从头到尾,没有一笔随意书写,也没有一笔不是端重肃穆,有些惊世名句旁边,还有刺血圈点的痕迹。为敬我佛而抄经的事,雍正见得多了,可是,还从来没见过这样严肃、这样虔诚的抄经人! 允礽看见雍正高兴,便指着那边的大柜子说:“皇上请看,那几个柜里都是我抄的经卷,不过只有这三本抄得最好。往后,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再给皇上多抄几部,为皇上祈福” 雍正觉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了眼泪。他镇定了一下说:“二哥今年是五十二岁了吧?你囚在这里已经十二年了,这不是个常法。朕想了好久了,要给你挪挪地方。这样吧,你原来在通州置办的花园,现在还给你好了。这宫里太阴沉了,你到那里总可以松泛一下身子嘛。不过,朕不敢放你,怕违背了先帝的遗愿,别人问起来,朕也说不清楚。你到那里后,朕还给你一个亲王的名义,你呢,只要不与外人来往,就算体谅了朕的心了。” 这么好的事,允礽却从未敢想过。他如见蛇蝎,两手乱摇着说:“万岁,这…这,罪臣没福承受万岁的赏赐…就…还是这样吧,这样最好!” 雍正已经站起身来了:“别再说了,二哥,朕马上就有旨意给你。你需要什么东西,也叫他们报到朕那里,朕一定会让你满足的。哎?这里的太监们待你还好吗?有什么委屈,你只管对朕说。” “罪臣恭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在这里服侍的人都很规矩,他们都知道皇上的圣意,不敢亏了罪臣。请皇上放心。” 雍正对允禵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向门外。允礽和几个在咸安宫侍候的太监一起跪下,高呼:“恭送万岁爷!” 呼叫声虽不高吭,却是十分响亮。这叫声传到一墙之隔的上驷院中,传到正在院内疯跑着的大阿哥允禔耳边,只听一声撕裂人心的喊叫,又从墙头传了回来:“什么?皇上来了?皇上,皇上…你快来呀,来让我瞧瞧你是什么模样…哈哈。你是皇上,我是院主,你是一国之君,我是一院之主。咱们俩合到一起就是君主,就是君王…啊,哈哈哈哈…咱们本来就是一个词,一个人嘛…你快点来呀,你能出来,你能到这里来见我,可我却出不去呀,我见不到你,这可怎么办呢…啊!嗬嗬嗬嗬,呜呜呜呜…” 声音似乎是渐渐远去了。允禵的心里一阵颤抖,他知道那边关着的大阿哥,也曾为争夺皇位而绞尽了脑汁。不过,他既不是太子党,也不是阿哥党。他自成一派,仗恃的是自己是老大,只要挤垮了太子,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承继皇位,但是他太无能,也太卑鄙了。他用的办法是行妖法以魇镇太子,所以一旦被揭穿,就立即被父皇圈禁。从那时到现在,允禔已经在里边呆了十五年,而且已经变成了疯子!如今听到允禔这惊心动魄地叫喊声,允禵突然想起,今天皇上要我跟着他到这个鬼地方来,是什么意思呢?是让我看看允礽和允禔的现状,要提醒我注意,如果不去遵化守灵,或者人虽去了却不安分,就要得到允礽甚至允禔的下场吗?想到这里,他突然机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抬头看看皇上,见他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一边慢步向前走着,一边招手叫上驷院的太监过来回道:“允禔这个模样有多长时间了?” “回皇上,有一年半了。” 雍正勃然作色:“你们都是干什么的?让他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去,先拉他到空房子里关起来,让他败败火!到太医院去找个大夫来,给他瞧瞧,该用什么葯就只管用,不要委屈了他!” “扎!”那太监躬身回答,可是,等他抬起头来时,雍正却早已大步走了。 允禵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追了上来。雍正也不言声,带着他直奔了御花园。在园门口,雍正看见,刘铁成和德楞泰他们正带着侍卫们练功夫,便叫过来吩咐道:“德楞泰,你去叫上书房大臣们和廉亲王到养心殿里等候见朕。顺便告诉张五哥,你和他后天随朕出京,今天你传完了旨就回家去准备一下,不要再过来了。铁成,朕要和你十四爷说几句话,你在这里守一下,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搅。” “扎,奴才明白。” 允禵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进过这御花园了。今日如果不是随着皇上进来,大约他还没有这个福份。园子里,草木葱笼,鲜花盛开,夕阳西下,照得园子里姹紫嫣红,分外好看。可惜的是,园中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心思欣赏,他们都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允禵看着正在出神的雍正说:“皇上,今日一见,就算别过了。皇上后天南下,我是不是要送走皇上以后再启程呢?” 雍正没有说话,只是点头作答。 “皇上,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吩咐?” 雍正没有马上回答。却还是怔怔地瞧着眼前的景致。五年前的一天,在为母后祝寿以后,他们哥俩曾经放马出城,促膝谈心。五年后,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帝,而另一个却被贬流放,即将出京。一兄一弟,一主一臣,一胜一败,一枯一荣,好像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似的。沉思中,他开口说话了:“十四弟,这里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大胆地讲出来。朕削了你的王爵,又把你派到遵化去守灵,你是怎么想的?” 允禵早就在等着皇上开口了,他并没有惧怕,更用不着回避,张口就说:“皇上,臣知道你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也不想和你兜圈子。这件事,臣早就想好了,而且打从平凉回来的那一天,我就日日夜夜地准备着。能有今天的谈话,我就很满意了,真的,我很知恩。” 雍正感到意外:“哦?你怎么会这样想?” 允禵看也不看雍正,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皇上一登基,就御笔亲书了《朋党论》,而我在皇上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八爷党’的党羽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允禵说得十分平静。 雍正也仍然在笑着:“说呀,怎么不把话说完?朕刚才就说了,今日不管你说什么,都是言者无罪。” 允禵并没有被皇上这话打动,依然平静地说:“这事情是明摆着的嘛,还用得着多说?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可‘八爷党’犹存,你不放心,这就要一个个地清理。所以剥夺我的兵权,把我调回京城,再把九哥、十哥发出去,都是在一个环节上的事。你心里想的是要解散这个党,那我又怎么不应该去守陵?临走前,你还没有忘记,带着我去看看大哥和二哥,让我明白,如果我在遵化不老实,就要像他们那样,变成疯子,变成痴呆人,不就是这回子事吗?所以我才说,很知恩。因为‘臣罪当诛’,而皇上又心存慈悲,‘皇恩浩荡’嘛!” “好,说得痛快!”雍正笑着夸赞,但他马上就又十分严厉地说,“你刚才说的,正是朕想嘱咐你的话,不过,你说得并不全对。《朋党论》所针对的是汉人的科甲习气,结党乱政,朕要刷新吏治,不挖掉这个毒瘤是不行的。至于你,自认是什么‘八爷党’,朕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允禩,他只要安份守己,朕也不会让他过不去的。但朕也把话说到前边,不管是谁,他想阻拦朕当个好皇帝,那朕就不让他过安生的日子!父子也罢,君臣也罢,兄弟也罢,朕是不会顾及私情的。因为朕既受命于天,就要对得起皇天后上,就要对得起列祖列宗。朕还要告诉你,哪怕老八、老九、老十和你全都在北京,朕想拿掉你们,甚至杀了你们,也是易如翻掌,不费吹灰之力的。所以朕劝你,既然去了遵化,就要在‘遵化’二字上下点功夫。朕只有一句话,你要牢记:人不负天地,天地也不负人;你不负朕,朕也绝不负你!你好自为之吧。” “我明白,你不要再说了。” 四十二回 训八爷只为要立威 恼范公岂止因直言 看着允禵倔强地走出了御花园,雍正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当他坐着软轿来到养心殿时,范时捷,孙嘉淦,刘墨林和一个穿着十分考究的官员,都在垂花门前迎接。雍正看看,这个人好像见过,却又叫不出名字来。此刻他的心情可以说坏透了,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只是一摆手,便走了过去。允禩、隆科多和马齐等人早就来到了这里,雍正见他们都叩头行礼,还是没有一句话,迳直走进了养心殿,而且一进门就冲着老八开了火:“刚才朕和十四弟一道去看了十七老格格,她病得很厉害。回来时又顺便去瞧了一下允礽他们,老大也在病中。允禩,不是朕说你,这内务府是该着你管的,朕竟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事,你也不告诉朕一声?” 允禩一听,心里可就不痛快了。心想,我招你惹你了吗?你犯得着一进门就拿我撒气吗?可是他不能顶撞,只能“守时待变。”他强咽一口唾沫说:“皇上责备的是,这是臣弟的疏忽。其实他们俩的事情,内务府都记录在档的,臣还以为内务府早已进呈御览了,就没有另行奏明。皇上既是这样说了,以后臣弟自会多加留意的。” 雍正皇上有这个脾气,只要咬定了,就绝不放松。今天他又叫上真儿了:“话不能这样说。这事看来不大,却关乎着朕的名声,朕怎么能不问呢?大阿哥自作自受,圣祖皇帝亲自发落了他,朕让他能得天年,就算对得起他了。可是,二哥却与他不同,他当过四十年的太子,与朕也曾有君臣之缘。屈待了他,后世将会说朕不知道照应。你说说看,他的事应该怎样料理才好?” “怎样料理?”这话可真问得让人不着边际,也无从去想、去猜。别说允禩觉得不好回答,就是以办事老到精明著称的张廷玉,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皇上还在上边等着答复,总不能都这样泡着吧。马齐却听出了话音,啊,原来皇上要对二阿哥施恩了,他想了一想说:“皇上圣虑极是。常言说得好。仁者一念必然通天!二阿哥昔日为群小所困,失望于先帝,但事情已过去十几年,是应该有个说法了。假如皇上看他果然已经洗心革面,自当对他施雨露之恩,循照古例,可废为庶人;就是皇上再恩赐他一个爵位,也在情理之中。” 张廷玉听到这话,心想,马齐算没有白坐这几年监牢,说出话来,玲珑剔透,又密不透风。他立即附和说:“马齐说得很对。但究竟如何对允礽施恩,请皇上圣裁,臣等依古例参赞也就是了。” 雍正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才说:“你们都说得很好,朕就是难舍这份骨肉情谊呀!要么,给允礽一个亲王的名份,在通州划出块藩地来,让他在那里荣养,你们觉得如何?”说完,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禩。 允禩简直被闹糊涂了:皇上今天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允礽的事,又为什么单单要我来说话呢?可是,皇上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他不敢说反话,而只能顺竿爬:“皇上如此处置,正是上合天理之事。臣弟想,是不是就叫他为‘理亲王’?” 张廷玉说:“理亲王这个名字不错。不过,二爷毕竟是犯过错的,不然先帝就不会废掉他。犯过而后补,谓之‘密’,得把这个意思昭示出来,才能顺理成章,也不会使天下臣民们误解。所以,臣想应当在‘理’字下,再加一个‘密’字,这样就说全了,叫‘理密亲王’怎样?” 雍正这才高兴地说:“好好好,就照你这个意思,拟成诏书,明发天下。”他话题一转又问,“哎,朕刚刚进来时,见范时捷他们几个都在垂花门外,那个戴双眼孔雀花翎的人是谁?” 张廷玉连忙说:“皇上忘记了?他是广东总督孔毓徇嘛。” 活没说完,雍正就想起来了:“哦,对对,前几天才夺情起复的。怪不得他穿着四团龙褂,原来是圣人家里出来的人。叫他们一齐进来吧。” 凑着李德全出去传旨的空,雍正皇帝对群臣说:“朕就要出京去巡视了。朕这次出去,一来是看看河工,二来也要体察一下民情。五月端阳节过后,大约年羹尧就该回京了,到那时朕再回来为他庆功。如今宝亲王代朕去前线劳军,朕出去后,京城里是弘时坐纛儿,朕等会儿也自然要嘱咐弘时几句。八弟和十三弟,你们要照旧办好自己的差使,瞧着弘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们也要拿出皇叔的身份来,替朕管教他。朕这次出京,只带廷玉一人,马齐留在上书房里处理六部事务。小事,你们只管作主,遇上大事,就飞马报到朕的行在,这样就能相安无事了。” 众人一听连忙躬身称是,允禩却趁机说:“皇上,臣弟这里整顿旗务的事情太多,也太忙,还要筹办迎接大军凯旋的事。九弟是要跟年羹尧一起回京的,如今最闲的是十弟,可不可以叫他马上回来,为臣当个帮办。” 雍正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这事以后再说吧。”就回过头来看着刚进来的孔毓徇问:“你是刚从广东回来的吗?” 孔毓徇叩头回答:“回皇上,臣是刚从广东回来。自家母不幸仙逝后,臣即就地丁忧守制。接到万岁旨意后,又抚柩北上,在曲阜安置了臣母。皇上,臣自幼就是个孤儿,家母夜夜纺织直到天亮,臣才能读书进仕,也才能有今日。万岁以孝治天下,夺情之旨臣实在不愿奉诏,可又不敢不奉诏。特晋谒皇上,求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允许臣为母尽孝。服孝期满,臣自当重新入仕,为皇上尽忠办差。皇上,您为何要用臣这样的不孝之子呢…”说着,说着,他已是潸然泪下。 中国历来看重孝道,人臣父母去世,都要报“丁忧”,并且要“守制”三年。但皇上也可不让臣子守制,这叫“夺情。”孔毓徇要求皇上不要“夺情”,让他能为老母尽孝,皇上虽也同情,却不能照准。因为广东出了件大案,又没人可以代他审理,所以仍要让他回任,而皇上要“夺情”是要给予安慰的。所以雍正说:“忠孝本为一体,讲的是一个‘心’字。朕的母亲不也…唉,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在职守制也是一样的嘛。马齐——” “臣在。” “传旨给礼部,让他们派大员到曲阜,吊祭毓徇的母亲,追封她为一品诸命,谥号‘诚节’,立坊表彰!毓徇,朕这样做,你满意了吗?” 孔毓徇激动得浑身颤抖。连连叩头,泪流不止,他哭着说:“皇上待臣以天高地厚之恩,臣敢不遵从圣命,以忠报国?” 众人见孔毓徇如此孝母,而皇上又如此厚待,都不由得同声赞佩。雍正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说:“广东与北京万里迢迢,正所谓‘山高皇帝远’,而那里的吏风败坏也已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有人说,天下吏治之混乱,以广东为第一,朕以为是有道理的。就如新会一门九命这件案子,从朕登基至今,已下过三次朱批,可是,他们竟然拿不到正凶,真是咄咄怪事!孔毓徇,依你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 广东的新会一案,是件人人皆知的一大奇案。那里的一个恶霸,为了争夺一块风水宝地,趁着夜半,竟然烧杀了胡家一门九口。这个恶霸不知家里有多少银子,又不知他究竟买通了谁,朝廷接连撤了两任按察使,结果仍是“查无实据”而无法结案。这是雍正朝的第一大案,所以雍正才下旨将现任总督撤差,而由孔毓徇“夺情”复任。现在听见皇上问到这件事,大家都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位圣门后裔。 孔毓徇叩头答道:“臣虽是丁忧守制的人,也听到外边有不少传言,但这件案子不是只凭传言就可以回奏皇上的。臣向万岁借一个人给臣作‘观审’,三个月内,如果不能结案,请皇上取了臣的首级。” 雍正来了兴致:“哦?你要向朕借什么人?” 孔毓徇向孙嘉淦一指:“他!” 此话一出,连孙嘉淦自己也愣住了。他今天进宫求见,本来是要告状的,告的就是广东布政使,因为他那里拒不按“铜四铅六”的比例铸造雍正钱。可孙嘉淦万万没有想到,孔毓徇会选中自己去为他观审。他一定是看上了我不畏权贵,不怕担风险的胆量,正好,我一生中还没不敢干的事情呢。他激动地说:“万岁,既然孔大人这么看得起我,皇上只要恩准,我就敢去!” 雍正的眼睛里闪出了火花,他高兴地说:“朕信得过孔毓徇,也同样能信得过你。不过,朕还要给你个名义:即日起,你就作朕的钦差两广巡风使。广东的案子审明以后,你也不要急着回京,连福建、云南、贵州、四川也都顺便去访访看看,回来后再向朕报告。” “扎!” 雍正看了一眼范时捷问:“范时捷,这里的人都是听了朕的传唤才进来的。你递牌子请见,却是凑的那门子热闹呢?” 雍正因知道范时捷的“毛病”,才故意说得这么轻松的。哪知,范时捷却不买账:“万岁,臣有机密之事,要向皇上密陈。” “哦?这里的人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 范时捷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却说:“万岁爷今天乏了,臣请先告退回去,改天再说也不迟。” 他这话虽然说得随便,却是一口一个牙印,闹得满殿里的人,谁听着也不是滋味,这不明摆着要撵人吗?雍正突然想起当年十三弟让范时捷学驴叫的事,竟不禁破颜一笑说:“既然如此,你们都散去了吧。刘墨林留下来,朕还有事找你。哎,范时捷,刘墨林能不能在这里听你说话呀?” 范时捷叩头回答:“刘墨林不碍事,他可以留在这里。” 众人一听这话,心里更是腻歪:范时捷,你算个什么玩艺,竟敢把满殿的大臣都撵了出去?可是,他们也都知道,这范时捷是位活宝,你还不能和他生真气。 大家退去后,雍正高声说道:“摆上棋盘,朕在这里一边和刘墨林下棋,一边听你说事。” 副总管太监邢年抱着棋盘进来,刘墨林抢上去就下了一颗黑子。刘墨林是有名的“黑国手”,一颗黑子下去,他想赢就赢,要输就输。雍正皇帝最爱下棋,可他的棋又最臭,一看刘墨林又拉着架子和他下和棋,心里可就不高兴了:“刘墨林,朕把话说到前头,下棋是玩嘛,每次你都要不成和棋,你也不嫌累?今天你只管放开胆子,赢了,朕有厚赏!”他回头又对范时捷说:“喂,姓范的,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造膝密陈的吗?说吧,说吧,快点说!” 刘墨林吃了一惊,他知道雍正皇帝的脾性,从来是严肃的,也从来不和任何人开玩笑,可听着皇上的话音竟是这样轻佻,他纳闷了。他纳闷可范时捷却明白,他等这个机会等了一个月了,他就是再爱玩笑,能错过这时机吗?他抬头看看正在专心下棋的皇上,鼓起胆子说:“皇上,臣要告年羹尧!” 刘墨林吓了一跳,可是,他抬头看看皇上,见他却神情专注地看着棋盘,随口说道:“哼,年羹尧是朕的功臣,你自己却奉差不力,又不肯听他的调度,他参了你,朕正在想怎么处分你呢,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范时捷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臣知道年某有功,但臣告的是他的过错!年羹尧的功再大,他也不是皇上,臣只能忠于皇上,而不能忠于年某人。” 雍正还是在看着棋盘说:“你要是光会说这些废话,朕就当你是离间君臣,你就给朕滚出去!” “是。”范时捷答应一声,“年某的帅旗凭什么要用明黄色?” “哦,那是朕御赐给他的。”雍正毫不在意地说。 “他束的黄带子也是御赐的?他吃饭叫‘进膳’,他赏部下叫‘赐’,这是人臣该作的吗?” 雍正厉声问:“你是有密折专奏权力的,为什么不早说?” 范时捷扬着脸说:“臣早就奏了,黄匣子是年羹尧军邮直递的。巡抚衙门签押房里有案可查,不信皇上派人查查。” 雍正早就查过了,范时捷的密奏被年扣下也是实情,但现在他不能没有年羹尧,所以就不能不训斥范时捷:“哼,你说的好听,告诉你,朕已经查过了。朕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看着年羹尧立了大功,想他一定会功高震主。所以你就想先告他一状,给自己留条后路。可你忘记了,你是年羹尧荐的人,他有错,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想逃过攀附权贵的名也是办不到的!” 范时捷急了:“皇上如果觉得臣这个巡抚是年某人给的,那么臣宁可不要头上的这个顶戴!万岁明明知道,岳钟麒的兵与松潘近在咫尺,可年某却硬要调我兰州人马千里奔波。这不是调度无方,也不是他不懂军事,这是有意的争功。臣不明白,万岁您为什么要这样偏袒年羹尧?” 雍正勃然作色:“范时捷,你就是这样和朕说话吗?你一定是不愿意看到我们打了胜仗,所以你就是个小人!”说着他回头一看,刘墨林现在的棋势,又正好是盘和棋,心里就更加烦燥,“刘墨林,你听着,这盘棋你要是不能赢,朕就杀了你!” 雍正这话是说给范时捷听的呀,可范时捷却黏糊上了:“万岁,臣是君子,不是小人,难道一个人打了胜仗他就可以欺君?难道年羹尧到我的军中时,要臣开中门迎接,这也是对的?” 雍正见他如此,更是上火:“你不听年羹尧的命令,就等于是不听朕的!” “不,我只听皇上的,不听他年某人的。” “那你的巡抚就当不成!” “当不成不当,臣本来就不是那块料。” 雍正急了,他向外头喊了一声:“张五哥!” 张五哥应声进来,听见皇上厉声地说:“把这个杀才发,发,发往…发往十三爷那里,叫他好好管一管这个畜生!” 雍正说完这话回头一看棋盘,更火了,原来棋势已定,又正是一盘和棋。气得他拍案大怒:“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在糊弄朕!来人!把这个只会下和棋的狗才与朕…打了出去…” 几名侍卫闻声进来,架起刘墨林就走,刘墨林慌了,他一边赖着不走,一边大呼小叫地喊:“万岁,万岁呀,您不能说话不算话,这盘棋我赢了,瞧,我手里还有一颗黑子哪!” 四十三回 臣奉君怎不看脸色 民为贵才能掌乾坤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门外高叫一声:“是谁这样大胆,敢惹皇上生这么大的气呀?” 雍正皇帝今天确实是心情不好,也确实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刚回来时,他一见到老八心里就有气。后来,孔毓徇和孙嘉淦进来了,他们那敢斗敢闯的劲头,又让他恢复了一点笑容。可是,那个该死的范时捷,却一点也不知道体谅皇上,只是一个劲地歪缠死磨。雍正开始时,还把他的话权当成笑话来听,可是,想不到却越说越拧。雍正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才想把他赶出去。一个“发”字刚刚出口,皇上又后悔了。把范时捷发到哪里呢?他说的全是真话、实话,他告年羹尧的那些事,也都一点不错,他又何罪之有呢?年羹尧虽然有错,却不能马上处置,而且这一点还不能向范时捷明说。幸亏雍正还算不糊涂,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十三弟来,对,只有他能治这个活宝。训走了范时捷雍正回头一看,刘墨林正在捣鬼,又把棋下和了。雍正生气,可他也不想想,刘墨林想不下和棋行吗?要论棋艺,八个皇上也不是刘墨林的对手。可是,刘墨林就有八十个胆子,他敢让皇上输棋吗?别看皇上亲口说了,你赢了,朕重重赏你,你输了朕要杀你。可刘墨林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敢相信皇上这话是真的吗?皇上就是今天不杀你,可是,他只要心里记恨你,你这一辈子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十三爷来得正好,就在皇上大声叫着,要把刘墨林“打出去”的关键时候他来了。而且一来,就看见了养心殿里的这出戏。皇上雍正在那里气得浑身乱颤,手舞足蹈;几个太监架着刘墨林要往外走;刘墨林又大声喊着“我这儿还有一枚黑子哪!”死活也不肯出去;再加上,十三爷进来的路上,还遇见了被皇上“发”出去的范时捷。这君君臣臣,太监侍卫们的表演,也确实是太精彩了。十三爷是位明白人,他还能看不出门道来吗? 雍正见老十三进来,也正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他虽然生气,却并不糊涂,气话马上就变了味儿:“十三弟,你来得好,朕正在训斥他们这些人哪。”说着,他瞟了一眼还在太监怀里挣扎的刘墨林,似笑似怒地说:“你这个死心眼的狗才,还赖在那里干什么?难道你真想让朕杀了你吗?朕气的是你只会拍马,只会下和棋。要真的杀了你,朕不是连殷纣王也不如了?” 刘墨林也真是有鬼才,他马上叩头回答:“皇上,臣不过是刚才见你不高兴,才想让您下个和棋,取个吉利。臣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皇上的心。皇上怎么会为这点小事,要走了臣的吃饭家伙呢。” 雍正却发上了牢騒:“十三弟,你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朕在藩邸时,荣华富贵也不减今日,也还有几个朋友,能说说话、聊聊天。可如今你看,朕无论做什么,说什么,看什么,听什么,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他们装模做样来骗朕的!有的是成心要来气死朕;有的是怀着异样的心思;有的是表面上奉承,背后却在捣鬼。他们说吉利的假话,看吉利的假戏,就连下棋这点小事,是赢,是输还是和,都全是假的!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说完,他委靡不振地坐在了龙案前。 允祥深知雍正的性情,他走上前来,温语劝慰说:“皇上嘛,本来就是称孤道寡的人,又怎么能不寂寞呢?先帝在世时,也常说这话。可老人家会想法子宽慰自己,也会给自己找乐子。今日东游泰山看日出,明日又南下巡幸坐画舫,既看了景致又不误正事。老人家先拜伍次友为师,后来又收方苞在身边。收了能人,却不让他们当官,而让他们伴君。可皇上您哪,除了办事还是办事,从早到晚,从明到夜,一刻也不消闲,也一刻不让别人喘息。臣弟说句放肆的话,这事怪不得别人,只怪您自己不会享福” 刘墨林也在一边说:“十三爷说得真好。皇上,您就是太不知道爱惜自己了。” 雍正偏过头来问允祥:“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哦,我也想早来,可是,半路上遇上了十四弟。他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俩站在路旁说了会子话。十四弟问我,他走时能不能带上家眷?王府的侍卫能不能也跟去?我告诉他,这事是要请旨的。十四弟走了,我回身却又遇上了范时捷这个活宝…” 雍正现在不想听他说范时捷的事,老十三前边说的话引起了他的联想。现在他自己才知道,今天所以会发这样大的火,全都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女子,那个令他心惊胆颤的女子。他问允祥:“哎,你是审过诺敏一案的,你记不记得田文镜从山西带回来的人证?” 允祥听皇上突然问起这事,倒好像见到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皇上,诺敏一案,牵连的人很多呀。人证里有布政使、按察使,还有山西的官员们好几十人呢!不知皇上说的是哪个人证?” 雍正不知怎么说才合适:“唔…朕问的是个…女的。” “女的?啊,想起来了。她是代州人,万岁…” 雍正脱口就说:“对,就是她。她叫什么名字?” “叫…乔引娣…” 雍正忽然跌坐在椅子上:“哦,原来她叫乔引娣。这么说,她一定是个汉人了…” 允祥的头大了,他真不明白,他们刚才还说着十四弟的事,皇上怎么会突然离题万里地想到了诺敏的案子,又为什么会关心起这个汉人的女子了呢。他问:“皇上,她确实是个汉人,现在就落脚在十四弟府上。万岁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雍正没法说清此事,也不想让十三弟知道这事,他勉强收住了如野马奔腾的神思,淡淡一笑说:“没什么,朕只不过是随便问一下。哦,你告诉允禵,他府里的侍卫就用不着带了,家眷吗…让他带去吧。咱们回过头来,再说说范时捷的事。你刚才见到他时,都听他说了些什么?” 允祥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刘墨林:“我后面和皇上说的话,刘墨林你听了可不许外传!” 雍正冷冷地说:“你别担心,刘墨林不是笨人,他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允祥严肃地说:“皇上,范时捷告诉我说,年羹尧做事有点出格,皇上不可不防。” “哦,年羹尧的事,刚才范时捷在这里也说了。对年羹尧,朕以为应当这样看:他受命担任大将军,节制陕西、甘肃、山西、四川和青海五省大军,他身上压力很重啊!作为大将军,他当然要有八面威风,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也理应有杀伐专断之权,这就免不了要招惹一些闲活。人无完人嘛,朕只取他的大节,取他为朕建立的大功。不然,让外面的臣子们个个都变成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还能干得成大事吗?刘墨林,你去宝亲王那里传旨,朕明日送你们出午门;七十岁以下的老亲王贝勒,六部九卿文部二品以上的官员,送你们到潞河驿,你们也就在那里设酒辞京。朕还有手诏让你们带给年羹尧,就这些,你去吧!” 刘墨林叩头领旨走了,养心殿里只剩下雍正皇帝和允祥二人。雍正皇帝心神不定地来回踱着步子,他那紧蹙的眉头,他那含着冷竣笑容的脸庞,他那时而沉思、时而又凝望着殿顶的眼光,都似乎是在预示着某种不可知的事情。允祥轻声地,但却关切地问:“皇上,您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是啊,是啊。十三弟,别看眼下朝局稳定,风平浪静的,可朕的心底却是这样乱,这样空落落的,又这样的茫无头绪。朕就要外出巡视去了,心里不踏实,可怎么好呢?你看,弘时他,他能靠得住吗?” 允祥想了一下说:“万岁,据臣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隆科多掌握着京城防务;我和八哥照看着政务;万一有什么我们料理不开的,还可以到畅春园去请教方先生。再说,皇上不就是去一趟河南嘛,又不是走了多远。发个加紧文书,两天就是一个来回,还能有多大的事呢?” 雍正对允祥的话不置可否,却郑重其事地说:“十三弟,朕现在什么也不想多说,可有一句话得嘱咐你:你给朕看好了丰台大营!” 雍正的话说得这么突然,又这么令人心惊,使允祥一愣。他细心地在心里品着,过了好大一会几才回答说:“是!臣一定要看好丰台大营。毕力塔跟着臣已经好多年了,大营里上上下下的人,有一多半是皇上亲自选拔上来的。皇上,您尽管放心地去吧。” “不,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睛正视着远方,好像要把这宫墙看穿似的,“你告诉马齐,叫他在朕出行期间,搬到畅春园去住。那里离你和方先生都近一些,有了事,你们也可以就近商量。你知道吗?隆科多并没有安分,他最近悄悄地取走了弘时他们弟兄三个的玉碟?” “啊!?”允祥几乎被惊呆了!玉碟是历代皇上都十分看重的、最机密、最要紧的档案,那上边记载着皇子降生的日期、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其它重要的内容。隆科多取走它要干什么呢?他除了用玉牒里的内容来行妖法害人,还能有什么用处呢? 雍正没有看允祥的神色,却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太后薨逝的那天,他还跑到军机处去,索要调兵的符信勘合,这又是为的什么?啊,对了,十三弟,你从这里出去时,一定要记着,战争已经结束,军事已了,军机处的调兵勘合要立即封掉!” 允祥从皇上的话音里听出,事情竟然会这么严重,他的心沉下去了。连想到大后薨逝时,那让人目眩神迷的重重关防,又想到雍正刚才在说这话时的神气,他只觉得有点心里发怵。他一字一板地说:“是,臣弟一会儿就办这件事。皇上刚才说到隆科多,他…他可是宣布圣祖遗诏的人哪…他怎么能办出这种事呢?难道…”他本来想说,难道连隆科多也不是忠臣了吗?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雍正皇帝听了这话会不受用的。 可是,敏感的雍正又怎能听不出允祥这话外之音?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允祥说:“朕现在只是在防人,并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乱猜疑。但你必须明白,朕的山河,已经到了十字路口了!”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尖刻,使允祥吃了一惊。但雍正并没有停下来,还在侃侃而谈:“这件事,只有朕自己心里最清楚,也只有朕才能说得明白。朕自登基以来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自找灾祸。你数数吧,朕逼着官员们偿还欠债;朕下旨改变雍正钱的铜铅比例;李卫和田文镜他们还遵照朕的旨意,在丈量土地,取消人头税,试行官绅一体纳粮…。朕已经把天下的官员、豪绅地主和他们的后台全都得罪了!现在里里外外,隐患重重。人们都在盼着年羹尧打得一塌糊涂。败得丢盔卸甲。这样,他们就有藉口召集八旗的铁帽子王爷进京,用这些人的势力,来逼朕交出皇权!十三弟,你知道这事的分量吗?朕这个皇帝当得太难了,难到连朕自己都作不了主的地步!年羹尧心怀异志,朕不是不知道;有许多人向朕奏本揭发他,朕也不是不清楚,刚才不还来了个范时捷嘛。可是,朕现在能拿掉年羹尧吗?不,不能!朕不但不敢动他,还得像亲人一样的哄他、骗他,给他封官晋爵,给他荣宠权位,让他继续为非作歹,继续玩他的把戏!方苞老先生见事精明,他有一句话说得好,哪怕年羹尧是个十恶不赦的、天字第一号的混帐王八蛋,朕现在也不能动他!” 允祥听雍正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哦,臣弟原来不知道,当皇上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怪不得外边有人说…”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失言了,便连忙停了下来,张着大口,不知如何才好。 雍正逼近允祥身边,咬着细牙说:“怎么,你想说假话吗?那你就给朕出去!” 允祥慌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说:“说您…是个杀富济贫的…强盗皇帝,还说臣弟是在‘为虎作伥’。” “说得好!”雍正大声称赞,“朕就是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行径,这样的天地间第一的铁铮铮的汉子!不过,他们说你是‘为虎作伥’,却未免小看了朕。朕怎么会是虎呢?朕是大清皇帝,是真龙天子,所以你应该是‘为龙作伥’!”雍正的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细牙咬得吱吱作响。忽然,他又昂首向天,长叹一声说:“唉!朕何尝不想过平安的日子,又何尝不想和兄弟们和和睦睦地相处?大家都相安无事,朕岂不是更快活些?十三弟,你读过不少书,孟子说‘民为贵’这话你也许不曾忘记。什么是民为贵?说到底,就是提醒当权者,不要把百姓惹翻了!看看吧,如今积弊如山的朝政,与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不都是那些贪官污吏、豪绅地主造成的吗?他们哪里是在帮助朝廷治理百姓?他们是在‘替朝廷’激起民变,而民变一起,朝廷就将分崩瓦解!所以历代有识之士都说:防民之变,甚于防川!那是比洪水更要可怕的呀!”他略一停顿又说,“秦始皇统一**,扫平天下之时,何等英雄?可是,陈胜吴广两个高梁花子振臂一呼,就把他那号称铁桶一般的山河,搅了个稀里哗啦!史鉴可训哪,我的好兄弟!” 允祥听皇上说得这么可怕,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仔细一想,又笑着说:“皇上,您为臣弟描述的这图景太吓人了。不过据臣弟想,吏治昏乱,眼下还只是文恬武嬉罢了。本朝并无苛政,而且深仁厚泽。说到底,与秦二世时毕竟是完全不同的。皇上,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这话朕并非不知,朕怕的是代代皇帝都这样想、这样做。所以你的话,也只能算是个‘有理的混帐话’罢了。”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替朕记着:台湾的黄立本和贵州的杨名时,今年都干得很好。这两省没有亏空,自给自足,还多少有那么点儿富裕。明天叫上书房明发诏旨,黄、杨二人各升赏两级,以资奖励。” “扎!” “你替朕看好这个家!” “扎!” “马上到粘竿处,点四十名武艺高强的护卫,随朕出京。” “扎!” “告诉他们,要马上打点行装,准备出发。”雍正诡秘地一笑,“这事朕只告诉了你一人,回头你再去知会方先生,朕今夜就要离京了。” 四十四回 饮鸩止渴巡抚无奈 怒逐智囊文镜失策 “啊!?不是说后天…您这样匆忙,连大驾也来不及准备呀。” “告诉你,朕这次出行,是微服前往。那个‘大驾’,朕才不去坐哪!坐到里面,除了听一些阿谈奉承的话之外,还能有什么呢?大驾是空的,它先去五台山,再去泰山,最后去河南,朕就在那里乘‘大驾’回京。你听清楚了吗?” “扎。臣弟明白!” 田文镜真是交上了好运,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连升三级,当上了河南巡抚。原来他的顶头上司们,现在都成了他的部僚,闹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和他们见面。更让田文镜头疼的,是开封城外躺着的这一条千年黄河。它利害兼备,祸福并存。康熙二十六年,黄水破堤,开封城外水深三丈,城内也有丈余。大水一来,谁也端不起架子了,无论官绅百姓,也无论身份贵贱,全都露宿在城头,等待救援。那一年,连淹带冻,加上水灾过去之后爆发的瘟疫,城里城外,死了七八千人!康熙一道圣旨颁下,巡抚发往军前效力,知府则赐了自尽。眼看就到了桃花汛,田文镜就在这时接任河南巡抚,他心里的紧张是一言难尽的。他就是有一肚子的抱负,要改革旧的赋税制度,要清冤狱,要刷新吏治,甚至要成为一个朝野争夸的名巡抚,现在也都得往后放放。他得想办法不让河堤决口,他得想法保住这一方生灵。刚刚接到皇上的朱批,那上面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口气里似乎透出,皇上将要来河南视察。田文镜就更是不安,更是要把黄河的事当作第一要务。 现在田文镜当了巡抚,身边的人也多了。光是师爷,他就请了四位。这四位都是有名的绍兴师爷,两个管刑名,两个管钱粮,每人每年三百两束修。这还不算那位邬思道,邬先生。他只管为自己起草奏折,可他要的银子却是每年五千两。田文镜升任巡抚,他的身价跟着上涨,一年就是八千两,一人就顶别人的二十多倍!别说其他的师爷看不惯,想不通,就连田文镜目己,只要想起这事来,也是一脑门子的火。可偏偏这个邬思道又是李卫荐给他的,这李卫又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在怡亲王十三爷那里更是吃得开。田文镜不敢得罪李卫,他知道李卫这小子不大好惹;再加上这个邬思道替他田某写的奏折,上一本准一本,隔三差五的还能让皇上给来条朱批,批语上写的也都是勉励的话。要不是这样,田文镜早就想找邬思道一个差错,打发这个每日只知醇酒妇人的邬瘸子走路了。 眼下,田文镜顾不上邬思道,他得赶紧想法子弄钱,弄了钱就赶紧用到河工上。这天儿已到了五月,去年冬天甘陕雪大,今春黄河的桃花汛就来得早,黄水一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田文镜下了他就任巡抚以来的第一道手令,要藩司衙门马上拨出一百万两银子来,征用民工,加固河堤。那知,藩司衙门却老老实实地顶了回来。说河南藩库共存有银子三百九十万两,其中,一百万交付军用;五十万交山东救灾;一百三十万给李卫购买漕粮。满打满算,还剩下三十九万两,现在暂交巡抚衙门使用。待大军凯旋时,所需用银,望田大人妥善安排。这就是说,年羹尧回京所要的钱,要他田文镜自行筹措。那回禀折子写得头头是道,还特别注明了,这都是奉了廉亲王和怡亲王的命令行事的。言下之意是,你田大人要是不同意,你就去找他们二位王爷商量。 田文镜一见这回文,气得直打哆嗦。可气也不行啊,藩司衙门和巡抚衙门虽是上下级,实际上却只差半级,田文镜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再说这位通政使,还是八王爷跟前的红人车铭。论根基,论资历都比田文镜高。田文镜越级上爬,一下子就升了上来,人家也根本没把他这个巡抚看在眼里。田文镜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把几位师爷请来共同商量。 “各位,这事既然已到眉睫,我们得赶紧想法子,不能再拖了。”田文镜先开口说话了,“今年桃花汛来的时候,兰考就淹得一塌糊涂,前任的巡抚为此还吃了挂落。桃花汛的水量更大,万岁爷还要在这时视察河防。我个人前途事小,万一圣驾出了事,就是把我剁成泥,也难向天下交代。请几位老先生畅叙己见,有什么好法子,?*党隼矗蠹壹脊阋槁铩!?br> 田文镜说得很诚挚,也很恳切,他的话感动了几位师爷。他们看看这位东翁,也真是让人可怜。这些日子以来,他白天视察河工,回来还要到处张罗筹钱的事,累得他又黑又瘦。平日多神气的一个人哪,如今嘴唇干裂,面目枯黄,眼窝塌陷,神精呆滞,好像一坐下就会躺倒不醒似的。田文镜的这四位师爷,管刑名的两个,一个叫毕镇远,一个叫姚捷;管钱粮的二位,则分别是张云程和吴风阁。四个人里头,除了姚捷年纪不足四十外,其余都已是年过五旬的老油子了。今天说的是河工,是化钱事,钱粮师爷就理所当然的要先说话。张云程说:“东翁,河道上的汪观察,昨儿个和我们商量了半天。这三十九万两银子,得先从省城到广武这一带,用草包把大堤加固了。这样,钱足够用且不说,上游就不会出事。皇上要来,当然要住在开封,只要开封不出事,就没您的麻烦。下游就不必管了。反正那里年年发水,也年年溃堤,这点钱送上去也是被水漂走。皇上来时,东翁向皇上奏明这里面的难处,也可趁机再向皇上要点钱。您接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嘛,皇上是不会怪罪您的。” 吴凤阁却不同意张云程的看法,他说:“云程兄,你不明白如今的大势呀!皇上把东翁简拔到这样高的位置上,你知道有多少人气得眼中冒火?无论上游下游,只要有一处决堤,那弹劾的奏章,就会像雪片似的飞进大内,河南的布政使、按察使还有下游的府道官员们,全会一窝蜂地出来说话。所以咱们就是拼了命也得保住大堤,让这个桃花汛平安过去!可要想平安度汛,没有一百五十万银子,是办不下来的。” 刑名师爷毕镇远出来说话了:“哎,二位这话说得太吓人了,哪能用得了一百五十万呢?年大将军的仗已经打完,所谓的一百万‘军用’银子,不过是难为田大人的一个藉口罢了。就是大军回京时,我看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三千军马,化上个三五万两不就足够了?买漕粮,更是胡扯!试问:是压根不让黄水泛滥好,还是买粮来救灾好?所以依我看,不能给他们开这个口子,得驳回去,驳得他们无话可说!咱们田大人刚接下巡抚的这副挑子,难道河道失修能要田大人负责吗?” 姚捷却又是另一种看法:“你们说得轻巧,藩司的咨文就是那么好驳的?你应该知道,你驳的不是别人,是廉亲王和怡亲王!别说是他们二位了,就是上书房那群相爷,你敢得罪吗?” 田文镜听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也都说得无可非议,他拿不定主意了,思量了好大一会儿才又问姚捷:“你的意思是不能驳,可我们手里又确实没钱,这要怎么办才好呢?” 姚捷“哗”地把手中折扇打开,一边轻轻地摇着一边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借!” 田文镜精神一振:“向谁借?” “桌司衙门!”他看田文镜瞪着不解的眼光看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中丞,藩司的主意,我们不能打,打也打不动;国库的银子我们不能借,一借就先犯了皇上的忌讳;可是,桌司却有的是钱,他们还正愿意借给咱们用。昨天,我在桌司衙门里和几位师爷聊天,说起了中丞的难处。他们中那位叫张球的马上就掏出了十万两银票,几个师爷一凑,立马就是五十万。”说着从靴页子里拿出一叠银票来递给田文镜,“田大人,您瞧!” 田文镜接过来一看,好家伙,全都见票即付的龙头银票。有三千五千的,也有三万五万的,看着这些银子,田文镜不知说什么才好。姚捷在一旁说:“大人,张球他们还有话呢,说是,眼看黄水将到,一发水,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不肯当这个守财奴,也不想把它泡到水里。所以就献出来,用到河工上。大人,您不能驳了他们的面子,冷了他们的好心哪!” 田文镜起身向姚捷一躬:“哎呀,这可真是难为你了。这个张球,仗义疏财,急公急忠,真是位了不起的人。我要让邬先生写封奏折,请圣上表彰他!” 姚捷又神密地说:“大人,桌司衙门里确实有钱。您要能屈尊去一趟桌司,见见胡期恒胡大人,金口一开,弄它个三五十万,又算得了什么!” 田文镜来了精神,他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对,姚师爷你说得对。我马上就去见胡期恒,顺便也谢谢那里的几位师爷。” 田文镜刚走,几位师爷可就在这里说开了。有夸的,有赞的,有嘲讽的,也有发牢騒的,那个看来像棺材瓤子似的吴凤阁冷笑一声说:“姚老弟,你刚才给东翁的银子里,只掏了左边的靴页子。我断定,右边还有哪!怎样,见面有份,拿出来兄弟们分享了如何?” 姚捷大吃一惊,“吴老先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晚生听不懂。” 吴凤阁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说:“老弟,咱们绍兴师爷里,分着刑名和钱粮两派,各派都有祖传的秘诀。我却与大家不同,先父是钱粮师爷,而叔叔又是刑名师爷,所以我就兼祧了两门学问。桌司衙门管的是拿贼捕盗、牢狱和断刑,他们发的是黑心财。张球此人我也略知一二,别的不说,就是归德府那个案子,他吃了原告吃被告,弄得两头都家破人亡。别说是出十万了,你现在告诉他说,田大人要具本参他,要他拿出五十万来给自己赎罪。我敢打保票,他不颠颠儿地跑来,你挖了我的眼睛!” 姚捷不言声了,他顺从地在左靴页子里又拿出一叠银票来说:“吴老,我佩服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里还有五万两,咱们几个分了吧。” 毕镇远笑笑说:“小心,那上边有血!” 张云程却说:“管他呢?我们不过是发点外财,有什么了不起的?哪个衙门的师爷又不这样干呢?就这样,我们还比不上那个瘸子呢。” 老到的吴凤阁又说:“不说他,我们不和他比。田大人眼下只知报效皇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等到有一天他下了水,那可就看咱们的了。” 话没落音,听外边一阵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传来。他们知道邬思道来了,便连忙住口,姚捷还特意迎了上去笑着说:“邬先生,你满面红光,这是又到哪里吃酒了?” 邬思道确实是吃酒去了,而且不只是去了一处。他近来事情不多,心情又好,连日来游山玩水,吃酒取乐的,保养得光采照人。一进门就说:“哎?东翁不是要议事的嘛,他怎么又走了?” 四十五回 雷鸣电闪金蛇狂舞 水急浪涌真龙现身 毕镇远见其他的师爷们脸上不痛快,便主动上前说:“啊,我们刚才议了一阵子河工,现在东翁去见桌司胡大人借钱去了。” 邬思道也不多言,拉过一张躺椅靠着说:“哦,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一边说着,一边就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田文镜回来了。他累得七死八活的,心情看来也不好。进门瞧见正在躺椅上打盹的邬思道,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邬思道见他进来,也起身招呼,“啊,大人回来了,不知您这一去借到了多少银子?今天我到河工上看了看,这桃花汛来势不善哪!” 田文镜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在下为河工的事,忙了几个月了,要是现在才想起来,早就误了大事了。还算不错,借到了九十多万,今年可以凑和着过去了。” 邬思道何等聪明,他早就听出了田文镜的不满。他权作不知,冷冷地问:“明年呢?” 田文镜见他竟然如此据傲,差点就要发火了。可他还是忍了一下说:“我刚刚到任,能顾住今年就算不错了,谁知道明年又将如何呢?” “不,你不能这样想,更不能这样做!”邬思道寸步不让地说,“恕我直言。前几任巡抚圣眷不在你之下,却一个连着一个地栽了跟斗,说到底就是因为这条河。你是因为在诺敏的案子里占了理,才有今天的。我说句老实话,这条河你治不好,就是有千条善政,也别想在这里平安当官!” 田文镜的火又上来了,心想你不就是因教我“封藩库”才有今天的吗?你能在本大人面前卖弄的还有什么?他忍了忍说:“那依您邬先生的高见,在下应该怎么办才对呢?” 邬思道并不计较田文镜的讥讽,他平静地说:“河道是设着道台的,治河是他的专差,何用东翁操这么大的心?又何用您来越俎代疱?你只需从藩库里拨出银子就行了。发出宪命,让他们按当年靳辅和陈璜的办法,定要分段包干,力求根治。似这样年年用草包堵水,不是治本的法子。” “先生说得容易,可你知不知道,藩库里能用的银子只有三十九万两?” 邬思道一笑:“事在人为嘛。车铭此人我是知道的,你只要如实地向皇上奏明,钱,他是会拿出来的。” 田文镜眼睛里几乎要冒火了:“好教邬先生得知,奏本我早已拜发了。你邬先生最近太忙,串馆子听戏,踏青郊游,还要作诗会文,吃酒高歌,所以没敢劳动您的大驾。我也可以告诉你,没动藩库里的一文,这钱嘛,我已经到手了。明年自有明年的办法、更用不着您先生操心。” 邬思道还是不生气,他平静地问:“请问,你这钱是从哪里得到的?” “本大人亲自出马,借的。” “从哪里借来?” “桌司衙门!” 邬思道突然爆发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看着这个狂傲书生竟敢如此放肆,田文镜忍无可忍了,他把书案用力一拍,勃然作色说道:“你狂的什么?别以为李卫在我这里荐了你,我就不敢动你!李卫是两江总督,可他并不是我田某这河南巡抚的上司!从即日起,你要愿意在我这里做事,就要懂得事上以礼,就得和他们几个师爷一样,每年领取三百两银子的束修。我这里池子太浅,而且我是个穷官,今生也不打算当富官。别说一年八千、五千、连三千也是没有的!” 邬思道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上下端量了一下田文镜,冷笑一声说:“好,说得好!看来养活我一个残疾人,着实让大人为难了。您是清官,这不错,难道我就是个赃师爷吗?三千也好,五千八千也好,既然你出不起,我一个子也不要总该行了吧。话已说到这份上,我立马就走。不过,在临走之前,还请你听我一句忠言:可疑之钱不能收,得之易时失也易!”说完,他架着双拐,头也不回地去了。 田文镜看着他走去的背影大叫一声:“多谢你的关照。你放心,没有你,天塌不下来!” 可大话好说,邬思道走远以后,田文镜却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心想,得罪了邬思道不要紧,可他的身后,有李卫;而李卫的身后,又站着皇上,自己这样做,会不会惹来麻烦呢? 不管怎么说,田文镜,田大人心里总算踏实了。没了这个傲慢无理的邬瘸子,又得了百十万两银子,他想干什么,还不都是一句话吗?这些天来,他也真忙。河防工程全面开工了,各地州县官吏奉了巡抚大人的宪令,不分大小,一齐出动,亲自上阵督率。蒲包、草袋、沙包全都用上了,甚至百姓家里的草席也都拿来,全部充沙填上,堵塞溃堤。田文镜更是不分昼夜地干,又要巡视河工,又要接见官吏,忙得头昏脑涨,腿脚浮肿。眼看着即将大功告成的河道,邸报传来,说皇上的车驾还在山东,而年羹尧带的三千军马尚在西安,他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这天,他在花厅设宴,想犒劳一下四位师爷。可是,刚端上酒杯,门上就送了一封信来。他伸手接过刚一过眼就笑了,原来那信皮上就写了别字。仔细一看竟是李卫寄来的: 面呈田中成(丞)文镜老兄 李卫拜书。 打开信皮,里边写得更是乱七八糟,文理不通,而且全是大白话: 文镜兄,你的信我看过了。邬思道并没有到我这里来。不过,你和他生分了,那就必定是你的不是。你就是在(再)有不是,我也不会怪最(罪)你。你说得最(罪)了我,那全是扯蛋。等我找着邬先生了,我在(再)给他找个好差使。你为了八千两银子就不要他,也真是小家子气了。你知(只)管把心放到狗肚子里好了,我是不会生气的。 李卫顿首百拜万福万安! 田文镜捧着这信看了好大半天,心里又气又可笑,不知怎么说才好了。看着看着,他竟然睡着了。 突然,天边响起了一声闷雷,把正在做着梦的田文镜惊醒了。他揉揉眼睛,坐起身来,看看怡亲王赏给他的怀表,原来正是丑时正刻。细看外面时,只见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大风把树叶刮得哗哗摇落。夜幕中,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震得这座书房都籁籁发抖。这雷鸣,就像一把铁锤砸破了扣在苍茫大地上的大锅上,惊得田文镜浑身激凌凌地一颤!他连忙爬起身来,快步走出书房。一股带着湿潮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把他的袍角掀起老高,也吹散了他的睡意。一个戈什哈见他出来,急忙上前说道:“大人,起风了,您小心着了凉!” 田文镜此刻哪还顾得上这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黑沉沉的天穹,听着那像车轮碾过石桥般的滚滚雷声。闪电时而在云层间划过,留下一串金色的尾巴;时而又如一条不肯驯服的长龙,翻腾跳跃在浓雾密云之中。它正狂怒地肆虐着这块风雨飘摇的大地,震撼着城内城外几十万人的心灵。田文镜再不犹豫,厉声对身边的人说,“快,给我预备马匹,预备油衣!传合府人丁,随我上堤!” 此刻,呼天啸地的倾盆大雨,已经笼罩了巡抚衙门。人们的奔跑声,叫喊声,此起彼伏,喧闹异常。田文镜一边穿衣,一边下达着指令:“去,通知开封府衙,叫他们马上到所有的街道巡查一遍,遇有房子不牢靠的,要即刻迁出居民。命令各寺院一律不许关门,准备接待百姓!” “扎!” “照会开封所有旗营、绿营军兵和全城十七岁以上的男丁,全部上城,划分区段,守护城墙!” “扎!” “照会开封知府马家化和城门领,一定要守好开封城。就是大堤溃了,开封城内也滴水不能进城!不然,就是皇上不来治罪,我也要请出王命旗来先斩了他们!” “扎!” 雨下得如同瓢泼,雨声中,只听黄河那令人不安的咆哮,一阵阵地传进城里。这雨声,这水情,是那样的急促,那样的逼人。田文镜翻身上马,在大雨滂沱中冲了出去。 四十六回 送瘟神送走真神仙 哭奇冤哭出解冤人 河堤终于在望了,看得见一盏透着暗黄色光芒的油灯,在雨幕中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田文镜漫步走过大堤,见各处都平安无事,他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他走进那亮着灯光的地方,他知道那是河道衙门设在大堤上躲风避雨的小棚子,却见只有几个民工在这里休息。他抖抖身上已经湿透了的油衣问:“怎么?就你们几个在这里?河道的官员为什么没来?” 他问的是现任河道道台汪家奇。这时,一个满身水湿的人走过来说:“启禀巡抚大人,我们汪道台刚才派人送了信来,说他们家住在包府坑,那里地势太低,怕要进水。他正带着全家搬东西,待会儿雨下小了,也许他就会来了。”说着,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杯水来。 田文镜勃然大怒,“啪”地把茶杯摔了个粉碎,他狞笑着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喝水!”他站在那里也不肯坐下,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里的民工吗?” 巡抚大人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可把棚子里面的人吓坏了。几个民工小伙子看事不对,连忙跟斗把式地跑了出去。只有刚才递茶这位没来及跑,他低声下气地说:“回巡抚大人,小的武明,不是民工,而是这河泊所的管事。” 田文镜一字一板地说:“记着,我这就发出宪牌,从现在起,由你暂署河道衙门的差使!” 武明吓了一跳,他连连叩头说:“中丞爷,这可使不得呀!小的这个河泊所管事,是八品,离河道道台的四品官差着好几级呢!再说,汪观察他…” “以后这里不再有什么汪观察、汪道台了。八品也好,四品也罢,都是要人做的官,不是人,他就不能当这个官!”田文镜转过身来,对跟着他的戈什哈吩咐一声,“明天你进城去找着这位汪观察,告诉他,要他好好地看家,连鞋也用不着湿。叫他稳稳地坐在家中听参吧!” 远处似有人声,还有八盏彩绘的玻璃风灯走了过来。田文镜以为是那个汪道台来了,心想,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叫你了。皇上对下边办事的人,从来都是说升就升,说贬就贬的,我这一手就是跟着皇上学的。 可是,他刚一抬头,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进来,紧跟其后的又是两个不男不女的人。田文镜还没缓过神来呢,又有一个既普通而又特殊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就在田文镜眯着眼看的这功夫,站在他面前的人说话了:“怎么,你当了巡抚眼睛里就没有朕了吗?” “啊!”田文镜觉得眼前一亮,“万岁…臣田文镜…恭叩皇上金安!请万岁恕臣…”他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雍正笑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惊慌失措的田文镜,又回头向外边喊了一声:“廷玉,你也进来吧。你的身子骨弱,比不得德楞泰和张五哥他们。哎,这位是谁呀,朕进来之前,听你们说得挺热乎嘛。” 武明刚刚还和田大人说话,一转眼间,棚子里又来了皇帝,可真把他吓坏了。其实,这个皇帝他已经见过多次了。这几天,老见他带上两三个人,到这里来转悠,时不时地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武明以为,他不过是开封城里哪家财主的阔公子、阔老爷、到河堤上来看热闹的罢了。谁能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皇帝呢?直到雍正问到他脸前,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奴才叫武明。您就是万岁爷?这可是从天上下来的真龙啊!万岁爷您也太辛苦了…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呢…奴才不认识您,奴才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 雍正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好好,说得真好…哈哈哈哈。哎,你是这里管棚子的吧,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吃的来,尽一尽你的地主之谊嘛!” 武明连忙说:“能,怎么不能呢…不过,这里离城太远,就怕万岁爷等不及…” “哎?谁叫你去弄山珍海味呢?你平常不吃饭吗?这里有什么,你随便弄点就成,最少也能给我们做点热汤吧。” 武明跑着出去了,雍正又说:“廷玉,你也坐下,田文镜你起来说话。” 田文镜站起身来,却一眼瞄见张廷玉和平日大不一样了。往常见到这位宰相时,他总是那么修洁,那么端庄,可今日浑身精湿不说,就连鞋子也全都泡透了,一坐下,地下马上就汪了一滩水。他心中正在诧异,雍正笑着说话了:“你不要再看了。张廷玉是淋着雨步行来到这里的;朕是张五哥背着过来的;而你这位巡抚大人,大概与我们全不相同,你是骑马来的吧?所谓的君臣分际,其实不过如此。这就是老百姓们说的,人和人不一样嘛。” 田文镜听皇上说到这里,突然灵醒了过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责任,他爬起身来一躬说道:“不行!皇上不能在这里了。您听,外面风狂雨骤,雷电交加。请皇上和张大人马上回城,由臣在这里守夜…” 张廷玉刚进来时,由于被河风吹得浑身几乎冻僵了,直到现在才暖和过来,看田文镜这紧张的样子,他笑了:“田中丞,你不要怕。河堤下就泊着皇上的御舟,洛阳的三十艘官舰也在这里护航保驾。你怕的什么呢?是不是你这个大堤不结实?我告诉你,开封城里也未必有这里更安全。” 雍正接过话头说:“田文镜,朕看,你自己心里就对这河堤不放心。你请朕进城,不就正好说明了,你自己就怀疑它能不能保得住吗?” 田文镜慌了:“万岁…要是这样说,臣可无言上对主子了——臣只不过为了预防万一…” 雍正站起身来说:“唉,难为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可是,你应该知道,朕要的不是‘万一’,而是‘万全’!你没有治过河,也不知道这条河的厉害。你这里下雨,淹的却是下游啊!告诉你,朕来开封已经六天了,就住在与你相隔几步之遥的老城隍庙里。朕看到,你自上任以来,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朕知道你是个好官,是个清官,你办差尽心尽意,朕也全都知道。”田文镜听到这里,心里一热,刚要逊谢,却被雍正止住了,“但朕还是要说你。你的心思一半用在民政上,另一半却用来对付朕。你想得最多的,恐怕还是怎样讨朕的欢心。想千方百计地保住今年大河不决堤,想让别的督抚们挑不出你的一点毛病。朕说的是吗?” 雍正这话说得可真够尖刻的了,果然是句句诛心,针针见血。田文镜就是想辩,也说不出口来。但他想想自己的难处,却又不甘心受到这样的责备:“…万岁教训得是。臣不过是想,能保住今年不决堤,就能争得秋季一个好收成。这样,明年治河就有银子了。说实话,臣现在缺的就是银子…”他趁机把筹款的难处说了一遍,却没敢说出向臬司借钱的事。到现在他才突然想到,这笔钱来得太容易了,说不定自己要被砸在里头;也是到现在他才明白,邬思道临走时说“可疑之利不可收,得之易时失之易”那句话,也许有点道理。 雍正听了田文镜的话,却看着张廷玉笑了:“廷玉,你听见了吗?朕决心清理亏空,看来竟要落个守财奴的名声了。” 张廷玉正色说:“田文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治河是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户部也有这项开支,你有难处应该早点向户部申明的嘛。或者具折奏明,或者去找上书房都行。这么大的事凭你一人、一省之力,是不可能办好的呀!” 田文镜咽了口唾沫:“张大人说得是。其实下官一上任,就连着给廉亲王上了两个禀贴,请他关照户部。也许是我上得晚了,也许是八爷事忙还来不及处置。可汛期将到,我这里等不得呀。实在没法,我才先从本省筹措一些。区区苦衷,还望皇上圣鉴。” 雍正却不愿把话题转到允禩身上,他略一思忖便说:“治黄就要从根上治。你要依照当年陈璜和靳辅那样,从上游直到下游,一段一段地治理。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要治表,更要治里,表里兼治,才能有成效。朕治过水,也遭过水难,还在水里泡过两天两夜哪!朕看你修的这个堤,就是勉强能顶得过今年,它也顶不过明年。黄河洪峰下来的情景,大概你没有见过。你这个堤,就像是个软皮的鸡蛋,一捅就全破了!朕敢断言,就今晚下这点雨,兰考那里的大堤就会全部决口溃倒了的。” 雍正这番话和邬思道说的竟然如出一辙,让田文镜大吃一惊。他现在有点后悔了,前几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呢?不过,他多少还存着点侥幸,李卫大概还不至于向皇上报告这件事。邬瘸子是李卫的老师,又不是皇上的老师,皇上哪能问到他呢。 正好,那个武明送吃的来了。瞧着他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又看看他端上来满满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有两条肥美鲜嫩的黄河鲤鱼,皇上可真是高兴了。他马上就说:“好好好,真是难为你了,做得又快又好。武明,你去把这鱼赏给外面的侍卫们。哎?有什么热汤没有?” 武明走上前来说:“万岁,您瞧这连天大雨的,黄河里的水早就喝不得了。幸亏,我这里接了点雨水,可是,还得用明矾澄澄再用啊。咱们这小地方,比不得皇宫,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只有一道说汤是汤,说茶就是茶的,万岁爷您尝尝,看合不合口。”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着一个硕大的茶壶,倒出了一碗粘乎乎,热腾腾的面汤样的东西,双手捧着,呈在了皇上的面前。 张廷玉上前一步拦住了:“万岁,这汤先赏给臣尝尝好吗?” 雍正笑了:“哎,你也太过于谨慎了。这个天不收地不留的地方,难道还会有人来害朕?再说,张五哥他们又还能不去监厨?” 说着,他端着汤碗就喝了一口,而且立即就大声夸赞:“好香啊!朕还从来没喝过这样的好汤呢!武明,你过来,对朕说说,这叫什么汤?” 武明笑了:“万岁,这是我们这里武涉县的特产,叫做油茶。我们这些干活的人,累了,渴了,乏了,饿了,吃的全是这个,不是什么稀罕物。” 雍正刚端起碗来想喝,却突然回过头来问田文镜:“邬先生大安吗?” 田文镜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皇上怎么会问到邬瘸子了呢?听皇上这口气,这邬思道还不是个凡人。要不,皇上说到他时,为什么只称先生而不说名字呢? 四十七回 刁巡抚仗势摆威风 真国士潇洒出汴梁 田文镜做梦也想不到,雍正皇帝会突然问起邬思道来。吓得他手一颤,正端着的油茶碗差点没掉在地上。他壮着胆子看看雍正,皇上还等着他回话呢。他不敢欺骗皇上,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回皇上,是…这样,哦,邬思…不,不,邬先生,他被臣辞退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被你辞退了?”雍正又问,“哦,一定是他作了让你不满意的事情。是上下捣鬼,或者是关说案子,再不然就是手伸得太长了,干预了你的政务?”看着田文镜那尬尴的样子,雍正心里早已明白,他还是故意地问着,“是不是你嫌他的写得不好,以前你递上去的奏折,不全是他起草的吗?朕看着满不错嘛,怎么你却把他辞退了?” 对于邬思道这个人,张廷玉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面。阿哥党的人们中,关于这位神奇人物,更是议论纷纷,张廷玉也从来不去探究。这是他的人生哲学,也是他一贯奉行的做官准则。他向来主张正大光明,看人对事都从大处着眼,不赞成小人行径,更不去做发人**的事。今天在这个黄水咆哮,浊浪涛天的小棚子里,他生平第一次听皇上说到“邬先生”这三个字,多年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心中的疑团也解开了。但是,他却不明白,这位邬先生既然有这样出色的才干,为什么不做官,而先在山西诺敏那里,后来又到田文镜衙门来,隐身屈就,当一名小小的幕僚?雍正皇上的这步棋到底是怎么下的呢? 田文镜却从皇上问话的口气里,听出了言外之意。他一边思量着,一边问答说:“邬先生的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也从不做任何越权出格的事。只是,他本身有残疾,许多事情不方便料理。再说,他要的钱也确实太多了些。他定打不饶地要臣每年给他八千银子,这事臣没法和别的师爷们说清、摆平。所以,臣只好礼送他还乡,邬先生自己也说,他情愿如此…” 雍正好像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邬先生这样好的师爷,别说八千,八万也值!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你用不起他,那就只好让别人用了。哦,昨儿个李绂见了朕,还一个劲儿地叫苦,说他身边缺人呢。不过,这事与朕无干,朕也是随便问问,你用不着心里不安。” 雍正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口不说了。可是,皇上越表明他“只是随便问问”,田文镜就越觉得不安。他前思后想,简直是头也大了,眼也晕了!皇帝老子亲口下问邬思道的起居、现况,而且张嘴合嘴都称”先生”,而绝口不提姓名,这位“先生”;可真是骇人听闻、身份贵重得没人可比的“师爷”了!到了此时,田文镜方才明白,那个文理不通的李卫,为什么会写了那封信来。李卫的信中有这样两句话:“你和他生分了,那必定是你的不是”,“你为了八千两银子,就不要他,也真是小家子气。”现在事情已过,再回过头去想想,邬思道的所做所为,真是无可挑剔。他对自己这位超次选拔的官员,既不据傲,又不巴结;既不在乎,又从不说三道四。自己交代给他的事,也没有一件不是办得漂漂亮亮。他不就是爱东跑西转的嘛,表面上看,是醇酒妇人,游山玩水,好像胸无大志似的。可焉知他不是在替皇上留意民情吏治,又焉知他不是在收集什么“情报?”他的身后有这么硬实的后台,他又怎能和那几位师爷相提并论呢?田文镜突然又联想到,邬恩道原来就在诺敏的幕府里,也是李卫推荐的,干的也是文案上的事。可诺敏的一切丑行,一切阴谋,都几乎没有一件逃过这个瘸子的眼睛。田文镜在山西遇上难题时,邬思道只不过向他田某稍稍点拨了一下,那个“天下第一巡抚”,就被田文镜打倒了。诺敏倒台后,邬思道又来到他田文镜这里,还是李卫推荐的,也还是做着文案上的事,这又暗示着什么呢?他还诚恳地对田文镜说,诺敏倒台,不是谁的功劳,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难道…他心乱如麻,不敢再往下想了。 张廷玉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在两代皇帝身边多年,能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吗?他看田文镜蔫了,就在旁边慢声慢气地说:“文镜啊,我要说你一句了,你见识不广,知人不明啊。邬先生不是凡品,他是位无双国士!他身有残疾,不便在朝做官,这才在下面干些事情,荣养身子。依他的才能,八千两已是十分廉洁的了。你请的那些师爷,明面上拿的虽然不多,可他们在背后收取了多少银子,你知道吗?我为相多年,这点情弊心里清楚得很。你不要为这点小事,误了自己的前程啊。” 雍正笑笑说:“咳,这本来就是一句闲话嘛,不说了,不说了。哎,武明,你这油茶是怎么做的?能不能给朕抄个配方单子,朕带回去,让御膳房里每天都给朕做了喝。”他回过头来又叫,“哎,廷玉,田文镜,你们都来喝呀,这油茶简直是妙不可言!” 武明在一旁看着,想笑也不敢笑。他心想,皇上啊,你要真的是天天都喝油茶,就不会说这话了。 田文镜有了机会,就又说起了黄河的事:“万岁刚才说到根治黄河,定要依照圣祖爷时的规模,其实臣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从开封向东南,黄水历年漫灌,旧有的水利设施早已荡然无存。臣以为应当重设河道总督,重新统一规划,才能逐年改观。” 雍正冷笑一声:“这还用得着你说?河道总督府就设在清江,只是没有总督而已。你看看如今的吏治,再看看如今河道衙门的那些官员们,他们的眼睛盯的根本不是黄河,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呢,任命个河道总督,还不等于是把钱都喂了他们!既然没有靳辅、陈璜那样的能人,朕宁可不要河道总督,也不能让那些庸人来滥竿充数。所以朕暂时还不能设河道总督,而让河道衙门吃着俸禄,领着钱粮,却只管巡视。需要治理之处,由各省自筹银子,分段治理。实在不够时,朝廷再补贴一些,这样只怕还会更好。” 田文镜碰了钉子,却又急于讨好,想了想又说:“皇上,臣自到任以来,已经巡视过河南全境。豫东黄河故道上,现在十分萧条,有的地方,方圆几十里都不见人烟。臣在想,能不能从直隶、山东等地,迁一些百姓过来。一来不让土地荒芜,二来可用作治河的民工。听说朝廷正在整顿旗务,要是派没有差使的旗人来开荒种田,恐怕更要合算一些。” “你这话简直如同儿戏!”雍正冰冷地把田文镜堵了回来,“你大概没有读过历史,不知道王莽就是因为这样干才丢了天下的。黄河故道上千里荒原,你逼着人们背井离乡地来到这里,还美其名曰要他们垦荒。可是,他们吃喝什么?住在哪里?谁给他们耕牛?谁发给他们种子?你田文镜是神仙,能变出庄园,变出场院来安置他们?你不懂就说不懂,不要装懂。你以为旗人就是那么好打发的?现在他们每月拿着月例银子,舒舒服服地北京跟前种田,尚且打着不走牵着倒退呢,你倒想让他们到河南来垦荒?真是海外奇谈!田文镜啊,田文镜,你可真会给朕出馊主意。算了吧,你规规矩矩地办你的差,先把这里的吏治弄好,能治平均赋,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有了大树,还怕别人不来你这里乘凉?朕告诉你:不要瞎操别的闲心,先干好自己的事,才是正理。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这就是朕送给你的两句话。要换个人,朕还懒得和他说这些呢?”雍正说得口渴,自己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油茶,又顺手指指边上的另一碗说,“你怎么不喝,嫌这油茶不对口味还是怎么的?” 田文镜现在如堕五里雾中,连手脚都不知怎样放才好了。自己冒雨出来巡河,本是自讨苦吃,可偏偏被皇上看见,一见面就先表彰了他。他也觉得“讨好”讨到了正地方,实在是求之不得、千载难逢的荣宠;可要说今天幸运呢?自己说什么皇上就驳什么,批得他狗血淋头。批完了,训完了,又蒙皇上赏赐油茶喝!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看来,什么也不怪,只怪自己猜不透皇上的心。他不敢再说话了,也不敢再提什么治河的办法了,还是在一边老老实实地呆着吧。 雍正皇上大概已吃饱喝足,他站起身来了,田文镜也赶忙起来躬身侍候着。皇上好像还有未尽之意地说:“朕今夜就要启程到下游去看看,然后就打道回京。河南这地方很重要,也很贫穷。朕把河南的事交给你,自有一番深意。你要切记,黄河之事当然要办好,可更重要的是吏治,吏治不清,别的什么也谈不上!萧何是位能臣,他一下子就定了三千律条,可订得再多,不是也要靠各地的官员来执行嘛。朕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能指望像先帝那样坐六十一年山河。但朕只要在位一日,就一定要遵照先帝的遗愿,兢兢业业地把事情办好,无愧于后世子孙。朕不学朱元璋,贪官墨吏逮住就剥皮;但朕也不想学赵匡胤,他不肯诛杀一个大臣,弄得文恬武馆,让好好的山河,落个七颠八倒。如今的天下,是宽不得,也容不得。你一宽,一容,有人就要胡作非为。所以你要给朕猛力作去,朕只要这个猛字,只要这个绝不宽容。你好好地干吧,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田文镜恭送皇上一行登上船舰。这时他才看到,那艘船舰上,冒雨随着皇上巡视的还有山东巡抚、安徽巡抚、李绂、范时捷等一大帮人哪! 昨夜的这场大雨,来的也骤,去得也急。待田文镜回到城里时,天已经放晴了。他是坐着八抬大轿回来的,一路上,不断走下轿来询问民情,查看有没有受伤、受淹的百姓。听到百姓们全部安然无恙,他的心里才略感快慰。 他正要回府,突然,轿前传来一声凄厉地喊叫:“青天大老爷…民女有冤哪!” 这动人心魄地叫声,激得已经昏昏欲睡的田文镜惊醒了过来。又听外面轿夫们怒声喝斥:“走开,走开,不许拦轿!有冤到开封府去告状!” 那个女人好像并不肯离开,正和轿夫们拉拉扯扯地撕拽着。轿夫衙役们的怒喝声中,那女人号啕大哭:“你们这些该遭天杀的,为什么这样凶狠!你们草菅人命,你们不是清官,开封府还有没有包龙图啊…” 田文镜被她叫得心烦意乱,用脚一顿轿底,大轿停了下来。田文镜哈腰出轿,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篷头垢面,浑身泥水地跪在轿前。她看见大老爷出来,便跪着向前爬了几步,一边叩头,一边哭叫着:“大老爷,你要为民女作主呀…我的男人让人杀死在葫芦湾已经三年了,我也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我整整告了三年,却没人肯替我申冤哪!”说着,说着,她的泪水滚滚流下,最后竟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大街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田文镜皱着眉头问,“你叫什么名字,有状纸吗?” 那女人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仍是抽泣着说:“民妇晁刘氏,我的状子三年前就递到开封府了。府里开始准了,可后来又驳了。我第二次又告到臬司衙门,臬台大人还是交给开封府审,那凶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再捉就又再放。可怜我一个寡妇人家,带着孩子串着衙门打官司,把三十顷地和五千银子全都赔进去了,他们硬是不肯给我说句公道话呀…天老爷,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管管我们这可怜的人?昨天夜里,你又打雷又闪电的,却为什么不劈死那些该遭天杀的人哪?啊…我的儿呀…你现在落到谁的手里了…” 田文镜听得心惊肉跳,他已经预感到这案子来得不同寻常。便问晁刘氏:“本官原来就在开封府,怎么没见你前来告状?” 晁刘氏哭着说:“大老爷不知,这一年多,民妇家也败了,产也没了,我宁肯守着儿子,屈死也不愿再告了。可是,这些天杀的东西又偷走了我的儿子呀!我的姣儿,你在哪里呀…”她像一个疯子似的,目光痴呆,神情恍惚,直盯盯的瞧着田文镜,两只手又在天上胡乱地抓着。 田文镜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想了一下说,“你的案子我接了。你放心地回去,最好是找个人替你写个状子呈上来,递到巡抚衙门里,给姚师爷、毕师爷好了。你现在住在哪里?” 晁刘氏磕头如捣蒜地说:“大老爷,你若能给民妇昭雪冤情,你必定公侯万代!民妇早已没了住处,现在借住在南市亲戚家里。” 田文镜回到抚衙,刚要进门,却听一个衙役在身后轻轻他说:“田大人,请您留步!” 田文镜回身一看,原来是衙里的一名跟班李宏升。便问:“你有什么事?” 李宏升紧走两步,凑近近前问:“大人,今天这案子,您是不是要批转别的衙门?” 田文镜说:“本大人做事,从来都是有根有梢的。我要亲问。亲审,还要亲自判决!” “如果是这样,就请大人马上派人把这个晁刘氏带来,哪怕是押到牢里呢。不然,到不了明天,大人您就见不着她了!” “啊!为什么?” “大人,小的不敢瞒您。这晁刘氏的丈夫晁学书是小人的表哥,这案子牵涉的人,也全都是本地的高官显贵。大人您要真心想问这案子,就得防着别人先走一步,害了苦主;您要是不想过问这案子,请大人看在小的跟随大人一番这点情面上,给小的一个实信。我好马上去知会表嫂让她躲出去,最好是远走高飞。走得越快,躲得越远越好。”李宏升说着,说着,眼泪扑扑嗒嗒地就下来了。 田文镜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个案子肯定牵连着省里官吏们的龌龊事。雍正临走前嘱咐的那个“猛”字,在他的心头震响。好!我打了灯笼还找不到这碴口呢,如今送上门来了,岂能让它白白放过去。别说是什么上下勾连了,就是全省的官员们全都通同作弊,甚至比山西的诺敏手段更高,我也要问他一问,审他一审,让他们都来看看我这巡抚大人的厉害!他回头瞧着李宏升冷冷一笑说:“咱们河南这块地盘,大约还是在大清皇帝治下的地方吧?你今天要是不说,本抚兴许还不一定要管;今天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本大人倒真想瞧瞧,是谁在这案子里闹鬼!你马上去开封府尹马家化那里一趟,传我的话,叫他马上到我这里来。也告诉你表嫂,今天夜里,叫她哪里也别去,就在家里等着看热闹吧!” 李宏升刚要走,又被田文镜叫住了:“哎,你顺便带几个人去邬先生那里。不管他在干什么,也请他一定要来一下。要是他走了,你想尽了办法,也得把邬先生给我找回来!” …———上册完… 四十八回 游旧址睹景生感叹 见故人只为保平安 田文镜一夜未曾合眼,拖着沉重的步子,疲惫不堪地回到签押房。刚刚坐下,那位钱粮师爷张云程就过来说:“大人回来得正好。藩司车大人来拜会您,我们回说您不在,他又不肯走,如今正在西花厅里候着呢。” “他说有什么事么?” “没说。” “请!” 今天的田文镜若与昨日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别看他夜里在雍正皇帝面前挨了训,可皇上的话里,不也透出了信任和器重吗?不也说了“朕只要这个绝不宽容”吗?有了皇上这句话,他田文镜谁都不怕,更何况这个他的下属藩台车铭? 他的这个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车铭却无从得知。田文镜刚刚端坐在案头,就听车铭在外边笑着说:“田大人夜来辛苦,到这时才回来吗?哎呀呀,大人如此关心百姓疾苦,栉风沐雨,连夜巡河,真让我辈惭愧呀!” 话到人到,可他走进来一看,哟!风头不对呀。田大人袍服端庄,正襟危坐在堂上,身后四位师爷侍立,两旁衙役站班,因熬夜而显得憔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车铭是个聪明人,马上“啪”地打下马蹄袖,行了下属参见上司的廷参之礼。心中还一个劲儿地纳闷:哎,田某人这是和我闹的什么玄虚? 田文镜抬手一让:“车兄请坐!”回头又高喊一声,“上茶!” 车铭不敢大意,接过下边呈上来的茶杯,又乘机向正中踞坐的田大人偷愉地瞟了那么一眼。车铭此人,五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他从十八岁进士及第至今,已在官场里混了三十多年。从知县一步步地升上来,而且一直是干着肥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全托了八王爷的福”但他心里仍是不满,因为藩台和巡抚之间,虽然只有一步之差,却是咫尺天涯。藩台是“方面大员”,而巡抚是“封疆大吏。”可就是这小小的差别,他却得屈居人下,看着人家的脸色办事,为什么自己就升不上去呢?他想来想去,也找不着原因。就说眼前的这位巡抚大人吧,几天前,还因筹款的事儿在自己那里,又是恳求,又是叫苦,谦恭得让人发笑。两日不见,他怎么会这样托大了呢? 他这儿正在琢磨,田文镜在上面打着官腔开口了:“让你老兄在这里枯坐久等了。你要见本抚,为了何事呀?” 车铭不愧是老油子,这场面他见得多了。官场里不就是这样嘛,宦海沉浮,哪有什么定规呀!他轻咳一声,正容说道:“回巡抚大人,河工所需的三十九万两银子,已经如数拨了出去。本省学政照会藩司,说他已接到朝廷谕旨,乡试在即,要各省早做准备。可是,开封的文庙和书院这两处,却因年久失修,昨夜又遭暴雨,已经泡塌了十几间房子,其余的也岌岌可危。万一秋试时坍塌下来,砸坏了几个秀才,那可就是担戴不起的责任了。我算了一下,修复这两处,大约要五万银子。可我们藩库里的银子,又一两也不敢动。所以卑职才来请见抚台大人,请示这笔银子要怎样出法?”车铭一口气说完,抬起头来直盯盯地瞧着田文镜,带着一副“看你怎么办”的神气。 田文镜心里有底,十分从容地说:“哦,这事你不是已经给本抚来了咨文吗?我早已拜读过了。据我看,山东赈灾和拨款购买漕粮的事并非急务;年大将军所要的军需,原来就是备用的,现在既然打了胜仗,就更可以缓些时日了。文庙和书院的事,不能误了,五万也太少了些,就给他们七万吧。另外,河工上也还缺银子,你再拨出个三四十万,大概也就可以了。” 车铭大吃一惊:“这个嘛…抚台大人,我这里有银子不错,可都是咱们河南不能挪动的,是户部存在这里的呀!您先头已经用了三十多万,还不知上头答应不答应呢,哪还敢再用。年大将军过境时,没有个十几万,恐怕也下不来。这样粗粗地一算,刚刚拉平了的亏空,一下子就少了近百万。朝廷如果怪罪下来,谁能担当得起呀!”说完,他一眼不眨地看着田文镜。 “你放心,这当然不要你来承担责任。我既为本省巡抚,河南的军政、民政、财政、法司,全都要一体照管。出了事,自然也由我来担待。”说着,回身取出笔墨纸砚来,提笔疾书,写好了一张条子,递给站在身后的张云程:“你拿去用印,回来交给车大人,让他遵照执行也就是了。”他一抬头,看见马家化走了进来,又说,“毕师爷,请你和姚捷先去见见马家化,就说我马上就召见他。” 站在田文镜身后的四位师爷看得眼都直了。他们跟了田大人不久,平日只知道这位大人,办事爽快,不辞劳苦,虽然说脸冷一些,可也并不武断。可他们瞧着大人今天这神气,竟像是有意要开罪车铭,而车铭是手握财权的人啊!得罪了他,不是要撵走财神爷,扳倒摇钱树吗?他们正想出来说句转弯子的话,田文镜却对着瞠目结舌的车铭开言了:“至于年大将军过境之需,似乎更用不了那么多。年大将军是位儒将,他当然懂得什么叫‘秋毫无犯’。他已经有了兵部的正当军需,从河南过一下,无非是宴请他一次罢了,怎么会要那么多的银子?” 车铭可真急了,他也有心想让这个二百五的巡抚栽个大跟斗。他接过张云程递过来的单子,看也不看,就塞在袖筒里说:“职藩谨遵宪命。不过,卑职诚心地奉劝大人一句,河南是个穷地方,银子来得不易呀!为追此亏空,抄了三十多人的家,逼死了四个县官。年大人当然不会向我们要银子,他带的那三千多人,就是吃最好的酒席,也不过化用两万银子罢了。我一定遵照抚台大人的宪谕去办。” 师爷里的吴凤阁,听出了车铭的话外之音,忍不住插言说:“中丞大人,您刚才说的银子,眼下还用不着。河工上的钱还没用完呢,等用时再提不迟。年大将军过境前,上边甘肃,陕西幕府里咱们都有熟人,知道消息早。他们怎么办,咱们依例照搬也就是了。”说着,悄悄地向车铭递过一个眼色,两人眼光一碰,又迅速躲开了。 田文镜似可似不可地说:“好吧。车兄,你还有别的事吗?” 车铭笑容可掬地说:“其实,下边这事说不说都没什么,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河道上的汪家奇接到宪谕说,他的差使已经撤了。大人说他擅离职守,其实是个误会。他昨晚上被我传去商议河防上的事,并没有在家。此人干练老成,又是多年的老河务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突然换上新人,怕要误事的。至于武明嘛,自然也不能委屈他,铸钱司还少一名司正,也是上上的肥缺。我的意思,就把武明补上去,这样,岂不就两全齐美了吗?” 田文镜沉着脸一直听完,却不置可否地说:“哦,我知道了。老兄道乏吧。”说着就端起了茶杯。清代自明珠当宰相以来,官场里说话,所谓献茶,只是摆样子的。不论是主是客,只要一端茶杯,就表示话已说完,“情尽余茶”了,这就叫“端茶送客。”下边的人都懂这规矩,一见巡抚大人端起了茶杯,不用招呼,就一声高喊:“送客了——”你不走也得走! 眼看着车铭走出花厅,田文镜回头又问:“那个李宏升回来没有?”见没人言声,他又下了严令,“去,传齐全衙所有人丁,马上行动,把邬先生给我请回来!” 可是,田文镜毕竟是亲口下了逐客令,现在才想起邬先生来,岂不是大晚了一些吗?邬思道是个明白人,他正巴不得被撵走哪!从抚衙回到家里,他连房门都不进,站在院子里就下了令:“管家,你现在就去雇驮轿,今夜我们就动身,先去湖广,再到南京!” “是!”管家答应一声,又问:“请爷示下,您要带多少家人?行李是不是也要准备一下?”一边说,他还偷偷地看着邬思道的脸色,琢磨着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邬思道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是在和谁生气。只听他笑笑说:“我这趟出行,大概未必再回来了。家人们去留自便,愿意跟我去的,我欢迎;不愿去的也绝不勉强,每人送三百两银子作为谢礼。你不能走,得等我到了南京后再回来。当然我也要另行赏你,行李我要带走,房子里的粗重家具,也全都赏了你。好了,你快去办吧。” 两位夫人兰草儿和金凤姑,正在屋里做针线,听见邬思道说得热闹,连忙迎了出来,把他搀进房里。问他:“爷这是发的那门子疯?怎么说走就要走?” 邬思道在安乐椅上躺好,大声叫着:“拿酒来,今天咱们要好好地庆祝一番!告诉你们,田文镜把我开销了,这可真是一大快事!他这帖膏葯糊在身上,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今天他终于说出了请我走人的话,我可得以消闲了。”说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早就有心要重返故园,与你们一起,疏食邀游,长伴梅花。这次超脱出来,可以偿还夙愿了。哈哈哈哈…”笑声中,杯中的酒又被他喝光了。 凤姑和兰草儿她们俩一听这话,全都愣住了。这两个女人,虽然都是他邬思道的妻子,但金凤姑是邬思道的表姐,而兰草儿却是他的“续姑姑。”说起来好像有些**,可要论起真来,却是一部充满神奇和辛酸的爱情史诗。邬思道年轻的时候,人生得漂亮,学问也好。那年正赶上南闱考试,邬思道辞别无锡老家来到南京,投奔他的姑姑。他的姑夫叫金玉泽,纳捐做官,当着南京虎踞关的千总。邬思道第一次出远门,进了南京这六朝金粉之地,看什么都是稀罕的。他走走看看,走走瞧瞧,就来到了城隍庙前。也是正该有事,他只顾了看景,却不防和一个进香归来的年轻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又羞又急,伸手就打了邬思道一记耳光。邬思道头回来南京,人生地不熟,也只好自认晦气。他多方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姑姑的家,一敲门,哪知出来开门的,正是刚才打他的那位姑娘。后来,和姑姑说话中间,才知道打他的是他的表姐金凤姑。邬思道在姑姑这里住了下来,准备应考。姑姑看上了邬恩道的才华,就把女儿许配给了邬思道。两人又成了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结亲的一对姐弟姻缘。 世事常常出人预料。邬思道下场后,虽然做得花团锦簇,可考官却受收贿赂,该取的全都落榜,不该取的又高中榜首。秀才们不干了,邬思道更是激愤满腔。于是就发生了南京学子抬着财神冲进贡院、殴打考官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康熙皇上震怒了,主考官当然难辞其咎,可带头闹事的邬恩道,也被明令通缉。邬思道只好潜逃在外,到处流浪,又不幸被劫道的土匪打断了双腿。十年之后,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邬思道才架着双拐重回三吴老家。也在这里,他第一次遇上出京办差的四爷胤祯。 胤祯心怀大志,当时正在扬州私访,在路上巧遇邬思道。因邬思道和四爷的家人戴铎有同窗之谊,便被邀上酒楼吃酒,又在那里见到了他的另一位同年扬州太守车铭。车铭追随八爷,正是平步青云之时。小人得志,非逼着邬思道作诗不可。邬思道推托不过,便趁着他们闹酒的机会,即席赋诗一首: 苦苦苦苦苦皇天。 圣母薨逝未经年。 山河草木犹带泪。 扬州太守酒歌酣! 无锡书生邬思道谨赠 他写得酣畅淋漓,堂堂正正,又敲在了点子上。眼下正是太后丧期,他们在酒搂上恣意闹酒,少说也是个大不敬之罪。邬思道诗句一出,吓得车铭魂飞魄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四爷见这个书生如此才华,欣喜若狂,当时就要把他留在身边。可是,邬思道却日夜都在想念着金凤姑,想早点见到她。他不顾四爷的盛情挽留,不辞而别,一个人悄悄地去到南京。可不巧,姑夫金玉泽已经升职进京。他辗转来到北京时,姑姑又已去世,姑夫却把姑姑房中丫鬟兰草儿收做了填房。金玉泽撕毁前约,将凤姑另嫁了八爷的亲信党逢恩。党逢恩是个势利小人,他和岳丈密谋,要以逃犯罪名,将邬思道秘密杀死。生死关头,在南京时就暗中挚爱着邬思道的兰草儿,挺身而出,盗出了后门的钥匙,送走了邬思道。她一句话都没说,只在分手时扑上前去,在他的脸颊上甜甜地亲了一口,偿还了自己的心愿。 邬思道逃脱灾难后,病倒在一个禅院里,后来被雍王爷收留。从此,他就与这位天之骄子结下了不解之缘。雍正夺嫡登基,朝中人等都说十三爷立了首功。可他们却不知,真正运筹帷幄、在四爷逐鹿中原时起到决策作用的核心人物,正是那个从来都不曾亮相的邬思道。雍正即位的当天夜里,一队兵丁包围并查抄了金家。金玉泽和党逢恩因密谋作乱,而双双被诛,金凤姑和兰草儿这一对“母女”,在混乱中逃了出来,投奔了邬思道。邬思道不计前嫌,也不管她们俩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称呼、什么名义,全都收留下来。好在一个本来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而另一位对自己不但有救命大恩,还曾经表示了对他的爱慕。就这样,他们三人成了患难与共、再也不肯分开的亲人。 他们这家人的遭遇,早就引起田文镜的注意了。可他费尽了心机,也没探听出来个所以然来。现在邬思道终于摆脱了田文镜的纠缠,凤姑和兰草儿都感到莫大的欣慰。兰草儿直言直说:“田文镜算是个什么玩艺?在太原见到他时,我瞧着他那狼狈样就觉得恶心。爷真不该救他,这不是救了一个中山狼吗?” 凤姑却有另一种看法:“要叫我说,这真是件大好事。咱们爷早就腻歪这龌龊的官场了,离他们越远越好。难道没了田文镜咱们就不吃饭了?” 邬思道喝了两杯酒,兴奋得脸上放出光来。他躺在靠椅上舒服地说:“你们不要恨姓田的,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你们也不要说这话来安慰我,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这世上的事,不但你们两个不知道,田文镜更不知道。真正知道我的只有三个人:皇上、十三爷和李卫!你们只需明白,我早已是累极了的人,也根本不想在这名利场中再混下去了。何况这里不只有田文镜,还有一位未曾露面的车铭、车大人哪!好在家里尚有良田三百顷,产业十余万,就此撒手人生,逍遥自在,又何憾之有?田文镜好,他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他肯放我走,也算替皇上放了我。我如蒙大赦,又何乐而不为呢…”说着,说着,他竟酣然入梦了。 暮色苍茫时,几辆骡车,悄然地走出了城门。这座历经千年的沛梁古城里,曾结纳过无数的文人騒客,也曾有过自己的辉煌。邬思道也许不是从这里出走的最后一人,他将走向何处?他,还会回来吗… 邬思道一家三口,从离开河南境后,便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看。在武昌,他们上璐珈山礼佛,在黄鹤楼观景,玩得十分开心。几天后,又买舟东下,来到了南京。在这个留下他们许多回忆的地方,旧地重游,当然有说不尽的感慨,道不完的喜悦和酸辛。虎踞关、石头城、老城隍庙、莫愁湖、桃叶渡全都玩遍了。说起当年凤姑给了邬思道一记耳光的事,夫妻三人捧腹大笑。谈话中又说起了贡院,两个女人吵吵着要去看看,邬思道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两眼盯着面前云水浩渺的长江天险,脸色变得越来越沉重。 两位夫人都与他息息相关,他的一举一动,也时刻牵动着她们的心。凤姑见他沉默不语,便陪着笑脸说:“快,你坐下来歇歇。都怪我们不好,一玩起来,就把你的身子忘记了。好在天长日久的,咱们歇一会儿就回去。明天嘛,是去鸡鸣寺,还是游玄武湖,都由你来定好么?” 兰草儿更绝,她说:“再不,咱去游秦淮河好了。爷放心,不管你找什么美人来陪你,我们也不会翻醋坛子的。” 邬思道怅然若失地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水说:“唉,你们哪!我出门就坐轿,又一步不能走,我累的什么呢?” 俩人一听这话,就更是上心了:“那你为什么…” 邬思道一指前边:“你们瞧那只大船!” 两人顺着邬思道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江里泊着的是一艘官舰。舰上蒙着鹅黄色的遮阳篷。甲板上还站着一位老头,正和一大群人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这里离得太远了,说话声当然是听不见的。可是,官舰上插着一面明黄色大旗上的字,在艳阳丽日下,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钦点南闲学政钦差两江观风使鄂 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免见回避 邬思道嘴边闪过一丝苦笑:“看见了吗?这是鄂尔泰的座舰,他也到南京了。” 凤姑看看丈夫的脸色说:“他来南京关咱们什么事?他来他的,咱们玩咱们的,谁怕谁呀?他敢把你怎么样?你要是不想见他,咱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邬思道忧郁地一笑:“这个鄂尔泰在皇上面前,宠信不在李卫之下,可是他的歹毒和狠辣却连田文镜都得甘拜下风!皇上即位的那天夜里,他奉旨查抄了十三家财产,金家也是在那天垮了的。” 两个女人像被阴风吹着了一般,激凌凌打了个寒颤,脸色也突然变得苍白可怕。那一晚上的事,实在是终生难忘。事先并没有一点动挣,善扑营的几百铁骑,就如神兵天降一样冲了进来。他们把金玉泽从热被窝里拖出来,让他穿着单衣,跪在门前的雪地里。家里所有的男女,也全都集中起来,一律搜身,也一律囚在一间库房里,连件棉衫都不让穿。那一天可真冷啊!金玉泽就是在那天夜里,连冻带吓,僵跪至死的。事情虽已过了两年多,可她们一想到那可怕的时刻,还是吓得浑身战抖,这老头儿的手段也真让人佩服!可细想起来,这事既不能怨恨皇上,又不能怪罪邬思道。不全是金家自己作孽吗?她们又都无话可说了。 邬思道看了她们一眼,也知道她们正在想的是什么事。他慢慢地说:“这几天来,我总觉得心里有事,却就是说不出来。一见鄂尔泰,倒给我提了个醒。明天我就到总督衙门去,我必须马上见到李卫。走,回家!” 高高兴兴地出来,满腹扫兴地归去。回到馆舍,两个女人,服侍邬思道洗了身子,让他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邬思道睁开眼睛说:“你们现在想的什么,我全都知道。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如果不爱你们,哪还有今日?金家败亡的时候,十三爷曾叫我不要再管你们的事,我没有听他的话,尽管我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我现在的境况并不很妙,说给你们,又让你们为我担心,何必哪!可是,有一句话,我非说不可,那就是这世界虽大,我却三尺难藏!只要雍正爷在位一日,我就别想有一时的清静。我现在还不能归隐,要归隐也得想个妥善的办法。” 凤姑是读过书的人,知识稍微广一些,她看看邬思道说:“你别胡猜乱疑的,我们既然跟了你,你到哪里,我们也自然要跟到哪里,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只是…只是,我们心里难受,要不是我们拖累了你…”她说不下去了。 兰草儿心里也同样难过,她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说:“爷心里明白,既然你害怕,那就躲开呗,为什么还要上李卫那里凑呢?” “唉,你们不懂啊!李卫现在遇上了难处,我得帮他一把。李卫这人,我是知道的,别看他少了一点文采,可他的聪明却一点也不亚于别人。他是个仗义的人,人对他有点滴之恩,他必定要涌泉相报。他和宝亲王弘历又特别要好。我的事,也只有让他在宝亲王面前说话,才能有出头之日,也才能保得我一世平安。你们俩睡去吧、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不要来打搅我。” 两人哪敢去睡!见邬思道闭上了眼睛,她们就坐在他的床头,轮番地替他打扇,竟一直坐到天光放亮。 南京明代故宫废址的西北,多有一些大衙门。贡院、巡抚衙门、总督衙门等等。可是,座落在这里的江宁织造司更是不同凡响。当年,康熙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这里,这就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曹寅的府第。曹家是在清太祖努尔哈赤时代,就当了满族包衣奴才的。历经几代,才成为清初的一大望族。可是自从康熙去世,雍正登基之后,却又被多次抄家。前一个人抄过刚走,后一个人就再次来抄。抄来抄去,这里已是面目全非了。曹氏后代子孙们,死的死了,充军的发配到边疆了,剩下的七零八散,谁也不知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灾难。不过,这里毕竟曾有过昔日的辉煌。因为康熙每次来住,就要重新修葺一新,所以早就是皇帝行宫的规模了。今天,邬思道从这里路过,也掀起轿帘来看了一看。他看到的却是宫阙依然,人事全非的情景,不由他不感慨万分。 过了江宁织造司不远,就是李卫的那个总督衙门了。软轿在此停住,邬思道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这总督衙门的建筑,也是非常壮观的。轩敞高大的府门紧闭着。门上朱漆铜钉,衔环叮当,两尊汉白王雕成的石狮,蹲坐在大门两旁,注视着广场上的过往行人。两行卫士,列队挺立,腰刀佩剑,目不邪视,与那白色的石狮,恰成鲜明的对照。广场上,立着一座高约三丈有余的铁旗杆。骄阳下举目观望,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的帅旗上,绣着雍正皇帝御笔亲书的一行大字: 钦命两江总督李 总督帅府里大概正在议事,来的人看来还真不少。门外广场四周,歇着无数大轿。也许是天气已近端阳,气闷炎热;也许是轿夫们等得太久,闲得无事可干。他们便东一片,西一堆地挤在一起,正在海阔天空的神聊。这情景与门前那肃杀、静穆的气氛比较起来,又别是一番风味。跟着邬思道来的轿夫,不敢前去通报,却回过头来直看着这位先生。邬思道没法,只好瘸着两腿亲自走上前去。可他离大门还远着呢,就听一声断喝:“站住别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邬思道一直等那个戈什哈来到面前,才从怀里掏出名刺递了过去、从从容容地说:“烦请通报,我要见你们李制军。” 那戈什哈拿着名刺上下端详了好大半天说:“鸟…思道?嘿,今儿可遇上稀罕事了。这世上姓什么的都有,我还没见过姓鸟的呢!哎?不对呀,怎么这个鸟还长着耳朵?这又是个什么鸟?”他回过头来又说,“我们大帅正在和各县来的官员们议事。吩咐了,今日不见客。你改天再来吧。” 邬思道遇上了这等事,真是笑也不得,骂也骂不得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好,今天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这个李卫,自己识字不多吧,还又带出了一群睁眼瞎的兵!你再好好看看,看清楚点,那上边写的是个‘鸟’字吗?不过,既然李卫有事,你就叫翠儿来接我吧,我先见见她也行。” “什么,什么?翠儿,翠儿是谁?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邬思道有点火了:“翠儿是谁用不着你问。你快去,把李卫的老婆给我叫出来!” 那戈什哈见这位发了脾气,有点慌了。可是,仔细一看,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瞧他这身打扮,穿戴普普通通,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既不像官,又不像民,更不像有钱有势的大财主。要说特别,也就是站到人群里边显得整齐修洁点罢了。再看他的风度,似贵不贵,似贱又不贱。说话到是挺文雅的,可一上火,又这么噎人。他这里还在猜测,邬思道可等不及了:“哎,我说,你快点行不行,快叫你家主母出来见我。她要是说不见,我回头就走还不行吗?” 戈什哈没法,只好进去回禀主母。可他去时,慢慢腾腾,回来时却是一路小跑。来到跟前,先十分麻利地打了个千,然后就跪下磕头,磕完头起身又是一个千,这才开口说话了:“爷确实身份贵重,小的得罪了,我们宪太太发了话,叫小的快快来请。因衙里正在议事,宪太太出来不便,请您老体谅。爷这边走,您请!” 邬思道畅怀大笑着说:“怎么?我不是‘鸟先生’了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约有五两重的银子扔了过去,又返身对跟他来的轿夫们说,“回家去告诉两位太太,没准儿,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如果这里能住得开,我就派人去接她们。” 那个戈什哈见这位爷出手大方,此时他又成了向导、就更是卖力。两人穿堂越户,来到李卫的官衙后院。翠儿早就迎在门口,见邬先生进来,先蹲身福了两福,又说:“我已经派人叫他去了,先生,您这边请!”回身又叫丫鬟:“梅香,快去取一盘冰湃葡萄来,给先生送来解暑。”说完便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先生走过去,才紧紧地跟在后边。看得那个戈什哈眼都直了。 进了正厅,翠儿就要行礼,邬思道却笑着说:“罢了,罢了,不要讲那么多的礼数了,你如今已不是雍王府的丫头;我也不再是雍王爷的师友。我一个山野散人,一个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了的闲人,让你这诰命夫人向我行的什么礼呢?哎?这里满屋子全是书。好啊,好啊,李卫知道读书了,真让我高兴。”说着拈了一颗冰湃的葡萄在嘴里含着,又浏览了一下李卫的书架,不看还罢,一看,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翠儿,你瞧瞧,这一本是前年的皇历,而这本又是什么呢?哦,是算命先生用的书。嗯,这一本《唐人传奇》,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好,这才是真李卫,要不是他,绝对不会买这些书。” 翠儿说:“嗨,别人不知,先生您还不知道他吗?他哪里是要读书,全是买回来装幌子的。前些日子,那个也是姓李的叫…哦,叫李绂的,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不读书,他回家来就说,李绂这人还算不错,要是再有个更坏的人来挑我的毛病,那可怎么好啊!所以就急急忙忙地叫人去买了这些书来。买是买了,可他却从来也没有摸过。我问他,你怎么光买不读呢?他说的话才真叫气人哪!他说,咳,原先在四爷书房里我还不正眼看它们呢。现在再读,不是临上轿才扎耳朵眼吗?先生,您要是能常在这里也许能教教他。他和我说,田文镜容不下您,还说您一定要来见他。我就天天盼您呀!依我说,先生您干脆就在这儿住下好了。哎,我那两位嫂子怎么不跟您一起来?您真该把她们也带来,我们也好在一块堆儿说说话,那多好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招呼丫头们献茶,还又亲自捧着,送到邬思道面前。 邬思道听着翠儿这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却又简捷明快的话,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他们当年虽然都在雍王府里做事,可身份却大不相同。李卫是书房里的小厮,翠儿是内府的丫鬟,而邬思道却是雍王爷的座上宾相。合府上下,谁见了他,也得规规矩矩地站下,打躬行礼。就是弘时、弘历和弘昼这三个王子,对邬思道这位在父王跟前师友兼备、说一不二的人物,也全得执子侄辈的大礼。那时他也曾见过小翠,但却从来也没说过一句话。她在这位先生面前,也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有一点轻慢。可世事变化太快了,几年不见,当年少言寡语的小丫头,如今变得这么爽快,这么开朗,这么亲切,这么懂事,又成了二品诰命夫人,真真是让人应当刮目相看了。听翠儿终于说完了,他才说:“李卫买的这些书,与其摆在这里充数,还不如不摆更好。那个李绂就是个有名的道学先生,他说李卫不读书,指的是李卫不读正经书。你看,这书架还放着一本《春宫图》,这是**嘛,哪能摆到人眼前?要是让外人看见了,一个状子告上去,李卫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这上面的书,全都要换掉!回头我给他开张单子,叫他按方抓葯也就是了。” 这边正说着话,李卫已经大步流星地赶了进来。翠儿迎到门口笑着说:“先生在这里坐了好大一会儿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就是外面有天大的事,让他们先议着不行吗?哪怕你先回来见见先生再去呢,就能误了你的军国大事?” 李卫也不答话,先自摘了顶子,脱了袍服,然后走到邬思道面前,一个千就打了下去,起身又重新跪下磕头,完了又是一个千。这才站起身来说:“先生别见怪,我也是急着要赶回来的,可是…唉,官身不由己呀!” 邬思道笑了:“你以后见了我,千万别行这大礼,咱们执个平礼也就是了。你又磕头,又作揖,外加上连着打千,我又搀不能搀,扶不能扶的可怎么好?再说,我现在的身份,哪能受你这样的大礼?从今天起,雍王府的规矩全都免了!我原来只是想见见你,而且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偏偏你的门丁要叫我‘鸟先生’,把好好的事闹得大发了。哎,我今天是要问你一件大事的。鄂尔泰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李卫说:“谁知道啊!前天我本想去拜见一下,咱们不是‘地主’嘛。可你猜都猜不到,他的门丁对我说:我们大人不见客!真他妈的混蛋一个,你不见我,老子还不想看见你呢!” 四十九回 能回天自有回天力 叫狗儿何惧狗儿咬 邬思道笑了:“李卫呀,李卫,你真糊涂!他这次来,就是冲着你来的!” “怎么,他也要告我…” “岂止是告你,怕是比告你更可恨,他是要扳倒你呀!” 一听说鄂尔泰此次来南京,为的是要告他、扳倒他。李卫可不干了:“娘的,我招他惹他了吗,兔崽子刚来时,我还去拜过他,这老小子怎么这样不仗义?哼,如今要告我的人多了。鄂尔泰要告,就让他告去吧。咱老子不理他,看他能下出个什么蛆来。” 邬思道笑了:“这不是理不理的事。他要告你,就自然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办法。你去拜他,他不肯见你,也有他的道理。这事光生气,耍二杆子,都是不行的。” “你是说…” 邬思道瞧了一眼李卫慢吞吞地说:“他压根就不信你那‘江南无亏空’的话!他上年在福建查账,就查出了毛病,受到了皇上的夸奖。他很自得,非要找个更大的对头来,再立一功。我看哪,他一定是选中了你。” 李卫宽释地一笑:“嗨,就为这事呀。我这里藩库里银账两符,不怕他查。” 邬思道更是笑得开心:“李卫呀,你小子能瞒别人,却瞒不了我。藩库里银账两符嘛,我也信。在金陵这六朝金粉之地上,你从婊子、嫖客们身上榨油,又用这钱填还了国库,还不是举手之劳?但是,官员们自己的欠账,你就未必全都收上来了。鄂尔泰不是等闲之人,你这一手骗不了他。” 李卫傻了,他愣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又嬉皮笑脸地说:“先生,我算真服您了!幸亏皇上没让您当宰相。您要是出山为相,这石头城里还不得挤出油来?人们常说,我李卫是‘鬼不缠’,可我这‘鬼不缠’遇上了您这位钟馗就没辙了。你算得真准,官员们才有几两俸禄,拿什么来还账?所以,我就想了这法子,从那些窑子、妓女、鸨儿、王八身上弄钱,谁叫他们的钱来得容易呢?我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有那么几十个县的账经不住查。但我也向皇上奏明了,该打该罚我全都担待。先生,您是我的恩人,我不能,也不敢对您玩花招。” “哎!什么恩人不恩人的,说这话就没意思了。你不是也救过皇上,皇上不是也救过我们俩?咱们现在说的,是正经事嘛。” 翠儿走了进来,高腔大口地说:“你们呀,怎么老是说正事?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说点闲话不好吗?尹大人和范大人都来了,他们也是听说邬先生在这里,才赶来的。” 一句尚未说完,尹继善和范时捷已经走了进来。邬思道刚要起身,却被李卫拦住了:“你别动,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就是今科榜眼,大学士尹泰、尹老夫子的二公子尹继善,如今和我一文一武地搭伙计;这位嘛,是刚到这里的藩台范时捷,年羹尧不能容他,十三爷就把他交到我这里受委屈了。哎,我说老范,你笑笑行不行?别哭丧着脸,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上坐的就是我常向你们提起的我的老师邬先生。”回头又对翠儿说,“添客了,加几个菜吧。” 尹继善大家出身,穿戴整齐,和邋遢的范时捷恰成对比。坐下来后,他就用十分崇敬的口气说:“邬先生风范,我早就仰慕在心了,今日一见,实在是大慰平生,听说先生已经离开了田文镜的幕府,其实,这样也好。昨天我看到邸报,山东巡抚、安徽巡抚都上了奏折,要请先生前去帮忙。叫我说,先生哪里也别去,就留在南京岂不更好?何况这里离先生的老家也近一些。” 李卫没有接话,他早就接到密折了。皇上在御舟上说了什么,他也全都清楚。田文镜还专门给他写了信来,再三表示,如果先生能回开封,他愿意当面谢罪。李卫自己又何尝不想留下这位先生?可是,皇上的密折尚未批下,他不敢多说。听尹继善这么讲,他连忙接过来说:“都吃酒,吃酒,今天咱们不说这事儿。我知道先生最是看得开,连我怕也留不住呢。” 邬思道是何等精明,马上就明白了。他举起酒杯说:“我原来是想从此做个山野散人,逍遥一生的,看来也是由不得自己呀。哎,李卫,刚才听夫人说,有人参你不读书?是吗?” 李卫搔着脑袋笑了笑说:“嘿嘿嘿嘿,光是说我不读书,倒也不怕。怕的是李绂还参我叫堂会听戏。皇上叫我‘老实回话’,还问我‘为什么不遵圣旨,擅自演戏?让别人说起来岂不是把朕的面子也扫了’?这件事,我还真不好回话,正在作难呢。”说完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这位老师。心想,你既然问了,就得给我出个主意。 邬思道沉思了一刻说:“这事皇上问了,就得好生回话,想躲避是不成的。不过,你既然是叫了堂会,就不能只看一次,也不能只看一出戏,是吗?” “咳,哪能只看一次呢?这事怨只怨翠儿,她越看越上瘾,我有什么办法?我看了…《苏秦挂帅》、《将相和》,还有…《六月雪》…” 尹继善也看了,他在一边说,“哦,还有《卖子恨》呢。其实,这都是正正经经的好戏嘛。叫我看,你上个引罪自责的折子,就可以没事儿的。” 邬思道太了解雍正皇帝了,知道他追究的并不是看了什么,而是觉得李卫扫了自己的面子,是‘违旨’行为。他说:“尹公,这样怕不行。皇上是个细心人,他计较的是你们不务正业,游戏政务。当然,谢罪折子一上,他也许会一笑置之的。可怕的是,他放在心里不说,再遇上别的事,一块堆儿算总账,那可就不是谢罪的事了。” 李卫一听这话,可真的急了:“先生,你得救救我,我咋回话呢?” 邬思道一笑说:“你就说,是请尹公帮你点的戏。” 尹继善一听,脸马上就黄了。邬思道却冲他笑着说:“你别怕,听我把话说完嘛。你可以这样回话:皇上已经多次下旨,叫臣下读书,读史。而你李卫认字不多,想读也读不来,于是就请他帮你点几出与读书学史有关的戏来看。可是,顾了这头却忘了那头,竟把皇上的‘不准看戏’的旨意忽略了。现在既蒙皇上教训,以后再也不敢看了。” 李卫聪明过人,一听就笑了。尹继善不但脱了干系,还能以“劝戒有方”而得到皇上的勉励。连一直沉着脸不言不语的范时捷都拍手叫好说:“邬先生,我算服你了,你真有回天之力呀!” 邬思道却平静地说:“光这样说还不行。你看了《卖子恨》、《六月雪》,这戏里唱的是什么呢?是政治黑暗,是吏治不平!李卫你再想想,你自己不就是在人市上被皇上买来的吗?如果我没记错,现在就能给你写出两段《卖子恨》的戏词来。”说着,他马上要来纸笔,写完后,又交给尹继善,“请你读读,看我写的对吗?” 尹继善哪还记得戏中的词儿啊!可是,他这一读,不光是李卫,连全府在这里侍候的丫环、仆人们,全都泪眼汪汪的了。可他们之中,谁也没曾想到,这戏词竟是邬思道这位才华过人的学士现编现写的!邬思道听他读完了才说:“尹公,我再送你一件礼物。你既然和李卫一块看了戏,他挨了训,的也跑不了责任。你就把这戏词,附在李卫的谢罪折子后面。别的还需要说什么,大概就用不着我教你了吧,啊?哈哈哈哈…” 众人见到这情景,没有一人不佩服,没有一人不感激。范时捷说:“田文镜真是瞎了眼睛,放着邬先生不要,他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师爷呀!” 李卫更是激动万分:“咳,老范,你别在这里提田某人,一说他我就有气儿!前些时他上书给皇上,说他要封住河南通往邻省的驿道,不让河南粮食外流。别人要想去河南贩粮,他还要征税!这信儿是四爷宝亲王透给我的,真气死人了,他妈的,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谁的日子过得好!” 邬思道看着李卫这生气的样子,悄没声响地笑了笑说:“李卫呀,李卫,你和他争的什么呢?田文镜是个不懂经济的人,一看见河南发了水,就吓得慌了神,只怕有一斤粮食流进了别人嘴里。其实他不知道,江南人本来就不爱吃面,而只爱吃米,他封了境,挨饿的只能是他自己。他封你也封,既断了江南人的卖粮通道,又让皇上说你小气,何苦呢?” 李卫茅塞顿开:“对,对呀!老范,吃完饭你就给咱传令,咱们不但不封境,河南人要来做生意,咱们还不抽税,饿死田文镜这狗日的!” 家人们来上菜了,众人一看,好嘛,六个菜全是素的,只有一盘炒鸡蛋和一条清蒸鱼,算是动了荤。他们都知道,李卫虽然是出了名的豪爽总督,可也是出了名的节俭总督。官场上,他杀伐决断,简明利落;可回到家里,却从来不肯挥霍,也挥霍不起。所以,谁也不在他这里挑礼。众人都拿起筷子了,回头一看,范时捷却坐在一旁发呆。李卫知道他的毛病又犯了,他一声不响地走上前去,在范时捷脑后就是一巴掌:“怎么,你范大舅子看不上眼吗?老子这里就只有这个菜,你他妈的不吃,就给我滚蛋!” 他这一骂,不只是邬思道和尹继善吓了一跳,连在屏风后边站着的翠儿也是一惊。心想,李卫这小子发的那门子疯啊,这里不全是你的客人吗?再说,这位范大人还是个倔筋头,你这是诚心和他过不去还是怎么的? 哪知,范时捷不但不恼,反倒笑了。他端起门盅来,一饮而尽,完了又说:“咳,这大半年没见怡亲王,把我憋得够呛。我等了多时,总算是有人来骂我一声了。哎——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这位宪太太原来是我的妹子?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祝贺我和宪太太联宗之喜!” 邬思道也不出声地笑了。他早就听人说,这位范大人,最爱人家和他胡闹,最爱听的就是骂声。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连挨骂也能上瘾,不挨骂连吃饭都打不起精神来! 李卫见范时捷终于开了口,还是不依不饶:“哎,我说范大舅子,这次和鄂尔泰打嘴仗,老子可全仗你这藩台了。你要是给老子砸了锅,看我怎么收拾你?” 范时捷根本不在乎:“不就是对付这个鄂尔泰吗?小菜一碟!年羹尧够厉害的吧,他又把我怎么样了?邬先生,你看看,江南这么富的地方,可是,总督大人却吃这样的饭,这还是待客哪!我敢说,连个县丞都比他吃得好。他的火耗只收三钱,全国上哪儿去找这样的清官?今天当着邬先生,我实话实说:咱们省还有二十三个县经不起查。有事,李卫你小子就只管叫他鄂尔泰来找我好了。我反正是个破罐子,左右都是摔,摔就摔呗!给,这是咱们省缺了银子的几个县,你过过目,全都是苏北遭水淹过的。” 李卫接过来也不看,就递给身后的家人。他问:“你们俩和县令们议到最后,是怎么说的?” 尹继善说:“是我向大家宣布的这件事。我还告诉他们说,鄂尔泰办事特别认真,他还带来了三十名算账高手。我们全省没亏空,这是人人皆知的。但说到各县,就不敢打保票了,大帅也放心不下。所以,我叫各人自写条子,欠多少就是多少,不能隐瞒。老实写了,有事大帅担着;不老实写的,你就自讨苦吃,大帅概不负责。大家见了这阵势,敢不说真话吗?” 李卫心里有底了:“好,就这么办!”他回过身来对那个家人说,“你拿上这条子去一趟签押房。告诉那里的师爷,叫他写两份单子,两个单子要一模一样,都只写全省一半的县名。这上边列着的各个县,却一个也不准写上。你听明白了吗?” 那家人答应着出去了。李卫又对范时捷说:“范大舅子,我不要你摔罐子。查账的来了,你给我好好接待就行,别的你一概不知…至于办法吗?天机不可泄露,你们等着瞧好吧!” 翠儿让丫环们捧上两个大盘子来,李卫亲自动手,敲开外边的泥皮,向大家介绍说:“来来来,请品尝一下,这就是你们从来没福吃过的‘叫化子鸡’。我敢说,没做过叫化子的人,是绝对做不成这美味的。不过,我这也不是原装了。早先吃的全是淡的,如今却先洗干净,又加上了佐料。来吃呀,邬先生,你不先动筷子,别人谁好意思呢?范大舅子,你还等我喂你吗?” 大家一齐动手,剥吃着这闻名的“叫化子鸡。”可是,刚吃了几口,门上就有个家人进来禀道:“大帅,鄂尔泰大人来拜!” 李卫把手一摆:“告诉他,本大帅没功夫见他!” 邬思道连忙拦住了:“李卫,你这就不对了。别那么小心眼嘛,他给你一棒棰,你还他一长枪,就有失大臣的风范了。去吧,啊?” “可是…”李卫还在犹豫,邬思道又说:“你看,尹公和范公你们有公事,我呢,是个大闲人,因私而废公是不大好的。何况翠儿已经派人去接我的家眷了,你放心地去吧。” 李卫想通了,他大叫一声:“好,开中门,放炮迎接,叫议事厅的那些王八蛋们也全都出来!”一边吩咐着,一边就穿戴整齐,还专门在袍子外面,套上一件黄马褂。 尹继善小心地说:“大帅,您这身打扮,怕是有点不大恭敬吧。” 李卫也不理他,迈开大步就走了出来。门外“咚咚咚”响起了三声大炮,总督迎接钦差,那是什么样的威风啊!合省的官员们,一瞧李卫的这身打扮,全都“啪”地打下了马蹄袖,躬身施礼。偌大的总督衙门上上下下,没有一点声响,也全都在注视着这不同寻常的接见。 鄂尔泰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这个要饭化子出身的总督。他今天是端着钦差大人的架子来的,穿的也是黄马褂,满脸的皱纹如刀刻一般。看见李卫大大咧咧地地走了出来,并且只说了一句“鄂公辛苦”便没了下文,他愣住了。他盯住李卫看了又看,强按下心里怒火说了一句:“我是奉了圣命来的!” 这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可在场的人全部听到了。大家也全都明白,他这话是在责怪李卫,怪他没有用接钦差的礼节。可李卫毕竟是李卫,他也平静地说:“你的身份,本大帅知道。我也奉有圣命,也是在遵旨办事。所以咱们正好扯平,便只好以平礼相待了。请吧!” 五十回 混官场何妨做儿戏 怀忠心就难有自由 鼓乐奏起,两位既然都是钦差,谁也吓不住谁,也用不着相让,就肩并肩走进了总督府的议事厅。分宾主坐下后,鄂尔泰开言了:“皇上命我来主持南京贡试,廷寄嘛,李大人想必已经看过了。前日大人来访,恰恰我那天身子不适,很是慢待,我这里先谢过了。” 李卫笑了:“咳,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原来是这样。鄂大人是北方人,来到南京不服水土,一时有‘不适’,谁又能怪你呢?再说,咱们俩都是皇上身边的狗,不管怎么‘汪汪’,全都是一窝。有什么事,你就照直了说吧。”他心想,我本来就叫狗儿嘛,吃什么亏了?你来找事,才真的是条老狗哪! 鄂尔泰来到李卫的总督衙门,却不料一见面就被李卫叫成了狗。鄂尔泰气坏了,都是朝廷大臣,我怎么会是‘狗’呢?可是他回过头来一想,平常我的奏折里不也常说,“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犬不就是狗吗?李卫话虽然说得难听一些,可是却无法驳倒!他只好言归正传:“李公,我虽然是奉了学差,但皇上让我顺便查查江南的藩库,看这里有没有虚报冒领的事。这事情我真不愿管,这不是要找你李公的麻烦吗?可又不能违背了皇上的旨意。所以,今天才特地来拜见你,请你鼎力相助。江南若有什么瞒着皇上的事,咱们可以在这里当面说清。你一说出来,也就可以放心做事了嘛。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从来也不想与谁过不去。” 李卫心想,你别他妈的装蒜了。他嬉皮笑脸地说:“前几天我去拜你,一来是要给皇上请安,二来嘛,也想看看廷寄里说了些什么。你身子‘不适’,我也就回来了。可到家一看,我这里的廷寄也到了。我们省从来没有欺瞒皇上的事,我下边这些狗日的,也不敢这样大胆哪?鄂大人你知道,我是朝里出了名的‘鬼不缠’,谁又敢日哄我呢?喂,你们都说说,谁他妈的弄虚作假了?”下边当然没人应声,他也就见机收场,“怎么样?他们不敢骗老子,更不敢欺君的。” 他说得随随便便,十分轻松,而且连骂带损,嘴里不断脏字。与上坐的那位道学先生,恰成鲜明的对比。这里总督衙门的人,早被他骂皮了,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跟着鄂尔泰来的人,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总督。他们想笑又不敢笑,不笑呢又憋不住。鄂尔泰讨厌的就是李卫这一身痞子气,他沉着脸说:“江南是不是有欺君之事,现在还不能说,要等我查完才能定论。” “查就查!请问,怎么个查法?” “从南京开始,一府一县地挨个查!” “这么说,你要单独查账?” “一点不错!” 李卫拿起一把大蒲扇来,一边呼呼嗒嗒地扇着,一边笑眯眯地说:“鄂公,我得先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撇开我李卫单独查账,那你可就违旨了。皇上的旨意里说,要你‘会同李卫复查,不得梢存苟且之心’,我记得不错吧。这就是说,要以我为主,你只是‘会同’的身份。按道理,我要怎么查,才能怎么查。不过,看在同是为皇上办事的情份上,我也懒得和你争这个大小上下。就按你自己来说,你的正经差使是学政。江南一百多个县份,你一县一县地查,恐怕查到猴年马月,你也还查不完呢!请问,你的正差还办不办了?” 鄂尔泰原来以为李卫不过是个傻小子,一唬就能唬住了。可他没想到这小子如此精细,更没想到他竟和自己论起主次来。他张了几次口,也没能说出个反驳的话,只好问:“那依你说,应该怎么个查法呢?” “我已说过了,本总督不计较名次前后。既然都是钦差,又同办一个差使,就见面各分一半吧。一百二十四个县中,咱们各分六十二。我知道你带来不少盘账的高手,可我们这里的藩司衙门里,能查账的并不比你少。老范,你去签押房,叫他们把全省县份,一分为二地写好,还要把次序打乱再拿来。我和鄂大人等会儿要用。” 范时捷这时才明白,李卫刚才叫人写县名的意思。他想笑,却又不敢笑,答应一声就连忙走了。 鄂尔泰品出味儿来了,李卫这是要和他拈阄啊!他板着面孔说:“李大人,你这样做,是不是把军国大事当成儿戏了?” 李卫身子朝前一探说:“儿戏?我上不欺君,下不亏心,就是儿戏又有何妨呢?照你的办法,把我这钦差撂到一边,违了旨意不说,你自己又办不下来,那才真是儿戏哪!” 两人越说越拧,尹继善在一旁开言了:“鄂大人,依学生之愚见,李公之言也不无道理。鄂大人如果觉得不行,提出个更好的办法来,也未尝不可。” 他这话貌似公允,可这个边鼓敲得更绝。鄂尔泰左思右想,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来。他偷眼向李卫看了看,见他的手已经扣在了茶碗上。鄂尔泰知道,只要自己说声不同意,李卫就敢马上端茶送客。这样,事情就全砸了。心想,好吧,拈阉就拈阉,只要让我抓住一点把柄,看我怎么拾掇你!他也把茶杯捂在手心里了。 范时捷气喘吁吁地端着个大盘子回到了客厅上。李卫和鄂尔泰几乎是同时行动,分别抓到了一个纸团,又恶狠地注视着对方,端起了茶碗。下边的衙役们虽然看得正有趣,却也没敢忘了规矩,高喊一声;“端茶送客!”鄂尔泰只好站起来告辞走了。 李卫兴冲冲地回到后衙,把衣服一甩,痛痛快快地笑着说:“任你奸似鬼,也叫你喝了我的洗脚水!” 邬思道正在给李卫开书单,听见李卫的喊声,抬起头来看看他说:“得了头彩吗?看你高兴成这模样。现在这里没外人,我得说你一句了。你这样聪明能干,如果再多读点书,进上书房也并不难。可是,你却为什么总是粗话不离口的,真让人生气。” 李卫却突然正经起来:“先生,您真以为我爱讲粗话吗?我实话告诉您,书我也不是不读,骂人的话我也可以不说。但我在人前,却还得装傻充愣。我不能不这样,也不得不这样!进上书房?我想都没有想过。先生您别忘了,别人不是有军功,便是正经的科甲出身。我是什么名份?我是叫化子!是个人人能踩,也人人能骂的叫化子!我再聪明,也只能干些小打小闹的事。所以我必须保持我的本份,保持我粗豪下贱的本色。要是我想充文雅,我李卫在皇上和众大臣眼里,可就一文不值了。” 邬思道没有马上说话,他现在才觉得李卫的所作所为,不无道理。李卫刚才所说,对他震动很大。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骂声不绝于耳的小叫化,竟有这么深的心机!他叹了口气说:“这可真是山河依然,而人事全非了。连你也学会了揣摩皇上的心思,琢磨做官的诀窍了。那我问你,田文镜是个聚敛之臣,你又是什么呢?” “不,先生您错看了我李卫。” “嗯?” “或许,您也错看了皇上。皇上对您,对我,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的。他更懂得我们的心,也比我们更懂得治国治民的道理。” “什么,什么?我错看了皇上,这…至于吗?”一向自以为对雍正十分了解的邬思道,对自己的作为也从来都是自信的。现在,他却如入五里雾中,不知如何说才好了。 李卫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初夏时分天上的浮云。只有在这一刻,邬思道才发现,这个李卫确实是变了一个人。过了好久,李卫才回过身来,目光深邃,声音暗哑地说:“田文镜确实是在揣摩皇上的心思,他事事处处都只想讨皇上的好;而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绝不掩饰,更不作假。就如今天这事,我知道鄂尔泰肯定要密奏皇上,而尹继善和范时捷也不会不写密折。但我不怕,因为我早已奏明,并且已经得到皇上的认可了。”说着。他从大柜子里取出一个黄匣子来打开,又拿出里面的密折来,“先生,您先看看吧。” 这密折前半部分是李卫写的,虽然有不少错别字,但意思却很明白。更特别的是,他说的全是心里话,是别人不能写,也不敢说的话。比如他说:“没当官时想当官,真当了官才知道做官的难处”;“江南报给户部说,这里没有亏空。可奴才知道,最少有二三十个县是糊弄奴才的”;“官员们俸禄太低了。像奴才这样的二品官,一年才一百六十两银子,能干什么呢?翠儿和奴才的那个傻小子,每天只敢吃白菜豆芽。可奴才到了外边,还得装体面,不敢给主子丢人。上次翠儿进京拜见主子娘娘,娘娘赏了二十两金子,让翠儿打几件首饰。翠儿舍不得,她们娘俩就在这银子里拿出了一点,打了次牙祭。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翠儿哭了”;“主子要想个长远法子,不要让官员这么穷。官员不穷,就没理由借国库的钱。主子您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办差呀!” 邬思道又翻过一页,却是皇上的朱批。那上边说:“览奏不胜感慨,非真知朕者,断不肯如此直言。朕也想为官员加俸,可兹事体大,又涉及祖宗成法,并不像你说得那样好办。现任官加俸,待选官如何加法?汉人加了,满人是否也要水涨船高?都想多加点,钱又从哪里来?一个不慎,就会紊乱了朝局,朕不能不小心哪!”这朱批后面还有一段话,却是针对邬思道的:“邬先生现在哪里?听说他到了湖广,又沿江东下,可能已到了南京。尔一定要设法找到他,将此折让他看看,听听他有什么想法,再详尽地报朕知道。告诉邬先生,允祥很想他,朕也有事要垂询于他。他不必回家乡了,就由你妥送至京,安置到怡亲王府可也。” 看了皇上的这份朱批,邬思道头上冒出汗来了。想不到皇上原来答应让自己“中隐于市”,竟是不可能了。但他和皇上既已有了过去的情份,又不能对皇上的期望置之不理。他自言自语地说:“皇上有什么事要垂询于我呢?” 李卫笑笑说:“先生,这事我可不知道,也没资格知道。我这里还有一份朱批,说请您在五月十五前,一定要赶到北京。但这份朱批,因为牵连着擒拿甘凤池的案子,皇上没说让您看,我也不敢拿给您。您只管放心地走吧。两位夫人,就住在我这里好了,翠儿会好好侍候着的。” 邬思道长叹一声说:”唉!岂止是你这官身不自由,我这民身又有自由吗?皇上现在用的这密折制度,还是当年我提的法子。想不到却作茧自缚,把我也给捆住了!我的一举一动,都难逃皇上的耳目呀。” “先生,您可不能这样说,这法子实在太好了。有了它,谁想给别人穿小鞋,他就得掂算掂算,别人兴许也会告他一状呢。哎——皇上要我征求您的看法,您就教我怎么办吧。” “哦?那你先说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李卫规规矩矩地说:“先生既然问我,我就只能说老实话,我不学田文镜。田文镜用的是高压的办法,让下边的人全都怕他,那怎么可能呢?他那个巡抚又不是世袭罔替的,再说,他也总得死。他或走或死,下边就照样贪污,照样刮地皮!那是个笨法,我学不来,也不想学。这官职里不是有肥有瘦吗?肥的我不管,瘦的我得想办法补贴点,想法让他们过得去。他要是再贪、再刮,我就狠狠地办他!这就是我的宗旨。”接着,他就把如何筹粮筹款,如何征税,如何搭配穷富等等,说了好大一会儿。完了他又说,“我给自己订了两条:一不往怀里搂钱,皇上就怪不到我;二不逛妓院嫖窑子,翠儿就不能和我打架。有了这两条,谁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我一概不听不问!” 邬思道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等李卫说完了,他问:“你为什么不学田文镜,让官绅一体纳粮呢?” “我学他?他这一招还是学我的哪!我在四川当县令时就这么干了。他那时还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得颠颠儿的呢。现在学他,还不让他笑我没本事。” 邬思道看着这位心高气傲的年青总督,心想,他也真是有可爱之处,得帮帮他。便说:“我教你两条,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了,就是十个八个,我全都答应!” “好。头一条,叫‘摊丁入亩’。这一条,你不能告诉皇上是我教的,就说是你自己想的。这法子很简单,就是把人头税取消,全都摊到土地里去。谁家的地最多,谁家就得多交税。没地的,少地的,自然就用不着多交了。你要过饭,还能不明白这道理吗?” 李卫高兴得脸上放光:“好好好,这一条我准能办到。我就说,是我替天下的叫化子想的主意。叫化子连饭都吃不上,还要交人头税,谁干哪!老子要命有一条,要交税?没有!” “第二条,叫‘火耗归公’。这是个养廉法,是吏治。你想不出来,所以这条算咱俩的。平常人们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银子从哪里来?就是钻的火耗这个空子。你把全省的火耗都抓在自己手里。谁干得多,哪个县最穷,就多分给他点;谁出力少,谁的县里最富,你就少给点。这样连后补官员们,也能分个仨瓜俩枣的,谁不说你好!” 李卫可真佩服了这位老师,连连说道:“好,太好了!这样,连我这衙门里的应酬钱,不也有地方出了嘛。” 一个衙役走了进来说:“禀总督大人,奴才打听清楚了。贡院里抬的牌子上是孔子。” 李卫头也不回地说:“好,告诉下边,他抬孔子,咱们就抬玉皇大帝!” 邬思道问:“李卫,你这是唱的那一出?” 李卫笑了:“先生,您别管,我这是和鄂尔泰那老小子叫真呢!年羹尧要凯旋回京,全国大庆,南京这里都在准备赛神大会。这一比,可就有高下之分了。南京学政衙门,是鄂尔泰狗日的管的。他让城里的秀才童生扮成孔子,入试的三千孔门弟子,扛着大牌子游街。我这总督衙门不能落在后边,更不能让鄂尔泰这个兔崽子比下去!” 邬思道哈哈大笑:“李卫呀,李卫,你可真能想法子?你以为,玉皇大帝就最大了吗?” “是啊,他不大,谁又能比他大呢?” 邬思道还在大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也笑得李卫莫名其妙了:“先生,我说的不对吗?” “岂止是不对,你那玉皇大帝要是抬到大街上,不让人笑破了肚子才怪呢!我告诉你,天下独尊儒术,孔子乃万世师表。连先帝爷去孔庙,还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呢!别说你抬玉皇大帝了,你就是把如来佛、孙悟空全都请来,他们见了孔老夫子,也全都得行礼避让!” 五十一回 巡河务蛟龙困沙滩 防突变微服入军营 李卫傻了:“那,那可怎么办?难道让他鄂尔泰压住咱们?哎——先生,有没有比孔子大的?” “没有,真的是没有。” 李卫拧眉攒目地想了又想,一边还不住地在嘴里嘟囔着:“他妈的,我不信孔子就那么厉害,难道就没人能管住他?哎,我想起来了,咱们在大牌子上写上‘孔子他爹’!孔子再大,他总不能比他爹更大吧?” 邬思道一愣之下,随即又放声大笑:“好,这主意真可叫绝,你李卫也不愧了这‘鬼不缠’的雅号!不过,你写上‘孔子他爹’,似乎也太直白了些。孔子的令尊大人叫‘叔梁纥’。你把他写到牌子上,不管孔子到了哪里,他见到这块牌子,也得退避三舍!” 雍正皇帝这次巡视,并不是十分顺利。他从开封出发刚来到兰考,大船就搁浅了。这里的水是不小,但多年黄河失修,屡次漫灌,主航道早已不见。以致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打得船只光转圈就是不向前;而刚刚走了不远,又困在沙滩上前进不得。全靠随行的军士们拉纤,才能一尺尺地挪动。张廷玉命人找了一个河工来一打听,照现在的走法,再走一个月也难回到北京,这可真是名符其实的“蚊龙困在沙滩上”了。张廷玉身为宰相,他得纵观全局,联想到眼下瞬息万变的形势,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从船上下来,到雍正坐着的大舰上求见皇上。雍正还在埋头批阅着文书,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一下头说:“不要行礼了,坐吧。”便又继续写下去。 张廷玉真想说一句,你倒是稳坐钓鱼船,不用着急,可你知道咱们已经陷入绝境了吗?可是,他只敢想,却不敢说。一直等雍正写完了,才小心谨慎地说:“皇上,臣以为这河工不宜再看了,还是走陆路早点回京更好。” “哦?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主意了呢?朕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适?” “不不,臣虽然有点晕船,可还能抗得住。刚才臣召见了河工,听说,前边的三百多里路十分难走。沿岸也少有人家,给养又供应不上…再说年羹尧回京在即,恐怕要误了…” “哎——你太过虑了!年羹尧只需一纸文书,让他再等几天就行了嘛。这里的河道朕是一定要好好看看的。亲自看了,心里才能更有底。不然,他们就老是给朕说屁话。” “万岁要是不放心这边,等回京后再派个人来好了。再不,臣亲自替皇上看,这总行了吧。再往前走,邸报就送不上来了,北京是什么情形,各地又是什么情形,我们一君一相撂在这里全然不知可怎么好?怡亲王正在病中,也着实让人惦记…” 雍正已经预感到事情的严重,但他并没有马上表态,只是说:“好了,好了,你不要多说了。哎呀,这船舱里怎么这样闷?走,到外边透透风吧。” 站在夏风劲吹的船头上,雍正不由得心潮起伏。他眼前的这个张廷玉,不是雍正藩邸的老人,他当然不能像邬思道或李卫那样,不论看到什么事,都敢往外撂。张廷玉的忠心,他的谨慎,他的精明,他的干练,都是让人不容怀疑的。他刚才所说,是话中有话啊!表面上看,说的是越走越远,怕误了皇上的军国大事;可细心一想,“连邸报都送不上来了”,就会有人借机封锁消息,策动叛乱,使朝局发生意外!雍正一想到此,不觉毛骨悚然,是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得赶紧回京!他忽然又想到,此时此刻,说不定远处就有人在窥探动静。嗯,不能让他们看出这里的真实情况,起了疑心。他大声地说:“哎,不怕。你是没有办过河工,不知道真情。不就是三百里水草路嘛,有这么多军舰护送,还能过不去?等出了这段泛区,叫洛阳水师提督把有功人员名单报上来,依次嘉奖也就是了。”说完,他回头就进了舱内。 一进舱,雍正马上严峻地悄声说:“廷玉,你说得对。朕全听你的,今晚就走。留下李德全和邢年他们,照旧在这里‘当差侍候’。你和五哥、德楞泰、高无庸与朕同行,走陆路返回京城。” 张廷玉躬身答应,又说:“臣马上发文给田文镜,让他调来开封的绿营兵拱卫圣驾…” “用不着!”雍正马上拒绝了,“太平世界,又是大白天走路,怕的什么呢?何况张五哥和德楞泰还都是百人敌,他们难道还护送不了你我君臣二人?”有句话他没有说出,那就是三十名粘竿处的卫士,还在暗中保护着呢,又怕的什么。 张廷玉没有再坚持。他心里十分清楚,雍正皇帝外出私访,真正的敌人不在民间,而是在庙堂之上,萧墙之内。与其让这些“真正的敌人”了解到皇上的动静,不惊动官府恐怕还更安全一些。不过,他还是把德楞泰和张五哥,以及李德全他们叫来,嘱咐了又嘱咐,叮咛了再叮咛,这才放下心来。 当夜二更过后,一叶舢板,驶离大舰。雍正皇上和张廷玉他们扮做客商,张五哥等人则装扮成随从。悄悄地走上了大路。不过,他们却没从原来的路上走,而是绕道菏泽,经由临清、德州等地,来到了河北保定。 见到了高耸的保定城头,张廷玉的心才放下了一半。不过,他还是不敢那么自信。他知道,这里的知府是他的门生,便以奉旨外出私访为名,向他要了三十名亲兵。张廷玉告诫说:他要的这些人,是充当他这位宰相的临时护卫的。他们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而不准走近他身后十里之内! 张廷玉叫了两辆驮车,请皇上坐好,自己紧随其后。张五哥和德楞泰护侍着雍正,高无庸则坐在皇上的驮车车辕边上。就这样,行行走走,走走行行,巍巍帝阙已经在望。张廷玉心细,京师就在眼前,后边再跟着兵士就招眼了。他跳下驮车,回身向高无庸说:“你到后边去见见随行的兵士,把我写的这个条子交给他们。向他们说‘张相已经到京,不要再送了’。让他们凭着这条子,到保定府去领三千赏银。” 此刻,雍正也从驮轿上下来了。他走过来问道:“廷玉,再往前去,不就是西华门吗?朕看也不过三十多里路,你为什么在这里停下呀?” “万岁您看,太阳已经下山,也该打尖吃饭了,您急什么呢?这里地势紧要,我负着皇上的安全。怎么走,在哪儿住,都应该由我说了算。您不要多问,也勿需多管。因为,这已是皇上早就答应了的。” 张五哥和德楞泰看傻了。他们在宫中眼侍了这么多年,和张廷玉打交道多了。在他们的眼睛里,这位宰相总是那么规矩,那么勤奋。很少见他有过笑脸,但也很少见他发过脾气,更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口气和皇上说话。但再向上一瞟,皇上似乎并没有生气,还是那么平静地笑着。他们奇怪了,哎?这是怎么回事? 雍正笑着说:“对对对,你说了算,朕说的不算,这总可以了吧。” 张廷玉没有说话,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从这里向西是畅春园,东北那边是西便门,正北是白云观,离这里最近的地方则是丰台大营。他和皇上离开北京已有好多日子了,那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样,他们连一点也不知道,这神密莫测的京城里等着他们的是福是祸,谁也不敢说。身为宰相,他不能拿皇上的安全冒险,也不能让皇上见到自己的一点差错。他当机立断,对皇上说:“万岁,臣以为我们今晚应该住在丰台大营里。叫毕力塔前来侍候,明天再从这里返回畅春园。” 雍正目光幽幽,只是稍微一闪就熄灭了。他似乎对张廷玉的安排并不十分满意,但也没表示什么。只是轻轻地说:“朕说过了,一切都随你。” 为了不惹闲人的注意,几个人悠悠逛逛地向前走去,来到丰台大营时,天已近晚了。不料刚到大营门前,就听一声断喝:“什么人?站在那里别动,不准往前走!” 随着喊声,一名军校走了过来,把他们四人打量了好半天才问:“从哪里来?找谁的?有勘合吗?” 张廷玉见他这样严肃,不禁笑出声来了:“好,毕力塔的规矩还真大!你进去禀报毕将军,就说张廷玉夤夜来访。勘合并不曾带,这是我的随身小印,你交给他,他自然会明白的。” 那军校接过小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又看,把小印又扔还给张廷玉说:“这玩艺,咱没见过,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可我认识,它不是兵部的勘合。我们毕军门到城里会议去了,不在大营,你们改天再来吧。”说完也不容他们申辩,转身扬长而去。 张廷玉真拿他没办法,又一想,这里既然是兵营,怎么能没了规矩,又怎么能让外人随便闯入?君臣四人正是无可奈何,张五哥眼尖,却见从里边走出一队人来。因为五哥常到这里传旨,认识不少军营的人。知道走在前边领队的叫张雨,便放开声音喊了一嗓子:“是张雨吗?我是张五哥呀,请过来一下。” 这时天已擦黑,远处看不太清,张雨一直来到跟前,才认出了五哥。他看五哥穿着这身打扮,竟像是一位商贩,先是一愣,不觉又笑了:“哎呀呀,是张军门啊!您这是…” 张五哥脸色一沉说:“不要高声!张中堂刚从外地微眼考察回来,让我和德楞泰跟着保护。”说着向后一指,”怎么,你连老德也不认识了?” 张雨凑到跟前仔细辨认了一下:“啊!果然是德军门!你好啊,咱们多时不见了。快,随我到里面说话。” 张五哥却没功夫和他叙旧,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哎,老毕真的不在大营?好家伙,你们的那个看门狗可真厉害,大概是看我们穿得破,说什么就是不让进来。张相拿出印来,他又不认得。真是好笑,难道张相的印,不比兵部的勘合管用?明天这事要传了出去,岂不成了一大笑话吗?” 张雨看了一眼只顾低头走路的皇上,笑着说:“军门,今天你真是错怪了毕将军。隆中堂昨天就叫他进城议事,今天又叫了他去。毕军门的脸色打昨儿晚上起,就像阴了天似的,吓得我们谁也不敢多问。毕军门走时发下话来说,无论是谁,没有兵部的勘合一律不准放行。谁知道张相和您偏偏在这时来,怎么不闹误会呢?” 张廷玉接下了话头问:“你说什么?毕力塔不在营里,他真是去隆科多那里会议了吗?张雨,他们今天开的是什么会?是十三爷主持,还是隆科多主持的?” “回中堂话,十三爷身子不好,住在清梵寺里静养。毕军门是去步兵统领衙门会议的,那就一定是隆中堂在主持。” “会议的什么事?” “回中堂,卑职不知。” 张廷玉和雍正皇上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没有说话,还在继续地走着。张廷玉的心里却早已疑云突起了。隆科多的异常行动引起了他的惊觉,难道他们是在…?他回过头来对张雨说:“我这次并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坐了一天的轿,坐得太乏了,才想在你们这里休息一下的。议事厅那里我就不去了,现在头昏脑胀的,我什么人也不想见。毕力塔不是有个书房吗?我就到那里好了。能给我们烧点水来,让我们烫烫脚,洗洗身子就很好了。如果有什么吃的也请给我们送来一些。张雨,这事就拜托你了。” 张雨满口答应着,把他们一行往毕力塔的书房里领。雍正凑着这机会,打量了一下这座军营,只见这里果然是十分整肃。东西南北全是四四方方的高墙大寨,寨角设着垛楼,以便了望。墙上每隔不远,就吊着一盏灯笼。灯下可见一列兵了佩刀持枪,钉子似地站着。另有两队兵丁,往返巡戈在空旷的大操演场上。雍正满意地点点头,心想,这里确实比畅春园安全。他一声不响地跟着高无庸,迈步走进了毕力塔的书房。张五哥和德楞泰更无需人交代,早就一边一个地守在了门口。张雨一看这阵势,心里猛然一惊。他偷眼瞧了一下张廷玉,却没敢问出口来。只是说:“请张大人暂且在此安歇,卑职这就去安排。” 雍正皇帝却不等张廷玉说话,就开口说道:“传张雨进来,让朕瞧瞧。” 张廷玉听皇上自己亮明了身份,也不再隐瞒,对吓得目瞪口呆的张雨说:“张雨呀,今天算你有福,万岁爷在里边叫你哪。怎么?你还不快点进去!” 张雨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了:“万岁?刚刚进去的真是万岁爷?那您…” 张廷玉笑了,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开心地畅笑:“你问得好!可你也不想想,假如万岁爷不来,我一个宰相,到你们这军营里又为的是哪桩?快去吧,万岁爷还在等着你呢。” 张雨平时的机灵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此刻,他直觉得浑身打战,两腿发软,头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却又傻站在那里,竟忘了行礼了。 雍正看他惊得出汗,怕得可笑,便轻松地说:“你瞪着眼睛看朕是什么意思?难道连朕都不认识了吗?你不是还曾跟着你十三爷在户部办过差吗?朕那时也常去户部的,你怎么就会忘了呢?朕还记得你哪!你是武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个敢说敢为的好汉嘛。你见了朕又怕的什么?你应该洒脱一些嘛!” 张雨突然从惊怔中清醒过来,连忙解下佩刀放在一边,“啪”地打下马蹄袖来,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这才说道:“奴才今儿个是瞎了眼了,其实奴才早就该认出万岁爷来的。不但在户部见过,奴才提升参将时,也蒙恩受过引见。万岁去年来阅兵,奴才就在队列里。回万岁的话,奴才是康熙四十五年就在古北口穿上号褂子的。原来是十三爷跟前的亲兵,户部撤差后,十三爷提拨奴才到了丰台大营当干总,去年又升为参将。” “哦,你也可算是老军务了。这里十三爷的老人还多吗?” “回皇上问话,原来丰台大营里,游击以上的军官,大多是十三爷提拔的。毕军门掌了大营后,十三爷来说,树挪死,人挪活,都挤在一起不好。后来,有的升了,有的调了,老人大概还有二十几个。不过,十三爷现在是亲王,还管着那么多的事,奴才就是想见也很难见到了。” 雍正高兴地说:“怡亲王是个细心人,朕自己想不到的,他全都办好了。国家要是多几个这样的贤王该多好呀!” 五十二回 无牵挂放胆敢直言 有鱼腥引来众馋猫 张廷玉也是打心里佩服十三爷。怡亲王确实能干,也确实有眼力。这丰台大营曾是他允祥的老底儿,这里的将士,也全是他的老部下。可是,自从雍正登基以来,他为了避免人们议论,也为了免得皇上生疑,就主动地调开了大营的将佐。别看他在皇上面前那么得宠,却还是谨慎小心。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从来不敢有野心,更不拥兵自重!正是因为他有这些美德,所以他才更加受到皇上的器重。 张廷玉正在想着,却听雍正在上边说话了:“廷玉啊,朕看这个张雨很是懂事,既然有缘见朕,就是他的福份。你看,给他补个二等虾如何?” 二等虾就是二等侍卫。张廷玉听皇上已经封了,他还能再说什么,连忙回答:“是。臣领旨,明日就发出文碟。”回头又对张雨说,“你怎么了,皇上加封你,怎么不谢恩呢?” 张雨这才恍然大悟,头在青砖地上碰得咚咚作响,颤抖着说:“奴才谢主子恩典。奴才愿誓死为皇上效力,不负圣上重托。” 张雨今天真是有幸,一见到皇上就被晋升为二等侍卫。这种机遇要在平时,他是连想也不敢想的。张廷玉在旁边说:“张雨啊,你既然升为侍卫,今天就在这里侍候皇上好了。先叫人替皇上准备些点心送来,你再悄悄地找几个妥当的人,把怡亲王召来见驾。还有,给皇上准备膳食,侍候皇上进膳。你明白了吗?” 雍正笑笑说:“廷玉,再稍等一会,毕力塔不就回来了嘛。允祥还正在病中,就不要惊动他了。” 张廷玉却没有一点通融余地:“不,一定要请怡亲王来!张雨,我告诉你,今晚这里就是皇上的行宫,出了丁点差错,都要由你承担!你马上派人去请怡亲王,只要他还能动,就让他马上来一趟。对别的人,一字也不许提及。毕力塔回来后,让他马上来见驾。” 张雨走过后,雍正对张廷玉说:“廷玉呀,你也忒过细心了。朕看这里一切如常嘛。” 张廷玉也不说话,等点心端上后,他亲自尝过,这才捧给皇上说:“皇上,多点小心总比出差错要好,臣也是万不得已呀。这些天朝中的任何动静我们都全然不知,臣心里又怎能踏实呢?皇上要是乏了,就先在这里靠一靠,臣估计,毕力塔也快回来了。” 雍正没有再说什么。张雨送来饭菜后,张廷玉又和高无庸亲自尝了,才请皇上用膳。膳后不久,便听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又听允祥在门外轻声但却清晰地报名请见:“臣弟允祥恭叩万岁金安!” 雍正听到这十分熟悉的声音,激动地几乎难以抑制。老十三能来,既便是出了叛乱,朕又何惧之有!他连连说:“是十三弟吗?快进来,朕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允祥闻声而入。他今天穿戴得特别整齐,更显得英姿飒爽,只是眉宇间的病容却难以掩饰。进来后,他首先仔细盯了一下皇帝,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又说:“臣弟瞧万岁的气色和神情都很好嘛,可京师却在盛传,说万岁在河南患了时疫。这十多天来,臣弟多方打听,就是得不到万岁的消息,可把臣弟急坏了。” 雍正让允祥在身边坐了下来,细心地看了看他的面色,心疼地说:“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穿得整整齐齐的?是咳喘病又犯了吗?朕赐你的葯用了怎样?找太医看过了吗?” 允祥哪想到刚一见面,皇上就会对他这样关切,他心情激动地说:“皇上,臣弟这点犬马之疾,却劳皇上如此牵挂,令臣弟更觉不安。太医们没用,他们有的说是痰症,也有人说是伤风,可治来治去的,又总不见好。主上赐臣的葯用了倒很对症。只是臣弟想,假如臣弟得的是痰症,这‘拼命十三郎’以后就当不成了。一想到此,臣弟就心情郁闷。这些天又得不到皇上的消息。急得我如坐针毡,五内俱焚。所以,臣干脆搬到青梵寺住。一来为主子祈福,二来嘛,听听晨钟暮鼓,也可以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说着,说着,他的眼泪滴了下来。他用手拭去,但又止不住狂奔如流的泪水。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地忍着,不想让皇上看出自己的激动和不安。 雍正此刻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不但是他们兄弟挚情,还因为十三弟对皇上来说是太重要了!他是雍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当皇上的哥哥不能没有他这个好弟弟呀!但此刻,皇上却不想让这位爱弟过于伤神,便笑笑说:“十三弟,你怎么变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呢?太医院向朕详细地奏报了你的病情,朕也知道,你其实并没什么大病。你只要静下心来,好好调养一段,就会好起来的。朕已下诏给邬先生,让他立即进京,就住到你那里。邬先生精通医道,就让他给你好好瞧瞧。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吗?” 在一旁的张廷玉,看到他们这对君臣兄弟一往情深的情景,心里也很有感触。但他今天想的事情太多了,不得不马上问十三爷,瞧见有了说话的机会,他便连忙说:“十三爷您方才说,京师盛传万岁在河南生了病。这话是民间流传,还是在官场里传开的?” 允祥剧烈地咳了一阵,张廷玉看见他悄悄的用手帕擦了擦嘴,又掖到袖子里。张廷玉看出,允祥确实病得不轻,刚才那一阵呛咳,很可能是吐血了。但允祥还是强自挣扎着说:“这是十天前的事了。当时,廷寄里说,主子冒雨视察河工,受了风寒,不过已经痊愈。这件事,朝廷中人人皆知。可后来,朝中却突然有人传言,说皇上在外边病得不轻。我当时就知会廉亲王,也告诉了隆科多,让他们彻查此事,一定要弄清制造谣言的人。可是怪就怪在,他们直到今天也没给我个下文!礼部筹办的郊迎年羹尧进京的仪注,我已经看过,觉得太过僭越了一些,我驳回去让他们重拟。除了这些,京师现在一切如常,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昨天八哥和隆科多到青梵寺来看我,我还听他们说,皇上的御驾尚在安徽,要从水路返回京师。可刚才一听说皇上已经来到丰台大营,还真把我吓了一跳。皇上,这里距畅春园并不远,您为什么不去那里住呢?再说,那个‘皇上还在安徽’的消息,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雍正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我们白龙鱼服,悄然回京,自己当然要小心谨慎。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确切行止呢?何况你正在生病,就是他们知道了,也会死死地瞒着你的。” 张廷玉也说:“十三爷,刚才您问皇上为什么不住畅春园,你觉得,畅春园能比这里更安全吗?” 允祥吃惊地说:“当然,这里是比畅春园安全。可是,听皇上的意思,似乎是有人在欺哄臣弟,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雍正看了张廷玉一眼,摇摇头说:“不知道。” 张廷玉接过话头来:“怡亲王,你是负责京畿防务的议政亲王。他们应当与你商量,设法打探皇上的行止,布置驻跸关防事宜。可是,他们在去探病时,却绝口不提皇上行踪不明的事,这就明明是在说假话,明明是在哄骗你怡亲王嘛。” 雍正说:“是不是他们看见允祥正在病中,怕他着急上火,才有意地瞒住不说了呢?” 允祥的眼中闪出了疑惧的神色,他一字一板地说:“皇上,朝中有奸臣,这您是知道的。不过马齐和舅舅他们总该和我说实话的呀…” 张雨进来禀道:“皇上,毕军门回来了。我没敢告诉他说皇上在这里,只说怡王爷和张中堂来了,正在屋里说话。不知皇上是不是要他进来?” 允祥猛地站起身来。他大步跨到门口说:“毕力塔吗?你过来!” 毕力塔上前一步大声说:“卑职在!”说着,一个千就打了下去:“奴才给十三爷请安!” “你不要这样大呼小叫的。你主子的主子正在这里哪——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和隆科多他们会议了什么?” 毕力塔一愣,“主子的主子”,那不就是皇上吗?难道皇上到大营来了?今天会议时,隆科多不是说主子还在山东吗,怎么会突然来到大营了?忽然,他又想起十三爷正在问话,便连忙说:“回十三爷,这个丰台大营提督,奴才干不下去了!要不是听说您正在生病,今晚上我就找您去了。隆大人和我已经撕破了面皮。他说我恃宠傲上,要罢我的职。我说,用不着你罢,我自己写辞呈好了,也省得一天到晚地穿小鞋、生窝囊气…” 他还要往下再说,雍正在里边发话了:“是毕力塔吗?有话进来说!” “扎!”毕力塔连忙解下佩刀,等高无庸挑起帘子,才抢步进屋行礼,跪在那里等候皇上问话。 雍正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问:“怎么,你要掼纱帽?你是奉旨特简的提督,直隶和京畿的七万人马全都归你节制,你还有什么委屈?你是老军务了,圣祖皇帝西征时,你就从了军,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耍小性子?” 毕力塔叩头答道:“回主子爷,不是奴才耍小性子,是他隆中堂太过分了。这个会开了三天,头天他就说要奴才腾出三千人的住房来,说是年大将军要住。年大将军班师回朝,当然是件大事,奴才也不敢顶着不办。第二天,隆中堂又说,让奴才把中军行辕也让出来,理由还是一个,这里要让年大将军用。奴才不干了,当时就给他顶了回去。丰台大营这里的地势最是适中,卫戍着畅春园和京师外围。我不能为了迎接年大将军而误了皇上的差使,想动我的中军,不是皇上发话,没门儿!昨儿个的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谁知,他隆科多今天又把我叫了去、说的那话更叫人想不透。他说,已经奉了八爷的令旨,提督行辕还是要腾,要我们移到北安定门外去。他还说,皇上驻跸关防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步兵统领衙门里的两万军兵,还能护不了圣驾?奴才当时气急了,说话就有些走板。我说,他年大将军也是个人,他也是两腿中间夹个**,有什么了不起的!主子走时有旨意,京师的防务是归十三爷统筹的。你九门提督和我丰台大营,不是上下级,我们没有隶属关系。你想调我的一兵一卒,都得先请示十三爷。你请十三爷知会兵部,拿勘合来作凭证。要不然,我连他年羹尧也拒之营外。娘的,谁没打过仗?他年大将军带着三千人马行军,能不带帐篷和锅灶吗?”毕力塔一口气发完牢騒,稍一停顿,又说,“主子爷,奴才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国舅爷。自打太后老人家薨逝,他就总是有事三竿,没事也三竿地找奴才的麻烦。丰台大营和他的步兵统领衙门,本是各司一职的。前些天两队兵丁巡哨时出了点口角是非,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嘛,他逮住我就训斥了一顿。这样吹毛求比,我这没有比的还能活吗?” 毕力塔可真地是气急了,也不看皇上就在上边坐着,荤的素的,骂人的粗话全部撂出来了。张五哥和下边的侍卫、太监们想笑却又不敢笑。雍正皇上开始时也是一愣,后来一想,这位丘八大爷,识字不多,可能他不认得“吹毛求疵”的那个“疵”字,把它叫做了“比。”又因读音相近。他想笑,可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而是陷入了深沉的思索。张廷玉却连毕力塔这口误都没有听出来,他想得更多。丰台大营里马步兵种齐全,还管着一个水师,是京城的防务支柱。隆科多放着允祥不请示,却和允禩这样胡乱摆布,这不是别有居心又是什么?皇上曾让他看过甘肃巡抚呈来的密折,那上边说:风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正在年某的军中活动。这次年羹尧带着三千兵士进京,万一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他这个当宰相的当如何处置才好呢? 允祥又是一阵呛咳,咳完了才说:“毕力塔,你应该知道,管兵带兵就应各司其职,各管其事,也各有各的权限范围,怎么能乱了套呢?年大将军征讨有功,这次进京叩阙演礼,是由吏部安排的。典仪一完,他带的军兵当然不能住在城里,要驻守城外待命。丰台大营不能乱,你们不管住到哪里,指挥中心更不能乱!你是我使惯了的老人了,不管我病与不病,这事都该回我知道的。要不要和他们争执理论,那是我的事。你怎么张口合口的全是粗话,这像什么样子?” 雍正冷笑一声说:“怡亲王教训的全对!你毕力塔有两条错:一是不该犯粗骂人,更不该骂年羹尧;二是不该遇事不回禀你十三爷。今天既然在这里说过了,朕恕你无知之罪,你好生地办差吧。朕只告诉你一句话:丰台大营,一步也不能挪!”他略作停顿又问,“哎?马齐是干什么吃的?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好像置身局外一样,连一点表示也没有?” 允祥见皇上又怪罪到马齐,忙出来替他说话:“主子,马齐这些天连一刻也没闲住。他主持的是政务,每天看折子、接见外官、处理日常事务,遇上重要的事还得转奏皇上。前几天我看到他时,见他竟瘦了一圈儿!主子,您消消气,不要怪他了。” 允祥说得很有道理,马齐此刻的日子确实难过,京师的局势也确实是在瞬息万变之中。 自从雍正和张廷玉等人,在夜间悄悄地离开了御舟,他们君臣二人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安徽巡抚原来已经准备好了接驾的,可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皇上到来。他慌神了,心想假如皇上乘坐的御舟在安徽境内出事,他就有永远也说不清的罪责。于是便马上用六百里加急的军报,向驻守京师的上书房报告说:“圣踪不详!”廉亲王允禩看准了这个干载难遇的好时机,便严令对允祥和马齐封锁消息。理由当然十分充分:允祥“病了”而马齐又“太忙”,不能用这些无根无梢的事来“打搅他们。”而他自己却又拿出了他的绝招,“称病不起”,把全部重担都压在了马齐的肩头,使他无暇旁顾。于是,便由隆科多出面,将“雍正皇上与朝廷失去联络”的事,通知了留守北京的皇三子弘时。 弘时虽然是个空架子的阿哥,手中并没有兵权,但他却一向野心勃勃,想当至尊至上的皇帝。如今碰上这机会,他能让它轻易错过吗?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做着美梦。他思前想后,幻想着最好是雍正的大舰在黄河中沉没。弟弟宝亲王弘历如今正在年羹尧那里劳军,“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己位居中央,立嫡以长,子承父业,舍我其谁?手中没有兵权他倒不怕,到了口含天宪、南面为君的那一天,无论是丰台大营,还是西山的锐健营,谁又敢不俯首称臣? 五十三回 三阿哥密室谋叛乱 马相国高楼分君忧 心中有了主意,弘时就马上行动。他先让人到遵化去传令,对十四皇叔允禵严加看管。没有他弘时阿哥的命令,允禵寸步不得离开陵寝;又派人去通知年羹尧说,“圣驾尚未返京,你们可以在路上边走边等,以备郊迎的大礼。”这样弘历就不得不在路上停住,也就给自己争取了时间。现在他要防备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那就是八叔允禩。 弘时非常清楚,八叔那里也在窥伺着好事呢!“病了?”别骗人了,谁不知道你的毛病呢!只要一有大事你准得病,病了才能躲在家里出歪点子哪!弘时顾虑的是,自己一旦得手,八叔会不会学前明的永乐皇帝,给他来一个“夺侄自立”的故事新编呢?这倒是得费点心思。至于那个老舅爷隆科多,倒用不着多操心。别看他明里说的是一套,暗地里干的又是一套,可只要大局一定,他敢轻举妄动,我就马上给他来个厉害的让他瞧瞧! 如今,父皇在外,生死不明。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己不抓住这个良机,从此就再也别想黄袍加身了,后世的人评论起来,也将骂自己是个无能之辈。对,此时不干,还待何时! 三阿哥弘时听到父皇“失踪”的消息后,十分兴奋,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呀!父皇和皇弟弘历两人,一个生死不明,另一个却在千里之外,不趁此大好时机,夺位自立,那才是名符其实的大傻瓜呢! 弘时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四弟弘历虽然也是皇上亲生,但从小到大,几乎事事处处都比自己高着一头,强着三分。当年康熙皇爷在世时,弘历就被叫进畅春园,在爷爷的身边学读书、学做事;而自己呢,却留在家里每天看着父王那阴沉可怕的脸色。圣祖归天后,弘时的境况更是每况愈下。古北口阅兵,是弘历代天子巡行;山东赈灾,是弘历代天子筹办;去西疆迎接年羹尧回京,还是由弘历代天子亲行;就连送圣祖灵柩到遵化这件事,按理是该弘时去的,可是,父皇却偏偏还是派了弘历,让他去代天子扶柩!平常的琐事、小事,那就更不用说了。弘历事事见好,弘时却总是挨训。多吃一口胙肉,父皇还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呢,何况其它?弘时也知道,自己无论在德、才、能、识,还是“圣眷”上,都与弘历不能相提并论。可是,眼见得弟弟弘历将来必定要承继皇位,而自己却永远是个“黄带子阿哥”,弘时的心里却无法忍受,现在他终于逮着机会了,他岂能轻易放过? 常言说得好,“知子莫著父。”把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说“知父莫若子。”弘时尽管雄心勃勃,可他并不糊涂。就现在来说,父皇只是“下落不明”,焉知他真的是身陷绝境?又焉知他老人家不是在搞什么花样?我得问一问,访一访,要不,一个不小心,就会折载沉沙,万劫不复了。 他立即发出了一封六百里加急文书,命令田文镜“迅速探明御舟现在何处。”田文镜的急报很快地便回到了京城。弘时看了不免大吃一惊,原来皇上的御舟并没有翻,而只是在半路上搁浅了,全靠洛阳水师的兵丁们在拉纤,一天走不了二十里。弘时心里的那份高兴没有了,立时就变成了恐惧。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但想得绝妙的主意,却一个也不能再用了,他又觉得有些不甘心。他躺在大炕上,翻过来掉过去地折腾,想来想去,还得去求八叔帮忙。但八叔那里又不能明着去,得先探探那个老舅爷的底儿再说。老隆这个人既是托孤重臣,又是上书房里兵权最重的满大臣,他一定知道父皇的确切消息。当然,此人老奸巨滑,又和八叔明来暗往的,很让人不放心。但弘时手里拿着他的把柄哪,不怕他不老实听话。 隆科多应召来到府门口,大轿刚刚落下,就见弘时身着便装,步履轻快地迎了出来:“老舅爷辛苦!天已这么晚了,您这是刚下值吧?” 隆科多今天也是显得十分轻松。他一边和弘时并肩走了进去,一边笑着说:“哪有什么辛苦可言,又哪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我去当值啊。哎——你这房子里和他们哥几个可是大不相同啊!四爷弘历那里,满屋子全是书;五爷弘昼的书房里则到处都挂着鸟笼子。瞧瞧你这里,琴棋书画,却是样样俱全。嗯——不错,相当不错,像是个干大事的样子!哎?你怎么今天忽然想起你这个老没用的舅爷来了呢?” 看隆科多这轻快诙谐的神气,弘时倒觉得有些意外。这老东西平时不这样啊?他那张脸从来都像阴了天似的,难得有个笑模样。哦,一定是看我年纪小,想耍我!得了吧,您哪!我得先拿话堵住您:“舅爷,瞧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有多大本事,又能干什么大事呢?”弘时也轻松地说着,“我今天请您来,说起来也是公事。您心里明镜一样,还能不知道吗?如今十三叔和八叔全都病了,马齐呢,每天埋头看折子都看不过来。朝里的事,只有靠您老一人在维持着。弘时我心疼您呀,我的老舅爷!四弟外出办事去了;五弟那身子骨您也清楚,只有靠别人侍候他,从来也别想让他管点事儿。我名义上是‘坐纛儿’的阿哥,其实那些闲事,我从来也不愿管的。但,不管不行啊!皇阿玛既然交给了我这差使,让我做这个留守的专职皇子,我就负有全责,不想管也得管。再说,皇阿玛在外边颠沛受苦,做儿子的又怎能不挂念他老人家?所以,今天特意请老舅爷来问一问,皇上现在到底在哪里?几时能回京?迎驾啊、驻跸关防啊什么的,上书房都有哪些安排?皇阿玛那六亲不认的性子,舅爷是知道的。老人家回来时见我一问三不知,是要发脾气的。他一定要问我:你这个‘坐纛儿’的阿哥是怎么当的?到那时,我可怎生回话呢?” 弘时长篇大论的,一下子就说了这么多。他刚开口时,隆科多还想用“皇子阿哥不得干预政务”的理由来教训他。可是,听着,听着,隆科多竟张不开口了。人家既然点明了自己是‘坐纛儿的阿哥’,你要再不报告情况,那不就是失礼了吗?他只好说:“三爷,你就是不问,我也正想对你说这件事的。邸报每天都送过来让你看了,皇上銮驾已经从泰安启程。八爷和我算计着,大概三五天的功夫也许就该到京了。这几天没见有朱批谕旨,我想了一下,或许是皇上身子不爽;也或许是圣驾即将回来,用不着公文往返了吧。再有就是,畅春园里住的善扑营军士,原先说好是三个月一换班的。现在已经到期,换不换呢?还有,年羹尧带着三千军士进京演礼,要他们住在哪里合适呢?人家是立了大功的,总不能回到家里了,还住在帐篷里吧。这件事不算小,也是应该早做准备的。”他说完,身子朝后一仰就靠在椅子上了。两只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位“小白脸”的阿哥。那意思好像在说,我全都“报告”给你了,该怎么办,就是你这位“坐纛儿阿哥”的事了。 弘时心里明白,却又故作不知地看着这位身份显赫的老舅爷说:“舅爷,您说呢?八叔你们经的事多了,想必早就有了定见。我什么都不懂,能说些什么呢?”他不动气色地把球又踢了回去。话一说完,便站起身来,在房子里消闲地踱起步子来了。 隆科多一听这话,傻眼了!他原来是想给弘时出个难题的,没想到竟被他轻飘飘地顶了回来。说实话,隆科多从来也没有用正眼瞧过弘时。他一向认为,弘时不过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浮夸子弟。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可真是让人应当“刮目相看”了。他想起八爷廉亲王曾说过,他们都要当新的“三爷党。”还说,只有叔侄联手,才能成就大事。可是,怎么联手,彼此之间有多深的瓜葛?八爷没说,他隆科多也不敢问。今天他应召来到这里,本来是想试试弘时的水到底有多深的。可是,弘时的话一说出来,他就感到,这个风度翩翩的小白脸阿哥,城府之深竟让人琢磨不透。要真论起滑头和奸诈来,恐怕还远在八爷允禩之上! 隆科多还正在犯嘀咕,弘时却先开言了:“老舅爷,您老不要想那么多,先听我一言奉告。我这人说话直,说错了您可别见怪。八叔虽然精明,但可惜他宝刀已老,一遇杀场就不堪再用了!当年,八叔和父皇,以及太子、大千岁的那些过节,早已该揭过去了。前人有诗云:‘山河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騒数百年’。这诗写得真好,只是把时光拉得太长了一些。假如换一句,说‘各领风騒十几年’就贴切了。”弘时说着,步子突然一停,目不转睛地盯着隆科多,“您说是吗,我的老舅爷?” 隆科多看着他那寒光凛凛的眼神,不觉心里一颤。可他毕竟是饱经磨难,老于世故的人了,很快地便镇定了下来,摇摇头说:“三爷,我老了,实在是听不懂你的话。” “哈哈哈哈…”弘时放声大笑,随即又悄声说,“老舅爷,你和我打的什么哑谜呢?说到底,你、我和八叔的心思全是一样,都在盼望着老爷子‘平安’回京嘛!所以,畅春园里的警卫要换一换,由步兵统领衙门暂时管起来;年羹尧要回京演礼,他带的兵当然不能住在野外的帐篷里,因此丰台大营的提督行辕便要让出来——这些,不是八叔你们已经商量好了的吗?怎么您现在还说‘听不懂’呢?” 隆科多大吃一惊,脸色也变得煞白。弘时刚才所说,确实是八爷廉亲王他们商量好的。这个计划很明确:控制并搜查畅春园;打乱丰台大营的指挥体系;还有一条更重要,那就是切断雍正的归路。这是八王爷他们策划已久的事了,但却苦于没有机会进行。这个计划并没和弘时商量,八爷还曾特别嘱咐,“不要让弘时和弘昼知道。”现在计划刚刚出笼还不到六个时辰,弘时就已了若指掌。一定是有人向他透露了信息。他也一定在想着夺位的事,而且想得更多更细。这简直太可怕了! 弘时见隆科多蔫了,心中自是万分得意。他舒舒服服地坐到椅子里,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茶;含着微笑,看着手中这条已经被杀掉威风的老狐狸说:“老舅爷,你怕的什么呢?只要是为了皇阿玛的‘安全’,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做去,我是不会反对的。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各领风騒’那句话。不过,咱们得心中有数,不要乱了阵脚,乱了章法。”他的口气一变,带着明显的压力说,”我毕竟是‘坐纛儿’的阿哥嘛,我既要为皇上负责,也要为天下社稷尽忠尽力。至于以后的事会怎样,那就得用《出师表》中的话来说了:‘成败利钝,非臣所能逆睹’也!”说罢又是一阵放声大笑,“来人,把皇上赏我的那柄如意拿来,让舅爷带回去!” 弘时和隆科多的密谋直到将近子时才结束。可寅时刚过,一乘绿呢大轿就抬到了畅春园门前,老相国马齐从轿里钻了出来。多日来,他确实是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也没有一刻的清闲。他老了,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份蓬勃向上的朝气了。但他的忠心,他的尽职尽责,却仍然是朝中人人钦佩的。下了大轿,他刚想举起胳膊来痛痛快快地伸个懒腰,可是,突然又放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畅春园自康熙在世时,就是皇上居住和会见臣下的地方,在这里是不容有一点放肆的。他昂首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冷风,清醒了自己发昏了的头脑,便大步向园内走去。今天要办的事情还多着哪,他不敢有一点松懈,一点马虎。 宽大的仪门旁,已经有十多位官员在候着他了。今儿个早上,畅春园当值的侍卫是鄂伦岱。马齐问他:“八爷和隆中堂那里有黄匣子送来吗?” 鄂伦岱垂手回答:“回中堂,没有。八爷身子不好,隆中堂正忙着接驾的事情,说前晌要过来和马中堂议事。” 马齐看了他一眼,见他的脸上白中透青,好像一夜未睡似的。又听他说“接驾”,忙又问:“哦?隆中堂是不是知道圣驾现在哪里?” “回马中堂,隆中堂没说,我也不敢动问。对,他好像说,畅春园的护卫已到了换班的时候,该换一换了。” 马齐想了一下说:“换是该换了,只是哪差这几天呢?你去传话,叫各地请见的官员们,都到露华楼前等候。”说完,便甩手走了进去。 这畅春园,是康熙皇帝在世时就开始修建的,建筑规模之宏大,园中庭院、花木之多,早已是天下闻名了。马齐走过澹宁居时,因它是康熙和雍正两代皇帝办事的地方,便恭恭敬敬地施礼致敬。从这里再向北走,便是一大片海子。水中新荷嫩绿,岸边杨柳笼烟。海子后边,一座高楼拔地而起,便是他今天要去的“露华楼”了。这是畅春园内最高的地方,也是圣祖皇帝的一座书楼。当年康熙皇帝每当盛夏,都要登上楼顶纳凉吹风的。从这书楼远眺,依稀可见康熙晏驾时的旧址“穷庐。”穷庐若但从外边看来,只不过是一片寒舍茅屋。其实,听说那里面装璜得十分考究,不过马齐却从来也没有幸运进去看过。如今人去屋在,倒令人平添了几分怀念。 马齐今天所以要到露华楼来办事,图的就是它凉快。海子里含着水气的凉风穿楼而过,就是盛暑季节,在这里也可以滴汗全无!侍卫刘铁成跟着马齐进来说:“中堂,您以往不是都在韵松轩那里见人的吗,那里虽然不如这边明亮,也稍微热了点,可是,放上冰盆,比这里还要凉一些哪!您一改主意,倒害得太监们忙着搬了一夜的文书。” 马齐一边叫人把窗子全都打开,一边笑着说:“老刘啊,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意?这些天,我实在是乏透了。一见人,一听说话,我就直打瞌睡。知道的,说我睡得太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在摆宰相架子呢。再说,皇上和宝亲王也该着回来了。韵松轩那里本是宝亲王办事的地方,等他回来我再挪地儿,不是显得太不恭敬了吗?”马齐正说着,又忽然想起今天要见的人还多,就不再闲聊了:“哎,铁成,我过来时看见河南藩台车大人来了。你辛苦一趟,让他先进来说事儿吧。老刘啊,你是老侍卫了,我可不敢让你在这里侍候,更不敢劳你给我站班。皇上快回来了,你也该到各处转转,让太监们把这里好好打扫一下。皇上爱清静,让人把树上的‘知了’全都粘下来。” 刘铁成刚走,河南藩司车铭就进来叩头:“卑职给马老大人请安!” 马齐用手虚抬了一下笑着说:“车大人请起。不要拘礼,坐下来才好说话。实不相瞒,我一天要见百十位官员,都这样客气,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五十四回 开封府官吏出丑闻 畅春园刀兵见寒光 车铭坐下来说:“卑职到京已经三天了,是因为田文镜借了藩库一百万银子的事。户部索要银子入库,田中丞又还不上。户部的孟尚书叫卑职来向马中堂报告,并请中堂定夺。” 马齐微笑着说:“田文镜挪用库银,又不是装到自己腰包里了,他是用在河工上的嘛,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户部要回来,还不是要再拨下去,来来往往的也不怕费事?这其实只需一纸文书就可以办好了,田文镜错在没有把这个圈儿走圆。老兄管着河南通政司,是朝廷的方面大员,自然是识大体的。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和田文镜生分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车铭今天求见,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告田文镜一个刁状的。可是,听马齐这样一说,他倒无言可对了。只好咽了口气回道:“是。卑职明白。” “这次让你进来,是想问一个别的事。听说开封府晁刘氏的案子里面,还牵连着白衣庵二十多个尼姑和葫芦庙的七个和尚。田文镜上了奏折说,桌司衙门里四十四名七品以上官吏,除张球一人外,请旨一律罢革!怪就怪在,就连你们藩司衙门里,也被卷进了十几个人。这样一来,开封府岂不又是一个洪洞县了吗?据说还有些官员的眷属也牵连了进去,简直是龌龊透顶,不堪入耳。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民妇,就能闹得满城风雨,你知道吗?” 车铭怎么不知道?他又怎么能说清楚这个案子?想来想去的,他竟然呆在那里了。 马齐所以要问晁刘氏这个案子,可不是一句闲话,他已是不管不行了。原来,前不久田文镜上过一个奏折说,河南臬司衙门的胡期恒识得大体,断案公允,还保奏了胡期恒和臬司的张球二人。这封折子皇上还没来得及看,田文镜又变卦了。他参奏胡期恒贪墨不法,草菅人命。要求把除张球之外的桌司官员们“一律罢革!”马齐简直被田文镜闹糊涂了。他不明白,难道河南和开封府竟会如此不堪吗?可今天马齐一问,倒把车铭问住了。车铭虽然不管刑狱,但案子已在开封叼登了这几年,他能说不知道吗?更何况,这案子里牵连的官员中,许多人和他车铭还有关系。就连他自己的内眷里,与和尚尼姑有没有瓜葛,他也不敢打保票。可是,这个愣头青的田文镜已经把事情捅了出去,再想捂,怕是捂不住了。车铭知道皇上一向是刻忌残忍的,断没有“一床锦被遮盖着”的那份仁德。与其蜂虿入怀再去解,倒不如现在?*党隼矗蛐砀欣K尖饬撕么笠换岫潘担骸盎刂刑没啊U饧缸右丫狭巳炅耍〖负跷奕瞬恢1爸八洳辉诜ㄋ荆渲心谇榛故锹灾欢摹8詹盘洗笕说囊馑迹孟裉镏胸┌斓锰量塘艘恍F涫担娴厝党隼矗慌吕锩娴暮谀桓颂诺摹2恢砝洗笕说囊馑肌?br> 马齐可不能让他套走了口风:“我没有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就说说吧。” 车铭没法了,只好从头说起。原来,这确实是个古今罕见的大案。晁刘氏的丈夫名叫晁学书,是个诗做得很好的秀才。三年前的一天,他独自一人到白衣庵赏雪。