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楔子
把手中准备好的汇报材料和自己的简历以及相关资料又仔细看了一遍,冯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东西他早已经印在脑海里倒背如流了,这么些天都在为这事儿准备,就等着今天了。
不容易啊,奋斗二十年才走到今天这个岗位上,为此他付出多了多少心血努力和代价?
根据他得到的消息,下午部里边领导就要找自己谈话了,如无意外,下一周可能就要上常委会研究了。
走到窗边,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冯铿仍然难以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紧张、激动,还有一些兴奋。
这种情形好多年没有了。
上一次提拔自己担任市委常委因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自己虽然也很高兴,但是却谈不上多兴奋,而这一次几乎要算是破格提拔了。
自己刚担任副书记没多久,就要接任市长了。
或许只有十一年前自己担任县长时才有这份感觉。
嗯,的确如此。
这么些年,自己从县长到县委I书记,再到副市长、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然后援藏锻炼,再回来接任市委副书记,突然就有这样一个机会了。
“冯铿,曾用名,冯紫英,男,45岁,1974年7月出生,籍贯山东临清,学历全日制大学本科,1996年参加工作,1998年加入……,现任汉溪市委副书记,……”
不过并非没有变数。
冯铿也知道和自己竞争的人选不少,自己并非唯一选择,而且每个人都很有实力,所以一切都还未定。
大家都屏住声息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不过他并不惧怕竞争,几十年仕途历练,从最基层的乡镇长到现在的位置,哪样工作他没摸过,什么世面他没见过?
起早贪黑,摸爬滚打,奋斗拼搏,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觉得有些晕眩,摇了摇头,可能是昨晚加班的缘故,凌晨快一点才睡下,没睡好。
一只手撑着办公桌上,冯铿缓缓的坐下。
面前一本《菜根谭》,一本脂本《红楼梦》。
冯铿下意识的翻了翻《菜根谭》,目光落在上面,“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需要怀廊庙的经纶。”。
他皱了皱眉,怎么这话好像不是一个好兆头?
随手合手,又翻开脂本《红楼梦》,这段时间没事儿他就在回味《红楼梦》,已经看到79回了。
书签夹在其中,冯铿随手打开,却看见水墨山水的书签上寥寥几句话。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心中一阵烦闷,怎么这书签上也都是些不中听的话语?
随手合上,却落了几页,正好翻到第一回。
“事上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今天这是怎么了?都是这些寓意不祥的东西?
心烦意乱之余,冯铿又有些不忿,谁最终不是一堆荒冢?
既然如此,那凭什么不去努力拼搏一番,求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贾宝玉那等无用之人,也都还有追求,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琢磨着宝黛兼收,一床几好呢。
一会儿觉得妙玉多么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会儿觉得那邢岫烟如野鹤闲云,葳蕤自守,还有那晴雯、金钏儿这等俏丫鬟……
最好还能把那啥史湘云、薛宝琴都留在身边,还觉得香菱归了薛蟠太可惜了,甚至那二嫂子和可卿可不也是风流妖娆让人迷?
这厮还不是恨不能所有水都只能泡他这一摊泥?
只不过他没有能力做到那一步,不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而是能力限制了他的掌控欲,做不到或者根本没法做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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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决定了人的层次高低,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追求层次,你越过了某个层次,自然就会追求更高的阶段。
所谓淡泊名利看穿世情,那只是失意者无奈之下的逃避借口,谁不想醒掌杀人权,醉卧美人膝?
曹雪芹真要当到纳兰明珠那一角,嗯,当然是前期,你觉得他会看淡生死荣华写这本《红楼梦》么?
冷笑着合上书页,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他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冯铿立即恭声道:“张部长您好,我是,好,好,我明白了,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冯铿竭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狂喜兴奋的情绪,让自己淡定一些,但是却未能如愿。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又是一阵晕眩,眼前发黑。
本能觉察到不对,本来自己就有三高,尤其是血脂高,这是他最大的隐忧,没想到这个关键时候,一定要稳住,千万这个时候出不得差错,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软软往下滑。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只抓住那本《红楼梦》。
哗啦一声,那本书被他抓住了封面撕落,攥住书皮,书皮上几个宫装仕女图案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人却慢慢倒在了地板上。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一节 我来了
急促的马蹄声让斜靠在马车座上的少年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有些恍惚的环顾四周,依然如故,没有任何所希望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真正自己回去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血脂血压都高得吓人,真要一躺下去,估计就醒不来了。
即便是醒来,那也太难熬了,而如果要让自己在那个病床上呆上一二十年,他宁肯在这个未知世界里跌跌撞撞的前行。
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衫薄裳,系在腰间的玉带略显宽松,让他很有些不适应,三尺五的腰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等模样?
虽然减肥一直是他所渴望的,但是现在这等情形却委实让人难以高兴起来。
没错,穿越,俗不可耐的穿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如此。
冯铿,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字紫英,冯紫英,这特么是啥玩意儿?
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昏迷前正在看的脂批汇校本的《红楼梦》中那个冯紫英,只不过那书里的冯紫英不是英俊奋发,号称红楼四侠,早已弱冠了么?
看看自己这双手,怎么看都像是十一二岁左右孩童的,无外乎就是多了几分力气和渐渐消退的厚茧罢了。
还有这大周朝,大周王朝。
天知道这个大周王朝是怎么钻出来的,居然还真的存在,不是东西周是两千年的事情么?
就这几天里,冯紫英已经看过了官史,此大周非彼大周,而是张氏大周。
明正德七年,北直隶马户刘宠刘晨起义,席卷北直隶和山东、河南,同年,被判入狱的苏州机工首领葛显越狱,率领苏州机户织工起义,席卷江南。
而同年五月,宁王朱宸濠在南昌举起叛乱大旗,而此时也没有了一代军神王阳明的神威笼罩了,江西沦陷。
八月,元末群雄之一,建立了大周王朝的张士诚之七代孙张定奎从苏州起兵,重新举起大周大旗,整个大明王朝终于在正德皇帝的荒淫游戏下,进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死局中去了。
正德九年初,张定奎攻占金陵,宣布正式定都金陵,国号大周,迅即北伐,席卷中原,最终完成王朝更替,建立大周王朝。
于是历史就这么毫无缘由的变了,于是,他冯紫英也就这么毫无来由的来到了这个大周王朝永隆二年的山东大地上。
冯紫英记不清楚明代正德年间换算成西元是啥时代了,但是他大概记得应该是十六世纪初期,而大周王朝建立大概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了,换了三四个皇帝了。
也就是说现在应该是十七世纪初了,而应该是1600至1610年之间,具体年代还得要找到来自西方的人才能知晓。
只是不知道大明朝覆灭了,而新崛起的大周朝有没有改变历史,利玛窦和罗明坚有没有来到中国,而澳门有没有被葡萄牙人所占?
这一切因为他来到这个时空时间太短,而消息的闭塞使得他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冯紫英不是工科狗,而是一个文科男,不是学历史的,但和历史有些瓜葛,师范政教专业,对历史有些了解,所以他对十六世纪末和十七世纪初的这段历史有个大概的印象。
还好得益于《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六年》以及《大明1566》掀起的明史热,他这个半吊子为了避免在和同僚们酒局饭局时找话题落伍,也假模假样的去看了看《明史》。
问题是那也纯粹就是走马观花般的蜻蜓点水,根本就是囫囵吞枣的凑合,好在记忆力还不错。
问题是现在大明王朝已经结束,万历王朝没有了,九千岁和木匠皇帝大概也不会出现了。
那号称千古一相的张居正失去了大明王朝这个舞台,估计也应该没戏了,就算是有戏,也应该不是大戏,从时间来说也早就落幕了。
壬辰之战呢?丰臣秀吉和德川那个老乌龟呢?
冯紫英思路似乎在纷飞,李成梁呢?建州女真的七大恨呢?
这些历史还有没有?
冯紫英真的很好奇这个已经发生了偏转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根据他这战战兢兢一个月来的观察,恐怕大周王朝的情势还真的有些不太妙,起码从乡间城镇的点点滴滴就能窥斑知豹。
“铿哥儿,要到码头了。”车前传来冯佑的声音,“庆哥儿、保哥儿他们都在等候着了。”
“佑叔,候着我干啥?还指望着我走之前抖落点儿?”冯紫英坐直身体,伸手拨开布帘,嗓子有些嘶哑,“我用不着他们,世道再不好,从这里上京也就是几天工夫,还能有啥?”
冯佑是父亲的亲随,此次是护送自己回老家。
“铿哥儿,带着他们也好,听说京里来的人就在码头边设立了衙门紧邻钞关,交了一道商税,还得要交一遍杂税,厉害着呢,到处都在闹腾,没准儿要出乱子。”
冯佑黝黑的面膛上左颊有一处狰狞的伤疤。
冯紫英知道这是箭伤,是在大同镇与鞑靼骑兵的交锋中所伤,也幸亏偏了几分,但即便这样,冯佑的左半边脸估计也是伤了神经,表情都有些不自然,看起来有些凶戾之气。
“哦?来了多久了?宫里安排来了人?”
冯紫英这几天一直在老宅里呆着,从下船开始就开始发烧,烧得人迷迷糊糊,把护送他来老家的冯佑和一起来的僮仆吓得够呛,好容易总算是熬过了这几天,这才恢复过来。
只不过冯紫英已然是二世为人,混合了前世灵魂的冯紫英了。
这冯家在京里这一支到冯紫英这一代就只有冯紫英一个了,大老爷和二老爷早些年都在北边打仗殁了,只剩下三老爷这一个独苗。
如果不是族里的重要长辈过世,他受父亲的安排回老家来代表父亲吊唁,冯家是断断不肯让这根独苗回老家的。
“听说来了半年了,是宫里的一位伴伴。”冯佑脸色不动,“这几日里我出门都觉得街面上有些燥性,感觉恐怕要出事儿,所以咱们早走是好事儿。”
从冯家所在的永清街出来,要绕过两条横街才能走到去码头的大路上,这等用泥灰和条石铺筑的大路也只能在去码头的道路上才有,平顺稳当。
路上不时能看到阴沉着脸的小贩和低声诅咒的商人,还有几堆人站在那一片柳林下顶着烈日指手画脚的争吵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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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抬起手遮在额前,打望着前方。
阳光刺眼,让人竟然有点儿睁不开眼,就这么一小会儿,冯紫英都觉得脸上有些刺痛。
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冯紫英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说实话,他内心甚至还有小侥幸,起码不用在病床上呆一辈子了。
在这个世界里,好歹起码人生自由没问题,而且看似家境还不错,呃,一个官二代,虽然好像这个时代的武官不那么吃香。
所以他从身体恢复能够活动时起,就主动的开始融入这个世界。
融入这个世界,第一步就要了解熟悉这个世界,因为根据他从官史中了解到的一鳞半爪内容,这个世界发生了偏转。
这不是自己这个蝴蝶带来的,估摸着本身就是再来历史运转的无数相似位面中的一个吧。
这是他的理解,但毕竟发生偏转的时间节点也就是几十年前,所以还是有很多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前世史书中的很多东西在这里基本上也都保留下来了,比如语言文字,风俗习惯等等,也就是说世界大致还是这个世界。
临清城从前明景泰年间始建砖城,州署、兵备道署、卫署、学暑、都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均在砖城中。
前明弘治年间,随着漕运日盛,商贾流民蜂拥而至,砖城内那点儿地面越发拥挤不堪,很快南来北往的商旅们便在砖城与运河之间的中洲地界,依托着砖城四周开始滋蔓衍生开来,迅速形成了数倍于砖城的临清街市。
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马乱,为保卫临清日益繁盛的街市,方才在砖城外开建土城,与砖城连为一体。
大周立朝之后,周高宗广元帝即位之后随即亦效仿前明成祖迁都北京,将金陵定为南都。
于是乎临清城便成为南粮北运水次仓的要害之地,与济宁、德州成为山东地界三大转运所在。
而三座一等一的水次仓——广积仓、临清仓、常盈仓更是连绵数里,加上钞关的设立,使得临清城更成为山东地界第一等的大城。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二节 红楼大周的时代我不懂
临清冯氏老宅大院便在紧邻老砖城外的永清街横巷里,占去半条街。
先前奔驰而出的健马便是向北而去,不知道是往哪里报信。
大周沿袭前明规制,临清设卫所,但随着大周立朝已近百载,军备废弛,临清卫军名义上五千余人,但加上早已搬迁到砖城外和民户几无差别的军户,也不过两三千人。
而且吃空额也成为卫所军将门养活一家老小的最大经济来源。
“佑叔,要出事儿?呃,不至于要动刀兵的份儿上吧?”冯紫英立即就怵了。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不过几天时间,说句丢脸的话,才几天,他真的还没把这个时空的很多具体东西弄清楚。
除了大略知晓这大周王朝是沿袭了前明的大致经历外,其他他都是满脑子浆糊,搞不明白。
就算是真正穿越到明代,自己又懂多少?真以为翻了一下《明史》,看了几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五年》就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明人了?
大周沿袭前明规制,无论是在官制还是军制上基本没有太大变化,按照冯紫英的感觉,这大周和大明之间的差别,更像是南宋和北宋的区别,有些变化,但基本照搬沿袭。
大周基本上承袭了前明的疆域和体系,除了周太祖始创本朝打天下那几年外,其他似乎和前明并没有太多差别,甚至从文官武官体系干脆就是整体接手过来。
但毫无疑问,这三个月的观察还是带给冯紫英很多东西,尤其是从京城到临清来替自己父亲吊唁这一趟,更是见识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这大周王朝立国不到百年,但却已经有些末世征兆。
文恬武嬉,而且据说北面蒙古鞑子和女真人都屡屡骚扰九边。
虽然现在尚未成大患,但按照冯紫英对晚明那点儿不太多的记忆,如果历史大走向不改变,好像也就二三十年就要出大乱子了吧?
呃,好像出大乱子的还不仅仅是九边,更应该是陕西那边吧?
想到这里冯紫英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自己才十二岁不到啊,这就要赶上这种事情?甚至毫无反抗之力?
自己还想当一当纨绔,真正体会一下封建时代的人上人生活,呃,理直气壮的三妻四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咋就不能让自己如意一回呢?
“哼,那可难说,听说这常伴伴手伸得长,连漕粮都敢碰,更别说他是奉旨收税,谁敢招惹他?”
冯佑显然是走南闯北见的多了,清楚这些宫中税监们的德行嘴脸。
“在京城里他们收敛一些,这一出京,山高皇帝远,谁能拦得住他们?就算是龙禁尉也得让他们几分。”
这龙禁尉其实就是前朝的锦衣卫。
大周立朝,周太祖废锦衣卫、东厂、西厂,合设为龙禁尉,但民间仍然多有沿袭前朝称谓为锦衣卫。
加之龙禁尉官服仍然沿用前朝飞鱼服绣春刀,只不过添了鱼鳞剑作为锦衣卫总旗以上官员随身配备的武器,变化不大,久而久之,连龙禁尉自身也将锦衣作为龙禁尉民间代称了。
冯紫英自身胆怯,但还要强自镇定。
虽然这副身子骨自小习武,但是毕竟也只有十一岁的架子,真要遇上兵乱,估摸着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佑叔,咱们老宅那边……”
“不至于此,无外乎就是那些贩夫走卒和商贾吆喝闹事儿,寻摸着要鼓捣点儿事情出来,逼那常伴伴让步罢了。”冯佑对这些事情也是看得清楚。
寻常地方也就罢了,但这临清城可是山东地界一等一的紧要所在,户部在这里有钞关,有漕粮水次仓,若是出了乱子,只怕又有嘴皮官司要打。
这大周王朝的士大夫文官们可不是好惹的,御史和给事中们那一旦发起飙来,管你是谁都得要脱层皮。
那常伴当虽然贪婪可恶,但是也非蠢人,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应该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这些商贾和贩夫走卒们也有些古怪,照理说不敢如此的,不过事不关己,冯佑也懒得理会,好歹砖城里还有数百卫军精锐,出不了大乱子。
冯紫英也知道父亲专门安排护送自己回老家的这位佑叔不简单。
他和其他几个人跟随父亲多年,甚至连姓都改姓冯,实际上是父亲在大同镇戍边时的亲卫角色。
和蒙古人在边寨上打生打死多年,后来父亲因事免官,他们几个多年跟随父亲的老弟兄就跟着父亲回了京城。
好歹在宛平外家里也还有几个庄子,顺带就把家人都安顿在了那里,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也能求个温饱。
冯佑平素和另外几个一起回来的轮番在京城神武将军府中住着,现在也充当起长随角色,对京城里朝中事儿多少也有些了解。
只不过有些事情又不是常人所能预测得到的。
“那依佑叔之意是不碍事的?”冯紫英心里有些担心。
他也知道自己才来这个时空没多长时间,虽然脑中已经接受了这个躯体原来的记忆和意识,但是要说对外边这些事情的分析判断,还是无法和冯佑这种走南闯北多年的角色相比。
不过冯佑原来在大同镇也主要是担负护卫父亲的职责,父亲免官回京之后才又学着当长随,对外边事情了解一些,但也未必有多深。
“呃,铿哥儿,这我也说不好。”冯佑僵硬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由于左颊受过伤,所以能有表情变化的也只能是右边脸,抽动了一下。
“左右我们今日便可上船,下午间就可以解缆北上,就算是有啥事儿也不怕,至于说老宅子,就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再不济也得要顾点儿颜面吧,也没谁去虎口捋须。”
“但愿如此。”冯紫英心里不太踏实,他总觉得自己这么莫名奇妙的穿越到了这个历史没有的红楼大周时空中来,没那么轻轻松松让自己当个纨绔子弟那么幸福。
老爹虽然被免官,但好歹神武将军的爵位还在,虽说无法和四王八公和一类显贵们比,但好歹也属于跟着周太祖打过天下的勋贵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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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论道理,像自己这样冯家的独苗嫡子,三妻四妾,混吃等死的生活才是该自己这一辈子该过的,这不也是前世中自己因为工作身心疲惫时最渴望的生活么?
可问题是这种生活能持续么?冯紫英觉得有点儿悬。
京城里边还不觉得,但从这回山东老家这一趟,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上上下下的种种躁动。
从通州乘船南下,一路上冯紫英就感受到了运河两岸生计的种种艰辛。
运河两岸这十来年里非旱即涝,民不聊生,每年秋收之后便会有大规模的流民北上南下,到冬日里冻饿倒毙在河两岸者比比皆是,这也是冯紫英一行南下是所乘船夫言谈间所获。
每年京城大户们的管事都会到沧州、德州买奴,不少穷苦人家索性不要钱,只求能给自己儿女寻条生路。
沧州一带的私盐贩子甚至和本地流民勾结起来,直接哄抢官盐,去年年末甚至直接动了刀兵,还是出动了卫所大军才勉强镇压下去。
是役,杀得人头滚滚,光是沧州城头挂着的人头就有数十个,一直到蛆虫将头颅上的皮肉啃**光仍然在墙头木笼里晃晃悠悠。
冯紫英一行前些日子从通州乘船南下时路过沧州,还能看着悬挂在城墙垛口下木笼的森森头颅,那黑洞洞的眼窟窿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冯佑抽动了一下脸颊,嘴角上挑,青森森的下颌小幅度的扭动了一下,瞅了一眼还在四处打望的这位铿哥儿,总觉得这位原来还有些粗豪之气的少爷变得精细计较起来。
像往日里这等事情,哪里须得多问,只顾着闷着头走便是了,要问也不过是这临清街面上的有趣玩意儿,狮猫,画眉,这才是往日铿哥儿喜好的,哪管这等正经活计?
莫不是这几个月的国子监学读下来倒真的有些上进了?
“瑞祥。”
“大爷?”车外坐在车前的青头小子转过头来,“可是渴了?这里还有一葫芦酸梅汁儿,可得解渴镇暑,不过得要深井水镇一镇,方能爽口。”
冯紫英打望了几下,委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摆摆手,缩回到车厢里。
冯家在这边虽然是大姓,但和外城的商贾之家并无太多往来。
加之这段时间里那位其实关系并不太密切的长辈去世,大家都忙于办理丧事,所以也没太多人关心这外城之事。
而且这常伴伴也来了大半年了,哪个月不弄出点儿幺蛾子来?
城里冯家人也多有知晓,哪怕是冯紫英在这呆了几日,也听闻这几个月里怕不是有七八家商贾和过往船只货主被弄得倾家荡产,甚至还有一家和龙禁尉有些瓜葛,也只能折了一半走人。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三节 千载难逢的纨绔生活必须要保住
马车辚辚驶过。
外城商铺鳞次栉比,人烟稠密,赶上时候,便是堵上半个时辰都未必能走出一里地来,所以一行人索性从外城东门威武门绕出,走城外去码头。
“铿哥儿,你怕是第一次回来吧?”冯佑见车厢里冯紫英似乎有些不安,也觉得有趣,往日的铿哥儿可不是这样的。
这位爷现在是冯家一脉三家单传,上一代三兄弟也就只有只有三老爷留得命来。
大老爷和二老爷,一个在和蒙古鞑子的交锋中坠马连囫囵尸身都没能抢回来,而二老爷则是命不好眼见得要以军功授官,却患了时疫,在床笫上挣扎了几个月最终还是殁了。
“三四岁时不记事儿,随母亲回来过一回,这一次也是第二次。”冯紫英老老实实的道:“只是听母亲说过,全无印象了。”
“这临清城是个好地方,若是老爷日后想要寻个清闲,倒是个好地方。”冯佑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前方,前边就是外城的西门了。
贴着城门边儿上是一大溜子布幡,用竹竿撑起,更多的还是用苇草和竹木支棱起架子。
消渴的茶水摊子,乌枣堆子,素荤的小食摊子,几辆驮车歪斜着靠在两株有些年成的柞树边儿上。
一个驮夫正卖力的舞着手里发暗的汗巾吆喝着什么,估摸着隔着几丈远,都能闻到那股子汗酸臭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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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堆子力夫在柳树下,似乎是在吵吵嚷嚷着什么,偶尔蹦出几句声调高几拍的叱骂声,俄而又是一阵哄闹。
码头上似乎有些乱,不过往日里也不清静,只是今天情况倒有些不太一样。
虽然觉得这码头上的情况不大对劲儿,但冯佑对这边情况也不熟悉,往日里他也没来过临清这边几回,只是在边塞上呆的久了,那股子有些不安分的躁动气息让他格外敏感罢了。
他紧了紧胯下的健马,手扶了扶腰间用布质刀囊裹住的窄锋腰刀,不动声色的回头道:“铿哥儿,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
“啊?”手嗖地一下从雪白的猫身上收回来,冯紫英身体猛然向前探出来,“佑叔,咋了?”
“嗯,现在不好说,看样子这码头上要出事儿。”冯佑也有些紧张。
老爷只有这么一个独苗嫡子,这就是回一趟老家而已,本以为一路安泰,即便如此都还是把自己安排来照顾,就是担心有啥意外,没想到真还被自己赶上了。
“来得及登船么?”
冯紫英很清楚自个儿的情形,十一岁的少年,甭打算能有啥翻天覆地的本事,这年头到处都不安泰,得场病弄不好都就得要把命要了,更不用说遭遇什么战乱。
自己两位伯父也有三个儿女,但没一个能长成人,就算是自己也有一个兄长未足岁就夭折了,也就是自己命大才算是熬过了一场风寒活过来,成了临清冯家在北京城里的一个独苗儿了。
这等情况下,自己来一趟山东老家,原本母亲是坚决不答应的,也是父亲因为开复的事情走不开身,才不得已让自己跑这一趟。
也是想着这从京城到临清,一路走运河水道倒也无虞暑热辛劳,所以才勉强答应,可未曾想到会在这老家门上也能遇上事儿。
冯佑没有作声,只是摇摇头。
码头上已经围着很多人了,三五成群的簇拥着几个似乎是其中带头者,其中一个正在挥舞着胳膊叫嚷着什么,还有几个人分别在几个人堆中嘀嘀咕咕的串联着。
靠着路这边码头上被乱七八糟的扔着几堆用草袋装着的杂物把路给堵上了。
两个褐衣短衫的汉子一边抹着汗咒骂着,顺带着把衣襟拉开,露出一撮黑毛的胸脯,一边坐在草袋上四处打量。
路头上已经有两拨人被挡了下来。
一拨是用两头驴子驮着的几捆三梭布,看样子是一个小布商。
还有一拨人估摸着是两兄弟,粗胳膊壮腿的,赶着两辆骡子拉的货车,看样子是拉了一车乌枣,这是临清州特产,看样子是要去码头交货。
“马二兄弟,可怪不了我们,牙行的管事说了,今儿个码头上一律不能动,甭管装船卸船还是入仓出仓,都不行,至于这一位,也别想过,那边儿一样都堵上了。”
“鲁三哥,究竟出了什么事儿,闹得这么大?”
送乌枣的两兄弟显然是熟人熟路了,一边陪着笑脸,一边随手从漏了一个窟窿的草袋里探进去抓出一把乌枣来,递给对方。
“不值几个钱,尝尝。”
“二兄弟,不好说,这码头上的人都闹腾起来了,咱也不知道,只知道把这路口给封住了,当家的,管事的都在那边,成没头苍蝇了,……”
接过乌枣顺带丢了两枚进嘴里,口水顺着嘴角溢出来,声音却压低了几分:“若是不着急,就先回去吧,怕是要出事儿。”
“咱们可是和货主约好了时间……”另外一个年轻的汉子显然有些急了,正待说话,却被自家兄长一把拉住,扭过头便低声道:“谢了,走,回去!”
“大哥!”年轻汉子急了,这两趟乌枣出货拿回货款才能说得上自己娶媳妇的聘礼钱,都到码头边儿上了。
“赶紧走,看那边!”年龄长的汉子脸色已经有些微微变白,目光却追逐着远处,一缕黑烟已经从西南角冒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惧怕的。
冯紫英的目光随着早已经站在车辕上以手遮额向西南方向眺望的冯佑而动。
冯佑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嘴角细微的抽动和转动的眼珠似乎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尚未等他做出决定,地面上已经有了一些轻微的震动,拉乌枣的两兄弟显然也是经常在外边儿跑动的,迅即把目光转向西面。
透过低矮的土墙,能够大略观察到东面的半天上隐约滚起一片浮动的黄尘。
大上午的烈阳高照,河边上都没有半缕风,看看河道边上被晒得蔫下去的柳枝,这等土尘除了大规模的牲口或者人流移动,便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野地里滚动其这么的烟尘。
冯佑早已经一个疾窜踩在车辕上纵身上了车棚顶,从车棚顶直接跃上了土城墙,站在墙垛口上,踮起脚尖打量着远方。
冯紫英和他身旁的僮仆瑞祥都有些失色。
哪怕冯紫英心理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但是在这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异时空里,你就是胸藏万里锦绣又如何?谁信你的,谁听你的?
一刀掠过,大好头颅便要落地,自己渴望的纨绔生活尚未开始就要结束,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佑叔,出啥事儿了?”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四节 乱起
一个鹞子翻身,冯佑已经轻盈的从土墙跃上车棚顶,再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下来。
虽然面色依然如先前冷峻,但冯紫英还是能从对方的眼眸中觉察到一些先前没有的森冷决绝。
“走,铿哥儿!再不走来不及了,怕是起匪了!”
冯佑久在边境之地厮杀,站在墙垛口只是简单的一望,就能窥测出一个大概。
山东素来就是响马丛生之地,当年刘六刘七起家于北直隶,但实际上真正壮大还是得到了山东响马的支持之后才真正起势起来的。
黑压压的一片人虽然混乱不堪,也没有骑乘,但是人数至少在一两千人以上,再加上他也发现到了东南角升空而起的黑烟,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有接应的里应外合之举。
问题是让冯佑感到不可思议而又难以抉择的是怎么会在临清州这样的运河腹地起匪?
要知道临清卫再是不济,卫所的游击将军也能拉得出几百精锐来的,像这等未经战阵的乱匪要想和卫所精锐交锋,那几乎就是白送死差不多。
但是这城里举火,却又让冯佑感到无法想象了。
州城里举火可不是一帮乱匪能做到的。
这临清州是什么地方?北地有数的水陆码头!
州城内豪商大贾云集,几乎大一点儿店面商家都少都要几个护卫,要想在城内举火接应,若是没有城内人的掺和,冯佑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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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牙行和里正结保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这也是他最难以想通的。
先前其实他也就觉察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但在临清州呆了几天,加上来临清之前他就听说了宫中派出的税监在临清州折腾得天怒人怨,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他不信谁还敢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寻死。
但这世道还真的让他没预料到。
“走!”从车上下来的冯佑,一只手提起还站在车辕旁发愣的小厮抛上车,然后马鞭疾扬,健马吃痛,猛然扬蹄奔行。
站在那两堆货旁的浑人也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城里边烟火大作,码头外则是人潮汹涌而来。
“还不滚开,各寻出路,真要等到这里找死不成?”
冯佑怒喝一声,这才把一干人喊醒,两名浑汉这才忙不迭跌跌撞撞的向码头上跑去,估摸着是去寻管事的人去了。
而冯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手中连连扬鞭,健马吃痛狂奔,驱车直入。
“佑叔,现在怎么办?能上船么?”冯紫英顾不上跌在车辕上痛得眼圈都红了的小厮瑞祥,吸了一口气问道。
“来不及了。”冯佑虽然不知道这临清城里究竟出了什么幺蛾子,但是久在边关和鞑靼骑兵斗智斗勇让他能够嗅出这里边隐藏着的浓浓阴谋味道。
敢于在临清卫所眼皮子下造反,如果这背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不相信。
“那我们先进城?”冯紫英看了一眼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码头上,此时头脑已经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我们进内城?”
“怕是进不去了。”冯佑摇摇头。
换了是他是守将,此时只怕也早就把内城城门封死,在没有摸清楚外边底细之前,没人敢轻易开内城门。
那里边从州署、兵备道署、卫署、学暑到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七古八杂的一大帮子人,还有林林总总一大堆家眷,还有内城的粮仓,这种情形下,哪里敢轻易开门?
若是被乱匪趁机抢了进去,那真的就是成了丢失城池祸及全族的祸事了。
码头上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了。
一帮子四处奔走的力夫挑夫,还有那惊慌失措的货郎小贩,各家商铺货行的管事人等,都如同炸了营的麻雀,四处奔散。
有的想要上船,而之前早就封了航,不准片板离岸,一干水手也都被赶到岸上,急切间哪里还来得及?
先前过来的时候还觉得这市面上比起以往清静了许多,但此时一见,陡然间又是一片熙熙攘攘,只不过这个却变成了狼奔豕突,乱成一锅粥了。
临清州城和其他地方还有些不一样,原本沿袭前明,洪武年间以砖城为城,但是随着会通河的开通,漕运和商贸日盛,迅即在砖城西南面的中洲地界上,也就是被会通河环抱的那一处所在形成了繁盛的集市。
但在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起兵,波及繁盛一时的临清,山东响马冠绝天下,将原本仅有土墙围城的临清城围攻而下,得到了大量粮棉丝布茶和军资补充,声势复振。
按照某位野史作者所言,若非刘六刘七攻下了临清城重振了声势,只怕前明大军便不能被刘六刘七牵制在山东河北,而大周也不能游好整以暇的拿下江南湖广,最终才奠定了大周王朝的根基。
碎皮街那边涌出一股人流,开始沿着大宁寺和竹竿巷一线点燃了几家店铺,乌黑的浓烟伴随着闪动的火苗开始肆虐。
这里是中洲最繁华的街市,很多都是木质结构的店面,一旦烧起来,恐怕就会连绵成片。
“走,先走东面,看能不能喊开永清门进城!”冯佑也有些着急了。
他已经意识到今日这临清城里怕是不能善了,这等声势,那巡检司衙门一帮酒囊饭袋怕是早就缩了,只是他不知道砖城中的卫军为何不出来。
冯家老宅就在永清大街旁的横巷里,紧邻蝎子坑,从横巷里出来可以直接上永清大街向北就是永清门,但是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道此时此刻能不能喊开永清城门了。
冯家在临清城也算是望族,但是这等危险时候临清卫军却未必会买冯家的面子。
冯唐三年前被解职归家,一直在家赋闲,当下正在谋求复起,所以冯唐才未能来这一趟,让冯紫英代替。
“走永清门那边要绕开进德会那边,我看从大宁寺那里出来的乱匪就是从大宁寺那边过来的。”冯佑其实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也不太熟悉,但是起码比冯紫英和小厮瑞祥清楚一些,大略知道路线方向,“可能只能走弘济桥那边了。”
街面上越发混乱,一些机工织工装束的人也从南面街市冲了出来,四散奔逃,加上宾阳门棉花市集里也有人在纵火,整个中洲四处起火,浓烟四起,喊杀声阵阵。
“走!”冯佑催马疾奔。
马车绕过前面一堆正在燃烧的门板倒塌下来形成的路障,然后再往前行已经能看到一堆人正在抬起巨木撞击一处商铺的铺门。
而另外两个泼皮正纠扯着一个乐伎打扮的年轻女子怀里的包袱,恶狠狠的将其打倒在地,抢走对方的包袱。
看见冯佑一行过来,两个泼皮眼睛发亮,打了一声呼哨,正在撞门的那群人中顿时分出来七八个人便往这边涌来。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五节 如坠冰窖(呐喊求票!)
换了寻常时候,这几个人哪怕是一拥而上,冯佑也不在话下。
在边塞上风里来雨里去,这般交锋都算不上的搏杀,对付这些破皮无赖,易如反掌。
但问题是现在局势越来越乱,很显然之前以为的只是民乱逼税监让步的想法有些偏差了。
城外已经有乱匪围城,城内的情形更混乱,更为关键的是卫军居然看不见,这就太蹊跷了。
若是被人拖在这里,一旦被乱匪围住,冯佑自己倒好说,这铿哥儿就麻烦了。
没等冯佑多想,两名扑在最前面的泼皮一人持着一条一人高的哨棒,一人在拿着一根手臂粗一丈长的竹竿猛冲而来。
冯佑知道此时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从车辕上跃下,径直向前一侧身,已然让过气势汹汹的哨棒劈头一击,腰间窄锋腰刀凌厉的向上一撩。
刀锋过处,颈项上的血顿时溅起一尺多高,喷了旁边的白墙一墙,触目惊心。
没等那竹竿横扫而来,冯佑欺身而进,左臂一圈便将那汉子的头颅勒住,趁势便是一丢。
嘎嘣一声,大好头颅便撞在了白墙上,半句声音都没有便委顿在地。
跟随在二人身后的四五人大惊失色,顿时刹住脚步,叫嚷着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竹竿,当先一人居然还有一支装了铁矛头的木枪,色厉内荏的叫喊着:“兀那汉子,还不赶紧放下刀,留你一个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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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不怕死的就上来,爷在大同府杀鞑子的时候,你这厮怕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吧?”
冯佑不在意的挥刀直入,寒森森的刀锋透露出来的杀意让对手身体几乎要发僵,下意识的丢下竹枪扭头就跑。
一帮人一哄而散,冯佑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帮破皮无赖虽然不值一提,但是从城外涌来的乱匪可不简单。
就那么大略一瞅,冯佑也知道千余人虽然也是乌合之众,但是人多为王,狗多占强,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那帮人气势正凶,当头几个怕也是有些来头的,若是进了城,只怕是要出大乱子的。
但至今未见卫军出动,城内乱成一团,而各家商帮照理说也该有些护卫力量,但是让人惊讶的是也未见到几个,顶多就是铺门前有那么几人持刀弄枪的守护。
问题是在面对城外那帮明显是有组织的乱匪时,这种零敲碎打的护卫力量济得了什么事儿?
“快走,走横街柴市那边绕过去,穿过棉花市,往宾阳门那边走。”冯佑来不及多想,一旦城外贼匪进城,再要想找到脱身的机会就难了。
“走不得!”
冯紫英和冯佑二人都是一怔,不知道何时已经从旁边夹墙中钻出来一个黑瘦少年,一声油腻混合着泥灰的无臂短褂,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半条腿已经被撕裂得稀烂的裤腿,似乎是才从哪里跑出来。
黑瘦少年一边狠狠的踹了那早已经被冯佑摔在墙上撞个半死昏迷不醒的泼皮一脚,然后从其怀中摸索一阵,找到一锭银子,然后才顺手搬起旁边一块墙砖,狠狠砸在对方头上,脑浆顿出,眼见得不能活了。
冯佑倒是不在意,在边寨上这等你死我活的厮杀多了,比这残酷狠辣十倍的事情他也司空见惯,只是略微惊讶这小乞丐居然如此凶悍狠毒,但冯紫英何时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
先前冯佑那一刀已经让他全身冰冷,此时就在自己面前一个比自己似乎还要小一两岁的小乞丐居然敢下毒手杀人,不能不让他突然间意识到今天所见到的这一切可能才是这个世界中最真实的一面,而前几天自己呆在冯宅中养病的时日里那份优哉游哉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假象。
“小叫花子,为何走不得?”冯佑越发急躁。
越来越重的危机感让他急于离开这个危险地方。
那帮泼皮虽然退了过去,但是却距离不远,或许稍微得到接应支持,就又要围过来,到时候自己脱身倒是不难,铿哥儿和那瑞祥就难了。
“我不是叫花子!棉花市那边已经被那帮子心狠手黑的窑工给占了,你们这几个过去就是寻死。”
黑瘦少年一边将银子塞入自己怀中,一边却将那泼皮从那乐伎怀中抢来的包袱拿在手上,似乎有些犹豫,这让冯佑和冯紫英也是大为奇怪。
一锭银子视若拱璧,而这包袱里也有些绫罗绸缎和值钱物事远胜于那区区二两银子,为何这厮却爱要不要的模样?
只是二人现在也无心询问,只是关心这厮所说的不能走横街柴市去棉花市的话,该如何绕道永清大街上去,唯有上永清大街才能到永清门寻找到一丝进内城的机会。
“那你知道如何走去永清门?”冯佑一边紧张的四下打量,一边问道。
此时城中依然四处火起,街面上店铺尽皆关门闭户,三五成群的泼皮无赖和成群结队的乞丐、流民都开始搅合在一起,吆喝着打砸商铺门店,一个个红着眼珠子,如同疯魔一般开始放纵起来。
“从这边沿着河边跑,走鼓楼街,那边是粮帮各家的所在,城里这些个人没有谁敢去惹山陕粮帮的人,他们厉害得紧,也许那里还能求个安全。”
山陕粮帮便是临清州城中势力最大的晋商中经营粮食中的人,即便是对临清这边情况很陌生的冯佑和冯紫英,也知道临清州城里两大商帮,势力庞大。
本朝太祖出身商贾,所以立朝之后对商贾态度与前明有所不同。
虽然士绅对商贾歧视态度依然如故,但是从朝廷法令上来说,已然放松了许多,而很多地方士绅以借此机会参与经营商业,谋取巨利。
以晋南商人为主和山陕会馆为根据地的晋商,以南直隶徽州商人为主和徽州会馆为根据地的徽商。
这两大商帮基本上控制了临清州城中主要商业贸易,哪怕是临清本地商帮和来自南直隶商人中的洞庭商帮和浙江绍兴商帮也难以和这两大商帮抗衡。
晋商主要以盐、粮食、丝绸、木材、药材、煤炭、铁器、钱庄为主,而徽商则主要以棉布、茶叶、水果、盐、南货、典当、药材为主,尤其是棉布行业和茶叶贩售更是徽商居于垄断地位。
“你是说这些乱匪不敢去招惹山陕粮帮的人?”
冯佑虽然来过临清几次,但因为都是替老爷送信送人,倏来倏往,没有多少时间在临清呆,顶多也就是在城里歇一晚,有时候和伴当一块儿出去放松一下,对临清城里情况并不熟悉。
但他也听说过临清粮食贩运主要是被山陕商人控制着,山陕粮帮的势力很大。
“不好说,但粮帮那帮人几乎家家都有护卫,人人都有刀枪,有些老爷还有火铳!”黑瘦少年显然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我是他们,何必去和那些人过不去,这中洲街面上能抢的地方多了去。”
“好,那我们就走鼓楼街,你带路!”冯佑脸色见黑瘦少年似乎还有点儿不情愿,厉声道:“若是能把我们带到永清大街,少不了你银子!”
“我才不稀罕你的银子,你帮我杀了仇人,我愿意帮你!”黑瘦少年迟疑了一下才道。
“但你们是想从永清门进内城么?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卫军前两日就出城去了,内城里没剩下几个兵,他们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开门,谁去都不行!先前我看到席家老爷想要从广积门进城,若是往日城里军爷早就迎了进去,今日却是死活不肯开门,……”
黑瘦少年的话让冯佑和冯紫英都是如坠冰窖。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六节 小荷才露尖尖角
卫军出城去了,这个城肯定是外城。
前两日刚走,今日就出现匪乱,其中隐藏阴谋气息太浓了,而且这内外同时发动,若是里边没有猫腻,傻子都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卫军出城去了?”冯佑还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若城中卫军主力真的出城了,那就真的大祸临头了,问题是他这几日也在城中,却从未听闻卫军出城的消息。
“哼,信不信由你,卫军是夜里连夜出城,从东门码头分批乘船走的。”黑瘦少年见冯佑意似不信,又补充道:“这几日里,城内卫军将爷的相好都好几日未见着人了,若是往日……”
“那托庇粮帮的人行否?”一颗心直往下沉的冯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怕是不行。粮帮的人素来护短,但只顾自家人,旁人是断然不肯帮的。”黑瘦少年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不管了,佑叔,先走那边再说!”冯紫英此时沉声道:“实在不行,再回老宅里做计较。”
冯佑也没想到此时冯紫英却突然变得如此果决,也没多想,一挥手,冯紫英和瑞祥早已经下车跟着冯佑,在黑瘦少年的带领下先退出这条横街,向东跑去。
此时的城内早已经是烟火升腾,不时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帮人在街面上相碰。
不过在冯佑手中仍然在滴血的窄锋腰刀威迫下,一般人倒也不敢来招惹这一行人。
“走,赶紧,从那边穿过去就是观音嘴,再过去就是上湾街,背后就是蝎子坑,过了蝎子坑就是永清门了。”
黑瘦少年对临清城里道路情况异常熟悉,连续从几个横巷里穿过,躲开了沿着大街横扫的一帮子窑工打扮四处打砸破门的乱匪。
“糟了,玉带桥被他们占住了!”刚一露头,黑瘦小子立即就缩了回来,转过头来惶急的道:“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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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佑微微侧身靠墙,示意跑得如同拉动的风箱一般剧烈喘息的冯紫英赶紧贴紧墙根,那瑞祥更是直接就匍匐在地上起不来了。
距离玉带桥还有十丈,但一丈多宽的桥面上早已经被十来个敞胸露怀扎着白布头巾的乱匪所占领,而且其中其中两名乱匪明显不同于其他十来个人的打扮,一身青色袍衫,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只是二人面部却被枯黄色脂粉涂抹,看不出真实面目。
探头一瞥之下,冯佑也是吃了一惊:“白莲教?”
他在大同镇可是见识过这帮白莲教匪的厉害的。
大同边镇城墙外的白莲教众多达数万人,这帮人这么多年来依托俺答汗和三娘子控制下的土默特人而不被大周军所追剿,获得相当自在,已然成了鞑子突入边墙的最大帮手。
现在俺答汗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其孙扯力克和三娘子依然控制着蒙古右翼与大周关系时战时和,并且也把赵全那帮白莲教徒作为和大周讨价还价的砝码。
他印象中塞外白莲教中有些身份地位的角色便是这般打扮,或青袍或白衫,很有些侠意仙气。
“罗教?!”那猫着甚至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的黑瘦少年却低吼了起来。
冯佑脸色大坏。
若是这白莲教起事,那便真的要天下大乱了,不过再仔细一观察又有些不像,那两人和其他十来人显然不是一伙的,而且相互之间似乎还有些隔阂,他心里略略放下一些。
若真是白莲教起事了,哪有这般轻松,只怕早就一呼百应,蜂拥而起了。
听得黑瘦少年喊了一声“罗教”,冯佑一时间还没有明白过来,瞅了对方一眼,但现在却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怎么办,过不去了,能绕道么?”
“那就只有往上走江坝桥,从药王庙那边绕过去,但是不知道药王庙那边会不会也被堵上了。”黑瘦少年脸上也是一脸懊恼,“我们再来早一步就好了,之前桥上都没人,……”
“行了,赶紧走,多说无益!”冯紫英打断对方,一挥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左,叫……”没等黑瘦小子说完,冯紫英又道:“佑叔,你带着他,我和瑞祥跟在你们后边。”
冯佑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冯紫英,惊讶于这位小少爷怎么有些不一样了,但也没多想,点点头:“好!”
有些不忿于冯紫英连名字都不愿意听自己说完,黑瘦少年瞪了冯紫英一眼,却也没有反对,点点头跟着冯佑身后。
四个人倒回去,绕出小巷,冯佑按住小黑子,四下观察之后,这才带着身后的几人快速通过横街。
江坝桥尚未封堵,但是来往混乱的人流已经证明这一片开始失控,一些原本还在观望形势的市民在发现街面乱成这种状况下,砖城里的卫军却一直未曾出现,而州中的巡检衙役也一人都未见,都开始加入到了趁火打劫中来,尤其是那些窑工,本身很多就是来自外地的流民,其中不少甚至还是隐姓埋名的匪人。
一行人刚跑过江坝桥,从南面便涌来一队人马,向着这边来,显然是要控制这江坝桥,众人心中暗自侥幸,忙不迭从江坝桥冲入江坝街,这里连带着附近的药王庙街,这一带住家大多为卫军军户浆洗缝补为业,亦有一些私窑子做那卫军的生意,此时也早已经关门闭户。
从药王庙中间的一处僻巷便可查到冯家老宅背后的蝎子坑附近,蝎子坑其实就是一个大池塘,原本几十年前汶水涨水是漫灌形成的一个湖沼,面积足足有一两百亩,冯家老宅后围墙便是沿着蝎子坑湖边而建。
沿着蝎子坑绕一圈,便可直接到冯家老宅所在的横街上,距离永清大街也不过区区百十步距离。
蝎子坑是一个长条形的湖沼,从南北两边都可以绕过。
“走南边还是北边?”一到蝎子坑边上,冯佑心里已经踏实许多。
这一带苇草遍布,这七八月间正是草木葱茏,便是一二十人钻进去也怕是难以寻觅,若真是遭遇乱匪,便可潜入苇草中暂时藏身,想那乱匪又不是专门来自家晦气,何必非要在自己几人身上花偌大力气,有那工夫还不如在街面上随意寻两家铺子砸开,也能有些收益。
“走北边!南边火神庙挨着鼓楼西街,若是贼匪要去寻粮帮晦气,定然吃瘪,我们走南边却容易被撞上。”黑瘦少年急忙道。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七节 粉墨登场
冯佑和冯紫英都是瞥了对方一眼,心里都在嘀咕。
这家伙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没准儿比冯紫英还小些,居然脑瓜子却如此灵性,加上先前表现出来的凶悍,还真有些不同寻常。
“走北面关帝庙,钻出去就是南门街了,那永清城门正对南门街,面挨着面,纵然进不去城,但那城楼上也有些官军把守,若是不知死活的贼匪要去撩拨,怕是也要挨一顿箭矢。”
黑瘦少年的一番话也是说得有理有据,让冯佑和冯紫英二人都是刮目相看。
便是冯紫英自认为若非有穿越来的灵魂,哪怕是自幼家世熏陶,怕也难以有这般逻辑分析能力和见识。
“那也未必,万一那贼匪就守在那南门街口以防官军出来,我等不是枉自寻死?”
说话的却是那瑞祥,脸有不忿之意,约莫是对这一个不知何处来的野小子有些不服气。
年龄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居然能在人面前这般显摆?倒显得平素机灵活泛的自己不如了。
冯佑冯紫英二人都不搭话,却要看这黑瘦小子如何回答。
对方倒是不在意,自顾自的道:“关帝庙和南门街对面就是石牌坊,那一片敞露无遮,要设伏唯有在那魏家胡同口上。只是那魏家胡同忒短,与那卧牛巷并排,而卧牛巷几乎就在那永清门上了,若是官军出来,只消沿着卧牛巷向西出来再拐过来,就能把贼匪赌个正着。这帮贼匪多不过是些城里的无赖泼皮,熟悉地况,却无甚胆量,如何敢这般行事?”
这一番话说得连久经战阵的冯佑都是大为称奇,瑞祥更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番说辞虽说是仗着地理情况熟悉,但是能分析得如此透彻,而且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小丐,无论如何都不同寻常了。
冯紫英还自诩穿越而来,依仗着自己头脑智慧能混出个纨绔样,没想到居然被眼前这乞丐般的小子给打击了。
莫非自己真的和瑞祥一般,也是个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角色?
“那边走吧。”冯佑也不废话,一挥手,黑瘦小子前头带路,沿着这湖沼边的苇草丛里,便快速向北游走而去。
这蝎子坑水面甚大,略呈琵琶形,北小南大,中间那长颈处,不过区区十余丈,抬眼望去,便能透过苇草缝隙看得到冯家的院墙,白色的粉墙上桶瓦泥鳅脊,偶有一两处隆起的所在,也是地势略有起伏,倒显得冯家老宅地势不凡。
一行人只图逃命,却也能听得城里城外喧闹一时,浓烟蔽日,显然是整个外城都乱了起来。
也不清楚这冯氏老宅里情况如何,冯佑心里越发焦躁。
好容易绕过湖沼北面,沿着那苇草丛里,贴到院墙北段,冯佑探手便按住那黑瘦小子的肩头,由不得黑瘦小子挣扎,扭过头来:“铿哥儿,你和瑞祥在这里伏着,切莫出声,我和这小子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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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也知道过去也是无用,白白让冯佑担心,只得应道:“佑叔小心。”
“哼,放心吧,你佑叔还死不到这里。”扶了扶腰间的窄锋腰刀,冯佑傲然俯身,一只手推着那黑瘦小子便沿着院墙悄悄过去了。
冯紫英和瑞祥二人便缩在在院墙边上的草丛后,先前紧张之下,倒也不觉得,这个时候一放松下来,顿时觉得全身酸软。
冯紫英胳膊和手背上都被那草叶锯齿割伤不少,血丝遍布,此时方才感觉到疼痛。
“大爷,可要包裹一下?”瑞祥这方面倒是机灵,见到冯紫英靠在院墙边上闭目养神,涎着脸过来问道。
“哪有那么娇贵?此时拿甚包裹?”冯紫英没好气的道。
这瑞祥也是父亲替自己选的小厮,小聪明不少,从京里一路上行来,倒也是鞍前马后甚是殷勤,这几日里冯紫英也是慢慢回忆起自家事情,
这冯家好像也不像《红楼梦》里说的那么光鲜,虽说与贾家是世交,但很显然是落了几个面儿的。
那贾家人家是一门两国公,冯家先祖却不过是一子爵。
按照大周袭降规制,到冯紫英父亲这一代便之落得个勋贵之家的名头再无爵位,父亲一门三兄弟拼死在边塞苦熬二十年,大伯二伯为此捐躯也不过为父亲挣得个不入流的杂号神武将军的虚衔。
而贾家虽然也是日趋没落,但却已然觉察到了这般变化。
那贾敬、贾珠都是读书人出身,两人都中了一班进士,这贾家显然都是要从勋贵往那文官路径走了,一门心思要转换门庭博个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
而这冯家显然就还不太清醒,仗着这勋贵头衔,一门心思还在这军功武勋上挣扎。
自己这个便宜父亲好像现在也还在谋划复起,希冀重返大同镇,却没见到这大周朝沿袭前明之势不变,对武人百般猜忌制约。
随着文官越发势大,武官地位越发卑下,便是勋贵出身也一样难以与文官抗衡。
眼下每每出征都是那文官担任主官,再是高几个品秩也一样只能为副,打了胜仗,头功归他,打了败仗,背锅归你。
“爷,佑叔怕是不会出啥事儿吧?咋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有些抖抖索索的探头向去向打望了一番,瑞祥吞了一口唾沫道。
“你就老实呆着,佑叔水里火里去过无数了,这对他来都是寻常事儿。”冯紫英一边给对方打气,一边也是自我鼓气。
这等兵荒马乱,真要遭遇上那乱匪,只怕容不得自己卖弄嘴皮子就得要命,原本在前世倒是不觉得,到了这边冯紫英才是越发感觉到这个世道的危险。
冯佑他们回来的很快,招呼冯紫英二人立即起身,压着院墙便从侧面绕了过去。
“佑叔,永清门……?”冯紫英望向冯佑的目光在冯佑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迅即暗淡下来。
“铿哥儿,永清门早就关闭了,上边的卫军根本不理,谁要靠近瓮城,他们就要放箭。”
冯佑语气里没有多少感情色彩,换了是他,这等情况下,也只能先求自保,怎么敢开门放人进去?“我们恐怕只能先回老宅了。”
好在老宅这一带距离永清门瓮城较近,虽然早已经是关门闭户,街面上空无一人,可见这混乱局面尚未波及到这边来,但人人都已经觉察到了危险,躲藏了起来。
贾雨村几乎要绝望了。
本身就手无缚鸡之力,却还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妇道人家,怎么就赶巧遇上了民乱?
若非是见机得快,只怕先前就要被那帮暴民给掳掠走了。
只是这躲得了初一,如何躲得过十五?眼前这临清州城里乱成一片,几拨暴民险险撞上,且不说那码头上的包船是否还等着,就算是还在,这却如何能过得去?
想到这里贾雨村也有些气恼的看了一眼这一老一小。
婆子早已经脸色煞白,瑟瑟发抖,且还好,把女孩子紧紧搂住,一身淡素脂粉色裙装的女孩也是满脸惊骇,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做声。
若非这丫头听说这临清狮猫有名,想要选个上等狮猫,自己也不能陪着上岸来走这一遭,若是还在船上,见势不妙便能解缆走人,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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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八节 还有抢先的
“贾先生,我们现在如何是好?”那婆子虽然惊惧,但好歹也还有些担待,把小丫头死死抱住。
“怕是难得回去了。”贾雨村缩着身子藏在这夹巷中,小心翼翼的将两堆秸秆遮掩在三人身前,先前已然有两个无赖奔过,全赖这两堆秸秆作遮掩,方才躲过对方视线。
秸秆碎末粘在身上,加上这一路逃命奔行下来,汗水几乎浸润透了整个衣衫,那滋味是真不好受,但要想逃得性命,却是半点都不敢妄为,只能死死的藏匿在这秸秆堆中一动不动。
贾雨村目光落在前方那一处两尊石狮的乌黑大门上。
青条石的门槛倒是打扫得干净,这一家看似大户人家,只是大门紧闭,先前却敲门也无人应答。
再想要去寻别处,这一段几乎都是院墙,再无舍门,若是要再往前去,又怕遭遇不测,只能蜷缩在这夹巷里暂时存身。
“先生,您是想要到这家大宅里去藏什么?”躲在婆子怀中的小丫头突然怯怯的开口问道。
贾雨村略感诧异,给这丫头当了一年多的先生,也知道这丫头虽然话语不多,但是却很有主见,不愧是世家出身,只是再怎么的也只有七岁,遇上这等泼天的祸事,连自己都没有了抓拿,遑论一个小丫头?
“嗯,这民乱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停下来的,咱们这一路逃来,可曾看见半个兵丁?”
把身体微微向内里挤了挤,紧贴在夹墙上,贾雨村捋了捋颔下一缕黑须,沉吟着道。
“不知道为何这本该有几千兵丁的临清卫竟然这等情形下也不出兵,坐视这民乱蔓延,纵然钞关和官署都在砖城内,但这临清城里的坐商只怕也都是有些来头的,便是皇商也有几家才对,为何这卫军却不肯出城?若是这卫军始终不肯出城的话,这城里边哪里都不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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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说这等大户人家难道就能安稳?”小丫头巴掌大的粉嫩面颊上目若点漆,眼瞳如墨,眨了眨,显然不太认可先生的看法。
“怕是先前那些乱匪迟早要找上这等大户人家才是,我们若是寻上门去,只怕才是自投罗网吧?”
贾雨村知道这丫头脾气素来执拗,倒是很有些体着他那个有些孤傲不群的父亲,却没想到如此情势下居然也能有这样一番思量。
贾雨村惊讶之余也没多想,也只是苦笑着解释:“莫小看这等大户人家,临清城乃是北地有数的水陆码头,豪商巨贾云集纵然比不得苏扬,也不比寻常州府了,这等大宅,要么就是豪商居所,要么就是本地大家望族家宅,狡兔三窟,估摸着多少还有些许藏身之道,匿身之所,但求能拉上几分关系,予我等一条生路。”
“若是如此,我等和他们素不相识,这等人家岂肯轻易予我等方便?”忽闪着明眸,小丫头牙尖舌利,倒是挺多疑的性子。
“总得要试试才行,莫不是就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你小小年纪,事关身家性命,还真以为这是过家家?”