庵中的尼姑们见他风华正茂,又长得一表人才,便看上了他。先是留饭,暗中却做了手脚,乘着他醉酒时给他剃了光头。从此他就成了个“假尼姑”,也成了众女尼的的活宝贝。这群女尼轮番上阵,与他昼夜宣淫,硬是把一个翩翩公子,折腾得骨瘦如柴,精枯力竭。尼姑们看他不中用了,又怕他妻子找来寻事儿,便去请葫芦庙的和尚们来帮忙。那葫芦庙里有七个和尚,他们早就和白衣庵的尼姑们勾搭成奸,也早已**得不成体统了。见尼姑遇难,岂有不帮之理,就把晁学书杀死在门外一个枯井里。当时的开封府知府萧诚办案很是得力,他只用了七天时间,就把凶手法园,法通和法明拿住,下到了大狱里。一用刑,他们又招出了师父觉空和法净、法寂与法慧全部同伙。他们还说,干这种杀人灭迹的事早就不是头一次了。开封府在葫芦庙里挖地三尺,又扒出来八具无头尸体,看样子像是进城赶考的生员,连和尚们也记不清他们的名姓,更说不出他们是怎样被杀的了。 省城里出了这么大的奸杀案,萧诚当然不敢怠慢。便马上包围了白衣庵,把尼姑们全都下到大牢里。只是逃掉了她们的师父,绰号叫做“陈妙常”的老淫尼静慈。 当时官宦人家的内眷大都信佛,而白衣庵又是开封最大的尼庵。这些女尼们就整天价地串衙门、走路子。上自巡抚衙门,下到司道官员,没有她们不敢见的人,也没有她们不敢去的地方。混熟了,又把和尚充做尼姑也拉进了官衙,和官员的眷属们在一起胡来。无法无天,丑不堪言!而且这种事,只要一上了手,是绝不会就此罢休的。眷属们是女人,耐不住空闺长夜的寂寞,已经是令人可恨了。更奇的是,有的夫人们不会生孩子,就让尼姑们替她生。于是尼姑们也就名正言顺地和官员们睡在了一起,把开封官场搅了个乌七八糟!田文镜曾上过一个奏折说,这些官吏们“帷薄不修。”那意思是说,他们家里的“帐幕”没有整理遮盖严实。这评语实在是太文雅,太客气,也太给他们留了面子了! 还有更怪的事情呢!那个淫尼静慈不知逃到了哪里,也不知求了哪位大老倌,就有宪牌下来,叫把尼姑全都放出来。这群放出来的尼姑,神通更是广大无边。没过几天,和尚们也“监候待审”,全都神气活现地出来了。 晁刘氏虽然死了丈夫,但自己却无凭无据,更没法断定就是和尚杀了人,便只好再次上告。这一下,萧诚可真作难了。他今天接到上谕,要他“严审凶犯,不得宽纵”;明天就又来了令牌,要他即刻放人。他正无计可施呢,正好,母亲去世了。萧诚也就趁机报了丁忧,解任回家了。 田文镜来到开封后,晁刘氏又起了告状的心。可不知为什么却走漏了消息,又不知是什么人绑架了她的儿子。这一下把晁刘氏逼急了,就拦住田文镜的轿子喊冤。臬司衙门里的那些人想杀人灭口,半夜时分悄悄地去捉拿晁刘氏。哪知田文镜派的人在那里等了个正着!于是这个案子就越闹越大发,也越闹越不可开交了… 马齐听车铭说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这件案子的症结所在。他觉得案子固然重大,可它涉及的方方面面,更令人震惊。自从雍正皇上即位以来,先是山西假冒亏空的一个大案,紧接着又是广东一案九命奇冤。光是这两个案子,撤职查办的就已有二百多人了。如今河南又出了这样的事,和尚——尼姑——官眷——官员们藤缠丝绕,环环相扣。不但牵连的人多,而且猥亵淫秽,把官场的丑事全都展现在青天白日之下。这些人的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竟然到了这种程度,真真是令人发指!河南的官员们大都贪墨,也大都卷进了与和尚尼姑通同作弊、作奸犯科的这件肮脏事中。他们不但丢尽了斯文,丢尽了人格,也让朝廷跟着他们丢尽了脸面!他简直闹不明白,真的是有这么多的官员,连自己和妻女小妾都管不住吗?为什么让事情发展到这等骇人听闻的程度呢? 更可怕的还在于,举凡这等男女私情的事,一旦暴露,就会马上迎风四散,在百姓中广为传播。那就不止是人言可畏,而是众口烁金了!看田文镜的意思,是不管牵涉到谁,也要一究到底,一网打尽,毫无回旋余地的。他已经明文拜发了给皇上的奏折,邸报上也已登载出来。只要是明白人,谁还能看不到这一点呢?马齐自当宰相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难办的事,竟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了。想了好久才说:“车大人,你说得很明白。这事只能等皇上回来,奏明请旨才好办理。再说吧。” 车铭左思右想却不得要领,也不知马老大人这个“再说吧”的后面包含的是什么内容。他正在犹豫,突然,刘铁成脸色铁青,手按剑柄,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两眼直盯盯地看着车铭,却没有说话。车铭见事不妙,便连忙起身告退走了出去。 此时再看刘铁成,只见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黑红的脸膛拧歪了,眉头上的刀疤抽搐着,眼中冒火似的露着凶光,显得十分狰狞吓人。他看着惊愕的马齐问;“九门提督的人要来接管畅春园。马中堂,你知道吗?” “啊!怎么会有这等事?”马齐拍案而起,怒声问道。 刘铁成低吼一声:“你过来看看!”说着走向窗前,“唰”地撕掉窗纱,用手指着楼下,“人都开进园子里来了!他们各房各殿,到处乱窜,也到处乱搜。他娘的,这不是要造反吗?” 马齐一声不响地快步来到窗前,这里居高临下,看得十分清楚。果然一队队的兵丁正在开进园来,澹宁居、韵松轩那里,沿着雨道已经全都是兵了。马齐心里一紧,暗叫一声:“不好!”他浑身的血仿佛倒涌上来似的,脸也胀得通红。突然,他转过身来对刘铁成说:“铁成,快让你的人飞马到青梵寺去请方先生。十三爷如果也在那里,他能来就更好。要快,越快越好。传鄂伦岱马上上来!” 几个在这里侍候的太监,哪见过这阵势啊,早就吓得浑身打战,面无人色了。马齐忙乱地整理着案上的文书,又准备穿戴好了去见下边的兵士。可是,他忽然停住了。他极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干脆脱掉了袍褂,在一张春凳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房内慌乱无措的太监们说:“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全像是大庙里的判官小鬼!出了什么事了,不就是隆中堂安排的驻跸军士换防嘛,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我现在乏了,你们不要说话,让我歇一会儿。” 太监们瞧着这位上书房大臣如此镇定,也有了活气。马齐要过一把扇子来,一边扇着,一边闭目养神。很快地,鄂伦岱仗剑进来,打了个千便问:“中堂,是您叫我?” “嗯?”马齐好像睡着了又刚醒过来似的:“哦,刚才铁成来说,步兵统领衙门的人进了园子。你是今儿早上当值的,他们预先是不是通知了你?” “…回…中堂,没有。方才九门提督李春风带着人来,他随身还带着领侍卫内大臣隆大人的签票。说是皇上即将回来,大内和畅春园两处禁地都要清检一下。畅春园的防务暂由九门…” 马齐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他们总共来了多少人?” “回中堂,听李春风说是一千二百人。” “哦,你下去叫李春风上来一趟。进园的千总以上军官,全都到这里来,我要训话。” 鄂伦岱事先并不知此事,但他早从八爷的口风里听出门道来了。今天这事,实际上是一次兵变演习。他原来以为,马齐不定慌成了什么样呢?可进来一看,这老相国却闲适得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马齐越是镇定,鄂伦岱的心里就越是慌乱。他不敢多停,答应一声便飞跑着下去了。马齐这才微笑着站起身来,穿上袍服,戴上了双眼孔雀花翎,端坐案前,等候着李春风他们的到来。 不大一会儿,鄂伦岱同着李春风他们走了上来。后边还跟着一大群游击千总,鱼贯而入,一齐向这位老相国打干行礼,身上佩戴的马刀叮当作响。 马齐声色不动地看了他们好久才问道:“是你们带兵来的吗?叫什么名字啊?” 李春风上前答话说:“回中堂,我是李春风,他叫李义合。我们都在九门提督衙门当差。” “哦。”马齐仰着脸想了一下又问,“康熙五十一年,我曾经主持过一次武闱考试。记得那年就有个叫李春风的,是不是你呀?” 李春风忙上前一步半跪下去,两手秉胸说:“是,老师。卑职当时中的是第四十一名武进士。今年春天,卑职刚从云贵蔡大帅那里调来,还没来得及去拜见恩师,望乞恕罪!” 马齐笑了,他和颜悦色地说:“皇上屡有明旨,要破除门户之见,你又何罪之有呢?李义合,你又是哪一科的呀?” 李义合却不像李春风那么规矩,他只是双拳一抱说:“马中堂,卑职是康熙五十六年的武进士。”他心想,我不是你的学生,你也少给我来这一套! 哪知,马齐一听这话,却扑哧一下笑了:“康熙五十六年主持武试的,是我的门生侯华兴。这样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太老师呢!哈哈哈哈…” 马齐是熙朝的老人,如今朝中为官的,除了李光地,谁也没有他的资格老。今天他有意地撂出了大牌子,下站的二李却都得乖乖地听着,谁敢说半个不字啊!马齐站起身来。格格地笑着说话了:“既然你们都是我的学生,那我可要点拨你们几句了。我这可不是依老卖老,更不是教训人,我说的全是实话。这北京城可不同一般哪!是帝辇,是皇上和文武大员们居住和办事的地方。畅春园和紫禁城是禁苑,那里更是至尊至贵、神圣无比、任何人都不得亵读、不得轻慢的地方,那里的规矩也是不能差之毫厘的。步兵统领衙门的职责是防护九门禁城,它的权限也只在九城之内。紫禁城和畅春园历来都是由上书房和领侍卫内大臣负责护侍的,没有圣旨,连一兵一卒也不得擅入。你们明白吗?” 李春风躬身回答:“中堂,我们此次带兵进园,是奉了隆中堂的将令。马老中堂这‘擅入’二字,我们不敢当。难道隆中堂没有知会您吗?” 马齐根本没把他的这个“学生”看在眼里。他提起笔来疾书几行,取出印匣子里的上书房关防,小心地铃了印,递给鄂伦岱说:“你飞马进城,传我的钧谕:无论是奉了谁的指示,凡进入大内的所有兵丁,必须马上退出来,在午门集结听令。” 鄂伦岱听这位中堂大人的口气,斩钉截铁,好像没有一丝一毫的商量余地,他愣在那里好久,才吞吞吐吐地问:“这…马中堂,这事您是不是要和隆中堂合议一下…” 马齐一口回绝:“合议当然是要合议的,不过这用不着你来管!你立马就给我去传令,先退兵,别的以后再说!怡亲王和方先生很快就来,你进城见到隆中堂,就带个信去,叫他也马上到这里来。” 鄂伦岱十分不情愿地走了。马齐这才回过头来看着李春风和李义和。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低沉,暗哑,使人听了毛骨悚然:“你们俩刚才说不是‘擅入’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什么叫‘擅入’。越权非礼而入就叫‘擅入’,懂了吗!之前不懂,尚有可原;现在改过,为时不晚!畅春园里本来就驻有三四千人,他们并没有接到移防命令,双方一旦争执起来,就是血溅畅春园的泼天大祸!别说你们了,就是隆中堂亲自来,他也难以善后,更难向皇上交代!先退出去听令,就没有你们的事。不然的话,我就请王命旗来先斩了你们,然后再调丰台大营进园关防。怎么,你们要以卵击石吗?” 这些进园的兵士听马齐说得这么严重,一个个全都蔫了。他们只是奉命进园,并没有接到遇见抵抗就立即厮杀的命令。碰了这么硬的钉子,一下子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李春风和李义和交换了一个眼神,回过头来说:“马老中堂,您老和隆中堂都是上书房大臣,这事儿可真叫我们为难了。我们可以听令,也可以暂时退出园外,但请马中堂给我们写几个字,也好让我们向上边交差。马老中堂能体恤我们的难处,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马齐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哎,这就对了嘛,这也才像是我的学生。”他一边写着字据一边又说,“你们虽是武人,可也是朝廷命官,事事处处都要听朝廷的,才不会出错。好了,下去吧!” 太监泰狗儿跑进来说:“禀中堂大人,奴才去找十三爷,却听说他昨儿个就去了丰台大营。今天一早,又把方老先生也请去了。这里发生的事,十三爷留下的随从们,已经飞马禀报十三爷了。” 马齐一颗心掉在肚子里,他终于放心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是汗透重衣,疲惫至极,他重重地往春凳上一躺,吩咐太监们:“隆中堂来了,就马上叫醒我!” 五十五回 马中堂悠然说风赋 隆老舅情急动杀机 隆科多其实早就来到了畅春园门口,不过,他没急着进去。也不是不想进,而是因情况不明,他不敢进! 这畅春园与紫禁城可大不一样。紫禁城在步兵统领衙门的防区之内,身为领侍卫内大臣又兼九门提督的隆科多,如今独自一人掌权,要搜要查,那还不是由着他说了算!他一声令下说要进宫,哪个敢来阻拦?所以他的兵士早就在紫禁城里翻了个底朝天了。除了东西六官住着嫔妃的地方外,就连三大殿也没有放过。他原来计划着在畅春园这里也如法炮制的,因为在这里办差的是马齐。马齐是汉大臣,与自己这位满大臣不能相提并论。再说马齐已经老成棺材瓤子了,手无缚鸡之力,又没管过军务,自己说什么,他还不得乖乖地听什么。可是,隆科多太大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自己竟然栽到了马齐的千里!接到马齐那封铃着上书房大印的手谕,隆科多差点没气晕过去。这时,他才知道,这位马老夫子还真不好对付。他一边打轿畅春园,一边急急地命令徐骏,让他飞马奔向朝阳门.向“抱病在家”的八爷允禩请示机宜。 时令早到五月,晴空万里,骄阳艳日.滚热的大地上,连一丝轻风都没有。但心事沉重的隆科多,却像呆在那里一样,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感觉。他脑子一片乱纷纷的,简直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是京师防务的总管,十三爷允祥病了,他出来管事天经地义。皇帝出巡将归,派人去清理一下大内和行宫的关防,移调一下早该换防的驻军,有什么不对?就是皇上有所指责,自己觉得也当得起、扛得住。大不了,不就是办得匆忙了一些嘛。可是,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不,不能这样看!因为这次行动是八爷一手操纵的,而且八爷并没有明说,这就难了。要说是作乱造反,八爷也并没让自已拉硬弓;要说不是作乱,却为什么无缘无故地闹这一手? 对眼前的这些事,隆科多越来越看不透了。就说八爷和弘时吧,八爷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三爷党”,是“弘时党”;可昨晚和弘时谈话时,那小子却指东说西,扑朔迷离,让人摸不着他的心思。隆科多也曾经直接了当地问过允禩:咱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八爷的话更让人犯疑。他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也什么事都没有,只能走走看看,你最好别想那么多,权当是替朝廷办差,心里就踏实了;弘时却又说,都是为了父皇平安回京,你怎么干都行!隆科多夹在这二位中间,怎么做都可能对,也怎么做都可能错,他可真不知如何才好了。 隆科多又反思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托孤重臣,只为了那个小纸条就下了水。闹得现在人不像人,鬼又不像鬼的,一切都得听凭别人摆弄,这算是什么事儿呢?俗话说:上贼船易,下贼船难。这话真是让人越嚼越苦啊! 一匹骏马,从黄土大道上飞奔而来。隆科多精神一振,以为是徐骏回来送信了。哪知到了跟前才知,原来是八爷府上的太监何柱儿。他满头大汗淋漓地下了马就说:“中堂大人,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站在日头下出神?中了暑可不是小事呀!” “唔?”隆科多从沉思中惊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紧张得发呆,竟连日影移动都没有觉察到。他连忙问:“你是刚从王府来吗,可见到徐骏了?” 何柱儿抬头一看,李春风他们的人马正从畅春园里开出来,在门前排队,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何柱儿看得呆了,问:“中堂,他们…这是怎么了,败了?被人打出来了…” 隆科多没有理他,却问:“你刚从王府来,我问你,八爷到底是个什么打算?这种事能涮着人玩儿吗?” 何柱儿听隆科多说话的声音不对,他抬头一看竟吓了一跳。好嘛,这位中堂大人的脸都绿了。他连忙说:“中堂,您老别生气,八爷已经知道这里的事了。他立时就来主持,让我先给您送个信来。咱们这是正大光明的事嘛,千万不能下软蛋,更不能倒了旗子。哎,李春风他们过来了,您下个令,让他们就地待命。八爷说,让您先去和马中堂交涉。八爷随后就来,到时候二对一,马中堂就不能不从!” 隆科多的心急速地跳着,从何柱儿的话中,他已经闻到味了。看来,今天要动真格的了。眼见得李春风他们已来到面前,他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端着架子问:“怎么,你们的差事办得不顺,是吗?为什么全都撤出来了?” “回中堂,差使没办成。”李春风把前前后后的情形说了一遍,又把马齐写的字据递了过来。他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进去后,只看了几座空殿。所有要紧的地方,都有侍卫们守着。没有您的命令,我们也不敢动武,马中堂又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所以我们只好出来,在这里集结待命了。” “真是一群窝囊废!他们善扑营的兵,只能单打独斗,可你们是练过野战的马步兵!”隆科多真想大骂他们一顿。但又一想,这事能怪他们吗?便换了口气说,“唉,这也怪不到你们,是我们几个上书房大臣们没有事先通气。我这就进去见马齐,你们不要远离,就在这里听候我的命令!”\ 隆科多抬腿就进了畅春园,有了八爷撑腰,他还怕的什么?自己是主管军政的宰相,皇上即将回銮,我当然要净一净内宫和行宫。你马齐一个汉大臣,有权管我吗?他来到门前时,见鄂伦岱正在这里等着他,便问:“马中堂呢?我要马上见他!” “马中堂在露华楼上。他刚刚吩咐了,也正要见您哪!” “刘铁成呢?去叫他和畅春园的侍卫们全都到露华楼来!” “扎!不过我刚出来时见刘铁成在露华楼上,这会子不知还在不在。” 隆科多不再多说,便向园子深处走去。他路过澹宁居时,却看见刘铁成正在那里,而且正在向侍卫和善扑营的军校们训话。这个刘铁成原来是个水匪头子,当年康熙皇帝南巡时,亲自招安了他。他当水匪时有个外号叫“刘大疤”,粗犷凶狠,武艺高强,很受康熙皇帝的赏识,把他留在身边,当了一名侍卫。所以,康熙在世时,他眼睛里只有一个康熙;康熙去世后,雍正让他管着善扑营,他便除了雍正之外,谁部不认。今天他下身穿着的很普通,但上身却穿着黄马褂。腰里悬着的大刀片子闪闪发光,晃得人眼都瞪不开。隆科多走来,他连睬都不睬,还在训斥着这群军校:“妈的,你们这些囚攘的饭桶,人都进了园子,才想起来禀告老子!之前武老军门在时,你们也敢这样办差吗?告诉你们,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老子七岁走黑道,三十五成正果,前前后后杀了四五十年的人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凭一个**条子你们就敢放人进来?都给我好好听着,看好了园子,别管他什么骡中堂、驴后堂的,全是扯淡!不见我的令,谁敢放进一个耗子来。我刘大疤就送他一个碗大的疤!” 隆科多怕的就是这样的话。他紧走几步,来到了露华楼上,向正躺在春凳上的马齐笑着说:“老马,你可真会找自在呀!外面是滚热乾坤,你这里却是清凉世界。怎么,我进来时看到那些请见的官员全都走了,你今天不见他们了吗?” 马齐坐正了身子说:“这里清风习习,自然是凉快,外面怎么能和这露华楼相比呢?宋玉有首《风赋》说得好,同样是风,就各不一样。大王有大王之风,而庶民则有庶民之风嘛!就像今天,这畅春园内外刮的不就是两种不同的风吗?” 隆科多一愣,心想,这老夫子是说的什么呀,难道他要和我谈论古文吗?仔细一想,不对,他这是话中有话呀!他自己心里有鬼,便不敢叫真,只能装糊涂:“老马,鄂伦岱说你请我议事,我想,总不会是来听你掉文的吧?” “哪能啊!《风赋》里说的是学问,是观测风向,治理国家的学问!你看我这里,本来像你说得那样,是一片清凉世界。可是,你却在园外突然刮起了滚滚热浪。让我既见不**,也办不了差。我倒是想问问你,这园里园外冷热不一,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隆科多故作镇静地一笑说:“嗨,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原来你就为的这个?好好好,只要你不说我是‘谋逆’,我就和你说道说道。前几天接到邸报,说皇上圣驾即将返京。皇上出去这么多日子,内宫的防务全都松懈了。有的太监们狗胆包天,竟然带着亲眷混进宫里到处乱串。你也知道,北京城里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什么事情出不来?允礽放出来了;允禩也还不老实;八爷有病,十三爷也有病。这么乱法,万一出了差错,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我不过要带着人来清理一下,难道就惹得你起了这么大的疑心!”隆科多越说越激动,指指窗外又说:“老马,我们俩同朝为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敬你是个前辈,想不到你把进园的人全都赶了出去,这不等于是当众掴了我一记耳光嘛!你听听,刘铁成在说些什么?谁指使他这样放肆的?‘不准放进一只耗子’,笑话,我要是真想占了这畅春园,他善扑营的那几个破兵还能挡得住?你马齐还能有这心思,坐在露华楼上,给我批讲什么《风赋》?玩儿去吧!要依着我的性子,恨不得现在就革了他刘铁成的职,扒了他这身皮,一顿臭揍,把他的匪性打过来!老马,今天这事儿咱们没完,回头见万岁,我还要再和你撕掳撕掳呢!” 马齐轻松地一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说:“老隆,你生的那门子气哪!这事不怪刘铁成,也不怪李春风。皇上回銮,要净一下宫宇,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但,第一,要事先打个招呼;第二,进来的人要守着规矩。百姓们常说:秀才遇见兵,有理也说不清。要我看,只要军令一下,兵遇见了兵就更是说不清!所以,我才叫他们先退出去,又请你进来商议。大清朝的上书房,其实也和明代的内阁差不多。当宰相,就要有宰相的度量嘛。你要真想撕掳,就撕掳一下也无妨。我反正连大牢都坐过了,也不怕再进去一次。要依我说呢,九门提督,本来就是提督九门的,你管好自己的九座城门,就算是办好差使了!” 隆科多一听,好嘛,马齐这老东西,把所有的事全都包揽了。而且明白告诉自己,他也要“撕掳”一下。话中套话,还有第一第二的两个把柄;又提醒自己,只要管好九门就万事大吉。他的话虚中有实,实里带虚,似讽似劝,又无隙可乘。隆科多真想一刀宰了他,可一摸身上竟没有带刀。他又想,当年马齐就押在他顺天府的牢狱里,那时为什么没想到,用条土布袋黑了这老说什么全都晚了,只好搬出八爷来壮胆:“哼,我心里没凉病,也用不着害怕吃凉葯。我已经派人去请廉亲王了,我们三人共同商量,还不算‘合议’?” 马齐寸步不让:“用好哇!方先生也是上书房的,还有怡亲王呢,干脆都请来好了。” “十三爷病得很重,就不要惊动他了吧。” “十三爷昨天去了丰台大营,他能去丰台,就也能到畅春园。八爷不也是有病了嘛。两位亲王能够带病议事,我们俩身上的担子不也可以轻一些吗?” 隆科多紧张地思索了一下,又说:“那么,请三贝勒也来吧,他是坐纛儿的阿哥嘛。我们议,由他定。这总行了吧?” 这两个人,一满一汉,都是宰相,也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别看他们二位说话时声调平稳安详,好像是在心平气和地商议,可心里早就恨得咬牙切齿、剑拔弩张了。他们各不相让,寸土必争,句句带刺,话中有话,已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关头。就在这时,十三爷允祥带着张雨来到了露华楼上。 马齐高兴地说:“看看,十三爷不请自到了。”他连忙上前打千请安。隆科多也只好站起来行礼,一边还笑着说:“十三爷到底是年轻,怎么说好就好了?” 允祥沉着脸走到上首说:“有旨意。马齐、隆科多听宣!” 两人忙伏地叩首:“臣恭请万岁金安!” “圣躬安!”允祥向下看了一眼又说,“圣驾于昨晚已到京城,在丰台大营驻驾。命我传旨:着马齐、隆科多即刻到丰台见驾。钦此!” 一听圣驾已到北京,隆科多和马齐两人都不觉愣了。他们对望了一眼,又连忙叩头谢恩。隆科多想,好你个马齐呀,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不是给我摆圈儿跳吗?马齐却是另一种想法:嗯,看来老隆是在试探我呀!他既然知道圣驾已经返京,还和我来这一套,是想抻抻我的本事,看我能不能办好这差使吗?告诉你老隆,你看错人了。我马齐早在你当顺天府尹的时候,就人阁为相了。老朽不才,但比你见的世面多!你想给我玩儿把戏,算你找错门了。 允祥见他们二位这模样,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他并没有点破,还是带着微笑说:“怎么,二们宰相还在钻牛角尖吗?” 马齐说:“怡亲王,外面的情形,您全都看到了。隆大人一声不响地便要来换防,我职责所在,能不出来说话吗?我们俩就是这么点过节。” 隆科多不和马齐正面说事儿,却咬定了刘铁成:“我这不是来和你马齐商量的嘛!他刘铁成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他怎么可以张口就骂我呢?谁是他的后台,大家自己心里有数好了。” 允祥抬腿向楼下走去,马齐和隆科多也只得紧随其后。允祥边走边说,似乎是漫不经心,可话中却带着指责:“你们都是大臣,有什么事可以商量着办嘛。就是有了不同的想法,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八哥、我、还有两位皇阿哥都在京城,这里还能翻了天?刚才我进来时,已经训斥刘铁成了。我告诉他,园中的侍卫亲兵们要各归岗位,不准集结!你们两人的争执,我看就算了吧,和气致祥,和气生财嘛。舅舅,您说是不是?” 隆科多正在想着怎样在皇上面前为自己开脱呢,十三爷刚才的话他根本没听见。现在问到了头上,他不知怎么回答:“是是是,奴才明白。” 他们刚刚走到园门口,就见一乘大轿落下。八爷允禩从轿中钻出来,他一见允祥已经先他一步来到畅春园,心里猛然一惊:哎?允祥不是在病中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允祥却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八哥,多日不见了,听说你也在病中,怎么今天这样巧,我们偏偏都到这里来了。我是来传旨的,不便向八哥请安。皇上已经回到京城,现在正要召见马齐和舅舅他们。你也是议政王大臣,既然遇上了我,是不是也一齐去见见皇上啊?” 老八一听这话,却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心想:我刚刚计划好了的事,怎么又被打乱了呢? 五十六回 十三爷谈笑解兵危 廉亲王强词遭黜斥 隆科多和马齐二人正在争执,十三爷允祥来到了这里。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处理好了这二位大臣的纠纷。来到畅春园门口,又恰巧遇上八王爷允禩。允禩本来就是为这事来的,可是,他晚到了一步,已经计划好了的夺权阴谋,也只得以失败告终了。听见说皇上已经回京,并且要在丰台大营里召见大臣们,他愣怔了一下,可“因病不能去”这话,却没敢说出口来。 允祥此刻还有事要办哪!那不,李春风早就在等着他了。此刻,李春风见十三爷出来了,便连忙跑了过来,打千请安:“奴才叩见十三爷。听说您要见我?” 允祥笑着说:“你不是在西山的锐健营里当差的吗,跟着十七爷还好吗?怎么又到了步兵统领衙门?现在你十七爷去了古北口,你既然回到京城,又听说我病着,就舍不得去给我请个安?真是谁养的狗看谁的门了!”他说得十分轻松,也十分亲切。 李春风忙说:“十三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奴才哪次调差,不是经您亲手批的札子呢?我先去了云贵,又回到北京。一回来,头一件事就是给您请安。可是,我到王府里去了几趟,府里人都说您正病着,说什么也不让奴才进去。唉,谁叫奴才职位太低呢?哦,今儿个奴才瞧着爷的气色…” 允祥一笑打断了他:“算了,算了,别说这没用的话了,让我看看你的兵。他们都是你今天带来的吗?” “是。” “一共是多少人?” “回十三爷,一千二百人!” “嗯,好!”允祥巡视着畅春园门口,这里聚集着四个方队。方队里的兵士们纹丝不动地站着,整整齐齐,很是威武,允祥边看边说,“兵带得不错,满有规矩嘛,你真出息了!” “这都是十七爷的教诲,十三爷的提拔。奴才自己有什么本事?”李春风赔着笑脸说。 允祥也笑了:“好,你这碗米汤把爷还真灌晕胡了。爷告诉你,带兵要讲两个字,一是要‘严’,一是要‘爱’。你瞧瞧,这大热的天,怎么老让他们站在毒日头底下呢?去,传令给你的兵士,叫他们都上那边大堤上歇着待命去!” ·扎!” 李春风单膝一跪,答应一声,便跑过去下了命令。兵士们一听,“嗷”地一下,便分散跑开了。原来弥漫在这里的肃杀气氛,也在这声欢呼中烟消云散。隆科多不高兴了:这李春风怎么这样不懂规矩?身为带队的牙将,连本官也不问一声,说散就散。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九门提督吗?他脸色气得煞白,可是,又不敢当着允祥的面说出来。而允祥好像根本没见到似的,为自己轻易地处理了这一触即发的局势感到欣慰。他不敢在这里多停,便连声招呼大家上轿。隆科多也只好跟着允禩、允祥的明黄大轿,来到了丰台大营。 毕力塔早就等候在这里了,见大轿落下,连忙上来向二位王爷请安,又说:“丰台的中军大帐现在是皇上驻跸之地,方先生和张中堂正在和皇上说话。皇上有旨意,让各位不必在此候见。”说完向马齐和隆科多略一注目,便算是行了礼。 马齐不在乎这些,肃立着听了旨意,跟着前面的允禩就向里走。隆科多却心神不定,他刚和毕力塔闹得不可开交,把这位将军得罪的够苦了,不知这次进去,会有什么结果。看看今天来的人中,马齐是对头,自不待说;张廷玉和方苞二人,都是铁杆儿的忠臣;三贝勒弘时,如今成了缩头的乌龟,连面都不露了;只剩下一位廉亲王,他的奸滑和狡诈都是早已出了名的。如果遇上了什么事,这位八王爷会不会“舍车马保将帅”,跟着别人把自己往死里整呢?他越想,心里就越不踏实。原来打算好了的那些“正大光明”的理由,也觉得说不出口来了。他心头好像装进去了一群小鹿似的,七上八下地怦怦乱跳。冷汗热汗一齐流出,竟也顾不得去擦。进门时,好像听十三爷对毕力塔说了句话,让他给李春风的部队送些绿豆汤去解暑。这句话,隆科多听了,也好像在敲打自己一样。迷迷糊糊之中,已经来到中军行辕外了。 雍正皇帝在里面笑着说:“都来了吗?快进来,大热的天,不要闹那些名堂了。” 大家听到这话,也都鱼贯而入,行礼叩见,因为外边太阳光很强,他们刚进来时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这里十分清凉,原来大厅四周都摆满了大冰盆。允祥身子虚弱,竟不禁打了个寒颤。马齐正要上前说话,却被允禩抢先了:“刚刚进来时,因光线暗,看不太清。现在仔细瞧瞧皇上的面容竟是如此健旺,只是稍微清减了些,也晒黑了点。这些天,快马一天一报,说皇上还在山东。说实在的,连臣弟也松懈了。算着皇上大概还要等个五七天才能回来,哪知皇上竟微服回京来了。皇上亲民,当然是好的,可是,皇上乃万乘之躯,白龙鱼服,万一出点事,哪怕是丁点差错呢,可怎么才好呢?”他说着,说着,眼泪竟然流了下来。 张廷玉心里从来都是善意待人的,见允禩这样动情,这样真挚,自己的心中好一阵惭愧,觉得错看了这位亲王。隆科多却是心头一颤:好家伙,八爷果然如此狡猾奸诈!别说他不当皇上了,就是将来有一日他真的南面为君,也不是个好侍候的主子! 雍正皇帝此刻却显得非常平和,他抬手招呼大家起身,又满面笑容地说:“难为你们想着朕了。其实朕坐在乘舆上走马观花,又能看出什么名堂来?朕心里还惦记着年羹尧进京演礼的事,所以就干脆和廷玉一起,扮成客商回来。哪知,却差点连丰台大营都进不来。哈哈哈哈…”笑声中,他突然话题一转说,“这次出去,真是获益良多呀!朕去到小饭店里用餐,才知道朕的雍正钱还没有真正流通;一两银子只能兑换八百制钱,可是,库里的雍正钱却多得积罗盈案!还有,佃户们为了少缴粮,把地都写在缙绅们的名下。朝廷得不到一点实惠,却便宜了那些不纳粮的土地爷!朕如果不出去看看,一味地垂拱九重,这些利弊又到哪年哪月才能知道?马齐,你是管着这事情的,说说,朝廷限令各皇商、盐税、钱庄,平准库银,一律不准收白银,而要改收制钱,这通令发下去了吗?” 马齐听见皇上问话,连忙回答说:“回皇上,廷寄十天头里已经下发各省,是臣和隆科多联名发下去的。有的省离京远了些,恐怕还未必见到。官绅一体纳粮的事,田文镜还在试行,遵旨稍后再办。” “嗯,好!”他回头看看允禩问,“八弟,听说你病了,现在好了些吗?” 允禩连忙站起来回答说:“臣弟不过是受了点热,头有点发晕。今天刚好了些,才出来视事,赶巧皇上就回来了。” “这就是缘分哪!”雍正似笑非笑,好像在谈论家常一样地说:“既然身子好了,有些事情,朕还要倚重你来料理料理呢。年羹尧即将到京,劳军的事朕就偏劳你了;旗人分田的事,朕看了马齐的折子,还是个办不成;还有年羹尧一回来,允禟自然也跟着回京,允礻我和允禵他们,也让朕头疼。朕其实并不想惩治他们,他们却为什么总是怨天怨地的呢?他们和拉了亏空的官员们牵扯太多,在京又不守政令,如果仔细追究起来,是难逃罪责的。你这位当哥哥的出来劝劝他们,大概还有点用吧。”说完,脸上已经没有笑容,只是低着头喝茶,却一声不响地等着允禩的回答。 允禩本来作好了准备,要回答皇上问他为什么搜园的事。可没有想到,皇上从这几件自己没想到的事情上下手了。他低头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哪件好说,就说哪件吧:“回皇上,劳军的事,臣弟已和隆、马二位还有十三弟会商过多次了,断断不会误事的。只是,年羹尧带兵回来,住到哪里,我们却定不下来。大热的天,也不宜征用民房。十三弟病着,臣弟与舅舅商量是不是请丰台大营里腾出几间房来。大伙匀着点,不就是三千人嘛。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嗯。” 允禩见雍正不置可否,只好继续说:“旗人们分田的事,差不多也办下来了。在京没有差使的旗人,共有三万七千多。每人分田四十亩,都在近郊,离家近,又都是上好的土地。”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雍正皇帝。 “嗯。” 允禩纳闷了,皇上为什么不说话呢?按他原来的打算,先说旗人们的事,就可把今天的话题岔开了。因为谁都知道旗人的事情最是难办。这些个人旗子弟们,亲套亲,人连人,各有自己的旗主,也各有各自的后台,哪个也不是省油灯。再往上,就到了几个谁都惹不起的铁帽子王爷了。他提起旗人的事,就是要雍正皇上去和八旗旗主们打擂台、对花枪,至于谁胜谁败,那就要看皇上的本事了。可他没想到,他的话好像皇上并没有注意,只是一个劲地“嗯”着,让允禩简直摸不清大小头儿了。皇上的问话,他还没回答完呢,就还得继续说下去:“至于允礻我、允禵他们,也各有各的难处。允礻我在口外水上不服,常闹肚子。上回就写信给十三弟,诉了诉苦,说他现在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他想请十三弟替他在皇上面前求个情,让他能回京调养。十四弟主上是知道的,他性情高傲,心里有不痛快是真的,但他却不敢怨恨朝廷。十四弟办事能力还是有的,今天我也想替他向皇上讨个情,让他回京严加看管是不是更好一些。” 雍正不声不响地听着,一直等允禩说完了,才冷笑一声说:“好好好,你说得真好。朕在外面栉风沐雨地巡河工,访民情,你们却坐在北京城里想着点子糊弄朕!听起来头头是道,可真是这么回事吗?旗人,十个里头,连一个真去种田的也没有。他们分的田地,有的租给别人去种,更有的干脆卖了!朕原来想让他们学得出息些,哪知反倒让他们手里有钱去吃喝玩乐了!老十有病,老十四也有病,这些朕都知道。可他们害的却是心病,心病好了,什么病都没有了。朕自登极以来,前前后后一共抄了一百四十多个官员的家。这一次又下了朱批,要查抄李煦等二十四家,这份朱批朕出京前就交给了你,你为什么至今还不发出去?嗯?” 雍正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可是,哪一句都像刀子似的,犀利无比。允祥心中一惊:难道皇上今天就要处置允禩吗? 允禩现在心里最怕的是说隆科多的事,别的他心中虽也不安,却并不服气。他想与其这样不明不白地挨训,不如横下一条心来给他顶回去!便头一梗大声说道:“回万岁,这些事说着容易办着难。先帝爷何等英明?万岁何等刚毅?施世纶他们又是何等的清正强干?可是,从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已过去了十八年,结果如何呢?所以臣弟以为,这样大的事,想一蹴而就,只能是一厢情愿。如今天下已是人心不安了,李熙七十多岁的人,又有擎天保驾的大功。他还债已经还得家无隔夜之粮了,还要再抄家,能抄出什么来?这样抄法,也不怕寒了臣子们的心吗?要是万岁一定要说臣弟办事不力,臣弟也认了。臣弟甘愿也去守陵,请皇上另派能员,免得臣弟误国之罪!” 允禩要撂挑子!这里的众人一听全都呆住了。允禩不是这样的人哪,平日里温文敦厚,笑模笑样的,谁不说他是“八贤王”、“八佛爷”呀?怎么他今天跳起来了,要和皇上较劲了?大帐上下,一时间掉根针都能听见,连雍正皇帝也被这突然的变化惊住了。 雍正却有他自己的打算,也并没有被允禩这故作姿态的话吓住。他盯着允禩问:“老八,你今天是怎么了?我们这是议事,你呕的什么气呢?”雍正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说:“朕早已落下‘抄家皇帝’的恶名了,可是,朕自己心里有数。施恩是应该施恩的,但绝不是你那种施法!现在是要整顿吏治,整好了,朕自能把这个恶名改过来。先甜者必后苦,甘于苦者也必甜,这就是朕的心思!如果听任这些贪官污吏们攫取不义之财,肥身家,养子孙,那我们大清还有什么希望?所以,贪墨即是国贼,凡贪墨者就必须受到惩治!朕是抄了许多人的家,可抄出来的银子,并没有中饱朕的内库,装进朕的腰包。老八你说说,朕何错之有?” “抄家,抄家,闹得朝廷上下人人谈抄色变,有的人连打牌都打出了‘抄家和’!官员们都是十年寒窗的士大夫,难道给他们留一点脸面都不成吗?这朝廷里,难道就不指望他们出来办事了吗?”老八今天是不顾一切了,他就是要和皇上谈这个大题目。他知道,只要说到这上头,就永远也谈不完。所以,他理直气壮,不惧不怕,侃侃而谈,振振有词。张廷玉看着雍正的脸上布满了乌云,怕他马上就要发作,连忙向方苞递了个眼色。方苞当然明白,他站出来说:“八爷,主上刚刚回京,鞍马劳顿。这个题目又不是一下子就能谈完的,还是留待以后慢慢地说吧。” 可是,已经晚了!雍正的神色变得十分可怕,他带着一肚子怨毒之气说:“方先生,您看错了,朕未必非要和允禩说这件事。没有张屠户,就吃浑毛猪吗?”他回头又冲着允禩说,“你当然是好人了,事事处处总在替别人着想。朕这样的寻常主子,又怎么能用得起你这圣贤呢?你现在不是有病吗,那就回家去歇着吧,朕随后就有旨意给你的。” 堂里堂外的几十个人,全都听得心里发毛。怎么,一言不合,就把这位议政亲王撵回家了?那下边的戏还要怎么唱呢?允在却抓住了把柄说:“臣弟只是与万岁政见不合,并没有自外于皇上的意思。既然皇上这样说了,臣弟当然要凛遵圣命,回家养病读书去了。”说完打了个千回头便走。 雍正气得直喘粗气,心想,你想撤手就走,没那么便宜。他突然高喊一声:“慢着!” 允禩刚走到门口,听见这声喊,又转过头来,不慌不忙地循着规矩地深深一躬问:“万岁爷还有什么旨意?臣弟恭凛圣谕。” “你要读的那些书,全是做官的学问。我这里倒有一本书,对你很是有用,你不妨看看。”雍正嘴角上吊着轻蔑的冷笑,回头从案上的卷宗里抽出了一个折子,递给隆科多说,“舅舅,这是李卫前些天上的折子。里面有一首《卖儿诗》,你拿给允禩带回去看看。民为国之本,让咱们的这位廉亲王,好好地体会一下,怎么才能称得起这个‘廉’字!” 隆科多早就吓傻了。听见这声旨意,他战战兢兢地走上来取过折子,又小心翼翼地递到允禩手中。允禩却看也不看,说了声“遵旨”,接过来就转身走了。 五十七回 居檐下怎敢不低头 盼情郎却是伤心果 允禩被皇上发落走了,隆科多心里打起了小鼓。果然皇上马上就问到了这事:“现在该说说你们的事了。两位留守大臣,闹得像两军对垒似的。畅春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隆科多拿眼睛一瞧马齐,见他白发乱飘,浑身打颤,知道,他这是气急了。不能让他先告状,他一告,我就不好说了,便抢着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说自己怎样请示了弘时,请示了允禩;说自己如何关心大内的安全,时刻提防着小人们作祟;说自己见管着善扑营的十七爷允札去了古北口,怕宫中有人潜伏作乱,这才要清宫。他说得十分详尽,也说得头头是道。最后说:“马齐是负责政务的,他不管军政,我净园子又没有干扰了他什么事,他凭什么来插手?本来没事的,让他这样一搅和,倒闹得满世界全都惊动了。刘铁成在园子里还放声辱骂奴才,骂得奴才颜面扫地。他那些粗话脏话,奴才都不敢向皇上学。奴才为了不伤和气,还只得忍气吞声…”他说得十分动情,又想起允禩被开发了,弘时不敢伸头了,如今天大的事情,全都落在自己头上。真是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伤心,不知不觉中,眼圈竟然红了。 听隆科多说得这么热闹,马齐更是恼在心头,一开口,就打出了不依不饶的架势:“哼,说得好听!我也是领侍卫内大臣,皇上的安全也不光是你一人的事。搜宫、净园,是正经事,可是,你先得请了圣旨方可施行。哪有这么大的事,连个招呼都不打,说干就干的?别说你一人说了不算,就是我们俩在一齐合计了,也还是越权、越礼的行动。何况方先生和十三爷根本不知道?这算是什么行为,你自己心里有数,别人也有数,不是掉上两滴眼泪就能算罢的。” 允祥在一旁看着,心里有点不好受,他长叹一声说:“唉!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要是我能动动,哪会有这样的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全由我承担好了,舅舅和马齐你们不要为此再闹下去了。”他说罢,突然一阵呛咳,觉得口中一甜,知道是吐了血。可他没有声张,只是悄悄地咽了下去。 方苞此时,却一直在皱眉沉思。他也是上书房大臣,可他却又是位布衣臣子。在上书房里,他只有参赞之权,却没有决策的权力。因此,隆科多不和他商议此事,他不能说长道短,更不能挑理。但是,方苞是精通史籍的。作为人臣,擅自搜索宫禁,可不是一件小事。历史上,除了曹操、司马氏和东昏侯这些乱国奸雄之外,自唐朝以后,连奸相严嵩也不敢这样干。方苞心里非常明白,这件事情的可怕,还不仅在隆科多的莽撞和越权,而是在于,事情的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背景,有没有更大的后台!如今的京师里,人事更迭,纷乱如毛,一时又从哪里分出个头绪来;既然看不出头绪,又怎能说得清谁是谁非?他想了想说:“你们都是为国家着想的,国舅和马齐不要为此闹出生分来。不过,据老臣看,这事只能有一,不可有再。开了个这样的先例,后世就不堪设想了。” 方苞这话,初听起来,好像是为他们两人劝架,但话中含意,尤其是那“可一不可再”之言,却是明白至极的。隆科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脸也腾地就红了,他回头又冲着方苞说:“先生,你每天钻在穷庐整理先帝爷留下的国书,我不是找不到你吗?一直到事情闹出来,才知道你老先生也在十三爷那里。这可让我怎么说呢?” 马齐听他如此说,一口就顶了回来:“别说是你找不到方老先生了,你就是见着了他和十三爷,拿到了十三爷的钧命,我马齐也不敢领!你派的那一千二百人是我马齐把他们赶出去的,我一人作事一人当,这事与刘铁成没有关系。你不要扯三拉四的,我马齐和你没完。我把话说到明处,这事我要提本参劾你!” 允祥还是想息事宁人:“马齐,别动那么大的肝火,也没人说你的不是嘛。舅舅也是好心,当年先帝巡狩热河,不也是也要净一净避暑山庄的嘛。” 马齐一挺脖子,连十三爷也顶上了:“不,那次和今天不同,那次是请了圣旨的。当年擅自进入避暑山庄的凌普后来就被正法了!” 隆科多急了,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什么,什么?你说我是谋逆吗?” 马齐一步不退地说:“你听清楚了再说,我并没有说你谋逆。我说的是凌普,他可是已经正法了。” 马齐的话显然具有很大的压力,隆科多不言声了。雍正的心里早就是翻江倒海一样了,从昨夜到今天,发生了多少事啊!这些事,恐怕都不是一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他要再看一看,听一听,甚至如果有必要,他还要让一让。他要等年羹尧的事情办完、办好,才能腾出手来说别人的事。看着两位大臣竟然吵成了这样,他扑哧一下笑了:“你们都动了肝火,竟忘记了这是君前失礼吗?舅舅这事,是做得匆忙一些。可是,哪怕是天下都反了哪,朕也相信舅舅是不会反的,他绝没有谋逆之心!马齐呀,你疑得过重了。放着一个丰台大营在这里,就是有人想谋反,一千二百人能成了什么气候?他们可以攻进去,但能守得住吗?好了,好了,你们俩谁都不要再说了。事情慢慢就会过去的,时间一长,自有分晓。你们谁也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好吗?” 马齐和隆科多两人,在畅春园里里外外闹到了两军对垒的程度。大家都以为,皇上非要深究不可。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皇上只用这么几句话,就轻易地放过了这件大事。而且皇上的话还说得那么恳切,那么真诚,一片用人不疑的信任溢于言表。隆科多本来就心里有鬼,他敢再坚持吗?在场的众人也都平静了下来。可马齐却又抓住了话头:“皇上,臣与国舅之间并无任何私怨。但他步兵统领衙门,如今还陈兵畅春园外。这事情传了出去,会骇人听闻的。臣请旨:请隆大人下令让兵士们撤出归队。” 雍正心想,马齐这话,倒是给朕了一个削减隆科多权力的机会。但他没有急于说话,而是把眼向四周一扫,等着别人先说出来。 张廷玉说:“臣以为,马齐所言很对。”听得出来,张廷玉是支持马齐的。 方苞却不慌不忙地说:“既来之,则安之,岂不更好。”方苞不愧大家,说出话来让皇上更满意。 雍正有了机会,便边说边想的做出了决定:“嗯,这事不大好办。兵士们既然调来了,进园子不好,退回去就更糟。这样吧,李春风带的这一千二百人,干脆改归善扑营。就算是善扑营来净园,舅舅主持的。这样就理顺了统属,外人也不好再说闲话了。十三弟,你到外面叫张雨去传旨办理吧。” 十三爷和隆科多都走了。雍正却向张廷玉一笑说:“廷玉呀,咱们君臣一进京,就看了一场龙虎斗,你觉得怎样?” 张廷玉含笑不语,马齐却气咻咻地还要再争。张廷玉看着他的脸说:“马公,你这是何必呢?凡事都要从长计议,何苦要争这朝夕之功呢?” 马齐似有所悟,不再说话了。雍正和方苞对望一眼,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其实,雍正只是不想在允禩的面前谈论净园的纠纷。老八憋了一肚子的火,回家来“读书养病。”还没过十二个时辰哪,皇上就来了旨意说;“着廉亲王允禩,仍旧办理年羹尧入京献俘检阅事宜,以资熟手。廉亲王与国同休之体,虽有疾,卧而委之可也。王断不至因中暑疾,而推诿周张,致朕失望!” 八爷一看,差点骂了出来。心里好像翻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味儿全有了。他想顶着不去,可又一想,那不就等于投人以柄,让皇上处分起来更加有理了吗?他又想找藉口拖着不办,可看看圣旨上的话,竟找不到理由。那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以资熟手。”你是办这事办熟了的,如今硬要不办,明摆着就是抗旨不从了;更可气的,是圣旨上还写明了:“虽有疾,卧而委之可也。”这就是说,哪怕你病得躺倒了,也得带病办差!抗,他不敢;不抗呢,又生气。这可真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想来想去的,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浑身上下的灵气,现在都跑到哪儿去了呢?他只好叩头接旨,回到上书房去问事,而且一去,就忙得不可开交。他还怕皇上趁机挑自己的毛病,给他来个“办差不力”的罪名。于是他事事都要亲自过问,样样都得亲自处理。从召见礼部和兵部的官员,到布置郊迎大礼;哪里要搭盖彩楼,何处要增设芦棚;百官应在哪里迎接,官员要站立何处,遵守哪些规矩;百姓家里的香案怎么摆,爆竹何时放,醴酒香茶,革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礼节,哪样事他不得亲自操心啊! 幸亏,六部的官员们,大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说话,叫得响,办事也肯卖力。竟是事事顺手,样样满意。他自己也觉得,这件差使还办得真不错。五月初八,兵报送到,说年部的兵马已经到了长辛店,初九可以到达丰台。兵部知会他们稍事休整,走于初十辰时入城受阅,允禩悬着的心总算定了下来。可他还是不敢大意,便坐了亮轿,又从潞河驿一直看到了午门跟前。觉得万事齐备了,这才递牌子进宫,向皇上缴旨。 端午将到,北京城里为迎接年大将军入京,到处都摆满了鲜花,装扮得花团锦簇。午门内外过往的官员们,更是一个个喜气洋洋。他们见到八爷走来,全部躲开正路闪到一边,请安的,问好的,搭讪着想和他说话的,全都媚态毕露,馅相尽显。允禩想想,办差虽然苦,可苦中之乐却难以尽言。正走着呢,见隆科多从前边过来。允禩连忙躲开了,却迎面见到了徐骏。他忙叫一声:“徐骏吗?你过来一下。” 徐骏忙不叠地跑了过来,向八王爷请安,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允禩看着奇怪,便问:“徐骏,你这是怎么了?得了什么彩头吗?” “嗨,八爷,您看得真准,我今天真的是中了大彩了。”徐骏兴致勃勃地说,“年大将军即将回京,万岁要在午门颁诏奖谕。传旨下来,要下边拟好了送进去。可是,他们拟的却都被打回来了。万岁就命我进去,当场重写。嘿,真是幸运,一下子就得到万岁爷的夸奖。八爷您说,这不是风光得很吗?万岁还说,别人写的都是些说烂了的陈词滥调,八股气十足,根本不能用。其实,我也没多写什么,不过是词藻华丽一些罢了。谁知,就对上了万岁的脾胃。哎,对了,我刚才在里头,还正碰上隆中堂。他在向皇上递辞呈,说是要辞去九门提督之职呢…” 徐骏今天可真是高兴坏了。他也不管面对的谁,不管八爷是不是爱听,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其实,八爷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听说隆科多要辞去职务的话才有些上心。不过,这些话和徐骏又说不能说,问不能问。他拦住了徐骏的话头说:“用了你一篇,也值得你高兴成这模样?我还以为,是你老子抄家的财产又发还了呢?告诉你,孙嘉淦他们已经把你参了!皇上的脸说变就变,他今天夸你,说不定明天就把你发到绳匠胡同去了。” 徐骏一听,害怕了。他脸色苍白地问:“他们…他们参我什么…” “参你什么?你还和我装糊涂!你与刘墨林为争一个婊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你趁着刘墨林去西疆劳军的机会,叫了那小妞的堂会,又把她灌醉后奸污了她。这事有没有?” 徐骏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允禩却不容他再说,便训斥说:“你呀,虽然有些才气,可干的全是缺德又带冒烟的事儿。之前,你用巴豆汤害死了你的老师,这事儿有吧?当时幸亏隆科多和我通了气,我才用‘查无实据’为由保了你。现在隆科多就要垮了,我也快了。看谁还能有纸,来包住你这一肚子的邪火?”说完,他掉头就走,把徐骏撂到那里了。 徐骏这一下可是真慌神了。八爷刚才说的一点不错,这事儿也确实是徐骏干的。刘墨林和宝亲王走后三天,徐骏就叫了苏舜卿的堂会。他知道,苏舜卿如今的身价变了,怕她不去,便又请了王鸿绪和王文韶他们。不过这几位,只坐在那里听了两支小曲,便告辞回去了。他们一走,徐骏就在苏舜卿的酒里加上了蒙汗葯。那天夜里,徐骏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把这个心爱已久却又抵死不肯听命的女子玩儿了个够。他扒光了她的全身,又一次接着一次地奸污了她。事后,苏舜卿醒了过来,又是寻死,又是哭闹。可徐骏却笑着说:“你有什么可哭的?我刚才和你玩儿的时候就发现,你已经早就不是个**了,也早就被那个姓刘的玩儿过了。今天爷找你,不过是想看看,一个娼妓,到底守的什么贞节?你和爷又装什么蒜呢?不过,这种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姓刘的远在天边,你就是哭死,他也听不见。要我说,这事只能是说了就了。你当你的妓女,我做我的嫖客。以后,你想起今夜的欢乐,还可以照样来找我;不想呢,我也并不怪你。咱们各自心里有数,谁又能知道呢?好了,好了,别哭了,让爷再好好地亲一下。”说着,他就再一次扑了上去,把苏舜卿压在了身子底下… 今天八爷突然向他提起此事,倒让徐骏坐不安宁了。他心想,我那天干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是谁透露了风声呢?眼看着刘墨林就要回来,徐骏更是害怕。心想,刘墨林随宝亲王去西疆,是受到皇上的信任的。他这一路,还不得把宝亲王用迷汤灌晕了。他一回来,就要马上去见苏舜卿。这小妞一哭一闹,我就得跟着倒霉。不行,八爷既然给我递了话,我就得早做准备。他匆匆离开午门前这块闹地,回到家里,就吩咐家人:火速赶到嘉兴楼,把苏姑娘给我找来。不管她说什么,哪怕要你们向她磕头呢,也得把她给爷请了来! 但是,他们已经找不到苏舜卿了。自从那天在徐府里**以后,苏舜卿就像是害了一场大病。整整三天,她泪流满面,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天徐骏来叫堂会,她原来说什么也不肯去的。可是,来的人说,今科状元郎王文韶也在等她,她不能拒绝了。自己的心爱之人是探花郎,状元来请,要硬是不去,刘郎回来岂不要怪罪?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大意,竟遭了徐骏的毒手;更没想到,徐骏明知自己是刘墨林的人,还和她干了那种下流事。干完后,竟又说出那些无耻的话来。她恨自己,也更恨徐骏这个文人面孔、禽兽行径的人。要从心里说,她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她还存着最后的一点心愿,想再见刘郎一面。刘郎是那样的爱她,又是那样地对地体贴入微,如果她在刘郎回来之前就死,他回来见不到自己,会是多么难过呀!得等,哪怕见一面就死,也死而无憾了! 五十八回 眼欲穿望断行军路 心已醉傲然入京来 京都名妓苏舜卿着了徐大公子的道儿,不由她不痛苦万分。刚开始时、她每天流泪不止。后来眼泪没有了,只是躺在床上,死盯盯地看着房顶出神。老鸨有点害怕了,怕她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这棵摇钱树就没了。这老鸨开行院几十年,琢磨姑娘们的心思也琢磨出门道来了。知道她一定是恨上了徐大公子,便走过来安慰苏舜卿说:“孩子,千怪万怪,只能怪咱们吃的这碗饭。妈妈知道你卖艺不卖身的志气。可妈妈也要告诉你,有这志气的不是你一个人,可又有哪一个能保得了身子干净?我说句不怕你讨厌的话,我要是想在你身上赚钱,早就有这一天了,也轮不着那个探花郎来占了先儿。可话说回来,咱们在行院里头混日子,就是冰清玉洁,也没人给你立贞节牌坊不是。前些时,我的一位老姐姐从开封来,说那里的妓院全都让田文镜给查封了。因为万岁爷有旨意,叫贱民们脱籍从良。从良,谁不想?可也得能办到啊!咱们做什么都不会,干什么都不行,不开行院又靠什么吃饭?‘老鸨’这名字,你当是我愿意让人叫的吗?它好听还是怎么的?我这不也是没法子吗!孩子,咱们得认命啊!” 她说得口干舌燥,可回头一看,苏舜卿翻身向里,还捂住了耳朵。她知道自己说得不对路子,便又换了一种说法:“你喜爱那位探花爷,妈妈我知道;他是头一个给你开脸的,妈妈我也清楚。可妈妈还是要劝你一句,别太死心眼了,男人里没有几个好东西。我年轻时接的头一个客,也是个读书人,还是举人老爷呢!同着大伙一起吃酒时,你瞧他那正经啊,听支小曲就臊得满脸通红,说句笑话那小脸蛋就成了关老爷了!可是,来到房里,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我那天正好身上见红,他也不管不问,趴在我身上就舔我的下头,还不管前头后头全都…别看我是个娼妓,见了他那下作的模样也觉得恶心!唉,谁叫咱脱生个女人来着?依我说,吃个哑巴亏,不吭声,也就算了。这种事儿,又留不下疤痕。只要你不说,他刘探花哪里知道?他就是神仙,不也看不出来吗…” 苏舜卿“唿”地从床上坐起来:“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和刘老爷没干过那样下作的事,就是干了,也是我心甘情愿!你要说就说人话,要是再作践刘老爷,那就两个山字叠起来,你给我出去!” 老鸨死皮赖脸地笑笑说:“哟,我的好女儿,这是什么话呀?妈妈还不都是为你好嘛。徐大公子咱们惹不起,他老子是相国,他自己是八王爷跟前的红人;可刘爷咱也惹不起啊!皇上那么看重他,让他和宝亲王一块去了前线,多抬举他呀。说话间,刘老爷可就要回来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怎么向刘老爷交代呢?好孩子,千不想,万不念,你总是叫过我一声妈妈。你这没用的妈妈,也从来都没逼着你去接客。刘老爷回来,你得给他个笑脸不是…”老鸨儿说着,竟也流出了眼泪。 苏舜卿号啕大哭,哭得那个惨哪!哭完了她说:“妈妈,你不要再说了,我听你的。但你得依我一条…” 老鸨现在恨不得给她下跪:“孩子,说吧,你说什么我全都答应。” “马上找房子搬家,搬到那个姓徐的找不到的地方。我答应你不再哭,也不再寻死,等着刘老爷回来。” 于是,她们就搬到了前门外的棋盘街。苏舜卿果然也不再哭闹,一心一意地在等着刘墨林。这天是五月初十,正是年大将军进京演礼的好日子。苏舜卿起了个早,雇了一乘小轿就出了西直门。大街上的人真多呀!谁不想看看大将军凯旋的风光排场?谁又不巴望着能亲睹一下皇帝老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就连紧靠城边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看不到头,望不到边的人群,苏舜卿一直走了十多里路,才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她下了轿子,放下食篮,摆上香案,就端坐在那里等候。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等着队伍过来时,能看一眼自己的心上人,就于愿已足了。 卯时正刻,丰台大营那边,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三声大炮。接着便是一队队的兵丁举着戈矛顺序走出了营盘,在驿道两边布起了防线。只见每隔二十丈远,就是一座彩楼,彩楼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彩楼下站着的军官,一个个手按剑柄,挺立不动,军士们也全都穿着簇新的号衣,更显得威武森严。不过,他们的这些阵势,对于心怀悲凄的苏舜卿来说,却是视若罔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等着,等着。等着她的心上人,也等着她自己的最后时刻。 忽然,城中的拱辰台那里,也响起了三声大炮。钟鼓楼上率先撞响了钟鼓,各寺庙观字也一齐响应,遥相唱和。几乎是在同时,潞河驿那边画角齐鸣,军乐奏起了胜利凯歌。五百名校尉佩刀甩步而出,把新用黄土垫成的大路踩得一震一颤。接着,一百八十匹健骡拖着的十座红衣大炮隆隆而过。这些健骡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走起来都踩着鼓点子,也使大道上扬起了高高的尘土,看得人们目瞪口呆。苏舜卿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时,只见大军仪仗已经走了出来。八十面龙旗,由八十名彪形大汉擎着作前导,紧跟着出来的是五十四乘九龙曲盖,一色的米黄,只最后的两面一翠一紫。她知道这叫做“翠华紫盖相承。”华盖后面从容地走着两队军士。他们的前边是八面门旗:两面金鼓旗,两面翠华旗,和四面销金旗。队伍的后面,则是出警入跸旗各一面,一百二十名军士举着金锁、卧瓜、立瓜、锁斧、大刀、红镫、黄镫开过…此时的苏舜卿望眼欲穿啊!她眼见得这些个仪仗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怎么还不见那位年大将军的影子呢? 就在她急不可耐的当儿,六十四名军士护着纛车走了过来。这纛车造得非常宽大,车上的四角站着四名护纛将军。他们都穿着二品服色,手握剑柄,昂首挺胸,活像是大庙里面的四大金刚。车中的纛旗足有两丈多高,赤红流苏,明黄镶边,室蓝底色的大纛旗,猎猎飘扬,上书八个斗大的黄字: 钦命征西大将军年 “纛旗在仲春的阳光丽日下,被照得灿烂夺目。纛车的后面,才见到年羹尧的中军仪仗。十名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骑马先行,后面是几十名中军护卫,抬着天子尚方宝剑,擎着明黄的节钺,簇拥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年羹尧。苏舜卿看见,年大将军的身边竟然没有一个相陪的人! 苏舜卿虽然是个烟花女子,可她却也是以“琴棋书绝”四绝压盖京城的名妓。大概除了没见过皇上,她什么世面没有经过呀!她知道,九贝勒从军,是皇帝处置这个不肯听命的“九爷。”所以,今天这场面,九爷是没份儿的。可是,宝亲王是皇上的爱子,宝亲王和刘墨林都是皇上钦命的劳军使,他们应该和年羹尧并辔而行的。那些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们,就是在给他当差,怎么今天宝亲王不见面了?难道是弘历亲王不想喧宾夺主,留在西宁或者在后面慢慢地走?难道是刘郎生了病不能随大军前行了?难道…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大军开过去。那长长的一队兵丁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她一个都没看清,却是在死死地盯着队伍,不敢错过了刘墨林的影子。一直到三千军士全都过去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太阳地儿里。也才感觉到头被晒得昏沉沉的,竟有些支持不住了。她坐上了轿子,让轿夫们专找人少的地方走,越快越好,可轿子一动,她就人事不醒了… 在大纛车上的年羹尧,此刻正在得意之中,他怎能知道大路边上这个小女子的心事,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别的事情?他早就在一片欢声鼓乐中飘然欲仙了! 这次“班师回朝”的大典,可以说是年羹尧有生以来,最光彩,最得意,也是收获最大的一次旅行了。四月初,他们从青海出发,一路所见,全都是黄土垫道,也全都是香烛鲜花、万民欢呼迎送的场面。沿途所经的甘肃、陕西、河南、直隶四省,从入境到出境全是总督巡抚亲迎亲送。他们行的是跪拜礼,抬出来的酒席是仿膳餐,礼敬有加,如对神明。各地州府道司馈赠的礼品和“程仪”,更是堆集如山,盈屋充栋,总数少说也在百万两以上。这些钱财,当然不能带到北京来现眼,再说就是能带,也没地方放啊。他只好全都存到各地的藩库里,等回去时再捎走。 此刻,千乘万骑都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也护卫着他。而他自己则是坐下紫骝,手中黄缰,神气活现,威严无比。百姓们人山人海地在仰望着他,香花醴酒,望尘拜舞。无论他走到哪里,人们全像是倒伏的麦田一样,五体投地,不敢仰视。这风光,这排场,这非同寻常的荣耀,自古以来的人臣,谁曾有过?他放眼前望,龙旗蔽日;环顾左右,金戈辉煌。全都因为自己是功名盖世的大将军,全都在迎接自己得胜还朝!他身上穿的江牙海水四团龙袍外面,套着金灿灿的黄马褂;明黄丝绦束着黑纱战袍;顶子上的三眼孔雀花翎,在阵阵熏风中悠然地飘动。他铁青着脸,竭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越来越近的京城。纛车前进中,灰暗高大,的西直门就在眼前了。年羹尧向那里瞟了一眼,见三百多名礼部司官,远远瞧见自己的纛旗来到近前,便从尚书到侍郎,全都翻身跪倒,黑鸦鸦地跪了一大片,又同声高呼。 “年公爵爷亮工大将军万福安康!” 年羹尧字亮工,人们对他称字而不名,是一种尊敬的表示。礼部的官员们以为,按理,他此时应该向跪迎的人们表示一下谢意。哪怕他不下马呢,起码也要拱一拱手什么的。可是,他们失望了。年羹尧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只是略一点头便纵马入城了。 城里更是热闹非凡。烟花齐放,香雾绦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得分不出个儿来。一座接着一座的彩坊间,人流如潮,万头攒动;百姓们为了瞻仰年大将军的风采,挤过来,拥过去,声声呼叫,如狂如醉。九门提督和顺天府衙门的兵丁们,手牵着手,人连着人,为年大将军的三千人的仪仗开道,一个个全都累得臭汗淋漓,各家门口摆得好好的香案,也全都被挤踩得稀烂。这哪里还有什么“拱揖伏礼,虔诚示敬?” 按照礼部和兵部拟定的规范,这个前所未见的大军仪仗队,是应该在辰时到达指定地点的。可是,拥挤不堪的人群,完全打乱了拟好的布署。直到辰未时分,才总算走到了午门前边,这里就用不着挤了。因为年大将军的马头再高,他在这里也看不到一个百姓了。以皇叔简亲王、恭亲王为首,八爷廉亲王领衔,连同进京引见述职的官员们总共有上千的人,全都奉旨等候在此。一见中军纛旗来到,八王爷允禩一声高呼“百官跪接!”自亲王以下,全都“唰”地打下了马蹄袖,翻身跪到在地。年羹尧却仍是端坐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令人心醉的场面。 突然,“啪,啪,啪”三声静鞭响起。坐在马上的年羹尧吃了一惊,意识到该着叩见皇上了,这才翻身下马。此时午门的正门已经在呀呀声中洞开,三十六名太监抬着一乘明黄色的亮轿,颤颤悠悠地走了出来,当今至高无尚的皇帝就端坐在轿中。立时,丹陛之乐大作。左掖门下,三百六十名畅音阁供奉,在黄钟编磐的撞击乐声中,念念有辞地唱起了吉庆称颂的赞歌。雍正皇帝满面堆笑,徐步走下乘舆。他静静地听完歌乐,向鸽立一旁的年羹尧走了过去,亲手解掉了年羹尧身上的战袍。至此,年羹尧才算从形式上“除了甲胄。”他也就伏地叩首,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含笑受礼已毕,亲自扶年羹尧起身,响亮地说了声:“年大将军鞍马劳顿,着实地辛苦你了!”便一手携了年羹尧,另一手示意百官起身,二人径自从午门而入。允禩一声高喊:“礼成!百官由左掖门而入,在大内领筵!”众人这才站起身来,人群中也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 沉浸在这庄严肃穆而又充满欢乐中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写着“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大石碑下,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当今万岁的爱弟十三爷允祥,另一位却是架着双拐的残疾人,他就是被皇上称作先生、而又被限期进京的白衣秀才邬思道。他自从在南京见到李卫以后,就明白了自己的境况。除了按雍正钦定的“中隐于市”之外,别无安全可言。原来想的要摆脱朝廷羁绊,放舟江湖,笑傲风月,是根本连想也不容他想的。所以,他便安置了家眷急急地赶往京师。昨天一到,就按皇上说的那样,先去拜见允祥。允祥回来得太晚,他们两人一向情投意合,加上久未见面,都是十分想念。所以一见面就说起来没完,直到天光放亮。今天他又随着十三爷,来到午门外“观礼。”可是,他看了年羹尧的作派,却长叹一声说:“这个蠢材年亮工,他离死不远了。” 十三爷听了大吃一惊,忙问:“怎么,邬瘸子,你又要危言耸听了吗?年某这次立功可非同小可,他为皇上打稳了山河呀!如今他的圣眷还在我之上呢,你知道吗?” 邬思道若有所思,他看了一眼从左掖门鱼贯而入的百官们说:“十三爷,你的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年某之功,也只是为皇上打稳了山河。不过,这一仗也确实是关键的一仗,不能打败,而只能取胜。你想啊,年羹尧如果兵败,八爷就会召集八位铁帽子王爷进京,逼着皇上退位;他如果打成了不胜也不败的温吞水,国家的财力就难以支持。八爷非但扳不倒,还要防着他操纵作乱。所以,他打得实在是好。年羹尧打胜了,他自己成了战胜将军,皇上也就跟着成了英武圣主。仅这一条,就可堵住所有反叛者的嘴!但你刚才说他的圣眷在你之上,可就大错特错了。圣上是用你来安内,用年羹尧来攘外的。如今外患既除,而他又不知收敛,怎么会有好下场?” 允祥自认为对皇上和年羹尧都是十分了解的。可是,今天听了邬思道这番话,却不由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寒。他为人善良,不愿意看到年羹尧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回过头来看了看邬思道说:“要不,等一会儿年羹尧面圣下来时,你亲自和他谈谈?” 邬思道突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允祥,断然地说:“要谈你们去谈,我是绝对不见年羹尧的!你明明知道,我是奉旨进京的,万岁要秘密召见,我当然恭聆圣谕;万岁要不肯见我,或者要你来奉旨传话,我都可以听命,除此之外,我什么人都不想见!” 五十九回 对酒当歌假戏真唱 见景生情前赴后继 允祥和邬思道二人,并没有在这里多停。因为八爷府的太监何柱儿跑来请十三爷,说皇上正在让人满世界地找他去赴宴呢。允祥见他直盯着邬思道看,便说:“哦,刚才我身子不爽,所以就没随班奉驾。现在好一点了,你回去告诉八爷,说我马上就去。”等何柱儿走了以后,邬思道向允祥说:“十三爷,这是非之地,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我就住到你府里,等筵席散了没人的时候,请你回禀皇上,就说我已经到京,在府里静候旨意。” 允祥来到宫里时筵宴还没有开始。历代的皇宫里为防刺客,一向是不准栽树的,这已是成了既定的规矩了。所以,为年羹尧庆功的筵席就只好设在御花园里。一千多人在大太阳、毒日头下吃酒席,可也真是新鲜。御膳房的太监们端着大条盘子来回上菜,一个个更是忙得满头大汗。允祥进来,一眼就瞧见皇上的首席座位设在正中的凉亭下。皇上的身边,就是兴奋得满面红光的年羹尧。年羹尧旁边,才是几位老亲王。敢情,这么大的园子里,也只有这里才凉快一点。允祥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先向皇上叩了头,起身又打了个千说:“允祥给几位叔爷请安了。”回头又看着年羹尧说,“大将军浴血奋战,功劳来之不易。这次进京,一路上定也非常辛苦。今天主子专门为你设宴庆功,你可得多饮几杯呀!” 年羹尧起身说道:“年某何功之有?这都是主子调度有方,前方将士们能体恤圣德,那些冥顽不化的丑类,怎能挡我堂堂王者之师?十三爷,您过奖了。改日,我一定专程登门,去给十三爷请安。” 表面上看,年羹尧这话说得还是彬彬有礼的。可他也不想,今天这里是什么场合,和他说话的又是什么人。你“公爵”权势再大,也大不过王爷呀!更何况十三爷的功劳与年羹尧相比,更是无法相提并论。按规矩,十三爷走过来一打招呼,年羹尧就应该马上起身离座,陪着小意儿说话才对。可是,这位年大将军大概是高兴得有点发昏了,他什么全都忘记了。 可,他忘了,皇上并没有忘!今天,年羹尧失礼的地方太多,皇上已经不高兴了。不过,他还是面带笑容地说:“拼命十三郎是朕的柱国之臣,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比得了的。”雍正这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大合适。他马上又故作谦逊地说,“其实,真正在后方调度的是老十三,朕不过是托列祖列宗的洪福,坐享其成罢了。来来来,老十三,你也在这一席上坐!” 十三爷可不想抢这个荣幸,他笑了笑说:“主子厚爱,臣不敢推辞。可是,主上知道,臣有犬马之疾,同席就餐怕过了病气。就是别的席面上,臣也是不敢奉陪的。今儿个八哥是‘司筵官’,臣弟挨桌敬酒,略尽心意,也就是了。不知主上可能恩准?” 雍正笑着答应了,又说:“你只管随意好了,不过可不能累着。要觉得累,就马上歇一会儿。” 允禩见皇上向他点头示意,便站起身来大声喊道:“时辰到,开筵,奏乐!” 鼓乐声中,觥筹交错。允祥先给皇上敬了酒,又为几位老亲王上了寿,这才转到别的席上。雍正略沾了一下嘴唇,就放下了杯子,对老亲王们说:“各位叔王,朕素来不能多饮,这大家都知道。可今天是年亮工的好日子,烦劳各位皇叔劝他多饮几杯吧。” 按宫中的规矩,年羹尧听了这话,是应该起身谢恩的。各位皇叔敬酒时,他更应该辞谢,至少也要控制自己不可多喝,免得出丑。可是,年羹尧却再一次失礼了。当众人上来向他敬酒时,他不但来者不拒,见酒就喝,而且一喝就见底儿!他有多大的酒量,别人不知,难道他自己心里也没数吗?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下去,他可就露馅了!人只要是多喝了酒,话就特别地多,说出来也就免不了要走板。喝着,喝着,别人不同,他自己倒先吹上了:“我自幼读书破万卷,原想着要以文治来为圣朝效力的。所以自秀才而举人,而进士,所向披靡,到传胪保和殿时,才刚刚二十岁!后来被皇上收在门下,入了汉军正黄旗。不料却因此改作武职,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这些年来,与…皇上恩结义连,皇上对我更是…无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我在荆棘丛中,艰难苦斗的…皇上尽知,我也用不着再说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大好。就马上换了话题,“所以,我常对岳钟麒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也’!西线大捷,一,是赖皇上洪福齐天;二,是靠三军将士浴血用命…。”哎,这几句还算对上了题眼,但他说着,说着,就又走板了,“有了这些,才成就我年某人成为一代儒将。不到一个月,便歼敌十万!这么大的功劳,就是圣祖在世时,也不曾有过…这都应该归功于皇上,我自己是算不了什么的…” 因为今天这个喜庆筵席,是专门为年羹尧办的。所以,年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引人注目。他这样不管场合,不看对象,一个劲地吹下去,可怎么得了!允祥早就觉得身子支持不住了,可他又不能让这个年羹尧再胡说八道下去,谁又知道,他下边还要说些什么更加令人难堪的话呢?他强自挣扎着从月台边上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醒酒汤。他拍了拍年羹尧的肩头说:“亮工,你说得好呀。你的功劳苦劳,皇上都记着哪!来来来,你先把它喝下去,醒醒神,完了你再说不迟。” 雍正见到这情况,也觉得不能让这个混小子再乱说下去。万一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儿,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就不好收场了。他一笑起身来到年羹尧面前说:“年羹尧今天确实是多喝了点,但酒后吐真言,朕听起来倒很是受用。因为,他说得坦诚,而且是在忠诚之上的坦诚,这就更加难得!一月之内,歼敌十万,就是古之良将,也不过如此吧。亮工,你能趁着酒兴,为朕舞剑一歌,让你主子也高兴一下,好吗?” 年羹尧毫不含糊地说:“这有何难?主子您瞧好吧!” 他说着就宽衣下场,接过张五哥递来的剑,就地打了个千向皇上施了一礼。又支起门户,舞了起来。开始时,他舞得很慢,边舞边说:“皇上,奴才在军中时,作了一首《忆秦娥》。今天就献出来,为主子佐酒助兴!”接着他就似唱似吟地曼声咏诵出来: 羌笛咽,万丈狼氛冲天阙!冲天阙,受命驰骋,三军奉节! 将军寒甲冷如铁,耿耿此心昭日月。昭日月,锋芒指处,残虏破灭… 他边唱边舞,声音越高,手中的剑也越舞越快。刹时间,只闻歌吟却不见人影。只见筵前道道寒光,逼人心魄;如银团,似雪球,翻转滚动。突然,他收势站定,仍是那样心定气闲,从容不迫,脸上的酒意竟也全然不见了。儿百文武大员,看得五神皆迷,连喝彩都忘记了。 “好!”雍正大声喊道,“真堪称文武双绝!”他想,不趁此收场,还待何时?就说:“自古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朕稍事休息,还要办事见人。年亮工也乏了,今天你就住在朕的旧邸雍和宫内,明日一早,陪朕到丰台去劳军!” 年羹尧酒醒了,他恭敬地施礼说:“主子关爱,奴才实在消受不起。再说,奴才是带兵的,自然还要回到军中才是。明儿个奴才定在丰台恭迎圣驾。” 雍正瞟了允祥一眼,见他眨了眨眼,便说:“那就依着你好了。不过,明天一早,你还要递牌子进来,和朕一道去丰台,这样,岂不更风光一些吗?” 年羹尧还要逊谢,但皇上的话音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又见允祥已经率领着王公,张廷玉和马齐等也带着大臣们纷纷离席而起。王公们站成了一排,大臣们马蹄袖打得山响,该跪的全都跪下了。显然,送客已成了定局,便只好低头称是。雍正拉起年羹尧的手轻松地说:“朕把你接进来,自然还要送你出去。”允禩看着他们君臣二人做戏,却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无言地把手一挥,顿时丹陛之乐大起。钟鼓撞击声中,王公一揖,百官三叩,送他们二人走出了御花园。年羹尧粗大的手,被皇上那软绵绵、冷冰冰的手捏得很不舒服。他试着抽了一下,却没能**。等走出园门雍正撒开手时,他已是通身大汗了。 热热闹闹的大典结束了,允禩立即赶回府里,这里还有人在等着他哪!为九贝勒允禟专设的宴席,就摆在后宅的花厅上。来的人也不多,除了九爷允禟外,鄂伦岱是老熟人,此外,还有一个八爷的亲信,礼部侍郎阿尔松阿。这个人是鄂伦岱的本族堂兄,论亲还在五服之内。此人相貌堂堂,气字轩昂的,只是一口大板牙有点破相。酒菜全都上齐了,九爷却呆在那里,心事沉重;既不多说,也不多饮。他此番回京,真是感慨万千哪!八哥这里,从前曾是他常来常往的地方。府中的摆设,园中的景致,甚至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可今夜来到这里后,他却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也难怪,当初,八、九、十这三位皇子,号称“王中三杰”,领袖百官,纵横六部。外加上还有一位大将军王,统率着十万大军,与这哥仨互为倚角。那时,他们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气势。一呼一吸之间,朝野震动,人人侧引可曾几何时,他们却纷纷落马,成了那个“办差阿哥”的臣子,也成了他砧上任意宰割的鱼肉!他真不明白,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允禩其实早就在注意允禟了,老九有什么心思还能瞒得了他吗?白天的一场戏,既让人生气,又叫人好笑;不过也真让人长见识,增学问。他觉得,再像从前那样,光凭嘴上用劲,光想坐收渔利是不行了。看看眼前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心神怔忡,哪一个不像斗败了的公鸡?他自己心里明白得很,年羹尧不可怕,甚至雍正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这些兄弟们失去了斗志、失去了信心。单丝难成线,想要举大事,得先把这些弟兄们的劲儿鼓动起来。他亲自为老九斟上一杯酒说:“九弟,你这是怎么了?活像个霜打了的茄子?是这次出京历练得深沉了,还是你自己有了心事?” 老九长叹一声说:“八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今天又特意备了酒来给我接风。可是,你知道吗,今天你就是拿出琼浆玉液来,老九我也难以下咽哪!”允禟把发辫往后面一甩又说,“八哥,我在你面前从来是实话实说的。我想十弟,他要是今天也能来这里喝酒,该多好啊!他一定还是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一定还要在你这里捋胳膊、卷袖子地大喊大叫、划拳闹酒。可是…他现在却是在吃黄风,喝沙土!当年,咱们有多少人哪,现在八哥你再看,只剩下了我们这几个孤魂野鬼,在吃这没滋没味儿的枯酒…唉!我怎么能畅快,又怎么能吃得下去啊!”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鄂伦岱,本来已经端到嘴边了的酒,又放下不喝了。 鄂伦岱心里清楚,九爷这是在怪罪他。那年,鄂伦岱千不该,万不该,在康熙皇上晏驾时,倒戈帮助了四爷胤祯,和十三爷允祥一起,杀掉了丰台大营的成文运。原来想着,让允禩和雍正打成个平手,再让允禵回京后坐收渔人之利,哪知却弄成了今天的这种局面。事到如今,他后悔也来不及了,便说:“九爷,奴才知道你心里恨我、怨我,我也不想为自己表白。谁叫我是个混虫,辜负了爷们的信托,误了爷们的好事呢…” 老八拦住了鄂伦岱的话头说:“嗨!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秦失其鹿,捷足者先得,当时有当时的情势嘛。老十四回京后,我和他曾促膝长谈了一夜,把什么都说透了。不然地话,你鄂伦岱也不会踩我这个门坎儿。我们把过去的恩恩怨怨全都抛向东流水;打起精神来再干它一次!”他起身倒了四杯酒,一一分送到他们面前又说,“来,我们同干共饮,就算是为了将来吧。” 酒是喝了,可老九却仍是鼓不起劲儿来。阿尔松阿说:“八爷,您的心思我明白,但话还没说透,九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吃酒的。这世上的事情,就好像是一盘棋,每下一盘,就各有不同。要我说,究竟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皇上这种孤家寡人的作法,这种宁当独夫的作法,他就不会翻船?” 鄂伦岱却不敢苟同:“你说得可真轻巧!我们只要占不了中央地位,就无法扳回这局面!就拿这次搜宫说吧,是老隆亲自布置的。多么周密,多么顺当!先占了紫禁城和畅春园,再拿下丰台大营,然后发文天下,说‘皇上在外蒙难’,拥立三阿哥弘时先当上摄政王。你们说,老隆这一套,算得上天衣无缝了吧?可是,一个老梆子马齐横里打出一炮来,就闹得全局皆败!马齐不就是个活棺材吗?可他就敢挡住九门提督的大兵,让十三爷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得我们全军覆没!你们再看看,年羹尧今日进京那气派。好家伙,天下轰动,就差没人给他加九锡、进王爵了。现在皇上身边,文有张廷玉和方苞,武有年羹尧这些帮凶,你们还能说他是独夫?松阿,你知道侍卫有多大的用处吗?女人们生孩子时X疼,敢情你是男人,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至今,刘铁成那小子,还一心一意地在疑着我,想着准是我放进了隆科多,这‘谋逆’的罪名,还戴在我头上呢!八爷,我鄂伦岱从来不是松包蛋,也不是怕死鬼。你得给奴才一个章程。” 阿尔松阿也不是好惹的,他龇着大板牙一笑说:“行啊,我的兄弟,你这会儿想起来要和八爷撕掳个明白吗?只怕是迟了点吧!” 允禩看看阿尔松阿说:“你这话说得荒谬!鄂伦岱是那种卖友卖主的人吗?他要是想和我犯生分,今晚他就不来;就是来了,也不会说这些话了。原先我只想着,鄂伦岱是个火爆性子,说多了,怕他沉不住气露了风;他还是个心里不装事的人,一说清反倒让他瞻前顾后的,本来没事反倒有事了。现在我才知道,从前的事情全部怪我,怪我没和鄂伦岱说清楚。这里,我向鄂伦岱赔个情,咱们都把这事儿撂开手,行吗?”说着,他站起身来,朝着鄂伦岱就是深深一躬。 鄂伦岱惊得连忙伸手扶住说:“八爷,你要折杀奴才吗?早先的事儿,奴才悔断了肠子憋炸了肺,说什么也晚了。八爷,奴才只求您一句痛快话,说清了,奴才就是死,也死得明白…”他说得动情,竟不禁泪水奔流了。 六十回 廉亲王备酒安亲信 宝四爷一语惊探花 八爷亲切地走上前来,拍着鄂伦岱的肩头说:“今天是给九爷接风,怎么就说起了这些呢?来来来,都坐下来,咱们边吃边谈吧!” 谈?有什么好谈的?说来说去的还不就是那两句话?从前倒真是这样,他们中间,说大话的人多,干真事的人少。可是今天若与以往相比,就大不相同了!这变化,只有在座的九爷心里最清楚,八爷正等着他开口呢! 廉亲王府里今天也摆上了酒筵,不过却和从前大不一样。没有了高朋满座的热闹,也没有了猜拳行令的喧嚣。就是廉亲王自己,也显得那么心余力绌,心情忧郁。今天皇上迎接年羹尧班师的排场,和他为庆祝大捷使用的手段,确实是让人惊心动魄,也确实是让人目眩神迷。往日,允禩这里也曾是风光得很的。可今天,这总共才只有四个人参加的家宴上,大家枯坐桌旁,喝着闷酒;老九又是心事重重,不言不语。唉,真是今非昔比呀! 老八总还是他们这一伙的带头人,他正在努力让气氛活跃一些。在八哥的一再劝说下,老九好歹总算开口了,说起了他这次西疆之行:“唉,八哥呀,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其实,接风不接风的倒无所谓,我也不在乎这些虚套子。可是,我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要多坏就有多坏!自从被发到西宁后,我就想,再不济,我还算是个皇弟吧。咱们别的干不了,让我参赞一下军务什么的,他年大将军也就算给了面子了。可那个年羹尧真气死人,他用的办法也真让人叫绝!他从不对我厉颜厉色,呵斥训诫;他手下的那帮人,也从来没向我说过一句粗话。他把我当成了客人,当成了一尊泥菩萨供起来了!我无论和他说什么,他全都是一句话:‘九爷,您别管’;我想干点事,也总有人说,‘九爷,让我干’。好嘛,他这不是敬我,而是用软刀子在杀我!我没有奉旨要办的差使,却只有一个‘军前效力’的使命。他这一大撒手,反把我闹得左也不是,右也不对;怎么干都不行,不干又不合适了。我什么事情都插不上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出口。你们想想看,我一个大活人,每天闲着没事,还明明知道自己是被监视、被看管的,那是个什么滋味儿?后来宝亲王一去,我就更得靠边站着了。” 八爷见他说得可怜,便倒了一杯酒给他,他接过来一口吞下,好像把一肚子怨气,怒气全都咽了下去,又接着说:“我满腔的雄心壮志,却有力没有处使。原来曾想用银子套住这老兔崽子,就把带去钱全用在向他行贿上。可他把钱装到自己腰包里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合着我把上百万两银子,全都撤在西北风里了!如今你留京师,老十发到张家口外,老十四被送到遵化去守祖坟,雍正的这一手可真叫辣呀!咱们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办差阿哥,琐碎皇帝,不懂得什么是政治。可是,咱们全看错了,也全都瞎了眼睛!”允禟说着,头一仰,盯住房顶出神,眼里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人们不知他在想什么,更不知他是不是在流泪。 允禩看了看这个兄弟,嘴角上闪过一丝冷笑说:“九弟,你没看对。雍正这种作法,恰恰证明了他的心虚胆寒。他以为,把我们哥几个拆散,就没有‘八爷党’了,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其实,他完全错了,也完全不懂治国、治军、和治人之道。‘八爷党’在哪里?在天下臣民的心里头哪!如今朝野上下,都在暗地里流传着一个秘闻。说先帝的遗诏里写的是‘传位十四子’,雍正把那个‘十’字改成了‘于’字,成了现在大家明面上看到的‘传位于四子’。只是一笔之差,他就把自己捧上了宝座。可这足以证明,他雍正的不忠;他发落十四弟去给先帝守灵,因此气死了皇太后,有人说,看到皇太后竟是触柱自杀的。不管真情如何,也足证明了他的不孝;他对我们兄弟采取分而治之、朝死里整的办法,说明了他的不仁;隆科多是扶他上台的功臣,可是,他却对隆科多百般怀疑,处处挑剔,这又说明了他的不义。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把老隆给推出去,让他来和雍正打擂台。成则我们收利;败则毁了他自己的名声。让大家全都看看他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皇帝嘴脸!你们今天说,好像看着我已岌岌可危了。其实,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此时正是稳如泰山。凭他雍正那两下子,奈何不了我允禩,更何况如今又加上了一个‘年羹尧党’!” 允禩这番话乍听起来,说得很是平静。可细心一品,语气中却透着凶刁阴狠。允禟和他自幼交往,也常常在一齐谈论机密大事。八哥给他的印象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张口合口全都是子曰诗云的大道理。今天他突然变得这样杀气腾腾,毫无掩饰,一副图穷匕首现的模样,倒让允禟吃惊了。特别是他刚才提到了什么“年羹尧党”的话,更让允禟不懂。便问:“八哥,你说年羹尧…他怎么了?” 允禩突然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着。他满脸的阴笑,却又不言不语,只是向坐在一边的阿尔松阿递去了个眼色。此刻,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鄂伦岱也惊住了。他手按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尔松阿。 阿尔松阿一阵冷笑后才说:“你们都只看到了今天年大将军的气势,却没看见他头上的反骨!他手中一是有银子,二是有刀子,十万大军早就不是朝廷的,而变成他的私人家当了!西宁大捷之前,他的本钱不够,还知道有所收敛。可如今他羽翼丰满,就要反过来要挟朝廷了。” “这…何以见得呢?” “雍正以诸侯之礼待他,他也便当仁不让地以诸侯自居。九爷,你在军中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发现他的行为反常吗?年羹尧吃饭叫‘进膳’;他选的官吏叫‘年选’;他节制着十一省的军马,想升谁、降谁,朝廷也从来都没敢驳过。为什么?一来他还有用处,二来嘛,朝廷也确实怕他!”阿尔松阿如数家珍,“有个叫宋师曾的官员,借口修文庙,一下子就贪污银子三千两。李维钧出面告发了他,原说要下大狱,至少也要剥掉他的官职。可事情闹到年羹尧跟前,年某却说李维钧是挟嫌报复。结果,李维钧被降调了两级,而宋师曾却因祸得福,连升两级成为江西道台,听说又要调他来当直隶布政使了!范时捷有什么罪?不就是和年羹尧顶了两句嘴嘛。外放巡抚的票拟都出来了,年羹尧只说了一句话,便又收了回来。还有河南的田文镜因为办案的事,和臬司、藩司衙门闹翻了。年羹尧回京时从河南路过,对这明明是政务上的事情,他也要插手。硬是命令田文镜,要他放了扣押的臬司衙门的人。你们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允禩一边安详地踱着步子,一边听着阿尔松阿的叙述。他走到近前来插了一句说:“要说年羹尧脑后有反骨,我也不敢断言。但年羹尧结党营私、骄横跋扈、僭越犯上,那可是真真切切,不容置疑的。阿尔松阿刚才所说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而且也都是雍正最不情愿干,却又不得不俯就了年羹尧的。其实,他们君臣之间,早已是相互利用又相互猜疑了。今儿个白天别看都装得很像那么回子事,那是在演戏,是在骗人!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这隔阂、这分歧已到了极点。老九来信里说,那个汪景琪被年某当成了宝贝,留在他军中养着。养这么个老东西有什么用?无非是拿他来应急!这就是年的心思。雍正这边、也并不是不知道。年给皇上呈来了密折,说你老九在军中‘很安份’。你猜皇上怎么说,他委婉地批示说:‘允禟劣性断难改悔’;年羹尧说:‘十爷和十四爷应当回京办差’,皇上却只回他了三个大字:‘知道了’。明着看,这样说是不置可否,其实是驳回去了。这次年某回京更是骄横得没了边儿,皇上派去的侍卫,他用来让他们摆队;礼部官员们叩见,他看都不看一眼;连王公大臣迎到午门外了,他还不下坐骑;到了皇宫里,就更是嚣张。除了皇上之外,不管是谁来,他都端坐受礼!要我说,这年羹尧不是昏了头,便是别有用心。” 允禟和鄂伦岱听得都十分专注,想得也非常仔细。过了好久,允禟才问:“八哥所言确实全是真的,有些事还是我亲眼目睹的。但我不明白,年某曾是雍正的死党,也是我们的宿敌,他为什么要上本保我和老十、老十四呢?我还想问个明白,皇上明知他倒向了我们,却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他呢?” 允禩冷冷一笑说:“这就是那句百姓们说了几百年的老话:猪要养肥了再杀嘛。年羹尧可不像你说的那样,一直和我们作对,他早就在脚踩两只船了。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尧曾亲口对我说:八爷比我主子厚道,我要像对主子那样效忠于八爷。也许这话他现在可以不认帐,因为口说无凭嘛。但十四弟当着大将军王时,年羹尧和十四弟的书信往来,可是白纸黑字,想赖也赖不掉的。说到皇帝雍正,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现在,他是用年羹尧来稳定朝局、笼络人心、粉饰太平;进一步,他就要来收拾‘八爷党’,推行他的新政。外加还有一个方面:三阿哥弘时野心勃勃,做梦都想当皇上。可弘时两手空空,又什么事也干不成。于是,他就要靠我和隆科多的势力去夺嫡。我呢?拿定了主意,且作壁上观。谁胜谁败,我全部不管,等他们斗得七零八散,收拾不了这个破摊子时,我再请出八旗旗主这些个铁帽子王爷来,再造局面,重整乾坤!鄂伦岱,你不是向我讨底儿吗,这就是我的全部实底儿!现在全告诉给你们了,你们以为如何呢?” 鄂伦岱兴奋得脸上放光说:“八爷,今儿个听了您这话,可真是提神醒脑。我原来还在想呢,皇上几次找碴子发作您,您都忍气吞声地不言不语;他那里却气成了个紫茄子,手都攥出汗来了,可就是不敢动您一根汗毛。原来,你打的是这张牌呀!可既然这样,您何必不和姓年的干脆摊牌。咱们两股合成一股地和皇上干,先打他一个冷不防再说,多好的事儿呀!” 允禩格格一笑说:“拉年羹尧,你说的倒是轻巧,他是那么好拉的?现在的年羹尧与以往可大不相同了。他什么都不稀罕,也什么都看不上眼!他已经封了公爵,看得上官职吗?他手里已经有了近千万的私财,看得上银子吗?弘时也在做着皇帝梦,我也只能顺着他的梦来做自己的好事,所以弘时也是拉拢不得的。这些,我全想过了:让弘时占天时;年羹尧占地利;而我则取其中,得人和。稳稳地僵持下去,以静制动,守时待变,这才是上策!弘时虽然也有心术,可他只掌握着半个隆科多;年羹尧虽然野心勃勃,能够指挥如意,可他的身后没有财源,私财他是舍不得动用分毫的。你们且等着看,他这次进京觐见的最大目的,准是伸手要钱要粮,好戏就要开场了。”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看在座的人说,“咳,我这不是越说越远嘛。今天原计划是给老九洗尘,咱们大伙要放开量吃它几杯的。可是你们看,我竟然把正题都忘了。这些事让人心里沉掂掂的,总说它干什么。来来来,吃酒,吃酒,咱们也再同干一杯,祝——祝皇上成佛成仙,长生不老!哈哈哈哈…” 这一天、忙得团团转的人太多了。就说那位京师名妓苏舜卿吧,早上她苦苦地等在大路上,希望见一见她的心上人,但直到大军全部过完,也没能见到。回到家里,她就一头躺下了。她哪里知道,刘墨林此时此刻也正想她想得发疯呢。不过,他当然没有那种空闲,可以坐在大路边上,边看热闹边等人。就在大军浩浩荡荡开往京城的时候,他正和宝亲王一道,在接受皇上的召见呢。 弘历确实是不想跟着年羹尧在大厅广众面前出风头。所以,一到丰台,他就和刘墨林一道,便装轻骑,离开了年羹尧的中军,直奔大内来觐见皇上。两人一缴旨,也就自然而然的没了“钦差”的身份。雍正是位冷面冷心的皇帝,在儿子面前更是少言寡笑,沉住个脸说话。他听完了弘历的述职,淡淡地说:“很好,简明得体。这次年羹尧代天讨逆回朝,朕是要亲自去迎接他的。你们当然不用受朕的这个礼。所以赶在前边来缴旨,这事做得很对。这一路上,你们负责年羹尧的大军供应,也着实让你们受累了。下去歇着吧。” 刘墨林早就急着要到嘉兴楼去了,正巴不得这一声呢,就马上连连叩头谢恩。可是宝亲王却赔着笑脸说:“皇上日理万机,宵旰勤劳,尚且要亲自去迎接年羹尧,儿子怎敢言累?儿子觉得还是跟三哥一道,随从扈驾。等办完这事以后,皇上赐假时再歇也不迟。” “不必了。你十三叔身子骨不好,朕也让他随意的。方才见了他递进来的牌子,说邬先生已经从李卫那里来到了北京。你去见见他吧,听听邬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弘历连忙答应,又问:“阿玛要不要见邬先生?” 雍正沉思了一下说:“你代朕见见也就是了。他有什么话由你代奏,缺什么叫他只管说。你告诉邬先生,不要存了归隐的心,天下虽然大,又哪里不是王土?” 弘历和刘墨林却步躬身,退出了乾清宫。刘墨林此次随着宝亲王出使军中,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刘墨林也觉得弘历阿哥不拘行迹,比雍正好侍候,而且弘历翩翩风度,儒雅风流,更合了自己的性情;弘历则喜欢刘墨林的机敏博学,多才多智。所以,一路上,弘历常常戏称刘墨林为自己的“给事中。”那意思很明显,是说他什么事都能代自己操心,也什么事都能替自己办。不过,这次他们西宁之行后,刘墨林倒是觉得,眼前这位四爷的心机,远远不是“倜傥”二字所能包括的。从乾清宫刚出来,刘墨林就笑着问弘历:“四爷,刚才万岁说的那位邬先生是谁?怎么万岁称先生而不名呢?” 弘历一笑说:“怎么,你这位给事中想盘查一下吗?” 刘墨林笑笑说:“不敢,不敢,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挡不起这‘盘查’二字,我不过是有点好奇罢了。皇上都称他为先生了,我刘墨林却一点不知,这岂不是一大笑话?” 弘历和刘墨林说笑惯了,也并不在意。他也用玩笑的口吻说:“嗬,你好大的口气呀!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不过,皇上既然当着你的面说了,我就领你去见见他也行。走,跟我到十三爷府上去吧。” 刘墨林本来不想再找闲事儿的,可宝亲王既然说了出来,要拒绝就失礼了。便也只好和弘历二人带着一班长随边走边说地前进。一路上几乎看不到有行人,就连最热闹的地方,也不见了平日的那种繁华景象。刘墨林叹了口气道:“四爷您瞧,为瞻仰大将军风采,这里几乎是门堪罗雀了!唉,都醉了,也都疯了!” 六十一回 称名士偏遇大方家 探情人又见死对头 弘历骑在马上,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看来,世人独醉你独醒了?功必奖,过必罚,自古如此。万岁爷的本事是天生的。他的刚毅,他的明察秋毫,都是人们望尘莫及的。不管是谁,是什么事情,也别想瞒住他老人家。” 刘墨林听他这话说得似虚似实,好像在暗示着什么,却又飘飘忽忽,让人捉摸不住。他心想,弘历阿哥这话,一定是有所指的,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四爷弘历和刘墨林一起来到了怡亲王府,掌门的太监一见,连忙一路小跑过来打千行礼:“奴才艾清安给四爷请安了。” 他这一句话不要紧,惹得四爷弘历和刘墨林全都捧腹大笑。刘墨林说:“好好好,你这个名字算叫绝了。不但‘请安’,而且还‘爱’。这世上还真有‘爱请安’的人哪!” 艾清安也笑了:“爷知道,奴才干的就是侍候人的把式,见人矮三辈,不请安怎么能行呢?所以干脆就叫了这个名字。”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麻利地跪倒在弘历马前,让弘历踩着他的肩背下了马。刘墨林一看:他这一手还真有用,弘历从马上下来,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一张三十两的银票来赏给了他。又问:“十三爷在府里吗?皇上要我来瞧瞧他的病。” “哟!爷来得不巧,我们爷今儿个一早就出去了。从南京来了一位姓什么…啊,姓邬的先生。王爷本来身子骨不好,说好了今儿个要歇着的。可邬先生一来,王爷不但不歇,还陪着他去瞧热闹去了。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个瘸子,连路都走不了,还看的什么热闹?我们王爷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他也不知道心疼着点。嗨!四爷您没见,这位邬先生半个主子似的,说声走,就立马让备轿。亏了我们主子好性子,要依着我,早把他给打出去了。” 他一边陪着弘历往里走,一边罗里罗嗦地说着。弘历看了他一眼:“你好大的口气,也不摸摸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结实,再问问他是什么人,就敢说往外打?真是狗胆包天!” 艾清安笑笑说:“爷说得对。奴才知道什么呢?不过看着这位邬先生,像是我们爷的老熟人。他进京来,也不过是想打打抽风罢了,别的还能有什么大事呢?哎,四爷,书房到了,您请进。”说着跑到前边去,撩起了帘子,又是让座,又是沏茶,还拧了湿毛巾来让二人擦脸,回手又送上一盆子冰来给四爷他们消暑,侍候得十分周到。他陪着十二分的小意儿还嘴里不闲:“爷在这里消停地坐一刻,我们王爷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走时吩咐了,中午一定要回来吃饭。”说完便哈着腰退了出去。 刘墨林笑着说:“这奴才,别看嘴有点絮叨,可挺会侍候人的。” 弘历看了他一眼:“那是。你也不问问他是哪里人?保定府的!祖传了不知多少代的手艺,全套的本事,选太监要的就是他们这号人,要的也就是他这张嘴,这副殷勤劲儿。”弘历一边说着,一边浏览着十三爷的这个书房。随口说道:“年羹尧此人不长眼睛。我们在西疆军中时,他曾和我说过,说十三叔的怡亲王府外观倒是很气派,可是,里边布置却很草率。其实,他是有意在贬低十三叔。刘墨林,你过来看看,这能是粗率的人住的地方吗?瞧,这里瓶插雉尾,壁悬宝剑,不正说明了十三叔那雅量高致的英雄性情吗?” 刘墨林听了不觉一惊。他和弘历亲王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听到这位四爷在背后议论别人,今天还是第一次。他不敢多说,只是问:“四爷,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告诉他,十三叔和别的亲王们不能比。王府的规模是有定制的,但十三叔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处理自己府里的私事。他是亲王,又是上书房大臣,还兼管着户部、兵部、刑部,一天到晚有多少事要等着他去办,你知道吗?”弘历说着走到书架前,取出了一幅仇十洲的《凭窗观雨图》来说,“哎?怪了,这么好的画儿,怎么也没有个题跋呢?大可惜了!” 刘墨林上前来一看:“哦,我也听人说起过这幅画儿。说是那天仇十洲画完之后,本来想写点什么的,可是,却突然来了朋友打断了思路。所以就干脆留下空白,大约是‘以待来者’之意吧。四爷您想啊,仇十洲那么大的名气,等闲人哪敢信手涂鸦呢?” 弘历自小就有个毛病,最爱到处留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只要让他喜欢上了,那是非要题个字、留首诗的。刘墨林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倒勾起了他的诗兴和傲气。心想别人不敢提,我又何惧之有?便从笔筒中抽出一管笔来。略一沉思,就信手写在了画的右上方: 朝雨明窗尘 昼雨织丝抒 暮雨浇花漏… 写到这里,他自己一看,怎么写成三句同韵了?往下可怎么写呢?转不能转,续不能续,收又收不住,这么好的画岂不是让我给糟蹋了吗?他再往画的左下脚一看,更是吃惊。原来那里铃着一方鲜亮的印玺,却正是父皇常用的“园明居士!”在十三叔收藏的画上提诗,并没有大错,只要提得好,十三叔准会高兴的,可是,自己却提了这上不去、也下不来的蹩脚诗,已经是没法交代的事了。更没想到,这画是父皇赐给十三叔的。自己看也不看,就胡乱写成了这个模样,这…这是欺君之罪呀!他头上的汗“唰”地就下来了。 刘墨林正看得有趣,还顺口夸着哪:“好,三句一韵!”可话一出口,他一瞧弘历的样子和画幅下方的铃记,也傻在那里了。 弘历看了看刘墨林说:“刘事中,这一次我可是要出丑了。你有法子替我挽回吗?” 刘墨林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这样,将错就错,来个全篇都是三句一韵。说不定还能翻了新意呢。我先写出几句来,你觉得行了,就再抄上去。”刘墨林有急才,边想边写,很快地,一篇全是三句一韵的诗就写出来了。刘墨林笑着对弘历说:“四爷您瞧。还能看得上眼吗?” 弘历拍手叫好:“嗯,真是不错!岂止是看得上眼,简直可谓之创新佳作。不愧名士大手笔!” 话刚出口,就听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奇文共欣赏,异义相与析。既是创新之作,就拿出来让我们也饱饱眼福嘛!”话到人也到,方苞老先生和文觉大和尚走了进来。他们后边,正是架着双拐的邬思道。弘历一见就高兴地说:“哟,方老先生、邬先生和文觉大师你们都来了。十三叔这里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贵客盈门了。来来来,邬先生您身子不便。请到这边来坐。”说着便把邬思道搀到安乐椅上坐下,又和方苞、文觉见礼。问了问,才知道十三叔进宫赴宴去了,眼下且回不来呢。 他们这里忙乱,刘墨林的一双眼睛也没闲着。他上下打量了这位被称作邬先生的人,心想,不就是个瘸子吗,怎么架子如此之大?弘历给他让座,他一不推辞,二不向方苞和文觉谦让,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坐就坐了。这是上首啊,难道他比方苞和文觉的资格还硬?刘墨林自忖朝廷上下,除了在皇上面前外,他什么人都没有怕过,也什么场合都经历过,便走上前来搭话,而且用的还是平时的那种似恭敬又似玩闹的神态:“方老和堂头大师傅学生早已见过,邬先生却从未谋面。敢问先生台甫,如今在哪里恭喜呀?” 弘历与邬思道交往已久,一听刘墨林这话就知道有些不妥,忙过来说:“哎呀,我忘了给二位引见了。邬先生是田文镜帐下幕宾;这位刘墨林呢,是今科探花、当代才子。刚才众位进来前,他正帮我写这三句一韵的诗哪!哎?刘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的吧?” 刘墨林一听这话更来劲儿了:“啊,多谢四爷还记得。我原来是曾叫过‘江舟’这个字,可后来又想着不合适,好像有‘流配江州’的意思。就干脆以名为字,还叫我的刘墨林。” 邬思道看了这个说话随便的“才子”一眼,淡淡地说:“哦,既然如此,你就叫我邬思道好了。咱们以本色对本色,岂不更方便。” 方苞没有参加他们的对话,却在埋头看着刘墨林刚才写的诗句。弘历一眼瞧见,忙过来说:“方先生您看,这诗写得如何?三句一韵,简直是千古奇创!刘墨林真是了不起。” 方苞一边看还一边评论着:“嗯,是写得不坏。不过四爷说这是‘千古奇创’,老朽却不敢苟同。邬先生,我年轻时,曾在泰山见到过秦始皇的刻石,那上边也是三句一韵的。只可惜,原句早已记不得了。” 邬思道接过来瞟了一眼便说:“方老,岂止是泰山刻石,就是《老子》里面,也早就有三句一韵的先例了。我试着读两句你听听:‘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还有‘建德若偷,质直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全是三句一读的吗?” 方苞刚才说到泰山刻石时,刘墨林就不高兴了。心想,我好不容易写了这三句一韵的诗来,你们就左也不是,右也不对的挑剔。方老先生既然见过,却怎么背不出来呢?邬思道一提起《老子》,倒让他抓住把柄了:“邬先生,学生才疏学浅,不知进退。我想请问一下:刚才您读的那几句中,有‘建德若偷’,明明是个‘偷’字,你错读成了‘雨’字;明明是四个‘大’字一读的,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读,这是什么道理呢?” 邬思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刘墨林,方老先生就在这里,你自己去请教一下吧。” 方苞说:“墨林,这次你确实是错了!‘偷’是个古字,在这里读‘雨’而不能读‘偷’,也完全不做‘偷儿’讲。只有读‘雨’,才能读得通老子的这篇。我和邬先生不是依老卖老,也不是和你过不去。学问之道,其深其渊,其广其大,穷一生也,是没有尽头的。你很有才华,也很博学,但学无止境啊!” 刘墨林不敢再说了。其实,这种事他经过得多了。古文不用标点,又常有“通假”字。读错字或断错了句字,是文人之中最丢人现眼的事。刘墨林常用的绝招是个“蒙”字。一遇别人挑他的毛病,他总是说“我是在《永乐大典》中见到这个字的。”一部《永乐大典》,卷秩浩繁,谁能查得出他说得是对是错?别人既然不知,也就不敢再问。用一句现代俗语,那就叫“丢不起这人!”可是今天他遇上了这两位,却想蒙也蒙不过去了。敢情,他们一位是桐城学派的文坛座主,两代帝师;一位是学穷天下的真名士、大方家。他在这里耍滑头,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弘历回过头来看看刘墨林,见他羞得无地自容,便笑着说:“刘墨林,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不是你不中用,而是你碰上高人了。不趁此机会多学点,还待何时呢?” 邬思道也笑了:“四爷这话说得好!方老刚才说的‘学无止境’,足够我辈受用一生了。我年轻时,也出过掉底儿的事。吃一堑,长一智嘛。你人很聪明,诗也确实写得好。尽管作为提画诗,还略显呆板了些。但你再努力地学上几年,前途正不可限量哪!” 这里说得正热闹,却见艾清安进来禀道:“我们王爷回来了!” 几个人连忙站起身来,却见允祥在太监的搀扶下已经走了进来。众人刚要行礼,却被十三爷拦住了,他看着弘历问:“你带着旨意的吗?那就请宣旨吧。” 弘历忙上前来说:“十三叔,父皇只是让我来看看您,并没有旨意,您快请坐吧。”说着亲自走上前去,扶着允祥坐了下来。允祥此刻,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太监们赶紧又是上参汤,又是为他揉搓胸口。过了好大一刻,他才缓过了劲,对邬思道说:“先生,筵席下来后,我又去见了皇上。皇上说,你这次进京,他就不见你了。原说是有事让我代奏代转的,可是,你瞧我这身子,还不定有几天好活呢。万岁说,以后你的事情可以写成密折,让弘历代呈皇上好了。我今天回来得晚了些,因为明天皇上要到丰台去,我得向毕力塔吩咐一些事情。回来时顺便又去看了看大哥和二哥。大哥已经疯得不认识人了;二哥和我的病症一样,看来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说着,说着,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可是他还是强自挣扎着说,“文觉大师,今天召你们来,就是为了皇上交代的那些事。咱们先议年羹尧,是留京还是放出去?你们该说只管说,我躺在这里听着。”突然,他一转脸看见了刘墨林,便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弘历忙说:“十三叔,是我叫他来的。皇上曾有意,年大将军要是不留北京,想派刘墨林去随行。所以我才带他来,让方先生和邬先生看看。” 刘墨林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哦,原来这是在对我“考察”呀!好嘛,早不丢丑,晚不丢丑,偏偏今天砸了锅,这真是倒霉透了!他又想,皇上想派我到年羹尧军中干什么呢?那里的水可是深不可测呀!他本来一见十三爷回来就准备告退的,可现在听了这话,又想知道这里头的原因。所以便说:“我刘墨林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年大将军干的又是白刀子进来,红刀子出去的勾当,有什么需要我去干呢?”说完,便笑嘻嘻地看着十三爷。 允祥淡淡地说:“弘历既是看中了,你去就很合适。不过,年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等定了以后再说吧。” 弘历转过脸来吩咐刘墨林:“既是这样,你先去找你的苏姑娘吧。有事时,我再叫你不迟。” 刘墨林也真是等不及了。一出十三爷府,撤腿就奔了嘉兴楼。可是,在这里却没能见到苏舜卿。一打听,原来皇上下旨不准开妓院,这里已经改成了戏班子,她们娘俩早就搬出去了。他找来找去的看了半天,还好,有个原先在这里侍候的王八头子老吴还没走。便叫过来一同才知,她们现在搬到了棋盘街。刘墨林笑笑问:“皇上不让开妓院,你们就开戏馆子。难道妓女贱,戏子就贵了吗?” 老吴神密地一笑说:“咳,刘爷您不知道,这个戏班子是徐大公子的家班。别说没人敢管,也没有人敢抽他们的税。顺天府来叫堂会时,赏的钱比开妓院还多哪。再说,明说是不让开妓院,有门路的倒是能从良,没门路的还不照样干,不过把妓院改成‘暗门子’罢了。如今这事,谁又能叫真呢。” 六十二回 苏舜卿含冤归太虚 刘墨林暴怒斥禽兽 俩人正在说话,徐骏急急忙忙走过来了。徐骏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刘墨林打到门口了呢。心想,八爷知道了这件事,那是他的耳报神多。刘墨林怎么也知道了呢?再一看,嗯?不像,他这不是笑眯眯地嘛。便上前主动打招呼:“哟,这不是墨林兄吗?你这趟西域之行,可真的是辛苦了!” 刘墨林虽与姓徐的不和,可他还真是不知道徐骏和苏舜卿的事。见人家笑模笑样地打招呼,总不能不理睬吧,便也笑着说: “徐兄这是要到哪里去呀?和我同去舜卿那里一趟好吗?” 徐骏一听这话放心了:好,我和那小妞的事情,看来他还不知道。就连忙说:“唉,不行啊。你瞧我这里正忙着。八爷今晚点了我家的戏班子,我正要催他们走哪!”回头冲着老吴就骂,“混蛋,还不给爷套车去!” 常言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不,刘墨林刚刚来到嘉兴楼,迎面就遇上了老对头徐骏。这两个人为争夺名妓苏舜卿,早就互不相让、斗得你死我活了。可是,刘墨林刚在十三爷府上听了方、邬两位先生的教导,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心中的傲气已被杀去了许多。徐骏自己心里有鬼,怕刘墨林揭了他的老底儿,也没了以往的威风。今天,徐骏一见刘墨林,就连忙上去打招呼,刘墨林也自然要依理相待。不过,徐骏却不敢在这里多说话,借个由头就想抽身躲开。就在这时,刘墨林眼睛一瞟,看到跟着徐骏的两个小厮手里都抱着一大摞书,便伸手抽出一本来看:哦,原来是徐骏自己编的诗论集《望月楼诗稿》。大概刚刚印好,还散发着墨香哪。便笑着说:“听戏、谈诗,徐兄真是雅人雅致。大作能见惠一册吗?” 徐骏忙说:“哎呀呀,刘兄乃是诗论大家,能瞧得上小弟的拙作,实在是万分荣幸。”他凑过近前说,“哎,看到什么不妥之处,请悄悄地告诉我,别让我丢丑好吗?我这里拜托了。” 刘墨林知道,这徐骏虽说是个无行文人,可他家学渊博,才华过人,也不能轻慢。便说:“徐兄,你太客气了。我刘墨林这点底子你还不清楚吗?我回去一定拜读。既然你有要务,咱们回头再见吧。”说完,双手抱拳一揖,这才快步走去。 他一走,徐骏倒愣住了:哎,这小子怎么这次西疆之行回来,变得这么知理明事了呢?细心一想,却又笑了。哼,管你得了什么彩头,先给爷把你的绿帽子戴正了再说吧! 刘墨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棋盘街,早已是上灯时分了。那老鸨见刘墨林回来,高兴得眉开眼笑:“哟,我说今天这灯花怎么老是爆个不停的哪,原来是刘老爷回来了。快,快进屋里来坐。我们苏姐儿,盼你盼得呀,眼都望穿了,怎么您老到如今才来?苏大姐,快出来呀,咱们刘老爷回家看你来了!”苏舜卿从里面出来,那老鸨还在不住声地唠叨,“哎呀,你看看,你看看,刘大人回来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愁眉苦脸的?大贵人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你该着高兴才是啊!今天晚上是好日子,我这就去打酒,你陪着刘老爷多喝上几杯。”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闪身走了出去,顺手还把房门掩上了。 刘墨林一瞧,自己的心上人正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呢。便快步上前,把她揽到怀里,温存地说:“好我的小乖乖,可把我想坏了。你别恼,也别气,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唉,官身不由己呀!你越是这样想念我,我就越发地爱你。来,坐下来让爷瞧瞧,这么多日子是胖了还是瘦了…” 此刻的苏舜卿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鸟,依偎在刘墨林的怀抱里,吐诉着自己的心事:“年大将军今日进京,我跑到城外去等你。可一直等到大军过完,还是看不到你的影子。你…你让人家等得好苦啊…” 刘墨林心中猛然一动,想起了弘历说的事情。说不定,自己立马就还要返回西宁去,他的心沉下去了。让我跟着年羹尧走,这是什么意思呢?十三爷一回家,怎么就把我给赶出来了?他们两位亲王、两位师爷,再加上一个和尚,要在一起议论年羹尧什么事儿呢?真是让人越琢磨就越有学问。过了好久,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想起苏舜卿还在身边哪。便紧紧地抱住了她,在她的脸蛋上香香地吻了一口说:“来吧,咱们也该亲热一下了…” 苏舜卿却用力推开刘墨林说:“…别别…你别那么性急…今晚不行,我…我身上不干净…”刚说到这里,她自己先就流出了泪水,忙又说,“我早晚都是你的人,哪在这一天半天呢?除了今晚…你想怎么做,我全都依着你好吗?” 刘墨林没有松开紧抱着她的手,却不无遗憾地说:“唉,你呀…可是…这良宵长夜,让我怎么过呢?” 苏舜卿并不答话,两眼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好像要把他印在脑子里一般。后来,她挣脱刘墨林的怀抱说:“你喝酒,我为你唱曲佐酒好不好?说着起身在案头架起琴筝来,强作笑脸地问,“想听什么,敬请吩咐。” 刘墨林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扇子来:“你来看,这是我在路上想你时写的一首小令。你唱给我听听好吗?” 苏舜卿接过那柄折扇来,只见扇面上写着: 茅店月昏黄,不听清歌已断肠。况是昆弦低按处,凄凉! 密雨惊风雁数行,渐觉鬓毛苍。怪汝鸦雏恨也长,等是天涯沧落客,苍茫。烛摇樽空泪满裳! 苏舜卿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又禁不住泪光莹莹。她本来就不是个平常女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诗词歌赋也无所不能。在刘墨林的这首词中,那深深的思念之情和他心底的饥渴,直透纸背,她能看不出来吗?今夜,她是怎么样的心情,又有什么打算,她能向刘郎明说吗?自从刘郎离开京城,她日思夜念的就是这久别重逢之喜,就是这鸳梦再现的欢乐。可是,这一切全都毁了,毁在那个人面兽心的徐骏手里了!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刘墨林?她还怎么能再唱刘郎专门给她写的这首曲子?但这一切,她又怎能向心爱的刘郎说出口来?刘郎是那样地挚爱着她,他没有嫌弃她歌女的身份,还替她奏请皇上开恩,解脱了她的贱籍。她难道就用这不洁的身子来报答他吗? 刘墨林太粗心了,他没能看出苏舜卿的心事,却只是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今天,他的感触实在是太多,即将到来的使命也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向舜卿说出,更不敢说他很快地就要与她分别。此刻,看着苏舜卿那泪眼汪汪的样子,也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便故作轻松地说:“舜卿,你老看它干嘛?这不是你最爱唱的曲牌吗?我就是按你的心意写的呀!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吗?说出来准要吓你一跳:我见到了皇上的老师!这番遭遇,我要记上一辈子,永志不忘!我刘墨林平日自忖还称得起是个才子,可今天我才知道了天下之大!哎?你怎么还不唱呢?是嫌我写的不好吗?咱们俩谁跟谁呀,要觉得不妥,你就只管改嘛。告诉你,我正在学着让别人挑毛病哪!”他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一边又猛往嘴里灌酒。此时,他的酒意已有八分了。 苏舜卿仍是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刘墨林醉眼迷离地看了她一下说:“你想知道我这次西行的故事吗?我们几乎全是在走路。走啊,走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宝亲王喜欢私访,所以我便随着他微服而行。这首词就是那天住下来后,我题在旅店墙壁上的。我没有只写自己的心情,而是写了咱们两人。你好生看看就知道了,那可是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呀!哎,你倒是快唱啊,我还等着哪!” 苏舜卿拭了拭流到腮边的泪水说:“刘郎,你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你?你为我填词,我又怎不与你唱和呢?你写的这首我还太生,怕唱得不好,扫了你的兴。还是请你先听听我写的这首吧,你只管边听边喝就行。只要你能夸我一声,说一声好,那就比什么都强…”她说着便轻调琴弦,宛转地唱了出来。这歌声似悲似怨,包含了她心中全部的思念和情爱。她明白,这是她为情郎吟唱的最后一次,也是最伤心、最动情的一次了: …良人万里归来,斑驳旧墙仍在,哪里寻得人面桃花?妾是那弱质薄柳姿,新出的蒹葭,怎堪那狂飚疾雷加!苦也苦也苦也… 刘墨林今天一来是十分疲惫,二来又怀着心事。苏舜卿低吟轻唱,唱得又是那么让人入迷。他正要问她为什么唱得如此凄凉,却不料竟在不知不觉中醉倒了… 这是一个沉闷的五月之夜,没有一丝风,周围也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湛蓝色的中天,用它那惨淡的光辉,照着这间死寂的小屋。苏舜卿怀着无限怅惘,看着睡熟了的情人。她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搬到床上躺好。一匙匙地给他灌了醒酒汤,又擦净了他吐在枕边的秽物,极尽了一个情人和妻子所能作的一切。她是那样的细心,那样的专注,又是那样的轻手轻脚。这一切,都好像是在诉说着心中无限的留恋,也像是在和未能成婚的丈夫作最后的告别。下半夜,她见刘墨林进入了沉沉的梦乡,便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理好头上的乱发,又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这才拿起刘墨林的扇子来。她看了又看,读了又读。扇子上写着他的思念,他的恋情,和他对自己这苦命女子的深情挚爱。她不愿意让他在醒来后,再看到这柄凝结着他们爱情的扇子。便轻轻地、也是狠心地把它一条条撕开,撕成了永远再也不能合拢的扇骨。然后,就把它扔进了火炉里,看着它化成灰烬。火光映照下,她又想起了自己这悲惨的一生:七岁丧母,十四岁又失去了父亲,逼得她不得不卖身葬父,成了孤儿。老鸨并没有逼她卖身…她自立自强,成为名震京都的一代名妓…可她毕竟还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下贱”的女人!刘墨林代她恳求皇上下旨让她得以脱籍从良,也使她重新有了生活下去的力量。她发誓一辈子跟着刘墨林,哪怕不能作一品夫人呢,也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女人…可是,老天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她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我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落到今天这人不像人,鬼又不是鬼的下场…徐骏,你等着吧!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向你讨还这笔血债!”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毒酒来,躺在心爱的人身边,猛地喝了下去。她忍着剧烈的腹疼,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以免惊醒了刘郎。刘郎一走是太累了,她想让他睡得更香甜一些。可是,他,他为什么睡得这样死呢… 刘墨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猛然醒来。刚醒过来时,他觉得头昏脑胀,口渴得厉害。他一声声地叫着:“舜卿,舜卿!你到哪里去了?你给我送点水喝好吗?”可是,他连叫了几声,却听不到一点动静。便挣扎着爬起身来,见苏舜卿躺在地下睡得正香,他笑了:“瞧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掉炕呢?快起来吧!你呀,真是的,掉在地上摔都摔不醒!” 可是,苏舜哪里还有知觉?刘墨林见她不答应,便翻身下床去拉她。这一拉才发现: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像一滩烂泥似的一下便倒进了他的怀里。啊!刘墨林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又是按她的脉膊,这才知道她早已命归黄泉了!急得刘墨林大声呼喊着:“舜卿,舜卿,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醒醒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哪怕是天大的事,你就不能和我说一声再走吗?呜呜…啊嗬嗬嗬嗬…” 老鸨听见声音不对,连忙推门进来,却被刘墨林死死地抓住。他如疯似狂,劈胸将她拎了起来:“好你个老母狗,说,舜卿是怎么死的?你是怎样和别人勾搭在一起害了舜卿的?你不说,我掐死你!不——我送你到顺天府,让你尝尝骑木驴,零刀碎剐的滋味!” 老鸨一看这阵势,便什么都明白了。回头又瞧着刘墨林那恶狠狠的样子,更是吓得魂飞魄丧:“好我的刘老爷呀,你冤枉我了。这事与我一点瓜葛也没有啊。大概…大概是…” 刘墨林手下一紧:“说!到现在你还想欺哄爷吗?” “我说,我说,大概是徐大公子,不,是徐骏把她逼的…” 刘墨林一想,对!除了他这个斯文败类,别的还能有谁?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爷早晚会来收拾你的!” 他扔下老鸨,出了门打马便走。半路上一想:徐骏此时肯定还在八爷府上。便朝着坐骑猛抽一鞭,向着廉亲王的府邸飞也似的奔了过去… 可是,来到八爷门口,刘墨林突然冷静了。这是王府啊!这里气象万千,戒备森严,别说是我,任他是谁也别想走近一步!想进,就得依着规矩,呈上名帖,禀明理由,等候八王爷的传唤。八爷说声“不见!”他就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进去。再说,即便让进,进去见了廉亲王可怎么说呢?徐骏是八爷的亲信,你无缘无故地来找他闹事,八爷能不说话吗?他假如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说是徐骏害死了苏舜卿,自己又怎么回答呢?在八爷府硬闹,那不是掴了八爷的耳光吗?他要是怪罪下来,自己将怎样处置,又何以善后呢? 他正在焦急地想着主意,忽听府里三声号炮响起,中门洞开。八爷允禩坐着八人抬的明黄亮轿,在一大群护卫、亲兵、太监、师爷的簇拥下出来了。八爷的身旁走着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徐骏——徐大公子!刘墨林恨不得马上就冲上前去,打他一个狗吃屎。可是,他还是强忍着站了下来。因为,他已经听到八爷在叫他了:“这不是刘墨林吗?你这么早就来到这里,找本王有事吗?” 刘墨林只好上前见礼:“卑职刘墨林给八爷请安!” “嗬,稀罕!本王不敢当。”允禩说着一看刘墨林那紧紧盯着徐骏的眼睛,就什么全明白了。不过,他还是要问上一问,“你这是从年大将军那里来,还是从宝亲王那里来的,找我有何贵干哪?” 刘墨林打了个激凌:不,现在万万不能闹,得等这位王爷走了再和徐骏算账。他换了一副笑脸说:“回八爷,我从宝亲王那里过来,却不敢打搅您。我…是想找徐兄来打个饥荒的。” “哦,这事我可就不管了,你们自己去说吧。走!” 六十三回 闹王府文士敢撒野 演阵法将军忘形骸 轿夫们一听王爷有令,抬起轿来就走。徐骏早听见刘墨林这话了,心想,嗯,还好,只要你今天不是打架来的,别的什么都好说。他潇洒地走上前来,用他那玩世不恭的玩笑口吻说:“哎呀呀,你这位老兄,借钱也不知道找个方便地方。瞧你这急头怪脑的样子,至于吗?哎,是不是想娶舜卿,手里周转不过来了?要多少,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别人的忙我不帮,你这个忙我可是一定要帮的…” 他说得十分得意,也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却不防,刘墨林早在他开口时就在运气了。此时趁他不备,“啐”地一下就吐他了个满脸开花:“好你个衣冠禽兽,你的的丑事发了!今天老子找你,要打的就是这样的‘饥荒’!” 徐骏心里明白,刘墨林敢打到这里来,不就是仗着宝亲王的势力吗?他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 允禩的大轿虽然已经抬起,却并没走远。徐骏出了事,他不管又让谁管?他回过头来怒斥一声:“刘墨林,你好大的胆子,想在本王面前撒野吗?” 刘墨林竟敢在王府门前、在八爷的眼皮子底下,把徐骏啐了个满脸开花,允禩可不能不管了。徐骏是允禩的死党,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年轻人之一。他明知错在徐骏,但又岂能坐视不救?更何况,今天到这里撤野的还是弘历手下的人,他就更加不能放过了。 徐骏见八爷的轿子落了下来,心里虽然有了仗势,可还是不敢大闹。为什么?自己理屈呀!把柄在人家手里攥着,八爷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还能说些什么呢?便强装斯文地说:“八爷,您别生气。他是朝里出了名的刘疯狗,您和他认真就不值得了。” “你才是疯狗哪!”刘墨林骂得更凶、更狠。他今天是豁出去了,为舜卿报仇,死且不惧,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闹了,既然是八爷干预了,与其偃旗息鼓,不如闹它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徐骏刚一开口,他就冲了上来:“哼,别人看着你们家几代书香名门,以为能下个好崽呢,不知却养了一窝名狗、癫皮狗、哈巴狗!从你们家老太爷算起,全都没有人形,没有人味。你自己干的什么,难道还要我来说吗?” 徐骏一听,好嘛,连祖宗八代都被骂上了,他也急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从狗窝里爬出来的穷酸吗?先祖、先父的脚丫子抬起来,也比你的脸干净。八爷,您全都看见了。刘墨林小人得志,无法无天,他,他,他…他凭什么当众侮辱我的先人?八爷,您可得给我作主啊…” 刘墨林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哼,你还有脸问我凭什么?你暗室亏心,也不怕神目如电?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最明白!” “我明白什么?” “你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允禩知道,徐骏作下的丑事,今天是想捂想盖也办不到了。他回头一看,好嘛,就这么点儿功夫,门前大街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闲汉。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更是不得了。便只好来硬的:“都给我住口!你们这样胡闹,还有没有大臣的体统?刘墨林,你也太张狂了,竟敢当着我的面,就大口唾他,也太不把我这位议政亲王看在眼里了。不管你有理没理,就冲你这行为,本王就不能容你!” 刘墨林冷笑一声说:“嘿嘿嘿嘿,你八爷不容我,又算得了什么?好教八爷知道,我刘墨林既然闹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这里不是有天子剑、王命旗吗?全都拿出来好了。刘墨林静待你的处分,也想看看,你门下的这位相府公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允禩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素来都是宽仁待下的,想不到你竟然这样不识抬举!你在我的府门前喧哗,应该是没有死罪的,但我也容不得你如此无礼。来人!” 八爷府的侍卫应声在他面前跪倒:“扎!” “这个刘墨林吃醉了酒,来我王府闹书。你们把他架到我书房门前去晒晒太阳,让他出一身臭汗,清醒一下。至于怎么处置,我奏明皇上后,吏部自会给他票拟的。” “扎!” 几个如狼似虎的戈什哈走上前来,架起刘墨林就往府里走。刘墨林一边死命地挣扎,一边大声叫着:“八王爷,你不讲理,你拉偏架…你知道苏舜卿被他徐骏害死了吗?你知道他的老师也是被他毒死的吗?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八爷,你难道还要护着他这个作恶多端的小人吗,徐骏,你不要得意!苏舜卿和你的老师就站在你的身后,你敢回头看看吗?” 他的呼叫好像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力。徐骏被吓得不敢回头,连八爷也似乎觉得背后冷风凄凄,阴气逼人!允禩不敢在这里多停,连忙吩咐一声:“启轿!快着点跑,万岁还等着我哪。为这个疯子误我这么长时间,真是荒唐!” 他说得一点不错,今天他确实被误了时辰。来到西华门前,刚要递牌子,就见太监高无庸气急败坏地跑出来,连打千请安全都顾不上了:“八爷…您老可来了。奴才几乎找遍了紫禁城,连侍卫们也都在满世界地找您。您快进去吧,奴才还以为您走了东华门哪。” 允禩笑笑说:“你这奴才胡说些什么呢?万岁让我在西华门递牌子,我敢走东华门吗?这就是那句俗话说的:‘叫往西不敢往东’!年大将军来了吗?” “回八爷,年大将军早就来了,正和隆中堂一起,陪着皇上在乾清宫里说话哪。十三爷也说要进来的,可是他昨儿夜里吐了血,皇上叫免了。正传太医院的的医正去给十三爷瞧病,皇上说,得等等信儿再去阅军。要不,这会子早就出宫了,您可就误了大事了…” 允禩和张廷玉、马齐会同了,一齐来到乾清宫。可他们一进门,却看到一个令人难解的奇景:大殿里,雍正当然是坐着,可年羹尧也端坐在另一边;而那位有国舅身份的隆科多,却躬身站在下边侍候着。见到他们几个进来,皇上还点头示意,让他们免礼呢;年羹尧却连看都没有向他们看上一眼。允禩心里说:好好好,我倒真想看看,皇上这戏要怎么个唱法! 他们进来时,正好听见太医院的医正向皇上回话。皇上好像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你不要说那些脉象什么的,朕也听不大懂。朕只要你一句话:怡亲王究竟是个什么病,与性命有没有相干?” “回皇上,怕亲王害的是痨疾,这个病最怕劳累。这次王爷犯病,恐怕是劳心劳力过度才吐了血的。十三爷原来身子很硬朗,只要安心荣养,得终天年,也并不难。眼下嘛…据奴才诊断,三五年内,于性命尚无大碍。怕的是十三爷忠心为国,拼命做事,又不遵医嘱,那就是奴才的医缘太浅了。” 雍正当然知道,老十三这病是累的,要不他怎么会叫“拼命十三郎”呢?他也听出来,这位太医说什么“医缘太浅”,那不就是没法治好了嘛!唉,朝廷上下,有几个人能像十三弟这样忠心耿耿地为君分忧啊?他想了一下说:“去年,李卫给朕上了折子,奏说他脾胃失调。朕派你们太医院的人专程去看了,回来也说他是痨疾。朕下了特旨,要他办事时务必要量力而行,可他还是在拼命干事。最近听说他也咯血了,让朕很是挂念。你既然这样说了,朕意就干脆把十三爷交给你,他的衣食住行全由你来安排。什么事都不让他再操心,哪怕是朕要见他,你认为不妥,也由你来代他回奏。这样朕就放心了,你听清楚了吗?” 医正刘裕铎说:“万岁原来有旨,叫奴才专门给理密亲王看病的。奴才去侍候十三爷,谁来接替?还有大阿哥…” 雍正想了一下说:“你是医正,这不全是你职责之内的事嘛。大阿哥和二阿哥那里,你看谁去合适就派谁去好了。十三爷这里,你必须亲自去,而且要对朕负全责!” “扎!奴才明白了。” 允禩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心寒,同是嫡亲兄弟,为什么厚薄不一呢?但他却不敢说别的。倒是张廷玉说:“皇上,这些事您就交给臣好了。臣知道,不只是十三爷,就是大阿哥、二爷和十四爷他们,身子也都不大好。由臣打总照顾,让太医院分别去诊治可行?” “哦,你能出面来管,朕当然是十分放心的。”他回身拍了一下年羹尧的肩头,“年大将军,是不是现在就到你的军中去,让朕和大臣们都开开眼啊?” 年羹尧刚才听皇上和别人说话,好像有点与己无关,所以就心不在焉。忽听皇上问到脸前,才猛地一惊说:“扎!奴才自当为主子充作前导。” “哎,哪能这样呢?你是立了大功的人,应该和朕同乘一驾銮舆嘛——不不不,你不要再辞了,朕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君臣父子本为一体,不要拘那么多形迹嘛。朕看你胜过朕那顽劣之子多了,父子同舆也是人生的一件乐事嘛。啊?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不光是允禩心中暗暗冷笑,就是张廷玉和马齐他们也是吃了一惊。皇上为了拉拢年某人所用的手段太过份,说的话也太有点不伦不类了!众所周知,年羹尧的妹妹是皇上身边的贵妃,年就是皇上的“大舅子。”尽管人们常说“君臣如父子”,的话,那只是个比譬罢了。皇上要真的把大舅哥当成了儿子,那可是笑话了。可是,他们抬头一看,皇上已经拉着年羹尧的手走出乾清宫了。 车驾来到丰台时,已是午时三刻。今天,北京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火热的太阳蒸烤下,大地如同烧着了的焦炭。一路上虽然用黄土垫了道,可人马一过,还是扬起了阵阵尘土。焦热的土灰扑面飞起,带着滚滚热浪,更加使人难熬。雍正中过暑,所以也最怕热。当然,侍候皇上的人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在乘舆里摆上了几大盆冰块。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在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他热,年羹尧更不好受。能和皇上同乘一驾銮舆,自然是十分荣幸的,可也让人拘谨。头上汗水蒸腾,顺着脸颊直往下流,他还得笔直地坐着不敢乱动。他的两眼,也只能直盯盯地瞧着即将临近的丰台大营。 年羹尧统率的三千铁骑,早就在严阵以待了。这三千军马,是年羹尧挑了又挑,选了再选的中军精锐。一个个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猛壮勇士。三千军马分作三个方队,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地里。尽管人人都像在火炉里蒸烤一样,却都纹丝不动地耸立着。校场上,高耸着九十五面龙旗,还有各色的旗帜分列四方。皇上乘坐的銮舆一到,校场门口的一个军校将手中红旗一摆,九门号称“无敌大将军”的红衣大炮一起轰响,震撼得大地籁籁颤抖。张廷玉他们都是文官,虽然也曾看到过军旅操演,却哪见过这大将军的森严军威,一个个被惊得心旌动摇。 礼炮响过后,侍卫穆香阿正步走上前来,单手平胸行了军礼,高呼一声:“请万岁检阅!” 雍正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年羹尧,说了声:“年大将军,请你下令吧。” 年羹尧不谦不让,冲着下边列队而立的三千军士猛喝一声:“方队操演开始!”这喊声来得突兀,来得让人没有一点防备。雍正被吓得打了一个激凌,差点没倒了下去。可他看看年羹尧那毫无表情的、铁铸一般的样子,又悄悄地坐稳了。 穆香阿“扎”地答应一声,单膝跪地向年羹尧行了个军礼。然后“啪”地一个转身,回到校场中间的大纛旗下,大喝一声:“大将军有令,操演开始,请万岁检阅!”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千铁甲军士炸雷似的高呼一声,这场期待已久的操演开始了!雍正皇上和年羹尧一同坐在乘舆里,观看着兵士们的表演,心中却有说不出来的别扭。刚才穆香阿前来请示检阅时的失礼行为,深深地刺疼了他。见皇帝时,他只是一抬手,但见年大将军却要单膝下跪。他这是什么规矩?他眼睛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但,此刻的雍正却没有表示不快,仍是饶有兴致地在看着。看着表演,也看着身边的这位大将军。 下边的三个方队,分别由三名头戴孔雀花翎、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率领,在认真地作着方队表演。队形在不断的变换,时而成横排,时而又成纵队,忽然又变成了品字形。黄尘滚滚之下,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偶有耐不了暑热而晕倒了的军士,马上就被高高地抛出队列之外,由专作收容的人拖下去治疗。突然,穆香阿双手擎着的黑红两色旗子一摆,方队队形马上大乱。军士们在急速地奔跑着,搅起的浮土灰尘,黄焰冲天,不见了队伍也不见了人。雍正惊异地看了一眼年羹尧,却听他说:“主子别怕。您不知道,这是奴才按照当年诸葛武侯的八阵图演化的新阵法,他们正在变阵哪!主子试想,假如我军突然受围,打乱了原先的建制,那该怎么办呢?就用这个法子重新集结,再创伟绩!” 说话间,队伍已在纛旗指挥下团成了一个圆形,并以纛旗为中心迅速地组合着。内圈像太极图上的双鱼,团团滚动;外圈兵士则手执弓箭,护卫着内圈。很快地,以两个太极眼为核心,里圈变成了两个方队,外圈则向内会合,组成了一个新的、更大的方队。左右行进,纵横变幻,竟然变成了“万寿无疆”四个大字!身在队列之外的大臣们,全都看得呆住了。 雍正大声称赞:“好!真不愧是一支所向无敌的铁军!”他拉了一下年羹尧又说,“来,你和朕一同下舆,到毕力塔的中军去。朕要传见今天操演的游击以上将领。” 年羹尧先行一步,下了乘舆,回身又搀扶着雍正皇帝下来。两人并肩携手,走向队列。大臣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当他们穿过那“万寿无疆”的大字时,年羹尧把手一摆,兵士们齐声高呼“万岁!”雍正却早已是通身透汗了。他紧走两步来到毕力塔的中军门前,这才回过头来说:“诸位都是朕之瑰宝,国家干城。此次演兵又很出色,朕生受你们了!” 众军士又是一阵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步入议事厅,自然是要居中高坐的。随着皇上进来的年羹尧,却见皇上的身边还放着一把椅子。料想,我是为皇上立了盖世奇功的大将军,我的爵位最高,这个座位我不去坐,更待何人?他不等皇上开口,便老实不客气地上前坐了下来。雍正只是瞟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马齐看见他竟然如此狂傲,悄悄地踢了一下张廷玉。张廷玉也似乎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只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紧接着,十名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御前侍卫,二十多位参将、副将顺序走了进来。马刺叮当,佩剑铮铮,在大堂上向雍正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座大厅里早就为皇上摆上了冰盆。可是雍正向下边一看,进来的军将们却仍是穿着牛皮铠甲,一个个热得大汗淋漓。他笑了笑说:“今年天热得早了些,想不到你们还穿得这样厚重,真是辛苦了。都宽宽衣,解了甲吧。” “谢万岁!”话虽然说了,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解甲宽衣。 雍正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自顾自地继续说:“毕力塔,还有冰没有?你拿些来赏给他们。哎?朕不是已经说过了,让你们都卸甲休息的,你们难道没有听明白吗?宽宽衣凉快一下嘛!” 众兵将还是不作声地站在那里,一向说一不二的雍正皇上惊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冷遇,他的脸色“唰”地就黑下来了。 雍正皇上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有一句常挂在他嘴边的话:朕的话从来是只说一遍的!可是,他让兵士们解甲休息,竟然连说了两遍都没人听从。他当时就想发火,可还是忍住了,只是向年大将军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六十四回 收兵权皇帝用心机 斥佞臣忠良敢直言 年羹尧开言了:“哦,既是万岁有旨,你们可以去掉甲胄,凉快一下了。” 大将军一声令下,众军将这才“扎”的答应一声,三下五去二地把甲胄卸掉。一个个只穿单衣,露出了胸前健壮的肌肉,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雍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寒的凶光,但稍瞬即逝。他换上一副笑脸说:“同处一室,却冷暖不一。我们穿的是薄纱,还热得出汗。你们哪,穿的是厚重的牛皮销甲,还要在户外表演。现在脱去这身衣服,是不是好了一点啊?” 这些在边关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兵们,早就听人说过,皇上的性子最是阴狠毒辣。可今天真的听到皇上说出来的话,却又觉得传言不实。皇上说的既温存诙谐,又可亲可近,让人一听就打心眼里觉得舒服。只听皇上又问:“毕力塔,今天操演你全部见了,有什么观感吗?你的兵若和他们相比,能赶得上吗?” 毕力塔看着年羹尧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早就在心里骂娘了。可是,如今是皇上在问话,他只能顺着“圣意”回答:“回皇上,奴才今天开了眼,这兵确实带的不错。奴才是托了祖荫,从十六岁就跟着先帝爷西征的。但奴才却是第一次见到这阵法,真得好好地向年大将军学学。” 雍正也不胜感慨地说:“是啊,是啊,朕心里实在是欢快不尽。说起来,年羹尧是朕藩邸的老人,与朕还沾着亲。他这样努力,这样会打仗,带出的兵士又是这样的勇猛无敌,很为朕露了脸、争了光。朕前时有旨,说年羹尧是朕的恩人。这不但是为他能报效朕躬,更因为他替朕、替先帝爷洗雪了过去的兵败之耻!朕与圣祖皇帝一体一心,能不能打好这一仗,是朕的第一大心事。只因祖训非刘不得称王,所以才只封了他一个公爵,但朕待他如同自己的子侄。朕也知道,前方打了胜仗,不是一人之功。今天在座的各位军将,都是一刀一枪地拼杀出来的勇士。没有你们在前方拼杀,天下臣民怎能共享这尧天舜地之福?因此,众位将军功在社稷,如日月之昭昭永不可泯!廷玉——” “臣在!” “今日会演的将佐、弁员着各加一级。此外,年羹尧保奏的所有立功人员,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 “扎!” “传旨:发内帑银三万两,赏给今日会操军士。” “扎!” “传旨:着刘墨林草拟征西大将军功德碑,勒石于西宁,永作记念!” “扎!” 允禩听到这里,猛然一惊:不好,刘墨林还在自己府里跪着晒太阳呢,这可怎么办? 张廷玉已经在答话了:“万岁,圣旨勒碑,差谁去西宁办理?” 雍正略一思索便说:“还是让刘墨林去吧。给他个钦差身份,实授征西大将军参议道也就是了。” “扎!” 允禩越听就越坐不住,心想,这事瞒得一时,瞒不了长远,便上前来说道:“皇上,刘墨林虽有才华,但素来行为不检…”于是,他便将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瞒住了让他在自己府里晒太阳这一条。“因此,我请他暂留在我书房,等候我下朝以后再去教训他。那苏舜卿不过是个歌妓,是个贱民。她的死,其实是刘墨林和徐骏争风吃醋引起的。为这么一点小事,刘墨林竟在臣的府门前放肆地侮辱朝廷命官,用他来为年大将军撰写功德碑,似乎不大合适。” 允禩自以为说得头头是道,可他恰恰忘记了,雍正是最忌讳别人提到“贱民”这个词的。去年,雍正皇帝亲下诏谕,要解放贱民。当时,连马齐这样的元老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办这件并不紧要的事情。可是,今天在座的年羹尧因为是皇上藩邸的旧人,心里却非常清楚。他早就知道雍正当年的这段风流韵事,甚至连小福、小禄这两个女孩子的名字都知道。 允禩刚一说到“贱民”这字眼,敏感的雍正皇帝,马上就想到了那个被允禵带到遵化去的女孩子。他心里的不满也马上就表现了出来:“哦,刘墨林不过是有点风流罪过,这有什么要紧?朕看比那些假道学、假斯文的人要强得多呢!至于你说的这个苏舜卿,刘墨林并没有瞒朕,朕也知道她是隶属贱籍的。但要是真的追究起来,徐骏的祖母不也是个贱民吗?还有——”他向允禩看了一眼,就以不可商量的口气说,“今天这事就这么定吧,大家都不要再说了。” 皇上这“还有”二字的后面,包含着对允禩的不满和非难,允在能听不出来吗?因为他的生母良贵人卫氏,原来是皇家辛者库里的浣衣奴,也是隶属贱籍的人。雍正故意没有明说,只是点到为止。允禩听了既羞愧,又后悔,想说又无从说,想辩又不能辩。唉,我今天怎么这样糊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他怀着一肚子的怨恨,向端坐正中的雍正皇帝狠狠地盯了一眼,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年羹尧是个明白人,见皇上亲自敲定了这件事,他也只得顺坡向上爬:“皇上,刘墨林的才气,奴才在军中时已经领教过了。奴才那里也正缺着一个办文案的人,墨林能来,以后明发的奏折,就省得奴才动笔了。” 雍正看也不看允禩,就回过头来对太监高无庸说:“你去一趟八爷府书房,向刘墨林传旨,让他在申牌以后,到养心殿见朕。” “扎!”高无庸飞也似的跑去了。允禩干瞪着两眼,却又无计可施。保徐骏固然重要,却不能为他得罪了皇上。 年羹尧又向皇上说:“圣上,阅兵一过,奴才就不准备再滞留京师了。请旨:奴才何时离京最为合适?奴才带的人马太多,打前站、号房子、安排供应、粮草都要先行一步的。” 雍正向进来参见的军将们一摆手:“你们都跪安吧,都挤在这里让朕热得难受。”看着他们退了下去,雍正才站起身子慢慢地说,“你明天进宫去见见皇后和年贵妃,后天是皇道吉日,由廷玉和方老先生设席,代朕为你送行。岳钟麒给朕来了密报,说他们川军和你的部下常为一点小事闹磨擦。你回去以后,要好好地部勒行伍,要和岳钟麒精诚共事。将军们和好了,部队才能安定。至于你要的军饷等物,朕都已吩咐让户部办理了。” 雍正说得很随便,好像是关切备至,可他的话却使年羹尧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夺走我的兵马吗?他看看皇上还是在笑着,便仗着胆子问:“皇上,奴才刚才没听明白,这三千军士不和奴才同行吗?” 雍正笑了:“怎么,你舍不得了?十名侍卫,原来就是朕派到你那里学习的,他们另有使命,要回到朕的身边。你的三千军士当然还是你的兵,不过朕要借用他们几天。这些个兵练得确实好,朕看了很高兴。朕想把他们留下来,到京畿各处军官里作些表演,让那里的将佐们也都看一看、学一学。你不知道,他们那里的兵哪见过这样的世面,这样的军容呀?部队留下来,你自己走,路上不也省心嘛!这样各方面都照顾到了,可以说是四角俱全,你何乐而不为呢?” 雍正说得亲切随和,年羹尧想驳不能驳,想顶又怎么敢顶?可是,这三千兵士全是他年某人一手提拔的心腹啊!他们不但打起仗来不要命,还都是年羹尧用银子喂饱了的。只要年某一声令下,要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砍头、拼命也只是一句闲话。他知道皇上那说变就变的性子,假如有一天皇上变卦了,自己的老本不就要输得净光吗?但如今西线已经没有战事,自己没有一点理由可以堵住皇上的嘴!他思忖了好久才说:“皇上,兵虽然是我带出来的,可他们吃的都是皇粮,连奴才自己也是皇上的人。主子怎么调度,奴才自当怎样听令。可是,奴才斗胆,要驳主子一回。主子知道,岳钟麒进驻青海后,他手下的兵和奴才的兵很不和气。当然奴才回去,是要和岳将军一心一德地共事的。可奴才下头的那些楞头青们,却又实在难缠。一旦闹出事儿来,奴才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去弹压,怕是不行的。再说,下边出了事儿,于主子面上也不好看,岂不是辜负了主子的一片心意?” 雍正耐住心烦,听他说了这么多,却只是付之一笑:“哦,不会有这样的事,你尽管放心地回去吧。朕这就下旨给岳钟麒,要他好好地部勒队伍,避免磨擦。你一回去,天大的事,都会烟消云散的。”他一边说着,就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年羹尧也只好同毕力塔等人一起,恭送皇上到大营门口,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的御辇走出了丰台大营。 回宫的路上,雍正兴奋异常:年羹尧有什么可怕?朕略施小计,就吃掉了他的三千铁军。这是投石问路,也是釜底抽薪! 一群上书房大臣们,扈从着雍正皇帝回到西华门时,天已将近黄昏了。张廷玉只是在早上喝了两口**,便来到皇上身边侍候。一天中几次皇上赐膳,都有人找他谈事,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呢。正想离开皇上去找点吃的,却听皇上叫他:“廷玉,马齐,你们要到哪里去?不是说好了要和朕一起见人的吗?” 张廷玉连忙说:“哟!皇上不说,臣竟忘记了。只想着皇上辛苦了一天,也该着让皇上歇一会儿再进去…” “哎,朕吃得饱饱的,只是去了趟丰台,又总是坐着,累的什么?允禩身子不好可以先回,舅舅,你也进来吧!” 除了允禩,谁也不敢说走了,都跟着皇上回到养心殿。在殿门口见刘墨林、孙嘉淦和杨名时等人都正跪在那里。杨名时是进京述职的,孙嘉淦是从外地巡视刚回来。雍正只是说了一句:“起来等着吧。” 副总管太监邢年见皇上回来,连忙上前禀报说:“回万岁,李绂和詹事府的史贻直都递了牌子。他们没有旨意,奴才叫他们暂且在天街候着。主子要是不想见,奴才就让他们先回去了。不然,宫门下了钥,不奉特旨出不去,他们就得等一夜了。” 雍正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史贻直这名字,站下问道:“史贻直?哦,年羹尧的同年进士,传他进来。告诉李绂,明天再递牌子。方先生来了吗?” 在一旁走着的隆科多,一直想知道皇上为什么要留下他。此刻,趁着机会瞧了一下皇上的脸色,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张廷玉暗暗叫苦,天哪,都到这时候了,还要见这么多的人,皇上,你真是不嫌累吗?站在丹墀下的方苞,听到皇上提到自己,忙上前参见。因为皇上多次说过不让他行大礼,便只作了一揖说:“臣刚才去看了十三爷,进来还不到半个时辰。” “好好,都进来吧,免礼,赐座!这么热的天,你们一定都渴坏了,赐茶!”雍正的兴奋溢于言表。 史贻直在一个小太监带领下走了进来,向皇上见礼后,退下跪着等候皇上问话。雍正看了他一眼说:“嗬,你倒是青出于蓝了。詹事府是个闲衙门,你夤夜求见,为的是什么呀?” 史贻直的个子很高,头长得像个压腰葫芦。细而又长的脖子上有个硕大的喉结,一说话便上下滚动,看起来十分好笑。听到皇上问话,他就地行了个礼回道:“皇上,国家向来没有‘闲衙门’之说。愿意干的就有事可干,不愿意干的忙着也是偷闲。” 雍正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赞赏地说:“好,说得好!那么,你今天又有什么事要忙着见朕呢?” 史贻直叩头回答说:“今春从四月至今,直隶山东两省久旱不雨,不知皇上知道吗?” “什么,什么?你就是为了这事,巴巴地跑来的吗?”雍正觉得他这话问得又可气又好笑,“朕焉有不知之理?告诉你,朕早就处置过了,要等你想到这一点,岂不误了大事。” 雍正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够硬气了。哪知,话刚落音,史贻直就顶了回来:“不,皇上。天旱无雨乃小人作祟所致,朝中有奸臣,也不是只靠赈济能够免灾的。” 在场的众人一听这话,全都惊住了。史贻直这么胆大,又说的这么明白,真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张廷玉本来饿得直出虚汗,也打起了精神。他想听听史贻直有何高见,也想看看这个从地下突然钻出来的“土行孙”,究竟要指定何人是“作祟的小人?” 雍正却被他这活吓得打了个激凌,连杯中正喝着的**都溅出来了。他冷冷一笑说:“你大约是喝醉了,到朕跟前耍疯的吧?朕身边的大臣,今天都在这里,你说说,他们谁是‘小人’,谁是奸臣?” “年羹尧就是朝中最大的奸臣!”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殿内殿外的大臣、侍卫,甚至太监们都吓得脸如土色。不过,今天从进来就心里吊得老高的隆科多,却放下了一块石头。 雍正看看众人的表情,又压了压自己的情绪说:“好啊!你敢弹劾年羹尧,真是了不起。要捉拿年羹尧,并不费事,只需一纸文书就可办到。不过,年某刚刚为朕建立了不世之功,他的清廉刚正,又是满朝文武尽人皆知的。你要告他,总得给他安上个什么罪名,而不能是这‘莫须有’三个字吧?” 雍正这话,可说得真够狠的。但满殿的人听来,却又觉得他说得随和,说得平淡如水。只有和雍正皇帝打过多年交道的张廷玉,却深知这位皇上的性情。他越是心里有气,话就越是说得平淡;而越是说得平淡无味,就越是那狠毒刁钻性子发作的前兆!张廷玉心里一阵紧张,怕万一皇上发起怒来,会马上下令处置了史贻直。他正在思量要如何从中调停时,无意中却见方苞的脸色,似乎是泰然自若。只是他的那两只小眼睛,却在不住的眨着。嗯,他也是在想主意哪! 刚才皇上的活,很出史贻直的意料之外,不过却没有吓住他。他在要求觐见皇上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年羹尧做过什么事,结交了哪些人,干预了多少案子,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坑害了哪些善良百姓等等,全都在史贻直心里装着哪!他知道皇上那阴狠歹毒的性子,也估计到了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他没有丝毫的恐惧,哪怕为此捐躯,也在所不惜。他自信一定能说服皇上,让他看清年羹尧的嘴脸,把这个害国害民的独夫民贼,从他窃取的、高高的宝座上拉下来! 六十五回 讨年檄犀利如刀剑 撤差令温暖胜亲人 面对雍正皇上的斥责,史贻直今天是豁出去了。他慷慨陈辞,声声震耳:“皇上适才说,年某是立了大功的人。可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奸雄人物,不是为朝廷立过殊勋的?曹操若不是荡平张角之乱、又横扫了诸侯,他能当上汉相吗?不错,年羹尧是有大功,可这功劳从何而来?没有皇上亲自提调,没有全国上下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只凭他一人能获此大胜吗?况且,年羹尧处置军事时,还夹杂着私心。他为了与岳钟麒争抢功劳,竟下令阻止川军进入青海,致使元凶首恶得以逃窜。仅这一条,就足可以治他的忌贤妒能之罪!诺敏是他推荐的,也是在他的纵容下,山西才出了全省皆贪的弥天大案。但诺敏获罪后,年羹尧却没有一字引咎自责之词。朝廷从康熙年间,就在清理亏空。可是,直至今日尚有湖广、四川、两广、福建等许多省份,没有做到藩银入库。其中原因,也是因为年某从中作梗。因为亏欠官员中,十之**,都是他年羹尧的亲信!万岁可以派人去查,臣若有一字虚言,请斩臣首级,以谢年大将军!” 雍正刚要开言,却被史贻直抢先拦住了:“不,不,万岁,请容臣奏完:年羹尧在全国选派官吏,这些官只在吏部立档存案,遇缺即补,号称‘年选’;年羹尧吃饭也称‘进膳’;年羹尧的家奴回乡省亲,竟要知府以下的官吏,向他们叩拜行礼;他的年俸只有一百八十两,可他的私财却超过千万两。试问:这些钱他从何而来?年羹尧这次带领着三千军士,浩浩荡荡地进京演礼,却沿途聚敛民财、收受贿赂、干预民政、如同豪强!他的车骑仪仗超越皇帝;他在天子面前竟敢箕坐受礼;他遇王公而不礼,见百官只颔首。假如曹阿瞒在世,他的跋扈、傲慢、无礼和狂妄能比得上年羹尧吗?” 史贻直琅琅而言,稔熟得如数家珍。他历数年羹尧拥兵自重、专权欺君的罪过,又句句骇人听闻。他谈锋犀利,如刀似剑,真是一篇句句诛心的《讨年羹尧檄》!养心殿里,人人听得手颤心摇,也无不为他暗自叫好! 史贻直还在不停他说下去:“万岁昔年在藩邸时就说过:‘吏治乃是一篇真’;皇上登极以来,又屡下严旨,说整顿颓风,以吏治为第一要务。臣以为,整顿吏治就必须先诛窃据高位、祸国殃民的年羹尧。年羹尧不除,则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吏治之清也只能是一句空谈!古语说得好:大好若忠,大诈似直。臣乞恳万岁查月晕础澜而知风雨,奋钧天之威以诛佞臣。陛下若能立斩年羹尧于帝辇之下,则万民幸甚,社稷幸甚;能如此,上天也必降祥雨,膏泽我中华神州!”他激昂地说完,又俯伏在地,连连顿首。 雍正皇上听得惊心动魄,也听得五神俱迷。弹劾年羹尧,史贻直并非第一人,范时捷早就走在前边了。可范时捷是“造膝密陈”,而史贻直却把话说到了当面。他们说的虽然一样,但选择的时机。得出的定论却大不相同啊!处置年羹尧的事,雍正皇上和方苞、邬思道他们已经议过多次了。这事一定要办,而眼下却断然不到下最后决心的时候!可是,不作处置,又怎么能说服这个胡冲乱闯的史贻直呢?他的忠心,自然是值得称赞的;他的本意,全是为了皇上的山河社稷;他说出来的话,也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他也真够可恶的,他为什么不早不晚,偏要在这个时候来给朕出难题呢? 雍正在思索着,养心殿里所有的人也都在等待着。史贻直说出了别人尚且不敢说的话,他的话也确实是句句在理,让人无法驳倒。但是,他这个做法也实实的让人不敢苟同。怎么办才好呢?谁也不敢抢先说话,都在等着皇上,也看着皇上。 突然,雍正似乎是横下一条心来,他大喝一声:“史贻直,你太狂妄了!”他猛地在龙案上一拍,震得案上的壶儿、盏儿、砚台都跳起了老高! 史贻直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仍是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 雍正向下一看,他呆住了。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呢?他极力地想掩盖内心的矛盾,也焦燥地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他知道,今晚的事,年羹尧肯定会得到消息,而且也一定会有所行动;他更清楚,那三千铁骑还在年羹尧的掌握之下哪!一旦年羹尧叛离朝廷,马上就会引出‘鬼’来与他唱和。说不定下面坐着的隆科多就敢头一个出头!不行,这个局面不能再僵持下去了。他走近史贻直身边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他想让艾贻直自己向他说一声:臣错了。这就给了皇上一个大大的台阶,也给了他缓冲的余地,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可是,史贻直却头也不抬地说:“回皇上,臣已经奏完了。” 这下皇上更没法收场了,他冷笑一声问:“难道你想做逢龙比干吗?” “皇上,逢龙比干乃是千古忠臣的楷模!”史贻直的回答掷地有声。 雍正听他把话说得这么死,也真是没辙了。他咽下了苦涩的口水,又压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十分吃力地说:“那…好吧,你自己要这样,朕就成全你。今晚你回去告别一下家人,明天朕自有旨意给你。” “是…臣遵旨。” 看着史贻直那又高又瘦的身躯踽踽地走出了养心殴,雍正心都要碎了。他强忍着狂涌的泪水在心里说:多么好的臣子呀,可是,你又为什么是个死心眼呢? 史贻直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了,雍正才粗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叫杨名时、孙嘉淦和刘墨林都退出去,明天再递牌子好了…”突然,他又变了主意,“啊,不不,让刘墨林留下来…咱们先议议隆科多的事吧。” 听到皇上突然把话题转向了隆科多,张廷玉和马齐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站起身来,把目光直盯着这位“皇舅。”隆科多觉得头顶“嗡”地一响,心中急速地跳动着,冲得耳鼓哗哗儿地直叫。他脸色变得雪也似的苍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颤抖着说:“臣…恭聆圣训。” 雍正看着他那恐惧万分的样子,阴郁地一笑说:“你起来。你们也都还坐下。朕只是想问问你,畅春园里的事,究竟是为什么?” 隆科多不由得心中一紧,但他也知道,这件事皇上迟早是一定要问的。他理理自己的紧张情绪,把那天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最后说:“老臣是懂得规矩的。先帝爷六次南巡,哪一次回銮前不要清理禁官,绥靖治安?又哪一次不是由九门提督衙门办的差呢?”说完两眼直盯盯地看着马齐。 “真的是这样吗?你大概没有想过,京都帝辇乃国家根本重地,朕怎能掉以轻心?”雍正的口气还是那样冰冷,“你不要看马齐,马齐也没有告谁的状。朕这里倒有几封告你状子的密折,你要想看,回头朕贴了名字,再让人誊清了交给你看,这样好吗?” 隆科多连忙回答:“奴才岂敢?奴才的心思主子最清楚。就奴才本身来说,心里除了主子,还是主子,并没有其它安身立命之地。奴才怎敢对皇上生了二心…” 雍正向马齐瞟了一眼,马齐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早就急着要说话了:“谁也没说你有二心。我不是在皇上面前摆老资格,我二十五岁就是顺天府尹,当了四十年京官了。先帝六次南巡,回銮时接驾,我总共参与过四次。我知道,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步兵统领衙门一家单独奉差的先例。主子不在北京,京师和京郊驻军有十几万人马,都这样各行其事,闹出了哗变磨擦,谁能善后?我后来还听说,在太后薨逝时,就有人发急信到奉天,要请八旗旗主进京。我想问你,照你这样干法,假如有人要乘机作乱,是我来弹压还是你来弹压?” 今天在场人中,方苞是心里最明白的。他看马齐那急头怪脸的样子,笑了笑说:“马中堂,你不要动性子,消停下来才好说话嘛。隆大人是宣布先帝遗诏的托孤重臣,要有二心,当时就是做手脚的最佳机会,怎么还会等到天下平定了再乱来?但,话又说回来,隆大人这次的处置确实是不对的。圣祖当年,每次回京都订的有日期、时辰,也都是先下了诏书,一切都安排好了,才派人清理宫禁的。办差的人,还必须会同了顺天府和京师各营的主管,发了咨文,然后再按章去办。这次圣驾返京前,京城的武备总管是怡亲王,我就陪他住在清梵寺。出事的头天,你还过去给十三爷请安。十三爷有病,我可是一点病也没有啊。你哪怕只是稍稍提上一句呢,我也总可顾问一下吧?可是,你连一声都没吱就把事情闹大发了。这,可叫人怎么说才是呢?” 隆科多不言声了。方苞这话虽然说得心平气和,可是,里面有骨头啊,他的话比马齐说的还难对付!隆科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唉,我也真是老得没有用处了。那天我去清梵寺,看到怡亲王连话都说不成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咳嗽,我真心疼啊!他不过才四十来岁,怎么就会病成这样呢?想想他当年的英雄气概,我怎么也也不敢相信。我原来也想告诉十三爷一声的,可是又一想,不就是清理一下宫禁嘛。派几个人到各宫去随便看看就完了,不要再麻烦十三爷了。哪知,一个大意,就出了这样的事。唉…” 雍正换上了一副笑脸说:“舅舅,朕要说你一句:马齐只是浮燥,但这事情你确实办错了!朕这样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吗?” 隆科多连忙打了一躬说:“皇上,奴才办砸了差使,引起勿议,确实有罪。请主上发落。” “哎——你也是无心的过错嘛。要是有心来这一套,哪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呢?你若真有二心,朕也就用不着和你谈了。你的错虽然说不上发落,但毕竟是错了;既然有错,只怕要按着规矩,给你一点小小的处分。” 方苞和张廷玉等人听到这话,连忙站起身来。隆科多一见这阵势,提起袍角就跪下叩头说:“臣请皇上降谕。” 雍正此时,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他似乎是心有不忍,又好像不得不如此地说:“唉,朕很是怜你呀!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每日奔忙,怎么能不出错呢?所好的是你这错出自无心,就不要重处了吧。错就错在,你兼职太多,而一多就会有照顾不到之处。你看,宗人府、内务府这些事,哪能都让你一人来管呢?朕觉得,这些都替你免了吧。一概全免,只保留上书房行走和领侍卫内大臣两个职务,你觉得如何呀?” 雍正这话,早在太后薨逝时就想好了,却直到今天才把它说出来。而且,他还说得这么无奈,这么动情,隆科多还能说什么呢?当然,皇上没有提到步兵统领衙门一职。但皇上已经明说了,‘一概全免,只保留两职’,这不就是连步兵统领衙门的职务也一齐免了吗?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皇上就是要夺去他的带兵之权,但他敢抗拒吗?他连忙叩着头说:“奴才奉旨无状,主子隆恩高厚。奴才觉得自己已不宜在上书房侍候了,就请主子也一概都免去了吧。处分重些,才能警示臣下怠忽公务之心。” “你不要再多说了。这样的处分,朕已是很不忍了,更不能罚不当罪。你照今天说的这意思,回家后写个辞呈递进来。朕当然还要申饬你几句,不过上书房大臣,你还是一定要留任的。好了,你先退下去吧。” 隆科多心里乱成了一团,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雍正却是一直在安慰他:“你的心朕是知道的,朕这样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好比是前面有人撒土,要迷一下后面人的眼睛罢了。你只管放心,只要你以忠诚待朕,朕断没有亏了你的道理。”他一边耐心地说着,一边又亲自扶着隆科多,把他一直送到殿门口。 又除了一个隐患!雍正的得意,是难用语言来形容的。他转过身来笑着说:“原来想要见见刘墨林的,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个史贻直。眼下九门提督出了缺,大家议仪,让谁来接替最好。” 隆科多一走,留下来的人都觉得轻松了不少。马齐先说:“这个职务要懂得一些军事的人干才好。跟着年羹尧回京的十名侍卫,都在军中历练出来了。皇上看,穆香阿行吗?” 雍正先向外边喊了一声:“传刘墨林进来。”这才转回身来说,“穆香阿到年羹尧军中,连一仗也没打过,却学了些花架子来哄朕。朕压根就不信他们的那个‘太极图’!他年某人还自吹自擂地说,是从诸葛武侯那里学来,又经过变化的。把牛皮都吹破了,也不知道害臊?穆香阿不行,他们十人,待朕召见后再另行委派吧。” 马齐又说:“那就让毕力塔来干。他是老将了,早年还跟圣祖打过仗。” 方苞说:“不不不,不能这样。丰台大营也是个紧要去处,张雨这人又太嫩了点。再说,毕力塔一身兼两职也不合惯例。” 雍正转向张廷玉问:“廷玉,你怎么不说话?” 张廷玉早就饿得支持不住了。此刻,他只觉得精神恍惚,头晕目眩,他强自挣扎着说:“哦,臣看图里琛就不错,他几次出京办差都办得很好。有件事,臣本来早就想说的,可就是没有机会。粘竿处是皇宫的一个内廷衙门,但内衙门养兵容易留下后患。看如今的情势,臣以为不如撤掉它,并入步兵统领衙门,仍由图里琛统带。今天就着这个题目,把他们两家理顺了岂不正好。不知皇上以为可行吗?” 雍正笑了:“哎,这就对了。粘竿处撤掉也好,外面议论的人很多。有人说它是朕的私人侍卫;有人说它像明朝的‘东厂’;还有人说得更蝎虎,说图里琛带的人全都是‘血滴子’,真是活见鬼。事情也怪,只要是作践朕的话,越说得离谱,就越有人相信!其实,你要让他们说说,粘竿处不经法司,就杀过、捕过哪个官员,他们又说不出来。廷玉这想法好,干脆把粘竿处撤了,那些人的嘴也就全都堵上了。”他只顾一个劲儿地说着,回头一看,张廷玉的脸色十分难看,便问,“怎么?廷玉,你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张廷玉一惊,又坐直了说:“哦,没有什么,臣是在想史贻直的事情。詹事府原来是侍候太子的,现在不立太子,这个衙门就显得又闲又富了。年羹尧的圣眷这样好,史贻直为什么要拼着性命来弹劾年某。他说的话,看来并非捕风捉影。要处分他吧,当然是没有死罪的;可要是不处分,皇上也有自己的难处。年大将军贺功的大事刚刚结束,他就急急忙忙地来告状,他也太莽撞、太不知趣了。” 六十六回 急政务饿倒张廷玉 赐黄匣重托刘墨林 雍正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咳,这个不懂事的史贻直,朕可拿他怎么办才好呢?他的话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错,杀了他实在是太可惜了;可是,不杀他又怎么对年羹尧说呢…” 雍正皇上在发愁。因为他拿不定主意,要怎样才能既稳住年羹尧,又不伤了史贻直。方苞也是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见皇上如此,他笑了笑说:“皇上,臣有一法,可助皇上决疑。” 雍正忙说:“方先生请讲!” 方苞闪着他那黑豆一样的小眼睛说:“皇上,臣这法子很简单:事出意外,凭天而决!” “方先生,请道其详。” “皇上,史贻直不是说过:想要天下雨,就必须斩掉年羹尧吗?我们就把他干脆看作是为祈雨而来的。皇上可以下令,让他在午门前跪地求雨。天若下雨,奸臣就不是年羹尧;天要不下雨呢,年羹尧就‘不是奸臣’!据臣估计,今晚的这件事,断然瞒不过年羹尧。这样,就等于是替年羹尧出了气,白了冤。他年大将军再刁,还能说什么呢?” 雍正听得迷糊了,他在心里盘算着:下雨,奸臣不是年某;不下雨,年就不是奸臣?嘿,方苞这弯弯绕可真绝!可他又突然问道:“这…那,史贻直又该怎么办?你能说,明天就一定会下雨吗?万一不下雨,杀不杀他呢?” 方苞笑了:“皇上,据臣推测,明日天将有雨。不管这雨会不会下,反正年羹尧就没有理由再说什么。史贻直的罪名,了不起也只是个‘君前狂言’。而君前狂言是没有死罪的,交到部里依律议处也就是了。” 雍正下意识地走到殿门口向外观望,只见蓝天如洗,星光璀灿,哪里有一点儿将要下雨的样子?他无可奈何地走回来说:“唉,多好的人哪…看来,也只好这样办了。” 在一旁的张廷玉急了,方苞这番话简直是儿戏嘛!而且这样说法,也不像个儒学大家的样子呀!他抬起头来刚说了一句:“方先生,您这话,分明是方外术士说…”话没说完,他的眼一黑就一头栽了下去… 满大殿的人全都大吃一惊。雍正吓得倒退了两步,心慌意乱地大叫:“快,传太医!” 早就进来的刘墨林上前一步说:“皇上,臣略通医道,愿替皇上分忧。” 说着,他竟自走上前去,翻看了一下张廷玉的眼皮,又把着脉沉思了好久。雍正急了,问他:“廷玉他…他这是怎么了?你快说呀!” 刘墨林摇摇头说:“此事如果不是臣亲眼所见,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雍正火了:“刘墨林,你想让朕和你猜谜玩儿吗?” “皇上,张相他没病…他是饿昏了…” 雍正皱着眉头训斥:“胡说八道。朕今天两次亲自赐膳给他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太监高无庸上前禀道:“皇上,这事儿奴才知道。皇上两次赐膳,都是奴才侍候的。但找张相的人太多了,他又急着要过来侍候主子,兴许他…他没来得及吃…” 众人的吵吵声惊醒了张廷玉。他睁开眼来看着大家问:“你们,这是怎么了…皇上,臣不过是一时头晕,不想竟惊了驾。” 两个太监忙上前来将他搀扶起来,他又强作笑容说,“我们张家遵从圣祖训示,要惜福少食摄养。想不到臣今天竟然闹出了这个笑话…” 他说得似乎轻描淡写,可是雍正却哪里笑得出来,他一迭连声地叫着:“快,传膳!你们都没听见吗?朕叫你们去传膳哪!” 方苞连忙说:“皇上,御膳太油腻,廷玉怕未必克化得了。” 刘墨林上前一步说:“皇上,只要一杯**就行,参加点冰糖,有现成的点心更好。御膳虽是美味,可张相是万万吃不得的。” 雍正一回头,见高无庸正津律有味地在一旁听着,他大喝一声:“你愣什么,还不快去办!” 张廷玉大口地喝着**,又吃了两块宫点,气色缓了过来。他擦着额角上的虚汗说:“臣从来也不敢在圣上面前放肆的,想不到今天竟然出了丑。万岁,臣已经好了,请接着议事吧。” 雍正心疼地说:“不议了,不议了。今天已经太晚,况且你这样子,又怎么能撑得了啊!” 张廷玉连忙说:“皇上关爱,臣已心领了。但按皇上原来的打算,今晚还要召见杨名时和孙嘉淦的。他们俩现在都退出去了,只剩下刘墨林一人,怎能再推后一日?臣身子能支持得住,还是依照皇上平日说的那样:今日事,今日毕最好。” 雍正略一思忖,觉得刘墨林的事,也实在不能再拖了,便说:“那好吧。高无庸,你去传几碗参汤来给众位大人。刘墨林,天这么晚了,廷玉身子又不好,你知道朕为什么要传你进来吗?” 刘墨林正等着这一问呢:“回皇上,臣知道。臣今天在八爷府上作践了徐骏,也得罪了八爷。万岁一定是听了八爷的话,也一定是要处分臣。这事臣自己没什么可说,因为臣是故意这样做的,臣也甘愿伏罪。” 在场的人原来以为,皇上问话后,刘墨林一定要说“臣不知”的,哪知他却大包大揽地承担下来了。他的话引得大家全都笑了起来,雍正也说:“你刘墨林伶俐得也忒过头了吧?你怎么知道,朕要办你的罪呢?徐骏是个浮浪的纨绔子弟,他有点仗了你八爷的势力;而你哪,也是个放荡不羁的无行文人,心里头还恃了朕的宠。朕说句不偏不倚的话,你们俩都够受了!既然八爷已经教训了你,你也知道了自己的错,朕就不再给你处分了。” 刘墨林叩头说:“臣谢主子的宽仁厚德。臣还想多说一句:徐骏确实是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今天我当面唾了他,这是真的,但八爷面前臣却没有失礼。徐骏是翰林院的人,不是八爷跟前的奴才,八爷这个偏架拉得毫无道理。臣虽然放荡无羁,却没有一点恃宠骄人的意思,臣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也得给朕咽了!”雍正平静地说,“苏舜卿的事,朕心里是有数的。你为了一个女人就和人呕气,朕很不取你这一条。回头你去见见你十三爷,在他那里领些银子,好好发送一下苏舜卿也就是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吗?” 雍正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口。心想,劝人容易劝自己难啊。因为他从自己刚才的话里,又突发连想:那个被允禵带到进化去的丫头,现在还好吗?想着,想着的,竟觉得心里有些隐痛。他连忙换了话题,“今天叫你进来,不是为了你的私事。朕意要放你去当个外任官,你觉得怎样啊?” 刘墨林打了个愣怔:“臣是皇上的臣子,臣也决心以身许国。不管做京官、当外任,还不都是一样?既然皇上问到了臣,臣就说说心里话。早先,臣也和别人一样,进了翰林院就巴望着能放个学差,收门生,熬资格。自从读了皇上写的《朋党论》后,才知道这些想法都只是为自己,而不是为社稷。今天万岁既然说了,臣就请万岁给臣一个中等郡。臣敢向万岁作保,管教它三年一小治,五年一大治。臣愿为皇上作一方良牧!” 雍正灿然一笑说:“那当然很好。可是,朕知道你的能力,并不是一郡一县可以局限的。朕想让你还回到西宁去作些事情,嗯…就当个参议道台吧,你愿意不愿意?” “嗯?你怎么不说话?” “臣不敢不奉诏,但臣也不敢说假话。臣不愿意去!” “哦?你说说看,为什么呢?”雍正的口气,像是在和他商量。 刘墨林却连连叩头说:“回皇上。年大将军刚严可畏,臣侍候不来!” 此言一出,殿上众臣都是一惊。张廷玉出面劝他:“你怎么会这样想呢?皇上是叫你当西宁参议道,你主管的是为年、岳两部征调粮饷,调停西宁各驻军间的争端。你并不受谁的节制,有了事,可以直报上书房嘛。” 雍正接过话头说:“不,直报朕!”他向邢年一招手,邢年快步上前,手里捧着一个黄色的小匣子,匣子上面还放着两把钥匙。雍正自取了一把交给邢年说:“你替朕收好。”邢年便转手把那个黄匣子又捧给了刘墨林。刘墨林双手接过来,觉得它沉甸甸的。一看,这黄匣子上还包着镀金的黄铜页子,而那钥匙却是犬牙交错,打造得十分精致。很显然,这匣子上装的是一个特制的锁。哦,这一定就是自己久已闻名。却一次也没见到过的密折奏事匣子了! 雍正含着微笑看着刘墨林那既吃惊、又好奇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知道吗?这匣子是圣祖皇帝的一大发明,古无先例!下边有人说,朕的耳目灵通和从不受人欺哄,靠的是要粘竿处的人去听墙角,真是错得糊涂!他哪里知道,朕靠的就是这个小小的黄匣子。这匣子的用处大得很哪!上自总督巡抚,下到州县小官,只要有了这黄匣子,就可以与朕直接通话。就像是家人之间通信一样,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说对了,没有任何奖赏;说的不对,也没有任何处分。不管是什么事,凡是你自己拿不准的,全都可以写成密折来给朕看。朕收了你递进来的黄匣子,有空就看,随时批复,但又不是正式公文。平常时候你呈进的奏折,是递到张廷玉那里的。可一到他手里,就变成了‘公事’,而只能秉公处置了。这就是‘明’和‘密’的区别,你听明白了吗?” 马齐笑着对刘墨林说:“刘探花,你别看我们每天都能见到万岁,可我们却没有这个荣幸啊!别傻盯着看了,这是异数,还不赶紧谢恩!” 雍正的目光盯着远处,一字一板地说:“是啊,是啊,这确实是个异数,可惜并不是人人都知道感恩。有的人受到朕恩赏的密折专奏之权后,随便拿出黄匣子给外人看,为的是卖弄专宠;有的人则把朕的朱批,当作奇闻泄露出去。这两种人,朕是不能给他们好脸的。还有一种人,就是穆香阿那样的。他寄来的密折,全都是在拍年羹尧的马屁,读起来让人肉麻!哦,刚才马齐还说他可以当九门提督,真是可笑之极!” 马齐连忙起身谢罪说:“臣妄言了,请皇上恕罪!” “朕知道,你是无心的嘛。朕不过是顺着话音,叮嘱你几句罢了。”雍正示意叫马齐坐下,这才又说,“刘墨林,你现在有了密折专奏之权,就要勤着奏报朕最关心的事。大至督抚将帅,小到茶肆耳语,以至秦楼楚馆的轶闻趣事,士大夫的往来过从等等,等等。总之,凡是有关朝政阙失,世道人心的各种事情,都可放胆奏来,没有什么忌讳。还有,诸如年岁丰欠、旱涝阴暗的…只管奏…” 说到旱涝阴晴,雍正突然想到了史贻直,他心里猛地一阵抽搐。过了好久才又说:“今天实在是晚了,朕也没了精神。刘墨林你明天先见见张廷玉,然后就到年羹尧那里陪着他。记着:事事都要听年羹尧的调度;可事事也都要向朕密报!” 刘墨林今天脑子都转不过圈来了。苏舜卿死了,他悲;受了八爷的羞辱,他气;升了官,他喜;与年羹尧打交道,他忧;皇上赐给他密折专奏之权,他又惊又疑。心里像是翻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全都有了。他跪倒叩头说:“臣敢不遵从圣上明训。” “夜深了,你们都散去了吧。” 众人都走了,可是,心事沉重的雍正皇帝,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几次起床到殿外看天,可是,天却为什么晴得这样的好… 刘墨林料想张廷玉昨晚发了病,今天一定要迟起的。所以,他直到天色大亮,才喊了轿子,走向张廷玉的私邸。一路上,沸沸扬扬的街谈巷议,震人耳鼓:“哎,听说了吗,弹劾年大将军的那个史大人,已经被绑赴午门,午时三刻就要问斩了!” “嘿,你的消息晚了!我听说,今天年大将军要亲自出这趟‘红差’哪!” 刘墨林听了这些议论,觉得十分好笑。“午门问斩”是前明常见的事,大清开国以来已经废止了。只是在康熙初年平定吴三桂叛乱时,有过那么一次。那是因为要表示对吴三桂大张挞伐的决心,康熙皇上亲登五凤楼,并在午门下令斩了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雄的。史贻直这么点儿小事,哪用得着大动干戈呀?再说,就是杀人,也用不着年羹尧亲自动手啊!他正在想着,轿子已到了张相门前,刚要递上名刺,哪知,门官却笑了:“哟,刘大人,我们张相爷四更起身,五鼓上朝,这已是几十年不变的老规矩了,您还不知道吗?张相离家时交代过了,说请您老到上书房里见面。” 刘墨林不住赞叹:啊,怪不得张廷玉的圣眷那么好。敢情,他勤劳王事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昨天晚上,他睡得那么晚,今天他照样还是起得这么早。换了别人,不,假如换了自己,能这样勤奋事主吗? 大轿抬起后,刘墨林又特别嘱咐,要绕道午门,他想去看看史贻直。大家同朝为官,史贻直遭了事,自己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可是,来到午门前,刘墨林又犯了踌躇:自己马上就要到年羹尧手下当参议,不早不晚地来掺和史贻直的事,岂不要犯了年大将军的忌讳?他在午门前远远望去,只见史贻直已经被摘了顶戴,直挺挺地跪在午门旁的侍卫房门口。五月的太阳,火辣辣地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骄阳在施展着它的威风,把整个北京城全都烤得像火炉一般。史贻直却昂首挺胸,笔直地跪在那里,好像心里充满了对上天的虔诚,而并没有丝毫的怯懦。他的梗直无畏,更增加了刘墨林对他的敬意。 就在这时,老太监邢年走到史贻直的面前说:“有旨!” 史贻直以头碰地:“臣,史贻直聆听圣训。” “皇上问你,你这次无端攻讦年羹尧,有没有串连预谋的事?” “没有!” “那为什么孙嘉淦要出面保你,他说的又和你的话一模一样?” 六十七回 斥直臣刁钻又狠辣 降甘霖雷电施天威 史贻直好像十分意外,但他还是梗着脖子说:“回圣上,孙嘉淦是昨天才回来的,而臣是在昨天夜里见到的皇上。臣平日与孙嘉淦没有往来,也不想和他往来。臣不知道他要保臣,也不屑于他来保!” 邢年出来,只是传达皇上的话。他自己是不能乱问,更无驳斥之权的。他听了只是点点头又说:“皇上让我带话给你。皇上说:‘朕很怜你’。皇上命我传旨说,你只要向年大将军谢罪,便可得到赦免。” 史贻直虽然还在跪着,却突然直起身子,以手指天说道:“臣岂能谢罪,臣又岂肯谢罪!年羹尧的所作所为,已经遭了天怒人怨。臣可断言:杀年羹尧,天必下雨!” 太监邢年到午门外传旨说,只要史贻直能向年大将军谢罪,皇上就可以赦兔了他。可是,史贻直怎么能这样做呢?他一口就回绝了:“皇上,臣若谢罪,在皇上面前就是佞臣;在年羹尧那里,则是附恶。臣不想成为奸佞小人,因此臣也不想得到赦免!臣只有一句话:杀年羹尧则天必下雨!” 刘墨林想不到史贻直竟是如此的倔强。他看了一眼四周,跟着邢年出来的太监侍卫们,也全都惊得面色苍白、张口结舌了。 邢年的问话还在继续:“皇上说,你与年某是同年进士,又受年某的举荐,才得入选为东宫洗马的。你必定在想,年羹尧功高震主,皇上也早晚会有鸟尽弓藏的时候,所以就想先来告他的状,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这样地投机钻营,真是其心叵测。皇上问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邢年是老太监了,当年他曾目睹了几位熙朝名臣批龙鳞的事情。可,康熙是位仁厚的君主,而雍正却是个挑剔的皇上,他们父子俩是不一样的啊。眼见得史贻直如此冒犯皇上而毫无惧色,他嘴上在问,心里却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刘墨林听着这挖肉剔骨一样的问话,早就吓得浑身打颤了。却听史贻直端庄地说:“回皇上问话。臣与年羹尧是同年不假,但臣却不知他曾推荐过臣这件事。今日忽听此言,实在是让人羞愧难当。臣举进士,是臣自己考上的,与年某何干?年某人推荐臣,不管是出于何种居心,但最后用臣的是皇上,而不是他年羹尧!臣以为,皇上应当以是非曲直来判定取舍,而不应以揣测之词来加臣罪过!”说完他伏地顿首,叩头出血。 邢年擦了一把汗又说:“皇上说了,你既然不肯服罪,那你就必定是小人,你就得在这里晒太阳。晒死了,天就下雨了!” 史贻直一见邢年要走,伸手就拉住了他骂道:“你这个老阉狗!去向皇上回话,我史贻直不是小人!”说着,他的眼睛里冒出泪花来。很显然,刚才皇上要邢年传过来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邢年一笑说道:“咱只是个传旨的,皇上要问什么,不干咱太监的一点事儿,从心里说,我倒是很佩服您史大人这份骨气的。”说完,他迳自带着人走回大内缴旨去了。 刘墨林见到这番情景,惊得又愣又呆。他忽然想到,自己这是怎么了?我今天到这里来,是有要事的,先得到上书房去见张廷玉,完了还得赶到年羹尧那里去哪!便三步并作两步向上书房奔去,可他却晚了不止一步,因为张廷玉已经在和杨名时谈着了。杨名时身边还坐着个李绂,看来也是等候在这里的。张廷玉见他进来,只是略一点头说:“你怎么到这时才来?原来我打算先和你谈的,可已经见了好几个人了。这样吧,你先坐下,等我和杨名时他们谈完,再陪你去年大将军那里好了。名时,你继续说吧。” 杨名时答应一声,就接着说了下去:“张相,您知道,云贵那里苗瑶杂处,是不能和内地类比的。内地是官府说了算,而云贵却是土司说了算。如今,蔡珽将军已不再过问民政了。我遵照先皇的遗训,采取怀柔羁魔之策,好不容易才把那里理顺。皇上说要‘改土归流’,就是要用朝廷官员来替代土司,甚至要取消土司,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不是我不想办,我曾在几个县里试过,官府实在是管不了苗瑶山民的事情。中堂试想,一个个的土寨,隐藏在十万大山里面。有的寨子连马都上不去,还有的寨子蛮荒不化语言也不通。这些寨子里的土司又是世袭的,一旦被取消,就会生出怨恨之心。而且他们各自为政久了,一造反就会一寨皆反,一山皆反。你派兵去镇压,他们就钻进了深山老林;而兵一走,他们就依然故我。有的县已经多年没有县令,甚至连衙门全都倒了;而另外的县虽有一个当地人在替政府办事,但也只管召集土司会议和宣布政令。会一散,他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想设政府吗?那就要派官员。可那里的瘴气毒雾厉害,派去的人常常十去九不回。所以人们宁愿辞官,也不愿到那里去。我说的这些烦难,请朝廷要多体谅点。我以为,还是维持现状,不要轻率变更为好。” 杨名时的话使张廷玉很觉得为难,他想了好久才说:“剥夺土司特权,百姓们应该拥护才对嘛。政府又不收取他们的苛捐杂税,这是皇上的仁政,他们不该反对呀!” 杨名时笑了:“张相,您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行不通’,而不是说‘不应该行’。云贵对于中原,虽有茶盐之利,但那里的贫瘠和缺粮也是人所共知的。许多地方,到现在还是刀耕火种。我到那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们怎样种地。‘衣食足,知荣辱’,三字经得从这儿念起。能吃饱穿暖,才能谈到扶植农桑。再进一步,才能说到养育人才、尊孔尊孟。等到他们慢慢开化以后,再设立政府,就水到渠成了。硬来,逼反了,岂不事与愿讳。” 雍正皇上要改土归流的主张,张廷玉原来也是赞成的。可今天听了杨名时的话,他却犯了踌躇。他思量再三才说:“牛不喝水强按头,那只是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其实是不行的。皇上想给牛灌葯,可惜牛不懂事啊!哎,李卫递来折子说,他要在江南试行火耗归公,听说你也是不赞成的?” 杨名时回答说:“张相知道,我和李卫之间,私交一向是很好的。要我说,他不应该出这个风头,来迎合皇上急于充盈府库的心思。耗羡归公,说起来当然好听,实际上苦的却是清官。那些贪官污吏们想搂钱,在哪里找不出名目来?如今天下的吏治到底怎样,张相您心里最清楚。我在云南亲手办了一个这样的案子:大理知府臧成文,被我参革了,因为他贪墨一万多两银子而且查有实据。可是,刚摘了他的顶子,就有百姓送万民伞来保他!我心里疑惑,就下去私访了一下。您猜百姓们怎么说?他们说,大人,这个姓臧的不是好官,我们知道。可我们刚刚给他送过礼,你要是一下子就把他拿掉,我们这礼不就白送了吗?充公的钱我们一个子儿也要不回来。您派个新官来,我们还得照样再送一份。好比他臧某是条狼,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喂饱了,您再派条饿狼来,老百姓还活不活了?我听了这话也真生气,回城后就请出王命旗来把臧某斩了。我就是想让百姓和官员们看看,以后不管是谁再来,他也不能当狼!所以清吏治、充库银的要害是‘吏’,而不是用什么‘治’法。李卫的这个办法只要一推行,我敢说,下面定会有人生出更多的法子来,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搜刮,结果受害的还是老百姓。这办法,也许在江南行之有效,但若在全国推行,后果不堪设想!” 张廷玉对杨名时说的这些,都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他也知道雍正皇上的心意。皇上曾和他多次谈心说,天下事,非变法不可为。所以,耗羡归公、改土归流、丁银入亩、官绅纳粮和铸钱法等等,都是雍正决心已定的事情。而且,雍正还曾下令给几个亲信大臣,要他们分别在各地试行。突然中途停止,那就会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雍正即位以来毫无建树似的。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允禩等人就会杀出来兴云助雨,甚至会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要求废黜雍正!假如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身为宰相,当如何善后?他又想,眼前这个杨名时,以及和杨名时一样受着皇上信任的大员们,都是雍正亲自提拔的。可连他们也对皇上刷新政治的举措无一赞同,甚至还反对。这不能不让人悲叹,也不能不让人深思。 张廷玉觉得,今天自己和杨名时的谈话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时。他想再深入地谈谈。便问:“名时,要依着你,这些事怎么办才好呢?” 杨名时未及开言,便见孙嘉淦拉着长脸走了进来。张廷玉知道,他一定是又和皇上谈僵了。便笑着说:“哦,嘉淦,你下来了?我告诉过你,叫你不要进去,也不要和皇上顶撞。皇上的难处我知道,你多提点建议,心平气和一些不好吗?” “不不不,张相,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只是去保史贻直。我也没有顶撞皇上…不过,我看皇上大概是因为昨夜睡得太少,心情很烦燥。他一边听我说着,一边又老是到外边看天。听不了两句,就要出来一回,显得心神不宁,甚至手足无措。后来,皇上就让我出来,说要我听你的处分。中堂,我说完了,该怎么处分,我听你的。” 张廷玉叹了口气说:“你呀,简直就是个傻子!皇上不处分你,我又哪里来的什么处分?你是言官,是御史,你说话比我方便得多嘛。”他回头看看,这里没有闲人,才又说,“我告诉你和今天在座诸位一句话:‘雍正改元刷新政治’,是皇上据当今天下大局做出来的决断和方略。我们作臣子的,只能在这个圈子里帮助皇上,却万万不可掣肘。不趁着眼下国运昌盛的时候,下大力气整顿吏治,以后大祸临头,后悔也迟了!据我看,皇上的见地入木三分,只是稍稍急了些。和皇上掣肘的人和事都太多,实在是太多了!” 杨名时见张廷玉话中有空儿,这才接着说:“方才中堂下问,我以为,圣祖的成法应该说全是很好的。只是圣祖晚年,年迈勤怠,诸法废弛,贪风渐起而又没有得到遏制,才每况愈下了。要改就要下决心,要动狠劲儿。依我看,抓住一批墨吏,无论远近亲疏,也不问高低贵贱,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只要能办好这一条,就能堵住贪风蔓延。再用圣祖遗训,来教化天下,就可以作养出一代廉吏。这岂不比急功近利、舍本求末的‘变法’要好?” 张廷玉连忙说:“不不不,这‘变法’二字是我说的,皇上从来也没说过这话。你不要误会了,我们这是私下里谈话嘛。” 杨名时昂然说道:“这就是变法嘛,说说又怎样?” 李绂觉得自己不能再枯坐下去了,便也站起身来说:“老师,我也想说两句。法是可以变、也应该变的。墨守成规,政治怎么能刷新呢?不过,现在确实是变得急了些。朝廷这样做,就把官和民一起,全都得罪了。封疆大吏们都像田文镜那样能行吗?他几乎是把河南各衙门的主官全都撤完了。他又没有三头六臂,一个省那么多的事情,累死他也顾不过来呀。” 这里正争得有劲儿,不防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春雷。这雷声,像一盘空磨在天上滚动,虽不甚烈,却是震撼人心;虽不甚响,恰又余音缭绕。张廷玉兴奋得一跃而起,冲出门去。他仰望天空,只见一抹黑云,正在飞快地流动,从西向东,如河之决口。顷刻之间,乌黑的云层就覆盖了整个北京城。云层压住了雷声,雷电却刺穿了云幕。不大一会儿,远处林梢一阵唰唰地响动,凉风裹着尘土,隔着重重的宫院袭了进来。热得心烦意乱的张廷玉,顿时感到浑身清爽。他在心中叫了一声:“方老先生,您真是智能之士啊,了不起!” 一声炸雷,如石破天惊似的在宫墙上轰响。几滴铜钱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并且很快地又变成瓢泼大雨。整个紫禁城那巍巍帝阙、龙楼凤阁,全都淹没在密密的雨幕之中。云涛滚滚,惊雷阵阵。忽如金蛇狂舞,把庭院照得雪白;忽而又天光晦暗,把这百年禁城拥抱在自己那黑沉沉的怀里。此刻,张廷玉像发了痴一样,站在暴雨之中。任凭狂风的吹打,冷雨的侵袭,他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在尽情地享受着上苍突然降临的甘露。他在心中不住地念叨着:好雨,好雨啊!史贻直得救了,亿万生灵得救了!李绂见他这样,连忙跑过来搀扶着他说:“师相之心,上天已鉴,不过您该进去了。在雨地里站久了,要着凉的…” 张廷玉却拒绝地说:“不,我要马上面君!”他接过李绂给他送来的油衣披上,向着内宫疾步走了过去。 养心殿门口,雍正也在体验着这场春雨带来的喜悦。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殿角下,虽然袍子已被打湿,但他却不管不顾。方苞若有所思地站在皇上身后,目不转睛在看着眼前的大雨。见到张廷玉走过来,方苞轻声提醒了一句:“皇上,廷玉来了。” “唔?唔。”雍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甩手就走进了养心殿。他命太监搬来一个嵌龙的瓷墩,坐在殿门口,向刚进来的张廷玉说:“不要见礼了。你要见的人都见过了吗?” 张廷玉还是打了个千说:“是,但还没有谈完。天降喜雨,臣知道主上一定高兴,这才急急忙忙地赶进来。臣想为史贻直求个情…” 雍正打断了他的话说:“哦?你也要替他求情吗?你知道史贻直是有罪的吗?他的妄言之罪,他的攻讦大臣之罪,朕怎好轻易赦免啊!天不下雨,乃朕失德所致,与年羹尧何干?就凭他一句求雨的话,朕就饶了他,怎么能对得起战功卓著的年羹尧呢?” 张廷玉不解地看着皇上,心想,这不是昨晚说得好好的事嘛,怎么皇上又变卦了? 老谋深算的方苞看出了张廷玉的心思,站出来说话了:“廷玉,你急什么呢?我刚才对皇上说,今天的这场大雨,可命名为‘詹事雨’。但它也只能救了史贻直的一条命,并不能改变当今的局势。还是看看再说吧,这雨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停下来的,你说是吗?” 张廷玉的心又沉下去了,他似乎是在咀嚼着方苞的话。 突然,一声炸雷响起,墨染的浓云中窜出了一个火球,几抛几跳,砸落下来,也不知它落到哪个宫殿上。殿中众人,惊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浑身哆嗦着禀报说:“皇上…大事不好,雷…” 雍正脸色阴沉地说:“慌什么!天塌了吗?” “不不不,不是…是太和殿…遭了雷击,走了水…” 六十八回 戒急用忍圣祖遗训 欲擒故纵帝王心机 一听说太和殿失火,雍正心头猛然一跳。太和殿是象征着皇权、皇位的地方啊,那里怎么能发生这样的大事呢?雍正急忙和方苞、张廷玉走到殿外,向太和殿方向看去,却又看不到一丝火光。只见阴霾的天空下,云层似乎是压得更低了。远处可见浓雾样的黑丝在袅袅浮动,却不知是云还是烟。就在这时,高无庸浑身水湿地跑来禀报说:“万岁,火没有着起来,就让雨浇灭了。请主子放心,奴才们正在那里一刻不停地守着哪!” 雍正松了一口气,他镇定而又不容置辩地说:“你去外面传旨:京师久旱不雨,内宫走水,乃朕凉德所致,与百姓无干。朕自当修身齐德,以求天佑。史贻直妄言天变,将罪责加之于忠贞有功之臣,足见其学术不纯,也理应给予严处的。今念其尚无恶逆之心,取其本意,朕法外施仁:着革职,永不起复,免交部议。” “扎!” 史贻直终于被赦免了。为保史贻直而来的张廷玉,听见这道旨意,也松弛地笑了。圣旨虽然说了“永不起复”这句话,可时机一到,皇上怎么说,下边还不是要照着办吗?他又想到刚才皇上说的“京师久旱不雨,内宫走水,乃朕凉德所致,与百姓无干”等等,好像是在下“罪己诏”似的,便说:“皇上责己似乎也太严了一些。就说是天旱吧,并没有成灾嘛。著论责任,应该由臣来担承的。臣为宰相,这协理阴阳,调和朝野的责任是不能推卸的。” 雍正慢慢地转过身来说:“你的心思,朕全部知道了。哎?你刚才见到杨名时他们,都听到了些什么?” 张廷玉只好实话实说。他将杨名时和李绂的看法,一一报告给皇上,完了又说:“皇上,李绂的话虽然不多,但意思似乎和杨名时一样。都觉得朝廷现在的做法,是急于事功,步子好像也不太稳。” 雍正听得十分专注,却没有打断他。直到张廷玉说完,他才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又问方苞:“方先生,蔡珽和杨名时原来成见很深。可他刚来的奏折中却说杨‘操守甚佳,民望所归’;李绂朕也深知,他在任上也是十分廉洁的;还有孙嘉淦,都是忠贞正直的人。可是,他们却为什么对朕的政令,无一赞同呢?真真是令人可叹…唉,知人难,欲人知也难啊!在他们心里和嘴里,总爱把朕和圣祖分开来说,总爱将雍正初年和康熙初年相提并论。朕怎么才能让他们知道朕的心,朕的难处呢?” 雍正说得很动情,也很诚挚。方苞和张廷玉都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话,可谁也不能作出答复。雍正的心思他们俩能不知道吗?但知道了,和对他作出解释却是两码子事。你既不能说圣祖晚年政务荒疏,可又要说“应该刷新吏治”;你既不能说雍正皇上没有“遵从祖法”,又得说“整饬颓风”十分重要;如今天下几乎无官不贪了,可是却不能说不要这些官,因为你还得依靠他们来推行新政!这可真是难坏了皇上,也难煞了宰相!谁能说“圣祖有错?”可谁又敢说“当今皇上不对”呢? 雍正心里清楚,这件事他们谁也答不上来,有些话还得自己说:“廷玉,朕知道,杨名时和李绂他们都是好臣子,他们和朕见解不一,也应该让他们把话说完。你回去告诉他们说,朕不是暴君,而是仁君。朕留出时日,让臣子们好好地看上一段,他们就会明白的。你劝他们要和朕一心一德地办事,哪怕是能先办好一个省,一个地方呢,也让他们办下去。只是不要去学史贻直,史贻直他,他太不懂事了。” 目送张廷玉离开了养心殿,雍正觉得十分地疲倦。他慢慢地走回东暖阁坐下,望着窗外的大雨在出神。只听他自言自语他说:“年羹尧好大的架子!朕一直在想着,他应该替史贻直说句话的,可是他竟然不来!难道非要上天来说话吗?” 对于皇上的境况,方苞很是同情。说实话,皇上刚才说的,他方苞早就想到了。今天这事,办得最让人失望的就是年羹尧。年不是平常之人哪,他当了多年的官,受到皇上多年的栽培了,难道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吗?他要是能出面,只消一句话就可让此事有个圆满的结局。年羹尧可以说,史贻直是出于公心,请皇上不要再责怪他了;年也可以说,大庆刚过就责罚大臣,自己与心不忍,请皇上息怒,饶过他无知算了;年羹尧还可以用自己向皇上请罪的方法,来取得皇上的谅解。总之,他年某人能说的话很多,可是,他竟然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他是真不懂事,还是狂妄自大得没有边儿了?他这样做,让人感到心寒,也让人感到了他的乖谬和不通情理。而且这样做,也只能导致他更快地覆灭!方苞抬眼一看,皇上那里还在咬着牙根哪。他便走上前来,指着墙上的条幅说:“皇上请看,这上面是先帝爷留给您的话:‘戒急用忍’。依老臣看来,先帝这句话,足够皇上受用终生了。” 雍正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却沉思着没有说话。 方苞知道,雍正皇上这是又钻进了死胡同。便更进一步说:“皇上,下边的臣子们的确是在各自为政。但据臣看,眼下也只能听之任之,急是没用的。八爷和年羹尧两人,好比是两块石头在挡着水路。您想推行新政,就只能慢慢来,也就得用先帝教导的这个‘忍’字。只有时机到了能够搬开他们时,才能使水流畅快,一泄千里呀!” 雍正恶狠狠地说:“哼,朕倒是想和他们兄弟和睦、友爱相处的,可他们愿意吗?先生看看,朕自登基以来,老八的人升了多少,可是,他规矩了吗?不,他永不满足,也还是要来作梗!隆科多为什么也会靠拢老八?就是因为看到朕只会苦口婆心的劝说,而没有下狠心,用辣手。朕岂能怕他,是在容让他们啊!可他们哪会想到这里,却自以为得意,以为朕是‘外强中干’似的,哼,年羹尧一离京,朕马上就把允禩赶出上书房,看谁敢来作仗马之鸣?” 方苞冷冷地说:“年羹尧就敢!” 雍正一听此言,脸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他带着疑问说,“不至于吧?年羹尧是朕藩邸旧人,朕自信对他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个人,外谦而内骄,目空一切,胆大妄为,这些他全有;可要说他现在就想谋反,恐怕他就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吧。况且他此次进京,不是很得宠的吗?” 方苞一笑说道:“恕臣直言,皇上看到的是‘表’而不是‘里’。年羹尧的秉性中只有两个字:狐疑!狐狸要过冰河,总爱走几步,退两步;听一听,看一看,然后再走两步。等到它认定冰河不会炸开时,他才突然鼓起勇气来,而且只消一纵身,就跳到河对岸了!” “这一点朕不是没有想过。当年圣祖皇帝两次废太子时,年羹尧都曾悄悄地进京,刺探内情,向老八靠拢。只是因为邬思道发现得早,还提醒他‘不要玩火’,才勉强拢住了他,没有公然倒戈叛主。他要是真谋反,朕不知苍天将要怎样发落他了。”雍正冷静地说,“难道他就不想想,有那么便宜的事吗?岳钟麒就在青海,能听他的吗?还有粮呢?饷呢?如今天下大定,他要造反,总得师出有名吧?” “万岁,您说得很对。但是您这里只要一动八爷,年羹尧就师出‘有名’了。诚如万岁适才说的那样,八爷这些年安插了许多亲信,又都是在各省手握重权的督抚提镇。万岁要刷新吏治,首先要刷的就是这些人。而他们却又是与年羹尧连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更令人可怕的是,有了他们撑腰,年羹尧只要一动手,粮啊,饷啊的,全都不在话下。唯一让年羹尧顾虑的只有一个岳钟麒,因为他手里也掌着军权!所以,年羹尧真正的失算之处,就是不该与岳钟麒闹翻,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了!”方苞停了下来,好像在思忖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见雍正不开口,才又接着说,“皇上,臣以为,如今朝中有党,而且不止一个。年羹尧是党,八爷那里也是党,就连隆科多其实也是自成一党的。隆科多这次没敢动手,他怕的不是马齐,更不是毕力塔。真正让隆科多恐惧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年羹尧!隆科多怕他,是因为隆科多看不清年某的心思,也摸不准年某的步子。几个党都想作乱,但年、隆和八爷之间,也是在相互观望,相互猜忌,他们又谁都不敢来和万岁较量!万岁天生的威严和气度,就是一道最好的护堤。他们不能逾越,也不敢妄想逾越。何况还有十三爷的忠心辅佐,更使他们望而生畏。这次劳军气势浩大,吓得他们谁也不敢动手了。可是,臣请万岁注意到另外一点:庙堂之上,人妖混杂,万岁您要分出精力来防卫自己,哪还能有心去推行新政呢!所以臣以为,不把这些魑魅魍魉全部扫荡,万岁的改革只能是一句空话!” 方苞的谈话,使雍正清醒了许多,也使雍正更加惊心。他一字一板地说:“方先生,您不愧是先帝和朕的心腹之臣,股肱之臣。朕的山河,就是要靠您来帮助支撑呀。朕想偏劳您为朕再多多地筹划一番。您就住在老十三那里,一边照顾他,一边与他商议。西边若是来了密折,您要第一个先看。有要事,哪怕是三更半夜,也请马上到大内来见朕。”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把暖阁照亮了。方苞看着皇上那沉思而又坚定的神色,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深知皇上这话的分量,也深知自己将要肩负的使命。他的心随着即将归去的年羹尧,还有那个年青气傲的刘墨林飞走了,飞远了。 这场雨来得疾,去得也快。第二天拂晓时分,云散雨收,月朗星灿,又是一个大好的天气。原来想在京师多住些天的年羹尧,只好进宫向皇上陛辞。雍正见他进来当然是十分高兴,君臣二人谈得又热乎,又亲密。雍正在养心殿亲赐御膳,为年大将军饯行。珍重嘱托,反复叮咛。其实,说来说去的还是那几句老话:“…你这次回去,一定要节劳,千万不要为了感恩而拼命做事。你糟蹋了自己的身子骨儿,朕心疼啊!朕已下旨给岳钟麒,要他的川军仍然退守四川。你回去后,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少惹是非,朕就完全放心了。粮饷的事,你放手让刘墨林去办也就是了。由他来协调各省,也还归你来节制。你妹子已经晋封了贵妃,还有你的父亲和哥子,都有朕照顾着哪。如今,青海和西藏都稳住了。等将来国力再充盈些,朕还打算让你率兵西进,去殄灭阿拉布坦哪!朕对你寄着厚望,朕自己要做明主,也盼你为贤臣良将。朕想过,到了将来,哪怕单为你造座凌烟阁,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嘛,这**汤灌得也真够年羹尧晕胡了。雍正说一句,他就得答应一声;皇上亲自给他斟了酒,他又必须站起来向皇上致谢,然后再把酒喝下去。忙忙活沽中,已到了该走的时辰了。礼部的人进来回道:“午门外百官已经在候着,请年大将军受郊送礼。” 年羹尧站起身来,向雍正一躬说:“皇上的圣谕奴才牢记在心,奴才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主子的知遇之恩。” 雍正环顾殿内,似乎想看看有什么可以赐给年羹尧的东西。看来看去,又好像什么都不大满意。最后,他拿过一柄镂金攒珠如意来,深情地看着年羹尧说:“咱们君臣之间,一切都用不着表白,也一切都在心田之内。你就要去吃苦了,朕想不出赐你什么,才能随了朕的心愿。这柄如意赐给你,就如同朕在你身边一样…”雍正说着,说着,眼圈一红,竟然涌出了泪花! 年羹尧的心被打动了。他“扎”地一声拜倒在地,呜咽着说:“主子保重,奴才这就告辞了…” 雍正上前一步,搀起年羹尧:“走吧,走吧。这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这样伤感呢?哎?朕怎么也是如此…多少年了,朕还从来没有这样过…起来吧,朕还像你回来时一样,送你出午门,走,咱们一起走。” 两人手携着手地一同步行,一直到午门前,雍正方才停住脚步。他摆手让张五哥他们站远点,自己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年羹尧。年羹尧看皇上如此,连忙说:“主子,您好像心里有事?” “有啊,有啊…可是,朕却不知该不该说…” 年羹尧躬身说:“奴才请皇上明示。” 雍正还在犹豫着:“…朕是想,还把允禟派到你的军中好吗?” 年羹尧笑了,心想不就是这事儿吗,皇上至于这样不好出口:“主子,奴才以为,九爷不管在京城,还是到奴才那里,他都不会出事的。而且据奴才看,九爷还是很安份的嘛。” “不不不,朕最怕你有这想法。”雍正一阵冷笑,“说心里话,朕又何尝不想兄弟和睦?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要朕怎么办?这话,朕不愿意在殿里说,因为那里耳目太杂,也不是一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如今要分别了,朕问你一声:假如八爷要反朝,你怎样办?” 年羹尧斩钉截铁他说:“奴才以为,万万不会有这样的事!如果真的出了这事,奴才定要带着十万精锐杀回京城来勤王!” 雍正似乎是满意了,他点点头说:“嗯,朕也不愿意有这样的事。但当年夺嫡时,他们闹得那么厉害,又为的是什么呢?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都不是省油灯啊!朕心里很清楚,也从来就不指望他们有改悔之心。如今把他们分散开,为的就是防着他们有不规的事。你知道,你在外面把差事办得越好,朕这个皇帝当得才越稳。不然,朝中什么事都可能会出的。朕知道,你惦记着史贻直的事,不知朕将怎么发落他。朕现在还不想对他处分得过重,为的就是他的那句话:‘朝中有奸佞’!他这话不是欺君之言,但这奸佞是何人,史贻直却看错了!” 年羹尧这才明白,皇上最不放心的是八爷,而不是自己。他冲动地说:“请皇上下旨,半个时辰之内,奴才就把这个‘八爷党’替皇上连窝端掉!” 雍正笑了:“哎,哪能说办就办呢?亮工,你不明白呀。朕要想办他们,即便你不在京城,还不是一纸诏书的事吗?你别忘了,他们都是朕的亲骨肉!哪怕是罪行昭著,朕也还是不忍心哪!再说,朕连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怎么能去教化天下呢?他们眼下并不敢乱动,他们是在等待。等朕一旦弄坏了朝局,再出来操纵八旗铁帽子王爷会议,按照祖宗家法,行废立之事。但朕的山河难道就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吗?朕决心把天下治得好好的,堵住他们的嘴。他们的痴心妄想退了,就还是朕的好弟弟嘛!” 六十九回 受重托再踏是非地 摆威风哪怕灾祸来 年羹尧被皇上这东一斧子,西一榔头的话闹糊涂了。皇上一会儿说,八爷他们不老实;一会儿又说,他们可以改好。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呢?哦,我明白了,皇上这是在和我谈心呀!昨天我见到史贻直那势头,还真有点忐忑不安,以为皇上一定不肯放过我。现在才明白,我跟皇上毕竟是一家人嘛。要不是皇上把我当作心腹,他心里的这些话,是绝对不肯向我说的。年羹尧激动地对皇上说:“主子放心好了,有奴才在外头带着兵,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小人,也不敢胡说乱动的。万岁赐才说到兄弟情份,奴才不敢插言,只求皇上善自保重。一旦皇上看到有什么意外,就告诉奴才。从这里到西疆,八百里加急,三天就可以到奴才那里。奴才一接到旨意,马上就挥师东进。看他哪个大胆,敢来抗拒我王者之师!” 雍正欣喜地一笑说:“哎,这就好了。朕正等着你说这句话哪!其实朕自己心里也清楚,北京城里哪能就会翻了天呢?当初,内有老八,外有老十四,朕还不怕呢,何况如今又有你在前边,朕就更能够放心了。走吧,咱们君臣在这里说话久了不太好。瞧,外边那么多人都在等着咱们哪!” 雍正拉着年羹尧的手,两人边说边行地走向午门… 年羹尧出京后的第五天,邬思道又奉旨回到了开封。河南巡抚田文镜见他回来,当然十分高兴。虽然他仍然不知道这位师爷的真实身份,不过却不敢拿大了。无论邬思道是否上衙门办事,也不管他在作些什么,每天一早,先打发手下恭送五十两银子以备先生使用。邬思道照收不误,却更是随便。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有时还打个招呼,有时甚至一连几天也不照面。今儿个到相国寺进香,明天又到潘杨湖上泛舟,游龙庭、登铁塔、吟诗弄琴,越发地逍遥。吴凤阁他们几个师爷,看在眼里,气在心头,总是凑着机会在田文镜跟前发牢騒。田文镜也不作解释,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实在没法子了,才安慰说:“你们不要攀扯他,他一个残疾人,也不容易。再说你们得的钱少吗?也不值得为这点事呕气呀。” 田文镜就任河南巡抚后,一心一意地想搞出个名堂来,也一心一意地想讨好皇上。他知道皇上的心意,所以一上手,就狠抓吏治。可别看他手握重权,口含天宪,说出话来,还是照样不响。就说晁刘氏这件案子吧,他想抓、想办却又事事受制。不错,他拿下了臬司衙门的二十几号人,又具本参奏胡期恒和车铭两位大员,说他们“私通僧尼,卖放收贿。”哪知,这件事连和尚尼姑都认罪了。可上边却不批!吏部要让他“将二人不法实证,解部上闻”;刑部更绝,竟说“僧尼所供甚骇视听,着该员重审,评实再报!”田文镜看到这批文,简直是欲哭无泪了。他原来让车、胡二人封印待参,就是想镇住和尚、尼姑,好把案子审个水落石出的。现在妖僧淫尼的后台不倒,再审还能够审出什么名堂?看看自己身边,竟连一个真心帮忙的都没有,简直是个孤家寡人嘛,唉! 就在他不知如何才好的时候,门上的衙役领着个人进来了。田文镜因为眼睛近视,看不太清。只觉得来人个头又高又瘦,头上戴着蓝宝石的顶子,好橡是位三品官。田文镜刚犹豫着站起身来,那人就来到面前了。哦,原来是湖广布政使高其倬。这个人田文镜早就认识了,也知道他是雍朝一位专门看风水的阴阳先生,很受皇上的器重。但他到我这里来,又有何贵干哪?正在发愣,高其倬却笑着开口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怎么,田大人当了封疆大吏,就不认识在下了?想当年,你在十三爷手下做事,奉差到四川催交库银,没和我高某打过交道吗?” 田文镜一边还礼一边说:“哪里,哪里,高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到这里来。嗨,门上怎么也不通禀一声?这些人办差,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好了,好了,他们原来也是要通报的,却被我拦住了。我最不喜爱那些个虚套子,咱们也用不着开门放炮的,张罗什么呢?”高其倬还是那样熟不拘礼的,说起话来,也还是十分随便。 田文镜等高其倬坐了下来,才又问:“其倬兄是进京引见的吗?” “不不不,我是奉诏进京的,这次是从李卫那里绕过来。也算是奉了皇差吧,皇上要我先来见见你们。” 田文镜连忙起身,打了一躬说:“臣田文镜恭谢皇上眷顾之恩!” 高其倬却没敢摆身架:“不不不,你不要多礼。我这次面圣,其实主要是替皇上在遵化造陵的事。”一说这事,高其倬就来了兴致,“钦天监的人看了一处,去年他们让我再瞧瞧,我说这地方绝对不行。你们在外边瞧着好,却没看出这里地气已尽了,不信就挖挖看。他们一挖,果然,七尺以下全是黄沙,还涌水。嗨,堪舆这一行,得我说了算,别人谁都来不了,他们不服也不行啊!这次我为皇上选风水宝地,还是邬先生推荐的哪!哎,邬先生在吗?快请出来让我见见哪!” 田文镜摇着头说:“其倬,说实话,连我也不知道这位先生到哪里去逛了。唉,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这汪水太浅了,养不起邬先生这样的大才。你和我是老相识了,我不瞒你,田某这个巡抚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 高其倬笑笑说:“老兄,你的难处苦处皇上都知道,皇上差我来看你,在我进呈御览的密折中都批了。告诉你,连你老兄呈上去的折子,皇上都让我看了。文镜兄,你办差办得不精明啊!李卫现在的境遇就比你好得多。在清理亏空时,他保了一批官,可是,他也把详情禀报了皇上。鄂尔泰在李卫那里,累得差点儿要死,也没能抓到任何把柄。李卫就是在站稳脚步以后,才试行耗羡归公的。他不像你,一上任就整人,一整就整得鸡飞狗跳墙。不过,皇上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是不避嫌隙的,这才让我来和你谈谈。” 田文镜问:“其倬兄,这话是皇上说的,还是你自己揣度出来的?” “哎呀,文镜兄,你太多疑,也太难和人相处了。你瞧瞧,我是那种敢捏造圣谕,招摇撞骗的人吗?你知道,皇上在未登基时就是个孤臣。他不但与众大臣落落寡合,就是和八爷相比,人望也差得多。皇上不准我复述原话,我只能说到这份上。” 田文镜听到这里,当然不能再问了,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欣慰。他流着眼泪说:“皇上能知道我田文镜这点心思,我就是累死、难死,也心甘情愿了。我何尝不知道,皇上也是难啊!高兄,有件事我真不明白,车铭是八爷的人,我扳不动他并不奇怪。可年羹尧为什么也要护着他?像胡期恒这样的人,如果交给我审,他的罪名绝不在诺敏之下!他们两个,一个管着钱粮和官吏调度,另一个管的是法司。扳不倒他们,我在河南还有什么干头儿?你们大家也许都在想,这里不是有个邬思道吗?不错,他是我化钱‘聘’来的。可他只管拿钱,却屁事不办,越是要紧的事,就越是指望不上他。哼,要真是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早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了!” 说谁就有谁!田文镜正在这里发牢騒,却没注意邬思道已经走进门来,而且还恰巧听见了他的话:“好啊,中丞大人,你要是真地放我走,我从前要的银子,一两不少,全都还给你。” 田文镜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一看,却正与邬思道打了个照面,他羞红了脸十分尴尬。高其倬也很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笑着说:”哟!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可真是太巧了。假如你再晚到一会儿,说不定我也要说些怪话的。”他走上前来,搀着邬思道坐下,这才又说,“先生,我刚从李卫那里来。李卫带话叫问候先生好,说您的两位夫人和翠儿处得很好,请先生不要挂念。哦,刚才是我和老田在说闲话,他也是一肚子委屈没处发作,才说了那么几句。先生您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 邬思道诚恳地说:“不不不,你不了解田大人。他刚才说的全是实话,只拿钱不做事,能算上是个好师爷吗?今天既是你们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不说清也不行了。田大人,我其实是当今天子雍正爷的朋友。十几年前,就在雍王邸与皇上朝夕相处,直到皇上登极。我曾为皇上参赞,皇上原来也打算让我进上书房的。这就是我的真实身份,现在一点儿不瞒地全都告诉了你。高其倬,你和李卫也是朋友,当年他作县令;你在他手下当师爷。我的底细你全明白,你说,我的话有没有假?” 一听邬思道竟有这么高的身份,田文镜惊得呆住了。这时,他才明白,雍正皇上为什么在提到邬思道时,只说“先生”,而从不提姓名。也才知道,皇上问的那句“邬先生安”的真实含意和分量。这,这… 高其倬听见邬思道自己报出了身份,也连忙依着规矩站起身来。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对不知所措的田文镜说:“文镜兄,邬先生适才所说,句句是实呀!皇上还在藩邸时,就是以师礼对待先生的。李卫见了先生,行的也是奴才的礼节。就连皇上跟前的三位阿哥爷,对邬先生也是以‘世伯’相称,而不敢有一点儿轻慢的…” 邬思道摆摆手止住了高其倬的唠叨,淡然地说:“老高,你不要再多说了,帝师我是不敢当的。我也知道若不是文镜烦透了我,今天他这话也绝不会说出口来。世人都知,隐士有三:即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我这个身子,是不适宜在朝为官的。当初辞别皇上时,我就提出要归隐田园。可是;皇上说,‘既不想看你大隐,也不愿让你小隐’。所以,我就到你这里来‘中隐’了。其实,是你在替皇上养活我;而我则是‘隐’在你的身边!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和别的师爷一样,去争名遂利呢?”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天棚又接着说,“其实,要我自己说,中隐才是最难的呀!文镜大人,你知道我多么想我的无锡老家吗?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是,没有圣命,这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说着,他的泪水,竟潸然流了下来。 田文镜见他这样,忙走到他身边说:“先生,请恕文镜无礼之罪。唉,皇上以国士之礼待你,而我却把你看成耍嘴皮子的‘师爷’,可见我田某有眼无珠。我这里的一切。先生全都看到了,只有一个字:难!就说眼前吧,放着车铭、胡期恒两个是非之人,我就不能动他分毫!这不,我刚要请他们来议事,他们二位却跑到郑州去拜见年大将军了。临走时,连声招呼都不打,硬是不把我这堂堂巡抚放到眼里!咳,不说这个了,今天我略备水酒,给先生陪罪,也算是为高兄接风吧。”说话间,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放着邬思道这么硬的后台,我还怕扳不倒车铭和胡期恒吗?就是年羹尧为他们撑腰又岂奈我何? 就在田文镜这样想的时候,车铭和胡期恒二人,早已来到郑州了,年大将军虽然只是从这里路过,但那威风和架子也同样是摆得十足。临近几省的大员们,都纷纷前来捧场。请安回事的,拉拢感情的,关说是非的,恭送程仪的,什么目的全有。甘肃巡抚因相距太远没有法来,还派了他的两个儿子前来恭迎哪!大帅行辕里,不分昼夜,灯火辉煌,笙歌嚎亮,酒筵不断。前来拜会的官员们,也全是媚态毕露,馅言盈耳。与这情景相比,离得最近、来着最方便、也最应该来巴结的田文镜,却顶着不来,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车铭和胡期恒见到这阵势,已经觉得没有指望了。他们只向大将军行辕递了手本,表示了渴望一见的心情,便死死地静坐在驿馆里等候。哪知,大帅行辕的一名中军校尉却突然送来了名帖。说请胡、车二位,到大将军行在去会面。二人一见这名帖,全都惊呆了。大将军给他们送名帖,他们哪敢接受,更何况,这名帖也不同一般哪:用手一掂,大约有斤来重,不知用过多少次,也被人退过多少次了,抚摩得滑不留手。就这派头,谁人能有,又谁敢收它。原来它是用大楠竹特制的,比屋瓦还长了一倍,上面刻着两行大字: 一等公、奉诏西征抚远大将军 年羹尧顿首拜 车铭一看,忙陪着笑脸把名帖壁还说:“请军爷上复大将军,卑职等绝不敢当,稍后马上就去谒见大将军。” 俩人换了袍服赶到驿馆时,眼见得门前的轿子,排成大队,全在候着,而他们却可昂然直入,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年羹尧今天很是兴奋,一见他们两人进来就说:“好好好,你们终于来了。陕西、山西、山东、安徽巡抚早就来了。昨儿个我就想,来到河南,怎么不见地主呢?你们那位田大人,与我也真是无缘。我进京路过河南时,他‘太忙’;我要回西宁了,他又‘身子不适’!唉,这叫人怎么说好呢?” 车铭和年羹尧不是很熟。所以虽然听出了年羹尧是话中带刺,却不敢接碴。他进来后一瞧,这里还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已经花白了头发;少的,似乎刚过而立,手中拿了本书,自顾自地坐在窗前看着。 他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觉得手脚都没有合适的地方放。胡期恒却十分坦然,他和年羹尧之间不是一般交情啊!一进门就朝那老者奔了过去,亲热地说着:“哎呀呀,这不是桑军门吗?晚辈给您老请安了。大将军进京时,我没能见到您、后来一问才知,您老竟没跟大将军一块来;我想着这次还是没福相见呢,偏偏您老却又来了。我给您者预备下了二斤老山参,也没有带来。咳,您怎么也不给我个信儿呢?” 年羹尧看车铭有些发呆,便在一旁说:“来来来,我为各位引见一下。这位老者就是我的中军参佐、也是我的奶哥哥桑成鼎。这位学士的大名,你们想必早已有闻了。他就是今科探花刘墨林,也是西征军的粮道、参议道。老桑,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那年我进京赶考,病倒在胡家湾。胡老爷子好医道啊,硬是救活了我的命,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哪!要不是胡老爷子,哪有我年某人的今天?所以,我这次路过河南,谁都可以不见,却不能不见见胡兄啊!哦,这位,就是河南藩台车铭,车大人。他是位十分干练的官员,也是王鸿绪的得意门生!” 刘墨林一听“王鸿绪”这名字,就知道,车铭也是个“八爷党”的党徒。不过,他却没在脸上带出来,一笑说道:“哎呀呀,二位都是前辈高人,晚生在此有礼了。” 车铭也陪笑说:“哪里,哪里,昔日黄花,早已不堪再提了。哎?你在看徐大公子的诗吗?徐大公子也赠我了一册,至今我还常放在案头哪!他的诗作,堪称海内独步呀!” 刘墨林见他如此巴结徐骏,也笑着说:“是啊,是啊,徐兄大才,确实让人望尘莫及。晚生随身带着,就是要好好拜读的。” 年羹尧对众人说:“都是自己人,闲话就不必说了。老胡和车大人,说说你们这里的事情吧。” 胡期恒忙说:“大将军垂问,敢不如实回禀。” 年羹尧瞟了一眼刘墨林又说:“哎,话不能这样说。河南的事,我本来是不想管,也不该管的,何况田中丞也没有来。不过,万岁多次说,要我沿途‘观风’,我不问一下,以后皇上朱批下来,我一问三不知,也不大好。就算你们说的是一面之词吧,你们说,我们听,权当作是闲聊好了。至于怎么处置,以后皇上自有章程的。” 车铭和胡期恒听了这话,都觉得眼前一亮。他们甩开田文镜跑到这里,就是要向年大将军诉诉苦,再用大将军的威严,压一压田某人的气焰。 如今机会到了,只要他们说的在理,年羹尧密奏一本,说不定还能扳倒头上这座大山呢。不过,刘墨林也在座,却又不知他是个什么背景。万一说错了,还不如不说的好。车铭是在宦海中沉浮几十年的老油条了,他明白,只要一开口,就会有是非,他得为自己多留条后路。此刻,见胡期恒看看自己,意思是让他先说。他在椅子上一欠身说:“胡大人,你是按察使,你就说吧,有什么疏漏之处,我自然要为你补遗的。” 七十回 作威福何俱君主命 揭丑事惊慑佞臣心 在郑州年羹尧的行辕里,胡期恒可逮住了告状的机会。有年大将军为他们撑腰,他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当下,便添油加醋地告了田文镜一状。说他怎样欺压同僚,怎样擅借库银,如何勒索官员捐输,又怎样借晁刘氏的案子挤兑藩臬二司…“大将军不知,如今,在田某人的眼里,这河南地面上,除了张球竟然没有一个好人!张球是什么人?他不过是山东阿城的一个无赖。他有个外号叫‘张大裤衩子’,是个专在茶肆酒楼寻衅闹事、吃蹭饭的家伙。原先他投奔大千岁当长随,放出来作了一任归德县令;大千岁倒了,他又落井下石,改投了三爷。现今大概是瞧着三爷也不得势,又一头扎进了田文镜怀里。这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嘛,偏偏田文镜就爱他!说起来好笑,只是因为他拿出了几十万两银子给河工。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他发的是昧心财!田文镜逢人就说,张球此人如何如何的好。可他却不知,张球的底细全在我心里装着哪。上次我向田文镜说了张球的事,他要我拿出证据来。我说,时候不到,到了能说话的那一天,谁也阻挡不了!”胡期恒越说越来劲儿,说得唾沫四溅,面色通红,“田文镜是河南地面上的独夫,他是存心要把这里的官员们一网打尽啊!连他的几个师爷,都上我那里抱怨他,说‘我们东家昏了’。车铭,我说的有错没有?” 车铭心里有底,他只拣对自己有用的说:“大将军明鉴。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二十多号人,起因就是晁刘氏这个案子。他擅自革了我和胡期恒的职,说我们是‘私通僧尼,通同卖放’,还要让淫僧淫尼们去和官眷们对簿公堂。这不但有损官体,也不合大清律嘛。可他田文镜就是那么一尘不染吗?他的几个师爷。也都曾收受贿赂,过问官司。人们能不能就此推理说,他田某人自己不好出面,却让下面的人去包揽词讼呢?” 在一旁听着的刘墨林插言问:“田文镜此人我不大熟悉,假如你们所说是实,真是骇人听闻了。他这样做,图的是什么呢?” 车铭大声说:“刘大人,您真是一语中的!田文镜拿着通省官员不当人看,说穿了,是残刻,是急于敛钱去邀恩固宠。他这是得了‘官痨’、‘钱痨’!” 刘墨林笑了:“昔日仓颉造字而鬼哭,因为鬼不识字;周景铸钱而鬼笑,则是因为鬼爱钱。现今有人既识字而又爱官职、爱钱财的,那他死了以后,必定要化成吃人的厉鬼了。 一言出口,四座皆笑,连神情严肃的桑成鼎也绽开了笑脸。可是,年羹尧却不但没笑,还听得很认真、也很仔细。这次他进京,几次见到雍正皇上,都听他不住口地在夸赞田文镜。年羹尧还在怡亲王那里听说,如今邬思道也在田某人的幕府中做事。年羹尧想来想去,不论胡期恒和车铭有多大的怨气,自己也不能为了他们俩和田文镜脸。翻了脸,就和皇上唱了反调,也得罪了邬思道。那是不明智,也不划算的。想了一下,便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说归说,笑归笑,”田文镜此人做事认真,还是可取的嘛。现如今天下官员中肯认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着重他的也就是这一点。据你们所说,我以为,他自己还是清廉刚正的,只是受了小人的蒙蔽罢了。你们有苦尽可在我这里诉,但想扳倒田某人,恐怕还办不到。你们的话,我都要奏明当今的,皇上圣明烛照,自当有所处置。你们且耐心地等等,时机一到,朝廷就会有明文的。好了,总说田文镜的事,让人憋闷,说点别的吧。这次我进京、保了胡兄一本,大概他要调离河南;车大人呢,吏部的人和我通了气,也要调开。你们和田文镜闹得这么僵,我看挪个地方未必不是件好事。你们说是吗?” 胡期恒一听说让他离开河南,连忙称谢说:“大军门抬爱,胡某感之肺腑。河南这块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不知要调我们去哪里,大将军能否透个信儿?” “哦,车兄平调湖广,你嘛,大概要去四川当巡抚。不过,我的话不能作数,等圣旨下来,你们自会明白的。” 车铭一听这话可不高兴了。他和胡期恒之间,平常并不亲热,只不过为了和田文镜斗法,才联起手来。现在,胡某高升天府之国,而他却平调湖广,显然是年羹尧从中做了手脚。他心里有气,又不好明说。便抓住扣押臬司人质的事作:“下官多承大将军关照。离开河南对我来说,早就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不过,士可杀而不可侮。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人,就是不把我们俩看在眼里,这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此事,还请大将军从中周旋。” “对对对,车大人说得有理。我这就写札子,让田文镜马上放人。”说着,他命人取过笔墨来,不假思索地一挥而蹴,写完后,又略一审视,让桑成鼎在上边加盖了关防。刘墨林对这事却不能不管,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索要过来看时,只见那札子上写着: 大将军年,咨尔河南巡抚田文镜:晁刘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门公职人员,殊失鲁莽,甚骇视听!着即见令释放,秉公依律审理,此令! 刘墨林看罢一笑说道:“好,大将军一笔好字,令人钦佩!不过…学生以为,将军以军令去干预民政,似乎是有点不大合适吧?” 年羹尧想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参议,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怕什么?我节制着十一省军马,河南巡抚管着河南的军务,他不也是我的麾下吗?老胡,你们把它带回去交给田文镜好了。”说完,又恶狠狠地看了刘墨林一眼。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告诉刘墨林,以后少管本大将军的闲事! 年羹尧估计错了。刘墨林只是撂出这句话来,就埋头看他的书去了。年羹尧心里猛然一惊:嗯,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想起皇上再三叮嘱的那句话:一心办好军务,别的事不要多管。难道,皇上早就在忌讳我过多地插手民政了吗?一丝不安,掠过他的心头,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车铭和胡期恒不虚此行,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年羹尧发了话,虽说比不上圣旨,可也差不了多少。他跺跺脚十一省乱颤,就是京师的那些王公贵戚们,谁敢和年羹尧抗膀子?别看他田文镜刀枪不入、油盐不浸,军帖一下,他从此就别想在河南站稳脚步!只要臬司的人放出来,晁刘氏的案子就没法再审,它也就会成为一个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案、死案。 他们没在郑州多停,而是连夜骑马赶回了开封。胡期恒也不回他的臬司衙门了,准备就在车铭那里稍事休息,然后去拜会田文镜。先亮出年大将军手谕,要他马上放人,别的事情以后再说。他们想的倒是很好,可还没坐稳,车铭的钱粮师爷万祖铭就闯了进来,跺着脚埋怨说:“哎呀,东翁,你怎么才回来?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 车铭还没有缓过神来呢,忙问:“什么晚了一步?我怎么听不明白?” “咳,晁刘氏的案子已经审结了。前天晚上,田大人那里的师爷们就送来了信,叫我们想办法。可是,二位大人去了郑州,我们几个又上不了台盘。急得我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却又不敢声张。事情已闹到这一步,怕是想捂也捂不住了,可怎么收场呢?” 车铭冷笑一声说:“慌什么,不定是谁收不了场哪!去,叫衙门的师爷全来,待会儿我们一同去巡抚衙门。” “哎呀,他们要是能来,我还着什么急呢?他们…早就被田大人给扣下了!” “什么,什么?”胡期恒吓了一跳,“他田某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把藩司衙门的人也扣了?他凭什么这样做?” 万祖铭吞吞吐吐地说:“车大人临走时交代说,要我们藩司出几万银子,先买住晁刘氏撤回诉状。没了苦主,这官司还怎么打?这本是个釜底抽薪之计,用起来不费事的。可是,不知是那晁刘氏不愿意,还是我们派去的人没本事。去一个,没见回音;再去一个,还是不见回来。我觉得事情有些怪,便派老李头亲自去。我和他约好了,到天擦黑,他要是还不回来,就是出了事,我们这里好赶紧想办法。这不,大长一夜都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还不是出了事吗?我琢磨着,肯定是晁刘氏那娘儿们把我们卖了!” 胡期恒跺着脚说:“咳,亏你还是绍兴师爷,这大清律竟然一点都不懂!我的臬司衙门里有的是刑名师爷。你也该去请教一下嘛。这又不是闹家务纠纷的小事,哪能私和私了呢?” 车铭却不慌不忙地说:“老胡,你别怪他,这事是我定下的。我原来想,只要能撤掉晁刘氏的案子,就可一了百了的。现在我们不要乱了方寸,巡抚衙门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们一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车、胡二人来到巡抚衙门时,天才刚刚放亮。可是,开封府街面上,与往昔已是大不相同了。只见一街两巷,到处是警戒的兵士,持戈挺枪地在巡逻。空旷的巡抚衙门照壁旁,几十名官员,鹄立在仪门边,一个个心神不定,有的还在窃窃私议。车、胡二人下了马,冲衙役们问道:“这里出了什么大事吗?田中丞现在哪里?” “回藩台大人,今儿个田中丞要大出红差,人犯已经押到了。中丞爷现在签押房里,正和几位师爷说话呢。” 车铭平静地一笑又问:“哎,那里堆着那么多的柴草,是做什么用的?” “回大人,小的不知。这是昨儿个夜里,田中丞吩咐让预备下的。” 车铭看了看柴山,回头又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官员们,对胡期恒说:“好,咱们就去见识一下,看中丞大人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手段。” 田文镜一见他俩到来就说:“哦,车大人和胡大人来了,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晁刘氏一案,已于六天前审理终结。兄弟将案情直报进了上书房,皇上发下了六百里加急谕旨。请二位老兄先看看,今日在下就要依旨处决犯人了。” 车铭带着微笑,边看边说:“田大人雷厉风行,数年沉冤了结于一旦,实在让人钦佩…”他接过那封御批文书来,不料刚一例览,就笑不出来了。原来,那朱批上写道: 览奏不胜惊骇。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竟有此等怪事,真可与当年圣祖南巡时,伪朱三太子毗卢庙之事类比,令人毛骨悚然!即令该抚不必墨守成规,唯以昭天理、顺民心为准绳,速处极刑。堂堂省垣之下,出此丑事,法司衙门平日所干何事?着胡期恒明白回奏!晁刘氏告状三载,通省官员岂有不知之理?即着尔田文镜宣旨,全省官员皆降两级,罚俸半年。钦此! 可以看出,雍正皇上在写这份朱批时一定十分生气。那一笔龙飞凤舞的狂草,朱迹淋漓,一气呵成,语气之严厉,更是前所未见。车铭看了以后,又转给了胡期恒。胡期恒不看则已,一见皇上在这份朱批中,明白无误地点了他的名字,脸色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他颤抖着将朱批交还田文镜说:“请中丞具折先行禀报皇上,胡期恒知罪。但此中情由一言难尽,容下官回衙后,再细细地写成奏折,回奏皇上。” 车铭也没有想到,田文镜一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他心里慌乱,却又不甘就此服软。在椅子上略一欠身说道:“藩司衙门虽然不过问官司,但前任和现任的开封府尹都是从卑职那里派出的。万岁既已降旨问罪,卑职难辞其咎,自然也要具本奏明圣上的。不过,这件案子拖得太久了,牵连的官员也很多。如果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全都翻腾起来,怕是要引起官场轩然大波的。卑职日前见到年大将军时,他也十分关注这个案子。年大将军的意思是,穷治一下这两座黑庙,绥靖地方治安也就足矣。他特地让我们带来一份手谕,请抚台过目。”说着,把年羹尧的手令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田文镜看了,随手又转给几位师爷,自己却说:“年大将军节制十一省的军事,可是,却没有旨意要他过问法司民政啊。案子办到这种程度,我只能秉天理,循王法,而不能想到其它。不错,我这里是扣了臬司衙门的二十三名人犯。可他们都是有重大嫌疑的人,本抚既已全部缉拿,就必须并案处置。试问,他们早不拿人,晚不拿人,偏偏我准了晁刘氏状子的当天夜里,他们就去捉人,不问清怎么能行呢?再说,他们既没有我的宪令,又没有开封府的传票,私自抓人,岂不是胆大包天,目无国法?期恒兄既然今天也在这里,我正好请问一下:这些人半夜三更去抓人,是不是奉了你的令旨呢?” 胡期恒从见到皇上朱批后,心里早就发毛了。原来他还想揽过这事来,可现在又不敢伸头了。万一自己说的与衙役们对不上号,不也要“并案处置”吗?他干笑一声说:“田大人明鉴,出票拿人是巡捕们的事。他们只需在捉人前,和我的师爷们打个招呼就行。臬司有时一天要接十几个案子,我哪能管这些小事?巡抚衙门扣了臬司的人,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唔,这就好办了。今天要结案,我有几句心腹话想直言相告。我是朝廷特简的封疆大吏,受恩深重,自当勉力报效。所以,此案无论牵连到谁,也全要秉公循法处置。这二十三名人犯已经招供,他们确实连巡捕的牌票也没有的,因此绝不能轻纵!慢说年大将军无权干预此事,就有权我也不敢奉命!常言说得好,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哪,何况年大将军并不是皇上,更何况兄弟只能对朝廷负责!年大将军若有怪罪之处,全由我来承担好了。这一个多月来,我这巡抚衙门里除了河工之外,全衙上下,都是在熬审这些僧尼。有些事,关乎官场闺闼,真是丑得令人发呕。假如一定要在下抖落出来——”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车铭,长叹一声,突然停住不说了。 七十一回 雪沉冤巡抚动酷刑 焚元凶池鱼受诛连 这话音,这口气,这眼神,在场的人谁不明白?车铭原来还抱着很大希望,以为田文镜会看在年某的面子上,不再穷究这案子了。其实,臬司出了事,关他藩台什么?他所以要掺和进来,并且千方百计地要捂着、盖着,说白了,是为他自己的名声。他的几个姨太太都与尼姑们来往密切,万一,她们也与和尚勾搭成奸,那事情可就闹大发了。车铭大半生来,都是以“道学”、“君子”的面目出现的。假如一旦人们知道了真相,到处传说他的姨太太和贼秃有染,那不成了朝野哄传的笑话了吗?他的脸面何存?他还怎么在官场里混下去?此刻,听田文镜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他真比让人捉了奸还难受。什么大将军的谕旨,年羹尧的承诺,他全都顾不上了。 田文镜只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把气势汹汹的车铭镇住了。他不由得心中暗笑,哼,想和我掉猴儿,你们还嫩了点儿。他马上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说:“河南出了这么大的事,全省官员无不挂心。我和几位师爷再三商议,一定要成全诸位同僚的官体和面子。所以这场官司,从头到尾,都没有请二位大人和其余官员们来会审。我这样做,就是想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已经下令,所有尼僧与绅宦官员内眷们来往的事,关说人情的也好,勾搭成奸的也罢,片纸只字不许泄露。不管事情闹得多么淫秽不堪,也一律都要在案由中删除。这一点,烦请二位私下里和下边官吏们说清楚。让大家好生办差,不要再惹是生非。” 车铭听他这么一说,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不再说话了。胡期恒却不识趣,站起来一躬说道:“抚台既有此美意,年大将军的面子也是要紧的,何不一体成全?请大人将臬司被扣人员释放,交由卑职自行处置好吗?” 很显然,他这个要求太过分、也太不自量了。田文镜不屑地一笑,向在座的师爷回头示意,说了声:“该升堂了。”就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姚捷抢先一步,走出签押房,一声高喊:“放炮,田中丞升堂了!” 胡期恒一股怒火窜上心头,他恨死了田某,也恼恨车铭。心想,你怎么不说话呢?难道你怕了田某人,想装乌龟吗?车铭心里明白,附在他耳边小声说:“胡兄,你没看见,他姓田的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此时再争还有什么用。且等等,看他怎样结案。要是真让人下不了台,就叫你们钱师爷把他的四个师爷全都咬出来!” 胡期恒咬牙切齿地说:“放心,我饶不了他。还有那个张球哪!” 府门外三声号炮响起,巡抚衙门正堂豁然洞开。三班六房执事衙役们,衣帽整齐地集合在堂口。见田文镜和两位大人走了过来,低吼一声:“噢——”就依序按班站定。衙门口站着的大小官员,也全都恭候在堂下。三通堂鼓响过,田文镜稳步出堂,在居中“明镜高悬”匾额下就座。两旁公案边,则坐着藩、臬两司大员车铭和胡期恒。一时间,这里庄严肃穆,咳喘不闻。 这是件历时三年久拖不决的大案,事涉一庙一庵的和尚尼姑,三十条人命。所以,比起广东的一案九命更是轰动。一听说抚台衙门今天要了结此案,开封全城百姓奔走相告,真是人人关注,个个动心。刹时间,倾城出动,万人空巷。今天是六月初六,天已进伏,正是大火流金的季节。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一轮白日,晒得大地焦热滚烫。几千百姓远远站在抚衙门前,挤过来,拥过去,谁不想亲眼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稀罕?开封城门领马家化,又要维持治安,又要看守人犯,早就累得汗透重衣了。听见堂鼓声响,他连忙告诉衙役们:“给我拦住人群,不准靠近。有踏过石灰线的,就给我用鞭子狠抽!”他自己却大步流星地进到大堂,行了参见大礼后说:“启禀中丞,外边看热闹的人太多,有的已经被晒昏了。卑职不能在这里站班侍候,请大人鉴谅。” 田文镜说了一声:“难为你了,你去吧。”说完,他突然转过脸来,“啪”地一拍惊堂木,断喝一声:“带人犯!” “扎!” 儿十个戈什哈轰然一声,带着七个和尚、二十三名尼姑铁锁银铛地进来。这些僧尼们,不知过了多少次堂,也不知受了多少酷刑,瘸的瘸,拐的拐,一个个面无血色,半死不活地委顿在地下。他们衣衫褴缕,早已不能遮体,头发长出二寸多长,汗污血渍,浊臭不堪。有的尚且能跪,有的却连趴都趴不住了。车铭眼睛往下一瞟,里头还确实有几个面熟的,虽然叫不出名字,可也是自己府上的常客。他心中一阵哆嗦,却不敢与他们照面,更不敢说话。此时,只听田文镜吩咐一声:“姚师爷,你来宣示他们的罪行。” “是。”姚捷答应一声,便从案头接过一份长长的折子念了起来。三十名待决囚犯的姓名、年龄、籍贯、案由,足足有两万多字。这些,都经巡抚衙门各司厅核审过多次,又由田文镜亲自结撰写成的。不过,姚捷的神色看来却有些恍惚。他强打精神,念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念完。让胡期恒觉得放心的是,从头到尾,臬司衙门被扣的人,果然一字也没有提及。 终于,犯由宣读完了。田文镜黑着脸问:“觉空,你是首恶,勾通白衣庵尼姑的是你,杀害人命的首凶也是你——嗯,还有静慈,你们都说说,刚才念的犯由可有冤屈之处?” 觉空还不到四十岁,眉清目秀,面目慈祥,身上的衣服收拾得很是整洁。除了须发有点零乱之外,简直没有一点凶神恶煞的样子,更不像传说中的黑庙和尚。他听到问话,上前跪了一步说:“回大老爷的话。犯由事实并无出入,但此事皆小僧一人所为,与静慈等女流之辈无干。她们也没有参与杀人之事,请大老爷留意。” 田文镜含着微笑用调侃的口气说:“哦,这么说来,你倒是很仗义,也很多情的了。放心,本抚会成全你们的。”他回过头来又问静慈,“你呢,有什么分辩之处吗?” 静慈却早就浑身筛糠一样地发抖了。她口齿含混地说:“老尼无言可说…只求速死…” 田文镜咬着牙狞笑说:“嘿嘿嘿嘿…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本抚向有好生之德,但也相信佛家说的轮回报应。常言说,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一切都报!似尔等如此作恶,岂有不报之理。至于你们之间有什么私房话,等见了佛祖,再去好好地说吧。”他突然把惊堂本一拍,“啪”的一声,震得满屋的人无不变色:“将觉空、静慈两人绑在一起,架上柴山。待本抚亲自举火,送他们二人去见西天佛祖;其余淫僧、淫尼一律枭首示众!” 按大清律,最重的刑罚是凌迟,往下依次有腰斩、斩立决、绞立决等等。田文镜今天居然要火焚活人,满堂的人们,一听这话全都惊呆了。车铭到现在才明白府门前那柴山的用途,更是惊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看看胡期恒,这位执掌法司大权的人,也同样是目瞪口呆,血色全无。田文镜看见大家都呆住不动,不由得怒火中烧,他顺手从签筒里拔出一根火签来掼了下去,怒斥一声:“愣什么?还不与我动手!” “扎!” “慢!”觉空和尚突然一声大叫,他止住衙役们,又对姚捷说:“姚师爷,还有吴师爷、张师爷!你们是怎样答应我的?先缓决,再减刑,这不是你们说的吗?你们这话还算不算数?” 这一下变起仓促,不禁满堂哗然,田文镜自己也是吃了一惊。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了几个师爷一眼,见除了毕镇远之外,吴凤阁、姚捷和张云程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了。过了一会儿,吴凤阁明白过来,才强打精神叫着:“你你你,你是含血喷人…”可是,他不小心用力过大,竟把眼镜腿都掰断了。 田文镜嘿然冷笑一声说:“吴老先生,看来,你的眼镜腿太不结实了吧?” “是啊是啊…啊,不不不,这些死囚,竟敢如此胡咬乱攀…他们简直罪不容诛…他们…”吴凤阁语无伦次地说着。 胡期恒见到这情景,真是十二分的惬意。好,真正是好!你田某人把事情做得过了头,逼得犯人自己出面告发了你的师爷,正好应了你刚才那“报应不爽”的话。他把身子向后一靠说:“中丞大人,眼下案情有变哪。事情既然牵连到三位师爷,依律就应该停决再审。大人你看,是不是可以和敝衙门被扣的人役‘并案处置’呀?” 田文镜没有理他这个碴儿,却把凶狠的目光直盯着姚捷说:“姚师爷,我平日待你不错,今天还可以再放你一马。此刻,你老实说出原委来,我就可按自首处置。不然的话,按胡大人的办法,你们几个恐怕绝无生理。你看,怎么办才更好些呢?” 姚捷从极度惊慌中回过神来,抗声答道:“大人,请不要被凶犯的伎俩所迷。人犯要规避刑法,在受刑之前胡乱攀咬,这事儿早就常见不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觉空竟是如此狡狠毒辣。我没有收受一丝贿赂,连凤老和云程兄我也敢保。我们都是跟着大人您审理案子的,哪能和他们通同作弊呢?” 田文镜此刻非常冷静。他知道,事情一旦搅闹下去,就又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案。不但今日处决人犯的事情要黄,还不定又会凭空生出多少是非哪!胡期恒不是已在吵吵着,要他放了臬司的人吗?车铭能善罢干休吗?他咬咬牙,狠狠心,决定先杀了几个贼秃再说。便傲然地一笑说道:“你们都别在这里瞎闹,各人自有各人的一本账,本抚绝不会置之不问的。觉空,方才我已经说过,善恶有报,只在今日。你们的罪过既然已经审定,还是今天了断最好。等你们的事情完了,我再回过头来处置几位师爷的事。来人,把这一干人犯与我架出去!” 衙役们一听这话,不敢怠慢。他们一拥而上,把三十名死囚绑的绑,架的架,推的推,拖的拖,全都服侍好了。几名戈什哈抱来了一捆亡命牌,码放在案头上。田文镜嘴角上吊着阴狠狠的微笑,掂起沾满朱砂的大笔,在犯由牌上排头抹过。这殷红似血、淋漓欲滴的处决令,将把罪行昭彰,死有余辜的淫僧、淫尼们推往断头台! 戈什哈们一拥而上,将亡命旗一一插到犯人脖子后面,又推出了大堂。田文镜松了口气,兴奋地说道:“今日我田某不负皇上圣望,总算给开封百姓除了戾气。庙堂之上,圣心欢快;街衢之内,万民庆贺;就是西天佛祖,见到我替他清理了佛门败类,又岂肯不让我享升天之乐?走,车、胡二位大人,跟着在下监刑去!”他回过头来,又吩咐一声:“去,知会巡捕房,把三位师爷安置好了。告诉他们,不准虐待,但也不许几位师爷们串供!” 胡期恒和车铭哪还能说出话来?只好紧跟着田文镜走向门外。抚衙外面,早已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挤挤轧轧的嚣闹声,被别人踩疼了的叫骂声,热昏了亲人的求救声…此起彼伏,乱成了一锅粥!但无论怎样混乱,人们还是看清了抚衙里走出的监刑大人,和他们身后的六十名戈什哈。这些人的胁下,夹着三十名头插亡命旗标的死囚,疾趋而出,引起一阵更大的騒动。围观的人群全都挤上前去,谁不想看看这些僧尼是什么样子啊。开封城门领马家化可真是急了,这是法场啊,哪能乱成这样?他不顾官体威仪,也不讲乡亲情面了。把发辫在脖子上一盘,就指挥着手下人等大打出手。口中还不住地叫着:“都往后退,退出白灰线外…用鞭子抽呀!谁往前挤,就抽他娘的!” 田文镜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巡抚衙门的大纛旗杆下,一声怒喝:“把觉空、静慈拖到这边来!” “扎!” “把其余的人犯押在铁栏杆前!” “扎!” 眼见到这个阵势,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了。人们全都在等着那不同寻常的时刻,也在等着听巡抚大人的训示。可是,田文镜却只是轻轻他说了两个字:“行刑!” 可就是这两个字,却如天崩地裂一样,引发了震憾人心的三声大炮。铁栏杆开处,一队黑衣红带、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走了出来。他们迅速地走到犯人身后,拧住这些死囚,极其纯熟地在犯人膝窝处一踹,趁着他们下跪的当口,抡起大刀就劈了下去。然后猛蹬一脚,又把囚犯踢出,自己却闪身离开。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干净漂亮,没有一丝地拖泥带水,此时再往下看,地上滚动着的已是二十八颗血淋淋的人头了!时当正午,阳气最盛,人头落地后,一腔热血,激箭般地冲射而出,呛人耳目,连衙门前边的石狮子上,都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此情此景,别说百姓们从未见过,就是当了不知多少任监刑官的胡期恒也看呆了。他真佩服田文镜的胆量和凶狠,也真不明白,他怎么敢一下子就杀掉了二十八个人! 田文镜却没功夫想这么多,他又是一声令下:“把觉空和静慈这一对首犯,架上柴山!本抚要亲手点火,把他们送上西天!” 觉空和静慈二人早就瘫成一堆烂泥了,巡抚衙门的戈什哈们也没干过这差使呀!上来了四五个人,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这两个绑在一起的死囚拖到柴垛上。田文镜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昔日东林有诗曰:‘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抛处血斑斑’。年大将军为定边疆,曾杀人十万,我田文镜为了豫省百姓,又岂敢落后!”说罢,他手举火把,撩袍捋袖,大步走向了柴山。 挤在这里观刑的人成千上万,全都被这从未见过的场景镇住了。偌大的广场上,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偶而,远处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啼,更增加了这浓重的肃杀气氛。田文镜高举火把,口中念偈道: 嗟尔二师,四大皆空。 今日西去,吾其送行。 此世作恶,此世报应。 来世作恶,莫逢文镜! 咄!纵有千般孽障深, 一火焚去真干净! 说罢,将火把投向柴山。那柴山上早就浇满了清油,在烈日炎炎之下,见火即着。只听“嘭”地一声,马上便烈焰冲天,刮刮杂杂、哔哔剥剥地烧了起来。觉空和静慈两人,身陷这座人造的火焰山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略一挣扎,不移时,便化作了一堆焦炭。 田文镜一直笑着站在那里,眼看着烟消火尽,人散场空,才从容地回到府衙。开封府的大小官员们,今天算是见识了这位巡抚大人的手段,一个个心惊肉跳,手脚冰凉。 一见田文镜走过,全都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田文镜却仍是带着微笑说:“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哪!” 巡抚大人再次升堂,头一件事,便问到了胡期恒:“胡大人,你衙门的那些人,怎么处置呀?” 此时的胡期恒还敢再说什么,他规规矩矩地回答说:“回抚台,一切全凭中丞裁度。不过,此事,既然牵连到敝衙,卑职是理应回避的。” 车铭知道,田文镜今天把事情作得太绝了,一定会引起朝野轰动。他巴不得看着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呢,便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胡大人,你别忘了,还有抚台衙门的几位师爷,也在此案之中。难道,你想让中丞也回避吗?” 田文镜岂能不知车铭这话中的含意,却既不作解释,也不于理采地付之一笑。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的毕镇远问:“毕老夫子,看来只有你一人出污泥而不染了,是吗?” 毕镇远却回答说:“不,中丞大人,你这话说错了!” 七十二回 不吃黑就是好师爷 说假话岂能骗皇上 处决了三十名淫僧、淫尼,田文镜回到府衙就着手了结几位师爷的事。可是,他刚以嘲讽的口气说到,“你毕老夫子是出污泥而不染”,就被那个老油子毕镇远给堵了回来。毕镇远不慌不忙地说:“中丞大人,你说得不对,也错看了我毕某。若说一尘不染,天下之大,恐怕还找不到这样的师爷。我没有被牵连进去的原因,只是遵从祖训罢了。我们家代代都有人当师爷,祖传的秘诀却只有四个字:‘三不吃黑’,如此而已。” 田文镜愣住了:“敢问:何谓三不吃黑?” “谋逆案不吃黑;人命案不吃黑;离散骨肉案子也不吃黑。”毕镇远一字一板地回答,“在这三种案子里伸手捞钱,不但容易败露,容易被人寻仇,而且也昧良心、祸子孙。师爷是在官场里混的,要吃,就只能吃官场。我不是不要钱,只是不要那种不明不白的钱。我从官员们得的不义之财里,盘剥出一份来,就不会出事。就算事发,还有当官的在前边顶着,了不起,也不过卷铺盖回家就是了。有了这‘三不吃黑’,我毕家从明洪武年到如今,三百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官司。所以,你田大人虽然风骨很硬,可我还是泰然自若。姚捷和吴凤阁刚才托人带话给我说,他们全都认罪。我觉得他们也不是没本事,而是不懂规矩才栽了的。” 听了毕镇远这话,三位大员不禁面面相觑,全都呆在那里了。田文镜今天确实是下了狠心,不管此事牵连到谁,他也一个全不放过。觉空刚揭出几位师爷时,他就想到了昔日况钟的故事,他恨不得也像况钟那样,把犯事的师爷当堂摔死,然后再狠狠地治治臬司衙门的人,趁机扳倒胡期恒,压服车铭。这样,他自己就可扬威中原,一举成为雍朝的中流砥柱。可是,毕镇远的话却把他打动了。田文镜也是混迹官场大半生的人了,里面的情景污浊到何种程度,他全都门儿清。百姓们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就说打官司吧,哪个衙门的堂口上没有挂着“明镜高悬”的大匾,可有几个做官的是真正清白的?哪个衙门里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非把两头都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罢手?看来,想要让所有的官员们,一个个清如水,明如镜,竟是一厢情愿,水中捞月!他反复沉吟了好久,才心事沉重地说:“唉——跟我的几位师爷,原来也都是想要办好晁刘氏这件案子的。可是到了后来,却一个个地变卦了。从一定要严办,变成要求缓办。我还以为他们是为我着想呢,哪知,这里头还藏着这么大的一篇!” 在一旁的车铭笑了:“中丞大人不知,主张严办时,是为了抬高价码,向人要钱;钱要足要够了,才又要缓办的。毕老夫子,我说得对吗?” 毕镇远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面对这种情景,不由得田文镜不改变初衷。他看了一眼车铭和胡期恒说:“二位大人,臬司衙门的人不奉宪命擅自弄权,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我这里的姚捷、吴凤阁、张云程等,个个都是刁赖讼棍。他们借案由从中渔利,也实在可恨。但我原来就说过,官场之事,不要做得太过分,得放手时且放手,对他们就不要重处了。来人!” “扎!” “将本衙三名恶棍和臬司犯纪人员,押了下去,绑在刚才处决犯人的铁栏杆上,枷号示众三日!吴凤阁等罪行昭著,追赃之后,逐回原籍!” “扎!” 戈什哈们答应一声,分头去带人犯。田文镜向毕镇远说:“毕老夫子,我有一言奉告:过去的事情,不论你说的是不是实情,我都不再追究。你的年金,从即日起,增加到三千。我明人不说暗话,邬师爷与我有恩,你不能和他攀比。但从今之后,非义之财,你一文也不要取。我自己一心要做个好官,你得成全我。你能如此,则我们就长远相处;否则的话,请你另投明主,我绝不拦你。” 车铭和胡期恒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田文镜已经端起了茶杯,说了声“道乏”,就站起身来了。好嘛,逐客令一下,他们不走也得走了。 按道理,这件轰动朝野,又是奉了朱批谕旨办理的案子,一有结果,就应该具折向皇上奏明的。可是,张廷玉却先看到了车铭和胡期恒二人的奏折。他们俩在奏折里都做了自劾,先说了自己的失察之罪,又请求朝廷给予处分。不过,他们俩却又异口同声地告状。他们揭发了田文镜如何专横跋扈,欺压同僚;如何任用匪人,残忍刻毒的种种情事。说豫省绪绅们听说田中丞要实行“官绅一体纳粮”,都“惶惶然不能宁处”;说河南百姓“谈田而色变,纷纷变卖庄园,要弃农南下经商”,“如此下去,明年岁计实堪忧虑”;说“河南官员不畏朝廷之法,而视田某如蛇蝎,皆有退官归隐之志。”这两篇奏折,都写得洋洋洒洒,淋漓尽致;也都把田文镜描绘成了十恶不赦的凶神恶煞。 张廷玉心中有数,他没有急于报告皇上,而是把两份奏折全压到了自己手里。他想等一等,看看田文镜自己怎么说这件事。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田文镜的奏折,却直到六月下旬才来到京城。而且,田文镜在这封奏折中,连篇累犊的只说案子,不谈其它。对使用非刑火烧僧尼之举,他说“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奸人,挽回颓风;非如此,不能上慰圣躬爱养良善、惩暴除奸之至意。”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官场对晁刘氏一案的看法等等,竟连一字也没有提到。张廷玉想来想去,觉得此事自己不便作主,便整理好案情节略,又附上三个人的奏折原件,一同带进大内请见皇上。 侍卫张五哥今日当值,见张廷玉进来,连忙迎上前去。张廷玉问:“皇上用过早膳没有?还在批阅奏章吗?” “回中堂,方先生从畅春园过来了。他说十三爷病体见好,皇上听了很高兴,正在和方先生说话。还有一个官员在谈事,好像皇上很生气。哦,图里琛刚从奉天回来,也在里面。” 张廷玉知道,图里琛专为皇上料理宗室内务之事。他从奉天回来,必定是见过十六爷允礼和十四爷允禵了。张廷玉不想掺和皇上和兄弟之间的事情,那里面的公仇私怨也都是说不清的。便说:“哦,既然如此,我就先不进去了,好在我手中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会儿皇上见完了人,你派太监到上书房去知会我一声好了。” 可是,他们在外边的说话声,已经被皇上听见,他在里面叫上了:“是廷玉吗?进来说话吧。” 张廷玉进来时,一眼就瞧见皇上和方先生坐着,图里琛站在下边,还有一个官员却跪在地下挨训。张廷玉知道,此人名叫黄立本,现任的台湾知府,是前几天才进京述职的。张廷玉叩安以后对皇上说:“听说十三爷身子大安,皇上高兴,臣也是十分欢快。” 雍正皇上说:“有高兴的事,就也有让人不痛快的事。比如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他想乘着朕高兴,来为他的母亲请求旌表。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朕岂能拿着国家典礼随意赏人?当初委你任台湾知府时,朕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能叫台湾粮食自给,朕就封赏你的母亲,你做到了吗?” 黄立本却说:“回皇上,臣并非冒功请赏。福建藩库里今年没拨给我们一两粮食,这是有案可查的…” “是吗?”雍正一口截断他的话:“这世上的人,大概只有你最聪明。你以为除你之外,朕就不能知道事情真相了?朕要的是真正的自给有余,而绝不会只听你的一面之辞。朕问你,海禁已经封了,你竟敢私自用大陆的葯材去和红毛国作贸易,换来钱再从彰州买粮运往台湾,这事有也没有?” 黄立本无言可对了。 雍正却厉言厉色地说:“朕曾对你寄予厚望,也相信你能在台湾替朕分担忧患。可是,朕却没有想到,你会捏造假政绩来哄朕。你这样做,其实是在欺朕,是在沽名钓誉,是标榜伪孝,懂吗?你用这样的心肠事主,早晚有一天要栽跟斗,说不定还会连累了你母亲哪。不过,要说起你治理台湾,也还是有功劳的。所以朕就不予处分了,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黄立本没有想到,台湾地处边域,远离京城,皇上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呢?他不敢为自己辩解了:“是是是。奴才明白,奴才不敢再说假话。” 黄立本连声答应,叩头起身就要回去,却又被皇上叫住了:“回来!朕还要告诉你,重农轻商,也是君子和小人的分野。你这次回去,要把劝农垦荒当作要务,贸易为次。你是个清廉的官吏,而且,治理台湾也确实有成绩,台湾的岁入每年都有所增加嘛。所以,福建巡抚请求为你加两级,朕也准了。朕这样做,就是要让你明白,你对了,朕不掩你的功;你要说假话来骗朕,朕也绝不宽容迁就。去吧!” 张廷玉看着黄立本走远了,才把河南三司的表章呈了上去说:“臣因为要等田文镜的折子,所以晚了几天。现在他们都有了回报,才恭呈御览。晁刘氏一案之前,皇上就有旨意说,要调胡期恒任四川巡抚,车铭调湖广任布政使。臣请旨,要不要吏部立即下票拟?” 雍正没有说话,他在埋头看着河南来的折子。信口问道:“图里琛,你今年三十岁了吧?” 图里琛忙答道:“回皇上,奴才今年犬马齿三十二岁了。” “哦,有了正室夫人吗?” “原来有的,去年害热病死了。” 雍正放下手中的奏章,又看了一眼方苞说:“嗯,朕想作主赐你一桩婚姻。为这件事,朕想了很久了,看来竟是你才能配得。朕先头请方先生看了你们的八字,都是十分相合的,现在想问你愿意不愿意?” 图里琛连忙双膝跪倒磕头:“回皇上,奴才妻子亡故尚未经年,尸骨未寒,再迎新人,似乎于心不忍。但君父有赐,焉敢推辞…奴才不知皇上赐婚…是哪家女子?” 雍正一听这话笑了:“哦,朕听出来了,你心里还是愿意的嘛,朕取的就是你这份儿心。不过你答应得太快了,难道就不怕朕变了主意吗?”见图里琛惶惶恐恐的样子,雍正开怀畅笑,“哈哈哈哈…你听人说过去年朕选秀女的事吗?朕当时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子,也答应为他选一个好夫婿的。可是,要在满朝臣子中,找一位文武全材的人,谈何容易!想来想去的,就是你还比较合适。此女知书明礼,长相也看得过去,只是出身寒微了一些。朕已传旨给内务府,将她认作义女了,排行六格格。怎么样,不委屈你吧?” 张廷玉想起来了,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上年选秀女时,敢于抗旨的福阿广的女儿明秀。令他感到惊异的是,当时皇上只不过是随口的一句闲话,想不到竟说到做到,还专门请了方先生来批八字。他不禁笑着说:“皇上今天要是不说,臣早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那天没有记档,又是件小事,皇上竟记在心上,真让人感动。福阿广氏既然进位格格,图里琛以臣尚主,就是额驸,理应晋升为一等待卫。” 方苞在一旁说:“此事有关圣德,礼部不记档是失职的。别说这是件大好事,就是朝政阙失之处该记档还是要记的。不然,后世子孙,怎能知道哪些应该做,哪些不该做呢?” 雍正笑着说:“对对对,就是这话。图里琛,你且跪安。六格格今天已经进宫来了,这会儿大概正在你主子娘娘那里谢恩。下午,你到宫里给皇后请安,皇后有什么懿旨,你照办就是了。” “扎!” 图里琛叩头谢恩,退了下去。雍正这才对张廷玉说:“好了,该说胡期恒和车铭的事了。你大概不知道,这几天下边呈上来的密折中,说什么的全有,说谁坏的也全有,却就是没有一个好人!连朕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谁是忠臣,而谁是在欺君。朕知道,欺君的人一定是有的,眼下尚未败露罢了。廷玉,还是朕与你们约定的,有什么,你就只管说什么,不要有顾忌,也不要避讳。你说出来,朕自会判断谁是谁非的。” 张廷玉鼓起勇气说:“臣其实也和皇上一样,并没有亲临实地去考察。臣有个门生,叫马家化,现当着开封的城门领。他给臣来信中说了个笑话,全是民间俚语,十分粗俗。我说出来博皇上一笑:抚藩臬,三驾车,各拉各的套;三台司,三把号,各吹各的调;田车胡,三个人,各撒各的尿。这话说得虽然难听,却道明了河南的实情…” 雍正和方苞两人,平日一向是严肃的,听了这话,也不觉一笑。门口站着的小太监们,却捂着嘴笑个不停。雍正马上沉下了脸斥责说:“大臣们在这里议事,你们这是什么样子?都与朕退了出去!廷玉,你还接着说。” “是。据臣从一旁看来,田文镜还是一心一意办事的。不过,他这人行事,向来是求功邀恩之心太切,所以才操之过急,也落下了苛刻、残酷的名声。他想在一夜之间,就把开封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是不可能的。马家化在给我的信中还说,田文镜用刑极其惨酷。尼姑中有的当然是罪有应得,但有的却显然是量刑过重了。”说完,他小心地看了雍正一眼。 方苞问:“马家化怎么知道这案子有冤枉的?到底冤杀了几人?” “白衣庵分着前院和后院,前院有几个小尼姑在应付门面,后院才是尼姑们居住的地方。**之事间或有之,并不是人人有份儿:有的虽然**,却没有参与杀人。据说其中还有两个是石女,恐怕连**也说不上。最大的罪名,也不过是知情不报而已。这样的罪,仗责二十也就足矣,全部杀头,似乎是过苛了一些。田文镜一片报效之心,又因自己资望不足,急于立威,才作得过火了。他不像胡期恒和车铭,那两位手里有权,身后有人,怎么能和田文镜通力合作?胡期恒的折子后面,还附有一份张球的受贿单子,显然是要和田某拼到底的意思。臣以为,既然人头已经落地,就是让他们打御前官司,死过的人也不能活了。再闹下去,与朝廷没有什么好处,也永远没法说清。因此臣想,还是依照皇上的原意,把他们调开也就是了。” 七十三回 运匠心密谋除奸事 吹凉风盼望揭帖来 雍正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在沉思着。过了好久,他才问:“方先生,你看呢?” 方苞也像正在想着什么,他没有马上说话,但一开口,便是惊人的一笔:“皇上,据臣愚见,车铭是廉亲王的人,胡期恒是年羹尧的人,而田文镜则又是朝廷的人。河南的这汪水,就是一面镜子啊!上次邬思道来京时,我们曾几次彻夜长谈。邬先生的见地深远,使方某获益良多。他有句话很值得深思: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 张廷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在心里掂算着: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 方苞说,河南这汪水是一面镜子,而邬思道对朝局的分析更是一针见血、震聋发聩。张廷玉一听“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这话,就在心里掂算上了。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方苞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廷玉却十分清楚:河南的这面“镜子”,映照的不是“癣疥之疾”,却是他们背后的两派、两党。八爷和年羹尧这两个人,结党作祸,才是“心腹之患。”他们都犯着“圣忌”,而且已经到了不可调和、不治不行的地步了!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地做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张廷玉和邬思道、方苞不同。他不能像方苞和邬思道那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是宰相,他只能正大光明地摆平朝局,襄赞皇上以法依理来治理天下。何时除掉年羹尧和八爷,那是皇上的事;或者说,是方苞和邬思道向皇上进言的事。这些,他都不便参与,而只能处置摆到明面上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向皇上建议说:“臣以为,车、胡二人调开河南还是应该的,但让胡期恒越级晋升四川巡抚却似乎不妥。杨名时的云南布政使出缺,让他补上倒很好。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雍正略一思忖后说:“好,就是这样吧。胡期恒是升职,让他到部引见以后再到云南。廷玉,你拟旨表彰一下田文镜,要写上这样几句话:嗯——此举结数年不结之巨案,扫省垣阴霾乖戾之邪气,快豫省百姓望吏治清平之宏愿…你告诉他,只管猛做下去。如今的天下,只患无猛,不患无宽!”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却被雍正留住了:“哎,这也不是什么急事,你不必忙着走嘛。朕还有事要和你们商议一下。” 张廷玉留下了,可是,雍正却回身来到窗前,默默不语地盯着外边的景致出神。张廷玉敏感地觉察到,皇上似乎是心事沉重,十分压抑。过了很长时间,雍正才转过身来,吩咐太监:“你们全都退出去!” 张廷玉和方苞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意识到皇上将要有重要密谕。雍正盯着张廷玉问:“廷玉,你在外边办事,知道的情形比朕和方先生多。有人说,朕这个皇帝比先帝难侍候,这话有吗?你要向朕说实话。” 张廷玉心里一沉,这样的话,外边早就在风传了。尽管他知道皇上的性子苛刻,但他更知道皇上的耳目灵通。所以,他不敢隐瞒,而只能实话实说:“回皇上,这话是有的。皇上严毅刚决,不苟言笑,这一点与先帝是有不同。官场中一向有个陋习,就是揣摩逢迎,投上所好。皇上的心思,他们无从揣摩,就会有一些不经之谈。” 雍正摇摇头说:“恐怕还不止这些。‘抄家皇帝’,‘强盗皇帝’,‘打富济贫皇帝’,这些话也都是有的。是吗?” 张廷玉不敢接口,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苞在一旁说:“皇上,据臣所知,有这些话不假,可也有一些很能体贴圣恩的话。舆论不一,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请皇上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 雍正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说:“不不不,朕并不为此懊丧。因为朕知道,恨朕的其实只有三种人:想夺大位的恨朕,因为位子已被朕坐了;贪官墨吏恨朕,因为朕诛杀查抄他们毫不手软;绪绅豪强们恨朕,则是因朕不许他们鱼肉乡里。有件事别人或许不知,张廷玉心里应该清楚。朕问你,先帝驾崩时,库存的银子是多少?” “回万岁,七百万两。” “现在呢?” “五千万两。” “着啊!这五千万两银子都是来自贪官,而并非敲骨吸髓取自于民;这五千万两银子也都入了国库,并没有拨进内库来修宫造苑!所以,朕心里有数,恨朕的人只是少数。这些人,朕不能不得罪,也不怕得罪他们!”雍正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五千万,五千万哪!能保住这个数就很能做些事情了。河道可修,饥馑可赈,兵事可备——我胤祯上可对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百姓!”他仰望殿顶,十分激动地说着,好像要一吐心中的块垒。 张廷玉知道,皇上此时此刻,一定有说不出来的苦闷。他上前去叫了一声:“万岁…” 雍正将手一摆,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朕要做的事情,从来是一干到底,绝不始张而终弛的!无论是宗室内亲,也无论是显贵权要,谁阻了朕的脚步,朕就绝不容他!朕意已决,要马上下手,拔掉年羹尧这颗钉子!” 张廷玉知道,年羹尧确实是朝廷上的一颗钉子,雍正也早就想要拔掉他了。但今日皇上亲口说出这话来,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定了一下神,思忖再三才皱着眉头说:“年羹尧居功自傲,妨碍政务,这都是明摆着的。但他刚刚立了大功,又封爵进位,极邀圣眷,这也是实情。骤然降罪,不但他本人不服,而且容易为小人启端寻衅。一旦搅乱了朝局,善后之事,就极其难办。请万岁三思——依臣看,不如先缓迟数年,放一放,凉一凉。在这个时间里,臣设法明升暗降,先剥掉他的兵权,再徐徐而图。这样做虽然慢了一些,却可保局势稳定。” 雍正没有马上说话,方苞却说:“廷玉之见,不无道理。但实不相瞒,万岁做此决走,曾经先征询过我和邬先生的意见。我们俩不在局中,说话自然不像你那样负责。也许有考虑不周之处,仅供皇上参酌而已。但年羹尧骄横拔扈,他势力膨胀之快,数年后会是个什么样子,真是让人难以逆料。他插手河南,田文镜改革吏治就做不下去;他插手江浙,李卫要有所更张就得悄悄地干;他插手广东,孔毓徇就什么也干不成。”方苞停了下来,看了看张廷玉又说,“孔毓徇此人你是知道的,他是圣人后裔,当年圣祖去曲阜时,他还敢拒开中门呢。可现在广东一门九命的案子,他就束手无策,昭雪不了!今日我们在此,是向皇上密陈建议。假定数年之后,年羹尧与八爷合流,廷玉你内掣于议政亲王的威权之下,外囿于年大将军的重兵之中,请问,你将何以自处,能保住自己的相位吗?” “廷玉呀,方先生所说,也全是朕的心里话。朕已经四十八岁了,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哪,不能再等了,眼下能控制军队又靠得住的人,只有怡亲王。可是,你瞧他那身子骨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许多事你想办都不能办!允禩夺位之心至今不死,舅舅又是个不明不白的人。朕得到密报,有人已在年的军中活动,据说此人与老八还有瓜葛。廷玉你把这些连起来好好想想,该不该立即动手?再说,朕眼下并不想要了年羹尧的命,而只是想解掉他的军职。他只要能安份守己,朕也可保他终身禄命。马齐老了,方先生是位白衣书生,朕只能靠你,朕对你寄着厚望啊!” 张廷玉知道皇上的心思,但他更知道,要拿掉年羹尧却不是说句话就能办好的事。思忖了好久他才说:“臣遵旨。但不知皇上要臣怎样做?” 雍正边思忖边说:“今日下午,朕就召见图里琛,让他带着诏书去西宁,调年羹尧改任杭州将军,图里琛现在已是额附了,干这差事还是适宜的。” 张廷玉心想,啊,怪不得皇上急着要把明秀许配图里琛,原来是要用他来对付年羹尧。皇上的这个打算,也一定和方苞商量过。看来,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但依图里琛的身份、地位和实力,硬要和年羹尧抗衡,他能得心应手吗? 方苞见张廷玉面带犹豫,便在一旁说:“图里琛忠于皇上,他干这事最合适。年羹尧如果奉诏,万事全休;假如他敢抗拒,就在岳钟麒大营里设宴,一举而擒之。” 张廷玉一听这话可急了:“方先生,你怎么能给皇上出这个主意?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能照搬古书,或者像是演戏那样?这是太平世界,法统严密之时呀,怎么能学赵匡胤那样,来个‘杯酒释兵权’?我问你,年羹尧如果既不奉诏又不赴宴怎么办?年的部将们不服又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年手中有十万大军,而岳钟麒却只有一万人?你知不知道,九爷现在就在年某军中,这一逼不是要逼出大乱子吗?” 他这一连串的反问,一环紧扣一环,把雍正皇帝和方苞全都问得愣住了。过了很长时间,方苞才垂下眼皮自失地一笑说:“廷玉,你责备的全对,是我把事情想左了,想急了。看来,我这个不知兵的白面书生,还真是经不了大阵仗。” 雍正也笑着说:“廷玉,你别着急,也别生气。朕和方先生是在和你商议,你有什么良策就拿出来好了。” 张廷玉说:“皇上的心意臣是明白的。年羹尧一定要除,却不能操之过急。据臣看,这件事要分做几步走。皇上既然已经下走了决心,现在也不妨把步子稍微迈得大些。眼下,年羹尧虽然骄横,却并无反迹,又刚刚立了大功。所以,不但不能硬逼,还应该稳住他。该施恩处要堂堂正正地施恩,该发的军饷也要如数发足。朝廷可以采用这样几个步骤:第一步,眼下战事已停,他节制十一省兵马的权力,先要收回来。这事用不着皇上说话,我向兵部打个招呼就办了。这样办,名正言顺,谅他年羹尧也说不出什么来。” “嗯,这样很好。”雍正点头称是。 张廷玉已经考虑周密,他不再停顿,一直说了下去:“第二步,于元旦前召年羹尧回京述职。他如果不来,就是抗旨不遵,朝廷处置他就有了前提。那时,先命岳钟麒署理征西大将军一职,并且调川兵入青海。年假如再不奉诏,就是谋反了。不过,以青海一隅之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要反叛又无可以叫得响的名目,用不着朝廷发兵,他们就会崩溃的。这是从他不奉诏说的,他如果来了,就又是一种处置法。那时他人在皇上掌握之中,怎么做还不是全凭圣意吗?不过,臣以为,就是到了那时,也不能给他处分,而只能勉慰。皇上的原意,也不过只是解除他的兵权,不必做得太过分了。” 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皇上心中高兴,方苞也连口称赞:“好好好,真有你的。廷玉,你用的这是阳谋,正大光明,不失相臣风度。比起我以阴谋事君来,真有天壤之外。方苞着实领教,也着实惭愧。照着你这思路,一切都理顺了。我想,第一要厚赏年羹尧的官兵家属。家里有个安乐窝,他们就不肯跟着年羹尧造反;第二是京畿防务要抓紧。十三爷病着,皇上可以把十七爷调回京来掌管此事。昨天见到密折,说隆科多正在分散家中的财物,有的送到亲戚家里,有的甚至藏在寺庙里面。不管他现在想的是什么,也不管他前时的搜宫有什么背景,这样做就是和皇上生了异心。他虽已辞去了九门提督,但他管军管得时间太长了。我的意思,应该先把他调开,甚至可以给他点处分,打掉他的威风。这样,他就不能再作不利于朝廷的事,就是想干也没人肯听他的了。第三,我看过一些皇上的朱批,这些朱批中对年羹尧褒赞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皇上可以下点毛毛雨,下旨收回来一些。下边的臣子们都很聪明,一见皇上要收回,他们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吗?皇上也可以试着向下边吹点风,这就不会有‘变起仓促’的感觉了,人心也易于安定。” 真是思路一对,路路皆通,雍正和张廷玉都连声叫好。张廷玉辞别皇上出去时,天低云暗,蒙蒙细雨在阵阵轻风中飘洒,院子里的青砖地像是涂上了一层油似的,晶莹湿润。雍正皇帝仰头望天,一任沁凉清新的雨珠,飘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邢年连忙跑过来,在他的头顶撑起了一把雨伞。雍正却笑着说:“六月天,哪就凉着了?去钟粹宫看看,让图里琛见过娘娘后,马上到朕这里来。” 雍正回到东暖阁里,安心定神,转向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他要按照一个新的思路,把原来曾经批过的奏折,再重新看一下。他拿起上面孔毓徇的奏章来,略一思忖,在上面批道: 尔前折奏称,京都传言说,朕去丰台劳军,系应年羹尧之请,不知是何人之言?朕早已不是冲龄幼主,岂须年的指点,他又怎敢要挟朕躬?年羹尧之兄,即在广东海关,难道此言是出自他的口中吗? 对孔毓徇这位圣人后裔,雍正皇上是寄于厚望,也十分注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的。他在朱批中,写得端端正正,一字不苟。他还知道,孔毓徇为人正直。所以,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多说。写完后,他又细心地看了看,觉得很满意了才放到一边。随手又抽出四川巡抚王景濒的奏折来,对他,就和孔毓徇不同了,可以把话说得明白一些。雍正在奏折上批道: 尔是否有得罪年羹尧之处,使得他必欲要以胡期恒来代你?今胡某不去矣,尔可安生做事了,年羹尧来见朕时,言语行动甚为乖张,不知是他因精神颓败所致,还是功高自满使然。尔是朕所用之臣,朕断不能因年羹尧之言,就轻易调换的。 下面这一份却是高其倬的。他知道,这个高其倬是年羹尧的死对头,嗯,得向他也吹吹风。他前时出头保过吏贻直,会把朕的意思传给别人听的: 看陵之事如何?遵化既然没有好地,也可别处走走,务必选一上好之地。又:近日年羹尧奏事数项,朕愈看愈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包揽大权之意。思尔前奏,朕愧对尔及史贻直也! 写完了这三封朱批,雍正这才抬起头来,仔细地想了一下,又抽出了年羹尧的奏折,疾书狂草批了下去: …西疆之胜,若说朕不是大福大贵之人,岂有此理?但就事论事,实皆圣祖之功。自尔之下,哪一个不是圣祖用过之人?哪一个兵士,不是圣祖以几十年心力教养出来的? …此一战,原是圣祖所遗之事,朕如今怎么好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古人常常因好而不知其恶,朕不取此道,故凡你有不是之处,自然是要说给你的,尔放心就是了。 写完,雍正抬起头来问:“图里琛来了吗?传进来。” 七十四回 隆科多抄家惊大帅 汪景祺鼓舌说乱臣 图里琛换了一等侍卫的服色,浑身鲜亮,格外精神地走进来,此时,雍正已经改变了主意,要把年羹尧的事先放一放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图里琛一眼说:“不要说谢恩的话了,朕有差使给你。隆科多舅舅的财产多得都没处搁了。你叫几个人去看看,他挪到哪里去了?弄清以后,请旨查抄!” “扎!” 隆科多辞去九门提督的消息,年羹尧在刚出京时就知道了。皇上在朱批中告诉他说,“舅舅辞去九门提督一职,是他自己的主意。朕事先并没有吹过风,也不曾透露过任何想法。”年羹尧虽然不信雍正这话,可他却清楚地意识到,隆科多如今已经失宠了!当时他就想,假如把隆科多空出来的“上书房大臣”一职,加到他年大将军的头上,不也是一件好事吗?所以,他不但没有觉得什么意外,倒是有几分高兴。 可是,当隆科多被抄家的邸报传到西宁后,年羹尧却不能不动心了。他知道,隆科多是皇上身边名次排在最前边的机枢重臣。他的圣眷和宠信,绝不在自己之下,怎么会说抄就抄了呢?他隐隐地觉得好像风头不大对了,但想来想去,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桑成鼎叫来吩咐说;“连日没有睡好觉,头疼得厉害,今天的衙参免去了吧。你去让各位将军全都散了,再请汪先生和九爷过来说说话。” “是,老奴这就去办。不过,刘墨林参议今儿个去了岳帅大营。他临走时说,回来还要拜见大将军,不知你要不要见他?” 年羹尧笑了:“好好好,这帖膏葯可真够黏糊的。岳将军的大营离这里几十里哪,等他回来就是下午了,到时候再说吧。” 话音没落,便听外边脚步声响,汪景祺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大将军哪里不适?晚生略通医道,可以为你看看脉。你有病不看医生,一味地贴膏葯可不济事啊。”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叠文书放在了年大将军的案头。 汪景祺现在的地位提高了。他文牍极熟,办事迅速,而且知识渊博,精神矍铄。帮办军务之余,常来陪着年羹尧谈古论今,早已成为年某的莫逆之交。年羹尧一见他走了进来,忙命军士们沏茶让座:“我哪有什么大病,只是心里烦闷而已。正要请先生过来谈谈,可巧你就来了。”说着,把刚刚接到的邸报递给汪景祺,自己却拿过北京寄来的密折匣子来看。 邸报上说的,正是隆科多被抄家的事。这消息对于汪景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他接过来一边看着,一边念念有词地说:“唉,隆科多完了,下一个便轮着你年大将军了!” 年羹尧忽听此言,惊得一颤,手中拿着的密折匣子也掉在了地上:“什么,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汪景祺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他把手上的邸报往案头一扔说:“大将军难道不知,皇上早就在疑你,而且现在是疑得越来越重了?他原来是想先拿八爷开刀的,如今除掉了隆科多,他就要掉转刀口,来取你的首级了。” 年羹尧目光炯炯,凶焰四射,他狞笑一声说:“哼哼,我与皇上骨肉亲情,生死君臣,皇上有什么可疑我之处?你跑到我这里说出离间君臣的话来,不怕我处置了你吗?” 汪景祺毫无惧色地看着年羹尧,扑哧一笑说:“亏得大将军一向以儒将自许,却不明白这个普通道理。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尚且没有骨肉亲情呢,何况将军只是与皇上有亲,却算不上天家?在下请问:隆科多与皇上就没有骨肉亲情吗?他就比不上你吗?你是国舅不假,可年妃的地位,能与隆科多的姐姐相比吗?先帝晏驾之时,内有诸王虎视眈眈觊觎帝位,外有强敌重兵压境的西疆之危。隆科多只须一念之差,皇帝的龙位便轮不到当今雍正皇上来坐!这托孤之重,拥戴之功,比大将军的‘勋名’如何?将古比今,你的忠心能不能比得上岳飞?你的功劳能不能超过韩信?你与皇上之间的情份,比得上永乐皇帝叔侄吗?” 年羹尧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你来向我说这番话的?” 门外一声高叫:“是我,九阿哥允禟!”话到人到,九爷一挑门帘走了进来。他大大咧咧地地撩起袍角便坐在了大帐中间,用不容抗拒的眼神,注视着年羹尧说:“大将军危在旦夕,我不能不请汪先生来把话挑明。这既是救你,也是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尧恶狠狠地看着这位九爷,突然,他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这笑声,是那样的撕裂人心,那样的令人恐惧。笑声未歇,他又怒声说道:“九贝勒,如果你忠于皇上,我敬你是九爷;你如果不忠于皇上,我就把你看作允禟!你不要忘了,我不是寻常的提督,我是手擎黄锁、秉着天子上方宝剑、有生杀之权的大将军!” 允禟没有有被他吓住,却不动声色有眼有板地说:“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令人可虑!时至今日,你大概不会不知道:你自己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齿寒之虞继之即来。不救你,我也难图生存;救了你,我才能自保。所以,才必然有今日之一谈。” 年羹尧“噌”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来,打开上面的黄绫封面甩了过去:“你们看花了眼,吃错了葯,也找错了人!看看吧,这是几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谕旨。我让你们死得明白,皇上对我是什么情分。” 允禟接过来稍一例览,便转给了汪景祺:“雍正给你一个如此响亮的耳光,你竟把它看作是亲近,真让人可笑,可悲,哦,你原来不会读!” 汪景祺看看那封密折,也禁不住笑了:“大将军,你是当局者迷呀!这篇批语,粗看是亲,细看是疏,认真推敲一下,则令人不寒而栗!” “是吗?”年羹尧拿着那封朱批,反复审视。 九爷一笑说:“你呀,白跟了你四爷这么多年,还是一点也不懂他!来吧,让九爷好好地教教你。”他用折扇在朱批上边指边说,“听着:这朱批有三层意思:一,西疆大捷,是皇上大福大贵所致;二,西疆奇勋本是圣祖所遗之事,你怎好将此自己认起来;三,你有什么不是之处,皇上是会告诉你的。你好好想想吧,这些藏头不露尾的话,从前你听皇上说过吗?” 年羹尧冷笑一声:“九爷,幸亏你没福当皇上。有一天你要真地作了皇帝,不知你的臣子们还怎么个活法。皇上这话有什么不对之处?皇上和我之间通信常常是如此的,不过是开个玩笑,说说闲话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告诉你,皇上正因和我亲密无间,才和我这样说的。” “好啊,九爷我要不把话说明,看来你是死到临头还不明白了。汪先生,你把那份朱批拿来让他看看。” 汪景棋又递过一份折子,是某个人向皇上请安,而由皇上加了朱批的。年羹尧不看则已,一看,竟然呆在那里了。只见这封奏折旁边朱迹淋漓,写着如同血一样的小字。 年羹尧真地是‘纯’臣乎?朕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也没给他过这样的评语。你看到了他有什么不法之事,只管奏来。六月下旬密勿。 这是年羹尧再熟悉不过的字体了,是任何人也模仿不出来的。年羹尧不禁一阵心中狂跳,他看那折子上的姓名贴上了纸,就要用手去撕,却被九爷拦住了:“哎,不可,不可。别人也有身家性命,哪能这样呢?你如果不信,我这里还有一份王景灏的折子,让汪先生把他抄的副本也给你看看好吗?” 雍正朱批中的话,像针也似的直刺年羹尧的心头。皇上问王景灏,“尔有什么得罪年羹尧处,使得他必欲以胡期恒来代你?如今胡不去矣,尔可安心做事了。”年羹尧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里了。这件事,别人谁也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是有底儿的。四川巡抚王景濒和云贵总督蔡珽来往密切,他在给蔡珽的密信中曾说过年羹尧不少坏话。年羹尧知道以后,就在皇上那里告了王景灏一状。说他草菅人命,并要求把胡期恒派来代他任四川巡抚。这件事,年羹尧只在郑州对胡期恒说过,胡期恒是绝对不会告诉王景灏的。因此,除了皇上,谁也写不出这朱批来。难道皇上真是对我起了疑心吗?他为什么会说我“行为甚多乖张”的话呢?年羹尧的脸色变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他喃喃地说着:“这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呢…” 九爷冷笑一声说:“这确实是真的,和隆科多被抄家一样地真!你犯了皇上的三大忌,不赶紧作些准备,怕的是杀头之祸顷刻即到!” 年羹尧好像遭了雷击一样,目光痴呆,神情迷离。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三大忌?三大忌…” 允禟一声冷笑:“年亮工,你不明白了吧?那就打起精神来,请汪先生给你批讲批讲。” 年羹尧苦笑着说:“那也好,年某恭请九爷和汪先生指教。” 汪景祺故作势态地说:“九爷和大将军在此,学生哪里敢当这指教二字?不过九爷刚才说将军犯了皇上的三大忌,却并非危言耸听。头一忌,就是你立功太大!你想啊,雍正即位之初,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你一战为他稳住了天下,也稳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来压服八爷和群臣不满之心,所以不能不赏你。举酬勋之典,受殊爵之荣,位极人臣,威拟王侯,他再也拿不出可赏你的东西了。功劳太大而又无可赏赐,那将会是什么下场呢?” 年羹尧静静地听着,想着。 汪景祺继续说:“二是你功高震主,使皇上不能容你!你不懂韬讳,不逊功让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气洋洋,谁能容得下你?试问:郭子仪的功劳大不大?他在晚年时,以酒色自娱,才勉强保住了首级;徐达的功劳大不大?但他还是不敢居功自傲,退隐中山王府一政不参。就这样,朱元璋还是不能饶过,徐达也难免蒸鹅之赐!你呢?黄缰紫骝凯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数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丰台令将士解甲,竟然无一人敢从圣命。换了你当皇帝,能容得臣下如此猖狂吗?” 年羹尧想起了那天的事,也不禁悚然了。 汪景祺还在说着:“第三忌是你掣肘皇上。皇上要整顿吏治,你却处处插手。当今皇上是个猜忌之主,性子本就刁钻,他最恨、也最怕的就是别人不服。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这几年你选了多少官?干预了多少外省的事?本来你不干政,他也要拿你问罪的,何况你多管闲事?皇上的原来意思,是想借你的力量先压制廉亲王,处置八爷后再解除你的兵权。但现在看来,他觉得你比八爷更可怕,他怕你与八爷联手造乱,所以要先清除你了!” 汪景祺滔滔不绝地说到此处,却戛然止住,偌大的书房里变得一片死寂!年羹尧用颤抖的手,托着沁出汗珠的脑门,过了好久,才吃力地、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有些地方是不大检点,兴许弄错了什么事,但我没有二心。是哪里错了,才惹了圣怒呢?” “算了吧,痴迷大将军!”允禟嘲讽地一笑,“比起我来,你领教我四哥本事还差得多哪!自从大捷之后,先是宝亲王弘历,后是潦倒书生刘墨林,你这大营里哪一天少了监视你的人?就是原来的侍卫,也是在这里盯着你,不过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尧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这两个人。他们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疏远;自己却既像大梦初醒,又像沉入无底深渊。他耷拉着头坐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九爷怀着兴奋走上前来,抚着年羹尧的肩膀说:“大将军,我给你指条明路。常言说,时势可以造就英雄,但英雄也还能造时势嘛!我来军中已快二年了,仔细审量,十四弟人心尚在,部旧尚在。他无辜蒙冤,三军不服啊!将军何不以得胜之师高张义帜,迎十四爷来大营主持?在朝中执掌旗政的八爷知道消息,也必将在京召集诸王会议,废无道而兴有道。你们联手而动,互为唱和,重整山河,只在今日。那时,你年大将军不但可以超脱苦海,还将成为龙骤虎啸,震古铄今的伟男子、大丈夫!此事不难,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敢不敢挑起这副重担了。 年羹尧摇着头说:“不不不,皇上是我的恩主。无论皇上怎样待我,我都不能起了叛离之心,也不想让天下人骂我为乱臣贼子!” 汪景棋知道,九爷的话没有击中年的要害。便站起身来走到桌旁写了几个大字:“年大将军,请看,这是圣祖皇帝的遗诏原文。本来是‘传位十四子’,有人却增加了两笔,便成了‘传位于四子’。这就是雍正所以能即位为君的真谛,隆科多的‘功’与‘罪’也全包括在这两笔之中!”他一把将纸条撕掉又说,“年大将军,你是熟读史书的。你不会不知道,历史上凡带‘正’字的皇帝,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金朝的‘正隆’,‘正大’,元朝的‘至正’,明朝的‘正德’都概莫能外。就‘正’字本身而言,是‘王心乱’之象,又可以拆为‘一一止’。”一止者,一而即止也!你能高举义旗,正是应天顺人,挽救大清,也是最光明、最堂皇之举,又何虑身后无名,更何虑有人说长道短呢?” 汪景棋不愧是个作乱谋权的“专家。”他把这个编出来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义正辞严。他的话使年羹尧不得不信,也不容他再有别的想法。年羹尧两腿一软,便跌坐在椅子上。他双手掩面,低声说着:“我不信…不信…这事情太大,也太出我意料之外了。你们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刘墨林回到年帅大营时,天已将晚了。他是协调大营军需的参议道,无需通报,便可直入。可是,他刚踏进大帐,就发现了这里的反常。大帐里没有了平日的肃杀之气,却是灯红酒绿,觥酬交错。大将军居中高座,他手下的三大都统汝福、王允吉、魏之跃,以及一些下级军官们,一个个全都喝得醉意醺然,言语颠狂。看年羹尧和他手下人的神气,好像对他的到来并不欢迎。刘墨林只好匆匆地向年羹尧报告了几件事情,就借口身上太累,辞别年大将军,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参议府。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上写奏折。因为皇上有话:年羹尧那里的情景,事无巨细,必须三天一报。今天看到的这件事,是应该立即上报皇上的。他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来到书案前坐定。可突然发现,砚台边压着一张条子,上面字迹草率地写着:“惊风送鱼雁,夜半三更逃!” 七十五回 刘墨林长笑赴国难 乔引娣清歌别夫君 刘墨林心里陡然一惊,思绪如狂潮奔涌:鱼雁传惊,定是有人在向我报警,提醒我将有事变发生!他回想刚刚在年羹尧大营里看到的情景,确实是让人奇怪:年羹尧素以治军严明著称,而且向有吃酒不许超过三杯的禁令,为什么他们今天一个个全都成了醉鬼?自己进去之前,分明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但一见他来到,为什么又张惶四顾,变成了哑巴?年某人为什么害怕见到自己?汪景祺和九爷又在哪里?他们和年某之间有何勾当?难道…不好,年羹尧要反了! “年羹尧要反了!”这念头刚在刘墨林脑海里闪过,就惊得他冷汗淋漓。但他仔细地想了一下,年某要反,只在迟早,这已是定而不疑的事了,要不皇上派他来这里何为?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明白这消息真实与否,并且尽快地报告给皇上。刘墨林把自己的小奴叫了过来,这孩子原是苏舜卿身边的人,舜卿死了,又跟着刘墨林来到西疆。他粗通文墨,人也很机灵。刘墨林问他:“猴儿,今天都有谁到过书房?” “老爷,是大营里的一个人,奴才不认识他。他说到这里闲走走,在你书案边坐了一刻就回去了。奴才出去给他泡了茶,他也没有喝。” 刘墨林知道,皇上在年某军中派有细作,既然是年羹尧大营里来的人,就一定知道机密,此事也绝对可信。他匆匆地把自己的奏折和文书包成一个小包,想了想,又在包外写了一行小字:“年羹尧反!”他拉过小猴儿轻轻地说:“好孩子,听话,你必须马上躲了出去,但不要远离,就在城外等候。” 猴儿果然聪明,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也小声地问,“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再问了!这包东西你替我带好,明日一早,你再回来看看。我这里要是没事,你就还来照常当差;假如这里出了事,你就马上到岳帅那里,把这包东西交给他。” 猴儿机灵地走了出去。刘墨林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的心里踏实了。此时他假如想逃,肯定是有机会的,但他却不想这样做。离开西宁并不困难,可是,他能逃得出年羹尧的魔爪吗?与其将来被捉、被杀,还不如就在这里坚守着,他不愿成为背叛皇上的人。回想自己已经走过的前半生,他感到一切都十分满意,也没有留下丝毫的遗憾。苏舜卿死了之后,他一心一意地研读徐骏的诗章,终于让他抓到了把柄。那洋洋大观的诗作里有这样两句话:“明日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他给皇上写了一封密折,说徐骏这是缅怀前明,其心叵测。他知道,皇上正在大兴文字狱,要处置一切敢于反抗的人。只要这封密折到了皇上手里,任他徐骏有天大的能耐,也难保全性命。他的仇,不,他和情人苏舜卿的仇,这一下全都报了!他自忖没有辜负皇上对自己的天高地厚之恩,也没作任何对不起朋友的事。哪怕是现在就惨遭毒手,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不出刘墨林的意料,半夜刚到,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汪景祺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刘墨林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慢慢地坐起身来问:“汪先生,你是来送我走的吗?” 汪景祺手里拿着一瓶毒葯,一步步地走上前来,奸笑一声说,“不,送你走到这条路上的不是在下,而是你的皇上。这是年大将军给你预备下的送行酒,他让我告诉你,他已经派人去请十四爷了,而且要重写大清的历史。可惜的是,你却看不到那一天了。” 刘墨林说:“好,你说得真好!不过,究竟谁胜谁负,还不能由你说了算,因为,你还不是阎罗王嘛,哈哈哈哈…”他放声长笑,接过那瓶“酒”来,一仰脖子,全都喝了下去… 汪景祺说得一点不错,他们确实是去请十四爷了。而且去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这个汪景棋!刘墨林死后不久,汪景祺就来到了遵化,他在这里寻找着接近十四爷的机会。 如今的十四爷,可不是那么好见的。他在孝陵“守陵读书”已经一年多了,还从来没见过外人。但是这里也并非与世隔绝,至少,朝廷的邸报还是他能够看到的,因为他还有个“固山贝子”的名号。当隆科多被抄家的消息传来后,允禵没有觉得丝毫意外,倒是感到十二分的高兴。他对时刻不离身边的乔引娣说:“好好好,这个老混帐终于也有今日!他凭什么当了上书房大臣,不就是宣读了父皇的遗诏,扶雍正坐上了龙位吗?” 乔引娣在一旁劝他:“爷,你操那么多的心干嘛?早先那些旧帐,爷就把它忘掉吧。我们小户人家有句话说:吃饱穿暖就是足,平安无事就是福。奴婢想,万岁让你住到这里,还算是有手足之情的。要是他像对十爷那样,把你发到西口去吃风喝沙,那可怎么受?奴婢就是能跟去,也替不了爷呀!”说着,说着,她的眼泪竟流了下来。 允禵见她这样,也不禁心酸:“哎,你这是何必哪!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我早就不想这回子事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允禵哪能说忘就忘。隆科多先是抄家,接着又是交部议处。很快的,又下了圣旨,让他到西疆游牧部落去商议划分疆界的事。圣旨里还说,“若该大臣实心任事,诚意悔过,朕必宽有其罪。”可是,事隔不久,就又有旨意,切责隆科多“包庇鄂伦岱和福尔等,意欲网罗党羽,招降纳叛。”允禵一见这个上谕,可不能置之不理了。福尔是他过去领兵时的心腹大将啊,怎么也把他给拉扯进去了呢?他想打听一下,可身边竟然连个可问的人都没有。偌大的陵园内,虽然有几十个宫女太监。贴心的却只有引娣一人。外面也有百十个侍候的兵丁卫士,可他们全是内务府派来的。三个月一换,还没认出模样,就换班走了。常在这里的,只有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个管事。不过他们却和自己一样,被关在这个活棺材里,什么也不知道。 转眼间,七月过去,八月也过完了。引娣见十四爷心里烦闷,便出了个主意:“爷,皇上前日让人送来了两坛子酒,爷何不带上奴婢,登高一游呢?” 允禵高兴了:“好,还是你知道心疼爷。就依你,咱们上棋盘山弹琴吃酒,登高赏秋去。” 这里正在说着,外面钱蕴斗走了进来禀道:“回十四爷,京里来了人,是十三爷府上的太监头儿赵禄,他想见爷呢!” 允禵傲然他说:“不见,不见!他有什么话,让你们转告我也就是了。这样,只怕我还少担点嫌疑呢。” 钱蕴斗陪着笑说:“爷,不是奴才不听您的。十三爷让赵禄带了信来,还有几坛子新糟的酒枣,奴才叫他们抬进来,爷尝尝可好?” 允禵勉强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去叫他们进来。”钱蕴斗刚要走,又被允禵叫住了,“慢,你们也来几个人在这儿看着,难道你就不怕我和他说了什么私房话。” 钱蕴斗连忙陪笑说:“爷多心了,十三爷派来的人,奴才们不敢!” 引娣笑着说,“爷真是的,拿他们出什么气呢?我看钱蕴斗还是有良心的。上回您给九爷写的信,不也是他带出去的吗?内务府的人把他腿都打断了,他都没招。还是后来我逼着他说,他才告诉我的。” “哼,那不过是周瑜打黄盖,蒙了曹阿瞒罢了!你们女人家,哪懂得男人们的把戏!” 说话间,赵禄进来了。他走过来就一头跪倒在地:“十四爷,奴才赵禄给您老请安了。” “起来吧。十三爷身子也不好,还总惦记着我,叫人生受了。” 赵禄一闪眼,看四下没人,便上前一步低声说:“爷,小的实是替八爷送信来的。”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允禵。 允禵狐疑地接过来,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赵禄忙说:“十四爷明鉴,奴才原先是八爷的人。是康熙四十二年十三爷遭难时,八爷派我跟了十三爷的。要是没有这个身份,我哪能进到这个地方啊。” 允禵漫应了一声,打开那信看时,却不见一个字。赵禄连忙上前小声说:“爷,这是用米汤写的,得用烟熏…”刚说到这里,一眼瞧见引娣进来,他便马上住了口。 允禵一笑说:“你也大小看爷了。我虽然受禁,哪能没有一个心腹呢?引娣,把这封信拿去,用烟熏了再给爷看。” 允禵见引娣走了这才问:“八哥如今圣眷可好?” 赵禄忙说:“回十四爷,奴才极难见到八爷,就是见了也说不上话。不过,前时听十三爷和张中堂说:不除年隆,帝权不稳,像是皇上要解除年大将军的兵权。” “哦。”直到这时,允禵才相信了赵禄。他明白,如果他不是八爷的人,这样的话是说不出来的。引娣将信拿回来了,允禵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字迹草率地写着: 九弟来扎,年部事有可为。老狗已前往迎驾,千古成败,皆在吾弟一念之间,万勿自误。切切! 这封信虽无落款,但那熟悉的笔体,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确实是八哥手书无疑。允禵目光盯着远处问:“汪景祺来了吗?” “回十四爷,他来了,就住在遵化城里。” “什么地方?” “奴才不知道?” “我怎么见他?” “八爷说,只要爷能走出陵园,自能见到。汪先生自己是没有办法见到十四爷的。” 允禵却不想让赵禄看出自己的心思。他不出声地笑了笑说:“我早已是心如死灰,想不到外边的朋友们却这样热心,真是让人好笑。你回去吧,谁让你来的你告诉谁,允禵并无它念,情愿终老此地。你们谁也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赵禄听了这话,不禁一愣,但依他的身份,又能说出什么来?只得叩头告辞回去了。 引娣却懂得允禵的心事,她在一边悄悄地说:“爷,你真的要去见那个汪先生吗?奴婢说了那么多,你竟然一句也听不进去,真让人伤心。” 允禵没有答话,他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唉,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总得试试这水有多深,看看它有没有机缘哪…” 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允禵带着乔引娣和蔡怀玺、钱蕴斗登上了棋盘山。这里是孝陵附近一处观景胜地,又正在秋日浓艳之时。只见群山环抱中,松涛叠翠,泉水泼溅,有说不尽的风光,看不完的山景。但允禵却心神怔忡,无情无绪。乔引娣既希望他见到那位汪先生,又害怕那个是非之人突然来到。看看天色,已经下起了大雨,她多么想劝劝十四爷,请他马上下山呀!可是,瞧他的脸色不对,张了几次口,又都咽了回去。他们在山上的六角亭中摆上酒菜和瑶琴,吃酒唱曲,一直消磨到天将晚了,也没有任何奇遇,只好快快地回归陵寝。 他们哪里知道,一张大网早已在这里张开了。刚回到陵寝,一队执矛挺枪的军士,就突然闯了进来,带头的是马陵峪总兵范时绎。乔引娣见此情景,早已吓得不知所惜。允禵怒喝一声:“范时绎,你要干什么?” 范时绎一丝不苟地向允禵打了个千回道:“奴才给十四爷请安来了。奉上命和上书房大臣马中堂的手谕,说有人想劫持十四爷。奴才派人在遵化城里搜捕了一天,首犯汪景祺已经擒拿在案。奴才特来禀告十四爷,也想恳请十四爷体恤一下奴才们的难处,往后出门时知会一下总兵衙门,以便派人妥加保护。” 一听说汪景祺被捕,允禵不免吃了一惊。但他久经磨难,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带出来,却冷笑着向范时绎问道:“是么,天下还有人把我当作奇货吗?真是笑话!这个汪景祺是个什么样的人?谁派他来的?” “回十四爷,奴才不知。总督衙门还有滚单到奴才这里,说是陵寝这边,还藏着汪景棋的内应,要奴才拿下。不知这里可有人叫蔡怀玺和钱蕴斗的,请爷指示。” 允禵一指钱蔡二人说:“你们要的就是他们俩吗?他们都是内务府派来的,又一向办差用心,还受过皇上的嘉勉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或者是那汪景祺胡乱攀咬?你去回禀你们总督,要他再查一查。这两个人没长翅膀,也不是土行孙,他们跑不了的。” 范时绎却不再说话,回头向军士们一声怒喝:“拿下!” “扎!” 蔡怀玺和钱蕴斗被五花大绑地带了出去,范时绎却回身向允是打了个千说:“惊了十四爷的驾了,奴才有罪。但这既是君命,又有上峰的宪令,奴才不敢不遵,请爷宽恕。奴才还有下情,要禀报十四爷。”他的话虽然温存,但语气间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允禵黑着脸说:“有话便说,有屁快放。” 范时绎却不生气,笑模笑样地说:“十四爷,您是天璜贵胄,龙生凤养,奴才不敢在这里撤野。上边有命,您这里的太监和宫女也得换一换了。” 允禵突然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引娣说:“哼,连她们都不放过,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十四爷这话,奴才不敢当,奴才只是遵旨办差,有什么话,请十四爷奏明皇上好了。” “你们都要换哪些人?” “回爷,这里的人一个不留,奴才今天就要带走!” “爷身边只剩下这个乔引娣了,能把她留下来吗?”允禵这话,已几近哀求了。 “爷圣明,旨意上说,‘速将乔引娣等四十八人全部解京’。她是皇上提着名字要的人,奴才不能不带走她。” 七十六回 识大体保得全身退 留奏折不忘报友情 允禵还要再争,引娣却走上前来说道:“爷,用不着求他!”她移步上前,在允禵面前拜倒:“奴婢感激爷相待的恩德,也永远不会忘记了和爷在一起的时光。今日奴婢和爷拜别,料想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日。有句话,奴婢本该早说,却一直没有这个胆量。今天不说出来,奴婢是死也不能安生的。奴婢原本并不姓乔,乃是乐户人家的女子。只因母亲与人相好生了我,得罪了族人,才被迫逃到山西,改嫁与乔家的。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但十四爷已是奴婢的夫君,今日将别,我不能再瞒着您老。奴婢没有他求,只想再为爷唱一支曲子,权作拜别,请爷往后多多保重吧。”说完,她走上前来,支起琴架,边泣边唱道: 秋水漫岗,遮不尽碧树凋零蓑草黄!更恰似离人惆怅…道珍重告郎,莫为念妾断肝肠。念妾时且向盘石韧草泣数行… 唱完,她向允禵再次拜倒,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允禵气塞心头,他仰首向天,大叫一声:“雍正——胤祯!你这样待承自己的兄弟,能对得起躺在这陵寝里的圣祖先皇吗?”他抓起那架千年古琴,猛地用力,摔碎在地上… 遵化事变后三天,年羹尧接到上书房转来的皇上谕令:“着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即刻进京述职。”九月二十四日,年羹尧向皇上递上了奏报,说已经起程。雍正皇上马上又下了谕旨说:“览奏甚是欢快。一路平安到京,君臣即将相会,快何如之!” 当真是“快何如之”吗?不!明眼人不难看出,雍正皇上和八爷党之间的争斗已经是你死我活,雍正的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快了。刘墨林突然遇难,汪景祺到遵化劫持允禵,这些都不容皇上忽视,也不容他掉以轻心。年羹尧只是双方争夺战中的一个棋子儿,而且主动权在皇上手里攥着。皇上要他怎样,他敢说不从吗?现在,朝廷上下都在重新估量前途,而近在咫尺的田文镜、却看不到这个变化,他还是埋头盯着眼前的小事,而不懂得审时度势。 自从处置了晁刘氏一案,田文镜声震天下。胡期恒和车铭卷铺盖滚蛋,更使田文镜志得意满。哪想,委派张球署理按察使的第二天,突然接到皇上的朱批谕旨,那上面的语气严厉得让人心惊肉跳。皇上问他,“张球是什么人,尔一保再保,是何缘故?”还说,“但凡人一有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不能矣,朕深惜之!”田文镜一直在走着上坡路,他还没忘记,当初皇上在方老先生面前夸他“既忠又公且亦能”的情景,那时,他是多么兴奋,又是多么得意啊!可现在看了皇上的朱批,他简直是头大眼晕,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左思右想,这件事还得去求邬先生帮忙。邬先生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只有找到他,按他说的办才不会出事儿,他不敢拿大,更不敢让手下人去惊动邬先生,而是轻装简从,亲自登门去拜见求助。邬思道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出门。看见田文镜来到,倒有些吃惊:“哟,是田大人啊,我正要去见你,可巧你就来了。让你屈尊降贵,我真是不好意思。你快请坐,来人,看茶!” 田文镜见邬思道满面红光,神情飘逸,不禁羡慕地说:“先生,瞧你这气色,这作派,可真像是位活神仙!我田某就是想潇洒也潇洒不起来呀!” “文镜大人,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过做官也有做官的好处。你读过《聊斋》,一定还记得蒲留仙说过这样的话:‘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喏,见者侧定立,侧目视’,这人上之人的滋味儿,也不是谁都有幸品尝的。大人既然来到舍下,我就免得跑腿了。有一事不得不说,我将返故乡,就此告别。但愿来日车笠相逢,田大人不要视为路人,对我也‘侧目而视’,我就心满意足了。哈哈哈哈…” 田文镜一惊,他看了一下已经整好的行装问:“怎么,先生要走?你不在河南就馆了?” “唉,大人哪里知道,我盼这一天盼得好苦呀!原来我曾想方设法让你讨厌我,把我赶走就完事了。可是,我离开河南,从南京又转到北京,到末了还得回到这里。这次是宝亲王替我求了皇上,他才恩准我回家养老的。皇上待我如此,真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田文镜知道邬思道是早晚要走的,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恋恋不舍地说:“先生,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你瞧,皇上给我下了朱批,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奏才好。” 邬思道接过朱批来一看,笑了:“这区区小事,至于你犯了愁肠吗?张球好,你就给皇上写个奏辩;他不好,你就老老实实地认个错,说自己有‘失察之罪’,不就完了?” 田文镜说:“邬先生你不知道,这里面有啊!胡期恒到北京后,不定怎么在主子面前说我的坏话呢?年羹尧也不能让我过清心日子。他们这是在找我的事儿啊!” 邬思道开怀大笑:“你呀,你也不想想,从诺敏一案到现在,你整治了年羹尧多少人?假如不是我在这里,年某还投鼠忌器的话,他早就把你拿掉了,还能让你等到今天?” “可是你…你却要去了…” “文镜兄,你不明事理啊!你是二十岁就当上县丞的,直到先帝大行时,一共做了四十年的官,才从八品熬到六品。可是,皇上登基到如今的二年里,你却从六品小官,做到了封疆大吏。这超次的升迁,难道只是让你过过官儿瘾的吗?你要真是这样想,这‘辜恩’二字的罪名,你是绝对逃不掉的。不说别人,连我都不能饶过你。” 田文镜一脸茫然地看着邬思道:“先生,眼下隆科多倒了,年羹尧就要进上书房。我扳倒了胡期恒,就得罪了年羹尧。我看,我早晚也得栽到他的手中。就是不倒,这夹板气让我受到那天才算一站呢?” 邬思道仰天大笑:“唉,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我告诉你,自古以来耳目最灵通,也最了解下情的,莫过于当今皇上。你以为是你把胡期恒扳倒的吗?错了!单就河南的事情来说,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奏折直达九重。单凭你是绝对不能把他挤走的,你也曾挤兑过我,能得偿所愿吗?” 两人正说着时,毕镇远也找到了这里,他是给田文镜送密折匣子来的。田文镜接过来,先向那个小匣子打了一躬,才恭恭敬敬地打开来。看着,看着,他自失地笑了笑说:“先生,你不愧是高人,说得一点不错!瞧,皇上在这封朱批中说,张球是个邪恶之人,我田某是受了他的骗而不自知的。看来,皇上原谅我了。唉,过去我真是糊涂,放着你这位好师爷不用,还只想把你挤走。现在我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毕镇远一听这话忙问:“怎么,邬先生要走?咳,你不该走呀!到哪里去找田大人这样的好东家呢?” 邬思道说:“毕老夫子,实话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是绍兴师爷的那块料子。你们不是说我拿的钱太多吗?你看…”他往大柜子上一指,“那上边放的全都是银票,我从田大人处拿到的,一文不少全在这里。昔日关云长能挂印封金,邬思道虽然不才,也同样能拂袖南山!” “先生…” “你听我说。”邬思道拦住了他,“你那个‘三不吃黑’我已领教了。但我要告诉,只有这些,还不能算是个好师爷,了不起,也只能保全自己而已。你还得学会给中丞大人多出些好主意,多干些实事才行。田大人,毕师爷是个人才,假如我保他在五年内混个知府,你能答应吗?” “这有何难!”田文镜一口就答应了,“毕老先生,今天邬先生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从今天起,你就把刑名、钱粮和书启三房师爷全都兼起来。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和邬先生说完话,再和你详谈。” 毕镇远走了以后,田文镜诚挚地对邬思道说:“唉,我这个人,从前确实是器量太浅了。不能容人,心里又放不下一点事儿。你知道,我一心一意地想报皇上的知遇之恩,也想干一番大事业的。可是,先生你看,如今的风气能让人干好吗?你要做事,就要先得罪权势;可得罪了他们,你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这…这叫人怎么说好呢?” 邬思道架着双拐,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过了好久,他才长叹一声说:“唉,何尝你是如此,就连当今皇上也和你想的一模一样。” “什么,什么?你…” “你没有看到吗?皇上要‘振数百年颓风’,他就要得罪几乎所有的人哪!当年,皇上在藩邸时,就曾以‘孤臣’自许,如今,他真正地成了孤家寡人了。别看他高坐在龙位之上,其实他也是在荆棘中一步步地走着啊!正因为皇上自己是孤臣出身,是在饱受挤兑、压制之中冲杀出来的。所以,他才最能赏识孤臣,保护孤臣。甚至,谁受的压力越大,他就越要保护谁。” 田文镜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但他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邬思道问:“文镜兄,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臣子呢?是寻常巡抚,还是一代名臣?” 田文镜瞠目结舌地说:“先生取笑了。我这样辛辛苦苦的所为何来?我当然是想做一代名臣了。” 邬思道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密封完好的奏折来,含着微笑推到田文镜面前。田文镜觉得诧异,忙要去拆,却被邬思道拦住了:“哎,别拆,别拆!一拆它就不灵了。” 田文镜鄂然地看着这位既神密又可亲的人,却听他笑着说:“中丞大人,你既然想做个名臣,在下就送你这件功名。你只需在封皮上签上‘臣田文镜’四个字,再加上你巡抚衙门的关防就行了。别的你一概用不着去管,我保你自有效用。” 田文镜怀着狐疑,盯着这小匣子看了很久才问:“先生,这不是平常的事情,这是呈给皇上的奏折呀!万一皇上问起来,而我却是一问三不知,那不就露馅了吗?” 邬思道笑笑说:“我岂肯误你!你必须今天就把这折子发出去。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将会留下信来,你看了自然就能明白。老实说,这份折子,我化费的心血最多。原来并不想给你,是想让李卫小朋友得点彩头的。今日咱们有缘,就作为临别礼物送给你好了。你要是信不过,就请还给我;信得过,就请立即以六百里加急拜发。” 田文镜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他拿起那份奏折,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想来想去,竟不知怎样才能说清自己的心思:“先生,我…我告辞了…” 第二天,邬思道吃过田文镜专为他设的送行酒,一乘大轿把这位“帝师”送上了回乡之路,跟在田文镜后面的毕镇远说:“大人,邬先生叫在下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田文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封留言,上边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吾将南行,从此永诀于官场矣!感念同事共主之谊,临别代写奏折,题为“参年羹尧辜恩背主结党乱政十二大罪。”此折上达天听之时,即为年羹尧势刀崩溃之日。谓予不信,请拭目以待。吾此举并非为君任上之情,乃报昔日大觉寺仗义执言之义,请君细思之。 邬思道顿首再拜 田文镜看了大吃一惊:大觉寺?哦,原来是他…田文镜的思绪回到十七年前那个惊风黑雨之夜… 田文镜和李绂两人在黑风黄水店遇难,并被四王爷胤祯搭救。他们俩辗转来到北京,要参加今科的贡试。因为城里早已人满为患,他们便借住在大觉寺里,这天夜里,北京城大雨滂沱,一片漆黑。一个像是被人追赶的瘸子,奔命挣扎着来到大觉寺山门外边。他浑身精湿,还正在发着高烧。惊恐、疑惧、奔波和劳累,已经消耗掉他身上所有精力,刚到寺院门口就一头跌倒在地,人事不省了。和尚们将他抬进寺里,用姜汤灌,金针刺,他都全然不知不动。可是,就在这关口,却有一队兵丁闯了进来。他们一见这个倒在地上的瘸书生,就要动手去拉。正在这里攻读的田文镜和李绂,见此情景,站出来喝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像是头目的人走上前来,张牙舞爪地说:“去去去,几个臭举子,也想管爷们儿的事?这是个受到朝廷通缉的逃犯,我们要带他回去!你们都给我滚开!” 田文镜平日就爱打抱不平,他站出来说话了:“不对吧?他明明是个残疾人,怎么可能从大狱中逃出来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哪知,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惹得那位军爷上了火:“嘿嘿,想挡道儿吗?你小子也不摸摸自己的脑袋,看它结实不结实,再问问爷们儿是哪个衙门的?爷看你一定是吃饱了撑的,给爷靠边站着去!” 李绂见他们这么不讲理也生气了,他站出来问:“请问:你们有顺天府的拘票吗?” 那人更是无礼,张口就骂上了:“去你妈的,老子拿人从来就用不着顺天府管!你再多管闲事,小心老子将你也一并拿下了。” 田文镜上了倔劲,他上前一步说:“嘿,新鲜!你们既没有顺天府的传票,就是私意捉人、草菅人命。要知道,这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里是北京!天子脚下,帝辇之旁,有规矩也有王法,怎能容你这样胡来?拿出顺天府的传票来,你们就提人;拿不出顺天府的文书,你们就从这里乖乖地走开!不然的话,我就要诉之官府了!” 吵吵闹闹之中,惊动了庙里的和尚,也惊动了在此用功的举子们。大家一拥而上,把这几个兵痞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又七言八语,说个不停。人人都说他们无理,也人人都为那个瘸子叫屈。庙里的主持也出来了,一问之下,这几个人果然没有顺天府的拘票和传票。他们见犯了众怒,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兵丁们走过之后,举子们再看那瘸书生时,只见他早已奄奄一息了。后来经众人多方救治,才渐渐醒了过来。说起夜里兵丁追杀之事,瘸书生感激不尽。但他只表明自己不是逃犯,对前来追赶他的人,却只字不提,对自己的遭遇和境况,更是讳莫如深。天刚发亮,同是住在这里的一个狗肉和尚便把他接走了… 这件事,田文镜知道的并不完全。其实,邬思道那天所以被迫杀,还是因为金府的事。邬思道的姑夫金玉泽和凤姑的丈夫党逢恩投靠了八爷,要拿邬思道去领功。后来,兰草儿帮助他逃出了金家。他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大觉寺,又昏死在这里。最后救了他的是性音和尚。而他所以要救邬思道却正是奉了四爷胤祯的命令。从此以后,邬思道就成了四爷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也为四爷终于登基为帝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向当年在大觉寺仗义执言的田文镜说出了真相,也表示了谢意。他假如不说,田文镜哪能想得到这些呢? 田文镜终于明白了!邬思道不计较他说长道短,更不惧他的挤兑,定要到他这里来当师爷,原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皇上这是在保护他田文镜,也是要成全他这个孤臣呀!怪不得邬思道那么能耐,那么自信,又那么的见识深远。他的确是个奇才,也早就应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令人庆幸的是,他也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师爷毕镇远走到近前说:“东翁,昨天夜里,我曾与邬先生彻夜长谈。他的学问,他的才智,都是一般人难望项背的。据我看,他真可称得上是一位绝代杰士!他能在皇上身边多年,参与了那么多的纠纷和争斗,又能够全身而退,实在是古今罕见!“大人,你没有能留住他,不是你心意不诚,而是他不得不走啊!他给你留下的又岂止是一封奏折?他留下的是皇上待你的一片心意啊!你放心吧,邬先生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误你的。” 七十六回 年帅痴奉召进京来 张相智笑谈夺兵权 十月初九,年羹尧带着他的扈从回到了北京。 他其实并不想回来,九爷和他商量的事情,还没有一点眉目,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所以,他想尽了办法,一再拖延着。先是奏请皇上要“稍延几日”,说他要在西宁处理大军越冬事宜。皇上马上发了谕旨说,“召尔进京,即为大军越冬之事有所筹措”,年羹尧想不通,这是应该在西宁办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去呢?他又换了个理由,说自己病了,请求宽限几日再上路。雍正一见这奏报笑了,好嘛,想装病,那好办。他马上下令,让太医院派出十名御医,星夜兼程地赶到西宁,“给年大将军瞧病。”这一手真叫绝,年羹尧就是有再多的藉口,也说不出话来了。甚至可以说,他已无处可躲,也无处可藏,非要马上回京去见皇上不行了。 年羹尧并不害怕回京,他有什么可怕的?皇上和他之间,不是一般的关系,那是在多年的交往中凝聚起来的主仆情谊,君臣情谊,是亲人之间的感情啊!不错,最近一段时间来,情形有了变化。有一些胆大包天的人,在皇上面前告了他的状,甚至说他“不是纯臣。”光是这话,也吓不倒年羹尧。是不是纯臣,不能光由别人说了算,自己也有理由辩解。他觉得,只要把话说到明处,该认错的认错,该解释的解释清楚,哪怕天大的事情,也就可烟消云散的。也许还会有人告他和九爷勾结,但这事是要有证据的。他和九爷之间,只是商量过几次,并没有付诸行动,谁又能知道底细?不好说的,只有刘墨林之死这件事。刘墨林在皇上那里深得信任和重用,他刚到西宁就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身为大将军的年羹尧难辞其咎。至少,你也得向皇上说清楚,刘墨林是怎么死的?刘死后自己采取了哪些办法来缉拿凶手,又为什么没有拿到。年羹尧知道这件事是逃不过去的,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只向皇上认个“保护不周”的错,还是主动地承担一些罪责更好呢? 年羹尧迟迟不想动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原因,说白了,他是在等待!至于等什么?他却说不太清。也许是等着看看八爷能不能把十四爷救出来?也许是想看看皇上为什么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好在进京前未雨绸缪。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模模胡胡、蒙蒙胧胧的事,却在可知与未可知之间,让自己心里不踏实。不过,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他不想马上去见皇上!皇上那阴鸷刻薄的性子,那事事计较的挑剔,让年羹尧觉得压抑,觉得心寒! 不管怎么说,他还不敢抗旨不遵,也还得快马加鞭地赶到北京。而且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一早,就到紫禁城递了牌子,说要请见皇上。凭他的身份和资历,凭他的圣眷之隆,他觉得这只是走个过场的事,皇上会马上停下别的事情,亲切地接见他的。但出乎意料,他第一次碰上了个不大也不小的钉子。太监回来说,皇上正在忙着,让年羹尧先去见见张廷玉。年羹尧只好去找上书房,不料刚走到半路,又被侍卫拦住了。他们说张相不在这里而在军机处,有事你到那里找吧。年羹尧没法,只好再拐到军机处来求见张中堂。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刚来到门口,就又被挡了驾:张相正在见人,请稍候。年羹尧这个气呀,他真想就这样闯进去,看你们敢把我这大将军怎么样!可是,他刚要抬脚,却一眼瞧见这里立着一块铁牌子,牌子上皇上亲笔书写的一行大字赫然在目:“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违者斩!”他愣在那里了,进是不能进了,退吧,面子上又下不来,只好站在风地里干等着。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才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新任的直隶总督李绂。年羹尧认识他,本想上去说说话。可是,侍卫在一旁催上了:请大将军快点进去,张相忙得很,马上还要进去见驾呢!好嘛,两次进京,上回是满朝文武迎出几十里,皇上亲热得如同自己的家人。这次进京,却看到了这么多的冷眼,受到这么明显的冷遇,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张廷玉一见年羹尧走进来,倒是十分亲切:“亮工来了吗?快,到这边来坐。昨天听说你来了,我本来要去看你的。可是,却有人来与我谈事,而且谈得很晚。你看我,也是没有一点自主,每天都在这里与人打擂台。” 年羹尧并没把这位相臣看在眼里。论官职,俩人都是一品;论爵位,年羹尧着一级,张廷玉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当然不肯行什么礼,甚至进来之后,连看都没有正眼看一下张廷玉。他以几乎是嘲讽的口气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是每天都要和人打擂台的。这不,刚和别人谈完,我就来了。告诉你,我也同样是招人讨厌的呀!” 张廷玉似乎对他的牢騒并不在意,仍是亲切地说道:“唉,你瞧北京这天气,刚入冬就这么干冷。亮工,你昨天夜里休息得还好吗?” 年羹尧笑着说:“廷玉,你觉得冷吗?你们北京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敢说,你既然没去过我那里,就没见识过真正的寒冷。现在的西宁,早就埋在雪窝里了。而且从现在一直到明年二月,都是冰天雪地!如今,我们粮食不够,烧柴也不足,叫兵士们怎么过冬呢?别看没有敌人包围,可没吃没烧的也照样能困死人!张相,我请你多替军士们想想,有机会时,也请在皇上面前为我们多说几句好话。” 张廷玉说:“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下边送上来的驿报,说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是吗?” “确实不错,雪大得连军粮都运不上去了。” 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年羹尧自以为是在这里闲谈,哪知,话刚出口,就被张廷玉抓住了把柄:“是呀,是呀,你说得真对。北京人也吵吵着冷,可哪里知道下边的苦啊,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饱汉不知饿汉饥’了。所以,皇上才想把兵士们调开一些。嗯——汝福进驻平凉;王允吉撤回陕西;魏之跃调防川南。皇上说,这叫做以军就粮。开始时,我还不明白。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才懂了,皇上真是圣虑周详啊。” 年羹尧听了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借冬季缺粮来调走我的部队吗?这样一来,我这个大将军岂不变成了空架子?他猛然想起,九爷曾经感触很深地对他说:别看你如今圣眷正隆,可是你已经走到尽头了,九爷这话果然不错!历朝历代的君王,哪个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雍正是个刻薄的皇帝,他更不能不这样。拆散部队,调开主力,这就是个信号,也让自己看清了皇上的阴谋。一阵凉意突然袭上心头,看来,皇上就要杀掉他这只老狗了。 年羹尧后悔,既后悔不该回来,又后悔不该对张廷玉说那番话。咳,今天真是大意了。带了大半辈子的兵,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却没想在小河沟里翻了船!自己刚刚说过了外无仗打,内无粮草的话,现在,收是收不回来了。听张廷玉这话音,自己的三大镇兵力,全都要被皇上吃掉,他真心疼啊!我几十年惨淡经营的血本,哪能轻易地就交了出去?与其我向你交出军权,何如把军权再交还给十四爷?他思忖再三又说:“唔,这样恐怕不大好吧。把我们的兵全都调散,来年春天,万一罗布叛军卷土重来,我们就将措手不及了。再说,这样大的事,我得回去亲自处置,才能保得不出乱子。” 张廷玉心里明白,年羹尧的话只是一个藉口罢了。但他却并不点破:“那也好。不过,这事要改变,还得请示皇上。皇上今日斋戒,还要去拜社稷坛,未必能抽出空来见你。你先回驿馆好了,皇上有空,就随时召见;不然,就得到明天了。明天皇上有空,是一定会见你的。”年羹尧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垂着头,唉声叹声地走回了驿馆。 送走了年羹尧,张廷玉进到大内来见皇上。他还没走到门口呢,就听见里面传出皇上训斥人的声音。张廷玉走进去时看到,挨训的正是穆香阿他们几个侍卫。张廷玉知道,这十名侍卫都是原来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当时,皇上对他们抱着很大的希望,想让他们既能监督九爷允禟,又能看住年羹尧。不料,他们却不争气,还没到半路,就被九爷用银子买通了。到了西宁又被年羹羹尧吓得半死,全都变成了年的奴才。雍正皇上万万没有想到,穆香阿他们会这样的窝囊。在年羹尧进京演礼时,这些侍卫被当作仪仗队,走在队伍的前边。这是僭越,是非礼,是给皇上丢人哪!所以,年羹尧回西宁时,皇上不但没有让他们再跟着,反而把他们几个撂到一边了。几个月来,既不派他们的差使,又不给他们好脸色,今天要不是年羹尧又回到京城,要不是皇上又想启用他们,还不会叫他们进来呢?对付这几个侍卫,皇上有用不完的手段,那还不是想怎么调理,就怎么调理呀。 张廷玉刚走进来,就听雍正恶声恶气地说:“朕算什么皇帝,年羹尧才是你们的主子呢!如今他回来了,就住在驿馆里。你们要拍马屁,现在机会正好,快去吧!” 穆香阿连连磕头说:“皇上明鉴,奴才等不敢辜负了皇上的恩德、更不敢自外于皇上啊!奴才等在年大将军那里时,确实没听见他说过什么不规矩的话。他要是说了什么,打死了奴才也是不敢替他瞒着的。皇上刚才提到奴才等给他摆队的事,那不是奴才愿意干的,奴才们也是没办法呀!皇上让奴才给他当差,听他的节制。他的军令又那么严,奴才们敢不听命吗?求皇上体恤奴才们的难处和苦处。” 雍正瞧了一眼张廷玉说:“廷玉,你来听听,他们还敢说没有辜恩!朕叫你们到他军中学习,一来是为了大清山河永固,想多栽培几个人才来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要你们看到年羹尧有什么不是处,就向朕报告。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是一边给他当差。一边又给他当奴才。替他摆仪仗之事尚可饶恕,听说还有人给他提便壶,真是荒唐到了极点,无耻到了极点!还敢说什么‘没有自外于皇上’,‘没有辜恩负义’,难道朕就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穆香阿等不敢出声了。 雍正问:“年羹尧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藏在后帐,做为自己的侍妾,此事有也没有?” “回万岁…有的…” “他与九爷以主仆之礼相待,有没有?” “也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边,知府以下远接高迎,敬如上宾,这事儿有没有?” “这个…奴才们没有亲眼瞧见。不过,这些亲兵从外边回来后,见人就吹,奴才们倒是听到过。奴才觉得,他们不过是耍骄兵悍将的脾气,仗了年羹尧的势力,作福作威罢了。所以只劝说过年羹尧,却没向主子报告。奴才们现在知道错了,求主子宽恕。” “说得轻巧!”雍正张口就驳了回去,“你以为朕就听信你们这些屁话了吗?对你们几个,朕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你们用这样的心肠来事君,朕真是担当不起。快滚吧,回去好好侍候你们的大将军才是正经。别在这里让朕看了恶心,滚滚滚,都给朕滚了出去!” 十名侍卫被皇上骂得狗血喷头,一个个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张廷玉上前来说:“主子既然让你们去见见年羹尧,你们去一下也好。他总是带过你们,他回京来述职,你们知道了却不与他照面也不大好。” 侍卫们喏喏连声。雍正又说:“朕把话说到前边,他既然是你们的主子,朕今天这话,你们就赶紧学给他听。他手里有的是银子,不像朕这样小气。” 穆香阿连忙说:“主子圣明,奴才好歹也是上三旗的正正经经的满洲人,怎么能那样做呢?皇上就是给奴才们十个胆子,奴才们也不敢向他多说一句话。求皇上给奴才们一个机会,断不至于再给主子丢人了。” 雍正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说:“你们都听清了:年羹尧为国家建立了功劳,朕并没有叫你们去刻薄他。至于敢不敢向他透风,全在你们自己了。朕恨的是你们的心,是你们没有把心放在朕这里。去吧!” 雍正一直眼盯盯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这才转过头来说:“这些人说来也都是亲贵子弟,祖宗还都有血战功劳的。可是,你瞧他们,一个个竟成了花花太岁!真真是气死人了——唉,不说他们吧。廷玉,你见过年羹尧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张廷玉详细地报告了他和年羹尧的谈话,最后又说:“万岁。看来,年羹尧很不同意以军就粮的主张。他的话,还是有一些道理的。所以,臣没有马上答复。臣细心地想了一下,这样做是有些不妥之处,一来,明春如果部队需要重新集结,往返折腾,化费太大了些;而且,这样做,好像专门为了撤掉年羹尧似的,也容易引起误会。” 雍正想了一下说:“不立即把年的军权解除,朕怎么能放心呢?汪景祺和蔡怀玺他们要劫待允禵,总要有个去处吧。汪景祺是从年羹尧军中来的,朕能断定,此事与年定有重大关系。再说,允禵也不是个平常的人,他不去找年羹尧,难道还会去落草为寇吗?” 张廷玉说:“皇上的担心不无道理。据臣看,年和汪之间,只能说是有些连系,并没有挑明;或者虽然挑明,年某并没有认承什么。这件事,要等汪景棋的案子审明以后,才能完全定下来。所以,臣以为此事不宜急,也不需要急,应该再多看看,多想想。十四爷的事情虽然令人生疑,也要完全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后,才能作出决断。但因此就把年羹尧留在京里,对朝廷的名声却不大好。朝廷不能只凭臆断,就扣下了年羹尧这样的大臣。不管他年羹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有没有异志,是不是和皇上生了外心,都要用事实来说话。没有证据就扣人,无论怎么说,也是不妥当的。皇上要他回来述职,他开始时有点推诿,但后来总还是应召回来了嘛。今天年羹尧的话,倒是给臣提了个醒儿。与其调兵,不如调官更合适也更容易。臣以为,眼下就把年的三个都统全都调开,调得远远的,然后再由岳钟麒保举几个人来接替。这样年手中的兵权,实际上已被解除,也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七十八回 帝心变难坏大将军 责言切惊煞岐路人 雍正想了想,竟不禁拊掌称善:“好,你这个主意好,既省钱又不动声色。就按这个办法,你回去就以军机处的名义发出调令,晚上让朕看了再以八百里加急发出去。”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临走前又回头对皇上说:“万岁,年羹尧眼下只是涉嫌,而没有证据。请万岁在和他谈话时,给他留下身份和体面。” 雍正点头答应,回头叫:“高无庸!” “奴才在!” “去到潞河驿传旨,着年羹尧即刻进见!” 十一辆骡车和一队骑兵,行进在漫长的黄土高原上。狂暴的西北风,挟着沙土,也挟着路边的残雪,卷起万丈狂陇。它肆无忌惮地咆哮在原野上,汇集在黄土道上,把骡车和这一小队骑兵裹在一片迷雾之中。绣着“征西大将军年”的军旗,在狂风中嘶号着、挣扎着。单调而枯燥的马铃,不断地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敲得车上的人昏昏欲睡。只有在车轮辗过冰河时,才有一阵坚冰破裂的声音传进车厢,多少给了人一点生气。 这是雍正二年的腊月二十,年羹尧离开京城已经十天了。这次奉诏回京,住了足足两个月,皇上却只接见了三次。冷淡和隔漠,说明了皇上态度的明显变化。年羹尧忧心忡忡,疑虑万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皇上第一次传见,是年羹尧刚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向皇上报告了西线布防和大军越冬的事,说得很详尽,皇上也听得很仔细。当年羹尧说到大军不能内撤的理由时,皇上频频点头:“亮工啊,你知道先帝爷是马背上的皇帝,朕是书案边的皇帝,而张廷玉只是一个不懂军事的书生。我们的看法可能不对,也都不可取。叫你回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嘛!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依着你,一兵一卒都不调,这样你满意了吧?你是朕身边的诸葛亮,你不替朕分忧,还让朕去指望谁呢?”年羹尧觉得,皇上这话,似乎是发自内心,可又有点让人不踏实。 第二次皇上接见,就大不一样了。皇上一见面就训斥他:“年羹尧,你不够聪明啊,事情怎么能这样办呢?朕上次见到你时,就谆谆嘱咐说,让你管好军队,不要插手地方上的事,你怎么不听呢?” 年羹尧这才知道,皇上是怪罪自己多管了地方上的事:“皇上明鉴,奴才是懂规矩的,不敢无礼非法。” 皇上冷笑一声说:“怎么,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的哥子年希尧在广东胡作非为,他竟敢拿着你的信关说人命大案!孔毓徇这个人你没有见过,他可不好惹呀,当年先帝在世时,还要让他三分呢。你哥子不该管那件一命九案的事儿,他要说人情也不该说到孔毓徇面前。希尧太不懂事,也太不自量了,他这不是自找没趣吗?亏得孔毓徇递上来的是密折,让朕压下来了。朕告诉孔毓徇,要他不要牵连到你。他如果用明折拜发,那不是满天下全部知道了吗?到那时,朕就是想护你,怕是也护不了的…” 年羹尧为皇上的责备深感不安,但皇上还是那么亲切,那么随和,他又是让太监送参汤,又是留下自己共进午膳。末了,皇上还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咛:“你不要为你哥子年希尧的事操心,他是他,你是你,朕还是那句话,将军,将军,就是管军队的嘛。民政上的事,你放开不管不行吗?朕告诉你,那里面是乱麻一团,人事纠纷更是搅得分不清谁是谁非,你管它作甚!管到最后,只能是打不到黄鼠狼还惹得一身騒,何苦呢?” 皇上这次接见以后,又把年羹尧放到一边了,而且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月。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不敢去催去问。好不容易又传旨进见了,却是要给他送行。雍正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说:“又要送你去吃苦了,朕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不过,不会太久的。明年如果没有战事,朕就调你回来。你爱管军就还管军队,你要是想换一换,那就到上书房来好了。你是位儒将,放到哪里都能得心应手的,你是朕的武侯嘛,啊?哈哈哈哈…” 年羹尧当然也说了不少感恩的话:“皇上如此器重,臣何以敢当。臣一走要为皇上殄灭了罗布残余,再镇服了策凌阿拉布坦,以报主子之恩。臣并无他愿,只有替皇上分忧,死而后己!” 雍正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说得好,说得好呀!‘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是诸葛亮的抱负嘛。不过,你也不要把功劳一个人全都挣完了。那样,别人没了机会,就会怨恨你的。比如岳钟麒,你何妨不留给他一件两件呢?让他也上前线试试,他就知道你这一等公爵不是容易得到的了。”临别时,雍正亲自送到门外,拍着年羹尧的肩头说,“你好自为之吧,朕盼望你能成为一代纯臣。纯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如诸葛武侯和岳飞那样的人物,自古这样的纯臣是不多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听闲话,就是听到了闲话也不要怕。人们不是常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吗,听了闲话就生气,就起疑,那你还过不过日子了?”雍正说完又哈哈大笑,“来呀,抬过大轿来,送朕的武侯出去!” 当时,年羹尧激动得不能自己。可是,一出京城他就突然感到了不妥。皇上这是话中有话呀!“你是朕的武侯,你是当世的诸葛亮。”照此演绎下去,那么皇上不就成了阿斗吗? 这一发现,让年羹尧出了一身冷汗。坏了,我办了个大蠢事,我怎么能自诩为诸葛武侯呢?皇上本来就是个刻薄刁钻、猜忌多疑的人,他怎么能容忍别人把他当成阿斗,他又怎么可能听任我的摆布呢?我这不是把自己推上断头台吗?哦,我明白了,这才是皇上召我回来并且滞留京师的真正目的!皇上用心歹毒,让人莫测高深,也让人防不胜防啊!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十万大军还在自己的手中。好,这就是本钱,这就是可以威慑皇上的力量。有了这十万精锐,“阿斗”就不敢对“武侯”下毒手,我就不会成为当代的“岳飞!”皇上答应说,不调我的一兵一卒,那并不是他不想调,而是不敢调!这是我年羹尧带出来的兵,谁要是激恼了这些黄沙碧血、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弟兄,他们是什么事都敢干出来的。只需我一声号令,他们就将闻风而动,没有任何人能够弹压得住、招抚得了!我现在终于看清了,皇上所以要把我扣在京师,是他拿不定主意啊。在这几十天里,张廷玉一定十分忙碌,也一定找了不少督抚将军们为他出主意。但他们议来议去的结果,还是不敢动我年羹尧一根毫毛!说这是放虎归山也好,说是欲擒故纵也罢,你们却不敢不放我回去,也不敢夺了我的兵权!一丝冷笑,从年羹尧的嘴角泛起。常言说,手中有了兵,道理说不清。想当年,我就是靠着一杆烂银枪杀稳了康熙爷的山河,杀稳了雍正皇帝的宝座,也杀出了自己今天的爵位和一切。有枪就是草头王,有枪就能夺天下!管他是雍正,是允禵,是允禩,哪怕是九爷这样的人,也未尝不是我年某人可保之主… 马车一阵颠簸,惊醒了正在出神的年羹尧。出京才刚刚十来天,他就像是老了二十岁一样,花白的发辫变得散乱了,满是皱纹的眼角也有些发暗,深邃的目光中带着忧郁和茫然。他似乎是在深思,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呆地看着苍黄的天际,和偶然从身边掠过的茅草。和年羹尧对面坐着的桑成鼎看见他一个劲地舔嘴唇,料是渴得厉害,便从座位下的水壶中倒了水送给他:“军门,你将就着喝一口吧。这十来天里,你一直这样,老奴不放心呀。有什么事,你能和老奴倒一倒吗?好歹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说出来,也许就会好过一些的。” 年羹尧吃力地摇摇头:“桑哥,我不渴,你先喝吧。实话说,心事我是有的,也不想瞒着你。一句话,皇上变了心,他在疑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惹怒了皇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过得了这个关口。” 桑成鼎端着的水碗一晃,水泼洒了出来。他愣怔了一下说:“不至于吧?皇上这次为你送行,不是安排得很客气吗?坐的是八抬大轿,马中堂和张中堂亲自送到潞河驿。要我说,任他是哪一级的总督,也没有这样的风光排场啊!你这次回京是述职,自然不能同上回相比,这你要心里有数,咱们不和别人比不行吗?” “别别,你别再安慰我了。我心里明镜一样,回头我会向你说清楚的。你看,咱们这车子后面,还跟着十名侍卫,他们也和我一样地坐在车里。桑哥,原先你见到过这情景吗?他们敢这样放肆,和我一同坐车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沿途的官员们,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们在客客气气之中,又像有着难言的苦衷。这其中的冷热炎凉,是用不着细心体味就能知道的!” 桑成鼎叹了口气说:“是呀,是呀,这情形在刚到北京时我就感觉到了。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像是冷冰冰、凉嗖嗖的。大将军,你打算怎么办呢?” 过了好久,年羹尧才说:“前途莫测,吉凶难卜啊!桑哥,咱们是应该好好想想了。” 年羹尧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他很快地便看到了实证。 车队走过盐锅峡,年羹尧突然看到一件怪事。驿道旁边,背风向阳的山坳里,一片一片的帐篷连在一起,而且全都是一色新的蒙古毡包。大道上,运粮、运菜、运柴的车队和驮骡还在源源不断地开过来。年羹尧是节制各路军马的最高统帅,他居然不知道在这里驻着这么大的一支军队,这简直不可思议!按原来的计划,他们今天是要到河桥驿歇脚的。为了弄清这里发生的事,年羹尧临时改变了行程,让军士们提前在红古庙打尖。他让桑成鼎亲自出马到镇子上去打听一下,看这些冒然出现的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年羹尧刚走进驿站,穆香阿就大大咧咧地跟着进来了。他一手提了个酒葫芦,一手提着马鞭子,进门来,也不向年大将军行礼,就一屁股坐到了炕沿儿上:“大将军,坐车的滋味儿真不好受,我腿全都坐麻了,这哪有骑马痛快呀。大将军,我知道你这里带的酒多,能不能赏给咱一葫芦?哎,今晚怎么歇到这里了?到河桥驿多好啊,我已经给打前站的人说了,叫他们多烧点水,想好好地洗个澡哪!” 年羹尧瞧着他这样子就觉得烦:“你给我听明白了,这里我是主帅,我想在哪里住就在哪里住,用不着你来瞎操心!我不知道,是谁教你了这套本领,竟敢在我这里放肆。你应该知道,我这三尺禁地上是有规矩的!把你的马鞭子给我扔掉,再把你的扣子扣好了。不然,我叫我的亲兵来抽你几个耳光,让你变得聪明些!” 穆香阿可不想给年羹尧叫真儿,因为他懂得这位将军从来是言出法随的。但他经过皇上的点化后,让他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年羹尧,也是不可能了。他嘻皮笑脸地扔掉手中的东西,又说:“唉,真是忘性大,离开年大将军时间一长,竟把您老的规矩全都忘光了。我改了还不行吗?刚才大将军问,是谁教了我这本领,哪有人教啊,再说这事儿就是想请人教也请不来呀,您说是不是?我该死,我混蛋,这总行了吧!”话虽然这样说,可他还是摆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儿才走了出去。 年羹尧气得没法,可这穆香阿是皇上的亲信啊!眼下这局势,他不能再招惹是非了。外面进来一个戈什哈,呈上来一个黄匣子。年羹尧知道,皇上的密折到了,他连忙打开来看时,原来,这是皇上批转的田文镜的两份奏折。在上边的这一份中,皇上劈头盖脸地问他:“胡期恒这样的东西,竟是你年羹尧要保举的人吗?你想让他当巡抚,真真是岂有此理!” 年羹尧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胡期恒的事,只是一个信号,皇上要动手了!他连忙拿起另一份奏折来,那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他竟然呆在那里了。光是那题目就吓得他心惊肉跳,“为奏大将军年羹尧党附阿哥,擅权乱政事。