贾雨村心中也是有些懊恼,脸色一肃,平时授书时也是觉得这丫头灵动机敏,所以便有些放纵,却养成了这般性子。
见老师脸色不好看,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言了。
冯佑转过身子来,手中窄锋腰刀悄然出鞘贴在背后。
冯宅正对着街面大门,骄阳似火,晒得地面滚烫,虽然现下看起来这一片还算冷清,但是没准儿就有那等窥探之徒藏匿在这街面上某一处,就等着你露出破绽,只是现下他也没有多耽误的时间,只能硬着头皮博这一把了。
健步而出,几个起落冯佑便已经贴紧大门,猛地晃动兽头铜环,“老福,老福,快开门!”
冯家祖籍扬州,但这一大支前明正统年间便已经搬迁到临清,于是扬州冯氏便分为南北两支。
后大周立国,临清冯氏的一支,也就是冯紫英曾祖父这一辈因为太祖北伐时主动投效,立下战功后被封爵,便自此留在了京城。
只是这一支却在冯紫英父辈这一代中在边塞战事里折损惨重,一门三兄弟冯秦、冯汉、冯唐三人,仅存冯紫英之父冯唐一人,而冯唐膝下更是只有冯紫英这嫡子一人,
现今这冯唐一支在临清的老宅早已经无人居住,便是京城冯家人也经年难得回来一趟,只留下老福这一对老儿守门,寻常倒也无甚事。
朱漆大门迅速打开,苍头老儿忙不迭应道:“冯佑,少爷呢?”
“在后边。”冯佑也懒得多说,一个箭步蹿下台阶,手中按刀游目四顾,保持警戒姿态,另一只手早已经挥手招呼躲藏在夹墙小巷中的冯紫英一行人赶紧过来。
冯紫英三人立即疾步跑来,刚来得及上台阶,却见从对面的小巷内也窜出了两人奔行过来。
冯佑大吃一惊,窄锋腰刀陡然扬起,便要收买人命,却听得对面二人中当先一人忙不迭的抱拳哀求:“英雄且慢,我等不是匪人,因街面匪乱无法返回,只求一藏身之处,定当厚报。”
冯佑没想到居然还能遇上这种事情,很显然冯家大宅也是招人耳目的所在,想到这里冯佑就更是心烦意乱,这意味着恐怕冯家大宅是难以躲过乱匪的光临,迟早要有一劫。
见冯佑阴沉得吓人,手中的窄锋腰刀更是微微扬起,稍不留意只怕就要横刀相向,那中年男子越发谦卑哀求,几乎要跪下来了。
“求行个方便,我等本是金陵客商,久闻临清盛景,专程来看一看,没想到一来却遭遇此等祸端,……”
冯紫英等人已经踏入门槛,福伯忙不迭的准备关门,却没曾想到遇上这个情况,冯佑也不好做主,毕竟这冯宅主人还是铿哥儿,这要放人进去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好交差。
正迟疑间,冯紫英已经沉声发话:“佑叔,先让他们进去再说,堵在门上反为不美。”
冯紫英见那冯佑眼露凶光,估摸着是担心对方泄露了机密,但这等时候,你在这门上大开杀戒,只怕更是麻烦,真要断绝祸根也该把人引入院中再说。
冯佑一想也是,让这二人哭哭啼啼的在门口纠缠不休,被外人窥探了虚实,那才是祸事。
听得小主人发了话,福伯也心里虽是不愿,也只能让开大门,让二人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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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九节 第一次偶然相逢
贾雨村在看见那从对面小巷里冲出来的二人上门哀求时,就知道机会来了。
这等大户人家,等闲不会让外人进门,纵使去敲开门,也未必能获得庇护,未曾想到这却先有二人打头阵,居然还获得了应允入内。
有些后悔的同时贾雨村却是半点都不犹豫,健步如飞奔上台阶,一边示意婆子牵着小丫头赶紧跟上。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一开口子,居然就来了两拨人,这特么敢情都把自己家宅当成了庇护所不成?
冯佑和福伯脸色都不好看,只是这个时候却不是犹豫踌躇的时候,冯紫英也懒得多说,甚至没等后来者开口,便一挥手:“让他们都进来,赶紧关门!”
谅这后来三人也做不了什么,一个青年男子带着一老一少两名妇孺,若是那乱匪真的有如此周全的准备要来卧底,他也认了。
伴随着大门嘎吱一声关闭,一行人才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冯佑把腰刀入鞘,目光凌厉的在外来的几人身上逡巡。
先前哀求的一人此时又是抱拳一个鞠躬作揖,这才言辞恳切的道:“多谢贵家出手相救,薛峻无以为报,若是……”
贾雨村也没有多言,只是上前微微躬身,拱手作揖一礼。
冯佑看了一眼皱着眉头一时间没有说话的铿哥儿,这才沉声道:“你们是何等人,为何来此地?”
“在下乃是金陵人薛峻,世代经商,久闻临清盛名,本欲来临清打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合适的营生,未曾想到却遇上这等事情,……”
冯紫英站在游廊处观察着这个中年男子,一身灰绸长袍,说起话来虽非咬文嚼字,但是也算斯文有礼,看得出来不是寻常商贾之流。
本朝太祖便是商贾出身,对商贾歧视态度远好于前明,但毕竟商贾之流上不得大堂这一观念根深蒂固,所以士绅阶层对商贾依然有先天的轻蔑鄙视。
江南乃是商贾云集之地,徽州、苏州、龙游等地商贾势力颇大,徽商和晋商也是大周势力最大的两大商帮。
“尊驾呢?”冯佑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身上。
他也算是久见世面之人,在京城里厮混几年,也多少见识过些大场面,一看此人剑眉星目,直鼻方腮,气度儒雅不凡,冯佑的观感便好了几分。
“在下湖州贾化,此趟本是送东翁女公子上京,久闻南有苏杭,北有临张,欲登岸一观,顺带购些物件,未曾料到光天化日之下……”贾雨村并未暴露林家小姐的身份,只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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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翁林海乃是扬州巡盐御史,官尊位显,且执握盐引大权,虽说这北地盐多来自山陕,但这运河一线水运极便,亦有不少胆大盐贩私下运盐到这临清州。
虽说这家人不类商贾,但也说不得有亲朋故眷干些商贾营生,若是知晓这林家关系,免不了又要替林家无端招些纷扰。
自己此次上京本来就是要借助林贾两家关系再谋起复,自然不能再添麻烦。
冯紫英还在观察着贾姓男子,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还琢磨着此人怕是读书人出身,更有几分官宦气息。
却听得他说送东翁女公子上京,这等人居然还有东翁,难道是某个官宦幕友?
大周沿袭明制,尤其是周太祖一族商贾出身,所以对读书人更看重,从立朝开始便新开科举。
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基本上是和前明一脉相承,县试府试为资格试,过了府试基本上就是秀才,确定了读书人身份,但却仍然和做官无缘。
乡试最为激烈,过了乡试便是举人,确立做官资格,一般说来只要稍微磨一磨资历,基本上都能做官了。
一旦过了会试,那就真的是鱼跃龙门截然不同了,哪怕是最落魄的,都能弄个七品知县一当,至于说能不能留京进翰林或者搏一把庶吉士,那就要看机缘和人脉了。
大周惯例,非翰林不能入阁,也就是说未曾在翰林院打磨过的,便是无缘进入大周朝最核心的内阁任职,哪怕能任六部或者督抚,但要跨入内阁学士,却是不能。
冯紫英凭借着这具身体遗留下来的在国子监浸淫下来的感觉,觉察到这位贾雨村恐怕不是一般的童生秀才那么简单,最起码都应该过了乡试的举人,这从对方流露出来那种不卑不亢气势就能感觉得出来,哪怕是这等危难光景,居然也能保持着一番风范,不简单。
“看来贾先生还是读书人哪。”冯紫英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贾雨村也是一愣,虽然知道这少年当时此宅主人,但毕竟是不过十一二岁的稚气少年,这等情形下,显然当是这一位气势生猛的壮年男子做主才对,没想到却是这少年先行接话了。
“不敢,的确读过几年书,不过半生颠沛流离,不提也罢。”贾雨村不愿意提及自己以前过往,实在是有些羞于提起,进士出身居然为官一年便被罢免,也破了该科同年中的记录。
“那如何证明你们不是乱匪一党?”冯紫英却没有轻易放过对方,起码也要摸摸对方的底。
贾雨村也没有想到对方小小年纪却是若此咄咄逼人,楞了一下,才缓缓道:“今日城中匪乱小哥也应该有所知晓才对,我若是乱匪内应,岂会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妇道人家?而且小哥怕是也能听得出来在下口音,吾观今日城内贼匪皆为鲁地口音,贼匪再是愚笨,亦不可能选在下这等江南口音且带着一老一少者来充当内应吧?”
其实冯紫英也从未想过这三人是乱匪内应,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多了解一下对方的底细。
只是这厮倒也是巧舌如簧,把自己瓜葛洗得干干净净,却又让自己不好深问其来历。
“那你们二位呢?”冯紫英转头向另外二人。
“我等二人系金陵人士,临清为北地商贸口岸,本欲考察一番,但刚来几天就遇上这等事情,我们暂居碧霞宫胡同的汇福楼,今日本打算到果子巷和马市街了解一下行情,没想到……”
那名自称叫薛峻的中年男子气度也很雍容淡定,只是缺少一些书卷气,给冯紫英的感觉更像是久历商场的人物。
这二人一看就是一主一仆的搭配,自称是金陵商人,但在临清的南直隶商人中金陵商人还排不上,徽商和洞庭商帮才是其中翘楚。
徽商不用说,自然是来自徽州府的,而洞庭商帮可不是来自湖广洞庭湖,而是来自太湖洞庭山,尤其是洞庭东山人稠地窄,东山人南北转毂,四处设肆,有“钻天洞庭”的美誉。
一时间吃不准对方所言是否属实,虽然也基本能确定对方应该不应该和贼匪有瓜葛,但不了解对方底细,始终难以释怀。
他总感觉这个薛姓商人气概还是不同于等闲商贾,虽说可能和乱匪无关,但应该是有些来历的角色。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十节 “成熟”
“薛先生到临清来是准备做些哪方面的生意啊?”冯紫英不为所动,继续问道。
院中大槐树下,倒也阴凉,冯紫英站在游廊上,而这几人则站在槐树下。
冯佑则靠在大门和院墙边的台阶上,一直没做声,只是手压在腰间窄锋刀柄上,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
说实话,铿哥儿的表现让他很惊讶,印象中这位小少爷完全不是这样的。
虽说在老爷的强压下跟随着自己几人自小习武,但说实话毕竟就这个年龄,而且也吃不了多少苦,花架子居多,倒是那位和三老爷关系密切的张太医很是喜欢铿哥儿,平常倒是传授了一些医术给铿哥儿。
这练武么,顶多也就是强身健体勉强打了一个基础罢了。
给冯佑的感觉冯紫英今日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冯紫英去了国子监几个月了,但是几个月国子监就能让冯紫英脱胎换骨?
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谈吐应对,都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似的,似乎前几日路上也不像是如此,难道大病一场就让铿哥儿醒悟了?
这一问一答间,铿哥儿还真的有些有条不紊有理有据,所以冯佑也就由得对方去。
反正这几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若是有啥变故,自己可以随时以一招制敌。
薛姓商人对于一个小孩子的质问倒是不太在意,好歹人家给你提供了一个庇护之地,尤其是这等情形下,有些要求也很正常。
“嗯,哥儿这么一问,我还不好回答,不瞒哥儿,我们薛家在金陵也算是小有名气,只不过近年来生意不好做,我们薛家也希望另外开拓一些门路,北地这边我们接触一些,这临清素来是北地水旱码头之最,以前我们也曾经来路过,但未曾多接触,这一次家里也希望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看看有那些生意可做。”薛姓男子回答也中规中矩。
“虽说是来打前站,但起码也应当有一个大概范围吧?粮食,布匹,盐,铁器,骨董,丝绸,药材,……?”冯紫英随口问道:“总不成你们薛家样样都做吧?”
“哥儿说得也是,金陵家里那边银钱和绸缎营生素有薄名,另外在药材营生上也和湖广巴蜀那边有些门路,所以……”
薛姓男子一拱手,坦然回答道。
冯紫英略作思索,却看见那黑瘦少年站在一旁,便一招手。
那少年愣怔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冯紫英的态度不容拒绝,想到这偌大冯宅主人,便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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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果子巷和马市街是做些什么营生的?”冯紫英的问话声音不低,周围人都能听见。
少年略加思索,便道:“果子巷都是卖绸缎的,马市街就卖得杂了,皮货,果子,还有那海味,当然马市街街头那一段也是当铺最多。”
冯紫英微微点头。
银钱生意无外乎就是钱庄和当铺,若是新来临清,便说要开钱庄那是不现实的,没有几年的生意交往和名声积累,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倒是当铺相对简单,这临清城典当一行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七八十家,一年开门关门的起码也有十家八家。
果子巷是临清城最负盛名的绸缎一条街,来自金陵和苏杭两地的丝绸买卖都云集在这条街上。
冯紫英初来时也曾经买了五匹织金妆花缎,足足花去四十金,也是为了回京孝敬父母。
这问话不能说明什么,但起码能证明对方没撒谎。
如果说这些小细节上都撒谎,那只能说明此人肯定有问题。
没撒谎不能说对方没问题,但撒谎则肯定有问题。
“佑叔,我这没事儿了。”冯紫英不再多问,径直道。
“那铿哥儿,这几人如何安顿?”若是往日,冯佑便直接安排了,但今日,他觉得时候应该征求一下铿哥儿的意见。
“佑叔打算如何做?”冯紫英略作思索,“这城中匪乱,何时能休?”
冯佑摇头,“铿哥儿,这却不知,但我以为不易,卫军不在,光是巡检司那帮人怕是城门都不敢出的,况且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折腾出这么大一场乱子来?”
冯紫英观察到薛姓商人欲言又止,便目视对方:“薛先生可是知晓?”
“呃,略知一二。”薛姓男子倒也没有遮掩,“这几日里我本来就在城中走动,听闻宫中税监意欲再加一成杂税,为年底太后贺寿,原本自常公公来临清这几年里,榷税日增,来往生意萧条,城中机工和城外砖工生计难以为继,便是怨气甚大,未曾想到现在又要再加杂税,不少机房和窑场便只有关门,直接影响到无数人生计,所以……”
临清并非单纯的水旱码头,本地亦是特产著称,临清北花(棉花)和临清贡砖便是最大的两大货物。
自前明以来,冀鲁豫交汇之地的棉花种植便是日益兴盛,棉纺业也有所发展,但却不及江南松江,所以棉布北运,北花南输便成惯例。
而临清贡砖自前明便是京城宫城首选,但随着大周立朝,临清贡砖日益出名,与苏州烧制的金砖齐名,规模越发庞大。
沿运河一线,从自南边的戴家湾到北面的王家浅一路窑场不计其数,窑户(窑主)极盛时期多达两三百户,而以烧制贡砖为生者不下数万人。
“苏州金砖”和“临清青砖”成为皇室贡品,金砖墁地和青砖砌墙更成为皇家宫殿和陵寝用砖的惯例。
临清青砖固然是京城宫廷御用大户,但是一样也为京城和其他地区的豪门望族们烧制青砖,每年输往运河沿线各地的青砖也为临清钞关带来丰厚的收入。
可以说一旦棉花和贡砖生意受到影响,不仅仅是商人们怒火中烧,包括棉田田主和农户,窑场场主和窑工,码头上的力夫,沿线的船主,都受到了极大影响。
听得薛姓商人这么一说,冯紫英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只是商人们因为生意受到影响,那也罢了,好歹他们也能忍受,但像是农户和窑工、力夫这些一家人全靠力气养活一家人的,那就真的是把他们往死里逼了。
真要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有一些别有用心者从中煽动,只怕就真的难以控制了。
“若是这样,这场祸乱怕是难得收尾啊。”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佑叔,要不就让他们现在外院屋里歇着,不得喧哗出声,只是……”
冯佑也不多言,指挥福伯安排这些人找房间安顿,这才和冯紫英道:“铿哥儿,只怕这场祸乱一时半刻还真收拾不了,而且我担心一旦城外乱民进来,只怕还要更乱,到时候被这些乱民窥破了虚实,只怕咱们这里也难以幸免,我打算出去看一看虚实,顺带找一找能否出城的门路。”
甲字卷 第十一节 路人甲·真小弟——临清左良玉
冯紫英一时间没有作声。
现在冯宅中这么多人,福伯两口子是年老体弱了,自己和瑞祥却都是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人,而这几个人,薛姓商人和他的伴当一看就是久在外闯荡的,而那叫贾化的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也应该是有个来历的。
问题是这两拨人都不清楚底细,虽然大略估计应该和乱匪无关,但出于这等情形下,真的不好说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只是处于这等情势下,不让冯佑出去打探情况,难道自己亲自出去?
冯紫英瞅了一眼身旁那个不怎么说话的黑瘦少年。
若是这小子能出去帮忙打探一些情况就好了,但问题是这家伙所处的角度不一样,未必清楚现在需要掌握哪些情况,虽说人熟地熟,却只能是打个下手。
“佑叔,也只有如此了,只恨我难以帮上忙,让佑叔受累了。”冯紫英拱手一礼。
冯佑诧异之余,也赶紧拱手回礼:“铿哥儿太客气了,这本来就该是我做的事情,只是这院里的事情,我观察过,这几人虽然都来历不明,但应该和乱匪无关,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有,也需要小心为上,我争取一个时辰之内赶回来。”
又看了一眼黑瘦少年,冯佑斟酌了一下:“本想让这小子跟我一道去,他熟悉情况,但我担心……”
“这临清城里没人有我熟悉,我也不怕那些人,大不了钻小巷,或者下河,他们没弓箭,逮不到我,……”黑瘦小子显然有些不服气。
“哟,不服气啊,你叫什么名字?”冯佑也乐了,上下打量对方。
“临清左良玉!”少年一挺胸。
一直到冯佑带着黑瘦少年出门,福伯重新关上门,冯紫英都还有些恍惚。
左良玉?!临清左良玉?
冯紫英虽然不是学历史的,但是对晚明那段历史也一度很感兴趣,《万历十五年》加《明朝那些事儿》一度风靡的时候,也曾经当做消遣书看过,前世中他籍贯虽然是临清,实际上从未在临清生活过,只是父亲是临清人,但父亲当兵出来之后就再没有回过临清。
不过他作为籍贯临清当然对临清的名人还是知晓一些的,这明末一度执掌南明大军的左良玉的确就是临清人,如果这永隆二年真的是1600年左右,似乎这年龄也就有点儿对得上了。
问题是大明早就没有了,现在是大周了,难道历史的车轮惯性依然会继续向前滚动碾压一切,该出现的,该来的,都会出现,都会来?
恐怕也未必。
起码冯紫英有印象的晚明临清民乱就是由一个姓马的税监给折腾出来的,但那是万历皇帝的税监,和当今大周的皇帝毫无瓜葛啊,或者是历史车轮一样行进,无论是哪个皇帝也都一样要碾出这样的历史车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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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都怪我,若不是我想要一只狮猫,也不会如此,……”就在冯紫英还在琢磨着这完全颠覆自己形象的左良玉与现在究竟处于哪个时代的时候,站在厢房内的女童小声的道着歉。
“好了,别自责了,遇上这种事儿,谁也预料不到,谁会想到这临清卫眼皮子下边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贾雨村也是摇头叹息不止。
丫头才丧母不久,一路行来虽有婆子照顾,但是心境一直抑郁不堪,他也是想要替这丫头开解一番,才说这天生一双琥珀眼的临清狮猫乃皇家贡物,甚是招人喜爱,逗起了小丫头的性子,所以才上岸求购。
他也是当过一任知州的,作为进士出身的文人,又一直谋求起复,对当下政局并不陌生。
印象中山东一直较为安泰,既无三边宣大蒙古人寇边之危,,也没有江南沿海倭寇袭扰之患,亦无辽东声势日大的建州女真威迫之忧,堪称北地最为富庶安稳之地,这从临清城的繁华壮观就能略窥一斑。
未曾想到这刚上岸不到一个时辰就突如其来的民变一下子就戳破了这虚幻的假象,这让贾雨村内心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忧惧。
难道说这大周立国还不到百年,就已经有倾覆之危?但这种念头贾雨村也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毕竟大周现在仍然是海内共主,无论塞外的蒙古人还是辽东的女真,亦或是朝鲜和日本,南边的安南(交趾),仍然对大周保持着恭敬,没有人敢说他可以凌驾于大周帝国之上。
此次进京谋划起复也是酝酿多久,终于找到了机会让林如海为其主动写信联系其郎舅贾家。
如冷子兴所言虽然贾家已不复有三代前宁荣二公时的那种盛况,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底蕴还在,而且贾家的姻亲王家现在更是盛极一时。
王家家主王子腾现在更是高居京营节度使之位。
这个职务可不得了。
京营节度使正式名称是总督京营戎政,掌管整个京师地区的防务,京师的三大营——神枢营、神机营、五军营皆受其节制,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京营节度使,例由皇帝信任的勋臣充任,位居大周武将中最显赫之中的几位之一。
虽说这年头武将受制于文官,但是像京营节度使已是武臣中的顶端人物,事实上除了兵部尚书和左右侍郎之外,已经无人能居其上了。
甚至很多时候这个职位甚至还要加挂兵部主事甚至兵部右侍郎职衔,便是阁臣亦要尊重几分,若是圣上崇信,更是能在许多武将升迁中有足够的建议权。
“夫子,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小丫头还是有些畏怯,头一次出门,就遇上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是因自己而起。
“且看那位侠士出去打探消息之后再做道理吧。”贾雨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临清城现在乱成一团,自己三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出去之后被乱匪遇上那就真的是只有任凭宰割了,但呆在这里也很难说会不会被乱匪看中,又成了坐以待毙了。
“夫子,这等大宅,怕是迟早要被匪人盯上吧?到时候我们退无可退,……”小丫头蹙着眉,嘟着嘴,明知道这不是办法,但是又该如何?
贾雨村也曾经想过出门奔行到永清门去,打出扬州巡盐御史女公子的招牌来叩门,但是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风险太大。
他亲眼看到了城中某大户去叩门被拒,而扬州巡盐御史的招牌在临清卫这个地方的守军眼中有多大分量不好说,而且人家也未必相信你的一面说辞。
“现在唯一的出路恐怕还是在这冯家人身上。”贾雨村已经搞清楚这家人的来历。
这等本地豪门大户多半是有些逃生路径的,暗道、地窟或者密室,像这样占地极广的大宅,怎么可能没有?只不过人家愿意不愿意让外人来知晓就不好说了。
所以届时恐怕最终还得要把林如海的招牌打出来,求个机会。
甲字卷 第十二节 走投无路(为盟主昵称懒得取名加更!)
与此同时薛姓男子和仆人也在另外一间房内叹息不止。
“二爷,谁曾想到这临清城里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怕是被倭寇作践糟蹋的松江、宁波都没有这样凶险吧?听说现在倭寇不及前几年那么厉害了,但还是经常有船在外海被掳掠,说来说去还是咱们金陵好,若是大爷还在,……”
仆人显然是一个有些喜欢绕嘴弄舌的,先前在冯佑的刀锋下吓得不敢作声,现在觉得危险消失,顿时就开始止不住嘴了。
薛姓男子脸色也有些黯然,若是兄长还在,薛家又如何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江南那边生意也陷入了困境,原本合作多年的伙伴在兄长过世之后便有了二心,这几年里吞没了不少本该属于薛家的生意,只是对方在江南势大,薛家还只能忍气吞声。
若非如此,自己又何须这般不辞辛劳的来北地另外寻找营生?
想到薛氏一族,薛峻心里就有些发苦。
兄长嫡子不成器,自小顽劣不堪,若非父亲和兄长在时根基厚实,只怕这几年里也就败光了,即便这样,长房一支现在也不好过,听说自己那位嫂嫂也要准备带着一家人上京找自家娘家和姻亲贾家攀援些关系,看是否能维系长房一支的生计。
自己一对儿女倒是聪慧机敏,只是这几年,想到这里薛峻摇摇头。
原本以为这山东素来是北地富庶之地,临清、德州、济宁素来为运河要冲,人烟辐辏相连,这几日里看临清城中的确颇有些营生可做。
像那钱庄和当铺也是薛家在江南就做得老的,还有绸缎铺这里数量虽多,但是薛峻觉得亦是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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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没想到这税监如此势大,不管不顾的苛索竟然会引发这么大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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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有些着急。
冯佑二人已经出去了一个时辰了,仍然没有回来。
他站在中庭侧面的假山石上向外眺望,除了西南角烟火大起外,东南角东水门方向也是喊杀声阵阵,让人心里发慌。
这等混乱的局面,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难以作为,三寸不烂之舌在面对刀剑的时候,只怕人家根本不给你机会就让你见血封喉了。
早知道早走一日就好了,再不会遇上这种破事儿,回到京城继续龟缩在国子监里去装样,看看能不能混出一个名堂来,无论如何小命无忧。
大门终于被急促的擂响,冯紫英咬着牙藏在门后,一挥手。
薛姓主仆也都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握着两根硬木门闸在一边,而贾雨村则也是寒着脸举着一条锦凳,全身却是筛糠似的颤抖不止。
这也是冯紫英强迫三人如此这般的,若真是遇上贼匪撞门,人多,也就作罢,人少,那就要想办法博个你死我活。
薛姓主仆和贾雨村先前都不愿意,只是在冯紫英冷冷的几句分析之后,便只能接受了这般安排。
还好,福伯哑着嗓子问了之后,是冯佑的声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冯佑急速侧身进门,而跟随而进的黑瘦小子却是满脸桀骜不驯。
冯紫英瞥了一眼就知道只怕他们这一趟出去也不清净,看看冯佑的右腿膝裤一道明显破缝,应该刀剑类利刃所致,估计又是遭遇了一场恶战。
“佑叔,如何?”冯紫英急声问道,其他几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似乎还有些气息不定的冯佑身上。
冯佑倒是显得很淡然,掸了掸右臂上的泥灰,挑了挑眉:“出不去了。”
“啊?!”几个人异口同声,倒是冯紫英早有心理准备:“乱匪进城了?”
“嗯,我在鼓楼东街那边遇上了粮帮的人,他们被围在了东水门,如果不是靠着几条船接应,只怕粮帮那几十号人都得要撂下。”冯佑双眼微微眯缝了一下,眼角更是抽搐不止,这是他紧张情况下的表现,摇摇头:“粮帮护卫能打,但人太少了,经不住乱匪用人命填,他们不敢拼。”
“那别处也不行么?”冯紫英明知道这句话是多余的,但是还是有些不甘的问了一句。
若是出不了城,那呆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这条命就只能是看人家脸色了。
“玉带桥倒是没人了,但是过桥的南面和东面都是乱匪,根本过不去,都被堵死了。”
黑瘦少年插话,但却没有多少惧怕之意,也不知道是烂命一条无所谓,还是觉得自己排不上号。
一堆人都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薛峻主仆倒是就在外边闯荡,见识不少,但是顶多也就是遇上税吏或者官府敲诈折些钱财罢了,偶尔遭遇土匪强梁,只要奉上钱财,也能保一条命,但像今日这样如此规模的民乱,就真的没有抓拿了。
至于贾雨村三人更是脑瓜子一片空白,那婆子更是早就搂着小丫头抹起泪来,只是见冯佑满脸寒霜,不敢哭出声来。
如果冯佑所言是真,也就是说这些乱民中混杂有白莲教匪,那这场民乱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民乱了。
任何民乱只要混入了这类教匪,都绝不会轻易平息,而宗教狂热裹挟的乱民其战斗力也不能简单的用寻常暴民来判断了。
想那么多毫无意义,现在该怎么办?
冯紫英十二岁不到的小脑袋瓜子也开始急速转动起来。
在场的这几位显然都是些靠不住的主儿,估计是都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儿,事实上冯紫英也一样从未遇到过。
冯佑倒是在边寨上厮杀惯了,并不惧怕这类刀兵之事,问题是他若是一个人想要脱身倒是有些机会,要拉上冯紫英就不好说了,还不说有个瑞祥在边儿上。
冯佑擅长厮杀,但是他单枪匹马,面对这数以千计的乱匪,一样束手无策。
冯紫英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现在也无人可倚。
暴民也好,乱匪也好,数以千计,已经进城,这就不可能像刚才那样还可以在街面上脱逃了。
估计很快这大街小巷都要被乱匪折腾一番,如无意外,这冯氏大宅肯定会遭遇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洗劫。
届时这一帮子人怕是无人能逃脱。
“铿哥儿,得早做决断,我们遇上的乱匪距离这里不过两三里地,最迟半个时辰之内,我估计那些乱匪就会蔓延到我们这边来,……”冯佑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言外之意其他几人都听明白了。
薛姓商人和贾雨村都是面色煞白,他们当然知晓冯佑的意思,这没说出口的话大概就是要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意思了,问题是这怎么飞?只怕走出去遇上乱匪就是死路一条,留在这里或许还能多苟活一会儿。
冯紫英也明白冯佑的意思,他要保着自己冲出一条血路出去,觉得留在这大宅里只有死路一条了。
“冯公子,我家女公子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公独女,此次在下也是奉林公之命送其女去其舅舅家中,其舅乃是当朝荣国公宁国公二公之后,一为当朝一品神威将军,另一位任工部员外郎,……”
“冯公子,我乃是金陵薛家薛峻,家嫂乃当今京营节度使王公之妹,……”
贾雨村和薛峻都绷不住了,若真是这冯佑要带人一走了之,把他们给扔在这里,那他们就只有抓瞎束手待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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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第十三节 幼萝莉·林,真名士·冯
冯佑面无表情,但目光微动,但是内心却也有些犹豫。
他没想到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临清都能遇见府上老爷的世交之家。
荣宁二公所在贾家和冯家却是世交,虽说家主在京中时间不多,但是冯佑也知道家主和贾家兄弟都素有往来。
大家都属于武勋后代,当然冯家比起贾家来还是要逊色许多,这两年因为家主不在京中,所以来往渐少,不过这层关系却不是随便能割断的。
至于说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倒是一个厉害人物,京营节度使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坐得住的。
家主正在谋划起复的大同镇总兵一职,虽然王子腾只是加挂了一个兵部右侍郎职衔,但是却也算是武勋中的顶级人物了,在兵部中也算是能说上话的人。
冯紫英却是被大大的震动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穿越而来的是一个事实而非的世界。
大周朝,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冯紫英,貌似有些和《红楼梦》里的世界相似,好像京中也的确荣宁二府,甚至也知道有贾赦贾政和贾珍等人。
但因为这具身体的记忆中这几年冯紫英因为一直在大同跟随父母在一起,今年才返京就读国子监,基本上和这些同为勋贵的世家们没什么往来,并无太多印象。
所以对这些书中的东西还是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没想到这么快居然就能碰上一个能够印证这个世界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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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过这个时机真的是不凑巧,赶上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己一时心软会不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什么,但此时此刻要真的让冯佑痛下杀手,无论是从感情还是理智来说,他都觉得不可行。
冯紫英虽然还不太清楚这大周官制中的上下尊卑究竟有多少制约权力,但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红楼梦》所说的那样,无论是贾家还是王家,还都是一个不太好得罪的。
除非这几个人都在匪乱中彻底闭嘴,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出生天,只怕都要给想要单独脱身的自家留下莫大后患。
若是说为了断绝后患就要痛下杀手把这几人一并灭杀于此,这才来这个世界几天的冯紫英还真的做不出这样绝情灭性的行径来,更别说,这丫头,好像还真的是阆苑仙葩绛珠仙草林黛玉啊。
沙正阳忍不住又瞄了一眼那个躲在贾化,嗯,应该就是那个葫芦案里边的主角贾雨村背后的小丫头。
这个时候可半点看不出这丫头有什么绛珠仙草的气象,顶多也就是一个模样生得娇俏一点的小萝莉罢了。
而且这福伯两口子和瑞祥如何来处置也是一大难处,而冯佑也绝无可能护得住几个人逃命,能保得住自家一命,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冯紫英知道冯佑为难,他也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丢下这几人肯定不可行,哪怕是自己再渴望逃出生天,但是后续风险实在太大,而且从感情角度来说,他也难以做到一下子就舍弃掉福伯两口子和打小跟着自己的瑞祥。
至于说贾雨村,也就是应该是《红楼梦》中的一大主角贾雨村了,还有就是那位未来的林黛玉小萝莉,以及这个应该是薛蝌薛宝琴的父亲的主仆二人。
之前他倒还真的没太在意,连自己的性命都旦夕难保的时候,他哪里还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其他?
但现在这几人只要有一人活下来,那对自己对冯家都可能是巨大的威胁,所以这条路不可行。
既然不可行,那就只能另寻他途了。
“佑叔,你估计贼匪什么时候会袭扰到我们这边?”冯紫英沉吟了一下问道。
没有什么悬念,像冯家这等大宅,必定是贼匪首选之地,在确定卫军不在或者不敢出城之后,这是必然的,所以冯紫英没有再问这个多余的问题。
冯佑目光流动,欲言又止,但是想到两边的难处,委实难以决断,这铿哥儿似乎却有了一些主见,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一听,“大概就是一个时辰以内吧,弄不好半个时辰也有可能,要看这帮贼匪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唔,福伯,咱们宅中可有藏身之地?”冯紫英直截了当的问道,这个时候没有必要还藏着掖着,始终都要知道,而且这大户人家哪家没有一两处藏身之地?
“这,……”福伯脸色一僵,显然没想到自家少爷会直接当着外人面问这个问题,目光下意识的就要往一边儿瞟。
“福伯,这等时候了,你就直说了,我回去会和我爹交代的。”冯紫英不耐烦的道,时间宝贵,容不得再拖下去了。
“福伯,铿哥儿问,你就说吧。”冯佑在一旁插话道,他意识到冯紫英似乎已经有了主意,这位铿哥儿真的是给他越来越多的惊奇。
“呃,有两处,一处在二进院内夹墙中,一处在后院的花园地窖里。”福伯能被留在老宅守屋,自然是被冯家信得过之人。
“唔,我知道了。”冯紫英心中一定,有两处就好,若是只有一处还真的麻烦。
“佑叔,依你之见,若是贼匪闯入我家,要找密室,会首先在哪里动手?”冯紫英沉声问道。
冯佑没想到冯紫英会突兀的问这样一个问题,歪着头迟疑了一阵之后才道:“怕是要在后花园找寻吧?若是我是贼匪,便要如此,一般说来都会认为大户人家藏匿金银当是在后院才对。”
这是常理,冯氏一族虽然在临清立足百年,开枝散叶甚多,但也是良莠不齐,真正冯家主支发达了的也就是冯紫英祖父这一支,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随军搬迁到了京里,而现在的冯宅不过是冯紫英祖父衣锦还乡时置地重修的宅院,但实际上并无几时居住。
宅院虽大,但家什却也不多,更谈不上什么藏金存银了,只是这却不被外人知,在外人眼中,这冯宅如此广大,没准儿就是冯家从京里往老家藏银所在。
“那能否藏下我们这些人?”冯紫英手指向外指了一圈,显然是把所有人都包括进去了。
“铿哥儿,那倒是藏得下,只是……”福伯有些犹豫,冯紫英却不等对方多说,径直道:“藏得下就好,这等时候,不须计较其他,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冯家素以忠义持家,便是寻常妇孺,但有余力,亦当扶助,更何况冯家和宁荣二府亦是世交,岂有危难时刻却要分内外之理?”
冯佑内心暗自称奇,这铿哥儿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这等话语说出来,虽然不确定会带来什么,但起码场面上是很有排面的。
贾雨村和薛峻二人都是微微动容。
他们二人一个在科场官场浸淫数年,对世情早已堪破,一个在外经商多年,更是见惯了翻云覆雨朝秦暮楚的故事,这冯佑和老福头明显都是想要保着这少年脱身为己任,对自己几人是毫无记挂,这也是应有之意,谁也不能说二人半点不对,但没想到这少年却是一番铿锵言辞掷地有声。
站在贾雨村旁的小丫头更是目放奇光,一双妙目幽瞳落在少年身上,一动不动。
甲字卷 第十四节 进入状态,刮目相看
见冯紫英已经打定主意,冯佑也不再纠结,沉声问道:“铿哥儿,藏人简单,但是只怕这贼匪入宅找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会轻易罢休,就算是我们把后花园地窖放引让其发现,若无收获,他们怕也会起疑,若是仔细查勘,未必不会发现端倪,……”
“福伯,地窖中有多少银子?”冯紫英知道宅中虽然藏银不多,但是肯定也有些。
福伯嗫嚅半晌,方才道:“怕是有五六百两。”
冯佑皱眉摇头:“铿哥儿,不是这个,这帮贼匪不能以道里计,他们和寻常强盗马贼不一样,不担心时间,便是寻得金银钱物,只怕更会疯魔,没准儿便要把整个大宅弄个底朝天。”
冯佑这话不假。
若是寻常马贼盗匪,入宅掳掠,要担心巡检司和卫军,肯定是得手便要谋求脱身,但这些贼匪不一样。
他们是乱匪,已经控制了临清外城,不须担心卫军和巡检司,时间宽裕,当然要穷尽可能,所以真要入宅,便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冯紫英皱眉不语,一双手却如同小大人一般背负身后。
“若要让贼匪舍弃,便要让贼匪相信这宅中已无价值。”冯紫英沉吟半晌方才抬起目光,“只是这冯宅怕是遭些劫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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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他们来了。”伏在那桶瓦泥鳅脊上的左良玉扭头低吼道:“他们已经到了鼓楼下,正在点火。”
冯紫英站在墙下深吸了一口气,“他们的行伍如何?”
“乱糟糟的,各行其是,但是人很多,有些已经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左良玉呼吸急促,一张瘦脸略微有些潮红,手指紧紧扣在墙上,过度用力之下指甲盖都有些发白。
“不用紧张,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扛着。”冯紫英安慰了对方一句,“真要被他们攻进来了逮住,你也可以说你是这附近进来躲难的,把其他一切推到我们头上,没准儿人家就放你一条生路。”
左良玉是也为自己的紧张感到有些羞愧,强撑着道:“我不怕他们,不就是一条命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么些年来,小爷我风里来雨里去,见得多了,也没谁把我怎么地了。”
“看见佑叔没有?”冯紫英更关心已经独自出门去的冯佑。
“看不见,先前看他贴着往鼓楼西街过去了,但现在看不到了。”
左良玉咬着牙尽量让自己壮起胆子,虽说长期在外厮混,但是这一次还是不一样,稍不注意只怕就真的要命了。
冯紫英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赌。
冯紫英判断现在乱匪如此势大,其中背后若是无人操纵,说不过去,而且也绝非一帮白莲教或者罗教教徒就能掀起这么大声势,特别是能准确的调动城内卫军离城,这显然有黑手。
冯紫英没有心思来关心这临清城内外的种种,那和自己,和冯家没有丝毫关系。
冯家也就是在这里有一个院子而已,几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只要自己能逃出临清回京城,那就一切都不重要了。
至于冯氏一族其他人,和自己家关系谈不上多么密切,大难来时各自飞也很正常。
问题是现在自己出不了城去。
贼匪已经控制了外城,如果按照这个架势下去,内城卫军毫无反应,弄不好贼匪起了势就要动手攻打内城了,内城有粮囤,除非被调虎离山离开的卫军能及时赶回来。
把命运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不是冯紫英的习惯,他已经开始逐渐以前世为官时很多思维来考虑问题。
正因为如此,他的表现才会让冯佑越来越吃惊,但是却在下意识的服从他的安排。
乱匪中肯定是有了解城内内情的人,那么冯宅就注定难逃这一劫,既然摆脱不了,那么就只能以保人为主了。
冯紫英疾步跑进后院。
整个内院都已经按照他的安排动了起来,家什家具都被四处推到乱扔,花盆花瓶也被打烂了几个,零散扔在游廊和房间里。
后花园里的假山被推倒,露出了地窖的洞口,一两锭散碎银子洒落在洞口和石板道上,既不显突兀,但是又能让闯入后院的人一眼就能看见。
“福伯,瑞祥,准备好了么?”
“少爷,都按照你说的,准备得差不多了。”瑞祥脸色潮红,全身却如同筛糠般的哆嗦个不停。
“瞧你那德行,连那小子都不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还有爷陪着你呢。”冯紫英撇撇嘴。
“那边呢?”冯紫英走进厢房,“福伯?”
“少爷,真要泼油点火?那一点燃怕是就救不了哇。”福伯脸上露出痛苦犹豫的表情。
这等自家辛辛苦苦守了这么多年的宅子,却要自己点火烧掉,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福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不能看着我们都死在这里吧?房子烧了以后还可以重建,我还琢磨着回去和我爹说,把背后蝎子坑这一片买下来,淘一淘,弄成咱们家宅的内湖,把这里建成一座咱们冯家日后回来避暑的庄园呢。”冯紫英宽慰对方。
“而且福伯你看,这不也是避开了荣华堂这边么?就是把两边厢房烧了也不打紧,这边隔着内墙,所以大部分还是能保留下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贼匪已经席卷而来,很快就会波及到这边了,再不下决断,贼匪一旦闯入,就来不及了。
果断举火点燃整个冯宅两边的厢房,损失不会太小,但是这却是值得的,起码对冯紫英来说,只求保得一条性命即可。
大门被猛地撞开,吓了院子里尚未准备好的一群人一大跳,林黛玉那小丫头甚至尖叫起来,全无先前的矜持傲娇。
是冯佑,两边胳膊下一边夹着一具尸体,皮肤黝黑,手脚粗大,褐衣短衫,看那打扮应该是城外的窑工,当然也就是贼匪了。
这一场骚乱据说就是因窑主承受不起税监定下的杂税而不得不停工,而失去了生活来源的窑工们在苦熬了几个月之后终于熬不住了,加上有人教唆煽动,迅速就演变成了今日的大乱。
甲字卷 第十五节 套路高手(为月未央QD盟主加更)
“赶紧!老福,把你们衣物拿出来给这二人穿上!”冯佑也有些着急,哑着嗓子吼道。
时间太紧了,他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没办法,贼匪太多太乱了,他要不动声色的解决掉两名贼匪,还要把他们带回来,不容易。
老福显然是没有干过这等凶险事情的,颤颤巍巍的拿着几件半旧衣衫站在一旁,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此时的冯紫英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前三五两下就把两名窑工的外衫剥落下来。
夏日里这些窑工大多是短衫麻衣,倒也简单,然后将老福拿来的家里青衫直裰替二人套上。
只是这二人一个是胸前吃了一刀,血水早已经把褐衫浸润透了,另一个则是被冯佑硬生生扭断了脖颈,整个面部表情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痛苦之色。
来帮忙的薛贾二人都是骇得不敢近身,面色青白的瑞祥也是被冯紫英蹬了一脚才险些干呕起来的帮冯紫英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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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那自称左良玉的黑瘦小子半点不惧,径直将那全身是血的家伙给剥了个干净,然后替他套上老福拿来的衣衫。
冯紫英也几乎是咬着牙关,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外强中干的情形被人看出来。
前世从未经历过这一切,也让他之前一直对这个世界有些疏离感,但现在,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一点一点在融入这个世界,开始有了几分真正的这个时代中人的感觉。
这给死人穿衣还真不是一件简单事儿。
这二人都刚死不久,身体尚未凉透,还算软和,心急火燎的冯紫英发现自己居然连那黑小子都不如,这还有瑞祥在一旁打下手。
自己刚来得及把外衫替那家伙裹上,那黑瘦小子居然都已经把那血糊糊一身的家伙给打理完了,甚至还把那家伙在地上摆了一个造型姿势,似乎是要让这家伙死得很惨烈的样子。
“铿哥儿,快点儿,贼匪看样子要往这边过来了。”早已经上了墙的冯佑在院墙墙脊上打望着南边儿,一边道:“老福,去点火,差不多了!”
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被调动了起来。
冯紫英带着瑞祥和黑瘦小子与贾雨村、薛峻以及他的仆人一道把两具尸体分别拉到门内门槛处和内里堂屋往后花园走处,然后顺便将那家伙身上尚未凝结的血在院子里和往花园处走的游廊里抹了一阵,有意留下印迹。
老福两口子则开始在左右厢房点火,由于有桐油浇泼在廊柱和窗门上,很快厢房便燃烧起来,黑烟瞬间就冲上了天际。
安排完这一切,冯紫英才站在门口台阶上,细细打量观察,看看还有什么破绽。
那具被扭断脖颈的尸体就放在台阶下,摆出的姿势就像是想要逃走却被人一把抓住然后用胳膊勒住最终用错骨手法扭断脖颈倒地的模样。
一抹被拖地拽曳而走的痕迹混合着血迹,可以清楚的发现沿着游廊向右厢房而去,然后堂屋里一片狼藉,一直到后院,都有血迹分布,完全是遭遇了一番洗劫之后的景象。
“铿哥儿,如何?”冯佑从墙脊上跳下来。
此时他真的有些看不懂这一位原来怎么看都还是像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爷怎么在这等情况下却变得处变不惊起来了,莫非有的人真的是要在这等危急时刻才能显出不一般来?
“差不多了,好了,福伯,要委屈你和福婶了。”冯紫英示意冯佑用麻绳将福伯两口子榜上,然后一呶嘴巴,示意黑瘦小子去帮忙,“你帮佑叔打结,注意要用临清本地码头上惯用的打结手法,这难不倒你吧?”
冯紫英和这黑瘦小子左良玉已经说过一会儿话了,大略知道了这后来前世历史中被很多明史中誉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家伙是啥来历。
父母早亡,跟着叔叔在一铁匠铺里混日子,这家伙也不太安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叔叔也不怎么管他,惯在城里和码头上厮混,胆大手黑,倒也自在。
“哼,小瞧人么?”左良玉早已经一个箭步窜到福伯两口子身旁,那一堆麻绳在他手里甚至比冯佑更为活泛,三五两下,便已经将福伯两口子捆得结结实实。
冯紫英抚摸着下颌思考了一下,然后突然想到什么道:“福伯,你身上还有钱物么?”
福伯一愣,点点头,“还有些散碎银子和些许铜钱。”
冯佑也反应过来,立即把福伯身上搜罗了一遍,把一二两散碎银子和一百多文铜钱连带着一个钱袋都收罗起来,然后又让那带着林黛玉的婆子过来,赶紧替福婶身上搜了一圈,不过是二三十文铜钱。
“好了,让他们先进夹墙暗室。”冯紫英又在内外院细细走了一圈,确保没有什么遗漏,这才松了一口气。
“福伯,很快贼匪就要来了,他们必定会进来,拿住你二人后,记住不要多说,只管磕头,若是实在不得已,也尽量抖抖索索的少说话。按照我和你们交代的,他们要问先前的情况,你们就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的说,但就那几句话,若是问起我们冯家的情况,那倒无所谓,随便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一下子起的贼乱中,必定有熟悉这临清城中情况的熟贼,对冯宅的情况肯定大体知晓。
老福两口子在冯宅守了这么多年,人却突然不见了,肯定会让人起疑,但若是没有点儿动静,又说不过去。
好在这贼匪从观察到的情形来看,应该不是一拨,而是几档子人纠合在一起,所以这也就给了己方可趁之机。
冯佑一直在观察着这位铿哥儿。
给他的感觉,从回临清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原来还有些意气用事的铿哥儿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这几日里也话不多,偶尔也问一些问题,要不就是寻些书来看,似乎是在国子监里打磨了几月之后再经历了这一场病就脱胎换骨了,而今日的表现就更是让冯佑刮目相看。
跟随老爷这么久,冯佑也知道这冯家独子对于冯家来说的重要性,以他先前的考虑,只要能保着铿哥儿安全脱身,其他人的死活他便顾不得了。
但铿哥儿的表现却让他不得不多掂量一番,先前还有些担心对方囿于道义而不惜身,但现在看来却并非那么简单。
“老福,你就按铿哥儿说得去作。”见老福仍然有些惧怕,冯佑沉声道:“你也知道这帮贼匪就是图财,若是看到家里这副情形,肯定以为这里遭了洗劫了,你们俩一对老儿,也没人会为难你们,你只管多磕头少说话,不会有什么问题。”
老福也知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事到临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一遭。
好在以前年轻的时候也在冯家里边跑外闯荡过,所以不算是那种完全没见过世面的,也知道这本地起匪,都是求财,只要不作反抗之事,估摸着还是能保得一条命的。
甲字卷 第十六节 乌合之众
“嘣!”的一声传来,半掩着的大门被一下子撞了开来。
泼喇喇的一群人挥舞着竹枪和柴刀冲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躺在门槛下血肉模糊的那名青衣男子,脸上被砍了两刀,狰狞的刀伤让人不敢直视。
“怎么回事?”
“银子!”
散落在石台阶下的一锭五两元宝一下子被率先抢入的那一人给发现,一个饿虎扑食抢在了疾步而入的另一伙伴之前按在怀里。
“我先发现的,胡二,赶紧拿出来!”
“谁看到就是谁的?那永清门上的东西你都能看见,都是你的?你咋不去抱着呢?”扑倒在地的男子起身,珍惜的把银子攥在手上,侧身用牙咬了咬,这才小心放入怀中,“想要也行,把你背上那几匹绸缎分我两匹,这锭银子便归你!”
“胡二,你在做清秋大梦!”那名男子眼珠子都要红了,他知道对方一直在打自己背上这几匹绸缎的主意,这可是自己拼着挨了一刀才从那名绸缎行护卫手中夺下的,一匹便能值上十两银子以上,怎么可能分于旁人?
“哼,赵苍松,也不知道谁在做梦?有本事自个儿去找去,少在我面前发癫!”
一把推开对方,那胡二领着背后几个唯他马首是瞻的兄弟便大大咧咧的闯了进去,看见早已火势升腾的厢房,忍不住摇摇头:“直娘贼,是谁先下了手?冯家这大宅怕是花了不下五千两银子吧,真是可惜了,便是拆了也能卖不少钱吧?”
压了压手中的薄铁腰刀,赵苍松略微有些苍白的面孔泛起一抹红潮,眼眸中掠过一丝阴狠。
背后几个跟随他的汉子早已经按捺不住,就要上前,但是却被他拦住了,“不急,祖师爷和师傅他们都在后边,刚进城,看这样子冯宅也是早就被人洗劫一空了,这锭银子怕就是人家走得匆忙落下的。”
“会头,那咱们也得要占个先,把气势拿起来,否则传头他们到了,怕是会觉得咱们连一帮窑工都不如,岂不是坠了我们弥陀的威风?”跟随在罗苍松身后的一名魁梧男子兀自不忿。
罗苍松便是那名被叫做“会头”的人,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暂时还是不要撕破脸,传头的意思还是要借助他们,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到传头和掌经他们到了,自有计较,不过咱们也不能示弱,若是真要欺上门来,也不须退让。对了,有人在的时候,不得叫我教中职务!”
很快两拨人便在后花园地窟门口刀兵相向,险些就要火并起来。
只可惜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明显有主事者,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看得在东侧暗房透过飞檐下一处隐蔽的瞭望孔向外观察的冯佑和冯紫英都是扼腕不已。
被捆绑在一起的福伯两口子也很快在角落里被发现了,带了出来,几个头目首领般的人一番粗略审问之后,也没有多大价值。
冯紫英都不得不承认福伯绝对称得上是影帝级别的,那份涕泗横流呼天抢地的表现真的是把一个年迈体弱的门房老者在遭遇贼匪之后的惧怕、惊吓和不甘表现得淋漓尽致。
冯宅夹墙背后的暗房建造得相当隐蔽精致,不得不说这等豪门大宅在设计建造这类密室暗房上是下了大功夫的。
从最不起眼的石磨坊内的一处石柜旁边有一个完全看不出的活动门推开,便可进入一处夹道,而夹道可供一人通行,需经过两个曲折方能抵达密室,而密室还可向上沿着一处楼梯通道直抵半掩着的一个暗房内。
暗房用飞檐挑瓦遮掩得十分隐秘,从外部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即便是走到面前也顶多是觉得这大宅围墙和间隔略微厚实宽敞了一些,完全想不到这其实是一处夹墙所在。
飞檐下一连串用木雕绘出的彩色暗质图案,因为久经风雨,已经斑驳不堪,甚至也还有许多苔藓长在上边,黑黝黝的孔洞在木雕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来,这却是冯宅这暗房的观察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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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处L型的飞檐不太起眼,但是略微高于周围厢房的高度可以走好沿着游廊看到内院所有动静,而另外一面则可以看到从内院到前院的整个情形。
这也是当初冯宅在设计时专门有针对性的布设安排。
福伯两口子被这一大帮子贼匪围住威吓半晌,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倒是问起这冯宅之事,福伯倒是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个大概明白,只是究竟是谁抢先一步来把这冯宅洗劫一空,却说不清楚了。
眼见得这入院的人越来越多,冯佑和冯紫英也都有些紧张起来,这前面进来的数十人里慢慢都被赶了出去,随后又有几番交涉,才慢慢安静下来。
大门上加了双重门禁,而甚至在院墙四角上也都加派了岗哨,而且各个都是满面精悍,孔武有力,一看就和先前遭遇的那些窑工、力夫和泼皮一类的角色不类。
后面进来的人一看身份都不一般,相互之间都是拱手行礼,“会头”、“传头”、“掌经”之类的称呼不绝于耳。
半弓着身子的冯佑脸色难看得吓人。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匪乱,白莲教匪!
根本就不是什么窑工或者力夫为了讨生活的寻常闹事儿!
或许之前引火索的确是宫里来的税监恣意勒索,但是到现在肯定不是单单的为了生计而闹事儿那么简单了。
在大同镇和边墙外的蒙古鞑子打生打死十多年,自己脸上这一箭就是拜蒙古鞑子所赐,而助纣为虐最为厉害的就是板升地区的白莲教徒!
当年那些从内地逃亡板升地区的白莲教徒在俺答汗和三娘子的庇护下已经成为蒙古鞑子最凶恶的爪牙,其武装起来的精锐“白莲圣军”对边塞的危害性甚至已经超过了鞑子骑兵。
毕竟鞑子骑兵来去如风,占着也就是机动能力,而白莲军中的精锐在板升地区胡化数十年,不但善骑射,对于自家老本行的攻城拔寨本事一样精熟。
正因为如此,冯佑才是对这些教匪如此忌惮。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怎么白莲教在山东大地,尤其是在这运河两岸堪称大周精华腹地也是如此猖獗?
临清卫所究竟在干什么?
刑部山东清吏司和兵部职方司又在干什么?
龙禁尉又在干什么?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十七节 困境
虽然暗房内光线不好,但是凭借着屋檐下的缝隙,冯紫英还是能清楚的看到冯佑面色的变化,“佑叔,是不是很麻烦?”
“铿哥儿,你是不知道,这些教匪和寻常盗匪响马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临清州也能起如此势大的教匪!”冯佑是真的不明白。
他也算是在大周军中厮混了二十年的老角色了,兵部职方司即便是在板升地区都有眼线细作,对那边的白莲教匪的动静也都能掌握,为何却对这山东大地上的教匪一无所知?
还有刑部山东清吏司,号称仅次于南北直隶清吏司,与浙江清吏司并列第三大清吏司,据说手下线人数百,岂能对这等规模的匪乱一无所知?
纵然这匪乱不是刑部主业,但是这里边肯定多有江洋大盗,刑部岂能不闻不问?
更不用说还有专以刺探官吏隐私和民间匪情为首任的龙禁尉。
虽说太上皇登基之后就开始整饬龙禁尉,龙禁尉日渐势衰,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发生这等大事,龙禁尉焉能脱责?
“那又如何?”冯紫英还是不太明白。
“铿哥儿,这白莲教匪和寻常响马不一样,内里显要人物极善勾连,素来与各色人等交好,怕是隐匿有不少本地豪绅富户于其中,没准儿还和这城中贵人们有些牵连,否则岂能如此轻易就攻入城内?”