仰乞圣上将其革职拿问,穷究其源…”年羹尧强压心跳,看了下去。只见那上面列举着这样的一些事实:从康熙四十八年王子们夺位正烈时起,到雍正登基为帝止,年羹尧怎样与八爷勾结,怎样与十四爷密谋;某年某月,他又怎样不经圣命就潜回京师,与八爷党羽私聚于密室,行动诡密;特别是康熙爷驾崩,十四爷奉诏回京前,年“曾与原大将军王允禵密谈数日,还对手下人说,‘王爷手无寸铁地回去,能会有什么好下场’?”年羹尧看到这里,不禁心慌意乱,觉得头晕目眩,支持不住。下面还有许多,却都是他插手各省政务的罪行,他的眼前好像爬满了一群群的蚂蚁,折子上都说了些什么他再也看不清楚了。 桑成鼎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他这样子,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前来问道:“大将军,你这是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年羹尧吃力地抬起头来,冷笑一声说:“你快来看看这折子,再看看皇上的朱批。皇上还曾经说过,叫我不要听闲话。既然是‘闲话’,又为什么千里迢迢地送来让我看?再说,有这样的‘闲话’吗?” 桑成鼎接过来,刚一浏览,便吓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再看年羹尧时,只见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狰狞。他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走着,口中还喃喃地说:“好啊,好啊,我总算明白了,也总算看透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就是皇上的宗旨!他现在政局平定了,用不着我替他卖命了,就要赏我‘莫须有’这三个字了!我敢断定,这个折子,田文镜那杂种是肯定写不出来的,它一定是出自邬瘸子的手笔!皇上要的不是功臣,他要的是不想做官的人,正因他邬瘸子一心一意地想退隐,皇上才事事处处都听信他的话…邬思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给我来这一手?有朝一日,你犯到我手里时,看我不把你屠了!” 桑成鼎在一旁劝道:“大将军,你得向皇上写份奏辩的折子了。这事不能光让别人说,皇上也不应该只听一面之辞。不过,你得先消消气,等心平气和了再写,写完还要再多看看。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出错呀!”年羹尧尽力地压制着心里的不满,坐下来给皇上写奏辩折子:“阅读田文镜奏折,莫名惊慌。皇上天语严厉,更令臣惶汗交集。臣功最高,臣罪最重。想先皇升天之日,臣初蒙皇上重用。斯时,宫闱未靖,西丑跳梁。臣不惜生命,参与密勿,赖皇上齐天洪福,夕阳朝乾,终使战事得竣。田文镜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才有此言…” 七十九回 釜底抽薪天威难测 重金赠友未雨绸缪 在旁边的桑成鼎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大帅,你这奏折前半段很好,后边的几句话却说得不大合适。你知道皇上心胸狭小,是个最爱计较的人。他见到你又是表功,又是叫屈的,定会很不受用的。” 年羹尧接过奏折来,把上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四个字拉掉说:“就这样吧。正因为皇上事事计较,我才要写出心里话。你不了解皇上,你越是下软蛋,他就越是要欺负你。可是,你要敢硬顶他,他倒会相信你是说了真话。桑哥,你回过头来想想,史贻直和孙嘉淦,不全是顶出来的英雄吗?” 三天以后,年羹尧回到了西宁大营。岳钟麒亲自率领着一百多名军官,在接官厅恭候年大将军归来。他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一说话就先自笑个不停。年羹尧见他亲自来接,当然也十分高兴。哪知,走到近前一看,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却让他大吃一惊!汝福、玉允吉和魏之跃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不来迎接呢? 岳钟麒焉能看不出年羹尧的心思,不过他却没有多说,只是按着规矩,率领众人向年羹尧行礼,然后又热热闹闹、风光排场地簇拥着这位大帅回到了城里。进到大帐以后,年羹尧再也忍不住了,他气愤地问岳钟麒:“岳兄,想必你也一定看到皇上的旨意了。真是好景大家夸,墙倒众人推呀!我年某一倒霉,放屁都能砸了脚后跟儿。九爷今天不来我不能责怪,他身份贵重,而且有他的境况和难处。可是,我手下的这些人也真够混蛋的,他们全都钻了沙,当了缩头乌龟吗?” 岳钟麒一边笑着让座,一边给年羹尧敬酒说:“大帅,您请坐,坐下来有话慢慢说嘛。亮工兄刚走不久,朝廷就来了旨意,说你这次进京大概要多住些天,叫钟麒来大营暂时主持一下营务。兄弟来到这里是萧规曹随,一切都按大将军的制度办事,不敢有丝毫走样。他们几位不来,年兄可不能生气,因为他们都奉调离开这里了。临行匆忙,来不及给你告别。你先干了这杯酒,闲话咱们有的是时间说。” 年羹尧一听这话就炸了:“慢!我现在最怕听的就是‘闲话’。不过,我还是想请问岳将军,你怎么可以任意调动我的部下,而且一下子就把几个大将全部调走?我问你,你把他们调到哪里去了?” 岳钟麒呵呵一笑说:“大帅,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啊!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看,你也真是贵人多忘事。他们不都是西线大捷后,你亲自保举的人嘛。汝福被调到蔡珽那里,魏之跃去了阿尔泰,王允吉则调到了伊克昭盟。他们不但调走了,而且都晋职为将军,升官了。这都是你年大将军的面子大,他们跟着你,才能有这个福份啊!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说话,我哪有那么大的权?我实话实说,只有福尔一个人是我安排的。我让他把部队带到青甘交界的地方,那里背风向阳,好过冬不是。老兄路过那里时,一定看到了他们。你是大将军,你现在既然回来了,我说过的全都不算数。你要是觉得不妥,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回到你这里来。” 听着这有板有眼,又挑不出毛病的话,年羹尧觉得心里阵阵发凉。到了现在,他才明白,雍正皇上对他说过的“不调一兵一卒”,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是的,这次确实没调动他年某的一兵一卒,但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却一个也没有剩下!突然,他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狂笑,端起面前的酒杯来,一饮而尽。他恶狠狠地盯着岳钟麒说道:“让我试着猜猜看,眼下大营里新换的三个都统,大概都是从岳将军那里补过来的?或者,你老兄的大营已经移到西宁来了?九爷呢,哦,他也许已经被你‘礼请’到川北过冬去了?” “哈哈哈哈…”岳钟麒仰天长笑:“亮工啊,你连一条都没有猜对。我一个人都没有往你这里安插,九爷也还是住在这里。我并没有拘管他。他今天是身子不爽,可能不会来见你了。至于我本人,那更好说,我只带了我的六百亲兵到你这里,而我的老营还在原来的地方!你要是不信,就请亲眼看看吧,看这些新都统是从哪里来的。喂,你们怎么不上来给年大将军敬酒啊?” 岳钟麒话刚落音,三位都统从外面走了进来,齐刷刷地站在年羹尧的面前。岳钟麒上前来一一引见说:“大帅您瞧,这位叫曹森,这位是德彪,这位吗,就是大名鼎鼎的吉哈罗。你看,我说的不假吧?有一个我的人没有。” 年羹尧往下边一看,几乎笑了出来。这三个人,一个瘦得像麻杆,那两个却都是大胖子。这些人要是能当我这里的都统,我大营里所有的兵丁都能当将军!但他们既然不是从岳钟麒那里来的,多少总是让年羹尧放了心。他想着,这或许不算是在夺我的军权。况且,汝福他们几个的升迁,也全是应该的。自己倒不能责怪别人,既不能怪岳钟麒,更不能怪皇上。就在他沉思不语的时候,那个瘦得像麻杆似的人,抢先说话了:“年大将军,标下吉哈罗,奉圣命来到大将军麾下效力。大将军不要看标下貌不惊人,但标下却不是个窝囊废。康熙六十年苗寨土司叛乱,标下曾率领手下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斩土匪七百余人。康熙爷圣明,曾经御口亲封标下为‘孤胆英雄吉将军’。从今而后,大将军若有什么指令,标下水里火里誓不皱眉!” 年羹尧看他的模样,知道他因自己其貌不扬,常常受人白眼,这才一见面就先自报家门。年羹尧心里顺了,对他当然就不肯小瞧,便说:“好,既然大家都是为皇上效力,本大将军定会一视同仁的。下头的兵如果不听号令,你只管来向我禀报。但我要把话说到前头,你们也都要自尊自爱。哪个胆敢触犯了我的军令,我也是无情的。来,我借花献佛,与三位军门共饮一杯!” 岳钟麒在一旁笑着说:“好,我这就算是当面作了交代。年大将军今日一到,我也该回去了。今天这酒,既是给年大将军接风,也算给我自己饯行。哈哈哈哈…来,大家都举起杯来,共敬年大将军。也共干一杯同心酒!” 直到这时,年羹尧的心情才稍稍好转。岳钟麒既然愿意回去,兵权就仍旧还在自己手中,别的什么事,以后自可慢慢说清的。他这一路实在是累了,也乏了。众人敬酒,他就来者不拒。一场酒宴下来,竟有些醺醺欲醉。他踉踉跄跄走出宴会厅时,却迎面碰上了九爷允禟。年羹尧连忙上前见礼问道:“九爷,你怎么才来?酒都吃完了!” “是吗?我还敢来吃酒吗?”九爷咬着牙说,“告诉你,我正在预备后事。既预备自己的,顺便,也预备着你年大将军的。” “九爷,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听不懂不要紧,过不了几天你自会明白的。知道吗?你已经被夺去兵权了。” 年羹尧摇摇头说:“九爷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还是大将军吗?” 允禟连声冷笑着向外面走去,回头对年羹尧说了声:“韩信,大清朝的韩信!” 年羹尧吃惊地看着九爷,他已经走远了,但他的话却一直震响在耳边。韩信,难道我果然是死在汉刘邦手中的韩信吗? 九爷的预言,被可怕地证实了。几天后,还没有把虎皮交椅暖热的年羹尧,就收到了皇上的朱批谕旨。皇上的口气变得越来越严厉了,“…年羹尧,你在红古庙写的奏折,朕看了不胜骇然。不知是你吃醉了酒,还是杀人过多,让恶鬼夺去了你的魂魄…” 这话是年羹尧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皇上还说,“…朕将田文镜的折子发给你看,是要启发你的天良,让你从此敛去锋芒,做个以公心事主的好臣子。岂知你却大放厥词,丧心病狂乃至于此,真让朕大失所望…” 看到这里,年羹尧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当奴才的挨主子的训斥,也是常事嘛。自己跟随雍正这么多年了,哪一年不受他的训斥?哪一年不看他的脸色?他就是这么一个主子嘛! 可是,再往下看,年羹尧坐不住了,“…尔奏折中本应写出的‘朝乾夕惕’四字,竟错写成‘夕阳朝乾’。一字之差,轻慢之心,溢于言表矣…”年羹尧连忙把皇上发回来的奏折原件翻出来,一看之下,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朝乾夕惕”是颂词,是说皇上勤劳国事,无分昼夜之意的。自己怎么却一时糊涂,写成了“夕阳朝乾”呢?在给皇上的奏折中,写了错别字或者用错了词意,是有罪的。假如是在关键地方写错用错,那更是不得了,少说,也能发落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按说,年羹尧一向以儒将自许,是不应该出这种错误的。可是,那天大概自己真是气急了,气疯了,才出现了这样的笔误。要在过去,自己立了大功,皇上正在高兴时,这其实也是付之一笑的事。皇上最多骂他个糊涂,怪他太过粗心。但,现在自己已经不得势了,还敢这么想吗?他知道,光是这一字之错,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是怎么说也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得到皇上谅解的。 继续往下再看,就更加不得了。皇上说,“尔既然不许朕‘朝乾夕惕’,则你西疆之功,朕也在许与不许之间。” 这就是说,皇上原来封赏过的一切,都要全部收回了,他说过的话,许过的愿,也全都付之东流了。 果然,雍正说,“朕已下旨给岳钟麒,征西将军之职由他接替。看来,尔也当不起这个‘大’字,着即改授杭州将军,见谕即行交割印信。” 这就是说,只因一字之差,他的“大将军”一职就被撤了!到了这时,年羹尧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朱批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尔放心,朕断不肯做藏弓烹狗皇帝。但尔也要成全朕,火速启程回归。你那里小人太多,把你挑唆得患了失心疯!朕想保全你,怎奈尚有国法在呢!” 年羹尧捧着这份朱批,看了又看,足足地看了小半个时辰。他想再写一份辩折,可是,他知道再写也是白搭。皇上叫他火速回归,他敢不从命吗?桑成鼎来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他像一棵被雷击倒了老树,一蹶不振,再也没了力气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黄梁一梦,黄梁一梦啊!”便失神地走出了军帐。 天色阴得很重,但却没有雪。大块大块的云层聚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塞外肆虐的狂风,卷起了怒涛翻滚似的风沙。门外铁旗杆上那面写着“大将军年”的军旗,也仿佛不胜其寒,在风中籁籁地发抖。年羹尧知道,那个曾经纵横疆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再也回不来了。这面作为历史见证的军旗,也将随之消失,而且永无展现之日!他悄然转回军帐,见桑成鼎还在这里,也还是默默无言地站在他的身旁。他苦笑一声对桑成鼎说:“桑哥,你不要觉得奇怪,这事是迟早总要发生的。急也没用,怕也不行。我不敢说是为皇上立了大功,但谁要想一手遮天,掩尽天下人的耳目,恐怕也是办不到的。桑哥,你不要难过。你看我这官当的容易吗?拼死拼活不说,辛苦了大半辈子,图的又是什么?看看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早早地就白了头发,看起来像是七老八十的人。现在我们总可以解脱了,也没有留下什么憾事。我们钱挣足了,官也当够了。慢说皇上还给我留了个杭州将军的虚名,就是贬家为民,我这辈子也活得值了。” 桑成鼎忧心忡忡地说:“我看,没有那么轻松的事儿。皇上不会就此罢手的,他一定要…” 年羹尧摆手止住了他的话,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桑成鼎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里面装的全是银票。桑成鼎大约一数,足有七八十张,每张都是见票即付的十万两龙头大票,总数有七八百万两哪!他眼盯盯地看着年羹尧说:“二爷,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们家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奴才,你这样做,让我在死后怎么去见我们老爷子?” 年羹尧叹息一声说:“我的好桑哥呀,正因我们两家世代相依,我才要这样做啊。要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皇上要对我下毒手,恐怕不但是我,我们全家谁也逃不过这场灾难!你知道,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现在她们之中有两个已怀了身孕。”年羹尧压低了声音说,“今晚你就带着她们离开这里。我派兵送你们到山西境内,你在那里把兵丁们打发回来,然后就远走高飞。不要投亲,更不要靠友,最好是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来。我如果能过去这道关口,会找到你们的。皇上也许会抄斩我家满门,你千万替我留下一个后代。假如能有个男孩儿,年家的香烟就有人承继了。” 桑成鼎刚要阻止他说下去,就被年羹尧拦住了:“别别,我的好哥哥,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你想让他把咱们全都一勺烩了吗?你想让我给你跪下求告吗?桑哥呀…”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桑成鼎抱着那卷宗,好像是抱着一个尚在褪褓中的孩子。他老泪纵横地说:“二爷,你的心我全都明白了。你…你,不要再多说,我照你的话办就是…咱们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的,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突然,一名军士闯了进来禀道:“年大将军,岳钟麒将军已经来到仪门,他说是奉旨来见,还有旨意要宣。” 年羹尧回头对桑成鼎又看了一眼,大声吩咐:“放炮,开中门,摆香案!你这就去告诉岳将军,说等我更衣之后,马上出迎!” 一份由岳钟麒拜发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乘着凛烈的西北风来到京城,呈在了雍正皇帝的御座之前。岳钟麒在这封奏报中说:“年羹尧已经俯首听命,交出军权。臣岳钟麒将他亲送至潼关,年亦奉命赶往杭州上任。” 雍正的心放下了,张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苞说:“方先生,这盘棋朕不下了,再下也是输,朕输得起;就像与年羹尧这盘棋一样,朕赢了,也赢得起!” 十三爷正坐在皇上跟前,他病骨支离,瘦成了一把干柴。听了雍正的话,他惨然一笑说:“皇上,这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真多亏了廷玉啊。他为皇上建立了不世之功,应该受到褒奖。” 八十回 想当初何不自收敛 至如今后悔已迟了 张廷玉连忙逊谢说:“哪里,哪里?十三爷过奖了。臣不过是遵从皇上旨意办了点事而已,若说功劳,应当首推十三爷您和方老先生。没有皇上的决策,没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赞,年某人是不肯这样顺从的。” 雍正笑着说:“是啊,是啊,廷玉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心而论,年羹尧还是有一些功劳的,这功劳也不能一笔抹煞。你们瞧,这是他刚才呈进来的认罪折子。说他知道错了,而且表示愿改,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相信。朕这里还有给田文镜的批复,你们拿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就明发出去吧。” 张廷玉接过那份朱批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年羹尧不过是一市井无赖。尔之奏折发出,彼之职位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朕将依从此道。从此,他再也无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谁都清楚,皇上这话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他恨年羹尧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斗转星移,沧桑更迭,昔日气焰嚣张的国舅、一等公爵、节制十一省军事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过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过于各地的快马驿传兵士,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年羹尧一倒,趁热攻讦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国上下的官吏,谁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谁又不想在这风云变幻中立功报效呢?所以,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北京,直达九重。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给田文镜的朱批,感触之深,更是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他诚恳地对雍正说:“皇上不为已甚的初衷,实在让人感动。年羹尧不法到了这种程度,皇上还亲自为他开脱罪责,想给他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下边臣子们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这里带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并都做了节略,请皇上过目。”说着把厚厚的一叠奏章节略送了上来。 雍正稍一例览,便皱起了眉头。光是这份经过整理的节略,就有一百多条!全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任用私人,索贿受贿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着说:“你们看,这真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的话。唉,世上的人情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发,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一听皇上这话可就急了:“万岁,臣以为切切不可。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发,拂了众意,往后办事就不好说话了。”张廷玉说着,从奏章中抽出一份来,“皇上请看,这里说的是年羹尧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虽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却带着一千二百名亲兵护卫,二百七十乘驿轿和两千载驿驮,还有四百辆大车。谁能有这样的气派?谁又敢摆这样的阔气?本来已经是众口铄金,不得安宁了,可他还发文给杭州,要叫那里的布使衙门,再给他准备一百二十间房子,让他安置家眷。这,实在是太大胆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镜。他知道,年羹尧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年某人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么“犯上不规”,只不过想当个守财奴罢了,年羹尧这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尧,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皇上又站出来为年说话。什么“不为己甚”,什么“墙倒众人推”,其实,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就给当宰相的张廷玉出了难题,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尧,也不能不维护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这个时候插嘴,他既不能说穿了张廷玉的难处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准备怎样办。 果然,雍正一听到这情形就烦燥起来了:“哼,年羹尧真是死有余辜。他做不成大将军,却要回过头来做赃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这是他自己情愿触犯国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对台戏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马上下旨,把他彻底拿掉,连这个杭州将军也不让他做!”雍正的脸色一时变得青中透白,冷笑一声又说,“朕不想为年羹尧担罪,也不想让人说朕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这样做,朕也绝不手软!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当赃官。不管他是明着造反,还是暗中做手脚,都别想逃过朕的惩罚!难道朕能让天下的官员,都像年羹尧那样来当贪官吗?难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话吗?”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方苞赔笑说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聋发聩,臣听了很是感动。不过,带兵的人都有钱,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这个名目除掉年羹尧,不是烹狗,也会有烹狗的议论。老臣以为,年某这行为,实在是过于嚣张跋扈了。不如循着这个思路,去追究他的目无国法,擅权乱政之罪更为合适。” 雍正细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的心思,朕何尝不明白?你们怕别人背后议论朕,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是一见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说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尝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讲良心,只问民意,而从不怕小人们说长道短的。朕意已决,你们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来到龙案边,埋头在年羹尧的认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听到谣言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观你所为,你既然被朕发落到杭州,一定是想与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为帝,那可真是天数,朕就是想不听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称帝,那么,你带着几千兵士去杭州,难道要是为朕守土,防着别人在三江口称帝的吗? 雍正一口气写完,把笔往案上一掷,对张廷玉说:“廷玉,你拿去明发天下。把你带来的这些奏章,也全都明发。告诉年羹尧,让他看了以后,一一据实回奏。再给六部官员们打个招呼,今后,凡有弹奏年羹尧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誊,发至全国。” 张廷玉接过皇上的朱批,看着朱批上那些诛心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尧已是既定的国策了。但这一行动,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说皇上是“藏弓烹狗。”为了堵住可能出现的各种议论,就要找到一个叫得响的借口。雍正说年羹尧带着几千人到杭州去,是为了与皇上在嘉湖“逐鹿。”这就是把阴谋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尧的头上,并为撤掉他的一切职务,做了最好的注脚。 不出张廷玉所料,这次谈话后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诏谕:“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这个旨意传到杭州,可难坏了杭州巡抚折尔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级。从正一品开始,往下以次为“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以次类推,最小是“从九品。”年羹尧现在这杭州将军的职位,是从一品,再要降十八级就只能是“来入流”了。来入流就是没有级别,而且,这一级上从来也不设武官哪!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没法子,只好去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不愧心思灵动,他很快就答复回来了:“你这个折尔克,真是一个大笨鳖,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来。你没有看见,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尧的职务吗?你给他找个破城门,让他到那里当个老军,看看城门,扫扫地什么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诉年羹尧说,过几天老子亲自去看他。” 折尔克心想,好个李卫,你可真能出点子。可是,要想在杭州这号称天堂的地方,找个破城门,又谈何容易?找了几天,终于在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这座“破城门。”这是个十分偏僻的镇子,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镇上有座城门不假,可早已破烂不堪了。不过,从今天起,这个留下小镇的破城门口,却多了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军。 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到穿上带着大烧饼一样“兵”字号褂的守城士兵,看起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对年羹尧来说,却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贵,活着的美好。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因参与擒获伪朱三太子护驾有功,被抬入旗籍,拨归四爷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尔,在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战役中,凭着一杆银枪,出入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武艺超群,勇敢善战,常在刀丛剑树中横冲直闯,出奇制胜。一次奉差征粮,他竟敢不顾性命,以一名偏将身份,斩掉了甘肃总督葛礼,保障了前线供应,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别重用和喜爱。从此,他便一帆风顺,年年晋升。从四川布政使、巡抚,直到将军…可以说,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总是一个得意的弄潮儿。眼下,他却突然从顶端栽下来,落到一个小兵的下场,他怎么能想得通,又怎么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河湖港汊,四处纵横。镇子的北门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容身了。但是今日这芳草萎萎、苔藓斑驳的门房里,却住下了“老军”年羹尧,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语地扫地,开关城门,偶而也见他打打太极拳。有时他闲着没事,便拔那城头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铲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铲啊,铲啊…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搅他。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才从省城那里,跑来一匹快马,给他送来一些邸报。那上边一一列举着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秃笔,在邸报的背面,写上自己的答辩或认罪折,然后交给兵士带回去。他在等着朝廷对他的最后裁决,也在等着李卫来看他。昏夜里,他望着面前那残破又古老的城墙,听着镇子外传来的富春江的流水声,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着自己能如这小镇的名字那样,也被人们“留下。”哪怕是从此消声匿迹,永远再不出头露面,他也心甘情愿。但是,李卫迟迟没有来,朝廷上发来的圣训,却是越来越严厉了。 五月底,上谕里说:“年羹尧几乎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还好,这只是皇上的自责。 七月里,上谕又列举了他颠倒是非,任用匪类,排斥异己,虚冒军功等等罪行。他想,这已经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给他带来的已不是邸报,而是在他认罪折子后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话语,让他看了心惊胆颤:“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去广州擒拿你的哥子,随后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尧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讨伐。凡是曾与年羹尧有过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人,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上书房遵旨把这些奏章全都汇集起来,摘要节录,光是目录就有好几大张。大理寺和六部会同审议,定下了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和六条专擅罪,另外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总共是九十二大罪。处分的办法也已拟定,“请旨: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没有发话,他在等待,等年羹尧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杀”,或者“以死向天下谢罪。”但让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尧不但不想自尽,他的求生**反倒越来越强了。九月十七,面对着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秃笔,写下了《临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开恩,怜臣已经悔过,求主子饶了臣吧。臣年纪还不老,还能慢慢地为主子效力…”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支已经不能再用的笔,任天由命地在窝铺上躺了下来。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飘走了,飘到桑成鼎那里去了…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过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赶到养心殿见驾。他来时,雍正正在和马齐说话。见到张廷玉进来,皇上笑着说:“好好好,廷玉,你快来帮朕劝劝马齐,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了。” 张廷玉也笑着说:“皇上,臣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马老相国已经和我谈过,说他心意已决,臣怎能劝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让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叹息一声说:“唉,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外面的人都说朕刻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比谁都清楚。就说马齐吧,先皇曾经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任,赐以高位。为的是你没有私心,做官清廉,也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这个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贤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听皇上这样说,也不由得心中难受。他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深一躬说:“皇上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就说句心里话,臣也是恋恩难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办好这个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办不了这些事情,岂不负了皇上的重托?该腾出位子来,让年轻的人上去了。” 张廷玉说:“皇上,臣以为马齐可以退下来,但却不能让他还乡。主上有事情时,也可就近咨询,岂不方便。” 雍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却拿起了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来看。马齐问:“万岁,还是年某的折子吗?他的事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议论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唉,他不肯自尽,让朕有什么法子?”雍正长叹一声又说:“朕下不了这个辣手啊!他与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剩下一口气了。朕看着心疼,却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朕虽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岂能没有呢?她们家跟着朕已有几十年了,朕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马齐却不动声色地说:“万岁,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兄妹二人不能混为一谈。年羹尧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国家,公器也,怎能与私谊连在一起呢?” 雍正很满意马齐的话,因为他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尧的事情,是应该做出最后的决断了。他疾步走向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乞命折已览,尔既不肯谢罪,朕只好赐尔自尽了。纵观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尔者吗…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如地厚。尔擅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何忍也?尔自尽后,若稍有含怨之心,则天地不容,尔将永堕地狱而不得超生矣! 他把这朱批谕旨交给张廷玉说道:“拿出去发了吧。” 张廷玉没有多说,迅速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锐地想到,年羹尧既除,下一个便轮着八爷允禩了。八爷是雍朝的一个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个泡影。比起死有余辜的年羹尧来,八爷的罪名,并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对他的妒恨,更超过了其他政敌。现在,八爷也已是坫上的鱼肉,只不过,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为八爷不同于年某,杀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皇上的这份上谕,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发出去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凄风黑雨之夜,年羹尧听到了这个旨意,也不得不服从这个旨意。他含着悲切,也许还含着愤怒,离开了人间,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八十一回 乔引娣遭难坐囚车 贾道长作法惊四座 这是一个漆黑的、凄风苦雨飘零的深秋之夜。 几辆络车,排成一行,在长城脚下那黄土驿道上艰难地行进。几十名护卫军士的油衣,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他们脚下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泞的道路上,发出一阵咯咯吱吱的、古怪的响声。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尽管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行军,也尽管是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但精神抖擞,队伍整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苦,更没有人敢歪邪踉跄。既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也会马上爬起来,追上队伍,继续赶路。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这队兵丁的领队、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四方脸,一字眉,神色冰冷严竣,也带着几分傲岸。他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按规矩,是可以坐大轿的。但是因为今天的差使要紧,他除了座下骑着的一匹枣红马外,与兵士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他那睁圆了的眼睛和不时四顾的神色里,才依稀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突然,走在前队的一个兵士飞马跑了过来,滚鞍下马,行了一个军礼请示道:“禀军门,前头三河口涨水,石桥冲坍了,咱们的车全都过不去。是走,是回,请军门示下。” 范时绎把脸一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当兵的本份,这还用得着请示吗?你马上到前边,和靠山镇那边连络。告诉他们,这是十三爷亲自派的差使,不许出了点儿差错,让他们都小心了!” “是,标下明白。不过,刚才奴才到前边看了,水流确实太急,几次架桥都没能成功。奴才请军门示下,能不能绕道走沙河店,那里的桥结实些…” 范时绎摆手让车队停下,他自己拍马向前,对那报信的兵士说:“走,带我到前边看看。” “扎!” 范时绎带的这支队伍,是善扑营马陵峪大营的。他们隶属军机处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是专为拱卫清皇陵而设的。可以说是支名符其实的“御林军”,也一向以训练严格、勇敢善战而著称,在满汉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范时绎来到河口时,只见山洪暴发,浊浪滔天,大桥又正处在两股激流的交叉口上,滚滚波涛,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河对岸和这边,都有无数兵士冒着生命危险在奋力架桥。可是,刚刚架起来,又迅即被激流冲垮。河水溅起的浪花水雾,迷得人连一尺多远都看不清楚。两岸兵士们虽极力呼喊着什么,可谁也难以听到。就在这时,突然,从河对岸射来几支火箭,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进河里,但却也有一支飞到近旁。兵士们连忙捡起,递给范时绎,他拿起一看,原来正是十三爷的将令。只见上面写道:“敕令:范时绎等不必造桥,可迅速绕道沙河店。务于明日晚间抵达,并在太平镇宿营待命,此令。怡亲王允祥,即日。” 范时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下令兵士们用火箭向十三报告:范时绎遵谕,请王爷放心。然后,命令部队回头向西,沿长城脚下,迳向沙河店而去。次日傍晚,他们这支军队便来到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镇。范时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这第一宠臣十三爷交差了,他们这次冒雨行军,是奉了十三爷密令的。他们押解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十四爷允祯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是十四爷的心上人乔引娣。十三爷允祥在给范时绎的密令上写得很清楚,要他“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当乔引娣等四十三名“钦犯”被他押上囚车之时,十四爷允祯那暴怒的神情和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时刻铭记在他的心头。范时绎是带兵的,也是十三爷一个提拔出来的军官。不管他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十四爷对他是什么态度,他都必须遵从命令,遵从十三爷的令旨,所以,这一路上,他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慎出了点差错,他可就无法交差了,来到了这沙河店后,他还是不敢松心,趟着雨水,在寻找着最安全,也最合适的住处,一个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上前来悄声说:“军门,您别犯愁。小的刚才进镇时就见到一个废弃了的关帝庙。依小的看,咱们总共也就是八十来号人,凑合着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出不了事儿。”范时绎随同手下人看了一遍,也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就下令,让除了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关帝庙,由军士们严加看管,他自己则带着十二名女犯与钱、蔡两人,包下一座客栈住下。那些“男犯”们都是太监,谅他们也不敢跑,就是跑、也跑不出去。 不大一会,那个戈什哈又回来了,说:“回军门,奴才的差使办得很顺利,找了一个字号很响亮的沙河老店。这个店开了有上百年了,请爷让兵士们把号褂子全都脱了、咱们扮成老百姓住进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店老板听说有这么多的客人,早就在门口恭候着了。一见面,就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殷勤地送汤、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范时绎来到乔引娣车前,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说:“乔姑娘,咱们今天只好在这里打尖了。您,还有蔡先生和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请体谅我们下人的难处,将就些吧。到明天咱们顺顺当当地赶路,就是回去迟了,主子也不会见怪的。” 店主人简直看得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穿着鲜亮、气势非凡的“老爷”,竟是这几辆破车上坐的人的“奴才。”乔引娣下车时,店老板留心地瞧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不过,她那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庞和一双明艳照人的眼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只见她缓步走下车来,表情木然地慢步走进店里,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楼去,在一张桌旁坐定,却一次也没有开过口。 这是一个三间全部打通了的酒楼。虽有屏凤隔开,但依然是声气相通。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这里吃酒了,猜拳行令,闹哄得很厉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下子又来了二十多人,把一个小小的楼座挤得满满腾腾,再也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蔡怀玺厚着脸皮向范时绎说:“喂,老范,再往前走,我们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您能不能开恩给弄点酒来喝?” 范时绎一笑,叫了酒保过来吩咐:“你去,给这一桌来一坛三河老醪。另外也给下边的弟兄们各送去一瓶。我们天一明还要赶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给老客上酒了!”那伙计叫着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钱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范时绎向乔引娣那边瞟了一眼,见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既不动筷子,也不向别人瞧上一眼,只是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心事。范时绎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不敢过去劝她。所以,这一餐饭尽管还算丰盛,却吃得冷冷清清。 东头另外那桌客人,却又是一番情景,就连穿着打扮也大都与众不同。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位道士。他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也就是二十上下。听那边满座的人都尊称他“贾仙长”,好像还颇有点道行似的。只听他朗声说道:“你们谁也别闹了,贫道知道你们的心意,无非是要在下多喝两杯,好让我给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实,人的造化乃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来说,有人就要横死刀下。我把话全说白了,不是给人平添许多心事吗?曾静老兄,你是东海夫子吕老先生的门下,你说,贫道这话对也不对?” 那个叫做曾静的人冷冷地说:“不。学生乃是儒生,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对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过,大家今天既然在这里相会,我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你若能说出我的身世来,我就服了你。” 贾道长哈哈一笑说:“好,你听贫道说来: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舅母收养了你想逼着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财产,曾逼得你几乎自杀。后来得到婶母的接济,才得逃到山东,投在东海夫子吕留良门下。吕留良死后,你重返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请问,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曾静几乎被他惊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说:“不不不,你,你贾道长不是人…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里打听过我的惨史…” “哈哈哈哈…想我贾士芳自幼出家,在龙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过是奉师命救人济世而已,岂有打听得你的家史,又到处向人卖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缘,我倒要奉劝你一句:你身边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就要大祸临头了,请早做处置,免得走投无路之时,那可就后悔晚矣!”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曾静早就吓倒在那里,不敢言声了。可是,这情景却被范时绎带来的兵士看了个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跃跃欲试地也想来问问自己的休咎。范时绎知道自己肩头担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长,你不够安分啊!你挟技入世,淆乱视听,这本身就犯了天条。在下劝你,还是收敛一些吧。” 范时绎的话刚刚出口,那位贾道长就走上前来说:“这位客官,贫道在此有礼了。我不用多说,可是,我知道今日这里,您的地位最为显赫,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我不违天行事,天又岂奈我何?你看——”说着,只见他把手指一弹,满楼上的蜡烛突然一齐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片。黑暗中只听贾士芳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说:“众位,是不是太黑了?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该有月亮的。我愿借来一片清光,为各位佐酒如何?” 说话间,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浓云散去,在透明的、粉红的莲瓣中闪出一轮明月来,把一片清辉的月光,洒得满楼光亮无比。贾士芳笑着说:“这就是贫道可以说到办到的证据。此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座楼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会,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岂有它哉!” 范时绎此刻早被他惊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这趟差事。竟然会办得如此意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手按剑柄,厉声说道:“你是白莲教的人吧?在下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身,自幼饱读诗书,何事不知?这种颠倒五行的微末小术,不过是前朝徐鸿儒的故伎重演罢了。我告诉你,要放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而设!” 贾士芳将手一挥,月光不见,而烛台复明。他起身向范时绎一躬说:“多谢指教。你的话与家师所说一样,都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驳你,但请相信我也不是白莲教。我乃江西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此次出山是为要了却一些尘缘。我不悻理违法,从善行事,你钢刀虽快,大概也难杀我无罪之人。” 钱蕴斗连忙出来圆场说:“道长,此话说得过份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楼上的人,一多半都是钦犯。请问,此去京师吉凶如何?” 贾士芳苦笑一声说:“唉,生死事大,其理难明。足下若一定要问,贫道今日只能说两个人。”他用手一指乔引娣和蔡怀玺说,“就这二人来说,结果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会身首异处,有人也许会大富大贵。但生未必是欢,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时,日后自有分晓。” 范时绎心中猛然一惊:嗯,这道人为什么单单说了他们二人?范时绎接到的军机处指令上,第一个要拿的奸人就是蔡怀玺,而命令他解京的内侍中,也分明写的是“乔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宫人。”这道士一开口就说了他们俩人,难道他…再回头向西边一看,那几个吃酒的客人,好像也在关注着这里。他们那旁若无人的气势和腰间掩藏着的兵器,都说明他们不是平常百姓。他正要说话,坐在楼下的一个兵丁跑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位总督大人在楼下专候。”范时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轻轻地自言自语问:“嗯,来者是何人呢?”他立即下令:“大家都已是酒足饭饱了,咱们明早还要赶路,都下去睡觉吧。”回头又向贾士芳抱拳一揖,“道长神技,令人叹服。在下敢请道长留下行止住处,日后我一定专程前往拜访请教。” 贾士芳微微一笑:“出家人四处漂泊,哪来的行止住处?有缘自然还会相见,无缘时说又何用?” 范时绎心中忐忑,不敢在这里来硬的,便一笑说道:“那我就只好静候仙长大驾了。”说着领着众人下了酒楼。来到楼下一看,刚才军士通报时说的那位“总督大人”,原来竟是老熟人李卫。早年范时绎在四川成都当城门领时,两人曾朝夕相与。可是,如今李卫步步高升,已经是封疆大吏了,他不早不晚地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正在发愣,却听李卫身后有人说:“范时绎你这狗才,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范时绎急忙抬头看时,原来十三爷允祥正面带微笑站在李卫的身后。慌得他连忙打下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范时绎给十三爷请安。奴才怎么也想不到,十三爷会冒着大雨连夜赶到这里来,这儿离着靠山镇有五十多里路呀!十三爷,奴才瞧您的脸色不好,一定是受了劳累,又犯病了。您怎么不知会奴才一声,奴才也好派人去接您哪…” 在一边的李卫接上话头说:“老伙计,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吧?要没有大事,十三爷能这样急着赶来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子范时捷已经升任巡抚了。好嘛,我的这些舅子哥儿们,虽然一文一武,可是都在升官,你们家坟头上直冒青气呀!站好了,听十三爷交代差事吧。” 允祥点点头说:“范时绎,响鼓不用重锤,今天这里的情景我都听下边的人说过了。你瞧,又是能够呼风唤雨的道士,又是身携刀枪的强人,大意不得呀!你马上将这里的事情和卫士全交给李卫,然后马上跟我回到大营。我要去向十四爷传旨,也想顺便看看他,你随我一道去好了。” 范时绎不敢多说,连忙把这里的情景一一报告了。李卫听了后在一旁说:“十三爷,您和老范只管放心到后边睡觉去,这里就交给我吧。道士也好,强人也罢,都由我来对付,保管万无一失。不是我吹牛,治不了他们,我也枉称这‘鬼不缠’的绰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叫来军兵们部置关防守卫的事情。听见楼上的人,仍在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地闹腾,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如此放肆! 八十二回 李总督救助落难人 黑嬷嬷制服甘凤池 李卫既是个办差机灵的人,也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楼上的喧闹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刚要起身上楼,忽听店外传来一阵哭泣之声,而且像是个老妇人的哭声。他心中一动,这个沙河小店的事情可真够人操心的,里边还没有安置住,外面就有人哭上了。这哭的是个什么人,她为什么不早不晚,单单在这个时候痛哭呢? 此时已到子夜,外面冷风吹得人直打寒战。李卫循着哭声来到店外,便见路边上坐着一位老婆子,大概有六十岁上下,怀里抱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哭得正惨:“儿呀…你醒醒…你要是就这样去了,叫娘可怎么活呀…” 李卫上前一步来到近前问:“老人家,他这是怎么了?” 一见有人来问,那老婆子也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哎,好心的大哥呀!我们不是无家可归的人,这孩子他爹原来在这里开镖局。可我们来投他,却不知镖局为什么被人砸了,他爹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昨天,我们娘俩正到处打听,一条恶狗冲上来,就把这孩子咬了,…他这样人事不醒,可叫我怎么办呢…”说着,她又要放声大哭。 李卫听她说得可怜,上前拉住她劝道:“老人家,你这样光哭怎么能行呢?来来来,你跟我到店里去,先暖和一下身子,也让孩子喝口水,然后咱们再去找个郎中来看看…” 哪知,不提“喝水”,那孩子还睡得好好的,一说要他喝水,他却突然挣扎起来叫道:“水,水?啊,我不喝水,也不要水、你们快把他打出去…” 李卫心中一颤:这是疯狗病!他急急地说:“老人家,你这孩子是让疯狗咬了,不赶紧治就有生命危险!快、到店里去,我有法子为他治病。” “你…”老妇人泪流满面却不知如何说才好。 “老人家,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是叫化子出身,这病我能治,你就放心吧。”说着,叫过两个伙计来,把小伙子抬进店房放好了,又问:“你们这个沙河店有生葯铺没有?快,去找人给我抓葯去。” 一名校尉恰在此时来到身边,李卫叫住了他:“过来,我说方子你来写,写完马上去抓葯。叫店里预备葯锅侍候,这葯要快抓、快煎、快服,晚了一刻他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 老太婆见此情景,一个劲儿地念佛:“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葯藏王菩萨,托您的福,让我们遇到贵人相助…” 李卫听她说得伤心,走上前劝道:“老人家,你不要难过,也用不着说那么多感谢的话。实不相瞒,我不是什么贵人,倒是当过七年叫化子,也学会了一点被疯狗咬伤的救治办法。今天你们娘俩有缘,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碰上我呢?放心吧,这一剂葯吃下去,就能保住你儿子的命。先护了心,救了急,以后还得慢慢再治,得要两三个月才能除根哪!”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楼上喝着酒的客人听到动静,也全都走下来了。其中一位长者,把李卫上下端量了好长时间,不出声地笑了。李卫是何等的精明啊,这群人刚从楼上走下,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役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早认出来了,这个为首的,就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黑白两道上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的大侠甘凤池!今天在这个是非之地,碰上甘凤池,不由得李卫不心惊胆战,也不由得他不暗暗地打着算盘。自从李卫接下了“捕盗”的差使以后,他们俩早就是老对头了。但李卫看了又看,却没有瞧见那位贾道长。看别的几位那神情,好像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摩擦似的,一个个神情沮丧,面带怒容。他想少了一个贼道士,不管怎么说,也总是少了一点是非。 正好,去抓葯的伙计回来了。李卫一边吩咐着这葯要怎样煎熬法,一边急速地打量着甘凤池的行动。只见他漫步来到近前问:“这小子害的是什么病?你是郎中名医吗?” 李卫头也不抬地说:“他是让疯狗咬伤了,我在为他用一个偏方救治。只不过是尽力而已,说不上是郎中,更不敢说是什么名医高手。” 甘凤池浅浅一笑说:“想不到身居高位的李制台、李大人,还有医国之手,在下佩服!今天咱们在这个小镇子上相见,可真有点狭路相逢的味道,不知制台大人以为在下所言对也不对?” 李卫心里一阵紧张。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甘凤池的徒子徒孙栽到李卫的手下了。难道他今夜是专门来找我的晦气吗?他眼睛向四周一瞟,果然,在甘凤池的身后,站着几个大汉,一个个英武有力,不像善良人的模样,而且他们似乎早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但他也看到,自己身边的几个军校,也正向这边围过来。他心里有底了,便站起身来和甘凤池四目相对地看了好大一会,才突然笑着说:“甘大侠,我看你大概是喝了贾仙长的马尿,有点晕胡了。咱们虽然打过交道,可并不相识啊。” 甘凤池哈哈大笑:“不敢自夸,我甘某人的眼里是有水的。你不认得我,可我却认得你!这几年,我的徒弟们被你杀了几个,我也是心中有数的。不过,我还知道,你是位清官,也是条汉子,可你为什么总要与我过不去呢?我一不犯王法,二没有挖了你的祖坟,你却扬言说,早晚要掀了我的‘贼窝子’,你好狠哪!今天咱们既是在这里遇上了,我就要问个明白。” 李卫目不转睛地看着甘凤池,突然他嘿嘿一笑说:“对对对,你说的事情全都是有的,可这就是我的饭碗子,你叫我怎么办?你千里迢迢地追到这里来,究竟想怎样了结这件事情,就划出个章程来吧。” 甘凤池铁青着脸说:“我不想要你的命,再说,非法无礼的事我甘某人也从来不干。可我知道你今天押解着汪景祺先生,他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我想见见他。既为他饯个行,也想问一下他的官司,好进京去为他打点打点。李大人与我‘神交’多年了,我想,这点面子你不会不给吧?” 李卫没有马上答复他,却回过头来,接过已经煎好的汤葯小心地吹着。老婆婆瞧他和甘凤池打嘴仗,站在旁边看得愣住了。李卫便走上前去,一边精心地给小伙子灌葯,一边笑嘻嘻地说:“甘大侠,你也知道我是个痛快人,一点儿也不想让你为难。你的弟兄中有不少还在为我作事,我也从来都信而不疑。他们既是你身边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那咱们俩也可以说是兄弟了。既然都是兄弟,有话自然是好商量的…” 甘凤池打断了李卫的絮叨说:“我知道,你李大人的浑号叫做‘鬼不缠’,也有人说你简直应该叫做‘专缠鬼’。不过,在下今天没功夫与你在这里胡缠。你给我一句痛快话,这汪景祺你到底是让我见还是不让见?” 李卫已为那小伙子灌完了葯,他冲着老婆子说:“放心吧,这剂葯喝下去,他就不妨事了。”转过头来,他又对甘凤池说。“甘大侠,我知道你闯荡江湖多年,人称雅号‘小孟尝’,也有人叫你‘大郭解’。了不起呀,能当得起这雅号的在江湖之上还有何人呢?不过,今天你来得确实不巧,汪景祺已从另外一条路上押往京城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李卫既蒙你看得起,称我是条汉子,我就实话实说。就是他汪景祺落在我手中,朝廷玉法所在,你也见不了他。你张口合口知礼守法,难道就是这样的守法吗?将来,也许我李卫仰仗你的地方还多呢。所以,我劝你不要把饭做得夹生了。日后假如这位汪景祺被绑赴西市,你想要祭他一祭,我要是当时也在场,这个面子还是一定要给你的。” 甘凤池看着这位油盐不浸的无赖总督,厉声说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李卫回头对那老太婆说:“再给你儿子灌口热茶。”回头又向甘凤池说,“我正在这里忙着救人,你却偏偏要来苦苦相逼,非要做越礼非法之事不可。要我说,就凭这一点,你称不起这‘大侠’二字!”一边说,他回头看看身边的戈什哈们说,“你们大概还不认识,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甘凤池,甘大侠!过了黄河,在江南江北的黑白两道,上至督抚大老,下至绺窗小贼,提起他来,没有人敢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卫还要回江南办差,不能不给他面子。听着,只要他不动武,你们也不可随便捉人。听清楚了吗?” 李卫身边的兵士们,都是范时绎带出来的兵。他们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更没听到上司有过这样的吩咐。在李卫身后的一个校尉心里早就有气了,他心想,如今甘凤池正和李总督在说话,我何不趁机给他点厉害瞧瞧。就是杀不了他,也给他闹个满脸开花。于是便悄悄地拔出匕首,突然向着甘凤池掷了过去。哪知,甘凤池正眼也不瞧地伸出手来,双指轻轻一夹,就把匕首夹在指缝中。他笑声朗朗地说道:“这些小玩艺,拿到这里,也不怕献丑吗?”他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那匕首抓在手里团弄,不一刻功夫,那柄匕首像是被烈火锻烧了一般,在甘凤池的手中直冒青烟,从殷红变得如同核桃一样大小,转眼间,又化成了一团铁水,滴滴流落。直到看着匕首消融净尽,甘凤池才又笑着说:“李大人,我这可不是卖弄玄虚。你知道,在石头城八义兄弟之中,我这点本事,只能排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妄想动干戈,而要真诚相见。你只要让我见一下汪景棋,我带上我的人立马就走!” 此时,早有人跑到后边,把外面的事情告诉给了十三爷和范时绎,他们也早就来到了前边。但李卫与甘凤池近在咫尺,他们虽想动手,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冒然行事,允祥走上前来说:“足下如此手段,出来为朝廷效力,岂不是好事,何必要做无益之事呢?” 甘凤池回头看了一眼允祥决绝地说:“尽忠尽义都是大道所在。我并不想和朝廷作对,难道想看看朋友也不行吗?” 从见到十三爷出来,李卫就打算动手了。此刻,他勃然大怒地说:“我没功夫和你闲磨牙,来人,与我拿下了!” “扎!” 十几个戈什哈答应一声拥了上来,就要向甘凤池下手。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种场合哪用得着甘凤池出手啊!他的五个徒弟早就一齐上前,抽出了身上带着的皮鞭,上下飞舞,刹时间,把整个客店全都包围在鞭影之中。凡是冲上去的,没有一人能占得了便宜。 甘凤池笑着说:“李大人,你别怪我的徒弟们不懂规矩,这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的。对不起,今天这事,只好请你暂时留下作个人质。请出了汪先生,我和他说几句话,我们转身就走。所有得罪之处,等到了南京,我自会到府上去负荆请罪的。”说着伸过手来就要去抓李卫。可是,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地抓住了。急切之下,他就想挣脱,但那只抓着他的手却像铁钳似的,无论怎么用力也挣不开。他急忙回头看时,抓他的人却正是那个老太婆! 甘凤池出道以来,还从未失过手,今天的事情大让他吃惊了。他怒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妈妈。”老太婆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往躺在春凳上的儿子一指轻轻地说:“我的儿子已病成这样,你把李大人弄走了,我的儿子怎么办?再说,李大人是我家的恩人,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甘凤池把老人上下打量着。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婆子,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他这里正在猜想着她的来历,那老太婆又说:“看在我的薄面上,把这事撂开算了。你和李大人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等我儿子病好了,你们再自己去料理好吗?” 甘凤池暗自运力,凑着老太太不防,一个“通臂猿掏果”就打了过去。只听“砰”地一声,那一拳着着实实地打在老人的鬓角上。哪知,老太婆稳稳地站着,甘凤池却只觉得好像是打到了一块生铁上面,他的右手中指却已经断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跌倒在地上。他是全国有名的武术大家呀,在石头城八友之中,他虽然行六,其实那名声远在老大生铁佛之上。这一惊之下,他怒气大发,向徒弟们叫了声:“给我用鞭子抽她!” 师父一声令下,弟子们哪敢怠慢。五条皮鞭像发了疯似的向老太婆抽去。老人家可也真气急了,她大喊一声:“好,名震江湖的甘凤池也会以多欺寡吗?”只见她轻轻地挪动小脚,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闪开了众人抽过来的鞭子。等第二次鞭子又抽来时,她顺势一个高跃,跳起了一丈多高,双手一划,五条鞭子竟被她夺去了四条。在她从容落地的同时,两手一搓一抖,那四条鞭子就像败絮般纷纷落下。老太婆怒喝一声:“不知羞耻的东西,还要再较量几招吗?” 这几手太漂亮,也太精采了。一旁的军士高声喝采,就连甘凤池也看得傻了眼。他挥手止住了徒弟们,又上前向老太太一揖说道:“我甘凤池今天认栽了。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三年之后,在下一定要登门求教。” 老太太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才轻轻地说了声:“大侠言重了。如果你一定要报这个仇,我敬侯大驾就是。实不相瞒,我是端木子玉家的。” 此言一出,惊得甘凤池俩眼都直了。“南皇甫北端木”,武林人中谁不知他们两家的厉害,今天自己栽到她家手里,那真是活该!他上前一步说:“哦,原来是端木夫人,在下言语不当,实在是得罪了。今日我…” 老太婆说:“甘大侠英名,我早已知晓。不过我却不敢当这夫人二字。我不过是端木家的一个奶妈。只因生得太黑,大家都称我为‘黑嬷嬷’。这里躺着的就是我家小主人,因和老爷拌了两句嘴,私自跑了出来,不料却被恶狗咬伤。要是小主人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回去见我家主母呢?李大人,你的救命大恩,端木家永不敢忘。今后无论到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什么事,只要您老一句话,黑嬷嬷水里火里,一定要报您的大恩大德!” 李卫笑着说:“哎,老人家的话,我李卫可是不敢当。不过,甘大侠,请你也别把今天的事放在心里。汪景祺确实不在这里,他就是在这里,我也不敢让你见他。你在南边过惯了,不知这是京师帝辇之下啊!我们今后还要在南京见面的,彼此都留个后路好吗?” 八十三回 端木郎痴情受折磨 乔姑娘正容入御园 甘凤池向老人家深深一躬,自叹地说:“甘某纵横江湖几十年,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年报仇的事,甘某再不敢提。往后,只要端木家人出面打个招呼,我甘凤池自当退避三舍。李大人的高义,我也将永远不忘。走,我们江南再会吧!” 在客店后房里,李卫叫伙计端来了一大盆加进了青盐和皂角的热水。让黑嬷嬷用生白布给端木公子清洗伤口,他自己则伏在那公子身上不停地抹着清凉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问:“嬷嬷,端木公子的大号叫什么,你们家世代武林领袖,一条狗怎么就能伤得了他?” “唉!”黑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别说是一条狗,就是世上所有的野狗也到不了他跟前哪!他是我们端木家的三公子,名叫良庸。他千不该万不该犯了老爷的家法,喜欢上了刘逊举老爷家的姑娘。我们老爷一气之下,就放出疯狗来咬伤了他。他能逃得这条命,可真是多亏了李大人您哪!” “什么,什么?哪有这样的‘家法’?而且这世上又哪有这么狠心的老爹?” 黑嬷嬷擦擦眼泪说:“李大人,你哪里知道,我家老爷什么都好,他怜老惜贫,从来也不作践下人,可老人家就是一条——认死理。端木家有个家规,就是不准和官宦人家结亲。这事说起来已有三百年了,那还是明朝年间的事。当年永乐靖难兵起,端木家被永乐皇帝满门抄斩,只逃出了位太祖公。他老人家对天发誓说:子孙里面,若有与宫家结成亲眷的,定斩不饶!所以,三百年来,端木家传了十一代子孙,隐居在山东即墨,只是作佃作生活,暗地里教子孙们读书识字,习文练武,却没有人敢和官府来往,更不要说是结亲联姻了。” 李卫笑着说:“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天下若都是这条规矩,我的女儿嫁给谁呢?” “可不是嘛!我在端木家几十年了,良庸的叔爷,就是因为在盂兰会上和一位小姐好上了,那边却是巡盐道台。太祖公生生的把他叔爷关了三年,直到那位官员调任才放出来。就为这事,他叔爷一气之下,出家去当了和尚。说来也怪,凡是不遵从这条家法的,家里总得出一个暴死的人。所以,这早已不是家法,而变成家忌了。” 二人正在说话,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的端木良庸突然一声大叫:“梅英…梅英…你别走啊…”突然,他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黑嬷嬷问,“我…我这是在哪儿…” 黑嬷嬷连忙跑上前来,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心疼地说:“我的小祖宗,你到鬼门关去走了一趟,你知道吗?亏得遇上了这位李大人,他医道好,心地也好,要不然你可怎么得了?” 李卫上前来轻声地说:“端木公子,你别怕,这也许都是命中注走了的。我无意中救了你,嬷嬷又救了我,这是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账。你们家怎么会定了这样的家法?你告诉我,你喜爱的那位姑娘叫什么,这件事,我能不能帮忙?” 端木良庸轻轻摇着头苦笑说:“三百年了,谁也不敢坏了这条规矩。我的心已经死了,不再想它了。你救了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请教李大人台甫?” “我叫李卫,是江南总督。不过,那是官面上的,在江湖上朋友们都称我为‘叫化子李’。你年纪还小.我看,你叫我一声‘李叔’,大概不算沾污了你们端木世家吧。说说,你和谁家的姑娘好上了,你爹又和谁相好?告诉你,我这个大媒人是当定了。” “她是…是即墨县已故大令陆陇其的女儿,叫梅英。今年四月初八浴佛节那天,她去进香,不料却被几名恶少缠住。我那天正奉了爹爹的命去运瓷器,恰巧碰上救了她。说来也是缘法凑巧,端阳节她去采桑,我们又见了一次;到了八月十五,我去东乡收租子,她的外祖母家也在东乡。已经见过多次了,哪能不说话呢?一说话,哪知就对上了心思。于是我一直呆在东乡,把收租的事全忘了。这一来,纸里的火就包不住了。我真不明白,我们端木家要算起来还是圣人门下七十二贤人的后裔,我们做了什么事,后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听说,她们家的规矩也很大。我死不足借,可她要是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对得起她…”说着,他早已是潸然涕下了。” 李卫沉思了好久才说:“唉,你的事真可以编成一部戏文了。陆陇其生前是山东有名的清官,你们家又是山东望族,门当户对,多好的一对姻缘啊!这样吧,我回到北京后,还有事要去趟山东,你的闲事我管定了。不过,你现在的身子骨还不能劳累,你就跟着嬷嬷住到我那里,一边将养身子,一边等候消息,这行吗?” 黑嬷嬷千恩万谢地说:“李老爷,老婆子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有件事,我想问问,却不知…” “什么事?你问吧。” “甘凤池的地盘在江南,您又是那里的一方诸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相会,他又怎么敢得罪您呢?再说,您带着那么多的兵,一句话就把他拿了,可您为什么不让兵士们动手呢?” 李卫站起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踱步。黑嬷嬷的话,他无法回答。这些年他的确是干了不少大事,为雍朝清除了许多大盗渊薮。比如,为祸四川的“天府十三太保”,江汉的“香堂三圣”和“龟蛇二杰”等等,威名震摄江湖,成了天下闻名的捕盗能手。雍正皇上很赏识他这一点,任他为江南总督,又密令他总管天下缉捕盗贼之事。按雍正的意思是,不管是谁,你见一个就给朕拿一个,只要拿到就立即正法。可是,李卫怎么能这样做呢?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比如甘凤池,就不是能够说拿就拿的人。他们一共有结义八人,生铁佛是老大,其余还有吕四娘、宋京、窦尔登、一枝花、圣手二,和莫卜仁等。这些人良莠不齐,性情各异。有的是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的土匪;有的是鼠窃狗盗的惯偷;有的则和白莲教渊源甚深。而甘凤池和窦尔登则是惩恶扬善、扶弱济贫的豪侠领袖。引导得方,他们就可为朝廷所用;一体擒拿,反会将他们都逼得与朝廷为敌。今夜他不肯捉拿甘凤池,就是要留这个后步。可是,从山东突然冒出来这个本领远在甘凤池之上的老奶妈,却让李卫不得不改变主意了。他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嬷嬷,你问这件事,我不好回答。甘凤池的门下,我拿了不少,可我也敬重甘凤池的人品。他不过是想来看看朋友,并没有罪,我怎么能太认真了呢?嬷嬷,子时早过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办,你们也早些歇着吧,以后咱们说话的时候多着哪!” 李卫来到后房时,见十三爷和范时绎两人还在等着他。十三爷示意李卫坐下,问了问前边的情景。范时绎却说:“好,你这一回来,我才放了心。刚才在外头,我还真怕甘凤池撒野伤了你哪。” “咳,你那是多虑。像甘凤池这样的人,是轻易不肯和官府翻脸的,他有身家财产啊!何况,他领袖武林各路豪杰,他自己的命比我李卫值钱多了。不过,那个‘假道士’为什么不露面呢?要不是黑嬷嬷,说不定我们还真要吃点亏的。” 允祥把身子向后一靠,干咳一声说:“来,咱们说说正经差事吧。我这次是奉旨去见十四弟的,皇上近来身子不好,心清也不大好。他脸颊上长出一些小小的红点,又久治不愈。所以,想召十四爷回京替八哥管管旗务。老范,你与十四爷见面机会多,你说,他能奉旨吗?” 范时绎欠身答道:“回十三爷,据奴才看,十四爷在前几个月似乎是已经想通了一些。可这次汪景祺的事情出来,皇上又派人拿了他身边的人,就不大好说了。现在他每天头不梳,脸不洗,一大早起来,就阴沉着脸绕着景陵转上一大圈儿,回来,就一头坐在那里不动了,送吃他就吃,不送他也从来不说要。说句该割舌头的话,他简直成了白痴。唉,他也是龙子风孙哪,这样让人看着心疼。” 允祥沉思了好久才说:“唉,十四弟也是英雄气短哪!像蔡怀玺、钱蕴斗这样吃里扒外的人,抓就抓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李卫笑着说:“十三爷,奴才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十四爷哪是为了钱蔡二人,他是因为舍不得乔引娣呀!要奴才说,十四福晋比乔引娣漂亮多了。为了个女人就这样地神魂颠倒,奴才看,他也说不上是英雄。” 允祥一笑说:“你小子说话也不想想自己,当初你是怎么为了小翠儿差点丢了脑袋的?”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马上想到当年为自己殉情的两个女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酸疼。便马上转了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李卫你这次回京交代了差使就去见宝亲王,他有事要和你商量哪!” 这里正在说话,门外一个小校走了进来,他双手捧着一封书简禀道:“王爷,这是军机处转过来的,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马上禀报王爷。” 允祥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廷玉写来的。那上边说,十位铁帽子王爷中,已有四位准备进京,不知是何人所为,问允祥知不知道。允祥眉头一跳,把信随即丢在火盆里烧了。他略一思索,便要过笔来写道:“闻讯莫名惊诧。祥何人也,敢不请旨而宣召私人来京?此必廉亲王所为,盼速密奏皇上。”写完,对那个送信的人说:“你马上飞马回京去见张相。如果到京时已过四更,就在畅春园门前交给张相,或者让张五哥代呈,千万不能再让第三人看到。” 那军士答应一声飞马走了,允祥见李卫他们都要离去,就叫住了说:“别走,我还有事要说。范时绎,你是我带出来的兵,你向我说句实话,马陵峪大营里究竟有多少能用的兵?” “回十三爷,花名册上稍多一些,但能应召的实有三万一千人。” “哦,你吃了多少空额?” 范时绎吃惊地看着十三爷,允祥笑着说:“你别只管看我,我知道带兵的没有不吃空额的,吃得最多的就是年羹尧。不管你吃了多少,今天我绝不怪罪你,你还是给我说实话好。” 范时绎的脸红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主子爷,您是带过兵的,奴才不敢瞒您。我的驻地上来来往往全都是朝廷大员,我实在是应接不过来呀。所以,我吃了三五百名空额…” “好,我已说过了,此事决不追究。马陵峪这个地方十分重要,它不但是祖宗灵寝所在,又是策应北京、热河和奉天这三处的根本要地。国家一旦有事,就要动用你那里的兵力。你可知道我这话的分量吗?” “是,奴才领训。回去马上就把空额补齐了。” “哎,这就对了。你那里应酬多,我知道,以后我每月特支给你三千两银子。不过,你可不能见谁都巴结。你要学你的哥子范时捷,他是除了皇上,谁的账都不买的。” 李卫接上话头说:“十三爷,我这次来,也正想向您说说这件事的。皇上要刷新政治,头一样看重的就是个廉字。其实,这事是说着容易做着难哪!就说范时绎的哥子范时捷吧,他一年的俸禄才有一百六十两,就是想廉能廉得起来吗?刚才打退甘凤池的那个黑嬷嬷,她家的公子爱上了县里的清官叫陆陇其。陆是圣祖爷手下最清的官,死后圣祖封他溢号‘清献’。一个县令,能有这种荣耀还能没吃的吗?可是,他死后,家里分文皆无,要靠女孩子抛头露面地去采桑度日!十三爷,您是瞧着奴才长大的,奴才不敢瞒您。我向皇上报的‘江南无亏空’是假的。我是从嫖客身上征收重税,挖的是婊子们的卖肉钱啊!河南没亏空才是真的,可是,我不能学田文镜。他如今是官越当得大,就越要从百姓和官员们身上榨油。从山东,安徽到江南,只要是讨饭的,十个里有九个是河南人!十三爷,这样治‘贪’,能治得了吗?” 允祥眼中炯炯闪光地说:“你说得很是,可你不能把这江南总督的位子包一辈子吧。假如有一天皇上下令,让你去河南当总督,那里却只有一条年年发水的黄河。没了婊子,你小叫化又从哪里弄钱呢?” “十三爷,您这话可真敲到点子上了!我的办法就是火耗归公,由省城按差使的肥瘦分发。今年一开春,我请出王命旗来,斩了射阳县令,原因是他贪污。奶奶的,拿着我的养廉银子还贪污,不杀他杀谁?所以,我江南没有清官,可也没有贪官。我曾把这法子给皇上递过奏折,可是,因为年羹尧反对,没有成事。如今年羹尧倒了,十三爷,您替奴才说句话吧,您说话,皇上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允祥笑了:“好,我替你说话。上次你的折子,其实我也看了,不过却没能看懂。那上边错别字太多了,我数了数,大概足有三百多。这次你终于说明白了,我看你这办法准能行得通。”允祥一高兴,竟忘了自己的病。他突然一阵呛咳,吐出了血痰。他悄不出声地把它藏在手帕里,没有让李卫他们看见。张廷玉给他来的急报中说有几位铁帽子王爷进京,震动着他的心,他已经没有精力再说别的了。 三天之后,李卫护送着的囚车,终于平安地回到了北京。他们按照张廷玉的吩咐,将钱、蔡二人交到大理寺,其余的人带到原来的十四爷府,听候甄别。单单把乔引娣一人带到了畅春园。张五哥在门口迎上来说:“李大人,皇上这会儿正在接见大臣,谈得很恼火。传旨下来说,暂时不见你们。这样吧,我陪你带上乔引娣先在侍卫房里歇着,吃点东西。该进去时,铁成会来告诉我们的。” 李卫和张五哥来到车前,小心地说:“乔姑娘,我们到地方了,请下车来吧。我们不便搀扶,请你自己小心着点。”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车内有了动静。车帘打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慢腾腾地走了下来。李卫这些天来,早就想见她一面了,可就是没有机会。今天小心地一看,她的相貌也真算不上出色。瓜子脸上有几颗雀斑,前额略高,一双弯月眉,眉心微蹙。眼睛好像也不算大,但如果配上这弯月眉,却有说不出来的风韵,令人看了不由得不怦然心动。哦,这就是那位掀起山西大案,闹得诺敏悬梁自尽,后来被十四爷收留在身边,如今却又被皇上看中的女子吗? 八十四回 乔引娣冷面对君主 雍正帝抑怒说乱臣 李卫领着乔引娣,慢慢地走进了侍卫房,让她在椅子上坐好,又点上了六七支腊烛,把小屋里照得通明。可是,他们两人却谁也不敢开口和她说话,这场面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就在这时,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苏拉太监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食盒子,在桌上布好,又向乔引娣行了个礼说:“您就是乔大姐姐吧,奴才名叫秦媚媚,往后,我就是专门侍候您的人了,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奴才就是。” 乔引娣却正眼也不瞧地说:“是吗?那好。你去告诉皇上,我想死,也想在死前见见他,瞧瞧他长的是什么模样!” 张五哥和李卫一听乔引娣那要死要活的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哎,这女子说话怎么这样混?可小太监秦媚媚却笑着说:“哟,乔大姐姐,您的话奴才不敢听。您要死,总不能拉着奴才去垫背吧?奴才劝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好,等皇上要见时,您说话不是也多点力气吗?其实,您现在想死,是一时想不开,等您想开了时,叫您死您也不肯死的。” 五哥和李卫都觉得,对这个多嘴多舌的秦媚媚,还真不能小瞧了。看,连乔引娣都被他逗得没了话说。她木着脸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一块小点心。然后就闭上眼睛,端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养神似的。秦媚媚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乔大姐姐,奴才瞧着您和皇上还真是有缘法呢。” 乔引娣突然睁开了双眼,闪着愤怒的光亮,一声不语地紧紧盯着这个小不点太监。 “哟,乔大姐姐,您千万别这样看我,我害怕。”秦媚媚好像真被吓住了似的往后倒退着。李卫心里明镜一样,他知道,这小于是在做戏呢!很显然,这是雍正从千万个宫里太监们中,选了又选,挑了再挑,才找出来的一个猴儿精。只见他一脸赖皮相地对着乔引娣说上了,“乔大姐姐,奴才可不敢在您面前说一句假话。刚才您吃的饭,和您吃饭的样子,怎么和皇上一模一样呢?您吃的是皇上赐的御膳呀!平日里,奴才侍候皇上见得多了,他也是这样急急忙忙地喝碗粥,吃一小块点心,就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打坐一样。您瞧,怎么就能这样巧呢?” 乔引娣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会陪小意儿的人,她不出声地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去吧。” “是喽!”秦媚媚打了个千,提起了食盒子,又开心地笑着说,“皇上说了,我只要能逗得您一笑,就赏我五十两黄金。往后奴才侍候您的日子多着哪,我可就要发大财了!”说着,他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秦媚媚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说:“咱这次是奉旨传话:着李卫和乔引娣进去,皇上在风华楼上召见。今天晚了,张相不能回家,着张五哥送张相到清梵寺歇着。” “是,奴才等领旨。”李卫和张五哥如蒙大赦,一齐答应着。 风华楼在露华楼正西,楼上亮着八只黄纱宫灯。李卫以为楼上只有雍正一人呢,哪知来到门前,却听皇上在里面说:“杨名时,就这样说定吧。你先回去;待会儿李卫就来了。他虽然是你的学生,可你们的政见却不同,你就不要见他了。改土归流是朕的既定国策,既然你想不通,那就先缓些时日,朕可以等你。你明天走时,不要再递牌子进来了,朕让李卫和史贻直去送送你。这里还有一包老山参,赏给你补补身子。” 李卫听皇上这样说,连忙闪到一边黑影里,直到看着杨名时出去,才报名请见。只听里面回答一声:“进来吧。”他这才小心地领着乔引娣进了风华楼。李卫“趴”地打下了马蹄袖跪倒:“奴才李卫给皇上请安。”他说时,悄悄地瞧了一眼乔引娣,见她竟站在那里纹丝没动。宫里站着的太监和官女们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心想,这女子为什么敢如此无礼呢? 李卫行过了礼,回过头来又说:“这就是乔引娣,奉旨随着奴才来晋见皇上。” 雍正这才向乔引娣瞟上了那么一眼。可就是这么一眼,他又似乎看到了小福的影子,他的心砰砰乱跳了一阵,但又被马上按下了。他回头向李卫说:“李卫,你这趟差确实辛苦了,赏膳!” 李卫忙说:“主子,别让他们费事儿了。这里不是有主子刚吃过的御膳吗?奴才瞧着嘴馋,奴才好久都没吃过主子的饭了,就赏给奴才吧。” 雍正一笑说道:“你只要喜欢,就在下边给你安上个小杌子,你把它全都吃光朕才高兴呢。” 乔引娣用眼一瞟,秦媚媚说得果然不差,皇上确实是吃的这极家常的饭食。她心中一动,啊,当皇上的还这样清廉,恐怕天下难找了。一旁跪着的秦媚媚刚要叩头出去,却又被雍正叫住了:“你先别走,朕还有差使交给你哪!” “扎。”他又跪下了。 雍正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乔引娣问:“你就是乔引娣?” “是,我就是乔引娣。”她挺直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回答。在旁边站着的养心殿总管太监高无庸知道皇上那“冷面王”的脾气,他断喝一声:“你这是在跟主子说话?还不跪下!” 雍正无所谓地一笑着:“不要难为她,你就是把她按倒在地,她心里也还是不服气的。”回头又问,“听说,你是山西人?” “是,山西定襄。” “家里还有谁?” “老爹、老娘还有哥哥。” 乔引娣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的问话会从这里开始。重阳节那天和十四爷生离死别的场面,还在她心头萦绕。她想,皇上一定要问到十四爷,也一定会数落着十四爷的不是。她把自己的生死全都豁出去了,脸上挂着一层严霜,静静地等着皇上往下说。 “朕知道,十四爷待你很好。”雍正终于说话了,“但他是犯了国法也犯了家法的人,要受到惩处。你知道吗?” “十四爷他,他犯了什么法?”乔引娣倔强地问。 “家事和你说不清,而且就是说了你也不信。国事嘛,就更大了。年羹尧派人和他联络。要让他私自逃到西宁去,拥他为帝反回北京。有人买通了蔡怀玺和钱蕴斗,送进去一个条子,上写‘二七当天下,天下从此宁’,允禵却藏匿不报。后来又有人撺掇他出去和汪景祺接头,虽然没能见着,可是,这都是大逆的罪。在朕的二十四个兄弟中,允禵是朕唯一的一母同胞。他能逃得了家法,可是,王法无亲,朕却无法宽恕,也护不了他。” 乔引娣脸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皇上说的事情,有些她就在当场,有些她也略有耳闻。如果证实了大逆的罪名,不是就要被凌迟处死吗?她在心里挣扎一下,强口说道,“皇上要作七步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也用不着和我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况且,我是个女人,你们男人间的事,我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既然已经跟了十四爷,就要从一而终。十四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愿意跟他一齐去。皇上要叫我现在就死,我叩谢皇恩;要能让我和十四爷死在一起,那我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声大笑了。” 雍正被她这番话闹得呆住了。他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子,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十四爷待你很好,但朕会比他待你更好!” 乔引娣正眼也不瞧皇帝,却说:“你刚才说,你和十四爷是一母同胞,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他?你为什么要活活地折散我们?” “你们?朕问你,你是他的福晋吗?是他的侧福晋吗?福晋要朕来封,侧福晋要在玉碟里注册。这些你有吗?按大清律,像允禵这样的罪,你是要发往黑龙江为奴的。” “那就请皇上照大清律办我好了。”乔引娣寸步不让地说。 雍正微微一笑说:“这由不得你,得由朕说了才算。总之是死是活,是安享富贵,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全在朕的一念之中。” 乔引娣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瞧着面前这位至高无尚的皇帝。她原来是想激怒他,然后一死了之。可是,无论她怎么顶撞,他却为什么不生气呢?她望着皇上的脸。颤声地问道:“皇上,你…你要怎么发落我?” 雍正一字一板地说:“别无处分,朕就要你留在这里侍候朕。但你不是下等宫女,你的身边还有人在侍候你,秦媚媚就是你手下人中的一个。他不听话时,你可以骂他,打他甚至可以奏明了朕杀了他。” 乔引娣惊异地看着雍正说:“原来你把我从十四爷那里夺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侍候你。难道…你就不怕我弑君吗?” “哈哈哈哈…”雍正放声大笑,“你越是这样说,朕越是要留你在身边。朕拥有天下,教化万方,就不信教化不了你。秦媚媚!” “扎,奴才在这儿听着哪!” “带她下去,告诉她宫中的规矩,换了衣服,穿上花盆底,梳上把子头。让高无庸再给她派去三个太监、四个宫女,日夜轮流地照顾她。好,你带她去吧。” 乔引娣被带了下去,站在一旁的李卫却看得傻了。等雍正回到御座上后,才向前一步小心地说:“主子,奴才想多句嘴,这样的人可不能留在身边哪!依奴才的小见识,或者杀掉,或者打入冷宫。这样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 雍正怅然若失地小声说:“唉,朕要是能舍得了她还用你说…这件事,你全都看见了,你问问你十三爷,也许他会告诉你的…” 李卫千机灵万伶俐,可他怎么也想不透这里面的原因:“主子,乔引娣是因为诺敏一案才被带到京城来的。田文镜能和她说上话,要不,把田文镜传来劝劝她?” 雍正摇摇头说:“不要再说她了。这是朕的私事,因为你是朕的家奴,朕才放心地让你去做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问:“你自己的差使办得怎样了?” 李卫振作精神说:“皇上处置年羹尧是十分得人心的…” 雍正马上打断了他:“官面上的事情,朕还有什么不知道?你别学他们,一见朕就只会说些颂圣的话。你要与朕说一些朕听不到的事。” “是,奴才明白,皇上要问的是江湖上的事。奴才遵皇上密旨,结识江湖上的人。像漕帮、盐帮、青帮这些码头上的主儿,都能听奴才的。他们说话有时也不敢瞒着奴才,但奴才奉朱批谕旨一概不予追查。不过,也确实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说!” “扎。有一些人说,年羹尧太不懂事了。他要是知道收敛一些,早早地交了兵权,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李卫聪明,他捡着轻的先说。雍正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人很狂妄。说先帝爷驾崩时,内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尧,两人相互勾结,私改了先帝遗诏。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所以,万岁一登基,就要先拿他们开刀,免得消息露了出去。” 李卫向上面看看皇上的脸色,见他并没有生气,才接着又说:“有人说。年羹尧的妹子是皇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皇上不先除了年羹尧,怕天下不稳…后世也会议论…” “还有吗?”雍正不动声色地问。 “…有人说,主子是个‘抄家皇帝’,八爷才是贤王哪!年羹尧是看着主子不是…仁君,才和八爷联手。主子除掉年,就是要打乱他们的算盘…还有,大后薨逝时,就有人传言说,太后是被主子气死的。说太后让主子善待兄弟们,可是主子不听,母子翻了脸,太后才触柱身亡的…年羹尧是国家功臣,他想当王爷,就和八爷、汪景祺联手造乱。汪景祺一败露,他们也就全完了。” 雍正一直听得十分专注,但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快步地在殿内走来走去,极力想掩饰着不让火气发作。李卫和殿里的男女宫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盯着炕头上悬着的“戒急用忍”的条幅看了又看,自失地一笑说:“哦,李卫你来看,这是先帝写给朕的。先帝知道朕性子急,有时爱发火,才写了让朕时时看看,好克制住激动。唉,朕今天险些儿又要失态了。” 李卫小心地走上前去,扶着雍正坐回御座说:“皇上,小人们在下边无事生非地编造谣言的事,哪朝哪代都有,值不得大惊小怪。人心是杆秤,谁不知道皇上是勤政爱民的呢?奴才以为,抓住几个为首的,一体正法,谣言就会不攻自破的。” 雍正叫了一声:“李卫,你过来一些。”李卫走到近旁,雍正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叫着李卫的小名说:“狗儿,你来看,这些都是朕刚刚批阅过的。你看,昨天朕写了一万字,今天已经写了八千字。朕知道,有些话你还没有说完,可是,朕是怎么对待山河社稷的,你总该明白了吧?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要做到子时才能休息。眼下有人说的话让朕的确生气,比如,他们说朕是好色之徒,说朕养了一帮‘血滴子’,要图里琛当头目。只要看着哪个大臣不顺眼,夜里就派血滴子去杀了他!狗儿呀,你是朕身边最得力的人,你想不到朕是多累,也想不到朕每天是多么生气,多么震怒,又多么沮丧,多么伤情啊…”说着,说着,这位号称‘铁汉’的皇帝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李卫吓坏了,连忙说:“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都是奴才不好,奴才说话说得不对,惹主子生气了。奴才该死,奴才…” 雍正抚着李卫的肩头说:“你不要这样。多少年来,朕还是第一次管不住自己。朕问你,假如有人策动叛逆,称兵造反,或者前来逼宫,你会怎样做?” “主子,您气糊涂了吧?哪会有这样的事?”李卫惊觉地看了一下四周的宫人们。 “有,确实是有!你不要怕他们这些宫人,他们中谁要敢泄了这里的密,朕就烧滚了柏油,揭掉他们的皮,就像去年用笼蒸死赵奇一样!但,想要作乱的人,总是有的,他们都是些大人物,他们也已经在行动着了。” 八十五回 十三爷困厄马陵峪 贾道长显能军营前 李卫咬着牙说:“主子,奴才怎么也不相信这话。不过奴才敢说,谁要是想谋反,奴才马上就回南京,带着人马来京勤王保驾!” 雍正平静地说:“狗儿,朕以万乘之尊,还能和你打诓语吗?有人背着朕,联络八旗铁帽子王爷,串通他们来京。明面上说是要‘整顿旗务’,要‘召集八王会议’,要‘恢复八旗制度’。其实是要‘议政’,要逼着朕下‘罪己诏’,要逼宫,要废了朕呀!” 李卫可真是恼了:“皇上,您说的全是真的吗?那,奴才就不回南京去了。奴才要在这里替主子守好家门,看他们谁敢胡来!” 雍正笑了:“咳,你呀,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呢?告诉你,朕的山河,铁桶一样地结实,他们谁也别想动它一动!你马上就回南京去,带好你的兵,也当好你的总督。朕已经给兵部下了谕旨,连湖广所有的旗营和汉军的绿营兵,也全都归你节制。记着:没有朕的亲笔手渝,无论是谁说什么,你都要为朕牢牢地握好兵权!” 雍正的一番直言,把个机灵能干的李卫惊得直打寒颤。他轻声但又坚定地说:“主子放心,奴才马上就回南京,得先动手调理一下这些兵。奴才知道,他们当甩手大爷当惯了,不狠狠地治治他们,谁说话他们也敢不听的。” 雍正笑了笑说:“兵权交到你手里了,杀伐决断自然要依你的话为准。除你之外,朕的三个儿子,也全要派上用场:弘历马上就要到你那里去;弘时留在北京;弘昼则要到马陵峪。你看,如今毕力塔管着丰台大营的三万人马,步兵统领衙门现在是图里琛在那里。李绂已经回到北京,接管了直隶总督的职务。兵权全在朕的手里,他们无兵无权,别说是八个铁帽子王爷,就来了八十个,在朕的面前他们也还是不敢站直身子的。” 李卫也被皇上说得笑了:“皇上这话说得奴才心里热乎乎的。其实要依奴才看,一道圣旨颁下,不准他们进京!奴才就不信他们还敢不服不成?” “哎,怎么能那样做呢?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先帝爷留下来的人嘛!不过朕现在怕的,倒是他们会缩回去不敢来了,那不是让朕白忙了一场吗?朕真想看看,这些光吃粮不干活的王爷,究竟做的什么美梦。好了,不说他们了。朕已乏透了,你也回清梵寺吧。不过,千万不要惊动了张廷玉,他太累了。朕刚才说的事情,全是廷玉替朕筹划的,不容易啊!你在京可以多住些日子,见见你十三爷,然后再回你那六朝金粉之地去。哎,对了,翠儿如今是一品夫人了,不过朕还是要用她。你让她再给朕做几双鞋来,只有她做的,朕才穿着最舒服。告诉她,要全用布做,一点绫罗也不用。” 李卫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哽咽着说:“扎!奴才替她谢谢主子。她能在主子跟前出点力,也是她的造化嘛。” 出了养心殿,冷风一吹,李卫的头脑更清醒了。前天他还在心里琢磨,不就是带来乔引娣这个女子吗,我李卫还能办不下这差事,至于让十三爷带病跑那么远的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还有对付八王进京的这件大事。哦,十三爷一定是察看那里的兵备的。要不,那天夜里他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呢? 是的,李卫猜测的确实不错。十三爷允祥这次到马陵峪来,就是对这里的军事布置不能完全放心。马陵峪大营,和丰台大营、密云大营并称为三大御林军。不但装备精良,马步军配套,火炮鸟枪俱全,还有一支水师营。虽然北方根本用不着水师,但他们是专为三大营制作舟桥的,类似近代的“工兵。”马陵峪这里的兵力布署设置,还是熙朝留下的。当时,三藩之乱刚平,国力还不像现在这样强盛,罗刹国不断在边境騒扰,这里实际上是大清将军巴海对抗罗刹国的“第二防线。”熙朝名将周培公精心地布置了这个马陵峪工事,也成了后世仿效的一大杰作。整个大营,以马陵峪为中心,像蛛网一样向北幅射,中军大营设在棋盘山旁边。山上溪泉密布,山下旱道纵横。山背后景陵西侧有大片房屋,可用来贮存粮食和军火。登上棋盘山北望,连绵数十里的军营可尽收眼底。这里不但进退自如,左右逢源,处置得当,还能把敌人包围甚至全歼于谷口之内。允祥视察了大营后,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棋盘山沿着山路走下,一边走,一边对这里赞不绝口:“好,今天我真是开了眼界了!我看过多少大营,这里是头一份。周培公真是一代奇才呀!可惜我生得太晚,而他又死得大早。我们只见过一面,他长的什么模样,现在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范时绎用手搀着病弱的十三爷走下石阶,口中说道:“十三爷,您说的不错,就连我也没有这样的福啊!我只是在年轻时,听我爹说过周培公的情形。他说,那时的周培公,外表看,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可打起仗来却如诸葛在世白起重生。他笔头写得好,口才更是让人叫绝。要不,他怎么会说降王辅臣,骂死了那个吴三桂的谋士、号称‘小张良’的汪士荣呢?周先生修的这个营盘已经快五十年了,十三爷您瞧这布署,真是天衣无缝。不但有掐不断的粮道,堵不断的水路,而且,北边不论哪方面出事,这里全能快速出动接应。唉,他化到这里的心思,真不知有多少啊!” 允祥也是不胜感慨:“唉,老一辈的英雄,都已风云飘散了,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这话一点不假。到这里来看看,真是大有好处。先帝爷当初创业的艰难,他老人家长治宏图的远见,都令我辈钦佩。我们不好好地干一番事业,就不配作他的子孙!” 两人边说边走地回到了大帐,正要休息一会儿。十三爷却突然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瘫倒在地。范时绎吓得连忙过来,将他抬到床上躺好。军医闻信也匆匆跑来,用手去试允祥的额头时,不但没有发烧,反倒是一片冰凉。慌得那些军医们,又是把脉,又是掐人中地忙个不停。可是允祥却仍是脸色焦黄,昏睡不醒。正在乱着,突然,从辕门外跑进一个小校禀报说:“军门,外面有位道士一定要进来,说有事和与军门商议。” “不见,不见!”范时绎一肚子的火,“你没长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哪有闲功夫去见什么和尚道士?” 那军校没有退下,反倒笑着说:“军门,是小的刚才没把话说清楚。那个人说,他是从龙虎山娄真人那里来的,叫贾士芳。他说,只要一提他的名字,军门是一定会见的。他还说,要是军门不想见他,那他可就要走了。” 范时绎一愣:“嗯,难道这个道士是为十三爷而来的吗?”他又瞧了一眼昏睡不醒的十三爷,不得已地说了声:“那,你就请他进来吧。” 不大会儿功夫,便见那位贾士芳飘然而入。他一脚踏进门里便说:“有贵人在此遭难,贫道特来结个善缘。” 范时绎一边命令军医们全都退出去,一边赔笑着对贾士芳一揖说:“道长一言道破这里情形,足见法力洪大。军营不同民间,道长休怪这里太简慢了些。就请道长为王爷施治,如能使王爷转危为安,范某定当重谢。” 贾士芳说:“将军勿须言谢,贫道只是为结善缘而来。”只见他转过身去,从褡包里取出黄裱纸、朱砂、毛笔等物来,口中说道:“王爷是去参见康熙爷了,爷儿俩说得高兴,就忘记了回来。我书一道符请他转回就是了。”他口中呢呢喃喃地念着咒语,手拿朱笔在黄棱纸上写画着。此刻,书房里点着十几支腊烛,亮如白昼。范时绎站在一旁仔细瞧看这位贾道长,只见他个头儿也就是五尺上下,孤拐的脸又瘦又长,脸色青白得简直没了血色,小嘴巴,尖下额,塌鼻梁两边,是一对骨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不过,别看他满脸都是破相,凑到一齐倒并不难看,煞像是一位弱不禁风的书生。范时绎心想,就这么个人物竟能替十三爷治了病?那可真叫稀奇了。 贾士芳却像是知道范时绎的心事一样:“范军门,常言说:人不可貌相。你觉得是不是有些道理呢?”他不等范时绎回答,就站起身来将写好的符轻轻一吹,也不作法,更不念咒,说了声:“疾!”就把那符向灯烛上燃着,并且看着它们化成灰烬。然后,他坐了下来轻松地说:“稍等片刻,王爷就会被放回来的。” 范时绎让兵士们献上茶来,他看着这位仙长似笑非笑地说:“贾道长一定知道,十三爷是皇上的第一爱弟,他不能在我这里有任何失闪。我说句放肆的话,万一十三爷有什么意外,恐怕我就要让你殉了他!” 贾道长平静地说:“万事都有定数,王爷若已无救,我也不敢到此与他结缘。我既然来了,他就死不了。他能活得好好的,军门你也就不能殉了我。比如前几天我们见到甘凤池时,我说他不能见到汪景棋,可是,他就是不听,结果如何?再比如我们俩今晚在此闲坐,这也是上天定好了的,你想不听也办不到。” 范时绎哪有心思和他说这些没用的话呀,他的心现在全在十三爷身上呢:“贾道长,你不要和在下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关心的是我们十三爷…”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人事的十三爷,突然坐了起来。范时绎此时被惊得神魂颠倒,不知说什么才好,允祥却向他笑着问:“怎么,你的眼睛为什么瞪得这样大,不认识我了吗?哦,我心里好难过,这,这是在什么地方…嗯?眼前站着的不是位道士吗?你是从哪里来的?” 范时绎未及答话,贾士芳已经站起身,走到允祥身边微微笑着说:“十三爷,您刚才只顾了和圣祖老爷子说话,是贫道把您请回来的。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梦。人世间,本来就是一场大梦嘛!贫道还知道,您心里惦记着雍正爷。贫道可以告诉您,他正安坐北京,除了一点小病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是有铁帽子王爷要进京,他们也改变不了这个大数。我说得有道理吗?” 允祥边思忖边说:“哦,原来是我的大限到了,是你把我救回来的。是吗?” “大限到了,是谁也救不回来的。”贾士芳冷冷地说,“十三爷不过是身子太弱,走了元神而已。我知道,你现在最想问的话就是,刚才的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我可以告诉王爷,这大千世界就是个梦境。佛家说的空幻色,道家说的虚映实,道理实际上是一样的。王爷饱览群书,知识渊博,应该想到,也许现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也正在那梦境之中呢。”他说这番话时,一直面向着允祥,二指并拢,指着允祥的前胸。允祥觉得似乎有一股温热之气,如丝如缕,悠悠地扑面而来,从眉心直透胸臆,横贯全身。刹时间,他感到阵阵春风吹拂,蕴藉温存,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畅通泰。又过了一时,他气清神明,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纵身跳下床来,向贾士芳一躬说道:“允祥有缘,得遇道长。道长悠游于空色虚实之间,通行于幽时造化之途,真仙人也!允祥将何以为谢呢?” 贾士芳一笑说道:“王爷这话说得过了。贫道刚来时就对范将军说,我是来和王爷结缘的嘛。” 范时绎在一旁简直看呆了。他听十三爷和那贾道长的话,好像都是些似懂非懂的玄机,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瞅着有了空子,才走上前来说道:“王爷真是和仙长有缘。奴才适才只顾了忙乱,还没有给二位引见哪。十三爷,这位就是奴才在路上和王爷提过的那位贾仙长。他还是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呢!” 允祥此时心中舒服了,也打起精神来说:“哦,如此说来,小王失敬了。既是今日有缘,仙长能否随我到京华一游呢?当今皇上虽然素以儒家之仁孝治天下。但他胸中的学术却是包罗万象,并不排斥佛道。如有善缘,道长还可以为天下社稷做更多的善事,岂不更好?” 贾士芳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有缘,那当然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这也是光大我道门的大善缘嘛。不过,小道能不能让皇上满意,还要看天数怎么安排。王爷,您现在能这样兴致勃勃地长谈,是因为贫道用先天之气护定了的缘故。所以,您还不能过多地劳神,就请王爷安歇了吧。” 范时绎连忙走上前去,帮允祥躺下。回过头又对贾道长说:“贾神仙的居处,也已安排好了,就在对面的静室,请到那里去休息吧。” 贾士芳一笑答道:“修道之人,是从不睡觉的,我只是打坐而已,何需费事?况且,王爷这里还需要贫道护持照料。你有事,尽管去忙吧。”说完,他走向东墙,面西而坐,刹时间,便已闭目入定了。 范时绎瞧着他这样神密,自己怎么敢睡?他走到门前看看,见已是三更时分了,便搬了把椅子,守护在十三爷的床头边,一直坐到天色放明。 允祥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已是红日初升了。他揉着惺松的睡眼坐起身来,旁边的范时绎正在看着他笑。他见范时绎坐在一边为他守夜,觉得很是感动,又回头看看正在闭目打坐的贾士芳,便轻轻地打了个手势,带着范时绎走出了房间。他们一直走了很远,十三爷才轻声说:“难为这个道士,为我作了一夜的功,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我知道自己的心血不足,能睡这么一个好觉,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他为我治病,其实也是很累的。嗯?你们这里为什么没有晨练?” “回王爷,因为您昨儿犯了病,奴才怕早上出操会打搅您,让他们到下边练去了。” “唉,真难为你给我打算得这样周到。”允祥对着初升的晨曦,沿着小道,不声不响地走了下去,范时绎一步不拉地走在他的身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在想着心事。突然,允祥站住了脚问:“老范,你现在想的什么?” 范时绎一愣,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悄声地说:“十三爷,奴才看这贾士芳像是个妖人!他太玄了,也太神了。我们在沙河店见到他时我就觉得有鬼,今天他怎么又追到了这里?依奴才看,他像是在故意卖弄本领。十四爷是万岁屡屡提到要严加管束的人,奴才一多半心思全都在他身上。您这次来,要带着十四爷回京,要是再跟上一个半仙儿,叫奴才怎么能放心呢?” 允祥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对,我想的也正是这件事。不瞒你说,我也在防备着他哪!但他昨晚所说的,似乎又都合乎正道。万岁如今身子不太好,正在寻访能医善法之人。所以,我才想自己亲自试试他。如果他可以为我所用,就送上去让他见见万岁;如果不行,那也就算了。十四爷是不能让他见到的,我也不会带着他回京城。等我走时,你设法软禁了他,然后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范时绎点头答应,两人又十分机密地商量了一阵,才一同回到住处。但这里却不见了那位贾道长。范时绎把一名小校叫过来问:“贾道长呢?” 那个小校说:“回军门,贾道长已经走了。走时,他说不让小的禀报军门,他还给军门留下了这个条子。”说着递过一张纸来。范时绎接过来呈给十三爷,允祥打开看时,上面写的却是一首诗: 道家不慕冲虚名, 奈何桃李疑春风? 无情心香难度化, 有缘异日再相逢。 允祥苦笑一声说:“他大概是看到我们不信任他,有些不高兴,所以就悄没声响地走了。” 范时绎却笑着说:“十三爷,要叫我说,他走了更好。要不,叫奴才今天怎么过呢?他一走,也免得我们多操那么多的闲心了。” 八十六回 抢位仇尚且可忍受 夺妻恨如何能罢休 景陵是大清国的皇陵所在之地,刚刚去世的康熙皇帝就安祥地躺在这里。康熙皇帝奉安虽然只有三年,可这座陵寝的修建,却经历了五十多年。陵墓是依山势凿成的,殿字辉煌,巍峨壮观,松柏苍翠,郁郁葱笼。寝宫外,是三座用整块巨石雕成的墓门,一条笔直的卵石南道直通拜殿。四周殿字环绕,更显示了它的尊崇,人们从外边来到这里,都不由得被笼罩在它那神圣和庄严的气氛之中。 这里的规矩和紫禁城一样,一到陵寝门口,也是要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范时绎小心地搀扶着允祥,走在通往后殿的路上。他担心着那个不辞而别的道士,早就在这里布满了军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得分外森严。允祥一进到陵寝,就觉得有一种端庄肃穆之感扑面而来。他想着已经去了的皇阿玛和自己今天带着的差使,看着这里的石人,石马,石象,石翁仲,听着那郁郁沉沉的松柏发出的阵阵涛声,他的心收紧了。一股料峭的寒风吹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范时绎的护持下,慢慢地向前走着。 十多个守在陵寝的太监,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兵,又伴着一位王爷,全都不知所措地惊慌四顾。里面一个戴着蓝顶子的太监飞也似的跑了出来,老远的就打了个千儿,紧走几步上来,又跪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奴才赵无信给十三爷请安!” 允祥点点头问:“这里就你一个管事太监吗?” “回十三爷,还有一个。他叫秦无义,是十四爷的随身侍从太监。他在里边呢,奴才这就叫他去。”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来看望你们十四爷的。”允祥放眼四周,只见偌大的陵寝,几乎是沓无人迹,一片荒芜,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他对赵无情说:“你用不着去通报,带我进去就是了。” “扎!” 允祥边走边问:“你十四爷住在哪里?” “十三爷您瞧,从这儿往前走,那边北偏殿门口站着人,那里就是了。” “他身子骨还好吗?” “回王爷,十四爷的身子好像不那么好。他常常睡不着觉,吃饭也不香。” “哦。每天早上,他还打布库吗?” “早就不打布库了,只是偶而打几下太极拳。平日里也散散步什么的,可是,他却从来也不说话。” “他弹琴或者下棋吗?” “不。他和谁下棋呢?琴也早摔了。倒是常常写些字,不过,又总是写完就烧。小的们哪敢问他呀。” 允祥不再说话,因为,他已经看见殿门口跪着迎接的一群宫女了。一个跪在最前边的,大概就是那个秦无义。允祥摆手示意他们免礼,自己却登堂而入。只见一个浑身穿着黑衣黑鞋,腰间束着一条玄色带子的人,正在低头写字。允祥在门口站了很久,他都没回头看上一眼。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管不问似的。他们俩曾是熙朝中有名的两位“侠王”,个头和模样也非常相似。只是允祥现在留的是八字胡,而允禵则是像浓墨写就的“一”字胡须罢了。看着这位弟弟现在的模样,允祥真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他走上前去轻轻他说:“十四弟,是我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吗?” 允禵这才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祥。允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十四弟,我是来看你的。怎么,你不舒服吗?” 允禵的眉棱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他把笔放下,略微带着点口吃地问:“啊,你是奉旨来的吧?” “…是。” “那么,是显戮,还是要暗鸩?” “十四弟,你不要这样说…” 允禵消瘦的脸上目光炯炯,如同看着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那样地盯着允祥。他已经不再口吃,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让人不敢逼视。他挚着地问:“告诉我,是显戮还是暗鸩!雍正派你这个铁帽子王爷来见我,不是要杀我,难道他还能有别的事情吗?你要是问我在这两种死法里挑选哪样,那我可以告诉你老十三,若是旨意里说,将把我绑赴西市,在万目睽睽之下明正典刑,我现在就磕头谢恩奉诏;他要用毒酒来灌我,我就把这里的太监宫女们全都叫来,我当众饮下这毒酒。你睁开眼睛看着,如果我皱一皱眉头,我就不算是爱新觉罗的后裔!” 允祥见他虽然身陷囹圄,但还是这样地倔强,还是这样地英爽,不由得得一阵感佩。原来雍正皇上交代他的那些话,看来全都用不上了。他只好另外换个法子,便故作轻松地一笑,坐了下来说:“请十四弟也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行吗?我和你是同父之子,是亲兄弟;当今皇上和你,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难道你和他竟然相疑到这种地步吗?”他回过头来叫道,“谁是这里侍候的太监,过来一下。” “扎。奴才秦无义静听王爷吩咐。” “我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话,只是想问问你,十四爷每天进几次饭?吃多少肉?” “回王爷,十四爷每天早晚两顿正餐,却从不吃肉。” “他吃得香吗?他不吃肉,是不愿意吃,还是被你们克扣了?” “奴才怎么敢那样大胆?”秦无义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十四爷虽然遭禁,可他还是固山贝子,还是金枝玉叶!爷平日就吃得不多,一天顶多吃一两个鸡蛋,八两多粮食…” “早晚他身边有没有人在服侍?” “有,怎么能没有呢?十四爷的身边,是十二个时辰从不断人的、最少时也必须有四个。” 允祥又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们,十四爷不是受了囚禁,而是来守陵读书的。你们也应该常常陪着他到处走动走动,散散步什么的。” 秦无义瞟了一眼十四爷,连连叩头地说:“这个差事奴才们办得不好。十四爷平常日子里,总是在这屋里转悠,他老人家是从不肯出去的。奴才哪敢作主让他出去…” 允祥说了声:“你起来吧。”回头又对允禵说,“老十四,方才我问的这些话,就是旨意上要我问的。我劝你不要把弓弦拉得太硬了,你这样,让你的小哥子心里头难受。你看,皇上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何苦要杀头掉脑袋地先闹起来呢?” 允禵不信任地看着他问:“是吗?那就请十三哥上复雍正,我老十四安分着哪,一点也不敢乱说乱动。他必定还要你问我。老十四有什么想法,你也不妨把话明说了。我就是这么个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我什么福也享过,什么罪也受过,如今我什么都看开了,只想早一点出脱,一死算完。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这句话难道你不懂吗?杀了我,就是他最好的处置。这样,他就用不着担心了,我既不会和哪个兄弟勾结造反,也不会被人劫持去当什么傀儡皇帝了。不过,四哥的心意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大概不会对我开这样的恩,也不想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那就请他答应我出家为僧好了。我宁愿长伴青灯古佛,也打心眼里感激他,还要赞他一句:雍正是个仁君!”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再也不说话了。允祥知道他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也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便漫步踱到窗前,看着外面天上的浮云。允祥这次来的目的十分明白,一是因为西蒙古的策零阿拉布坦,趁着年羹尧倒台的机会,又在蠢蠢欲动。他拒绝了朝廷的册封,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允禵在西大通和他们打过仗,对那里的形势十分清楚。如果他肯回京,就可以为雍正参赞军机;另外,雍正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一母同胞,把他囚得太久了,也怕会招惹一些闲话。但允祥亲自看了,谈了,却一点作用也没有。现在,允祥能不想想,老十四这一肚子的怨气,怒气是为了什么?就是把他带回京城,他能听任雍正的摆布吗? 允祥回过头来时,见允禵已经又在写字了。这两兄弟早已是多年的宿仇,康熙在世时,他们之间的争斗是多么激烈呀!要不是老皇上的保护,有好几次允祥就差点死在他允禵的手下了。但允祥如今身子赢弱,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也早已把从前的恩怨抛在一边了。他看着允禵的样子,心绪更是烦乱。他既不能不按皇上的要求来劝说允祥,又害怕他一旦回京,重又招致杀身之祸,枉自送了性命。他回过头来对允禵说:“十四弟,刚才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完似的…” “哦,刚才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现在我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不说我说!”允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允禵说话,“十四弟,我想,你大概不会忘记我曾经被高墙圈禁了整整十年的那件事吧。” 允禵听到这一声,放下手中的笔颓然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从前的对头。允祥说的事情,他哪能就忘掉了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我们都是皇子,地位尊崇,人见人敬。可是,一旦惹了圣怒,或者是犯了罪,除死之外,高墙圈禁,大概就是最重的处分了。你从前见过我那十三爷府,就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园,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可是,我在里边竟然住了十年。十年啊!那是什么样的十年,十四弟,你想过吗?抬头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下头,又是四四方方的地。憋急了,我每天看蚂蚁怎样把苍蝇拉上大树,看墙角下的牵牛花怎样爬上高墙…比起我来,你眼前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允禵冷笑一声说:“你本来就是位英雄嘛,我哪能与你相比呢?” 允祥听出了老十四话里的嘲讽之意,但他并没有反驳:“英雄不英雄的,你知、我知,如此而已罢了。我知道,我是个凡而又凡的人,为了替皇阿玛做些事情,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兄弟们整死,如今我落下一身的病。每天失眠、高烧,也每天都咳嗽不止。你看我,还有当年的锐气吗?还是当年的‘拼命十三郎’吗?昔日的那个允祥,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允祥的话,让允禵吃惊,也让他自叹。但允祥并没有给他留余地,仍然不地他说着:“现在看来,我们俩确实不大一样了。你是贝子而我是亲王,兄弟逐鹿已见了分晓嘛!我可以告诉你,皇上并不记恨当年的事情。此一时,彼一时,兄弟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位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你应该赢得起,也应该输得起!瞧你现在这个熊样,还敢大言不惭他说什么‘爱新觉罗的子孙’?连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一股热血冲上允禵的头,他脸色苍白,气喘嘘嘘地问:“那,我的乔引娣呢?你有乔引娣吗?他雍正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乔引娣?他这样做还算得上是哥哥吗?” 允祥没有回答,这件事,也是他最难回答的。离开京城前,允祥曾和雍正长谈了一次,劝他不要夺走乔引娣。可是,雍正什么都能容忍,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允祥还清楚的记得雍正的话:“你去告诉允禵,除了乔引娣之外,他无论要谁,朕全都答应。哪怕是他在朕的嫔妃之内,在大内,在畅春园,在热河行宫之中,看上了哪个女子,朕都能答应,而且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乔引娣朕却不能还给他!”皇上这样决绝的话,允祥怎么能告诉给十四弟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说我没有我的‘乔引娣’,可是你知道我有两个呢…可惜的是,她们都为我而死了…那是个可怕的大雪之夜,皇阿玛驾崩,四哥带着圣命来救我脱出牢笼。可就在此时,阿兰和乔姐两人却双双饮鸩自尽了。她们这样做,是在以死明志啊…”他在心里叫着:“阿兰,乔姐,都怪我不好,我不该错疑了你们…” 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允禵是完全知道的。这两个女子,也全是他和八哥商量好了送到允祥身边的。原来以为她们是被允祥杀死的,现在,他才知道,这两人竟是自尽的。允禵听到这里,不屑地一笑说:“我当你是说谁呢,原来是说她们二位!她们不过是两个**的女人,你竟拿她们来和我的乔引娣相比,真是令人可笑…” “啪!”没等允禵把话说完,他的脸上已经被允祥重重地掴了一掌。允禵被打得耳边嗡嗡直响,左颊顿时肿胀起来。他霍地站起身来,两兄弟像斗鸡一样地在互相盯视着。屋内外的太监、宫女以致范时绎都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可是,他们谁又敢出来相劝呢? 也许是允禵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哥子,也许是允祥并不想和已经斗败了的允禵较真。过了好大一会儿,允祥才平静下来说:“事不同而理同。我不作践你的乔引娣,你也不可作践我的乔姐和阿兰!” 允禵的嘴上却还是不肯相让:“是的,你没有作践阿兰她们,可是,雍正却在作践我的乔引娣!你懂得什么叫夺妻之恨吗?雍正这样的所作所为,他还能算得是个明君吗?” 允祥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说,“皇上并没有把引娣怎么样,更没有把她纳为嫔妃,这一条我可以向你打保票。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勾通了汪景棋,想把你劫持到年羹尧的大营去造逆作乱,这一点早已审明在案了。你身边有这么多匪类,朝廷难道给你,一点处分也不应该吗?就是把你也算进叛逆之中,你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再说,乔引娣并不是你的福晋,甚至连侧福晋都不是,而只是一个寻常的丫头。按例,把他们全都换掉,是怕你陷得更深。这些,难道不全是好意吗?” “巧言令色,为虎作怅!就凭你们这样的好意,还想让我去北京替他卖命?妄想!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他要把我怎么样,敬请随意好了,我根本就不在乎。” 允祥看出来了,他这次已经竭尽了全力劝允禵回京臣服。但他也看出,允禵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倒不如就让他住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倒易于保全他。想到这里,他笑着说:“十四弟,你何必这样剑拔弩张的呢?我囚禁时你出兵;我被放出来时,你又到这里来守灵。十五年了吧,我们兄弟两个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地聊过。刚才我们斗口,我可不是奉旨和你辩理。你既然不愿意回京,就再住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再和皇上说说,能周全的,我自会周全的。我明日就回京去了,临行前,想在老范那里备酒,与你作个告别,我们也吃一次团圆饭,你说行吗?” “哦,这么说尚在情理之中。成,就依你!” 八十七回 冰雪天君臣诉衷曲 烈火中恋人情更浓 允祥回到北京的时候,天正在下着头一场大雪。他掀开轿帘对外面的一个亲兵说:“这么晚了,我不便去畅春园打搅皇上,还住在清梵寺去。你到侍卫房去一下,让他们禀报皇上说,我已经回来了。皇上如果有事叫我,再传我进去好了。” 允祥现在确实不愿见人,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对这一路上的蹊跷事,又是迷惑又是怅惘。贾道长和允禵的影子,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晃动,唉,这大千世界让人看不透的事情太多了!他回到自己居住和静修的那间精舍,看见对面的屋子里也有灯光,便问:“那里住的是谁?” 随行长史刘统勋,是雍正元年的进士,身材十分精悍健壮。听到允祥问话,忙上来答道:“回王爷,是李卫,李制军。他已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 “哦。”允祥迈开大步走进了屋子,回头吩咐说:“我这里早就烧起了火墙,对面是张中堂他们住的,却没有这边暖和。你叫侍卫们腾出两间来,让张相和李卫都住到这边来吧。” 这里正在说话,就听外面一个人报名参见:“一等待卫、两江总督、太子少保李卫请见王爷。” 允祥一听这话就笑了:“好你个狗儿,进来吧。” 等李卫进屋正要行礼时,允祥又说:“李卫,你这职名可真有意思,你不是还兼着三齐监盗吗,怎么不全报出来?那样岂不是一、二、三都有了,‘大’是大,‘少’是小,这才能占全呢。” 李卫知道允祥喜欢他,也最爱和他说话。他仔细看着允祥的气色说:“哟,十三爷,您这趟回来怎么精神这样好?奴才和您是一样的症候,能不能把您吃的葯,赏给奴才一点。” “我吃什么好葯了?还不是因为这房子里暖和,刚进来面色发红罢了。你小子在京住了不少日子了吧?为什么还不赶紧回去,在这里穷泡个什么劲儿呢?” 李卫走上前来把一壶**炖在炉子上,这才说:“奴才是奉了旨意的。就是不奉旨,奴才也舍不得回去。不知怎么了,奴才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好像这一走,就要‘壮士一去不复还’似的,有些恋主。再说,奴才还听到一些风声,也放不下心来。有几件事,还要等着请示王爷您。”说着,向一旁的刘统勋瞟了一眼。 刘统勋也是个机灵人,马上就说:“十三爷,奴才那边还有几件公文没有写好,奴才是不是这就过去?” 允祥点点头说:“好,你去吧,叫他们也全都出去。”等待卫们全都走了后,允祥又问,“狗儿,你有什么大事,要弄得这样神神鬼鬼的?” 李卫用火筷子把奶锅支好了才说:“十三爷,奴才是惦记着旗主们来京的事儿啊!八爷也真是胆子大,他竟然要拼着命地来和皇上作对!不瞒十三爷说,奴才在京里和外省都有一些朋友,也听到一些非份的话。他们都说,别看八爷只管着旗务,可他的势力大着哪!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这朝廷就会像抹骨牌一样。说倒就倒了。奴才想,八旗绿营当官的人里头,有几个不是旗下人?旗主们在朝廷上能撑住场面,军心就能稳定;可是,只要发生了对峙,带兵的将官们兴许就有人会变心!奴才是皇上的家奴,有些话,奴才不敢说,想请您劝劝皇上,最好是别走这步棋。” “小子,等你想到时,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允祥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一边踱着一边说,“皇上早已做了准备,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这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可怕,我怕的倒是八哥一旦铤而走险,将会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这事只要出来,就是大逆的罪呀!老十四这次不奉诏,我看倒真是件好事。你想想,八爷、九爷、十爷三人中,一个亲王,两个贝勒,他们手里掌握着多少大小官员?只要一有行动,又会牵连了多少人?李卫,你知道这将会是件多么大的案子吗?圣祖爷一共有二十多个儿子,大阿哥已经圈禁得疯了,二哥病得奄奄一息,十四弟现在其实也是在软禁之中,如果再加上这三个,后世将会怎样看待雍正王朝呢?明白的人,也许会说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天下之大,真正明白的人能有几个呢?” 李卫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爷说的这些奴才都懂。奴才也知道,就是小门小户人家,也少不了要闹家务。八爷也真是不知好歹,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了,再闹还能闹出个什么局面呢?他怎么这样没完没了的呢?” 允祥说:“这大概就是出家人说的那个‘气数’吧!他要闹,我们没法子劝;他要干,我们也没法拦。那就只能按着皇上的意思,挤掉这个脓包!八哥但凡知趣一点,能自己收敛,安份地办差,就是旗主们来京,我也能保下他来。不然…”他说不下去了,眼睛里似乎有点湿润。 李卫不说话了,他看出如今的十三爷和以往已经大不相同了。经过十年高墙圈禁之后,十三爷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他虽然还在努力作事,却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拼劲,而是心中满怀着对兄弟的爱护,对别人的关心。突然,他想到了乔引娣,便问:“十三爷,奴才是审过诺敏案子的,也见过那个乔引娣。说心里话,她长的确实算不上美人。可为什么十四爷死死地把住她不放,皇上又拼着命地要她…这,这,这不是都太痴了吗?为一个女人,把兄弟情份都不要了,值吗?” 允祥笑了笑说:“你小子是不是觉得,世上的男男女女都要像你和小翠一样,青梅竹马,恩恩爱爱?告诉你,‘情’这件事。是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吴三桂为了一个陈圆圆就叛了明朝,引着大清入关。他不也是‘冲发一怒为红颜’嘛!” “可是,”李卫还在咬着死理,“咱们皇上和乔引娣过去并没有私情啊!前几天,我仗着胆子问了皇上,皇上却说要我问您。十三爷,您能告诉奴才一点儿吗?” 允祥好大半天都没有出声,他心中想得太多,也太乱了。当初大清入关之前,太祖皇帝薨逝,而世祖才刚刚六岁。手掌兵权的睿亲王多尔衷,硬是不要朝权,却把山河让给了清世宗福临,还不是为了孝庄皇太后?世宗皇帝在位时,又为了爱上弟媳董鄂氏,上演了‘不爱山河爱美人’的悲剧,他死时,才刚刚二十四岁。他和多尔衮,都是为了一个“情”字。不过,这些事关清宫内幕和祖宗之间的事,允祥是绝不肯对李卫说的。想了想,他说:“你刚才问的事,没有什么好说的。皇上是为了‘情’才要走了引娣,但却不是自己的情结,而是她长得太像另外一个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视安徽,被大水围困,城破逃生后,被一个女孩子救起。就在那女孩子家里,他们之间发生了恩爱…” 李卫突然想起了,他叫着说:“十三爷,您这一说我知道是谁了。我就是那次大水之后,在扬州被皇上买下的,我还和皇上一齐去过桃花渡、高家堰一带寻访过她。她叫…哦,叫小福。那次我和皇上差点儿在一个黑店里送了命!对了,小福家是个乐户,怪不得皇上一登基就下诏为贱民脱籍。哎?这个乔引娣既然长得那么像小福,会不会…”李卫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是小福的女儿呢?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小福是被火烧死的呀!她死时,离皇上和她相好才不过两三个月,怎么会有后裔留下来呢?他真想说一句,就是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为了国事,皇上就不能让十四爷一步吗? 一时间,房子里静得很,外面沙沙的雪花飘落声,似乎都能听见。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说:“你们俩在这里相对不语,难道是在参禅吗?” 一阵冷风随着这声音透进房内,允祥和李卫都冷得一颤,抬头看时,原来竟是皇上来了。惊得他们连忙跪倒行礼,允祥说道:“呀!这么冷的天气,皇上有什么事,叫我们一声不就行了吗?怎么能冒着大雪,又是泥、又是水的来到这里呢?” 雍正却笑着来到火跟前,一边烤着冻僵了的手一边说:“你们这里怎么连一个下人都没有呢?要说你们是在说机密的事,也总该有点声音吧。朕在外面听了半天,却什么也听不见。” 李卫忙走上来,给雍正呈上一杯热**,又给跟着皇上进来的张廷玉也递了一杯,这才说:“主子,奴才刚刚正和十三爷说起当年在黑风黄水店的事呢。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就像在梦中一样…” “是啊,是啊,二十年了…当年要不是带着你,朕这条命恐怕就没了,你有擎天保驾的大功啊!上次朕批阅范时捷的奏章时,还特意问他,那里过了水的田地都种上没有?范时捷说,为了争夺那些地,有的地方甚至出了人命。他还说,是你李卫下令不让开垦的,是吗?” 李卫本想把话题引到乔引娣身上,可是雍正怎么能上这个当呢?他一句话就把李卫套了进去,李卫也只好回答说:“皇上说的事确实是有的。尹继善想发卖那里的地,是奴才把他拦住了。如今江苏土地多的种不了,有钱人想买也不过是要发国难财。那里地贱,现在一亩只能卖七两银子。康熙三十年时,一亩要卖五十多两,到了康熙四十年,就卖到一亩二百多两!奴才是想等个好价钱,多卖几两银子,也就能给朝廷办点大事了。皇上如果觉得不妥,奴才回去就改。” 允祥笑着说:“李卫,你用不着和皇上打马虎眼,这事我全知道。李卫曾说,他想在南京替主子修座行宫,他盼着主子能早一天南巡呢。” 张廷玉也跟着笑了:“皇上,李卫的这点心愿,应该说还是值得嘉奖的。要是天下的督抚,都能有他这样的心思,朝廷财政上就省心多了。” 雍正叹口气说:“朕心中只有三件大事,一是火耗归公,二是士民一齐当差,三是云南改土归流。现在李卫和田文镜已在分别试行,还没在全国推开。杨名时前些天来见朕时,他竟然一件也不赞成,朕真是拿他没办法。可他是位清官、人品正直,治理云南还是有成效的。朕与他还有个七年不动他职务之约,七年后再看吧。李卫和田文镜也都是清官,他们俩是用制度来刷新政治。朕想,暂时各行其是也好。比一比,看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云南地处边陲,苗谣杂处,弄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张廷玉沉吟了一下说:“火耗归公发养廉银,损了官员的进项;士民一齐当差纳粮,又是损富益贫之举。从古至今,这才是一篇有关吏治的真!作好了,皇上是千古一帝,但要作这,掣肘的人太多,又何其难也!” 雍正冷冰冰地说:“要是没有难处,还能轮到朕来作?朕心里清楚,别说朝廷之上,就是宗室亲贵,也有许多人反对。朕反复地想过了,与其朕自己作难,也绝不留给后人。朕自己不愿作圣祖之后的庸主,也希望你们都不要做庸臣。” 允祥反复想了很久才说:“是啊,是啊。我们兄弟一共有二十四人,除了三个早夭之外,现在还有二十人呢。但愿大家都能明白皇上的这番苦心,连八哥他们也不要掣肘。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平心而论,他们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嘛!” 李卫聪明,他马上连想到,十三爷这是要借机劝谏皇上。他想,十三爷真称得起是个角色,这火候把握得多好啊! 雍正当然知道允祥的心意,因为他今天已经又见过乔引娣了。早上,雍正翻看着刚呈进来的折子,说的全是些让人心烦的事,什么山东盗贼抢了漕粮,什么允礻我病了要请旨回京调养,还有阿尔松阿玩忽职守,以致引起兵士哗变…他越看越烦,也就越觉得自己脖子下边不舒服。他带着一肚子的气走出了澹宁居,却又不知去哪里好。太监高无庸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思,建议说,主子何不去看看乔姑娘?于是雍正便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了乔引娣居住的风华楼。路上,雍正问高无庸:“朕听说她还穿着原来的衣服,怎么说也不肯换,是吗?” 高无庸小心地回答说:“是的。她说,这身衣服是十四爷赏给她的,所以,她不愿意换。” “吃饭呢?” “吃,不过吃得少些。” “朕赐她的点心呢?” “也吃。她还说,她想见见主子。” 风华楼就要到了,雍正不再说话,径直走了上去。乔引娣住在风华楼的“听传房”,这是专供太监们听候传唤的地方。因为房子宽大,住的人比较多,还分着前院和后院。乔引娣住在后院,她要想走出去,是必须经过太监们的住处的,也就便于监管她。雍正皇上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她正在埋头写字。几个宫女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皇上,都吓得不知所措,纷纷跪倒叩头,乔引娣却连头都没有抬。雍正默默地在她身后站了很长时间,心中暗暗地念叨着:太像了,太像她了。那一头浓密得乌鸦一样的黑发放着光泽,侧着的身子,更显出纤弱的腰肢,还有那微斜在桌子上的肩头,带着娇憨而又红晕的腮,甚至她身上传出的阵阵幽香,也都像是那个为自己上了火刑架的小福。此刻,雍正的眼前彷佛又重现了那个可怕的场面:小福被绑在柴山上,殷红的火苗舔噬着她的全身,也舔噬着她那清秀的脸庞和飘散的黑发。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却至死都没有叫出一声…雍正喃喃地说:“难道,佛家所说的轮回转世,果然是真的吗?” 乔引娣正沉浸在写字中,皇上的话惊醒了她,她猛地回头惊愕地问:“怎么是你,你要干什么?” 雍正摆手制止了高无庸的喝斥,平和地说:“朕来看看你,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嘛。只是你写的李贺这诗句却显得太凄凉了。” 乔引娣倔强地说:“皇上,你把我生生地与十四爷拆开,难道我还能写出让人高兴的诗来吗?” 雍正一笑说:“你说得不对。朕是在问你,也是在劝你嘛。你还在想念老十四吗?” “我是他的人,为什么不能想他?” “不,你是朝廷的人,是朝廷分到允禵手下的人,如此而已!” “你说得不错,可我还是他的人!他在我心里,我也在他的心里。如果不是怕拖累十四爷,我早就绝食自尽了。” 八十八回 引经典皇心难改变 说前事兄弟再联手 雍正惊得呆住了,他想不到引娣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哦,你有这样的心吗…你如果死了,朕定要下令处死允禵,绝不宽容!”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便惶惑地向乔引娣看了一眼,又转身走了… 雍正皇帝冲风冒雪在半夜里来到允祥这里,是因为前晌在乔引娣那里受了冷遇,又不能发火,他睡不着,也坐不住,这才拉着张廷玉出来的。听见允祥在问他,他像是被恶梦惊醒了似的说:“啊?你刚才说的什么…哦,对了,你说的是兄弟之事…朕何尝不想兄弟同心?要知道,他们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呀!你们看看这几年里,想作乱的有多少?隆科多、年羹尧倒也罢了,如今老八又提出‘整顿旗务’了。好啊,既然他们这样地锲而不舍,朕也只好奉陪到底了。”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包葯来,李卫连忙给他倒好了水送来,看着他把葯吃掉。却见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唉,这葯可真苦啊!可是,不吃又不行,良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嘛。廷玉,李卫,你们有什么也干脆全说出来吧,不管你们说了什么,朕都许诺言者无罪。” 张廷玉神色庄重地说:“皇上既然这样诚恳地求谏,老臣就放肆直言说说心里话。老臣知道,当皇帝难,难得很哪!李世民曾经说过:‘人主只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馅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从皇上还当着皇子的时候,您不就是总在受着攻击吗?但臣以为,只要皇权不旁落,人臣们的‘勇力’就难动其心;而人主聪察明断,那些所谓的‘辩口’,‘谄谀’、‘奸诈’也难施其伎。唯有这‘嗜欲’二字,是天性中自带的,如果不在‘克己’上下真功夫,就难免要堕入小人们的迎合之中。” 雍正含笑地问:“廷玉,那你就说说朕有什么‘嗜欲’。你不妨明说,朕绝不会怪你的。” 允祥和李卫听到这里,都觉得张廷玉一定要说乔引娣的事。不料张廷玉却说:“主上的‘嗜欲’就在于‘急于事功’。下面的臣子看准了这一条,也就会千方百计地投主所好。藩库亏空,是几十年积下的,主上下令要在三年内还清,这就是急于事功之一例。先是湖广虚报亏空补完,李绂一本奏上,几个方面大员被罢了职务;山西诺敏假冒邀功,又死于非命。他们当然是罪有应得,可是,朝廷逼得太严,也不能不说是其中的原因。还有,皇上曾说过,‘不言祥瑞’,也确实对下边说的好听话不予理睬。可是,皇上的心里却是在盼着祥瑞的。鄂尔泰上书说,古州一个月之内,七次见到‘卿云’,皇上表示了惊奇和赞叹。十三爷这里的刘统勋当时就在古州,臣问他:‘卿云’是什么样子,他却说哪有那事儿啊!还有人报称某地万蚕同织一茧,长五尺八,宽二尺三,这明明是在说假嘛,可皇上还是让宣布了!田文镜本是清廉的官员,最近也来凑热闹,他奏报说‘河南嘉禾瑞谷,一茎十五穗’。可是,河南不是还照样荒欠吗?老臣不是说不该报这些祥瑞,而是说,只要主上心里稍有嗜欲,就会使下边的人想方设法地来迎合。时间一长,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谁也难以分辨了。”他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看了看雍正的脸色,便接着又说,“嗜欲有各个方面。老臣是从小就看着主上的,深知皇上不好酒,更不贪色。最近外面传言很盛,说的全都是乔引娣的事。臣不信,也不愿信!但臣还是要说,天子无私事!在国与家上面,皇帝与平民是绝不相同的。老臣这话,敬请皇上参酌。” 张廷玉说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李卫在旁边不禁暗自佩服:好,张廷玉从小事入手,渐渐地说到本题,确实比别人说皇上是“好色误国”要有用得多,这姜还是老的辣呀!他一边恩忖一边说道:“张相说的那些,真让奴才长了见识;奴才是在主子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在外头做官,也确实看到了官场的积弊。比如这‘揣摩’二字,奴才就对它没辙。你能献四个穗的谷子,我就能给你弄来个二十四个穗的。反正只要哄得主子高兴,就是不能升官,起码也不会被罢了官。我也说过假话,后来才与主子交了底的,主子也没有怪我。再比如,早年间,我曾经把八爷府上的照壁都卖了,八爷也没有生气,因为那是私事,是小事。可现在遇上了国事、大事,八爷可就不肯让步了。奴才识字不多,只是看到戏文里说:女**国。奴才就想,哪朝哪代不全是男人当家呢?男人们要是不愿意,女人能替你办事儿吗?她能拿着你的手写圣旨?就算乔引娣的事是真的吧,奴才看皇上也犯不着为了她和十四爷闹生分。不说别人,我看着这丫头就觉得别扭。我是审过诺敏一案的,天天都能见到这个毛丫头,塌肩膀,水蛇腰,大脚片子足有四寸长,有什么好看的?”李卫心里明白,反正他识字不多,皇上又说了言者无罪,于是,他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胡说,但句句说的都是讽劝。一直说得连张廷玉都笑了,他才住了口。 他们这里说得热闹,可没想到雍正的心里是多么难受。雍正一想到早上的情景,就忍不住要掉眼泪。他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头说:“你们都在与朕闹弯弯绕,朕怎么能听不出来?允禵咆哮先帝灵堂,不遵太后教令,他不守法,不敬上,是有罪的人。从公的方面说,朕应当换掉他身边侍候的人;从私的方面说,他是朕的兄弟,朕也不愿他过份地伤情。朕体谅你们的好心,就再放他一马。允祥可以写信告诉他,他愿意在那里守灵也好,愿意回到京城来作事也可,三年之内,只要他能自省改过,朕都把他看作好兄弟,万事都可商量。可他要硬往那个‘党’里钻,一味地和朕唱对台戏,朕也就对他无可救葯了。”他说完就站起身来,李卫连忙上前,扒了许多烧红了的炭火,替雍正装好了手炉,又护送着他离开了清梵寺。 外面雪下得很大,地上的积雪也已有半尺来厚。可是,李卫和允祥等人却没有想到,就在今晚,就在雍正他们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些人也是在通宵达旦地计议着!这就是八爷允禩、九爷允禟和他们的几个亲信。 这里是八爷府的一座暖阁,它的一半压在水面上,另一面则建在水里。靠水的三面,全装着落地的双层大玻璃窗。冬天,坐在花厅里就可以欣赏到雪景,夏天则可临窗垂钓。为了保暖,这厅里的柱子全都是空心的铜板,地下通着熏笼,熏笼通着铜柱。允禩是很会享受的,他又爱暖和又爱赏雪,为了不让这花厅显出雪化了的情景,他又特意让工匠们在花厅顶上苫了半尺厚的黄笔草。所以,哪怕再冷的天,花厅里却仍然是温暖如春。据说,光这座花厅,就化了四万两银子。这样的屋子,不但别的王府没有,就连皇宫御苑,也难得一见。 此刻,这里的人们都早已是酒足饭饱,但等着听八爷的训话了。允禩清了清嗓子说:“诸位,今天我再说什么全都是多余的,我们已到了图究匕首现的时候了!我们这些‘鱼肉’,眼见得已被送上砧板成为刀俎,就是不想跳也不行了。”他说话的语气还和平日一样,话虽尖刻,但却说得极其平和,丝毫也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八贤王”的名气,朝廷上下,人人皆知,他的沉稳平和,在朝中也一向是为人敬佩的。 允禟就坐在他的旁边。他比允禩只小两岁,可看上去却要老得多。不但又黑又瘦,说出话来也特别的老辣:“八哥说得一点不假,老四既然一心让我们过不去,那就和他老账新账一齐算吧。内廷有人送信给我说,一开春允祥就要把我送到岳钟麒的大营去。所以,这事一定要赶到正月十五之前。刚过完新正,人心正散。葛达浑管着礼部,又是文华殿的大学士,你就趁着那时候,把来京的王爷们请去。题目一摆出来,他雍正不想见也得见。”他站起身来,在花厅上踱着步子说:“我们错过了多少机会呀!圣祖殡天时,我们之中如果有一人在外面,还能让允祥到丰台去杀人夺兵权?允祥后来去哭灵时,我们要趁机大闹一场,隆科多敢宣布那份假遗诏?允禵要是不奉诏进京,而是驻在西宁按兵不动,或者带兵视事,八哥再在朝堂上一呼,他雍正能坐得稳皇位?隆科多那次搜宫,如果再早上一天,雍正还不就得当流亡皇帝?我在西宁军中时,如果狠一下心,亲手杀了刘墨林那个浪荡钦差,年羹尧也可能早就在西宁自立为王了。我这样说,不是在指责谁,而是说我们把大好的机会全都错过去了,按理说,上天早就该厌弃我们了。可是,他还在给我们机会,还在鼓励我们继续努力地干下去。我们难道能再一次失之交臂吗?” “老九,你别再说下去了。”允禩的脸色通红,心中好像充满了悔恨,“以前种种,全怪你的八哥心太软,总想平平稳稳地干,不要弄乱了朝局。再说,我们手里也缺着一个能翻天覆地的孙大圣,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勇猛之上呀!我仔细地想过了,这次只要闹起来,就不要轻易罢手,看他雍正怎么来收拾这个混乱的局面。” 葛达浑眼睛熬得通红,他抚摩着脑门子说:“我管着文华殿,那里的太监们也都肯听我的。皇上无道,他擅改先帝的遗法,欺母逼弟,暴虐群臣,早就激起大家的不满了。可我担心的有三条:一,我们没有兵权;二,如今君名份已定,我们这样做是不是造逆?万一有的督抚要起兵勤王,我们拿什么去抵挡?三嘛,人旗旗主现在只找到了四位。这些人平日里什么事都不管,只敢在背后发发牢騒,一旦到了和皇上对阵之时,他们会不会下软蛋?这些假如不事先想好,预备得不充分,失利事小,正如九爷所说,我们可是赢起输不起了啊!” 允禟却笑着说:“老葛,你太多虑了,我们只是把这些旗主们拿过来用一用,并不是叫他们上阵的。这棋,要分作几步走呢!整顿旗务是老四亲自下的旨意,我们按照他的意思叫旗主们来京,有什么罪过?雍正整顿旗务的宗旨是两条:一条是让旗人自谋生路,接着就削减旗人的月例钱;二是怪下五旗披甲人统属不明,不务正业。我们就先从第二条做起,在京各旗营的牛录管带的名单我早备齐了。旗主一来,先通知他们去晋见各自的旗主。旗主不是能对下属施行赏罚之权吗,只要他们见了旗主,谁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样,下五旗的兵权我们就拿到手了一半!就说毕力塔这小子吧,他是汉人,可他下边的三个佐领都是旗人。旗人一见了旗主,毕力塔再说话还能有分量吗?然后,我们再推动第一条,让旗人们反对分田自种,因为这是坏了圣祖的成法。你们别看这些王爷平日里任事不管,可他们一旦到京,又听了奴才们的撺掇,不跟着造反,那才是怪事呢?如今朝廷上布满了干柴,到时候,八哥出来一声招呼,看谁能收拾了这个局面?” 老八听到这里连忙接口说:“不不不,收拾局面的应该是八旗旗主,他们要共管朝政。我们不是乱臣贼子,我们也没有篡位的心,更治理不了这个天下。应该说,天下的事情要天下公管!下五旗的王爷能来四位,我自己是正红旗的旗主,下五旗可以算是全都齐了。上三旗归雍正统属,镶黄旗是弘历,正黄旗是弘时,镶红旗是弘昼。你们一定要记住,弘时才是我们要拥戴的新主子呢?他想的是夺位,我们要的是实权。这样号召起来容易,也没有后顾之忧。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阿尔松阿说:“这好办,我还是镶红旗的第二佐领呢,明天我就去见弘昼。别看他平时不管事,可谁也不敢得罪他。前年隆科多派人搜宫时,他正在家里忙着烧丹炼汞。弘时没和他打招呼,他火了,说东华门这里是他的丹炉罡斗正位,硬是不让兵士们进去。这位五爷后来还专门去向弘时‘请教’,问为什么要打搅他的静修?弄得弘时只好向他赔罪才算了事。” 允禩笑了:“那好啊,你就去和他好好聊聊,用不着扯正题,我们不要误了他的成仙之道。我这里正好有一本元版的《金丹正义》,你带去恭送给你家五爷吧。” 阿尔松阿刚随口提到了隆科多,倒让允禩心里好一阵惋惜:此人虽然被抄了家,可是京师旧部多得很哪,要是能把他也收拢过来,这是一支多么大的势力呀!就在这时,一个家人走了进来,在允禩的耳边悄悄他说了句什么。允禩高兴得大笑一声:“好,想曹操,曹操就来,这就是我们的福份,快请他到书房见面。苏奴,你是我的侄儿,和我一同去见他更好。” 允禩他们来到书房时,一眼就瞧见站在那里徬惶无措的隆科多。允禩叫了一声:“舅舅安好?”苏奴也连忙打下千儿去说:“给老舅爷请安!” 隆科多转过身来说:“不,这里只有隆科多,哪来的什么舅舅、舅爷的?不瞒八爷,我今天可是夜猫子进宅呀!” 允禩一笑说道:“舅舅不说我也知道,您一定是在怪我。上次皇上派兵抄您的家时,您叫人送来十万银票让我代为保存,我却又给您退了回去。这不是我不想管您的事,而是您不该送到我这里来。您想啊,在朝野的官员们都抄了上千家了,我这里还哪有安全可言?他雍正生就的是个抄家皇帝嘛!”允禩说着话,从书架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了一片小纸递给隆科多:“舅舅,这是我在顺义置办的一处庄子,十三万本银。按例,抄家是只抄浮财而不抄祖产的。所以,我把日期往前边提了十年,您留着它预防万一吧。谁能知道,明天又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隆科多接过来稍微一看,就收进了怀里:“八爷,这事虽不大,可它足见你的心田,我就大恩不言谢了。说实话,我今夜冒死前来,挂念的就是那份玉碟呀。现在我的家虽被抄了,可家私还都没动。我的情形八爷心里比我更清楚,只要皇上说句话,要杀要砍还不是现成的?那时,我要这房产又有何用?可是,那份玉碟是弘时从我那里借去的,我刚刚去了三爷府,他却说是在你这里。老奴才请八爷赏脸,把它赏还给奴才吧。内务府一旦知道了,连累的人可就多得数不清了啊!”说着,他的两行老泪已经潸然而下。 其实允禩带着苏奴一块来,就想到了隆科多非要提起玉碟这件事的。不过,他可不想就这样地便宜了隆科多,倒想借苏奴之口,试一试隆科多的心事。 他知道,别看苏奴这小子不是近支皇亲,可却是皇亲贵戚中有名的“闷猴。”这小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善于钻营,二十多岁时就被康熙看上了。老爷子当时说:想不到我们爱新觉罗家族里,还有这样一个天才。几年功夫,这个苏奴就当上巡抚了。今天他也在这里,拿他来做个枪手,是最合适不过了。苏奴当然也懂得八叔的心思,便笑着说:“老舅爷,您要的那份玉碟,小的背都背下来了,它值得您这样害怕吗?” 隆科多惊得大叫一声:“怎么你也看过了?天哪…” 八十九回 隆科多夤夜索玉牒 八王爷入宫探皇 隆科多到八爷府来索要那份玉碟,他一听苏奴说,连他都看过了,这可简直把隆科多吓死了:“怎么?你也见过它了?八爷,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我是从皇史馆里借出来的,那里还留着我的借据啊!老奴现在是什么境况,八爷您也不是不知道,奴才怎么能担得起这偷看玉碟之罪呢?” 允禩笑笑说:“舅舅你急的什么,我当然是要还给你的。”说着向苏奴递了个眼色。 苏奴起身来到书架前,在里边又找出一本书来从套页子里抽出了个硬折子,黄绫封面,周遭还镶着一圈金边。啊,这就是那个在当时密而又密的玉碟了。这玉碟上记录着皇子的生辰八字,皇族里又常常出现用它来魇镇阿哥的事,所以这玉碟就成了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如果不是隆科多那时身居高位,是“借”不出这玉碟来的。玉碟既然借了出来,隆科多就担着血海一样的干系。现在一见它就在面前,隆科多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了。可是,苏奴大概是有意要吊隆科多的胃口似的,毫不经意地随手就把它打开了。只见里面写着: 皇四阿哥弘历,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寅时诞生于雍亲王府(雍和宫)。王妃钮枯禄氏、年妃及丫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 苏奴看完之后,并没有把它交还给隆科多,而是双手呈给了允禩。允禩又顺手将玉碟撂在了书案上,转过脸对隆科多笑着说起了闲话:“舅舅,你就要去阿尔泰与罗刹合议了,几时启程啊?” 隆科多是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停留的,他恨不得拿上玉碟转身就走。但他又不敢,他知道他的这位“外甥”的手段,所以欠着身子回答说:“我原想马上就上路的,但皇上很怜借我,让我再等些时。昨天我去陛辞时,皇上说接到阿尔泰将军布善的奏折,罗刹国使臣刚刚离开墨斯克。皇上说,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再说冰天雪地里也不好走,等到开春草发芽了再去也不迟。所以,我且得一时走不了呢。” “那,你又是怎么回的皇上问话呢?”允禩笑着问。 隆科多回忆着昨天的情形,缓缓地说:“我说,我是有罪之人,怎么敢说怕冷呢?罗刹人阴险狡诈,想分割我喀尔喀蒙古,这百多年来一直也没有死心。如今策零阿拉布坦又在蠢动,反相已露。罗刹国使臣如果早到,二者勾结起来就后患无穷了。不如奴才先走一步,也好在军事上有所布置。一则震慑策零,二则可与罗刹国顺利签约。皇上说:‘你方才的话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布善也是钦差议边大使嘛,你可以把你说的这些写一份条陈来,朕发给布善,让他先未雨绸缪。你虽有罪,但朕并没有把你当寻常奴才来看。过去,你还是有功的嘛!这次差使办好了,朕就免了你的罪’——八爷,求求你成全我,过了这个坎儿,奴才为你效力的地方还多着呢!”隆科多的话很明白,他这是在苦苦哀求啊! 在一边听着的苏奴说:“舅爷,你如今简直成了认罪大臣了。你有什么罪?你是跟着先帝西征的有功之臣!皇上说你勾结了年羹尧,其实如果不是你坐镇北京,年羹尧早就反了。你辞去九门提督,原来本是为了避祸,皇上就着腿搓绳又免去了你上书房的职务。他说你擅自搜园,可又拿不到桌面上来,只好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如今八爷还在位上,如果八爷出了什么事,他又该算你‘勾结八爷’的罪了!” 隆科多知道苏奴的心眼灵动,他可不敢轻信这小子的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唉,我已是望花甲的人了。这一辈子,出将入相,也不算虚度。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事也不愿干,只求平平安安地过个晚年。说句实话,我老在家里想,还不如一了百了呢。八爷若能体谅我这点心意,就请你放我一马;如果办不到,我早就把丹顶鹤都准备好了…”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凭它们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允禩将那玉碟推到隆科多手边:“舅舅你不要这样…也许你会恨我,恨我把你拉下了水,恨我误了你的锦绣前程。不过,我也是不得已呀!有两层意思我要对你说清楚,一是,处在我这位子上,要和自己的亲哥哥斗心眼,这并不是我的原意,只是因为这个当哥子的容不下我!我想了,大不了是个死吧,再不就是高墙圈禁,我全都认了,成者王侯败者贼嘛!第二点我要说的是,我从不勉强人,也从来都不卖友。你和我是一‘党’这件事且不去说它,就是你和弘时之间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你所以败落下来,是因为雍正性子里多疑刻薄,不能容人。他连自己的一母同胞都容不得,何况是我,更何况是你!自从你被抄家以来,大理寺、刑部里动用了多少人来查你和我的事?可他们除了查出你转移家产之外,又查到什么了?没有!可见我老八是不会卖友的。”他用手指指那份玉碟说,“舅舅你把它拿走,好好地补一补你的漏子。放心吧,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添乱子了。” 隆科多小心翼翼地把玉碟取过来,又贴近内衣装好了说:“奴才谢谢八爷。老奴才是个无用之物,我对不起八爷。不过,奴才也请八爷放心,我隆科多半生英雄,也是从不卖主的。”说完,他一揖到地,老态龙钟地走了出去。 苏奴看愣了:“八爷,就这么把他放走了吗?这不太便宜他了?” 允禩却如释重负地说:“他早已是灯干油尽了,再留他又有何用?你强逼着他为我们出力,逼急了他敢把我们全都卖了呢!再说,他是当过宰相的,他被罢了官,免了职,可他的一行一动都有人在监视着,我们能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错了。他不入我们的伙,雍正就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一旦他要为我们串连人,反而会招来人们注意我们。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大年三十逮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照样过年!你明天去一趟三爷府,告诉弘时说,四位王爷现在都已来到了承德。这样的天气,没准能要了允祥的命,他要是一死,弘历就去不成南京了。弘历不离开北京,几个王爷就还得暂时住在承德。你还要告诉弘时说,他八叔这次是要破釜沉舟地为他争这个太子之位了!” 允禩说得虽然好听,可世事却并不能全都随了允禩的心意。三天以后,邸报发了出来,弘历以亲王和钦差大臣的双重身份巡视江南,已由张廷玉代表雍正皇帝亲自将他送到潞河驿;五皇子弘昼奉旨到马陵峪去“视察军务”,并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三爷弘时又送来消息说,现在,不但允祥病得不能理事,就连皇上也身患热症,停止接见外臣了。这对允禩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了。不过,他还是照着自己用过多次的老办法,要亲自进宫去察看一下动静。 雍正皇帝在澹宁居接见了允禩。他的身子好像十分倦怠,眼圈有点暗,而且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青灰色,颧骨上又明显地现出潮红来。他躺在大迎枕上对允禩说:“老八;你身子骨也不好,难为你还惦记着朕。你就在那边的杌子上坐吧,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和朕讲那么多的礼数了。看上去,你的气色还好,朕赐你的葯用了吗?” 允禩在座位上略一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这葯还真是有效。只是这头晕的毛病,也不是能够一天两天就好的。臣弟本不想来打搅皇上,因见到邸报上说,皇上已经不见外臣了,使臣弟大吃一惊,这才急急忙忙地跑进宫来请安的。” 雍正坐直了身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一对兄弟从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已经斗了二十年了。唇枪舌剑也好,正面交锋也罢,总算有了结果,分出了胜败,也分出了君臣地位。现在,两人极其难得地坐到了一起,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合适。允禩觉得,总这样干坐着也不像话呀,便主动地开言了:“皇上,臣弟听说,您最近身子不适是劳累过度所致,觉得很是忧心。你一天要见三个时辰的大臣,要批几千甚至上万字的折子,常常要干到子时才休息,这怎么能行哪!先帝在位勤政,已被人称作是千古难得一见了,您竟然比先帝还要劳乏。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学贯古今,怎么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您能珍惜自己,也是天下万民之福嘛。” 允禩说得十分恳切,也十分动情。可雍正听了,却觉得他的心里恨不得自己眼下就死!他听着这些做作出来的话。像嚼着苦橄榄似的皱起了眉头。但他的嘴里也在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是能力和坚毅,都远远不如先帝,只好以勤补拙罢了。今天你既然来了,朕想问你一下,旗务整顿的事,办得到底怎么样了?” 允禩略一欠身答道:“皇上知道,臣弟有许多政见,常常与皇上不合。但唯独在整顿旗务上,我是打心眼里赞同的。开国才八十年哪,可瞧瞧我们的八旗子弟,全都成了什么样了?康熙五十六年兵败时,六万子弟片甲不回。后来有个别逃回来的人说,那哪叫打仗啊!有人听见战鼓一响,就吓得拉稀了。允禵进军西藏和年羹尧在青海打仗,用的全都是汉军绿营兵。京师里这些个旗人,只要是一领了月例银子,就忙着泡茶馆,养花喂狗,再不,就提溜个鸟笼子满大街转悠。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连满语都不会说了。所以,这件事,臣弟一直很焦心,也从来不敢懈怠的。” 高无庸送上了**,雍正说:“给你八爷——老八,你还接着说。” 允禩接过**,欠着身子道了谢,喝了一口又说:“万岁知道,这些旗人虽然无赖,却人人都不是省油灯。他们各有各的旗主,事和权总难统一下来。前次奉旨给他们分了地,让他们也学着干点正经营生。老实一点的倒是去了,滑头的把地租了出去,更有一些人,干脆把地给卖了!我追查这件事时,有人还堂而皇之地说,他们请示过本主。气得我肺都要炸了,可又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所以,我就和三阿哥商议了一下,把各旗旗主们叫到北京来,列出整顿的条例,由各旗旗主们自己管好自己的旗下满人,朝廷只是巡视监督。办得好的,予以奖励;办得不好,就重重惩处。反正这些旗主们在奉天也是无事可干,他们既然拿了俸禄,就应该替朝廷办点正经事,这就是臣弟想出来的法子,可行与否,还要请皇上圣裁。”说罢,低下头来吃着**去了。 雍正漫不经心地说:“这件事,你和弘时商量着办吧。