冯佑连连摇头,“这等大事本来和我等也无关,只是咱们如何脱身回京却成了难事儿了,我看他们这一时半刻似乎都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佑叔,你是说这些白莲教人真的要扯旗造反?”冯紫英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自己怎么就能卷入一场造反大乱中去了,而且还成了可怜的弃子,随波逐流,弄不好就要命丧黄泉。
冯佑迟疑了一阵,才缓缓摇头:“看他们这副情形又不太像,若是真的要扯旗造反,岂会如此愚蠢?既不攻打砖城拿下整个临清州城,又不迅速整顿队伍,收集粮草财物,却在这里不紧不慢的磨蹭,不是在等死么?”
“或者是这些教匪自己内部也不统一,七拱八翘,所以拿不定主意?”冯紫英又浮起一抹希望。
“也有可能,但是这帮教匪看起来和板升那边的教匪委实相差甚远,我也搞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不是属于一伙子了,想要干什么,难道就是打算在这城里边捞一把就跑路走人?那他们该去鼓楼街和中洲才对,那边才是好去处,为何却来这永清门外?却又不去攻打内城?”
冯佑疑惑的以手按在墙壁上,注视着瞭望孔外,不解的道。
暗房密室是分成了两段,低处是一处半潜式的密室,所谓半潜,就是一半修在地下,一半在地面,长一丈半,宽六尺,往上走就是几级木梯,进入夹墙紧邻石磨坊所在。
这一处设计较为繁复,从里外都难以看出端倪来,只有站在飞檐之上才能看得出来这一段夹墙格外厚实,比起一般的院墙夹房要宽厚许多,但在内外却因为曲折蜿蜒,难以观察出不同来。
冯紫英和冯佑便是站在这密室斜上方的暗房中,这里可以从两面观察到前院和内院的动静,只是不能看到堂内的情形。
“我看那窑工、力夫还有那棉花巷的织工好像并不是和这些教匪一伙儿的,这些窑工、力夫大多都是咱们临清本地人,这些教匪更像是来自夏津和武城那边,像先前那个更像是郓城、巨野那边的口音。”
黑瘦小子左良玉不知道啥时候钻了上来,也佝偻着身子向外看。
“哦?你能听得出来他们口音?”冯佑也是对这小子刮目相看。
“我在这临清码头上混了这么多年,这山东地界上哪个地方的人我没见过?”黑瘦小子傲然道。
“先前那个姓赵的铁定是巨野、郓城那边的口音,他们和我们这边的口音差别不小,跟着他的那些人都是,但是最早的那个胡二就应该是这夏津、武城这边儿上的,那胡二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我也听码头上那帮力夫提起过,应该是渡口驿那边上的力夫头儿,据说号称恨地无环,力大如牛,很有些勇武。”
渡口驿属于夏津,正好处于临清州和武城县之间,沿着运河,向西南距离临清州城北面的王家浅也只有五十里地,向东北距离武城只有二十里地,而距离夏津县城也只有四十里地。
这里地理位置优越,隔着运河与北直隶的清河县隔河相望,清河县诸多粮食布匹和水果均通过渡口驿转运,而夏津县里的特产乌枣也通过这里登船南运。
不得不说这运河两岸真的是山东最精华所在,沿岸地区人烟稠密,集镇众多,各路特产物产都是通过这条堪称关乎生存的水道来运出运入,也养活了无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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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清州除了州城码头最大外,沿着运河,北有王家浅,南有戴家湾和魏家湾,尤其是魏家湾更是临清州和东昌府之间最繁盛的市镇。
清平、高唐、茌平等地的粮食、棉花和生猪均在这里进行交易和外运,极盛一时,即便是渡口驿、王家浅和戴家湾也一样不差。
这些镇甸码头上少则百余人力夫,多则数百人,像魏家湾的力夫便分成了三拨,每拨都有百余人,担粮的担粮,背棉花的背棉花,扛盐的扛盐,然后其他几类大宗货物有分别被这三拨人给各自瓜分把持。
甭管你哪来的商户,都得要按照他们的规矩来,这里边自然也就有领头的人物,要么就是本地有些背景的无赖头儿,要么就是一些仗着有几把武力和本地豪绅做后盾的泼皮。
“这胡二既然是大小是个人物,渡口驿距离这临清城多远一点儿?只怕这城里不少人都认识他吧?胡二就不怕日后被官府拿住,开刀问斩?”冯佑更不明白了。
这个问题的确有点儿大,也把自诩无所不知的左良玉给问住了,嗫嚅半晌,也难以自圆其说。
冯紫英也有些不明白。
若真是头脑简单因为一时激愤受人利用的力夫,那也罢了,但像胡二这种早已经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角色,岂有不明白其中利害的?
可今日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的扯起了白莲教的幌子,真的是打算要造反不成?
这不合常理,但是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些什么内幕的冯佑和冯紫英自然也难以知晓。
甲字卷 第十八节 总要面对(为火娃盟主加更)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冯佑摇摇头,目光仍然通过瞭望孔向外观察着。
院子里仍然很热闹,但这边隔着一个石磨坊,所以在一开始来人搜查检视了一两遍之后,便再无人往这边来,倒也不虞被发现。
“不知道卫军出城究竟是干什么去了?照说,卫军出城,砖城内顶多也就是能剩下百十人吧?”冯佑也在分析。
“现在入城的贼匪起码在数千人,哪怕再是乌合之众,那要拿下砖城,靠人堆都能把那百十人卫军给堆死,为何这帮家伙却止步不前了?是怕打不下来,白白折损了人马舍不得?”
在大同和鞑靼人打了这么多年,冯佑对军务这一块他还是很熟悉的,内地卫所驻军情况他也是了解的。
除了江浙沿海卫所因为需要御倭,尚有几分战斗力,其他内陆地区的卫所真的就是外强中干徒有虚名了,一个卫所指挥使手下能有三五百能拉得出来一用的士卒已经很难得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冯紫英思索了一阵,“既然要造反,岂会惧怕折损人马?这白莲教惯能蛊惑人心,煽动无知愚夫愚妇为其效命,这砖城虽然高峻,但若是从西南两面同时发起进攻,估计要不了一两个时辰就能拿下来,能折损多少人?”
“那铿哥儿你觉得这里边有什么古怪?”冯佑搓揉着下颌,他对这位铿哥儿的变化是越来越好奇,越来越惊讶。
“佑叔,你注意到没有?这里边有几个问题,一是这帮教匪和城内那些起事的泼皮无赖以及那些个寻常力夫、窑工都还有些不一样,要有纪律得多,而且也有他们自家的规律,那啥掌经、会头和传头,分明就代表他们内部的尊卑高下,也算是他们内部分工吧。”
冯紫英话语也放慢了不少,这个时候贾雨村和薛峻二人也都悄悄的来到了楼梯边上,听着冯紫英和冯佑二人的对话。
“有这样的气象,怕也就成了气候,要打下这砖城,不是难事,更何况他们能准确的了解卫军出城时间,甚至可能卫军就是被他们调动出去的,如果真想要攻城,怎么可能拿不下一座只有百十人守的砖城?”
冯紫英的语速也越发缓慢。
这段时间他也从左良玉那里知晓了一些临清卫的情况,对这临清左近的情况也了解了一个大概,他也开始恢复了原来前世中的逻辑思维,开始用这个时代人的观念思维来考虑问题。
“铿哥儿,你的意思是……”冯佑搓揉着脸颊的手动作也越发慢了。
“只能说明两种可能性,要么他们内部还有分歧,对打不打砖城还有分歧,要么就是他们还在等什么。”冯紫英字斟句酌的道。
“有分歧?等什么?”冯佑不解,“这都扯旗造反了,还有啥分歧?要等谁?”
“佑叔,我们现在就了解到这点儿东西,只能凭借着这点儿东西来推断,至于分歧是啥,等谁,这就不知道了。”冯紫英语气低沉,“我看到他们先前在内院堂屋里声音忽高忽低,显然是在争吵什么,但是听不清楚具体说什么。”
“那铿哥儿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冯佑也有些着急,“总不能就在这里一直窝着吧?天知道这帮该死的什么时候离开?”
冯紫英也有些犹豫。
他感觉这帮白莲教匪的行径也有些古怪。
就算是城内那些个力夫窑工和泼皮无赖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但是凭着他们从城外带进来的这些人,要拿下砖城应该不是问题。
那些个临清城边儿上的窑工、力夫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进了城就已经没多大用处,从刚才那个赵苍松的一些举动就能看得出来,这些白莲教匪还在忍耐,但为何忍耐,有什么图谋,就不好说了。
再有高超的智慧,再有敏锐的思维,问题是才懵懵懂懂的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哪怕是继承了这个冯紫英的记忆,但是一个十二岁不到的男孩,哪怕有家庭因素的影响,你要说对这个时空中的种种内情了解多少,也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而冯佑虽然也精悍可靠,但是他更多地还是跟随父亲在大同打仗,对朝中情况略有知晓,但是对山东这边的“社情民意”恐怕就知之不多了,甚至可能还比不上左良玉这小子。
问题是左良玉也因为年龄原因,只能是一些表面的感性的认知,再深层次的东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低头垂眉苦苦思考,无意间看到了同样满脸焦急紧张的贾雨村和薛峻,冯紫英心中微微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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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印象中《红楼梦》里贾雨村送林黛玉进京时已经是他考中进士并被授官干了一段时间之后因为贪酷被免职的事情了。
这厮是个官迷,当过一段时间知府,哪怕是在给林黛玉当家教西席时都还随时了解朝中情况,不也就是通过和冷子兴的闲聊才知道了林如海的背景么?
也才那么卖力的替林如海教授女儿,无外乎也就是想通过林如海替他牵线搭桥,攀上贾、王二家的门路么?
这家伙在官场上浸淫过,要说估计还是有些本事的,敢贪酷,没点儿能耐不行,大概运气不好,遇到了某位铁面御史了。
这厮又在京中考过进士,在扬州林家府上也随时在了解京中朝里的情况,应该是一直存着要谋起复的事儿,对各地的社情政情恐怕也多少有些了解,没准儿还能对这山东这边情况知晓一些。
还有这薛峻,他也问过了,应该就是那薛蝌薛宝琴的父亲才对。
按照《红楼梦》所书,这家伙应该是一个短命鬼才对,没几年就要病死,比薛蟠薛宝钗的老爹也多活不到几年,怎么现在看起来这家伙似乎身体状况并不差啊。
按照《红楼梦》书中所写,这薛峻走南闯北做生意,连薛宝琴都跟随着他跑了不少地方,见识不浅,说不定也能对临清这边情况有什么了解。
“贾夫子,薛先生,你们二位觉得我们现在当如何是好?”
冯紫英把目光从瞭望孔中收回,落到二人身上,缓缓道。
此时已经贾薛二人都再没有敢把他当做小孩子了,冯紫英先前表现出来的种种,足以让人信服。
“现在我们需要同舟共济,群策群力,外边贼匪盘踞,我们却又不知其意图何在,既不攻打砖城,也不转战他方,不知二位可有什么见解?”
甲字卷 第十九节 漕兵
贾雨村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身旁的薛峻。
他是湖州人,读书做官当先生都在江南,嗯,扬州不算江南,但也紧挨着江南边儿上,对山东这边的情况委实不太了解。
这突发的匪乱让他也是心神大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拿不出多少应对方略来。
但见冯紫英问到他头上,若是连一个应答都没有,怕是要被人小觑不说,没准儿到真的走投无路时被人用来当替罪羊垫背也未可知。
“冯家哥儿,我等也是初来乍到,对这山东地界情况不熟,不过我也知道这运河一线乃是山东腹地,素有驻军,就算是这卫军被调动,不知道这沿运河一线可有营兵?”
大周沿袭明制,除南北二京外,以卫所军为主要军事力量,但大周承平八十载,除了北面九边和南面的闽浙海疆需要面对蒙古、女真游骑和海上倭寇外,内陆地区总体来说还算是平静。
即便是偶有匪乱,但也一扑即灭,所以卫军在近一二十年里因为军资不足便日渐裁汰和孱弱。
像临清卫按照大周编制该有五千六百人的卫军,但是大周沿袭明制,实际上三分之二以上皆沦为屯兵,也就是所谓军户,以屯田为主,早已不习军务,只是充作兵员额定来源罢了。
而真正保留编制的不过一千余人,而这一千余人中也是老弱并存,能有一半拉得出来上阵的士卒便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但在内陆各省除了各卫所的卫军外,都还在要害之地驻有营兵。
这营兵基本上是从各卫所的精锐抽调出来的,由带兵总兵、副将和参将、游击、守备这一类的坐营官来执掌带领。
换句话说,这些力量相当于各省驻军的应急力量,才是真正可以用来打硬仗的军队,既要接受兵部命令随时抽调戍边打仗,又要负责一地的安定,而像现在的卫军已经沦为一般的治安力量,很难撑得起大局了。
冯佑瞅了一眼贾雨村,这贾雨村倒也厉害,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
以现在临清城中的匪势,怕是那几百卫军回来也济不得事,若无镇守营兵来剿灭,只怕这匪乱还会越闹越大。
冯紫英当然不知道这山东一省驻有几处营兵,不过冯佑却知道。
“沿运河一线,只有济宁和德州有营兵驻扎,东面济南也有。”
冯佑没有提登莱等沿海之地,第一路途遥远,二来防守海疆的营兵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触及得到的。
“这营兵怕是不那么容易调动吧?”
薛峻也算是官宦出身,先祖是紫薇舍人嘛,只不过到他这一代没落了,全然变成了商贾人家。
当然,好歹也算是皇商一脉,对官府中的事儿多少也是知晓一些的。
大周定例,京中三大营和营兵调动均属于兵部直管,若是地方上寻常事务,营兵是不会介入的。
便是一般的响马盗匪,也不能调动营兵,那是地方上衙门和巡检司的事情,再不济也还有兵备道召集各地卫所士卒协助处置。
对于营兵来说,只有两桩事儿可以动,一是兵部下令调动戍边打仗,二是都司和行都司请调,而都司请调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有乱匪造反或者倭寇入侵内陆。
山东地界几十年都没有倭寇寇边了,只有前明时代才有过,所以可以忽略不计,至于造反,这山东腹地就在京师眼皮子下边,偶有民乱那也是瞬间即灭,根本用不着驻镇营兵。
没有都司的行文,一般人就想去跑到驻军营兵那里去学着衙门那样擂鼓敲门说动营兵出动,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冯佑显然也知道这一点,驻镇营兵和九边驻军一样,一般说来根本不会听地方上的,即便是都司和行都司的行文他们也要斟酌一二,视情况而定。
更别说民间求援求救,那一句话就可以推到地方卫所那里去了。
要动营兵也不是不行,那得要说动山东都司。
问题是要去济南报告,山东都司得知消息肯定还要派人打探,不是你说起匪了就起匪了。
就算是真正映证了的确起匪了,遇上一个没担待的,没准儿还要请示兵部,那时间就不知道是多久了。
有点儿担待的,也需要行文让德州或者济宁抑或是济南的营兵发兵临清,这一来二去怕是没有十天不行。
万一这帮贼匪真的盘踞在这冯家大宅中不走,这密室中所存干粮和水根本难以支应,就算一切顺利,将官兵逐走,这密室里的人怕是都活不了两个了。
“贾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营兵调动很难,时间肯定来不及。”冯佑断然摇头,“要等到营兵来,只怕都水过三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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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临清卫军都被调走,也不知是何人下令,何时能归也不知晓,难倒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贾雨村也有些着急了,自己还有大好前程眼见得攀上了贾王两家这条线,就能大展宏图,怎么能在这临清城里命丧黄泉?
“佑叔,除了营兵和卫军,这周边可还有能求救之兵?”冯紫英也是束手无策。
这等涉及到大周内部的军事调动事宜,他也知之不多,这还是因为他算是出身将门之家才算知晓一些,寻常人根本就不清楚这些。
“还有就是漕兵了。”冯佑叹息了一声。
漕兵倒是就在这左近就有驻扎,但是谁都知道漕兵是些啥货色,名义上是保护漕运的卫军,但实际上早已经沦为了一帮靠着水道为生的垃圾,甚至比那些卫所士卒尚有不如,根本不值一提。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漕兵的情况,但是也能从冯佑、贾雨村和薛峻等人的表情中能感觉得到这漕兵是根本不能作为依靠的所在。
漕兵的任务就是守卫水次仓,然后押送漕粮入京,头年12月漕粮入仓,漕运总督负责监押漕粮入仓,并启动漕粮运往京城,次年9月完成漕运,便算是大功告成。
五大全国性的水次仓所在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再加上一个海运的天津,就成了保障北京城百万人口粮食供应的最大倚仗。
所以对漕兵来说,天大地大不如漕粮大,只要不危及漕粮安全,他们都不会参与任何其他事务。
由于漕粮乃是大周京城百万人的生命线,所以这几十年来倒也无人敢打漕运安全的主意,这也使得运河沿线的漕兵日益沦为和民户无异的所在。
别说拉出去打仗,就算是真正遭到了匪盗袭击,只要事情不是太大,都更愿意把它压下去。
大不了以“漂没”这个由头来搪塞了事,这都成了惯例。
甲字卷 第二十节 救命稻草,义不容辞
“漕兵怕是没啥用处,我不知道山东这边情况如何,但我知道这倭寇一度闯入嘉兴一带,把那水次仓洗劫一空,那一千多漕兵面对不到三百倭寇便仓皇逃跑,后来那名卫指挥使被军法处置,但也有人说进了大监之后便被换了人头,可见这漕兵的情形。”贾雨村连连摇头,“这临清砖城里也有漕兵吧,外城乱成这样,也没见他们有啥动静。没用。”
三年前他便是嘉兴知府,那漕军的表现让他简直难以忍受,甚至自己被弹劾免官固然有言官攻讦自己为官贪苛的缘故,但也未尝没有这件事情的影响。
当时自己也就是低估了漕兵的孱弱到了这种地步,才会没有来得及及时组织起巡检司和乡兵阻截,酿成大祸,最终被人拿住了把柄。
一帮子言官御史借势把自己给掀翻了,否则以自己作为三甲进士,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些许钱银常例上的事情就把自己免官了。
冯紫英见冯佑毫无表情,估摸着贾雨村所言属实,也有些失望,倒是那薛峻脸色有些异样,被冯紫英看在眼里,“薛先生可是有话要说?”
“呃,若是寻常漕军倒也罢了,和贾先生所言无异,不过我从清江浦过来时,听闻漕运总督李督帅正好启程从淮安北返,我二人先李督帅一步北上,若是论时间,李督帅此时怕是也已经过了济宁才对。”薛峻见冯紫英似乎还有些不解,便进一步道:“那李督帅随身带有一营亲军,想必是和寻常漕军不一样的。”
冯紫英这才明白归来,原来薛峻的意思竟然是去向那漕运总督求救。
贾雨村也有些意动,若是能借此机会博得漕运总督青睐,那倒也是一个机遇。
且不说漕运总督这一职务炙手可热,按照大周惯例,漕运总督历来都是由都察院要员兼任。
都察院历来是阁臣磨砺之地,一般说来翰林出身的阁臣都会在六部中尤其是上三部和都察院以及六科中打磨一番,方能有资格入围内阁,而漕运总督所兼任的左右佥都御史便是其中最佳的锻炼岗位。
当然贾雨村这也只能是幻想一下罢了,这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是何等人物,其实自己这等被免官的角色能轻易攀附上的?
冯佑迟疑了一下,“且不说我们现在如何能出得城去,便是能出得城去,如何能见到,在哪里能见到那李督帅?就算是能见到那李督帅,李督帅又如何会相信我等言辞?”
三个问题,冯佑都问到了点子上。
出城是第一道难题,现在整个临清城已经被乱匪所占,要想出城,只怕就要冒着被乱匪捕杀的风险,以这群人中,只怕除了冯佑一人敢说可以在面对贼匪是可以侥幸脱身,其他人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第二就是要想见到那李督帅也不容易。
李督帅现在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过了济宁也只是薛峻的估计,万一那李督帅就在济宁城里逗留呢?
从临清到济宁,再从济宁引兵来临清,这一来一往,得多少时间?只怕不比向那都司求援来的快。
可以说只有李督帅过了济宁到了东昌府聊城这一线,这个设想才算是有价值。
而且李督帅是正四品大员,二甲进士出身,岂是寻常人可以见得的?
以在座这群人里,怕是没有人有资格能一见对方,贾雨村是个被免官的妄人,薛峻不过是一商人,而冯佑更不过是一介武夫,如何能让对方一见?
第三就是如何能说服对方了,哪怕是真的能见到那李督帅,如何能说服对方相信临清危局?
而且这漕运总督只负责漕运安全,并不承担地方治安,只要临清内城不失,三仓不丢,便与他无关,他又如何肯来冒险一搏?
贾雨村和薛峻都未曾想到这冯佑居然有如此清晰的分析判断,大为讶异。
之前他们虽然见识过冯佑的勇武,但是这年头偃武修文的风气在大周上下都是如此,文人对武夫素来看不上,所以先前虽然表面客气,但是内里贾雨村是看不上对方的。
而且对方不过是冯家亲随家仆类的人物,更是不放在眼里,但这当口的一席话,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贾雨村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李督帅此人我倒是听闻过其风评甚好,勇于任事,胆魄极高,若是能面见阐明原委,未尝不能博得对方信任,……”
贾雨村也说得很委婉,成功几率的确太小,但若是不这样一说,岂不是在这里坐以待毙?
薛峻见贾雨村这般一说,也捋须道:“我也听闻李督帅和那巡漕御史乔应甲同行,乔御史亦是一位嫉恶如仇之人,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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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也一直考虑。
若是要独自逃生,难度不小,但是却未尝不行,问题是却多了这么些人的拖累,而且你还真的无法丢弃,所以这条路行不通,那么就只能死中求活了。
坐以待毙不行,就得要找援兵,临清卫的兵被调动出城,这边匪乱便起,按照冯紫英的猜测,这里边有猫腻,所以不敢再指望卫所兵能在两三天之内赶回来,而且纵然能赶回来,也未必能抵挡得住这帮乱匪。
驻镇营兵倒是够分量,但德州、济宁和济南都距离太远,且需要向都司报告,由都司作出决定之后行文,最后还要看驻镇营兵的参将游击们是否接受。
中间哪怕完全一路顺风,时间都非常紧,稍有差池,而且按照冯紫英对当下大周这种上下规制的理解,这个差池是肯定有,所以无论如何时间都会来不及。
漕兵,先前也说了,寻常漕兵连卫所兵都不如,所以算来算去希望竟然还只有放在这个看似有些碰巧北上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的李督帅及其率领的亲军身上了。
救命稻草。
见冯佑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他没有多少发言权,也无法拿主意,这是对方身份所限,倒非冯佑无能。
不过冯紫英倒是高看了贾雨村和薛峻几分,不愧是《红楼梦》书中的三四号男主角,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当然人品问题不提。
这薛峻么,能养出薛蝌薛宝琴这等聪慧机巧的人物,多少也还是有几分遗传基因问题,看样子各方面能耐也都不差。
确定了必须要去抓这根救命稻草,冯紫英的心思也慢慢就清晰起来了。
既然要去,那么现在首要问题是谁去?
冯佑无疑是最合适的,武技在身,真要碰上三五个匪类,也能对付脱身,但是他的最大问题就是就算他出了城,见到李督帅,如何说服对方,这是最大问题,甚至李督帅连见都不会见他,一个四品武将且是被解职的四品武将的长随要见一名正四品文官,这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除非这名两名官员有私交,但很不幸,冯唐和这位李督帅毫无瓜葛。
一个勋贵之后,一个是二甲进士出身的文臣,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而且冯紫英也不认为冯佑见到李督帅就能说服对方。
贾雨村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也是进士出身,当过一任知府,但他的问题也不少,一是因贪苛被免,李三才又是素重风评之人,怕是根本不会见对方,另外贾雨村如何出城更是一道难题。
薛峻也是一个人选,口才不错,但是商人历来被文臣所鄙视,要想见到李督帅更难。
算来算去,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似乎还只有自己才勉强合适一些,好歹自己也是国子监贡生。
“佑叔,贾夫子,薛先生,依我之见,再拖下去恐怕于事无补,我不清楚这帮教匪为何迟迟不攻打内城,但观其行迹,怕是会在这临清城逗留,所以若要寻援,今夜便得要出城。”冯紫英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终收回,沉声道。
“那便由我去,铿哥儿你们就在这里藏匿不出,我力争三日之内便回。”冯佑略加思索便道。
“不,佑叔,你不合适,即便是你冲出去,见到那李督帅,也未必能取信与他。”冯紫英摇头。
“那铿哥儿的意思是……”冯佑有些疑惑,目光落在贾雨村和薛峻身上,倒是把二人吓一大跳,倒不是怕去见李督帅,而是怕出不了城就被贼匪拿住,那就真的是自投罗网了。
富贵险中求,一瞬间贾雨村也还是有些动心的,若是因此能攀上李三才,那真的是比找王家更靠谱,毕竟王家也是勋贵,而李督帅则是文臣,天生就和进士出身的自己亲近,而且据他所知,李三才也不是那种古板拘泥之人,钱财上那点儿事情并不太在意,但是贾雨村很快就知道这不可行,
“贾夫子和薛先生也不合适,他们这样出不了城,一旦被拿住,……”冯紫英可以断言这二人一旦被贼匪拿住,只怕只需要一番威胁,就得要把自己几人给供出来。
“那谁去?”冯佑意识到冯紫英的想法,连连摇头,“不行,铿哥儿,不行,你不能去,那太危险了,……”
“佑叔,难道留在这里就不危险?我们都出不去,那才最危险。”冯紫英自顾自的道:“我打算混出城去,让左良玉跟我一块儿出去,他地头熟,人也机敏,我和他一起混出去,另外我是国子监贡生,想必我的言语李督帅或许能入耳一二。”
贾雨村和薛峻都微微点头,不得不承认冯紫英的话有道理。
甲字卷 第二十一节 兄弟
冯紫英和左良玉从密道里钻出来时,已经是亥时了。
那帮贼匪仍然盘踞在大宅中,先是吵吵嚷嚷,后来慢慢归于平静。
冯紫英一直希冀听到一些什么内幕消息,但是却未能如愿,一来岗哨林立,二来他们都在内院正房中闭门商议。
密道是一条四尺高的暗道,两个曲折之后,通道了东面围墙外一处灌木从中,几块乱石和灌木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很好的出口,从外向内很难看出什么,但从内出外,只需要用力向上一推,一块石头脱落,便能留出一个出口。
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让还有些紧张的冯紫英稍微放松了一下,倒是左良玉这小子一出来便恢复了活力。
“冯大哥,现在我们怎么走?”在获知了冯紫英的身份之后,左良玉内心是充满了艳羡和喜悦的。
他自幼失怙,母亲也在五岁时逝去,一直依靠在铁匠铺里打铁的叔父为生,也受尽了白眼品足了人间辛酸。
因为自幼无人管教,也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悍野骁勇性子,但又善于隐忍,所以也才有之前在小巷中用砖块怒击那个抢过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两银子的泼皮。
左家是卫所军户出身,不过早在左父那一辈就已经被卫所裁汰,沦为了主要为军户服务的匠户,好在左良玉的叔父打铁倒也是一把好手,倒是也能对左良玉照拂一二。
在获知了冯紫英乃是神武将军嫡子、国子监贡生之后,左良玉的心思也热了几分,对他来说,大概是他长到十一岁以来能遇上的最大的贵人了。
论年龄他只比冯紫英小月份,论身份他只能称呼冯紫英为铿大爷,但冯紫英却不太在意这一点,或许是穿越而来的这份人生而平等的心境尚未完全消退,所以他也只让左良玉叫他冯大哥。
冯紫英根本没想到这一做法会让左良玉刻骨铭心感激涕零。
自幼尝尽人间冷暖的左良玉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殊遇,别看他年龄小,但也算是这临清城里的顽劣少年了,只不过内心的自卑敏感却一直深藏。
面对临清城中其他同类时或许还没什么,但是在面对冯紫英这种标准大周军三代加官二代,甚至还是“中央党校”在读生,左良玉是真的有些想要跪拜的冲动。
“该怎么走,该你来帮我策划才对。”瞥了一眼左良玉,冯紫英稳了稳心神。
冯紫英一离开大人们的视线,内心也还是轻松了许多。
毕竟在冯佑、贾雨村和薛峻的视线下,自己一个十二岁不到的男孩要真的表现得出太过妖孽,委实让人起疑。
尤其是冯佑,这几乎是伴随着自己长大的,也就是这半年自己到国子监混日子才算是稍微脱离了对方的视线,即便这样这半年国子监生涯就不可能让自己脱胎换骨。
先前冯佑就不断的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在观察自己,这让冯紫英也有些毛骨悚然。
倒不是担心冯佑看出自己的来历,毕竟魂穿这种事情,放谁身上都不可能相信,他只是担心冯佑突然觉得自己是大言不惭不靠谱,不肯接受自己的这个建议了。
“冯大哥,那薛先生说漕运李督帅估计应该已经过了济宁,我盘算过时间如果,李督帅日夜兼程,怕是应该已经到了咱们临清,但看现在的情形肯定不是,那李督帅恐怕就只是白日里行船,这么算下来,如果李督帅走得快,应该也已经到了聊城,就算是走得慢,也应该过了张秋,呃,大概在七级,周店或者李海务这一带。”
见冯紫英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左良玉也是振作精神,殚精竭虑的思考一番才说出自己的看法。
冯紫英却摇摇头,“呃,二郎,李督帅总管漕运,七级、周店和李海务这一线,虽然是河运码头要处,但是却非他必须要驻留之地,东昌府聊城和张秋均有水次仓,尤其是张秋水次仓,乃是储运北直隶和山东粟麦紧要所在,李督帅过济宁北上视察,要么在张秋驻留,要么在聊城停驻。”
这个观点他也和冯佑、贾雨村以及薛峻探讨过,冯佑不太清楚这漕运事宜,但是贾雨村和薛峻,尤其是和漕粮颇有瓜葛深知内情的薛峻却是大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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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总督只负责漕务,但这漕务所辖甚宽,只要是和漕粮储运相关的事宜,他都可以过问,所以这才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一职务的兼任,否则这总管漕运,何以服众?尤其是沿运河一线的地方官员岂肯低眉折首?