朕这里的事情太多,下半年已经接见了全国所有的知府以上官员,开了春后,朕还要分批地见一见全国州县官员。州县是最亲民的官,百姓的甘苦他们心里最清楚,吏治刷新就要从他们做起。有人说朕太琐细,殊不知天下最缺的就是这个琐细。朕知道,你和朕政见不合,你不要为此不安。杨名时和李绂他们也都与朕政见不合嘛。只要能办好差使,不搞邪门歪道,朕还是有这点容人之量的。就旗务整顿来说,朕只有一句话,所有的旗人都要体念朝廷爱养的深仁厚德,努力生业,共建大清极盛之世。这是个宗旨,办法你们自己去想好了。” 这里正在说话,张廷玉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雍正忙问:“怎么?有什么急事吗?” “回皇上,刚刚接到布善的军报,说策零阿拉布坦带了三千蒙古骑兵偷袭阿尔泰大营,已经被我们打退了。” 雍正高兴得笑了起来:“好啊,这是大事,好事,他的折子呢?” 张廷玉小心地说:“皇上,老臣正让下边誊写呢。这次交锋,我军死伤很少,只损失了七十三人。策零部却丢下了二百多具尸体跑了。 因为是夜战,敌军趁黑夜劫了我军的一座粮库,运走粮食三千石,还烧了大约七千石。阿尔泰大营里存粮不足,来春雪化泥泞又不便运输。请旨调拨一万石粮食以资军需。还有…随折有份立功将士名单,请朝廷议叙。” 雍正突然火了:“什么,什么?布善是统领三万人马的上将,被人家端了营盘,烧了仓库还带走了粮食,外带又死了七十多人,他居然还有脸来向朝廷请功?”他喘着粗气,脸也胀得通红,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说,“你来拟旨告诉布善,朕没有那么多的恩典施给他!让他暂时戴罪立功,限他在半个月内也端了一座敌人的粮库,也允许他死二百人!不然,朕就要下旨锁拿他进京问罪,他能不能保住首级还在两可之间呢,还想要朕给他‘叙功’,真是奇谈怪论!” 张廷玉思忖了好久才说:“皇上明鉴,这其实只是一次小挫,如果一定要布善去戴罪立功,或者在半个月内他立不了功,选谁去代替他呢?” “朕不是生他这个气,朕气的是打了败仗就老老实实地回奏,为什么要欺君?朕不信就没有人能代替他,难道死了张屠户就要吃浑毛猪吗?” 坐在一边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允禩轻轻地说:“皇上,讳败冒功,边将的积习历来如此,您大可不必为此动那么大的肝火。” “唔?” “布善是位老军务了,也并非是无能之辈。在青藏西北阿尔泰这些寸草不生的沙漠瀚海、苦寒之地,能长期坚守在那里,已经可以说是忠勇之士了。请皇上不要因这点小事给予重罚,免得寒了边塞将士们的心。换一个生手去,威不能服众,指挥也不能如意,反而要出大乱子的。朝廷远在万里之外,臣弟以为更不要作这样琐碎的布置。再说策零阿拉布坦的蒙古骑兵本来就飘忽不定,剽悍难制,他那里也未必有什么粮库等着我们去端。硬要布善去将功补过,贸然出兵,又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如果再打了败仗,连隆科多和罗刹国的边界谈判,说不定也会吃大亏的。这件事本不该臣弟来说,我坐在一旁细细想了一下,这事恐怕只能假装糊涂。承认布善的小‘胜’,让他乘‘胜’追击,相机进剿就行了。皇上在朱批中则可以明白告诉他这样做的理由,布善也自然会感恩戴德的。这和政务不同,错了还可以更正,兵凶战危之时,可万万不能出大错呀!” 九十回 李巡抚坐堂审冤案 黄臬司当场出丑闻 这次,雍正没有发火。因为他听了还不到一半,心里就明白了,允禩说的全都在理,而错的恰恰正是他自己。他心里想,唉,这个八弟,从来都是与朕作对的,今天他却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要是能够真正地臣服了朕,他的能力,决不在允祥之下。朕过去曾经抬举过他,以后他只要能顺从了朕的意愿,朕也一定会善待他的。可是,这话他却没有说出口来。因为,他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老八允禩一句话就说清了阿尔泰的症结,很让雍正觉得高兴。他们兄弟之间斗了这么多年了,今天老八还是第一次说出让雍正兴奋的话。激动之下,他说:“老八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就依他说的办吧。廷玉你下去以后,再和他们商议一下筹粮的事。你们都知道,朕常常有大喜大怒的毛病,这很不好。往后,你们只要见到朕发火,都可以这样地出来劝谏,朕断断不会为此恼人罪人的。老八.你说行吗?” “是。臣弟自应努力巴结。” “哎,话怎么能这样说呢?前天十四弟给朕上了一个请安折子,说他愿意回京来办事,朕心里也很高兴。都是自己的亲兄弟,为什么总要剑拔弩张的呢?他平常很听你的话,等他回来后,你再多劝劝他。以后遇到事情,我们兄弟间总这样商量着办多好啊!你身子也不好,就不要在这里多呆了,道乏吧。” 允禩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雍正瞧着他的背影对张廷玉说:“唉,老八是个人才呀,可惜他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他不再搞那个八王议政,朕还是可以容下他的。但他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朕也绝不原谅他。十三弟如今病得很厉害,朕自己的身体也支持不住。这朝廷上的一切事情,都要你这位老臣来担当,朕觉得很是心疼啊。李卫和允祥说的那个贾士芳到底怎么样?你给李卫写封信去,叫他再着意地寻访一下,多找几个人来。不要怕荐错了,朕自有试他之法。” 雍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没想到张廷玉却冷冷地回道:“皇上,请原谅臣不赞同这些事,也不愿奉诏。” 雍正一愣,随即大声笑了起来:“哦,朕把你这位儒学大家的事给忘记了。好,你不奉诏那就算了。但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办,就是赶紧催促李绂进京来就任直隶总督。湖广那边的事也该完了吧?现在宝亲王去了,还有李卫也在那里,有什么办不下来的?” “是,这事老臣马上就办。” 李绂接到升任直隶总督的任命已有好几个月了,却迟迟不能上任。不是他不想马上进京,而是他的手上还压着一件大案没有清结。汉阳有个财主叫程森,为了夺佃户刘二旦之妻,夺佃烧房逼死刘家一门三口。本来这个案子汉阳县里、府里都已问明结了案的,可是,程家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案子报到省里时却被臬司驳了下去。臬司说:“夺佃非罪,因地产系程家所有;烧房不仁,按律并无抵罪之理。刘老栓祖孙三人身怀砒霜在程家当众服葯,是意图讹诈,也并非无罪。”所以臬司判程森枷号三月,就把案子了结了。刘王氏不服,在巡抚衙门击鼓喊冤,李绂接了状子,便叫臬司按察使黄伦来问。黄伦却也痛快,说程森固然不仁,可那刘家也不是好东西。程森说夺佃是为了加租,因为地租看涨,这是有据可查的。刘王氏去找程森理论,还说程森竟在大白天意图**刘王氏,但这“**”之罪却没有凭据。黄伦说的听起来也满有道理,这就让李绂为难了。李绂是张廷玉的门生,他的清廉自守也是全国有名的。就是在雍正面前的宠信,只怕也不亚于田文镜。所以,李绂就向皇上呈了密折,说要将这个遗案处置完了再去直隶上任。雍正在给李绂的朱批中说:“你作得对,疑得是,此案定要查明,不可掉以轻心。” 李绂有了这个朱批,也就有了上方宝剑。他干脆交代了差使,亲自下到汉阳私访了半个月,终于取得了结果。这时已经过了冬至了,李绂发出火票到汉阳县拿了程森,带了证人,又发文按察使衙门,请黄伦过来参加会审。 三天之后,巡抚衙门贴出了放告牌,立时便惊动了几乎全城的百姓。大冬天的,坐在家里也是没事干,这样的热闹还能不看?一边看,一边还在议论着:“哎,李抚台不是升了直隶总督吗,怎么还来管咱们这几的事?” “刘王氏的案子听说已经审结了,咱们李制台亲自跑到北京,向万岁爷说,案子里有疑点。所以皇上才让李制台复审的。李制台如今不是制台了,他是钦差大人哪!” 一个老头子喃喃地说着:“清官啊,难得一见的清官!老天爷保佑他来到咱们湖北,火耗只收到六钱…” “咳,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你想让他留下,他就能留下下?” 这里正在议论着,突然,又是一阵乱哄,原来是湖广按察使黄伦的大轿到了。只见这座大轿后边,还跟着汉阳府、县官员的两乘轿子。他们走进衙门,按着差役们的指点,来到签押房里坐下等候开审。就在这时,只见衙门口众人闪出一条路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由一名师爷引导着走了进来。这个刘王氏打官司打了三年,都打出名来了,谁不想争着看看她长的是什么模样啊?看得她头也不敢抬,羞怯怯地走进了衙门口,按照李绂李大人的吩咐,拿起了那柄足有四尺多长的鼓槌。差役告诉她:“把胆子放开,照着大鼓上只管敲吧!一直敲到放炮升堂时,来人传你,你再进去!” “咚咚咚…”这声音从门外一直传到了后堂李绂的耳鼓里。李绂站起身来吩咐一声:“升堂!”便向外走去。黄伦他们三个见主官已经过去,当然不敢怠慢,也紧跟两步走了出来。就在这时,三声堂鼓响过,三班衙役,巡抚衙门的几个师爷,和一群手执大棍的衙役们蜂拥而出。大堂上响起了震摄人心的堂威:“噢…” 刘王氏照着师爷事先教好了的一套,随着堂威声来到大堂门口,双手高举供状喊道:“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妇作主啊…” 李绂沉静地站在那里,说了声,“传请黄大人和汉阳知府柳青、汉阳县令寿吾上来与我一同会审——把刘王氏的状子呈了上来。” “扎!” 李绂将状子看了一遍,叫道:“刘王氏!” “民妇在…” 李绂轻轻地说:“你抬起头来,不要怕。你的案子早已在臬司审明立卷了,本抚也曾明察暗访,今日就要将此案查明了断。本抚虽然已奉调回京,但也奏明当今圣上,此案不结,我绝不离开湖北一步,你尽管放心好了。来呀——带被告程森上堂。” 衙门外又是一阵躁动,两名衙役从西侧刑房里带着程森出来。这是个大约五十来岁的人,胖胖的脸上倒也五官端正。他却一点也不怯场,就地打了个干,又是一揖便站在那里静等问话。李绂知道,他是作过官的,便将手中惊堂木一拍问道:“你就是程森吗?” “是,晚眷生就是程森。” “你作过什么官?原来在哪里曾任何职,又为何故回到本籍?” “回大人,卑职原在江西盐道,康熙六十年因亏空库银撤差追比。雍正三年亏空补完,起复为泰安同知,因母死在家丁忧守制。” 李绂惊觉地看了一眼黄伦,他记得黄伦也曾在江西藩台作过官,难道他要为程森翻案还确有背景吗?当下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好一个‘孝子’,你热孝未满,就敢奸宿有夫之妇,你置孔盂之道和国家法度于不顾,岂不是也太大胆了吗?” “卑职并没有奸污刘王氏。”程森抗声答道:“因卑职起复需要用钱,就随行就市,向佃户们加收一成租金,所有的佃户都答应了,只有刘王氏一家抗拒不交。下边的用人们气急了,才烧了他家的房子,我也已把犯事的人开革过了。刘王氏为了赖租来到我家中,她当众卖弄风騒,敞胸露乳,还说了许多疯话,被我赶了出去。我自己一妻二妾,又是这把子年纪了,怎么能上她的这个当?想不到,他的公爹也是个无赖,八月十六,带着他的两个孙子闯进我家中,并且当场饮葯自尽。卑职虽然极力抢救,但已是来不及了。此案已经臬台黄大人多次审讯,证据一应俱全。卑职也是个读书人,不敢欺心昧理,求中丞大人明鉴识伪,这个罪名卑职是不敢承受的…”他说到紧要处。还扯出汗巾来拭了拭眼泪。 李绂转过身来问:“汉阳县,你是第一审官,程森当时是不是这样招供的?” 九十一回 是清官就得遵皇命 进考场不能说姓秦 县令寿吾坐在最下边,当时他接这案子时,还是杨名时在这里当按察使,黄伦还没有调来。寿吾万万想不到,这案子会越审越糊涂。今天一听李绂头一个就点了自己的名字,他脸上一红一白地说:“回大人,当时程森并没有到庭,是派他的管家程贵富代理的。还有几个在现场的佃户,他们说的和程森不一样。刘王氏的父亲和孙子,是在八月十五饮的葯,而不是八月十六。八月十五程家设筵招待佃户,续定来年的租约。刘家乘机揭出程森欺孤灭寡,被程家庄丁们殴打,才吞葯自尽的。这件事在场看到的人很多,卑职以为证据确凿,才当场就定了罪名的。” 坐在寿吾身边的汉阳知府也说:“当时的情形确实如此,卑职所以就照准了。” 黄伦却一口就驳了回来:“程贵富既然不是正身,他怎么能替家主认罪呢?分明是那程贵富对家主心有怀恨,才有意诬陷的。” 程森马上说:“对对对,就是这样。幸亏黄臬台明鉴,不然我就要死在自己的家奴手里了。” 李绂把惊堂木“啪”地一拍:“你与我住口,等问到你时你再说不迟!刘王氏,你说,事情到底是发生在八月十五,还是在八月十六?” 程森抢先说:“是八月十六嘛,庄户们都可以作证。” 说话间,几个衣衫蓝缕的人跌跌撞撞地爬了进来说:“我家程老爷冤枉啊,八月十五那天我们都在程老爷家里吃酒,刘老栓也在,没看见他吃了砒霜啊!” 李绂严厉地问刘王氏:“嗯,这是怎么说的?” 刘王氏爬跪两步,指着几个证人连哭带说:“青天大老爷,他们都是程家买通了的佃户,程森说八月十六,他们敢说是十五吗?那天民女带着两个本家兄弟去抬尸首时,哭得满街的人们家家都过不成节了。老爷您问问村民们,这个日子民女还能把它记错了吗?”说着,她放声号啕:“我那屈死的老爹和姣儿呀…” 李绂把脸一沉问外边看热闹的人:“你们都是程家村的吗?有谁能证明刘王氏他爹是哪天死的?” 外面有几个小伙子挤进人群说:“老爷,刘王氏说得一点不错。我们几个全和她是同村,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她们家哭得一个村都不能安生,难道我们还能记错了?” 衙门外响起一阵喊声:“老爷,那天确实是八月十五啊!” 李绂一声冷笑,转过身子问程森:“全村的人证俱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兴许…是我记错了…” “不,是你太聪明了!你把日子定到十六,就只有你家的佃户们在场,如果是十五,那么见到的人就多了!可惜呀,八月十五这日子太好记了,更可惜的是你不能一手遮天!你能胁迫你的佃户,却掩不了众人的口舌!” 程森像是被打翻了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李绂紧接着问:“刘王氏告你**了她,可有此事?” 程森低下头说:“大人,这可真的是冤枉啊…” 刘王氏跪在下边,一声大叫:“他…他真地是那样干了呀…” 这一声喊惊动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拥挤得更厉害了,谁不想亲耳听听这又稀罕又风流的事呀。衙役们又推又搡,仍然无济于事。最后,还是一位师爷有主意,他手端砚台拿着毛笔,向外头泼洒过去,人群这才散开了。李绂下令让他们全都站在一丈开外,这才对刘王氏说:“你知道,这是公堂,你必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才能为你结案。既然是他**了你,那就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史书上有多少女子受辱而死,《春秋》上是从不责备的。你只管如实地说,不要顾忌。” 刘王氏这才说了经过。原来是程森要让她去家中帮助缝补衣物,刘王氏也想借机免了自己家的佃租。那知,程森却趁她不备,先是动手动脚的抚摩,接着就勉强她做了那种事。刘王氏不从,还在他大腿上抓了两把,把他的血都抓出来了。 按察使黄伦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好啊,既然你在他腿上留了记号,那就当堂验证岂不更好。” 哪知他不说话还好,他一开腔,刘王氏却突然转向了黄伦:“你你你,你这不是人的赃官,事到如今,你还要逼我吗?三年前的抓伤,如今怎么验得出来?既然你苦苦逼我,那我就把你的下作事也全说出来。那天,你在二堂密审我时,你说,只要我从了你,和你‘春风一度’,你就可以替我报仇。我…我早已不是人了…就,从了你…” 事出意外,更是炸了大堂,黄伦暴跳如雷:“好你个刁妇,竟敢诬陷大臣,你不要命了吗?” 李绂却十分地冷静,他慢慢地说:“刘王氏,你可要想清楚了,以民告官,这本身就是一条罪呀!” 刘王氏不顾一切地说:“我的脸已经是一文不值了。我要说,我看见了…他的肚脐下有一块巴掌大的胎记…他…他的‘那个’上边还有一块拇指大的黑斑。大人不信,可以当堂验证。” 李绂笑着走下堂来,把黄伦叫到后堂说:“黄大人,事情闹到这样地步,可真让学生为难。请你审时度势,从实说出来,我还可以保住你的面子。” 黄伦却恶狠狠地看了李绂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李绂仍是笑着问:“难道你想当堂出丑吗?” 黄伦还是一言不发。 李绂勃然作色:“好,给你脸你不要,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 几名戈什哈应声而入,李绂狞笑一声说:“给黄大人去衣!” 这群戈什哈们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干这种事。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三下五去二地就把黄伦扒了个浑身精光。刘王氏说得一点不错,他的那两个地方,都长着明显的标志哪!黄伦像一个就要绑赴刑场的犯人一样,趴在地下,一声也不敢吭了。 李绂兴致勃勃地回到大堂,端坐堂前说:“程森,黄某已经全部招认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勾结的,你与我老实招出来。说!” 随着他的这个“说”字,他手中的惊堂木猛地拍了下去,这两种声音又恰恰碰在了一起。只听“啪”地一下,像是击在了程森的头上,他,和他的同伙们,一个个全都蔫了。 李绂大声宣读了事先早就准备好的判决。一声令下,程森被押了下去,黄伦也被带走了。门外响起了一阵欢呼:“真是包大人重生啊!” 李绂退堂回来时,走过二堂门口,却见黄伦还跪在那里。瞧见李绂来到,他忙上前跪了一步说:“犯官有罪,请抚台大人念我十载寒窗,三下考场,熬到今天确实不易。请大人笔下超生啊…” 李绂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干的这事,大丢人,不单是丢了你自己,你先人的面子,连朝廷的脸面全都撑不住啊!当今万岁是最讲心田的,你坏了他的名声,断断没有轻饶之理。你下去后,先写一份服辩,我在奏请圣览时,附上夹片,请圣上裁决吧。认罪认得好,或者能保住不死,至于官职、功名等等,恐怕是连想也不要再想了。世上能够洗雪耻辱的只有时间,你拼得十年二十年的,好好干,或者能成就大气侯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竟自去了。因为,刚才家人来报,说宝亲王和李卫已经来到他的后房,他怎么能不赶紧迎接呢? 李绂急匆匆地来到门口,刚报了职名,就听宝亲王在里面笑春兑:“哦,咱们的‘包龙图’回来了,快,不要讲那些个虚套子,进屋来说话吧。” 李绂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屋里,还是按照规矩,向宝亲王历弘行了大礼,又请了圣安,这才回头与李卫见礼。哪知,李卫正在炉子旁烤白薯,烤得满屋里都是清香。他笑着说:“好你个叫化子,竟到我这里瞎折腾。是你自己馋了,还是在巴结主子呀?”宝亲王却只是微笑,李绂又说,“臣前天才接到邸报,说宝亲王去了南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湖北呢?”他指指宝亲王身后站着的一位青年问,“臣眼生得很,还没有见过这位小哥呢?” 李卫笑着说:“你小子没有见过的世面多着哪!别看这位小哥子,把你们衙门里的人全都叫来,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复姓端木,名良庸,是新近才跟了宝亲王一同南巡的。” “哎呀呀,失敬了。不过我瞧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倒像是位读书人。王爷,皇上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哦,皇阿玛身子是不大好,不过也没什么大病。我这次出京,就带着寻访异能之士的差使。你这里若有身怀绝技之人,可写了密折奏进去。哦,对了,你马上就要进京了,一路上留心寻访就是了。” 李绂回答说:“王爷,据臣看,皇上哪有什么病?他全是累的呀!我这次进京路上,注意寻访就是。不过王爷刚才说到的‘异能’之士,臣却不敢奉命。不但我不奉命,还要劝李卫老兄也小心着点。那些离经叛道的人,可千万不能胡乱荐进去。你要是荐了,我一准要弹劾你!” “嘿嘿嘿嘿,你小子弹劾我还少了?不过是狗咬对罢了,有什么稀奇的?上回你告我一状,说我荒怠政务,违旨看戏,怎么样,还倒给我一个‘李卫奉旨看戏’的彩头。告诉你,吃喝玩乐,荒淫政务的事,咱李卫从来不干,谅你也不能把老子怎么样。” 李绂也笑了:“说来说去,你小子总是有福。不过,只要让我见到你有一点不地道的事,我还是要弹劾你的。” 宝亲王见他们两人一见面就斗口,也不出声地笑了。弘历是个十分好相与的王子,别看他年纪轻轻,可他却是康熙的孙子中唯一受过老皇帝亲手教养的人。不但学问最好,而且气质特殊,于龙子风孙的雍容华贵之中,又带着温馨可亲和宽大包容,让人只要一见就难以忘却,却又不敢有丝毫亵渎。他拦住了二李的玩笑说:“我这次是从信阳府直下湖广来的。有人曾劝我从南阳过来,说那里路好走些。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南阳是河南的面子,那里有名的富裕,千里不断青嘛!我没看他们这个‘脸’,而是看了河南的‘背’。比了一下,觉得你们湖广治理得要比河南好得多。李绂啊,你马上要到直隶去上任了,有句话,我想劝你。以你的学识和正直,直隶也是可以治好的。不过,皇上要锐意振兴数百年的颓风,要刷新吏治,许多陋习,就不能不有所更张。河南和江南都在试行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加上垦荒,岁入都增加了几乎一倍,已经证明了这是好办法。我劝你到直隶后,也要设法推行。杨名时在云贵也是按兵不动,但他那里苗瑶杂处,和内地不能类比。你是个聪明人,又是皇上的心腹股肱之臣,皇上对你寄托着厚望,你要好自为之,切切留心。” 李绂听宝亲王说得严重,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说:“王爷训海,臣当铭记在心。不过,王爷熟读经史,自然明了,法治与人治相比,人治才是第一位的。所以,皇上以严刑竣法来惩治贪贿,臣一力推行;至于耗欠归公,官绅一体纳粮,臣以为应当因地制宜,不可强求一致。”他指着李卫说,“就像李卫老兄在南京,靠着收烟花税来补国用之不足,实在是国家的一大悲事,岂可以南京一地之法,推而广之?我和李卫私交很好,王爷您是知道的,但要说到公事,他用的是小人之法,我就要鸣鼓而攻之!” 李卫却嘻皮笑脸地说:“嘿嘿嘿,我和你有什么不同啊?黑猫黄猫,只要能逮住耗子就算好猫!你说我收秦淮楼的嫖娼税不对,难道你武昌就不收烟花税吗?不过,我收得多,你收得少罢了。你收了税干什么?我也知道,不就是给苦缺的官员们补贴一下嘛。我收的多都干了什么,大概你就不知道了。告诉你,我在南京建了三十一座义仓,专门接济无业无产的穷百姓。如今天下的讨饭化子们,连你们湖广的都去了不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南京长年设着赈棚,不管迟早都有饭吃!我在嫖客身上抽了税,再拿去养活叫化子,你说说,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圣人在世,他也不能说我不讲天理。” 弘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们再争下去,就是闹意气了,从来一兴一替制度变更之时,政见不一是常事,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李绂,你一定要不肯推行火耗归公,我也不想夺你的志。但我要明白地告诉你,这是皇阿玛当今的第一要政,你如果坚持要反对,恐怕你就不宜出任直隶总督。这句话,是我临出京时,皇阿玛对我亲口说的。我在这里给你下点毛毛雨,你也好心中有数。” 李绂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颤了一下,但他很快便又克制住了。这个人,一向以清廉自戒,以传统之法来治理湖广。所以这里的百姓们,都称他为“青天”,他也以此为荣。朝廷每年考绩,湖广总是“卓异”,远远超过了田文镜。其实,李绂和田文镜私交也是很好的,两人还共过患难。可是,自从田文镜在河南强制垦荒以来,有不少穷民不堪其苦纷纷流入湖广,宁当乞丐也不愿在河南受罪。两人为这事,争过来较过去,把感情都闹得淡薄了。他倒不在乎田文镜得到了雍正皇帝封的那“模范总督”的称号,可他从宝亲王的话里听出了雍正推行新政的决心,觉得田文镜的“圣宠”已经超过了自己,便有点妒意。他思忖了一下说:“王爷给臣下这点毛毛雨,足见王爷的厚爱之情。说句心里话。我很喜欢湖北这块地方,这里的百姓也信赖我。这次进京后,我要禀告皇上,想请求还回到湖广来。我要和田文镜比一比,看谁把地方治理得更好些。王爷,您是臣的少主子,您的学问之广也是天下都知道的。不知您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吗?田文镜衙门里有三声:算盘声、板子声、嚎哭声;我这里也有三声,却是琴声、棋声、议政声。两个三声,孰优孰劣,请王爷判断吧。” 弘历听了这话,高兴地一笑说:“好,这两个三声确实是有点意思。你们湖广治理得不错,连李卫都在我面前夸奖你。你的手下已经没有遗案,皇上的朱批你也看到了,就不要再滞留了。今天咱们这一见,就算是告别。你给我们主仆弄条船,我们要沿江东下去南京。你也要尽快地去北京,直隶的乡试还等着你去主持呢,这事可是误不得的。”说罢,站起身来就要走。 九十二回 想当初两人同落难 看今日水火不相容 李卫忙在一边说:“一条船怎么能行?至少也要有三条船。你叫这里的水师提督换了便装跟着王爷的船暗地里保护,少主子的安全比什么都要紧!” 送走了弘历和李卫二人,李绂连忙清理了一下手头胸事务,便启程上路赶赴北京。他要赶时间,宁肯多辛苦点,不走水路坐船,而是走了旱路直下襄阳。赶到洛阳时,才刚过完了灯节。算算时日,再有半个月就可抵达北京,他这才放下了心。河南知府罗镇邦是李绂的会试同年,就殷勤地留他在这里玩两天,他也就答应了。晚上,罗镇邦还请了几位文士来陪座吃酒。酒过三巡,李绂已是满面红光,他说起了来洛阳的感受,“洛阳这地方,兄弟还是第一次来,白天在街头散步,见这里商贾酒肆俱全,就是武昌也不能与之相比。交通五省九朝古都,伊阙邙山横亘其间,真不愧是天府重镇!下晚我去瞻仰了孔子问礼处,碑倒是很好,可惜碑亭却破坏得很厉害。我说罗兄,你在这里当知府,就不知道拨几文钱来修复一下吗?” 罗镇邦苦笑一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周公庙和文庙的大成殿也早就该修了。可是,不瞒制台者兄,我是罗锅子上树——前(钱)紧哪!河南府的养廉银子,要说比起别的府来还多一些,我是从三品,每年可拿到六千。可是,各种花销应酬,什么地方不要钱?我还得留着养家糊口用,不能全花在那些风雅事情上面。要是没有火耗归公这一条,我这里每年至少有十几万的进项哪!” 李绂说:“镇邦兄,你也是个死心眼。洛阳是人文荟萃的地方,你从读书人那里募捐一些不就有了吗?” 不料,李绂的话刚刚出口,在座的人就都出来叫苦。有的说田文镜是专找读书人的别扭;有的说,他简直不把读书人当人看,叫我们和那些泥腿子一块去修河工,这不是丢尽了斯文吗?李绂听出了他们话里的牢騒,他不想掺和进来。再说,他也不想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话,就得罪了田文镜。便笑着说:“各位,请不要往下说了,再说就出格了。咱们今天出来饮酒,不就是要取乐嘛,老说这些丧气的话有何用呢?来来来,我为大家出一个酒令如何?” 李绂是客,他说了话,众人也不便驳倒,便只好随声附和。便听李绂说:“我来说一个‘无情对’,对上的,自然是赢家;对不上,那可只好请认罚了。其实这对联是很有意思的,上下联文意相关,这叫‘有情联’;反之,上下联互不相连,而对得又工整的,就是‘无情联’了。” 在座的都是文人,一听要作对联,当然是兴趣盎然。其中一位年轻人欠身一笑说:“李制台大名,小子早就闻知了,不知我能否一试?” 李绂看了他一下,见他还戴着秀才的头巾,便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如何不能?我先自饮一杯为敬,请出上联。” “欲解牢愁惟纵酒;” 李绂一笑说:“少年人,你哪来的那么多牢騒呢?”他略一思忖便答道:“兴观众怨不如诗。”又一笑解释说,“你的上联里那个‘解’字,和我下联的“诗”字,都是卦名,可卦象又不一样。这样对才算得上工,也才能叫‘无情对’。” 罗镇邦说:“我也来凑凑热闹:日将全昏莫行路;” 那少年应声答道,“萧何三策定安刘。” 李绂大吃一惊,叫道:“好,对得切!真是…” 一句话没有说完,那少年又说:“还可再对一句呢:‘果然一点不相干’!” 李绂大声叫好说:“哎呀呀,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才华,真是了不起!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只要努力读书,今科必定是要高中的。” 少年低下了头说:“小子名叫秦风梧,自忖十年寒窗所为何来?那知却是个秋风钝秀才…今年我是一定不会再去应考了。” “为什么?”李绂不解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自古以来,从无场外的举人,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唉,不瞒李大人,我自幼读书岁岁都是优等,可去年进场三卷都被打了回来,那上边还加着批语呢。第一本卷子上批的是‘欠利’;第二本只有一个字:‘粗’;第三本上更批得奇:‘猪肉一斤鸡蛋三十枚’。我纳闷儿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仔细一想才明白,原来考官根本就没看我的卷子,那上边的批语都是让下边差役们贴上的,要不怎么会把买肉的钱都算进去了呢?” 秦风梧的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李绂也只好说:“一个人要是时运不济,出这种事也是难怪的。” 秦凤梧说:“大人,您这话不对!后来我听张学政说,这场卷子的正主考是田大人,他说,‘皇上最不爱见的就是姓秦的,他断然高发不了,还不如留个名额给了别人呢。’我一想,田大人说得也有理。如今宫里的太监都改姓了秦、赵、高这三个性,谁叫我和秦侩是一个姓呢?李大人,我心里太气苦了,如果今年还是田大人主考,您说,我再去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李绂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田文镜的刁钻刻薄他是久已闻名了,不料他处置事情却是如此的悻情谬理!他想了一下说:“秦凤梧,我劝你今年还是去应考吧。今年的学差皇上点的是张兴仁,而不是田文镜。你放出手段,再收敛一些锋芒,是能够考中的。如果再因你姓秦而被贴了卷子,我一定会为你说话的。” 这天夜里,李绂失眠了。他反复想着进京以后的事情,怎么也不能安睡。能当上直隶总督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会觉得受到了皇上的特别重用,甚至会受宠若惊的。可是,李绂却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弘历的嘱咐还响在耳边,如果他不能按皇上的要求去作,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呢?天亮之后,他披衣起床,却见外面竟然一片白茫茫的,原来夜里这里下了大雪。罗镇邦的随从听见房子里有了动静,连忙进来招呼:“制台老爷,您不多睡一会儿了?您别看着亮,其实那是让雪照的,天还早着哪!我们老爷说,您要是冷,家里有的是衣服,您只管吩咐小的一声就是了。” “哦,我睡不着了,下雪天我就更加不想睡了。你去叫我带的那两个小猴子过来,我要带着他们到龙门看雪景去。你们家老爷还在睡着吗?” “回制台大人,我们老爷一早就走了。” “哦?出了什么事情,他走得这样早?” “制台大人不知,河南巡抚田大人昨夜来到了洛阳,所以,一大早,就把我家老爷传去了。” 一听说田文镜也到了洛阳,李绂倒不能说走就走了。他们俩曾是多年的老朋友,老相知,这次既然碰到一起,怎么能不辞而别呢? 李绂本来要和两个小厮一起,去龙门看看雪景的。他在湖北多年,带的这两个孩子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大雪呢。可是,罗镇邦的老家人告诉他说,田文镜,田大人也在这里,并且一早就叫了下属们去洛河上看河工去了。李绂想,田文镜既然也在这里,不和他见见是不大合适的。便说:“龙门不去了,我们也到洛河。这一路上踏雪寻梅岂不也是一大乐事?” 那长随只好备了轿子,送他们到洛河去。其实,知府衙门离洛河并不远,隔着轿窗向外看去,只见远处白茫茫一片荒滩,乱纷纷瑞雪笼罩,好一条冰封雪盖的大河啊! 来到近前,只见前边河堤上落着几乘大轿,还有几个人站在寒风里在说话,想必是罗镇邦他们了。他不等轿子来到跟前,便停了下来,自己漫步上了河堤。却听田文镜正在训斥着他的下属们:“我说镇邦啊,你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里本来码着几十方条石呢,现在哪里去了?是不是都让百姓们给偷走了?你怎么也不知道派个人来这里看着点呢?这全是拿钱买来的,你竟然舍得这样糟蹋?” 李绂不想在这种时刻去见田文镜,却听罗镇邦说:“中丞大人不知,府学前的大成殿月台坍了,还有明伦堂的东院墙也要修茸。王翰林前些时来看了,说太不像话。我说府里没有这笔钱,他说,冬天不施工,洛河堤上放着那么多的条石,不能先拿过来用用吗?省里张学台也下了札子让赶紧办好。卑职就让他们先挪用了,到春暖开工时…” 田文镜一声喝斥打断了他的话:“春暖时?三月有桃花汛,五月又有菜花汛,临时现找还能来得及吗?” 李绂在一旁看着他的这位老友,真有点说不出的可怜。这才两年没见啊,他的头发已将全白了。干瘦的身子站在河堤上,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颠下胡子上满都是冰碴子,细长花白的辫子被风吹起了老高。啊,这就是田文镜吗,他怎么老得这样快,他的脾气为什么又这样大呢?难道当了总督,就可以对下属如此恶声训斥吗? 九十三回 当大人就得是乌龟 盼折桂岂能无德行 此刻的田文镜心里,好像也在窝着一肚子的火。他的脸蹦得紧紧的,像是刀刻木雕一样。他走下河堤,东瞅瞅,西看看,又捡起一块冻石头来在河岸上敲敲。听见一声空洞,就火冒三丈地问:“这修的是什么堤?嗯?查一查,看他们是否克扣了工钱?”走下河滩,又让他抓住了理由,“这块地少说也有十万亩吧?皇上多次明颁诏谕叫垦荒,你们难道没听到吗?老罗,你到这边看看,要是从洛河上游建一座水闸,引出水来,这里定是个旱涝保收的肥田!限你明年,全给我垦出来。不然,我就撤了你的职!” 罗镇邦苦笑一声说:“中丞大人,这块是荒地不错,可它全是有主的地呀!要不,我怎么肯不要它呢?今儿天不好,大人看不仔细,您下滩去走一走就看清了,那上边插着牌牌,一家一户地界划得清清楚楚,咱们动不了啊!” 李绂看着田文镜那灰心丧气的样子,觉得他这样处处挑剔,事事训斥,也太让人过不去了。便趁着他停了口的空子上前一步说:“文镜兄,你好勤政啊,真不愧是‘模范总督’!” 田文镜回过头来看了好大半天,才认出李绂来,并且还看到他正长揖在地向自己行礼呢!他连忙还礼说:“哎呀呀,原来是李绂老弟,你近来好吗?早上我就听说你来了,正想把这里的事情处置完了去看你的,不想你倒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了。”他回头又怪罗镇邦,“老罗呀,李制台是客人,他已经上堤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李绂拉着田文镜肩并肩地走了一段路,说了自己这次回京前后的情景。田文镜问:“我听说,你上任时从来不带家眷,为什么?” 李绂漫不经心地说:“不想带。我的家就在北京,一年里有好几次回家的机会呢,何必要带到任上?上回,我在襄阳遇见一位去宜昌上任的县令,除了他的太太之外,还带着姨太太和三姑六婆、七大妗子八大姨、师爷书办的,好家伙,足足有七八十人,我当时就撤了他的差。宜昌就那么一个小地方,你带着这帮牛鬼蛇神去,刮起地皮来还不得天高三尺!我看熙朝的有几个贪官,原来也并不怎么坏,可他就是架不住婆娘们爱小,老爱伸手向别人要东西,一来二去地就上了贼船。” 田文镜听到这话笑了:“老弟呀,你这不是要调回北京了吗,难道你要弟妹她们都搬回原籍去?” 李绂正色说道:“不,北京和别的地方不同。在外头是个西瓜,到了北京就成了芝麻。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他们的眼尖着哪。朝廷帝辇之下,就是家里有个不肖子弟,刁恶长随,他们也不敢不收敛些。我不愿意回北京,其实还不是因为这事,在外我们是封疆大吏,说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到了北京,想当贪官难,可想干点正经事也难哪!” 田文镜听到这里,真想说一句,北京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都吃着火耗银子,你能办事吗?如果都让他们凭俸禄和养廉银子吃饭,他就不敢招惹那么多的吃客了。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改了口:“可惜呀,天下官员们有几个是这样想的呢?”他一回头又对罗镇邦说,“老罗,你知会他们一声,不要都在这里干等了。让我带来的钱师爷留下,其余都回去吧。但回去也不能歇着,得到各处去看看,有没有被雪压倒了房子的?有没有断炊的?这事,让县里好好地安置一下。你告诉他们两条:一,不准冻饿死人;二,谁要敢从这里克扣,他吃一口,我要叫他吐三升!” “扎!” 李绂看得高兴,把其他人全都打发走,确实是个德政,何必让大家都在这里挨训受冻呢?几个戈什哈送来了蓑衣,田文镜的那位叫钱度的师爷说:“这样天气,就是穿着皮袍子也能冻坏了人。各位大人权把这蓑衣披上,只图它能挡点风,雪中蓑笠而行,不也可助点雅兴吗?” 李绂觉得这位新来的师爷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安份,可也真能办事。他们边聊边走地就上了著名的“天津桥。”其实它不过是座极不显眼的拱亭小桥,并不跨越洛河,而是废在河滩上的一处名胜罢了。陪行的罗镇邦说:“洛阳乃九朝古都,唐时各地秀才来京会考都要从这座桥上过,如同青云路口,所以才留下了这个名字。” 李绂也望桥兴叹地说:“一晃千百年过去了,桥虽在,而人却杳。当时的秀才们就是今天的举人,可又用不着作八股文,真真是有福啊!” 这本是随口而发的一点感慨,却在无意间刺伤了田文镜。他不就是位三榜落试不第,过不去天津桥的“秀才”吗?李绂回头看了看田文镜,见他似乎并没有在意,而是望着桥头说:“洛阳共有四条河,洛河只是其中之一,宋代陈康把伊河改道,才有了今天的这个规模。陈康不是进士,也没有跳过龙门,可他确实有功绩。不过,这样一来,天津桥也就没用了。” 李绂听出了田文镜的话音,也明知他是为刚才自己所言在发议论。心想,老田这样事事都要较真的脾气,怎么一点也没改呢? 田文镜却转过脸来对罗镇邦说:“镇邦,我明天就要沿途查看工程并且顺道回开封了。你别介意我发作了你那么多,你办事还是认真的。你的毛病是必须要我推一推,你才动一动,还总想着让省给你多拨点钱来。告诉你,洛阳的商贾富甲天下,这里挂着千顷牌的绅商富户多得很,你要从他们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银子也不是我田文镜的,一条黄河要化多少钱,你想都想不出来。这些富户们又个个都是铁公鸡,你得学会用‘钢钳子’来拔毛!不要手软,没有国家安宁,他们发的什么财?” 李绂听了这话,身上直长汗毛。好嘛,谁富就用钢钳子拔毛,那不成了劫贼了吗?但他也知道,田文镜的这番话是雍正皇上说过的。你要是不同意,就得和皇上说去。听说田文镜明天就要走,他倒真地想和他谈谈。便说:“文镜兄,我们俩借个地方说说话行吗?”说着将手一让,二人便离开了天津桥,来到河边一处空地上。看着两岸上冻得发实的冰雪,两人都没有急于开口。过了好久,李绂才突然问:“田兄,你一心要作一代名臣,这,也太辛苦了。” “不,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一半心思要当名臣,另一半心思,却是要报答皇恩。”田文镜的眼光看着远处,像是有说不尽的心事。 李绂承认,田文镜说的确实是心里话。在雍正登基之前,田文镜干过二十年的穷京官,就是那么大点儿的“六品官”还是熬资格熬出来的。可自雍正元年他去西宁宣旨,回来又擅自清查山西藩库,一举扳倒了“天下第一巡抚”诺敏以来,这几年,他升得多快呀,居然成了坐镇一方的诸侯!他的成就,全靠了雍正的撑腰,他除了累死,也再报不完皇上的恩情了。李绂深有感慨地说:“文镜兄,我有一言如骨鲠在喉,想劝劝文镜兄。” “哦?你说吧。” “请你待读书人和缙绅们好一点,因为这是国家元气所在呀。” 田文镜脸上变了颜色:“当然,他们是国家元气,可元气太旺了,就会成了阳盛阴衰。我拔他们的毛,是为了天下,对他们也是有利而无害的。前车之鉴可怕得很哪!你看这洛阳,本是前明福王的藩地,洛阳近处早熟之田,全是他这个酒肉王爷的。可他却舍不得拿出少许来赈济百姓,奖励将士。到了城破家亡之时,堆积如山的金银,全都变成了李自成的军饷!你要是看看福王画的画,再读读他写的诗,那个漂亮,怎么说也得认他是第一流的文人!” 李绂尽量按住心头的火气,平静地说:“我没有说让你不要读书人,可是你应该知道,读书人把面子看得重于生命啊。邓州有个裴晓易,是做过两年知府的人,也是大清出了名的清官。他死后,只剩下孤儿寡母五口人,可也被撵到河上修桥做工。她是封过诰命的人,忍不下这样的羞辱,所以就自尽了。熙朝时还没有养廉银,裴晓易也没拿过你这每年五千两的银子。文镜兄,你这样做太寒了读书人的心哪!” 田文镜一边思忖一边说:“裴王氏自尽的事我已知道了,还上报了皇上。皇上朱批谕旨里说,要加意抚孤。但这样的事情,从来是没有万全的。读书人作官是为了天下社稷,不是为了谋私利,他们出几次官差,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事。但士人乡宦们不出官差,时日久了,后患不可胜言!” “其实我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拜读了,我觉得你这是杞人忧天。” “你的折子我也拜读了,四平八稳,没什么新鲜内容。如今朝野上下,参劾我的人多了,我看不到一件是有分量的。” 李绂恳切地说:“揠苗助长,恐怕要事与愿违。” 田文镜寸步不让:“琴瑟不调,当然要改弦更张。” 话说到这里,俩人同时停住了。原来他们在斗嘴中间,竟无意间说出了一幅对联。一愣之下,他们同时放声大笑了起来。 在远处看着他们说话的罗镇邦瞧见了这里的情景,对田文镜的师爷钱度说:“都说田李二人势同水火,我看,他们谈得满投机嘛。” 钱度却笑着说:“他们这些大官们,从来都是这样的。哭未必是悲,笑也未必是喜,他们只在大事上才动真情哪。就像我们这位,”他用嘴指指田文镜说,“你在他跟前龇龇牙,他就把你轰出书房,可过不了一会儿,他还照样和颜悦色的和你说话。” 罗镇邦悄声地对钱度说:“哎,老兄,在下有一事想请您帮个忙。陕州的金寡妇一案,你是知道的。她是被人逼得没办法,才吊死在蔡家门口的呀!这案子明明是有冤情,但只因她男人是位学子,就被田制台驳回来了。洛阳的秀才们群情汹汹,都吵着要上京里打官司,这可怎么得了? 钱度神密地一笑说:“我也知道此案定有冤情,可是因为这是毕老夫子手里的事,田大人又定了案,我怎么还能插手?毕师爷亲自到陕州查访,这金寡妇平日连二门都不出,一个羸弱女人家,哪能跑到别人家门口去上吊?毕师爷动了严刑,可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一位刀笔吏,那辩状里说:‘八尺高门,一女何能自缢?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田制台说,驳得有理,这饭就这样做夹生了。” 罗镇邦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金家确实是冤枉啊!这是她们凑来的几个钱。唉,这钱来得不易呀。好歹你得给我想个法子,把这案子一堂就定死,让谁也别想反过来。” “那,你大人怎么谢我?” “金寡妇的侄儿说了,只要能打赢官司,让他倾家荡产都不在话下。你帮我一次,得了好处,我还能忘了你吗?” 钱度凑近罗镇邦,在他耳边小声说:“这事情是明摆着的,蔡家的人偷换了死者的鞋嘛。你把蔡家的女仆们全都叫到堂上,一个个地试她们的脚,谁穿这鞋子最合适,就把她和丈夫一起下到牢里,不信他不肯招供。只要一人吐了口,哪个还敢再出头!” 罗镇邦笑了:“好你个钱师爷,你本是管钱粮的,可在刑名上边也这样能干,我算服你了。这一下,我这个关口就能过去了。哎,二位大人有什么大事,怎么还没说完呢?” 这边,田文镜早已和李绂谈崩了,只听他冷笑着说:“你为什么这样指手划脚地来教训我,要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要知道,我比你大着十好几岁哪!你觉得你湖北的办法好,可偏偏是你那里的藩司出了贪污库银的事。我克薄是真,可却没有一个贪官。” 李绂仍是在推心置腹地劝着田文镜:“文镜兄,你知道,官府管着士绅,而士绅又管着百姓,你这是在整治官府的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是走冰河一样,应该一步一小心才是,千万不能急于求成啊。” “狐疑!” 李绂的脸腾地红了:“你竟然这样瞧不起人;难道做了官就能荼毒读书人吗?你是个小人,是个言利之臣,我要动本参你!” 田文镜头也不回地向北岸走去:“愿参就参,悉听尊便!” 李绂急步来到罗镇邦身边:“镇邦兄,我明日就走。”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要玩两天的吗?” “这里的铜臭味太重了!” 钱度也正在那边问田文镜:“东翁,谈崩了?” “呸!”田文镜厌恶地吐了一口:“伪君子!就凭他那两下子,还想来说动我,哼,妄想!” 田文镜气哼哼地回到驿馆,一大群戈什哈连忙出来迎接,可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到火盆跟前,一杯杯地喝着又苦又酽的浓茶。钱度换了衣服出来,见他这个样子,不禁一笑说道:“制台大人,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呢?合得来就套套交情,合不来就逢场作戏,何必要认真呢?再说,李制台是位过路客人,总得留个今后见面的退步吧。” 田文镜哪能听进这话呀,他咬牙切齿地说:“钱老夫子,你替我备好笔墨,打个草稿,我要参他这个大胆狂妄的李绂!” 钱度却笑着来到近前,帮田文镜脱去了蓑衣说:“唉,田大人,您还穿着它干什么呢?来来来,宽宽衣,静静心,等有了章程,才能写好呢。” 这一番折腾之后,田文镜心里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搓着冻得发红的两手说:“这个李绂,你别看他表面上清廉道学,可心里头污浊得很!我宁可和小人打交道,也不愿答理他这样的伪君子。他这是因为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就让妒火给烧得发昏了。参我?哼,看咱们谁参谁,看是我的马跑得快,还是你那两条腿跑得快?” 钱度小心地问:“李制台他究竟对大人说了些什么?” 田文镜生气地说:“他说得我一无是处!他说,天下十八个行省里,除了广西、贵州和青藏之外,百姓最苦的就数河南了;说河南人在本地连做贼都不敢;说逃荒在外的人中,就数河南人最多。哦,他还说我是个酷吏,只知道蝇头小利而不懂春秋大义…他嘴里说‘这都是转述别人的话’,其实我早看出来了,这就是他自己的心声!我跟他说,如今河南正在大兴水利,是见功不见利的时候,老百姓苦一点确实是真情。可是,只要修好了这条河,那不就日新月异了吗?这是一劳永逸的事啊,哪能就会一蹴而就了?我告诉他,凡是逃出去的全都是贪安好逸的刁棍地痞,他们在河南不敢胡来,到了李绂他们那‘君子国’里,干点小偷小摸的勾当,还是十分从容的。后来他见说不过我了,又挑剔我们河南不该标奇立异。说我们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弄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我告诉他说,我这个‘模范总督’的称号,就是因为标奇立异才得来的。皇上既然表彰了我,就说明我干得不错…”田文镜说得口沫四溅,这才停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钱度耐着心一直听完了才说:“东翁,据您刚才所说,我看只能算是大臣们的私下交谈,或者说是交心,这是用不着写成奏章弹劾他的。李绂与朝廷政见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你说他有阴谋,别人哪就能信呢?昨天来的邸报上,说湖广万民联名叩阙,要请他留任湖广,这个声势可是大得很哪!李绂和您大人一样,都是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就和皇上有了机遇的。他也是在受着皇上的极力提拔,他的宠幸恐怕也不在您大人之下。你假如为了这些私下里的谈话告他,皇上一定会把折子发给他,并且让他‘据实回复’。他在北京,而您在河南,是您说话方便,还是他更方便些呢?两人受到的信任都一样,皇上是更容易相信您,还是容易相信他呢?” 这个钱度也真有两下子,他一番话说出口来,竟让田文镜没了一丝的火气。但田文镜毕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便恨恨地说:“我就见不得他这假模假样的人!” 钱度笑了:“东翁,这种人多了。妒忌,恐怕是人人都有的。学识好的人会掩饰,气量大的人不计较,如此而已。李制台是正途出身,反而落到您后面,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您看他的为人,为政,万事都循的是孔孟之道,不贪不暴,可也不事更张、无为而治。他就是证明自己走的是正道,是正统,他复的是古风啊!” “若要复古,何不结绳记事?”田文镜心里也在紧张地思索着,“近来京城里在大抓旗务整顿,我觉着这里头有。整顿旗务抓住内务府不就行了,何必要旗主们都进京呢?这一群人久困沙滩,一到北京,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他们要攻击皇上的政务,就肯定会拿我当个靶子。如果那样,李绂攻我岂不是倒攻对了?不行,不能让他太得意了。我琢磨着皇上急调他进京,那原因就是防着八爷这一手哪!李绂要趁火打劫地奏我一本,也许皇上真地能动了心呢。” 钱度不紧不慢地说:“大人,我说句罪过的话,如今的朝局可不同从前哪!赐死的年羹尧在西宁大破蒙古兵,一仗下来,打稳了皇上的山河。各地就着这声势清理库银,又连着杀了几位大员。雍正改元刷新吏治,这是最好的时机。皇上把政、治权、法权、财权和军权全都一古脑地包揽下来了,几个空筒子王爷还能造起反来?八爷他也真能异想天开!可话又说回来,李制台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绝不会去趁这浑水的,大概最多也只会联络些读书人上书整你。你就给他来个以静制动,静观待变。你现在写他一本,他不理你这碴儿,显得你毫无气量;他对攻过来一本,又成了你们‘互讦’,两下里打个平手,那有什么意思?当今皇上的耳报神满天飞,谁也别想瞒住他。所以我劝你,压根就不再提这件事最好!” 田文镜终于被他说动了:“好,我听你的!不过,李制台不会在洛阳久留,他要走了,我们不尽点地主之谊,是不是也有点说不过去?” 钱度思忖了一下说:“咱们可以把难题塞给李制台…” 就在这时,罗镇邦走了进来禀道:“大人,李制台他…他说明天就走,卑职…” 有了罗镇邦这个台阶,田文镜马上笑着说:“唉呀呀,我也正犯难呢?你看,你看,上游来了急报说,那里的冰凌积结如坝,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我马上就得赶过去。李制台那里,我也只好得罪了。我写封信你带给他,请他多多包涵吧。” 罗镇邦也只得说:“大人今夜动身,是不是太辛苦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记着,明天你送走了李制军,也马上赶到陕州去。”田文镜的口气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是,大人。卑职明白。”罗镇邦答应着退了出去,师爷钱度出来送他。走在门前路上,钱度问:“府台,有一个笑话不知你听到过没有?” “什么笑话,可否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下?” “哦,有两个孩子在街头吵架,这个骂那个是混蛋,被骂了的回骂说,我是混蛋,那你就是乌龟。有个过路人听见忙上前来说:‘孩子,你不能骂他是乌龟。乌龟是大人才能当的,小孩子家哪有乌龟呢?’所以,你以后同田抚台说话时,只能称他为抚台或者督军,却万万不能称他为‘大人’。因为…”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发出了一阵爽快的笑声。 李绂在洛阳受了一顿窝囊气,他说什么也不肯停留了。便改骑了马,在一路风雪交加中赶到了邯郸,这里已进入他李绂的管辖之内了。他放慢了步子,一边走,一边查看着这里的民风民情,也查看着庄稼收成和官员们的官声民望。直到正月十八,才来到了北京。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简任的大员,按规矩,虽然家在北京,可是,在未见皇帝之前,是只能住在璐河驿的驿馆里的。哪知,今天他来的不是时候,刚到半路就被顺天府的兵丁拦住了。说从奉天来的睿亲王都罗已经占了璐河驿。啧天府接了内务府的牌票,这里要严加关防,无论军民人等,一概不许通过,更不准私自谒见王爷。李绂向里头张望了一眼,他看到这里确实是戒备森严,一个个戈什哈持枪挺立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进去了,连走得近了都要受到训斥。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西头巷口边走来一个店小二,手里提着一盏西瓜灯,上面写着“蔡记老店”四个大字。他笑得一朵花似的走到面前说:“客官是要住店的吧?那就请到这边蔡记者店来。我们蔡记是百年的老字号了,前店后房铺盖俱全。前三十年张中堂,后三十的李制军,都是在我们店里发科出去的。爷们要是想进场,不也得图个吉利吗?” 李绂简直被他说得愣住了,不禁问道:“店家,你说的李制台是那位?” “咳,湖广总督李大人嘛!不过现今他调到咱们北京来当总督了。”那店伙计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大吹法螺:+李制台可是了不得,天子驾前第一臣,钦赐紫禁城骑马,太子太保。前几天他从小店门前过时,还专门下轿来看了看。他老人家当年进京赶考时题在墙上的诗,真是人人敬仰啊!” 李绂仰着脸想了好大半日,也没有想起这档子事来。不过,当时年轻,遇到什么高兴的事,逢场作戏,题个诗什么的,没准也曾有过。他一笑说道:“好,既然贵店有这么多的好处,我们也来图个吉利吧。” 那伙计喜得眉开眼笑,连忙走上来帮助李绂主仆来到店门口。抬头一看,上面泥金匾额上写的“蔡记者店”四个凤翥龙翔精神饱满的大字,竟是昔日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笔。店里早就烛影摇摇,坐满了客人。店小二更是飞跑着出来进去的,上酒布菜,忙个不停。李绂他们刚从外边进来,腾腾热气熏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过了好久才看清楚了,原来在这里围坐的大都是来参加今年乡试的秀才们。他沿着墙根看了那上边的题诗,却大多是些庸俗不堪的句字,哪有他自己的留诗啊!又一想店小二的话,反倒有受了愚弄的感觉。李绂捡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和两个小奴边吃边听屋子里的议论。原来这里的秀才们,都正在猜测今年的试题。李绂来了兴致,告诉那两个孩子说:“你们俩一个回家去禀告夫人,说我明天见过了皇上就回家;一个到相府胡同张中堂那里报告一下,说我已经到了北京。请张相示下,明日我是先到军机处报到呢?还是先参见皇上。老师要是有什么指示,一定要一字不漏地复述给我,快去吧!” 他回过头来,正听见一位老者在大声说话:“李大人是名门正派,他定是要出大题的。非如此,不足以显他的大家风范。” 他旁边的一个后生撇嘴说:“那可不见得,一部四书,不过四万来字,考了几百年都是拿它来当题目,就是炒石头也炒成沙子了,你说李大人不会出偏题,那就一定是熟题,怪题。要不,像烫剩饭一样干篇一律,还怎么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李绂感慨地轻声说:“唉,众口难调呀!他们胡说些什么呢?” 李绂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小胡子的人,他大概是喝多了,连走路都有点歪歪邪邪的。他来到李绂面前说:“你说什么众口难调,你敢说李大人没有出过偏题怪题吗?” 李绂不想和他纠缠,便笑着说:“大家都在议论,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看法嘛。” 小胡子突然一声大笑:“四次了,我考了四次了!十二年里我四进考场,场场落第,难道真要让我蒋文魁老死名场吗?唉,人哪,一辈子才有几个十二年呢?” 蒋文魁?好熟悉的名字。啊,想起来了。当年他在户部曾听尤明堂说起过这个人,是位通州名士,极有才学,可又放荡不羁。康熙五十九年乡试时,他三卷都定在榜首,稳稳的一个解元公就要当上了,可是,他的诗却交了白卷!出来时还说:‘今日诗兴不高,写不好还不如不写’,考官们都叫他‘蒋疯子’。哦,原来他就是这副德性。 李绂看着他的脸说:“君子知命守时,你这样浮躁,怎么能成得了大器呢?” 一位老者在一边说:“老夫有幸曾经见过当年尤司徒给你的批语:‘皓月当空,一生不染,君何吝教乃尔!回通州去再翻诗韵,误尔三年,再为朝廷效力’!这指的可就是你蒋文魁吗?” 老者一说出尤明堂当年的批语,顿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人还鼓掌喝采说:“无字诗,妙哉,太妙了!‘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嗯,这才是书生本色,也不愧这‘文魁’二字!” 有人却说:“文魁当然是文魁了,只不过是个‘僵’文魁,可惜呀,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吃醉了酒的蒋文魁,在大家的哄闹声中简直无地自容了。 就在这闹闹哄哄乱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位年纪轻轻的道士从外边走了进来。他一把拉住蒋文魁说:“啊,这不是蒋居士吗?上次我托钵通州时,多承你一饭之恩。当时没有吃酒,我并没注意,原来你是酒后才显相的。你今年只管去考吧,命里注定了,今科你必是解元。来来来,别听那些凡夫俗子们的聒噪,我请你先吃一杯喜酒好吗?”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迷迷胡胡的蒋丈魁拉进店里,指指点点地说,“你们笑什么?今日在座的只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比。等春榜放了,我若说得不准,你们抉了我贾士芳的眸子去!” 李绂问隔座的人:“这牛鼻子是哪座观的,他怎么吹得这样神?” 一位中年秀才模样的人笑着说:“听说他是从龙虎山上娄真人那里来的。前天在白云观和鲁道士斗法,大冬天竟然种出西瓜来。这件事哄动了几乎半个京城,你怎么不认识他?” 李绂笑一笑说:“哦,这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游方道士,我才懒得信他呢。” 一位旁坐的老秀才也说:“世上哪有什么神仙?要是有,圣人为什么存而不信呢?他这是邪术!” 说话间,酒保已经走了过来,把一坛老酒放在了贾士芳面前,还赔着笑脸说:“贾神仙,您老先用着。我们掌柜的说了。您老是不动荤腥的,叫后头厨上好好把锅涮涮,再给您炒素菜。钱,我们是万万不敢收的。” 贾士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孤拐脸冲着伙计一笑说:“我有言在先,这饭钱酒钱我是一定要付的,何况这酒还是请的蒋解元呢?你们老板的心肠不坏,他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你告诉他,把里间门摘了,我保管他明年汤饼待客!”说话间,他随手拿起一个馒头来,在手里团弄着,对刚才那位说风凉活的老者说:“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是神仙。你也不瞧瞧自己那副模样,能取得上功名吗?你除了弄那些陈词滥调之外还会什么?嫖窑子、偷女人鞋,再加上帮人打官司夺寡妇的产业,你作得够份了!”那老秀才听他这么一说可不干了:“你…你诬人清白!你是个贼道士…”同桌的几个人连忙劝他,拉拉扯扯之间,—件东西从他袖子里面掉了出来。好事的人们捡起一看,呀,除了一张状纸之外,果然还有一双不足三寸的绣花鞋! 九十四回 贾道长当众弄机巧 张相国夤夜议朝局 老秀才当众出丑,被大家搜出了证据,羞得他满面通红,没了立足之地。在当时那个社会里,讲究的是读书人要一心读书,寻花问柳已经是受人耻笑的事了,这老头子还出入公门帮人家打官司,那就更让人看不起了。那老秀才被人拿住了证据,状纸也不捡了,绣鞋也不要了,顾不得丢人现眼,爬起身来狼狈而逃。 贾士芳啐了他一口,又左顾右盼地向在座的人问:“还有谁不服气?站出来公开说,不要在心里头嘀嘀咕咕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中的馒头团弄着,面屑纷纷落下,又用口一吹,只听“当嘟”一声响,撒在桌上六个银角子。他傲慢地看着惊奇万分的人们说,“这不是偷的,乃是我在沙河店里与人猜枚玩,赢了几位江湖好汉的。当时扔在了河里,想不到今天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够不够?要不够我就再来点。”说着,用手向空中一抓,又是一枚银角子掉在桌上。 墙角处有个年轻人看得呆住了,他走上前来说:“贾神仙,你真了不起。假如你能当众把今科的考题说出来,在座的一定得感谢你。” 贾士芳笑着说,“今科的考题我当然知道,可泄露出去是要犯律条的。其实考上考不上,全在自己,该考上的,用不着猜题;不该考上的,我就是说了也没用。就像你,我就敢说你四十岁之前与功名无望。过了四十岁再来考,或者能中个副榜。你这一生,也就这么大的前程了。” 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挤上来,胆怯地问:“我呢…” 贾士芳仍然笑着,却不屑地对他说:“你明天一早,到厕所里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绂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审视着这位“神仙。”自己身为今科主考,尚且不知道考题是什么,他怎么能大言不惭地公然在众人面前胡说,而且,连谁是第一名都说了出来,这也太“神”了!可是,刚才他在馒头里取银子,揭露那老秀才的**这两件事,又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到底真的是神仙,还是在玩弄玄虚呢?他忽然来了兴致,走上前来笑着说:“贾道长,我不是不信你,你说得也太玄了。空中取银,是街头上卖艺的人都能办到的;揭穿别人稳私,只要两人事先做好了手脚也不难。乡试的题目是由礼部出了,奉旨照准,然后密封发到各省学宫里的,你怎么全都知道?这就未免有点令人生疑呀!” “您先生不信,那是自然的,连主考大人都不知道,何况是别人呢?”说着,贾士芳从酒坛子里倒出三碗酒来,一碗交给蒋文魁,一碗自己端着,却把另一碗递到李绂手里说:“儒家向有为尊者讳的经义,以你的地位来说,我怎能说破了你的真相?咱们随便玩一下吧,请看我手中的坛子,里面有酒吗?” “有!” 贾士芳突然用一只手伸进坛底,把那个带着花釉的坛子翻了个底朝天!他问李绂:“现在您再看,这酒还有没有了?” 李绂惊异得声音都变了:“啊!没有了,坛子都翻过来了,怎么还会有酒?” “那么,就请您亲自验证。”说着,把酒坛子往外一倾,那翻着的坛子里竟然流出了琥珀色的黄酒,浓烈的酒香扑鼻沁心。 李绂看得呆住了:“不可思议,简直是不可思议…” “哦,这没有什么讲不通的道理。你是儒家,儒者讲的是以文道治人。可是,你应当知道,大千世界万流百川,哪一条不要流到海里?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才成为百王之师,这难道不是史实吗?若论刑法文明,治理乱世,也确实只有儒家才能担起这个重任。但大道如同宇宙,周流万世。它高耸入于九天,渊深如同四海,又岂是一种学术可以包罗起来的呢?” 一席话说得李绂心服口服:“先生真是道德高深之人,今日学生我大开眼界!”他想起雍正要他寻访异能之士的事,莫非上天真地给了我这个机缘?但这些话又不便明言,便欠身说道:“以先生之能,也用不着我多说什么了。在下叫木子绂,家住京都四牌楼。请问鹤驾是在白云观安置的吗?改日我定当熏沐拜访。” 贾士芳一脸古怪地说:“足下可要多多保重啊!我观你印堂晦暗,恐怕要有点小厄,但有惊无伤。只要你修德养性,韬晦自爱,莫问世事,灾难也就可以自行消除。百日内切记不要出门,否则大祸将不旋踵而至!”说完这些,他转身向着大家,“原来说好了要请蒋居士吃酒的,不想却玩了半天的把戏,连菜都放凉了。明天请各位到白云观来,有病的看病,问功名的请免开尊口。来来来,蒋居士,咱们先干一杯!” 李绂退出人群,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百日内不要出门”,对他这位即将上任的总督来说,是绝对办不到的;那么他就只好等着那“不旋踵而至”的大祸了,这话是什么意思?皇上正宠信着自己,而且宠信的程度也不亚于田文镜;自己从没办过什么错事,还有湖广百姓万人联名叩阙保着;既没有私仇,又没有**,这“祸”又从何而来呢?想来想去的,他苦笑一声对自己说:哦,原来我竟然相信了江湖术士的花言巧语! 恰巧,那两个小厮也回来了,李绂问:“你们俩是谁去见的张中堂?” 一个孩子忙上前来答道:“是我去的。中堂大人那里客人多得很,都在那里坐着等中堂接见。我一说是从您这儿去的,中堂就马上把我叫进去了。”他说着脸上带出笑容,好像得了彩头似的,“屋子里的人真多呀!有诚亲王和庄亲王两位老千岁,还有几个官员,大概是善扑营和内务府的,奴才一个也不认识。张中堂问了我们一路上的情景后说,原想今晚就见见的,只是你们大人走了一天路,怕是累了。他说请您明天先到上书房去,他有话交代。完了后,您再请见皇上。就这些,他老人家说完,就让我先回来了。” 李绂说:“老师已年过花甲,还这样地勤劳王事,我怎么能在此闲坐呢?快去找轿夫,我这就去张相府!” 李绂是张廷玉的门生,平日里常来走动,相府的人都与他很熟了。他一到,就有一个管家迎了出来笑着说:“我们相爷可真成神仙了!他料定,你一得到信就会立马赶来的,所以,把客房里候见的人全都撵走了。相爷吩咐说,大人一到,让奴才马上领您到书房去,不要再通禀了。” 李绂笑着塞给他一块银子,又问,“老师身子好吗?他还是四更起身?听说梅大公子放了济南知府,为什么不留他在直隶呢?” “哪!万岁爷说,我家相爷老了,留他在身边,好时时照应一些。可是,相爷却坚辞不受。他说,只要自己为相一天,就不能留子弟们在京师附近作官。还说,李大人您现在当了直隶总督,是他的学生,家里人更得避嫌。”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那管家说:“到了,我不能随便进去,请李大人自便吧。” 李绂弹弹衣服,正要报名,就听张廷玉在房子里说:“是李绂吗?你自己进来就是了。这是在我家里,用不着那么多的规矩。” 李绂答应着走进房里,果然见允祉、允禄两位王爷坐在客位上,都穿着朝服,戴着金冠;屋子里坐着的其他人,也个个都是正襟危坐,好像刚刚退朝下来,连家都没来及回似的。他向上看了一眼,见在座的有丰台大营提督,九门提督,还有内务府的俞鸿图等一班人。李绂与他们一一招呼过了,才在旁边一个座位上坐下。 十六王爷允禄看着他说:“李绂呀,你一到,京师各武备衙门的主官就算到齐了。我们是下午在宫里见到皇上的,怡亲王允祥已经病得不能理事了,晚间皇上还得去瞧他。今晚是两个头都在议:一头是八爷廉亲王那里,几个旗主在听八哥布置旗务整顿的事;一头是我们这里,议的其实是一码子事,也是旗务整顿。李绂你刚才没到,我怕你不明白,所以我先说明一下。我们这样做,并不是要为难这些王爷,而是要帮他们有条理地办好差使。” 李绂知道,这位十六爷,在康熙皇帝的二十多个儿子中排行十六。他硕身玉立,一表堂堂,为人也十分忠厚朴讷。只是小时候因为顶撞了太子,被大千岁打了一记耳光,落了个耳背的毛病。所以,他很少在朝廷中露脸,只管迎送外藩,和管着内务府。他这番话虽然是针对李绂说的,但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倒让李绂听得稀里糊涂。 三王爷允祉见李绂脸上一片茫然,便忙着插言解释:“十六爷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整顿旗务本来就是个扎手的差使。朝廷准备削减旗务开支,让旗人们自食其力,在京各王府旗营里有好几万人,怕万一出了乱子,八爷才让旗主们进京的。他们那边会商的是整顿细务,我们这边则要严密关防督察,防着有小人们惹是生非。张相今晚请大家来,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李绂原来对于八王允禩并无好感,他对八爷的尊敬,也只是尽大臣的本份。“整顿旗务”的事,他早就听说了,因为与自己不沾边,所以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今天晚上听了三王爷的话,他才觉得,这不只是要旗人去种田的小事。而且这件事情,还连带着八爷和皇上二十年的党争,就更加不可轻视了。一想到潞河驿那边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情景,他只觉得浑身打颤。他站起来躬身说道:“二位王爷的训示,臣已经明白。臣是汉人,对这里面的情景并不清楚。王爷和相爷有什么吩咐,只管派臣去办就是了。” 张廷玉看着他这个得意高足说:“你的差使有两个:一,是顺天府的乡试,由你来担任主考。参加这次考试的有许多旗人子弟,你要防着他们在里面煽动士子们闹事;二,你现在是直隶总督,管好本省的军务,也是你的职份之内的事。京师防务由毕力塔和图里琛二人各按防区驻防,你也要十分留意直隶各旗营里的动静。发现有串连的,有行动诡密的,要随时查拿,随时举报。每隔一天,你要到清梵寺去向十三爷报告,十六爷也要住在那里。你不但要详细报告各旗的情况,还应该有喜说喜,有忧报忧,不许有一点大意!” 李绂肃然答道:“是,我明白了。” 三爷允扯笑着说:“廷玉,真有你的,你这么一曲划,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和十六弟主持内廷的礼仪,上次八弟对我说,按先朝制度,皇帝和旗主王爷们只有上下座之分,不行君臣大礼。我告诉他说,那样只怕不行,比如说,老十三允祥也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平日里每天见面是一回事,到了重要场合,还是要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的。后来,我没问十六弟,不知你们是怎么议的?” 允禄说:“哎呀,这事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呢?好像八哥说,要整出个条陈来,几位王爷一块儿去见皇帝,再把条陈变成谕旨明发天下。当时,万岁一听就笑了,说:‘什么三跪九叩,二跪六叩的,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紧的是旗务要整顿好,旗营要能打仗,朝廷用人时要用得灵;再一个,就是旗人们要能生业,户部就可以少一点开支,这样也免得他们无事生非,荒唐嬉戏。只要作到了这些,他们就是给朕行鞠躬礼,朕也是无所谓的’。” 张廷玉说:“我当年曾多次跟着圣祖东巡奉天,王爷们见驾时,有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但也有时是圣命免礼的。在承德,王爷们见驾时,也随班免礼。但这次是在北京,是皇上登极以来王爷们的第一次进京朝觐,我看,必须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礼,不是件小事,那是区划,是分别,也是应当遵从的大道理,不能随意而行。” 允禄说:“张相既是这么说了,就按你说的办也就是了。” 允扯站起身来说:“这件事等皇上召见时再议也不迟。我现在就到清梵寺去,老十三的症候不大好呢!我走了以后,你们该怎么议就接着议,不要怕出乱子,也不要只在一些小事上绕圈子。要议大政,照皇上的旨意,把旗务整顿好,这才是正经事。”他接着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事情,才起身离去。 允祉走了之后,图里琛笑着说:“张相,您放心好了,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所谓‘铁帽子王’,只是个叫法罢了,那顶‘铁帽子’是在手里拿着的,他们的头可并不是铁的。如今的旗营和汉军营一样,都是吃的朝廷的钱粮,并没人吃旗主的俸禄。他们如果能乖乖地听话照着皇上旨意整好旗务,那就万事全休;假如要是生了别的妄想,只要主子一道旨意,两个时辰内我就能把他们撵出京师。您假如想要他们的脑袋,那就更省事了。” 张廷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些话还用得着你来说?我最怕的就是你有这想法,也怕有人挑唆着旗人们闹事。清理吏治和田赋制度已经闹得我们四脚朝天了,京师里一定不能再出任何乱子,朝局更是要越稳越好!告诉你,我要的是顺利整顿,要的是几个王爷来到了北京,能够在这里安享尊荣,让他们坐镇北京,把各旗牛录们的钱粮减下来,把田地分下去,也把该交的租赋定下来。这样,我们的差使也就算功德圆满了。” 李绂看着张廷玉那忧心仲忡的样子,觉得心疼,忙说:“学生知道,师相是一片佛心,想保这些王爷们平安,也保住八爷不至于出了大乱子。”他回头看了一下图里琛脸上的那片刀疤又说,“只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恐怕也是没法子的事。图大人磨刀霍霍,也是为了有备无患嘛。” 十六爷允禄不安地看了张廷玉一眼说:“最好是不要翻脸,一翻脸就是百年不遇的大案子;不翻脸呢,也许有些人野心被压了下去,往后就会老实办差了。” 张廷玉听了连连点头:“是啊,就是这话。皇上常说,十六爷口齿虽然艰难,可心里明白,果然是一点不假,我们就按您说的办吧。” 十六爷站了起来告辞说:“你们只管接着往下议,我得先走一步了。皇上有旨叫我去一趟理藩院,看看他们那里在礼节上还有什么说法,还要见一见弘时三阿哥。我今晚不回家了,就住在理藩院签押房里。你们要是有大事,就到那里找我好了。”说着就带着俞鸿图和一大群笔帖式向外走。众人也连忙起身,恭送十六爷出去。 九十五回 整旗务王爷进京来 说议政允禄诫亲王 刚一开门,一股寒风就扑面吹了过来,激得李绂打了个寒战。他刚刚从外地回到北京,身子还没暖热就遇上了这件大事,而且亲眼看到了朝廷里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作为一个新上任的直隶总督,他感到了肩头的责任,也为能不能办好这次差使而充满了忧虑。 十六爷允禄来到廉亲王府时,已是戌时过了。太监头子何柱儿迎出府门,一边带着小苏拉太监们行礼请安,一边赔着笑脸说:“十六爷驾到了?里头八爷和众位王爷正在等着您哪!八爷说,今天定好了的要由十六爷主持议事,老爷子是定要来的,所以才叫奴才们在这里候着王爷的驾。” 允禄漫应了一声说:“哦,都是自家兄弟,你们八爷也忒讲究了。” 何柱儿忙说:“十六爷难得进府,八爷说,这边西花厅太小了点,恭请王爷到书房里去议事。” 来到门口,何柱儿又一声高喊:“庄王爷驾到!”正在房门前站着的大小太监、侍卫和阶前各位王爷们带来的亲兵护卫们,一齐跪倒磕头。允禩听见,也连忙从里边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九爷允禟。三兄弟揖让着走进房里,只觉得这里春意融融,非常暖和。原来东西两侧的屏风,全是用空心砖砌成的,烘烘地散发着热气。经心装饰的书房里空而不旷、错落有致。他赞了一声:“八哥,你这里可真是又气派,又舒服呀!”他朝四边瞟了一眼,只见四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爷,个个都戴着东珠朝冠,穿着滚龙绣罩的四团龙褂,外套着江牙海水朝袍,一脸的肃穆,正襟危坐在屏风前,看着这位刚刚进来的十六王爷。 允禩走上前来向大家说:“来来来,我为大家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当今万岁驾前的主事亲王,我的十六弟。如今,怡亲王允祥身子欠安,毅亲王允礼虽然常常和大家见面,但他在古北口练兵,还没有赶回来。现在京城里里外外,就全靠着我这十六弟了。”他略一停顿,又从左首最年轻的那位王爷依次引见说,“这位是睿亲王都罗、东亲王永信、果亲王诚诺和简亲王勒布托。”四个亲王也连忙站起身来,与允禄见礼。 允禄却没有允禩那样的热情,他恬淡而又不失礼节地说:“都罗王爷是一进京就见过了的。其余三位,还是在康熙年间见过。但那时本王还是阿哥,格于国家体制,心里虽然亲近,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说话。这次各位进京,要朝觐皇上,商议旗务,还要在京城里逗留几天呢。回去时,万岁已下旨要我护送。你们在京城时,由我专职接待;以后到了盛京,你们可不能不尽尽地主之谊呀!”说完又左顾右盼地看着允禩这里的书画,品评着这个人画得好,那张字是赝品,他的话东拉西扯,让人摸不着头脑。 允禩可不想和他闲聊天,便说:“好了,好了,我们快点书归正传吧。”他清了一下嗓子说,“这次圣上要整顿旗务,是经过反复思虑后才定下来的,一定要整顿出个名堂来。既不能伤了旗人的身份体面,又要自力更生,作养出开国之初旗人们的大勇大智的风范。上三旗的旗主,从康熙年间已收归皇帝亲自管辖,下五旗的整顿就要靠今天在座的各位了。诸位来京之前,已经把各旗的参领、佐领、牛录名单开列清楚,呈到了我这里。我大致上看了看,归属还算明白清爽。只是年代久了,各旗旗人中换旗、抬籍的不是少数,一时怕也难归原主。我们干脆就以康熙六十年为限,重新统计。我这里有一式五份的册子,请大家按照这上边开的重新造册,归一统属,然后在京就地会议,布达圣意。我算了一下,在京的旗人共有三万七千四百一十一名。密云、房山、昌平、顺义、怀柔、延庆这几个县里,可以拨出旗田二百万亩。旗人中,无论老幼,每人分四十亩旗田。从今年开始,五年内不动旗人的月例银子。五年后每年减少二成,以十年为期,旗人们要全部自食其力。我已经请示过皇上,皇上答应说,只要旗人们能够自立,可以永远不交赋税。实在是有难处的老弱孤寡残疾病废的旗人,经本主奏明,还可照样由国家养起来。”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你们只要细细地算一下账就能明白,四十亩的出息,早就超过了现在旗人们的月例。大家要说服旗人们把眼光放得远一些,要体谅圣主朝廷爱养满洲的至诚。咱们关起门来说一句实在话,汉人们累死累活的,收那么一点粮食,得交多少税?纳多少捐?受多少层官吏的盘剥呀!就是汉人里头的缙绅,朝廷也在几个省里试行与百姓一体纳粮。我们满洲人的这个优遇,还不是因为我们姓‘满’,还不是老祖宗给我们挣来的功德?”允禩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从庙堂高远,圣恩浩荡说到旗下生滋日繁、养尊处优的种种弊端。足足说了一顿饭的功夫,才把要说的话全都说完了。 在一旁静听的允禄不禁暗想:好,讲得多好啊,八哥真不愧是一把好手!只可惜,他和雍正之间生了嫌隙。早年间,假如不是那段兄弟阋墙的孽缘,现在当个安生的摄政王,有什么不好的?就是把允祥、允礼加到一块,也比不上他的这份才情啊!他扫视了一下在座的王爷们说:“我原来也想好了要说几句的,可听八哥已经说得这么清楚,倒用不着我来说废话了。宗旨你们都听明白了,也就要按这个去办。有什么细务上不清楚的,我们还可以在这里聊聊,我见到皇上时,也可以代奏。” 四个王爷谁也不肯先说话,大家一直在沉默着。简亲王勒布托是这群王爷中年纪最大的,今年已是七十挂零了。他早年曾参加过争战,也中过箭伤,至今左臂还有些发抖。看到大家都不张口,他可有点忍不住了。只见他猛抽了一袋旱烟,捋着雪白的胡子说:“整顿旗务的事,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也应该说这是皇上的英明决策。镶蓝旗是我的旗下,如今看来,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别说北京,就是盛京那边,虽说有上千披甲人,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打过仗,有人连马都上不去了。让他们办差,就更是一个比一个的窝囊。一天到晚,就会养狗转茶馆,吹嘘祖宗的那些功劳。月例银子一到手,先下饭馆去解馋,不到半个月就把钱化光了,然后就四处去打秋风借债,有人甚至赖账吃喝。我每年的俸禄是三万银子,得拿出一半来打发这些狗才。要论起不争气来,他们真是让人恨得牙都直痒痒。可要是转念一想,他们的祖上又都对大清有功,你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所以,去年整顿旗务的诏书一传到我那里,我就头一个赞成,一万个的赞成!”他又点着一袋烟说,“可如今的情势已经不同于圣祖初年了,八王议政废了这么多年,连哪个王爷还算旗主都说不清了。镶黄、正黄和正白是皇上亲统的上三旗。十六爷既然管着内务府,自然是心中有数。可下五旗呢?每旗中五个参领二十个佐领和三百个牛录到底是谁,今天在座的谁能明明白白他说出来?不把这事撕掳清楚,责任就不明,谈整顿就是一句空话。比如,我的一个牛录在蔡珽那里当副将,他的顶头上司第三参领花善反而在他手下当马弁!朝廷的制度和八旗的规矩顶着牛哪,你说他们是谁管着谁?就是叫我来管,我要训话,是找这个牛录还是找那个参领?” 永信和诚诺更是同声附和,他们七嘴八舌他说着自己旗里的情形。说现在不少人作了官,可他们的上司又沦落为没有差使的闲散旗人,你想抓他们,根本就抓不着。一直没有说话的睿亲王都罗说:“如今有的包衣奴才都已经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了,比如福建的方正明就是汉军绿营里的。可他的本主牛录瓦格达现在还是他营里的哨长,两个人根本不能见面。去年方正明去奉天见我,请求我给他抬籍。我说,我是个空筒子王爷,哪来的这么大的权力?我劝他花上几千两银子送给本主瓦格达,让他回家养老算了。” 勒布托被大家的附和闹得兴奋异常,他指着都罗说:“睿亲王原来是镶黄旗的座主王爷,顺治年间,老睿亲王多尔衮坏了事,他们就一蹶不振了七十多年。镶黄旗是康熙十二年统归了圣祖爷亲自管辖的。可都罗这位旗主呢?他管的又是哪一旗?真是让人莫明其妙!” 听着这些旗主们的牢騒,老八允禩和老九允禟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了。其实,今天到这里来的人中,除了东亲王永信之外,其余的三位都不是他们的心腹。偏偏永信的旗营又集中分布在辽宁黑山一带,是最容易整顿的,号召起来也方便,这样一来,永信倒没有了发难的借口。自从雍正下旨要整顿旗务以来,为了串通王爷们要求恢复八王议政制度,老八、老九这哥俩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甚至还不惜重金,从广州聘请了两位英国传教士。一个送奉天的永信王府,另一个礼尊在八王府里教授英语。从此,他们便用英语互通书信。所以四王到京前,永信就用英语给老八写了密信说:“他们各位都有此意,但又害怕皇上势大,偷鸡不着反倒蚀了米。”现在听到王爷们都在发牢騒,这两个难兄难弟高兴得心里咚咚直跳,恨不得马上就实行那个“八王议政”制度才好。 老九允禟见允禄闭着眼睛似睡又醒的样子,对王爷们的话好像是听而不闻,他可真是着急了,就亲自出马,要给这局势再加上一把火:“你们说的这些,八爷和我有的知道,有的还是头一回听到。现在要说的是整顿旗务,而不是整顿政务。你们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心有灵犀一点通,永信马上就抢先说:“我看,这两个事情要一同进行,整顿旗务和整顿政务要一齐整才能整出个眉目来。这事由皇上亲自主持,上三旗和下五旗就全都包括进去了。再不然,请皇上暂时将上三旗放权给十六爷、八爷和九爷,这样,八旗的的‘事’和‘权’都有了正主,一同商量,也一同下令,这盘死磨不就推动了嘛。” 允禩转脸间允禄:“十六弟,你觉得如何呢?” 允禄摇摇头说:“兄弟说不好,这样的大事恐怕得请示皇上。皇上现在正全力以赴地刷新吏治,掌握的是全局,是大政,他没法分心来过问旗政,更不要说让他亲自主持了。至于上三旗交给我们来管,这事关系着朝廷政体,我们怎么敢定?我想最好是让军机处、上书房里发了话,再由皇上定夺才好。” 永信一听这话就火了:“什么他妈的军机处?军机处能打仗吗?他们就知道玩心眼!青海一个罗布藏丹增,人马不过才八万,年羹尧花了八百万银子,用了二十多万兵力,还逃掉了元凶。我真弄不明白,是皇上汉化了,还是我们旗人真的成了酒囊饭袋?当时出兵时,我曾向皇上请旨说,请以我黑山镶红旗的三万人马,给我三百万饷银,扫不平青海割了我的头当夜壶!想不到皇上不冷不热的给了我一句‘其志可嘉’四个字,哼,他不置可否,太看不起我们旗人了!” 勒布托也来了劲儿:“说得对!皇上是太惯纵汉人了。年羹尧得胜还朝时,黄缰紫骝千乘万骑,文武百官十里相迎,连在京的王爷们也都得跟着舞拜。想当年,我跟着我们老爷子南征福建,白云岭上的那一仗,就灭敌二十万!有谁来迎接我们爷们一步呢?” 果亲王诚诺听到这里也附和说:“对对对,就是这话,汉人里头有几个是好东西?周培公在当年也曾号称名将,其实没有我们图海老将军,他屁事也干不成!” 永信见有了帮手,更是信口雌黄:“快别提那个周培公,他是个心术最坏的人!要不是他建议全数征集在京的旗人,我们八旗制度还乱不了呢。听我们家老爷子说,他是为了一个女人得了相思病死的。呸,下贱!” 允禩不动声色地看着这情景,在一旁加火添柴说:“王爷们,扯得太远了,那是大行皇帝的事嘛!现在再来说它还有何用?” 简亲王勒布托兴奋得摘了帽子,拿在手里挥舞着:“当时要不是头疼医疼,脚疼医脚,哪能留下这祸患?如今再重新整顿起来,何其困难!” 永信画龙点睛地说:“先帝爷那时要不废除八王议政制度,用人行政都出自旗人之手,旗政旗务也不至于糜烂到这等地步。” 勒布托刚要说话,诚诺拖着长腔说:“要依着我看,还是老祖先的制度好。皇上掌总,八王议政!当年我们入关时,总共才有十二万人马,可有了八王议政,人马就指挥得动,就能打胜仗。”他用手比划着,“我们横扫中原,横扫江南,横扫两广福建,天下虽大,谁又敢与我们抗衡!” 允禄听到有人已经明明白白地喊出了“八王议政”,他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觉得浑身一颤,连忙喊了一声:“诸位,哎哎哎,我说诸位,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待众人停下话头来,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还是回到眼前的事说吧。皇上要我们整顿旗务,是有他的宗旨的。王爷们说皇上向着汉人,这话在康熙年间就有过。其实满人们血食庙堂,安享祖宗的余德,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皇上,都没有亏负满洲子弟的心。政务上有什么看法,我看还是等旗务整顿有了眉目后再提的好。比如刚才说到镶黄旗,原来是睿亲王管着,现在上三旗都由皇上亲自管,睿亲王怎么办?这是个事儿,我回去奏明皇上后,必定还有旨意。恢复八王议政,事关国体,既不是我们的差使,也不是我们职权内的事情。我看,还是不要说这些吧,你们说好吗?” 永信瞟了一眼允禄,干笑一声说:“没了八王议政,我们这些个旗主,连一个旗丁也指挥不动,怎么去着手整顿旗务?我真奇怪,当年圣祖东巡,常常带着当今皇上一块去的,嘘寒问暖地多么亲密无间啊!现在可好,咱们赶到北京办差,连个面都见不到了。请十六爷把我这些话,原原本本地回奏圣上。就说我们想念圣躬,也有些办差的难处,请皇上召见我们!” 一直坐在那里没有插言的都罗一笑说道:“我和各位的情形不同。我们老亲王含冤蒙垢有七十年了,如今又恢复了我的世职。我心里感念圣恩,也确实想见见皇上,说一说心里话,听听皇上的训诫。我想踏踏实实地办好差使,尽一尽我的本份。”他从怀里拿出一本奏折来说,“十六爷,这是我的条陈,请十六爷代我转呈给皇上。” 允禩已经见过这位睿亲王多次了,也和他谈过“八王议政”的事。可是,别看他年轻,心里的底儿却瓷石着哪!你一说到“八王议政”,他就顾左右而言它,从来也不和这位八爷正面说事。可旗务整顿,又不能没有他参加。此刻,见他又是颂圣德,又是递条陈的,心里要多腻歪就有多腻歪。他也干笑着说:“啊,睿亲王不愧少年老成,您递的这个条陈一定会切中时弊的…”他正要顺着这意思继续挖苦睿亲王几句,却见门帘一挑,皇上的三阿哥弘时走了进来。他满脸庄重,也不行礼问好,说了声:“有旨意!”就站到了上首。 几位王爷连忙跪倒在地同声说:“奴才等恭聆圣谕。” 九十六回 三阿哥臂上能跑马 老探花附恶得报应 三阿哥弘时来到廉亲王府。正颜正色地向在座的众位王爷传旨说:“允禩、允禟、允禄并东来诸王,明日由西华门入觐候见。钦此!” “万岁!”众人叩下头去。 弘时又满脸堆笑地说:“八叔和诸位王爷请起,皇上一直在关念着大家。皇上再三表示,说要分别前来探望的。可如今十三叔病重,他自己身上也时不时地发热,实在是分不开身,才让我先来关照众位一下,希望大家不要生了怨望之意。好在明天就可以见面了,请多多保重吧。”他回头又冲着允禄说:“十六叔,皇上说让我见见您。这里的事情既然已经有了眉目,咱们先走一步如何?” 众位王爷齐声称谢,又送到大门口,看着允禄跟着弘时一同出门,又一齐上了大轿,这才转了回去。一路上弘时呆呆地坐着,一声也不言语。允禄在心里算计着,皇上有什么话要让三阿哥对我说呢?可他看看弘时,好像压根就没有想说话的意思,自己想问却又无法开口。大轿路过五阿哥弘昼门前时,允禄向外张望了一下,忽然叫道:“三阿哥你快瞧,老五这里大门敞开,全院子的家人们都在忙活着,像是要搭棚子似的。他不是奉旨到马陵峪去了吗,这是要干什么呢?” 弘时朝外面瞟了一眼,笑着说:“他呀,根本就不想到马陵峪去。离开京城后,他刚走到密云就又回来了。给父皇上了个奏折,说他身子不好,像是肺气上出了毛病,还咯血!下晚我去瞧了他,气色满好的,哪像是有病的样子啊!我狠狠地说了他几句,他似乎是听见了,但仍然是我行我素,他是我的小弟弟,我又能对他怎样呢?” 允禄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年纪轻轻的就这样不争气,真让人看不透。” 弘时接下话头:“十六叔这话一点不错,我下午也是这样说他的,可弘昼当时就回了我个倒噎气。他说,要论干得有出息,谁能比得上我们的几个伯伯叔叔?可他们干的得意吗?当着面笑得脸上开花,背过身子去又恨得咬碎钢牙,这种日子是人过的吗?” “真是混账透顶!父辈有父辈的情势,关着子辈们什么了?难道你们不也有自己的事业吗?”允禄说着,突然心中一动,想想身边这位也是皇阿哥,而且还是“长子”,对他说话不能不多留点心。他一边揣测着弘时话里的意思一边说:“皇上身边就只有你们兄弟三个,他身子又不好,儿子不为父亲分忧,叫谁来操这个心呢?” 弘时答应着说:“是啊,是啊,十六叔说的都对。现如今外面有许多闲话,聒噪得让人心烦。比如有人说,皇上自从得了乔引娣后,每天只顾了和她…怎么怎么的,把身子骨闹成这个模样…那些个话我这个当儿子的说不出口来;还有人说乔引娣是个狐狸精、扫帚星,她走一路就坏一路。在山西,她折腾坏了半个省的官员,把诺敏的小命也搭了进去;后来,她又傍上了十四叔,弄得十四叔狼狈不堪;现在,皇上又把她弄到宫里去了…就是没有那种事儿,可是,叫人家说起来,是个什么名声呢?十六叔,您在皇上面前面子最大,什么话您都能跟他说。得了空的时候,请您劝劝父皇。《三国》里说:‘的卢马’妨主,不要让这妮子再留在父皇身边了。” 允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些话他也曾听人说过,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乔引娣是个不祥之身,皇上何苦要留在自己身边呢?但是,允禄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雍正只是时时存问关爱着这个女孩子,不但没有让她干什么差使,更没有临幸过她,要劝雍正“远离女色”,这话是断断说不出口来的。想了想又问:“老五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肯出来办差的吗?” “那倒不是。”弘时的目光看着轿窗外面说,“他对我说,前几天走到密云,遇上了一位异人,叫贾士芳。那个道士告诉他,千万不要再往前走。说你要是继续前进,就一定会有血光之灾。就是回京,也要韬光隐晦深藏不露,在家里躲上一年,才能躲得过这一劫。他听了这话,就立马回京来了。一回来就叫家人们整修门面,大概这就是那个贾士芳教他的法子吧。听说,他还在自己家的后院修了一座高楼,说想出门想得急了,就上楼去瞧瞧外面的景致…唉,听他说得这么神乎其神的,我真是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 贾士芳这个名字,允禄听得耳朵里都要起茧子了。自己府里也有几个太监闹哄着想请这位贾仙长进府,说是要请他给王爷和福晋们“推推格”,算算命,可都被允禄拒绝了。当年大哥魇镇太子,三哥请张德明的大徒弟进府看相,八哥请张德明推造命的往事,都在他眼前晃动着,他们也一个个地翻身落马了。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哪!自己虽然也真想找一下这个贾士芳,问问休咎寿算什么的。可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现在弘时又提起这件事来,他不由得问道,“听说,你也我过那姓贾的?据你亲自观察,他是不是真的有点本领?” 弘时冷笑一声说:“有人劝过我倒是真的,不过我不信,也从没请过他进府。身为皇子阿哥,我怎么能同这种东西结交?” 允禄心里很清楚,弘时说的这些全是假话,但他却把谎言说得冠冕堂皇,倒让人想问也不好再问了。大轿已经来到三贝勒府,二人下了轿子,就见一个太监过来禀道:“贝勒爷,怡亲王府的二爷和钱先生他们来了,奴才把他们让到小书房去喝茶。不知贝勒爷您想不想见?要不,奴才就打发他们回去了。” 弘时对允禄说:“十六叔,他们既然来了,不见见怕不大好。咱们干脆见过以后再谈吧。” 允禄心想,弘时是坐纛儿的皇子,一般政务尚且有权处置,今天又是奉旨和自己谈话,这点小事不能扫了他的面子,便点头答应着,和弘时一同走进了小书房。书房里,怡亲王的二世子弘晓正坐在书案前翻看着一本什么书。他的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带着一脸的馅媚眼睁睁地瞧着这位三阿哥,允禄认出来了,他就是翰林院的侍讲钱名世,还有两个人允禄没见过,这俩人好像是一个模子里托出来似的,不但长相一样,就是身上的穿戴打扮也全都一样。见弘时和允禄进来,他们四人连忙站起身来跪下行礼说:“给二位主子爷问安。” 弘时大大咧咧地说了声:“罢了,都起来吧。”回头又对弘晓说,“你和我是自己兄弟,为什么要行这样的大礼呢?给十六叔请安就是了,以后咱们见面千万不要再跪了。” 弘晓答应一声:“是。”又笑着对允禄说:“十六叔,我来给您老引见一下:这就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探花钱名世;这两位说起来真有意思,他们是双生兄弟,又同科登第。老大叫陈邦彦,老二叫陈邦直。他哥俩的‘字’更绝,一个叫‘所见’,另一个叫‘所闻’。今天他们兄弟俩还是头一回见到您老呢。” 允禄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弘晓了,只见这位二十岁模样的侄儿,长孤脸,白净面皮,尖尖的脑袋,却长了一头好头发。他又在头上总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稍头还打了个红绒的蝴蝶结。说起话来,更是又快又便捷,看上去十分干练。他原来是和老亲王膝下的第七个儿子,允祥未娶福晋时,当时的雍亲王,也就是现在的雍正皇帝作主,让他过继给了允祥。后来允祥获罪,康熙又让他归了宗。等到允祥脱了囹圄出来,在圈禁时已和两个侍妾阿兰、乔姐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所以弘晓虽然又回到了恰王府,雍正却只给了一个二等伯爵的闲散名份。不过允禄也知道,这个弘晓可不是安份的人,要论起心机来,和弘时不相上下,俩人也常常在一起走动。弘时进畅春园帮弘历办差时,就说合着让弘历给了他一个内务府帮办的职务。从此,他和弘时就更加亲近起来。太监们上来献了茶,弘时说:“弘晓,你也太不懂事了,没见这些天里我忙成什么样了,你还要给我添乱。有些事,再等几天,还能烧焦了你的洗脸水?” 弘晓满脸都是笑容,他亲手捧起茶碗送到弘时面前说:“三贝勒,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您是位胳膊上能跑马的人,多大的麻烦,在您手里还不是小事一件啊。您瞧,老钱和二陈开罪了皇上,受了些处分。看在我们平日的交情上,您也不能不伸伸手吧。这件事在您这里,不过是个芥菜籽,可在老钱他们身上,比泰山还重啊!” 弘时见允禄一脸的茫然,便说:“十六叔,他说的是给年羹尧赠诗的那件事。今天皇上批下来了,您想,他们能坐得住吗?” 允禄想起来了,原来在谳断年羹尧罪行时,同时查了出了汪景祺受年的指使,和蔡怀玺等人密谋营救十四爷的大案。这两件案子,都定为“谋逆”,株连极广。在西宁军中,又查出了钱名世和二陈与年羹尧相互唱和的诗作。二陈兄弟除了吹捧年之外,诗中还有一些颂圣的句子;但钱名世的诗句却太令人吃惊了,比如他说“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应刊第二碑。”那就是说,既然给年羹尧勒石立碑,就应该再给允禵也刻一块碑文,铭记他的功劳!雍正皇帝这些天来身子不爽,的了外边传进来的闲话,心情当然就更加不好,正是有气没处发泄的时候,提起朱笔就批了“卑鄙无耻殊堪痛恨”八个大字。这一下,钱名世和二陈能不来找门路吗? 弘时见钱名世吓得浑身发抖,二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便有意地吊他们的胃口:“这事原来不归我管,是宝亲王亲自掌握的。我听四弟说,部议原来定的都是‘从逆’罪。按大清律,谋逆大案是不分首恶从犯,一律要处以凌迟的。弘历觉得太重了些,他说,几个读书人,又没有谋反的实迹,退回部里让他们重拟。部里改成了‘斩立决’,四弟还嫌定得重了,又改成‘绞立决’呈给皇上。他还说,如今京师谣言很多,从轻发落就可以堵一堵那帮小人的嘴。” 允禄听到这里也插言说:“那天我也在场的。皇上说,‘谣言说我刻薄,我才不在乎呢!要堵谣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人!杀了这些无父无君之徒,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宝亲王一直在劝,皇上才点了头,说‘先放一放再看吧’。” 弘时接过话头说:“不过,你们三位的诗是有分别的。二陈还有称颂圣德的话,你老钱却纯粹是在拍年某人的马屁。他年羹尧犯了谋逆大罪,你要是不卷进去,那才叫怪事呢!”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三个吓得抖成一团的人,又笑着说,“你们也不要吓成这熊样子。告诉你们,三个人的命都保住了——革职回乡,永不叙用。怎么样,这还算满意吧!” 三个人一听小命保住了,一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响头:“谢皇恩浩荡,谢皇上再生之恩,谢王爷和贝勒爷超生的…” 弘时看他们这样,又是一笑说:“别忙,死罪虽免,活罪可也不好熬啊。弘晓你过来,我干脆拿给你看看吧。” 这份折子很厚,足有千言上下,乃是刑吏二部写成的。折子前边有一拦“敬空”,那是专门留给皇上写朱批的。只见皇上用他那惯常的狂草写道: …钱名世实为文人败类之尤,名教罪人之首也…早年此人即偷窃名稿,据为己有,为先帝深恶痛绝。朕不过以为是文人无行,偶有贪念而已。岂知他竟如此作恶,朕真不知他所读何书,所养何性…这种文士之匪类,怎配污朕之刀斧?朕即以文词为国法,赐以‘名教罪人’之匾额,示之以世。至于二陈,不过吠声之犬耳,逐其回籍可也。钦此! 弘晓看了说:“老钱,皇上把你恨到极处了!你可要撑住啊。” 钱名世本是书香门第,武进望族。他是两榜进士,全家五代里出了七个进士的人。可今天他竟然受到这样的处分,在场的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常言道,士可杀而不可侮。这个“名教罪人”的大匾,要是挂到门头上,不但祖宗脸上无光,他自己没脸作人,就是后世子孙,也都抬不起头,人们将怎样去评论它呢? 允禄心底最实诚,他看着钱名世的样子很觉得可怜,便说:“老钱哪,看来这事是没法挽回了。你不要急,也不要到处去乱找门子,就是有干言万语,先承受下来。皇上身子不好,又正在火头上,稍等些天,我们想法为你解脱吧。” 钱名世趴在地上叩了个头说:“多谢十六爷厚爱…我钱名世确实是名教罪人。至于说到口里,写在纸上,或者是挂在大门口,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我认了…说到我的儿孙们,他们不该有这个不争气的老子,我也只好说声对不住他们了…”说罢,他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弘时见他这样,也只好说:“我告诉你,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出来,你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去的。你想哭,就在我这里痛痛快快地哭吧,哭出来也许会好受一些。哭完了,你就回去,我和十六爷还有正事要办呢。” 弘晓带着他们几个走了,弘时把十六叔让进上房,又叫人送来了参汤,让十六叔暖暖身子,消消气,允禄心善,一边喝着参汤,一边说:“要说这个姓钱的,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皇上正在气头上,恐怕也处分得太重了些。我一个人的面子不行,找个机会,或者叫上你十三叔,咱们一块去劝劝皇上好吗?” 弘时却一笑说道:“十六叔,您太实心眼了。这样的事,您还想出头替他们说话吗?” “啊?”允禄僵坐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过了好久,他才小心地问:“弘时,你说明白些,我怎么听不大懂呢?” 弘时微微一笑,看着这位老实的十六叔说:“十六叔,钱名世之罪,其实并不全是为了那两句诗,他早就和汪景祺勾结才是真正的原因。汪景祺在狱中招供说,圣祖归天前的一个冬夜,他在钱名世家里闲谈,恰巧天上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这事成了江南冬月里的一大奇观。后来,就传出了圣祖驾崩和雍正即位的消息。钱说反常为妖,这是灾异之兆。后来,当时在场的人都证明,钱并没有说这话。要不然,钱名世只怕要家灭九族呢。说到底,这姓钱的不是个正派人。十六叔,我真怕你动了恻隐之心,出头为他说话,那你可要自讨没趣了。” 允禄愣怔了一会说:“哦,我原来以为他是位才子,哪知却是个火炭球啊!不说他了,弘时,说说你传旨叫我来的正事儿吧。” 九十七回 亲侄儿矫诏骗叔父 刁皇帝强词护孤臣 时刻已到半夜了,弘时还在诉说着钱名世他们的事,允禄可有点等不及了:“我说弘时呀,皇上叫你和我谈事,究竟要说什么,你倒是说话呀!” 弘时却两眼看着窗外,一声不响地坐着,似乎是在想心事,又似乎是在琢磨该怎么说。远处,风声在呼呼地刮着,像是给这暗夜增添了更多的神密和不安。过了很长时间,弘时才试探地说:“明天皇上就要召见旗主们了,所以才特地让我问问十六叔,八叔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呢?皇上还问我,为什么几次奏闻旗主会议的事,十四叔都不在场?不知十四叔明天去不去见皇上?” 允禄心底实诚,听弘时这么一说,到不觉得笑了:“咳,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你装得像是出了大乱子似的。你八叔那里有几次会议,你十四叔确实都没有去。据我看,‘八王议政’这一条是你八叔他们最盼望的。以前,他们说这些话时,总是那么闪闪铄铄、吞吞吐吐的,可今晚是一点也不遮饰地和盘托出来了。不过,又好像是在边说边议,不大像有什么预谋。睿亲王更是不同,他从头到尾都不多说话,似乎有很多顾虑。临到了,还交给我一个奏折,要我替他转呈皇上。”说话间,他拿出那份奏折来交给弘时,“你今晚不是还要见皇上吗,就顺便递上去吧。” 弘时皱着眉头接过奏折来,随手就放在案头了。他那黑幽幽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着房子里的自鸣钟,好像在暗暗地聚集着勇气:“哦,原来是这样…其实八叔要不再打心里的小算盘,八王议政之事,也不是不能对皇上说的,要紧的是不能因此引起皇权旁落。” 允禄突然一惊,问道:“什么,什么?这是皇上的话,还是你自己的话?” 弘时格格地笑着说:“十六叔,您这样看着我,在灯下瞧着怪吓人的?我说的就是皇上的话,前天和今天下午他都透出了这个意思嘛。” 允禄知道皇上的一贯态度,他当然不肯轻信弘时的话:“弘时,你小子给我听着,你十六叔是个扳倒大树掏老鸹的人。先帝在日,阿哥们之间斗了二十多年,可谁也拿我没办法。你要是想和我说话,就说皇上的原话,不要说这种模棱两可的‘意思’!” 弘时却不害怕这位十六叔,他冷笑一声说:“皇上叫我传的是‘意思’,我当然不能复述原话,这就叫‘照皇上说的办’!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我的亲叔叔,我还是可以透一点给你的。嗯…头一回我见皇上时,他说,‘允禩会作事也会作人,朕心里清楚得很!只可惜他不是池中之物,真真是让人遗憾。就是八王议政,又何尝不是个好制度?太祖、太宗那时,正是我满人极盛之时,靠的不就是这个议政制度吗?’皇上见我吃惊,又笑着说,‘其余的都可以商量,就是皇权不能旁落。多几个人来治天下,朕岂不是可以轻闲一些?’。” 允禄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时,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不过已经没有了敌意。弘时沉吟了一下又接着说:“今天下午,我又去了畅春园。皇阿玛刚从青梵寺回来,看上去身子非常疲惫。他老人家和我说,‘当初登极不久,张廷玉曾和朕说过,他说朕和圣祖有三不能比。圣祖是幼年御极,在位的时间就长;朕是盛年登基的,享国就不能同圣祖一样久远。朕想,再不济,当二十年皇帝还是有可能的吧。可是,朕现在仔细想想,怕也未必能实现,朕自己觉得身子骨是越来越打熬不住了。看看你十三叔,他拼着命地做事,累成了那个样子;张廷玉和马齐他们也都老了;老十六挑不起大梁来;老十六守成有余而创建不足——你可以和你十六叔私下里聊聊:这些东来的旗主们,断然不会生了篡位之心,可怕的倒是自己的亲兄弟。如果能变着法子不使皇权旁落,又能让满旗老人们参政,朕得了左右膀臂,旗政旗务的整顿也就顺其自然地办下来了,岂不是两全齐美的事情?’我当时说:皇阿玛既有这个意思,何不召见十六叔,好好地计议一下?这不是件小事,还应该征询一下军机处和上书房的看法。阿玛说,‘这事是你十六叔牵头的,要问,得你十六叔先认可了。他要是能先问一下就最好,到明天朕再见见这些旗主们。要是都提出这个想法来,再交到军机处去才是正理。’——十六叔,您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胡言乱语?再说,这里和皇上只有一步之遥,我敢矫诏乱政,自取灭顶之灾吗?” 允禄终于被弘时的花言巧语打动了。想想在允禩那里听到旗主们那又是无奈又是不满的话,竟不觉有点心动,如果皇上和旗主们各让一步,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要是真的这样做了,自己不就能理所当然地入值中枢,指挥各旗旗主,比现在只管内务府强得多了吗?想到这里,他说:“既然皇上有这样的旨意,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明天就要见到主子了,就是我不说,他们也会提到‘议政’这件事的。不瞒你说,我是在全身全心的戒备着哪!我已经通知了善扑营,要他们明天在全城戒严,谁要敢不规矩,就先拿下来再说。今晚听你这么一说,我这样做倒是多此一举了。”说完,又深深地透了一口气,他那戒备的心完全放下了。 弘时拿过案头上睿亲王的折子来笑着说:“我就知道,只要一提这事,十六叔您准得犯疑。可没有想到,你还带着那么大的杀气,思谋着你这个侄儿想要造反呢?”他说着随手就打开了睿亲王的奏折,“哦,这原来是一份请安的折子,里面还夹着一份贡物清单哪!” 允禄凑过来一看,只见这个用黄绫封面的折子里,恭恭敬敬地写着: 臣王都罗恭叩万岁金安 并呈献方物祈圣上哂纳 折子里夹着一张贡物的清单,弘时略扫一眼便笑了:“好嘛,我以为他这上头密密地写了这么多,还以为一定有不少珍贵的东西呢?原来都是些不值钱的草根树皮…” 允禄拦住他说:“哎,可不能这样说。《春秋》有言:‘厥贡苞茅橘袖,所以示天子之上礼也’。据我看,睿亲王这样做,实际上是向皇上表心迹的。就是你那句话,这些王爷们要肯上遵皇宪,就议议政又有何妨呢?” 弘时现在想的却是另一番心思:嗯,这个睿亲王手中没有实权,也管不着哪个旗,可只要一提老多尔衮功盖四海保扶幼主的名声来,排起座次,他都罗仍然要占第一位。现在他自己正和八叔争夺权力,原打算先借八叔之力,把上书房和军机处弄到手里,再除掉了四弟弘历,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当上太子了。可是,突然杀出来个都罗向皇上表示忠诚的事,这倒让人举棋难定了。难道这又是八叔玩的一个新花招吗?这汪混水,是越看越深了!他瞧了一眼允禄,灵机一动地说:“十六叔说得是。只是八王议政的事,连皇上也吃不准,所以才叫我们叔侄在私下里议议的。到了明天,我是没资格出头的,您要是能说句话,探探他们的心思,我们不就有底儿了吗?” 老实巴脚的允禄哪里知道,他这个说得漂亮的侄儿,要让别人打头阵,而他自己却要超脱出来,坐收渔人之利了! 次日一早,允禄就急急忙忙地出门,他自己觉得来得够早的了,可是,还是比别人晚了一步。有许多外省来京请见的官员们,鹄立在宫门,见允禄下了大轿,都纷纷跪倒叩头。内务府的官员们倒是早就到了,正在等候着办差。允禄把俞鸿图叫过来说道:“你们也太粗心了,怎么都挤在这里?八爷和各位旗主几时能来,你们怎么不去关照一下呢?” 俞鸿图连忙躬身回答说:“回王爷,奴才们哪敢掉以轻心呢?从昨晚起,奴才就在各王爷的住处安排了人,让他们随时打听,随时通报。方才探马报来说,王爷们屋子里才刚刚亮灯,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哪!张相爷已经早进去了,他路过这里时交代说,让王爷一到,就先去军机处说说话,别的,他没说,奴才也不敢打听。几位王爷等会儿要是来了,有奴才们在这里照应着呢。再说,皇上从畅春园来到这里,还且得一阵子哪!” 这里正在说话,就见一名太监飞跑着从里面出来,先对前来候见的外地官员们说:“众位大人,今天皇上和军机处都不接见,请你们先到礼部去,等会儿和文武百官一起参加朝会。”回过头来,又给十六爷叩头请安,满面笑容地说:“十六爷,您老早啊!万岁爷昨晚已经回到大内,张相爷他们也都在军机处当值。万岁吩咐说,王爷一到,可以先去军机处说话。” 允禄刚要动身,就见眼前又落下一顶大轿,却是李绂从轿子里呵着腰出来,他便站住脚说道:“啊,是李绂呀,昨天约你到上书房来的,我却去了别处,真是对不起。方才传旨说今日有朝会,你们怕得从午门那边进去呢。” 李绂紧走两步来到近前,又打千行礼说:“哎呀呀,原来是庄王爷!卑职已经知道今天朝会的事了。从西华门到正阳门中线,是归我们直隶总督衙门布防的,我这是刚从南边看过来。他们告诉我说,杨名时也进京来了,正在这边递牌子,怎么我没看到他呀?王爷说到昨天的事,其实我也没有跑冤枉腿,倒是在上书房见到了钱济世。就借上书房一块宝地,我们俩聊了半天,我又请他吃了饭。虽然没见着庄王爷,可我们也谈得很愉快的。” 允禄说:“那是自然,你们俩是同年嘛。听说他递了密折弹劾田文镜的十大罪状,你们俩的见解一致,一定谈得不错。你手头上弹劾田文镜的折子写好了吗?我告诉你,先不要拜发,这事我们以后再说。这阵子我太忙,稍过几天就消停了。你说的那个杨名时我不大熟悉,他是从贵州来京的吗?他们现在都到午门那边去了,你上那里找他吧。” 此时,东方已经大亮。隆宗门外天街上,打扫得一尘不染。晨色中,乾清门前分外端庄肃穆。几十名侍卫服色鲜亮,纹丝不动钉子一样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门外,使这空旷而又寂寥的天街,平添了一种肃杀之气。远远看去,只有军机处的几个小章京在指挥着一群笔贴式,忙着搬运文书。他们瞧见十六爷走了过来,一个小章京忙迎上去说:“十六爷,您怎么才来呀?方才有旨,说您一到就请马上去养心殿见万岁,您快请吧。方先生、张相和十三爷早就进去了。” 允禄一听说别人都来得这么早,忽然有一种大事临头的感觉:“啊?你们十三爷今天也来了?三贝勒呢?” “回王爷,十三爷昨天夜里就住在军机处,要不我们怎么会搬出文书来给他腾住处呢?三贝勒也进来快半个时辰了。” 允禄这才真的着了急,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养心殿。雍正正在东暖阁里和几位大臣们说话,见到允禄进来,高兴地说:“好,好,好!咱们的大管事王爷到了——免礼吧,你过去和允祥坐在一起好了。” 允禄这才偷空打量了一下暖阁里的人们。只见张廷玉和鄂尔泰站着,弘时则跪在大炕边上,而方苞和允祥却都坐在雕花隔栅前的瓷墩上。他向皇上行了礼,这才走过去坐在了允祥下首,笑着说:“我还以为我来得最早呢,哪知却落在了各位后边。” 今天雍正的心情似乎十分好,他微笑着喝着**说:“今年是个吉利的年头啊!李卫那边很顺手,江南、浙江两省已经在推行火耗归公。养廉银子发下去,火耗银子收上来,藩库里比平常年境多收了四成。从各州府县里奏上来的密折看,官场里并没有多少闲话。没有人敢聚敛,也没有人敢懈怠。尤其是训导、教谕这些个穷瘦官职,还有那些个没人想干的穷州县,如今都安置得很好。许多油水特多、难处也特大的官缺,现在是大家抢着干,因为那些地方毕竟比别处多一点养廉银子嘛。李卫又抽出钱来设了些义仓,周济衣食无着的穷民。赋均、讼平、吏清,这是朕早就盼望着的盛景了。现在刚开了个头,就官吏满意,百姓满意,朕自然更是高兴了。田文镜那边比李卫难,因为河南的民风刁悍不纯,官场里更是混账。田文镜呢,又心高志大不甘落后,把官绅一体纳粮和火耗归公这两件大事,来了个双管齐下,务必要在麦收之前全都办完。这样一来,就引起大家不满,也很有些参劾田文镜的折子。不过,朕看都是些微末小吏们在嚼舌头。大员里头,只有一个黄振国,他治理着藩司衙门。朕看,他也是因为田文镜堵住了他的发财门路,才发这个小私意儿的。所以,朕驳了下去,交给田文镜,让他随意处置去。” 正说话间,太监高无庸托着一个大条盘,给大家端来了参汤。看样子,是雍正早就吩咐过的,每人一碗。允禄是刚刚进来的,雍正便说:“把弘时的那一碗给了庄亲王。咱们清室有家法,越是亲近,就越是要‘形远’。” 弘时连忙站起身来,端着参汤笑嘻嘻地给允禄送去,回来又跪了下来。 允祥说:“皇上,近来弹劾田文镜的折子不少,他的境况不大好啊。” 雍正端着参汤喝了一口说:“有人弹劾也不见得都是不好,大家都夸赞的也未必就真好。当初在户部催交亏空时,你不也是弄得冤声载道,最后还被圈禁了吗?那些个好好先生,那些个有党援的人,哪怕是做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就马上有人出来为他歌功颂德,吹的比西瓜还要大。所以,人主和宰相们,要特别留意保护孤臣。他为朝廷办差不避怨嫌,身处四面楚歌之中,还能架得住主子的不体谅,不关爱?朕和你都是当过孤臣的,见了这情景,只能驰援,只能帮他解围,千万不能因为一点小差错就掩盖了他的大节。孤臣难当,保护孤臣的才是能主贤相!蔡珽在云南就压制杨名时,告了他贪墨。朕说,你拿出证据来再说话。观风使孙嘉淦在云南,蔡珽也说他不好。朕说蔡珽,看来天下就你一个是好人,那么朕就真的是瞎了眼了!所以,朕干脆把孙嘉淦留在云南,还为他专门设了一个观风使衙门。只怕这样一来,云南的贪渎之风还会更好一些。” 弘时见有了话缝,便磕了个头说道:“皇阿玛,儿臣听说,杨名时有大儒之名,却无大儒之实。他不但反对改土归流,连火耗归公。养廉制度也都是不赞成的。其实,他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罢了,请皇阿玛留意,不要上了他的当。” 九十八回 众王爷跪侯生闲气 大皇帝朝会真威风 此言一出,雍正马上就变了颜色:“哦,看来杨名时此人,真是犯了你这个皇阿哥的大忌,你也已经两次在朕面前说他的坏话了。他有什么错?无非在京任职时弹劾了你们荒废学业,扫了你一笔嘛。难道你就这样地与他过不去吗?” 雍正皇帝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政局,弘时在一边却突然插言,说了他对杨名时的看法。这一下,不但扫了雍正的面子,也给人一种让“儿子干政”的印象。雍正马上就火了:“不就是因为杨名时参劾过你们,你就至于这样耿耿于怀吗?杨名时虽然与朕政见不合,但他却有别人不及的长处。云南的火耗只收到三钱,天下再没有比他更清廉的官员了。自从他去了云贵,朝廷没再补贴那里一两银子,每年就省下了七十万啊!七十万两,你懂吗?够赈济山东两次大灾!政见不合和贪赃枉法是两回事,不要混在一起,更不要思路不清。云贵的改土归流,鄂尔泰已经上了条陈,他写得很细,思虑得也很周详。杨名时虽与朕有七年之约,但他又反对改土归流,所以朕这次也叫他进京来了。他要是再反对,那朕也只好让他挪挪位置,让愿意执行圣旨的人去干。至于杨名时,换一换位子,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还是个好官嘛。可以到哪个部里当尚书,也可以当大傅到毓庆官去讲学。让他来好好地教教你们,岂不是人尽其才?” 弘时挨了训斥,蔫下来不敢说话了。允禄在一旁看得虽然着急,又不敢说话。今日皇上要接见旗主,他想先来听听皇上的面谕。可听来听去的,皇上根本就不提旗务的事,甚至连远在天边的云南贵州都说到了,还是没说旗主们的事。他可有点等不及了,站起身来吞吞吐吐地说:“皇上,都罗和老八、老九他们昨天会议了半夜…” 雍正一笑打断了他:“哦,朕早就知道,而且已命人去知会了。先让他们在午门外跪候,待会儿听旨参加朝会,完了朕还要亲自接见呢。朕现在是在整理一下思路,朝会之后,就准备在天下推行朕的新政了。” 允禄听到这里忙问:“旗政和旗务的事,是不是也要在朝会上议一下呢?” “你们几个把旗政的事情办得不错,几个旗主王爷都赞成朝廷整顿旗务的宗旨,这很好嘛。旗人们的头是最难剃的,这些大爷们,任嘛事情都不会干,只知道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胡吹牛。但旗政和云南的事一样,都不能说是全天下的大事。不就是八旗议政吗?就‘议议’这个‘旗’政又有何妨呢?今天先开朝会,下来后,朕再和王爷们谈谈。你既然管着这件事,可以先退出去,呆会儿再带着他们进来就是了。” “啊?哦,扎!臣这就出去传达皇上的旨意。”他是朝中有名的“十六聋”,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没听懂皇上话里的意思,大家也只好付之一笑。 雍正回过头来看着方苞说:“方老先生一直没有任职,他现在名义上是在国史馆里修史,其实是在帮朕参赞机务。这次朝会很要紧,关乎着雍正新政能否顺利推行。也许会有人不赞同,那就要当堂辩论,方先生是不能回避的。朕看,给方先生一个武英殿大学士的名义随班入朝,你们看行吗?” 方苞马上站起身来辞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臣以布衣之身骤然升为一品,不但于理不合,而且容易生出许多枝节来。如果皇上以为不封不好,就给臣一个军机处章京的名义好了。” 张廷玉和新提上来的军机大臣鄂尔泰,也都拿不准该怎样安排。后来还是鄂尔泰出面说:“方老先生是两朝元老了,封得太小,有失方先生的身份;封得太大,又使外人难以接受。臣看,封个武英殿侍郎还是比较合适的。” 雍正点头同意,下边又议了一些别的小事细节,太监已进来禀报说:“辰时已到,请皇上启驾!” 雍正庄重地站起身来说道:“发驾乾清宫!传旨午门外大小官吏及在京诸王,依次经左右掖门进入乾清宫朝会。” 御旨颁下,真有山摇地动的威势:“万岁爷启驾乾清宫喽…” 声声传呼,此起彼伏,传到了天街之上,也传出了午门之外。此刻,午门外边正聚集着一千多官员,挤挤攘攘,乱乱纷纷。官员们闲着没事,找同乡的,问朋友的,说家常的,托关系的,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人在望闷兴叹…但午门外侍卫房旁边,却一拉溜跪着一群王爷。其中有允禩、允禟哥儿俩,当然也有东来的众位王爷。他们头上金冠,项下东珠,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高贵身份。但皇上既然传出了旨意,要他们“跪候”,哪怕这里的文武百官们乱成了什么样子,他们也还是得照规矩“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允禄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了这种情景,也看到了王爷们脸上的愤怒,他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说:“哎呀呀,八哥,九哥,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怎么叫王爷们都跪在这里?快快请起,请起!” 老八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我们是奉旨在这里‘跪候’的嘛,怎么敢随便起来?” 允禄此时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八哥呀,你瞧这些个官员们,不也是皇上让在午门前跪候的吗?怎么他们能够随便活动,你们就这样死心眼呢?” 允禩跪得更直了:“老十六,你别忘了,我们奉的是‘特旨’,和他们哪能相比呀!” 允禄说:“咳,你也太叫真了。现在跪也跪了,候也候了,这么多的人围着你们看,不也太扎眼了吗?快快,都请起吧。” 允禩却还是不买他这个兄弟的账:“别别别,你千万别这样说。我们虽说都是兄弟,但身份不同,也有个亲疏远近。老十四刚才不就跟着老三进里面‘跪候’去了吗?他不也是奉旨整顿旗务的?看来,得和主子是一母同胞才能有这种特殊待遇。” 允禄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位八哥,别看他平日里亲亲热热,最是温善可亲,可一旦上了别劲,哪怕是一点小事,他也得与你纠缠个没完没了。他压低了嗓音说:“好八哥,您快着起来吧,这么多的人瞧着、听着,要让他们说起闲话来,你能承受得了吗?” 老八听了这话,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周围的王爷们也都站了起来。老九问:“哎,我说大总管,皇上到底是什么章程,议政的事你问了没有?” 允禄心里简直乱成一锅粥了,皇上在和大臣们议着政务,他不能干忧;可这边的王爷们又都在发泄着不满,他又不能不管。昨晚上弘时的话语还响在耳边,他应该怎么办才是呢?万一今天来的这些个王爷一窝蜂的在朝会上闹起了“八王议政”的事,搅乱了雍正皇上的大局,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他想了又想,才对允禟他们说:“今天皇上要议的事情很多,我们满人按惯例是不应该干政的。皇上说,八旗旗主议政,是我们满人的家务事,等朝政议完了他才能抽出身来专门接见我们哪!这一点,请大家注意。” 就在这时,两队太监飞跑着出来,里面也传出了万岁启驾的喊声。偌大的广场上顿时肃静了下来。刚才四散跑着说话的官员们纷纷回到原位跪倒,这时,才真正是名符其实的“跪候”了。允禩他们才刚刚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见这情景,也只得重新跪下。允禄见大家都跪了,只有他一人站着,也觉得不大妥当,便也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诚亲王允祉在一大群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健步走到午门正中,朗声说道:“有圣旨,着百官跪接!” 所有的官员一齐高呼:“万岁!万万岁!” 允祉那悠长而又稳定的声音回响在广场上:“万岁爷已经启驾。着六部九卿各率司员,由允禄、允禩、允禟率领奉天诸王,由左右掖门入乾清宫朝会。钦此!” “万岁!” 允祉宣完旨意,从容地来到诸王面前,用手虚扶了一下,笑春说道:“老八、老九、老十六,请众位王爷启驾,由我带着大家进去。”他举止优雅,仪态端方,看上去极其可亲可敬。待众位王爷站起身来,他又走上前去,一一握手致意,温言亲热地嘘寒问暖。当着这么多文武百官的面,他这样做,无疑是给了王爷们很大的体面,使他们觉得心里头有了几分暖意。 允禩看着这情景却觉得十分费解,甚至是莫名其妙了。三哥他这是玩的那一套呢?皇上让他们几个都参加整顿旗务,可三哥却拉着允禵不让他去;从自己的内线传来的消息也说,这位三哥似乎和朝廷上也没有什么瓜葛?如今到了事头上,三哥又跑出来在旗主们面前充好人,他到底是在那一头呢?莫不是他另外还打着什么主意?他心中想着,嘴上却说:“请三哥前面走,我们唯三哥的马首是瞻。” 四位东来的旗主们,来到京城大内,都不是第一次。勒布托年纪比别人都大得多,进宫更是许多回了,但那都是康熙在世时的事。老皇帝年高勤倦,不喜欢铺张,更不喜欢搞这样大规模的朝会。他们来见皇上,康熙或赏茶赐饭,或亲切交谈,都是在小场合里,也都是像家人一样地随和。今天,他们又来到这里,心情却是大不相同了。从金水桥一路走过去,眼睛都不够用了。放眼四望,处处都显示着庄重,也处处都显示着威严,再加上那在头顶上漂散着的紫光流雾,更给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分神圣。几个王爷一路走一路感慨万分:什么位极人臣的一方诸侯,什么出警入跸的起居钟鸣,到了这里,你原来的一切,全都得消失干净! 乾清门终于到了,太监高无庸上前来一声宣呼:“请王爷们暂时留步!”王爷们全是一惊,有的几乎又要跪下了。幸好,允祥喝了碗参汤,也有了点精神,忙出来说:“不必在这里停留,礼部已经准备好了——请,三哥;请,十六弟;请,八哥…”他竟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这些王爷们握手寒喧,又亲自把他们送到宽大敞亮的乾清宫里,领着他们来到雍正皇帝的须弥座东侧跪下。这时,东来的这些王爷们心中的不平之气,才算消了。他们偷眼观瞧,见御座旁边还留着一长排十多个茶几小椅,料想,那一定是给他们留好了的座位,这才定下心来,觉得皇上这安排还算真是没说的。 此刻,大殿里的官员们越来越多,但人人肃穆庄严,没有一点声音。不大会儿,只见西暖阁的房门悄悄地打开了,一个太监走出门来,“啪啪啪”地甩了三下静鞭,殿外廊沿下站着的供奉们一齐奏起了鼓乐。在黄钟大吕,瑟筝笙篁声中,雍正皇帝从西暖阁门跨步走了出来,向着殿中央的御座走去。允祥、允祉、弘时、方苞、张廷玉、鄂尔泰等人也跟着出来,鱼贯而行,呵着腰趋步走到屏风前,又依着次序跪了下去。雍正皇帝从众人的面前走过,从东来诸王的面前走过,也从几百名大小官员的身旁走过,走上了那雕龙黄袱面的天下第一座上,并在它上边坐了下来,以他那至高无上的尊严和权威,鸟瞰着下边的臣子和他的兄弟们。从康熙四十六年算起,这九个弟兄已经斗了快二十年了。人人机关算尽,个个呕心沥血,结果是败的败,死的死,疯的疯。上天将这个位子交他的手里,岂是容易的吗?到如今,他已是登极五年了。五年来,又有多少人,多少事,在让他终日忧心忡忡啊!从五更到半夜,他有过一刻的清闲吗?他有过一丝的欢乐吗?但今天,他确实是高兴了。也许只有在这个非常的时刻,他才真正体验到了当皇帝的滋味。长时期积在他心头的困倦、疲劳、沮丧和郁闷,都随着这悠扬的鼓乐声消散开了。 弘时走上前来高喊一声:“乐止!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礼!” 满殿的臣子三番扬尘舞拜,“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高遏云天。 雍正含着微微的笑意,双手平伸着示意大家免礼,又对亲王们说:“各位亲王和九贝勒,赐坐;军机处王大臣赐坐!”说话间,他眼风向下一扫,忽然又说:“朱轼大学士,您是当过朕的师傅的人,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请您也到这边来坐。” 朱轼似乎是被这突然而来的幸运闹蒙了,他还在犹豫着,可是,雍正皇上已经走下御座来,搀抚着这位老人坐到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当雍正重又回到御座上时,听到了大殿里一片啧啧的称赞声。 雍正收了笑容,提足了底气用铿锵有力的声调说:“元旦刚过不久,就让大家重新来到这里,是有几件重要的国策要与众臣工共商。现在已是雍正六年了,从今年起,要在普天之下推行雍正新政,要刷新吏治,要均平赋税。还要沿着圣祖开创的文治武功,弘扬我大清的祖宗圣德,振数百年之颓风,造一代盛极之世。”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着。他长篇宏论,侃侃而谈,讲得不慌不忙,也讲得淋漓尽至。 坐在允祥身边的十四爷允禵,今天心里头真是百味俱全。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上天竟会让这个琐碎、刻薄而又事事计较的人当上皇帝!再想到被他夺走的乔引娣,他心里更如刀剜一样的难受。但他又想到,三哥这些天来劝他要静观待变的那些话。三哥说,看来,老八是一定要有所行动了。他这次召诸王进京,就是要破釜沉舟,恢复八王议政制度。三哥劝允禵要谨慎一些,宁作渔翁,也不为鹅蚌。允禵听了三哥的话,悄悄地舒了一口气,等着八哥出来发难! 雍正还在上边不停地说着:“刚才说的都是政务上的事情,政务上大家都出了大力。就像鄂尔泰、李卫和田文镜他们,不避嫌怨,推行朕的新政,集‘公忠’于一身,更是卓有功效。朕以为他们三人,堪称雍朝的三大模范。奉天的诸位王爷也参加了今天的朝会,等这里一完,朕就要和你们共商旗务和旗政的事。你们今天来,无非是听听而已。其他的官员们若有什么要说的话,只管大胆说出来。言者无罪,朕相信自己还是能听得进去忠言的。就是说错了,也不会获罪,因为你是在朝会上说的嘛。假如现在不说,专门等到会后去到处散布流言蜚语,那朕可就要以欺君之罪来办他了。” 没有人说话,殿堂里静得可怕。 九十九回 闹金殿王爷撕破脸 抗权贵小吏进直言 雍正见他们全都一言不发,他正要再说话,可就在这时,忽然从班部里闪出一个人来,大声地说:“臣有本要启奏万岁!” 大殿上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啊,谁这样大胆,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作这种仗马之鸣? 雍正向下看了看,问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臣刑部员外郎陈学海” “你有什么事要奏呀?”雍正和蔼可亲地问。 “臣要参奏田文镜,他是奸佞小人,不是模范总督!” 允禩刚才一听雍正说王爷们‘只是听听而已’,已经准备要打退堂鼓了。现在听到有人出来发难,而且这个人还不是他事先安排好了的勒丰,他的劲头又来了。好,陈学海真是个好样的,他敢带这个头,就会有人附和。看吧,好戏就要开场了! 陈学海公然声称要参奏田文镜,让雍正皇帝感到意外,也觉得为难。他平静而又微带压力地说:“好,你敢参奏田文镜,很好嘛!不过你且等一下,等朕把话说完你再参他也不迟。朕刚才已经说过了,如今是雍正新政要付诸实施的时候。举凡文武大臣,都应该一心一德,同心协力地办好差使,促使新政能顺利推行。朕早在即位之初,就颁布了诏旨,也曾多次面谕诸王和大臣们,要以‘朋党’为戒。朕曾经亲自书写了‘朋党论’,以警世人。圣祖皇帝在世时,就再三训诲群臣:要顾大局,顾社稷,不要互相攻讦,更不要结党。今日旧话重提,就是因为朋党之风还远远没有除尽!有的人,看到是自己一党的,不管他干了什么都要出面维护;而只要他不是一党的,哪怕他干得再好,也要群起而攻之。这样一来,岂不是把臣工吏员的升降荣辱和‘朋党’连在一起了吗?如此下去,君父呢?国法呢?民心呢?社稷呢?一切的一切他们都听而不闻,置之不顾了!所以,朕才一再告诫大家,必须常常自省自问。不要阳奉阴违,不要欺君罔上,不要悻理违天,更不要肆无忌惮。或许有人会心存侥幸,以‘罪不加众’来自欺欺人。要知道,朕虽然一向宽大为怀,怎奈上头还有天理在呢!朕听你刚才所言,指的是田文镜的私德。朕问的是国政大计,在这方面,你有什么看法呀?” 这哪里是在征询建议?哪里是在求贤求谏?陈学海才刚刚开口,皇上就说了这么一大套,分明是不让人说话嘛!可是,今天的这个朝会,不但是皇上费了很大精力筹备起来的,也是在八爷允禩他们的逼迫之下召集的。来这里与会的人中,对雍正的所谓‘新政’,对他的所谓“改革”,并不是全都赞成和拥护的。至于要借这个场合闹出点事来的,那就更是大有人在了。皇上的话刚住口,就又跳出一个人来高声喊道:“奴才勒丰也有要奏的事!” 雍正抬头看了看他说:“那好吧,你也跪到前边来。” “扎!” 就在勒丰朝前走着的时候,陈学海抢先说话了:“皇上,臣不明白,私德不淑,何来的公义?求皇上圣聪明查。田文镜在河南垦荒,闹得饥民四处流散;他实行官绅一体当差,已引起士子们的恐慌,也有将要罢考的征兆。河南官场里有句口号说:‘田大人,如虎狼,强征赋,硬开荒。小户走四方,大户心惶惶’。这样的一个应该投之豺虎的酷吏,如何能当得起天下之表率,被圣上封之为‘模范’?” 勒丰也膝行一步来到前边说:“陈学海所说,句句是实。奴才的湖广与河南是近邻,知道那里的情形。奴才曾向皇上奏本说了外省饥民流入湖广的事,并奉旨在汉阳三镇开设粥厂。据奴才亲自查访,这些饥民中十个有九个都是河南人。田文镜去年向朝廷报的是‘丰收’,而且还有嘉禾祥瑞为凭。他这样做法,难逃欺君之罪!” 田文镜一向不得人心,这是大家早就知道了的事情。此刻,有人看见这第一炮打响了,就也跃跃欲试地想也来参奏田文镜。张廷玉当了几十年宰相,还从来没遇上这种情形。他看看身边坐着的允禩,见他不动声色地坐着,一言不语地瞧着事态的发展,也不知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再回头看看雍正皇上,见他也是不声不响地坐着,似乎对眼前出现的事情并不感到意外。张廷玉的心里有点发毛,他悄悄地站起身来,背着手,目光却向全场不住地扫视。他是老相爷呀,这朝廷里有多少人是他的门生故旧啊!虽然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已是方面大员了,但一瞧见张廷玉那尖锐的目光,还是不由得心里一沉。本来马上就要大乱的会场,变得安静了。 允禩和允禟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心领神会,知道现在是到了干载难逢的好时机了。只要能从田文镜的事上撕开了一条口子,就能把雍正整得六神无主,甚至栽了下来!他的什么“新政”,本来就不得人心,假如有人再提出“八王议政”的口号来,岂不是会闹得大家蜂拥而起?在众怒难犯的当口,不怕他雍正不服软,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俩连想都不敢去想。那将是多么令人开怀,令人心花怒放的事啊!允禩咬紧了牙根,两只攥着椅子靠背的手里全都是汗。他把心一横,仇恨的目光直射雍正,轻轻地咳了一声。早就心痒难耐的永信王听到了这个“信号”,便率先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臣王有本要奏!” 雍正听见这一声,把脸转了过来,盯住永信王看了很久才说:“啊?怎么你也想出面了?那你就跪到前边。你们一个一个地说,把心里想的全都倒出来吧!” 永信在一刹那间似乎是有点胆怯,但话既然已经出口,也就没了余地。他只好走上前去,在御座下边跪了下来。果亲王诚信,简亲王勒布托看到了这势头,也都一齐站起身来说:“臣王等也有本要奏!” 张廷玉一见这形势来得不善,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会场,现在又开始乱了起来。他站起来俯身对雍正说:“皇上,朝会是有制度的,只能一个个地说,怎么能这么多人都上来呢?再说,都要说话,皇上又怎么能听得清楚呢?” 一句话提醒了雍正,他也马上感到了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他的脑子里“嗡”地一声,血也马上就涌到了脸上。他小声地对张廷玉说:“你说的很是,朕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方苞见此情景,不言声地站起来走到允祥身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允祥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允禵说了声:“方便。”便起身离座来到大殿门口。正好图里琛得到消息,正向这边跑来,他急急地问:“十三爷,听说里头闹起来了?” “你火速给我调来一棚御林军来!” “扎!” “慢!”允祥眼里闪着凶光,狠狠地,也是一字一板地说:“听我的号令,我叫你拿谁,你就给我马上抓起他来,不要犯嘀咕!” “扎!奴才明白了。” 等允祥回到殿里时,这里早就乱成了一团,允禩也已经撕下面具亲自出马了。他用手戟指着张廷玉大声地喝斥着:“张廷玉,你想要挟权乱政吗?皇上说过了,今日是言者无罪,你为什么说十四爷和三爷身子欠安,要让他们回府去?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吗?充其量,你不过是我们满人的一条狗罢了,跟上了一个主子就有了这副嘴脸?” 雍正在御座上怒声说道:“廉亲王,你犯了疯病吗?张廷玉乃是先帝驾下老臣,也是从先帝至今的社稷干城!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满汉还有分别似的,是这样的吗?” 永信蛮声大叫:“万岁,满汉怎么就没有分别?列祖列宗的八旗议政里头有汉人吗?” 果亲王诚诺立即响应:“对!东王说得对!八旗议政有什么不好?就请皇上现在给我们说清楚了。” 简亲玉勒布托捋着大胡子连连点头:“嗯,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这件事不说说清楚怎么能行呢?” 满殿的大臣们见此情景,一个个全都吓坏了。他们木雕泥塑似的僵跪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诸王与皇上斗口,谁也不敢说话。雍正早就气得面色苍白了,他拍案而起厉声问道:“你们就是这样和朕说话的吗?还有没有君臣名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礼部的一名小官吏站起身来。只见他竟自走到允禄面前说:“王爷,刚才万岁已经明令,说旗务的事情要另行安排。请十六爷下令,让诸位王爷遵从圣命。” 允禄还没有醒过神来,允禩就厉声问他:“你是什么人?” “回王爷,臣乃内务府笔帖式俞鸿图。” “你是六品官?” “不,是七品。” “哈哈哈哈…”允禩仰天狂笑,“在这雍正皇帝的庙堂之上,可真是乾坤倒置了!一个六品小吏,也敢在这里跳踉行威吗?滚开!” 俞鸿图却没有被八王爷的气势吓倒,他朗声说道:“八爷,我虽是奉旨整顿旗务的小吏,可也是跟着十六爷办差的官员。何况今日的朝会上,皇上并没有说不准几品以下的官员说话。有人要违旨行事,我请庄亲王本主出来说话,有什么不对之处?”这几句话说得堂堂正正,连惯于找事寻衅的八爷允禩也被问了个大窝脖,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雍正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群微末小吏中,竟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把嚣张一时的老八整了个乌眼青。他用赏识的眼光盯着这个貌不出众的人看了好久,才突然说:“俞鸿图,朕将你调归都察院,晋封你为御史!你现在不是‘小吏’了,有什么话,就放胆地讲吧!” 允禄此刻也迷糊过来了,说:“鸿图,你有什么建议,只管说出来吧。” 俞鸿图不慌不忙地说:“还是要按皇上的旨意办事,把旗务与政务分开。请众位王爷安坐观礼,就是有什么要说的话,也请稍安勿躁。皇上是主子,皇上要听谁的建议,自有皇上安排。像现在这样,大殿里众说不一,各说各的,岂不要乱了会场吗?” 允禄心里已经整理出来了头绪,他站起身来向诸位王爷一躬说道:“请王爷们遵守朝廷规矩,安心坐下来听会。” 永信冷笑一声说:“方才万岁不是说过了,八王议政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嘛。我们本着祖宗的家法说事,也并没有出格呀?庄亲王,你何必定要拦着我们呢?” 允禄恳切地说:“整顿旗务只是雍正新政里的一条,并不是不议。皇上已经作了安排,我们就应该遵旨办理才对。” 允禩见永信说不过允禄,就马上出来声援:“遵旨办理?皇上刚才说过了‘言者无罪’的话嘛。既然这大殿里挂着‘正大光明’的牌匾,为什么不能让大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又何必再另外去找时辰?” 俞鸿图抗声说道:“八王爷请注意,皇上并没有说诸位有罪。至于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否正大光明,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天下的臣子们也都在看着哪!” 一句话惹翻了允禩,他一拍几案厉声喝道:“你狂妄!我府里的三等奴才也比你大些,你竟敢这样地和王爷们顶嘴吗?” 俞鸿图寸步不让:“请八爷留意,这里是万岁爷的朝堂,而不是八爷的王府!我俞鸿图虽然官职微末,但我却是朝廷命官,而不是您八王府的奴才。八王议政已经废止了七十多年,那是圣祖爷废了的,难道你敢说圣祖皇帝也有错吗?八爷你今天口口声声说要实行‘八旗议政’,请问:上三旗的旗主是谁?下五旗的旗主又是怎样诏革?您管的是哪一旗,您旗下的佐领、参领、牛录,包衣都是谁,他们又在哪里办差?哼哼,除了我们内务府,大概这里所有的人都难以说清!八爷,虽然我在您面前无礼,可我却没有犯上作乱的心。若论这个‘礼’字,是您和诸位王爷先在君前不遵礼节,也是您在皇上面前无礼地大声喝斥廷臣的。” 允祥听到这里,他那一颗悬得高高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刚才变起仓促,他最怕的是图里琛调兵进来之前,这里就闹出了大乱子。尽管他相信图里琛的手段,也知道他一定能把乱子镇压下去。可这里是堂堂中枢重地,是至高无上的庙堂啊!在这里轻易抓人、拿人甚至杀人,毕竟不是件小事。而且一旦闹起来,又该怎样善后呢?这个俞鸿图拼着自己性命这样一搅和,就为下一步争得了时间,也争得了主动,他真是功不可没呀!这时,他回头一看,图里琛戎装佩剑已经走到了殿门口,他的心里感到一宽,忙起身走到雍正座前,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恭身却步退了下来。 雍正的脸色已经气得苍白如纸了,他以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说道:“请诸臣工们退出天街以外去候旨,既然有人非要在这时谈‘八王议政’,那就等议决之后再召你们重新进来。”他把手一摆,“你们暂且跪安吧。” 皇上已经下了命令,按说大家都该立即遵从才是。可是,满殿的大臣们全都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张廷玉的面色带出了不快,鄂尔泰这个新进的军机大臣怒声说道:“怎么,你们都没有听见吗?还不快点谢恩退下!” “谢恩…” 众文武官员们参差不齐地说了一声,脚步杂沓地退了下去。走到乾清宫门外,他们这才惊异地发现,一千多名御林军正荷戈持枪,杀气腾腾地聚集在东西配殿两侧,不禁都在心里叫了一声:好险哪!假如刚才朝廷上一句话说得不合,动起刀枪来,我们的小命还会保得住吗?快走,快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傻站的地方! 大殿里只剩下了雍正皇帝和方苞、允祥、张廷玉、鄂尔泰、允禄、弘时等一方;当然,也还有允禩、允禟、允禵和都罗、永信、诚诺、勒布托他们另一方。看着群臣们纷纷退出殿堂,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多年的仇隙、怨恨、不满和疑惧,全要在这个场合里见出分晓,也全要在今天作出决定。昨天,不,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带着假装出来的微笑,握手言欢,亲切交谈,好像一家人似的;可现在,双方都已经撕破了伪装,也撕破了面皮,要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而一搏生死存亡了。雍正一方,当然想趁此久等不遇的良机,把对手彻底地消灭净尽,让雍正的皇朝能顺利地渡过这次难关,并从此一帆风顺地开创他心目中的事业;可另一方又岂肯甘心服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较量了。以前他们每次都是以如意的算盘开始,又以再一次的失败告终。这次他们再也不能容让了,他们正在聚集着力量,准备作最后的一拼,哪怕是拼个鱼死网破,从此坏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了。 一百回 抗皇命纷纷落马下 训无知谆谆诉心曲 雍正见俞鸿图走也不是,留也不好的那惶惶然无所适从的样子,他在心中笑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小吏,竟有这么大的本领,挽既倒于狂澜,这样的人被埋没掉,真是太可惜了!朕假如早一天发现了他,绝不会让他屈就内务府的一个小小官吏的。他看了一眼这个立了大功的人说:“俞鸿图,你的话还没有说完,怎么能和大家一齐走呢?回来,回来,把你想说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吧。” “扎!”俞鸿图痛快地答应一声,就要继续说话。可是,在一旁坐着的十四爷允禵不干了:“慢!俞鸿图不过是一个撮尔小吏,能值得皇上把他看得比王爷们还重吗?我也有话,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呢!” 趁着允禩他们寻衅闹事的由头,允禵也跳了出来向雍正发难。他不让那个内务府的俞鸿图说话,而是抢先诉起了心里的怨恨:“皇上,我也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呢?你能开开恩容许我说话吗?你有这个胆量敢让我把心里的话全都倒出来吗?你能担保殿外站着的侍卫们不对我们下毒手吗?如果你能让我们说话,并且真地作到了言者无罪,你才能算得起是个皇帝,是个立得住,站得稳的皇帝!”他略微停了一下,见雍正没有制止,便说起了压在心底的牢騒,“今天,这里议会的是政务,你们说的那些个事情,什么‘火耗’呀,‘官绅一体当差’呀,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当这个乌‘议政王’,我只是憋气!我想问问皇上,我究竟犯了什么法,你就把我囚在东陵?让我过着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连个身边的人都保不住?我没有在西海打了胜仗吗?我不是万岁您的同胞兄弟吗?说实话,我听了十六弟的劝告,今天本来是不想开口的。可是,那么多的官员们对你的‘新政’不满,难道你就不该听从一下民意吗?” 坐在一旁的方苞,一眼就看出这次十四爷也要出来和皇上叫阵了。在他的身后,还站着允禩哥几个和东来的诸位王爷,绝不能让他们占了先,更不能让允禵得了理!他出来说话了:“十四爷您说到了‘民意’,我倒想问一下十四爷,您知道‘民意’该怎么讲吗?您过去曾管过兵部,又曾经出兵放马,回来后又在东陵读书。这些年来,您一直是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您知道一郡之内有多少田地吗?这些田地里头大业主占了多少,小业主又占了几成?您知道平常人们说的那个‘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吗?前明灭亡,李自成革命,全是因为土地兼并过甚,官员贪墨无度才引发的!十四爷呀,我劝您好好地想一下,您不懂的地方还多着呢?不要只是抓住了一点,或者看到了一件事情,就信口开河地说三道四。天下之大,要作的事情有多难,您也要思量一下才对啊!” 鄂尔泰刚调到军机处来,对于全局的形势还不很了解,但十四爷他却是熟悉的。方苞刚刚住口,他就朗声接着说:“先帝爷驾崩,十四爷大闹灵堂;太后病重时,十四爷侍疾又言语不慎,这难道都可以说是无罪的吗?若是平常人,早就发往刑部去论罪了。可是只因十四爷是皇上的胞弟,皇上才念及兄弟情分,不予深究,仅仅削去王爵,请十四爷守陵读书。这一片保全抚爱之心,十四爷为什么就不能体贴呢?汪景祺和蔡怀玺等人相互勾结,图谋要劫持十四爷参与作逆造反,万岁除首恶之外,一概不间,而只是将他们从十四爷身边遣散,这不是法外施恩,又是什么?十四爷,您平心静气地好好想想,主子还有哪一点不是仁至义尽?” 允禩一看,好嘛,方苞和这个鄂尔泰都这样地能说会道,一番话竟把允禵问了个脸红脖子粗,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了,他的心里这个急呀。平日里他虽然也恨允禵不肯与自己通力合作,但眼下已到了节骨眼上,他却不能不出来帮允禵一把了。他一改平日那温文尔雅的风度,大大咧咧地跷起二郎腿来怒声喝道:“十四爷正在和皇上说话,你们插的什么嘴?” 朝臣们全都退出去了,雍正的心里早就平静了下来。他不急不躁地说:“朕早就说过,今日是言者无罪嘛,允禵你何必这样浮躁呢?”他的声调并不很高,但话音却特别的刁蛮,“你们不就是因为乔引娣的事,想说朕是个‘淫暴昏君’吗?回头你们可以去见见她,问一问朕是否对她有非礼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朕看你们今天这样不顾身家性命的闹法,恐怕还不是为了乔引娣,大概还是要弄那个‘八王议政’的吧?朕告诉你们,不要再搞那些个玄虚了,还是开门见山地谈更好一些。” 允禵咬着下嘴唇恶狠狠地看着雍正,过了好半天才说:“就算是要八旗议政又怎样?那是列祖列宗的旧制,我们在朝会上正大光明地提出来,也说不上是犯上作乱!皇上,你不是也有旨意,说‘八王议政’也不是不能提的吗?” “朕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过这样的话?” “你问问允禄。” 这次该着雍正吃惊了,他带着狐疑的眼神盯着允禄问:“老十六,朕一向知道你是最老实的,想不到你竟然敢矫诏乱政。嗯?” 允禄吓得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他多么想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说这是弘时说的话,而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说过呀!可是,他一瞧弘时那凶狠的眼神,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人家是皇子,是阿哥,皇上能信得过他允禄吗?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啊…是,是三贝勒…他说的…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雍正只觉得浑身一颤,掉过头去又盯上了弘时。弘时怎么能不害怕?他连忙跪了下去颤声说道:“阿玛知道,儿子最是胆小,怎么敢编造圣意害国乱政呢?想必是十六叔听错了。儿子的原话是,八王议政的事,皇上自有安排,议政议的就是旗政,儿子这话和皇上今天说的是完全一样的呀!” “嗯!” 别看允禄平日里不大管事,可他心里清楚着呢。弘时一改口,他马上就意识到了灾难即将临头。自己怎么能和弘时这位皇阿哥作对呢?昨晚上他们在一起说的话,是无法对证的,要硬说是弘时对自己说了谎言,说不定更要倒霉。他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叩着头说:“臣弟这会儿实在是记不清了…皇上知道,臣弟是出了名的十六聋,也许是我把三贝勒的话听错了…” 雍正勃然大怒:“好,你错得好!”他快步向着允禄走去。张廷玉吓了一跳,以为皇上要踢允禄一脚的。可是,走到半路,雍正却又忍住了。只听他冷笑一声说:“这件事,是朕自己糊涂了,不该用你这聋子来办事!削去你的王爵,你回家去闭门思过吧。滚!” 允禄的眼里饱含泪水,十分委屈地看了一眼雍正,叩着头说道:“是…”他爬起身来退出去了。 图里琛正好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退下去的允禄,却没敢和他说话,径直走到皇上身前跪下奏道:“礼部刚才派人进来让奴才代奏说,文武百官已经遵旨在午门前按班跪候,请示主子有什么旨意?” 雍正满意地看了一眼全身戎装的图里琛说:“叫他们等着!等会儿朕还有旨意。告诉各部尚书,有私议国家大政者,休怪朕今天要开杀戒!” “扎!” 雍正的眼睛里闪着阴狠的光,突然转过身来格格地一笑说道:“朕即位之初就曾经说过,朕无意来做这个皇帝。但圣祖既然把皇权交给了朕,朕也只好勉力地做好这件苦差使。圣祖德近三王,功过五帝,就是废除八王议政,也是在他老人家手里发生的事。你们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中,突然发难,要求恢复八王议政制度。朕现在要问你们一句,是圣祖当年措置失误呢,还是朕有什么失德的地方?你们之中,要是谁想来当当这个皇帝,就不妨站出来直说!” 自从朝臣们被撵出了乾清官,退到午门外边起,允禩的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平常日子里,他们在自己的府邸里密议的时候,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雍正的无能,是雍正的不堪一击。但是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也感觉到掌握中央大权后有多么大的权威,指挥起来又是多么的容易!从敞开的乾清官殿门口向外看去,黑鸦鸦集中起来的御林军,早已像铜墙铁壁样地站在那里,整装待命了。他知道,如今是大势已去,打心底泛起一阵悲凉的叹息。他强忍着又惊又恐的心境,叩头说道:“万岁的这番话,做臣子的如何能够担当得起?臣等并没有自外于朝廷的心,更不敢作乱造逆。八王议政乃是祖制,就是永信、诚诺他们也无非是想出来为国效力,辅佐皇上治理天下,臣弟担保他们谁也没有异样的心思。” 雍正没有理会他的话,却笑着对睿亲王都罗说:“睿亲王请起身说话。朕很高兴你没有和他们掺和在一起。” 允禟听出来雍正的话意了,眼看着形势急转直下,这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觉得八哥刚才的话说得太软弱了,就是上了刀俎的鱼,还要蹦达几下呢,何况面对宿仇死敌?他站起来抗声说道:“万岁既然是这样说了,臣弟还有话要说!睿亲王入京,和其他亲王们一样,我们在一起议了整顿旗务的纲目,也一起谈了八王议政,并没有人暗地里另起炉灶啊!不知万岁说的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也不知万岁所谓的‘掺和’,又意在什么?” 允禟的话一出口,允禩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了。“服软”就是“理屈”嘛!他马上又说:“别说我们没有私地里阴谋,就是说了些什么,万岁也大可不必这样讲话。皇上若无失政之处,何必要如此堵塞言路?皇上若是有失政之处,又何必拒谏饰非?” 雍正冷笑一声:“嗬,朕堵塞了你们的言路了吗?你有什么话,想说朕有何失德之处,不妨明言嘛。” 一句话又把两人说闷了。允禵看到这情景,在一旁大声说:“田文镜明明是个小人,是个敲剥聚敛的酷吏,河南官民人等,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皇上你却树他为‘模范’,对他任用不疑,这难道不是失德吗?” “你身在东陵,他是小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刚才众位大臣们说的。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 “有理?有什么理?你有的是大业主,大豪绅的理!”雍正厉声驳斥说。 “皇上难道要杀富济贫?” “哈哈哈哈…”雍正皇上仰天大笑:“说得好!但朕不是要杀谁济谁,朕是要铲除乱根,创一代清平之世!”突然,他止住了笑声,急促地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脸色也涨得通红。他似乎是对别人,又似乎是对自己说:“朕就是这样的皇帝,朕就是这样的汉子!父皇既然把这万里山河交付给朕,朕就要把它治理得固若金汤!谁阻了朕的志向,朕就对他毫不留情!”他转脸向殿外高喊一声:“图里琛!” 图里琛就在殿外檐下,听见雍正召唤,他一步跨进殿来,“叭”的打了个千儿:“奴才恭听主子吩咐。” 雍正面冷似铁地说:“你八爷、九爷和十四爷今天累了。由你带步兵统领衙门的兵士们护送他们回府。” “奴才遵旨!”他站起身来向外一招手,马上就进来四名千总,向雍正行了军礼,肃立一旁看着图里琛。图里琛脚下马刺踩得金砖地吱吱作响,直向允禩等人走了过去。打了个千儿说:“八爷、九爷、十四爷,奴才奉旨送你们回去。” 允禩霍地站起身来说:“无非一死而已!老九,老十四,不要装脓包,也不要再去求他!”他转身向雍正一揖道:“皇上四哥,兄弟我等你来杀我哪!”说罢昂然向殿外走去。允禟也是一揖,只有允禵更是格外不同,他站起身来,用极其轻蔑的眼光瞧了一下雍正,“哼!”了一声便离开了这座高大宏伟的乾清宫。 雍正的脸色突然变得血一样的红,他对着傻坐在那里的几位王爷也是“哼!”了一声,便回到御案前坐了下来。他提起笔来,似乎是想写点什么。可是,不小心,朱砂蘸得太饱了,还没有下笔,就滴了两滴,而且还正滴在明发的诏纸上。那血红的颜色十分注目,让他也吃了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呆坐在那里不动了。张廷玉知道皇上这是在想着怎样处置这些“铁帽子”王爷,他倒是很愿意借这个机会,压一压他们的嚣张气焰,便假装没有看见。可是,鄂尔泰却深知这事情的重大。本来,满洲的旗人们就对皇上不满了。自从整顿旗务以来,每天都有西林觉罗本家到他府上去哭叫,有的人甚至质问他“皇上还要不要我们这些满人了?”如果照今天这些旗主们的所作所为,发到部里,至少也得问一个“斩监候!”可是,那样一来,不但旗务整顿变成了一句空话,就连奉天也要受到极大的震动。说不定连蒙古诸王,也都要被株连。满蒙是大清的国本所在呀,一旦乱了起来,那大清岂不要崩溃了吗?他上前一步来到皇上身边,躬身小心地说:“皇上,当天命六年时,太祖武皇帝曾与诸王对天焚香共同祈祷说:‘吾子孙中若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刑伤,勿开杀戮之端’。这些话尤在耳边,请皇上留意。” “唔?”雍正的精神好像有点恍惚,他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了墙上的那个条幅:“戒急用忍”,这正是康熙皇帝亲手写给他的座右铭。他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踱到屏风前边,眼睁睁地看着诸王问:“尔等知罪吗?” “知…知罪!” “既然知罪,朕就不再加罪了。朕说一句诛心的话,你们现在只是‘畏罚’,却并不真正知罪。朕治理天下,遵循的其实只有两个字:一是孝,二是诚。就诚而言,上对天地,下对四方,御群臣,临万民,都出自本性,没有半点的虚伪矫揉。这上边还应该有个内外之别,要分而待之。朕对待天下臣民,如同光风霁月,恩惠是人人均等的;但对满人,则又如一家子弟,有着骨肉的深情和满怀的挚爱。正因期之愈高,所以也求之愈苛,完全是一片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你们今天跟着他们胡闹,是让别人当了炮筒子使呀。这就是不诚,也是对朕的不敬!再一点,你们身处奉天,管的事不出满旗满人,受人的挑拨,也想来分一份皇权。朕问,你们懂不懂治理天下的道理?你们知不知道,如今的形势早就不是开国之初了,汉人们比我们满人多着上百倍呀!如今各部官员中满汉各占一半,就有人怨声载道了,还能再架住你们这样胡闹?马上可以得天下,但马上却不能治天下,连这点普通的道理你们都不懂,还要跟着允禩他们闹事,朕若想发落你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一百零一回 讲古说史教训王爷 称猪叫狗辱及祖宗 “臣…懂了。” “不,你们一点也不懂。比如说,八王议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知道吗?” 几个王爷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却还是一个劲儿地在地上叩头:“臣等真的不知…” 雍正一拍几案:“连这个都不懂,还跟着瞎闹腾?哼,你们死了这个心吧!”他这话是生着气说出来的。其实八王议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但他毕竟是皇上,他的话就是命令。他回头对俞鸿图说:“鸿图,你上来,将这八王议政的事和他们说一遍,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扎!” 俞鸿图是今天的朝会上唯一得到彩头的人,他心里那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但是他又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怕兴奋得过了头,就会马上引起在场众人的反感。一听皇上要他说一下八旗议政的历史,他便极其潇洒地叩了一个头,又庄重肃穆地开口了:“臣奉旨参与整顿旗务的差使,自然要细心准确地通晓《八旗通志》。据臣所知,已未天命四年,太祖令褚胡里、鸦希诏、库里缠、厄格腥格、希福等五臣,带着誓书,与喀尔喀部五卫王共谋联合反明。所以最初时,并不是八王,而是叫‘十固山执政王’。 “到了天命六年,也就是鄂尔泰刚才所说的盟誓这一年,情形又是一变。参与盟誓的并没有卫王,也没有喀尔喀诸王。当时参加的有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蒙古儿泰、皇太极和格垒、迹尔哈郎、阿吉格以及岳托四位王爷——这就是所谓的‘八王议政’。 “但自此以后有了大事具名议政的,却又不一定是这八个人。太祖遗嘱中说的各主一旗的,像多尔衮、多锋,都不在八王之内。其余的和硕贝勒也是随时更定的。直到圣祖手里,这八旗议政的制度,虽然名义上还存在,但已经很少有人能确认‘八王议政’是指的哪八位王爷了。” 俞鸿图果然是十分了解国故,因此把从这儿往后的历次会议,哪次是哪几个王爷参政,哪几个王爷又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参加,说得周详之极。这样一算之下,竟没有一次是完全的八王议政。他接着又叙述了太祖杀速尔哈赤父子,世祖杀肃亲王豪格,罢黜睿亲王多尔衮一门的前后原由。他心思灵动,又口才极好,将伏法诸王的情形,描绘得如在眼前。俞鸿图越说越精神,越说越有神采,他长跪在地,口中振振有词地说着:“正是因为八王议政从来也不能事与权统一,而且最容易使人臣们不尊皇帝而觊觑大位,顺治爷当时一揽上三旗之权于天子;康熙爷又将旗营、汉军营编归兵部,由国家统一提调。所以,七十年间,愈是皇权统一,就愈是国家大治,旗主们也得以乐享太平盛世之福。三藩之乱,中央大权所及之处,才可能只有叛官而无叛兵。唯有尼布尔王子悍然称兵作乱,而又被上将军图海和周培公十二天就扫平者,恰恰就是他们统帅的都是八旗旧人!假如圣祖当年因循祖制,八旗各自为政,吴三桂祸乱十一省,岂能轻易就范?即使没有三藩之乱,西晋之八王乱政也足以引为殷鉴。同室操戈,箕豆相煎,不但无今日之大治,诸王又何得安坐盛京血食一方,传之子孙而不替呢?”俞鸿图辞色严厉,侃侃而谈,口说手比,至此才突然煞住,真有掷地有声的气势。他向雍正叩了一个头说:“禀皇上,臣已奏完。” 雍正十分欣赏地看了一下俞鸿图对诸王说:“俞鸿图今天讲的这些,你们要当成功课,下去后再好好复习。温故而知新,这才能本份一些。八旗干政,其弊端不可胜言!但你们只是无知,作孽的却是允禩、允禟和允禵他们,还有一个允礻我,现在正住在张家口外。你们借他们的势,他们借你们的力,叵测之心难告天下臣民!念你们祖上的功业,朕就不打算对你们加以惩处了。但自今日起,哪一个再敢冒险犯难,与当政人相互勾结图谋不轨者,朕定取他的首级示惩天下!现在,你们都退出乾清门外候旨去吧!” 四个王爷磕头谢恩,站起身来,揉着跪得发酸疼痛的双腿,趔趔趄趄地走向殿外。雍正突然叫了一声:“睿亲王回来!” 都罗吓得浑身打了个机灵,迅速转回身来,重新跪下叩头说:“臣王敬听皇上教训。” 雍正却温存地笑着说:“你不要害怕。他们三王进京,是两个肩膀抬着一个嘴,成心与朕打擂台来的,也是一心要跟着允禩他们捞好处的。你和他们不一样,弘时向朕递了你呈进来的贡物单子,还很替你说了一些好话。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本来是不希罕你这么点贡物的。朕取的是你这点儿心,要的就是你这一片忠诚的心意。多尔衮老王爷要见到你今天的情形,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都罗激动得泪水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也!但臣王所居身份,与诸王大不相同。所以,刚才不宜出面与诸王争执,求皇上明鉴。” “当然,当然,朕心里头明白着呢!你刚才若是出头站在朕这边,外人就一定会说是我们满人之间起了内讧。你也是信得过朕才这样处置的嘛,朕心里很是欣慰。你现在已经是世袭罔替的亲王了,有无上的爵位,朕也确实无可封赏了。弘时,你替朕记档:睿亲王的王冠之上,可再加一颗东珠,并用红绒结顶。除了你现在的世子之外,你自己再从儿子里头挑选一个出来,由朕封为郡王!” 弘时答应一声:“是。”他刚才还满腹狐疑,怕雍正怪罪他,现在他的心才算放下了。 都罗还要逊让,雍正笑着说:”你不要推辞了,朕慨然说过了,就要依此办理的。你应当知道,朕的奖罚都是有尺度的。你有功,朕就要奖;假如你也像他们那样不规矩,朕也是绝不能容忍的,你下去吧。” 都罗千恩万谢地告辞出去了。雍正又对允祉说:“三哥,你到外头去传旨,让乾清门外的大臣们还都回来,仍接着会议。传完旨后,你带上图里琛到老八、老九和老十四他们那里走一趟,告诉他们不要惊慌,但是也都要安分地在家里静候处分。叫步兵统领衙门负责这几个王府的护卫。就这样,你去吧!” 俞鸿图上前跪了一步说:“皇上,臣是不是也应该先下去,然后再同着大家一同进来?” 雍正一笑说:“哦,你很懂事,说得也是正理,那你就下去吧,等会儿你再进来好了。” 乾清门离乾清宫不过咫尺之遥,允祉刚出去不久,几百名官员们再次来到了这里,他们看到,雍正高坐在须弥座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不知他如今是喜是怒还是忧;方苞和张廷玉等人也还是坐在他们原来的位子上;只有十三爷允祥,却换了一张安乐椅。他是久病不愈的人,能来参加这次朝会已是不易,大家看着他那瘦得像一把骨头似的身子,心里都充满了同情和关注。他也好像知道众官员的心思一样,直盯盯地看着他们走进来,直到参见皇上的“万岁!”声高高响起,他才转过脸去看着皇上。 雍正打破了殿里十分压抑和寂静的气氛,说了句:“请朱师傅还到这边来坐。”等朱轼重新坐下后,雍正又回过头来对允祥说:“十三弟,朕因为你的身子不好,才让人搬了这安乐椅给你的。你要是觉得这样坐着更受罪,朕让人给你拿个枕头来,你干脆躺着吧。高无庸,去,给你十三爷垫个枕头。你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坐不住了还可以在殿上走动走动。这个朝会朕尽量开得短一些,不妨事的,朕就不信难道还能再出个曹操?”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下边跪着的臣子们,都只觉冷彻骨髓,谁还敢再有什么表示? 雍正似乎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可能太重了些,便又笑着说:“你们不要害怕,朕是不愿意无事生非的。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让朕有什么办法?他们这些个王爷们,也太小看朕了,想拿朕当汉献帝,当晋惠帝,要来个挟天子而令诸侯,真是妄想!要知道,今日高高在上者,乃是四十年栉风沐雨忧患王事的雍亲王!朕从荆刺丛中走来,早年就已办老了差事,也洞悉了民情。官场里的这些个鬼蜮伎俩,哪一件能瞒得过朕的这双老眼睛?”他口风一转接着又说,“但我们今天的朝会,还仍然是议大政,还是开头时说的那个题目,也还是言者无罪,诸臣工可以畅述已见。” 下边的这些臣子们,哪还敢说话呀!一个个低眉攒目,大殿里静得可以听见人们的心跳声。 雍正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大家都心存恐惧,便说:“你们不要这样缩头缩脑的嘛!朕只诛那些有罪之人,只治那些心怀叵测之身,而从不以言词加罪于人,也从不以文字降祸于人的。” 这话说得太假了!前不久,那个有名的才子徐骏,不就是因为几行诗作被斩首西市了吗?现在朝廷上还放着一个活宝钱名世,谁还敢胆大包天地出来说话呢? 在一片死寂之中,终于云南巡抚杨名时出来说话了。他膝行上前一步说:“臣杨名时有本奏上,恭请皇上御览。”一个小太监连忙走过去接下本章来,呈到雍正案头。 雍正知道,今天这个静场的局面,全是刚才闹的。其实,他的本意,只是想痛斥几个不识时务。反对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后就明降诏旨,把几项大政推行下去,也趁机堵住六部九卿妄加议论的口。允禩他们一闹,倒让他歪打正着,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一闹,是不会再有人出头说话了。他向案头上放着的那奏章略微瞟了一眼说:“很好。既然没有别的异议,那就是大体可行。有人不是要弹劾田文镜吗?那只是个极其平常的事。朕这就下诏,让弘历返京时顺道查访一下,他自然会秉公处置的。无论是田文镜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不是另有图谋,只要不是对君父心怀叵测,出于公心而言政,说对说错,朕都是不计较的。朕想,有些人现在就心里有话,可是今日被人搅了场面,你们就也有了心障,或者尚有一些话,今日不便明讲的,都没有什么。回去后可以写成奏折,写成条陈,或密折,或明发,只管奏上来,朕自能明察洞鉴的。就是明令颁发之后,施行起来有什么不当之处,也允许直封奏陈。” 雍正说到这里,知道不会再有什么异议了,正准备宣布散朝,坐在安乐椅上的允祥突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他想用自己的双手勉强支撑着身子坐直了,但手一软,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一头倒了下去,口中鲜血狂喷而出!雍正霍地站起了身子,用惊恐的目光直视着这位爱弟,十几名太监也奔了过去围住了允祥。雍正厉声高叫:“传太医,传太医呀!你们都是死人吗?” 守在乾清宫外的太医们听到这声招呼,连忙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殿里也在一时间引起了一阵騒动。鄂尔泰大喊一声:“都跪好了,不许乱动,也不许交头接耳!” 允祥终于睁开眼睛来了,他吃力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皇帝和太监们,勉强笑了一下说:“皇上,您知道,臣弟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想不到今天却在大厅广众之下出了丑。看来,臣的大限果然是到了…圣祖…圣祖啊,臣儿就要跟着您老人家去了…” 雍正满脸都是泪水,他轻轻地抚着允祥的身子说:“老十三,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寿限还长着呢!邬先生不是说了,你能活到九十二岁吗?你先回去,朕要派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葯来为你治病。你只管放宽心吧…” 允祥凄凉地一笑说:“那我就托主子的福了…”太监再不敢迟疑,就着那张安乐倚,抬起允祥走出了乾清宫。 雍正重新回到御座上,他背对着众臣,好大一会儿才突然转过身来。张廷玉对皇上的性子摸得太熟了,知道这是他怒气即将发作的预兆,也知道这必定是因为允祥的突然发病才引发了皇上的心火,看着皇上满脸都是乌云,好像马上就要雷电交加的样子,张廷玉连忙走上前去,思忖着怎样才能解劝开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雍正却已经自己开口了:“刑部的人听着:原来决定要秋决的犯人,除大逆十恶者应由朕特批之外,停止秋决一年,以为吾弟允祥纳福”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圈里有些发红,眼睛直视着前方远处,像是要穿透殿顶直达苍穹似的,“允祥的病,说来很简单,他全是跟着先帝,跟着朕累倒了的!二十年前,朝廷上下,谁不知道那个英武豪侠义薄云天的‘拼命十三郎’啊!他现在累倒下来了,还有一个李卫,也累坏了身子。有人在明里暗里说田文镜这也不对,那也不行。可是,你们知道他的火耗只收到三钱,他推行火耗归公,涓滴不入私门。可他要推行官绅一体当差,也是四面楚歌。他给朕上了奏折说,他已经是骨瘦如柴,恐年命不久于人世,他也要累疯了!看看他,再想想朕,朕自己又何尝不是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何尝不是已经累得支持不住了?你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张廷玉,他是两朝老臣了,五年,才五年多呀,他头发已经皓白如雪了!要不是为了上对列祖列宗缔造创业的艰难,下对子孙们的万代昌盛,朕何苦要这样苦苦地折磨自己?何苦要这样像熬灯油一样地勤政?朕手下的这些国家精英们,至于一个个都累成这样吗?” 张廷玉的眼睛里流出了混浊的老泪,却听雍正还在继续地说着:“朕在藩邸当王爷时,威福并不减今日的帝王之尊。虽然也常常出去办差,但仰赖圣祖神圣威武,比起今日来,还是清闲了十倍也不止。这皇帝的位子就这么好,引得众多的人们为此锲而不舍地追求?朕一心一意地想要政治清明,民生安业,偏偏是允禩、允禟、允礻我和允禵这样的小人,打横炮,使邪劲儿,必欲取朕而代之不可。他们的心思不在天下,也不在臣民,他们是只是希图那点儿威荣,那点儿权力!他们的心像猪狗一样的龌龊,他们是阿其那,是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突然他来到御案前,提起笔来狂书着: 允禩允禟允禵等,结党乱政,觊觎大位至死不渝,枭獍之心人神共愤!着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允禟改名为 ‘塞思黑’,允禵… 写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允禵是自己的一母同胞,便十分烦躁地将允禵的名字勾掉,恶狠狠地写上“钦此!”两字,转过身对鄂尔泰说:“你,骑上快马马上到允禩那里宣旨: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允禟改名为‘塞思黑’!”鄂尔泰飞也似的捧旨走了,雍正的心火还是在燃烧着,想想终究是太便宜了允禵。从允禵身上,他又联想到了钱名世,便又扯来一张大纸来,朱笔狂草地写上了“名教罪人”四个大字。这才将笔远远地扔地一边,抬起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百零二回 雷霆万钧咆哮狂怒 梦魇多变难宁惊魂 文武百官们哪见过皇上如此暴怒啊,一个个全都吓得苍白了脸,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不知是哪个部里的官员,竟然吓得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们虽然大多不是满人,也不懂满语,但却知道“阿其那”就是猪,而“塞思黑”就是狗!把自己的亲生兄弟比成猪狗的,自古以来,大概还只有这个雍正皇帝。尽管这是他在暴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但这决定的后面,又隐藏着什么呢? 雍正心里的怒气还没有散发出来,他还在大殿里咆哮着:“朕之处世用心如同日月经天,朕之光明磊落祖宗神明皆知!你们里面很有些人是什么‘八爷党’、‘九爷党’的,对朕口是心非的也还不少。今天在这堂堂天枢重地,正大光明的殿宇之下,文武百官齐集之处,你们只要有一人能够说出道理来,说朕不如那个‘阿其那’和‘塞思黑’,朕决不怪罪,而且马上就将皇位让给他!”他说这话时,眼睛里充满了挑战的神情和冷峻的笑容。他扫视着大殿,见没有人敢出来说话,似乎心情平静了许多,但这也只是一刹那间的平静。一想到允禩结党盘根错节经营了这么多年,下面跪着的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同党。自己曾经亲手写了御制《朋党论》,可是,至今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发允禩他们的阴谋,他的怒火又升了上来。觉得自己现在只是在强权上赢了允禩他们,可无论是德行、人望上都比不了那个‘阿其那’,不禁又妒忌又不理解。便接着说道,“君臣大义乃三纲之首,你们都是读书人,竟然愚蠢如此,看着允禩的党羽在朝在野为非作歹,竟能够无动于衷,真是咄咄怪事!这里头还有那个叫做钱名世的,他既然是探花出身,什么书他没有读过?他占据着翰林院这样清贵的职务,却去捧允禩死党年羹尧的臭脚,真让人恶心!朕的这幅‘名教罪人’的牌匾已经写好了,就着礼部颁赐给钱名世,‘礼送’他回乡,挂在他家的大门口上。告诉常州知府和武进县令,让他们每月初一、十五去钱家查看挂匾情形。如未悬挂,即呈报督抚知道,朕自有一番料理。江南本是人文荟萃之地,居然出了钱名世这等败类,也自应反省自问,思耻明过。着江南明年停止乡试一年。汪景祺虽已伏法,但他的原籍浙江,也应该照此办理!钱名世离京之日,由礼部知会百官,大学士以下官员,都要写诗为他‘赠行’,他既然以文词谄媚奸恶,那就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示人臣以炯戒!” 雍正皇上越说越气,也越说越离谱。从允禩等人说到钱名世,又从钱名世说到了汪景祺,下边还不知他要把话题转到哪里,还要再说出什么样的令人难堪的“料理”来。张廷玉可不能坐视不管了,他趁着雍正喝水的空子,快步向前走到皇上身边说:“皇上,刚才太医院派人送信说,怡亲王病体已经没有大的妨碍了。怡亲王说,他想见见皇上。” “唔?什么?”雍正猛然从暴怒中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刚才确实是有些失态了。很多话本来是不该说,或者要和军机处和上书房商量一下再定下来的。比如让江南和浙江两省士子都因为钱、汪二人的案子而停考一年,让满朝文武都写诗骂钱名世等等,显然都有点过分。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君无戏言,既然话已出口,就难以更改了。他点头示意,让张廷玉退了下去,又说:“本来今天是和诸臣工共商新政大计的,却让这些个夜猫子给搅了。但话又说回来,挤掉了这个脓包,也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这样,推行起新政来,也许会少一点梗阻。刚才张廷玉说,怡亲王病体复安,朕心里才稍感欣慰。怡亲王乃是古今罕见的忠良之臣,也是国家的栋梁。他若是被今日之事激出朕所不忍说出的事,朕必定要以‘阿其那’和‘塞思黑’与他抵命!”说完,他一摆手,便拂袖走出了乾清宫。 雍正直奔清梵寺,看望了允祥的病,等回到畅春园时,他早已是精疲力尽了。他浑身上下几乎是散了架一样,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澹宁居。太监们赶紧端了御膳上来,可是,他虽然觉得有点饿,却一点食欲也没有。高无庸知道,他一定是胃气不舒服,便让御膳房做了一小碗京丝挂面来,上头还滴了几滴香油。雍正这才勉强吃了两口,然后就和衣躺在了大迎枕上。他吩咐高无庸说:“朕要静一会儿,除了方先生、张廷玉和鄂尔泰之外,朕什么人都不见。” 高无庸答应着退下去了,雍正却仍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看点东西,可拿起奏章来,又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允祥的影子,他那瘦弱的身子,仿佛时刻在他的眼前晃动;他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又总在耳边响起:“皇上,这几年我在病中读了几本史书,自古以来,像您这样孜孜求治的,连圣祖也包括在内,没有第二人!臣弟知道,您是一心一意地要‘为天下先’,要改变数百年的陈规陋习,要追踪圣祖,超越前人。可是,您的身边却大多都是些庸才呀!您…太难为了!所以臣弟请皇上以后要多注意收罗人才…”雍正听着允祥这些像是临终遗言似的话,心中十分难过。便安慰允祥说:“十三弟,你好好休息吧,先不要想这些,等你康复了,咱们再谈不行吗?” 允祥却惨然一笑说道:“皇上,你还指望我能够康复吗?平常日子里,大家都夸赞我是位侠王,唉,我配吗?就说杀成文运的那回子事,他虽是罪有应得,可也并没有死罪啊…” 雍正接过话头:“那是当时形势所迫嘛…” “不,四哥,您不要拦我…成文运该死,可是,阿兰和乔姐也该死吗?她们都是年轻貌美的娇好女子,又都那么痴心地待我,但还是死在我的手里了…现在我一闭上眼,就好像见到她们站在我的身边…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能活。这是四哥您常说的话。所以…皇上不要学我,不要轻易地动怒。