“那冯大哥的意思是李督帅要么在聊城,要么在张秋?”左良玉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在码头边上长大,这运河上下他是经常爬船嬉玩,最远北边出省到过沧州,南边最远到过夏镇,上半年春荒的时候他还爬船去过德州,所以对这条水路他是相当的熟悉,只要能在码头上登船,其他就不是事儿。
“这是我估测,不过究竟是不是如此,还要待我们去了聊城才知道了。”
冯紫英估算了一下,如果晚上能趁着夜色出城,那么走水路到聊城一百里左右,估计步行走陆路,起码要一天一夜才能抵达,这还要在十分顺利的情况下。
如果是走水路倒是要快一些,一艘山梭来得快,一个时辰能跑出十多里地,三四个时辰就能到聊城。
问题是水路需要船,这个时候哪里去找船?
不过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如何出城才是最大的难题。
“冯大哥,如果我们要出城,最便捷的路径是沿着永清门的东梯街那一带走,但是我担心那帮狗贼肯定要也担心卫军出来,所以肯定在沿永清门一线埋伏有暗哨,我们去恐怕就会被逮个正着。”
左良玉这个时候就显示出来他的优势了,从小到大这临清城大街小巷都被他钻了一个遍,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也意识到冯紫英是在有意考察他,所以也是格外尽心卖力。
“不能北边,就只有走南边,南边有两条路,一是沿着永清大街出去,走鼓楼钻过去,但是鼓楼肯定有贼匪把守,过不去,那就绕着走火神庙那边,可以到运河边儿上,那一线原来都是粮帮的码头,只不过之前我们看到粮帮的人都被贼匪给围着砍杀,死了不少人,退下河坐船跑了,估计码头都被贼匪占了。”
冯紫英有些焦躁起来,“那岂不是我们走投无路了?”
“也不是,还有一条路,只不过就要冒些险了。”左良玉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可以走还没到鼓楼前时,不走火神庙那边,而是走另一边的板井街,那边后面都是寻常穷苦人家,我估摸着这帮贼匪若是有内应,肯定不会花心思在那一片,我们从板井街背后的胡同里钻过去,一直可以潜行到鼓楼东街的街口,也就是东水门边儿上,……”
冯紫英立即明白过来,“你是说,咱们从东水门潜出去?可是鼓楼东街和东水门贼匪会不守么?”
“肯定有贼匪把守,但是贼匪没船,即便是他们从粮帮手里抢得几条船,但他们也绝对不敢出东水门去和粮帮搏命,粮帮养着那帮人水路旱路都能行,若不是贼匪太多,只怕他们还不肯退走,鼓楼街上的店铺粮食可是粮帮的身家所在,所以只要我们从东水门潜出去,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左良玉很有把握,“只是冯大哥,你水性怎么样?若是不行,便得要寻块木板。”
冯紫英本尊水性一般,但前世他读大学时却是游泳健将,这游泳就讲求一个习惯,换了一具身体也根本不是问题,更别说现在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身板儿,那就更没问题了。
“还行。”冯紫英点点头。
时间太紧,出门之前二人也没有多商议,现在也是一边走一边商议。
“坏了!怎么贼匪都跑到这边来了?”刚一出横街,左良玉一探头,就赶紧缩了回来,惊声道:“之前他们根本就没敢到这边来,我还以为他们怕城里卫军出来呢。”
“哼,他们肯定知道城里卫军是不会出来,怎么可能不会沿线布防?”冯紫英也有些懊恼,再早一点儿出来就好了,可是出来太早,天还没黑尽,很容易被人觉察,所以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
“二郎,有没有其他办法绕过去?”冯紫英皱起眉头打量。
“那就只有试试石牌坊那边了,可我们得倒回去绕一大圈儿,走蝎子坑背后的关帝庙那边,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左良玉也没有把握,摇摇头。
冯紫英心里一沉,绕关帝庙那边一样可能被贼军控制了,走过去没准儿还得要退回来。
“还有其他办法么?”左良玉垂头丧气的摇摇头,“就只有这两条路。”
甲字卷 第二十二节 倭寇
冯紫英靠在墙壁后,望着黑魆魆的天际,急速思考着。
“二郎,那边的宅院是任家的吧?”任家也是临清有名的望族,任园更是临清左近闻名的园林。
任家上一任族长任正林曾经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其三弟任正山也曾经担任过安庆知府,另外一支也有一位中过二甲进士,并且现在还在南京礼部任侍郎,所以这任家算是真正的临清名门,不过任家在东昌府也有宅邸,大部分家族成员都居住在东昌府,这所宅院也和冯家相似,只有寥寥几人守屋。
“呃,是的。”冯紫英吞了一口唾沫,立即反应过来,“冯大哥,你是说我们从任家后园翻过去?”
“嗯,我们冯宅都被贼匪占了,想必任家也已经差不多,但是这后园即便是贼匪占了,估计也不会有人关注,所以……”
左良玉立即兴奋起来,“任家后园围墙外有一株大槐树,我原来就从那里翻上去过,……”
“那正好,我们就从任园翻过去,沿着任园的后围墙一直可以走到石牌坊对面,从他们的东耳房翻出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到板井街那边。”
之所以冯紫英对任园有印象,实在是冯任两家都算是临清的望族,但冯家除了冯紫英祖父这一脉算是遗留下来了外,其他几支都不太争气,不像任家在这临清枝繁叶茂,还在东昌府也开枝散叶,远胜于冯家。
冯紫英才来临清时就注意到了这和冯家比邻而居的任家,感觉这任家比老冯家更牛,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大名鼎鼎的任园就是这任家的,占地百亩,堪称豪奢。
转过拐弯处,冯紫英意见就看见了任家宅院外一株起码有三丈高的大槐树倚着院墙,他也有些好奇这样一株明显对宅院可能产生治安威胁的槐树为什么会没有被任家给砍伐掉,而是任其在这里保留。
那左良玉似乎也看出了冯紫英的疑惑,低声道:“据说这株槐树是任家的风水树,必须要保留在宅院外,让其能在院墙外为人家遮风挡雨,方才能使任家一族长盛不衰。”
左良玉指了指那株树,又特别画了一个弧形。
“您瞧见没有,这院墙原本是可以把槐树包揽进去的,就是听了风水先生所言,才有意把它放在墙外,但是又不能挨着太远,否则就不能替任家遮风挡雨了,好在任家在这边也没有怎么住人,寻常蟊贼也不敢去招惹任家。”
这年头无论是豪绅望族还是诗书大家,对这风水一说都是相当重视的,所以有这种情形也很正常。
“走,管他什么风水树,今日我们都要把它踩在脚下。”冯紫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难道这任家就对此没有半点防备?”
黑夜里看不见左良玉脸上有什么表情,但是冯紫英能感受到对方肯定很是得意:“冯大哥,怎么可能?任家后园的獒犬厉害可是尽人皆知的。”
“啊?”冯紫英陡然止步,但迅即反应过来:“你有办法?”
“嘿嘿,在外边闯荡岂能没有一点儿防备?”左良玉嘿然一笑,从腰间拔出一管竹管,小心翼翼的倒出几滴液体在自己身上涂抹一番,然后又替冯紫英涂抹上,这才道:“这是我去年从一家在咱们临清关帝庙摆码头的戏班子那里弄来的大虫尿,这皮囊袋里还有几撮虎毛,都是避犬的上佳物事,管他什么獒犬,闻之都要退避三舍。”
冯紫英不得不承认自己把这个家伙带上真的是最明智的抉择,只怕冯佑跟自己都没有这家伙这么方便。
伴随着爬树,悄然翻阅围墙,沿着围墙滑入任园,一阵低沉的呜咽声后,几道黑影慢慢退后消失了,想必这就应该是任园留守在后园的獒犬了。
“走!”冯紫英示意左良玉跟上,两个人半弓着身子沿着围墙旁边的小径疾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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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园很大,而且是呈现出一种月牙形的形状将整个宅院的后半部全部包揽起来,其间既有池塘回廊,也有假山庭院,只是晚间看不清楚这等美景,二人也没有那么多心思。
“二郎,你来过这里?”
“来过几次,外边都说这里都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我就进来看了两回,但是连半个铜钱都没见着,啥镶金嵌银的东西都没有。”左良玉连连摇头,“反正我是看不出这里有啥好的。”
冯紫英倒也不在意,这等园林自然不是左良玉这等军户子弟所能欣赏得来的,换了自己,也一样。
“那边就是靠东墙耳房了,咦,有人过来了。”左良玉比冯紫英灵活得多,熟悉路况的他在这任园中轻车熟路,显然是来过多次“寻宝”未果,一直不甘心。
看见两个人影漫步过来,两人都未料到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从那边游廊里走过来,纵然是岗哨也不该在这后园了来巡逻才对,只是避无可避,好在一旁便有一处假山,二人便一闪身藏匿于假山后。
两个人步伐有力,但是却走得不快,走到假山附近时更是放满了速度。
有些急促的话语低沉而有力,但是却听得冯紫英和左良玉大吃一惊。
左良玉是因为听不懂,冯紫英则是听得懂零碎的只言片语,这是倭语。
他在京师国子监时曾经和四夷馆的通译有过接触,这倭语和现代日语一些词法语句还是有些很大差别的,但是总体来说已经一脉相承大体一致了,这二人的对话他只能零碎的听到一些词语,其中一个人提及到了“刚毅大将阁下”,这让他有些耳熟。
前世中他也比较喜欢读书,《红楼梦》早就读过了,只是后来需要调整情绪,才又把脂本《石头记》拿来重新好好温习了一番,山冈庄八写的《德川家康》他零碎看过几本,但都没看完,就看了一个大概,不过德川四天王他还是知道的,神原康政号称“刚毅大将”,这两个倭人居然能提及神原康政,不得不让他感到惊讶。
“健次郎,我等在中国之地不能再以故土之言交谈,秀次阁下再三叮嘱我等,以防露出行迹,……”
“嗨!”另外一人立即应道:“利吉,我……”
“我怎么和你说的,不能再用故土之言,也不能用故土的风俗语气!”声音严厉起来,“这帮白莲教徒虽然总的来说不值一提,但是中国之地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这数千人中大多碌碌,却其中只要百人中有一二杰出之士,汇聚起来都不可小觑!我等若是稍不小心,被他们窥出端倪来,我等身死事小,耽误了将军阁下大事才是百死莫赎!”
语言已将变成了字正腔圆的汉语,只不过带着一些南直隶那边的口音,却不知道这两个倭人究竟是何来历,居然如此小心,而且一口流利的汉语甚至还能带一些地方口音。
“我知道了。”另外一个语速更慢的声音应该对自己伙伴很尊重,语气也有些恭敬,“只是秀次阁下要我们混入这帮白莲教徒中有何意义,这帮家伙从鲁南过来,先前还以为他们要起事造反,但现在看起来又不像,那内城虽然坚固,但是城中卫军已出,不过区区几百人守城,纵然这帮人也不堪,也当轻易拿下才是,……”
“我现在也不确定他们的意图,咱们是以南直隶松江府大传头代表来观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被唤作利吉的男子似乎是在沉吟思考,“他们的高层我们尚未见着,按理说,那教主从北直隶而来,这边临清的传头和掌经一类的角色未必能见着,倒是那徐姓的总传头十分精明,在巨野、郓城那边传教居然把手伸到了这边来,倒是一个人物。”
“你是说那半遮面的男子?”那名叫健次郎的男子沉声问道。
“嗯,那厮异常谨慎精明,周围随时有人遮护,我听闻此人便是那教主的嫡传弟子,只是不知道此人籍贯何处,真实名字,而且我估计就算是他身边人,除了一二心腹外,只怕都未必知晓其真实身份。”
“利吉,我等要在这中国之地呆多久?这等漫无目的的漂泊,何时才能返乡……”
“哼,才两年你就厌倦了?秀次阁下为何选我们来中国之地?文禄庆长之役犹如昨日,至今我也不能忘记碧蹄馆一役我身畔健二、俊生、京隆他们就在我身边呼号呻吟中死去,蔚山之战,若非清正大将一力苦守,若非秀元和长政将军及时赶到,我等早已成为冢中枯骨,蓄水池里堆满了我的同伴尸体,连求一块马肉都不得,活生生饿死者不可胜数,可我等回乡,又有谁还能想起我的袍泽们?败者不配有被记起的资格,所以……”
男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厉而高亢,但是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又低沉了下来。
甲字卷 第二十三节 找路
这一番话听得冯紫英胆战心惊之余又是越发震撼。
文禄庆长之役?这就是壬辰倭乱了。
难道这段历史也没有改变,丰臣秀吉最终还是启动了他的大陆战役?碧蹄馆之战?蔚山之战?
碧蹄馆之战那不是李如柏和小早川隆景的一场胜败难论的恶战么?蔚山之战冯紫英也知道,杨镐、麻贵加上朝鲜的柳如龙恶战日本方面的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等悍将,也是打得尸山血海。
这么说壬辰倭乱已经结束了,在冯紫英印象中,壬辰倭乱之后,由于丰臣秀吉的死去,丰臣秀赖的无能,加上德川家康实力丝毫未损,所以德川迅速成为日本的新领袖。
虽然遭到石田三成的反对,但是这没有影响到德川家康迅速向日本第一人地位的攀登,而这个时候的德川家康现在差不多应该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意愿来过问中国之事吧?
中国之事也轮不到他德川家康来过问才对,但这只是建立在前世的历史前提下,今世历史大变,大明已经变成了大周,而壬辰倭乱虽然结束,但是情况还是不是像前世那样,其中有没有一些不一样的变化,就真的不好说了。
而一旦有变化,以倭人的野心,未尝不会再度把魔爪伸向大陆,嗯,当然更大可能性应该是伸向朝鲜半岛。
联想到现在关外正在迅速崛起的女真人和塞外仍然不断袭扰大周九边的蒙古人,冯紫英真的有些头皮发麻,这个世道真的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
“利吉,中国太大了,这几年我等四处游历刺探,虽说中国兵事虚弱不堪,但是太大了,一旦他们动员起来,我们没有希望的,……”
“哼,你以为将军他们不清楚这一点?”被叫做“利吉”的男子轻哼了一声,似乎已经从先前的激动情绪中慢慢恢复过来了。
“可若无中国之支持,几年前我们就该在平壤城里耀武了,或许将军他们只希望让中国无暇他顾,我们才能重新进军朝鲜,……,好了这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情,我们只需要按照秀次课下的要求完成我们的任务就行了,比你这样在中国游荡,我宁肯回到军中,但秀次阁下也告诉我,我们在中国的任务比我们自身的生死更重要,……”
“但秀次阁下的设想太遥远,呃,太宏大了,我觉得……”那个叫做“健次郎”的家伙被对方打断,“你不需要你觉得,你只需要服从命令,你以为你比秀次阁下更聪明?”
“嘿!”
健次郎不再言语,而另外一人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冯紫英和左良玉都屏住呼吸,双方相距的距离实在太近了,隔着假山的一个斜弯处,由于天色太黑,这个斜弯正好如同一个拱形把冯紫英和左良玉二人遮掩住,两人都尽可能的把身体贴紧假山石,虽然硌得人难受,但此时却是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
“走吧,咱们是客人,还是要讲规矩的,也顺便在了解一下他们京畿那边来观摩的人,正好可以接触一下,……”
两个身影慢慢伴随着脚步声慢慢消失,冯紫英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如果被对方发现,他相信自己和左良玉二人立时就得要变成两具身体,也幸亏这二人应该不是什么文学小说中传说的伊贺或者甲贺忍者,否则只怕早就察觉自己二人藏身之所了。
一直看到两个身影消失在池塘对岸的灯影中,左良玉才松了一口大气道:“冯大哥,这两个人像是倭人啊。”
“你也知道倭人?”冯紫英颇感吃惊,若是南直隶和闽浙那边知道倭人不足为奇,但是这临清地处山东内陆,左良玉居然也知道倭人,就让他大为惊讶了。
“冯大哥,这临清码头上啥人没见过,还有那红眉绿目的西夷,漆黑的昆仑奴,我都见过,何况这倭人也不新鲜,早些年我听我叔父说,咱们临清卫的卫兵也曾经在那朝鲜和倭人打过仗,也没见什么大不了,说他们就是关起门来逞威风,其实也就那样,……”
冯紫英再度吃了一惊,临清卫的兵都能去参加壬辰之战?这么牛?
见冯紫英意似不信,左良玉赶紧解释道:“咱们临清卫的兵也有被德州和济宁抽去轮值为营兵的,听说当年正好赶上了去朝鲜打仗,……”
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这驻镇营兵都是从各卫所精锐中抽调,这也是为啥卫所兵现在也发孱弱凋落的缘故。
隔上几年,各军都督府的调令就要来割一茬韭菜,要么到边镇上去戍边,要么就到各镇营兵,前者随时都可能上战场和蒙古人或者女真人交锋,后者则是一旦有大的战事,立马就要抽调上前线,不管天南海北,都得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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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边说一边沿着围墙继续前行,很快来到了任园的东墙耳房旁。
耳房旁边的门廊下一个抱着一支竹竿枪的贼匪正在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很显然一天的兴奋之后还是让这些远道而来的农夫或者窑工们有些吃不消了,再加上这一日里无比顺利也让他们放松了许多。
二人不敢太靠近,但是东墙这边找不到合适的可以依托上墙的地方,好在旁边有一堆废置的石头,二人想要去搬过来却又怕弄出声响,只能悄悄的等待着那个一直在不停打着呵欠的家伙看看是否会入睡或者离开。
天从人愿,那家伙最终还是没能熬住困顿,找了个合适的门柱背后靠着睡觉去了,二人这才赶紧搬起几块石头小心叠好,悄悄爬出墙外。
一翻出门,沿着横巷悄悄溜出去,对着就是石牌坊斜对面,这个时候石牌坊那般已经开始有人影在走动了。
左良玉对这一片情况太熟悉了,从永清大街到板井街,只是两个躲闪,绕过了在石牌坊已经开始布防的贼匪,便钻进了板井街后面的破烂胡同堆子里。
从对方开始在石牌坊布防也能看得出来,贼匪中还是有些动军事的人才,如果自己二人再慢一步,只怕石牌坊那里就绕不过了,而且贼匪虽然也对板井街那一片的穷人街区不感兴趣,但是却也知道那里是一个不安全的所在。
城内情况并未完全肃清,尤其是内城还在卫军手中的情况下,一旦卫军潜处藏匿于板井街内,随时都可能给驻扎在石牌坊和永清街这一线的贼军以突袭,所以他们迅速在石牌坊到板井街这一线布设哨卡。
终于钻进了板井街背后的胡同里,二人才可以终于松一口气了。
到了这里,起码相对安全许多了,贼匪也不会轻易进入这一类道路复杂、情况不明的区域。
说句不客气的话,三五个人进来真要遇上什么事情,被人堵在里边被闷死了估计都未必能有人发现,而且这一片都知道是穷人居住区,没有油水,谁愿意来?
“冯大哥,这边是魏家胡同,我一个朋友就在这里住着,要不……”
冯紫英摇摇头:“二郎,不用了,我们要急着出城,还是不要去拖累别人了,再说了,你现在找你那位朋友干什么?”
“嘿嘿,冯大哥,那可有大用,从这一路到慈育庵他路况最熟悉,而且沿着慈育庵走外城墙内,我估摸着他肯定知道这一路哪些地方有贼匪,我们得想办法避过贼匪,走东水门溜出去。”
左良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多幺蛾子,但是自己人生地不熟,还真的不敢冒险,想了想道:“你这位兄弟可靠么?”
“绝对可靠,王和尚他爹去年殁了,她娘慈育庵当了姑子,他就跟着他大伯生活,他大伯王朝佐可是咱们这边最有名的柳条筐编制匠,这边的编织户都奉他为尊,……”
左良玉话语里没有半点儿难受或者痛苦,或许是多年这样的生活,或者周围太多这样的情形让早熟的他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了。
冯紫英觉得王朝佐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但是却想不起来了,或许自己是真的有些敏感了,随便听到一个人名字都觉得是历史上的名人,没准儿其实就是自己前世中遇到的一个普通人名字。
“嗯,你觉得没问题那就去找一找,不过这个时候都子时了,你能喊得应?”冯紫英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别把他家大人给惊动了。”
“这几天他那个大伯好像不在家,在外边儿忙乎着什么,我和他有暗号,……”左良玉兴冲冲的带着冯紫英在小巷里穿行着,很快就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矮围墙外。
一个轻盈的翻身就进了院子,把冯紫英就丢在了外边儿。
甲字卷 第二十四节 出路
一炷香时间,两个黑影便从随着门咯吱一声响窜了出来。
“冯大哥,这就是,你叫他四郎或者安哥儿都行。”左良玉一边替自己伙伴引荐,一边道:“四郎,这是冯大哥,蝎子坑那边冯家知道不?在京里当将军,冯大哥就是他家嫡子!”
冯紫英也有些好笑,这家伙也学会狐假虎威了,先把架势撑起来,拉起虎皮当大旗。
“见过冯大哥。”论个头这比左良玉还要高出半个头,居然给冯紫英唱了一个肥喏。
“安哥儿不必客气,你我年龄相仿,就以兄弟相称吧。”
冯紫英可没这个世界里这些人那么多讲究,能多结交一些有用之人都是好的。
起码左良玉在前世历史中也是一个人物,哪怕是南明军阀,但人家能混到执掌几十万大军的份儿上,肯定也是有几分本事的,现在给自己当小弟,自己又凭什么仗着家世不能折节下交的?
这个时候一切以保住性命为主,只要能脱得了身,哪怕是真的遭遇了贼匪,下跪作揖都没问题,谁让自己现在这么脆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其他的一概不论。
“四郎,赶紧前头带路,咱们要出城去。”左良玉见冯紫英对甚是礼遇,心里欢喜,觉得是自己面子够大,所以更加卖力:“这城里不安全,冯大哥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必须要出去,你有啥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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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现在要出门恐怕只有走东水门出去了,傍晚粮帮的人和进来的那些人打了一仗,粮帮死了十几个人,这边也倒了一大片,我都没敢过去看,我看我我大伯好像也在那边,……”
“你大伯也在那边?”冯紫英吃了一惊,站住脚步,他大伯怎么会在那边,难道也是白莲教匪?那自己岂不是自投罗网?
左良玉也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双手握拳,差点儿就要上前揪住对方了,“四郎,你大伯怎么会在那里?莫非……”
“二郎,你也知道我大伯他们这半年来过的是啥营生,稀粥都喝不上了,这税监天天守在码头上,过往的船要么深更半夜来偷摸着下货,但这还是经常被逮住,那就是得活剐一层皮,可要纳税要交杂税,就别想生活了,这没人来,编织匠户们咋过?”
虽然都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郎,但是冯紫英觉得无论是这还是左良玉都表现出了超出他们这个年龄段的成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缺爹少妈的孩子要想生存下去,那就更得要学会适应这个世道了。
“那你大伯就敢去造反当贼匪?”左良玉脸色不善,语气更是狠厉。
“二郎,我大伯是肯定不会去当贼匪的,先前他大概只是想要帮着这魏家胡同背后的一大帮子人求个生活吧。”被左良玉有些凶戾的语气给逼得有些胆怯,嗫嚅着道:“我大伯不是那种人,你知道的,……”
“我知道有个屁用,他和那帮贼匪搅在一起,卫所兵一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左良玉恶狠狠的道。
“我大伯听人说卫所兵南下去兖州了,听说兖州那边也起了匪乱,所以兵备道柳宪台才调动卫所兵一起南下了,东昌府千户所的兵也南下了。”显然是从他大伯那里听到一些消息,而他大伯的消息也肯定是从一些有心人那里获知的。
临清兵备道管东昌府和兖州府两府军务治安,一旦有匪乱,地方衙门和巡检司弹压不住,那边要向兵备道禀明情况,兵备道就需要做出对策。
这一次显然是兖州方面匪情严重,方才会动用了临清卫和东昌府千户所的卫军,只是没想到这究竟是该巧了临清还爆发了更大的匪乱,而且是教匪,还是中了白莲教的调虎离山之计,就不好说了。
“柳宪台也南下了?”冯紫英心里更是担心,柳宪台就是临清兵备道兵备副使,负责整个临清卫以及东昌府和兖州府两府的军务治安。
“我听我大伯说是南下了,已经走了好几日了。”王培安也有些惴惴不安。
他感觉眼前这一位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冯大哥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压气质,或许是神武将军之子的地位,又或者是国子监贡生的特殊身份,让他下意识就有点儿胆怯。
“也是走水路走的?”很多情况冯紫英都是一无所知,现在才来临时了解,加上对这个大周朝官府内部的运行规制也不甚了解,只能依靠原来这具身体中残存的一些记忆来做出判断,委实太为难了。
也幸亏算是家学渊源,自己便宜父亲好歹算是大周王朝高级军事官员,大同镇总兵可不是寻常兵备副使所能比的,所以耳濡目染之下,也算对这些方面有所了解。
“是,听说是夜里乘船走的,是从东昌府那边来的船。”王培安回答道。
冯紫英现在也顾不得想许多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城,去找漕运的李督帅。
这兵备道副使都被调到了兖州去了,这一去一回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别想,现在唯一寄希望就是李三才已经到了聊城或者张秋了,只有这样时间才来得及。
“算了,四郎,你最好找机会去告诉你大伯,这可不是一般的民变,有罗教和闻香教的人搅和在里边,朝廷不会轻易放过。”冯紫英盯着对方,“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到时候我找人替你大伯疏通一下,或许还能免罪。”
冯紫英不得不说这一番话。
让人家替自己带路卖命,却又不给人家半点念想,这说不过去。
至于说托人去疏通倒也不是假话,冯家在临清这边也还是有些人脉的,只不过他没那能耐,只能等时候托父亲从中说和疏通了。
左良玉一听也是心中大定,踢了一脚王培安,狠声道:“还不谢谢冯大哥,你还真想你家大郎二郎也和你一样?”
王培安也赶紧作揖道谢,冯紫英倒不在意,摆摆手:“走吧,想办法出城,出不了城说这些都是白搭。”
三人转出胡同,便沿着小巷潜行,时而走沟边,时而走墙后,总而言之尽可能的避开大街和十字路口,这样可以减少遭遇贼匪的可能性。
“冯大哥,那边就是慈育庵了,我们可以绕过慈育庵,沿着城墙边上的下去,就可以到东水门,那样最快,但那边肯定有人把守,要么我们就走蟋蟀胡同钻出去,那边岔路多,要绕来绕去,就得要半个时辰才能过得去。”
走到一处矮房背后,王培安伏下身体,“而且我担心蟋蟀胡同口肯定也有人把守,而且……”
“而且什么?”冯紫英听出对方话里有话。
“蟋蟀胡同对着就是鼓楼东街了,先前他们在那里打了一仗,死了不少人,都是您说的教匪在那里把守,怕是很难过去,如果我们走慈育庵南边,城墙边上我倒是也许能过,……”
王培安的话让冯紫英心中生出一丝希望,“城墙边上可是你大伯他们在把守?”
“冯大哥,我大伯他们真的不是要造反,他们也是被那常税监给逼得没办法了,我们魏家胡同这一片都是靠编织柳条筐和草袋为生,好几百户,两三千人靠这个吃饭,原来都还靠着生意好凑活着过,现在我听我大伯说,现在来了客人连前两年的三成都不到,这让大家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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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第二十五节 死中求活
王培安倒是口齿伶俐,让冯紫英颇为侧目,但想一想,他和左良玉都是码头上跑江湖的,年龄虽小,但是见识却未必差了,只怕比自己继承的这具冯紫英身体还要强一些。
也许唯一差一点儿的就是这两人现在都还没怎么读过书,只不过历史上左良玉偌大的名声,这王培安却半点名气都没听见过,也不知道是何故。
历史早在大周王朝建立之时就发生了改变,现在又因为自己这意外因素加入进来,还会继续演变成什么模样,谁又能说得清楚?
也许本身每个人的历史就是充满了不确定性,左良玉或许会因此不再在历史留名,而这王培安说不定就会因此而成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呢?谁又说得清楚?
冯紫英自己对能不能成为历史留名的大人物兴趣不大,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的观念对他来说没那么强烈,前世中他就是一个无神论者,关注当下,过好今生好像更符合实际一些。
就像现在,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别连这花花世界都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纨绔子弟的生活都还未来得及感受一番,就被这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白莲教也好,闻香教也好,罗教也好,给灭了,那就真的太冤了。
“四郎,我能理解你和你大伯的苦处难处,但是这恐怕不是他可以挑起民乱的理由,尤其是官府肯定不会理睬你这些说辞。”冯紫英字斟句酌,“如果他想要把自己从这桩泼天大祸里摘出来,恐怕唯一的办法就是,一要证明自己和那帮白莲教匪没有关系,二还需要立功。”
王培安毕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很多问题自然无法像装着一个几十年现代官场经验灵魂的冯紫英相比,迟疑了一下,“我大伯的确不是罗教的人啊,这周围大家都知道,甲首也都清楚,……”
“很好,街坊邻里和里正如果能证明,这可以有一些作用,但还远远不够,因为这桩事情已经闹得了这么大,而且你自己也说粮帮死了那么多人,粮帮有多大势力你应该清楚,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你大伯还需要立功来洗脱自己罪名。”
冯紫英言辞恳切,他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一趟自己和左良玉要想安然出城,恐怕还真的要落到这个王培安和他的大伯身上。
“这……,冯大哥,我该怎么做?”王培安紧握着手中的木棍,满脸纠结的问道。
他现在已经把冯紫英当成了救命稻草,大伯一家对他不薄,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愿意看到大伯一家人出事儿。
“你大伯对这一次教匪叛乱的事情怎么看?”冯紫英思考了一下才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昨晚去看他,他就一直在说这事儿闹大了,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他也很害怕,我觉得他是不想发生这种事情的。”王培安瘦小的脸颊上满是忐忑,“他现在肯定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的确不是王培安一个小孩子能说得清楚的,王朝佐的想法王培安也未必能完全清楚。
但是从王培安的说辞来看,起码王朝佐肯定不是罗教,也就是白莲教中人,那么这还有回旋余地,而且如果王培安没撒谎的话,王朝佐应该也没有料到局面会演变成这样,从常理来说,王朝佐肯定不愿意如此,也不应该想要造反。
冯紫英脑子里也在激烈的思考,敢不敢冒险去见一见王培安这个大伯?他对王培安这个大伯一无所知,万一去见了对方,对方却突然翻脸,把自己交给白莲教那边,自己可真的就太冤了。
可不见这个王朝佐,能不能出得了城?
“四郎,你这个大伯为人如何?”冯紫英一边思考,一边慢声问道,目光却望向左良玉。
“我大伯平素在这魏家胡同可是有口皆碑的,他为人特别仗义,大家都特别敬重他,……”王培安提起自己大伯还是格外自豪的,一听小胸脯昂然道:“咱们这一片家里出了点儿啥事儿,都是找他帮忙,他也了很乐于帮大家,……”
左良玉也注意到了冯紫英的目光,连忙点头:“冯大哥,四郎他大伯是咱们这边有口皆碑的,吐口唾沫一颗钉,说啥就是啥,大家都都很信服他,愿意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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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说辞也符合冯紫英的判断,若非如此,这王朝佐也不可能如此得人心,若是天性如此,倒是可以冒着一回险。
“嗯,四郎,我愿意帮你和你大伯这一回,但是我想和他见一面。”冯紫英的话语里充满了让人信服的力量,连左良玉和王培安都下意识的愿意相信对方,“如果可以的话,四郎你去找一下你大伯,我们找个地方见一个面,我和他谈一谈。”
王培安有些迟疑,看了一眼左良玉,左良玉也有些紧张,“冯大哥,你要把我们出城的打算告诉四郎的大伯?”
“嗯,既然是四郎的大伯,你们又如此夸赞他的为人,我想可以见一见,你们是我兄弟,我信得过你们,你们信得过他,那就没什么。”
冯紫英的推心置腹让左良玉和王培安胸中都是热流涌动,尤其是左良玉,他觉得王培安和冯紫英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冯紫英能如此态度,完全是建立在信任自己的基础之上,完全忘记了其实冯紫英和他也不过只是相处了一日而已。
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能给人信任的魅力,而冯紫英前世灵魂带来的经验,加上他的神武将军嫡子、国子监贡生这些名头又为他的表现增添了一分光环,所以才使得左良玉和王培安都下意识的愿意相信对方。
“冯大哥,你放心,王伯肯定会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和四郎这一辈子都会记你的情,……”左良玉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咬着嘴唇道。
“好了,二郎,四郎,咱们都是兄弟,就不说这些了,那就走吧,找个地方,二郎和四郎一道去找王伯,嗯,届时,不要说太多,二郎你先问一问情况,看看王伯的态度,……”冯紫英沉吟着道:“不是不相信王伯,主要是王伯他周围肯定还有很多人,有时候你们也明白身不由己,是不是?”
冯紫英不得不想多了一些,性命攸关,别一不小心被人卖了,白白送了性命。
左良玉从现在来说是可靠的,而且此子机敏,让其和王培安一道去见王朝佐,起码可以做出一些基本的判断,看看王朝佐是否是真的不愿意和白莲教徒搅在一起,有什么状况,可以给自己一个预警。
冯紫英的话倒是没有引起王培安的什么反感或者不安,或许在他看来自己大伯本身就不是那种人,自然心底坦荡,“好,那冯大哥,你在哪里等我们?”
“冯大哥就在碧霞宫,也就是南坛外边等我们。”左良玉想了一想才道:“那里虽然远了一点儿,但是稳妥。”
冯紫英的话还是对左良玉有些提醒,左良玉不比王培安那么性子单纯,虽然他也确不信王朝佐不会对冯紫英有什么恶意,但是如冯紫英所提醒的那样,万一王朝佐身边的人有不轨心思呢?
碧霞宫在慈育庵的东边,已经靠近了外城墙和内城墙交汇处不远了。
虽然在这一线也有贼匪布防,但是由于距离内城比较近,贼匪也不敢过于放肆,或许是不愿意过度刺激内城里的卫军和漕军,所以在这一带还是以暗哨为主,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如果真的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真要一口气冲到城墙下求救,未尝不是一个死中求活的路子。
王培安没想那么多,点点头:“也行,我大伯他们就在东水门往这边走的那处杂院子里,我去过,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冯大哥你就先到碧霞宫藏身,我和二郎先去找我大伯。”
一行人绕过南坛,其实就是一个破旧不堪的祭坛,只不过这里紧邻碧霞宫,而碧霞宫再往下面走就是慈育庵,而在这几处之家是一个很宽敞的广场,应该是平素放社火赶庙会的聚居场所,只不过现在只有几个蜷缩在碧霞宫外的台阶下的乞丐外,便无其他人了。
冯紫英选了碧霞宫后的一处角落藏身,这两人才离开。
甲字卷 第二十六节 生存需要奋斗(求推荐票!)
见二人消失在黑暗中,冯紫英才又摸黑离开这一处角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左良玉和王培安或许没问题,但王朝佐,他没信心。
他重新物色了一处地方,就在那祭坛斜对面的一处灌木丛后,这里正好可以观察到从外城墙过来的小路,也能看到从南面过来的胡同小道,而先前拿出角落虽然隐秘,但是却起不到观察哨的作用。
按照他和左良玉、王培安叮嘱的,只要王朝佐一个人来,甚至不妨透露一些内情,但必须要一个人来。
还是那句话,按照约定一个人来未必就意味着对方可靠,但是没有按照约定的情况,那么就肯定意味着对方有其他意图。
靠在草丛匍匐着,冯紫英却是思绪联翩。
说实话,莫名其妙来到因为看了这一本《红楼梦》就来到这个和与前世历史似是而非的世界,之前冯紫英是真没太多其他想法。
那些穿越小说中主角一个个,要么就都基本上是理工科的高手,各种发明创意信手拈来,要么就是文坛奇才诗词歌赋烂熟于胸,随便剽窃点儿东西都能名动四方,走到哪个朝代都能如鱼得水,但……
他生病那两天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真的不是那块料子,或者说根本就没那种好事儿。
缺乏了社会政治经济基础的各种发明和剽窃,那就是耍流氓,这个世界耍流氓的结果要么就是被人家给吞得连渣滓都没有,要么就是直接被划入抄袭的无良文人。
什么改天换地所向披靡吊打无数历史名人的本事他恐怕没有,老老实实的蜷缩便宜老爹的羽翼下,先观察一段时间稳住阵脚才是正经。
求生,求活得更滋润一些,是他现在的唯一想法,所以他很看重自己这个国子监贡生的资格,或许在那里还能混出一个名堂来,不至于前途无亮。
这个世界让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是不是魂穿那两日高烧烧得脑子有些发昏了,前世中一些东西总是回忆不起来。
比如明代历史,好吧,其实是他这个伪明粉除了略微赶潮流走马观花的看了看几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五年》外,其他还真没太多历史记忆。
嗯,之所以对左良玉这么熟悉,那也是因为他这个籍贯临清的缘故,起码还是要对自己籍贯所在的历史名人知晓一些的。
问题是这大周王朝基本上是沿袭了大明,嗯,无论是版图还是各种规制,基本上就是依照大明的葫芦画瓢。
这张士诚的子孙看来也没啥能耐,基本上把大周和大明的关系就变成了南宋和北宋的关系,都是先占南京为都,然后迅即迁都北京,一样的南北两京体制,太有意思了。
所以对冯紫英来说,如果能多回忆起晚明历史中很多细节,嗯,这个可能会有变化,那么多回忆起一些这个时代的文武牛人,甭管是拉好关系还是结为兄弟,那都是一条条人脉啊。
这个时代的三同,同窗、同乡、同科,另外还要加一个同党,呃,这个同党可不一定是贬义词,晚明党争那是血雨腥风的,但都是极具战斗力的,这几同都是真正的老铁集中营啊。
只要处好关系,再玩一玩什么“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和“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志雄心”套路,那妥妥的可以有一段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的风流倜傥生活啊。
但残酷的现实立即抽了自己一巴掌,且不说塞外蒙古和关外女真人的虎视眈眈,现在似乎连山东这样的大周腹地里白莲教都如此猖獗,甚至连在江浙那边肆虐未止的倭人都跑到这边来搅风搅雨了。
这让人不寒而栗,也不能不让冯紫英好好琢磨一下这大周王朝能坚持多久?
别连平均年龄七十六的这个岁数自己都活不到,这局面就给崩了吧?呃,这个时代可能平均年龄就算是五十吧,那自己也还有将近四十年好日子呢,大周兄弟,好歹你也要撑过去让我别白穿一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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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佐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自己侄儿,一个是素有临清东外城孩子王之称的左家二郎。
之前这神神秘秘的要见自己,可自己这个时候哪有时间来和两个小孩子淘神?这都啥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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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没想到两个小孩子却格外固执倔强,而且非要自己避开其他人,这让他又气又恼又好笑。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居然也大言炎炎的要和自己谈正事儿大事儿,懂得起什么叫正事儿,什么叫大事儿么?
他现在本来就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来和小孩子计较这些,所以根本就不想搭理对方,如果不是左家二郎那一句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他早就扭头就走了。
左家二郎和自己这个侄儿不一样,别看只有十二岁不到,但是论心机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都未必能有他活泛,问题心思再活泛,对自己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特别是现在,如果不是想要叮嘱自己侄儿赶紧回家藏起来,他真的懒得一见。
避开众人,王朝佐清了清嗓子,“左二郎,我知道肯定是你撺掇四郎来的,说吧,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我听着。”
“不,大伯,是我提出来要见大伯的,不是二郎的意思。”王培安一脸倔强,抬起目光注视着自己大伯,“我怕大伯走错路。”
“哦?”王朝佐大吃一惊,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这个才十一岁的侄儿,这不可能是自己这个侄儿嘴里能说出来的话,下意识的就想让人去查看两个少年郎还有无其他人跟着来,但迅即又克制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盯着对方:“四郎,这是谁教你的话?”
“大伯,我……”王培安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王朝佐粗暴而又可以压抑下的低沉声音所打断:“我只问你,是谁教你说这话的?”
“王伯,四郎说的话对不对?”感觉到王培安有些承受不住王朝佐的目光压力,左良玉咬着牙关道:“魏家胡同左近几百户人的生死就在王伯你手上,不是么?”
左良玉很想用文绉绉且有简练利索的话语来反击王朝佐,但“一言而决”这个词儿他愣是说不出来,他有些遗憾的想着,如果换了冯大哥来说,肯定会说得格外的精辟利落,让王伯无言以对。
和冯紫英接触虽然才一天,但是两个人几乎一直对话交流,他对冯紫英有些话语词语都有些不太适应,但他以为这应该才是国子监贡生的实力表现,嗯,读书人,士人,理当如此。
小时候他就曾经听母亲说起过,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能进州学,可父亲早逝,母亲后来也逝去,左家这么没落下来,便再无希望。
甲字卷 第二十七节 艰难时世,更需风雨
王朝佐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四周,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这两个少年郎背后还真的有大人物,是柳宪台,还是张府台?
作为魏家胡同左近这几条街面上编织匠户的带头大哥,王朝佐的确没想到局面会演变到现在这种局面,当罗教的教徒们卷入进来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出大事儿了,弄不好王家灭三族只怕都是轻松的了,问题是他现在能有退路么?
最早的挑头不就是编织匠户们、码头的力夫加上城外的窑工们闹腾起来的么?他这个时候已经觉察到这是有人极为隐秘巧妙的把自己引到了一条不归路上。
民变都不算个啥事儿,哪年收租收税不闹出点儿事儿来,只要有大户在其中遮掩调和,官府不会当真,顶多也就是囚枷几天,找几个人去州狱里去呆上一段时间,在上下打点一番,就了事大吉了。
他王朝佐手底下啥都没有,就是有人,好几百户人都在靠着这柳编糊口,可这常税监实在太可恶了,弄得天怒人怨,没有了客商来,就没有人要这柳编筐和草袋,这拖儿带女的两三千号人呐,要么就只有外出逃荒卖身为奴,要么就只有活生生饿死。
王朝佐不是没有经历过饿死人的光景,元熙十七年,山东大旱,饿殍遍野,三月初三临清城一下子涌入超过两万人的流民,光是三月十二一日便饿死数十人,城外野狗吃人,眼珠子都吃得由红变紫了。
话说回来,哪朝哪代不饿死人?当今太上皇亲政四十年,号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不也一样有元熙九年,元熙十七年,元熙二十九年,元熙三十三年,元熙三十八年的五次大灾么?
元熙九年北直隶起旱蝗并起,光是保定府逃荒到山东的就超过十万人,后来回去能有一半没?不是路上饿死,就是得病而死。
近的这元熙三十八年,河南发大水,紧接着又起瘟疫,逃荒者甚众,开封府和归德府灾民涌入山东,山东三司不得不在两省交界处设置哨卡禁止灾民入境,最后引发大规模民变甚至变了叛乱。
后来还是京城来了巡按,调动周近营兵,甚至差点就动用京师三大营的兵,才算把民乱压下来。
饿死人在王朝佐看来也很正常,可是要饿死自己这街坊邻居甚至包括自己一家人,就没有人愿意了。
有人出主意而且还能帮着打点斡旋,王朝佐知道自己没得选,只能去当这个出头椽子。
问题是他以为当个出头椽子也就是去经点儿风雨罢了,烂一截也就烂一截吧,他准备认命,几年牢狱饭吃得起,他也早就安排好了人,但何曾想到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就不是出头椽子先烂的问题,这是要把整个魏家胡同所有匠户生计给毁了不少,还得要收多少人命啊。
他意识到了危险,但是却无力改变,这个时候他能怎么办?他无计可施,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手底下一帮人都是粗汉,而那罗教来人更是随时盯着自己,若非是两个少年,其中还有一个自己侄儿假托家事来寻,只怕还会跟着自己。
王朝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左二郎,我知道你些本事,但是这等事情不是你能插嘴的,你告诉我谁让你来的,意欲如何?”
“王伯,我会告诉你,但只限于你一人知道,你得跟我走。”左良玉心中涌荡着一股子难以表达的气儿,在他心间四处乱窜。
让他王伯眼中那份郑重其事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起码从来没对自己如此过,好歹王伯也是几百户匠户的头儿,在外城也算是一个人物,平素从未正眼看过自己,但今日之后,王伯再不敢小觑自己。
“哦?”王朝佐惊疑不定,难道真的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在左家二郎背后?“二郎,你若是不告诉我是何人,我如何能与你走?那人在何处?”
“王伯,你若是信我,便跟我走,只是你一人,四郎也是见过的,你当相信四郎不会害你吧?”觉察到对方意动,左良玉心中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若是这王朝佐坚持要自己说是谁指使而来,他还有些犹豫,万一透露了冯大哥的身份,却又被王朝佐出卖,那自己可就百死莫赎了。
看见自己侄儿用力的点点头,却一语不发,王朝佐也有些好奇,是何许人如此本事,居然能把自己侄儿和左家二郎这两个临清外城的浪荡子如此折服住?
问题是自己一人跟随而去,这边的事情又当如何?还有那罗教来的人该如何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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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再三,王朝佐有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少年郎,最终还是下了决心,“二郎,我顶多能以回家为名腾出半个时辰时间,那人在何处?”
“半个时辰够了,半刻时间便可到。”左良玉迟疑了一下,“只是王伯万不可将此事向他人言。”
“你这小子,这等事情还需要你来教你王伯么?”王朝佐冷笑道。
把手里的事情交代给魏相童,也是魏家胡同的老人,只说自己家里有点儿急事半个时辰就回来,对罗教来人则称是家里媳妇人不好得回家去看看,这也是实话,周围人都知道,罗教来人虽然也有些不情不愿,但是还是没说什么,只说要尽快回来。
王朝佐倒也不怕左良玉和自己耍什么花招,真要对自己不利,王培安不会这么坦然,这点儿底细王朝佐还是看得出来,他觉得应该真是有什么大人物在背后,只不过藏身在暗处,才会唆使这两个家伙来找自己。
只是不知道这隐藏的人物究竟是哪个来路。
这临清州乃是东昌府下最重要的州县,沿袭明制,临清州属于散州,隶属于东昌府,但是地位高于其他县,加之临清兵备道、临清卫和临清钞关设立于此,再加上临清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临清州的地位直线上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临清州的知州已经不比省属直隶州差多少了,朝中也有过建议要将临清州升格为直隶州,但一直未能如愿。
如若论权力,毫无疑问应该是兵备道柳宪台的权力最大,但是柳宪台已经率军南下兖州了,不可能是他;其次就是章府台,但章府台素来懦弱,王朝佐估摸着对方怕是没有这份胆魄。
其实临清内城中还有一个大人物,那就是常税监,可以通天的人物,可以说一切原委都是因他而起,只是这等人物根本不屑于和下边人打交道,便是宪台、府台和学台和卫所指挥使几位大人都难得结交。
这厮眼里只认银子,若非这厮在这里胡作非为,弄得天怒人怨,又如何会引发今日这场风波?
半刻时间不到,王朝佐已经跟着左良玉和王培安二人到了碧霞宫外的南坛处。
“就在这里?”王朝佐有些疑惑,这里距离魏家胡同不远,照理说如果是内城出来的人,是不应该选择这种地方作为见面地点的,反倒是更远一些的琉璃井一带可能还要更隐秘一些。
左良玉找了一圈,没见着冯紫英,也有些急了,约定在这里,也没有超时,怎么会人没见了?难道就这一会儿还出事儿了?
甲字卷 第二十八节 以势压人,以情“感”人
冯紫英其实就一直潜藏在灌木丛中观察着情况。
只有三人来的,后边也没有人,他甚至还等到这三人找了一大圈儿,差点儿争吵起来才走了出来。
火把下王朝佐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虽然这个少年郎竭力想要表现出他的雍容闲适,但是王朝佐还是能看得出来对方有些紧张。
“就是他?二郎,四郎,你说的就是他找我能解决我们几百户人的生死?”王朝佐忍不住想要暴怒,但是却又忍耐下来,变成了厉声冷笑,“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来打趣我么?”
“王朝佐,你好大胆!”真正走到这一步,冯紫英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沉声道:“你觉得我是在戏耍你?你都可以把魏家胡同这一坊的几百人性命拿来作儿戏而不自知,这个时候却又来计较起这些微末之事来了?”
王朝佐吓了一大跳,眼前这个少年郎虽然年幼,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但是面对自己时竟然有一股子昂扬凌厉之意扑面而来,似乎在面见章府台时也不过如此。
“少年郎,你是何人?”王朝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虽然心下有些发虚,但是表面上却没露声色。
“我是什么人我会告诉你,但我想问一问你,你是否真的打算让这魏家胡同左近数百户人都一起为你殉葬?”冯紫英没有理睬对方,径直问道:“你打算带着魏家胡同几百户人和哪些白莲教匪一起造反?”
先划线,让其与白莲教徒区分开来,避免其觉得没有出路,真的要和白莲教合流,那自己出城就无路了。
王朝佐深吸了一口气,“王某和兄弟们只想讨一口饭吃,为了一家人生计,绝无造反之意,那白莲教徒为何会进城来,意欲何为,王某也委实不知。”
“绝无造反之意?那你为何还与那些白莲教徒勾连往来?”觉察到王朝佐话语里的软弱,冯紫英立即追问道。
冯紫英知道对方此时应当是惶恐不安的,这个时候既要让对方觉得他不是和白莲教一伙的,并无造反之意,但是又要让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处于泥潭中难以洗脱自己的罪责了,要想脱罪,那就要找外援,就要想办法立功赎罪。
“我和他们并无勾连,……”话一出口王朝佐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示弱气虚了,迅即又道:“我们只想求个活路,这样下去,我们魏家胡同几百户人迟早要么离家逃荒,要么就得饿死!”
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他自然知道这常税监在临清城已经搅得天怒人怨,但是这是当今圣上派来的,寻常人又如何能置喙?这等寻常百姓的生死又何曾放在这帮阉人心上?
只不过他现在还得要为自己的生存挣扎,还顾不上那么多了。
“求活路不是这种求法,你这是在寻抄家灭族!”冯紫英狠声道:“现在你和白莲教纠缠不清,若是没有一个能让人信服的说法,恐怕真的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你们的忌日了。”
“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是什么来头,想要我干什么?”王朝佐冷笑了一声,“我从来不信有什么善人来帮我们这些穷苦人。”
冯紫英不为所动,这个时候说其他的也没有意义,“我乃神武将军冯唐之子,京师国子监贡生,此番回老家来本是吊丧,未曾想到却遭遇这等事情,……”
王朝佐一凛。
临清三大家,周家,任家,冯家,冯家还要排在最后,但主要因为是冯家除了京师一支属于武家勋贵尚有些声势外,其余旁支都碌碌,而周家和任家都是士人出身,但这少年郎若是冯家在京师一支中那神武将军冯唐之子,而且还是那国子监贡生出身,那就不简单了。
“冯公子想要出城?”王朝佐委实想不出自己对对方有何价值,除了出城。
“出城对我来说不难,但是二郎和四郎都算是我的朋友,我亦不忍乡邻因此而受屠戮,所以我才会让二郎和四郎来寻你,我也久闻你在柳编匠户中颇有义名,所以也愿意为你等解此厄难,……”
王朝佐目光闪烁,脸色也阴晴不定,好半晌才悠悠的道:“解我等劫难?这世道还有如此善心之人么?冯公子你觉得我该相信你么?”
冯紫英摆摆手,“二郎,四郎,你们俩先到那边去,我和他单独谈谈。”
左良玉和王培安都是一愣,不知道该不该听,王朝佐似乎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深吸了一口气,“二郎,四郎,你们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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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二人都是这个态度,左良玉和王培安只能离开,一直走到距离冯紫英和王朝佐二人二三十米开外的碧霞宫墙边上去了,王朝佐才冷冷的道:“还觉得不好当着他们俩说?这下可以了吧。”
冯紫英见状也知道恐怕王朝佐对外人成见很深,很难相信自己是帮他,这种情形下若是不能赢得对方相信,还真有些麻烦。
“我要保我家宅安宁,另外我也需要一些功绩。”既然如此,冯紫英反而态度越发强硬起来,“白莲教匪必须被剿灭,否则临清和东昌府便不得安宁,你,王朝佐,要想脱罪免责,就必须要立功赎罪,要协助官军拿下这帮乱匪,我可以保你一家老小性命,其他的我不敢保证!”
王朝佐的脸颊在碧霞宫大堂里摇曳的香火透出来的黯淡光下微微抽搐,似乎一下子就被这番话给压倒了,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我们没想造反,我们也是被逼的,而且……”
“这些话和我说没用,而且我也可以肯定你对谁说都没用,所以还不如烂在你肚子里。”冯紫英粗暴的打断对方:“王朝佐,你也活了几十岁了,不会连着点儿事情都堪不明白吧?”
王朝佐整个精神都萎靡了下来,几乎要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可是……”
“行了,你知我知就行了,没必要再让二郎四郎他们知道,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你要明白,你说出去,只会徒招祸端。”冯紫英牢牢的控制住局面,语气却变得越发冷淡,“我告诉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保你一家性命无忧,至于其他……”
火光下王朝佐的面色不断变幻,最终还是坚定下来,“冯公子,我王朝佐惜命,也想保住一家人性命,但若是要让我丢开其他兄弟邻居们的性命来求自家安全,我做不到,此事本身就是我为头,若是要论罪,那也该我去,……”
冯紫英死死的盯住对方,王朝佐没有回避冯紫英有些凶狠的目光,显得格外坦然:“冯公子,我知道你是将门世家,你想要立功,没问题,我也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左右是个死,但我不想我的兄弟邻居们都一起死,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要求,那么你说的一切我都可以做到,包括我的性命,但我的兄弟和邻居们,你要保住他们……”
虽说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时候,但冯紫英内心还是有些微动。
讲义气很容易让自己身陷死地,但不得不说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可贵的品质,也是人格魅力的一部分,起码冯紫英是这样看待的,也难怪王朝佐在这柳编匠户里有如此声势和影响力。
冯紫英下意识的搓了搓下颌,这是前世带来的习惯,这看在王朝佐眼里却更衬托出对方神色的老练狠辣与年龄的不相符,显得格外诡异。
或许这就是将门世家子弟天生养成的狠厉和果决?