您发起脾气来,确实是很吓人的…就说八哥吧,他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明摆着是一个奸党头子,可他毕竟与我们是同一个皇阿玛呀!剥掉了他的权柄,让他不能为害朝廷也就是了,千万不要…杀!我的好四哥,您能听得进臣弟的话吗?” 雍正泪流满面地说:“哥哥我记下了。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地养着。朕亲自为阿兰和乔姐她们念往生咒,祝她们早升天界…” 允祥睡着了后,雍正也回到了澹宁居。他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境中似乎有人在身旁说话,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原来是弘时,便说:“朕太累了,你先下去吧。” 弘时并没有退下去,还更上前一步说:“皇阿玛,儿子有紧急的事要向阿玛奏明。” “什么事?” 弘时看了一眼雍正说:“儿子是心里头有怀疑,才跑来请示阿玛的。‘八王议政’的事,从一开头阿玛就没有松过口,十六叔却为什么会传错了圣意?他是耳朵背,是心里糊涂,还是别有用心呢?” 雍正惊觉地问:“什么用心?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据儿子看,是不是允祉三伯或者是四弟宝亲王有什么不规的地方?十六叔为人所使,当了别人的枪头…” “你有什么凭据?” “父皇啊,您别忘记了史书上说的那个烛影斧声的故事。隆科多弄那个玉碟有什么用处?还不是想行妖法来害您,他不还曾是托孤大臣吗?四弟宝亲王眼看就要接大位的人了,还四处收买人心又是为什么?他们谁像儿子这样,整天傻呆呆地只知跟着皇阿玛苦干?” 雍正勃然大怒:“你放屁!弘历远在江南,怎么会假传圣旨?你十六叔连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头的人,他敢吗?要论起说假话办假事、你还不到火候呢!回去跟你八叔好好学学,然后再来朕面前掉花枪!” …弘时突然不见了,一个女人却走到御榻旁。雍正怒声说道:“你们连让朕睡个安生觉也不肯吗…你,你…”他一下子愣住了,原来身边的女子竟是乔引娣。但仔细一看,却又像是小福…他眨眨眼睛,看了又看问道:“你果然是小福吗?”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皇上,你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如今你身边有了乔引娣,哪还能再想起我小福来?”说完转身就走。雍正急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追上前去。可是,小福似乎是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雍正觉得好像是走在一片大沙滩上,冷嗖嗖的风吹得他浑身打战。他边跑边喊,好不容易追上了,拉过来一看竟然仍是乔引娣。他抹着头上的冷汗问:“朕这是在做梦还是真的?你到底是小福还是引娣?” 引娣冷笑着问:“皇上,亏你还是信佛的,也亏你还常常念往生咒。岂不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梦也好,无梦非梦也罢,还不都是色相变化?我就烧死在这棵老柿树下,二十年前,你不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吗?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从此将天各一方,你也不要再想我了。人间世事纷扰多诈,人心险恶,你好好地保重吧,我去了…” 一转眼间,小福已经不见了。昏黄广袤的沙滩上,凄凉的冷风在呼叫着,黄河滩上的尘沙也在他身边无情地翻滚。他看到了远处那婆裟起舞的沙暴,也听到自己悲伦的呼喊声:“小福,小福,你回来呀…引娣,引娣…你怎么也要走呢…”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是皇上,是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皇上,他放声大叫:“侍卫们在哪里,太监们又在何处?你们快去,给小福修庙!快去把引娣给朕找回来…” 守在暖阁外的高无庸快步走了进来,他轻声地叫着:“皇上,皇上,您醒醒,醒醒啊!”他一边为皇上掖好蹬开的被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皇上,皇上,你是被梦魇着了——奴才们全都在这儿侍候着呢!您先喝口水,醒醒神。奴才这就去叫乔姑娘,她要是肯来,叫她上来侍候主子可好?还有,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了,主子要不要现在见见他们?” 雍正清醒过来了,才知道刚才自己竟是在梦境中。他想起梦中所见,心头还在怦怦地跳着。他吩咐一声:“叫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哦,乔引娣要是不乐意,你们不要勉强她。” 乔引娣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有一年多了。她在允禵那里时就听说,皇上是个好酒贪色之徒。刚来澹宁居时,她时时都在戒备着。她把内衣用细针密线缝得牢牢实实,还昼夜都准备着一柄用来自裁的长银簪子,稍有可疑的饭菜和茶水绝对不吃不喝,皇上假如想来施暴,她就一了百了。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每天只见皇上千篇一律的只是“听政”,“听政”,好像除了听政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偶而雍正也到她住的地方来看看,却从来不多说话,只是极随便地问上一两句,就返身走去。最奇怪的是皇上还有特旨给她,说有差使时,引娣可以听便。她愿去就去,不愿去时也不准勉强。今天高无庸又来了,而且一见面就一脸的谄媚相,引娣知道皇上又要叫她了。便说:“今儿个我洗了一天的衣物,累了,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 高无庸惊讶万分地说:“哎呀,乔姑娘,你怎么能干那些个粗活呢?下头的这些人真是混账透顶了,回头我要好好地教训她们一番。叫我说,你什么事也别做,保养好身子,就是你的‘差使’。你的脸上能露出喜相来,我们这些人也都能跟着帮光呢。” 高无庸这话还真不是瞎编的。那天一个太监侍候皇上写字,他拂纸时不小心把茶弄洒了。刚好这幅字是雍正写好了要赐人的,这一下给溅得不成了模样。皇上一怒之下,便命人将他拖到后院狠狠地打,引娣看着不忍,便走上前去给雍正重又送上一杯茶说:“皇上,别再打了。奴婢给你拂纸,您再写一幅成吗?” 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雍正马上下令停刑。所以,打从这事以后,凡是犯了过失的太监宫女们,都把免受刑罚的希望,寄托在引娣身上。她也真有面子,只要她一出面,该重罚的改轻了,该轻罚的就饶过了。引娣见高无庸的笑脸像是开了花似的,便问:“又是谁怎么了?” 高无庸小心地说:“今天倒不是谁要遭罚,而是出了大事了。几个王爷大闹朝堂,受到了万岁的处分。八爷和九爷都被改了名字,连十爷和十四爷也被捎带了进去,皇上也气得病了。本来想请你过去一下的,皇上还是说要听你自便。不过奴才们瞧着今天这势头不大对,皇上正上火,怕一个不小心,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好姑娘,你知道咱们吃这碗饭多不容易啊!” 一听说十四爷也出了事,乔引娣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来到了澹宁居。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向坐在炕上的雍正福了两福,从银瓶里倒了一杯热茶捧到炕桌上,这才又垂手站在一边。 雍正本来是不渴的,因为是引娣倒的茶,他也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极其温和地看了她一眼,才接着对方苞和张廷玉说话:“你们来推荐朱师傅,朕以为很好。他的忠心和正直朕早就知道了。他在文华殿坐了几年的冷板凳,却没有丝毫的怨心,这就是大节嘛。朕今日看见他的身板还好,把他升为军机大臣,朕看还是很合适的。至于俞鸿图嘛,就放他一个江西盐道好了。外边都还有什么议论,你们全都说出来吧,朕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了,断断不会气死的。” 张廷玉欠身说道:“下边的臣子震摄天威,没有人敢私自议论,更没人敢串连。臣下朝后,从各部都叫了一人来,在臣的私邸里座谈。大家都说允禩——哦,阿其那太为嚣张,既无人臣之礼,又有篡位之心。包括永信在内,都应交部议处,明正典刑,以正国法。但也有人对两个王爷改名颇有微词,说他们毕竟是圣祖血脉,传至后世也不大好听。” “方先生以为如何呢?” 方苞长叹一声说:“若论允禩、允禟和允禵三人今天的行为,放在其余的臣子地位上,十死也不足以弊其辜!”引娣听到允禵竟然闯了这样的大祸,吓得脸都变白了。但方苞只是瞟了她一眼便继续说,“不过,老臣以为,这样一来圣祖留下的阿哥们伤残凋零得就太厉害了。无论怎么说,后世总是一个遗憾。这件事万岁一定也很为难,臣看不如圈之高墙,或放之外地,让他们得终天年也就是了。至于那个钱名世,不过一个小人,平素行为就不端,‘名教罪人’算得上中肯的考语。口诛笔伐一下,让天下士子明耻知戒,对世风人心,对官场贞操,我看都是大有好处的。” 张廷玉马上接口说:“臣也是这样想的,请圣上定夺。” 一百零三回 惊噩梦雍正赦胞弟 传旨意弘昼报丧来 两位心腹大臣都这样看,虽是雍正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仍然感到不满足。他马上想到,允禩等人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留下他们的性命,对他们在朝野的势力并无多大损害。自己的身子远远不如他们几个,万一比他们死得早了,朝中有个风吹草动的,又有谁能驾驭住他们呢?但因此也就便宜了允禵和允礻我,他自己心中的恶气,又怎能抒发出来呢? 雍正心中的恶气发泄不出来,就更是不依不饶地说:“允礻我虽然没有参与今天的事,但他也是个无耻昏庸之辈。朕看,就把他圈禁在张家口外吧,死不死的,也作不起怪来。至于另外三人,可以暂不交部论处。但这事是在千目所指的朝会上发生的,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各部如果都不说话,那可真是三纲五常败坏无遗,文武百官丧尽天良了!其实,朕倒不忌讳杀了他们,自古以来,大义灭亲的史实多着哪,王子犯法应该与庶民同罪嘛。” 高无庸进来禀道:“内务府慎刑司堂官郭旭朝有事请见。奴才说了皇上正在议事,他说原来这些事是要向庄亲王禀报的,可是,如今庄亲王在听候处分。请旨,要他向谁去回话?” 雍正想了一下说:“叫他进来。” 郭旭朝进来了,还没等他跪下行礼,雍正就问:“你有什么事?” “启奏皇上,刚才内务府派到八爷——啊,不不,是阿其那府里的人说,八爷——啊不,”他“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才接着说,“阿其那府里正在烧书,把几个大瓷缸都烧炸了。奴才知道这不是件小事,可庄亲王…” 雍正立即打断了他:“这种事以后你向方先生报告。高无庸,带他出去,赏他二十两银子。”看着他们出去后,雍正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狰狞,对方、张二人说:“好啊,老八在为自己烧纸钱送终了,这三个府邸今夜就要查抄!证据一旦销毁,今后将如何处置?” 方苞和张廷玉对望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 “嗯?”雍正不解地看着他们。 方苞说:“万岁,老臣有个想法,说出来请皇上参酌:老八把文书等烧了也好。这样比起全都搜查出来反倒更省事。” 张廷玉见雍正黑着脸一声不吭,便赔笑说道:“皇上可能还忘不了任伯安的那个案子。当时在藩邸查出来时,皇上不是也把它当着众阿哥的面一火焚烧了吗?事情奏到圣祖那里时,臣很为主子捏着一把汗,记得圣祖夸奖说,‘雍亲王量大如海,谁说他刻薄寡恩?只此一举就可见他能够识大体,顾全局’。太后老佛爷当时也在场,她老人家没有听懂,是臣在一边悄悄地对老人家说明的。臣说,‘太后不知,这是四王爷不愿意兴大狱杀人,要顾全兄弟们的情面’。老佛爷听了后,高兴得不住声地合十念佛呢!” 雍正听到张廷玉复述当年康熙和太后对自己的评价,坐直了身子肃然敬听着,完了后他长叹一声说:“唉,你们不知,当时朕是办差的人,手中有这个权力;可现在阿其那是当事人,他是为了保全党羽才要消灭罪证啊!” 方苞恳切地说:“事不同而情同、理同。不同的是,抄收上来更难处置。阿其那烧了,只是由他一人承担责任罢了。” 雍正再三思忖,终于觉得两位心腹大臣说得有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当了皇帝并不能想怎样便怎样地任意作为。他长叹一声说:“好吧。如果不兴大狱,也确实是这样处置更好些,朝廷岂有先抄出来再销毁的道理。明天…不,干脆再多放他们一天,就是后天吧,叫老三,老十六和弘时分头去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的府第,想来,到那时他们也都烧得差不多了。” 一听连庄亲王也放了,方苞和张廷玉都觉得有点意外。雍正看见他们这样,自己也笑了:“阿其那的亲信死党都不料理了,还说老十六干什么呢?他不过是耳背,不太精明而已。” 张廷玉听了很受感动地说:“万岁圣虑周详,臣等难及。阿其那结党营私二十余年,手下党羽不计其数。要是穷究起来,不但旷日持久,而且分散了推行新政的精力。臣以为,可以让百官以此为戒,口诛笔伐,从声讨、诛心入手,逐渐瓦解朋党。至于对阿其那等人的处分,臣以为可以从缓。因为他们提出的‘八王议政’,打的是恢复祖制的名义,与谋逆篡国还是有区别的。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很好。你们回去后,要多多注意允祥的病情,随时来报告朕知道。好,你们都跪安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澹宁居这里只留下了几个太监侍候,他们也都站在正殿的西北角上听招呼,暖阁里面只有乔引娣一个人。其实她原来准备趁张廷玉他们退出去时也要离开这里的,可是,不知是什么缘故,却犹豫了一下没有走。此刻,见雍正半躺半靠地仰卧在榻上,眼睁睁地注视着天棚,正陷入了深深地思索,又像是在倾听外边呼啸的风声,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气。 “引娣…”皇上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可能是没有听见,或者虽听见了却没想好要怎样回答。片刻之后,她才突然领悟过来:“哦?噢!主子有什么旨意?”她向皇上福了一福,吃惊而又慌乱地回答着。 雍正坐起身来,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神色是那样地慈祥,看着引娣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引娣见他眼睛里毫无邪念,这才放了心。她替皇上倒了一杯热水又心神不定地说:“奴婢…奴婢…我,心里很害怕。” “怕?你怕的什么?是怕朕会杀了允禵吗?” 引娣的内心像是有着极大的矛盾,两道清秀的眉紧蹙着:“也为这个,也不全是为这个,连奴婢自己也说不清楚。这里满园子阴森森的树,这里面那些高大而又黑洞洞的房子,奴婢全部害怕,还更怕…皇上。我生在小门小户家里,在我们这些平常人家族里,别说是亲兄弟了,就连出了五服的本家子,也没有像天家这样,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你杀我,我又要杀你的。皇上,我真不明白,难道这样互相杀起来就没个头吗?” 雍正喝了口茶长叹一声说:“唉,你还是见识不广啊!山西大同有一门兄弟三十四人,为了争抢一块风水宝地,男男女女死了七十二口,连门户都死绝了!那也是有争斗,也是要见血的。你心里头要明白,朕已经坐到这位子上了,还能再有什么别的企盼?只有别人来和朕争,因为他们看着眼红!一块坟地尚且争得头破血流,何况是这张至高无上的龙椅呢?所以,朕也只好奋起相对以保住自己,不被别人杀掉。” 引娣掩面而泣地说:“皇上,你们不要再争了…不要再杀人了,好吗?” 雍正没有回答她的话,却望着面前那幽幽的灯火出神。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才突然问道:“引娣,你来到这里侍候朕有多久了?” “四百二十一天。” “哦?记得这么清爽!你是在度日如年,是吗?” “我…我不知道…” “朕喜爱喝酒,很贪杯,是么?” “不,皇上不爱喝酒。” “那么,朕是个荒淫贪色的人吗?” 引娣迅速地瞧了皇上一眼,见他并没有盯着自己看,而是在瞧着远远的地方。要说起这种事情来,引娣心里是有很多感触的。她目所能及之处,只有皇上每天不分昼夜的在办事,在批阅文书。就是碰上与引娣单独相处,也从来是语不涉邪的,似乎只要她能常在身边就满意了。允禵对她确实是有千好万好,但要她说出雍正的不是来,她还是办不到,更别提让她说出“皇上好色”这几个字了。她轻轻地,也是羞涩地说:“不,皇上不贪色。” 雍正听到这话,走下炕来边走边说道:“嗯,这是句公道话。其实‘食色性也’,这还是圣人说过的话呢。好色也是人之常情,但朕就确实不好色,朕也知道,自古以来,在这上头栽跟斗的不知有多少皇帝,史书上写出了多少教训,但朕可以堂而皇之地说一句,朕不好色!”他踱到引娣面前,用手抚着她的秀发说道:“你也许会想,既然不好色,为什么要把你弄到这里来?这里面的缘故朕不想说,也不能说。朕只想告诉你,你和朕心中的一个人长得太像了,朕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疼你怜你,比你的十四爷疼你怜你还要更甚得多。只要你能说出口来,而且又是朕能办得到的,朕什么都全可以给了你!” 引娣在皇上刚走到自己身边时,确实慌得心头直跳。这时她定住了心神,看着皇上那高大的身影,却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敬重之情。她仗着胆子说:“皇上,既然你这样说了,奴婢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万岁放十四爷一马吧,别…别…” 雍正严厉地说:“这是国家大事,也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身为后宫女子,绝对不能干政!” 引娣的头低下来了,她喃喃地说道:“你不答应,就算我没有说吧。可是,你要给十四爷留一条生路,不要和八…八阿哥一样处置。只要你能答应奴婢这一句,奴婢情愿死心塌地在这里眼侍你,一直到老…”说话间,她已是泪如雨下了。 雍正见她如此,轻声说:“别哭,别哭,你不要哭嘛!允禵这次犯的罪名不小,他是在堂堂朝会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犯罪的。如果要问问他的心,你十三爷当年几次险些儿被人谋杀,他都难逃罪过。但那还是暗的,可这次是明的!朕——唉,朕看在你的面上,可以再放他一马。” “真的!”引娣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雍正心头一阵难受,他强忍住泪水说:“你毕竟和他心连着心。可是,朕如果被他们篡了位,谁肯替朕说情?朕如果死了。又有谁能为朕洒一掬清泪呢?你可以去见见允禵,把朕这些话全部告诉他。他如果还不肯甘心服软,那么朕就再一次召集百官,也可以和他再当众较量一次!” 引娣惊讶得脸上满是泪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想说点什么感激的话,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第一次觉得在这个冷峻而又严肃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种允禵没有的气质;也第一次觉得,在二十多年来兄弟阋墙的争斗中,她一向敬重的十四爷允是也许真的是有不对之处。她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了… 雍正来到满脸泪痕地引娣面前,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说:“你哭的什么呢?朕答应了你的请求,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好了,不要再哭了,朕也该去作事了。”他叫上太监们跟着,漫步向弘时办事的韵松轩走去。因为刚才的梦境太让他心惊了,他要看一看弘时是怎么办差的。 就在雍正和乔引娣谈得最合拍的时候,被削去王爵奉旨回家思过的十六爷允禄,却焦躁地在自己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怎么也不能安下心来。说心里话,他对雍正的处分并不怎么看重。处分就处分,回家就回家,我等着你就是了。可是,他又一转念,不行,这位四哥正在气头上,又对我产生了不信任,我就一定要向他说个清楚明白,我就不信弘时这小子敢不认账!可是又想,不,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能马上找他说这事。就是能够证实是弘时矫诏并且诬陷自己,皇上也落实了弘时的罪过,可后果呢?那不是要与弘时结成一辈子的冤家了吗?弘时毕竟是雍正的亲生儿子,就是把他整倒,也不过是给自己留下了更大的祸患。既然两头皆祸,我还是取其轻吧。老实地认个“耳朵背”,皇上还能揪住不放吗?想到这儿,他又转回来了。不但不再申辩,而在家里呆了三天,也没出二门一步。这三天里头朝廷上发生了不少的事:六部九卿的官员们,个个都是见风倒,一见允禩兄弟惹怒了皇上,就马上一窝蜂似的装好人。弹劾廉亲王等“犯上作乱,危害社稷”的奏章,如同雪片一样,飞到军机处、上书房,也飞到了雍正的案头上;朱轼以文华殿大学士的资历,升任了军机大臣;十七弟允礼,已经阅军完毕,即将刻日进京;永信等几位王爷将要受到什么处分,却是没有一点消息;那个倒霉蛋钱名世,带着皇上亲手提写的大字匾额,发送回乡了。听说他走时,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失去沉静,倒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反倒引起人们的同情。对这些事,允禄虽然自己不能出门,可儿子并没有被限制自由,他依然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消息。 第三天头上,允禄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他必须进畅春园去了。他对自己的这位四哥的脾性,了解得太清楚了。他知道,这位四哥是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得的。比如,这次自己获了罪,受到了申斥和处分,那不过是小事一宗。你如果火炭似的上赶着去巴结,皇上就会认为你是在装奴才相,他就看不起你;但你如果硬要充好汉,不和他主动照面,他又会怀疑你是对他生了异心,是要与他对着干,是不敬重他。因此吃过早饭他就吩咐家里人等:“备轿,送我到畅春园去!” 可是,不等他穿好衣服,允祉和弘时叔侄俩已经走了进来。允祉上了台阶,南面站定说:“有旨意!” 允禄一撩袍角就跪了下来:“罪臣允禄恭聆上谕。” 允祉宣旨道:“允禄本系有罪之人,念皇考遗脉,且朕素知其并无大错,不忍以一事之非掩其昔日之功劳,着即恢复原职继续办差。即着允祉、弘时、弘昼及允禄等四人,前往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及允禵家产。钦此!” 允禄连忙叩头说道:“罪臣谢恩!”回头又招呼一声:“三哥,时儿,请进房里说话。来人,献茶!” 进到屋里后,允祉又笑着说:“老十六,你也忒胆小了点,就这么点小事竟然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老十三当年被圈禁时,也是我去传的旨。他听了旨意,不仅坦然受之,我还没出门呢,他就下令叫府里的人们,照常排练《牡丹亭》。瞧人家,那才叫汉子哪!” 一百零四回 装神弄鬼活祭自己 花言巧语岂奈我何 弘时在一旁却冷冷地说:“不过,朝里也确实有害怕的。就比如前些天送钱名世时,百宫都奉旨写诗骂他。可咱们的方老先生,也跟着凑热闹。他的诗,被收进了《名教罪人诗集》里,当作压卷集。据我看,学问品行再好,一入了名利场,是人的也不是人了——混蛋一个!” 弘时此言一出口,把允禄和允祉都吓了一跳:写诗为钱名世送行,是皇上的旨意,方苞这样作无可指责。再说,当儿子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三人正在这里说话,却见弘昼府上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一见面就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地禀报说:“我们五爷他…他殁了!” 三人一听这话,不禁大吃一惊,昨天我们还见他好好的哪,怎么今天会说死就死了呢? 一听说弘昼突然殁了,二位王爷和弘时都大吃一惊。他们一齐奔向弘昼的府邸,来到巷口一看,果然这里门前糊着白幡儿,家人也都披麻带孝,还真像是出了大事。就在这时,从胡同深处跑出来一个管家,俯伏在地干嚎着,“五爷啊,你怎么一个招呼不打就升天了哪?” 看到这情景,允禄心里十分难过。他知道,四哥跟前的子嗣本来就少,九个儿子里,光是出痘就死了六个,眼下就只有弘时、弘历和弘昼他们哥儿仨了。弘昼一死,四哥身边就更是荒凉。此时见那个管家哭不像哭,嚎又不像嚎的样子,他怒火上升地喝斥一声:“王保儿你这杀才,瞧你这样子,像是给主子守丧的吗?别嚎了!告诉我,你们五爷是几时殁的?报告了内务府和宗人府没有?具本奏上去了吗?” 允祉心细,他走到跟前一看,这个王保儿孝帽子反戴着,两根飘带垂在额头前,脸颊上横一道竖一道涂着墨迹,活像是个戏台上跳大神的无常。他心中怀疑,正要训斥,就听这王保儿自己先就开言了:“爷们不要生气,也不要难过。这是我家贝勒爷的钧旨,他既不让发丧,也不准上奏。刚才我们爷还说呢,就在家里办事,让家人们都热闹一下就算完。” 什么,什么?刚才还说话呢?这三位简直越听越糊涂了。弘时大喊一声:“住口!你这个王八蛋,和爷耍的什么花枪?弘昼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不好好回禀,爷揭了你的皮!”回头又喊了一声,“来人,鞭子侍候!” 王保儿这才磕头如捣蒜地说:“三爷,您老别生气,刚才是奴才没把话说清楚。我家贝勒爷并没有真死,他还结实着呢!他说,这叫‘活祭奠’!”王保儿说着,大概是想到里面那热闹的场面,竟忍不住了笑了出来。 允禄骂了一句:“真是荒唐透顶!”便跟着允祉他们并肩向里面走去,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弘时吩咐自己带来的亲兵说:“去,把这个胡同给我封了,里面的闲杂人等也一概都赶了出去。” 说话间,他们这一行人已经来到弘昼的府门前。只见府外到处都摆满了灵幡,还有那些个纸人、纸马、纸轿、金库、银库、钱库。几百面白纱帐幔在微风中漫天飘荡,上千条金铂银锭随风作响,还真像有那么回子事似的。门洞里就更是闹哄得厉害了:几十个吹鼓手围着两张八仙桌,桌上酒菜、汤饼齐全,唢呐笙簧聒耳欲聋,吹的却是《小寡妇上坟》。弘时眼尖,一眼就看见一个二品官员,双手抱着简板,正在“啪啪!啪!啪啪啪!”地随着乐声敲打,也满认真的在前仰后合,随着节拍动作。弘时可真气急了,他冲上前去,一把夺过简板,喝斥道:“你不是军机处的章京罗铸康吗?一个朝廷命官,却来帮着作这种事情,羞也不羞?呸!”他照着罗铸康的脸上就啐了一口。 罗铸康正在手舞足蹈,被弘时来了这么一下子,他竟然好大半天都没有愣怔过来。等他定下神来,瞧见是三王爷、十六王爷和弘时阿哥来了,这才跪了下来说;“三爷,我是镶蓝旗下的包衣奴才,五爷是我的正主子,他叫我来为他侍候丧事,奴才敢不来吗?三爷您瞧这帮吹鼓手们,也都不是平常的人,他们里头最小的也是七品官哪!我们都是五爷的奴才嘛。” 允祉听了这话倒笑起来了:“好好好,你没有错,该怎么吹打,你们还照旧干吧!皇上叫整顿旗务,其中就有一条是‘端正名份’嘛。”一边说着,他们携手进了院子。嚯!这里就更闹腾得不成样子了。四面白幛环拥下,从南道隔开,东边是大觉寺的和尚,在喧闹的锣鼓声中双手合十念着《大悲咒》;西边是白云观的道士,也正在笙歌齐鸣地作法,另外还有百余十人,是府里的家丁,他们一个个披麻带孝,载歌载舞,五音不全在唱着《龟虽寿》。走过一层层的幛幔便是正厅了。五贝勒弘昼虽有妻妾十几个,也早已有了儿子,但在这里跪着行礼的却只有大儿子永壁一人,别的都在两廊下跪着。正中阶下摆满了各种法器,袅袅香烟笼罩下,案头是堆积如山的供品,还有几个女人唱歌般地嚎哭。允祉他们从大街上刚进到这家不像家,庙不像庙的地方,全部闹蒙了。仔细地看了又看,瞧了再瞧,这才看见“死者”弘昼穿了一身簇新的朝服,正端坐在桌子后面。他对今日突然来访的伯伯、叔叔、哥哥们看都不看一眼,却只顾了捡起供桌上那好吃的东西来,在大快朵颐呢! 弘时可真是气坏了,他一步跨上前去,大叫一声:“止乐!”回头又上来一把扯住弘昼骂道,“老五,你竟越来越胡闹了!上次你就这样闹过一次,圣祖看你当时年纪还小,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追究,可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地不知道上进。如果这事让皇阿玛知道,你还想活不想了?” 这种场合,允祉和允禄身份有关,是不大好出面说话的,于是就只能听到弘时的大声喝斥:“你看看,这还是我们大清国的贝勒府吗?这是庙会!你把这些个牛鬼蛇神们全都弄到府里来了!老五,你给我统统打了出去!” 全身心都沉浸在哀乐和祭奠那无穷欢乐中弘昼,被他的哥子又闹又训斥地一搅和,好像突然从梦游中惊醒了似的,从“死人”的座位上走了下来。他嘻皮笑脸地说:“三哥,你怎么那么大的火,难道你不知道气大伤身的道理吗?有事要好好商量嘛!哟!三伯,十六叔也来了,侄儿给您二老请安了。” 允禄却沉着脸说:“弘昼,不怪你三哥生气,你也真是太不像话了!你到胡同口去瞧瞧,在这里看热闹的人有成千上万,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是个什么名声呢?” 弘昼却似笑不笑地说:“十六叔,您怎么那么健忘呢?七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月份吧,小安郡王不是也做过一次生祭吗?侄儿还跟着您老一块上席吃酒呢!今天既然你们都来了,也赏侄儿我一个面子,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等这几卷经念完,我请伯伯、叔叔和哥子吃它个一醉方休!” 允祉说:“这恐怕不行,我们都带着旨意呢!” 弘昼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哎呀,这场面下怎么能宣旨呢?又不好让他们回避。这样吧,就凑着这现成的香案,请三伯把诏书赐给侄儿跪着读读,成吗?” 允祉又气又恨,可又拿这个活宝没有一点办法。想了想,只好说:“那好吧。”说着将诏书递给了弘昼。 弘昼跪在地上,接过诏书来仔细地读了一遍,叩头说道:“儿臣遵旨。” 弘时急忙说:“那好,你既然是遵旨了,就快点儿和我们一齐走吧。叫家人们赶紧把这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走,和尚道士们也都让他们回去!” 弘昼又是作揖又是笑地说:“别忙,别忙。阿其那又没有长着翅膀,他能飞到哪里去?再说,圣旨上也没写着让我们‘即刻查办,不得延误’嘛。如今我的性命事大,可不能不小心。伯伯、叔叔和哥哥好歹也得给我这个面子,况且,我也不是不知道,这里头能通融的地方多着呢!等我把自己发送了,改天我一走跟着你们去好吗?我这人一向是说到做到,不去我是这个…”说着,他五指伸开,比了一个乌龟。 允祉在众王爷中,是学问最大的。他看着这个侄儿油腔滑调却又彬彬有礼的样子,既觉得可笑,又没有一点法子可想。弘时却觉得似乎是受到轻蔑一样,他沉住脸对管家王保儿说:“你们家五爷现在已经奉旨办差了,你去叫这里的人全都散了吧。” “扎!”王保儿嘴上答应着,却并不行动。他一呵腰问道:“我们爷还叫了一班戏子哪!请爷示下,撤还是不撤?” 弘时想都没想就说:“撤!” “是,三爷。”那王保儿头也不抬地又问:“几位老王妃,连诚亲王太妃娘娘、庄亲王福晋、怡亲王侧福晋都说要来看戏的,请爷示下…” 弘时一听说还有这么多的宫眷,还全都是上一辈儿的,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了,想了想才说:“这样,你派人到各位娘娘那里送个信,说今天的戏文不演了,请她们明晚再来看戏吧。” “是,三爷。”王保儿还是那一套,“这府里前后院还养着上千笼的鸟呢。既然戏改到明天了,那鸟也得挪挪地方。有几种鸟脾气大着哪,很不好侍候的。奴才叫后院里的刘老头来管这事儿,不知爷可准许。他可是个老行家了,侍候鸟没有他可不行!” 此刻,连允祉和允禄都听出来了,王保儿这是在耍弄弘时的。尤其是听说有的鸟脾气大,更觉得可笑。可是,弘时还是没有醒过劲儿来,他不耐烦地说:“这些小事,还用得着问我吗?你度量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王保儿这会儿却认真了:“哎,那怎么能行?这些鸟都是我们爷的命根子!奴才还得请示三爷,给鸟配食的是我家四福晋,她配好的鸟食只够一天吃的。四福晋被城东的三舅爷家接回去了,就连四福晋家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全都去了三舅太太那里,鸟食库房的钥匙又是四福晋亲自拿着。请三爷示下,奴才是去接四福晋回来,还是去把钥匙要回来呢?” 弘时简直被他这像绕口令一样的话闹得不知所措了。他怔怔地问:“你说的这些全都是琐碎的家务事,我为什么要管?” “回三爷的话,奴才也不知道。” “你,你你你!”弘时这才意识到是中了王保儿的奸计了。他的脸一下子就涨得血一样红,他浑身乱战地说:“你,你竟敢戏弄主子!谁教你这样和爷说话的?” 王保儿恭谨的低下头来说:“三爷,您老千万别生这么大的气。奴才岂敢生了对三爷不敬的心,这不全是话赶话地赶出来的吗?其实,奴才也知道,冲着爷最后说的这话,奴才就该磕头谢罪的。可是,我们五爷有规矩,不准磕头敷衍,而只能明白回话。这不,爷果然是误会了…” 弘昼见哥哥气得赤红暴脸的,觉得也不能再这样僵着了,便亲自出面把王保儿喝退,这才对允祉他们说:“二位伯伯叔叔,三哥,你们不知道,这个王保儿又皮又倔,他前生是一条驴,你们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今天我实在是对不住,因为贾神仙给我起的课,他说叫我十天之内不准出门。哪怕只出去一步呢,就要有血光之灾,今天刚好是第二天。这事你们也别犯愁,被抄的是三家,你们刚好正是三个人。要是你们能等,咱们就改天再去;要是不能等呢,就只管分头去办差。反正我也向皇上写了密折奏明了,该得个什么罪名,全是我命中注定的。生死事大,办差事小,你说是不是三哥?” 弘时的脸上气得发青,他一直认为弘昼不爱过问政事,更不爱办差,是因为也和自己一样地忌妒四弟。因为四弟不但爵位高,而且是处处事事都占着先。今天他可真是领教了这位老弟的厉害了,他竟是一块撕不烂也嚼不动的牛皮糖!他冷笑一声对弘昼说:“你自己相信那贼道士的胡说八道,在家里乌烟瘴气地装死人,耍赖皮,还要再攀上别人吗?三伯伯和十六叔在你这里耽误的时间够多了,你赶紧跟着我们办差去!”说完,他回头就走。 弘昼还是十分镇静,他既不生气,也不发火,一个长揖拜了下去,亲自送他们来到门口,却突然在门洞中站住了脚,吩咐一声:“罗铸康你们几个有职份的奴才,替你主子送送两位王爷和三爷。三伯,十六叔,好三哥,咱们改日见!”说完也不等他们答应,竟自转过身去干他的“正经”事了。 弘时他们刚出门,就听里面的小唢呐又重新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吹那个《小寡妇上坟》了,又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一首怪腔怪调的《小放牛》。 坐在大轿里的弘时,开始时十分生气,但想了想却很快地又平静下来了。他仔细地琢磨过来又琢磨过去,弘昼所以要这样做,焉知他不是在表明心迹?焉知他不是心怀着对弘历的不满?焉知他不是在表明自己永远不觊觎这个帝位,而只想当个什么事也不问的皇阿哥?要是自己也站在他这个位子上会怎样做呢?上面有两个哥哥,自己既然与帝位无关,操那么多的闲心干嘛呢?想想八叔如今的下场,谁不心寒?但自己又和别人不大一样,因为自己早就在做着手脚了,他也是有抱负的人哪!年羹尧和隆科多倒台时,自己就趁机收罗了原来他们的手下。再看看弘历,这哥俩还正在斗着心眼,他也不一定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他知道,弘历曾在父皇面前告过自己的小状,说:“三哥收门人太多,也太滥。作为皇阿哥,金尊玉贵,又是春华正茂的时候,不宜结交外臣太多。”张廷璐科场的案子一出来,弘历也找过几个当事人询问。他分明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却不明着说出来,更没有一言的规劝,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一字不提。弘历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呢?难道他是在留着一手,要等到最后对证时才和盘托出吗?但反过来又一想,也不见得。弘历虽然早就封了亲王,可在父皇面前也并不是多么得宠。有一次在韵松轩议事,说到了田文镜,弘历就告了他的状,说他是“急功近利,乱报祥瑞。”父皇当场就抢白他,说:“当今之世,只说空话而不办实事的人太多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当官的是怎么当的,大业主和小业主又是如何的不同。学问是干事干出来的,不要只是停留在你们读过的几本书上!”这次父皇让自己坐镇北京,而让弘历出京办差,谁能说他老人家不是别有深意呢?要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那才是傻蛋一个呢…他正在轿子里胡思乱想,就听轿外一个太监禀道:“三爷,阿其那府已经到了。” 一百零五回 查家产弘时尊八叔 说前因福晋后悔迟 大轿落了下来,弘时稳稳地走下轿来,看看四周:啊,这里早已是面目全非,变化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府门外,昔日的威风已成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队队的兵丁,一行行的内务府官员。大家见到弘时的大轿落下,用不着谁下令,便悄没声响地跪了下来。只有图里琛踏着扎扎作响的马靴走上前来,一扎跪倒说道:“奴才图里琛给三爷请安!方才内廷军机处大臣朱相爷派人来问:开始查看没有?奴才回说:三爷去约五爷了,很快就会来的。怎么,五爷他没有来吗?” 弘时说:“你五爷他身子不适,今天他不来了。你是管着内外警跸关防的,谁在里头料理查看事务呢?” 他们说话间,从那边跑过来一个四品官员,看样子也不过四十岁上下,却长着一个枣核似的尖脑袋,高颧骨,凹嘴唇,浓眉下面一双小眼睛几里骨碌地乱转。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浑身上下一按消息就会动的人。他跑到弘时面前,纯熟地打了个千说:“奴才马鸣歧给主子请安!请三爷训示。” 弘时一笑说道:“走吧,先进去再说。” 就在弘时和图里琛他们说话的这会儿,阿其那府里早就得到了消息,太监头儿何柱儿也已经等在这里了。看见弘时走了过来,他急忙上前跪倒说:“三爷,奴才何柱儿给您老请安!” 弘时一边往里走着一边问:“你们家主子知道这消息了吗?” “回三爷,我们主子早就在候着钦差大人了,他这就出来。” 话音没落,就见允禩带着他的四个儿子,全都从二门里边走了出来。允禩看见是弘时来传旨抄家,很感到意外。他正了正头上戴着的有十颗东珠的朝冠,一步步地走了过来,用极其轻蔑的眼神瞟了一下图里琛,一句话也不说地就站在了弘时对面。他的儿子弘旺、弘明、弘意和弘映却眼中含泪地站在父亲身后。 到了这个地步,允禩还是这样的镇静,这样的坦然,又这样的无所畏惧。使弘时在一刹那间,忽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两条腿有点发软,还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吞吞吐吐地说:“八叔,您的…身子骨还好吗?” 允禩的心中此时也是十分激动,不过他在努力地控制着。只听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膝盖儿肿了,跪不下去,你叫两个人来把我按倒在地也就是了。既然雍正替我起了个新名字,你现在也不必避讳,就叫我一声‘阿其那’不也很好吗?我听着这新起的名字很好,比叫那个又长、又绕口的爱新觉罗·允禩顺当得多了。”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忧伤和恐惧都没有,似乎还是像以前那样的从容和镇定。可是,他的儿子们哪敢这样对抗天威呀!老大弘旺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哭着说:“三哥,我是长子,理应替父亲跪聆圣训。请三哥宣旨吧。”另外的三个儿子见此情景,也都哭着跪下了。 允禩突然暴怒起来,喝了一声:“忤逆不孝的孽种们,你们嚎的什么丧!?” 弘时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图里琛,回头又看看这些兄弟们,也有点泪眼模糊了。他们年纪都相差不多,也都是自小在宗学里上学、玩耍的小伙伴。可今日他们竟然成了自己的阶下囚徒,也真让人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他静了静像野马奔驰一样的心思说:“八叔既然身子不适,可以由儿子代跪听旨。八叔,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说什么虚套子的话来安慰您。您就自个儿善自保重吧,回头皇上会有恩旨给您的。接这样的差,侄儿心里头也不好受,请八叔鉴谅。”说罢,他忽然脸色一变,大声说道:“奉皇上旨:着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财产。钦此!” 弘旺兄弟四人一齐叩下头去:“谢恩…万岁!” 那个马呜歧正领着一班人在外头等着哪!这些年来,他们全都练成了抄家能手,也明白这差使是发财的好机会。八王爷有多大的势力,多大的家产,他们谁不眼红啊!所以从接到这差使起,他们早就等得心痒难耐了。此刻听见弘时宣读完了圣旨,马呜歧抢上一步,极其干练地给允禩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们都是奉差办事,也是身不由己的,请八爷海涵。”说完又回过头来躬身叉手对弘时说:“请贝勒爷示下,奴才们好遵谕承办。”跟着他来的那些个内务府承办官员们,足足有一百多人。他们看见这就要动手了,一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脸上放光。 弘时却冷冰冰地说:“你们先别高兴,我知道你们都是些混账东西,发惯了抄家财。今天所奉旨意,只是查看家产,并不要搬运,更不是没收。由何柱儿带领着你们到各库房里看看,把御赐的物件和私产归类造册呈报;八王爷的福晋是安郡王的家人,她过门时带来的体己和妆奁也是不少的,不能一齐查封。这也让何柱儿指实了,登记造册后照常启用;家眷和家人们都集中到太监们住的院子里,不许惊扰;东书房和签押房,由我亲自处置。八叔自己用的图书,连封条也用不着贴。但是,所有的御批御扎和内外大臣们的书信往来,恕侄儿都要带走,这些都请八叔体谅。” 允禩冷冷地说:“你用不着交代。我也抄过别人的家,规矩我全都懂得。想不到的是,今天自己也被人抄家了。内务府的这些贼王八,你要不让他们捞到点好处,兴许就把御赐的物件给你砸了,好替你增加点罪过;再不然,就弄上几本违禁的书,藏到我的文书堆里,让你遭了灭门之祸。我早就有准备了,今天凡是到这里来的人们,每人赏二百两银子。你们只要不偷着掖着地给我弄个不清不白,也就算我求了诸位了。至于文书,我也准备好了,该怎么办,都是现成的。” 弘时的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八叔已经安排得这么妥贴,事情就更好办了。请兄弟们暂且跪在这里,我陪八叔到书房里吃茶说话去。”说着便熟门熟路地和允禩一同来到书房。马呜歧向几个书吏一摆手,内务府的人就马上行动。他们提着浆糊桶,拿着封条,有的查看西书房,有的则撵赶家人。等弘时和允禩进到东书房时,已听到西院里人声嘈杂,也隐隐地传过来女人的哭骂声。弘时心中不忍,但回过头来看允禩时,却见他似乎是充耳不闻。弘时让跟来的人在门前站着,自己却跟着允禩进到了书房。 弘时刚刚坐定便急忙说:“八叔,侄儿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如今什么也说不得了,更不是互相埋怨后悔的时候。八叔有什么指教,趁着现在没有人,你只管对侄儿说,无论怎样,侄儿总是要想办法保住八叔您的。” 允禩没有立即开口,对这个说得比蜜还要甜的侄儿的话,他只能相信一半。但是明摆着,他要东山再起却已是绝无希望了。他心里除了对雍正的仇恨之外,还能指望谁呢?他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来,纸虽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可那上面却写满了蝇头小字:“弘时,我把它交给你吧,这就是‘八爷党’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名单。可惜的是,其中二品以上的官员已经不多了。你把它拿去,也许会用得着。别的,我还能有什么事呢?我也用不着抱怨。你看,这是东书房里的物件清单,东橱里的是上缴的文卷,余下的就是我私人的藏书了。” 弘时把那张小纸条掖在袖子里,回头又看了看上缴的物品,不觉大吃一惊:“八叔,您上缴的东西就是这么一点儿吗?书信一封没有,御批奏件也不全。皇阿玛是何等精明的人,这是骗不过去的呀!” 允禩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踱着:“弘时,我问你,你的父皇老四,准备怎样处置我?” 弘时叹了一口气说:“唉,一时半会儿的只怕不会有什么处分。昨天晚上我去请安,见父皇在礼部的折子上批道:‘暂授民王,以观后效。凡朝会,视王公侯伯例’。别的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允禩边想边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他总是还要假惺惺地再当两天‘仁兄’的,不过这种局面长不了。墙倒众人推,向来如此!那些个墙头草、马屁精们也不会饶过我,这正是向老四献他们的牛黄狗宝的好时机嘛!生死都是命,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否则,我是绝对不会走这招险棋的。弘时,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从来也没有篡位的心,这一条你回去后一定要替我讲清楚,这也是我对你的心里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我劝你也不要想篡位。雍正倒行逆施,他是长不了的。你看看他,其实马上就要累倒下来了。一个人这样地违情悖理行事,没有不当独夫的道理。他累,就是因为他不懂得无为而治,也不会顺水推舟,所以他不能长寿。至于你,我也有一言相告:你绝对不要保我,也不要保你九叔,你最好是劝你的皇阿玛把我们明正典刑。这样,我们不但不会恨你,还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我还要告诉你一句,你办事处人的精明,远远赶不上弘历。弘历从来就不露锋芒,你却是太显棱角了。朝中有不少人都看出,你事事处处都在和弘历争夺着什么,这样,你就落了下乘。你不要再吃我们这一辈子吃过的亏,要果断,要明决!一旦等到别人占据了中央位置,那就什么全都晚了!” 弘时听了这些出自八叔肺腑的话,想起八叔平日里对自己的期望,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动。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叫了声:“八叔…”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八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也是有满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咬紧了牙关说:“记着!不要为我难过,也千万不能保我!你知道,弘历现在就已经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的儿子们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至于弘历,哼,他哪能想到我的儿子呢!”允禩说到这里,竟不禁潸然涕下。 弘时尽管心里难过,却仍是想极力安慰八叔:“八叔啊,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侄儿只要不坏事,就一定会照顾您和几个兄弟的。听方苞说,父皇也说过“罪不及孥”这话,料想福晋和兄弟们不会有大事的。不过,现在您想也没用,还不如不去想它,急坏了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此处侄儿不能久留,您好好歇着,我要去前边招呼一下,然后就带人走了。”此时的弘时,真怕再看这位叔王一眼,他猛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边,图里琛和马呜歧他们已经收到了各处报上来的清单。弘时来到这里时,只听见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几个书办忙得大头小汗。看见弘时走出来,他们俩忙迎上前去报告说:“三爷,清单马上就可以出来。刚才阿其那的福晋传过话来说:正殿东侧的八宝琉璃屏是她乌雅氏家里的,是太皇太后当年赏给她娘家的。但这又是御赐的物件,该怎么办,请爷示下。” 弘时接过清单来在手中仔细地看着,又说:“既然是太皇太后所赐,就不能算违禁物品,造册时附记一笔也就是了。”他回过头来看看,见弘旺和几个兄弟还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便走过去温言说道,“弟弟们都起来吧。我们这里的公事马上就完,你们还该去照料一下父亲。等要你们出来送行时,自然会派人传知的。” 看着弘旺他们走得远了,弘时又问:“马呜岐,据你估算,这里的东西大约能值多少银子?这会儿大概你们也来不及算细账,但总应该有个约数。要不,皇上问起我来,我不好回答呀。” 马呜歧陪着笑脸说:“八爷这里的东西都很有条理,好清得很。各样器物,都分门别类地放着,有库,也有账,一丝也不乱。这里弟兄们每人得了二百两银子,也没人敢贪心大胆乱偷乱拿。我粗粗地估算了一下,除了皇上赏赐的之外,私产约在二百万两上下。各处的庄子有十三座,还有根号、当铺、古董店二十六处,从账面上看,约值六百万左右。贝勒爷向皇上呈报说,大约有七八百万,是不会出大错的。” 弘时当然知道,八叔还有在东北挖人参和开金矿两项收入,他的私财绝不止是这么一点,却也佩服他们几个在短时间内就弄得这么明白。他笑道:“阿其那平日里出手大方,但自奉却是很节俭的。我连他的零头也赶不上,还有你们十三爷,也和他相差甚远。当年查抄他的时候,总共才抄出了十几万来。这可真是会经营和不会经营的天差地别呀!”他让图里琛和马呜歧带着他到各处看了一圈儿.又亲手封了银安殿,这才离开了廉亲王府。又特别关照图里琛说:“你要明白,八爷还是八爷,他并没有革职。在这里守候的人,不可缺礼更不准动蛮。八爷的财产都已封了,他必然要遣散家人,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们不要私自搜查扣留,更不要惹事生非。如果让我查出来有不守规矩的事来,小心,我可要整治他们的!” 弘时带着人马走了,偌大的廉亲王府马上就静了下来,静得没有灯火,没有人影,也没有一点声响,甚至连更夫也没有了,到处都是黑黝黝鬼影幢幢。允禩倒卧在东书房的檀香木榻上。好像是在做着一个恶梦。他眼睁睁地瞧着弘时出去,儿子们进来,也眼睁睁地看着福晋乌雅氏带着一大群姬妾婢女们走进走出,可全都是视而不见似的。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甚至连叹息和眼泪也全都没有,只是痴呆呆地望着头顶上那雕刻得十分华贵的天棚在出神。一家子二十多口人,儿子们跪着,乌雅氏坐着,其余的人则全都满腹心事地在站着。这里,就好像是一座深山古庙一样,没了一丝活气。过了好久,好久,允禩才十分平静地叫了声:“你们,都站过来一些。” 人们终于听见他开口了,都纷纷走上前去。福晋乌雅氏给允在送上了一碗发着暗红色的水来说:“王爷,这是一碗参须汤。您就将就着喝两口吧。这屋里原来是放着二斤老山参的,可是,那些个天杀的狗才们过来一‘查’,就给查没了。到哪山唱哪山歌,王爷你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太认真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样的流下来了。 说句老实话,这位王妃今天的所见所闻,还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本是老安亲王的老女儿,由康熙指定嫁给了允禩。而允禩的生母,倒是内务府辛者库的浣衣奴出身。乌雅氏嫁到这里,无形中提高了允禩的身价。所以她平日里最是骄横跋扈,从来也不把允禩放在眼里。家里的上下人等,背后都称她为“王府太后。”如今家败人散,她才意识到离了允禩,她其实是一文也不值的。她趴在允禩身上哭泣着:“这都怪我,怪我呀,全是我拖累了你…” 一百零六回 分家财八爷留后步 传密信至死不低头 她这番话也不能说是没有一点道理。当年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时,曾下诏让群臣推荐太子,允禩是最得人望的。康熙曾为此下过一道诏谕给儿子们,其中有一段话,说允禩“受帛于妻,而其妻又嫉妒行恶。”其实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指允禩“怕老婆”,他要是主宰了天下,就会有“女主当国”之祸。康熙这话,说得太怕人了!所以,从那时起,允禩就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允禩见妻子这样,淡淡一笑说道:“你别哭,也别这样说。这里头的事情,你清楚,我明白。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词呢?我是树大招风,才高震主的罪,与你是一点也不相干的。圣祖当年那样做,是为了教训一下太子,是个幌子罢了。可是,我们都当了真,这才出了事的。他老人家吓坏了,以为我有篡位的野心。可是,他老人家又为我们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主子呢?我自忖还算得上是个人中之杰,好歹也还当着总理王大臣,总不能看着他把满朝文武都撵得鸡飞狗跳墙吧。再说,我也并不想为那五斗米折腰!他算个什么东西呢?他是在忌妒我比他更得人心。他连个女人都不如,还有脸坐在龙位上当皇帝吗!” 弘时走了,允禩却怀着悲愤地说:“好了,咱们不说雍正了,说他就让人更恨更悲,我们还是为自己打算一下吧。福晋是不相干的,雍正顶多也不过是把你逐回娘家。真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把儿子们带好,不管是不是你自己亲生的,他们可都是我的血脉。他们能够**,我活着或者死了,都会安心的…” 话尚未说完,屋子里已经是一片哭声了。乌雅氏边哭边说道:“我的爷呀,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那个挨千刀的,他…他还要把我们怎么样呢?我不回娘家,哪里也不去,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和爷在一起…老天哪,你怎么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有哪家的哥子能把弟弟逼到这个份上呢…” 允禩知道,自己已没有时间来和她们这些老娘们多说了。他断然地低声吼道:“都别哭,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刚才弘时告诉我,老四想改封我为‘民王’,但我对这位四哥知道得太清楚了,他这不过是把一步棋分成两步走罢了。不把我整死或者整疯,他是绝不会罢手的。所以,我们百事都要做好准备,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一我被圈禁,你们何苦要跟着全搭进去?我的身边只留两人足矣!我看,就是紫燕和湘竹她们两个通房丫头吧——不过,你们俩要是不愿意,我还可以再换别人,我一点也不想勉强你们。” 话音刚落,正在榻边侍候着的两个丫头早已扑倒在地,跪着叩头说:“爷呀,我们两个都是讨饭出身的人,是爷在人市上把我们买回来的。自从跟了爷,这才几年啊,连我们两个的老子娘都成了人上之人。我们就是现在死了,能报得完爷的恩情吗?老天爷是不会亏了您这样的好人的,我们俩也不愿离开您一步!” 允禩听了这话,也感到欣慰。他当然相信紫燕和湘竹的话,全府上下的奴才们,哪一个不是受过他的大恩的呀!他这一生,从来是乐善好施扶危济贫的,“八贤王”,“八佛爷”这些个尊号能是轻易得来的吗?对这一点,他自己也从来都是充满自信的。 乌雅氏在一旁垂泪说:“这可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我在这里先谢谢你们。不过,这事还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要真是到了这一步,别的人全都跟我回娘家去好了。他雍正就是再狠毒,还能株连到你的岳父家里去?” 允禩却连连摇头说:“不不不,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知道你身边还存着几个体己钱,也不过就是百十万吧。你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去,娘家人的脸色就是那么好看的吗?我已经想好了,得让你多带点银子回去,就权当是借娘家的房子住些时候,不化他们的一文钱。至于其余的家丁和仆妇们,我现在就要遣散!” “现在?”房子里的人全都愣在那里了。 弘旺是长子,今年已有十五六岁,也完全懂事了。他跪着上前一步说:“父亲,您这样做很容易引起流言,也大过于扎眼了。事情还不到那一步,皇上又本来就是疑心很重的人,这种时候,我们做事要越谨慎越好啊!” 允禩苦笑一声说:“好孩子,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心?可是,你不明白,等到了那一步再想法子就晚了!”他翻身坐了起来,从枕头下边抽出厚厚的一叠银票来,在手里掂了掂,心酸地笑着说:“人哪,最好是有权。有了权,什么美女、华堂、名声,全部会不招自至;其次,就是要有钱。他雍正抄走了我八百万。瞧,我这里还有一千万呢!我要全部分了它,今晚就分,让大家明天就走散!我叫他抄!叫他这个无可救葯的钱痨挨门挨户地去抄吧!” 在场的人们全部被他这行动惊得呆住了。因为他们谁也难以猜想到,这个平日里从来都口不言利的允禩,手里竟然会放着这么大的一笔活钱!允禩把那把崭新硬挺的银票高高举起,又把它分作两半,一多半交给了乌雅氏说:“你把它收好了,也可以分一些给自己的家人们。穷的就多分一些,富的就少分一点。”他又思忖了一下,对紫燕说道:“你去传话给何柱儿,叫他和管家丁金贵带着二管家们都来这里,在月洞门口听候吩咐。”紫燕答应一声,蹲身一福走了。福晋此时早已满脸是泪地说道:“好爷呀,难道我们这个家,今晚就要败了吗?” “夫妻本是同根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允禩苦笑着说,“夫妻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呢?其实,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别说这家,这朝,这代,这国,就连这世界也有灰飞烟灭的那一天!好了,外人们就要进来了,你身份贵重,别让他们看着笑话。这里只留下紫燕、湘竹和你。何柱儿来了,由你亲手分拨银两。弘旺,你送你娘姨太太们全都回去。” 紫燕带着何柱儿进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二管家。最后是老管家丁金贵。丁金贵垂手侍立,看着弘旺等人出去,这才率领着管家们向允禩行礼。丁金贵说:“禀八爷,奴才清点了一下,全府里的人大多都听爷的吩咐,没有外出。只有西院茶库里的三个小子裹了些钧瓷茶具跑了。还有东院在书房侍候的,有八个人告了病,最混蛋的是刘家,他们一家四口跑了个净光!外门房的憨牛儿他们几个商量着,要把跑了的人,一个个全都抓回来,叫他们跪死在爷的书房前。是奴才按住了,没让他们乱动。奴才知道,这是见真章的时候,凡是叛主逃跑者,奴才总归要一个个的拿回来,用大棍打死这些个畜生!” 允禩马上就说:“这样不行,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做!要真的是忠于主子,就得听你主子的话,我从来都是施恩不望报的。留,是你们的忠义;走,也有各人自己的道理。非但不许你们去追打,每人还要助他们五百两银子!”允禩的声调变得那么的柔和,“你们都知道,我对外人尚且不记他们的过,何况自己的家人,又何况是这种时候?不但是现在,将来你们遇上了他们,也不可造次鲁莽!”湘竹给他捧了一杯茶来,他接过来呷了一口,又把将要遣散家人的原因和办法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我算了一下,拿出了三百五十万银子分给大家。单身的奴才,每人五千;成了家的,每口人分四千;我的家生子奴才们,每人八千;太监是每人六千。这还有些剩余,我给自己留下十万,你们这十几个管家把剩下的二十来万全都分了吧。我不图别的,就算是你们辛苦服侍我一场的一点念心儿吧。我不能学前头的直亲王,抠着掖着地不舍得给下人一点,结果全被人家抄走,弄了个净光。” 允禩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这些个管家们全部哭成了一团。丁金贵连连磕头,声结气咽地说:“爷,您是气糊涂了吗?你要叫我们都当不义的奴才吗?什么死呀活的,不就是一条命罢了,我们要的什么银子?爷只管放心,您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就是打回家去种庄稼,还能养活不了自己吗?我的好糊涂的主子啊…” 听着这些话,允禩的眼中也转着泪水:“不,你们的爷饱读史书,我不糊涂,一点儿也不糊涂!这事我已反复想过好几次了,假如天不绝我,我们自然还有重新见面的时候;我如果过不去这个坎儿,还不如早离早散的好。今晚分了银子,能够走的,马上就走;拖家带口走着不易的,大白天一窝蜂似的出去,太显眼了些,要一拨一拨地走,不要让人发现了。我如今虽然被改了个脏名字,可好歹还是个王,也能够抗得住。他雍正是要对我赶尽杀绝的,你们怎么办呢?难道还都留着给爷殉葬吗?”他泪眼模糊地看着何柱儿说,“唉,只是苦了你了。你的名声太大,又净了身子,是没有地方可去的。我给你十万银子,你找个靠得住的朋友把它存起来,等将来脱了难也就用得着了。”说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像断线珠子般地流了下来。 何柱儿心里比谁都明白,他是跑不了的。自从康熙四十六年,他从废太子那里换到允禩府上当差起,朝内朝外谁不认识他呀!他是廉亲王府的总管太监,来往于各王府,周旋于紫禁城,他早就是雍正眼中的一颗钉子了。此刻,他虽然也是泪眼模糊,但心里却十分镇静。 他流着泪向允禩说:“八爷,奴才知道您的心,也请您相信,奴才压根就没有想过什么‘出路’,银子奴才是万万不要的。平常日子里,爷赏的,别人孝敬的,足够奴才渡穷的了,不像他们那样还要远走高飞,用钱的地方多。奴才就是陪着爷坐圈院儿,咱爷们儿手头也还得有点钱不是?” 允禩想了想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照雍正的脾性,大概不会有那么大的善心,也不会让我身边多留几个有体面的人。你没有看见你十四爷的下场吗?没见他连一个乔引娣都留不下来吗?你有这片心,也就不枉我平日疼你,怜你的了。所以,银子,你还要拿去。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身带残疾的人,有时为了遮人眼目,我还要拿你作法,拿你出气。你这一辈子活得不易啊…”他的话还没说完,何柱儿早已被触了隐痛,失声痛哭起来了。他虽然还是想克制,但这哭声却久久地回荡在大院子里… 两天以后,军机处发下了旨意:废除廉亲王封号,改封为“民王。”允禟和允禵兄弟俩,却不知为什么。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雍正此时已回到大内,并且在奉先殿拈香祷告康熙,说明了自己处置几个弟弟的理由和苦衷。等他重新回到畅春园时,已是午时过了。太监们送上御膳来,雍正吩咐给正在议事的张廷玉、方苞等人也送去一桌。他自己刚坐下来要进膳,却见十七弟允礼正在外面站着等候传见,便叫了一声:“老十七,你那样站着不累吗?快进来,和朕一齐进膳吧!” 允礼听见皇上在叫自己,连忙脚步如风似的奔了进来。他今年才刚刚二十六岁,在康熙的二十几个儿子中,就数他的个头小,长得敦敦实实。又因多年一直在塞外练兵,黑红的脸上,处处都冒着精气神。他进来后,先向皇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笑着说:“皇上,臣弟的差使办完了。臣弟所以要急急忙忙地赶来,是想在这里找点能吃的东西,臣弟还正饿着肚子哪!” 雍正开怀大笑着说:“你想得还正在点子上!朕这里也正在进膳,你瞧着哪样对胃口,就只管吃好了。”他的情绪今天格外地好,指着桌上的御膳对高无庸说,“来来来,你把这御膳全都端过去给你十七爷,朕只吃几个豆沙馅的小包子就行了。”雍正的心里最爱见的就是这个老十七允礼,不但因为他年龄比自己小了好多,而且,当年圣祖晏驾时,如果不是他带来了丰台大营的兵,这皇位自己能不能坐上,恐怕还在两可呢。允礼也和允祥一样,心里头最佩服的就是这个四哥。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四哥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不过只是一句闲话。这些年,他在古北口统带着一营兵马,最想念的还是他的四哥。雍正看着允礼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疼地叮嘱着:“慢点,慢点,不够了朕这些小包子也是你的,千万别吃坏了胃口。” 允礼可不像别人那样和皇上讲客套,他一看,好嘛,这么多的好东西,真够他美餐一顿了。便一边笑着说话,一边风卷残云似的,把满桌上的美味佳肴全都吃光了。他用手一抹油嘴说:“皇上,让您见笑了。臣弟这个吃相,皇上大概看不上,这还是在塞外练兵时练出来的本事呢!这几年,臣弟在古北口外和军中将领们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那些兵们哪像人啊,一个个全都是饿狼!我要是像公子哥儿一样细嚼慢咽,还不让他们看了笑话?其实皇上不知道,当兵的并不怕打仗,他们最怕的是练兵。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天不惊地不惊,死不苦打不疼,就怕没事胡折腾,三九五更穷练兵。” 他刚说到这里,雍正已听得捧腹大笑了:“哈哈哈哈,老十七,你们这样胡吃海塞的,就不怕吃出了毛病?” 允礼说:“胃这个玩艺儿,就看你的底气壮不壮了。底气壮,那就越吃越强,底气不壮可就要落下病根了。像十三哥那样,整天心事沉重的,哪能不落病呢?” 有老十七这么一搅和,雍正的心里高兴得多了,他笑着说:“好好好,朕今天真是见识了你这位英雄。好了,咱们书归正传吧。你去见阿其那和塞思黑,都听到了什么话?” 引娣见十七爷吃完了饭,连忙上来给他送了一杯茶。老十七知道这丫头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在接茶碗时,还略微欠了欠身子。他对皇上说:“臣弟今天见了十六哥,我们是一同先去允禵那里的,十四哥也已经奉旨搬到皇寿殿住去了。臣弟见他经过几次搬家,身边的东西越来越少,也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啊。我就关照了一下内务府,让他们按照贝子的格儿,给十四哥又送去了一些应用的器物。阿其那府里的人说,他已有好几天都没有吃饭了。臣弟去向他宣旨,他躺在炕上,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更没有说一句话。塞思黑却又是一个模样,他也接了旨,谢了恩,可那神情却据傲得很。他说:‘当皇上的还会有错?他是至尊至贵的圣人嘛。只要有错,都是我们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只求皇上开恩,让我削发出家好了。假如皇上看到我罪过太大,那就请他把我明正典刑。千万可别把我囚禁起来,要是我像大哥那样,变得又疯又傻的,处处招人可怜惹人厌,还不如死了好呢’。” 雍正耐心地听着,完了又问:“他还说了些什么?你只管对朕说出来。” 一百零七回 说政务雍正顾引娣 较功夫弘历惊佳人 允礼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话是没有了。可臣弟从九贝勒府出来时,正碰上图里琛。听他说西山的善扑营军士,拿下了两个可疑之人,还搜出了两封谁也看不懂的信。臣弟觉着事情重大,就把信带来了,请皇上过目。” 雍正接过信来一看,也傻眼了。 这哪是文字啊,倒像是天书一样。不但看不懂,而且也认不准是藏文?英吉利文?还是别的字。雍正问:“既然捉到了送信的人,他们招供了没有?” “臣弟知道这事的重要,也详细地问了审讯的结果。这两个贼人都是塞思黑府里的,大刑一动,哪有不招之理?据他俩说,信是塞思黑写好,叫他们送给允礻我去的。至于信中的内容,他们也全不认得。不过,他俩又说,这种信他们送过不止一次了。信里书写的不是什么文字,而是阿其那自己造的暗语。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礻我手里各有一本译码,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谁也看不懂,臣弟看这大概也是真话。我又回去,仔细查阅了抄家时的单子,那里面却没有这个密码本子,也许早就被烧掉了。” 雍正心想,这时定要去抄这个本子,更会有人说自己残忍克薄。便冷笑一声说:“引娣,你也来看看,他们无非要朕动了杀机,好让朕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你在一边想想,他们还有半点儿兄弟情份没有?” 雍正皇上正在为阿其那他们的密信生气,外头传来张廷玉等人和侍卫们的谈话声:“皇上用完膳了吗?进得可香?” 雍正高声叫着:“是廷玉吗?你们也都进来吧!” 众大臣行礼之后,雍正看着这些心腹大臣说:“奇文可共赏。允礼今天带回来塞思黑的两封信,可以让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家们开一开眼界。”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那封密写的信递了过去。 朱轼是第一个看完的,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说道:“皇上,这事情是明摆着的,也是早晚都要发生的。朝中人人都知道,阿其那等觊觎大位,二十年如一日地锲而不舍。皇上就是再多拿出一点证据来,也并不新鲜了。如今,臣等每天都要收到无数的弹劾奏章,说来说去,其实全都是一个意思,不外乎要求从重处置他们。老臣以为,无论怎么说,这些事也只是一件案子,而毕竟不是政务。朝廷的思路应该放在天下大事上…” 张廷玉看了那密信后也附和道:“对对,朱师傅说得有理。塞思黑的这件事,实际上是老调重弹罢了,不宜大张旗鼓的处置。” 方苞也说:“他们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是要朝廷一个心眼地只是盯着他们,顾不上办别的事情。一句话,他横下肠子来和您死挺硬顶,为的就是求乱。而只要一乱,就会又闹出新的事端来,皇上日思夜想的新政也就全都泡汤了。” 雍正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你们说得都对,朕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君臣可谓是不谋而合。这样,由允祉和允禄来承办这件案子,军机处就不要过问了。军机处的人要全部行动起来,督责各省推行新政。要把这件事当作第一要务来办,要一条一条地落实。遇到什么梗阻,你们要随时商议,也随时报朕知道。春荒将到,各地都要倾注全力,帮助老百姓度荒。除了人吃之外,还有种子粮呢?俗话说:‘饿死老子娘,不动种子粮’,没有种子,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呀。”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乔引娣就是山西定襄人,便又特别叮嘱道,“山西雁门关外的定襄、五寨等地,去冬雪下得很大。下旨给山西巡抚,要他亲自去看看有没有断炊的。要他们就地赈济,免去山西全省的钱粮。” 几个大臣听到这里全都呆住了:山西去年并没有遭大灾呀,皇上怎么这样特地关照呢?允禄说:“皇上,据山西巡抚奏上来的折子说,山西灾情不重,也并不缺粮啊!” 张廷玉最了解雍正的心思,他出面说:“十六爷说得对,臣以为不要免去山西通省的钱粮,而要他们着意地抚慰受灾各县,务必使百姓们感沐皇恩也就是了。” 允禄心实,他还要再说什么,可是,一瞧引娣就站在身旁,他也明白了。连忙说:“是的,是的,廷玉到底比我想得周到。” 雍正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回踱着说:“河南的秀才罢考,表面上看,是对的田文镜,其实是针对着官绅一体纳粮的。这也难怪,传了多少代的老规矩了,全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么大的甜头,谁肯白白地让出去呢?田文镜不能说是没有错,但有些正途出身的官员们瞧不上他这个杂途官,也是自然的。方先生,请您给田文镜写封信去,说宝亲王已经奉旨前往河南视察了。另外,李绂也上书说,田文镜那里的苛捐杂税太多,而且还蹂躏读书人。李绂也是朕的亲信大臣嘛,他不会哄弄朕的。方先生可以在信中附上一句半句的,但不要说出李绂的名字来。只说要田文镜用密折给朕回奏就行了,朕自会指点他的。他是个努力办差的人,朕不想让他闹出笑话来。”他望着窗外,已是早春天气,也正是万物复苏的好季节,心头残留的那一丝不快,也全都被这明媚的春光带走了。他兴奋地说道:“今天议政议得不错,比兄弟们斗心眼要快活得多。朕意,让允礻我就在张家口外;发允禟到保定去,叫李绂把他管起来;允禩嘛,就住在北京好了。谅他们也作不了什么祸,朕也实在是懒得说他们的事了。你们都跪安吧!” 京都稳定,全国都松了一口气,在南京的弘历也接到了让他速返京城的旨意。此时,推行新政的诏谕早已天下知晓。南京的大小衙门都贴着布告,解释新政。李卫虽然识字不多,可他却另有一套别开生面的路子,说起来那还是他的老本行:叫化子的把式。他把雍正的旨意编成两份:一份原封装订成册,发到各府县的学宫里头,让教谕和训导们三天一讲,再集中秀才们在一起听了,回去后广为宣传。各府县的官员们除了逢一考较举人秀才外,逢五还得应付李卫和尹继善寄来的考卷;另一份,却是让他的幕僚们编成小册子,上面全都是鼓儿词、莲花落、加官词儿一类的俚语村言。李卫命令下面,把他的这些通俗的文字到处散发。各戏院开场时唱的加官戏,茶肆酒楼上说书卖唱前要唱《颂皇恩》,甚至连秦淮河上的风月接客人家,也都每客一份免费赠送。这样一来,江苏、浙江两省,真是连渔夫樵夫也都对雍正的新政做到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 弘历是住在南京夫子庙前的驿馆里的,这里是南京最为热闹的地方。从这里往街上看,就有总督衙门专设的灯棚。灯棚里的各色灯笼上,也全都是李卫的“大作”,不分昼夜地在招揽着看客。猜灯谜猜中的没有奖品,而只发一张彩票。彩票的背面印着宣讲圣谕的口号,而且凭彩票一张,还可以回乡时在义仓支粮一升。如此一来,招惹得四乡民众终日把灯棚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半个月前,弘历将李卫的这些作法和他弄的彩票样本,寄给了雍正皇帝,又附了密折,大加夸奖。雍正看了也是十分高兴,回信说:‘李卫公忠之外,人又聪明,是别人想学也学不来的’。随着这旨意还专门把最近一个时期的邸报底稿全都寄了来,让他在路上抽时间好好看看。其实,这些邸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醒目一点的如将“塞恩黑”交给李绂,并嘱他“严行看管”;还有李绂上书弹劾田文镜“五不可恕”的折子,不过没发全文,只发出了一个标题;杨名时调任礼部尚书,孙嘉淦回京当了左都御史,等等,等等。弘历细心地琢磨了一下这些邸报,越看,就越觉得高兴。说实话,前些时允禩等人大闹乾清宫时,这里得到的邸报,一天就有许多封。李卫和尹继善他们,也每天都要来见他,转弯抹角地打听朝里的动静。弘历虽然对他们的来访应付自如,但自己的心里却总在是忐忑不安。先是怕“八爷党”得势,会搅乱了朝局;后来又怕父皇一怒之下要兴大狱;等事情全都平静下来了,又怀疑自己出来久了,会不会有人趁机在雍正面前拨弄是非。直到接到了雍正刚刚发来的这份邸报样本,他才算完全明白了。他不但佩服父皇做事的细心,也从这件事上看出,弘时的情形大概有点不太妙。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他那颗久悬不下的心,这时才终于放下来了。 门外传过来一阵声响,弘历抬头一看,原来是四个长随模样的人,他们站在门外,高喊一声:“四王爷,奴才邢建业、邢建敏、邢建忠、邢建义陪主子练招儿来了。” 这邢家兄弟四人都是山东人,也是从明朝万历年间,祖传了七辈的捕快世家。他们的父亲邢连珠年老退休,也早就知道李卫的大名,便派四个儿子出来找到李卫,想托他的面子给儿子们谋个正途。李卫当然是欢迎之至,就收他们到自己的总督衙门里听用。正好,弘历来到南京,于是李卫又派他们每逢单日给弘历当陪练。弘历看见他们兄弟来了,也放下手头的邸报,换了件衣服走到院子里说:“前几天咱们练的是拳脚,今天换一换练法。”说着把手中提着的齐眉棒亮开。走了一趟把式。邢建业等四人,一看就知道,宝亲王这两下子,是经过大内高手指点的。不过,弘历的棒法路子虽正,却也是犯了“宫病。”棒法里有许多套路,全都是些花架子。别看他舞得好像是风雨不透似的,其实是上不了阵的。弘历自己却对他的棒法很有信心,他说:“瞧见了吗?小王这套棒法练得可能还不太好,但你们四人谁能夺得我这手中的棒去,爷这里就有赏。”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来放在窗台上:“来来来,你们一个个地上也行,全都下场也罢,谁赢了,这银子就归谁。” 弘历说着的功夫,就先自舞动起来。四人开始时还只见棒影和身影,渐渐地棒也不见,人也不见了,却只能看到一团飞舞滚动的白气。棒风疾飞之下,连院子里的树呀,草呀,全都被扫得弯腰低头。四人齐声夸赞:“好!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弘历受到鼓励,更是精神十足:“来来来,你们快上啊!” 邢家四兄弟谁都知道,要想夺掉他手中的杆棒,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们更知道,这位宝亲王,是“太子”的身份哪!如果不给他留一点面子,他一翻脸,那可怎么办呢?但大家都不上,岂不让弘历更加瞧不起?老四邢建义高叫一声:“四爷小心,奴才可要动手了!” 弘历哪把他放在眼里啊,他边舞边说道:“来吧,难道你不想要这二十两银子吗?” 邢建义窜步向前,和弘历展开了空手夺白刃的对攻。刚才弘历自己耍弄棒法时,他就看清了,这位小王爷棒法虽熟,但下盘却不稳。他在弘历的棒影中纵跳环绕,忽进忽退。凑着弘历一个不留神,突然,他跃起身来,一个扫堂腿照着弘历的下盘就踢了过去。弘历却在杆棒上纵身一跃而起,反过来要踢邢建义的脑袋。哪知,邢建义前边使的只是个虚招,是在诱敌。等弘历身体高高跃起的时候,他猛然一低身子,欺向弘历近前,左手一拦,托住了弘历,同时右手向上一击,那条杆棒已被震飞出三丈多高。趁着弘历还没有醒过神来,他身子一纵,已经把杆棒轻轻地绰在手里了。 弘历却没有生气,他笑着说:“好了,好了,用不着再比试了。连你们老四都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杆棒,何况你们老大呢?喏,银子就在那边,你把它拿去吧!” 邢建义笑了笑说:“四爷,不是小的胆大,只因小的昨夜与人赌钱输了,今天才看着这张银票急了眼的…”他正在兴奋地说着,刚刚伸出去的手却停在半空里了:“啊,四爷,原来你是在和小的开玩笑,这窗台上哪里有银票啊?” 弘历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我明明是放在那里的吗,怎么会不见了?”他急步走了过去,却见刚才压着银票的地方,已经换成了一纸书简,那上面影影绰绰还写着一些小字。弘历抢步上前取过来看时,却是一首小诗: 王爷勤政载功还, 旧调新曲又重弹; 妙手空空谨相告, 北去途中防伤残! 弘历略瞟一眼,他的心早就如江河翻滚似的呆住了。邢家四兄弟见此情景,也立即行动。两个人守在这里护住宝亲王,另两人则纵身上房,手搭凉棚,向四周张望。 可是,这里除了栉比鳞次的房屋,阡陌相接的街巷之外,还能留下什么呢?邢建业跳下房来,走到弘历面前沉重地说:“四爷,都是小的们无能,惊了四爷的驾了。想不到南京还有本领这样高的飞贼…” 弘历见他们一个个羞得无地自容,便笑着为他们开脱:“哎,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刚才是我和你们老四在过招,倒让这飞贼得了手。你们这样子,倒像死了老子娘似的。给,这是一百两银票,你们拿了去。以后爷还要照样的信任,也照样的赏赐。” 这四个人哪里敢接?正在推让之时,就听外头有人报名说:“两江总督李卫和布政使范时捷请见宝亲王爷!” 凑着这功夫,弘历把银票向邢建业手里一塞,站起身来说:“进来吧!” 李卫甩着手,迈着方步和范时捷一先一后地走了进来。他们俩往弘历跟前一站,倒恰巧成了对比。 李卫因为身子不好,时时咳喘,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可范时捷却是越吃越胖,一走动脸上的肥肉嘟嘟乱颤。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三个人。一个是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另外两个,却是风姿绰约的妙龄俏佳人。 李卫和范时捷都规规矩矩地向弘历跪到叩头说:“奴才李卫、范时捷给主子请安。” 弘历的脸色还没有恢复平静,他盯着李卫说:“起来吧。我说总督大人,看来你们这里也还是不能夜不闭户啊。你瞧,我收到了什么?” 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李卫吃了一惊:“他娘的!这不是成心要往我李卫脸上抹黑吗?我知道,这都是甘凤池他们一帮人干的事,故意地找些毛贼来捣乱子的。难道是怪我说话太满了?老范,你来给我念念,这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范时捷接过来仔细地看了好半天才说:“王爷,据我看,这飞贼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也好像不是在和您开玩笑。他只是想显摆一下能耐,提醒您路上多防着一些。我看说不定,他没准儿还要为您效点力的。” 范时捷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看着羞得面红耳赤的邢家兄弟们说,“怎么样?现在你们不敢再吹‘打遍山东无敌手’了吧?好家伙,在王爷跟前丢人现眼,回家去等着你们老爷子的家法板子吧!” 弘历见他们兄弟臊得脸红脖子粗的,连忙说:“哎,老范,你不要胡说八道。刚才我们都在场嘛,哪能只怪他们呢?李卫你也不要乱说,凭这个小帖子就闹起来,也不怕别人笑话你的小主子?” 李卫就坡下驴地笑着说:“四爷您瞧,我给您带来了几个人。”说着他向外叫了声,“你们都进来见见宝亲王爷吧!主子爷,黑嬷嬷陪着端木公子回家完婚去了,他们临走时,我向她要来了这几个人。这两个丫头您别看她们年纪小,可吹拉弹唱的都能来一手。有她们在您身边侍候着,总比那些粗手大脚的男人们强。” 弘历早就看见她们了,此时才知,原来她们都是黑嬷嬷的家人。那位年纪稍长的显然是她们的妈妈,虽然已有四十多岁,但一看就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胎子。两个小姑娘,大概只有十五六岁上下,上身穿着一色的鹅黄绣花衫子,下边却也是一模一样的撒花葱绿裤子。 她们正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含着微笑,也带着娇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天之骄子。 弘历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一百零八回 夜读书红袖来添香 烧怒火王子动杀机 弘历正在少年时期,也是个才高识广、风流倜傥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但他又深知自己带着钦差大臣、王子阿哥的双重身份,生怕别人说长道短。所以,凡是外出,身边从不携红带绿的,只有几个粗汉子在侍候。今天,他乍然看到这两个小女孩儿,眼睛都放出光来了!他把玩着那个时刻不离手中的扇子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那位中年妇女上前一步福了两福说:“四爷,小妇人姓温,您就叫我温刘氏好了。这是我的两个一胎双生的姐妹,眉心上有朱砂痣的是大的,主子给她起名叫嫣红,小的叫英英。往后她们有了不是之处,全凭四爷费心指教。” 弘历不解地问:“主子?” “哦,我说的主子就是黑嬷嬷。嬷嬷本家姓方,永乐年间家败时,是端木家里收留了他们,便以主仆之礼相敬,其实端木家是从来也不把他们当仆人对待的。倒是我们温家,是地地道道的下人。” 她刚说到这里,弘历就全明白了。他思量着说:“哦,既然是方家,又是在永乐靖难时败的家,那一定是明代大儒方孝孺了。忠臣烈士之后,相扶相携三百多年,这真算得上是一段佳话。”说着回身要去取茶,温家的不用吩咐,马上走上前去,从茶吊子上摘下壶来,嫣红撮茶,英英续水,倒了三杯茶送了上来。那英英回头又端过面盆来,先倒上了点热水,再加上凉水兑好了,又取下搭绳上的毛巾来浸了三块。这边三人刚刚喝了香茶,正在品味之时,她已经把热毛巾送了上来,弘历笑着说:“真是不比不知道,女孩子就是心细。好,你们就留在我这里吧。”说着叫外头老刘头进来吩咐说,“这三人是新进来侍候笔墨的,就在我书房隔壁收拾出一间房子来给她们住。两个女子还小,告诉家人们不要委屈了她们。”又对嫣红和英英说,“你们要是缺什么,不要客气,只管找老刘头去要。我要出去一下,把墨给我磨好,等我晚上回来用。书架上的书,看起来虽然有点乱,但我心里有数,你们不要替我收拾。好了,李卫和老范,咱们一同到你们那粥场去看看如何?哎,继善今天怎么没有一同过来?” 李卫忙说:“尹继善今儿个来不了,他到河工上去了。春暖花开,菜花汛就要到了,还有些工程要收一收底儿。这些都是最肥的缺,得用最最清廉的人去作,也得他这个巡抚亲自操心才行。我和他说了,今年汛期如果出一点漏子,或者决了口子,那我们这十几年的交情就没了,我非要参你个七窍冒烟不可。银子我有的是,足能可着劲儿的让你用,咱们这里有了养廉银子不是?但你派去上河工的人役们,谁要敢贪污我一文新政钱,我非请出王命旗斩了他们不可!继善这人我是一百个放心的,我说得狠一点,也就算是给他撑腰了。今儿晚上我为四爷饯行,他还能不来吗?” 范时捷却在一旁说:“四爷,您今儿个和我们一块儿出门,可就又是微服私访了。我们穿什么呢?总不能袍服马褂地跟在后边吧?” 李卫笑着说道:“好我的范大舅子,你怎么不找我呢?我那轿子里,什么行头全有。你是想当叫化子,还是当风月楼的王八头儿?说出来,我管保让你鱼目混珠!” 范时捷也不肯饶过李卫:“那我就扮个老王八,你跟着我当小王八好了。”俩人说着笑着,却早已装扮齐整。李卫扮了个师爷,范时捷却好像是个管家。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就来到了坐落在玄武湖畔的粥场。弘历一边走着一边问李卫:“你小子怎么想了这个法子呢?皇上曾经几次夸奖你。他老人家说,要是天下的督抚都能有这个善举,太平盛世也就快要到了。从长远说,这真是个庙堂百姓都称赞的好办法呀!” 李卫却说:“主子爷呀,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我只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人真到饿急了的那一步,看见吃的就要抢,看见有钱人就想打,他们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我有一个婶子,丈夫死了十几年,她都不嫁人。可是,一场蝗灾过去,她也只好下海卖淫去了…有什么法子呢,她的两个孩子还要吃饭哪!” 范时捷也不无感慨地说:“李卫说的全是真的。我在芜湖盐道时,曾亲眼见过刘二饥民暴动。就为了一斤粮食没有给足份量,那刘二一扁担就把米店老板打得四脚朝天。几百饥民趁机抢米。砸店铺、抢银号,连不是饥民的人也全都卷了进去…刘二被正法时,我是监斩官,亲眼看到外边设酒祭奠他的就有几十桌!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还亲手给刘二送去一碗酒,才算平息了这件事。当时,不这样不行啊,你只要稍微有一点处置不当,就会一触即发,而一发就不可收拾呀!” 弘历的目光瞧着远处,像是在想着什么。忽然,他指着前边问道:“哎,那边就是粥棚了吧?你们为什么要把它设在这里呢?” 李卫说:“四爷您瞧,这东边有个破落的五通庙,能遮风避雨;靠着湖边,能洗洗涮涮也干净一些;离粮库近,取粮也就方便。我下了令,南京城里不准有一个叫化子。他们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少生些闲事啊。” 弘历打心里佩服这个“小叫化”,看来他真是动了不少脑筋。他们来到这里时,已是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只见借大的空场子上早已挤满了上千的饥民。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也一个个地把饭碗敲得山响。人群中不时发出争吵声,还夹杂着女人孩子的哭闹,男人粗野的漫骂和莫名其妙的哄笑声,范时捷一眼瞧见一个粮库账房里的书办,正在指挥着卸米,便叫他来到跟前。那人愣怔了好大半天,才认出是“范大人”,他连忙打千请安。范时捷问他:“在这里吃舍饭的人有多少?” “回大人,数目不一定,多的时候有三四千,少的时候也有一千多人。” “按人头发放,一个人能摊多少?” “三两。” “带着孩子的女人呢?” “回大人,我们这儿是按人头算的,不论大人孩子。饭前发签子,一个签就是一份儿。” 弘历在一旁问:“这里都是本省的吗?外省来的人多不多?” 那书办看了一眼弘历,又连忙低下头来说:“小的回禀大人,本省来的十停里还不到一停。因为李总督有令,凡本省饥民发粮回乡,乡下也有救济,但他们中有的人是家里没地的,回家照样是没法子活。所以,你刚刚赶他们走了,过不了两天就又回来了。” “都是哪个省份的来这里人最多呢?”弘历又问。 那书办毫不犹豫地说:“那还不是河南第一!他们不但来的多,而且常常是一拨一拨地来,有的走时是一个人,可回来时又领来了一窝儿。甚至有的一家三代全都开过来了,像是认定了我们江南的粮好吃似的。你少盛给他一点儿,就日爹骂娘的乱叫喊。唉,也难怪他们。那边天天吵着叫‘垦荒’,里保甲长们撵着人们丢了熟地去开生荒,一言不合就拆房子撵人。有的人就趁机巴结田中丞,谁报的数越多,他就越给谁升官。这可苦了百姓们了,生地还没开出来,熟地就全又撂荒了,他们怎能不往外逃呢?” 范时捷看着弘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连忙在一旁拉了他一把说:“走吧,咱们到粥棚里去看看。” 粥棚里支着六口杀猪锅,锅里翻滚着即将出锅的热粥。几十名大汉脱光了膀子,在搅和着大勺。弘时要过勺子舀起一勺来,放在鼻子尖上闻闻,那粥像是有点发了霉似的。李卫在一旁笑着说:“四爷,您甭闻它了,不会香的。来这里的人,也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太香,那样,谁还肯回家去种地?但是,也不能让他们觉得太饿。逼急了,他们就敢把我这粥场给砸了。这里头的分寸,学问大着哪!” 这里正说着看着,突然,粥棚外传过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你个天杀的王老五,你还能叫人吗,闺女才多大呀,你竟要把她卖给人贩子?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弘历他们连忙赶出来看时,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把一个女孩子挟在腰间从五通庙里出来。那女孩子看着也就是十二三岁,正哭着闹着地在挣扎。她的身后,还有个妇女在追赶着:“把我的孩子放下!你这个没囊气又不要脸的男人啊…” 那男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回头就对这追赶的女人一个大耳光:“贱人,我叫你撵!告诉你,我只要不写休书,你就永远是我们王家的人!” 那女人哭得更厉害了:“你这个死不了的王老五呀,我日死你八代,你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呢!”突然,她看见弘历等一行人正向这边走过来,便扑身跪倒在弘历面前哭诉道:“老爷,你行行好,别让他这挨千刀的卖了我闺女呀!这孩子才十三岁,她怎么能去接客,怎么能去侍候人呢?那个春香楼能是女孩子们去的地方吗?” 此时,那被父亲抓住的女孩子也挣脱出身来扑到母亲怀抱里,和弟弟妹妹们一家四口抱头痛哭。 弘历早被这生离死别的凄惨情景惊得呆住了。忽然,他意识到自己错被那当母亲的认作是来买人的了。他正要说话,却听身后有人格格地笑着说:“老妹子,你认错人了,买主在这儿,我就是蔡云程、蔡老爷!” 李卫猛然回头,只见这个自称叫蔡云程的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他旁边还聚着几个不三不四的街痞子。那个叫王老五的人见他走来,连忙上前去磕头如捣蒜地哀求着:“蔡老爷,您瞧,我屋里的她,她不愿意呀…再说孩子也太小,不懂事,更不会侍候人,您老高抬贵手,就算是我自己输了自己。我情愿替您老当三年长工,顶了那七两银子的赌债,行吗?我的好蔡老爷呀,我求您老了…” 蔡老爷瞟了弘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地说:“哎?你这话说得可真蹊跷,我家里又不种地,你去当的那门子长工呢?我是开堂子的,我要的是人。说实话,她这么大点儿的小人儿,爷还瞧不上眼呢。”说着,他竟自走上前来,托着那女人的脸上看下看了一阵子,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们快来瞧呀,我们这位五嫂长得可真够俊的呀!别看她脸黄,到了我那里,用不了三个月,我准定能调教出一个老西施来,你们信不信?” 几个街混子听了不禁一阵哄笑道:“对对对,还是蔡爷眼睛里有水。这婆娘要是好好洗洗,怕是比五爷跟前的三娘子还标致呢!” “怎么样,老王,咱们蔡爷发话了,你的女儿自己带着,就用嫂子换这孩子吧?” 姓蔡的上前一步说:“好,既是大家说了,我也就依了你,把嫂子和你的闺女换了。你放心,她只要在我那里服侍我三个月,我一个子儿也不要,一根汗毛也不少的还给你!”他又低下身子看着五嫂说:“咳,真是个美人胎子,老五,你好艳福啊!” 范时捷早就看不下去了,他正要上前说话,李卫却在他身后拉了他一把:“老范,你急的什么?瞧四爷的。” 范时捷眼睛一瞟,见弘历早已气得咬牙切齿的了。那蔡老爷心里明白,这里是粥场而不是人市。在这里多停,弄不好要惹祸的,他偷偷膘了一眼弘历,发声狠说:“算了,算了,不要她这个婆娘,还是拉上她闺女,咱们走人!” “慢!”弘历终于忍不住开言了,“他不就是欠了你七两银子吗?这笔欠账我来还!” 蔡云程听他口音不像本地人,心里更是不怕了:“咳,你个外乡人到我们南京来充的什么大个儿!要知道,这是金陵城,他欠我的是人债,而不是钱债。人,我已经买下了。” “就算是你的,我也要买!” “好吧,既然你有钱,那就七十两银子卖给你!” 弘历的脸上青筋直暴,李卫跟了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位少主子发这么大的脾气哪。他眼睛一瞟,见邢家兄弟已经在往这边凑过来,才略微觉得放心了些。范时捷从怀里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蔡云程一看这阵势,忽然又说:“嗬,你们可真阔气呀!可惜,老子现在又不想卖了!” 李卫站出来说:“卖,由不得你;不卖,照样也由不得你!这女孩子的本主是王老五,而不是你姓蔡的。金陵乃三尺王法所在之地,你竟敢强买女孩儿为娼、还当众调戏妇女,你活够了吗?” 范时捷作过一任顺天府尹,对大清律更是再熟也不过的了。他也说:“赌债按律是不索还的,欠就欠了,连王老五在内,也不必还给你,你这贼王八如此可恶,不怕朝廷玉法吗?” 蔡云程却嘿嘿一笑说道:“哦?听你们这口气,像是城里的哪个衙门的吧?告诉你,就是李制台在此,他也挡不住!爷今天奉的是万岁驾前三贝勒的差使,三贝勒说了,要买几个女孩子。教出来后呈进大内去的。王老五欠了债,他自愿用女儿来抵。怎么,你们想挡横吗?” 此言一出,不但是李卫和范时捷,就是弘历也觉得意外。他们谁能想到弘时竟敢背着皇上干出这样的事来?弘历心中急速地转了几个圈,冷笑一声,却不言语,只是瞧了一眼邢氏兄弟。李卫断喝一声,“与我拿下了!” 邢氏兄弟“扎!”地答应一声,转身扑向那蔡云程。几个街痞子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姓蔡的却一脸不服气地叫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防着头上的顶戴!就是张中堂和鄂中堂在这里,他也得瞧着我们三爷的脸色!” “放屁!”弘历怒喝一声:“掌他的嘴,叫他冒充皇阿哥!” 邢氏兄弟一齐下手,姓蔡的哪还有还手之力。李卫到底是比别人心思灵动,他一听弘历这话、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拉了拉邢建业的衣服,轻声地说:“快,打死算完!” 邢家兄弟得了这个令,哪还容得姓蔡的再作恶。一阵拳打脚踢之下,蔡云程早已是一命呜呼了。邢建业又踢了他一脚说:“就这么块臭肉,还配给三贝勒当差,也不怕丢人吗?” 一百零九回 宝亲王爱民树口碑 李总督赔礼又捉人 范时捷走上前来,对这里看管粥场的人说:“这个家伙强抢民女,让李制台给撞上了,当场打死,既是大快人心,也是他罪有应得。你们去一个人,知会南京知府衙门,叫他们备案了结此事。另外,通知化人场,火速烧掉。春荒时期,传出瘟病来,那可是不得了的。” 弘历早已走到一边去了,此时他叫过李卫来吩咐说:“这里的人太多,也太乱了。你去维持一下,不能因为一个姓蔡的就闹出更大的乱子来。你到那边粥棚里去一下,先安置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们,再叫他们全家都过来,爷有话要问他。” “扎!” 粥棚里这么一闹,在这儿支应差使的衙役们全都看出来了。这位年轻的后生来头不小,要不,怎么李制军和范大人全得听他的呢?众人马上过来,抬桌子的,搬椅子的,忙活了好一会儿,这才给爷们腾出了一间草棚。王老五被带了进来,连他的婆娘儿女们也都跟了过来,一家五口跪倒成一大片,一个劲儿地叩头,也一个劲地称谢。弘历严厉地说:“王老五你知不知道,赌钱本来就是犯刑律的,你还要卖孩子,你这样做还算得上是个男人吗?” “老爷…我本想赢上几个钱回家去的,可是…唉,我不是人,我连条狗也不如啊…”他羞愧难容地掌着自己的嘴巴。 弘历转过脸去问王氏:“你们是河南人吗?哪个县的?” “回老爷的话,我们是封丘县黄台镇人。” “黄台?唐代武则天称帝时,写过一首《黄台瓜辞》,是不是你们那个地方啊?” “爷说的什么辞,我们也不懂得。可是,我们那里的西瓜却是远近都闻名的,前明年间的一场大水,地变成了河道…什么也说不得了。” “哦,你们县在这里的有多少人?” 王老五说:“有二百多吧。” “都不想回老家吗?” “咳,老爷,说句心里话,哪个龟孙不愿意回家。可回去后,要粮没粮,要种子没种子,牲口、农具样样都没有一点着落,照样还是种不成地。我们也知道,田中丞是个清官,可我们死也不明白,已经种熟了的地,他硬是不让种,却偏要逼着我们去开生荒!荒倒是开出来了,可种得好好的地,全又变成了荒地,里甲保长们更凶,每天天不亮,就敲锣打鼓撵着人们去开荒,一想这些,我们的心全都碎了…” 像王老五这样的话,弘历已经听得太多了。他知道,田文镜是深受父皇重用的“好官”,“清官。”在他的事情上,自己是不能说长道短的。他叹了口气说:“垦荒,田中丞是办得对的,你们千万不要怨恨他。有些衙役们狗仗人势胡作非为,这些倒恐怕都是有的。”他回过头来问李卫,“要是把这二百多人全都遣散回乡,需要多少银子?” 范时捷走过来说:“这个我们早算过了,按大人孩子平均,每人得有五两才够。四爷想遣散他们,我这就回去拨银子。” “哦,不不,这笔钱我不想惊动官府。你们俩先想法子替我垫出来,回头到我账房里去支领也就是了。” 李卫他们一听这话全都笑了:“四爷,您也忒小看奴才们了。这既然是爷的功德,也就是奴才们的差使。奴才们当了这么大的官,还不该孝敬您吗?您放心,我们马上就办,等您回去路过那里时,说不定还能见到他们呢。” 弘历这才笑着拍了拍那女孩子的头说:“回家去吧,我让这里的官府发给你们盘缠。别再往外逃了,好好把地种起来才是正理。田中丞是清官,他不会再难为你们了。” 王老五全家流着眼泪叩头说道:“我们谢谢爷的恩典。请老爷留个姓名,等我们回去后,要给您老供上个长生牌位,每天都给您烧高香,让菩萨保佑你…” 可是,等他抬起头来时,弘历他们已经走远了。 因为李卫早就发下了话说,今晚他要在这里为宝亲王饯行,所以,等他们回到总督衙门时,这里早就是热闹非凡了。弘历悄悄地拉了一下李卫说:“哎,能不能叫翠儿先给我弄点吃的?我可是早就饥肠辘辘了。” 李卫连忙领着弘历走向后院,老远地就听见翠儿在那里大呼小叫地支派人。弘历笑了:“好嘛,为了这顿饭,连夫人都亲自出马了!” 翠儿老远的就瞧见走过来一班人,可她的眼神不好,直到弘历来到近前才看清楚。她连忙跪下磕头说:“哎呀,我的小主子,你可算回来了!我早就吵着想去看您,可这个死李卫硬是不让。说四爷有话,不能让外人说四爷是什么‘交通大臣’。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是看着小主子长大的人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小主子临盆时,还是我侍候的热水吗?哎呀,说起那一天来,可真真是让人奇怪。小主子一出世,满屋子里就全是红光,那个亮啊,真是一辈子也只能见到这一回。小主子一开口,就更不得了,嗓子亮得就像金钟一样。老主子当时正在入定,听见这一声,也睁开眼睛来看了好久哪!” 李卫一直站在一旁笑着,这时才抽出空来说了一句:“你有完没有?主子还饿着哪!” 一句话提醒了翠儿,她连忙亲自动手,先给弘历送上了特制的宫点,又泡上了好茶,这才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弘历,看个不够。 弘历来到李卫的私衙,马上就感到心里充满了温馨和快意。他有意取笑地说:“翠儿,瞧你都成了‘快嘴李翠莲’了。当年你在我书房里侍候时,每天不言不语的,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吧哪!你知道,两江是国家的财源重地,别人谁在这里皇阿玛都不放心,这才让李卫到这里来的。他老人家取的就是你们两口子这份心。李卫也没有辜负了皇上的重托,他把江南治理得很好。这就叫以心换心,两不忘本。娘娘也时常都在念叨着你们,你如今已经是一品诰命夫人了,要想进京,就跟着李卫一块儿去好了。” 翠儿还没有听完,眼泪就扑扑地掉下来了。弘历回身对李卫说:“今天席面上,你可以说我五天后启程,其实,明后天我就要提前走了。我不想大张旗鼓地走,免得招摇,而且一路上还可以看看风景,了解一些风土人情什么的,你就为我准备一下吧。” 李卫说:“主子,您这样走法,奴才怎么能放心呢?哎,四爷,今天早上那飞贼到底是个什么人?那信上又说了些什么,您能让奴才心里有个实底吗?” 弘历思忖了一下说:“从信上看,倒不像是个坏人,只是提醒我路上不要大意。但他那诗里有一句话,却让我很是犯疑。他说的‘旧调新曲又重弹’,是指的什么呢?难道是在指哪个大人物,说他要重新闹事吗?” “大人物”一言即出,把李卫惊得浑身打战。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知道从前的“八爷党”如今全都玩儿完了,那个能够扳动弘历阿哥的“大人物”,除了弘时,还能有谁呢?联想到今天处死的那个姓蔡的说的话,李卫更是不敢大意了。他想了又想才说:“四爷,您要真是要走,也得稍等几天。您还记得那年您去山东赈灾的事吗?当时有个叫吴瞎子的人,连着杀了三个朝廷命官后投案自首。后来您审明了那三个官全都是贪贿的墨吏,就把这吴瞎子走了个‘监斩候’。可是,后来我却把他放了,他现在山东臬司衙门里当捕快头儿。一个月前,我就想到四爷准定是要微服回京的,怕路上不安全,就写信叫山东放人过来。吴瞎子此人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七步无常’,没有人能和他过上七招的。爷无论如何也得等他来过后再走;或者,我再请端木家里派个人来。就是奴才,这次也一定要跟着保护的。” 弘历笑了:“好家伙,只不过一个飞贼弄了点儿玄虚,你就这样张扬起来,又是展期,又是等人,又是护送的。这用得着吗?你也不想想,你就是办得万事周全,能保得我平安吗?照我说的办,发文让各地照应就是了。太平世界,法纪森严,这样地装神弄鬼,你也不怕别人笑话你的主子?” 李卫还要再说,就见尹继善、范时捷走了过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六品官。四个人向弘历请了安,那个人才走上前来说:“户部刘统勋向王爷报到。奴才是奉旨调粮来的,现已完差。奉皇上旨意,叫奴才随四王爷回京。” 弘历是认识这个刘统勋的,正要问话,尹继善连忙说:“四王爷,差使从来就没有办完的时候,下边的人都在等着您过去安席呢。” 弘历笑了:“好好好,客随主便,咱们有话以后再说吧。” 今天这场筵席,是为了给宝亲王饯行的,所以,南京所有能到的官员全部来了。李卫还是那大大咧咧的样子,敬酒一过,他就抢先说话了:“诸位,皇上事事处处都关照爱护我们江南,现在宝亲王再过五六天就要回京去了,我们也送两件宝物给皇上添寿。” 弘历忙问:“怎么,你要献宝吗?” 李卫却哈哈大笑地说道:“四爷放心,奴才知道皇上的脾气,我献的既不是金银珠玉,更不是奇珍异玩,保管不会惹皇上生气的。您瞧,这第一件,是去年松江、常州、镇江三府秋季丰收。百姓们感戴皇恩,自愿捐输粳米一百万石。我亲自去这三府查看了,他们那里确实府库充实,百姓乐输,这也是他们对皇上的一点忠心。四爷您说,这算不算是一宝?” 弘历听了高兴地说:“好好好,皇上正盼着天下丰收的消息呢。这三府的知府,你写个保奏单子,进呈御览。乐输一千石以上的业主,也开出单子来。我今天在这里就可作主,赏他们九品顶戴,以示荣宠。” 在一片欢呼声中,李卫又说:“自从实行了官绅一体纳粮后,两江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已经把苏北多年为害的黄河河道东段,全部修好合龙。我算了算,黄水一过,黄河复道,仅此一项,就可淤出荒地七十万顷!这也算得上是献给万岁爷的另一宝吧。四爷,请转告皇上,到那时就看我李卫怎样垦荒吧!” 李卫的这一宝也正是雍正皇帝求之而不得的,弘历听了当然也是十分高兴。可就在众人无不兴高彩烈,也都在互相敬酒的时候,李卫却突然变了脸色说:“不过,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他漫步走到一位官员面前问,“陈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子,当了太仓直隶州令的吧?” 陈世倌站了起来,规矩地回答道:“是,请问总督大人,有何训诲?” “不敢。我知道你官声不错,又是位有名的才子,会写诗,还修了书院。”说这话的时候,李卫一直是在笑着,可是,突然,他把脸一变说,“但我不明白,江南全省都实行了官绅一体纳粮,为什么你却偏偏顶着不办?是看不起我李卫,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满屋子的人全都被惊呆了,谁也想不到李卫会当着宝亲王的面这样与下属翻脸。那陈世倌却不慌不忙地说:“李大人,您过于言重了。太仓这地方与别处不同,那里不是业主欺压佃户,却是佃户在挤兑业主。光是去年,刁佃抗租,持械威逼业主的事就发生了十多起。制台大人,我们那里的业主们被佃户挟迫,本来就窝着一肚皮的气,你再让他们出差纳粮,那不是要逼得士绅和刁民们同流合污吗?假如再遇上灾荒年景,老百姓还怎么过日子,大人,您想过吗?”说到这里,他已是在哽咽了,“李大人,我平日里是极其钦佩您的,现在我为您感到难过,也为太仓百姓感到难过…” 李卫先是愣了一会儿,最后竟像是遭到雷殛似的,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突然,他急走两步,冲着陈世倌一个长揖在地说道:“陈先生,是我李卫把事办得太急了,也太匆忙了。我办得不对,也办得出了格。我得罪了你,今天我应该当面给你赔罪。” 事出意外,陈世倌也惊呆了:“李大人,您,您这是…下官如何能当得了您这样的大礼…”他已被惊得语无伦次了。 李卫满面泪痕地说:“什么都不怪,都怪我没有读过书,不懂得道理。你当得了我这一礼,也只有你才当得了!你不原谅我,我就在这里一直拜到席终!” 陈世倌感动得热泪盈眶:“李总督,今天我才算真正认识了您!其实这件事情,我自己也是有错的。我早就看出您对我的不满了,可就是不愿意向您说清。读书人性傲,我就是其中之甚者。全省军民,还有天下捕盗之事,全要您来负责。您就是有个失漏之处,也是在所难免的嘛。这事全都怪我,我的心地不宽哪!” 弘历怎么也想不到.筵席之上竟然会有这种事。他激动地走上前去说:“好,你们二人都不愧为国之瑰宝!”他斟了两杯酒端过来,“来来来,你们二人,一个能礼贤下士;一个能遵礼不悖。今天又在大家面前各自认错,唱了一出大清国的‘将相和’。来!小王敬献给你们二位一杯,请你们饮下小王的这杯同心酒,也请二位和睦共处,还像从前那样地办好差使!” 李卫与陈世倌二人,一齐向弘历行礼,又端过酒来,一饮而尽,他们二人终于和好如初了。在场的人们,也都从这件事情上看到了李卫的大度,看到了他虽然没读过书,可他的内心境界要比那些读书人高出了许多。 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在弘历心头盘旋着,使他不禁心驰神思。这里的酒筵还在继续,可他却即将启程要去开封了。同样是当总督,也同样是在推行雍正皇上的新政,江南和河南为什么就这么不一样呢?看这里,上下一心一德,就是有了磨擦,也马上能重归于好;再看看开封,上下互相攻讦,似乎成了瘤疾。田文镜实心办事不假,可是,他为什么要弄得官吏百姓人人自危,个个心惊呢?他当然知道父皇对田文镜是寄着厚望的,也知道两省的现实差别甚大。就连河南的收成也远远比不上江南,但李卫能干好的,为什么田文镜就不能学一学呢?现在,河南的士子们正在酝酿着罢考,河南的百姓又纷纷逃离家乡,这都是不祥之兆啊!他即将面临这些难题,要如何处置、如何对待才好呢? 一百一十回 巡黄河弘历夸功劳 闹考场文镜下毒手 李卫的心里也在想着弘历出行的事,酒筵未散,他就悄悄地来到师爷廖湘雨身边,向他递了个眼色,廖湘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便一声不响地跟着李卫出来。他问:“东翁,有事吗?” 李卫说:“没事我叫你出来干嘛?你不要在这里坐着了,快点齐了我的亲兵,马上动手,把妙香楼给我包围了。凡是在那里的人,全部逮起来。无论是男犯、女犯,都不准有一人漏网!哦,还有个畅心楼,和妙香楼只隔着一条路,你知道不知道?” “大人,我知道。那不是甘凤池他们…” 李卫咬着牙说:“他奶奶的,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你记着,妙香楼上的,一个不许漏网;畅心楼上的又一个不许捉拿,听懂了吗?” “大人…哦,我听懂了。” “你慷个屁!”李卫粗野地骂着,“这叫做网开一面,我还得给以后留着个见面机会呢。至于这里面的学问,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是什么也不知道,按我说的办就是了。” 办完这件事,李卫又回到筵席上,大声叫着:“诸位,怎么都不喝呀!难道是嫌我这酒不好吗?” 两天以后,弘历一行踏上了去河南的路程,刘统勋一身账房先生的打扮,带着几十头走骡,上面驮着弘历给父皇和母后带的茶叶、葯物和瓷器珍玩,此外还有尹继善给他母亲的寿礼。温家的和她的两个女儿嫣红与英英,分坐在两乘驮轿上。弘历骑马前行,邢家兄弟则装扮成走镖的,腰悬宝刀,臂挽硬弓,也骑着马跟在后边。邢家兄弟受了妙手空空的戏弄和李卫的严嘱,一路上半点儿也不敢大意,他们轮班睡觉,寸步不离左右地护持在弘历身边。可是,一行人刚刚进入河南,弘历也就失去了这种恬适。因为田文镜接到李卫传过来的滚单,早就派了大队兵马,随驾保护。他们也只好浩浩荡荡地走进了河南,来到了开封。 次日一早,田文镜就跑来问安。他刚到不久,开封的其他大员,也都纷纷来到这里拜见。这几个人简直就不能见面,一碰上就是你攻过来,我对过去,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弘历惹烦了。弘历耐心地听着他们的话,又再三用皇上‘要一心一德,不要闹纠纷’的话来勉励他们,还是无济于事。弘历真是生气了,他说:“我刚下车,很乏,你们且退了下去吧!”众人一听四爷下了逐客令,哪敢不走啊!他们互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才各自回去了。 一连几天,弘历都没有再接见官员。每天一早,他就把邢氏兄弟叫来,让他们分赴城乡各镇,向进城来的农民们打听麦收丰欠情形,米面销售的价格,城里存粮的多少,骡马市上牲畜的进出及饲料贵贱,以及各种农具是哪里造的,价格如何,等等,等等,全都要打探清楚,还要刘统勋帮着他们造册登记。他自己白天也不在驿馆,就在会试的秀才们那里转悠,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这天,刘统勋来见弘历,把几天来收集的材料报了上来。弘历就一本本地浏览,他看得很仔细,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算看完。又对刘统勋说:“这几份册子,你叫人誊写出来,这里留下一份,原件密封了恭呈御览。” 刘统勋痴呆呆地说:“奴才明白…” 弘历一笑说:“哼,你明白了什么?我告诉你一句话,这个田文镜我很讨厌他,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好官,清官,是个难得的能员。这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说出去我是不认账的。走吧,你随我到大堤上看看。” 两人正要出门,恰巧俞鸿图也奉旨来到开封。弘历便叫上他也去看黄河大堤,邢家兄弟连忙带上了兵器跟了上来。路上俞鸿图说:“四爷,据奴才看,开封的科场一定要出事。” 弘历说:“这个我心里有数,你没问问学政张兴仁是怎么说的?” “我和他谈了,罢考,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要他一定注意。可是他却说,他已经布告示知秀才们,凡有无端生事,騒扰考场的要严加追究,绝不宽贷。他说,我把门开得大大的,秀才们要是还不来考,叫我有什么法子?奴才看,他是有意地要看田某人的笑话。” 弘历轻轻地说了一句:“唉,他呀,他忘了自己是学政,是主管河南教化的朝廷大员!臬司衙门怎么说呢?” “咳,臬司更让人生气,他们说,士子罢考是学政衙门的事,就是抓到了人犯,也理应由张兴仁处置。这既有律条又有成例,我臬司管不着这一段。” 刘统勋在一旁说:“四爷,我觉得一进到河南,好像风气就变了一样。人人都讲究‘门路’,个个都要有‘后台’。中州乃华夏文明发源最早的地方,怎么会出了这些陋习呢?” 俞鸿图笑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里离北京太近了,骑快马两天两夜书信就能打个来回。北京那边扔一块石头,河南就能听到声响;那边的窗户纸一破,这里也跟着吹风。他们这儿呀,是不能和江南相比的。” 弘历没有搭话,他心里正在琢磨着:是呀,李卫那里事和权统一,虽然也有不和,可官场的风气正,一正就压了百邪;田文镜锐意革新是好的,可是他处事僵化,一味硬来,没了人情味儿,就弄得自己四面楚歌。他想,得抽空和田文镜好好地谈谈。正想着时,忽然听到俞鸿图大叫一声:“瞧,四爷,这高大宏伟的是铁塔,那边和铁塔几乎并肩而立的就是有名的天上之河了!” 弘历等人登上黄河大堤,放眼远望,竟和在驿馆时的心境全然不同。只见那大堤上下,全是用大条石严严实实地砌成的,不但是一色的石灰勾缝,而且还都是用糯米浆灌出来的。此时菜花汛尚未过完,河床上水迹犹在。若往对岸望去,那汹涌的黄水打着漩儿,一泻东下,涛声阵阵,寒气四逼。但任凭黄水如何猖獗,它却对这堤岸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地照着人们留给它的道路顺流而下。 弘历被这景色惊得呆住了,他大声称赞说:“好啊,真是壮观哪!你们都过来好好看看,这工程是多么浩大,它又要费多少时日,多少心血,多少钱粮啊!田文镜以一省之人力财力,干了这么大的事情,真可说是功德无量。他就是有千条错处,万般不是,也仍然可以当得起这‘模范总督’的称号!” 俞鸿图也赶过来凑趣说:“四爷说得真对!就是圣祖爷在世时,陈璜和靳辅他们穷毕生之力,也没有建起这样的大堤来。老百姓不堪劳役,逃了出去的可以找回来;秀才们心怀不满想要罢考的,还可以等下一科再考。比起这条大堤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奴才以为,真该叫攻讦田文镜的人都到这上边来看看!”他正在说着,突然看见从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个人背着手踽踽地向前走着,嘴里好像还在念叨着什么。待离得近了,大家才看清,原来竟是田文镜!弘历站在堤岸上叫了一声:“是文镜吗?你在和谁说话呢?” 田文镜猛地一惊,才认出了弘历,他连忙紧走几步来到近前,一边打千行礼一边说:“唉,四爷,不瞒您老说,我心里头太闷了,想到这大堤上看看。只有看见这大堤,我的心才能宽一些…” 弘历没有马上说话,他正在看着田文镜。团文镜的脸色青中透黄,头发被河水吹得很乱,额前、嘴角都是刀刻似的一道道的皱纹,像是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此刻两人对面站着,弘历才又看到,这位总督大人的两只手竟然满是老茧,手皮像是树支似的粗糙!弘历的心里不禁一缩,他,他太劳苦了啊! 田文镜却似乎对面前的事毫无觉察他说:“四爷刚才问我在和谁说话,不瞒四爷,我这是在和万岁爷说话呀!有很多事,我到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论道口似悬河,一点实事也不肯做,可又偏偏能够左右逢源、青云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地干活,一心一意地想给朝廷做点事,反倒要遭人唾骂。有些人像是驾着顺风船一样,扬帆就起,乘风破浪毫不费力;有的人做事就处处遇到掣肘,处处碰上坎坷,就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讨不到一点好处…唉,奴才真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呢…” 弘历知道,田文镜出的这个题目太难回答了。他拉了田文镜一把说:“走吧,走吧,天就要黑了,再不走就进不去城门了。” 在路上,田文镜自嘲地说:“白日不照我精诚,杞人无事忧天倾。我也许是太痴了些…”正说着,他突然一阵剧烈地呛咳,忙用手帕捂着一看,竟然是血!他悄悄地掖到袖子里却一声都没言语。过了好久才说:“四爷,我实在是累透了,也许还有些错处,可我是要报皇恩哪!没有皇上,就没有我田某人的今天,我如果不知道拼死报答,我还能算个人吗?但如今我却成了王安石一类的人物,既不见谅于士大夫,也不能见谅于百姓。我要河南人和我一道,勒紧裤腰带苦干三年,盼着修好了大堤,别的都可以从容处置。可逃荒出去的人说是让我给逼出去的。民间说我催工派捐如狼似虎;官场又说我邀功沽宠取媚当今!我真恨自己呀,你怎么就不能让天下知道你的心呢?四爷,今天在这里,我向您说一句老实话,我已经患上了肝病,而且也是年过六十风烛残年的人了,假如天能给我三年时间,河南如果不能民富粮足,四爷您请了上方剑取了我这颗头去!” 弘历真是被他的话说得动心了,他思忖好久才和颜悦色地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知人难,要人知也难’了。就是国人们皆曰可杀,我却独怜你才!文镜,你要看开一些,不要像死了老子娘似的这样懊丧。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一定会给你撑腰到底的。我要上奏皇阿玛,有谁再攻讦田文镜,就让他先到这黄河大堤上来看看!” 田文镜正准备答话,突然前边传过来一阵马蹄声响。田文镜看出,是自己衙门的人,忙喊了一声:“慢着点,小心惊了四爷的驾!”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田文镜的师爷钱度。只见他气急败坏地说:“田大人,不好了,秀才们罢考了!五百多人围住书院,说要请见总督,请见学台。” 田文镜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声,心里说:怕什么就有什么,这群秀才难道都不要命了吗?他对弘历一躬说:“这事奴才马上就去处置。四爷请先回驿馆,等着奴才的信儿吧。”说完,他两腿一夹马腹,飞也似的去了。 弘历叫过俞鸿图来悄悄地吩咐:“你快点跟了过去看看情形。记着:只许看,而不准说话!” 俞鸿图赶过来时,见到这里已经戒严。成百上千的各色灯火,把这平日里默默无闻的书院照得如同白昼。他好不容易才挤了过去,一进来就被这里的气氛镇住了。只见这所河南最大的学府门前,肃静无声地坐着几百名秀才。他们既不喊叫,也不说话,却是在等着田文镜的接见。俞鸿图进到书院里面时,见田文镜正和学政张兴仁、按察使柯英面对面地坐着,像是已经谈僵了。见俞鸿图走了进来,有的只是苦笑一下,却不肯说话。只有张兴仁高兴地说:“好好好,四爷派人来了,就请您亲自主持一下吧。” 俞鸿图一笑说道:“哦,请诸位原谅,我奉了宝亲玉钧旨,到这里只是看看而已。至于事情该怎么办,还是请各位大人们自行作主。” 柯英说:“俞大人,这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秀才们并没有造反,更没有毁骂朝廷。他们在这里坐着,只是想见一见总督大人。这犯了什么王法?又叫我如何下手,从何人身上开刀呢?” 田文镜厉言厉色地说:“抗拒朝廷命令,公然拒考,这难道还不犯法吗?凡是到这里来静坐的,都是刁顽之徒,都应该一概拿下!其中为首的人要正法,煽动闹事的人要革去功名,其余的人也要记过。明天让他们随班就考,一个也不准缺席!” 俞鸿图刚才在大堤上对田文镜有不少好印象,可现在却一扫而光了。就听张兴仁说:“恐怕不能这样简单地处置。这些人十年寒窗,为的是什么?说不定他们之中将来出将入相,也许会超过我们的。一下子就毁掉了他们的前程,就连我也是想不通的。” 柯兴更是火上浇油,他提名道姓地叫道:“田文镜,你好大的架子!秀才是因为不满意你的苛政才来静坐的,你就不能屈尊降贵地见一见他们吗?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有什么不好呢?”这个柯英是满人,而且祖上战功赫赫,封了世袭罔替的伯爵,所以,他根本不把田文镜看在眼里。他越说越气,连骂声都出来了,“你是个天生的周兴、来俊臣!你说我是在和你过不去,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样?” 张兴仁在一旁劝道:“老柯,有话好说,不要动粗嘛。” “动粗?妈的,老子还想揍他哪!” 田文镜看着他这样,却不出声地笑了:“你老兄弹劾在下的,我已经拜读过了。除了几句粗话,什么新鲜的内容也没有。要知道,我这个模范总督是皇上封的,不是我自己要的。弹劾我的人多了,我不怕,也在等着皇上对我的处分。今天这案子,要是你臬台和学政都不愿管,那我可就要越俎代庖出面拿人了。” 张兴仁知道,他这话不是吓唬人的。便连忙站起身来说:“制台大人,我来办这件案子好吗?我去宣明制台的宪令,如能遣散他们,也就罢了。不过,今天咱们可不能提这‘罢考’二字,因为明天才是考期呢,然后我们共同请旨办理,一切全按圣上说的办。但假如你定是不同意这样做,那我也就只好悉听尊便了。” 田文镜一想,这罢考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人家别的地方不罢考,怎么你河南偏偏出了这种事情呢?便退让一步说:“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还是要把话说到前头,今在这里带头闹事的,一个叫秦凤梧,另一个叫张熙,你断断不能让他们两个漏网。”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田文镜怀着一肚子的气回到衙里,一翻邸报,上面又全都是对自己的指责。他真想骂娘,可是,又一看,皇上竟然还有批示,要自己‘明白回奏’,他可真是傻眼了。师爷毕镇远笑着在一旁说:“东翁,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您瞧这邸报上明明写着,皇上已去了奉天,三阿哥弘时又晋升了盛郡王,怡亲王允祥因病辞去了所有职务,皇上原来想让塞思黑来河南的事也被你辞掉了,这些都是对你有利的事啊!至于那些指责你的奏折,要让我看,全都不值一驳。” 田文镜眼睛一亮:“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东翁,据在下看来,所有这些奏折,都没有抓住你的要害。你完全用不着害怕,也一概不要辩白,只写一个谢罪的折子就什么也不需要说了。你可以这样说,因为自己报效皇上心切,做事过猛,因此才得罪了读书人,使得他们鸣鼓而攻之。其实自己的本心,是敬重读书人的。你还要特别在辩折里提上一句,自己是怕这些个读书人借科举之名结党营私,才对他们求之过苛的。现在自己知道错了,本来是恨铁不成钢,哪知却得罪了这些孔孟之徒。总之,是一片好心,却犯了过错。东翁,你以为这样说行吗?” 田文镜知道,这确实是一篇绝妙透顶的翻案!因为它正迎合了雍正皇上痛恨结党营私的需要,也就不显山不露水地推掉了河南士子罢考的责任,还把那些弹劾自己的奏折,全部驳倒了,不过,田文镜还知道,在弹劾他的折子中,明显的有一件是出自李绂之手。自己这样一干,无疑的就把李绂推向了绝路。自己虽和李绂政见不同,但毕竟是共过患难的。他能这么做吗?而且,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形,国人们会不会骂他田某人下手太毒了呢? 就在这时,衙役头儿李宏升来报说:“制台大人,秀才们已经散了。” “那两个带头闹事的抓到没有?” “回大人,学台衙门没有抓人。” 田文镜拍案而起说:“这还了得!走,看看去!” 一百一十一回 息风波书生自投案 急渡河王子上贼船 田文镜气鼓鼓地来到驿馆,驿丞连忙跑过来说:“大人,您来得正好,王爷这儿正传命说要派人去请您呢。” 田文镜来到弘历门前,正要报名,就听弘历在里边笑着说:“是田文镜吗?进来吧。我们今天一直都在一起,闹那些个虚套子干什么呢?” 田文镜走进来时,果然见张兴仁和柯英都在这里。三个人互相瞪了一眼,却谁都没有说话。弘历吩咐一声:“文镜,你也坐下吧。河南的事情,你是事主,不管怎么样,总还得你发话才能作数。你们几个在见识上可以有所不同,但却不能这样生分。一个省和一个国同样,将相不和,子弟离心,哪能治理得好呢?你说我这话对也不对?” 田文镜心里有底儿,他已经写了辩折告上去了,此刻就用不着和他们动肝火。他干笑一声说:“四爷传我来,是为了士子们罢考的事吧?我也是刚从学台衙门那里过来。秀才们要闹事,冲的也不是我一人,好歹我们还是在同一条船上嘛。” 张兴仁马上反唇相讥:“我从来也没说要和田大人闹意气啊!我来河南不久,学台又是个清水衙门,我怎么敢轻易地得罪总督大人呢?河南的文气本来就不盛,别说鼎甲了,多年来连个二甲的进士都没出过。文人秀士们有看法,听听又有什么坏处呢? 柯英气愤地说:“我就想不通,难道不弄这个缙绅一齐当差,河南就不过日子了?” 弘历皱着眉头说:“缙绅一体当差,是皇上的旨意,请你注意些!” 柯英却不服气:“我不敢说皇上的不对。可圣旨上也说,让各省审时度势,自己掌握嘛。河南这样的穷地方,已经摊丁入亩了,就是免去‘当差’这一条,也不过是仨核桃俩枣的事,至于闹得这样鸡飞狗跳墙的吗?” 田文镜一听他们的话音就明白了,原来四爷也和他俩不一致啊,这就好办了。他和解地说:“这次秀才们闹事,来势不小啊!下瞒不了百姓,上也欺不过皇上。本来应该一体擒拿的,我退一步,只捉拿为首的两人。不知张兄把秦凤梧和张熙二人捉到没有?” 张兴仁说:“没有。现场不能拿人,怕激起事变;后来到客店去找时,他们又都不见了。不过,这不要紧,明天进考场时,还要搜身的,跑不了。” 田文镜一声冷笑说:“不见得吧。你焉知他们不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呢?” 张学仁一听这话不干了:“什么,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把他们藏起来了?好好好,今天在四爷这里,咱们就把话说明了。请你到我府里前前后后地搜上一搜,免得你再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 田文镜当然懂规矩,学台衙门是直属于礼部的,自己没有圣旨在手,是不能任意搜查的。可,田文镜是个有心人,他早让自己府中的衙役们打探清楚了。知道那个叫张熙的,是湖南人,是外省生员顶籍来参加考试的;而那个秦凤梧则是洛阳人,自号“龙门秀士。”此人极有才华,也是这次静坐的头儿。天已过半夜,城门关闭,他们是绝对跑不出开封城的。他连敲带损地说:“兴仁老兄,你在四爷这里坐着,怎知他不是被学台衙门的某位师爷收留起来了呢?” 张兴仁“唿”地跳了起来:“你这是血口喷人!你去搜吧,搜出来把人带走,要搜不出来你怎样说?” 弘历紧锁眉头,几次想说话都被他们抢了过去。他知道,柯英和张兴仁同情静坐的秀才,窝藏他们的事情不见得就做不出来。但他也十分厌恶田文镜的这副嘴脸,而且他心里奇怪,就这样的人,皇阿玛为什么会特别喜爱呢?就在这时,邢建业跑进来禀道:“四爷,外边有个书生叫秦凤梧的,到这里要请见学台大人。他说,他就是今天闹事的主犯,他是来投案自首的。” 田文镜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吗?那可太好了。” 弘历却说:“好,此人有胆,叫进来让我看看!” 秦风梧被带了进来,因为外面正在下雨,他浑身已经湿透。发辫上直往下滴水。他进来后,不卑不亢地向张兴仁施了一礼说:“学台大人,我看到您衙门前的布告,说要拿我问罪。我自己来了,请大人发落。”说完一撩袍角,长跪在地了。 田文镜厉声问道:“你的同伙呢?” 秦凤梧认识田文镜,但他却不屑地瞧了他一眼说:“晚生没有同伙。事情全是晚生一个人操纵起来的,张熙不过是跟着我跑跑腿儿而已。他胆子小,也不是河南人,早就跑了。” “他既然无罪,为什么要逃跑呢?”田文镜紧迫不舍地问。 秦凤梧却不卖他的帐,他盯着田文镜看了又看才说:“哦,您就是田制台吧?我现在还是一名生员,我是来向张老师投案的。怎么,你想审我吗?” 按照大清律,举人秀才们犯案,得先经过学台革去功名。否则,地方官是无权审问的。田文镜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可又没有办法,却把目光狠狠地盯向张兴仁。张兴仁见弘历也在看着自己,他可不想办出格儿的事,便厉声说道:“你有大罪在身,还敢这样狂妄?回制台大人的话。” 秦凤梧说:“那好吧,我就实话实说。田制台既不讲道理又刻薄成性,他是天字第一号的魔王。张熙受我的指使参与罢考,出头露面太多。他虽无罪却畏刑,所以就跑了。”他抬起头来看看众人惊讶的神色又接着说,“田制台上任以来,酷刑判案,滥杀无辜。只要是沾了点边儿,从来都没有宽恕的。葫芦庙白衣庵一案,他非法动用火刑,而且不论首犯从犯,全部活活处死;归德府官员贪墨,牵连了六十多名大小官员,也是被他罢了干干净净。难道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个好人吗?以刻薄为聪察,以残酷为乐事,这就是我们的田制台。遇上这样的酷吏,就是没罪,谁还敢往案子里钻?” 弘历从十三岁起,就屡屡奉旨巡视各省。他认识了不少江洋大盗,也见过一些视死如归的囚徒。但那些人只不过说说粗话,骂骂官府而已,哪见过这文质彬彬的秀才,敢在大堂上直斥朝廷的方面大员啊!他不由得在心中想着,怎样才能为秦凤梧解脱呢?柯英和张兴仁却在一边听得津津有昧,越听越痛快,越听越解气。 田文镜有点儿坐不住了,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让人不敢相认。他觉得一阵阵地头晕目眩,心里也在急速地怦怦乱跳,他强自压抑着说:“好一张利口!照你这等说法,我田文镜岂不就应该投之虎狼之口了吗?河南民风刁顽,我才不得不以苛刑峻法管理,也不得不冒着残苛寡情的名声,来从严治豫的。你身为生员,却胆大妄为,扰乱国家的抡材大典,又肆无忌惮地攻讦大臣。自首虽能减罪,但恐怕到不了你的身上!兴仁公,这样的人,你难道还要留他在斯文队伍里吗?” 张兴仁突然被他“将”了一军,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学政衙门在贴出告示时,已经革去了你的功名。年轻人哪,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到臬司衙门里好好认罪吧。你是自首的,按例是能够得到宽大的,还有一线生机嘛。” 秦凤梧什么也没说,傲然地抬起头来,向外边走了过去。弘历也站起身来说:“就这样吧,天已经很晚了。秀才们的事,就按文镜说的办理:下海捕文书,捉拿张熙归案;其余参与闹事的人记过一次。阿山布罗、柯英和张兴仁,我劝你们都到黄河大堤上去看看,然后写一份谢罪的折子呈上来。从此以后,你们不要再和田文镜过不去。至于听还是不听,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这个秦凤梧我要带走他,文镜可以另写一份折子奏进去。”说完,他不耐烦地一挥手,把他们全都撵走了。然后叫过邢建业来吩咐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河南这块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第二天四更来到,弘历就让俞鸿图到臬司衙门提出了秦凤梧,只带了刘统勋、温刘氏和英英、嫣红,无声无息地出了开封城。邢氏兄弟看押着秦凤梧,他们一直沿着河堤,向下游走了二里多路。此时,天才刚蒙蒙亮,又下着丝丝细雨。放眼北望,只见宽阔的河面上无边无涯,黑沉沉的,像是有什么不祥之事就要发生一样。弘历叫刘统勋去找渡船,可被押着的秦凤梧却大叫一声:“大人,现在不能渡河!” 刘统勋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看时,就听秦凤梧说:“大人,天色不好,水势凶险,请不要急于过河,等一会儿天就放亮了,到那时再走也不迟嘛。小的刚刚算了一卦,也不是吉兆。” 弘历笑了:“嗬!你还会算卦?可真有你的。说说,你算出了什么?” “回大人,这是个‘讼’卦。” “讼卦又有什么?昔日太宗皇帝与洪承畴松山一战,也卜过一个讼卦。兵凶战危之时卜卦,得凶反吉,这些你懂吗?这卦中虽有‘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话,可卦象里还有‘天与水违行’,难道我们做事能忘了‘天’道吗?” 秦凤梧哪里料道这个阔哥儿竟然如此博学,但明明是个凶卦,他却硬要说是吉卦,心中又不服气: “大人,生员是个待决的囚徒,淹死和刀杀对我来说并无二样。但这卦里既然说了‘不利涉大川,入于渊也’,您还是非要渡河,我也当然只能听命。” 其实,弘历也知道,现在就走,是要冒一些风险的。但他又怕天色一亮,田文镜等必然会追了过来,生出许多闲事。便一笑说直:“我命系于天,违命即是不祥。你们看,那边有座大船,艄公就住在岸边,有家有户的,定不是歹人,我们就上他的船吧。” 他们正在这里说话,早惊动了草棚子里的艄公。门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来,呛咳着说,“爷们要过河去吗?我们送您去。” 回头向草棚里叫了一声,“小二,黑三,该起来了,有客人要过河去呢!”说话间,从里面又走出一个老婆婆来,脏手脏脚地替他们端来了冷饭。几个人吃过后,便带上这群人登上了大船。一声长号:“哟嗬…”大船一晃就离开了河岸。 这只船很大,坐了他们十个人,还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隔着舷舱远眺,只见茫茫天际,云水相连;远近水面,片帆皆无。滚滚的黄水浊浪翻涌,震耳欲聋的河啸声中,不时传来舵把单调而又枯躁的声音。 大约走了一刻功夫,船到河心了。此时再看。竟连南岸也消失在一片混饨之中。潮湿的河风一吹,弘历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坏了,我怎么把妙手空空的那首诗忘掉了哪!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地方,万一船中有失,有谁能知道,又有谁来保护呢?他回头向舱内坐着的三个女人看了一眼,只见她们依然是神色自如。嫣红在做着针线,而英英则未脱孩子气,拿了把铜钱在手里玩耍。他没话找话地说:“你们刚来时,驿馆里侍候的人多。再往下走,我的起居可就要你们来照应了。” 温家的也笑着说:“爷,只怕您现在就用得着我们。那个囚犯书生说的不错,我们上了贼船了!” 弘历汗毛一炸,几乎要跳起身来,可两腿一软竟又坐了回去。秦凤梧在舱外说:“我说不利见大川嘛。唉,一片好心肠,先是得罪了田制台,如今又见误于大人,真是奇哉怪也!” 邢建业吼了一声:“你与我住口,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坐在弘历身边的温家的,从嫣红手里要过一把针来说:“四爷休慌,我这就让您瞧个热闹。”说着就见她手指插在船板缝里,只是稍一用力,就揭起了一块船板,叫声:“小贼,竟敢偷听!”一边骂着,手中的绣花针已经撒了出去,口中还说着,“老娘我刺瞎你们的狗眼!” 弘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舱里“妈呀”地一声惨叫,听声音像是有两个人已经倒在了船舱里,大约是真的被刺瞎了眼睛。同时,他还听到舱里传出了喊声:“黄水怪!失风了,你他妈的快点来救我们哪!” 站在船头的老艄公,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胡子。啊!他竟然是个年约三十岁上下的壮汉子!只听他大叫一声:“小二、黑三、你们对付那几个小白脸,这边儿的我全包了。”邢家兄弟一个人看着秦风梧,另外三人则一齐向他扑了过去。 那被叫做小二和黑三的两人,也答应一声从船尾拽出篙来。原来这胳膊粗细的篙头上,还装着一尺多长的三棱钢刺。两个强盗互相看了一眼,一个看着船舱里的英英和嫣红,另一个却在盯着温家的和弘历。 黑三照着弘历身上就刺了过去,弘历见他来得不善,纵身跃起,用手抓住了舱顶的横木,身子一翻,就上了舱顶。此时只听扑地一声,那丈来长的竹篙竟从船舱里横穿过去。紧挨舱门坐着的秦凤梧,早被一篙刺个正着,鲜血马上从他的臂上流了出来。那个小二却不济事,他的篙刚刚刺进来,就被温家的伸手抓住了。他还想往外抽时,却哪里能抽得动,急得他哇哇乱叫。直到这时,弘历才知道,他原来竟是一个哑巴。此时再看两个女孩,却是毫发无伤,也不知她二人是怎么躲过去的。温家的看见弘历腰中悬着一把裁纸削水果的小刀,便说,“四爷,借您的刀用一下。”没等弘历答话,她已把刀隔窗掷了出去,正中了那个小二的额头,从眉心直贯脑后,眼见得他想活也活不成了。温家的大喜过望地说:“四爷这刀子真好,能不能赏给我?” 弘历笑笑说:“这刀是红毛国进贡来的,能不锋利吗?好,就赏给你了。” 船头上,黄水怪已经和邢氏哥仁斗了好久了。那黄水怪仗的是水性绝好,而邢家兄弟却是武功精湛。他们抱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黄水怪进到舱里去。黄水怪与邢家兄弟打了半天,也没能占到一点便宜,便大叫一声:“小二,黑三,你们完事了吗?” 黑三答应一声:“老二早死了,这贼婆子大厉害!” 黄水怪一声令下:“跳水凿船!”话音刚落,他已翻身跳进了滚滚波涛之中,那黑三也随他而去了。 一百一十二回 斗水贼女将显神威 赶路程弘历又遇险 船上没了舵把子,在河心里打开了漩涡!温家的大声叫道:“快,落帆!”嫣红一跃出舱,用刀子向帆绳上一搪,大帆立即落下,船身也随即稳住了。她又飞速上前,捡起小二的竹篙,用力一撑,那船离开漩涡,顺水而下。英英眼尖,她看到上游正有人追来、便喊了一声:“快看,他们追上来了!” 众人全都大吃一惊,向外头张望时,只见一大一小两只快船飞也似的追了过来,大船上足有二十多人,黄水怪赤膊着身子站在船头,他遥遥指着弘历等人大声叫着,“就是他们几个,下水凿沉了船,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掉!” 温家的此时却是十分地镇静、她看了一眼嫣红说:“咱们也下水吧。今天就让他们看看,是黄河鬼厉害,还是洪泽仙的神通更大!” 嫣红听母亲一声令下,也跟着无声无息地跳入水中。弘历他们都不眨眼地看着水面,但逆波翻涌,浊浪如粥,却什么也看不见。稍过一会儿,便见船头附近冒出一股血水来,又等了片刻,一个黑衣水鬼的尸体就浮了上来。再等下去,就见一个个水鬼纷纷露出头来换气。可其中一人动作太慢了,刚一露面就挨了一刀,便也大叫着像死鱼一样地漂了上来。众人惊喜之间,水里又漂上来两具尸体。另有一个水鬼,大概是屁股上被扎了一刀,失声狂叫着向贼船逃去:“水底下出事了,贼婆子太厉害!快来人哪,快…”他正在喊叫,好像水里有人拉着似的,也沉入了河水。温家的两脚踩水,极其潇洒地上得船来。嫣红从船后爬上来时,身上却已受了点伤。她顾不得自己,却大声叫着:“快,船底下这帮东西把船凿下了一块板子,得赶紧堵上它!” 秦凤梧却说:“我早就说过‘不利于涉大川’嘛…”邢建业在他脑后用力打了一巴掌说:“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多嘴。你呀,早晚得死在你这张臭嘴上。下去,给我堵漏子去!” 弘历铁青着脸说:“不要难为他,他说的也确实是真话。据我看,这些个水匪好像是有人纠集起来专门对付我的。但是他们却没有经过行伍的训练,打得没有一点章法。假如刚才他们上下一齐动手,我们还能脱得了身吗?你们都要出力死战,天幸我如能逃脱困厄,是一定要报此大仇的。万一我死在这里,你们之中尚且活着的人,就要面见皇阿玛,把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奏报给他老人家。”说着,他已经泪眼模糊了。他转过脸来对秦凤悟说,“实不相瞒,我就是当今皇上的四阿哥,宝亲王弘历。我们之间的争论就到此结束了,我赦了你,你下去堵水吧。” 秦凤梧早就看出这位“四爷”不是一般人物了,他上前跪下硬噎着说:“秦凤梧不是个小入,我跟定了爷!”起身就爬进了后舱。 温家的亲自把舵,大船在慢慢地行进。可是,敌人的两只船小,又有人撑篙,所以来得飞快。船上的贼人们发起一阵哄闹:“快点呀,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哎哎,你们快瞧,那上面还有三个女人哪!”“追上去,谁先抢到,谁就先快活。”“你们想的是那两个小丫头,我却要那个老的。你们不知道,越老就越有滋味…” 哄笑声中,只听“砰”地一声,两船全都撞了上来。弘历和刘统勋站不稳脚步,踉踉跄跄地几乎摔倒。就在这时,贼船上的几个彪形大汉,已经跃了上来。弘历大喝一声“上!”带着邢氏兄弟就要向前冲去。坐在门口观战的英英突然一笑说道:“四爷,这儿哪用得着您亲自出手啊,交给我吧。”说着,她抓了一把正在玩着的铜子,劈面向贼人们投了过去。上船来的四人中,有三个被她打倒在地、还有一个勉强站稳了。他急叫着:“你们都快上来呀!” 英英还是在笑着:“哦,看来你比他们结实些。那就再补给你一文钱,拿去买好吃的吧。”话到钱飞,一枚小钱激射过去,正中他的太阳穴。那人哼都没来及哼一声,便一头栽下水去了。英英杀出了乐趣,干脆提着那串铜钱来到船头。她大喊一声:“来呀,姑娘要发赏钱了!”敌人那边,只要谁敢一露头,她就准能打着。不一刻功夫,对面那条小船上,竟然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弘历兴奋得拍手鼓掌:“好,太好了。你就这样地打吧,狠狠地打!” 英英忽然叫了一声:“不好,我的小钱全都打光了。” 躲在舱内不敢露头的黄水怪,一听此言,不由得大为高兴:“贼妮子没有钱玩了,上啊!” 刘统勋站在弘历身后问:“姑娘,围棋子儿行吗?” 英英答道:“快去拿来我试试。“一句话来了,刘统勋早已将一合棋子儿送到了她手边。一个贼人刚要伸头,英英劈头便打,只听“啪”地一声,正中了那贼子的眼睛。英英雅龄童心,不由得大声笑了起来:“妈妈,你快来看哪!这棋子儿比我的铜钱还好使哪!”说着,又抓了一把撒了过去,只见那些个棋子儿成一排牢牢地钉在甲板上。英英可真是高兴了:“你们快摸摸自己的脑袋,谁要觉着能比这船板还硬,就出来尝尝姑奶奶的黑枣儿!” 对面大船上的人,也许是被英英的这一手给镇住了,也许是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好大半天也没有一点动静。突然,一个人刁声恶气地说:“他妈的,你们是怎么打探的消息?你手下死了七个不错,可老子这边却死了十几个呢!原来你们是叫我来吃这钉板酒席,这生意没法做了。黄老怪,开船,送老子们回去!” 弘历他们听了这话,全把心放下了。此刻,秦凤梧也从舱底钻了出来。他一个劲地吐着嘴中的泥浆:“咳,那两个死尸太碍事了,让我好不容易才用他们的棉袄把洞子给堵上了。” 弘历的心里也松弛了下来,他慢慢地走到舷窗旁坐下,觉得又饿又累,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力气。窗外,温家的掌舵,邢氏兄弟拼着命地在撑船。又看到贼船渐渐去得远了,而且已经消失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弘历望着河面,脑子里却如滚油翻腾。妙手空空那“旧调新曲又重弹”的诗句,在他心中回响。这件事难道是弘时让干的吗?如果三哥真的要加害于我,那么说不定前头还有更大的风险。李卫说的那个吴瞎子在那里呢?他能不能找到自己,如果他不能来,那么凭着眼前这几个人,能够保得住不出事吗?他越想越怕,便把刘统勋和秦凤梧全都叫了进来,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问他们。过了很长时间,弘历才犹豫着开口了:“今日之险,真是终生难忘。你们心里在想的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好吗?” 刘统勋思忖着说,“四爷,我看这些贼人不像是图财害命,倒像早就作好了准备,在这里等着我们似的。” 秦凤梧点点头又问:“知道王爷习惯和脾性的人多么?这些贼这样锲而不舍地追杀您,他们不图钱财又是图的什么呢?” 弘历冷笑一声说:“大概是要图比钱财更大得多的物件吧!” 刘统勋曾在十三爷身边呆过,他对朝里的情形太了解了。他真想说出“弘时”这个名字来,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哪敢随便出口啊!见弘历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才勉强地说:“依我看,是不是有人不乐意让我们逍遥自在地走路呢?这样的太平年景,仓促之间,能买通几路强贼截杀我们,得要多大的财力呀!他们真的舍得下这个功夫?” 弘历没有回答他们,他还在想着这个令人不解之谜… 天慢慢地黑了,船也靠上了岸头。又饿又累的人们,个个筋骨酥软。等他们收拾了物品登上河岸后,才看到离这里不远处就有一个大镇子。从远处看,镇子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倦鸟归巢,锋铃脆响,孩子们在追逐嬉戏,老人在赶牛回村…大难不死的人们,乍入这人间香火之地,真有点恍若隔世之感,也有说不出的温馨和亲切。弘历欣慰地舒了口气,边走边说:“今晚我们就宿在这个镇子里吧。先不忙赶路,好好地歇它几天再说——秦风梧,你再算一卦看看,这里是否还有小人?” 秦凤梧笑了:“王爷识穷天下,这是在取笑学生啊!要是有再遭风险之理,那我们爷们岂不是倒霉透了吗?‘讼’卦上说‘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话,看来是应验了。王爷就要见到皇上,学生也蒙您开恩赦免,这不都是‘利见大人’吗?” 说说笑笑之间,他们已经进到镇里。看样子,这里好像刚刚散了集市,街上到处都是牲口粪便,也到处都有人围在小吃摊边吃喝。当这一群拖泥带水又衣衫不整的人们来到近前时,着实招惹了不少看客。他们也不去管它,只顾了向前走,最后,在一家百年老店“王记客栈”里落下了脚。打听了一下,原来这镇子名叫索家镇。还是在河南的地盘上,也还归着那位田大人管。弘历想让官府出面保护的心,现在又凉了。 三天之后,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不过,他们不全是步行的。雇了走骡驮轿,还特意给弘历买了一匹马。他们还是扮成行商模样,大摇大摆地上了官道。此时,弘历忽然又想起了南京见过的王老五一家。向百姓们一打听,都说那个叫“黄台”的地方,早就没有人烟了,王老五这名字又太普通,竟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弘历没有忘记皇阿玛交给他的差使,一路上逢人就打听田文镜。问他的为人,问他的官声,也问他的人望和民望。可是,他越问越扫兴。就和在开封时一样,既有人说他好,也有说他坏;有人夸他“清廉”,也有人恨他太残酷。问来问去的,无论官民,对田文镜的评价,仍旧是有好也有坏,令人莫衷一是。到了后来,弘历干脆也懒得再问了。此时,天已到了五月,中午时骄阳逞威,晒得人头晕脑涨。偏偏这个地方,好久都没有下过透雨了。大车道上浮上数寸,一踩就是一串白烟儿。弘历之前曾经中过暑,喜寒畏热。骑在马上他怕晒;坐在轿里又太闷。他真想找个地方歇歇脚,等凉快时再走。可是,这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又上哪里去消凉呢? 邢家兄弟对秦凤捂的评价是对的,他那张嘴确实是个闲不住。一路上,只听他忽儿吟诗说词,忽儿又打诨说笑。他滑稽多智又带着名士风流,加上一心一意地想讨好弘历,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拿出了全副的本领,倒也使得这位皇子不觉得寂寞。 弘历与别的皇子不同,他自幼就受到康熙皇帝的教导,也在当今皇帝身边学了不少规矩。比如,就说这穿戴吧,他就和雍正一样。像这样大热的天儿,依然是衣帽整齐,一丝不乱。走着走着,他忽然对刘统勋说:“不行,再走四十里恐怕也难见到个活人。万一有谁热倒了,你就是想找些人来帮忙救助一下,也是办不到的。况且,还有牲口呢?它们也热,也累呀!快,快找地方歇上一会儿。” 秦凤梧眼尖,他早看上路边种的甘蔗了。他匆匆地跑过去,一下子就撅了五六根追了上来。他把那甘蔗先刷去皮儿递给弘历说:“王爷,您先吃根儿,那梢头留给奴才。”又分给大伙每一根,这才说:“大热的天,太闷了,我说个笑话给大家解解乏吧。咱们这中华帝国太大了,北边生活的人就过不惯南边的日子,可又互不眼气。有一天,一个北方人遇到一位南方人,俩人一见面就对着吹上了。北方人说:‘我们那疙瘩冷啊,冷得很着哪!你摸铁铁咬手,摸石石沾皮。要是出去撒尿,更是得小心,一只手拿根小棍,随尿随敲,慢一点就连人带尿地冻在一起了。舌头舔牙时,也得先试一试,要不,舌头和牙能冻到一块儿’。他这样一说,南方人听了很不以为然,也跟着他吹,说‘我们南方热,热极了。在太阳地儿里放上几个老玉米,一会儿就熟。时辰再长,它就成了爆米花了。有一次我赶着猪进城,一路上都不敢停步。半路上找了一家人要了口水喝,出门一看,生猪都变成烤猪了’。” 弘历哈哈大笑着说:“嗯,说得能博大家一笑,也算有用。我来出个对联吧,谁能对出就赏他一把爆米花儿: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细焦黄不长。” 秦凤梧脱口而出道:“到后来给个穗,下场雨还差不多。” 弘历大声称赞说:“好,敏捷!” 车上却传来三个女人的大笑声:“四爷,您让他骗过去了,他少对了一个字儿!” 弘历正愣着时,秦凤梧又说:“我没有对错呀,‘下场透雨还差不多’,这话不对吗?”人群中响起一阵欢笑声,也都对这个书生有了好感。笑声,似乎赶走了热浪;笑声也使人们振奋。这些天来的忧郁、不快,气愤和无奈,都随着笑声飞走了。 刘统勋骑在马上说:“四爷,您快看,前边有棵大槐树。咱们到那里歇一会儿好吗?” “好主意!”弘历夸赞一声,纵马就奔了过去。众人也全都跑了过来,嗬,这里可真凉快呀!秦风梧是个好动的人,他攀上大树一看就叫上了:“四爷,咱们来得正好,那边还有块西瓜地呢。你们等着,我去买瓜去。” 这一下,不但是弘历他们,就连赶车,牵马使骡子的夫役们,也都十分兴奋。就在这时,从西边走过来一位小姑娘,大概也就是十二三岁吧,手里还提着一个瓦罐,像是给家人送饭的。她羞怯地看着这群人问:“你们想买瓜吗?那就跟我来吧。我爹爹就是种瓜的,几步路就到了。”说着又朝弘历仔细地看了一眼。领着秦风梧去了。 “啊,好大的一块瓜田哪!”秦凤梧一边说着,一边就低下头来挑瓜。那边,小姑娘正在和她爹爹说话:“爹,真是他,一点儿也不错,上回在南京粥棚里时,我跪得近,看得也清楚。他的鼻子下面有几颗小麻子,听我娘说,那是出痘留的。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秦凤梧一下子就挑了二百多斤,对那农夫说:“我们人多,还带着妇道人。你能不能帮我送到那边去?” “能!我们就是干的这营生嘛。” 俩人正在这里说话,不防北边又过来一个人。他也是看到这块瓜田了,只见他几步抢上前来,摘起一个瓜来拍开就吃,连同一声都不问,还高声叫骂着:“他妈的,这里的人真怪,连瓜都不在路边上种,叫老子好找。哎——常掌柜的,叫兄弟们全都开过来吧,这里有瓜!” 一百一十三回 杀强贼村民齐上阵 审劫案死囚也低头 他这一喊不要紧,马上就从北边跑过来二十多人。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满头满脸都是油汗。他们也不理会这爪是谁种的,更没看种瓜人一眼,就在瓜地里折腾上了。有的人摘了就啃;有的人尝了一口觉得不甜,随手就扔在了一边。秦凤梧高叫一声:“哎哎哎,你们怎么连个价钱都不问,这不是要明抢吗?” 哪知,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竟让那姓常的认出来了:“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不就是在船上的那小兔崽子吗?哼哼,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让老子们给逮住了。你们那一群人都在哪儿呢?” 他这么一说,秦风梧也认出他们了,趁着那姓常的得意洋洋,没有警觉的空子,他抓起一个甜瓜就砸了过去,回头又向弘历他们呆着的地方飞跑。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叫着:“不好了,那帮强盗又来了!” 那个种瓜人其实不是别人,正是在南京因为卖孩子被弘历救下的王老五。他刚才听孩子一说,遇上了那位公子,就想马上上前去迎接,可没想到强人们比他早了一步。恩人遇险,他能够不去救援吗? 王老五悄悄地对女儿说:“杏儿,我在这儿盯着,你快跑回去对你妈说,让她快点想法子。” 弘历他们几人,正在树下纳凉说话,也在等着秦凤梧买回来的爪。突然,从那边传过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转脸一看,就见秦凤梧从高粱地里钻出,像发了疯似的朝这边跑来。他口中还喊着:“抄家伙,快抄家伙,响马又来了!”这时他正在上着一个土坎儿,不小心绊倒了,也就几里咕噜地滚了下来。他顾不得擦擦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喘着,说着:“四爷,贼人太多,咱们赶紧朝那边村子里跑吧!” 就在这时,只听高粱叶子刷刷乱响,一群土匪发辫盘在脖子上,手持刀枪,已经涌了上来。刘统勋见他们不过就是二十来人,算算自己这边的力量,还能够支撑一会儿。便说:“主子,让温家的断后,邢家兄弟们护着您,我们全往村里撤!” 那一方,常掌柜的倒不急于进攻,他站在大路中央,手插进嘴里打了一个胡哨。稍等片刻,他又打了一声。这次,那边也照样回了一个哨音。两队强人联系上了,就见高粱地里刷刷啦啦的一阵响动之后,又传来匪徒的呼喊声。几个骡夫全部吓坏了,刘统勋大叫一声:“快,跟着我们一齐走。敢私自逃跑者,马上大棍打死!” 温家的和嫣红、英英早已结束停当,下了轿跟着弘历朝前走着。温家的一见强人渐渐离得近了,便高喊一声:“喂,你们听说过山东端木家吗?你们这样穷追,难道是要抢端木老爷子的镖吗?” 那个常掌柜纵声大笑:“别骗老子了,端木家还会接镖?他老人家已经封刀三十年了,你还敢打着他的旗号来吓唬老子?不过,我听说,你们里头有个小妮子暗器打得不错,我在这里挺着肚子硬挨,她能在三镖之内打中了我,我们就桥走桥,路走路!” 英英早把那合棋子儿准备好了,可是,她看了又看,太远了,自己没有把握;嫣红也在手里扣着弹弓和铁丸,温家的却沉静地从发譬里取出一个纸包来,里面是一叠打磨得雪亮的蝉翼铁镖。她笑着说:“既然你不信我们是端木门下,那就给你送个信,好好看看吧!”说着,她把手中铁镖轻轻一捻,那镖像蜻蜓一样直飞高天,但却只是在常掌柜的头顶打旋而不肯落下。温家的小声对嫣红说:“还不动手!”嫣红见那常掌柜的正分神看着头上飞着的小蜻蜓,便心领神会,一弹弓就把铁丸激射过去。英英也抓了一把棋子儿,撒向那常掌柜的。哪知,这些玩艺虽然在他肚皮上打中了五六颗,他却仍然是神色自若,像根本就没那回事儿似的。啊!原来他练的是外家功夫!只是,弹弓和棋子儿打不倒他,那支飞着的铁蜡蜒却让人眼花镣乱。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越旋越快,越旋劲儿也越大。常掌柜的伸手想抓住它,可刚一动手,就被它一口咬着了指头;一闪身,头顶上又被扫中了一下,鲜血马上就流了出来。那蝉翼镖竟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追逐着常掌柜,使他越跑越远,一直等到镖的劲儿用完了,他才站住了脚步。 温家的又取出一枚蝉翼镖来说:“怎么样,你信不信它是端木家的独门暗器?” 常掌柜的拱手施了一礼说:“既然是端木老人家派人保的镖,小子哪怕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想要了。但跟着你的那个小白脸,却和我们有仇。你把他留下,自己走路吧!” 温家的浅浅一笑说道:“他就是我们的镖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此时,那个黄水怪的弟子,在船上吃过亏的黑三却在一旁鼓动着:“常哥,别听他的。你不信别人,还能信不过我铁头蚊?那个小白脸值五十万银子呀!我们黄哥要想独吞,还能轮得上你老兄?再说,这几个婆娘点子再硬,也顶不住我们这四十多号人哪!常哥,你要放明白,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温家的叫道:“姓常的,你是山东龟顶寨的黑无常吧?前年八月十五那天,你不是还去给端木老爷贺节了吗?你难道为了一趟镖,就想把所有的武林朋友全都得罪了吗?” 黑无常知道,这女人的话,绝对不是一句空头的恫吓。谁只要开罪了端木家,那他就别想在江湖上站住脚!可是,五十万银子呀,这诱惑又确实太大了。他黑沉着脸,想了又想,终于要孤注一掷了:“上!他妈的,杀光灭净,心里清静!”这一句话说出来,众土匪就“噢噢”地叫喊着又冲了上来。 邢家兄弟在前边开路保护着弘历,温家母女在后边用暗器阻挡着土匪们的进攻。他们且战且退,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村子里锣声急急地响了起来。只听人喊狗叫,根本就听不出来了多少人,又喊的什么话。刘统勋看到形势不妙,连忙说:“看,那边有个土地庙,保住四爷,退到那里去。” 土地庙到了,这里暂时还没有被土匪们占领。弘历等人定睛一看,原来这还是间新建不久的小庙,也只有正中的一座大殿。院子里,两棵大槐树,分居在庙门两旁。弘历知道,这地方早就遭水淹没了,大概是回家的人们刚刚盖起来的,所以才处处都显得仓促草率。进到庙里后,邢家四弟兄紧紧地把住了殿门,温家的娘仨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庙门口。他们想,就是有三四十人来攻,这里怎么也可以抵挡一阵了。 正在喘息未定之时,忽听庙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也有刀剑的碰撞声。温家的不敢大意,便纵身跃上房顶,这一看,竟不禁大喜过望:“四爷,我们有救了。这里的乡民们忠义,他们已经和土匪们动上手了!” 原来刚才那个叫杏儿的女孩子,急急忙忙地跑回村里对母亲说:“娘,快,在南京救了我的那位公子,被土匪们围住了,正在那边儿打着呢!” 王老五的婆娘本来就是个利索人,她一听这话,不敢怠慢,三步两步就跨到外头,冲着歇凉的村民们就喊起来了:“喂!乡亲们,咱们在南京遇上的那位公子爷有难了,都快出来帮忙救救他吧,是男人的就不能忘记了他的大恩大德呀。那些个强盗王八龟孙们才只有二十多人,咱们都快出去打他们呀!谁要是不去,就是忘恩负义,就是婊子养的!” 她这么一叫,哪家能不出来呀!他们这个村子里的人其实早就跑光了,而且大都是跑到了南京,也大都是弘历让李卫和范时捷资助回乡的。一听恩人遇难,哪个不争着出头?一面筛锣打鼓地叫人,一面操起了锄头、铁锨、斧头、镰刀和大棍,纷纷涌到村外。土匪们此时正在商量着怎么去攻那个土地庙,就被乡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土匪们单打独斗倒都是高手,怎奈他们面对的是一群心齐胆壮的庄稼汉子呢?仓促之间,竟被打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黑无常急得破口大骂,又亲自上前进攻,这才稳住了阵脚。混乱间,王老五抽出扁担便打,一下就正打在那个黑三铁头蚊头上。黑三还算聪明,就地一滚,便逃了出去。 弘历此时已从庙里出来,在看这场奇异的战斗。他马上就看出,乡民们虽然勇敢,但一来是没有领头的,只是在各自为战;二来,又没有任何对敌作战的经验。他知道,只要土匪头子一明白过来,将队伍稍加整顿,再重新杀回,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大喊一声:“邢家兄弟们,你们全都上去,不要让他们喘气,也不要留下一个活的!” 四兄弟闻风而动,抖擞威风就杀了过去。趁着土匪们心慌意乱之际,一下手就砍翻了五六个。其余强盗见势不妙,便一哄而散地漫着庄稼地四散奔逃。刘统勋又大喊一声:“打呀,不要让他们跑了。主子说了,拿住一个土匪就赏田十亩!”乡民们一听这话,更是来劲儿了。他们一齐行动,在青纱帐里穷追敌寇。邢家兄弟却盯死了黑无常,他跑到哪里,四兄弟就追到哪里。追着,追着,黑无常一个不留神,竟然掉进井里去了。其余的人见头领已经不见,哪还有一点儿斗志;加上地形不熟,跑都不知向哪儿跑,也全都束手就擒了。只有被王老五打倒的那个铁头蚊黑三,却趁着人们不注意,溜得无踪无影。 弘历当即立断,把土地庙暂作监房,挑出十几名精壮乡勇帮着邢氏兄弟看守。他自己又亲自慰问抚恤受伤百姓,每家每口不管出人多少,全都按一人七两发放赏银。这一下,忙坏了刘统勋,也喜坏了乡民们。他们放翻了两口猪,宰杀了五六只羊,就在王老五的院子里摆酒设筵。此时,滑县县令程荣青也已闻讯赶来,帮着收拾残局。众人高高兴兴地吃喝着,打闹着,无不手舞足蹈,兴奋异常。有的人早已喝得容光焕发,酩酊大醉了。 等人们散去之后,滑县县令程荣青来到弘历面前请罪说:“奴才早就接到了田制台的宪令,也沿着官道布置了一下。可是,却没想到王爷竟走了小路。我们太草率,也太荒唐了。王爷在奴才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让奴才辩无可辩,请王爷发落。”说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弘历还没有答话,便瞧见王氏送上了热毛巾,杏儿则端着洗脚水,双双走了进来。他笑着接过毛巾来擦了擦脸,又将脚泡在盆里,一边搓洗着一边说:“这不怪你,他们都是一群外省过来的流寇。这次强人们突然袭击,多亏了槐树屯的乡亲们义勇兼备,奋勇杀敌,才使匪徒们全军覆没的。这也是贵县平日里教导有方,功劳也还是你的。”弘历说话时,那个叫杏儿的小丫头,已经在为他搓脚了。他夸了一句,“好一个伶俐丫头!”转过脸,又对程荣青说,“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宗旨来处置这个案子,并且申报给田文镜。至于我也在难中之事,你一句也不准提!听明白了吗?” 程荣青连忙说:“这…奴才怎敢贪天之功…” “就这么说!”弘历擦擦脚,舒适地站起来说:“所有人犯,你明天一早就把他们全部押送回县,要严加审讯,不得宽纵。”说完,他便起身走到院子里,挥着扇子,遥望着天上的星河,众人也只得跟着出来,规矩地站地旁边。 刘统勋进前一步说:“四爷,那个黑无常已打捞出来了。这个人,奴才以为,应该由我们带走。” “嗯?”弘历好像没有听清,但又像是在紧张的思考着。秦凤梧也说:“四爷,这一伙强贼,苦苦地追杀四爷您,必定是受了谁的指示。我们带走他,由四爷您亲自审问,不也可消消气吗?” 弘历却已经想好了,他看着程荣青说:“此仇岂有不报之理,但却不能这样做。贵县就报上一个‘匪首诨号黑无常者,被乡民诛杀’,也就是了。” 程荣青直到这时才明白,四爷并不想张扬自己遇难的事。这样一来,匪首被杀,匪众全歼,不全是县里的功劳吗?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个馅饼,正砸在自己头上,便喏喏连声地退了下去。弘历命令邢建业,“把那个黑无常带到这里来!” 弘历回到房子里,见王老五一家都垂手在侍立着,便笑了笑说:“快不要这样。现在我们彼此都知道了身份,也就多了些形迹;可你们是主人,我是客,这不又摆平了吗?” 王氏上前福了两福说:“王爷,话可不能这样说。您不但救了我们全家,就连这槐树屯里的乡亲,有一多半也是您救出来的人哪!所以,您不但是贵人,也还是我们的恩人。” 杏儿不言不语地走上来,端来了一盘削好皮几的甜瓜。她小声地对弘历说:“这是我刚在井里冰过的,凉着呢!爷,您就趁这凉劲儿吃了吧。” 弘历拿起来咬了一口,果然是沁凉香甜。他高兴地抚着杏儿的发辫说:“好丫头,你娘太疼你了,不然的话,跟我上北京去,要不了几年就出息了。” 王氏连忙接口说:“爷,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全家都在想着这一天呢!痴妮子,爷要收你去北京享福,还不快点儿磕头?” 杏儿连忙趴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头,起身就把弘历换下的衣服全都抱走了。 邢建业把黑无常带了进来,王家的人见此情景,也忙退了出去。刘统勋见弘历给他递了个眼色,便坐了下来问道:“黑无常,你知道今天犯了什么罪吗?” 那黑无常却不屑地一笑说,”我知道,不就是杀头的罪嘛。说实话,从走黑道的那一天起,我就时时准备着这一天。呸!他奶奶的,二十年后…” “又是一条好汉,是吗?”刘统勋抢过话头说:“可惜呀,你的罪不是一般的杀人越货,也不是一刀就能逃过去的。你是谋害,而且谋害的是当今万岁驾前的皇子四阿哥、宝亲王爷!你自己掂量掂量,能逃过一剐吗?” 黑无常惊呆了。他向上边看了一眼,只见弘历穿戴得整整齐齐,手摇折扇,正对着自己微微地点头,他那清华的神韵中带着威严,也带着龙子凤孙的高贵。黑无常愣怔了一刻才说:“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再说什么也全都晚了,我认命就是。” 弘历却突然在一旁插了一句:“黑无常,听说你是出了名的采花大盗,是吗?” 黑无常急了:“谁说的?你叫那兔崽子站出来,我和他对证!我黑无常杀过官,也劫过盐船,但是我从来就不糟蹋女人!凡是黑道上的人,谁都知道我的性子。要不然,我也不敢去赴端木家的筵席!从小的时候起,爹爹就教我说,做强盗是天作孽,而玩女人则是自作孽。别看我在黑道上混,可我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信,你只管去查,查到一宗,就剁碎了我喂狗!” 弘历听他说得真切,便有意地渲染说:“其实,人犯了罪,是杀头,是凌迟碎剐,都算不了什么酷刑。明朝时奸宦魏忠贤当国,动不动就把人剥了皮去。刘统勋,你知道是怎么剥的吗?” 刘统勋一边琢磨着弘历话里的意思一边说:“奴才知道,明朝是有剥皮酷刑的。先把人杀死,再从容地剥皮,然后揎草,风干。” 秦凤梧却说:“那是平常人干的。魏忠贤可不是这样,他是活着剥皮的。行刑时,先用热沥青浇灌全身,再用凉水一激,就能一块块地剥下来。皮虽然剥掉了,可还能再活十二个时辰呢!” 听他们说得这样可怕,连躲在里屋的嫣红姐妹,都听得心惊肉跳。黑无常的脸色马上就变得雪白,他低着头看着地下,可两条腿却不由得籁籁发抖,只是强自镇定着一声不响。 弘历说:“佛说:世上有不可救之心,却无不可救之人。你不肯自作孽,就还有一点儿人性。”他看着已经被打掉锐气的黑无常又说,“我很赏识你不肯采花这一条,打算给你一条生路,你以为怎样?” 黑无常听这话音,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他突然翻身拜倒,失声痛哭起来了。 一百一十四回 收响马为的图大计 作假戏谁见也心惊 弘历只用了几句话便说服了黑无常,使得他跪地叩首,泪流满面地说:“王爷这么说,黑无常就是再没良心,还能听不出来爷的好意,品不出来爷的心田吗?说句老实话,人但凡有一线生机、也不肯走了黑道,我也是让人逼的呀!康熙四十五年山东丰收,可东家却要收佃。一言不合,就打死了我兄弟,又卖掉了我侄女!我当时还年轻,火气也旺,一怒之下,就烧了他的全家,投奔了龟顶山寨。先当了二年的小喽罗,又熬上了个二等头目。可前头的大寨主,却是个采花淫贼。他常常强抢良家妇女,在寨里聚众宣淫,完了事又把这些本来就没脸见人的女子,送到她们家乡去示众要挟。我多次规劝他,他还总是耻笑我说:“咱们干的就是这一行,想熬出个正果,你怎么不去出家当和尚呢?”有一次我们为此大吵了起来,我就与他火并了。多亏弟兄们瞧得起,我杀掉他后,自己就坐上了龟顶寨的第一把交椅。表面上看,我们干的是杀富济贫的勾当,可那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也同样是在作孽呀…”他说着,说着,触动了良心,也勾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竟不顾一切地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刘统勋看见时机到了,便温言地问道:“那龟顶山离这里往返七百多里,你怎么敢来到这里劫票?你也干得忒大胆了些吧?” 黑无常擦了擦眼泪说:“我自从当了龟顶山的首领之后,就对弟兄们订下了规矩,只取不义之财,而不能伤害无辜。跑了的那个铁头蚊,他爹在世时是我的拜把子兄弟。五六天前,他跑去找我,说有一路镖油水大得很。那人身上带着十多万银子不说,镖主的仇人情愿出五十万银子买他的人头。他已经联络好了几路人马,大家都愿意吃了这块肥肉。说好了,谁能最先得手,可得三十万,其余的有福同享,共分剩下的那二十万。唉,也是我钱迷心窍,就跟着下山了…” “那愿出五十万银子的人是谁?他的仇人又是什么人呢?” “回老爷,小的全都不知道。” “嗯!” 黑无常急急地分辩说:“老爷,我说的全是真话呀!我曾问过铁头蚊,他说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只说那人的来头和仇家都大得让人不敢说。这边的各路人马都由一个道士主持,还有一个满口京腔、说话像鸭子叫似的老公,叫…哦,对对对,叫潘世贵,好像是京里头哪个王府里被革掉的太监。我们这一股要把守的,是从开封到延津这一路,限期今晚之前一定要赶到。别的…我可真说不上来了。” 黑无常这一番话,把弘历说得直打寒战,在他心里索绕了很久的猜想也完全证实了!那个“被革掉的太监”是谁?他会不会来自八叔身边?“不明身份的道士”又是谁?他们这样苦苦的追杀我,甚至不借动用江洋大盗,沿途设卡,必欲将我置之死地才肯罢休,又是为的什么?除掉了我之后,谁又能得到最大好处呢?想来想去的,他终于明白了。八叔的死对头是父皇,而最忌妒自己的却是弘时!除他之外,还能有谁呢?我的三哥呀,你你你,你这样做心也太狠了一些吧?而你也不想想,我是那种无所作为的人吗?我难道就只能束手待毙吗?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主意,对黑无常说:“你没有骗我,我当然也不能骗你。我现在就赦了你,你愿走愿留都听你自便!” 一听王爷说出这话来,黑无常瞪着双眼,不知所措了。 弘历还是十分平静地在说着:“要是设身处地的为你想想,我觉得你还是留在我这里的好。现在,你的罪案未消,官府里还在追查、捉拿你。就算你能逃回山寨,也干不成什么勾当了。你手下的匪众已经全部被擒,他们能不把你给招出来吗?到那时,恐怕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黑无常哪能不明白这些道理?说实话,从一入匪伙他就没打算善终。现在这位王爷不但指给他明路,而且还要收留他,天下之大,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啊?他跪在地上叩头哭泣着说:“爷,您不要再说了。之前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往这条死路上钻呢?从今以后,我黑无常若能在爷的鞍前马后,执鞭坠镫,情愿生生死死,都当爷身边的奴才!” 弘历点头微笑着指着秦凤梧说:“你看看这位书生,他也是犯了罪,被我赦免,才留在我身边的。看来,我和你们既有些缘分,也还想作些功德。但你和他不同,你先头上是土匪,是杀人越货的,这个罪名可不得了。所以,你想要跟我,得分两步走。头一步,你先到我密云的庄子里当个副管家;两年之后,事情平息了,我再给你换个名字,把你派到大营里去。就凭你这一身本事,几仗下来,混个副将,甚至当个将军,也都是不在话下的。”弘历说得似乎是轻描淡写,可就这么几句话,却勾勒出了黑无常的后半生道路,他能不激动万分吗?他的血全都涌到了脸上,几乎就要晕过去了。他趴在地上不住地叩头说:“爷…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办好了这件事,弘历自己心里也很痛快。他看着秦凤梧说:“我奉旨出京办差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从来都是微眼出访的。看来,这脾气让别人全都摸透了。你前天说得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你出去告诉程荣青,让他派人去通知李绂接我。真是放着福份却不会享受,我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走进京城呢?不过,到了北京后,路上的事,你们一字都不准提!” 弘历说得还真是不错,李绂一接到滑县送来的信,就马上派了人马来迎接宝亲王。他让自己的中军,日夜守护在弘历身边。还下令给他,叫他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准离开室亲王爷一步。弘历坐的,是总督府的八抬绿呢大轿。李绂知道宝亲王怕热,还专门让人把大轿改装了。轿顶加上一把曲柄伞,打开顶盖,俨然就是王爷的乘舆;合上顶盖,又可以遮风避雨。不管是吃的,喝的,用的,看的,以及快马传递的水果冰块,全都由李绂安排好了。此外,李绂还派了一营兵马,紧紧地跟在宝亲王后面,相隔半里,随时策应。因此,他最后的这八百里路程,不但一个贼影也看不到,还满身心的都是快意。 北京到了,弘历按规矩住在潞河驿。刚刚洗涮完毕,礼部尚书尤明堂就来请见。这位先朝老臣,如今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早在康熙三十三年就中了进士,足足地做了二十多年的京官。直到康熙晚年户部清理亏空时,才由十三爷允祥把他从郎官中提拔出来。这几年,他不声不响地在礼部当尚书,也不言不语地在帮办着中央机枢重务。要说起皇上对他的宠信来,还远远地超过田文镜呢!可是,弘历没有料到,他进门之后,还是照着规矩,向弘历叩安行礼。他自己笑着说:“奴才是汉军镶黄旗旗下,也就是主子的包衣奴才。四爷您不让我行礼,奴才就得好多天安不下心来,就算是主子赏奴才一个安心好了。原先工部郎官瞿家祥,是庄亲王的门下。有一次他去见庄亲王,王爷说了声‘免礼’,他也就没有行礼。可回到家里,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以后还怎么再见主子呢?越这样想,就越是觉得没脸。到后来,竟然精神恍惚,一病不起了。还是他的儿子去求了庄亲王爷,庄亲王就来到他的病榻前,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骂了声:‘你这个狗娘养的,装的什么病?快,起来给爷办差去。’这一骂,倒把他的病治好了。所以,人什么病都可能有,可就是不能有了心病啊!” 他说得虽然罗里罗嗦,可那认真的样子却让人觉得可敬。弘历高兴地叫人送上了冰镇的荔枝,亲手剥了皮给他吃,又问道:“我前时看到邸报,你不也跟着皇上去了奉天吗?怎么今天却是你来接我?三哥现在是在城里还是在园子里哪?张相如今可好?” 尤明堂说:“回四爷,我是准备好了要跟皇上去的。可后来礼部的满尚书阿荣格说,他父亲的墓就在盛京,他想顺便给父亲修修墓。皇上准了,我们也就换过来了;三爷如今是里里外外地忙,这会子正进宫给娘娘请安;廷玉相公一天要看十几万字的折子,要写了节略送给三爷看,还要接见外省进京的官员,也真够他忙活的了。唉,我们朝廷上下,亏得有这么个人,不分昼夜地只知道办差。要是我,早就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奴才刚才还见着了他,他大概很快就会来看四爷您的,说不定还会和三爷一块过来呢。” 弘历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些迹象表明,三哥近来不但很受父皇的赏识,还升格为“盛郡王。”他曾经有几次看到过皇上对自己的朱批,说的也全都是夸奖弘时的话:‘三阿哥处事之干练,不在你之下’;‘此等细心处弘时能够体察,朕甚感慰藉。有子如此,朕复何忧?但愿你们兄弟皆如此心,则实为国家社稷之福也’;‘三阿哥浮躁之风,今罕见矣’…诸如此类的话题,皇上屡屡发给自己看,老人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当然,雍正皇上也说过:‘弘历,你要懂得为君之难,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即是如此,也难免出错,若粗率大意,就更不可谅了’;‘你是国之瑰室,要善自珍爱’;‘放胆去做好了,你但存了正大之心,朕绝不会朝三暮四的’。看来,皇阿玛对弘时和对自己,都有很好的看法。二一添作五,既不偏,也不向。他到底心里属意在谁呢?想想前朝太子,康熙是多么地疼爱呀,可是到最后,到底还是废了。现在三哥在到处收买人心,皇阿玛又这样地信任他,再想想路上发生的事情,他真觉得不寒而栗。他试探地对尤明堂说:“我这次出去之前,就知道皇阿玛身子不爽,真替他担心。这次在南京也考查了不少医生,可总没见到一个真正可信的。十三叔我也总在惦记着,不知他这几天可好了一些吗?” 尤明堂哪里知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弘历竟在脑子里转了这么多的心思啊!他躬身回道:“十三爷也在惦记着您哪!昨天我去请安时,他还告诉我说,他已写了折子呈给皇上,说您不宜在外头过久,要叫您早一些回京来。我告诉十三爷,已经接到李绂那里的滚单了,明天您即可到京,他才放下了心。十三爷还说:‘他们小兄弟几个,从小就坐在我腿上玩耍,我真是喜欢他们。你告诉他,口来后叫他抽空子来看看我。我身子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去见先帝爷了’。我在那里劝了十三爷好半天,才告辞回来的。” 尤明堂说得很动情,弘历也听得热泪盈眶:“等一会儿见过三哥和张相,我一定马上去十三叔那里瞧他。”正说话间,便见弘时满面笑容地和张廷玉一齐走了进来。弘历连忙起身,快步走到跟前,又是打千行礼,又是恭贺荣升地说:“三哥,你可来了,叫我好想你啊!”回头又对张廷玉说:“张老相,您可是越发地瘦了。不过看上去精神还是那么矍铄,真让人欣慰!” 弘时也快步上前,一把拉着弘历看了又看说:“四弟,你晒黑了,也瘦了。这次办差,着实地辛苦你了。我托人给你带了些葯去,可李卫来信说,你竟是不辞而别了。你可真行,这么大热的天儿,还微服赶路!不过,你这一回来,倒叫我安心了不少。在家里好好歇上几天,身子骨还是要紧的嘛。” 弘时在说话时,不错眼地瞧着弘历。他目光柔和,话语亲切,好像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兄弟深情。弘历也是十分感动地拉着哥哥的手不放:“多谢哥哥关爱了。你自己身子也不好嘛,还总要惦记着我。这次回京,我给你带了二斤春茶。我知道,你最爱喝的就是碧罗春,这次我给你找到了真正乔婆子家的。不过。我走得急,留在开封了。过几天一到,我就给你送去,也算弟弟的一点儿心意吧。张相这里,我也有一点小意思。给您带了二斤茶叶,还有三令宋纸,一盒子徽墨。你要是看着高兴,可得给我好好地写一幅字啊!” 张廷玉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哎呀啊,真得谢谢四爷。你自己写的字就比我好上许多倍,还非要我献丑干嘛呢?” 君臣兄弟,所有的话都说得这么融洽,这么亲密。刘统勋早就见怪不怪了,秦凤梧却觉得透心的凉!看看眼前,再想想黄河边上,大槐树下,怎么也不能和这个气氛连在一起。仆人献上茶来,弘时一错眼看到了秦凤梧,便问:“这位先生眼生的很,他是四弟新近收的门人吗?” “啊,我忘记引见了。他叫李汉三,字世杰。幼年就随父母来到河南光山做生意,后来家道中落,才捐了个监生,就在开封河道衙门当幕宾。他不但精通治河,诗词也都还看得过去。因河南河道上的阮兴吾是我的家奴,就把他荐给了我。” 秦凤梧本来就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他一听这话,也不用四爷交代就顺坡滚了下来说:“这是阮公的厚爱,四爷的抬举。小子后生晚辈,以后还请各位爷多多照应!” 弘历归来,当然是件大事。朝廷虽有规定,未见皇上之前不准擅自吃酒,但现在皇上还在奉天,所以弘历还是在驿馆里摆了酒筵。张廷玉心实,又处处留心政务,一听说这个“李汉三”办过河务,就在席面上一再考问河道上的事。还真亏了秦凤梧平日里博学勤奋,又确实读过陈璜的《河防述要》这部书。所以尽管张廷玉多方查问,他也没有露出马脚来。他自己虽然谈笑自若,可早就吓出一身臭汗来了。 这场酒,可真是口蜜与腹剑共酌,杯酒和谎言齐飞,待客人们全都走过之后,弘历把刘统勋和秦——李汉三叫了过来说:“从今天吃酒的情形看,我们也许是错看了老三了。” 刘统勋和李汉三是何等的精明啊,他们俩马上就猜到了弘历的话外之音。刘统勋说:“四爷,您说得对。亲兄弟之间,哪能会办出这等事情来呢?您放心,奴才等自当慎守谨言,不会说出一个字儿的。” “哎,话不能这样说。你们记着,我刚才说的是‘也许’,并不是下了定论。俗话说,捉贼见赃,捉奸要双。一言即出,就泼水难收了。你们千万不要错误地领会了我的原话。” “是,奴才们明白!” 他们究竟明白了什么,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别看弘历年纪不大,可他毕竟是皇子啊。他有多么大的心胸,多么深的机谋,能是这两个人能体验出来的吗?不过,这两位也不是平常人物,路上的事情闹得这样大发,想瞒又岂能瞒得住?弘历在半路上谈话时,曾多次提到了弘时,今天的这个表白,只不过是他另有图谋罢了。说穿了它,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弘历又对秦凤梧说:“你马上用我的名义给阮兴吾写封信去。他是我的家奴,信可以说得明白点,但又不能全说透,明白了吗?” “扎!” 一百一十五回 旷师爷一语点迷津 贾道长疗疾救亲王 弘历在河南历险的事,是瞒不了人的。别看弘时在这里时说得头头是道,可一转脸他就去了张廷玉那里,并把这消息添油加醋的告诉了这个老宰相。还说:“此事,请张相暂且不要上报,以免惊了父皇的驾。”可是,张廷玉却心里有底儿,他了解弘时,也知道弘时是在耍花招。他不让张廷玉上报,可他是一定要报告上去的。果然,当天夜里,弘时就叫自己的心腹旷师爷代写了奏折,呈给雍正了。而张廷玉也没有听弘时的话,同样也写了密折,发往奉天。不过,他们都晚了一步。此时,雍正皇帝已经到了承德,见过了到这里觐见圣颜的蒙古诸王公,也知道了弘历遇险的事。现在,皇上身边的两位大臣,正在听皇上训话呢! “这件事值不得你们大惊小怪的。”雍正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一边让乔引娣给他敷着热毛巾,一边慢慢悠悠地说着。最近一段时间,他脸颊上的红疹子越出越多了,他勉力而为地说着,“怕什么?他不是毫发无伤地平安回京了吗?道路凶险自古如此,朕年轻时还曾经住过黑店呢!”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乔引娣,又想起了当年的小福,“这几天你们多留意田文镜那里的折子,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鄂尔泰躬身回答道:“是。田文镜没有马上写奏折,大概是因为还没有破案。他正在和李绂闹意气,又出了这样的大案,他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至于四爷没上奏本,恐怕是不愿让皇上看了担心。”他很想说:四爷是怕有人会受到株连,可话到嘴边,又想这样就会说到弘时,便马上打住了。 朱轼老马识途,他在一旁说:“宝亲王在外头巡视已近一年了。老臣以为,是不是召他到承德来。一来可以朝夕侍奉在皇上左右,二来也能把这件事问得清清楚楚。” 雍正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似的说:“让弘时还照样在韵松轩维持一下,发文让弘历在京负责筹措天下钱粮的事,兼管兵部。你们俩还都在饿着肚子是吧?这样,朕到外头看折子,你们就在这里吃些点心吧。”说着,就带了乔引娣出去了。 雍正所说的“外头”,其实是“里间。”这里原来是康熙皇帝的书房,布置得分外雅致,墙上挂满了字画。其中,就有一幅《耕织四十六图》。乔引娣看了奇怪地说:“皇上,这不全是种庄稼织布的事儿嘛。怎么要画到画儿上去,又挂到这里面来呢?” 雍正笑了:“你干过农活,当然不新鲜。朕第一次见到它时,却觉得新奇得很哪!当皇帝的,不知民间疾苦,不懂得耕作辛劳,那怎么能行?晋文帝时,天下饿死了人。臣子们奏了上去,可这位皇帝却说:‘他们肚子饿了,为什么不喝点肉粥呢’?皇帝要当到这份儿上,那天下可就一走要完了。” 雍正见她老是愣神,就说:“你过去,把窗子支起来。” 乔引娣不知他要干什么,却听话地上前去支起了窗子。雍正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几神,又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乔引娣看,还轻轻他说了一句什么。引娣却早让他瞧得羞红了脸,而又不知怎么才好:“皇上,你…” 雍正马上收回目光,却又忍不住地再看了一眼,这才说:“你确实是长得太美了。来,替朕把宣纸铺好,朕要写几个大字。” 引娣羞红着脸,又被他夸得心里直跳。她走上前来,将纸铺平了,又站在一边,轻轻地抚着宣纸。雍正定了定神,挥笔在纸上写着。他边写边说:“这是李卫请朕写的,他一心一意地想让朕巡幸江甫。可朕没把天下治好,怎能有这份闲心呢?”突然,他话题一转问道,“朕让你去看看十四爷,他都说了些什么?你知道,还从来没人敢既不缴旨,又没回音的呢。” 乔引娣轻声说:“我没有去。” “为什么?你不想去了?” “不,奴婢不知道十四爷在哪里,我曾问过高无庸;可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哦,你是不懂规矩。你向高无庸说,自己是奉旨去的,他敢拦你吗?高无庸,你进来!” 高无庸就站在屏风外边,听见招呼,马上就进来了。雍正吩咐说:“回京后,你领着引娣去看看朕的十四弟,可以在那里呆上一个时辰。你也顺便看看,他现在还缺什么东西,有没有下人在那里狐假虎威地耍威风作践他,回来向朕如实回话。” “扎!回主子,朱先生和鄂尔泰已经用饱了,他们正等着主子召见呢。” “叫进来吧。”雍正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乔引娣此时却是千头万绪,再也难以控制自己了。从心里说,她想念十四爷,但现在她更感激皇上对她的恩情。这位每天不分昼夜只知道勤政的皇帝,对她这个弱女子,从来没有任何不规的行为,却像是一个年长的大哥哥。她闹不明白,那个生性豪爽的十四爷,怎么就不能和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合到一起呢?假如没有了这些政争,没有了朝中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们两个和睦相处,自己既有一个疼爱着的人,又有这样一位大哥哥,那该有多好啊!可是,她知道,这又是绝对不可能的。唉! 朱轼和鄂尔泰进来了,雍正问他们:“对田文镜和李绂之间的争执,你们是怎么看的?” 皇上这话问得突然,他们俩谁都不敢开口。朱轼说:“下头还没有报上来…” “你们就不能谈谈自己的看法吗?”雍正口气严厉地又问。 朱轼还是第一次领教皇上的软钉子,他头上的汗珠马上就掉下来了。他吞吞吐吐地说:“启奏皇上,臣以为,他们二人都是正人君子,也都是能够为国分忧之人。二人的分歧,不过是政见不同而已。见仁见智,不足深责。” “哦,好人之间的误会,这是你的看法。鄂尔泰,你呢?” “李绂与田文镜之间的私交一向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俞鸿图从河南发回了奏折说,田文镜报主心切,但也有一些失察的小事,以致让小人们拿来制造事端。而李绂则见事不明,又不能谅解,因此才酿出了政见之争。奴才所见未必就对,请圣上烛照明鉴。” 雍正好大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是在端坐饮茶。突然他说道:“朕不是让你们来评价人物,而是在这里论世情、世理的。朕是在朋党中吃过大亏的,深得其中三昧。那个‘八爷党’果然是消声匿迹了吗?不!从弘历遭险这事,你们应当看到,连外省的土匪们作案,都非要到河南境内不可。这就说明了,那个‘八爷党’还阴魂不散。如今,满天下都在议论着什么‘官闱秘闻’。甚至有人说,隆科多所以获罪,是因为他知道的内幕太多了,朕是要杀他灭口,真是奇谈怪论!”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几案站起身来说,“阿其那他们犯的不但是家法,还犯了国法!传旨给六部众臣,议议他们该当何罪!” 朱轼他们简直傻了,怎么皇上正说着李绂和田文镜,却又跑到允禩等人身上了呢?还没等他们醒过神来,雍正又气愤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朕说话跑了题,这和刚才所说的是一回子事,这就是朋党!跟着他们起哄的,有几个不是阿其那的旧人!朕要推行新政,他们就拼死地反对。李绂自恃身正心也正,所以他才要搏名!他净捡着朕最疼处来揭疮疤,这就沾染了汉人的恶习,让朕十分痛惜。昔日孔明杀了马稷,朕又为什么不能浑泪斩李级!” 雍正的话如金石蹦响,掷地有声,朱轼和鄂尔泰早就听得惊心动魄了。他们长跪在地说道:“皇上高屋建瓴,深谋远虑,使臣等顿开茅塞。请旨:应当怎样办理。” “发旨给六部,让他们从速议处。李绂的名字暂可不提,但不要再观望不前。明日朕就启驾返京。” “扎!” 皇上在承德发怒,弘时却在家里捣鬼。他把旷师爷叫来悄声问道:“都掐断了吗?” 旷师爷小心翼翼地说:“三爷放心,连聂公公在内,全部处死。铁头蚊跑到抱犊崮,我派人去杀他了。” 弘时那颗悬得高高的心,这才安定了下来。他拿出太监秦狗儿送来的消息,将皇上和朱轼、鄂尔泰的谈话说了,并请教对策。旷师爷笑了:“三爷,上次学生让您赏这给秦狗儿三百两银子,您还觉得心疼。就这封信,您说它值不值一万?” “我哪能那样小气?皇上宫规严厉,太监结交王公大臣的格杀无论!我是怕他万一说走了嘴,那可就要弄巧成拙了。老四他就不搞这一套,可他的消息却比我灵,也真邪性了。” “三爷,您和四爷不一样啊!他早先就在先帝身边,又主持了这么多年的韵松轩,巴结他的人多了。里头随便一句话,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哪还用得着往外掏银子买消息?” 弘时不想多说弘历的事,却目光幽幽地看着旷师爷说:“这次,李绂就要倒大霉了!这件事还牵连着八叔等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其实,李绂和八叔根本不是一路人,而且他的人品比田文镜高上十倍,太可惜了!” 旷师爷说:“真正倒霉的还是八爷,因为皇上最怕也最恨的就是朋党。八爷没有失势的时候,遍交朝武,这些人也都是出了名的读书人。所以,表面上看,他们的头脑人物都被圈禁了,可这个‘党’依然还在。不知三爷注意到没有,那次闹‘八王议政’乱子时,从头到尾,没有一言是针对八爷的,全是在拿着田文镜作法。在皇上的眼睛里,谁攻击田文镜,谁就是不满新政。所以,明面上皇上是在护着田文镜,实际上是在护着皇上自己。您是了解皇上性子的,他老人家见了块石头还想踢三脚呢,怎么能容得这么多臣子和他离心离德?连他身上的病,也是由此而起的。” “这可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应当怎样处置呢?” “说来也很简单,不过就是两句话:一,狠打死老虎决不手软;二,坐定韵松轩拼命办差。您整治了‘八爷党’,就为皇上出了气,也顺应了皇上敌汽之情;而拼命做事,又迎合了他孜孜求治之心。至于四爷和五爷,礼尊之,诚布之,情爱之,心防之。反正大家都是皇子,比一比,看一看,看谁的孝心重,能耐大!” 弘时想了半天才又说:“我和弘历不能比呀,他现在又主管了天下钱粮和兵部的事,他…” 旷师爷一笑说:“三爷,您想得对。可是,您再想想,当年深得人望的八爷败了,而冷面冷心的‘办差阿哥’却夺得了天下。这里面的道理,您可以找出千条万条,可当时雍亲王始终处在机枢重地,则是最重要的一条。这与您眼前的境况,不是一样的吗?” 弘时兴奋地大叫一声:“来人!给爷备轿。告诉账房上,西街口的那片房子,我赠给旷师爷了,让他们拨二十个家人过去侍候。”说完,他不等旷师爷辞谢,便出门上轿走了。 弘时本来是要赶往畅春园的,可走到半路又忽然想起,有好长时间没有去看十三叔了,他老人家在父皇面前,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啊!他在轿里喊了一声:“停轿,转到清梵寺去!” 轿夫们“噢”地答应一声,便调转了轿头。这里离畅春园本就不远,不一刻功夫就来到了。但因为十三爷是住在寺里静养的,所以,他这个小院子里,就只有太监和宫女,而没有闲杂人等。弘时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一挑门帘就进了房内。他上前一步,对着躺在病榻上的允祥叩头说:“十三叔,侄儿给您老请安来了。” 允祥的儿子弘皎也在一旁说:“父王,弘时三哥看您来了。” 允祥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弘时说:“哦,是你来了。难为你这么大热的天还想着来看我,快,起来坐着吧。皇上就要回来了吗?我听方先生说了。可惜的是,这一次我可真帮不上他的忙了。”说完,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就又闭上了眼睛。 弘时面对这位叔王,真是百感交集呀。曾几何时,他还是朝野人人称赞的‘侠王’,谁能想到现在却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了呢?他对弘皎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去请贾神仙来看看的吗?你怎么还不去?” “三哥,你今天来得正巧,贾神仙马上就到。” 他们这儿正说话,却听病中的允祥突然说:“来了,来了,他没有食言,真的是来了。” 此时就听外头一个太监说:“神仙爷,请您这边走。”说话间,那位贾士芳已经进到屋内。他还是以前的那身衣服,也还是那个打扮,但大热的天,他从外边进来时,脸上却是滴汗全无。只见他俯身走向允祥轻声说道:“十三爷,贫道稽首了。您的病其实是不相干的,这会儿已经好了些了,是吗?” “是,我好像晕得不那么厉害了,眼睛似乎也明亮了许多。” “不是似乎,其实是您心明了,自然也就眼亮了。您的胃气不展,饮食有亏呀!想不想吃点东西,比如说桂花糕什么的?” “桂花糕?”允祥眼前一亮,竟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啊,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它?快,给我拿桂花糕来,你们快着点不行吗?” 弘皎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在过去的三天中,父王只是喝过两小碗粳米粥,可现在竟闹着要吃桂花糕!站在一旁的贾士芳含着微笑,看着允祥连吃了两块桂花糕,又要过一杯水去、竟然也是一饮而尽。吃罢,喝完,允祥微笑着对贾士芳说:“谢谢你,总有两年没有这样畅快地吃东西了,你是怎么捣的鬼,也没见你烧符念咒呀?” “十三爷,《道藏》三十六部,共有一百八十六万六千七百八十卷。万道通幽,怎么能以一格拘之?那种故作姿态,装神弄鬼之辈,不过是入了道家的下乘罢了。十三爷您如此精明的人,也被他们哄弄了。哎,你想不想起来活动一下?” “想,怎么能不想呢?” “能不能做到呢?”贾士芳又问。 “恐怕不能。” “您能的,一定能的。人人都会走路,怎么英雄一辈子的十三爷却不会走了呢?来,下地来吧,您能走的。” 一百一十六回 逞淫威千人大起解 怀深仇恶语对情人 随着贾士芳的鼓励,允祥真地试着下了地,而且稳稳地站住了:“我起来了!”允祥惊喜地大叫着。他又试着向前走了两步,竟然脚步平稳如常。他高兴地笑着,喊着:“哈哈哈哈…我又能走路了,我又能为皇上办事了…” 房中的人,全都惊呆了。弘皎翻身跪倒,冲着贾道士一个劲儿地叩头。他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在一旁看呆了的弘时上前一步说:“贾仙长,皇阿玛也是有病在身,您能不能去瞧瞧呢?” 贾士芳没有作法,也没有请神,就把沉疴在身的十三爷救活了。在场的人无不惊奇,连弘时也看呆了。他当场就提出,要让这位道长去给雍正皇帝看看病。贾士芳却说:“世上的一切,都讲究缘分。皇上的病如果能治好,他自然会召我进宫的。但他要是压根就信不过我,我就是去了也还是束手无策。”他回头又对十三爷说,“请爷注意,贫道乃闲云野鹤之人,我从来是不愿受一点儿约束的。我劝十三爷也消散一些,比如,你想吃葯就吃两副,不想吃也可以完全不吃;想走动,就出去走一会儿,不想动你就歇着;想吃什么东西,就吃一些,根本用不着忌口。这也忌,那也忌,都是庸医们的胡说八道。好了,您大安了,贫道也该告辞了。”说着就走出了房门。 贾士芳离开清梵寺时,弘时一直在他身边跟着。这时他掏出身上戴着的金表看了看时辰,随即就送到贾士芳面前说:“回头怡亲王这里必定有重礼谢你的,我却无物可赠。只有这块金表,是个稀罕的物件。捐给你,好吗?” 贾士芳一笑说道:“多谢三爷了。不过我们出家人最是懒散,这东西对我没用。三爷,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过是想让我给你推推造命。其实,君王公侯命系于天,谁又能动他分毫呢?只要你敬天守命,即使有所克制又有何妨?眼下郡王正在熏灼之时,因时导势,祺祥自在。”说罢,便飘然而去了。 弘时听他这话说的不着边际,怎么也猜不出其中的含义,便也只好以一笑付之。他进了畅春园,一眼就看见这里有许多臣子部在敬候着他。他向众人略微看了一下便说:“叫顺天府尹汤敬吾进来。” 汤敬吾还没有说上话,上书房就派人抱来了一大摞文书说:“三爷,卑职是从露华楼来的。这上面的折子,张相和方先生都看过了,连同方先生作的摘要,都夹在里面,是要用加急报到皇上行在的。上头划了圈儿的,都是要紧的奏议。张中堂还特别关照三爷,请留心看一下保定胡什礼的折子。” “哦,你放在这儿吧。”回头对汤敬吾说:“老汤,你先坐,我看看折子。”他拿起这些折子一看,除了外省申报灾荒的之外,几乎全是在议论着田李之争。那上面方先生的批语是:“实心玉事者自有公论,党援私结之风断不可长。”他正在看着,那个从上书房来的章京又说:“禀三爷,废太子允礽病危,张相和方先生已经约了宝亲王一齐去探视了。” 弘时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妒忌之意。他们为什么不和我打个招呼呢?是不是有意地要瞒着我?他烦恼地一挥手说:“你去吧。”可刚回头又见图里琛走了进来,一见面就抢先说:“天气入暑了,军用的凉葯还没有发下来,连夏装也不够。有的营里已经传上了病,而军士们却都在骂娘。还有人因上街买葯,互相打起架来的。我已经处置过了,但该发的东西还是要发的。请三爷发个话,奴才就好办事了。” 弘时说:“这件事,我马上就叫户部办理。你别忙着走,我还有一件差使要让你来办。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的囚拘,一向是由你们来管的。他们犯的是抄家罪,可还带着家眷,用着太监和奴才,这未免有点太舒服了吧。有的太监,比如何柱儿他们几个有头脸的,还常常在外头传说些宫闱秘闻,招惹是非。就按他们现在的罪过,也不宜留在京师了。这件事你们要马上办好,不能再拖延了。” 图里琛是个细心人。他知道,这三个府里的太监除了已经走过的外,现在还留在京城的就有一千多人,要加上他们的家人,就更多了。他问道,“三爷,奴才斗胆问一下,此事请过圣旨没有?宝亲王在韵松轩时曾经说过:凡与阿其那等人有关的大小事情,都要请了旨意才能办理的。” 弘时不高兴了:“这是处置他们的家奴嘛!我又没说让你们动阿其那的一根汗毛,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吗?这件事,明天一早就办。我给你写个手令,出了事,我担着!” 图里琛一听这话就知道了,弘时并没有得到皇上的旨意。他心里犯嘀咕:把允禩他们几家的奴才全都撵出京城,像这样的大发解,弘时不请圣旨就办了,这位三爷可真够大胆的。想了一下他说:“三爷吩咐,奴才当然应该遵从。可这事太大了,是不是应当请旨后再办…” 弘时一听这话就炸了:“我现在还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就这样干等着吗?你是九门提督,也有直奏之权嘛。你要想请旨,我不拦着你。这事就交给你和汤敬吾了,你们看着办,我也不想再说一遍了。” 图里琛挨了训斥,只好同着汤敬吾一齐出来。他赌气地说:“有他担着,咱们怕的什么?就给他办!” 胡什礼的折子里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说:李绂曾经筵请过他,说“塞恩黑罪不容诛,做臣子的不能叫皇上为难。你老兄管着这件事,何不一了百了呢?”弘时心里一动:哦,李绂要杀掉九叔,可又不想沾上血迹。这事你想得也太美了,在我这里就说不过去! 次日一早,弘时的令旨就传到了允禩等人的府第。消息传出,整个京城都全被震动了。这三家的太监、家奴连同他们各家的眷属加在一起,足足有三四千人啊!一句话,就限时限刻全部递解出京,这可真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起解!要加上押送的兵士,少说也有五千多人。这些人被迫离开京城,一家大小,哭的,闹的,骂的,却又被身后的无情棒催着,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连京城的百姓看了这场面,竟也有陪着掉眼泪的。 可是,官场里却和百姓们不同,他们是在细心品味和猜测:嗯,这主意一定出自皇上,他就要加重对允禩等人处分了。于是便纷纷上书,弹劾允禩等人。也有人列举了自古以来大义灭亲的例子,建议说:对这些罪大恶极的人,绝不能宽纵。这些奏折在几天之内,就从几十份,迅速增加到了上千份。张廷玉和方苞两人,突然看到这么多的奏章,又说的全是同一件事,他们俩可坐不住了。方苞来到张廷玉办事的露华楼上,笑着说:“大王之风一夜,云树骤起波澜啊!我刚才问了一下园子里的太监才知道,这是韵松轩那边下的命令。这场风的‘青萍之未’,也就在他那里。” 张廷玉不出声地望着窗外,过了好久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三爷真是好大的魄力呀!”他正要往下说,就看见诚亲王允祉已经走了上来,他一坐下就说:“唉,真是可气,京城被弘时这小子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刚才我进园子时,正好碰上了老八的福晋。她仗着娘家的势力,要到你们这里来哭闹,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还是我答应从我府里拨去二十名太监侍老八他们,这才算把她打发走了。” 方苞和张廷玉二人,处在皇室角逐之中,此时说什么都可能获罪,也只好相对无言。过了好久才听允祉说:“皇上口銮的上谕已经到了,是先送进上书房的,老十六转给了我。我在上书房顺便查了查上书房和军机处的档案,皇上对发解这三个府的人并没有旨意,弘历也不知道。弘时这样做事,是不是太孟浪了一些呢?” 方苞和张廷玉还是不肯说话。弘时做事孟浪,这是不言自喻的,但谁能担保他不是奉了皇上密旨呢?眼见得一夜之间,风向大变。朝野上下,群起而攻“八爷党。”他们知道,即令是弘时把事情办错了,皇上也绝不会替允禩说话的。皇族夺嫡遗风和朝廷上政见之争,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况且还有人在袒护田文镜,攻评李绂。谁还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呢? 允祉看着这种情形,真是想哭都哭不出声来。他冷冷地说:“皇上定于六月初七辰时到京,你们告知礼部,让他们准备接驾的事吧。我现在就去向弘时传旨,顺便也告诉大家一声:弘历将要主管户部和兵部的事,凡有关这两个部的事情,你们可以直接转到弘历办事的会琴轩去。” 张廷玉问:“那么其余的折子,怎么呈转呢?” “仍旧转到韵松轩去。”允祉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偌大的露华楼上,就只剩下方苞和张廷玉二人。他们俩一个是宦海老相国,一个则是帝室里的首席文案,又都是胸中城府和包罗万象、老辣深沉到了极处的人。但此时此地,他们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方苞才突然说:“廷玉,那个号称‘孙大炮’的孙嘉淦就要回京来了,而且晋封了‘都御使’。他可是个敢言之臣哪!” “那也要看看再说。有一种人,当小官时敢说敢为,但一旦当上了大官,可就又是一副嘴脸了。” “不不不,孙嘉淦大概不是那种人。他上次出京时,我去送他。他把我拉到一边说,‘方先生,请您记住我现在说的话:我是身负大罪,又逃脱了天罗地网的人。我为父报仇已经尽了孝,如今要为君分忧,当个忠臣了。忠臣也有个不好处,常常会让皇上误会。将来我如果死于刀下,请把我这话原原本本地奏明给皇上,我死也可以瞑目了’。从他的这话看,他还不至于是那种见风就倒的人。” 张廷玉思忖着说:“弘时这位爷不好侍候啊!我们身边,也真得有孙嘉淦这样的人,就因为他敢说真话。” 方苞没有答话,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皇上在去奉天之前曾经交代过,‘弘历虽不在京,但你们还要和从前一样,他的旨令都应该一体照办’。可皇上言犹在耳,就又任命弘时当了日常朝政的总管,而弘历又只管着户、兵两部。是弘历失宠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他的目光一移,突然看到了张廷玉案头上放着一个“虎符”,那是刚刚铸好了要赐给岳钟麒的。啊!皇上在承德接见了蒙古王公,又委岳钟麒以重任,莫非他已经在想着兴兵讨伐阿拉布坦了吗?假如真是这样,弘历身兼户部和兵部两项差使,征调天下钱粮,布署武官将弃,那不还是天字第一号的重差吗! 这时,就听张廷玉说:“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办差不怕,吃苦更不怕,最怕的就是上边没有主见,怕的是天下多变啊!” 方苞已经想通了,他说:“不怕!你瞧着吧.皇上不是个轻易就会变心的主儿!” 方苞看得很准,雍正皇帝确实是说话算话的。皇上回到北京的第三天,乔引娣就由高无庸领着来到了允禵府里。因为皇上对允禵还没有什么处分,只是让他在家闭门恩过。但这“闭门”二字的含义,却是要他断绝和一切人的来往。引娣出宫之前,雍正还专门对她说:“你去他那里看看吧。他是犯了国法的人,又和阿其那是一党。如今朝廷上下,都正在上折子议他们的罪。你若真是爱他,就劝他安分向善。苦海虽然无涯,但只要他肯改过,就还有兄弟相和重归干好的那一天。但他若是执迷不悟,硬要对抗到底,那朕也不能因私而废公!”说这话时,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引娣,那种爱怜、惋惜,那种带着深深期盼的沮丧,使引娣心里好一阵难过。她自己突然惊异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是用敷衍和应付的心情来对待这个年纪几乎比她大了一倍的皇帝了。 十四爷府还是原先的老样子,他们来的时候,允禵正坐在池清边上钓鱼。高无庸知道十四爷的脾气,不敢用“接旨”的那一套老规矩,生怕惹翻了这个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十四爷。他向前走了一步,轻声地说:“十四爷,奴才高无庸给您老请安来了。” 允禵回头只膘了他一眼,便问:“什么事?” “奴才奉了万岁的旨意,瞧瞧爷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没有…” “唔。” “奴才听万岁爷说,他刚刚在奉天见到了外祖公乌雅老王爷。老人家身子康健,几位舅老爷和姨妈们也都很好,他们也都让给您带好来呢!” “唔。” “如今京城里出了很多事,隆科多昨天刚回到京里就被圈禁了。还有不少官员都上表请求处置八爷九爷十爷和…” “唔。”十四爷还是不说话。 高无庸说:“万岁的意思,是想让十四爷您挪个地方,住到咸安宫里去。万岁说:咸安咸安,大家平安…” 允禵“唰”地把鱼杆扔进水里,站起身来正要发作,却突然看见了躲在高无庸身后的乔引娣。他一下子就愣在那里,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这两个曾经相依为命的苦人,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在这种情形下又重新相遇。他们的心里,既有着说不出来的思念,又有道不明的疑虑。引娣早已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冲上前去,跪在十四爷面前,只叫了一声:“十四爷…”,后面的话便全被哽咽住了… 允禵瞟了一眼引娣,却马上又转向了高无庸,严厉地问:“你说的那个八爷,大概就是阿其那吧?他如今又招惹了什么是非呢?他已是圈禁待死的人了,雍正还不肯放过他吗?” 高无庸吓坏了,他一眼看见允禵还光着脚站着,连忙跑上去跪在允禵身边,小心翼翼地替他穿上鞋子。这才又说:“爷知道,奴才是个什么东西,能知道多少事情呢?不过奴才听主子说,您和八爷他们是不一样的。要不然,就不会让您搬到咸安宫去住了“嗬!真新鲜,我和老八他们还不一样?他大概是想着我和他还是一个娘的缘故吧。你传话给你们的皇上,除死无大事!瞧我这身板,比在前线打仗时还结实。我吃得饱,养得壮,就等着上西市了!你还可以告诉他,别那么小气,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一样。留下我自己,他难道就不怕我翻墙跑了,到外头啸聚山林扯旗造反吗?” 一百一十七回 重结辫引娣痛别离 疗圣疾金殿祈雨来 高无庸吓得一声也不敢再说了,就在这时,乔引娣来到允禵面前,哭着说了一声:“我的爷,可真让您受苦了…” 允禵的心里直如翻江倒海一般。刹时间,山神庙风雪相遇。贝勒府拥膝操琴,马陵峪凄风苦雨中的生离死别,都一一重现在眼前。面前的这个女子,从前曾给过自己多少温存和安慰呀!在多少烦闷之夜里,她总是一声不响地陪坐在自己的身边,或在灯下挑针刺绣,或在园中对月吟诗。而如今,她却被生生夺走,侍候了自己的政敌!他觉得自己心头有一股酸溜溜地味道,便讥讽地一笑说:“啊!这难道就是昔日的乔姑娘吗?瞧你,竟然出落得这么漂亮,这么俊俏了。真该给你贺喜呀!哎?你怎么还穿着这样的衣服?哎呀呀,这雍正也太小家子气了,难道就不能给你一个封号吗?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嫂夫人’呢?” 十四爷允禵的冷嘲热讽,引娣根本就没有听出来,她早已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了。皇上只肯给她一个时辰,她要和十四爷说的,又有多少话呀!此刻,她望着允禵的面孔说:“十四爷,奴婢瞧着您还是从前那样…您要想开一点,皇上也许不像您想的那么坏…” “嗬!真是有了长进,也有了出息了。看来,你活得还满得意的嘛!雍正封给你了什么名号?是贵妃,是娘娘,还是别的什么?起码也得给你一个嫔御什么的吧?” 乔引娣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允禵,她轻轻地,也是颤声地说道:“十四爷您…您信不过我吗?我还是原来的那个乔引娣,我也从没有做过一点儿对不起您的事!” “盯着我的眼睛!” “什么?” “我叫你盯着我的眼睛,不许回避!” 引娣抬起头来,注目凝望着曾给过她无限情爱的十四爷。她的眼睛里,有诧异,有爱恋,有痛苦,也有忧伤,还有纯真和勇气。但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与羞涩。两个同命运,又不同遭遇的人,就这样互相看着,看着。突然,允禵低下了头,发出一阵像受伤的野狼般的嚎笑:“你,你这个贱人!我早已把你忘掉了,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我?既然你对我有情,当时为什么不能为我殉节?你呀…” 几个守候在门外的太监听见这喊声,连忙赶了过来。可是,他们刚一露面,就马上又缩了回去。乔引娣听任泪水夺眶而出,却紧紧地依偎在允禵身边说:“十四爷,我实在是想你,这才请求皇上让我看你来的。我没有死,也不甘心就那样自己寻了短见。皇上待我很好,他没有欺负我,我自己也觉得还有脸面,也有指望能够再见您一面…” 允禵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湖水说:“指望?我还有什么指望?我原先就不该生下来,更不该生在这帝王之家!” 引娣惨笑着跪在允禵身边说道:“爷,您就不能忍着点儿、耐着点儿性子吗?爷一定能跳出这囚坑,这牢笼的。等您的灾星退了,您不还是人上之人吗?”她简单地说了自己在宫里的情形后又说,“听说八爷的奴才们还在外边嚼舌头,朝廷下旨把他们全都发到边疆去了。万岁说,这样做是为了天下安宁。谁如果真要把他逼急了,他也就只好担上这杀弟的恶名了。十四爷,他是说得出,也能办得到的呀。爷和八爷他们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您何苦要跟着他们背黑锅呢?您就不能听一听您的引娣的话吗?” 允禵所以要这样和雍正死死地顶着,说到底,也只是为了一口气。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明白,八哥表面上对他很好,心里头却时时都在提防着自己。那里头的弯弯绕,也并不比雍正少。自己单枪匹马的,为他们卖的什么命呢?想到这里,他那一腔热血,全都化成了冰水。他心灰意懒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好吧,我认了!” “爷能这样想,也是爷的福气就要到了。”引娣猛然抬头,看见高无庸已向这边走来,她心里一阵酸楚,哽咽着说:“爷,您的发辫松了,让奴婢再服侍您一次吧…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她口中说着,手下已经把允禵的发辫打开,细心地梳拢了,又打好了辫子。然后,把自己头上的一根蝴蝶结解下,亲手挽在了允禵的辫子上,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 高无庸看得呆住了。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慢慢地走上前来,向着允禵施了一礼说:“十四爷,时辰不早了,奴才要领引娣姑娘回去了。” 突然,从天上到地下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允禵和乔引娣心里都是微微地一颤,引娣向她敬爱的十四爷福了两福说道:“十四爷,您好好保重自己吧。奴婢…我要回去了…” “还能再来看看我吗?” “爷等着吧,只要奴婢还活着…” 允禵突然转过脸去,命令似地说:“走走走,快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乔引娣回到畅春园时,一个小宫女春燕告诉她说,皇上正在梵华楼赐筵,与筵的是一个什么大将军。她又说:“在畅春园门口,还有一个山西人在打听你。这人大约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说他姓高,和你是同乡。你知道,私自会见宫外的人,是犯着宫禁的。守门的张五哥是个好心人,给了他十五两银子让他走了。” 引娣想了又想,在自己的记忆中,从来也没有个性高的亲戚呀。可是,那宫女的话,却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从离开家乡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开始时,她日思夜念的就是自己的娘老子。可后来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卷进了皇上和十四爷的感情纠葛之中,从此竟连家也都忘记了。此刻,娘的面容好像就在眼前晃动,引娣的心像被针刺着了一般,面孔也变得十分苍白。这个自己从不认识的姓高的,究竟是谁?他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从远处走过来几个人,像是十三爷和方先生,他俩后边还跟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引娣现在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听,便对那小宫女春燕说:“我头晕得很,就在里头歇一会儿。万岁要是问着,你替我禀告一声好了。”说罢,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她躺在床上,却又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之下,更是越想越苦。泪水潸潸流下,满枕头全都打湿了。 那个小宫女说的“大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征西大将军岳钟麒。十三爷来到这里时,他已用过了皇上御赐的膳食,在和皇上等人一齐说话了。允祥照规矩给皇上行了大礼,皇上却高兴他说:“十三弟,多时不见你这样精神了,朕心里着实安定了不少。朕也早就说过,你进来见朕是不准行大礼的,你怎么不听呢?快,都坐下来吧。” 允祥走上前去,拍着岳钟麒的肩头说:“钟麒大将军,你怎么活得这样结实?我小的时候见你时,你就是这个模样,现在竟然一点儿都没变,难道你是吃了长生不老的葯吗?” 岳钟麒笑容可掬地说:“十三爷,您取笑了,奴才怎能不老呢?奴才在外头一直惦记着您,听人说,您病得很重。现在当面看起来,竟是一点也不相干!只是面容稍稍有些清减而已。十三爷,您还得好好保重啊!” 雍正的心情今天特别地好,他高兴地说:“平常日子里,说要开个御前会议,连人都凑不齐。今天可真好,所有该到的人全都来了,朕心里实在是满意。岳钟麒刚才说,去年四川稻子大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还说,圣祖爷亲自培育的‘一穗传’双季稻,也比平常年景多收了两成。他如今是兵精粮足,厉兵秣马,单等朕一声令下,就要挥师西进了。朕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能不兴奋吗?” 岳钟麒的脸上泛着红光,他底气十足地说:“四川的存粮足够一年的军用。奴才身受两世国恩,不敢不用心练兵。到秋天新粮下来时,奴才再请万岁从李卫那里调拨一百万石粮,就可移兵西宁,待来春草肥时击鼓西进。策零阿拉布坦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挡不住我天兵讨伐的。” 雍正笑着打断了岳钟麒的话说:“今天咱们不议军事。朕怎么也想不到,十三弟竟然康复得这样快。十三弟,这位想必就是你说的贾先生了?” 贾士芳进来时,是随着大家一道被皇上“赐座”的。现在听皇上问到自己头上,连忙跪下叩头说:“道士草野黄冠,圣化治道之余流而已。不敢谬承‘先生’之尊号,皇上过誉了。” 雍正却不冷不热地一笑说:“只要有真本领,就称做先生又有何妨呢?请问你的道号怎么称呼?” “贫道道号紫微真人。” “啊,好大的名字!” 贾士芳连连叩头说:“贫道自生人世就命犯华盖,父母有缘得遇异人,才得以《易经》演先天之数点化。我若不从道,则将克尽全家七口,自己也将沧为饿殍。如著舍身三清,则为紫微星前的执拂清风使者。所以贫道从三岁时起,就斩断人间尘缘,上了江西龙虎山,师父又替我取名叫‘紫微’。贫道虽有些小术小道,其实盛名难符,常自愧作,畏命而敬数。所以,这道号是从来也不肯对外人讲的。” “哦,原来如此。那个替你推造命的人是谁呢?” 贾士芳把头在青砖地上碰得山响,却始终不说一句话。雍正知道他这是不愿意说出来,就叹了一口气说:“既不能明言,也就罢了。你很有些本领,也治好过不少人的病。怡亲王和李卫的咳喘都经你治得大有起色,他们也都夸你是位有道之人哪!” “啊,那是怡亲王和李大人自身的造化,又托了皇上的福份,贫道不敢贪天之功。” 岳钟麒早就想走了。他是因为吃了皇上赐的御筵,才跟着进来谢恩的,怎么能在这里听道士这天南海北的胡扯呢?这时,见皇上有了话缝,便连忙起身说:“回皇上,奴才营里还有点小事要办,六部里也要去走动走动。主子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要告退了。” 雍正笑笑说:“好,你去吧,我们不能耽误了你的军机重务。有些事情,不一定非找朕来说,宝亲王就能够作主。就是你们的见地不一,也可以商量着办嘛。你下去吧。” 雍正突然换了一副脸色,对着那贾道长说:“不过,你说得虽然动听,朕却不能全然相信。既然朕是真命天子,又洪福齐天,可为什么常年身热不退,困倦难支,而且下颏上常出疙瘩而又久治不愈呢?廷玉,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张廷玉决绝地说:“回圣上,老臣压根就不信!” 贾士芳却磕着头说:“万岁,贫道初觐天颜,胆气不壮。皇上若能赐酒一杯,则贫道即可立解皇上的病痛。” 雍正吩咐一声:“高无庸,叫引娣端一杯酒来给他壮胆!” 乔引娣原先在房内坐卧不宁,又听说来了个法术无边的道士,便也想跟着看看稀罕。此时她听到传喊,连忙从里屋出来,端了一小杯御酒,送到道士面前。贾士芳定睛看了她一眼,才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又定神看了一下殿中诸臣才说:“皇上,请恕贫道直言。这紫禁城和雍和宫中,都有一些戾气,久久不散,像是有不得血食的冤鬼作祟。戾气冲犯帝星,自然就对龙体有碍。皇上如能以祭奠血食发送了它们,您的元气不受损害,就会很快康复的。” 雍正死死地盯着贾士芳问:“什么怨气、戾气的,你说得详细些。谁错杀了人?杀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贫道术数有限,天眼法术也同样有限,不能说得太详细了。但皇上在紫禁城不如在畅春园安宁,在畅春园又不如承德,而承德则又不如奉天。若是如此,贫道就说的不假。” 雍正低头头想了想,还确实不错。张廷玉却在一旁笑了起来:“皇上,这大内和紫禁城,早就住过十几代皇帝了。要说这里没有冤杀过人,岂不是笑话?” 方苞也笑着说:“道长,你说的什么‘戾气’,大概就是所谓的‘阴气’吧?几百年的古屋老殿,还能没有一点儿阴气?” 贾士芳知道,要想让这里人全都服了自己,不显点真本领是不行的。便说:“二位老大人说得极对。在下请问,皇上颏下那小疙瘩现在如何?贫道想为您施治,不知可行吗?” “这次起了有五六天了,每天都要热敷,再有十多天就平稳了。你若能治,就试试看吧。” 贾士芳不再说话,却低下头去默默地念了几句咒语。他回过头来对张廷玉和方苞说道:“张相爷和方老先生都是识穷天下的一代大儒,难道不知大道之渊深,并不在口舌之间吗?方老左臂上有一个骨刺,每隔半个来月,就疼得不能举臂,这可是真的吗?” 方苞惊得睁大了眼睛:“对对对,确实如此。” “贫道再问一下张相爷,您的长公子骑马时不幸摔伤,以致右腿行动不良,这事有吗?” 张廷玉一笑说:“这件事谁都知道,说它何用?” “不不不,您现在回家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行走如常了?” 这一下惊得满殿的人都瞪目结舌。雍正下旨说:“高无庸,你派人骑了快马去看看,贾道长说得可对。” 贾士芳冷冷地说:“这是张相处置家务不当所致,请您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不仁不慈之处?” 一言出口,张廷玉说不出活来了。他的二儿子张梅清,不就是因为和一个青楼歌妓要好,才被他打死的吗?想不到这个贾士芳竟一语捅到了他心中最疼处,他还能再说什么呢?张廷玉还在思索,就听贾士芳又说:“皇上,请您摸摸自己的下额,也请方老摸摸您的骨刺,看看有什么变化没有?” 雍正和方苞正看得有趣,此时一摸自己的患处,竟然平滑滋润,连一点儿病痛都没有了!雍正惊得霍然起身,在地下走了几步,觉得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的心静气闲。他大声说道:“贾道长,你真是神仙,神仙哪!哎,方先生的病又是怎么得的呢?” 一百一十八回 废太子归去乘銮驾 雍正帝含怒斥佞臣 贾士芳叹了一口气说:“唉,方老乃是一代文星,他如果在家里著书立说,谁能给他罪受?可是,如今他身陷是非之中,坠入了尘俗纷争,他的机算阴谋遭了鬼神之忌。只是先生立足正直,所以才免了大祸,小示惩戒而已。” 方苞一想:对呀,我要是不到京城来,哪用得着管这些朝政以及皇家的是非呢?雍正却突然想到要再试一试他,便说:“刚才道长所为,说起来都是些小术小道。三清大道的宗旨就是济世救人。如今天下大旱,你既有通天彻地之能,何不求来甘霖,以济众生?若能如此,上天必记下你的功德。” 贾士芳却愣怔着说:“皇上一念之仁已经上达九天,下及三泉,何必让贫道再来乞雨?” 一言未了,外面明朗的天空中,突然飘过一片乌云。只见它迅速扩大,盖过了金殿宫闷,沉重地压在了人们的头上。又听隐雷滚滚,天光闪烁,一场倾盆大雨就要降临了! 殿外聚着的太监们一声惊呼:“雨来了,雨来了!这雨的势头可真猛啊!” 雍正笑对贾道长说:“你真了不起。高无庸!” “奴才在!” “礼送贾道长回观,派两个太监跟着真人在那里侍候。” “扎!” 贾士芳去了,此时,漫天的密密浓云,轰隆隆雷电炸响,凉风习习中,暴雨倾盆,殿字中已经变得黄昏一样的晦暗。望着外面的淙淙大雨,朱轼上前一步说:“皇上,据臣细心观察,这贾道士乃是一个妖人。他绝非善类,皇上万不可重用!” 听他竟然说出这话来,殿内众人都是一惊。朱轼却从容安详他说:“皇上笃信佛教已是不该,如今又信了黄冠,更是不妥。这些微末小术前朝早就有了,只因其不是治国安民之道,所以圣人才弃之不论的。” 他的话刚刚落音,允祥就接口说道:“朱师傅之言虽然有理,但他不能重用,却也不能不用。他现在既然能为皇上治病,又何尝不是上天要他来辅佐圣朝的呢?” 朱轼沉静地说:“十三爷说得是。臣的意思是,既要用他,又不能信用。朝廷上下更要加强警惕和防范。” 张廷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臣在侍从先帝时,圣祖爷也曾训示过这种事情。先贤伍次友老先生就曾劝谏过圣祖,他说:天设儒释道三家,而以儒家为正统。儒,如同五谷可以养人;释道,则如葯石,能够以小术辅佐治道。至于天下各处的符令通神之辈,却又是等而下之了。像贾士芳之流,皇上若把他们看作是徘优太监、阿猫阿狗之同类,也就没有大害了。” 雍正失神地看着外面的大雨在沉吟着。他刚才一心要封贾士芳来主持天下道观的心,已经凉下来了。 鄂尔泰也进前来说:“皇上,奴才以为朱师傅和张相说得都对。说实话,奴才刚才也曾为这道士之能所惊骇。但细心想了一下,还是觉得有许多可虑之处。此人参透了天机,能治病救人固然是好,但能给的就一定还能取走。他既能治病,难道就不能致人生病吗?请皇上千万留意。” 方苞听了大家的议论却笑了:“医家所谓牛溲马溺、败鼓之皮皆可入葯嘛。他既然能替皇上治好病,也就是个有用的人。诸公的话,我也颇有同感,戒备一些也是应当的;但也不要疑虑太重,杯弓蛇影的反而吓了自己。把他安置在长春宫原来丘处机炼气的那个宫院里养着,用到他时,就传他进来;用不着他,就让他自己在那里修炼。我们与他相安无事,岂不更好一些?” 雍正听了这活,心情才平定了下来,笑着说:“就依着方先生说的办吧。权当是养活一个御医,又有何不可呢?”他说着话问,一转脸看见引娣站在那里直发呆,便问:“引娣,你在想什么呢?” 引娣一惊,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大人们的话奴婢也听不太懂。贾神仙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用处呢?天下这么大,哪里有了灾害,就叫他上哪里求神。保住了年年丰收,省了大人们多少心思呢?” 雍正笑了:“照你这说法,只要念几句咒语,就能够天下太平,四海丰稔了。那皇天为什么还要降生下这天子君臣,又何必让这些文官武将们,都赖在朕这里吃闲饭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雍正却回过头来说,“不说这个贾士芳了。有几道诏谕马上就要发出去,趁你们都在这里,就先议它一下。让弘时先说说,大家可以共同参酌。” 弘时和弘历都站在雍正皇上的身后。因为从康熙皇帝在世时起,就传下了这条规矩:在皇上与大臣们说话时,皇子阿哥不奉旨意,是不能插言的。所以,刚才别看贾士芳在这里闹得人人心迷意乱,可是,他们俩却都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说。听见皇上叫弘时说话,他才站了出来,先向父皇行了礼才说:“我要说的是关于阿其那等人的事。六部和外省的议论,大都已经报了上来。阿其那是结党乱政图谋不轨的二十八大罪;隆科多则有大不敬罪五条——私藏玉碟、自比诸葛亮和将圣祖赐字贴在书房等,另外还有欺罔罪、淆乱朝政罪、奸党罪、不法罪、贪婪罪,共计四十一大罪。这些都已全部汇总,处分的决议不宜拖得太久了。” 他刚说完,雍正就笑着说:“弘时这话说得不清楚,他们也根本不是一回子事。阿其那做的是皇帝梦,而隆科多则做的是权相梦。你们看怎么处置才好?弘时,你先说说自己的主张吧。” 弘时说:“儿臣以为,王法无亲。既然已经交部议处,就应该按大清律办事。阿其那和塞思黑以及允礻我应该处以凌迟;隆科多本应腰斩,但此刑已经废除,可改为绑赴西市明正典刑,但儿子又想,这几个人到底都还是天家骨肉,皇上又仁德布于天地,可否略微缓减一些。阿其那、塞思黑等和隆科多处以斩立决;允禵则令其自尽。这样就既顾全了国法,又顺应了人情。”他声音虽然不高,但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有理、有据也有情。满殿的人听了,都是心中一惊。此时,外面风雨更大,也更增加了这里的诡异阴森之气。一阵狂风吹过,带着雨滴和寒气,穿过殿角,直透殿内,使所有的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弘历站出来说话了:“启奏皇上,这样的处分恐怕是重了一点。阿其那等有心篡位是实,但却没有露出形迹来。再说,从圣祖爷时,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也还算有情理可据。儿臣以为,如果穷治这些罪行,满朝的文武大臣,不知要诛连了多少人。所以,儿臣认为是不是可以这样分界一下:圣祖朝时,治他们的结党乱政之罪;而雍正朝时,则治他们不遵从人臣之礼的罪。至于隆科多,不过只是擅权奸妄而已。姑念他在圣祖宾天时护驾有功,高墙圈禁起来,作为人臣结党的一个鉴戒也就行了。可行与否,请父皇和众位大臣们斟酌。” 殿上的群臣一听他们的这些话,谁还能看不出来这哥俩之间的分歧呢?弘时早把这些事全都想好了,八叔那里既然已经得罪死了,也用不着再遮遮掩掩的;隆科多却是一定要处死的,这老东西手里抓着自己的把柄太多,也太重。他只要活一天,弘时就别想得到安宁。所以,弘历的话刚说完,他就抢先说道:“这些人在交部议处之前,都已经软禁了。若无须重处,那么还交部议做什么?现在朝廷上下几乎是万口一辞了,要是再不温不火地放下来,人们将怎样说呢?群臣们会不会以为这不过是一次虚张声势的恫吓,而皇上说的杜绝结党之风的话岂不是又落了空?四弟,你想过吗?” 弘历却没有被他哥子的威势吓住,他也立即反驳说:“交部议处的本身,也就是一种处分。阿其那的这个‘党’,早已是分崩离析了,它根本就动摇不了朝政!只是他们惨淡经营了这么多年,以私恩和小意儿结交人心,有的人一时还看不透他们的真面目。这一番议罪,也使大家看清了他们。这样教而后诛,留点余地,不是很好吗?” 弘时却马上翻了脸说:“什么,什么?你敢说这是父皇不教而诛?你好大的胆子呀!孔孟的书,写出来几千年了,难道他们都没有读过?” 雍正冷眼瞧着这哥俩在闹意气,笑了笑说:“朕这是在议政嘛,你们何必这样浮躁?十三弟,你觉得他们俩谁说得更有道理?” 允祥从来都厌恶阿哥们的政争。这次,弘时驱赶几千犯罪家奴的事,他自己就近在咫尺。可弘时竟连一个招呼也不打,就擅自处置了,允祥一直心里不痛快。眼下他又看出,弘时是想再进一步地处置这些人,他可不能不说话了:“刚才说的这几个人,都早已是笼中鸟,落水狗了,处死他们就像拈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我看,皇上的意思,不过是让百官议议他们的罪行,也让他们在青天白日之下现一现原形罢了。杀不杀都无所谓,只要有了这一条,也就足够了。” 殿外雷声还在轰鸣着,雍正说话了:“弘时这次留守北京,办得让朕最满意的一件事,就是撵走了阿其那党的几千党羽。不错,这些人虽是无权也无势的家奴,可是,他们的能耐却大得不可估量!他们有的是空闲,也天天都在造谣生事。他们装出一副可怜相来,替他们的主子招摇过市,搅得北京城里没有一天不出乱子,也没有一天不生出新的花样。这还在其次,更可恨的是,某些官员离开了阿其那的这个‘党’,似乎是不能活一样。阿其那虽然改了名字,可照样还是前呼后拥,照样还是在养尊处优。于是,这些个党徒们也就下不了狠心,不能和旧主子分道扬镳。他们还存着侥幸之心,还想着说不定哪天八爷还能卷土重来。所以,这放逐的旨令一下,弹劾的奏章也就铺天盖地的全都递进来了。” 鄂尔泰听着皇上这话中之意,好像对弘时的估量有点儿太高了。便思忖着说:“皇上,臣以为,这些奏章里头,有真也有假。某些人的倒戈一击,不过是趁机转舵,他们的人品实在是不可取的,请圣上明鉴。” “其实,有时候,假一些也是好的。”雍正看了一眼鄂尔泰说,“比如过去人们常常提到的那句话:‘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知府一年的俸禄不过百把两,这十万之数是从哪里来的?还不都是吃的火耗?现在火耗都归公了,最肥的知府缺份,也不过才五千两。他们都纷纷上表说‘感沐皇恩’呀,‘竭心赞同’呀。天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朕是不信的。你一下子就剥掉了他全部收入的九成半,他能够说你好吗?但这层纸还不能捅破,不道破真情,假的便也就成了‘真’的了。一床棉被遮盖着,如此而已。就像夏天,你就是扒光了衣服也还是热得不行。怎么办呢?谁见过光着身子上大街的人?明知道穿上衣服是‘假’,可你还得把它当成真,也不能不穿衣服。因为只有穿上了它,你才是个‘人’。” 雍正这里正在长篇大论地说着,就见高无庸在外边伸着个头。便厉声问道:“什么事?” “回皇上,二爷…他,他不中用了,但还没有咽气…太医院和侍候他的人全都来了。” 雍正心里格登一下,便说:“让他们都进来回话!” 那个太医冻得嘴唇乌青,磕了头便结结巴巴地说:“前七天头里,我们就报了二爷病危的消息。太医院去了三个医正为他诊脉,昨天夜里他就三焦不聚,脉象也不可扶…” “你是在显摆能耐,还是在报王子的病情!”雍正厉声斥责着,“快说,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那御医吓得机灵了一下,又连忙说:“回禀皇上,王爷现如今已经是到了回光返照之时,最多也只能支撑两个时辰…” 雍正点了点头,又问随同来的太监:“你们爷有什么话?” “王爷他只是流着泪看着他的世子,没有什么嘱咐的话。他指着柜子上的经书吩咐奴才说:‘我死后,把经书全部献给皇上。皇上是佛爷转世,他一生最爱见的就是经书…’。” 雍正在心里头轻轻地叫了一声:“二哥,你…”他已是泪如雨下了。几十年的恩恩怨怨,风风雨雨,一下子全都涌上他的心头。听着二哥这临终遗言,他更是五内俱焚。乔引娣自入官以来,还从来没见过皇上这样伤心哪。她连忙拧了把热毛巾送了上来。雍正接过揩了一下脸问:“二哥早年的太子銮驾,现在还有吗?” 允祥回答道:“原先都在毓庆宫里封着,年代久了,有的地方已经裂开了缝。修补一下,大概还能用。” 雍正点头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安慰二哥的心!高无庸,传旨给毓庆宫,马上启封,并把当年的太子銮驾抬到允礽那里。在他咽气之前,一定让他亲眼看到。传话给允礽,就说朕的旨意,他死后仍用太子之礼发送他。” “扎!” 雍正断喝一声:“一个时辰内办不下这差使,你的寿限也就到了!” “扎!”高无庸连滚带爬地跑了。 雍正沉吟了一下又说:“朕思念二哥,本来想自己亲自为他送终的,可是又不愿意让他以臣子之礼来待朕。弘历去也不大合适,因为马上就要说到岳钟麒进军的事了。这样吧,弘时,你替朕跑一趟吧。” 弘时听父皇这话音,似乎有点更看重弘历。但又一转念,这一去就是代天子亲临,身份也并不寒碜。便打了一躬说:“儿臣遵旨。儿臣想说一句:‘请二伯伯静养珍摄,早点用葯也不是没有指望的。皇阿玛说,等二伯伯大安了,还要召您去玉泉山上品尝泉水呢’。儿臣觉得这样说,更能安慰二伯临终时的心。” 雍正脸上泛出了笑容:“嗯,很好。你去后,就守在他的身边,如果有什么临终遗言,就带回来是了。” 弘时答应着,在殿口披上油衣,匆匆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雍正不再说话,他的心仿佛被紧紧地揪着似的,好像在这一刻间就苍老了许多。张廷玉在一旁说:“皇上,老臣以为,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昔日允礽为太子时,昏庸无能,不忠不孝,先帝曾两立两废,仁至义尽而无以复加。皇上您全孝全悌,为臣子时,竭忠尽智以辅佐太子;为君王时,则又善保安养他。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帝君?允礽能以天年告终,于圣化中归心向佛,应当说,他得到的下场是最好的。他已过天年,也不算夭亡,请圣上不要过于伤怀。” 雍正说道:“廷玉这话,足见你通明事理。回想起来,几十年稳坐太子之位的,被打翻在地;拼了死命又用尽心机想当皇帝的,偏偏一败涂地。这是为什么?这是天意!你们叫各部再议议阿其那他们的事,也可以暂缓对他们的处分。朕已经让过一百次了,也不在乎再忍让这一百零一次。胡什礼给朕上了折子说,塞思黑得了晕病,不思饮食;阿其那又拉肚子;二哥已快要死去;大哥疯了。想一想先帝的几个儿子,竟然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朕真不愿再去取了老八、老九他们的性命。但朕也绝不能以杀他们为讳,更不指望他们能够回心向善。朕在这里先放下一句话:要么就保全他们寿终正寝;要么就是把他们明正典刑!至于后世的人怎样评价朕,让他们随便说去好了。” 鄂尔泰说:“皇上,臣有一言,既然有意赦免阿其那他们,何不也同时赦免了隆科多呢?” 哪知,他这话刚一出口,雍正就暴跳如雷地说:“你不要提隆科多这个名字,朕听见就恶心!像他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难道还指望朕会赦免吗?廷玉,你来拟诏:隆科多身为先帝遗臣,有托孤之重。为何不精白事主,却植党擅权,乱政欺君!着他永远圈禁,遇赦不赦!” 大殿里静得出奇,雍正却突然转了话题说:“李绂极力地攻讦田文镜,料想着朕对他是信任不疑的,成则可以见功,败则能够成名。其实,朕早就看透了他,也十分讨厌他。你们议一下,该对他怎么办?” 一百一十九回 称万岁不能全做主 当皇子却可胡乱来 一听皇上又把矛头对准了李绂,大殿里就更是没人敢说话了。方苞轻咳一声,看了一下张廷玉。而张廷玉是李绂的老师,此时他只有回避,哪还敢再说什么呢? 雍正见大家都闭口不言,便笑着对张廷玉说:“廷玉呀,你不要为此不安。你素来都以公心待人,并不袒护门生,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嘛。张廷璐是你的弟弟,他伏法腰斩时,不是也没动你的一根毫毛吗?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吧,不要有所顾忌。” 张廷玉不得不说话了:“皇上明鉴,李绂素来守正,在职时清廉自律。他出事,臣实出意外。田文镜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而且卓有成效,李绂是不是有点儿忌妒呢?臣再也猜不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据臣看,李绂、孙嘉淦和杨名时一样,都是忠心耿耿肯办事的人。但李绂墨守成规,他只是不赞成皇上诸般新政措施,还没有见到他们结党营私之事。就现在的情形看,说他呼朋招友,要共同谗害田文镜,似乎也显得证据不足。臣的心皇上是深知的,臣也不敢瞒着皇上。” 雍正却说:“哦?既然连你都没有看透他,足见此人之心已深不可测!朕以为,他们这三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一路人。这三个人也确实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好名!不过,杨名时是一泓清泉,孙嘉淦则是一道瀑布,他们是绝对不一样的。李绂在朕的面前说话圆润,观望朕的喜怒,他在你面前也是这样的吗?李绂攻击田文镜时,所用的伎俩不同于别人。他貌似公正,却内藏奸诈。他的可怕更甚于别人,你们千万不要小看了他。” 下边的众位大臣一听这话,全都看不透了。皇上的话,看似有理,却过于挑剔。如果照皇上这话去想,那李绂就绝非“纯臣”,而只能是个功利之徒了。但李绂的清廉自守,他的刚正敢言,也是人人皆知的。皇上怎能但凭着“观望风色”,就给他定下了罪名呢? 乔引娣在这里侍候皇上时,曾经多次见过李绂。她也曾听到别人议论皇上时,说他心里苛刻,今天她可算是亲身体会到了。她想,像李绂这样人人夸好的清官,皇上还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这天下还能有一个好人吗? 鄂尔泰进前来说:“皇上所言极是,李绂也确实有这些毛病。但依此定罪,却又显得牵强,就连胡什礼说的‘李绂想加害塞思黑’,奴才以为也不过是一面之词。李绂是国家重臣,轻而易举的就治他的罪,会引起天下震惊的。请皇上圣鉴。” 雍正一听这话,脸色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他冷笑一声说:“你这话本身就欠思量!你是不是要说,朕是个‘轻易’就治人之罪的昏君吗?胡什礼与李绂素无怨嫌,他密奏这件事时,田文镜的折子还没有递进来,胡什礼怎么会凭空捏造李绂有罪?” 鄂尔泰却面不改色地说:“也许是胡什礼自己没有那个胆量,想借李绂来探听皇上的意图呢?” “朕现在说的是李绂,而不是胡某人!你和他之间有什么瓜葛吗?” “奴才压根就不认识胡什礼,但李绂的事却牵连了胡什礼。奴才的意思是,请皇上不要只听一面之词。”鄂尔泰的口气严厉,毫不容让,“案情不明,应先审后断,这是谁都知道的常理。阿其那和塞思黑那么大的罪,皇上还说要谨慎典刑呢。李绂这案子暂且放他一放,又有何妨?” 雍正“砰”地一下拍案而起,怒声喝斥道:“你你你,你这个忠臣,你给朕滚出去!到外头吹吹凉风醒醒神,再回来和朕说话。” 鄂尔泰恭谨地说了一声:“扎!”又看了一眼暴怒中的雍正皇上,低头趋步,就到外面雨地里跪着去了。 殿中众臣全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正在好端端地议事,皇上怎么会突然发起火了呢?乔引娣更是纳闷:哎,这个鄂尔泰平常不是很老实的人吗?他怎么敢和皇上顶嘴呢?一时间,大殿里静得出奇,只有殿外那“唰唰”作响的雨声、雷声,不停地传进人们的耳鼓,震得人心里更不安宁。 站在一旁的弘历,是心里最清楚、也最明白的人。他知道,这是皇上因为不能处置允禩,所以窝上了心火。而要处置李绂又得不到众人的拥护,就更是火上浇油,这才拿着鄂尔泰在撒气;方苞和张廷玉他们。是和鄂尔泰持同样看法的;允祥虽是皇弟,说话也有分量,可已有很久不过问政务了,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来。这局面,正是用得着自己的时候,便赔着笑脸对皇上说:“阿玛,您是早就知道这个鄂尔泰的。昔年他还当着兵部司官时,就曾经顶撞过阿玛,阿玛也很看重他的这份人品。不管怎么说,他总还是一片忠心嘛。阿玛,您瞧瞧,外边的雨下得这样大,淋得时间一长,他会生病的。” 雍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叫他还进来吧。告诉太监,找身干衣服让他换上。” 允祥几年来从没有这样劳神过,今天他已是疲惫不堪了。他挣扎着说:“皇上,刚才所说之亭,要办起来难哪!难就难在李级确实不是贪官和赃官,和他同声气的官员们又这么多。这就鱼龙混杂,让人难以分辨了。恰恰现在攻讦田文镜的人又很多,而且又都是李绂的同年,这就使得他难逃这结党攻讦之嫌。臣弟看,人主御下,让臣子们能够各取其长而各弃其短,也就一通百通了。所以,臣弟看,无论是坐实他欲杀塞恩黑之罪,还是联络同年攻讦田文镜的罪,都暂且搁置下来,再看看,也再想想,不知这样可行?” 雍正听他说得这么委婉,本想马上同意的。可一想,他说的和别人不是全都一样吗?想了好大半天他却突然笑了:“唉,算了,算了。看起来就是当了皇帝,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那就依了你们吧。不过,朕可要把话说到前头:今天所议之事,一句也不准向外透露。不然的话,朕可真是要自专一次,诛他一个欺君之罪!”他一回头看见鄂尔泰已经换好了衣服走了进来,便笑着说:“怎么样,你淋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不妨事吧?你总不能因此就生了怨心的,是吗?” 雍正的这几句话,使鄂尔泰心里感到了温暖。他连连叩头谢罪说:“皇上知道,奴才就是这么个倔性子。皇上不怪奴才不懂事,就已是奴才的福了,怎么敢对皇上生了怨心呢?不过,李绂…” 雍正一摆手止住了他说:“李绂的事已经议过了,朕听从你们的。明日发旨叫胡什礼回京,有些事对证一下再作处置吧。”他又转过脸来向着允祥说,“十三弟,你刚刚好了一些,本来想让你早些回去的。可你瞧,事情一提起个头,就说起来没完没了。你这一会儿脸色不太好,外面又是急风骤雨的,就不要急着回去了。你先在这安乐椅上躺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行吗?” 允祥却勉强支撑着说:“臣弟谢谢皇上的关爱,眼下臣弟也还能挺得住。皇上前些日子驾幸奉天,京里积了不少的案子,处置得不好,臣弟也是有责任的。” 雍正却没有再说这事,而是向在座的人说:“岳钟麒这次回京,是奉了朕的密诏。六部里除了户部尚书蒋锡廷之外,还谁都不知道。策零阿拉布坦的那个叫根敦的使臣,现在就住在北京。弘历已经买通了他的一个随从,也知道了一些内情。阿拉布坦正患着炭疽病,性命恐怕只有半年了。这次他所以派人来讲和,是看到自己的部落不稳,这里面还牵连着西藏和喀尔喀蒙古。我天兵在征讨准葛尔时,既要提防西藏方面,又要防着喀尔喀蒙古台吉坐收渔翁之利。说起这件事来,朕就有气。康熙六十年,允禵带兵进驻拉萨,小胜即止,纵敌逃逸;而年羹尧又让罗布藏丹增在眼皮子底下安然逃走,准葛尔部其实并没有受到大的损失。说得难听一些,他们是自己拉了屎,却让别人替他擦屁股。他们养虎遗患,为党争小利,竟忘了社稷大义,实堪痛恨!” 皇上说到这里,一回头,见允祥已经十分疲惫,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跑了题。便马上拉了回来:“朕是这样安排的。根敦来京,朕暂不见他,由朱师傅与他周旋。兵事一概不提,而只说一个‘礼’字。” 朱轼马上就明白了,他笑着说:“好!皇上此计太妙了。他如果还不肯纳贡称臣,老臣就和他泡上了。等磨到策零一命归西之时,我们这里也全都准备好了。” 雍正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他不俯首称臣,这一仗就非打不可。打伤了他的元气,再坐下和他论理说道。这样,我们才有平安可言。” 几个大臣明白了皇上的意图,都不觉兴奋起来。鄂尔泰说:“圣祖晚年时,我们曾有小胜,但打得不解气。年羹尧虽然胜了,可斩草没有除根,令人心里窝火。这一次可不能让他再逃掉,一定要灭了他才行。” 张廷玉笑着说:“这次行动,是由宝王统筹全局的。您需要什么,只要给老臣打个招呼,我马上就可办好。” 方苞也接口说:“老臣愿为岳将军专办粮秣供应。” 雍正皇上高兴地说:“众位臣工都一致效力,让朕很是欣慰。弘历和岳钟麒已经谈了好几天了。在西疆作战,运上去一斤粮。就要消耗掉二十斤,这一点不可轻视呀!当务之急是要选兵,朕意:河南、山东和山西三省各营里要选出六千精壮军士来。他们不但要弓马娴熟,还得会放鸟枪,得成为西征的先锋。但这事却不能明着干,兵部也不能派人去选。军机处就下个签子吧,不管用什么理由都行,反正得马上办了这个差使。” 张廷玉说:“这个容易得很。热河、京师善扑营调动一下防务,给各省下令让选调兵士来补充京师驻防,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这事办了。” 弘历忙接口说:“还需要一万方木料。兵部和户部征集不便,也请张相和鄂相帮办一下。又要密,又要快。” 鄂尔泰略一迟疑就说:“征集容易,但要有个借口才行。” 雍正说:“下道旨意说,畅春园要扩大,朕还要再建一座圆明园,这不就行了吗?” 朱轼说:“皇上,车马宫室的建造,照惯例是应该从内帑支付的。公开征集,并且要动用藩库里的银子,有累皇上的名声,御史们会说闲话的。” 雍正笑笑说:“圣祖爷在世时不但扩建了畅春园,还修了避暑山庄。朕也有老的那一天,也需要颐养天年。向下边要这么一点儿小供奉,御史们要是看不惯,就让他们狂吠去吧,朕不理他!好了,不说这事情吧。今天议事的时间太长了些。你们都跪安吧。” 雍正他们在这里忙活,弘时也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了。轿夫们抬着这位爷,深一脚浅一脚地正往前走,眼瞧着就到自己的府门口了,却突然听到一阵丝弦鼓乐之声。弘时正坐在轿里迷糊着,忙问:“怎么回事,你们把爷抬到戏园子里来了吗?” 轿夫头儿连忙走上来答道:“王爷,已经到了王府门前了,哪里有什么戏园子?这里是庄亲王府,里头大概正在演戏呢。” 一听说十六叔这儿在演戏,弘时的精神头儿又来了。他一跺脚,大轿就停了下来。弘时走出大轿,门上的太监们全都跑过来请安问好。弘时从怀里掏出一把金瓜子来赏了他们,又问:“这里真热闹啊!都已是半夜三更的了,十六爷的兴致怎么这样好?” “回三王爷,不但我们王爷,诚亲王爷、五贝勒都在里头呢。室亲王原来说也要来的,可临时又有事绊住了,只到了几位请客相公。我们爷说,这场戏,原来是准备着万岁爷祈雨用的。可现在雨已经下来了,不看岂不是白不看?就向万岁请了旨说,反正过不几天还要给太后老人家作冥寿,权当是一回演习吧,皇上也就恩准了。三爷既然来了,就进去消散一下吧。” 等弘时进到里边时才发现,今天在这里唱戏的,是京城名角葛世昌。他知道,此人是生旦净末丑,昆乱不挡的名戏子,样样都拿得起来。可是,当他走进屋里时,见那个葛世昌唱的是小旦,另外还有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在唱着老生。他走到近前才看清了,原来这位扮老生的,竟是自己的三伯诚亲王允祉!又向边上一瞧,十六叔允禄身兼二任,正戴着髯口在打着鼓板。那个扮了花旦的却是十六叔允礼的儿子弘庆。他悄悄地坐在一旁看着。说话间,戏已演完了,允禄边摘着髯口边说:“葛世昌,亏得你还是个名角,戏里的那个‘书’字,是念‘输’的口白吗?” 允祉正在卸妆,说:“老十六,你别和他说那么多。这小粉头念错的地方多呢?我早就听出来了,可就是不说他,等着吧,等他在皇上面前丢了丑,那才好玩儿呢。” 那个葛世昌一听这话不干了,他踏着台步,扭扭摆摆地走到允祉面前,又是飞着媚眼,又是撒娇地说:“三王爷,您真狠心。您怎么能舍得让奴婢丢人现眼的呢?”正说着间,他忽然又看见弘时就坐在那里笑,便马上又跑到这边来说,“哟,是三爷呀,吓了我一跳。您什么时候来的,奴婢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弘时笑着在他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说:“葛世昌,瞧你这身段,真比我的四福晋还要俊。怎么样,有空时我请你到府里,咱们大战三百回合好吗?” 葛世昌忸怩着说:“爷说的哪里的话,奴婢怎么听不懂呢?再说了,同着这么多大人,奴婢就是想答应也不敢启口呀!”说话间,他全身都靠在弘时怀里了。 允祉笑看着这个真男人、假女子的表演,浑身上下都无处不合意。他说:“哎,葛世昌,你这才算找对人了。三阿哥是咱们朝廷上的大当家,他比弘历的权势还大哪!你谁也别找了,就赖在他身上,保你满意。” “什么事?”弘时色迷迷地问葛世昌,“是不是想和爷说说悄悄话儿?” 葛世昌又飞了个媚眼才说:“爷,你真坏,奴婢是有正经事求你的嘛。你说句话,给我的表哥弄个差使当当,比如说:让他当个常州知府。行吗?我的好三爷。” “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葛世昌高兴坏了,坐在弘时怀里又拧又扭又亲又笑的。弘时说:“爷可不想太便宜了你的什么表哥呀?我要你和爷…”说着,揽过他来,在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直说得葛世昌满面羞红,这才放开了他。 一百二十回 俞鸿图得道便受贿 岳钟麒母子沐皇恩 此时,就听一个人说:“哎,葛世昌,来一出《后庭花》怎么样?” “什么前听后听的,奴婢不懂。” 弘时随手捏了一下葛世昌的屁股说:“傻孩子,后庭花就是你的…这里嘛。这下你该懂了吧?” 人群里马上响起了一阵淫荡的笑声… 废太子允礽死后第三天,尹继善和俞鸿图同路同时回到了北京。尹继善是回京述职来的,而俞鸿图则是完差缴旨。俞鸿图既然带着钦差的身份,在没见过皇帝之前当然不能回家;尹继善本来是可以也应该回家去的,可是,他却不敢回家。因此,这二人便一齐住进了璐河驿。 刚吃过晚饭,尹善继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到家却又不回,老爷子是一定要怪罪的,便匆匆忙忙地又走了。这个尹继善的父亲,就是朝中有名的尹大学士。老先生什么都好,人也算正派。只有一个小毛病,怕老婆。这事说起来话长:当年圣祖皇帝亲征时,尹泰就是圣祖爷驾前的重臣。有一次,他在半路上被蒙古兵包围了。在最最危急的时候巧遇了一位姓范的小姐。这位范小姐冒着如蝗的箭雨,硬是背起尹泰杀出了重围。这时尹泰才知道,范小姐出身于武林世家,是一家镖局的姑奶奶。康熙听到这事后十分高兴,不但重赏了范小姐还指定了他们的婚姻。所以,尹泰还在当着二品官时,太太就已经封了一品诰命了。他们初婚时,倒也恩恩爱爱,后来尹泰纳了几房妾,这家里头就不安宁了。尹泰的大儿子是太太生的,可他偏偏命运不济,到了五十岁上还没能取到功名;而尹继善这个如夫人张氏生的老二,却是平步青云。不但当了榜眼,还连连升迁,才刚刚三十岁,就做了封疆大吏了。于是,大太太的心里就翻起了醋波。她是熙朝有名的“樊梨花”,张氏却是乐户出身。她们俩身份悬殊,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大太太立下了规矩,张氏既然是妾,就要以侍妾之礼自处。那就要依着家规,既侍候老爷,也侍候夫人和儿子们。这样一来,尹继善可为难了。比如他回家,老爷子和太太自不必说,那是要礼敬有加的;可他既不能叫声“母亲”,又不能不让她侍候。他这当儿子的,又怎么忍心呢?但尹继善又不能不回家,当儿子的不主动回家见父亲,岂不也是一场大罪?上次宝亲王从南京回来时,尹继善因生母寿辰将到,就托宝亲王带回了一点寿礼。可没想到,大太太一知道了这件事,心中的醋意就更加浓烈。她一闹,老尹泰竟然连亲生儿子也不敢认了。可是,后天就是父亲的诞辰,他不回去又怎能说得过去呢? 俞鸿图则和尹继善的遭遇恰恰相反,他正交着好运哪!借着“八王议政”的那场风波,俞鸿图从七品小吏,一下子成了御吏和钦差大臣。他到江南、河南等地转了一大圈儿,身价自然也水涨船高。眼前就有一位从前在内务府一齐办差的旧人,在和他这位红得发紫的人谈话呢。这位客人叫尚德祥,至今他还是干着笔贴式的老差使。他一见到俞鸿图就连忙打千请安,慌得俞鸿图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一边拉起他来,一边说着:“哎?老尚,你怎么能和我来这一套?早先时,咱们还在一个屋顶下住过呢,你都忘了吗?” “俞大人,快不要提从前的事儿。到哪山上就得唱哪山的歌,既当了官,也就得遵礼行事。今天老伙计们都想要过来瞧你的,可又忙得谁也不敢动地儿。这不,废太子殁了,在内务府设祭。万岁爷亲临,众大臣一个不少。你说他们能分了身吗?连我也是偷着跑出来的。” “哎呀,俞某可更得谢谢各位了。请问老兄,你除了来看看在下,还有什么事情吗?” 尚德祥苦笑了一下说:“实不相瞒,还确实有件小事,想请您大人高抬贵手帮个忙。” 俞鸿图一愣:“哎,咱先把话说明了,在下现在可当的是言官啊!” “俞大人,您的消息不灵啊!您已经升了四川藩台,票拟都下来了,怎么您却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是宝亲王亲自推荐了您的。宝亲王说,岳大将军身统十几万大军,四川为天下第一的军需重地,一定要派个干练精明的人去任藩台,这就荐了您老爷呀!”他在不自觉时,已经把“老俞”、“俞大人”,换成“俞老爷”了。他悄声说:“俞老爷,您一定知道,岳大帅就要出兵放马了!您瞧着吧,一仗打下来,您还不得当个总督巡抚什么的。至于银子嘛,那可就 俞鸿图一笑说:“老尚,你是知道我的,银子我不稀罕。” 尚德祥马上就说:“那是,那是,谁能不知道您这脾性呢?可您越是不爱钱就越能升官,这话您信不信?我就敢说,您老爷准定要比李制台、田制台和鄂中堂他们升得快。为什么呢?您正在年轻有为之时,而他们不是老就是病的,哪能熬过您老爷呢?” 要说,这俞鸿图和尚德祥之间的感情,就是从前也不过平常。现在他听着尚德祥在他面前这样地拍马屁,还真是有点儿烦。可天下的事就是这样,千穿万穿而马屁不穿。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总是痛快的。便趁他的话空儿问道:“别说这些话了,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见教之处呢?” “嘿嘿嘿嘿,我的那个‘一担挑’姐夫,叫董广兴。他在淮南府任上让人家砸了一黑砖,正在想着谋起复呢。他托了小三爷弘时阿哥的面子,放到四川去当了个候补同知。听说您高升四川,就想见见您,可没有等着就只好先走了。不过走前他还是去拜见了嫂夫人,一进门,他就哭了。为什么呢?他说:‘我们这些作外官的,不知你们当京官的苦啊!你瞧俞大人住的那叫房子吗’?正好,他在棋盘街那里刚买了一处宅子,不大,却是三进三出卧砖到顶的瓦舍。您的几位老哥儿们一商量,就请嫂夫人搬进去住了。” 俞鸿图简直惊呆了:“咳,你们怎么这样糊涂!这不是要逼着我去当赃官吗?不行,我要马上搬出来。” “老爷,您先别忙嘛,我们可不是白送给您老的。您家堂上挂的那几幅字,全让我们拿走了。用字画换房子,您也不是头一个。当年的徐老相国,李光地大人全都是如此的。再说,我那个一条船儿也还是朝廷命官,既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是要借您的势力去为非作歹,您老爷何至于就清高到这份上了呢?” 俞鸿图还要推辞,就听外头一声传呼:“宝亲王爷到!” 尚德祥知道自己的身份,连忙退了出去,临走还悄悄的说了一句:“记着,明天我们大伙去午门外接您。” 俞鸿图也顾不上说别的,他急步走出门外,冲着宝亲王就叩头诸安,完了又打了一个千儿。就在他一抬头时,却瞧见宝亲王的身后还站着皇上!这一下更惊得他不知说什么才好,连忙照着规矩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把皇上和宝亲王迎进房内。驿丞也赶紧呈上了冰镇好的大西瓜来,为皇上解暑。弘历一边给父皇送上了西瓜一边说:“万岁爷是刚刚吊唁了允礽二伯,回到这里顺便看看你们。尹继善呢?他怎么不在这里?” “回四爷,刚才他说想回家一趟,这会儿怕该回来了。” 雍正说:“俞鸿图,你起来坐着吧。朕刚刚从二哥那里回来,心里头着实的难过,想出来敬散心,也想来这里看看。听说孙嘉淦带着岳钟麒的老母亲进京来了,也是今天要到。所以,朕还想见见这位老太太。你这次的江南之行,差使办得不错。监修了淮河大堤,又帮着尹继善建立了好几处义仓,你们还共同让乡民们订了乡规乡约。这可都是了不起的大事啊!你梗直敢言,朕原来看着你是御史的材料。哪知你干别的事情也这样好,朕想委你去四川当布政使。岳钟麒就驻军在那里,你去后,一方面要应付巡抚,一方面还要应付军需和民政。一身而三任,这个担子可不轻啊!宝亲王荐了你,朕也觉得很合适。你可不要辜负了宝亲王和朕的信托呀!” 俞鸿图就地打了一躬说:“奴才明白!这是主子的隆恩和宝亲王的厚爱。奴才平庸之才,主子如此赏识,奴才只有拼力做去,以不负圣上的期望。奴才还想劝谏皇上几句,皇上龙体不适,已有很长时间了,主子就不能消闲一些吗?比如今天奴才等虽在这里,可是,主子一声吩咐,奴才们不就进宫朝见了吗?何用得主子亲自来到这里呢?” “唔,朕今天并不单为你们而来。方才在二哥灵前拈香时,朕就想得很多。他如果不失德,何能落到这般地步?弘时回来向朕说:‘二伯伯看到太子銮驾时,已经不能出声了,却一直在碰着枕头…’唉,朕一想起他来就心如刀绞啊…”说着,他的泪水便流了下来。 弘历却早就听说了三哥和几位叔叔伯伯们看戏的事。他在想,二伯死了,父皇还在这里掉眼泪,可别人哪?连自己一家的亲人都没有一点同情,还怎么再去要求别人呢?他正要开口劝解,就听驿馆里一阵人声吵杂,有人在大声地说着:“岳老太太住在北边套间里,两个丫头在外面侍候。我住这南边的小屋就行。” 一个老人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不不不,孙大人,还是你住这北屋。我一路上都是坐轿,累着哪里了?你是做官的,常常会有人来看你说话。我一个老婆子,住到哪里不行?” 弘历一听就知道孙嘉淦他们来到了,便对皇上说:“阿玛,他们来了。” 雍正漫步踱出房门,站在那里看着下人们搬东西。忽然,他叫了一声:“孙公,别来无恙乎?” 孙嘉淦听这声音好熟,抬头一看竟然是皇上,他愣在那里了。雍正却笑着说:“朕猜想,这位一定是岳将军的老母吧?来来来,咱们到上房坐。俞鸿图,你们另外换个地方住。”说着,他竟自走了过来,搀起了岳钟麒的母亲,走进了上房并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孙嘉淦跟着进来,他先向雍正行了大礼,又对正在发愣的老人说:“这位就是当今万岁爷!” 老人身上陡地一颤,她拄着拐杖就想站起来,可是,手一软竟又坐了下去。她挣扎着滑到地上跪了下去,伏地叩头,泪如泉涌地说:“万岁爷,您折杀老婆子了…” 雍正亲手搀起了她,还请她上座,可她却死活不肯,于是就坐在了皇上身边。皇上微笑着说:“老人家你好福相,好慈祥啊!今年你的高寿?” “犬马齿七十三了。”岳母躬身回答,“托主子的福,身板还算硬朗…” “这一路几千里,真是难为你了。” “不累,有孙大人一路照料,事事都尽着我,就是钟麒跟着,也不过是这样。半路上,还有许多地方官来看我,让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雍正还要说话,就见门帘一挑,岳钟麒和尹继善一先一后地走了进来。他们一见此情此景,全都愣住了。雍正却一笑说道:“岳钟麒,你瞧,孙嘉淦把你母亲平安地送到了京城,你怎么不去谢谢他呢?” 岳钟麒这才醒过神来,连忙和尹继善一齐跪下叩头:“万岁!”就要行大礼,却被雍正拦住了:“都快起来吧。朕今天是专门看望岳老夫人的,并没有什么军国要事。见到岳老太太这么硬朗,朕心里着实的欢快。嘉淦看起来有些消瘦,大概是路上累的吧。先歇上几天,不要忙着上任。等过了二哥的断七,就是太后老佛爷的冥寿,朕演大戏请岳老夫人和你们都去看看。” 岳钟麒见皇上话有了缝儿,便趁机跪下向母亲请安。岳老夫人却不让他起身,说道:“儿子,你就这么跪着,听娘说几句。你也用不着问我的安,我托了万岁爷的福,身板好着哪!” “是!儿子静听母亲教训。” “我自打十七岁起就入了你们岳家的门,到现在整整五十六个年头了。你爹爹岳升龙是永泰营里的千总,他的顶头上司叫许忠臣。姓许的受了吴三桂的教唆,要你爹跟着他们造反,还说要封你爹当副将。你爹爹是条汉子,他不肯叛主投敌,瞅冷子一刀杀了许忠臣,这祸可就惹大了。我当时就在你爹面前,也吓得傻了。许忠臣的亲兵,还有吴三桂的兵丁们,都聚在帐外大呼小叫:不要放走了岳升龙!杀了他一门良贱!你爹对我说,女子事夫和男子事君是同一个道理,都要从一而终。我杀许忠臣,就是因为他失了做臣子的大节。现在我要和弟兄们突围出去了,你留在这里也是受辱。我要杀了你,将来我一定会为你立庙的! “我告诉你爹说,‘这事根本就用不着你交代,不过我想图个全尸’,就扯了根绳子上了吊。可你说这事怪也不怪,连着三次上吊,又连着三次挣断了绳子!我实在没法了,对你爹说,‘快,把我杀掉,你们逃命去吧’。你爹手下的弟兄们不干了,他们说,‘嫂子三次上吊都不成,这是天意,她是个大福大贵的人。走,咱们带上嫂子杀出去,就是死咱们也死在一块儿’! “那天夜里,天黑路暗,雨大风急。他们在前边杀人夺路。我就跟着在后边跑。就这样,我们这十六个人,才逃出了潼关…打从那时起,朝廷上但有出兵放马的事,哪一次也少不了你爹爹。他从来没有怯过敌,也从来没打过败仗,倒是因为贪功杀敌做事太猛,几次被罢了官职。如今,你的官比你爹做得大了,我要对你说,咱们是受两代皇恩的人。你爹跟着圣租爷,没有给祖宗丢脸;你跟着雍正爷,也照样不能给岳家丢人! “现在你就要去打仗了,万岁爷不放心我在四川,这才又派了孙大人,把我送回了京城。我告诉你,妈不稀罕你的那些个小孝顺,要的是你能杀敌立功。哪怕是将来马革裹尸而回,妈也只会笑,而绝不掉一滴眼泪!” 岳钟麒跪在地上,听着母亲这大义凛然的教训,他激动地说:“母亲您老人家放心,您的训诲儿子句句照办。儿一定要移孝为忠,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说完,他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钟麒大将军,你起来吧。”雍正也被眼前这情景激动得泪水滢滢,“朕曾查过你们家的族谱,知道你们岳家本是岳飞的嫡脉后人。假如当时他不是在抗金,圣祖就把他立为武圣了。有人曾向朕说,只因你是岳家的后代,用你统率大军恐怕不利于朝廷。朕当时就照脸啐了他一口说:岳飞是千古忠臣,他的后代也会是忠臣的,岳钟麒一定能打败准葛尔!朕今天说这话,是怕你会因权重而自疑。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听到什么闲话,就写成密折来报告朕,朕自会开导你的。” 岳钟麒擦着眼泪说:“主上如此待臣和臣的全家,臣就是磨成粉末也要回报圣君!” 雍正笑了:“朕不要你磨成粉未,而是要你衣锦还乡!你不要学年羹尧,要学施琅。你有如此贤良的母亲,一定能杀敌立功。朕在凌烟阁上,已经给你留下一个位置!好了,你现在好好地陪一陪你母亲,她老人家是有年纪的人,也该早点儿歇着了。今日一见,就算朕为你送行吧!” 岳钟麒母子一同跪了下去,哽咽着说:“谢主子隆恩!” 一百二十一回 老相国惧内疏亲子 雍正帝明智封继室 雍正皇帝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尹继善等人跟着他又来到了西厢房。雍正亲手切了一个西瓜来分给大家说:“你们随便用吧。朕今天见到了你们,心里头好过得多了。继善,你怎么不过来吃瓜呢?你回了一趟家,尹泰老夫子身子还好吗?你的母亲也还好吧?” 尹继善吞吞吐吐地说:“回皇上,奴才…”突然他羞涩地垂下了头。弘历在一旁说:“阿玛,继善回是回去了,却没有进得了家门。” “为什么?”雍正惊讶地问,“儿子千里迢迢地回来,竟然不让进门,这老尹泰是不是糊涂了?” “父亲说,奴才现在已经是封疆大吏了,应该先国后家。等…见过主子述完职后…方可回家呢。” 弘历却说:“继善,你不要再瞒着了。阿玛,事情是这样的:我从南京回来时,继善曾经让我给他母亲带了些寿礼,可能是…” 尹继善连忙叩头说:“王爷,您千万不要这样想。这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通天,才导致了这场风波…” “真不像话。”雍正将西瓜扔到盘子里说,“你起来吧。朕知道一定是你们家的那个老醋坛子又打翻了。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老尹泰是哪天的生日?” “回万岁,就是后天。奴才给他带的寿礼还都在驿馆里放着,却是没法送回去。” 雍正思忖了好久,他知道尹继善确实有许多难言的苦衷。既不能说父母的不是,也不能找出替父亲辩白的理由。今天他在这里,又亲自看到岳家母子同沐皇恩的事,怎能不感慨万分呢?他叫了一声:“弘历!” “儿臣在!” “你马上和尹继善一道回家去,看他这老顽固见也不见!” 尹继善一听皇上这么说可吓坏了:“万岁,此事万万不可呀…” “朕就不信镇不住你们家的那个河东狮子!你们只管放心大胆地走吧,回头朕会有恩旨给你们家的。” 尹继善此时心绪万端,愁肠丝结,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同坐一车的弘历笑着问他。“哎,你平日里的那份果敢和干练哪里去了?有我跟着,难道老尹泰敢抽你鞭子不成?” “四爷,我跟您回去容易,可难道您能住在我家里吗?大概老父还不至于用鞭子抽我,可我倒真想让他狠狠地抽一顿才好。唉,不说这事了。刚才,我正有话要向主子说,可皇上却把我硬生生地赶回家了。四爷您知道吗?现在外头的谣言多极了,全都是扑风捉影的事。有的人说,皇上得位不正,是篡了十四爷的位…” 弘历一听就笑了:“这我和皇阿玛早就知道了。说隆科多篡改了先帝的遗诏,是吗?” “不,远远不止这些。有人说,隆科多被圈禁,是皇上为了杀人灭口;还有人说,皇上…不仁,要斩尽杀绝,他甚至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肯放过;也有人说,先太后不是病故,而是被皇上气死的;还有种说法,是太后悬梁自尽不成,又触柱身亡的;皇上不肯把自己的陵墓修在遵化,就因他怕…” “怕什么?” “怕…怕死后没脸去见先帝和列祖列宗!” 弘历早已听得变了脸色,一直等来到尹泰府门前,还按捺不住怦怦跳动的心。他说:“你先下去,让我再定定神儿。” 尹继善说:“四爷,是我孟浪,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件事。其实我这里也有好消息,原来打算和岳将军一块儿向皇上密奏的。不过皇上既然派我回来了,我想岳将军会向皇上呈报的。” 说着他便走下车来,管家一见他又回来了,连忙上前一步说:“二爷,您怎么这时候又回来了呢?这会子老爷正和大太太生着气,发下话说,你回来后让奴才们挡驾…” 他话尚未说完,不防弘历已经来到面前,只听“啪”的一掌,一个大嘴巴就打上了他的脸颊:“混蛋!快滚进去告诉尹泰,就说宝亲王来拜望他,问他见是不见!” 那管家被他打得就地磨了个旋儿,站直了身子一看原来是宝亲王。他可吓坏了,连忙叩头说道:“小的有眼无珠,没有瞧见千岁爷驾到了。千岁开恩,小的是吃屎长大的,不懂规矩…” 他还要罗嗦,弘历一声断喝:“滚起来!”自己却被他这不伦不类的话逗笑了,他问:“尹泰睡了没有?” “回王爷,家老爷还没睡,正在和陈大人下棋呢!” “好,带我们进去。” “扎!”那管家连忙提了一个灯笼走在前边,小心地为王爷照着路。眼看到了老尹泰书房门口了,尹继善却突然站住了身子。弘历知道他心里还在怕着,便伸手拉住他,两人并肩走进了书房。和尹泰下棋的人叫陈世倌,尹泰也正下得入迷,对来人看都不看一眼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今天我不去东院了,就在这里和陈大人下棋。你们怎么还要来找我的事儿?” 陈世倌也没看见弘历他们,却在一旁又似劝解,又似调侃地说:“阃令大子军令嘛,谁叫你老大人是本朝的‘房玄龄’呢?告诉你们太太,我老陈今天不走了,赶明儿个我打一套银头面送她——‘将’!你歪老将吧。” 尹泰的心也全在这盘棋上,他一边叫着:“张氏,茶凉了,给我们换新茶来。”一边注目棋盘上说,“你别得意,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就在这时,张氏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顿时呆在那里不动了。尹继善也抢前一步叫了声:“爹,娘!”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了。 尹泰和陈世倌这才抬起头来,并且看到弘历就站在面前,他们惊呆了。连忙翻身跪倒说:“臣没想到王爷会夤夜来到臣府,这…这…” 弘历上前一把拉起了尹泰,又命众人也都起来,笑着坐在桌旁说:“我刚刚从畅春园下来,路上正好碰上继善。他也刚见过了怡亲王回来,想回驿站。我就叫上他和我一道,到尹老相国这里借本书。路上我说他,你又不是钦差大臣,住的那门子驿馆呢?就是论忠也不在这上边啊?陈世倌,你是几时进京来的?”” 陈世倌忙答道:“回四爷,奴才今早就到京了,我这次解了一百多万两银子。李制台和范大人都让我给您带好哪!尹老相国说:如今四爷忙得很,你上哪里找他去?就拉着奴才到这里下棋来了。” 他们在这里说话的时候,那张氏早就退了下去,又重新泡了四杯茶,用盘子端了上来,依次送到客人们身边。但她送了尹继善面前时,尹继善却站起身来,打了一躬,又长跪在地,才双手捧了过来。张氏什么都没说,她老实地退到了一旁,低眉垂眼的听招呼。 弘历知道,这位“仆女”一定就是尹继善的生母了。他却故作不知地问:“哎,继善,使女上茶,本是应当的,你怎么行了如此大礼?” 尹继善胆怯地看了一下父亲说:“回王爷,她是继善的生母张氏。” 弘历和陈世倌听了,都不免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向张氏一揖。弘历故作惊慌地说:“哎呀呀,我们太粗心了,请夫人原谅。这是下人们做的事情嘛,小王断断不敢当!来来来,夫人请坐。继善,你愣在那里干嘛呢?还不快点给你母亲搬个椅子来?” 尹继善早已站起身来,搬了个瓷墩放在母亲面前,轻轻地说:“娘,您老先坐下来歇会儿吧。” 张氏惊张惶四顾,连声后退地对儿子说:“二老爷,你别折杀了我,我怎么能是这个牌名上的人呢?这万万使不得的。” 尹泰的脸,早已涨得血也似的红了,他勉强地说了声:“王爷既然赐你座位了,你就坐下吧!” 张氏向丈夫一福,这才斜着身子坐了下来。弘历却问陈世倌:“你说你在到处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回四爷,哪有什么要紧的事呀。我这点儿小事,说私也不算私,说公呢,也不算公,只是为了自己的家乡罢了。来京前李制台准了我七天假,让我回家去看了看。那里的灾情很重,又人多地少,生活实在是艰难哪!我想来求求四爷,可怜世倌乡亲父老,能不能免了今年的岁赋?” “这本就是小事一桩嘛,你该去求求李制台,再说,尹继善尹大人也在这里,还能办不下来吗?” “不不不,省里李制台管着,户部又奉了您的令,谁也不敢开这个口子。所以,我只好来求四爷您了。” 弘历从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了个条子,交给陈世倌说:“你拿着我的这个手令自己去办吧,交给征粮司就行了。”说着又站起身来,在尹泰的书架上浏览着,抽出了一本《宋元学案》来说:“尹老相,我借你这本书看几天,你们全家在一齐好好说话吧。世倌,你跟我走。”说着,他抬脚就出了门。尹泰当然应该为宝亲王送行的,可是也被他拒绝了。 客人们一走,这里的情形就更加难堪。张氏早就站起身来了,尹泰的脸色阴沉得更是怕人。尹继善连忙跪了下来说:“爹爹,您老人家七十大寿,正巧儿子要进京述职,真是天叫我们阖家团圆。吏部马堂官给儿子透了个信说,哥哥的差使已经办下来了。因父亲已给哥哥办好了恩荫进士,所以,部里想委哥哥一个上好的差使,让他去江西作盐道。可是我想,父亲已到了古稀之年,大太太也已是望六的人了。能不能换成天津道呢?就回信给老马说,天津离家近一些,我在南京,哥哥去了江西,难免照顾不到家里。老马回信说:江西盐道,是个人人都想着的肥缺,而天津道却是个瘦缺。所以,儿子这趟回来,还想请父亲和大太太商量一下,到底如何办才好。” 尹泰听说大儿子的事已经办好了,心里也不禁高兴。所以,倒没有放下脸子来,只说:“你能办好这件事,足见你的孝心。其实,你们哥儿俩,我从来都是不偏不向的。不过,你大哥这些年科场蹭蹬,官运不好,为父的未免多替他操点心就是了。” 尹继善见父亲没有发怒,忙从身上掏出一张单子来,双手捧着呈了上去:“父亲,这是儿子在任上给您采买的寿礼。”张氏连忙走过来接了,又转给尹泰,就在母子两人的手一接触的一刹那间,尹继善觉得母亲的手热得发烫,心头又是一紧,忙问:“二姨娘,你身子不舒服吗?” 张氏却没有答言,转过身去站在老尹泰身后,为他捶背去了。尹继善仗着胆子说:“娘,你先坐一会儿,让儿子来服侍父亲好吗?” 张氏连忙说:“不不不,还是我来吧,我自己没什么要紧。你是当大官的人,怎么能让你干这事呢?” 尹继善却不管不顾地大叫一声:“来两个丫头,给老太爷捶背!” 尹泰没有阻止,眼前这个小儿子确实是个人才,他得到了皇上的重用,还因为他的功劳,给自己挣了个“侯爵”的尊号。这样好的儿子上哪去找呢?可他却偏偏是姨太太生的,因此张氏就上不了台盘。尹泰心里,也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啊!眼看着小儿子做了封疆大吏,可大儿子已经五十岁的人了,却连当个道台还要到处去求人。大太太心里难受,就给他气受;而他忍不下这口气,又不敢得罪了大太太范氏,就越发要压制张氏,以此来平息心中的怒火,也调停这家庭里的关系。现在听继善这么一说,他的火又上来了:“好啊,你…你…你不要坐立不安的,有道是母以子贵嘛!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搬出宝亲王来,叫你的父亲丢人现眼呢?” 尹继善连忙上前说道:“爹爹,儿子怎么能那样做?儿子是想…”他的话尚未说完,老尹泰竟然拂袖而去了。 张氏一把将儿子揽到怀里泪流满面地说:“好孩子,娘知道你是心疼娘,可我早就这样过惯了,也不在乎多受些委屈。倒是你在外头当大官,不能常常见到你,叫娘操不完的心啊!” 尹继善说:“娘,今天既然已经说破了,你就什么也不要再怕。等儿子回任时,一定要带您回南京。咱们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 张氏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好孩子,快别说傻话,叫你大娘听见可是了不得呀…” 这娘俩正在说话,就见太监高无庸一挑门帘走了进来,大声说道:“尹大人,有旨意。” 尹继善连忙起身,就听高无庸说:“不,不单是你要接旨,还有尹泰和范氏夫人,张氏夫人,都要前去接旨。你们快着点,十七爷正在外边候着哪!” 尹继善母子愕然相顾,继善说:“娘,你别怕,也不要打扮。旨意里既然叫着了你,就一定不是坏事。你就是穿得再好,能比得上大娘吗?” 在尹继善的搀抚下,张氏跟在尹泰和范夫人身后,来到了大堂。尹泰看了一下,这里香案等物早已备好,便叫张氏:“你也站过来吧。”张氏这才胆怯地站到了下首。 十七爷允礼刚在上首站定,高无庸却已走了过来,他的手中捧着一个金盘,盘中放着一套金碧辉煌的一品诏命服饰,还有两个黄灿灿金亮亮的头号大金元宝。诏命服上压着一顶镂花金座朝冠,三颗玉米子儿大的东珠中间,攒了一颗樱桃大的红宝石,颤巍巍地在灯下闪闪发光。范氏夫人纳闷了:哎,我不是已经有了这套行头了吗,再送了这份来,是给谁的呢? 就在这时,十七爷允礼开言了:“有旨:着尹泰、尹继善、范氏、张氏听宣!” “万岁!”四人同时跪下叩头。 “尹泰追随先帝有年,又辅佐朕躬,实为朕的心膂重臣。且教子有方,尹继善秉公畏命诚心事主。父子同为朝廷柱石,实为天朝之盛事。但张氏相夫教子之功,亦不可没。前虽各有封赏,但张氏岂可以青衣上对显贵?即着毅亲王持冠传旨,赐张氏与范氏夫人同为镇国将军,一品诏命。待尹继善回任所时,即命张氏随同前往。钦此!” 下边跪着的四人全都傻了。 一百二十二回 皇帝偕子深夜密议 师生结伴探视罪臣 允礼却从容地走了下来,向着尹泰一拱手说:“恭喜尹老相国,范夫人;恭喜继善公和张夫人。”他突然发觉,这四个人还都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便笑着问:“怎么?你们都不肯接旨奉诏吗?” 尹泰这才突然明白过来,说了声:“老臣敬谢皇上圣恩!” 连他都奉诏谢恩了,范氏夫人还敢再说什么呢?她心里就是再不痛快,也只好乖乖地叩头谢恩了。 允礼笑着说:“我今天还带着御赐的美酒,要在这里为尹老相国贺寿,也为继善母子贺喜的呀!” 此时此刻,高踞澹宁居的雍正那里,却是另一番情景。雍正听了弘历带回来的“闲话”,正在发着火。他立即下令,把弘时、弘昼兄弟也叫了来,爷仨个支开了太监,甚至也支开了乔引娣,正在里间小声地议论着,商量着。依着弘时的意思,就想干脆把方老先生和孙嘉淦也叫来,要说,就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明白,可却被弘历拦住了:“三哥,不是我要驳你,这些事全都是宫闱秘事啊。明知它们全是假的,也应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可以在遇着机会时,话套着话地问一下,千万不能叨登。我看孙嘉淦那里根本用不着去问,他只要知道了,定会马上上本密奏给皇上的。” 弘昼是让人从被窝里拉出来的,至今还没有真正醒过来。他揉着惺忪睡眼说:“我看,还是四哥说得对,别让更多的人知道是最好不过了。这不过是几句闲话,咱们先就自惊自怪起来,干嘛呢?家丑不可外扬嘛!” 弘时觉得五弟这话说得极不得体,可是,他只在一旁偷偷地笑,却并不作声。因为他知道,皇上的性子素来是威压百僚的。弘昼这样说,一定会受到父皇的申斥。哪知,雍正虽然性子急暴,却独独对这个小儿子宽容大量。他瞪了一眼弘昼说:“你别胡说八道,朕有什么‘家丑’不可对人言?这明明是有人在造谣生事嘛!原来还只在北京城里传,现在都传到民间老百姓哪里去了。捉住制造谣言的人,朕一定要处之以极刑!” 弘历还在沉思着,弘时却抢先说:“阿玛说得极是。这不是无根之谣,有些宫闱之内的事,外人是捏造不出来的。皇上孜孜求治,累出了一身病,有人却在外头散布谣言,真是心怀叵测。也真让人发指!” 弘昼看不上三哥这一套矫情,他马上反驳说:“三哥这话和没说一样。咱们都是阿玛的儿子,这‘痛恨’二字,还用得着你来说?现在不是说恨不恨的事,而是要说怎么办才好。儿子觉得,像太后薨逝这件事,除了内宫的太监,别人是万万传不出去的。” 雍正赞许地点点头,向外头叫了一声:“高无庸!” 高无庸其实就在殿门口守着哪!今儿个三更半夜的,皇上爷儿仨在里头密言议事,大让人觉得意外了。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啊,想啊,可就是想不出来原因。猛然听得皇上叫他,吓得他浑身打了个机灵,连滚带爬地就走进来跪下了:“皇上,奴才在这儿侍候着哪!” 雍正板着脸,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想了想,还是先稳住事态的好,于是便说:“你虽然不是六宫都太监,但你每天都在朕的身边,其实比都太监还重要。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差使吗?” 高无庸连忙叩头说:“奴才知道,这都是主子的抬举…” 雍正一摆手止住了他:“朕在这里办事见人,你是能够听到些只言片语的,怎么就传到了外边?” 高无庸一听这话可吓坏了。他急忙叩着头说:“万岁爷,奴才是两代主子使出来的人,是懂得宫中规矩的,怎敢在外边嚼舌头?有时一些外官进京来,他们希图让奴才早一点替他们传话,给过奴才一点儿红包,这事是有的。可别的什么,就是打死了奴才,奴才也是不敢干哪!奴才既没有那个心,更没有那个胆…就连在这里侍候的人,奴才也敢说。他们都懂得规矩…” 雍正冷笑一声打断了他问:“规矩?你们还知道规矩?甘肃布政使调往湖南的事,他本人怎么先知道了?” 高无庸越发恐慌,他叩着头,苦着脸说:“主子圣明,那件事已经发落过了。是秦可儿传出去的,已经把他发到打牲乌喇去了…这不关奴才的事呀…” 雍正见他竟然吓成这样,也不禁一笑说:“近来宫禁不严,门户不紧,有些不该说出去的事传到了外边。朕知道这不是你干的,但你也有责任!” “是是是…”高无庸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掉,“奴才明早起来,就召集大家来训话,谁再敢犯舌头,就抽一顿蔑条撵出去!” “哼,你说得倒轻松!哪个敢泄露官闱秘事,朕是要杀了他的!”雍正气得牙关紧咬,一字一板地说,“最近几天,朕就要让你们看个样子。滚出去!” 看着高无庸出去了,弘历才说:“阿玛,太监们串茶馆时吹牛犯舌头是绝对会有的,但此事远播到云南、贵州民间,其扑朔迷离,简直不可思议!所以儿臣以为,这虽不值得大惊小怪,可也要再看一看苗头。宁可缜密一点,千万别出疏漏。万岁能够包容天下,似乎也不该为这些闲话徒增烦恼。” 雍正怎能听不出来弘历的话中之意?他无非是劝说皇上,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但雍正自己心里,却越是咀嚼,就越是苦不堪言。文官武将之中有人结党,党援之中又有人传谣,这些都好办,叫进来训斥一番也就是了。再不然,还可以捉起他们来,或下狱,或流放,或杀头,想怎么办还不都得听皇上随意处置吗?可现在是老百姓们在传播谣言,你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更可怕的是,有的地方已兴起了白莲教,而且屡禁不止;有的地方更有人扯旗放炮,啸众聚反。就连各地各行业中,也都建立了帮会,各有各的势力,也各有各的途径,朝廷既没有法子阻拦,更没有办法控制。突然,他转向弘历问道:“哎,上次朕听你回来说,李卫向你荐了一个人,叫什么吴瞎子的,他来了没有?” 弘历躬身回答道:“禀阿玛,此人已经来到了儿臣的府邸。他每天负责教习儿臣练武,万岁可要见见他?” 弘时一听这话,猛然一惊。他早就知道这事了,正想着凑个好机会参弘历一本,说他“私蓄武士。”可他偏偏没有想到,雍正也知道了这事,而且明明还是在支持弘历。唉,他怎么处处得意哪! 雍正沉思着说:“朕暂时还不想见他,还是让他住在你那里好了。这些人,无论黑白两道,全都能趟得开,在民间更是消息灵通,有的还掌握着一些帮会势力,你要好好地用他们啊!要施之以恩,结之以义,晓之以理,加之以威。他们只要肯出面说话,就比朝廷容易得多,也方便得多。你先从兵部里下个折子,也可让他有个明白的身份。朕暂不见他,以后看情形再说。像最近到处风传的谣言,江湖上有什么动静,都让他多加注意,多加留心。” “是,儿臣明白。” 雍正继续说道:“你们都不要小看了这件事。谣言,小则能够伤人,大则可以祸国,这是不能轻易放过的。弘历管着兵、户两部,还能留心政务,顾全大局,让朕很是高兴;弘时你管的就是政务,更要时时注意,但有风闻就要马上报朕知道;弘昼的身子骨不好,朕从来不想给你压重担子,只让你管着太常寺、太仆寺,銮仪卫和太医院。你不要觉得是朕不看重你,也不要觉得朕这是在让你养老。你怎么可以在府中胡闹呢?你们兄弟三人的秉性才德都各有千秋,你们要各尽其长来帮助你们的老阿玛,把天下治理得更好。不要只想朕信这个了,向那个了,说到底,朕身边不就只有你们三兄弟吗?你们三个是一体的,要和睦共处才能成事。俗话说,没有内鬼,就招不来外祟,这话你们懂吗?” 三人一齐叩头:“阿玛的话,儿臣们都听懂了。” 弘昼搔搔头说:“儿子谨遵阿玛圣谕。儿子那里表面上看,似乎是有点百无禁忌。其实这样倒好,来见儿子的人就觉得随便了。儿子什么人都可以见,什么话也都可以听。像杨名时,孙嘉淦这样的正臣,还有些官场不得意的,宫里的太监什么的,儿子全都能和他们说到一块儿。往后,儿子一定多替阿玛操点儿心。有了大树才能乘凉嘛,连这都不晓得,儿子还能算人吗?” 弘时却一脸郑重地说:“阿玛,儿臣以为,圣祖驾崩,皇权交接的那些谣言,一定是隆科多这个老匹夫造了出去的。儿臣敢断定,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他现在虽然圈禁了,但他也跑不了责任!杀了他,以震摄那些不法之徒,也是一个办法嘛。” 一向视朝政为儿戏的弘昼却突然说:“三哥这话说得不对!我倒觉得,隆科多这人是死不得的。皇上继位继得正大光明,是八叔——啊,是阿其那他们胡说八道才搅乱了朝局的。你现在把隆科多一杀,这事情岂不是死无对证了吗?让他活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用得着他,就让他为后世的人臣当个见证,不也很好吗?” 弘历马上接口说:“嗯,五弟这话说得对,也足见你的聪明。不是你今天提了个醒儿,我几乎忘记了。二叔病危时,我曾去探望过,顺便也看了一下隆科多那里。还没走到禁所呢,就被一阵臭气熏得瞪不开眼了。看守的兵士们悄悄地告诉我说,隆科多大小便全都不能出屋,这么热的天,他非过了病气不可!三哥,你得赶紧换掉那一帮看守,隆科多的罪不管怎样大,他之前还是有功的嘛。” 雍正听着弘历的这些话,已经敏感地觉得不对了,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他一时也想不清楚。甚至对自己的这几个儿子,他也有很多心底的话不能全说出来。弘时见情景不大妙,便故意地笑着说:“弘历,你操的闲心是不是太多了些?父皇料理事情,常常有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多么难办的事,到他老人家手里,不全是欢欢快喜地结束了吗?就像尹继善,现在他们家里不知道多么热闹呢?” 弘时也真是会找空子,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把正在沉思的雍正逗笑了。他看着殿里的大钟说:“时辰不早了,你们也都跪安吧。” 六月初八,是太后的冥寿正日子。一大早,雍正就从畅春园回到了大内,在康熙和太后的拜殿里行了礼,又接见了所有今天为太后做冥寿的子侄辈们。最后,他见到了朱轼说:“朱师傅,你今天就不要回家去了。你是先朝老臣,就在这里为太后祈福吧。” 朱轼连忙跪下谢恩说:“皇上,臣还记着当年的事情呢。早先臣在户部时,因为黄河决口,臣获罪于圣祖,被罚俸三年。先太后对圣祖说:‘朱老师清贫如洗,来了客人连茶叶都供不起,罚俸三年可叫他怎么过日子呀?国家制度不能废,可我要用自己的体己赏他的’。老太后一下子就赏了臣三百两黄金啊!”说着时,他已是涕泪交流了。 雍正听着朱轼的话;又想着故去的母亲,心里头万分的悲痛。他突然想起弘历昨晚上说的话,便看着朱轼说:“朱师傅,你刚才说的话,足见你的忠诚。朕现在想去瞧瞧隆科多,你能陪朕走一趟吗?” 朱轼不知皇上想干什么,但他却问也不问他说:“臣理当随驾。” 二人只带了几名侍卫,便走出宫门,来到了隆科多的府邸。这里曾有过昔日的辉煌,但自从隆科多被圈禁,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守门的军士们哪能想到皇上会到这地方来哪!看见皇上走过来,一个个吓得伏地叩头,不知说什么才好了。雍正让一个在这里当差的笔帖式带路,来到了隆科多原来住的院子里。那笔帖式却说:“皇上,隆科多不在这里,他在后院呢?请主子这边走。” 雍正诧异地问:“什么,什么?他不住在正院,那么是谁住在这里?你们又是哪个衙门的?” “回皇上,奴才是内务府的,只能管到这个院子。隆科多住的地方归大仆寺管;门上却是慎刑司管的。一共三个衙门,共同管理着隆科多。慎刑司的人说,隆科多是犯了罪的人,怎么还能让他住得舒服,所以就让他住到马厩里去了。” “谁是这里的总头儿?” “回万岁,总头儿是太仆寺的监押司官王义。他今天不在这儿,就是平常日子,也只是来看看就走的。” 雍正不再问话,却和朱轼一前一后来到了后院马厩。一进院子,他们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儿。雍正马上用手帕捂住了鼻子,跟着那笔帖式来到马厩跟前。向里面瞧时,见这里只有两个马槽那么宽,四周围着铁栅栏。屋子里,有一张矮桌,上面放着瓦罐、一只大碗还有一双筷子,旁边还有一个沾满了污垢的小杌子。靠里面,有一张小绳床和一个大尿罐,屋子里的臭气,大概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雍正走近前来看时,只见隆科多脸冲里面躺着,也不知他是睡着还是醒着。雍正叫了一道:“隆科多。” 没有应声。 守护的人大声喊道:“隆科多!你聋了吗?皇上来了,快起来见驾!” 隆科多身上猛地一颤,手撑着地坐了起来。他一眼就瞧见皇上和朱轼正站在栅外在看着他,也一下子就惊住了!雍正看出,他的眼光是呆滞的,头发和胡须乱得像是一堆荒草。过了好大一会,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奔了过去,伏在栅栏上嚎叫着:“主子啊,老奴才终于看到您了…”他那惊恐的目光从此便一刻不停地、死死地盯着皇上,好像只要一眨眼,这位能够决定人们生死荣辱的皇上,就会从自己的面前消失一样。 雍正面对隆科多,真是千种情结一齐袭上身来,曾几何时,隆科多还被皇上叫做“舅舅”,跺跺脚就使九城乱动的人物,如今竟然成了这个样子。刹时间,恨、惜、怜、悲、痛,一齐涌上雍正心头。他不敢正视隆科多那喷着火一样的目光,也厌恶这里那股臭气,便吩咐一声:“给他去掉刑具、打开门,带他到那边大桧树下来。” 一百二十三回 隆科多囹圄诉心曲 葛世昌妄言死无常 执掌钥匙的太监迟疑了一下说:“主子,他有时常犯疯病,怕发作起来会伤了主子…” 隆科多厉声大叫:“你才是疯子哪!我要不装疯,早就让你们打死了!” 此时的隆科多已经从极度的兴奋中恢复了理智。他明白,这位外甥皇帝突然前来探望,既不会有什么恩典,也不会有什么更大的处分。因为,如果皇上是想杀或是想赦他,都只需要一纸诏书就办成了,根本用不着亲自来。而他心中深埋着的话,却要乘着这难得的,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全都说出来。他抻了一下自己那肮脏的袍服,理了理头上的乱发,踉跄着走到大桧树下跪倒叩头说:“罪臣隆科多叩见万岁,愿皇上圣躬安泰!” 雍正看了一眼周围,下令说:“这里所有的人,都全部退出去!隆科多,朕今天来看看你,你有什么话,也可以对朕说。” “皇上,奴才是死有余辜的人。可罪臣有极其重要的机密,要密奏皇上。皇上只要听一听,奴才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因为这里有人想加害奴才…” “你说什么?谁要加害你呢?” 雍正皇上一听说有人想加害隆科多,可就上心了。他厉声问道:“谁敢加害于你?难道毒打你不成?” 隆科多说:“万岁金尊玉贵之体,怎能知道覆盆之下暗无天日的事情?奴才…奴才已经背了两个晚上的土布袋了。万岁如果不来,早则明天,晚则后天,罪臣将必死无疑。” 雍正诧异地问:“什么是土布袋?” 朱轼在一旁说:“皇上,臣曾读过方苞写的《狱中杂记》,知道这‘背土袋’是一种酷刑,也是一种私刑。将犯人夜里绑起来,背上放一只装满了土的布袋。身子稍微弱一点的人,一夜就可弄死,而且验不出伤来。” 雍正怒火上冒:“谁干的?这些杀才们真是无法无天了!” 隆科多浑身都在颤抖:“奴才不知道…他们蒙了我的眼睛,绑在床腿上,又是在夜里…奴才今日昼寝,就是为了积蓄力量,好应付这一夜之苦。只要一合眼,奴才就没命了。” 雍正在沉思着:“唔,原来是这样。你刚才说,有事要奏朕,是什么事?” “朝中还有奸臣!””谁?” “廉亲王!” “哦,是阿其那。”雍正笑了,他知道隆科多监禁已久,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便说:“他现在和你一样,也在圈禁着哪。” 隆科多看了一眼雍正又说:“在廉亲王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允禩被逮后,难道没有供出他来?” 雍正站起身来,在树下绕了个圈子说:“这棵桧树,看样子有八百年了吧。宋时有个秦桧,他也是这个桧字,你要做本朝的秦桧吗?要知道,正是因为你心术不正,才身陷囹圄的。你现在还想再攀咬别人,你活够了吗?” 隆科多此时却是十分镇定,他面不改色地说:“皇上的话,罪臣不敢承受。罪臣还记得太后薨逝的时候,廉亲王就指使我作乱,但因为张廷玉把持着兵符,才未能成事。当时罪臣就对允在说,‘这可是灭门之祸呀’,可允禩却说,‘就是灭门也另有其人,你以为我想当皇帝吗?你错了’!”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罪臣偷借玉碟,也是奉了允禩的指令。他说‘有人要用’,还说‘这种事我从来都不信,也从不用这法子去治人’…哦,还有,万岁出巡河南时,允禩把罪臣叫去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让我带兵去搜园子,我向他说:‘天下已定,我就是能占了畅春园,你能坐稳这山河吗’?他笑着说,‘只要不是雍正,谁来坐都是一样’…皇上啊,奴才早已是罪该万死、零刀碎剐的人了,可至今还有人想杀臣以灭口,皇上能不想想,还有谁能在这高墙之内作恶呢?” 这一番话说得让人惊心动魄,雍正和朱轼都说不出话来了。雍正回过头来瞧着朱轼,而朱轼却说:“万岁,此事非同小可,容臣细思之后,再从容奏明皇上。”他转过脸去对隆科多说:“你这样的奸佞小人,也还有脸说这些话?你既然是受了别人的挟迫,为什么却不早些说出来自首认罪?” “罪臣确实是丧心病狂之人,朱相此言更使罪臣无颜。这事说起来已很久了,当初圣祖健在而群王争嫡,皇上的势力最孤。我们佟家一门,原来都是八爷的死党。先帝重用了奴才后,叔父佟国维和罪臣密商,由我来死保今上。我们还订了契约,无论谁胜,都要维护族门…可这契约不知怎么的却跑到了允禩手中…奴才也就在他们的要挟下上了贼船,而愈陷愈深终于不能自拔…罪臣从小就追随圣祖,又受了圣祖的托孤之重,本应矢志不二为皇上捐躯效劳,哪知却自甘堕落,为匪人所用,永坠地狱。生难见天日,死难见圣祖于九泉,天下虽大,可像奴才这样的千古罪人,还能有谁哪…奴才今日向主子痛陈衷曲,求主子将奴才明正典刑,以儆后世…”说到这里隆科多已是泣不成声,瘫倒在地了。 其实,隆科多今天还是在玩着心眼儿。以他这般年纪,这等经历,他什么事不能看透呀!刚才这番话,是他想了又想,思之又思后,才想找机会说出来的。他从监视他的太监那态度变化中,早已敏感地觉察到弘时要向自己下毒手了。但他今天却不能说出弘时的名字来,他还在防着一手!假定他扳不倒这位皇阿哥,那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更重要的是,他如此一通表白,就把自己放在了“八爷党”的二流角色的位置上。不过,他虽然还存着这些投机钻营的心,但他刚才的失声痛哭,也还是真的。哪有到了眼下的景况,还安之若泰的人呢? 隆科多的哭诉,深深地打动了雍正皇帝。他痛惜万分地说:“如果论起你的罪过来,朕就是将你凌迟处死、头悬国门,也抵偿不了。看着你还有一念在君父上头,朕就再放你一次。你把没有说完的话,全都写下来,密封了呈给朕看。你是知道朝廷法度的,这件事如果传到六部手里,朕就是有好生之德也救不下你了,你可要慎之又慎啊!只要你不再生出邪念来,朕答应可以给你一个天年。”他说完就站起身来,叫过侍卫索伦吩咐说:“你留下来处置这里的善后享宜。隆科多迁往他原来的房子里住,也不准限制他在院子里自由活动。这里守护的人,要全都换下来,发往——”他在紧张地思忖着。 朱轼在一边说:“皇上,今天隆科多所言之事,关系极其重大。老臣以为,在这里守护的人应该全都解往密云皇庄,分头看管,让他们相互举发,以期弄明阴谋来由。” “好,就依你说的办!朱师傅,咱们走吧。” 出了门后,雍正又悄悄地对朱轼说:“朱师傅,你下去后替朕好好想想,隆科多提到的这个‘有人’到底是谁?回头咱们再找时间谈。” “是,臣遵旨。” 雍正和朱轼回到大内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众位老王爷,以及亲王、郡王、贝勒、贝子、格格和福晋们都已聚集在这里了。雍正笑着和他们一一招呼,又吩咐马上开宴。他拉了朱轼的手说:“朱师傅,今天朕为母后作冥寿,所以,这里都是朕的自家人。可你却是朕和下边诸皇子的老师,你应当留下来,和大家一同欢乐。何况,你从前不是也常常陪着圣祖爷看戏的吗?来来来,大家请都入席。三哥,来,朕和你,还有老十六,老十七,哦,还有咱们的小弟弟老二十四,都坐在首席,下边大家都可以随便一些。来吧,小弟弟,快过来呀!传旨,开膳!” 这个老二十四,是康熙皇帝的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刚刚十一岁。可是,就是他,竟敢在康熙晏驾的时刻,不顾众位皇兄的反对,铁口钢牙地说出:“皇阿玛说的是传位于四哥,我听得很清楚!”那时,他还只有六岁啊!所以,雍正即位以来,对这位小弟弟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今天又专门把他请到了上首。可是,小弟却不敢当这个照顾,他进前一步说:“皇上,臣弟不敢这么受宠。这里有多少老亲王爷,还有众位王爷。皇上爱怜之情,弟弟我心领了,还是让我去挨桌敬酒吧。” “好弟弟,你真懂事了!你大概忘记了,圣祖爷在世时,你也是坐在首席的,你比弘昼还小着好多哪!朕虽然政务繁忙,可经常问着你的功课。知道你最近很有进步,朕高兴得很。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依了你,到各桌上敬完了酒,就回到朕身边来吧。” 雍正见菜品全都上齐了,才率先站起身来,向上边供着的圣祖皇帝和仁皇后拈香祝祷,这才回过身来人席。高无庸一声高喊:“开筵!开戏!” 锣鼓常常,丝弦叮咚,名优伶世昌首先出场。他先捧着一个硕大无比的仙桃,为王母献寿。戏班头儿也磕着头捧上了戏单请皇上点戏。雍正是从来不爱看戏的,他只随便点了两出,在一旁的朱轼也应景点了。接着,自然是深懂戏理的允禄等人,也都点了些吉祥的戏文,来为太后祝福。 正戏开场了,雍正的心却突然显得把持不定。隆科多的话还在他耳边响着,他看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儿子们,一个可怕的念头陡然升起:嗯,莫非是这几个孽种干下的好事,他们难道在重新上演夺嫡的丑剧了吗? 此时,台上正在演着一出叫《混元盒》的戏,这是《封神》故事里的一出。台上装神弄鬼,群魔乱舞。那个葛世昌更是使出了混身的解数,来巴结效命。只见他一个“米簸箕”,竟从三丈来高的桌子上翻下,稳稳地落在台子中央,又非常潇洒地亮了一个相。这一手来得真是绝了,所有看戏的人,无不齐声喝了一声彩:“好!” 正在绕桌敬酒的雍正却不由得浑身一颤,这时他正好走到弘时兄弟们坐的这一桌。就听弘时夸赞说:“这姓葛的今天是玩儿了命了,寻常戏子,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哪敢来这一手。” 弘昼也帮腔说:“好嘛,我看了半辈子的戏了,葛世昌的堂会也叫过多次,还从来没见他这样卖力气。这样的好角儿,难得呀!生旦净末,竟是样样拔尖…”他还要说下去,一抬头看见皇上就在自己身边,忙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为了看戏这事,自己已经挨过不少申斥了。 台上又换了一个闹剧,那葛世昌有意卖弄,插科打诨,把戏作得淋漓尽至。惹得台上台下,一片欢笑声。雍正尽管是秉性严肃又心绪不好,还是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他吩咐一声说:“嗯,这戏子确实是出了力,赏他二百两银子。告诉他,这会儿先不要谢恩,等散了席再过来就行了。” 筵席散去之后,葛世昌正在卸妆,弘历的门客李汉三对允禄说:“十六爷,您瞧见了吗,葛世昌这小子手上戴着个大扳指哪!” 允禄一愣:“那有什么奇怪的?” 李汉三却悄悄地说:“十六爷,您老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我一进京就听说了,这北京人和福建人一样,都喜爱男宠。女人们有‘那事儿’时要忌房事,男人要是得了痔疮,就戴上扳指,那是回避相好的意思啊!” 允禄和允祉都听到了他这话,不由得放声大笑。不过,他们看见皇上走了过来,又强自忍住了。皇上登上御座对葛世昌说:“你的戏演得很好啊,唱念做打,都很有章法嘛。太后老佛爷在世时最爱看戏,朕今天也是为了让太后高兴才叫你们进来的。你们吃这碗饭也确实不易,高无庸你过来,把这碟子点心赏给他吃!” 葛世昌却没想到这位人人害怕的万岁爷,说出话来,却是这样地暖人心田。他高兴地叩了个头说:“万岁恩赏,奴才却不敢自用,奴才要把它带回去,让班子里的人分着吃,也让他们都能享万岁的福份。”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小人们虽都是下九流的人,可也知道,如今满天下都在念叨着万岁爷的德政。奴才还知道,万岁爷写的字,赛过了当年的王羲之,要是万岁能赏小的一个‘福’字,小的一门九族都感念万岁的恩德呀…” 这葛世昌太没有眼色了,可雍正却没有生气,他说:“好吧,朕今日为母后作寿,心里高兴,就赏给你一个福字吧。”说着扯过一张纸来写好了又说,“好,你拿回去挂在墙上避邪吧。你是哪里人啊?” 葛世昌兴奋地说:“回禀万岁爷,小的是常州人。常州的知府就是小的表哥呀,您怎么不知道他哪?” 雍正的脸黑下来了:“是吗?” “哦,他现在还不是。可皇上您大笔一挥,他不就当上了吗?” 站在弘历身后的李汉三,却突然出来奏道:“万岁,孝廉李汉三要谏主子一句:葛某只是个优伶,岂可过问朝廷的职官调配?” 允祉此时正在出神哪!他一会儿想想戏文,一会儿又瞧见弘昼手上的大扳指,觉得十分可笑,猛然间听得李汉三这一嗓子,倒吓了一跳。忙回身喝道:“李汉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李汉三不慌不忙地俯伏在地说:“王爷,要是戏子都可以干政,那么太监也可以欺君了。我是堂堂正正地贡生,谏君以正理,又何罪之有呢?” 雍正盯着李汉三说:“你谏得好,是朕疏忽了。想昔日开元之治时,李隆基不就是宠信梨园子弟才导致了天宝之乱吗?你是哪个府的幕宾哪?” “回皇上,臣是宝亲王府里的执砚清客。” “好,有其主必有其仆!”雍正突然转过身来问,“葛世昌,你知罪吗?” 葛世昌早就吓得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了:“万岁爷饶命,小人不懂规矩才胡说八道的…” 允祉上前劝着说:“皇上,他不过是个戏子,知道什么?皇上要为他生气就不值得了。” 雍正早就看到刚才允祉那偷笑的嘴脸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雍正就更是上火:“什么?朕和他生气?他配吗?来呀,给朕拖出去狠狠地打!” 一群侍卫闻言走上前来,架着葛世昌拖了出去,打板子的声音也随即传了进来。允祉仍是不肯甘心,老着脸面劝着:“万岁,今儿是太后老佛爷的冥寿,大家欢快…” 还没等他说完,就听外面葛世昌杀猪似的大叫一声。弘时生怕他喊出一声“三爷救命”来,那可要坏事了。太监高无庸进来请旨:“请万岁示下,打多少?” 雍正一笑说道:“嗬,这杀才的嗓门还真够高的。”忽然,他收敛了笑容:“打不死他,你就替他去死!” 高无庸匆匆地跑了出去,就听葛世昌一声大叫,便再也没了声音。 “这班戏子们全都无罪。”雍正笑着开言了,“有罪的只是葛世昌一人。加赏他们戏班子一千两银子,另外再赏五十两发送了葛世昌。高无庸,传太监都到这里来。”雍正一回头,见李汉三还跪在这里,不由得笑了:“你这个莽书生也起来吧。你谏得好,提醒得及时,是有功的。朕不怪罪你,但也不能因此一事就给你官做。你既是贡生,那就凭自己的本事去考吧,你的前程正不可限量呢。” 李汉三只因看不惯葛世昌男扮女相,又故弄风騒,才冒然出来说话的。此时听皇上一说,他却出了一身冷汗,叩头说道:“皇上教诲,贡生当铭记在心,以后自当努力读书养气,发愤上进。皇上适才一个‘莽’字,就足使贡生终身受用不尽了。” 雍正没有再接李汉三的话,却对来到殿外的太监们说:“下面的太监全都跪好了,其余的人可以全都站着,朕今天要趁机训教你们!朕今日诛杀这个戏子,就是要给你们立一个榜样,要你们都安分一些。有些太监听了宫中一句闲话,就到处散布,妖言惑众,越礼非法。朕本要抓一个来示威的,今天这个葛世昌正撞到朕手里。朕把话说到前头,这是杀鸡给猴看的。哪个人再敢妄言生事,或是知情不举者,朕绝不宽贷!” 一百二十四回 杀优伶雍正梦惊魂 降妖邪道长斗番僧 雍正皇帝为了镇慑宫中的太监,借口杀掉了优伶葛世昌。但他自己却也气得脸色发白,声音粗哑。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要犯病了。在一旁站着的弘时看着不对劲,忙过来说:“父皇,您今天一定是太累了,可不能为了他们,就伤了自己的身子呀!依儿臣看,您还是先进去歇着。至于这些太监们,儿子一定替您老人家留心看着,只要是逮住一个不法的,儿臣就把他马上正法,哪怕是下油锅炸了他也成。您千万别再生气了啊,我的好阿玛。” 此刻,雍正觉得天和地一齐在旋转,心头更是嗵嗵地跳个不停。他咬紧了牙说道:“好,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朕是言出法随的…说一句…是…是一句!”他已经是语不连贯了 弘历吓慌了,打着手势让允禄他们跪安,又和弘时、弘昼一起,把雍正连搀带架地扶上乘舆,回到了养心殿。 换了个地方,雍正似乎是略微好了一点,胸口也不那么堵得又慌又闷了。他任由弘时兄弟们把自己架到暖阁里面,喝了两口凉茶,觉得心里清静了许多。他的脸上也渐渐地看到了红润,只是虽觉得热,却出不了一点儿汗。他让人拿了热毛巾来搭在额头上,轻轻地吩咐道:“朕想安静地躺一会儿,你们不要都围在这里了。弘时可以回园子里去办事,韵松轩那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你呢。你不去,又该传出朕生病的谣言了。弘昼,你去一趟清梵寺看看你十三叔。他今天因为不适,没有来这里看戏,朕很是挂念他。你见到那个道士贾士芳时,还可以问问他,为什么朕和你十三叔竟然会同时病倒了呢?弘历留在这里侍候朕就行了,你…给朕随便读点什么东西,好让朕能边听边睡…” 众人都悄然退下去了,弘历亲自点着了安息香,自己也定了定神,坐在雍正的床头,一首接着一首地读诗…开始时,雍正似乎还在听着,时不时的还插上一句半句话,可慢慢地,他就进入梦乡了… 雍正觉得自己还在谛听着…可突然,三哥允祉走了过来说:“快,老四,太后在那边叫你去呢?快点跟着我走,去给太后请安去呀!”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都没问,跟上三哥就走了。可是,刚刚出门,三哥就不见了,自己身边跟的却是李卫,雍正诧异地问:“你什么时候进京了?看见你三王爷进去了吗?” 李卫答非所问地说:“主子,我是来京向您请安的呀!翠儿给主子做了两双新鞋,还给太后带来了十二坛子糟鹅掌。我们是给老主子祝寿的呀!” 雍正笑着问他:“如今实行了养廉银子,你们还是那么穷吗?”他边问边向前走,突然,李卫不见了,却见方苞、张廷玉、马齐都在这里。还有年羹尧不知怎么的也跑出来了,却躲在宫门口那石狮子后头,似乎是不敢出来。雍正看见他就有气,怒喝一声道:“你,你居然还有脸来见朕!” 年羹尧却满脸带笑地走了出来说:“主子呀,我哪能作那些事呢?我敢指天发誓,想要造反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不信,您叫隆科多来和我对质!” 雍正没有答理他,却急急忙忙地向前赶着,好像是怕十四弟会赶到前边说自己的坏话。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回过头来对年羹尧说:“你不造反,该杀时朕也要杀;就是你造了反,朕也可恕你无罪!” 就在这时,突然,老太后乌雅氏拄着拐杖出来了。老太监李德全和允禵两人,一边一个地搀着她。而老太后也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什么话也不问不说。 雍正见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料想她一定是听了谁的挑唆。他深深后悔,为什么刚才没能赶上允祉三哥哪!他急忙上前向母后请安,并说道:“母亲安心颐养凤体,儿子虽然不肖,但绝对没有对母亲不孝不敬之心,请母后不要轻信别人的谣言。” 太后望着远处笑了笑说:“谁说你不敬不孝来着?那是隆科多使的坏水,也是他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的,这不干你什么事。” 可大后的话刚一出口,就听旁边围着的人齐声高呼:“噢!传位十四子了,传位十四子了!”刹时间,所有的人全都又变成了牛鬼蛇神,妖魔精怪,连年羹尧也伸着长长的舌头,尖声怪叫着扑了上来:“你既然能够篡位,我为什么就不能!”雍正惊得一直在倒退着,可是,还是摆脱不了他们的纠缠。猛回头,又见那唱戏的葛世昌也扑上来叫着:“你冤杀了我,冤杀了我呀…你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雍正吓得失声大叫:“张五哥,德楞泰!你们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来保驾呢?侍卫们都哪里去了,快来人哪,快来保驾啊…打,狠狠地打!都给我打了出去…” 突然,雍正听到了儿子弘历的声音,只听他在身旁叫着:“皇上,您醒醒,阿玛,您快醒醒啊。您不要惊慌,是儿臣弘历在您身边保驾哪!哦,阿玛,您终于醒过来了。” 雍正蓦然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只见窗外日影西斜,宫阙明亮得刺目生辉。殿门口,张五哥和德楞泰仗剑挺胸而立,护持着这宫殿;殿内外间,几个小太监垂手侍立,高无庸也正在为皇上研墨。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安详,一切也还都是原来的神圣庄严。回头再看,儿子弘历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正在直盯盯地瞧着他心爱的老阿玛…哦,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是南柯一梦! 弘历见雍正醒了过来,边拭泪水边笑地说:“阿玛,您刚才睡着时被梦魔着了。儿子看您睡得太难受,真替您担心哪!御医们刚刚也过来替你把了脉,他们说万万没有什么大事的,儿臣这才放了心。您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都别说,只是安心静养一会儿,就会大安的。” 雍正说:“唉,什么都不是,是朕今日错杀了那个葛世昌,才惹出这场噩梦的。葛世昌并没有死罪,朕怎么就会在一怒之间杀了他呢?都怪朕自己不好,朕这些日子来,精神绷得太紧了。朕杀错了人,又怎么能怪他不来作祟呢?可朕要警戒太监们,除了让他们见见血,还能有别的法子吗?” 弘历替皇上去掉了头上的毛巾,摸了一下,他的头并没有发热,便问道:“父皇,您还要毛巾吗?” 雍正摇了摇头。弘历小心翼翼地说:“父皇不要为那戏子担忧,您杀他是完全应该的。这事如果放在圣祖爷手里,就不单是杀他的事了,那是要显戮的!别说父皇没有杀错,即令是有个上下差错的,难道自古以来,凡是被屈杀了的臣子,都要来找原来的主子讨命吗?那还成什么世界?阿玛呀,儿臣憋了好多天了。一直想对您说说心里话,可又怕您不想听。您这全是累的呀,您求治之心太切了!咱们雍正朝的天下还长着呢,您就不能稍稍缓着点儿吗?缓一点,您就不至于累成这个模样了。古语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父皇,您为什么不肯保重自己呢…”弘历说着时,早已是泪水盈眶了。 雍正激动之下,差一点?*党觥澳闶腔蚀ⅰ闭饩浠袄础K晕⑺尖饬艘幌滤担骸澳悴灰砸伞T谀忝侨值苤洌愕娜似泛脱识际亲詈玫摹P⒏妇从寻耍捕寄苷莆粘叨龋蘧褪窃偬籼蓿四愀詹潘档摹踊骸滞猓鸬囊舱也怀瞿愕拿×恕Jプ嫱砟辏凇霉嗔诵裕蘧筒坏貌辉凇拧稚贤纷?ahref=http://>文章。政务,你已经熟了,现在朕要让你再去管兵部和户部。你应该知道,当初朕手里如果没有兵,这天下早就完了。”雍正说这话时,他的手一直抚摩着弘历的手心和手背,他神情忧伤,心事沉重地说:“朕现在觉得…恍惚迷离…好像一闭眼就能看见鬼神似的…这是不祥之兆,你心里得先有个数…” 弘历一听这话,心里说不出是悲还是喜。这时,一个小太监手捧葯碗走了进来。弘历忙接过来喝了一口说:“朱砂稍重了些。下一剂要减二分朱砂,添二分天麻。甘草也要稍加一些——请皇上用葯。”见雍正点头答应,他走上前去,托起雍正的头来靠在大迎枕上,一匙一匙地喂葯。房子里静极了,乔引娣就在这时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别的几个宫女。她们瞧见是宝亲王在亲自给皇上喂葯,都蹲了一福闪身退到一边。雍正却突然睁开眼睛问:“三阿哥呢?他怎么不来?” 引娣见雍正容颜憔悴,才几个时辰哪,就好像老了十岁似的。她眼圈一红,竟然流下泪来:“回皇上,三爷去了韵松轩,他说要照常办差…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 雍正被她哭得眼睛一亮,吁了口气说:“肤还是回畅春园吧,这里太热了。你们何必要来口奔跑呢…” 引娣见他如此温情,更觉得伤感,便说:“皇上,既然园子里和宫里都不清静,是不是让什么给克住了。那个贾士芳就在外边等着,他是个有道的法师,主子召他进来作法,恐怕就好了。” 弘历看见雍正点了头,他却不想和这些黄冠道士们打交道,便说:“阿玛,既然贾道长来了,您这里又有了人,儿子想到户部去看一下。儿臣出去时,就顺便把贾道长请进来。等宫门下钥前,儿子再回来给皇阿玛请安。” “你放心地走吧…办你的正经事要紧…今晚也不要再进来了。” 弘历刚出去不久,那个贾士芳就由弘昼带着进来了。弘昼领着他在雍正床边行了礼,笑着说:“父皇,我十三叔已经恢复如初了,这贾某人也真有点手段。” 雍正睁开眼看了一下贾士芳说:“道长,朕今日如见鬼魅…你快来瞧瞧,这官里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贾士芳四处漫撤了一眼说:“建这座宫时,不知请了多少喇嘛高僧、星术羽士来看过,他们中本领最不济的,也和贾某不相上下。所以,这宫本身是绝对没有毛病的。刚才五爷向贫道说了葛世昌的事,入宫时我就在到处留心了,果然有他的阴魂在游弋,但他却没有敢作祟。宫门前把守的卫士,就是他不可逾越的铁门神。皇上惊梦入怀的事,也就是因为他才出现的。” 雍正应了一声,他想起刚才那些混乱而又可怕的梦境,不禁双手合十说道:“那么,就请道长在御花园里办个道场,清净一下这宫里吧…” 贾士芳像是正在思考,对雍正的话没有答言。 雍正又说道:“道长,你看,朕的大限是不是…” 贾士芳笑了:“皇上,《烧饼歌》里有这么几句说:‘螺角倒吹也无声,点化佳人丝自分。泥鸡啼叫空无口,一上当年心在真’,这话说的就是本朝。天定之数,虽不可亵,但我观皇上紫气蒸蔚,日未中天,您的寿祚正长呢,您只管放心吧!” 从贾士芳进了大殿,雍正就自觉精神明显地好转,又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抖擞,便坐直了身子问:“朕的病如此缠人,它为什么不退了呢?” 贾士芳看着窗外,又回过头来看看殿门口说:“凡食五谷者,谁能没有病厄之苦?皇上日理万机,劳心最重,二竖自然就会为害。但今天这情景却绝非寻常小灾小病,这是有大神通的人在作法危害您!” “什么?” “有人在暗算您。” “谁?” 贾士芳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见有股怪气贯空而入,所以才这么断言。万岁想验证一下吗?”见雍正点了头,便说,“皇上,贫道的真气现在正护着您,待贫道一出门,您就会觉得不一样了。”说着便朝门外走了过去。 雍正开始时还有些好笑,可笑着笑着,他的脸色变了,觉得心头猛地一沉。贾士芳每往外走一步,那金砖被踏出来的声音,就如空谷传音一样,咚,咚,咚,咚地传向他的心头,使得他头晕目眩,难以把持。等贾士芳走出殿门后,雍正已是脸色蜡黄,目光呆滞了。乔引娣和高无庸见此情景,连忙奔了过来搀扶住他。这里的太监宫女们一拥上前,把皇上架到榻上躺好,递水、垫腰地忙个不停。因为皇上没有发话,所以他们尽管忙得手脚不停,却不敢出声叫道士回来。一直等到雍正自己晕得眼前发黑,实在支持不住了,他才有气无力地说:“快,快叫贾仙长回…回来。” 说来也真是怪,贾士芳进了殿门,向雍正一揖,皇上便马上觉得神气清爽。他涨红了脸,咬着牙发狠地说:“这是哪个贼子,与朕有这么大的仇恨?他竟敢无君蔑上,以致于此!这…这可怎么办呢?” 贾士芳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说:“啊,原来是个番僧!”雍正也跟着朝外看时,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浓重的云中黑雾翻搅,如烟如霆,压在死气沉沉的紫禁城头上。雍正一回头,见贾士芳从怀里掏出了黄裱纸,忙问:“怎么?你要行法?不要在这殿里,传了出去不好。你就守在朕跟前,叫太监们到御花园里搭法台去。” “皇上,我从不上法台行法。我以济世救人为本,哪用得着这些玄虚?”说这话时,贾士芳脸上毫无表情,“我不过是要烧一道符裱,问它一问罢了,何足为奇?再说,我还要到民间去呢,怎能总留在宫里?”他说着时,一晃火折子,就把那道裱纸燃着了。 这本是一张看来极其普通的黄裱纸,一下子就会燃尽的。可怪的是,裱纸虽然烧着了,那火苗也大得异常,一会儿紫红,一会儿又成了幽蓝,它飘飘悠悠,似明似灭,突然,“扑”地一声,好像被谁用大力吹了一口似的,刚烧了一半就灭了。 贾士芳勃然大怒:“好啊,你这个孽僧,难道你们密宗就这么了不起吗?今天我让你瞧瞧厉害!”他转过身去对雍正一躬说:“皇上,您是真命天子,法大不能制道,无论如何,他绝对伤不了你的。贫道也是有好生之德的人,不愿意欺他过甚,想把他赶走也就是了。但这个密宗大喇嘛也太不自量了,请皇上准贫道为您除去妖孽,以正天规!”他看了一下殿中诸人,又指着乔引娣说:“除了这个女人外,其余阴人一概退了出去。皇上,贫道要借您的一身正气,在这里兴法除害!” 一百二十五回 黑番僧作祟遭天谴 旷师爷王府荐秀才 雍正身上像是突然来了力气,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从墙头上摘下那把悬挂着的宝剑问:“朕如何才能助道长一臂之力?” “啊,不不,皇上,您想偏了。这些个方外之术,毕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而已,哪能劳皇上的大驾呢?” 可是,他虽然说得轻松,雍正却已见他的脸色变得惨淡异常,知道他心里也一定非常紧张。 贾士芳一边踏罡布斗,一边说:“皇上,您现在就安坐龙床,守意定神,冲虚无怖地看着贫道作法。这里的雷再响,它也是冲着我来的,您千万不要害怕。” 雍正皇帝传进来贾士芳,本来就是让他给自己壮胆疗疾的。可一听道长说,这是那番僧要进宫来危害自己,他心里可就安定不下来了。但,他刚刚还理直气壮,怎么能当着道长的面示弱呢?也亏得他还算聪明,便拿过一本《易经》来对乔引娣说:“来,引娣,你坐在朕的对面,朕与你讲《易经》。这样,你就用不着害怕了。” 贾士芳把头上挽着的譬儿散开,取出那柄挽髻的木剑来,咬紧牙关又焚了一道符。这次那黄裱符烧得很快,转眼间,就变成了灰烬。只见他左手持剑,右手向天一指,说了声:“大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天上突然响起了炸雷,“咔嚓嚓”一声响亮,惊天动地,连紫禁城也被震得一同颤抖。呼啸的寒风,如狂飚穿殿而过,斗大的雨点顷刻间便砸落下来。这时再看殿外,所有的殿宇上的琉璃瓦,都全被这山呼海啸似的风吹得发出惊恐的呻吟。天色转暗,黑如锅底。雍正哪还顾得上讲《易》,而引娣也早已吓得呆若木鸡了。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雨声渐渐地小了。一个淋得像水鸡似的太监,一边朝这里猛跑,一边叫着:“太极殿着了火,可是,又被大雨给浇灭了!” 侍卫索伦上前一步,“啪”地打了他一个满脸开花:“滚开!这会子就是太和殿着了火,也不准来报!” 雍正刚松弛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个更大的炸雷响起,就像炸开在养心殿顶上似的,震得殿顶上的藻井籁籁发抖。引娣吓得“妈呀”地叫了一声,就钻进雍正的怀里,而雍正也紧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 贾士芳像是被什么利物划破了脖子,流着殷红的血滴。他怒斥一声:“好个孽僧!”把牙关紧咬,死盯着头上怒云翻滚的阴魂,“噌”地从怀中又取出一张裱来,手指醮血,在上边疾书了“太上老君”四个大字。此时,外面的雷声又紧又密,雨点又大又急。只见有两个红炭球似的东西,一跳一跃地在空中时隐时现,渐渐地靠近前来。贾士芳情急之间,燃火焚符,大叫一声:“敕——疾!”顺手将木剑隔墙抛了出去,那木剑刹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贾士芳怒声喝道:“妖僧,你已经得罪了上天,难逃此劫!” 话音刚落,又是两声连得极紧的暴雷炸响,窗上安着的大玻璃镜细脆地一响,也被震开了一条大缝。外面站着的一个太监,不知是被雷击着,也不知是吓的,竟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好了。”贾士芳不安地搓着手对雍正说:“贫道有罪,惊了圣驾了。” 引娣这时才发觉自己竟钻在皇上的怀里,两手也被皇上紧紧地握着,羞得她挣出身来,走着细步来到外间,心头一个劲儿地跳,低了头只是发呆。 雍正抬起头来看看,外面的雨已经是越下越小,雷声也渐渐地去得远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原来的颜色,便见德楞泰进来禀报说:“太监小葵子被雷击死了。” “拉出去埋掉就算了。”雍正无所谓地说。回头又对贾士芳道:“你确实是个得道的真人。朕现在自觉通身上下,无处不舒泰,病已全好了。你怎么了?朕看你好像有些心事?” 贾士芳说:“我的木剑毁了。那是——我的外师所授,它丢了毁了,也许我的命也不长了。” “你还有外师?你的正师是何人?” “我的本门师父是龙虎山的娄师垣。他曾经说过,我聪慧大甚,快手破掣,只准我守关参玄。后来,我在山下碰到一位老人,我们同去打水,见面多了也就熟了。他给我开了天眼,还教会了我许多法门神通。其实我的法外真功,连本门师父也赶不上了。娄师垣怕我给山门招祸,便让我还俗了。我向他说:我只会做救人济世之事,而绝不会为非作歹。所以,我自认还是个道士,也绝无上天降罪之理。” “那个教你法术的异人叫什么?在哪里能够找到他?” 贾士芳苦笑了一下说:“到哪里也别想找到他,因为他就是八百年前的黄石公。”说着,他慢慢地跪了下来叩头说:“那个死头陀的尸体,就在神武门外的金水河里。请万岁派人去打捞出来,好生安葬了他。并求万岁准贫道返回江西,用功诵经,赎过消愆。” 雍正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哪有广行善事反遭天谴之理?不就是一柄木剑吗?朕再赐你一柄!朕还要为你盖一座道观,让你在那里修真养性。有事时出来为朝廷效力,无事时你深藏不露,何来的祸事?” 就在宫里头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那个在河南罢考不成的秀才张熙,却在歧路上到处苦苦地奔波。他得到河南学台大人张兴仁的资助,才得大难不死。但却不敢回老家湖南永兴,而是遵从老师曾静临行前的嘱托,到山东去投奔“东海夫子”吕留良。可是,他几经辗转,到山东一打听才知道,吕留良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吕家对老爷子生前学生们向有惯例,凡来投奔的,都一概赠银赠书,送了他二十两银子和一部《明月集》书稿。客居无聊时,他便翻读吕老先生的诗作。正是走投无路期间,他猛然想起,曾静的好友名叫旷世臣的就在泰安,便忙去见他,不料还是扑了个空。那旷家的人,又不像吕家大方。只是告诉他说,旷某已经中了举,现正在北京三王爷府帮办文案,便把他打发出来了。 张熙此次奉师命“出山”,是在筹划着一番大事业的。他曾经先去了龙虎山见到了娄师垣,要求入山学道。娄师垣说他“俗缘未了”不肯收留。在下山的路上,又恰遇上被娄师垣逐出师门的贾士芳。这两人刚见面时倒也谈得很投机,但是张熙刚一露出“反清复明”的意思,贾士芳便飘然离去了。张熙为了学到贾士芳的道术,便紧随其后,跟着他从江西、浙江、山东、直隶几个省,又来到了沙河店。再追时,贾士芳已杳无踪迹。这张熙也是个牙关咬得很紧的男子汉,他眼见甘凤池等在南京罹难,不敢再结识天下英雄,便一狠心来到河南投靠自己的表姐,想改籍投考,并在秀才中闹事。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却被田文镜扑灭了。 …如今的张熙,像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秋风正凉,黄叶飘地,资斧已尽而无处投奔。一路上,到处都流传着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说:有说雍正皇帝弑母、篡位和屠弟的,也有说雍正炮轰年羹尧的,更有议论岳钟麒正在私藏军粮,准备造反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诸如此类的谣言,更证实了老师曾静那“如今的天下,到处都布满了干柴,只要一遇火星,就可遍地燃烧”的预言。张熙忽然想,既然无路可走,何不就到北京去。一来看看这情景是真是假;二来寻找那位旷师爷,说不定还能找出新的机遇来呢。 拿定了主意,张熙不再迟疑,马上回头转奔京师而去。好在秋高气爽,又是一马平川的大道,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北京已经遥遥在望了。 第二天,张熙起了个绝早,打听了道路,就向鲜花深处胡同三爷弘时的府上走去。一到门前,就见十几个卫士正钉子似的站在门口。他小心地走上前去,刚开口说了半句:“我是来投亲的…”就被一个太监怒斥一声打断了:“滚开,正门不接外客!” 张熙只好又绕了几个弯,这才打听到了边门。这里正有许多挑着担子,推着小车的人,像是在向王府里送东西。一个太监扯着公鸭嗓子在叫着:“都快着点,王爷就要下值了。喂,你把猪往哪几赶,不知道那是厨房吗?死心眼的。哎哎哎,那水是叫你喝的吗?告诉你,这是从玉泉山上拉来的…”张熙等了好大半天,才看出一点空儿来,便上前陪着小心说:“这位公公,我要见府上的旷师爷。” “你是从哪里来的?” “哦,我是从湖南来的,旷师爷是我老师的亲戚。” 那太监一看就明白了,这又是一个想来打秋风的。便待理不理他说:“在一边候着吧。” 张熙没法了,只好坐在门边的上马石上。眼见得这里忙前忙后的,却没有一人和他说句话。那太监更是像防贼似地,不住的用眼睛看他。不由得他心中又愤又闷,便随口吟道: 当时只应掉头转, 回过头来路遥远。 何似仁王高阁上, 倚栏闲唱望江南。 身旁突然有人说道:“好雅兴啊!竟在我的门前吟诗。你是什么人哪?” 张熙抬头一看,问者原来是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公子,便说道:“学生投亲不遇,在此闲坐。信口吟得一首,倒见笑于公子了。” 门口的太监连忙喝道:“别胡说!这位就是三王爷。三爷,他说他是湖南人,到这里找府上旷师爷的…” 旷师爷就在这位三爷的身后,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张熙半天,说:“我就是旷某,但与你却不认识呀?” 张熙忙叩下头去说:“小子张熙,乃是曾静老师的弟子。如今走投无路,只好来到旷老师这里求助。” 旷某听他说得老实,不禁笑了:“哦,原来是曾静的学生。”回头对弘时说,“三爷,曾静和我,都是东海夫子吕留良的门生。” 弘时笑着说:“既然如此,那他也就是你的门生了。潦倒异乡望门投止而不遇,难怪他要在这里发牢騒了。请跟我们进去吧,先用些饭,完了再过来见我。”说完一甩手就走进去了。 旷士臣就住在王府正院厢房内,张熙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迷迷糊糊地就进了屋子里,张熙按学生之礼拜了这位旷老师。旷士臣说:“你的事,曾静早就和我通过信了。你好大的胆子啊,把河南闹了个底儿朝天!如今四下里全在搜捕你,你竟然敢钻到我这里来。” 张熙说:“旷老师,我不敢连累你,你把我送官也可,给我点儿盘缠我自己走也可。” 旷士臣笑笑说:“好,真不愧是曾静的弟子!我可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有道是‘灯下黑’,你既然来到这里。就什么也不用怕了。不过,你的老师却说,要你速速回去哪!”说着递过一封信来。 张熙接过一看,果然是老师的笔迹。他恭敬地站着看了,又还给旷士臣说:“既然家师见召,敢请旷老师秋风些许,我这就登程…” 就在这时,只听院子里有人喊道:“王爷请旷师爷和客人去谈话。” 旷士臣交代一声:“王爷脾性很和顺的,他想知道一些外面的情形。你到了里面,知道什么就只管说,在他这里是不会获罪的。” 弘时见张熙走了进来,便微笑着说:“你随便一些,不要拘束。我有很长时间,不出去走动了,早就想找个人来聊聊。你来得正好,坐下来说话吧。” 张熙跪下叩了头,又遵命坐了下来。可是,却不知道这位郡王爷要问些什么,也不知什么才是“外面。”他挖空心思地说:外边…这时正是地藏王的生日…这是女人们的节气,有点灯报娘娘恩的,还有…” 旷士臣打断了他:“王爷不是要问你这些…” 弘时接过话头说:“我要的是民间的口碑!比如,对我和宝亲王,还有阿其那、塞恩黑、岳钟麒、年羹尧、田文镜和李卫等人,外头都有什么议论啊?” 张熙吞吞吐吐地说:“回王爷,老百姓是指着囤里看着锅里,只要吃得饱,他们是什么都不管的。” “有没有议论朝政得失的呢?” “回三爷,这事倒也听到过一些。比如有人说李卫的身子不好;田文镜也得了重病;哦,对了,还有人说京师里来个活神仙,用五雷劈死了个番僧…” “哈哈哈哈…旷师爷,你的这位令侄可真会说笑。我问他东,他说西,就是不说我想知道的。我再问你,有没有说皇上不是的?比如有没有人说他篡位?” 张熙像是挨了一闷棍似的,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旷士臣在一边说:“张熙呀,三爷是何等的精明,你想糊弄他,能办得到吗?你既然是来奔我,就得相信我的主子。我实言相告,就连你在河南闹考场的事情,三爷也全都知道!” 弘时笑了:“旷师爷,你不要吓唬他,他还年轻嘛。再说,老四能保下一个秦凤梧,我难道就不能保下他张熙?我刚才已经告诉了孙嘉淦,河南考场的案子撤掉了,你已经不是戴罪潜逃之人了。” 张熙连忙叩头谢恩,并且把路上听到看到的情景全都说了一遍。弘时听得极为专注,完了说:“我也只是听听而已,再说,我就是想管,也捂不住这么多人的口呀!我是个当家的,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当家的就是个泔水缸罢了。比如你刚才说隆科多私改圣祖诏书的事,哪有那么方便?那是用满汉合璧的文字写成的!” 弘时还要再说下去,就见门口闪过一个人影,弘时喝了声:“是谁?哦,原来是夏浩财,你这样探头探脑的是什么规矩?” 这个夏浩财是受弘时的派遣,去打听隆科多的下落和质审情形的。他禀报说:“三爷,启从皇上去视察之后,原来的看守全都被撤换掉了。现在那里的一切都归图里琛一人总管,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我原在皇庄上就有心腹,我问了一下那几个杀才,他们的口倒是咬得很紧,没有招出什么来。” 他们这里正在说话,管着大门的太监头子突然闯了进来说:“三王爷,高无庸来了。”旷士臣忙拉着张熙躲进了里间,就听外面高无庸说:“有旨意,着弘时跪接!” 弘时连忙跪了下去,轻轻地说:“儿臣弘时恭聆圣谕。” “阿其那病危,着弘时前往探视。”等弘时谢恩起身后,高无庸又说:“三爷,皇上说了,阿其那毕竟是自己的兄弟。皇上说,要三爷悄悄地瞧瞧他,不要让他像隆科多那样受委屈。太医也一定要好的,要尽全力保住他能得天年。还说,让三爷问问他还需要什么,如果他有什么话,不管说的是好话坏话都要听完,回来后密奏皇上——外头谣言多得很,让三爷千万稹密一些——告诉三爷,万岁爷今天很不高兴,因为九爷塞恩黑已经死了!” 高无庸说一句,弘时就答应一声“是。”但听到塞思黑死了的消息后,他目光一跳,又马上笑着说:“这些我都明白。塞思黑死得确实不是时候,外头正有人说皇上作践自己的兄弟呢!我一定要叫人好好照料阿其那。” 高无庸又说:“万岁爷疑心是李绂弄死了塞思黑,把他和田文镜的那件事并在一起了。三爷,您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边呢!” 一百二十六回 八王爷魂归西天去 狂书生送信大帐来 原来的廉亲王,如今的民王允禩——阿其那,已经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他原本就身子虚弱,自从弘时下令逐出了所有的太监宫人之后,他这里换了一批粗手大脚的太监,和遭到宫里黜斥的老宫女。这些人不仅不懂得一点儿规矩,更不愿意来这里侍候这位失势的八爷。他的家人,甚至连妻妾子女们全都不能过来服侍他。他要独自一人来承担痛苦,承担心事,承担那本来应该下人去办的事情。这事若放在普通人家,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在他这位养尊处优、大半辈子都是颐指气使惯了的王子身上,可就了不得了!从三月初,他就患上了噎食病,不能吞咽任何东西,一吃就吐。在这里守护的人,根本不把他的病情当回事儿;而太医们更是随便开点葯,敷衍塞责一下就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现在可真是全都体验到了。 此刻,这位人见人爱,也人见人怕的八爷,正和衣躺在西配院的一间厢房里。这里原来曾经是下人们住的地方,那张勉强可称之为“床”的,其实只是一个高榻。不过,这倒很随了允禩的心意,因为在这里他能够看到窗外。人一旦失去自由,看看外边就是一种无形的享受。他和隆科多的待遇不一样,这个圈禁他的高墙大院,有着上千亩大,几千座房屋。就是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里,他也可以看到从前临窗垂钩的花园和鱼池。而且除了银安殿外,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他想住到这里,一来是要回避过去的记忆,二来是想吹一吹凉风,使自己的脑子能清醒一些。现在他望着外头的海子,老柳树还是那样的绿,水面上还是碧波涟漪。只是由于长久没有打扫,水面上浮了许多树叶败草罢了。他忽然有了新的发现,原来有了这些枯叶败草散落在水面和小径上,倒平添了许多雅兴。如果当夕阳西下之时,他能在这小径湖边上走走看看,岂不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那不是比自己原来走着的、净得一尘不染的路,更富有诗意吗?想当年,自己为什么要有那个洁癖呢?如今重病在身,想走也不能举步了。唉,糊涂呀! 弘时和旷士臣其实早就来了,与他们同来的还有那个落拓书生张熙。弘时是因不愿意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行动,才让这两人陪着他来看八叔的。这时,他看到八叔身子似乎是动了一下,便上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八叔。” 允禩用呆滞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了好大一会儿,才看到了弘时。不过,他也就这么看了一下,就马上又闭上了眼睛。 “八叔,”弘时满脸是笑地走上前去说,“侄儿奉旨来瞧瞧您。” 允禩略微移动了一下身子说:“你来了就很好。你带来的是丹顶红还是孔雀胆?要是用黄绫布,这屋子太低,而且我已没了力气,得找几个人来服侍才行。” “八叔,您想到哪里去了?”弘时听着他这如说家常一样的话,直觉得浑身起栗,“八叔放心,绝对没有那事,也永远不会有那种事的。万岁爷每天都在惦记着你的病情,他不方便,才叫侄儿代步来看看您的。” 允禩只是不屑地一笑,却什么也不想再说。 弘时端起面前的汤碗看了一下,见那里面只不过是一些残存着的藕粉渣子,便高声叫人吩咐道:“去,叫你们这里的管事来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管事太监跑了进来,向弘时请安说:“三爷,不是他们无礼挡驾,还要验看爷带来的东西。实在是因为事先没有接到内务府的札子,不知道爷是奉了密旨的…奴才向三爷谢罪了。请三爷体恤我们当下人的难处…我们是什么人也不敢得罪的呀!” “别人不敢得罪,就拿我来开刀,是吗?” 那太监更是慌乱地说:“不不不,三爷听错了,我说的是…” 弘时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训斥着:“我不是说的这个。你们要明白,八爷永远是八爷,他就是绑赴西市,上了法场,你们也还要向他执奴才的礼。杀头时,刀上也还要带上皇封标记,这就是圣人说的天理!好嘛,爷我几天不来,你们就自作主张地这样糟践八爷,还得了吗?你瞧瞧这里,地不扫,碗不刷,茶也不倒,你们干的是他娘的什么差使!”说着,他把半杯残茶全泼到那太监身上,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说:“去,倒一壶好茶来!从今天起,人分三班,昼夜轮流地在这里侍候着。你们也知道我现在就管着韵松轩,我一个条子就能打发你们到乌里雅苏台去。滚——都给爷滚远点儿!”他说着朝那太监头儿又踢了一脚。 张熙简直看呆了。他万万想不到,这位说话和气,待人亲切的三阿哥,发起脾气来,竟是这样的怕人。这时,却又瞧见弘时已经伏在允禩身边,极其耐心地说着:“八叔,您尝尝,这是侄儿给您带来的蛋糕。”说着,他把蛋糕分成了极小的块儿,一点点地往允禩嘴里送,“八叔,您觉得好吃吗?要是您能受用,赶明天,我再给您带来点儿。” “我还能有明天吗?”允禩气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已经被你的父皇剥夺光了,现在我到了穷途末路,还要那个明天干什么?” “八叔…” “你听着!我落到这个地步,一点儿也不后悔,也一点儿也不能原谅你的阿玛!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了,谁心里不知道谁呢?他不愿我死,是怕落下个杀弟的坏名声;我也不愿意这样地死掉,想让他对我明正典刑,就是你刚才说的刀头上带着皇封的那种死法。现在我要是一死,不但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就是后世人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只要一死,他也别想得到清白。政局上是他赢了,可人心上是我赢了!” 也许是允禩过于激动了,他忽然一阵痰厥,两眼翻了上去,面色灰白如土。似乎是想呕吐,可又吐不出来,只是张着嘴呵了好大一会儿才算镇定住了。 弘时走近八叔身边说:“八叔,我已经把这里的太医撵出去了。下午,让马士科来给您瞧病。您千万要放开心,不管好歹,万岁总是您的哥子嘛!” “哼,天家父子无亲情,何况他这样的哥子?”允禩抬眼看了一下旷士臣他们说,“你们都出去!” 弘时凑近前来问:“八叔,您有什么话,就对侄儿说吧。” 允禩紧紧地握着弘时的手,热切地说:“好侄儿,你手中一定要有兵权。没有兵,你就别想斗得过弘历!雍正现在已经坐稳了帝位,就是我活着,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他就是在圣祖的最后时刻,让你十三叔抓住兵权的。要是你十四叔当时不在西疆,他能有这种局面吗?”突然,他的手松开了,他已处在了神志昏迷之中,口里还在轻轻地说着:“天意,天意啊…” 弘时很为八叔的话所感动,他想,雍正现在把繁重的政务交给自己,却把兵权给了弘历,难道他不是另有深意吗?眼见得几个太医慌忙地奔了进来,他对旷士臣和张熙说:“走吧,咱们也该走了。” 当天夜里,这位深孚重望,一生都在威胁着雍正的、康熙皇帝的八儿子,在昏黄的灯烛下,望着窗外的冷月,结束了他的一生。一直到死,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他死后,许多曾经受过他恩惠的官员们,也还有人偷偷地在半夜里为他拈香祝祷,求上天赐福给他的子孙。但他毕竟是死了,而他苦心经营了一生的那个“八爷党”,也就随之消失,变成了人们永久的回忆了… 张熙目睹了八爷生前的一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了几天,他就告别弘时三爷和旷士臣,回到了他的老家湖南永兴。此时,节令已近重阳,天高气爽,红叶满地,山染丹翠,水濯清波。湖南地处江南,气候温暖,更是竹树繁茂,云蒙雨洒,说不尽的初秋风光。张熙回到家里,顾不得身子疲倦,稍事修整、把旷士臣给他的三百两银子,留下二百两家用,便急急忙忙地赶去见他的老师曾静。 曾静今年已是五十多岁了,他听了张熙的经历,兴奋得脸上放光说:“好好,真不愧我教你一场,也不在你千里奔走。贤者不以成败论英雄,何况事情又是大有可为呢?你真算得上是位好儿郎!” 张熙转脸看见师母已经端着饭走进来,连忙欠身站起来接过说:“谢谢师母。”便坐下来和曾静一齐吃饭,饭后师生又促膝畅谈。张熙对曾静说:“这次学生在北京和旷老师谈过几次,因不知老师有什么安排,所以说得不深。三阿哥事情太忙,学生看再多呆也没什么益处,就告辞回乡来了。” 曾静一笑说:“你是对的,何必一定要说透呢?”说着将两本书推到张熙面前,“这是我新刻的两本书,你拿去读读吧。旷士臣辅佐的是三阿哥,他学的是赵高毁秦的路;我学的是张良,走义兵揭竿而起的路子。其行不一,其心无二,如此而已。” 张熙接过来一看,原来一本是《知新录》,另一本是《知己录》。便说:“察情而知己,温故而知新!老师,您真是好见地呀!” 曾静拈着胡子笑着说:“其实,这还不全是老生常谈嘛。《知新》这篇,我写的是五胡乱华时的政情民情;《知己》篇则写的是古今祥瑞灾变,说的是天人感应。应为世人而作,我写的同样也是圣人的那句话:‘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 张熙不言不语地看着时,曾静又说:“你刚走时我就向你说过,如今大清的气数已尽了。自古凡将亡之国,必定要出一个暴君倒行逆施的。你看看现在的雍正,他篡皇位、欺兄弟、逼母后、杀功臣,而他的政令却是一头儿栽培田文镜这样的酷吏,一头儿又压制杨名时等正臣。他自己车马宫室、锦衣玉帛的供奉着,还要聚敛天下之财。他这是在无分贵贱良莠,一网打尽地整治百姓啊!纵观吏治,横看民心,他能有好下场吗?”他历数雍正登基以来的种种虐政后又说,“你方才说得很对,要不是被张兴仁这样的人救了,你现在早已是身首异处了。所以,现今当务之急就是劝告岳钟麒起兵反正,这才是上上之策!” 张熙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他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岳钟麒不敢进京述职,就是怕步了年羹尧的后尘。但他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呀,学生看,他这是举棋不定!老师说的事,宜早不宜迟。学生打算马上就找他当面谈谈。” “不不不,请稍安匆躁。劝岳钟麒举旗造反,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啊!你能保证他不把你送上断头台吗?” “那怎么会?他总还算是岳武穆的后世子孙嘛。” 曾静说:“自古以来,忠臣家里出逆子,你千万不能以此来衡量他。他如果自认为是汉家儿男,那当初就不会出来做官了。我觉得还是从利害入手劝他,再晓以大义,好生地写封信去。他怕的是雍正屠杀功臣,我们就从这上头下手。我这篇写不好,你哪里也不能去。” 张熙说:“老师,那你为什么还迟迟不肯动笔呢?” “唉,我是在为你着想啊!你这一去如同当年的荆轲刺秦王,凶多吉少啊!我已将近花甲,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弱妹的人哪!” 张熙慨然说道:“这些我早就想好了,家中也已作了安排。老师放心,我母亲也是位深明大义之人。” 他们这话说过七天之后,张熙与曾静洒泪而别。这一趟路,足有三四千里呀!张熙抱定了必死之心,也不计较路程的远近。他身上只带了四十两银子,其余全都留给老师,背着曾静给他的一件老羊皮袄,便踏上了西去的漫漫长路。待他来到西宁时,早已是雍正七年的正月了。 张熙先自找了一家客店安下身来,洗洗澡,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提足了精神去见岳钟麒。来到大营门口,他请守门的军士通禀说:“我是从湖南专程到这里来的,带来了一位故人给岳大将军的亲笔信,请代为传禀。” “请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 “哦,不敢,我叫张熙。” 那戈什哈不再问什么,带了张熙的名刺便走了进去。过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笑着说:“岳大帅正在议事,请跟我来吧。” 张熙跟着他来到营里坐下,那兵丁说:“你就在这里等着吧,这是岳大帅的签押房。壶里有茶,岳大帅很快就下来了。” 张熙放眼打量这座签押房时,只见中间的大条案上,堆放着一尺来厚的文书;北边是一面大炕,炕上铺着虎皮褥子;南门靠墙边支着一个茶吊子,在嘟嘟地冒着水气;东墙下是一排白木板凳,其余别无长物。只在西墙下的条案上方,挂着一幅字,上写两个大字:“气静”却既无题头又无落款,显得十分清寒朴实,张熙先就有了一个好印象。 接着,猛听到外面门帘一响,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黑红的脸膛上精光四射,一望就知,这就是那位雍朝的第一名将岳钟麒了。跟着他的后边又过来几名小校,帮着他脱去外衣,换上小褂。岳钟麒的脸上,却始终是冷若冰霜,看不出一点表情。张熙的心头不由得一阵突突乱跳。 “你就叫张熙?”岳钟麒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说,“嗯,好相貌,是个英俊男儿!这么大冷的天儿,你从湖南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不容易啊!” 张熙突然醒过神来,连忙跪下叩头说:“岳大将军安好!小人就是湖南生员张熙,奉了老师之命特地赶到军前,有机密要事想面禀将军。” “啊?你不是来送信的吗?” 张熙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帐中的军士们,却没有说话。 “哦,你不要多疑。带兵的人,谁跟前没有几个敢死之士?他们都是跟着我多年,又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有话便说,有信也可以拿出来,不要这样忸忸怩怩的。” 张熙心想,这种情形下万万不能开口多言,便从棉衣里面扯下一角来,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封信来呈了上去说:“大将军,请过目。” 岳钟麒接过那封信,先赞了一句:“嗯,一笔好字!”他又抽出信笺来,刚看了一眼,就吓得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只见那上边写道: 谨致故宋鹏举元帅武穆少保之后 钟麒将军麾下 湘水石介叟顿首拜上 岳钟麒惊异地想:”石介叟”这个名字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写这样的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一百二十七回 劝造反张熙受折磨 诱真情岳帅盟誓言 岳钟麒一见到“石介叟”这个名字,再加上信头上那“故宋鹏举元帅武穆少保之后”这些字眼,心里就全明白了。自己虽然是岳飞的嫡传子孙,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这位石介叟可真能胡思乱想,他写这封来,不就是明摆着要自己去造反嘛!但又一瞧,那个不要命的书生张熙,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又不得不把这信看下去。 这封信写得很长很长,从当年岳飞的抗金说起,又谈到了现在的反满;从岳飞被害于风波亭上留下千古遗恨,再说到今日岳钟麒的前途。看得他头晕脑涨,眼花缭乱。再往下看,就更不得了。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将军拥兵于凶险之地,以忠良之后,而事夷狄之君。年羹尧前车之鉴,即为将军今日之覆”;“君何不鼙鼓一鸣,号召天下有识之士,将十万将士西出三秦。则陆沉百年之中原,可以复苏矣!”这些话语中的不管哪一句,若传了出去,马上就是杀头之祸呀!他竭尽力气把信看完,早已是大汗淋漓了。 岳钟麒定了一下狂跳的心情说:“你送来的这封信,确实是性命交关啊。不过,人活一辈子,能读到这样的好,也真算得不枉此生了。只是——这个‘石介叟’却像是位先行者的名号。我当然是不计较的,但他既是这样相信我,总该让我知道他是谁,也总要见上一面才对呀?张熙,你说呢?” 张熙在岳钟麒读信时,心里一直是十分紧张。他脸色煞白,一颗心就要跳出腔子来了。此刻听岳钟麒说出这话来,才算恢复了常态,说话也从容了不少:“岳大将军,在眼下这时候,我只能说,写这信的人是我张某的老师。此人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能通,天文地理风角六王皆贯。岳大将军只要心同此意,您这里大旗一举,老师虽远在千里,却旦夕可至。” 岳钟麒摇摇头说:“这话你想骗谁呢?我可不是三岁小儿呀!” 张熙昂然答道:“我张熙也是七尺男儿,岂能凭空胡言乱语?我愿留在将军这里作为人质,举事之日,如果家师不到,请您拿我祭旗就是。” 岳钟麒还是在思忖着:“哎呀,这可不是件小事呀。单凭你我和他,恐怕是难办得到的。” “只要将军心意一定,照着信上说的去办。天应人归,自会有人响应的。” 岳钟麒回过头来,对帐下亲兵们说:“你们都来看看,这个小娃儿来劝我造反,可他又信不过我。我要是这么带兵,你们不哗变才怪呢?” 张熙感到受了轻蔑似的,他“唰”地站起身来说:“大人既然不信,那就放走我;如果大人还想邀功,人头就在这里!你何必要讥笑学生呢?” “放你走?邀功?讥笑?哼,小子,你不觉得自己太嫩了点儿么?说老实话,派你来这里的究竟是谁?你又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 张熙这才知道了岳钟麒的真意,也知道自己既然已陷入天罗地网,就绝无生还之理,便仰天大笑道:“岳飞的后代?原来竟是如此的卑劣小人。我张熙错看了你了,哈哈哈哈…” 岳钟麒沉着脸一声令下:“来,与我拿下了!” “扎!” “拖到外边,先抽他四十蔑条,打得狠一些!” “扎!” 几个戈什哈转眼间就把这个“座上客”拉了下来,拖到外面的廊柱上绑了,僻哩啪啦就是一顿狠揍。 坐在大帐里的岳钟麒,却听不到这张熙一声呻吟。他气得三尸暴跳,大声喝令:“送后堂去动大刑!只要不把他弄死,什么刑法全都可用!”他急躁不安地在地上来回踱步,刚一端茶杯,却又被烫了一下,气得他“咣”地一下,把杯子掼得粉碎。就在这时,师爷高应天走了进来问道:“外面打人,里头生气。大帅,您这是怎么了?” 岳钟麒喘了口粗气,指着桌子上的信说:“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高师爷走上前来拿起了那封信,刚看了一眼,就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儿就倒了下去。他顺势坐在木凳上定下神来,仔细地把信读了一遍。岳钟麒在一边说:“好嘛,现在就有不少人连赶着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他还凑着这劲儿来给我来添油加醋,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这世道是怎么回子事,好像人人都活够了似的。我这里光是军务就忙得底儿朝天了,他还要给我来这一套,难道他真想把这泼天大祸栽到我头上吗?” 高应天慢慢地把信折起来问:“大帅,您打算怎么办他?” 岳钟麒想也不想地就说:“这案子该着刑部的人来问,马上用大枷拷起来送到京城去!” 高应天急急地说:“大帅呀,万万不能这样做!您想啊,只要您一公开解送,或者是迟滞审问,元凶首恶便会马上听到消息,也就会马上逃之夭夭。御史们个个都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的人,他们见你拿不到主犯,还不就顺势参您个‘故意纵使主犯逃逸’的罪名吗?这事一定要办得利索,千万不能拖泥带水。您只要办得好,不仅那些说您是岳飞后代的谣言可不攻自破,说不定还能帮着皇上查出一个通着天的大案来呢?那时,您不但毫不承担责任,还可为皇上立一大功。您难道想把这即将到手的功劳,白白地送给那些龌龊的京官儿们吗?” 高应天是岳钟麒帐下幕僚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人。今天岳钟麒传了他来,就是要训斥他粮草调度失宜之事的。此刻,岳钟麒突然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高某人,还真是有点可爱了。便说:“高师爷,你见的很是!说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现在最怕的是这小子铁嘴钢牙,一个字儿也不吐。” 高应天恩忖了一下说:“大帅想得有理。他要不招,您还真没有办法治他。杀了他,更会留下后患。御史们一定会造出新的谣言来,他们会说您预约在前,而毁约在后,看他站不住了,才杀他邀功的。苍蝇还不抱没缝的蛋呢,想给您加上个罪名,送您一个忤逆,又何患无词呢?”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突然双手一合,眯着的眼睛里放出幽幽的蓝光来:“大帅,给他来个苦肉计怎样?” “嗯?” “大帅,您不管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先给他来点硬的。把他立即下到牢里,狠狠地打!能打得他吐了真话,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等看到他死也不肯说实话时,咱们再给他来软功。如果一上来就用‘哄’的法子,说不定还会引起他的疑心呢。” 岳钟麒牙根一咬说:“好,就凭你这主意,本帅保举你一个军功道台。” “谢大帅栽培。” 高某这话一说,张熙可倒了大霉了。军士们把他下到地牢里,变着花样地折磨他。过去,他在家乡时,也曾看到过州府衙门里行刑。那些衙役们虽然狠毒一些,但也只是把犯人打昏在地,用凉水泼醒也就算完。可是,他现在受的是什么样的刑法呀!这些者军务们动起手来,就好像是在干着一件分外开心的事似的。他们先用盐水蘸皮鞭子抽他,每一鞭下去,都像是有千钧之力。而且,他们的皮鞭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打到身上能打出一条条的花纹来。待到他身上花纹布满,渗出来的不再是血,而是黄水时,这些军校们又换了一种花样。他们拿着烤红了的通条,一边喝着酒,一边照着原来的“花样”烙描…就这样,疼昏了再泼醒,泼醒了再烙昏,而且是无休无止地重复… 半夜时分,就在他燔灼似的疼痛中,张熙又一次地醒了过来。现在,他的全身上下无处不是伤痕,也无处不生出焦痴。他突然觉得,疼痛过了分,反而不感到疼了。他现在只想喝水,仿佛从咽喉到内脏,全都被什么烧得干枯了,裂开了。他的头稍稍动了一下,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有着土墙的小屋里,身下是暖烘烘的大炕,炕桌上还依稀可以看到一只花碗。他想喊个人来,给他一点水喝,可是,却又倔强地忍住了。漆黑的暗夜中,只能看到他那闪着幽幽光点的两个瞳仁。忽然,从隔壁传来两个人近于耳语的交谈:“喂,他醒过来了吗?” “没有。啊,是高…” “嘘——别多言多语的,你们怎么不弄点水来给他喝?” “这小子是个强驴子,醒着时,一口水也不肯喝,我们只在他昏迷时喂过他几口水。” “军医来看过了吗?” “来过了,还给他上了最好的葯。军医说,请大帅放心,一点内伤也没留下,当然,疼总是难免的。马军医说,只要吃好,喝好,要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那你就趁着他昏迷时,再给他喂点水。我这就去禀报大帅。” 几声细碎的脚步声后,这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一个穿着号褂子的老兵走了进来,张熙假装昏迷,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拒绝喝水。啊,多么清凉甘甜的水呀!他贪婪地喝了再喝,一直到再次昏迷了过去。 “张熙——张先生…” 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灯光一亮,张熙睁开眼看了一下,站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岳大将军!他“哼”地一声,把目光移开了。 岳钟麒的眼中满是亲切柔和的神情:“张先生,我看你来了。”他的语气也是这样的可亲可近。张熙看到,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在给岳大将军掌着灯,还帮着岳钟麒在查看张熙的伤痕。只听他小心地说:“不妨事的,大人。这些都是皮肉之伤,要不了几天就会痊愈的。” 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张熙的脖子上。张熙被惊得猛然一颤,他抬起头来看时,原来竟是岳钟麒流下的眼泪。那位像是师爷一样的人在一旁劝道:“大帅,您不要这样难过…再等上几天,等张先生身子好了,我们再从容地和他好好谈谈。” 张熙却冷冷地对岳钟麒说:“你是满家的大将军,而我则是汉家的冤魂。你我之间,难道还有可谈的事吗?” 岳钟麒像突然挨了一闷棍似的愣在那里了。他的脸色变得雪一般的苍白,缓缓地退到一旁坐下。又将自己的脸深埋在双臂之间,好像在压抑着极大的痛苦,浑身抽搐着,而且,显然是在流泪。 那个师爷却在一边对张熙说:“岳大将军是当年岳元帅的第二十一代嫡孙。你要是再这样糟蹋他,我就叫人把你拉出去喂狗!反清,是灭绝九族的大祸;而复明,又是光照千古的事业。你张熙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的一纸书信?” 张熙像突然遭了雷击似地问:“原来…你们这是在试我…” 岳钟麒走到近前来轻轻说道:“好兄弟,去年皇上就说要调我到军机处当差了。可是我没有去,因为我不敢离开了我的部下。还曾有一个人也来到我军中,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纸朱三太子的谕令。他也同你一样,是来劝我起兵反正的,我信了他。他刚走,就被我的手下逮住了。从他身上搜出了雍正皇帝的密令,原来他是粘竿处派来的奸细。你知道,岳某一身系着汉家天下之安危祸福,也仰承着祖宗的风烈。我敢轻易的相信别人,轻易的把脑袋交出去吗?” 张熙死死地盯着岳钟麒的脸。但他在这张脸上看出的,是泪水,是诚挚,是一道道饱经沧桑的皱折,而皱折的掩盖下,却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忧虑。张熙被感动了,他叹息一声问道:“你为什么非要问我是谁派我来的呢?” 旁边那师爷冷笑一声说:“年轻人,你涉世太浅啊!我们如果不知你的根底,岂敢和你共议大事?马光佐带着三万军马,就驻在甘肃;勒格英的一万五千人马驻在松潘;西安将军瓦德清的五万人,在前边挡着路。这里义旗一举,他们顷刻可到,连三秦都出不去,你还想什么光复汉家天下?你也不想想,既然是共谋大事,就应该坦诚相见。你自己都不诚,却要我们以身家性命和十万兵马作赌注,你这位老师想得也太天真了些吧?” 张熙不言声了。显然,岳钟麒和他的师爷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而他们说出的理由,也是自己无法驳倒的。他刚想说话,却又强自忍住了。 岳钟麒站起身来说:“张先生现在一定十分疲累,他的伤势也还很重。张先生,这位是我帐下的师爷高应天先生。老高,你明天严严实实的弄一乘轿子,把张先生送走吧。哦,记着,给他再带上一百两银子做盘缠。张先生,我们的话就到此为止了,你好自保重吧。”说完他拉起高应天就要出去。 “请慢走!”张熙大叫一声。他身上像是忽然有了力气似的,竟从土炕上坐了起来,两眼直盯盯地瞧着岳钟麒。 “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岳钟麒问。 “既然你们是有诚意的,那么请问,我如果提出与二位结为异姓兄弟,你们可能俯允?” 岳钟麒慨然地说:“这又有何不可!高先生,你也愿意与在下一同和张熙义结金兰吗?” 高应天斩钉截铁地说:“大帅敢应,我高某又何惜此头?” 张熙从炕上一跃而起,在岳钟麒和高应天面前跪了下来:“请二位哥哥受小弟一拜!” 岳钟麒说:“哎?哪能这样草率呢?老高,你来写个誓词吧。” 高应天答应一声,就着昏灯油烛,一挥而就,三人互相传阅了一下,都觉得写得十分合体。于是岳钟麒亲手搀着张熙,三人一齐跪下。他们面对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瓦台油烛,立下了生死誓言: 今有岳钟麒、高应天、张熙三人,面对昊天上帝并告祖宗神明:我三人心地同一,为天下苍生,为光复汉家伟业,奋起共讨满清丑虏。生同此志,死同此心,愿生生世世结为兄弟。如违此誓,叛兄卖弟者,必死于刀剑之下,永世不得轮回! 一阵惊风掠过房顶,砂石打得屋瓦一片声响。张熙低声说道:“二位兄长,我的老师是…” 一百二十八回 雍正帝震怒兴大狱 十三爷留言除内奸 岳钟麒回到大帐就对高应天说:“从现在起,直到拿住曾静为止,我不再见他了。得防着他万一弄假,我可就没有戏好唱了。你马上替我拟好密折底稿…嗯,盟誓之事一定要说,但内容一字不提。” “是。” 次日一早,岳钟麒的密折直发畅春园;四天后,军机处发出了八百里廷寄;又过五天,永兴县衙倾巢出动,快马直奔曾家营… 曾静和张熙的案子一出,马上便震惊了京城,也震惊了全国。但雍正却放着这案子不管,下了另一道旨意:“李绂和谢济世等人,结党营私,罪不可恕,着即革职交部议处;刑部员外郎陈学海,肆意攻讦国家大臣田文镜,罪亦难饶,着即革职拿问。” 这一下,朝廷上下,更是人心惶惶。当弘时来向陈学海传旨时,陈学海不过只是一笑:“奴才知罪。”他抬起手来像拍蚊子似的掌了自己一个嘴巴说,“这事儿谁都不怪,只怪我生就了这张臭嘴。奴才确实说过,田文镜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可他却偏偏和所有的好人过不去;奴才还说过,原来曾在各省任职的官员中,不管干得再好,一到河南就非倒霉不行;还曾说,田文镜在任上时,就只信任张球,可偏偏又是这个张球成了贪官,他也太不给田文镜争脸了;哦,奴才还曾说过,田文镜连家眷也不带,只身一人在河南当官。他的亲属们谁也别想跟着他发财。可他这样的一个大清官,为什么却治理不好河南呢?这岂不是咄咄怪事吗?三爷,奴才就这么点儿毛病。我逢人就说,走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实在是有罪,也实在是不可饶恕。” 弘时听得只想发笑,可他是奉旨问话的呀,哪敢笑出来?他端着架子问:“这些话,你和谢世济说过吗?” “说过,不但和他说过,知道奴才这话的人还多着哪!宝亲王府、五爷府我还照说不误呢,何况别的?” “那么,谢世济参奏田文镜的折子,事先和你商量了吗?” 陈学海一听这话越发轻松地说:“好三爷您哪!谢世济写折子时他人在浙江,而我陈某和他离着好几千里地,我们又从没通过信,我就是长着兔子耳朵也听不见哪!” “谢世济来京时,你见过他吗?” “回三爷,奴才实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京的。再说了,如今刑部里忙成什么样了,三爷您也不是不知道。曾静和张熙的案子一出来,我哪还有时间和谢济世这老王人蛋说闲篇…” “好了,好了,你不要多嘴多舌的了。来人,革去他的顶戴!” 陈学海不用别人动手,先就把自己的顶戴摘了下来说:“唉,这顶戴我没化一个子儿就挣来了,又不用化钱便收了回去,只是落个两够本儿。我不像田文镜,自己化钱捐了个前程,到底是戴得结实。这就和买东西一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哎,三爷,别忘了,您还欠着我一回东道呢…” 弘时回到畅春园时,雍正皇上正在大发脾气地训斥着工部主事陆生楠。他不知道这陆生楠前头说了些什么,看皇上时,只见他已被气得五官错位,雷霆万钧了:“想不到你也到朕这里来替阿其那他们叫天屈?哦,朕想起来了,那天允禩他们闹‘八王议政’时,跟着起哄的人是不是有你?” “回皇上,这事确实有的。但皇上既然下诏求直言,难道是摆个样子让人看的吗?”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无不变色。雍正拍案而起说道:“好好好,先帝爷有错,秦始皇也有错,朕当然更是有锗了。从古到今,二百多个皇帝,你是一个也瞧不上眼。那么朕这样的皇上,你大概就更看不起了。你有这么大的本领,怪不得要和李绂谢济世他们勾结,在老‘八爷党’之后,又建起一个新‘党’来。你以为,只要会念几句圣人语录,就算得大儒了,也就可以把自己看成诸葛亮,而把朕当作阿斗了。可你大概忘记了,朕不是只会享乐的傻子皇帝!朕是水里进火里走,六部办差,民间闯荡出来的铁汉子、硬骨头!朕在滔天黄水中视察河工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呢。你既看不起朕这样的君父,朕也用不着对你生了仁爱之情。来!” “在!” “剥掉他的官服,送到狱神庙去,和李绂、谢济世等关在一起。” “扎!”侍卫们上来夹起陆生楠就走。陆生楠不但不惧,还大声叫着:“皇上这样地堵塞言路,这样地侮辱斯文,臣死也不服!皇上,你敢杀英雄头,剥英雄皮,可真是千古一大豪杰呀!” 雍正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他哆哆嗦嗦地说:“狂生!像这样的混帐王八蛋,吏部还保举他为‘清才’,真是瞎了狗眼!传旨吏部尚书、侍郎和考功司,各罚俸一年,记过一次。”他回过头来看见了弘时,便问道:“你去刑部宣过旨了。” 弘时连忙上前跪下说:“回皇上,儿臣去过了。”接着又将刚才陈学海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雍正听了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骂了声:“陈学海这个该死的奴才!他怎么和范时捷竟是一样的毛病,非得挨上几句骂,心里才舒服呢?” 张廷玉看到皇上有了笑脸,才上前禀道:“皇上,臣以为,曾静和张熙这件案子,应该火速解进京城审讯。若在湖南审理,京师里的各种谣言就难以平息。现在六部里几乎无人办差了,都在到处打听消息。请皇上下诏,限期押往北京交部审讯,邸报上一登,人心就安定了。” 谁也想不到,雍正听了这话却说:“你说得不错,邸报上是要登的。但犯人解京后,却不能交给刑部来审。朕要亲自问问这个案子。” 殿里众大臣一听这话,全都呆住了。皇上亲自坐堂,这可真是亘古未曾见过的。弘历觉得这样十分不妥,哪有皇上亲自坐堂审案的道理呢?假如真是这样,岂不和唱大戏一样了吗?不过,他却没有说话,想看清了雍正的意图后再开口。十六爷允禄听了可就来了兴致:“好啊!这是件千古奇案,皇上亲自来审是再好也不过的了。臣弟正想看看天子坐堂审案的风采呢。不过臣弟想,吕留良这个老头子也实在是太可恨了,应该一体拿问。他写的那些《春秋大义》、《知己录》、《知新录》什么的,也应该查禁毁版。” 雍正笑着说:“十六弟,要是朕等你想到这事儿时才去处置,岂不是晚了。那吕留良和他的弟子严鸿逵等,早就死了。可是,曾静他们却仍要打着他的旗子来造乱。这些人全都是前明的余孽,他们人未死,心更是没灭。你们等着看吧,朕自有处置之法的。再说,这件事处置得好坏,还牵连着岳钟麒。他们是在一起订过生死同盟的呀!朕要是轻易地把曾静和张熙杀掉,却让岳钟麒背着一个叛盟的名义去打仗,那怎么对得起他呢?” 皇上这话一说,下边就更是没了主意。皇上难道还要为岳钟麒的假结义负责吗?只听雍正又说:“你们都别再为这件事费心了,朕自有道理。李绂的案子得抓紧审理,而且一定要重判!好了,都散去吧。” 弘时来到韵松轩时,正好遇见贾士芳也在这里。他忙问了一声:“老贾,你怎么穿了这样一身衣服?十三叔那里情形怎样了?” 贾士芳冷森森地说:“十三爷大限已到,我穿这衣服,就是为他送葬的。” “哦,你现在不吹牛了吧?说到真处,你也不过是位‘假神仙’。天意,你知道吗?我就死活也不肯相信你。” 贾士芳笑着说:“三爷的话很对,我也正想劝劝三爷您哪!您不要再玩小聪明了,您和帝位无缘。再玩儿下去,恐怕还会招来大祸呢。” 弘时一听这话,马上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什么,什么?我玩小聪明?我倒是想劝劝你,给爷安分一点儿。别以为皇上是真地相信了你…” 贾士芳却不买他的帐:“十三爷是大数已尽,我救不了他了。可三爷您,也把神龛下面的魔镇纸收起来吧。它是害不了皇上的!” “什么?你说我想害皇上?害我十三叔吗?” “对,还有弘历四爷!” “你你你,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在你自己心里!头上三尺有神明,你不要自误了。” 弘时吓瘫在那里了。就在这时,却见高无庸走了进来说:“贾道长,皇上请你去说话呢。” 出了门,高无庸问:“贾仙长,三爷的脸色为什么那样难看?” 贾士芳却答非所问他说:“哦,天要下雪了。” 雍正看见贾士芳进来,不等他说话就问:“道长,快说说,十三爷还有多少时辰…” 贾士芳躬身回答:“他已到了弥留的时刻了。不过,还会有个回光返照呢,他也还在等着和主子说话。” 雍正让人牵了马来,向着清梵寺狂奔而去。此时,天阴得更加晦暗。苍茫的穹窿下,银白色的雪粒一阵阵地撒落下来。稍停片刻,又变成大片的雪花,这时,早已是天地一色了。雍正来到清梵寺时,只见方丈身披袈裟迎了上来。雍正问:“大和尚,你不是正在坐关吗,怎么今天也出来了?” 那和尚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十三爷久在本寺居住,他就要升天了,和尚能不出来为他送行吗?” 雍正说:“哦,有劳大和尚了。你看天下万物此刻皆已带白,可见朕的爱弟就要去了…”说着,他已是泪水沾襟。弘历忙上来搀扶着他走进了允祥的卧室,这里已经挤着不少的人,看见雍正进来,都纷纷跪倒叩头。雍正看到允祥那蜡黄的面容,呼吸不匀的神态,也觉察到他的病情确实已到了生死关头,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允祥好像知道皇上就在自己身边似的,他勉强睁开眼睛搜寻着。雍正扑上前去扶正了他的头,见他像是要说什么,忙向贾士芳说:“他一定有话要说,你能想想办法吗?” 贾士芳快步走到允祥面前说:“十三爷,我知道你是不要紧的。”说来也真怪,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允祥竟然从死神手里又回转过来。李卫忙端了一碗参汤来,跪在他的身边,一口口地喂他。允祥喝了几口,精神更好了一些,渐渐地,他的脸上竟泛出了红色,对着雍正苦笑一声说:“皇上,老十三这次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再不能替皇上出力效命了。” 雍正含着眼泪说:“十三弟,你这是傻人说傻话!你的寿限还长着哪!” 允祥却自失地一笑说:“我清楚,贾士芳也明白,我这是回光返照。老贾,我求求你,能多给我一个时辰吗?” 贾士芳说:“十三爷,您到了现在还这样通情达理,真不愧是英雄肝肠!您只管放心地和皇上说话吧,我可以为您护持一个半时辰,我就在那边东配房里为您发功。” 允祥向在场的众人说:“你们都先出去一下,我想和皇上说句话。” 房中的人全都走了,忽然,允祥说:“吉隆里阿,巨不撒丹切用,德台吉博克隆汗罗风!” 雍正一愣,可他马上就意识到,十三弟是在用蒙语和他说话。便说:“十三弟,你换用满语好吗?他们都听不懂的。你这时还说蒙语,太费力气,朕也听得不清楚。” 允祥换用满语说:“赶紧找机会,杀掉这个贾士芳!” “为什么?” “我已看出来,他能够操纵您的健康,他是要您一步都不能离开他。这是巫术,是不能用它来治国的。” “好,我马上就派人杀掉他!” “不,这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他不怕火烧水溺,也不怕雷击刀斧,除掉他并非易事…您要让李卫来办这事,别人谁也不行。请您马上把李卫调到军机处来,还要让他兼管着天下刑名大事。您知道,他是能干好的。” “好,朕答应你。” 允祥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用汉语说:“皇上,我的好四哥呀…我追随您三十年了。从小就是您看着我长大,现在真舍不得您这份情意啊!我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出来,我知道四哥不会怪我的。可我怕的是四哥会把它当成我临终时说的昏话…” 雍正拉着他的手恳切他说:“有什么话,你就只管说吧。你说的朕全部依从,绝不会想到别处的。” “八哥是我们一辈子的死对头,可现在他和老九都死了。老十是个草包炮筒子,他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念我们都是圣祖血脉,皇上就把他放回北京来吧…自古勤政爱民的,您是第一人;可先帝爷留下来的却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烂摊子。你为了收拾这个局面,得罪了多少人啊!可老百姓却不知道这些内幕,他们也不知道国库已经被那些黑了心的人掏空了,他们更不会知道,国家已到了既救不起灾,也打不了仗的程度了。皇上您为此耗费了多少心思,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你累坏了,可这些墨吏却只会咬人。他们咬人一口,就能入骨三分哪!因为他们在忌恨你,你一道旨意颁下,就堵死了他们的发财之路!万岁,你可要多多当心才是…” “十三弟,你放心吧,朕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是好样的,一定能支撑得住,看着朕挽回舆论的。他们能写制造谣言,朕也要以其之道而反治其身,朕只说一件事你就明白了。”他将曾静和张熙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说,“朕要借这个难得的机缘,教化这两个人,让他们自己出来为朕说话,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大义觉迷录》。” “好四哥,我信得过你…”允祥似乎已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他断断续续地说:“皇上身边的三个儿子,都是极好的…可如今又到了圣祖之前的那个时候,又是一代皇权之争…四阿哥是好的…可有人要魇镇…追杀他…” 雍正陡然一惊问:“你指的是谁?” 可是,老十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久才勉强说:“去…问弘昼…”他伸开了手,伸出其中的三个指头。雍正几乎就要趴到他身上了,但却还是听不到一点声息。雍正急急地问:“是老的,还是新的?” 允祥还是说不出话来,可他那伸出来的手指却始终不肯放下。 雍正急得大叫一声:“传太医,传贾士芳!” 太医和贾士芳全过来了,雍正急切地说:“快!快救醒了他,朕有赏!” 贾士芳瞧着太医们不管用,便站到允祥身边,大喝一声:“十三爷,请再留一步!” 允祥忽然又睁开了眼睛,极其清晰地说:“皇上保重,此番永别了…”他头一歪,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贾士芳在皇上身后说:“贫道回天无术,十三爷他…已经走了。” 雍正听此一言,先是一阵迷惘,他觉得胸口堵得慌,突然,他身子一斜,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太监和在场的人们纷纷拥了上来,太医也赶忙过来为他诊脉。贾士芳却冷冷地说:“这是皇上急痛攻心,心血不能归经所致,不妨事的。” 果然,雍正吐了一口血后,心里反倒更清明了些。他呆呆地望着爱弟允祥的尸体,颓然地说:“十三弟,你走好。朕要回去了…” 雍正皇帝怀着异样的心情回到了澹宁居,高无庸知道,他现在是心情最坏的时候,便连忙去叫了引娣过来,还一再叮咛说:“乔姑娘,十三爷刚才殁了,皇上的心里烦透了,请你今晚就辛苦一夜吧。” 一百二十九回 恋旧情雍正幸引娣 慰小妾允祉违圣旨 乔引娣忙放下了吃了一半的饭,快步赶到澹宁居来。见皇上正半躺半靠地歪在大迎枕上,她蹲了个福说:“奴婢今晚来侍候主子…十三爷那么好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呢?唉,人总有这一天的,主子就是再伤心也没有用了。您天不明就起床做事,哪能不乏呢?来,奴婢先给您烫烫脚,您再稍用点膳,精神就会好起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端了铜盆来,兑好了水,把雍正的脚放在盆里,小心地搓洗着。雍正早顺从地坐了起来,任由她那两只柔嫩的小手揉搓着。乔引娣又叫高无庸给皇上做了一碗姜醋面片儿来说:“主子,您大概没吃过这样的膳,好吃着哪!这叫面片汤,我们老家的人全都会做的。传说从前有个懒汉,到土地庙里去祷告说:‘大小有点儿病,别叫送了命;姜醋面片儿,喝个半月儿…’” 她还没有说完,雍正就“扑哧”一下笑了。引娣却还在继续说着:“恰好这天有个叫化子,在土地爷神像后边睡觉,他听了就说:‘得病就死’!吓得那懒汉一溜烟地跑了…” 雍正说:“看来,朕也要变成懒汉,喝上半个月的面片汤了!” “主子,您哪会是懒汉呢?谁不知道,您是天下最忙的人啊!”她用干毛巾擦着雍正的脚说,“奴婢这是看您不高兴,才想起来给您说个笑话的。” “唉,实在是难为你了。你要是想念十四爷,还可以再去走本” 引娣脸一红:“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你们想的和奴婢全不一样,也许这都是命吧。” 高无庸进来禀道:“皇上,王爷和大臣们问安来了。” 雍正看了引娣一眼:“叫进来吧。” 今天因为皇上吐了血,所以凡是能来的人,全都来了。雍正皱了一下眉头说:“贾道长是方外之人,不必在这里陪着。小弟弟,你还小,也不要在这里熬夜了。高无庸,去弄辆轿子来,送你二十四爷回府去。” 允祉是正在自己府里吃酒时,得到允祥去世的消息而且被传进来见皇帝的。他言不由衷地说:“唉,正好好的呢,怎么他说去就去了?” 弘时心里有鬼,此时也在说着敷衍的话:“若论十三叔这病纠缠了也好几年了,只是儿臣想不到会这么快。”说着,他还抹了抹眼泪。 弘历却说:“阿玛一吐血,可把儿臣吓坏了。大家谁都知道您和十三叔的情份,可您也得节哀应变哪,十三叔的后事,儿子们多操点心,绝不能让阿玛再伤神了。” 只有弘昼却又是一种说法:“十三叔之殁,确实是令人痛心疾首,也让儿子生出了欣羡之心。前几天,儿子去给十三叔请安时,听说,他还有一件心愿未了,儿子觉得这是最要紧的。” 弘昼听着他的话,忽然想起他自己装死的事,不出声的笑了,却又忙转过脸来装做擦眼泪。可偏偏让雍正看到了,不禁生出了厌恶之情。他问弘昼:“你十三叔有什么心愿?” 弘昼磕了个头说:“那还是雍正四年的事。当时京师大水,十三叔去查看河道。十三叔当时就说,他一定要办好这件事。儿子当时曾劝他不要太劳神,等病好了再说。十三叔却说:‘恐怕没有那一天了’。如今他不幸而言中,这就是他的一大心愿。” 雍正听到这里,禁不住五内俱焚。他对张廷玉说:“廷玉,老十三既然这样说了,我们就随了他这个心愿吧!” 张廷玉忙答道:“是,这事明天臣就下令办理。臣觉得俞鸿图是个能干的官员,就把这差使交给他办好了。” 下边,他们又议着给允祥封号的事。雍正的意思是用:忠敬诚直勤慎廉明。他说:“允祥先就封了贤亲王,再加上这个谥号,是没有一字虚言的。” 允祉在一旁却吃起醋来,因为允祥加了双亲王俸后,一年就比允祉多拿了两万多银子,他能服气吗?便站出来说:“祥弟有这样的考语,也可含笑九泉了。既有‘忠敬诚直’,又有‘勤慎明贤’,皇上想得好!” 雍正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故意把那个“廉”字去掉的。他又在鸡蛋里头挑骨头了:“其实,朕的这些考语中,最重要的是一个‘廉’字!”他瞟了允祉一眼说,“诸皇子中,他是唯一的一个没有置庄子的。当年,先帝分封诸王时,各得二十三万,三哥你是三十万,而允祥却只要了十三万。他说,‘三哥家人口多,还要养活一班子人来编书,我用不了那么多银子’。他这一生中救济过多少人,大概你们也都不会忘记吧。朝廷上下,还有人能和祥弟并肩的吗?”一席话,把允祉说了个脸红脖子粗。雍正下令逐客了,“你们都跪安吧!三哥,主持丧事非你莫属。明天叫礼部的人来,拟定允祥丧事的细节好了。” 天已经很晚了,空落落的大殿里,只留下雍正和少数几个太监宫女。雍正躺在烧得暖烘烘的大炕上,意马心猿,魂不守舍。在这里陪伴他的就只有乔引娣和另外两个宫女。雍正抚着脑门子说:“唉,朕今天是怎么了?做什么都做不下去…秀菊和彩霞过来给朕捶捶腰腿,引娣,你也别那样老站着,过来陪朕说说话不行吗?” 引娣点着了安息香,往茶吊子里续了水,就坐到了熏笼上。她说:“皇上啊,奴婢小时候就爱看戏,哪知道当皇帝还这样难。这不和大户人家那些老爷子是一个模样吗?” “哦?你们说说,这皇帝该是怎么个当法?” 彩霞最是嘴快,她说:“咳,那不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怎么化银子就可着劲儿地化。白天把大臣们叫过来,说声‘有事出班奏来,无事卷帘退朝’!人都散了,皇上就可着意儿地玩吧!” 乔引娣笑着斥道:“你胡说些什么,皇上听了还能睡得着吗?皇上,您净挑那些没意思的事想,想着,想着,您就可以睡着了…” 雍正合上了眼,真是这样做了。忽然,他看到小福正绑在老柿树下被火烤着。他一急之下,恼怒地喝斥:“朕已是天子了,你们还敢这样欺负人?五哥,你快来救下她!” 引娣睡觉最是轻,她一下子就醒了过来,看大钟时,正是丑末时分。她看看四周,彩霞等人全都睡着了。她轻轻下地来到雍正身边说:“皇上,刚才是您在叫张五哥吗?” 雍正已醒得毫无睡意,灯下看引娣时,只见她粉莹莹的鹅蛋脸上,水杏般的两只大眼如同秋波样的明净,悬胆腻脂的鼻子下,一张小口笑靥生晕,活脱脱就是小福重生。他一把把她拉住就往自己的怀里拽,小声说:“来,过来,到朕身边来坐…” “别!”引娣刚叫了一声又捂住了嘴,轻轻地说:“皇上,您好好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怎么,你讨厌朕?” “不…” “朕不是个好皇帝?” “您是的…” 雍正用力拉着引娣,让她顺着自己的手向身下滑去…引娣羞红了脸,小声地说:“别…这不好…”她想夺出身去,可哪能夺得动。雍正一翻身就压在她的身上,就势又扯下了她的小衣,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无非是你和十四弟有过那事。其实,我们满人根本就不在乎…”说着,他的手也伸向引娣的小腹,喘吁吁地说:“朕三个月都不曾翻过什么人的牌子了,朕心里想的就是你呀…”引娣既不敢喊叫,也不敢挣扎,还怕惊醒了彩霞她们,全身上下,早已是香汗淋漓。她被雍正压得久了,也揉搓得时间长了,自己也不觉有点动情动欲。她叹息一声说:“这是我的命,就由了您吧…” 雍正却不容她再说话,在她的脸上,眼上,脖子上和**上狂吻着,又吮吸着她的小口和舌头…引娣开始时,还有点半推半就,可在这狂热的爱抚和亲吻下,她也把雍正皇帝紧紧地抱住,一种即使是十四爷在她身上时也从未有过的快感,迅速地传遍全身。她瘫倒在雍正身下,一动也不动,还发出了轻轻的呻吟… 雍正在梦中想过多少次,又在心底积蕴了很长时间的**,终于得到了满足。那个从前的小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怀抱。 引娣兴奋之余,伏在雍正怀里哭泣着说:“我,我是个下贱的女人,早已是一文不值了…我只请皇上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朕能给的全都给你。” “请皇上不要再难为十四爷,您已经对不起他了…” 雍正沉吟了一下说:“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朕就再放他一马。叫他的福晋和家人们,都进去侍候吧。” 就在雍正随了他心愿的那一刻,十三爷府里却是哭声震天动地。当弘时兄弟三人把允祥的遗体运回到府中时,狂风乱雪正弥漫在京华上空。允祥的府邸不能和其它王府相比,这里只有百十个家丁。人本来就少得可怜,再加上他一生没有娶福晋,而只有两个侧福晋。她们从来没经过大事,现在就更是没了主意。儿子弘晓只哭得天昏地暗,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多亏了李卫,他什么事不明白,什么路子趟不开?于是他把自己带的戈什哈叫到跟前吩咐说:“我这儿已写好了名字,你们照着这单子去给我知会人,请大家都来帮忙。就说我李卫有话,不管他们家里起火冒烟还是房倒屋塌,谁要说一声推辞,就是嫌雪大,那我们的情份也就完了!” 转过身去,他又把允祥的管家叫了来嘱咐道:“别这样慢慢腾腾的,像个出丧的样子吗?再误几个时辰,拜祭你们爷的人都来了,你们连孝帽子都戴不上。快,你亲自去,把府中的白纸、白幔、白尺头和绢纱,全都找出来,照我说的办!” 他又向弘时、弘晓磕了个头说:“三爷四爷五爷七爷!请各位到灵前给十三爷磕个头,然后就请七爷陪着贵客们守在灵棚子里。别的你们什么都不要管,全交给奴才吧。” 这几位爷一齐来到灵堂跪好,只听李卫一声令下:“举哀!”便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李卫略哭了一阵,又起身说:“爷们请起,到灵棚里坐着吧。小事儿奴才自能处置,大事儿奴才会来请示爷们的。” 不大一会儿,该来的人全都到了,可就是诚老亲王没到。那去叫人的回说:“小的去了三王爷府,可管家出来说,诚老亲王正在府里赏月吃酒,今天是一定不会来了。” 李卫和弘历等人听了都不觉一愣,允祉是受了皇命来主持允祥的丧事的呀,皇上下这圣旨时,他们都听得真真切切,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吃酒赏月呢?再说,弟弟新丧,刚刚易箦,当哥哥的能这样无动于衷吗? 第二天一早,一阵鞭炮声响起,李卫急匆匆地呛咳着进来说:“请爷们起驾,礼部尤明堂他们抬着万岁爷亲提的谥号神主牌位来了,爷们得出去迎一迎。” 鼓乐声近了,只见四名太监抬着御赐龙亭龛子走了进来,庄亲王允禄和张廷玉、方苞、鄂尔泰等人亦步亦趋地来到灵前跪下叩头行礼。灵牌上是雍正刚刚亲自写好的,十分精神鲜亮。乐声中允禄走到大家跟前说:“礼成!都起来吧,地下湿气太大,别伤了身子。嗯,老三还真能耐,一夜的功夫,能办到这份儿上,也不枉他和允祥兄弟一场。” 弘昼不管不顾地说:“十六叔,您说的是什么呀?您知不知道,三伯伯一夜都没来?这里的事全是李卫办好的,三伯伯只怕还正宿酒未醒呢。哼,这还是亲兄弟,要是别人该怎么样呢?” 允祉确实是昨天说好了要来的,可他忘记了,昨天正是他的四侧福晋的生日,他本想回家去打个招呼就来,可那个四侧福晋正在青春年华,生得十分漂亮,又最是得宠。她闹着不让允祉来,允祉能不答应吗?哪知酒一进口,他就再也当不了自己的家了。 就在他们议论之时,允祉带着人来了,还抬来了一口彩棺。他面有愧色地在允祥灵位前祷告一番,又亲手揭掉了原来盖在允祥棺木上的油布,双手抱着走出了灵堂。恰在这时,高无庸一脚踏进门里,高叫一声:“圣驾到!” 两边廊下丹陛之乐大作,雍正看了一眼允祉,便走到灵前,亲自给长明灯添了油,拈着香行了三鞠躬,把香插好,这才退到一边。尤明堂亲自读了祭文,雍正听得十分专注,也十分肃穆。允祉是今天的大主持,可是,他此时却心不在焉,等祭文读完了,他还没怔过神来。允禄急了,忙替他叫了一声:“点神主!”可允祉几乎是同时也大喊一声:“举哀!” 雍正见他们二人号令不一,马上就想发作,却又忍住了。此时,高无庸从弘晓手中接过牌位来,捧到雍正面前,他庄严地在那个“神王”之上,用朱笔点上了一个“点。”这时候,允禄和允祉都怕再喊错,谁都不言声了。尤明堂见势不妙,连忙喊了声:“举哀!”众人便一齐哭了起来。这场本该十分庄重的丧礼,办得如此窝囊,人们都觉得实在是出乎意料。到了装殓入棺时,雍正走上前去,把一床陀罗经被搭在允祥遗体上。至此,全部仪式完成,允祉的心才放了下来。但他却无论如何,也调动不起来对这位弟弟的悲痛之情。正好在他一错眼的功夫,弘晓扑到棺木上,痛哭哀号,他那戴着扳指的手,打得棺木叭叭作响。允祉突然想到李汉三说的那个“痔疮”的笑话,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廷玉见此情景,小声地说:“诚亲王爷,您要是有心搅和,不如干脆回去。” 允禄气得脸色发青说:“三哥,你不觉得太不像话了吗?你这样没有人伦,给我站得远点!” 允祉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众怒,他后退一步说:“我…我怎么了,我招谁惹谁了?” 雍正回过头来低声吼道。“你招惹了十三弟的在天之灵!别人都在哭,可你却在笑。朕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你一夜不睡,就会昏成这个样子吗” 允祉自己也吓坏了,他扑到允祥的灵前说:“十三弟,你是见证,你知道我的心…” 允禄却在一旁冷冷地说:“三哥,你别再装模作样了。皇上大概还不知道,三哥因为昨夜陪他的小老婆过生日,根本就没到这里来!我想,你难逃这‘违旨欺君’四个字!” 雍正气得怒火中烧地说:“好啊老三,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欺君辱弟的伪君子!快给朕滚了回去,别让大家看着你恶心!” 一百三十回 孙嘉淦荣任都御史 高其倬坐堂审结党 一连三天,朝廷为允祥举行丧礼。朝臣们全都按照礼部的安排,轮番地到十三爷府去吊唁,又怀着异样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出来。在这些朝廷大臣的心目中,皇上是最难侍候的。因为他不但权大无边,更因为他性情急躁、刻薄猜忌和不能容人。可皇上对允祉和允祥的话,却最能听得进去。于是,凡是触犯了圣怒的官员,都愿到允祥那里,或者备一些礼物去找允祉三爷。不管是求了谁,总是能挽回天意的。可三天之内,允祥薨逝,允祉身在不测,皇上身边的两盏明灯熄灭了,他们的宦途就更加显得吉凶难卜。 第四天一早,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嘉淦来到了衙门。 这是他从云南回来后第一次到衙视事。他的清廉刚正,一直被雍朝官员们传为美谈,甚至被描绘得有点神奇了。雍正三年,他以右都御史的身份,兼了云贵观风使,自那时起,他就常年驻节在外。广州一门九命奇冤,两广总督孔毓徇那么正直的官员都办不下这案子,特请了他去“观审。”他到广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了年羹尧的哥子年希尧的门,打掉了他的威风!当时,敢这样做的,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因为年羹尧还在炙手可热啊!孙嘉淦亲临栗家湾去勘察现场,询问乡民,又逮住了一个上门行刺他的刺客。雍正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之怒,派了图里琛亲赴广州去提调人犯。可是,他紧走慢跑还是晚了一步。因为孙嘉淦早就请出王命旗来,斩掉了欺压百姓的陵氏一门十口,和年希尧等八名贪官。别看图里琛威风凛凛,却落得个无功而还。孙嘉淦再次返回云南,这次他又奉调担任左都御史回到京城时,可说是早已声震天下,名满京华的大人物了。常言说:“先声夺人,”一听说他今天要“到衙视事”,哪个敢不来?又哪个敢迟到啊!这些京官们都有这毛病,怕硬的。所以,今天一早,他们就来到衙门,等着这位孙大人了。 卯时正刻,都察院门口一阵锣响,大家知道,这一定是孙大人到了,连忙赶到门口迎接。孙嘉淦下了轿子,从容地登上台阶,向迎接他的官员们一拱手说:“哎呀呀,大家不要这样,在下走时姓孙,现在也还是姓孙。还是不要拘礼的好。”他边说边走,来到大堂坐下,“诸位,我们不过是久别重逢嘛,何必要这样不安呢?我今天并不办事,只是和大家见一见面儿。等会儿,我还要到大理寺观审李绂和谢济世的案子。来来来,都先请坐了才好说话嘛。” 都察院的人,都知道他的故事,也都了解他的风范。今天初次见面,猜想着他不定多么厉害呢?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都平静了下来。右副都御史英诚是孙嘉淦的同年,也就比别人更觉得随便一些,他亲自沏了一杯茶送了上来说:“孙大人,您在外头时就是个包龙图,回到京城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说老实话,连我也有点儿害怕你了。再加上,你这张脸老是黑着,看不到一点笑容,谁不心里发怵呢?您瞧,我们这御史衙门清寒惯了,比六部消闲得多,从来人都到不齐。今天您一来,竟是一个也不缺!” 孙嘉淦还是那副老模样,他干笑着说:“该说你们就说,该笑你们也只管笑。我生就了这张脸,想改也改不过来。”他略停了一下说,“不过,老兄刚才所说,御史衙门是个清闲地方,在下却不敢苟同,这也正是孙某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只因为我们过去只是在‘等’,才出现这种局面的。难道非要下边出了案子,有人举报,我们才去管吗?要真的是这样,那么又何必设这个都察院呢?”他向上一拱手又说:“皇上圣明,又一向看重吏治,这正是御使们大显身手的时候。自从有了养廉银子,大家手里都不那么穷了,更用不着仰仗外官们的鼻息来过日子。假如我们每天坐在这里吃闲饭,别说皇恩,就连这点俸禄也对不起呀!这几天下大雪,天儿也太冷,就不去说了。签押房的书吏们,请把所有的人都分成三拨:一拨去外省,一拨到六部,去的人都要牢记体察民情和纠察吏治。另一拨坐在家里汇总,理出该办的事情。这样,你们还能闲得住吗?” 说到这里,他向下边看了一下,见大家都听得很专注,他满意的点了一下头继续说:“学生我还年轻,没能见到前朝唐赍成他们这些直言敢谏的名臣风采,但我却知道,‘文死谏’是做御史的本份。你如果没这个胆子,我劝你最好是卷铺盖走路。这是我今天要说的第二点。” 他看看下边,没人不听,便接着说了第三点:“还有一等人,也很不可取。他办事不分轻重,见什么就写什么。拿着些鸡毛蒜皮的事,就大作。你自己就先把自己轻贱了,别人还能服气吗?我今天把丑话说到前边,谁再参那些个‘某某贪污银子二两’,‘某厨师做的御宴甚咸’或者‘某某人在朝会时轻咳了一声’之类的东西,我孙某人就先弹劾你一个‘琐碎亵渎’!” 他正长篇大论地说着,一闪眼看到刑部尚书走了进来,便马上打住说:“好,我的话到此为止。一共是三条,诚心;敢言;不挑剔。下边请英诚老兄主持,你们也都可以再议议,有什么不妥之处,还可以商榷。”说罢,他站起身来,团团作了一揖,便和刑部尚书卢从周一起升轿走了。都察院的会,一向是互相扯皮,没完没了。他这么利索,给人们留下了耳目一新的感觉。 今天的刑部衙门,可不同往日了。因为这里将要受审的,是李绂和谢济世一班要员哪!参加会审的不但有刑部官员,观审的还有像孙嘉淦这样的都御史,另外还有三爷弘时。所以,当别的衙门还在扫雪堆雪人时,这里却早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靠着门旁的石狮子边上,还站着两排善扑营的御林军。他们黑压压地站在雪地里,分雁行排成了八字,更显出了这里的威严和肃穆。两人刚刚下轿,就听见门官一声高喊:“孙大人、卢大入到!放炮,开中门!” 三声沉雷似的炮声响过,中门哗然洞开。二人互相揖让着走了进去,只见大理寺卿高其倬已经率着全衙门的书吏们迎了出来。高其倬还是那副似笑不笑的顽皮相,三人刚一见礼,他就说:“从周兄我们倒是常见面,只是孙兄却难得一见。就是我这老熟人,也不敢轻易登门求教的。” 卢从周边走边问高其倬:“其倬,你最近有了什么新差使吗?” 高其倬小声而又神密地说:“我去了趟易州,给皇上看陵去了。”回头又对孙嘉淦说:“三爷一会儿就来,等他来时,我们再放炮迎接。请各位暂且在签押房里坐一下。” 三人坐定后,孙嘉淦看到这里满架子都是书,便抽出一本来看,却是《堪舆家言》。换一本,又是《风水记》。连掉在地上的一本,也还是《易说地脉》。孙嘉淦笑了:“高其倬,你真可谓是武大郎玩夜猫子,难道你平时就只看这些书吗?” 高其倬却自得地说道:“我哪能和你比呀?你是除了孔子六亲不认的人嘛。其实你们都不明白,这里头学问大着哪!张廷玉原来也不信,我去看了他家祖坟的地脉后,对他说,‘这地是好地,但要伤你们家一位公子’。果然,他的儿子张梅清就夭折了。后来,他又找着我说想换块地。我告诉他说,‘人已死了,再换也换不活了。这里是块千年不遇的宝地,你千万不要换掉它’。他不信也得信!就如这次,为了给皇上选出好地,我跑遍了各地。皇上原来想在遵化建陵,想离着圣祖近一些。可我说,那里的地脉早就用尽了。这不,才又换到了易州…”他只要一说起风水来,就滔滔不绝,让别人谁也难以插言。孙嘉淦乘着他换气的功夫说:“哦,照你这说法,一个人做了一辈子的坏事,只要他能选到一块宝地,就能荫福给子孙了,是吗?” “哎,那怎么能行呢!没有德的人,他根本就选不到宝地…” 这里正在抬杠,一抬头突然看到弘时已经走进门来了,慌得他们都赶紧起身行礼。高其倬说:“三爷,您进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呢?奴才们该放炮开中门的呀!” 弘时连着守了三天灵,大概真是乏透了。他苍白着脸说:“唉,闹那些虚排场干什么呢?我刚从澹宁居那边过来,有两个信儿想告诉大家:一,是曾静等已解到北京。皇上发了话,说要对他们优待。他们俩不下南狱,却关到狱神庙去。对他们的审讯也要由宝亲王和李卫负责,你们刑部的人只管看押,曾静要吃八品的俸禄。二,允祉三爷已被革去了所有的爵秩,连他世子的爵位也被革掉了。咱们这边,由其倬和从周主审,我只在这里坐纛。先给大家提个醒儿,皇上这几天气性不好,请你们都小心办差。” 高其倬又向卢从周谦让了一下,便说:“那好吧。”一转眼他就向外边高喊一声:“升堂!带李绂!” 李绂和谢济世等人是关在一起的,都押在大理寺大堂东侧的栅栏里,每人各占一间。李绂是朝廷大员,栅栏里还备有茶水。其余的人,官职不过四品,就没有这个优待了。但不管是谁,比起刑部大牢里的囚犯来,总还是天堂一般了。 李绂乍一听见传唤声,他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地就镇走了下来。两名兵丁给他打开了牢门,向他躬身行了一礼说:“我们大人请您去过堂。您这边请!” 李绂傲慢地抬起头来,迈步就走进了大堂。里边的衙役们一声堂威“噢——”喊过,大堂上上下下,听不到一点声音。李绂深吸了一口气,向上边瞟了一眼。原来正中高坐的是高其倬、卢从周,西边陪审席上却坐着弘时和孙嘉淦,全都是再熟不过的人了。他自失地一笑跪了下去:“犯官李绂叩见三爷和各位大人!” 高其倬吩咐一声:“来人,给他去了刑具!” 衙役们上来,去掉了李绂的刑具后,高其倬又说:“绂公,昨日的座上宾,成了今日的阶下囚。雍正三年一别,哪知道竟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感慨万分哪!但既然到了这份儿上,请老兄体谅兄弟的难处,凡问答之事,不可有一点藏匿粉饰。此案审结之后,皇上定有恩旨给你的。该替你说话的地方,我们也都不是草木之人,请绂兄把心放宽就是了。” 李绂当了许多年的官了,哪能不懂这些呢?这故做门面的规矩,他太熟悉了!这不全是大理寺审案的老一套吗?不过,高其淖说得比别人恳切随和一些罢了。 卢从周接着说:“今天传你来,就是要问问你和谢世济等结党营私、诬陷田文镜的事。我们只是问一下情由,然后审明结案。至于该定什么罪,还要交六部议因,由皇上亲自裁决的。” 李绂在下边答道:“犯官曾弹劾过田文镜是实,而且直至今日,犯官也不觉得弹劾中有什么不实之词。至于说到我们结党,我根本就不明白是指的什么?谢世济和我同年不假,他也是朝廷大员,并且还是言官,他弹劾田文镜自然也是他的权力。若说我不该弹劾他田丈镜,或是我的指参有误,我李绂自担应有之罪。若说到别处,李绂实在难以认承。” 高其倬把惊堂木“啪”地打了下去,厉声问道:“你和谢济世是同年进士,陆生楠和谢是广西同乡,黄振国在信阳说过许多田文镜的坏话,而你又做过半年广西巡抚。把这些串在一起,就足以说明你们是互为党援。今天你既然败露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绂双手按在地上,仰面说道:“高公此话,实在是让人费解。你从前曾和李卫在成都一齐做事,你又是受了李卫的推荐才得入朝为仕的。那么请问高公,我曾在雍正三年时,参过李卫‘不学无术’。那么,能不能就此论定,是你和李卫串通一起来诬陷我李绂呢?上坐的卢从周大人原来也曾做过鄂尔泰的门人,鄂尔泰本人就为官云南。谢济世一直反对改土归流,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能不能说,鄂尔泰是串通了你卢从周大人挟嫌报复呢?高其倬,你问的这些话,自己就不觉得脸红吗?何况,我从鄂省返京时,曾经路过洛阳。虽曾见过田文镜,却根本没有见到黄振国。你又从哪里知道,我是和黄某勾结陷害田文镜的呢?” 高其倬被李绂问得一愣一愣的,他脸一红,便马上又定下神来:“好一张利口!你既然没到过信阳,又从哪里知道了黄振国受了田文镜的冤抑?你回到京城后,曾和谢济世等人在高兴楼吃酒,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讲!” 李绂哪在乎他这虚声恫吓啊!他直挺挺地跪着,说出的话却振振有辞:“回大人,黄振国冤抑,犯官是听刑部员外郎陈学海说的。黄振国虽和犯官是同年,可我与他从未有过杯水之交。信阳府讼平赋均,雍正四年,田文镜就报过卓异;雍正五年,他又受到加级奖励。我说黄振国清廉,是根据邸报上说的。田文镜任用匪人张球,连他自己也上本自参了。我的弹劾奏章里说他任用匪人诬陷清廉又有什么错处?我们在高兴楼吃酒时,我确实说了田文镜蹂躏读书人,也说过他是个不可救葯的偏执之人。当时,谢济世也有同感。但那时,我们谁也没说参本之事。说我们‘共谋商议’,更是无稽之谈。这事,陈学海也在场的,把他传来一问,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卢从周早就知道,说李绂等“结党营私,陷害田文镜”的罪名是无法成立的。他在一旁问道:“你说黄振国是好人,还说他是受了冤屈。可是,现在从黄某的住处搜出了两万赃银,马贩子还揭出他私卖茶引之罪。这些都已收录在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绂说:“犯官和黄振国之间,并无过从往来。他贪赃既然已有实据,犯官确实是误听了人言,也自有应得之罪。大人问到这里,犯官唯有引咎领罪,别无可言。” 这样一说,案子就成僵局了。高其倬传令让带谢济世,一边对李绂说:“李绂呀,你如今身在不测,要仔细思量怎样才能承奉圣意。你既然是有错,就应当反躬自省,如果你要上表谢罪,大理寺可以代你呈转。” 李绂想也不想地站起身来说:“我就是上表,也只肯订正黄振国一案,田文镜岂能说是无罪之人?他是河南总督,黄某是信阳知府,他任用了黄某,并且多次表彰,难道他就没有一点责任?”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竟自去了。 谢济世被带进来了,他个头很高,又极重边幅。不仅衣服上没有一丝皱折,就连辫子也打得十分整齐。去刑之后,他还特意地又用手梳拢了一下自己的发辫。他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上坐的审案大员们。一看就知,这是个更难招惹的人物。 高其倬想,得先打下了他的威风,便一拍惊堂木问:“谢济世,你知罪吗?” 一百三十一回 堪舆家恼怒滥用刑 宝亲玉和颜问曾静 听到高其倬这张牙舞爪的问话,谢济世只是冷冷他说了一句:“不知道。” “你参劾田文镜之事有也没有!”高其倬厉言厉色地问。 谢济世仍然平静地说:“有的。那还是去年五月间的事。怎么,我不能参他吗?” 此言一出,就把高其倬顶得死死的。谢济世虽然官职只有四品,可他当过言官、御史。他当然有参奏之权,就是皇上问到这里他也用不着回避。高其倬也很聪明,马上口风一转说:“你当然是可以参他,但不能挟带私意。我问你,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我受的是孔孟的指使!”谢济世不慌不忙地说:“我自幼束发受教,循的就是孔孟之道。千古以下,哪有田文镜这样不尊孔孟的酷吏?他不受正人的参劾,才真真是一大怪事呢。” 他这番话一出口,更引起堂上堂下的一片窃窃私议。孙嘉淦刚才看到审讯李绂时,那一问一答如同儿戏的情景,他早就坐不住了。此刻,听到谢济世这回答,便马上想到:嗯,好样的,不愧御史的本份!从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个人才呢?正在胡思乱想时,就听高其倬冷笑一声说:“哼,你好大的口气呀。你只不过是读了几本经史,会作几篇八股文,就值得你这样神气,竟敢自称是孔孟的受教门生?” 谢济世马上就反唇相讥,他从容不迫地说:“我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孔孟的门生。你在上边问,我在下边答,又怎能不说自己是受教于孔盂?至于我的学问,不在此案之中。你除了看风水说堪舆外别无所长,我们也自然就说不到一起了。” “你放肆,大胆!要知道,本部堂是有权动刑处置你的!” “宣扬孔盂之道乃是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事,何来的放肆?我自幼受圣贤之教,入仕以来,既讲学,也著书。《古本大学注》、《中庸疏》都是我的拙作。我只知道事君以忠,而见奸不攻则是佞臣所为。” 高其倬大怒了。他这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堪舆学,可却被谢济世说得一文不值,简直就成了下九流,他能忍下这口气吗?他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刑侍候!” “扎!” 这些大理寺的衙役们,早就等得着急了。听上边一声令下,马上就把一副柞木夹棍“咣”地一声,扔在了下边,眼睁睁地等着高其倬下令行刑。高其倬却突然觉得不大妥当,可话已出口又怎能更改?自己的脸面,大理寺卿的官体,还要不要了?他又怎么能下得了这台阶呢?卢从周心里有些不忍,也把堂木一拍喝道:“谢济世,你是招也不招?”一边站着的衙役们对这一套早就明白了,也跟着起哄,大声喝叫着:“快招,快招,快招!” 谢济世绝望地向弘时和孙嘉淦看了一眼,突然他大放悲声:“圣祖爷呀,您看到了吗?他们就是这样糟踏您苦苦创建的基业呀!好,你们打吧,使劲儿地打吧。圣祖爷,您快睁开眼来看一下吧…” 他这么一喊还真是有用。因为雍正即位之初,就曾经宣示过,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一提到圣祖皇帝的庙号,所有的官员,都不能坐着,而必须起立敬听。孙嘉淦头一个先站了起来,弘时也站起来了,那么,高其倬和卢从周敢不起身吗?满堂的衙役们,不知道这规矩,见上坐的老爷们全都站起来了,竟被弄得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了。 谢济世还不肯罢休,他一口一个“圣祖爷”地叫着,也顺便诉说着自己的苦情:“圣祖爷,您刚刚过世,他们就忘记了您的教导…您的《圣武记》,是用了您毕生的心血才写成的,可如今的大臣们却把您的教诲全都抛到一边去了…您说过:‘非圣者即为乖谬之臣,虽有才而不能用;言利者即是导主忘义,虽聚敛有法亦为佞幸’。可圣祖爷言犹在耳,他们却不管不顾了。圣祖爷请您看看,田文镜难道不是言利而导主忘义之徒吗?高其倬不是非圣乖谬的小人吗?如今他正高坐在庙堂之上,来审我这个痴迂的书生。圣祖爷,您开开恩,再看他们一眼吧,这些人能算得上正人君子吗…” 也真亏了谢济世的好记性,他竟能把康熙皇帝所著的那本《圣武记》中《辨奸识忠》篇里的论断,背得一字不差,畅如流水行云。骂得满朝文武竟然没了一个好人,都成了一些捏造祥瑞,欺瞒当令,假冒政绩,玩弄手段的人。孙嘉淦听得出了一身冷汗,而高其倬则是怒不可遏了。好容易才等到一个话缝,他急急忙忙地就下了命令:“给我动刑,看他招也不招!” 下边的衙役们看堂上这些大员,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的样子十分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听见堂上一声怒喝,才连忙收神,走上前去,极其纯熟地将谢济世上了夹棍。稍稍一收,谢济世这个文弱书生哪能招架得往啊。他大叫一声:“圣祖爷呀…”就昏死了过去。堂上坐着的人,听他又叫到了“圣祖爷”,也只好重新再站起来。 孙嘉淦看不下去了,他推开书案,起身向高其倬等一揖说:“下官告辞,我要回去写本,保住这几个人!”说完,又对弘时一躬,便拂袖而去。 弘时连忙赶了出来对孙嘉淦说:“我是最知道你这脾气的。我劝你从容一点,别急着动笔。皇上这些天心性不好,请多多注意。” 孙嘉淦头也不回地答道:“谢三爷关照。这明明是文字狱,我身为御史,岂能坐视!就不为这案子,我也要去见皇上的。看着皇上的脸色说话,还能算是言官吗?” 这边审得热闹,养蜂夹道里,却另是一番情景。弘历和李卫这两个人,正在和曾静、张熙对话呢。曾静在那天夜里,突然被闯进家里的兵丁们包围并逮捕。开始时,他还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张熙出了事并且连累了他,就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湖南巡抚因为自己的治下出了大逆造反的案子,受到降两级留任的处分。他一怒之下,根本就不提审曾静,却是每天打上二十小板,再灌他一大碗凉水。四天下来,曾静这位老夫子就浑身上下无处不是伤痕,又腹泻不止了。这样又过了不知几天,张熙也从青海解到了四川。圣命来到,让俞鸿图交任赴京,另委要差,顺途把曾张二人押解到京。等俞鸿图来到湖南时,曾静已瘦得像一把干柴了。 俞鸿图真不愧是个干练的官员,他一接手这案子,便把曾静和张熙关到了一座牢房,任他们师徒二人去相互攀咬,相互埋怨。第二天,他亲自带着医生来为曾静诊脉看病。他放下藩台的架子,亲自安排衣食,亲手灌汤喂葯,一直到押解起程之时,也没有一句话提到案子。一路上,他更是关怀备至。他不让兵丁们穿号服,却叫他们扮成了长随,跟在他们的后边。他和曾静张熙同坐一车,还常常和他们谈诗论画,评论棋艺。时间一长,竟然“老曾”、“老俞”、“小张子”的亲亲热热地叫起来了。眼见得京师近了,俞鸿图的脸上便露出了愁容,还常常无缘无故地偷偷抹眼泪,曾静忍了好几天,这天他忽然说:“俞大人,我看您好像有什么心思,是觉得雪大难走吗?” 俞鸿图说:“大雪又有什么不好的。只要是读书人,又不愁冻饿,没一个人不爱雪景。你们看,前边的那个土丘,就是古燕王的黄金台。从那里绕一道弯,再过去一条冻河,就到了京师的驿馆潞河驿了。去日苦多,而前程途穷。二君祸在不测,我又非草木之人,怎能无动于衷?” 曾静默然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长叹一声说:“唉,事已如此,大不了一死而已。” “你们自己可能也知道,这次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我俞某人是断断救不下你们的。这一路上,我反复思忖,也只能尽这点友情,勉强对得起自己罢了。”他说得十分动情,也十分痛心,让这二人都感到身陷绝境而又无力回天。转眼看看他们俩,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才又说:“我告诉你们二位,曾老先生的那封信,让皇上看了气得三天三夜都没有睡好觉。只是,因为皇上怕你们死在湖南,这才派了我去以优礼接到京城里来的。这一路相处,我们彼此之间,又都有了感情,我觉得你们不过只是误入歧途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办法挽回了吗?” 曾静和张熙二人,在路上就对这位俞大人感恩戴德了。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就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但要他们说出求情的话来,还一时抹不开脸。俞鸿图早把他们俩的心思揣摩透了,他边想边说:“嗯,事情虽然不大好办,我倒有两个法子,不知能不能试它一试?” 曾静和张熙几乎是同时地问:“什么法子?”问过之后,又都觉得不妥,脸马上就红了。 俞鸿图却仍是哭丧着脸说:“这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张熙和岳钟麒将军既有盟约在前,皇上又是最忌切口的人。我看,你就用这一点儿来提醒皇上。在审问你时,你要多称赞岳大将军的忠义。皇上是个十分要强的性子,你只要一服软,而且一定得是真心实意地认输,他就会认为你们是心悦诚服,是顽石可化。那时,哪怕有一万个人想杀你们,他也不会答应的。” 曾静和张熙似乎是看到了光明前途,兴奋得几乎要晕倒了。俞鸿图却又为难地说:“这些现在都还是在下自己的估计,事情究竟怎样,还要等皇上开口才算。大错既然已经铸成,你们悔也没用,只好任天由命了。不过,你们只要照我说的办,我看至少有七成希望…” …此刻,面对着宝亲王弘历、李卫,还有坐在一边的俞鸿图和刑部官员励廷仪,曾静跪伏在暖烘烘的地龙上,挖空了心思和皇上“对话。”话是由弘历代表皇上问出的,答话的却主要是曾静。突然,曾静生出一种受骗上当的想法:万一服了软、低了头,皇上仍然是不饶不恕,那么岂不丢尽了斯文,丢尽了面子,又送掉了脑袋吗?他抬头看看,上坐的弘历、李卫、俞鸿图和励廷仪的脸上,都没有一点儿笑意。他的心收紧了,不由得一阵颤抖。 弘历虽然脸上不笑,可心里早就笑起来了。下边跪着的这二位活宝,活脱脱就是两个乡巴佬。一个像是位冬烘糊涂的老学究,而另一个则是顽钝无知的村夫。俩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半点儿灵气也没有。他在想:皇阿玛难道是嫌自己还不够忙,嫌国家的事还不够多,才来和这些蠢材费周折,还要他们著书立说的吗?他问曾静:“旨意里问你:你上书岳钟麒,说什么‘自古帝王能成大业者,需参天地、法万物才可有成,岂有以私心介乎其中者’。你生在本朝,难道不知列祖列宗就是天命所归之圣贤吗?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胡话?” 曾静叩头答道:“弥天重犯生在楚边山谷之内,本乡本土又没人在朝为宦,实在是孤陋寡闻之至。这些话,全都是胡编乱造出来的。这次赴京,经过俞大人一路譬讲,才知道,自高祖以至圣祖和当今皇帝,全都是天命所归之圣君。从前弥天重犯实是无知之极,却不是要自外于圣朝的。” 弘历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能在短短几十天里,就教化出这样的一对犯人,俞鸿图也真够聪明能干的了。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又问:“你在致岳钟麒的信中还说:‘中土得正,阴阳合德者为人;四塞倾险而又邪僻者是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按你这说法,地处偏僻,语言文字不通的就是夷狄了,而地处中原的就只生人类。这真是天大的笑话!试问,中原土地上出生的猪马牛羊比人多得多,就是人类中,也还有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禽兽不如之物。这又该怎样解释?” 弘历所说,全都是雍正要问的原话;其刁钻刻薄最合着雍正的性子,也合了弘历此时的心情。问过后,他跷腿而坐,用欣赏的目光直盯盯地看着下跪的这个曾静。曾静听了这问话,竟然惊得一愣。他想起路上俞鸿图对他说过的话:要服软,要低头,你就不能有羞耻心,你就要把平日不好启口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曾静叩头出血地答道:“这都是弥天重犯冥顽无知,才错以地域来划分华夷之故。其实圣祖爷殡天的诏书,传到我们那地处山村的家乡时,百姓们奔走相告,哀声震天;就是弥天重犯,也曾废食忘饮,恸哭号涕…”说到这里,他的泪水夺眶而出,“若非圣德宽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众生?今日弥天重犯才知昨日之非,而痛悟得遇圣朝之欢欣…” 曾静是读饱了经史的。他有学问也有见识,把前三皇、后五帝的事,一一说来,又一一对比。而且说得滴水不露,确实像是有了悔改之心。就在这时,李汉三突然推门而入,在弘历耳边轻轻他说:“四爷,万岁大发雷霆之怒,朱师傅叫您马上回去解劝一下。” “唔,万岁和谁生气呢?” 李汉三又向前凑了一步说:“孙嘉淦。”然后便退了下来,好奇地打量这屋子的人,却正好和张熙四目相对!两人都连忙别转过脸去,张熙的头垂得更低了。 弘历对李卫说:“这份皇上叫问话的旨意底稿交给你,你让他们好生问话,仔细记录。”又转脸对曾静等二人说,“皇上亲自派我来问你们,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你们一定要据实回奏,千万不要再自欺自误了。”说完,他带着李汉三出门上马,飞奔而去。 弘历来到畅春园时,雍正早已是暴跳如雷了。孙嘉淦要上书的事,皇上早就听到了卢从周的密报。他也知道,孙嘉淦是一定要出来为李绂等人说情的。皇上自己也很爱惜李绂的人品,用不着孙嘉淦多言,也正在想着法子赦免了他。所以,孙嘉淦递了牌子进来时,雍正还说了句笑话:“朕知道,你是个铁心的御史,谁也别想堵住你的嘴。”可是,当孙嘉淦的奏折呈上来后,雍正看到,那上边压根就不是在保李绂,又一看标题更吓了他一跳: 为停纳捐,罢西兵,亲骨肉三事 臣孙嘉淦跪奏 雍正一见这题目,就惊得头大眼晕。又见孙嘉淦在奏折上写着:纳捐授官,乃自古以来的弊政。他出了钱,买了官,何事不敢作,又何事不能为?世上暴虐贪酷之辈,皆由此而生。皇上英明天纵,为何要用此剜肉补疮之法?臣疑皇上有非道聚敛之事,急功近利之心…”就这一开头,已经让雍正气得双手颤抖了。他顺手就把那奏折甩到了地上,背着手在大殿里来回踱步。满殿的太监宫女们全都吓得不敢出声,孙嘉淦虽然极力镇定着,可他也感到了那天威即将发作的前兆。 一百三十二回 孙嘉淦冒死谏皇上 宝亲王私邸会豪杰 雍正皇帝在暴怒之下,把孙嘉淦的奏折扔得老远。他在殿里走来走去间,忽然又觉得孙嘉淦所说也不无道理,就想把那份折子再拿回来重新看看。可皇上怎么能把扔掉的东西再捡回来呢?正巧,乔引娣来到了澹宁居,她问也不问地就把折子捡起来放好,又快步走上前去,给雍正递上了一把热毛巾。雍正这才坐下并且拿出了孙嘉淦的奏折,看过了“罢西兵”,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可是,再往下看“亲骨肉”这一节,他又怒火冲天了。尤其是折子上说:“阿其那虽有应得之罪,为何又加之恶名?先帝之子虽众,却各王兄弟凋零不堪。皇上负不悌之非议,何以率天下臣民共遵五伦?”看到这里,雍正怒喝一声:“孙嘉淦,你也太大胆了,你是在说朕不孝吗?你知道他们是怎样对待朕的?你一个外臣竟然敢来干预朕的家政,你活够了吗?” 孙嘉淦心里十分紧张,可皇上一开口,他便觉得轻松了: “皇上,臣岂敢干预天家家务?但自大阿哥以下,七个兄弟受到囚禁之苦,也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圣祖爷在天之灵,岂不伤怀?” “朕和你想得不一样!”雍正声音嘶哑地说着,“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亲自处置的,朕并没有难为他们之处。他们不孝不悌,气得先帝寝食不安,难道要朕替他们担过吗?八阿哥一世奸雄,联络外臣,图谋不轨,也是有目共睹的。为什么你却一字不提,嗯!?” 孙嘉淦以头碰地,语气却一点也不浮躁:“请皇上注意,臣的奏折不是为了他们的罪。臣所说的,只是惩处要有度而已。比如说把他们闲置起来,削掉他们的权力,不就行了吗?何必要让天下人说长道短呢?” 雍正一听这话更是光火:“怎么?你是说不规之徒造谣生事,都是朕的主使吗?” “当然不是!臣所说也不是这个意思。但皇上如果处置得更稳妥一些,曾静等人还能编造出什么来?” “好,你顶得真好!”雍正气得浑身乱颤,他抓起一方石砚摔碎在地上大声咆哮着:“过去他们是怎样整治朕的,你知道吗?魇镇、投毒、暗杀、中伤,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们不曾做过!朕对他们稍加惩处,你就替他们叫屈,出来打横炮,你是什么忠臣?” 孙嘉淦连连叩头说:“皇上请息怒。臣并没有说不应惩处,只是皇上既为四海之主,就应当有包容四海之量。百川之中岂无泥沙?殿宇之下也难免藏污纳垢!为皇上计,为天下万世计,皇上您立一个宽宏大量的表率,又有何不可呢?” 雍正怒声大喝:“叉出去!” 孙嘉淦伏地叩头,转身就走。 “回来!” 孙嘉淦还是不急也不躁地又转了回来,稳重地跪在方砖地上。他心里很明白,皇上这是在和他呕气哪!就在这时,朱轼和弘历一起双双来到了澹宁居。二人一进殿,弘历就故意地大声惊呼:“哎?这不是孙嘉淦吗?你这是怎么了?”朱轼则把一叠文书放在案头说:“这都是臣和方苞刚刚整理出来的。是部议处置三——允祉行为的,请万岁定夺。” 雍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看来,朕真是要成为‘寡人’了。李绂结党,他说朕为群小所困;杨名时上书,反对改土归流,也劝朕不要受人蛊惑;十三爷骑鲸而去,朕痛心得食不下咽,可允祉却在一边看着笑;民间风言风语地传着,又出了这曾静谋反的事…好好好,现在又来了一位孙嘉淦,趁着朕心力交瘁之时,打上门来…朕难道真的是要众叛亲离了吗?朱老先生,给,这就是孙嘉淦上的奏折。他翰林手笔,果然是与众不同啊!” 弘历忙凑近前来看时,只见这奏折确实是写得厉害。它直指雍正信任酷吏,把凡经科举的人都看成结党;指责雍正积财是为了打仗,说本来可以安抚的云南上司,偏偏要改土归流,逼得他们聚众造反;策零阿拉布坦来京求和,也是一纸诏书就可以平定的。皇上却硬要“耗资亿兆,骤兴大兵。”说到皇上的兄弟,用词更是大胆,简直是肆无忌惮。其中的不管哪一条,都比李绂的‘狂吠’要激烈许多倍!看着,看着,连弘历都出汗了。朱轼却站在一边沉吟不语。 雍正问:“你们都说说,怎样处置这个狂生?” 朱轼思忖再三说:“万岁,孙某人确实带着一股狂气,但臣却很佩服他的胆量。” 一句话,竟粑雍正说得大笑起来。他看着趴在地上的孙嘉淦说:“别说是你朱师傅,连朕都不得不佩服他!” 满殿里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孙嘉淦没有一句虚言,这场纠纷也就不解自解了。 弘历告辞出时,见李汉三还站在门口等他,便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先回府呢?在畅春园跟前,还怕有了刺客不成?” 李汉三扶着弘历上了马,自己紧紧地跟在后边。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小声地说:“四爷,有件事十分不妙,我恐怕要遭狗咬。” “谁?” “是张熙那狗崽子。今天我去见您时,被他认出来了。他就是和奴才一起,大闹开封考场的那个人。” 弘历猛然一惊,马上就想到这事确实严重。张熙正在求生之欲旺盛之时,他还不要逮着谁就咬谁呀?他的案子如果和李汉三连起来,后边再挂上个岳钟麒,事情就必然会越闹越大,最后达到无法收拾。两案一旦并立,就会把自己抛到险滔恶浪的中心,那时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他闪过一个念头:让李汉三逃走,或者干脆除掉他!但又一想,不成!事情既然叨登了出来,李汉三或走或死,都是怎么也说不明白的事。如果密地里杀掉张熙呢?这样似乎是风险小些。但张熙现在是轰动全国的要案重犯,对他的监控是分由几个衙门共管的。假如不能得手,或者一个不慎,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一时间,这位素以沉稳著称的少年王子,竟然没有了主意。他回头对家人说:“我不去狱神庙了。你们派个人把刘统勋给我叫来。”说罢,他打马一鞭,就飞也似的去了。 刘统勋很快地就来了,他一进屋就瞧见了嫣红和英英已经都开了脸。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啊,恭喜呀恭喜,二位都作了宝亲王的侧福晋了!温家的呢?” 嫣红飞红了脸,看着弘历笑着说:“刘大人,您不是也高升户部侍郎了吗?您才是真的高升了呢。温妈妈身子不大好,所以她今天没来侍候。” 刘统勋开怀一笑说:“好,都高升!其实我们不是全托了四爷的福嘛!哎,四爷,俞鸿图回来修河,他一下子就向户部要了两千方木料。我们粱尚书说,‘你在四爷跟前有面子,你去办这事吧’。正好四爷派了人去传我,说实话,我也早就该来瞧瞧四爷了。” 弘历想也没想就批了木料,还说:“这个俞鸿图真是了不起,精明练达,处事利索,他大概是想当名臣了。” 刘统勋却笑而不答,只把手向空中一抓说:“他有这毛病,就和名臣无缘了。” 弘历目光一跳:“怎么?他手长要钱吗?你没有证据可不要乱说。” 刘统勋说:“我也只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弘历说:“我今天叫你来,也是为了风言风语。这世界是怎么回事,多么精明的人,也会给闹得糊涂的。”他把李汉三被张熙认出的事说了一遍,又说,“李汉三怎么会跟了我,这里面的前前后后你全都知道。如果张熙攀咬他,把我也牵进了这天字第一号的大案里,还真有点儿不妥呢。” 李汉三在一旁说:“四爷,都是我不好,给您惹了事。我还是自己承当起来算了,我马上就去投案。” 刘统勋思忖再三才说:“你那件案子早就撤消了,还投的那门子案?依我看,只要没人存心想整治四爷,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就是有人成心想扳倒四爷您,他也不一定用这个法子。就张熙来说,他认出了李汉三就是原来的秦凤梧,我看他也不一定会说出来。现在明摆着皇上要赦免他们,他干嘛要胡咬乱攀,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如果朝廷要杀他剐他,那倒说不定他想临死拉个垫背的。这是人之常情,我断过多少案子了,这种事连最蠢的人也都要避重就轻的。” 这一番话,说得弘历放了心:“哦,我是当局者迷呀。”嫣红却皱着眉头说:“刘大人,要是朝廷里有人专门使坏,挑拨着张熙乱咬,那该怎么办呢?” 刘统勋笑了:“你呀,只因对四爷太关心了,才会这么想。现在主持审案的是四爷,谁敢胡咬乱攀?不过话既然说到这里,我还是要埋怨四爷您,当初您回到京城,就该把这事的原原本本全都奏明皇上的。那时就动手查它个水落石出,就不会有今天的担心了。四爷呀,不是奴才说您,您太宽厚,太善良了。人们都知道您只会笑而不会杀人,他们才敢上头上脸的作践您!” 弘历微微一笑说:“当皇阿哥的,心里总是想着要报复谁,那就不好了,总还是要正大光明嘛。不过,我也并不是毫无防范。只会当个烂好人,能成就君父的事业吗?” “奴才今天来见四爷,还有一件要禀的事。之前李卫说的那个吴瞎子已经到京,请爷赏见一下。” “哦,皇上前时还问他来着,被我遮掩过去了。快请他进来!” 他话音刚落,就见窗外竹帘一动,一个洪钟般嗓门的人在外面说:“吴学子叩见宝亲王爷!”弘历正在惊愕时,吴学子已经跨着大步走了进来。 弘历注目打量着这位久已闻名却不得一见的江湖豪客。只见他穿着一身土布夹袍,方方的脸庞上一部好大的胡子,黑里透红的脸膛上是两道浓眉,身材威猛精悍。那双时刻都眯着的眼睛。却总是在眨巴着。他跪下给弘历叩了头说:“奴才原名就叫吴学子。就因爱眨巴眼睛,江湖上的朋友,就顺着谐音,称我作吴瞎子了。” 弘历吩咐一声:“英英,快给吴壮士看茶!” 英英答应着走上前来,却不用茶杯,而是用了从江南带回来的用竹篾制作的笔筒。刘统勋没有看到这个细节,却说:“我们俩好好地一路走着,偏偏就你的毛病多,竟要偷偷地进来,真是江湖气改不了。” 弘历却是个细心人,他忙叫了一声:“哎,那是笔筒,怎么能用它沏茶?” 英英笑着说:“他叫吴瞎子,是因为眼睛上了火。用这竹笔筒沏茶,给他败败火不是很好吗?” 吴瞎子却满不在乎地端起了那竹筒来说:“使得的,使得的。唉,这府里的温家的最是可恶。她竟敢用一条绳子偷换了我的腰带!要不是看在四爷您的面子上,我非把她吊起来不可!” 弘历不错眼地瞧着那个竹笔筒,早就惊得呆住了。他根本就没听见吴瞎子说了些什么,却离座走近吴瞎子,在一边看了又看。只见那竹杯子上边还冒着腾腾热气,筛眼上好像被一层胶护着似的,竟没有一滴水洒在地上。他连连称赞道:“好,奇!这是法术还是真功夫呢?” 吴瞎子笑着说:“四爷,在这妮子面前可玩不得一点假,这是我用气在护着。四爷不信,您一端,水准洒。” 英英说:“四爷,您别信他,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功夫。”说着接过那杯子来端着,果然也不漏。英英得意地刚说了句:“瞧,这有什么…”可话未说完,那杯子里的水竟然像箭也似的喷射了出来,差点就烫着了英英的脚!英英“哎哟”一声忙把杯子放回到桌上,那杯子却又不漏了。嫣红站在一丈开外,说了声:“给你来点茶叶!”说着就抓了一大把茶叶撒了过来。 吴瞎子忙道:“死妮子,莫要恶作剧,少许一点儿就行了。”他挤着眼睛,看也不看地双手一划拉,但见飘了半间屋子的茶叶,像是着了魔似的,一片片旋着聚拢,全都飞到了吴瞎子手中。他笑着说,“哪用得了这么多,剩下的还给你吧。”一抬手,一个绣球大的茶叶团子,又飞回到嫣红身边。慌得她急忙来接,还是撒了不少。她脸一红说:“佩服,吴瞎子果然名下无虚!” 至此,文盘武斗有了结果,高下胜败也不言自明。弘历笑着说:“这两个妮子,太没有调教了。” 嫣红说:“我这全是生他的气!我们刚过了黄河,我就瞧见他了,可他硬是看着我们遭难不出手。你不是奉了李爷的命令保护我们的吗?” 吴瞎子说:“四爷恕罪,当时我确实在场。可李制台对我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出手。那些高粱花子的土镢头苯镰刀,他们都招架不住了,还用得上我吗?不过,在下也没有白看了这场戏。那个黑无常是我打到井里的,至于铁头蚊嘛,他也落在我手中了。不瞒四爷,嫣红她们是温家嬷嬷的一双养女,而我则是黑嬷嬷的养子。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一家人嘛!” 弘历听说逮住了铁头蚊,不由得心中大喜:“还是李卫会办事,活捉了铁头蚊,就能从他的嘴里查出谁是主使追杀我的人。刘统勋,你不是说我不会杀人吗,这次爷让你瞧个好!” 吴瞎子不安地看了一眼刘统勋说:“回四爷,那铁头蚊已经招供了。这个贼子,打不怕,杀也不怕。李制台说,给他弄两个女人试试。我们就在妓院里挑了两个特别妖艳的来,果然,他第二天一早就全招了。” 刘统勋知道,自己再听下去就不大方便了:“四爷,我手里还有点子事要办,我先告辞了吧。” “那好吧。俞鸿图那里,你可以半真半假地和他谈谈。人才不可废,为这点钱掉进去也不划算哪!” 吴瞎子见他走了才又说:“铁头蚊已经交给邢家弟兄看管了,是李制台亲自审的。奴才没有过问此事,四爷只问问他们就全知道了。” 弘历马上就叫人带铁头蚊,吴瞎子也要辞去。弘历说:“你不要学刘统勋,他是官,你是江湖好汉嘛。” “不,李制台钧令,不准我在官场里混。干我们这行的,一到官面上就变成狗腿子,黑道上也就吃不开了。” 弘历听了不由得放声大笑:“铁头蚊还能回到江湖上吗?既入了这家门,他就得是这家的人。哎?李卫就是用这办法控制江湖的吗?” 吴瞎子说:“李制台管的人多,别的省都有谁是他管的,奴才实实不知。如今,李制台有了端木家的,我就更不清楚了。” “端木家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他在江湖上的名头怎么这样响亮呢?” “这个…您问一下这两个姑娘就知道了。” 弘历一笑说道:“我是在问你哪!” “哦,这件事,要说起来,那话可就长了…” 一百三十三回 惊追杀弘历议报复 罪难赦雍正缚亲子 在室亲王弘历府上,吴瞎子说起了端本家的来历:“他们是前明年间败落的二百年的大世家啊!历年来,改名换姓,以保镖为生,直到康熙三十年才封刀。后来,便聚族习武种田,不再扬手江湖。不过,他们家的牌子太亮了,每逢年节,各地的绿林镖局子和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还都要给当家的拜贺送礼。去年老太爷过世,临死前吩咐说,‘以后江湖上的事情,谁要再插手,就马上轰出家门。太平盛世,习武只是为了健身,种田吃饭比干什么都强’。”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嫣红和英英说,“爷别看她们现在有了身份,可老爷子生前规矩大,她们恐怕连个回门的地方都找不着了。” 弘历叹道:“这位老爷子深通养身活命之道啊…”正要往下说,就见邢家兄弟押着铁头蚊走了进来,便停住了口,直盯盯地看着这个铁头蚊。黄河风涛中,曾听到过他喊叫过两声;槐树屯里也只是远远地瞧过一眼。此刻铁头蚊近在眼前,才知道他不过三十岁上下,生得白白净净,半点凶相也看不出来。只是,他个头虽小,一双眼睛却骨骨碌碌地乱转,露出了不安份的模样。弘历问他:“你为什么叫‘铁头蚊’,是你的头特别结实吗?” “小人原名叫范江春,水里营生马马虎虎还是不错的。江湖上有人损我,叫我‘泛江虫’,这太难听了。有一次在水里讨换一船瓷器、几个兄弟下凿子也没凿沉它。我一个猛子潜过去,在水下把船撞了个大洞,从此就有了这个浑名儿。” 弘历带着微笑说:“你一生作孽不少啊!不过,只要你好生承认,是谁出谋造意,又是谁勾结了江湖上的人来取我性命的?本王体念上天好生之德,少不得还你一个正经的出身。” 铁头蚊连连叩头说:“谢王爷超生。谁指使我们去干这件事,小的实实不知。这事原来是黄水怪领头的,他说北京有个三王爷,要取一个仇人的性命,银子出到三十万。还说,如果我能在黄河里办成这事,就分给我十万。我想得此富贵,也足可以洗手不干了,就答应了他。那个王府的师爷,我见过三四回。有时,他说是姓课,可过两天又说自己姓王,后来他又说是姓谢。黄水怪失手那天,谢师爷又去找了我,叫我邀集江湖好汉们在陆地上截杀。并且当场就给了我二百两黄金和五万银票,说事成之后,还要再给我二十五万,就是三十万也能商量。结果,我们就在槐树屯和王爷们遇上了。事败之后,李制台追得太紧,我就逃到北京来找那位谢师爷。我先去了老三王爷府,可那里的太监说,府中没有这个人。后来我又寻到了小三爷的府上,门上的人说,谢师爷早就死了,正说着时,又出来一位旷师爷,他说姓谢的没有死,就把我诓到府里了。我也不是没眼睛的人,能看不出他是不怀好意吗?趁着小解,我钻到府中的湖里潜水逃了出来…小的上边说的全都是实话,再不敢有一句欺瞒的。” 弘历只听得心动神摇,双目发呆。尽管他早就知道三哥的身边怪事迭出,可一旦证实了,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竟然能出资几十万两银子,收买黑道人物,穷追数百里,苦苦地想要自己的性命!想着弘时平日那温存揖让、彬彬有礼的模样,他那莫测高深的笑容,弘历竟不禁打了个寒颤…如今事已至此,下边该着怎么办呢?故作不知显然是不行的了,那么,公开揭发他吗?老一代的“八爷党”余波犹存;新一代的“结党案”方兴未艾;曾静的案子还在审理之中,这一直动荡不安的朝局,到哪天才能平静下来呢?可偏偏在这时,又出了一个“三爷谋嫡”的大案子,岂不是让父皇更加伤心难过吗?但事已到生死关头,如果他隐忍着不说出来,不但自己的身家性命难得保住,就是到了父皇百年之后,自己想当个弘昼那样的安乐公,恐怕也是办不到的。他咬着牙,思前想后,终于拿定了主意:我已经让过多次了,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有这么一个虎狼心肠的哥子,不管是为君还是为臣,也都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他狞笑着看了一眼吴瞎子和铁头蚊吩咐道:“你们都起来吧。话说透了,我们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不除掉后患,我就是把你们抬举出来,也架不住别人还来整治。要想清这个理儿,咱们就好说话了。” 吴瞎子说:“四爷的意思,奴才们是再明白不过了。江湖上为争个堂主什么的,还投毒下葯的打翻一锅粥呢,何况是这样的花花世界?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吧。” “哦,这不能说是我一人的事,至少和你们也都关连着。”弘历慢悠悠地说着:“拿不到那个旷师爷,就说不清河南的事情;河南的案子破不了,李卫和你们都少不了要吃挂落。所以,我决心除掉这个旷某人,这差使就着落在你们俩头上。” 吴瞎子一愣:“他要是躲在三爷府里不出来,我们要想活捉他,恐怕是不容易的。” 弘历一笑说:“只能活捉,必须活捉!姓旷的手里走失了铁头蚊,他就得防着自己成为第二个谢师爷,也叫人家灭了口。我断定,他是宁肯逃出去,也不会再留在三爷府的。这个人就交给你们俩了,办法嘛,自己去想。” 铁头蚊突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了,那姓旷的在南市胡同养着一个婊子,叫什么李大姐的。咱们在那里捂他,说不定还真能办成了呢。” 吴瞎子也笑了:“好,今天晚上就掏他的窝去!” 弘历这天夜里就睡在书房,等着吴瞎子他们的消息。可是,待到日上三竿却还是不见人影,弘历的心里已是十分不安了。就在这时,邢建业走了进来,把当天的邸报送到嫣红的手里。又说:“王爷,刑部里的励大人来了,爷见是不见?” 弘历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快请进来呀,老励来了,还闹什么客套呢?”说着就去看那份邸报,只见头条就是云贵将军参劾杨名时的奏折,说他“私扣盐税,请旨查拿。”弘历吃了一惊,想去翻杨名时的辩折时,里面却没有。这时励廷仪已经进来叩头请安了,弘历一边叫起一边说:“圣旨上问曾静的那些话,早就一条条地开列清楚了。你问我问,还不都是一样嘛。” “不不不,王爷,卑职来见王爷,不是为了曾静的案子。”励廷仪一派学究风度慢腾腾地说:“今天卑职回到部里,听说要出李绂等人的红差,还说要让李宗中监斩,所以我才急急地来见四爷的。李绂就是有罪,但罪也并不该死。请王爷赶紧去见见万岁,也请圣上开一线之生机,恕了他吧!”说着间,他的眼圈已经红了。 弘历腾地便站起身来,他翻翻邸报,那上边并没有说处李绂斩立决的旨意啊?励廷仪在一旁说:“是刚刚接到的旨意:‘提出李绂等四名人犯至午门外候斩’。” 弘历更是不明白了。“推出午门候斩”那是唱戏时说的词儿,就是在前明君昏臣乱的时候,也只是把大臣们带到午门外的廷仗房里廷仗,皇上怎么能这样处置呢?他思量了一下说:“我马上就到畅春园去,你到午门外去看着李绂,等着我的话再让他们开刀。”说完,二人分头上马,各奔东西。弘历在双闸门外下了马,直奔澹宁居而去。他来到雍正这里时,就听见皇上在里面说:“是弘历来了吗?你进来!” 弘历进来后,只见皇上正在写大字,彩霞和引娣两个,一人一头儿地抚着纸。皇上此时的心情,好像也并不是生气的样子。他叩头请安后却不站起来,正要说话,雍正倒先开言了:“你来见朕是为李绂他们乞命的吧?” 弘历被皇上一语猜中,干脆笑着说道:“父皇明鉴,何尝不是呢?儿臣已经让励廷仪去了午门,等着儿臣这里的消息。” 雍正说:“秦狗儿,你到午门去一趟。就说宝亲主的话,让励廷仪还回去办他自己的差使。”雍正一边写字,一边吩咐着,又对弘历说,“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弘历连连叩头说:“请阿玛给儿臣一个实底儿,不然,我就是身在这里侍候着,心里也安定不下来。” 雍正却哈哈大笑起来:“今天杀的是陆生楠和黄振国,因为他们确实罪不可恕。至于李绂和谢济世他们俩虽也有罪,但朕还没有糊涂到那份上,知道他们是罪不当杀的。朕只是要他们陪陪法场,收一下他们的党援之心。弘历呀,你也是几经死难的人,要知道,光是读书是办不成大事的,学问得从历练中来,让李绂和谢济世见一见血,比他们只读《四书》要有用得多!” 弘历的一颗心此时才总算放了下来,不管怎样,李绂和谢济世二人的命是保住了。他上前一步说:“李绂这个人,有些矫揉做作,儿臣说过他几次了。比如,别人给他送了礼,他是一定不会收的。可是,送礼的人一走,他却又觉得后悔,这就是心地不纯,也太爱名。好在,他还有些克制的功夫。儿臣常常想,圣人造出道理来,就是让天下人去用的。清廉总比贪贿强,爱名也比图利好,能克制就总比不克制好一些。他为官清廉,就凭这一条,杀了他就害大于利。” “嗯,你这话说得还算懂得些道理。起来吧。” 弘历起身来到皇上身边。见皇上竟然在写着孙嘉淦的“言三事”,不禁大吃一惊。他脱口就说:“皇上,您要把这奏折当成条幅来张挂吗?” “不。朕只是把它抄出来,聊以自戒而已。唐太宗时名臣魏征,就敢直言劝谏皇帝。孙嘉淦也是本朝的魏征,就是把它挂起来,又有何不可?今早,朕已发了旨意,孙嘉淦晋升为文华殿大学士,一下子就给他加了两级!”他边写边说,“孙嘉淦和李绂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心中只有君而没有他自己;而李绂则是一心一意地要给自己树名,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区分!那天朕大动肝火,并不是因为孙嘉淦说了‘亲骨肉’的话,而是因为他敢言别人之不敢!朕当时发怒,是看到了他的‘停纳捐’,觉得他也是为读书人说话。后来朕仔细看看,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再说,他的奏折也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他无愧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大丈夫!他一片忠正之心,直透纸背。哪怕他的措词再激烈,朕也能受得了,也照样升他的官!不能这样做,没有这样的度量,就不算是个好皇帝。”他回过头来看着弘历说,“你也要学这样的度量,懂吗?因为从今日起,你就要以太子的身份来办事了。要学习孙嘉淦为臣之心,也要学习朕的为君之道!” 弘历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竟然当面以太子相许,心里突然狂跳不止。他连忙双膝跪倒,叩头说道:“皇阿玛春秋正盛,您这话,儿臣万万不敢当!从儿臣自身说,阿玛也不应当说出这话来。先帝立嫡太早,以致兄弟相争,至今余波难熄,史鉴可畏呀!” 雍正眼下的神情,似乎是十分倦怠,但也十分平静。他长叹一声说:“你不知道,昨天夜里这里是通宵的热闹啊!弘昼、方苞、张廷玉和鄂尔泰刚刚才出去。此刻,朱轼和图里琛他们,正在抄捡弘时的那个贼窝子哪!” 弘历吓了一跳:“啊?”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更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从雍正嘴里说出来的。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结结巴巴地问:“三哥他…” 就在这时,高无庸一挑帘子走了进来,弘历瞧他的眼圈都发红了,显然也是一夜没睡。他跪下刚要说话,雍正就问:“黄振国和陆生楠都处置掉了?在哪里杀的?” “回万岁,他们已经杀掉了。奴才遵旨在午门外问了话,又带他们去菜市口动的刑。黄振国说‘辜负国恩,罪有应得’;陆生楠说,‘想不到一篇竟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绂和谢济世呢?” “回皇上,李绂是奴才亲自问的话。奴才问他,‘你知道了田文镜的好处吗’?”高无庸看着雍正的脸色在说着,“李绂说,‘臣至死也不认为田文镜是好人’!——谢济世奴才也是问的这话,可他说的奴才不懂。他说,‘田文镜是今天的周兴和来俊臣’。奴才让他说清楚些,他却说,‘我没理由让你这狗杀才听懂’!奴才也就回来了。” 雍正的脸上,似喜又似悲,他长叹一声说:“你哪能懂得他的话,那周兴和来俊臣都是武则天时代的酷吏呀!传旨,李绂革去顶戴职衔,戴罪去修《八旗通志》,归方苞管辖;谢济世发往阿尔泰军中效力行走。” 弘历忙在一边说:“皇上,阿尔泰离中原万里之遥,又是蛮荒不毛之地。谢济世文弱书生,怎么能受得了那个苦?还求皇上开恩。” 雍正笑了:“那里不像你想的那么糟,平郡王福彭就驻军在那里。他早就夸赞谢济世的学问和人品,不会给谢济世亏吃的。放到别的地方,下头的官员不知他是犯了什么大罪,就会任意地作践他,或者千方百计地找他的毛病。到那时,你说朕是杀也不杀?” “皇上圣明!”弘历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了。就这么一个“充军发配”里头,竟还有这么多的学问。从这件事里,弘历也体会出皇上的心,说到底还是仁慈的。现在,他更惦记的是弘时的事。昨晚,他还在府里商量着怎么能逮住那个旷师爷呢,可今天,他们全都进了囹圄了。不过,要说起来,他最最关心的还是有关“太子”的事。他正在这里胡思乱想,雍正已在上头说话了:“弘时的事情你不要管,他也不交部仪处,朕要用家法来治他的罪。从今天起,你要兼管着军机处和上书房以及兵户两部的事。一来是学习政务;二来也代朕担当一些劳累。朕已看了你许多年了,你能干好的。重要的是,你要时刻记住‘防微杜渐’这四个字。弘时为什么会栽了下去?他就是不懂得这四个字,才一点一点地滑下去的。到现在弄得他人不是人,鬼又不是鬼的,连朕看着心里也十分难受…”说着时,他已经流下了眼泪。 引娣连忙过来,她手里捧着一块毛巾劝着皇上:“万岁爷,您从半夜到现在,一眼未合,一说起来就伤心流泪。三爷不好,不是已经把他拿了吗?您也犯不着老是这样想不开呀。” 雍正接过毛巾来擦脸,可泪水却越擦越多。他哽咽着说:“朕的子嗣远远不如圣祖,弘时又变成了猪狗都不如的畜生!天哪…朕是前世作恶,还是今生凉德,您竟让朕一天舒心的日子也不能过呀…”他伏身在龙案上,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抽搐着,泪水也喷涌而出,把孙嘉淦的奏折全都打湿了。 满殿的宫女太监们,谁也没有看到过皇上如此失态。弘历、高无庸和引娣等人,连忙上前扶起他来,又安排他睡到里面大炕上,做好做歹他说着安慰的话。雍正也真是乏透了,他带着晶莹的泪花睡着了… 一百三十四回 坐囚笼弘时能狡辩 审逆子雍正不容情 弘历离开雍正来到韵松轩时,这里已经有许多官员在等着弘时接见了。弘历刚刚跨进门里,就见内幔一动,张廷玉闪身出来。他向弘历一躬,又对大家说:“众位,三阿哥近来身子不爽,皇上有旨让四爷还到韵松轩来办事。四爷要兼管军机处和上书房以及兵户两部,并代皇上批阅奏折。我在这里交代一声,凡是部里和军机处自己能办的事情,不要随便拿到这里特批。我们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请示宝亲王爷。从今天起,军机处和六部都在外间里派一个章京,以便随时联络。大事小事,全来这里搅四爷,我知道了是不答应的。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大臣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纷纷向弘历叩下头去,又呵着腰恭肃地退下。就在这刹那之间,弘历已品出了“太子”那不同一般的滋味了。正要回身说话,却见一个官员站住了脚步,手里捧着个禀帖走了过来:“四爷,下官陈世倌有事求见。” 张廷玉马上就不高兴了,弘历却笑着对他说:“哦,廷玉,这是我在江宁时认识的。您等着看吧,一会儿他准要哭。”他把手一让,请张廷玉坐了,才问:“陈世倌,你是几时到京的?我保举你去管河工,那里的民工钱财都归着你管,要好好办理呀!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不过你太老实了,我真替你担心,可别让那些吏油子把你骗了。” 陈世倌恭敬地说:“是,下官明白。世倌是个书生,那些个河工油子,我确实是不敢用。我今天求见四爷,就是想请四爷从户部里拨几位盘账能手帮助我办事。我不想用自己的家人,怕他们仗势欺人,坏了朝廷的名声。” 张廷玉原来很讨厌他这个时候来搅和,现在听他一说,倒觉得这人心肠不错。他也就笑着说:“哦,这倒是个正经主意。军机处原来去阿其那府盘账的,全都是高手,就拨给你用好了。” 陈世倌连忙起身致谢:“张相这一铺排,我就放心了。我是怕办砸了差使,四爷面前没话可说,自己也没脸见人哪!唉,这些个民工们也真可怜。大冷的天儿,还要下河去掏烂泥。冻得两条腿上全都是血口子。听一个老河工说,之前康熙年间,这时候挖泥都是有羊肉汤喝的,还有酸辣汤和黄酒。有口热汤,他们下水就不会伤身子了。奴才请四爷发发善心,可怜这些出力的人,拨点银子在工地上设个汤酒棚。朝廷就是赔几个,也是有限的嘛…”说着,说着,他就抹开了眼泪。 弘历笑着对张廷玉说:“张相,您瞧见了么?我们这位陈世倌又在为百姓掉眼泪了。好了,你也别哭了。河工上每天每人另加二斤黄酒钱,到三月清明时为止。汤棚由你们自己去设,这总可以了吧?”陈世倌叩头感恩地走出去了。弘历趁这机会问张廷玉:“张相,三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廷玉说:“这事是十三爷临终前揭发的。他都说了什么,皇上也没有告诉我们,只说十三爷直到临终,还高举着三个手指头。这些天来,方苞独自一人全权操办这件事。昨天夜里,皇上传了弘昼来,爷儿俩密谈了半个多时辰,才叫我们进去。皇上说,弘时使用妖法魇镇父皇和四爷。连太后冥寿那天被雷震死的妖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黄教的巴汉格隆大喇嘛。四爷,您知道我对这样的事是从来不相信的。可昨天夜里图里琛查抄了弘时的家,在那里搜出了不少法物神器,还有白莲教的邪经。图里琛还拿住了个姓旷的师爷,从他那里找到了许多与江湖上盗匪往来的书信。言语十分暖昧,抽了他几十鞭子,也招供了。说是曾在河南设伏要害四爷您,皇上当时就气得晕了过去…事情越叨登越大,真是东窗一旦事发就不可收拾。我们几个也议到万岁当年出巡河工时,隆科多擅自搜宫的事。整整一夜,谁也没有合眼…”他深深地叹息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其实,他昨夜里也说到自己的堂弟张廷璐被杀时,本来是因弘时事前请托,事后他却又落井下石,见死不救。现在想想,弟弟确实是有罪该死。自己出面说这件已经过了很久的事,实在是多余,倒觉得有点后悔。 “皇上打算怎样发落这件事?” 张廷玉摇摇头:“皇上最后的口气很淡,又说要抄一下孙嘉涂的折子来静静心,我们就退出来了。可四爷您也知道的,皇上越是口风淡,脾性就越是发作得可怕…”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又突然停住了。 “想不到三哥竟然这样没有人伦!”弘历眼中闪出光来,但语气马上就转得异常柔和,“此时,皇上心里头正窝着一团火,我们最好不要多说什么,且把它放一下,等事情凉了,从容再说,也许会更有用一些。” 张廷玉没有言声。弘历的话他懂,也赞成。那就是:“不救这个弘时!” 昨天夜里,弘时正在睡梦中被家人叫了起来。那家人告诉他说:“有位大人夤夜来拜。”弘时迷迷糊糊的出来看时,原来这位“大人”竟是图里琛。他不等弘时发问,就站在了上首说:“有圣命!即着图里琛前往密查皇三子弘时家产,并把他暂行密囚。”多余的话,他一句没说。可弘时却被九门提督衙门的人,用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八抬大轿,抬到了畅春园,而且立即关进了一处闲置多年的小院子里。 从高高在上的皇子阿哥,到成为冷清凄凉上房中的囚徒,似乎并不遥远。可这一夜的惊恐,却不是在梦境之中。如今,弘时抱着自己的双腿,孤零零地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席上,他靠着墙壁在苦苦思索: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呢?他心里像是一盆浆糊,又像是一个乱线团子,无论怎么想,都整不出一点头绪来。他不管想到哪里,都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是隆料多?不对;那么是张廷璐?也不对;啊,一定是允禩!但再仔细想想、也不太像;哎,对了,是那伙江湖盗匪们出了事!可这件事我已经作过处置了啊?那么,又是谁砸了我的黑砖呢?突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嗯?是不是图里琛这小子在假传圣旨呢?对对对,这小子早就不肯听我的摆布了。他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仗着有点军功吗?我不能在这里闲坐着,得叫他来问问。 这个念头一起,弘时就马上跳下大炕,来到门边拉那关得紧紧的门。只听“咯吱”一响,那门纹丝没动。啊,原来在外边被锁住了。他爬上窗户,想去开打它,可窗子也被锁死了,他又急又气,举起拳头就打破了窗玻璃,还大声叫着:“来人,来人哪!你们这群混蛋王八羔子,我要出去,我要见皇上…”喊着喊着,他的嗓子里已经带出了哭音。一个守门的军士听见叫声走上前来问道:“三爷,您这是怎么了,犯了痰气吗?” “你才是犯了痰气呢!去,快一点,把图里琛那小子给爷传了来!” 图里琛来了,他亲自动手打开了紧闭着的房门,对军士们说:“你们这是怎么办的差?三爷是金尊王贵之体,怎么连一口茶水,一碟点心也不备呢?混蛋!” 弘时大闹着:“图里琛,你这个该死的瘸子,你少给爷装神弄鬼地来这一套。爷心里头明白着哪,我疑你是假传了圣旨。你快去给爷传话,就说我要见皇上。不见到皇上,我就不吃不喝也不睡,到死为止!” 图里琛是个十分英俊的少年将军,只可惜,他的腿因为受伤瘸了。所以,他最忌讳别人叫他“瘸子。”他额下那道深深的伤疤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强按住心头窜上来的无名火,冷笑一声说:“三爷,您要是能安份一点,我就把您当成三爷看;您要是想发疯,我就把您看做是疯子!您从这里朝外边看去,那边不远就是风华楼,再过去一点几就是澹宁居。我敢假传圣旨把您带到这里来吗?您要是想验旨,圣谕还在我手里,您自个儿看看,是真还是假?”说着递过一张纸来。弘时接过来一看就蔫了。是的,这全是真的,他弘时就要完了… 图里琛看了看弘时的可怜相,不屑地对兵士们说:“三爷要吃要喝,都不可委屈了他。把那边窗子上坏了的玻璃糊好了。”说罢,他踏着大皮靴子走了,这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冷清。 夜色更浓重了,在难熬的黑暗中,一个军士走了进来,换上了一支蜡烛,又给弘时送来了一壶热水。他掩上门退了出去,但那金属的碰撞声,却又让弘时想到自己已经被禁闭了!他干脆安下心来,听任命运的拨弄。便抢着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大碗水,又拉过一条毛毡来,叠了个枕头:唉,这就是自己今夜要睡的地方了… 突然,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弘时抬起头来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皇阿玛!他的脸色马上就变得雪也似的苍白了。他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野兽,一点点地向炕里缩去。他看到父皇今夜的神情确实不同寻常:他的眼睛绿得发蓝,眼角微微深陷,幽幽地闪着鬼火一样的光。嘴角微翘,似哭又像笑,似讥讽又像是在发怒。弘时还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呢,他惊愕地坐直了身子,恍惚间如对噩梦。过了很久他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向父皇行礼请安呢。便就着炕边伏下身去叩头说:“儿臣参见阿玛。刚才是儿臣糊涂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不知是怎么来的,所以就…” 雍正回过头来对图里琛说:“你先出去。”他也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是有点儿颤抖,身子也在不停地抖动着。他勉力镇定了一下,盘腿坐到了炕头上说:“你先起来,坐下说话吧。” 弘时听雍正的口气似乎是不那么严厉,甚至还带着平日里少有的温和,他的心放宽了。叩头起身,在靠门口处找到了一个小杌子坐了下来。 雍正带着干涩的语调说话了:“听你的口气,好像并不知罪,甚至还有点儿委屈,是吗?” “是,儿臣确实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儿。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儿臣并没有生出怨怼之心。”他稍微停了一下又说,“儿臣生性不如弟弟们聪敏,办差或者出了差错。但儿臣自问敬上爱下,并没有什么大错。” “什么?到现在你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地说没有大错?你使过黑心吗?”雍正心头的火,一下子就被撩拨起来了。他把腿一跷就想下炕,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他用冷得让人发噤的语气说,“八王议政一案里,你充当的是什么角色?你和你十六叔,还有永信和诚诺都说了些什么?陈学海你接见过没有,你们又说了些什么?” 弘时刚听雍正说到八王议政这事时,还不怎么紧张。他觉得这不过是陈年老账,再说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虽然心慌,却并不恐惧。后来听雍正说出了自己曾经秘密接见过的人,才有点把持不住了,知道今天这一关怕是不大好过去。他吞吞吐吐地说:“时间长了,儿子也记不太清楚…” 雍正张口就截断了他的话:“‘祖制就是八王议政,闹一闹给万岁提个醒儿也并不是坏事’,这话是你说过的吗?还有。你说‘先帝和当今都是圣明天子,万一后世出了个昏君,有了八王议政,能够主持废立之事,于山河社稷还是有好处的’!这话有吗?” 弘时万万想不到,连自己最隐秘的话都让皇上给端出来了,顿时觉得如芒刺在背,他硬着头皮说:“这不过是儿子当时的一些蠢想法。儿子想着恢复祖制本是堂堂正正的事情,圣躬独裁,遇上个昏君就会坏了山河。皇上要是不说,至今儿子还不明白这样做是错的呢…” “巧言令色!”雍正沉闷地说着:“你别想和朕打马虎眼儿!你私调他们进京,又调唆他们说出这些话来。睿亲王不与你们串连,你就把他安排到远远的璐河驿去。你一心一意地害怕弘历会成了太子,自量才德都不如他。所以才要控制八王,亲掌上三旗,坐定了摄政王的位子,再来与他平分秋色!你忌妒弘历,是吗?” 弘时连连摆手,他仰起脸来看着雍正说:“阿玛呀,儿子纵然不肖,可怎么会忌妒自己的弟弟呢?” “不妒忌?那好啊。你就向朕说说,你府里的谢师爷现在哪里?他到河南山东等地都干了些什么?” 弘时惊恐地看着皇上,又躲闪着他那刀子似的目光。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身下的小杌子,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阿玛的话儿子听不懂。我府里是有一个谢师爷,可是他发痧死了…” “只怕他不是发痧吧!”雍正带着不容置辩的口气说,“他联络匪盗,两次堵截追杀弘历。事情既然没能办好,他自然是不能留在世上的——你别忙着申辩!你那个旷师爷,却比姓谢的聪明。他生怕自己当了谢师爷第二,昨天下午就盘了你的一处当铺想逃之夭夭,可却被图里琛拿住了。他也没有你的嘴硬,连同你魇镇朕和弘历的法物,连同你勾结巴汉格隆图谋要你皇阿玛性命的事,他也全都招了。朕问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吗?” 弘时突然狂叫着:“不,皇阿玛,你说的一定是弘历!他是见我主持韵松轩事务,心怀不满,又小心忌妒,这才设计陷害我的!” “算了吧,演这场戏是给你的阿玛看的吗?弘历替你开脱说情,你反倒来攀咬他,你可真算得上是个大好人!你的事,说出来全部让人发指。你怕隆科多揭发你下令闯宫的事,所以就叫他背土布袋;你怕阿其那情急了把你的丑事张扬出来,就遣散了他的家人,还故意地不给他治病。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你宁肯让你的阿玛背上不义的罪名,背上杀弟和屠功臣的罪名!你你你,你还算是个人吗!上苍白给你了一张人皮!人应有五伦: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就是镜子!你照照这面镜子里你的面孔,还有一伦半伦的吗?还像个人样吗?张廷璐科场作弊,是受了你的委托才办的;可事情败露后他被处以腰斩,你那时整天围着朕转,却为什么没有一言相救。甚至连一句为他减刑的话也不说?像你这样的东西,做坏事也没有一点章法,哪个人跟了你不要留上一手?哪个人肯去替你卖命?” 面对雍正这句句诛心的责备,弘时早已失去信心了。他瘫倒下去,跪在地上。雍正的话,就像是天上的闷雷,一声声地猛击到他的身上,使他那本就脆弱的心,早就支持不住了。他张目四顾,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但这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那支忽明忽暗的蜡烛和一位冷酷得不动声色的皇帝外,还能有什么呢?突然,他发出一阵像野狼嚎叫似的悲啼,边哭边叩着头说:“皇阿玛,儿子知道,您一向是圣明的…您刚才所说,都是别人制造出来的谣言,他们这是在陷害您儿子的呀…我的好阿玛,您从小看着儿子长大**,儿子就是再没良心,也办不出那些个事情来呀…儿子是个没有胆量的人,阿玛,您难道不知道吗…” 一百三十五回 巧言令色自误自败 欲火烧的越陷越深 这大概是雍正最后一次和弘时谈话,所以,他显然也很有些冲动。他看也不看弘时地说:“朕其实半点也不‘圣明’。杀张廷璐时,你一句话都不说,朕只是觉得你这人心太‘忍’。他的事情过后,连朕自己也觉得处置得太狠了些。所以,从那时起,朕就下旨废除了腰斩之刑。这既是为了张廷璐,也是为了恕自己的心。隆科多搜园时,朕已经对你十分警惕了。八王议政时,朕只是觉得你暧昧,心底也有些阴暗,好像紧赶着要和八王共分一杯羹似的。但想来想去,总觉着你毕竟是朕的亲儿子,得宽纵时且宽纵,能包容时就包容吧。朕当时曾想,也许让你掌上大权,你或者会安份一些。好比一条狗,喂饱了它,它还能再咬人吗?却不料你竟然这么狠心,先想到杀弟弟,进而又要杀父亲…你你你,简直是古今天下最贪婪暴虐的衣冠禽兽了!” 弘时跪着向雍正跟前爬了几步,大声悲号:“我的好阿玛呀…您是儿子的父亲,您怎么能听别人的谗言呢?您刚才说的那些事,有些确实是有,但更多的却是绝无其事呀…” 雍正带着一脸的卑夷神气说:“你听人说过,杀人可恕,但情理难容这句话吗?你身为皇阿哥,万岁之下,千岁之体。你如果不为非作歹,哪个敢来动你一分一毫?又谁活得不耐烦了却来离间我们父子之情?朕在你面前,确实称不起‘圣明’二字,但朕自以为,说句‘精明’还不为过吧。假如证据不足,朕岂肯容得他们在半夜里把你捉到此地?朕假如不顾念父子之情,又焉能不把你交部议处,明正典刑?” 弘时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般地轰击下,全面崩溃了。他委顿在地上,痛苦万分地说:“阿玛,儿的好阿玛呀…您开开恩;再听儿子一句话…儿臣确实是糊涂了,听了下人的挑唆,以为…以为除掉了弘历…儿子就占定了嫡位,所以才有魇镇他的事情…但在河南追杀他的事,是下边的人办过后我才知道的,并不是儿子自己生出来的主意…阿玛…您要把儿子交部议罪吗…啊?我的阿玛呀…” 雍正听他哭得十分凄惶,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眼泪也已夺眶而出了。他突然想起了弘时在儿时的模样…哦,那还是诸王夺嫡正烈之时吧,雍正被削职回府。他心情郁闷,借机抒发,每天只是逗弄弘时和弘历哥儿俩。有一次,他让弘时骑在自己脖子上,去抓树上的蝉。弘时那年也就是两岁来的样子,他竟尿了自己一脖子…唉,往事已矣,今天这个在自己怀抱里长大**的孩子,竟想杀掉父亲,杀掉他的亲弟弟,还能让他再继续作恶下去吗?刚才那一闪念间的亲情,被这疯狂的夺嫡之欲吓倒了,掐断了。如果听任他继续危害社稷,别说是后世,现在自己就没脸去面对群臣,面对如张廷玉、方苞这些老巨。他们难道不会说自己是处心不公吗?他们还能臣服自己这个皇帝吗?以后凡是说到“正大光明”这个字眼时,不就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吗!他的决心下定了,再也不能犹豫了。他用低低的,但也是沉缓的语调说:“朕瞧不起你这样的窝翼废!大丈夫从容就死,能做得出,也应该当得起。你与朕站起来!” “是。”弘时从地上爬起来了。雍正一眼就看到,他的额头已碰得发青,还有点点血迹。但雍正似乎视如不见地说:“你坐下。”弘时畏缩着坐回到小杌子上:“请父皇教诲…” “你弑父杀弟,欺君灭行。依着《大清律》,除了凌迟之外,再没有第二条惩罚”雍正的声音好像来自天穹之外似的遥远,“朕已仔细地思量过了,如果把你交部,那又是一件哗然全国的大案。不但你依然要死,还要带累不少人,家丑也就外扬了。所以,朕才决意秘密逮捕你,以免引起震动和众议。” 弘时感激地看了一眼雍正说:“儿臣谢父皇呵护之恩。” 雍正转过身去,为的是不再看见这不争气的儿子。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知恩就好!你的罪,犯在十恶,断断没有可恕之理!但是朕与上书房军机处大臣们商量,不能把你交部显戮。因为国家经不起这样的大案迭起,二来,朕也丢不起这个人!” 弘时生出一线希望:“那么…皇阿玛是说…把儿臣圈禁起来?” 雍正摇摇头,没有说话。 “到岳钟麒那里去效命行走?” 雍正还是在摇头,但这次他说话了:“没办法给你减刑,也没办法给你身份,到军中更是没有名目。” “那么儿子就只有削发为僧,长伴青灯古佛,来忏悔赎罪了…” 雍正突然转过身来,用十分沉重的声音说:“你难道还在想着活命之道吗?凭你的身份,哪个庙里能藏得住你?你想借佛前忏侮的名义求生活命,不怕将来一旦暴露,让你伤透了心的老阿玛再蒙羞耻吗?且不说你的罪已不可恕,就是能恕,你的心可恕吗?既然你不愿意自己想出路,那朕就替你说出来吧。你除了死,已经没有第二条出路了。” 弘时吓得泪流满面,他“唿”地一下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雍正的双腿。摇撼着,哭泣着:“阿玛,我的好阿玛呀,儿子是罪大当死,也没有可原谅的道理…可您就不念您子嗣单薄吗?儿子死不足惜,却要带累得宗室更加零落…” “宗室?亏你此刻才想到宗室,不过已经太晚了!”雍正看到他这一副可怜相,心里头更是厌恶。他冷冷地说道,“朕不想再和你纠缠了,你装出这模样来也打动不了朕的心!一条,是你今天夜里就从速自尽。朕念父子血胤有关,会关照你的子女家人们不受你的株连。只给你一个小小的处分,遮掩了众人的耳目;一条,你就这样挺着,朕自然会把你的罪名和证据发到大理寺和刑部去议处。他们要是能饶了你,朕决不加罪。他们若不肯饶你这人神共愤的逆子,朕只有依律处置,绝无宽贷!因为朕已加恩给你,又亲自来劝你,你却不受这个恩典。”他的语调已变得异常沉痛,“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朕何尝愿意置你于死地?但你也要再好好想想,就是朕恕了你,你有何面目见朕,如何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又有何面目来见你自己的兄弟、家人、妻儿老小?不但是你,连朕也将羞得无地自容…但你若自尽,则可以一己之血,洗清自己的罪愆。世上的人,也会说你还算得上是个汉子,也不至于再让你的家人蒙羞…儿子呀,你…你自己想想吧…”说罢,他挣开了弘时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出来,对守在门口的图里琛说:“给你三爷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抬一桌席面来,要丰盛些!” 图里琛从皇上进到屋子里起,就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他真有点儿担心,万一弘时想要…他就马上扑了进去。现在,他看到皇上出来了,便顺从地答应着:“扎!奴才这就去办。”他又走进屋里,看了看半昏迷半瘫着还伏跪在地上的弘时。锁上了门,就忙着去准备绳子、刀和葯酒去了。 雍正迈着像灌了铅似的步子回到了澹宁居时,正是子夜时分。一声午炮沉闷的响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清梵寺的夜钟也发出了应和的敲击。因为皇帝还没有睡,所以,大殿里依然是灯烛辉煌,满殿的太监宫女也都垂着手在侍候着。张五哥和刘铁成二人搀扶着雍正进来时,大家都看见,皇上的脸上似乎并没有怒容。几个大太监连忙跑过来,替雍正除了外衣,又把他搀到大炕上躺下,彩霞和彩云拧了热毛巾来为他擦脸。雍正挥着手说:“这么亮的灯,叫人怎么睡觉?留下一两只就足够了,你们也不要全在这里侍候。” 待众人全都退了出去,雍正在彩霞她们的服侍下,用热水烫着脚。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烛火,也一直没有再说什么话。引娣起身跪到他的身后,为他捶着背,温存地说:“主子,您心里的郁气太重了。您开一下口,随便说些什么,也许就会好一些的。” 雍正垂下了眼睑:“朕怎么不知道,但朕现在又能说些什么呢?当初圣祖爷料理儿子时,朕觉得他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不善于调停儿子间的纠纷,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可是今天轮到朕品尝这滋味了,才知道真是难哪!你们知道吗?朕刚才是去了穷庐,那是先帝爷的书房,弘时就囚禁在那里的太监房里。朕要他自裁,以谢先帝和祖宗之灵…” 在一旁的宫女们,全都大吃一惊。她们张大了眼睛,注视着这位性情刚烈的皇帝。连引娣也忘了自己正在给皇上捶背。停了好大一会儿,她们才回过气来。引娣说:“皇上,论理我们是不该插言的,可…他是您的儿子呀…” “不,他是朕身边的夜猫子!”雍正搓着双脚,一字一板地说,“你们慢慢地就会知道朕为什么要他死了…他简直就没有半点儿人性!”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上火一样地热,用手一摸,原来那疹子又起来了。刚想开口说要叫贾士芳,却又想起了允祥的话。他无可奈何地说:“老毛病又犯了。朕就这么歪着很好,你们都退了下去吧,留引娣一人在这里就行了…” 彩霞和彩云都知趣地退了下去。雍正躺在那里,由着引娣在他的身上按摩。他闭着眼睛叫了一声:“引娣…” 引娣答应着:“嗯…我在这儿哪。” “朕心太狠了,是吗?” “有人是这么说的。可是奴婢知道,您的心底是很慈善的。不过,您性子太烈,眼里不容沙子罢了…” “哦,说得好!”雍正的眼睛始终在闭着,“圣祖晚年时,天下文恬武嬉。朕要不扳回这种局面,不扭住这个颓风,就会学了元朝,**十年就不可收拾了。朕既然处在了这位子上,命中注定,是一定要多吃些苦,背一些黑锅的…朕现在正和曾静用诏书对话,就是要世人们全都明白朕的这颗心。” 引娣说:“我不懂,也不想懂。但我知道,您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朕是想让天下人都懂啊!所以,朕才不惜纡尊降贵,耐烦琐碎地和这两个土佬儿大费唇舌。朕要天下人都知道大清得位之正。我们并不是从朱家手里得的天下,而是替朱家报了仇,灭了李自成,又从闯贼那里夺得的山河。朕要天下都懂得,夷狄之人也可以成为圣君。朕还想天下都懂,朕为什么要这样整顿吏治,要处置阿其那等这样的人!朕真恨哪!连自己的儿子都要与别人合伙,图谋杀父害弟!引娣,你知道吗?那天在养心殿里贾士芳斗法,用雷击死的那个番僧,就是弘时派来的!朕一有行动,别人就说朕是‘铁腕’。其实他们想扼死朕时,又何尝留过一点半点儿的情?”他说得很慢,但他的腮边,却早已挂满了泪水。 引娣忙跳下炕来取毛巾,这时,她才觉得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也哭了。她一边自己擦拭着,一边又为雍正擦着眼泪。她强作笑脸地说:“皇上,咱们不说这些个伤心的事好吗?逆天作恶的人,不是全都败了吗?倒是您的病可得上心。依着奴婢说,赶明儿还是叫贾神仙来看看吧。” 雍正却不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他注目凝望着引娣:只见她穿着一条水红色的裙子,蓬松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烛光下,只见她皓腕如雪,酥胸似月,真有说不尽的风流和娇媚。此刻的雍正皇上,尽管泪痕还挂在脸上,可欲火却已烧起:“什么假神仙,真神仙,你就是朕身边的活神仙…”他一把将引娣拉进自己的怀里,先亲亲地吻了一下又说,“有你在朕的身边,朕还会有什么病呢…”说着时,一翻身就把她压在自己下边。引娣虽早已和皇上有了那层事,可今天却沉浸在刚刚说过的话题上,哪有这兴致啊!不过,她也明白,要是不从,就一定会扫了皇上的兴头,只好由着他去遍体抚摩揉搓。引娣一边娇喘一边说:“皇上,今天您别…” 雍正兴致勃勃地问:“‘别’什么?为什么要‘别’…” 引娣被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扭动了一下说:“这是您办事见人的地方…我情愿您在别的地方…那里可以任着您的心意…” 雍正没有停下正在动作的身子,却说:“那好,明天就在这大殿旁边,专门给你起造一座偏宫…” 引娣被他逗得吃吃地笑了起来:“偏宫?我算哪个牌名上的人?” 雍正的动作更快了:“朕先封你为嫔,然后是妃,再就是贵妃…这也和升官一样,你得一步步地升…” 引娣把脸藏在雍正怀里,由着他在上边折腾…完事以后,她下炕来洗了洗下身,才又爬到雍正身边,一边替他擦汗一边说:“您也得当心自己的身子…我留心了好长时间了,您越是心里苦闷,就越爱翻我的牌子…您这人,真怪!” 雍正微喘着笑了:“那你看到朕不高兴时,也用不着朕叫,自己过来侍候不就行了吗?” 引娣依偎在雍正身上撒着娇:“好了,好了,不说话了。皇上该睡一个安生觉了…” 雍正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定睛看着引娣问:“你知道朕为什么待你比别人好吗?” 引娣上来亲吻着他说:“知道…我长得比别人好看…我俊…” “这只是一面。其实大凡能够入宫的女人,有谁是丑八怪?”他干脆坐了起来,怀里还紧紧地拥抱着引娣,“来,朕今天失了困头,就给你说个故事吧。”于是,他从当年怎样被大水围困,怎样和高福儿一齐逃命,又怎样和小福要好,小福又怎样被架到大柿树下烧死…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听得乔引娣声泪俱下。末了,雍正说,“你一定是小福脱生出来,要尝还朕的心愿的。不然,你为什么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呢?朕这一生,只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就是硬生生地把你从允禵那里要了过来,这事确实做得太霸道了。不过,朕却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你怎样,觉得后悔吗?” “唉,您叫我怎么说呢?我不后悔…不过,要是先遇上了您,岂不是更好一些…我偷空儿向别人打听过许多次了,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听人说,那年闹灾,家乡的人全都跑光了。这会儿他们也不知到了哪里?娘要是知道我遇到了圣上,不定多高兴呢!” “不要紧,这事交给李卫好了,他准能办到。这是个地里鬼,世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 引娣怀着幸福的憧憬睡着了。雍正悄悄起身,替她掖好了被角,来到外间。高无庸正等在这里,他向雍正报告说:“奴才今夜全都守在穷庐那边。三——弘时已在今晨丑时正牌悬梁自尽,图里琛正在为他料理后事哪!” 一百三十六回 皇威严天下得安宁 大军动使臣来求和 弘时自尽了,他在临死之前还留下了一封绝命书。可雍正皇上看也不看,就把它扔在火里烧了。 第二天一早,雍正就来到了韵松轩。张廷玉、方苞、鄂尔泰和允禄、允礼、弘昼还有李卫他们都是通宵不眠地守在这里。当雍正一脚跨进殿里时,他们全都站起身来跪下行礼,雍正却一摆袍角,坐到了弘历的位子上说:“大家都起来吧。弘时不肖,危害宗庙杜稷,朕已命他昨夜自尽,以正国典家法!朕知道你们想要说什么,但朕只能用一把尺子来量世界。不这样,人心就不服,法令也不能真正地遵行。” 张廷玉听了,心中先是一紧,但他很快地就镇定了下来。今天,他才算真正的看到了这位皇帝的风骨,也领教了他推行新政的决心。他不想说那些无谓的安慰话,却正容正色地说:“臣初闻此讯,为皇上悲,也为皇上惊;但细细想来却又为皇上喜。今日之天下,乃大清开国以来小民最富,国库最盈,而吏治之清,也为数百年来所仅见。这不但是皇上夙夜宵旰,孜孜求治的结果,更是皇上励身作则,为天下之先才得来的。皇上求己之严,更为臣下所不及,其风烈可与日月同辉。以此化天下,则无不化之天下;以此化人,则无不可化之人。不过,臣还想劝谏皇上一句:您且得保重,您,真不容易啊!”说着时,他的眼圈已经红了。 雍正原先也准备好了,想长篇大论地痛陈一下自己的心曲的,此时。听了张廷玉的话,倒觉得再说就多余了。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廷玉说得很是,愿我们君臣共勉吧。趁着今天都在这里,朕想安排几样政务。朕近年来身子越来越觉得支撑不住了,想要儿子来分一些劳。弘历自今日起,移到澹宁居来,在御座之旁另设一处座位。他要办事见人,大事,疑难之事,朕也可以就近决策;十七弟年富力强,又带过兵,就以毅亲王的身份摄政,统领卫戍大内,督促军机处和上书房办差;允禄和弘昼帮着他办事,还要兼管着内务府和顺天府的事宜;弘昼即日起封和亲王,帮着你十六叔和十七叔办差;小弟弟今天没有来,口头传旨给他:朕的兄弟中数他的年纪最小,朕也特别疼爱他。就让他搬到韵松轩来往,得便也学着参与政务。朕现在里里外外、新政大局,全都有了章法,你们只管照着努力去做好了。最要紧的是三件事:岳钟麒的西路军事;西南苗瑶改土归流;还有就是曾静一案,要快点儿审理结案。你们不要小看了曾静的事情,朕的一生心血都全在这本《大义觉迷录》里写着哪!你们要用它来昭示天下。朕的正大光明之心,磊落无私之意,都要因此书的传播而示知天下,也要借曾静之口,传之后代。”他搓了一下略带浮肿的脸问张廷玉,“朕的这个安排,你觉得还可以吗?” 张廷玉连忙起身答道:“万岁这样铺排,臣以为再恰当也不过的了。” “那,你们就都跪安吧。”他看着众人纷纷离去,心里觉得踏实了不少,可又忽然生出寂寞之感,坐在弘历的桌子前,一时竟然不想离开。因为,弘时在生前也曾坐在这里,睹物思人,雍正禁不住有些神伤了。 弘历怎么能不知道他阿玛的心情呢?就是他自己,也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哥哥死了,他能没有一丝伤悲吗?他端了一碗参汤来,又报告了一些事情。说了俞鸿图治河的进展,岳钟麒要的战车制造情形等等。弘历知道皇上的病根儿,你只要一说政务,他就会把一切不快都放下的。果然,皇上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说:“你放心,对于弘时的死,朕并不伤心。朕如果舍不得他,就不能给他别的处分吗?但朕现在最痛心的,还是阿其那他们几个。他们死得早了些,可是,国法家法俱在,能让朕有别的选择吗?古人说:‘社稷,重器也,虽天子不得以私据之’,你一定得明白这一条。朕老了,身子骨也越来越差,精神也不济了。圣祖就是在晚年时,因为身子不好,才放纵了下边的。所以,他老人家一走,留下来的天下就十分难治。你现在就学着在朕身边做事,处置政务也处置一切。朕就是懒点儿,有了你,也就不会出大错了。” 他说得很恳切,也很平静。弘历听了十分感动地说:“阿玛身子欠安,还是要请御医们来瞧的,这才是正道。”他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宋版的《易经》宋:“父皇,请您看看这个,这是十三叔留给儿臣的。” 雍正接过来看时,只见那书的夹缝中竟有一个条子,上面写着:“杀贾士劳”四个字。他惊异地问:“这是你十三叔留下来的?” 弘历笑笑说:“我早就和十三叔用《易经》来互传消息了。十三叔说,这事非李卫来办不可。” 雍正恩忖着说:“贾某是个有神通的人,而且现在有功无过,岂能无缘无故地杀了他?你要缜密呀!你能肯定,他猜不到这纸条里的意思吗?” “绝对不会的。他要是能隔着书皮看透了《易经》,那可真成神仙了。” 雍正不出声地笑了:“好,你十三叔不愧大英雄。今后,朕要有重要大事时,也用这部《易经》来和你互通消息。”说完,他踱着缓慢的步子走回澹宁居了。 当晚,有旨意传出:“乔引娣着晋位‘贤嫔’,在畅春园造宫居住。”至此,雍正所有的夙愿全部满足了。 朝廷和民间,对他这样的处置也不是没有评论。因为弘时是秘密处死的,所以,三天前曾有旨意说他“处事妄诞,放纵不羁,着革去王爵”;几天后,又传旨说他已“羞愧良尽。”从允禩、允禟、允礻我之死于囹圄,到舅舅隆科多三爷允祉被囚禁,又到亲生儿子弘时之死,人们都看出了雍正整顿吏治的心硬手狠,也看到了他为了建立盛朝而六亲不认的真面目!这些惊世骇俗又雷厉风行的干法,震摄了官场,也压住了所有的歪风邪气。尽管还有人背地里说长道短,叫苦挑剔。比如,对田文镜和鄂尔泰,就只敢在下边骂他们是“敲骨吸髓,刻意盘剥,假报考绩,邀功图进。”可要他们公然提出反对,甚至攻讦这几位“模范总督”,却是谁也不敢了。经此一亭,不但是雍正皇帝,就连张廷玉等大臣们,也都觉得现在事情好办了,官员们听话了。令能行,禁能止,真是达到了没有有任何阻滞的地步。 政务上顺手了,可军事上却是十分棘手。头一件就是云南改上归流的亭,谁也不能办好。当地土司根本就不买朝廷的账,新选进去的官员们,又都不愿在这穷乡僻壤里作官。没有一点儿油水不说,还事多任繁,谁愿意死死地呆在那儿啊。许多州县衙门里早就没有主管,而只有衙役了。这些人上下其手,无事生非地敲榨苗瑶百姓,那还能不激起兵变吗,他们聚众而起,焚烧府衙,把那里闹得无一日安宁。朝廷要派兵进剿,他们便采用“兵来我进山,兵去我再来”的办法对付,总是平定不了。鄂尔泰原来就当过云贵总督,也是因主张“改土归流”才投合了“圣意”进了上书房的。他对这情景,当然比别人更感到不安。他向皇上提出请求,愿意仍旧回到贵阳去主持。圣命出来,让他以军机大臣的身份,去督办云贵军政。于是他就亲自统带着大兵,浩浩荡荡地杀进了苗瑶山寨。 岳钟麒那里却又是一种干法:只听锣鼓响,不见人出来。他倒是很会做事,还没出兵哪,就先向皇上提出了“十胜”的把握:一,主德;二,天时;三,地利;四,人和;五,粮草广储;六,将士精良;七,车骑营阵齐全;八,火器兵械锐利;九,连环迭战;十,士马远征,节制整暇。说,有此十条胜算,策零阿拉布坦这个跳梁小丑,不难指日荡平!雍正听他说得这样肯定,能不予以嘉奖吗?不但升任岳钟麒的长子岳睿为山东巡抚,还择吉亲自在大和殿为岳大将军壮行。又命岳睿亲送父亲直到西宁,以示恩礼隆重。 正当旌旗蔽日,兵士欢腾,就要升纛开拔之际,突然小校来报,说:“准葛尔特使特磊进京朝见,路过西宁,请见岳大将军。” 这时正是雍正九年的七月,塞外胡杨正青,草肥马壮,西宁又绝无风沙之苦,最利于开战之时。岳钟麒巡营刚刚回来,一听这消息就愣住了。他把几个总兵召进帐来问:“你们说,见还是不见?” 可是,这个动议刚刚提出,就马上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反对见特磊的人说:“这阿拉布坦最是狡诈,咱们吃过他不少亏了。干脆,一刀杀掉,号令示众,然后大军齐发,直捣匪巢!”有人则说:“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哪!他是来叩见皇上的特使,怎么能说杀就杀呢?放他走路,咱们该干什么还照干不误不行吗?”还有人说:“万一他真是要投降呢,擅杀来使,不也同样是有罪的吗?就是见他一面,对我们又有什么损害呢?”坚决反对的人说:“现在正是士气旺盛之时,你要说声不打了,下边军士们知道要讲和,磕头烧香还怕来不及呢?千万千万,不能犯嘀咕。再说,仗打胜了,你说什么都有理;仗要打败了呢,你就会百无是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宰了这兔崽子,除掉后患,别听他娘的胡说八道!” 众说纷坛中,岳钟麒没主意了。不过,他带兵时间长了,心里就比别人清楚。他带的这支军队中既有满人,也有汉人,他们的心性是不一样的。满人骄横无能,汉人心怀不满却又招惹不起。这个特磊是奉命到北京朝见皇帝的,自己半路上把他杀掉。说不定有人就敢写密折告自己一个刁状,砸他一块黑砖。雍正又是个猜忌多疑,专断自信的主子,他连亲儿子还敢杀呢,何况自己这么个官儿。更可怕的是,万一将来战事不利,他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但现在就接见这个特磊,又确实有碍士气。他想了好大一阵,才吩咐说:“我不能太给他面子了,传他到侧耳房那个配庭里拜见!” 他起身来到亲兵们住的耳房里坐定,又命兵士们把特磊带来。一见面,岳钟麒就不容他说话地训斥道:“你就叫特磊吗?如今两家兵戍相见,你不在喀尔喀等死,来到军中有何贵干呢?”说完,他目视着自己的通译官。 特磊没听完通译官的翻译就笑了:“大人,请不要这个通译官吧,我能说汉话的。我自幼就跟着老阿爸在张家口做茶马生意,我的母亲也是汉人,我和汉人之间是很有情份的。”岳钟麒一愣,他注目这个蒙古大汉,觉得他一行一动都是那么沉稳和干练。黑红的脸膛上,浓眉中又长出了一道寿眉;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晶莹闪光,似乎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他那一口流利的汉语,略带着一点儿晋北口音。要是不仔细听,几乎分辨不出他是个蒙古人。那特磊略一停顿又说:“我不是来给将军下战表的,我身上带着的是息争与和平的使命。” 岳钟麒不动声色地说:“你的话,本帅根本就不能相信。你们准葛尔人已经几次到北京去了,可只会骗人,却一句真话也没有。你们一边派人到北京朝见,一边又背地里进军西藏,你敢说没有这回事吗!所以,我觉得并没有必要来见你。只是因为好奇,想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罢了。” 特磊听了却一本正经地说:“报告岳将军,我不是‘东西’,我是‘人’的。岳将军,你的汉语也说得不好啊!” 岳钟麒知道他是误会了,也更相信他确实是个蒙古人。便问:“是谁派你来的?是策零阿拉布坦吗?” 特磊大概是觉得房子里太热,便袒了一只袖子大声叫着:“将军,你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孙子》里说,‘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嘛。将军对我准葛尔的形势,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你说的策零阿拉布坦,早在去年十一月就病死了。现在准葛尔执掌权力的,是噶尔丹策零大汗台吉。他一向遵从中央道统,仰慕中华文明,谨守西疆,多次击退哥萨克的入侵。他臣守喀尔喀蒙古,是康熙博格达汗特旨批准的,修表称臣也是有诚意的。我来,就是要消除误会,争取和平的。” 岳钟麒笑了:“什么误会?雍正二年时,被我天兵击溃的罗布藏丹增,不就是你们把他窝藏起来了吗?” 特磊欠身答道:“将军不知,当时的情形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当时执政的是老策零阿拉布坦,老阿拉布坦与罗布之间家世渊源,不能不收留他。汉人们说,这叫‘讲义气’。但罗布是一条毒蛇,是草原上的豺狼。他在我们那里收罗旧部,联络葛尔丹残部,借祝寿的名义闯进帐篷,想杀害年轻的噶尔丹策零。我们的台汗爷正想与皇上修和,就把他们一网打尽了。汗爷要我把罗布藏丹增解到北京,以表示我们对博格达汗的忠诚。但是,我们刚走到三叶河,就遇上将军的大兵正在向西挺进。逃亡的蒙古人告诉我们说,岳将军要横扫喀尔喀蒙古。我不能带着我们主人的忠诚之心身入险地,才命人把罗布藏丹增又押回了伊犁。将军,请你把我的话转告雍正皇帝陛下,每一条生命都是珍贵的。我就留在这里作人质,这样好吗?” 岳钟麒听他说得这样天衣无缝,还真找不出他的毛病。他起身说道:“好吧,我这就奏上去,你大约要在我的营中等上半个多月。我划出一片地方来给你住,你和你的从人吃饭睡觉都有人看管,你可小心,不要越轨呀!不然的话,休怪我军法无情。” 这天夜里,岳钟麒就详细地写了一篇奏折,飞马送上京师。他还特意地说:“策零阿拉布坦素无信义可言,特磊的话也不可信。请旨,将他就地正法,以激励士气。” 十二天后,雍正的批复来了。岳钟麒恭敬地打开一看,却傻眼了。因为皇上在这封朱批谕旨里说: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胜也。接旨着即将特磊妥送来京,我军暂缓西进。尔调停得当后,亦可与特磊一同进京。 钦此! 岳钟麒明明知道,这事儿是绝对不能这样办的,可他怎么敢违旨行事呢?于是,便连夜安排了军务,带着他的亲兵卫队,赶奔京城而去。他们来到京师时,已是八月中秋。今年的年景特别的好,就连年年遭灾的河南、山东和山西全都是大丰收。看景致时,更是赏心悦目。可岳钟麒却哪有那样的心情啊。他来到璐河驿时,见迎接他们的有不少人。张廷玉之外,还有新任京畿道李汉三和礼部外番司长陈学海。这陈学海虽被皇上饶了性命又封了官,却仍然是多嘴多舌。说起今年大熟,万国朝贡来,更是滔滔不绝:“咳,你们都没瞧见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的模样,真是太亏了。他们对皇上恭敬着哪!万岁爷的病让他们来这么一搅和,竟然好了一大半…” 岳钟麒也不答言,却坐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明天就要朝见圣上了,自己该说些什么呢? 一百三十七回 脂粉地妖孽难逃命 御园中圣主惊失魂 第二天一早,岳钟麒就带着特磊来到了畅春园。旨意下来,说要让他自己先见见皇上,然后再传见特磊。特磊一听这话,连忙跪了下来,伏身在地静待皇上的召见。岳钟麒进来后,向上一看,果然,皇上御体安康,说话也比从前底气壮了些。岳钟麒就将特磊前来的情形,详细地报告了皇上。雍正笑着说:“以德服人,才能使外臣口眼而心服。高无庸,传那特磊来见朕吧。” 凑着这个功夫,雍正高兴地对岳钟麒说:“近大半年来,外国使臣纷纷前来朝贡,朕觉得真是风光得很哪!你在外辛苦带兵,实在是不容易。朕今天要赏你两样稀罕物,让你开开眼。法兰西贡来的二十支双简镶金鸟铳,赏你六支;还有日本国进贡的倭刀,钢火也很好,赏你二十把。你回头到宝亲王那里领好了。” 弘历笑着说:“岳大将军,你真是好大的面子呀。我才得了两支火枪,李卫也才得了一支。皇上对你确实是另眼看待,我们都要忌妒你了。” 岳钟麒叩头谢恩说:“这是主子的恩典。不过,奴才想把皇上恩赐,用来依功行赏。斩敌上将一名者,赏鸟铣一支;擒敌千夫长一名的,赏倭刀一把。皇上以为如何?” 李卫凑着这热闹说:“岳大将军这法子好。如此奴才也厚着脸皮,斗胆向主子请求再赏两把倭刀。像吴瞎子这样的人,一心为朝廷办事,又不要俸禄的人,赏他一把倭刀,他一定会兴奋不已哪!”雍正便也笑着答应了。 高无庸已去了好大半天了,特磊却还没有来到。雍正刚要发问,就见高无庸进来禀报说:“主子,这个特磊还且得等一会儿才能来到。他说,他这是要替他的主人来求皇上恕罪的。所以,他是一步一跪,一跪一叩首地在走着呢。”说着时,他又拿出一个烧饼大的金饼子来说,“这也是他给奴才的,他说想求大皇帝对他格外开恩。” 雍正笑了:“哦,既是他给的,你主子知道了,你就收下来吧。”他为特磊的这个举动激动得脸上放光,“特磊如此知礼,事情就大有希望。钟麒,你和李卫都可以退下去了。既然你回到了北京,干脆就松弛两天,好好休息一下。朕已下旨给睿亲王多尔衮的案子平反昭雪,连鳌拜的子孙也恢复了原来的世职。不管是谁,只要他肯向化,朕就照样信任,照样给他官做。好了,你们去吧,特磊由朕亲自对付。” 走到外面,听岳钟麒说他要回驿馆。李卫就笑了:“你回去还能干嘛?我正要办一件要差,想借你一点威风呢!走吧,我领你去一个你从来都没有见识过的地方。” 岳钟麒经不起他活缠活缠的,只好答应了。他边走边说:“我听人说,你小子病得六死八活的,怎么还这样有精神呢?” “咳!那都是他们在咒我早点儿死哪!不过,我这身子,还真多亏了那个贾仙长。他说我不要紧,这不,我就又活过来了。” 二人正往前走,突然看到前边过来一乘小轿,旁边还跟着四个顺天府的差役。李卫马上就跳下马来,快步上前扯住了轿子:“老贾,他妈的你这个贼道士,你给我滚出来!” 贾士芳下了轿子,被李卫一把扯住说:“来,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声名显赫的岳大将军。老岳,你不知道,这道士如今在万岁爷跟前面子大着哪!可你瞧,他还装穷,坐这种二人抬的小轿。”贾士芳忙向岳钟麒打了个稽首:“贫道有礼了。”李卫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你今天哪儿也不要去,皇上正在接见外臣,你去也是没事,就跟着我好了。你们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一个砍不掉脑袋的杂毛老道,再加上我这个饿不死的叫化子,咱们三个出去玩玩,岂不是很好吗?岳大将军,你不知道,这老贾的能耐大着哪。上次张五哥要试试他的功夫,连着砍了他三刀,竟然连个红印儿都没起。”他说着拉着,也不由他们两人分说,就带着他们来到了南市。这里是北京城里耍把式和各种玩艺的地方,卖什么的都有。李卫一边转悠,一边胡乱买东西。桂花糖,云片糕,蝈蝈笼子,冰糖胡芦…简直是见什么买什么。一会儿的功夫,他怀里全揣满了。又把这些东西,交给岳钟麒和贾士芳替他拿着,弄得这二人真是哭不得也笑不得。正向前走着间,突然又碰上了弘昼五爷。李卫死乞白赖地说:“五爷,奴才想谁就有谁!这不,我还给您府上的小主子买了玩艺儿哪!今儿个算我们运气好,碰上了您这位会玩儿的主子。走吧五爷,带我们去庆云堂开开洋荤行吗?” 弘昼说:“我不是不想带着你们,怕的是你们嘴不严,让人说了出去,我就得立马儿写折子谢罪。再说,老贾是出家人,万一因此破了戒,往后,他的狗皮膏葯就卖不成了。” 贾士芳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准不是好去处。便笑着说:“我无欲,欲何能诱我?贫道如果没有大定力,大神会,焉能修到这一步。其实道家门里,也有采阴补阳之说的,我走的不是那条路罢了。:.n” 就这样,李卫作好作歹,弘昼大包大揽,岳钟麒视而不见,贾仙长也就跟着他们走进了北京城有名的“庆云堂”这座高等妓院。说它是“高等”,因为这里确实不同一般。它完全没有平常“堂子”那些个俗不可耐的一套,呈现在人们面前的,简直是琼楼玉字似的辉煌,和王府绣阁样的玲珑。单是那令人眼花迷乱的朦胧,那使人心醉神痴的浓香,就足让人想人非非了。弘昼边走边夸赞说:“瞧好了,这可是专门接待王公贵人的地方。在这里你们享受到的,是一等一的服侍,天下仅有的乐趣。”正说着间,忽然眼前一亮,走来一位年纪不到三十的贵妇人。弘昼笑着说:“我是五爷,这位就是五嫂了。”众人抬眼瞧时,只见她果然不同寻常:淡施粉黛,轻描娥眉,相貌端庄,举止娴雅,丝毫没有妓馆老鸨的神态。她款款走上前来,叫一声:“五爷,您来了。众位大人们好!”说着福了一福,站在了五爷的身边。 就这么两步走,就这么轻轻地一开口,假如你没有定力就一定受不了。弘昼笑着向她说:“我今天带来了几位朋友,想见识一下你这里的绝活儿。怎么样?能让他们开开眼界,看看你那东洋景和西洋景吗?” 五娘的脸红了,她羞羞答答地说:“啊,五爷,你最喜欢的几位,都在后边排戏呢,这里只有小五子和小六子她们俩。我叫她们先过来唱个曲儿,替爷们解解闷儿。不知爷们想瞧东洋景还是西洋景?” 弘昼笑着说:“你别问他们,都是些个土佬儿,知道什么?就先来一次东洋的吧,要是他们还看不过瘾,那就再来西洋的。” 三个人听他说得这么蝎虎,早就成了傻子了。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往里走,来到了一处奇妙的地方。仔细一看,原来是座转角楼。他们坐的地方在楼上,而表演者则是在楼下不露天的大厅里。从楼栏杆往下看,只见烛光闪烁,纱幔低垂,似清晰又似模糊。歌声一起,六对少男少女翩翩起舞。那美妙无比的歌声,那奇异迷幻的舞姿,吸引着他们贪婪的眼神。突然,那正在舞着的六对男女,变换了队形,也变换了姿态。他们成双成对地抱在了一起,作着各种亲呢的动作。一会儿是互相狂吻,一会儿又抱着在地上翻来滚去。渐渐地,他们似乎是欲火难熬了,便一件件地脱下了本来就薄如蝉翼的衣服。然后,又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作着各不相同的交合动作。楼上看“景”的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赤身****的少年男女。只见他们有的是单独成对地交合;有的是两对相互交叉着难分难解;有的是女的在上边而男的却仰卧着;而有的却是在颠倒互抱,用舌头舐着对方下身流出来的秽物;最使人觉得惊奇的,竟有两对男女,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他们既用**,又用口淫,还夹杂着许多新奇的动作,使上边看着的人们大饱了眼福。 在这些人们意想不到的交合中,不仅动作淫荡,还发出阵阵心满意足的喊声和呻吟,让“看客”们觉得无力自持。不但弘昼和岳钟麒在痴痴地看着,就连自称法力和定力无边的贾士芳,也似乎是动了**,伸长了脖子瞧着这奇景。他的胸部起伏不定,喘出来的气息也越来越粗,还瞪大了眼睛,在吞咽着自己的馋涎。李卫看准了这绝好的机会,突然从岳钟麒腰间抽出了他的佩剑,悄悄走到贾士芳身后,趁他还沉浸在无边**之时,剑光一闪,“嚓”地一下,便砍掉了他的脑袋。殷红的热血窜出了一丈多远,那头颅却被抛在楼下正在作欢的男女之间。 岳钟麒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两江总督竟是要借他的胆气杀人!那五娘更是被惊得身软心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弘昼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说:“你不要害怕,这不关你的事。只是要烦劳你把这里收拾好了,再安慰一下那几个孩子吧。” 李卫也笑着说:“实在是对不起得很,污了你们的宝地。冤有头,债有主,我做的事情,自由我一人承担。今天我先给你们这门口披红挂彩,他贾士芳要想找人报仇,就让他来寻我李卫好了。请五爷和岳大将军且在这里安坐,奴才这就回宫交旨去了。”说完他就匆匆地走了。 眼见得这座香艳浓郁的花楼,眨眼间遍地全是血迹。弘昼和岳钟麒两人哪还有心思在这里喝茶,他们也都告辞去了。弘昼在路上赶上了李卫,对他说:“你自己先去交旨吧,我要先回家一趟,给老贾准备个水陆道场,发送他一下,防着他出来作祟。” 李卫来到澹宁居时,见朱轼和孙嘉淦都在这里。只听朱轼说:“河南原就没有总督衙门,是为了给田文镜立威,才专门设了的。现在田文镜出缺,这个衙门似乎就没有必要保留了。” 孙嘉淦悄声告诉李卫说:“知道吗?田文镜死在任上了。” 季卫早就知道这事儿了,也听说田文镜死后,开封府鞭炮震天,人们都在庆祝。可他却不敢说出来,只是装作没听见。 此时,就听皇上说:“王士俊在安徽办理淮河事宜,干得很好嘛!叫他接任河南总督有何不可?况且,恰在这时撤去河南总督府,显然它就是专为田某人而设的了。这不大好,还是暂时留着这个总督衙门吧。为了办理西边的军务,它也是有用的嘛。”雍正的语气像是十分平静,“田文镜的晚年,因精力不济,政务上有许多不是之处,他的急功近利也是明摆着的。人们都说朕偏袒他,可你们却不知,朕在背后训斥过他多少次。看来上天总不肯让人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想做个‘完人’,又谈何容易呢?田文镜是为了替朕办差累死的,朕就要成全他。他虽然死了,可也不准别人在他死后还说他的坏话!”雍正转过脸来看着李卫问,“你来见朕有什么事吗?” 李卫叩了头又从容地说:“回皇上,漕运粮食被截了之事,奴才已经知道了,奴才马上就去捉拿贼人。奴才今日来,是报告一件事的,那个贾士芳已被奴才除掉了。” 他故意说得很轻松,可是皇上听了还是吓了一跳:“什么,什么?你处置过了?” 坐在一边的弘历也忙问:“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朱轼和孙嘉淦听了,也都大吃一惊。他们刚才还在劝说皇帝,不要相信那些邪魔外道呢,想不到这个道士已死在李卫之手了。雍正强作笑脸地说:“贾士芳在倾刻之间,人头已经落地,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李卫却叩头说道:“皇上,和亲王爷已回府去给贾士芳办往生道场去了。回四爷的话,奴才刚刚割掉了他的首级,就匆匆忙忙地赶进来报信了。”他略一停顿又说,“奴才知道,这妖道确实有些法术。奴才曾经试过他,也确实是刀枪不入,又不怕水溺火烧,这才用了些下三滥的手段。朱大人要看到,一定会笑话我的。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叫化子,用一下叫化子的老本行招数,也算不了什么。” 朱轼和孙嘉淦都说李卫做得完全对,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笑之处。李卫一听这话安下心来了,就连雍正的脸上也放出光来。弘历看他高兴,就顺着劲儿奏了一件事,是云贵总督参劾杨名时的。雍正一听就笑起来了:“你别那么害怕,对杨名时这个人,朕还是知道的。他的事,朕自有主张,你们谁都不要管。都退下去吧。” 人们都离开了这里后,雍正皇上却突然感到了不安。好像那死掉的贾士芳就站在自己面前一样,令他觉得恐怖,觉得心悸。他忙叫高无庸把贾士芳坐过的蒲团子,拿到外面烧了,又让秦媚媚去叫乔引娣过来侍候。乔引娣是刚刚才封的贤嫔,浑身上下穿得簇然一新,走一步就佩环叮当。雍正笑了:“嗯,好,你这么一打扮,让朕看了心里就舒服得多了。你的宫已经造好,再过两天修饰完毕,你就可以搬进去住了。走,陪朕到外边闲走一刻,也顺便瞧瞧你的新宫。朕今天杀了贾士芳,这会子,正有些心烦意乱的哪!” 乔引娣大吃一惊:“皇上,您说什么?贾士芳他…他已死了吗?怪不得他们要烧那个蒲团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过了中秋节,朕还要勾决几百名罪犯呢!非惩恶不能扬善,这就是圣人们说出的道理。贾士芳一个出家人,不知道安份守己,却想要以法术来挟制朕。他要朕好,朕就能好;他要朕病,朕就得病。他的死是上天报应,与朕无关的。” 嘴上说着无关,可雍正心里却怎么也不能踏实。这时,他们已走到畅春园的树丛之中,侍卫张五哥和德楞泰远远地跟在后边。雍正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怎么没有?有爹,有娘,还有个哥哥呢!”乔引娣娇声娇气他说。 “听到过他们的消息吗?” “唉,失散得久了,奴婢再也想不到他们会去了哪里。我娘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再隔上几年,就是见了面,怕也认不出来了。”说着便又去抹眼泪。 雍正虽然在和引娣说着话,可他的心里却是一阵阵地发噤,他伸手把引娣揽进怀里,一边往回走,一边强自镇静地安慰她说:“别怕,明天朕下旨给山西巡抚,叫他亲自去查。你现在每年有两干银子的进项了,等找着了你妈,就让她来京里,找一处好点儿的房子住着,安享富贵吧。”他正在说着间,忽然一脚踏空,像是踩着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摸,竟然是滑不留手。引娣正听得入神,也被他吓了一跳。一闪眼,就见一团黑乎乎的物件,有水桶般粗细,还在面前蠕动着呢!她吓得“妈呀!”地大叫一声,一头就钻进了雍正的怀里… 雍正大声喊道:“侍卫,侍卫呢?你们到哪里去了?” 一百三十八回 雍正帝疑心鬼魅起 岳钟麒假报故绩来 侍卫张五哥和德楞泰就在近旁,听见雍正的叫声,很快就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叫:“主子,不要惊慌,奴才们来了!” 雍正觉得身子难以支撑,却紧紧地护着引娣:“你们…去叫两个太监过来,搀扶着引娣主儿。点火把,搜这草丛!” 张五哥心细,他哪敢在园子里点火呀,万一走水,就更是不得了。他和德楞泰二人左右分开,一步步地向前搜索,不一刻就找到了。雍正此时已回到澹宁居门口,忽听五哥大叫一声:“畜生,你往哪里逃!”雍正倒被吓了一怔。不一刻,那畜生被捆得结结实实地抬来了,原来竟是一只豪猪。五哥笑着对皇上说:“主子,这畅春园离着飞放泊很近,那里就有一个放生园,说不定就是从那里跑过来的,主子刚才摸着的是它的鼻子。” 雍正这才舒了一口气说:“把它还是放生了吧。狗东西,吓了朕一跳!”引娣则依偎在他的身旁,不住声的念佛。这时弘历和大臣们也听到了消息,连忙跑进来问安。有朱轼、方苞、李卫,还有孙嘉淦。雍正说:“弘历明早还要办事见人,不要留在这里了。别人在这里陪朕坐一会儿,朕今天怎么这样心绪不宁呢?” 弘历准备好一大堆话想要劝谏皇上的,可现在又觉得不大合适,便遵旨退了出去。李卫却看出,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内潮红,而额前和额下却有些发暗,还不时地摇头发噤。他不敢提白天发生的事情,而雍正自己却说:“朕心思不净,如见鬼神…难道是那贾士芳的阴魂在作祟吗?” 朱轼忙说:“皇上千万不要朝那里想。这贾某人也不过是个会变法术的骗子,他怎能以妖术来要挟人主?再说,皇上代天惩戒了他,这种人,就是死一万个,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皇上是信佛信的太虔诚了,才招来这场虚惊的。” 孙嘉淦却慷慨激昂地说:“皇上,臣是什么也从不相信的。您闭上眼睛想想,世上有谁见过鬼神?圣天子百灵护佑,哪个邪魔敢近您的身旁?假如有什么不测,奴才愿以一身当之!” 李卫却又是一种作派,他上前来对雍正叩了一个头说:“皇上,奴才想借您的朱笔一用。”见雍正点了头,他便来到桌子旁,要过一张黄裱纸来写道: 贾士芳:我操你的妈!你这个牛皮道士,有什么了不起的。爷告诉你,生情造意杀你的是老子李卫,割了你的鸟头的也是叫化子李卫!五爷已经寄(给)你做了水绿(陆)道场,还不快着投胎去混张人皮?你要想来聒嗓爷们,就到我府里去,咱们在一齐折腾!再要危害爷的主子,我就去请龙虎山真人来用五雷劈了你,叫你万姐(劫)不能复生!李卫切告。 李卫写好后,又煞有介事地念了一阵子,这才把那张裱放到烛火上烧了。旁边看着的人,谁都知道他的心思,虽然觉得可笑,可谁又敢笑得出来呢?不过,雍正叫他这样一折腾,心头倒是安定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说:“唉——朕自己觉得好多了,你们都不要全呆在这几了。留下一人侍候,其余的就全回家去吧。” 弘昼说:“阿玛,依着儿臣想,朱师傅和方老先生年纪大了,自然是要回去歇着的。李卫在这里值头半夜;孙嘉淦有煞气,就让他值子夜;儿子年轻,要给阿玛值后半夜…” 他刚说到这里,就见一群太医匆匆走了进来。雍正一见他们就怒火千丈地训斥道:“谁叫你们来的?朕本来就没病,让你们一折腾,没准儿还真会病了呢?全都与朕退了出去!你们就照弘昼说的来办。” 朱轼看着皇上确实是像是有了病,便悄悄地召了太医们出来,让他们全部不言声地呆在东书房里,准备随时进来侍候。 此时,就听方苞说:“我已让人去请四爷了,这里的事情暂且由五爷主持。头一条,就是不能张扬。皇上有病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要保住今夜平安,大体上说,也就可以过去了。明天八月十五,皇上照例是要赐筵百官的,大家都想想办法,怎么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过去。等一会儿四爷来了,再请他拿主意吧。” 弘昼说:“我瞧着这里没有一位是信神的,可这事儿我信!因为你们之间,谁也没有我和贾士芳共事时间多。《三国演义》里不是有个左慈吗?我看这姓贾的说不定就是咱们大清国的左慈。我们为什么要杀他,就因为他是左慈;又为什么要防他,还是因为他是左慈!四哥一会儿就来,他也是个不信神的。所以,我现在就告诉大家,我在一个月前就派人去请江西龙虎山的娄真人了。估摸着,他也该到京城了。我把话说到前头,到时候你们谁要拦我,我就跟他急!” 听他说得这么蝎虎,众人都很不以为然。雍正不过是受了一点惊吓,就这样大事铺张地闹起来,叫外臣看了,像个什么样子呢?正在发着愁,就见弘历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对大家说:“我刚刚接见了岳钟麒,准葛尔的两万人马偷袭了我们的北路军。两军交战已经开始了,岳钟麒必须马上赶回去。这是头等重要的军务,你们说,要不要马上奏明皇上?” 弘昼瞪着眼说:“那个特磊在哪里?叫这王八羔子来说清楚。” 弘历说:“五弟,你别急嘛,是杀是放,还要请旨才能办理的。”朱轼在一旁说:“我看这样,四爷和五爷你们先进去看看,皇上如果御体安泰,就回了这件事;如果他不能理事,就叫廷玉他们全都进来,大家商量着办。”众人都觉得他说的有理,弘历哥儿俩就走进了宿宁居。 路上,弘历对弘昼说:“五弟、你刚才的想法,他们告诉我了,你不要有什么顾忌。急病还要乱投医呢,何况父皇确实病着?只是要把事情办得密着点儿,别让御史们说三道四的。” 高无庸出来迎接他们,说:“皇上睡得很不安生,好像总在做恶梦似的。这不,又起身来漱口了。爷们要想见,这正是时候。”说着他自己先进去禀报了,才回身挑起了帘子,小声说:“请二位爷进去吧。” 弘历他们一进来就大吃了一惊:这才离开了多大一会儿呀,皇上竟然变得让他们不敢相认了!只见他头发蓬乱,颧骨上有一处明显的红斑,看来他病得比人们说的还更厉害一些。弘历跪着劝他:“阿玛,听说您不叫太医来为您诊病,儿子很不以为然。您的身子是受了风寒才魂不守舍的。这其实只是一种常见病,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吃上几剂葯,您就能大安了。” 雍正冷冷地说:“朕哪有什么病,朕是让那贾士芳给缠上了…朕只要一闭眼,就看到他在冲着朕笑…所以,朕这病太医们是诊不好的,让他们来,就会张扬出去…刚才你们进来前,年羹尧也在这里。朕想起来了,他生前不是有个绰号叫‘年豪猪’吗?唉,朕的体气一弱,就一点儿风波也经受不起了…” 弘历兄弟听他的这些话,全都像是梦话或者呓语,都不禁毛骨悚然。弘历正要解劝,却听雍正问:“西边军事有变,是吗?” 弘历惊得浑身一炸,忙答道:“哦,是的…不过阿玛是听谁说的?” 雍正惨然地一笑说:“这是刚才贾士芳告诉朕的…”就在他说这话时,突然灯烛爆出一个灯花来,“嘭”地一声,把雍正吓了个机灵。他不安地挪动身子靠近了弘历,却又微微一笑说,“好了,他退下去了。弘历呀,朕明天不想见群臣了,叫你十六叔和十七叔他们张罗一下过节的事吧。你们兄弟要代朕去送送岳钟麒,命他速返前线应付军事突变。如果出现了朕不能亲自料理的事情,弘历你要敢自己作主。但切记,要和众大臣们一齐商量,要集思广议。你虽然聪慧,但毕竟没有亲自指挥过军事啊。” 弘历强忍着悲痛说:“阿玛放心,儿子心里明白着哪。不过,那特磊是专为欺骗我们而来,朝廷怎能向他示弱呢?儿臣想把他斩了,以儆后来。” 雍正深深地叹息一声说:“算了,朕何尝不知这特磊十死也不能蔽其辜。但朕的手软了,再也杀不得人了,更不愿杀他这个自投罗网的人。特磊是条汉子,当年圣祖西征时,他就围困过圣祖爷。他还说,老葛尔丹自尽时,他是亲兵,就守在他的身旁…这些,他都对朕说了,可见他并不想回避,各为其主嘛!他已是百战之余的人了,朕不忍下这个手,就放他回去,叫他在战场上与我们刀兵相见吧。” “那么,皇上赐他的东西,还要不要收回来?” 雍正无力地笑了:“别学得那么小家子气,人都不杀了,还在乎那点儿东西吗…朕现在想歇一会儿了,你们都退下去吧!”弘历听着皇上的话,觉得他虽然身子不好,可头脑还是十分清晰的,也就放心地叩头下去了。 天已交了子时,疲累极了的雍正却始终不敢合眼。他细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那声音十分低微,仿佛是来自天外。它很像是白杨树叶的哗哗声,但又像是一个死人的笑声,而且这笑声在这凄风冷月、深官商墙之内更显得阴森恐怖。突然,窗子上一阵乱响,就像是有人撒上了一把沙子似的。紧接着房檐下几只鸽子惊起,带着哨间飞到远处去了。在它们中间,雍正还似乎听到了怪笑一样的格格声。他腾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冲着外面大声怒斥:“是朕让杀了你这个妖道的,你想怎样?别说你罪有应得,就是杀错了,你还能向朕讨还血债吗!” 大殿里静极了,几个太监吓得浑身筛糠,动也不敢动了。孙嘉淦却就在此时,一步跨进殿来大声说:“臣孙嘉淦在此保驾,哪个妖魔敢来搅我主上安卧!” 雍正突然清醒了过来。他说:“噢,是嘉淦哪!来,你坐到朕身边来。” 孙嘉淦看着惶恐不安的雍正皇帝,不由得心中一酸,就在皇上大炕边上坐了下来说:“皇上,请安枕高卧,臣孙嘉淦今夜就守在您的身旁,看哪个敢来捣乱!”雍正听了这话,果然安下心来,合上了眼睛。他口中还喃喃地说:“有你在,朕就安心了。貌丑心正孙嘉淦,清廉循良杨名时,朕是知道你们的…”他终于稳住了呼吸,沉沉地睡去了… 孙嘉淦看见皇上睡着了,自己又脱掉靴子,光着脚,在大殿里来回巡弋。这一夜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连太监们也都安下了心来。 半个多月后,岳钟麒从前线发来八百里加急奏表说:清兵与小葛尔丹蒙古都落在三叶河大战一场,斩敌两千四百多人,缴获火炮两门,辎重粮草无计…此时,雍正刚刚复元,张廷玉连忙带着这折子到澹宁居来见驾。雍正看了折子果然很高兴地说:“好,不枉了朕信任他岳钟麒!弘历,你拟旨给岳钟麒,有他在前线,朕心安神定,也静待他的捷报到来!他的部下中,有人虽之前作战不力,致有损失;但事后能奋勇杀敌以自报,也堪称忠勇,就将功折罪免于处分吧。等绑了准葛尔部来京献俘时,朕还要大封功臣呢!” 弘历马上就着手起草诏书,可他刚写了一半又停下了:“皇上,这旨意似乎不用明发更好些。其实,这次只是小胜,等击溃了敌军主力,再颁诏告示中外,岂不更好一些。” “嗯,这是你的意思。廷玉,你看该怎样办才更好呢?” 张廷玉急急忙忙地跑来报信,其实只是想让雍正高兴一点儿。岳钟麒的奏折,他反来复去看了多少遍了,觉得上面可疑之处甚多。他谨慎地说:“皇上,前天鄂尔泰呈报说,西南的苗民叛乱未能全歼,却逃进了山里;而古州一带又兴起一股苗民焚烧府衙。臣是见皇上不高兴,才用这份折子来报喜的。据臣看,岳钟麒这折子里没有提到我军伤亡情形,大概这个‘胜仗’,也很有些水分。所以老臣以为,四爷说的对,用密折批复也就是了。” 雍正却坚持着:“不!你刚才说的,朕都看出来了。岳钟麒那里经过特磊这一折腾,士气似乎是低落了许多。朝廷发这诏书去,就会鼓励他们再接再励,有何不可?至于鄂尔泰那边,本来就办法不多,也可趁此激励他一下。朕这样做都是有道理的,并不是要粉饰太平。” 听他这样一说,别人谁还敢再说什么呀?弘历手下利索,早就把诏书写好了。张廷玉连忙走过来,捧着给雍正皇帝看。他又想到,前几天京畿道的李汉三上书弹劾俞鸿图冒支河工款项、贪污受贿的事,不知皇上看到了没有。正想着趁便问一下,高无庸却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盘子上放着一颗硕大而又殷红如朱砂的葯丸。张廷玉连忙上前一步说:“皇上,臣知道这葯乃是江西龙虎山娄真人炼出来的。他有本事,也有法术,替皇上驱走了那贾士芳,皇上依礼送他还乡也就是了。可这种葯,皇上怎么能服用呢…老臣说句犯忌的话,我一见这葯的颜色,就不由得想起了前朝的‘红丸案’…”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过重了,忙停住并且低下了头。 弘历知道他这意思,也在一旁赔着笑脸说:“阿玛,几臣以为,还是用太医院的葯要好一些。功效虽然慢了一点,可却是有益无损的。” 雍正看着小太监从银瓶里倒了水,便就着水吞咽了那葯丸,又笑着说:“朕不是天天服用的,而且这也不是娄天师的葯,却是白云观的秘丹。里面加了百草霜,是最能清热解毒的。你们放心好了,就这么一点子葯,要经过多少人尝了,才能到朕的口中呢。朕吃到嘴里时,连半丸也没有了。”张廷玉还想再谏,可雍正说,“你不要多说了,你想学孙嘉淦,专挑朕的不是吗?往后朕再也不用这葯了行不行?”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都同声大笑。弘历说:“前时阿玛圣躬违和,把儿臣吓坏了。儿臣那时就许下愿心说,只要阿玛病愈。就停止秋决一年。今天凑着阿玛高兴,说出来请阿玛裁度。”张廷玉也说:“皇上登极已逾十年,就停决一年也是个好主意。” “这是你们的孝心,不管朕高兴不高兴都是要依从的,就停决一年吧。”他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说,“人人都说,朕用法太严厉,其实朕也是不得不如此此呀!不过,有两种人,朕还是不能饶恕:一种是山东的王五,扯旗放炮地和朝廷作对,这种人要非杀不可;二是像俞鸿图这样的人,身受朝廷不次之恩,悍然不畏刑法、贪渎受贿的墨吏,该杀的朕绝不宽贷!” 张廷玉叹息一声说:“俞鸿图贪污的数目太大了。他这也是咎由自取,谁也救不下他,就杀了他吧!” 一百三十九回 封宜妃引娣倍受宠 见银簪雍正惊回首 如今的乔引娣,与从前可是大不相同了。她已从“贤嫔”,晋格为宜妃。她有了自己单独居住的官殿,更受着雍正皇上的无比宠爱。她再也不是只听别人呼来喝去的宫女和使女,而是高高在上的“宜主儿!”那些从前在她面前任意说长道短的太监和宫女们,现在见到了她,也必须叩头请安。不过,这样一来,她倒失去了在澹宁居侍候皇上的方便。她每天能见皇上的机会,也没有过去多了。但她可以在“自己”的宫里陪伴圣驾,自由自在地享受皇上对她的荣宠和爱抚。今天,虽然外面还不是很冷,可她这里却已经生着了火。火上炖着的,是她专门给皇上补身子的石鸡。她正和几个在这里侍候她的宫女们说话,一抬头,看见皇上已走了进来。满殿的宫女、太监全都跪倒叩头迎接圣驾,乔引娣却兴奋地走上前去,亲手为皇上脱下外衣,又带着娇羞说:“皇上,奴婢算着,你有四天不到这儿来了,今天您怎么会又有了这么好的兴致呢?快来,到这边来坐。您要是觉得累,就在炕上歪着。奴婢今天特地为您炖了一只石鸡,等糊得烂熟了,奴婢就把您叫起来尝尝。” 雍正最喜欢听的就是引娣这小絮叨,他直盯盯地看着穿了汉装的乔引娣,越看越爱,就在她的脸蛋上拧了一把说:“朕想你想得很呢!几天不见,你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尤其是穿上汉装,简直成了仙女一般。告诉朕,这几天朕没到你这宫里来,你是怎么想的?” 乔引娣飞红了脸:“皇上…我不理您了,你说的是什么呀…” 雍正却仍是一副正经神色:“你知道,皇后那边,朕也要去应付一下的,不然…” 引娣扑上前来,把雍正推向大炕,一边撒娇,一边亲热地说着:“我不听,不听…其实,我也不会妒忌皇后和别的嫔妃们的。你爱去幸谁,还不都是要由着您自己的意思吗…只是奴婢觉得,您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奴婢发现,您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每天都要临幸宫人,这哪儿成啊?还有,您在奴婢这里时,一夜就有好几次。您哪来的那些‘龙马精神’啊?我看,这都是张太虚和王定乾炼那丹葯的过错…” 雍正笑着把她揽进怀里,一边亲吻着一边问:“你刚刚说朕有几次,指的是几次什么?” 引娣娇羞地钻到皇上怀里揉搓着,还发出了求爱时才有的呻吟声。雍正抚着她头上那乌黑的头发说:“朕多来你这里,又反复临幸你,就是想让你为朕生下一个皇子来。你知道,宫中的女人,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固宠,也才能有身份啊!朕倒不是为了那些丹葯,它也许有些用处。但朕这些天来越是想要你,才越发要来你这里的。” 依偎在雍正怀中的引娣突然问:“皇上…您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朕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怎么看你都与别人不同。” “我听人家说,原来和皇上要好的那个女子,是出身贱籍的。所以皇上一登基,就特意下旨,为天下贱民除去了贱籍。是吗?” 雍正让引娣躺在自己身边说:“上天生了万民,本来就是不分贵贱的。朕下旨为贱民脱籍,就是让他们也有个盼头,有个得以进身的机会。”一提起这事,雍正就锥心刺骨般地难过。他推开引娣坐起身来,眼睛望着远处说,“你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夜晚…几十个壮汉叠起柴山,把她绑在老柿树上,柴山已经泼上了清油,一见火就毕毕剥剥地烧了起来…那天,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样的夜晚,多么黑,多么冷啊!朕就伏在不远的青纱帐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受着火刑的烧烤…那红的、像血一样的火焰,那乌黑的、像乌鸦翅膀似的头发…她直到被烧死,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她那不断扭动的身子,却永远留在朕的记忆中…唉,二十来年,一晃就过去了…” 乔引娣是第二次听雍正说这个故事了。每一次听,都让她的心紧紧地揪成一团。她知道,皇上爱她、宠她并且痴情不二,就是因为她酷似死去的小福。她十分感动地说:“皇上,别为这事再操心了。奴婢告诉您一个好信儿,您派去劳军的那个鄂善,在山西打听到了我娘的信儿。还有山西的那个布政使,叫…” “喀尔吉善。” “对对对,就是他。他已让人到定襄认证,并且定实了,说不久就可以把我娘妥送进京。我…我攒的体己钱还不够买房子,到时候,皇上能不能再赐给我一点儿?” 雍正笑了:“朕以为是什么大事几呢?圆明园附近就有一处好宅子,赏给你娘好了,这样你们娘俩见面不就容易得多了吗?” 但定襄的那个乔家,却不是引娣要找寻的父母。乔引娣有个哥哥,那家里却只有个弟弟,而且还比乔引娣说的小得多,这就坐实了不是乔引娣的家。不过,那喀尔吉春也因此知道了山西走襄有个皇上的亲戚,他能不上心吗?他决心哪怕把大行山、吕梁山翻个过儿,也定要找到这个“定襄乔家”,二年里,他已经找过十五家了。开始时,引娣还仔细盘问一番,对不是的也送一些银子。渐斩地,她已对找到亲人失去了信心,连问也不想再问了。那喀尔吉善却因此升任了山西巡抚,他也早就知道是“宜妃”娘娘要他去找人的,还能不更加努力地来巴结吗? 可是,国事纷杂,雍正却早已没心来管这个事情了。西宁的战报飞来,证实了岳钟麒几次报捷,其实全是假的。准葛尔部偷袭大营,掠走了十几万头牲畜。牙将查廪逃遁,求救于总兵曹襄。曹襄仓惶出战,损兵三千,大败而回。樊廷、张元佐和冶大雄三人死命相拼,才把被敌人抢走的东西又夺了回来。兵士的伤亡则是敌少我多,所谓“夺得”的战利品,其实原来就是自己丢失的。但雍正前头一次次地明诏奖励,现在尽管气得七死八活的,却仍然要打碎门牙往肚子里吞。西南的改土归流情形也和西北相差无几。鄂尔泰累得吐了血,可终于还是遏制不住溃败的局面。原先的苗民叛乱没有镇压下去,又平地里冒出个苗王来,他攻克府州县城,糜烂全省,连省城贵阳都被迫戒严了。连连失败,逼得雍正穷于应付。他撤换了鄂尔泰的职务,下旨给岳钟麒,命他速速进军,以期一鼓作气,平定西疆,再定苗叛。可这能是说句话就可以办到的事吗… 乔引娣却管不了皇上的这些大事,随着她的地位越来越尊贵,就更加一心一意地要寻找到自己的亲人。一直等到雍正十三年六月,才终于有了消息。那个锲而不舍的喀尔吉善,竟在大同的一个穷得十分可怜的山坳里,找到了引娣的母亲乔黑氏。这才知道,引娣的父亲乔本山已经故去五年了。那女人的情景和引娣所说,简直是丝丝入扣,再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不过,喀尔吉善生怕自己再拍错了马屁,专程从定襄带上了乔本山的本家兄弟来认亲,还叫他划押具结。喀尔吉善还怕不牢靠,又请人画了乔黑氏的肖像,带上老人家亲手封好的信物,经由内务府转交给了高无庸。高无庸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地就来到了西偏殿,一脚跨进门里,就笑着说:“宜主儿,奴才给你道喜来了。喀中丞那里来了实信,这回十拿九稳要找到老太太了!” “是吗?”引娣接过信来读着,又问:“皇上这几天在哪里呢?怎么我有好几天都见不到他一面了?” 高无庸陪着笑脸说:“前天李娘娘犯了痰气,皇上去她那里看了看,昨儿个又宿在澹宁居。刚才召见了李卫,听李大人说。他亲自逮住了白莲教的一个大师兄解到京城来了;还有,就是江西那边的一个叫‘一枝花’的山贼,也让李大人打散了…” 乔引娣边看着信还边听着,她好奇地问:“一枝花?真好听的名字,是个女贼吗?” “怎么不是呢?听说她是河南人,却不知在那里修成的道行。说是能腾云驾雾,撒豆成兵哪!宝亲王也听见了,说他不信,还说,要亲自去看看她是个什么妖精…” 引娣边听边笑,手里却已展开了那幅画像。她看得十分仔细,还从头到脚地抚摩着,时而点头,时而又摇头。高无庸在一边凑趣说:“奴才看着,她眉眼间倒像娘娘,就是颧骨稍稍高了一点儿…” 引娣注目凝视着那张像,自言自语地说:“嗯,娘的下巴颏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痣,不仔细看是见不到的。对了,娘整天给人家洗衣缝衣,把手都累出毛病来了,她的手指伸不直。快看,这女的手指也是弯着的…” 她打开了那装着“信物”的小包,就马上愣在那里了。这时,恰巧雍正大步走了进来,高无庸连忙叩下头去。引娣一见到皇上,马上就高兴得儿乎要跳起来了:“皇上,皇上,我找到我娘了!您快来看哪,这就是娘亲手交给我的信物。” 雍正也高兴地接过那小布包来瞧着。引娣激动地说:“万岁您看,这是半支银簪子。我离开家时,家里穷得一文钱也没有,娘就把它交给了我…”说到这里,她已是满脸泪痕了,“我对娘说,我是跟人学手艺去的,化不着钱。于是就把这簪子一掰两半儿,那一半还给娘收着…我说,方一我在外头得病死了…也算不枉我跟了娘一场,身边还有这个念物…”说到此处,她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雍正看着那画像和信物,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他也很替引娣高兴:“别哭,别哭,这是个让人高兴的事嘛!既然你已经认准了,朕就让山西巡抚把她妥送进京。来回也不过十天半月的,你不是就能见到她了吗?”他一闪眼又看到了那个半截银簪子,就问:“这又是个什么物件?” “这就是娘给我的信物呀!皇上您看,这簪子头上是个攒花的如意…是,是我爹给了我娘的…” 雍正拿起了那半支银簪,见那簪尾约有三寸长短,簪尖上打平磨光了,恰像支挖耳勺子。因年深月久,簪身上的宝色已经褪去,黑油油地发着亮光。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会儿,那上边的龙形花纹显现了出来!雍正突然像遭了雷击似的,手一颤,簪子“叮”地一声就落在了地上!他又急忙捡起来,翻来复去地仔细审看,脸上早已没有了笑容,只是在诧异中还带者莫名其妙的恐惧。一回头,又见引娣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便强作笑脸地问:“这簪子不像民间之物呀,它好像是大内造出来的。这是你们家祖传的吗?” “我不知道,是爹娘给了我的。” “哦…你的母亲娘家姓什么?” “姓黑。” 雍正身子一软,几乎就要跌倒了。他又问:“她祖籍就是山西人吗?” 引娣摇摇头:“不,我小时候听说,是从外地逃荒过来的。” “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她会唱歌弹琴吗?” “不,也许我从没有听到过。”乔引娣惊诧地看着皇上问:“皇上,您为什么要问这些呢?” 雍正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哦,没什么。朕只是见你能弹琴,会唱歌,以为是你母亲的家传呢。” 引娣端过一碗银耳汤来捧给雍正说:“我在江南时曾学过几天,后来…”她突然打住了,因为,后来全是允禵在马陵峪时手把着手教给她的呀!她急忙改口说,“后来自己没事时常常摸索着练练。这些年嗓子不好,就丢开了。” 雍正却跟本就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的心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哦,好好好。朕前边还有不少事,等有空时再来听你唱吧。嗯,这银耳汤很不错,你不也是肺热咳喘吗,你自己多用些吧。”他十分勉强地笑着又说:“等你娘来了,朕一定要见一见她。她怎么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女儿来呢?”说完,他起身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澹宁居,他看到、听到的又全是不好的消息。镇压苗民叛乱的战事不利;西疆的仗打得更是不好。岳钟麒上表谢罪,说要请求在吐鲁番屯垦,以为久战之计。雍正气得三尸暴跳地说:“给岳钟麒回折,问他身统十多万军马,却屡战屡败,不是将军之过,还能怪谁?他的‘久战之计’就能灵验吗?给他驳回去!张照嘛,他新任云贵总督,又是个书生,能打一个小胜仗也就算不错了,叫他好自为之吧。至于谢济世请求回京养病之事,可以照准。下边还有什么事,你们自行处置吧。朕心里不适,要出去走一走。”说完,就带着李卫走出了澹宁居。 殿里留下了张廷玉和弘历、允礼等人,都瞪着眼睛不知皇上出了什么事情。允礼原来想说,自己本来就不懂军事,要是能让允禵出来商量一下就好了。可他也知道,自从引娣封了“嫔”,允禵就说什么也不见外人了。他张了一下口,就又咽了回去。 李卫不知皇上叫他出来是为了什么,心里头一直感到忐忑不安。雍正带着他来到了一处隐密之处问他:“狗儿,你是朕藩邸里的老人儿了,你一向伶俐,口风也紧。朕有件事想问你,你要替朕好好想一想,也要替朕拿个主意。”他把乔引娣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完了又说:“朕奇的是,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又怎么会有这么两支一模一样的簪子?偏偏引娣的母亲也是姓‘黑’,而引娣的年龄又和这故事相合!朕实在是怕了,万一…”他打了个寒颤,“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李卫在听的时候,心里就转了几十个圈子了,雍正皇上的话不好回答呀!假如证实了小福就是乔引娣的母亲,那引娣岂不成了雍正的…这太可怕了!他不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可又不得不想这个难题。过了好大一会儿他说:“乔黑氏已经再嫁,也许引娣真的是姓乔呢?” “真的当然万事全休。怕的是她就是朕的孽种,那可怎么才好呢?” “万岁,奴才以为不会有这种事的。您忘了,我们住到黑风黄水店时,那老板不是说,黑家大女儿被烧死了,可小女儿却生了个大胖小子吗?” “要是那老板在胡弄我们呢?” 李卫可真被难住了。不过,他到底是心思灵动:“主子,奴才说句不知深浅的话,这事您千万千万不要钻牛角尖,也只能装糊涂而不能认真。越清楚,你就会心里越难受。您不能和那乔黑氏见面,更不要去对证这件事情。这样,引娣和乔黑氏母女就谁也不能知道了。”他终于找到理由了,“慢说宜主儿未必就是您说的那个女子,那怕她就是真的,也只能说是无意中的巧合。人。不就是那么几十年嘛!至于奴才这里,万岁放心。奴才就是上了刀山火海,也不会吐出一个字儿的。” 雍正突然想到,小福和小禄是一对长得十分相像的孪生姐妹,她们会不会掉了包呢? 一百四十回 生死情羞愤投环死 ****人一剪定终身 人这一生也真怪,越是怕见到的事情,就越是躲不过去。中秋刚过,黑老太太就被安车蒲轮地接到了北京。内务部总管鄂善一边奏明雍正,一边安置老人住到了圆明园边上、皇上刚刚御赐给她的新居内。引娣当然高兴坏了,也在做着与娘团圆和请娘来大内观光的梦。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皇上对此却表现出了明显的冷淡。就是有机会与引娣谈话时,也绝对不再涉及狎亵的内容。引娣沉浸在思念母亲的欢乐中,也知道皇上在忙着大事,就请了旨意,回到了娘的身边。而且当夜竟没有依照规矩回官,却和娘在一起说了一夜的悄悄话! 前线军事不利,也实在是让人上火。那个前些时还极力请战的张照,上了一份奏折说:改土归流既不合时宜,又不附民情。他建议说,“与其眼下强力为不可为之事”,不如“改剿为抚,以顺民情地宜。”张廷玉当了多少年的宰相了,他一看这口气,就知道张照一定是打了败仗。果然,两个时辰不到,将军张广泗的弹劾奏折就飞了进来。他参奏张照“大言欺君却畏敌如虎;心地偏私又行法不公。”说他“重用董芳而压制哈元生”,以致“将帅不和,军心离散。老龙洞一战,张照率兵数千,而苗夷仅有几十个袒臂赤膊之人。不仅无人激励军士作战,却望敌逃窜如鸟兽之散,越涧逃遁,马踏而亡者不计其数。张照只身逃来臣军中时,犹自惊魂不定,战栗无人色…。”张廷玉一看这奏折,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大汗。他马上把在这里等候接见的官员全都打发走了,袖子里揣着两份奏折,出了军机处,就直向畅春园飞奔而去。 常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廷玉要来见皇上,可皇上也正派高无庸去找他来呢?高无庸说:“快点儿去吧张相爷,阿尔泰将军与平王爷都发来了密折,说岳钟麒一败涂地,皇上气得快要发疯了!”张廷玉听到这消息,腿一软差点儿就倒在地上了。高无庸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说:“你别管我,我只是绊了一下。放心吧,这事儿我见得多了。” 澹宁居到了,远远的就听见雍正的咆哮声:“劳军糜饷,丧师辱国,他岳钟麒还有什么脸来狡辩?这种人也断断没有可恕之理!他耗掉了两千万两库银,给朕打的却是大大小小的败仗,真是庸将,也真是无能之尤!马上发旨:岳钟麒辜恩溺职,朕羞于见他,让他军前自尽以谢天下!” 张廷玉是看着雍正皇帝长大的,他什么不知道啊!这个自信而又刻薄的皇上,娴于政务却不懂军事,可他却偏偏要装出内行的样子。不是处处掣肘,亲自“提调”,就是求胜心切而责之过苛。这样一来,在前敌作战的将军们,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一步走错,便要斩首西市,哪还能打出胜仗?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怎能在远隔千万里之外,—天一个令的瞎指挥?所以,今日接连见到的这两份败表,对张廷玉来说,丝毫也不感到意外。他现在想的是,怎样才能说服皇上,顺应军心实情,以求改弦更张。他来到门口,高喊一声:“臣张廷玉见驾!” “进来吧。” 张廷玉进来后,才见今天来这里的人还真不少。不仅弘历、允礼、方苞都在,而且连原来打了败仗的鄂尔泰也在这里。看样子,他显然是为了西南改土归流之事被叫进来的。再向上看看雍正,更让他吃惊。只见皇上的脸色灰暗,头发蓬松,颊边微红,两手哆嗦,显然是在盛怒之中。张廷玉想,与其等他消了气后再发一次脾气,还不如让他一总发泄出来更好些。心一横,就硬着头皮将那两份奏折递了上去。同时低声说:“皇上,事出不测,您得保重啊。老臣知道,您遇到过多少险滔恶浪,不是全都闯过来了吗?何况,这不过都是些癣疥之疾,皮毛小病呢?只要我们小心料理,是不难扳回的。”他过去向雍正转呈折子,哪有过这么多的废话呀!旁边的人们一听,就全都明白了。这一定又是坏消息,而且说不定比刚才那件事还更让人震惊哪! 果然,雍正一边看折子,一边笑着说:“有时候,疼可忍,而痒却难耐呀!”刚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就变了。他揉揉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那奏折,没有说话,却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好,真正是好,又是一位敢于欺君的臣子!哈哈哈哈…”笑着间,他突然一头栽到了御榻上… 这一下,吓坏了殿里的臣子们。他们马上围了上去,“皇阿玛”、“皇上”、“万岁”地叫个不停。太监们也全都惊住了,他们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雍正在榻上放平。这时,有的人要去传御医,有的人主张请道士,弘历一声断喝:“都住口!这样乱能行吗?高无庸,你亲自去我府上,传温家的和我的两个侧福晋来为皇上发功治病!” 就在众人忙乱之际,皇上却已经醒过来了。他无力地说。“弘历呀,别叫他们可着嗓子到处张扬…朕不要紧的…也不要劳动媳妇们了…” 弘历强忍泪水,小心翼翼地说:“阿玛,嫣红和小英她们,都是经过名师传授的先天气功,不带半分的邪气,儿子早就试过了。叫她们来,比请道士总是更放心一些。” 雍正转动着眼睛,看到了张廷玉,也看到了方苞和鄂尔泰。他伸出手来拉住张廷玉说:“胜败其实是兵家常事,朕还没有糊涂到那个份儿上。朕是在气岳钟麒和张照,朕把心全都给了他们,他们却还在胡弄朕。小败瞒着,直到掩饰不住了,才报告给朕。他们是要朕颜面扫地,要人们议论朕无知人之明啊…” 张廷玉说:“万岁说的,臣等全都知道了。咱们现在不言政,行吗?” 雍正点头答应了,可他的嘴里显然还在不住地喃喃自语。仔细一听,他说的又全像是胡话。太医进来,诊过了脉退了出去,又呈进了葯方,几个大臣在反复斟酌着。就在这时,温家的和嫣红、英英来了,张廷玉等刚要回避,弘历却摆手止住了。三个女子来到雍正身边,也不见她们烧符念咒,更不见她们请神送鬼,却是一齐跪在雍正榻前,双手五指箕张,对准了雍正皇帝。众人都似乎看到,一道似有似无的五彩霞光,在雍正身边上下盘旋,又闻到了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在殿中流动。过了一刻,她们发功完了,温家的说:“皇上,请您睁眼来…还有一些头晕是吗?那是您进膳太少了…到晚上吃点儿粥就会好的。” 雍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晃了晃头,脸上泛起了笑容。他慈祥地说:“啊,这就是朕的两位媳妇吗?好,既贤德又有本领。弘历,你好大的造化呀!你们是汉人吗?” 嫣红和英英被皇帝老爷子看得有些羞涩,怯生生地回答说:“是。” 雍正的头不晕了,脸色也缓了过来,他问温家的:“你就是她们的嬷嬷吗?好,真人不露相,朕就赏你一个四品诰命吧。高无庸,在柜顶上取两把如意来,赏给朕的媳妇们。你们既在天家,怎么能是汉人呢?朕要把你们全都抬入旗籍。大的赐姓高佳氏,小的嘛,就姓金佳氏好了。” 两人一齐磕下头去说:“民女谢主龙恩!” 雍正再一次地哈哈大笑了:“你们以为这是在唱戏吗?好了,让高无庸带你们出去吧。这几天,你们就住在韵松轩,每天来给朕发功治病。” 几位大臣也趁机辞了出来,路上,允礼说:“这几天我就觉得很奇怪,皇上好像变了一个人,怎么一点儿也管不住自己了呢?” 鄂尔泰说:“他有病,而且比所有的帝王都格外地要强、要名、要面子。正因为如此,他要不性格无定、喜怒无常,那才叫怪事哪!” 张廷玉却仍然遵循着自己定的、行使了多年的老规矩:“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天,众臣工都觉得雍正还不能起身哪,可他却雷厉风行地下了三道圣旨。其一是:即着张广泗为云贵川鄂湘两广七省经略大臣,统一军事进剿。原经略大臣张照锁拿进京,交部议罪;其二是:即着承顺郡王锡保代为靖边大将军。原大将军岳钟麒革去顶戴花翎,撤差回京待罪,原参赞大臣陈泰临敌弃军而逃,着即军前枭首示众;其三是:朱轼自入军机处襄赞以来,于政务多有疏漏,举荐又极端荒谬。本应严议,念其乃先帝遗臣,且年老身弱,着革去军机处大臣、上书房大臣职衔,仍任原文华殿大学士之职。钦此! 不过,他今天出来时,却是由高无庸小心地搀扶着的。众人叩头请安后,张廷玉先就说话了:“万岁,如今两处战事均告失利,老臣深自不安,又岂能安居相位?请皇上降罪。” “哎,你想到哪儿去了?朕难道就没有处置不当之处吗?这是朕知人不明,用人不善,怎么能推到你的头上呢?至于朱师傅,他不该荐了张照,朕不过是稍加拂拭,免得别人说闲话罢了。这也是为了保全他,并无别的意思。高无庸,去叫孙嘉淦和傅鼐进来吧。” 看到他们俩联袂而入,雍正又说:“你们俩当初都是反对出兵青海的,朕想再听听你们现在的看法。” 孙嘉淦叩了个头说:“皇上,臣以为这仗不宜再打,却也不能退兵。可就地屯兵,稍事休整,然后重新再打!” 傅鼐却和他的看法不大一样,他说:“前日见到邸报,策零部又要与我们言和。以此可见,他们也同样是打不下去了。如今我军已占领了科布多,假如退兵,岂不是前功尽弃?臣以为,可以降旨准许蒙古人求和。” 第一百四十一回 雍正王朝(大结局) 雍正笑着看看这两个人说:“好,你们讲得都是对的。朕意已决,傅鼐本是皇亲,就派你以钦差宣旨使的名义去一趟科布多吧。朕授你全权,代表朝廷与策零的使者商谈。我们的条件有三条:他要上表称臣;补交历年贡物;退回原来驻地而且不准再东进一步!” 他正说着时,突然看到秦媚媚进来并且和高无庸说了些什么,而高无庸的脸上也变了颜色。他知道,一定是引娣那里出了事。就突然打住了说:“至于和谈的细节,等会儿廷玉会告诉你的。你们就退下到韵松轩去商议吧,朕要歇一会儿了。” 看着众人走了出去,雍正叫过秦媚媚问:“出了什么事,你们在这里嘀嘀咕咕的?”高无庸说:“回皇上,乔黑氏她…殁了!” “什么?” 秦媚媚连忙接着说:“这是真的呀皇上。昨天奴才在宜主儿这里侍候,今天早上宜主儿说…” “别罗嗦,快说!她又没有什么病,怎么就说殁就殁了?” 秦媚媚低下头来说:“老太太大概是一时想不开,她,她是上吊死了的。” “啊!”雍正惊呼一声,头一晕就坐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高无庸,把王定乾他们练的丹葯拿来,朕要用一些。” 秦媚媚说:“奴才知道,它在外间大柜子上放着呢。”说着就去取了来,自己先吞了一半,把剩下的交给雍正。高无庸见葯量比平日多了几乎有一倍还多,便上前来说:“皇上,不是奴才多嘴,这葯,宝亲王吩咐过,他不尝,不许奴才们拿给皇上吃的。” 雍正却说:“不至于有什么事的。平日里朕吃得比这还要多呢。你们退下去吧,朕想睡觉了。” 这凉凉的,带着奇妙葯力,又散发着浓重的麝檀香气的丹葯,似乎是真有神奇的功效。雍正服下去不久,就沉沉地睡着了。这一觉直睡到夕阳西下,他才醒了过来,而且马上就来到了引娣的偏宫里。引娣见到皇上进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战战兢兢地起身给皇上送了一杯茶,却忘记了盖上杯盖儿。做完这件事,她就无声地坐到了雍正面前。雍正没话找话地说:“这几天朕太忙了,不能来看你。朝廷打了败仗,朕心里很难过…” 引娣也言不由衷地说:“是吗?皇上要怎样处置呢?” “恐怕他们难逃一死。” “就不能宽恕了吗?” 雍正冷冷地一笑:“为什么要宽恕他们?朕苦心经营了这十儿年,才存了这点儿血汗钱,一下子就让他们挥霍掉了一半,换来的却是朕的骂名。可他们还在欺骗朕!朕一心要当个千古圣君,可命运却是这样的不济。他们把朕放到了这令人耻笑的位子上,也让朕就是死了也没脸见人!他们全都是骗子!全都是奸佞!也全都是欺君之人…” 他走向那放着丹葯的大柜子,取出一丸葯来,一口就吞了下去。可是,不知是吃得太多了,还是葯性不对。很快的,他就觉得心头阵阵的难受,五脏六腑全像是被烈火烧的着似的。只是,他还在极力地挣扎着。 引娣受不了这令人难堪,又令人无奈的局面,她说:“怎么会呢?谁又敢欺君呢?” “有!人人都在生着法子骗朕,连你乔引娣也不例外!” “皇上,我…” “住口!高无庸和秦媚媚退了出去,任何人也不准进来!”等他们退下去了,雍正大步来到引娣身旁:“说,你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引娣的脸突然间变得雪一样的苍白,她惨笑了一声说:“这其实只是一层窗户纸,早晚是一定要捅破的。皇上您就是不说,我也再没有脸面活在人间了…天啊,我究竟前世作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来惩罚我…先把我拐买到江南,又让我嫁给了自己的亲叔叔,最后再配了我的…我本想把这些全都问清楚的,可是问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呢…”突然,她走到床边抓起了一把剪刀,格格一笑,就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雍正此刻也完全失去了冷静,他一下子冲到引娣跟前抱住了她,拔出了那带着鲜血的剪刀来,一声狞笑,刺向了自己的心头。但不知是用力不够,也不知是没刺中要害,他只觉得自己还活着,而且伏在案头的引娣似乎也没有死。 他惨笑着说:“好…很好…你来吧,你再帮朕一把…”可是,等他勉强爬起身来看到引娣时,却发现她早已断气了。雍正强忍着胸中那火也似的烧灼和疼痛,蘸着从她身上流下来的鲜血,在青玉案上写下了他一生的最后几个字: 不要难为引娣,钦 那个“此”字还没有写完,血已在他手上凝固了。他也没有力气,再去蘸那尚在流淌着的血。燥热,兴奋,愤懑,痛苦和羞耻,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他再次举起剪刀来,对准了自己的心窝,猛地刺了下去… 夜深了,风也吹得更猛烈了…这激烈吹动的风,是宣告着雍正王朝的覆灭,还是在怒斥这灭绝人伦的奇事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