甲字卷 第二十九节 扑朔迷离, 各有所图
冯紫英也没太大把握,这事儿太大,没谁能遮掩得住,王朝佐的确是无意造反,甚至就是有些人利用来造势的一支枪,但既然士枪,却没有当枪的觉悟,又遇上了野心勃勃欲待借势而起的白莲教,这就悲哀了。
“王朝佐,我没法给你这个承诺,如果我给了,那也就是在骗你,我只能说,如果你们的确没有加入白莲教,那么你们就可能只算是附从,如果你们再能立功赎罪,证明自己不是造反,那么也许有一定机会脱罪。”
冯紫英斟酌着言辞,既要让王朝佐意识到自己没有欺骗他,同时也要给对方留一线希望,同时也要给自己留一些余地。
“如果你们再能提供一些其他方面的助力,那么我可以想办法借此帮你们斡旋,……”
虽然不敢全信,但是对方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是要让好生对待的,而且这等情况下,他也自感走投无路,任何一个可能他都不愿意失去,自家一条性命也就罢了,魏家胡同周近数百人,还有自己的妻儿老小,这都是他难以轻言割舍的。
“冯公子,只是这等情形之下,我等还有生路么?”王朝佐语音也有些微微发颤,毕竟关系身家性命,饶是他早有一死了之的执念,但是还是免不了有求生的愿望。
“若是我说有,你是否会相信呢?”冯紫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然后才又道:“现在你没得选择,只能相信我,一切按照我刚才说得那样来作,这个世界没有谁无缘无故帮你,我也一样,但我这个人有个好习惯,讲规矩,守承诺,答应了的,就会尽力去做到,所以还是那句话我刚才说得,你要做到才有可能,……”
“冯公子,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些白莲教匪不单是我们临清的,他们很多来自兖州那边,……”王朝佐迟疑了一下,“而且这一次闹出这么大的声势,肯定还有其他一些缘故,这临清城里想要乱一乱出点儿事情的人很多,……”
冯紫英当即制止了对方再说下去,“住嘴!你们要想活命,就把这一切吞进肚子里烂掉,从未有过这些,知道么?否则,谁都帮不了你们!”
冯紫英想都能想到这里边肯定有猫腻,但这绝对不是翻这张牌的时候,那只会招祸上身,哪怕是自己。
现在他也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么多,解决自家的事情,当然也顺带为王朝佐他们找一条出路,才是他要做的。
“王伯,我叫你一声王伯吧,你若是信我,我可以帮你们一把,嗯,我爹在左军都督府和山东都司以及提刑按察使司这边还有些同僚和朋友,还能说得上话。”冯紫英知道肯定要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才行,“但这个前提是你们需要有立功赎罪的表现,……”
王朝佐是真的不敢把眼前这个少年郎当做普通人来看待了,谋定而后动,肯定有所图谋,深知他也能猜测出一二,但是对自己来说,那又如何?
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愿意去博这一把,而对方的身份也让他增添了几分信心。
就在距离冯紫英和和王朝佐不到三里地之外的鼓楼东街一处临街宅院里,灯火通明。
厅堂里只剩下两个人,门岗也在院里大厅三丈开外,黑魆魆的暗夜里似乎隐藏着巨兽,欲待择人而噬。
“那王朝佐还在踯躅不决?”端坐在上方官帽椅的青衫儒生悠悠的道。
“首鼠两端,成不了大器。”站在下首的另外一名青年男子轻蔑的一撇嘴,“总掌经,这等人何须如此看重?”
“应臣,教尊此次专门从北直隶而来,自然有其道理,我等应当向其展示我们山东东大乘教的力量,……”青衫儒生淡淡一笑。
“那总掌经为何不选择在我们郓城、巨野那边?”青年男子大惑不解,“那情况肯定要比在这边好得多吧?临清这边李国用大言炎炎,喜好浮华,看看他带的这些弟子教众,如何成事?”
“应臣,我们弘法传道,为人行事,都要看长远,国用也很用心,不过不得其法而已,经此一役,他也许会汲取教训,嗯,教尊那边也自有安排,我等远来是客,就听国用他们安排就好,而且你也小看了国用,他也在东昌府这边花了不少心思,并非你我看到的那么简单。”青衫儒生折扇轻摇,目光却有些幽邃。
李国用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角色,但他徐鸿儒更不会让人,这一次倒是要让教尊看看,究竟谁更高明一着,这山东这边的教务还是得他徐鸿儒说了算。
“那王朝佐那边……”青年男子显然对青衫儒生很尊重,点点头问道。
“不必挂怀,教尊恐怕此次也没有多少心思在上边,不过是李国用和大公子一番心思罢了。”青衫儒生冷笑,“只怕他们最终会自取其辱,倒是让教尊大失所望了,我倒是不担心这场事儿,只是有些可惜了李国用辛辛苦苦在这边的筹划准备,却只是为了证明一下自己,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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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说,徐鸿儒还是对李国用在这边的潜势力颇为忌惮。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兖州府那边的经营可谓根深蒂固了,但是没想到在东昌府,李国用的渗透不比他逊色多少,只是李国用此人过于狂妄自大,做事太过毛糙,向这一次为了讨好教尊大公子王好礼之举就显得太过放浪,只怕教尊大人未必会喜欢。
日后倒是需要向这边伸一伸手,东昌府这边的富庶程度委实要比曹州、兖州那边强不少,大户林立,富绅云集,而且有运河码头之利,可谓得天独厚,这其中可资利用之处太多了,若是被李国用这厮所用就太浪费了。
青年男子还有些听不明白,但他素来敬重对方,总掌经这个职务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下来的,这杆大纛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扛得起的。
“应臣,你在这边还算熟悉吧?”青衫儒生的突然发问让青年男子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总掌经,我母舅便是东昌府人,幼年时候也曾经在母舅家住过一段时间,甚至也在这边寄寓读书,倒也认识一些人。”
“教尊大人不远千里从滦州过来,足见对我们山东这边教务的看重,曹州、兖州那边我倒是有些把握,但是东昌府这边,李国用虽然有些手段,但是我担心他性子过于粗疏,倒是需要人替他帮补一二。”
青年男子高应臣听出了青衫儒生的意思,讶然道:“总掌经,您的意思是让我跟随李国用传道?”
“倒也不必刻意追随,应臣,既然你对东昌府也熟悉,可以自行传教,若是那李国用找上门来,你亦可虚与委蛇,必要时便是跟随他传道也无妨,但却需要把持好自身,我等弘法传道非为自身,乃是秉承弥陀降世,缔造真空家乡,教尊亦言,内安九宫,内立八卦,此乃步入无极之乐的唯一途径,内立八卦,我等以曹兖为根,八卦要立,便不能局限于曹兖,东昌府只是我们的第一步,……”
“那教尊那边……”高应臣颇为心动,但是又有些疑虑。
“教尊不也是如此么?滦州石佛口为根,我等为八卦之一,但卦生万象,滋养万物,何须拘泥?”青衫儒生笑吟吟的道:“教尊那边不会多说什么,一切有我,我等只要秉承教义,秉承弥陀降世真义,创建真空家乡,便是最大的福缘。你不知那顺天府张师姐下边收得两个好徒弟,刘米氏公然自称米菩萨,真定府只听菩萨之称,不闻王师之名;张海量在霸州称孤道寡,甚至把手跨过了河间府伸到了我们山东,呵呵,我也不知道教尊在想什么。”
青衫儒生还是忍不住在自己心腹面前发了几句牢骚。
高应臣若有所思,都在谋发展扩大势力啊。
他还以为自己跟随总掌经大人在这山东之地算是经营得法了,曹兖二州皆入己手,可谓一呼百应,但未曾想到这边东昌府李国用亦有如此气象不说,那北直隶更是风起云涌,看来总掌经大人说得对,还真的要早日做准备,未雨绸缪了。
“呵呵,总掌经,我只是觉得临清这边这一次如果就此作罢,就太可惜了,……”高应臣道。
“看教尊的意思吧,我们倒是也能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知晓这种事情不是那么寻常简单,李国用怕是囿于他在这边的各种羁绊束缚,这有时候是助力,但有的时候就会成为绳索,这倒是我们需要好好琢磨的。”青衫儒生徐鸿儒目光里多了几分沉静。
甲字卷 第三十节 野心,叵测
“前面就是东水门了。”王朝佐表面稳如狗,但是内心还是有些担心。
这一片已经是白莲教那边的控制区了,这一次进城之后白莲教和己方三拨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但是仅仅是某些方面。
己方的想法很单纯,就是要一个示威行为,要求税监减轻过往税金,不能毫无标准的漫天要价,这样来往商家越来越少,商户生意也越来越清淡,临清城内城外这么多靠着来往客商吃饭的人就没法过了。
虽然知道这个行径是冒险,但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又能如何?
但白莲教这帮人卷进来就让王朝佐他们惊慌失措了。
他们不知道这帮人是怎么闯进来的,甚至之前根本就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一直到进城前一刻,他们才从某些人那里获知这个消息,但他们已经没有了左右局面的力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白莲教徒如洪水一般漫卷入城。
现在局面已经被对方控制,而王朝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现在他心里居然有了几分主心骨,而这份主心骨竟然是身旁这个少年郎带来的,王朝佐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猪油蒙了心会相信这个家伙的大言。
“王传头这是要往哪里去啊?”从侧面的小巷里传出来的声音让王朝佐竦然一惊。
火把下,几个身影从横巷里钻了出来,当先一人更是目光清冷,如毒蛇吐信一般寻找着什么。
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背后的人身上,王朝佐只感觉一阵汗意从脊背上涌出,定了定神才漫声道:“原来是高传头,王某可未曾答应加入你们,怎么这么晚了高传头还没休息?”
“睡不着啊,出来走走,王传头还没回答高某的话呢。”高应臣睃了一眼王朝佐背后的三个小孩子,都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只是这么晚了这厮却带着几个小孩子来着东水门干什么?
“哦,我浑家又犯病了,这不让我侄儿来叫我。”王朝佐打起精神,这高应臣是曹州那边来的,还好一些,若是那李国用的人,就麻烦了。
“哦,怎么,高传头倒是个怜惜人啊,要回去一趟?今夜怕是不得清静啊。”高应臣目光如刺,始终不离他背后的冯紫英三人。
左良玉和王培安倒也罢了,那冯紫英明显不像是穷苦人家,虽然换了一身衣衫,但瞒不过久在江湖闯荡的高应臣的眼睛,这应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莫不是这厮要做人情,想要放人出城?
“不敢,高某的确要回去看一看,也和李总传头打过招呼了。”王朝佐倒也不怕谎话被戳穿,他已经安排人在自己送冯紫英三人过来时去向李国用报备一声,等到李国用知晓,这边早已经出城,自己也假模假样回去一趟,倒也不惧。
这帮白莲教人不说自己是白莲教,却说自己是什么东大乘教,一会儿又说是罗教,什么传头总传头掌经总掌经,各色名号倒是纷繁复杂,那李国用已经几度撺掇自己入教,并隐约透露连济南府里和布政使司里都有人入了教,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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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那高传头可要早去早归啊。”高应臣虽然起疑,但是却也找不出合适理由来刁难对方,存着某种心思,他也无意深究对方。
“谢谢高传头的记挂,某家知道。”王朝佐轻轻一甩手,径直而行。
冯紫英紧随其后,他已经感觉到了对面这个青年男子对自己几人起疑了,不过听口音对方倒不像是地道临清口音,更像是鲁南口音,而王朝臣似乎也并不太惧怕对方,所以他也只是装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跟随在王朝佐身后。
“传头,咱们跟上?”高应臣站定,看着王朝佐带着三人消失在东水门旁的路边上,若有所思:“让人去问问,高传头家住哪里。”
“啊?”身后随从讶然,“不用跟上去么?”
“哼,这是人家地盘,我们何须操心?只是这位王传头有点儿意思。”高应臣目光渐冷。
这个王朝臣在临清城里倒也有些身份和威信,尤其是在那帮编户和左近织工中,自己下午间一称呼对方为传头,便引起对方激烈的反抗,断不肯接受这一称呼,但今晚虽然也反对,但却没有那么激烈了,这绝对不是几个时辰就能转了性子,而是对方不愿意和自己再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争执纠缠,对方是在担心些什么。
担心什么?当然就是他背后那几个小孩子了,看样子应该是要送那个小孩子出城躲难。
高应臣背负双手一直注视着前方,这倒是一个契机,日后倒是要好好摸摸对方的底。
王朝佐不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露了破绽,此时他恨不能立即加快速度,但是却又不能不装出一副寻常模样,只是现在他不敢再直接让冯紫英和左良玉下水,还得要绕一圈回来,再在东水门旁找合适处。
“冯公子,记住你说的话。”王朝佐脸色复杂,看着对方,此时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了。
“王伯,冯某年龄虽小,但是却也知道人无信不立的道理,只要你按照冯某所言,届时自然有你等一条生路。”冯紫英也冷声道:“只是这几日里却莫要去同流合污,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便不可活。”
话毕,冯紫英便和左良玉换好戏水短衣,悄然入水,左良玉还专门寻来一块泡桐木板以备不时之需。
夏夜的运河水依然凉意十足,一下水便打了一个寒噤,但很快冯紫英便适应了。
前世中他便是游泳健将,甚至在被双规之前一个小时才从温水游泳馆里出来,这也是他为数不多养成的良好习惯,烟酒茶,女人,过多的消耗了他的精力,所以即便是他很喜好游泳也没能帮助他摆脱三高的困境。
从东水门下水向东,水门上方有哨卡,但是这已经是下半夜了,只需要在城墙上和岸上布防,倒也不虞粮帮那几个人敢进来,所以防范并不算严密,而王朝佐也适时上了城墙头吸引了城墙上哨卡的注意力。
在听到城墙头上王朝佐的笑声时,一直潜伏在水边的冯紫英和左良玉便奋力潜游,连续几次扎猛子,一口气游出百十米开外,这才算是真正脱离了险境。
“你是说那王朝佐可疑?”灯下的青衫儒生徐鸿儒放下手中的那卷《叹世无为经》,挑眉问道。
“是的,总掌经,那王朝佐形色诡秘,跟随他的孩童中有一人不类常人,倒像是官宦士绅子弟,某怀疑其是要送那孩童去某处藏身或者出城。”高应臣躬身一礼道。“仅此而已?”
高应臣又说了自己另一点怀疑,青袍儒生徐鸿儒点点头。
“应臣,你的判断应该是对的,这王朝佐怕是有了异心,在为自己找后路了。”青袍儒生徐鸿儒摩挲着下颌,一字一句的道只是李国用已经有些对我们有了防范,我等若是再要插言,只怕他就要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其中想要做些什么了。”
“那是否需要禀告教尊?”
“教尊此时正是想要大用李国用之际,这等言辞若无确凿的依据,怕是最好不要再提,否则只会徒招是非。”徐鸿儒摇摇头,目光闪烁,“也罢,我找机会提醒一下李国用,至于说他肯不肯信,就不好说了。”
“那我们呢?”高应臣心中一紧。
“我们也得做些准备,别真的事到临头我等却没有任何准备,我本来就不看好这样一出,可教尊和大公子非要来这么一下子,又有李国用这蠢物一味逢迎,出点儿事儿也好,也让他们长长心,别以为朝廷就真的是一群禄蠡了,内里也还是有些人物的。”
徐鸿儒放下手,重新恢复先前的淡然,背负双手起身踱步一圈,“我们的人尽早准备离开,也算是见识了一番这边的动员之力,日后也好对照咱们那边逐一弥补。”
甲字卷 第三十一节 借力
刚来得及从水中爬上岸,就感觉到一点冰冷压在了自己颈项上,紧接着就是一个略感惊讶的声音:“是小孩子?咦,这不是琉璃井那边的左家二郎么?”
冯紫英没想到左良玉在临清城里还真有些名声,这在城外都能有人认识。
紧接着就是一阵吵闹对话,然后就是一个浑厚的声音:“怎么回事儿?”
“回东家,这二人刚从水里上岸,应该是从城里东水门游出来的。”冯紫英已经被人紧紧压住了肩部,他没有反抗,自己虽然习过几年刀棍拳脚,但那不过是强身健体之术,要么专门吃这碗饭的成年人来较劲儿,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哦?城里游出来的,这是左二郎?”那个浑厚声音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也认识左良玉,话语里似乎轻松了不少,“左二郎,为何深更半夜从城里潜水而出?莫不是你也加入了罗教?”
“哼,爷从不和那些妖言惑众之人为伍。”妖言惑众这个词儿还是冯紫英说的,立即就被左良玉记住了,现学现用。
“哟,挺傲气啊。”一个声音调侃道:“那你为何如此行迹鬼祟的出城?”
“小爷有大事儿。”左良玉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立即住口不说,任凭周围男子挑逗都不在言语,只是把目光放在冯紫英身上。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来得及观察周围情形。
几名劲装短衣的精悍男子各持刀剑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半弧形包围圈,拿住自己的是一名矮壮汉子,而站在圈外那名男子一袭灰袍,面若冠玉,一枚玉簪挽住头发,背负双手冷然注视着自己。
这大概就是那个所谓的东家。
左良玉带着的鱼皮包装着二人衣衫,这是水上讨生活的必备用具,二人一身短衣在这等情形下委实有些狼狈。
不过冯紫英倒不在意,这几个人明显不是白莲教的人,倒像是商贾人家和他们的护卫。
略加思索,冯紫英就能猜测出一个大概,山陕粮帮。
这是临清城中势力最大的商帮之一,几乎垄断了整个山东的粮食市场,甚至是北方粮食市场,九边的军粮提供也几乎是由这些山陕商人垄断。
而且这些商人和漕运瓜葛不浅,在朝中也是人脉深厚,每年新粮陈粮之间的把戏总会在这些粮商和水次仓储粮里边上演,已然形成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注意到那名锦衣男子上下打量自己,冯紫英倒也不怵,确定了对方身份之后,他反而不怕了。
粮帮这一次恐怕损失也不小,虽然不确定白莲教这帮人意欲何为,但是对粮帮肯定是不利的,这倒是一个机会。
自己和左良玉两人要这么走路到聊城,起码也得要一天时间,而如果能够得到粮帮帮助,那就要轻松许多。
虽然粮帮现在被白莲教这帮人给撵出了城,但是冯紫英也早就听闻过粮帮这些人势力很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怀疑王朝佐的柳编匠户以及码头力夫、城外窑工这些人的闹事儿也许就有粮帮在背后使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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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监在临清设卡对整个临清的商业打击都是致命的,所有生意都起码锐减了三成以上,尤其是像粮帮这种大宗生意,更是锐减了一半以上,恐怕任何人都难以忍受。
而且这税监一设似乎还有长期化的模样,再这样下去,只怕粮帮就真的只有喝西北风了,那么有些小动作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只不过大概他们也没有想到会让白莲教这帮人找到了机会钻了进来。
锦袍男子的目光只是略微在左良玉身上停留了一下就重新回到了冯紫英的身上,阅人良多的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少年郎恐怕才是二人中的为首者,而且表现出来的那种淡然风度还真有点儿不俗。
“少年郎,你和左二郎为何出城?”
“教匪作乱,当然要出城。”冯紫英也很简单的回答道,他知道这不过是些过场话,很快就要步入正题,粮帮遭此大劫,恐怕也是心有不甘,多少也要有些打算。
“哦,城门早已经被封,就算是那东水门,也有乱匪把守,你如何能出来?”锦袍男子声音有些阴柔,配合着面白无须的形象,若非这人分明就是粮商一脉,冯紫英简直就要怀疑对方是否就是那位常公公了。
“偌大一条运河横亘过城,哪里找不到下水之处?”冯紫英无意和对方斗嘴皮子,但是他也清楚若是要赢得对方的信重认可,却又只能在嘴皮子上花些工夫了。
锦袍男子轻笑,背负双手更是悠然,“哟,说的这般轻巧,小郎君莫不是浪里白条?”
鼓楼东西街这一段就有二三里,而这一段乃是粮商云集所在,也是教匪驻防重点,要想在这一段下水可不容易,而且在这运河中要想游出来,也极易被贼匪觉察,只能是在东水门附近下水才有可能。
冯紫英知道这《水浒传》在大周上下还是很流行的。
这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截取其中一段来作为自己经典曲目来说书者甚众。
这具身体的记忆中也还保留着一些,啥武二郎、花和尚、黑旋风和鼓上蚤这类英武角色是颇受下层百姓的欢迎,便是这临清城中亦有不少茶馆中的说书人讲这《水浒传》段子。
冯紫英也没想到对方如此牙尖嘴利,略作沉吟便道:“尊驾可是粮帮主事之人?”
锦袍男子略感惊诧,但是随即转念一想,此子气度不凡,能看出自己身份也属寻常,点点头:“算是吧,不知小郎君是何人啊?”
冯紫英也不客气,径直道:“家父神武将军冯公,小可现在京师国子监就读。”
锦袍男子微微一震。
临清三大家的名头他还是知晓的,这冯家之所以能名列三大家之中,就是因为其一支在本朝初建时追随太祖皇帝打江山,成为当年的从龙一族。
只是这冯家一支好像从龙时间晚了一点儿,所以远不及当年的四王八公那么风光,但也算武家勋贵了,起码在这临清州算是遮奢豪门了。
“在下倒是失敬了,原来是冯公子。”锦袍男子面色变得温润亲和,“在下洪洞王绍全,忝为临清山陕会馆执事。”
果然是晋商,冯紫英心情有些复杂。
历史上明清易代时的晋商名声可是臭名昭著了。
冯紫英虽然对其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但是也知道晋商一直是中国商帮中的一股重要力量,而其与塞外的鞑靼人和关外的建州女真免不了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同样像自己老爹当大同镇总兵时,不也一样要和晋商打交道?
没有他们运来的粮食,这九边之地几十万边军吃什么?
“哦,冯紫英有礼了。”冯紫英倒也不敢轻慢,山陕会馆也是临清山陕商帮的核心,冯紫英不清楚其内部架构,但是想必那执事也不是寻常角色了。
“冯公子可是才从城中脱困?这可真是邀天之幸。”王绍全对冯家并不陌生,毕竟冯唐也是当过多年大同总兵的人物,知道冯紫英是冯唐嫡子。
山陕粮帮和九边军将皆有很深的渊源,每年开中法运送到边镇上的粮食太半皆是山陕粮帮承揽,哪怕是皇商也未能从中抢下他们的主导位置。
只不过近一二十年来皇商和一些与朝中重臣瓜葛勾连颇深的巨贾开始渗入盐引发放权,使得开中法效果大打折扣。
这也极大的破坏了边塞地区的商屯积极性,运粮积极性也大受打击,所以局面日紧。
“侥幸脱身,但是我还有一些家人受困于城中。”冯紫英一边揣摩对方,一边问道:“鼓楼东西街皆被教匪占领,仓库中的粮食亦被教匪据作粮秣,不知道王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王绍全打了个哈哈,“卫军都毫无反应,王某不过是一介商贾,奈何?”
“山陕粮帮可不是寻常商贾,执掌临清乃至北地商贾牛耳,难道说就这么任由教匪肆虐?”冯紫英知道肯定是觉得自己小孩子,不愿意和自己多谈这些,现在和自己废话,也就是看在冯家的面子上而已,所以他也直接步入正题,“小可可否与王先生单独一谈?”
王绍全诧异之下一时间居然没有回应,直到冯紫英稚嫩的面孔上都有些不耐,才反应过来:“哦,冯公子有何事?可是要王某帮忙,但这教匪势大,我等也无能为力啊。”
冯紫英不语,只是微笑,王绍全这才讪讪的道:“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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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第三十二节 尔虞我诈
当冯紫英坦然的把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时,王绍全陷入了惊疑不定的沉思之中。
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想出的办法?
纵然时有人为其出谋划策,但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居然就敢冒这样大的风险,从东水门游泳而出,而且还成功的说服了王朝佐为其帮忙打掩护。
这简直有点儿神乎其神了。
还有这个王朝佐,自己也早就料到此人怕是不稳,拖家带口,还有魏家胡同那帮人几百户,只不过这么快就开始转向,还是让他有些不舒服,好在己方也早有准备,倒也不惧。
而且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本身也已经超出了先前的可控范围,再下去未必是好事了,倒要看看此人究竟能有多大本事。
冯紫英没有隐瞒什么,在略做思考之后,便略作保留的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和意图和盘托出,他认为对方或许会认可自己的想法,有一定合作空间。
“冯公子,李督帅的确已经到了东昌府,但是你觉得能说服李督帅动用他的亲兵营来行险一搏?”
良久,王绍全才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狠狠的搓揉了一阵道。
“没有太大把握,但是我以为如果粮帮愿意出一把力,也许可能性会大很多。”
冯紫英语气很淡然,但言语中却透露出很强的信心,这让王绍全很是郁闷。
“冯公子,恐怕有些情况你不太了解,我们恐怕帮不上什么忙。”王绍全表情仍然很平静,但是话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冯紫英费解:“哦,山陕粮帮在这运河上下偌大名声,且与漕粮关联甚深,为何却如此一说?”
王绍全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冯公子有所不知,我们粮帮和漕粮的确有些瓜葛,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李督帅才为了避免瓜田李下,对我们山陕粮帮一直颇多……”
王绍全作了一个有些隐晦的守势,冯紫英立即就明白过来,只怕这山陕粮帮和这位李督帅之间是有些龃龉的,至于说具体原委,恐怕也不是王绍全所说的瓜田李下那么简单了。
粮帮在城外依然很有势力,这一处所在便是三里铺的一处大宅,与钟公祠隔河相望。
见此情形,冯紫英也不废话,“既是如此,小可倒是冒昧了,不过哪怕有一份可能,也当去尽力一番,小可决定去东昌府求见李督帅,恳请他立即发兵浇灭白莲教匪,不知王先生能否为我二人提供一艘小船,送我等去聊城?”
“冯公子客气了,纵然公子不提,王某也会如此,从这里到聊城,若是以山梭不停歇疾驰,一日可达,请工资尽管放心。”王绍全立即拍了胸脯,“只是王某也想提醒一下公子,那李督帅乃是文臣,而且上任时间不久,其人素来对我等商贾轻视,如何说服他,冯公子恐怕还需要仔细琢磨,或许冯公子贡生身份能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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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又问了关于这位李漕总的情况,这方面王绍全倒是知无不言,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况。
把冯紫英二人送出门,安排了船只,王绍全才回到厅堂。
“二叔,为何对此子如此看重?”一直跟随在王绍全身旁的年轻人忍不住问道:“莫不曾二叔真的认为他能说服李漕总?”
王绍全背负双手在厅堂中来回踱步。
“此次民乱有些出乎我们预料,这罗教中人竟然如此势大,我们也未曾想到,而且还有外人掺和进来,让我们始料未及,现在也需要认真应对,如今我等亦是骑虎难下,若然难以压制下来,粮食损失倒是小事,若真是毁了这一切店面,伤了元气,那该如何是好?”
他身旁的年轻人也是沉吟不语。
“而且我感觉这个少年恐怕远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只想救民水火,冯家在临清虽是望族,但是神武将军一支其实已经很少顾及这边了,他们的根基在京师,在大同,但此次此子甘冒奇险而出,而且先前我与他的交谈中,他并非对此次民变因由一无所知,甚至可能还隐约察悉一些其他,这才是我有些担心的。”
王绍全的话让青年男子也有些吃惊,但是随即便又强硬起来。
“那又如何?只是猜测而已,现下尽人皆知乃是税监苛索引发民变,罗教借势趁机作乱,我们粮帮也是最大的受害者,这城中店铺商货尽皆被洗劫一空,要论罪魁祸首,那也是那常公公,而罗教和力夫、编户、窑工中的一些人当是附从为恶。”
“三郎,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冯家子虽然年少,却非可欺之人,当然我们也不会承认。”
王绍全目光闪烁,似乎是在细细掂量其中的分寸。
“我只是好奇,这位冯家嫡子会如何来说服那位李漕总?那一位也不是好打交道之人,若是那冯家子自恃武勋之后,只怕要吃个闭门羹,没准儿还得要被戏谑一番赶出来也未必,连我等想尽一切办法要想见那李漕总一面也不得,这位冯家子还是太稚嫩了一些。”
王绍全的话让青年更是大惑不解,“那为何二叔不提醒他?”
“为何要提醒他?成也好,不成也好,与我等有何关系?”王绍全目光在灯光下越发幽邃闪烁,“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样轻易湮灭,我等付出了如此代价,总要有一个结果才是,且看那李漕总如何应对吧。”
“二叔,你是说那常公公和李漕总……”
“哼,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等就坐山观虎斗吧,无论哪一方得手,都只会对我们有益,最好是……”王绍全轻轻一笑,似乎胸有成竹,但是却又总觉得忽略了一些什么似的。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凝神思索了一阵,还是觉得须得要谨慎一些。
“嗯,我们恐怕也还要做一些准备,你再派人去东昌府走一遭,抢在他们前面。如果他们一到,那边就安排人盯着,看看这这个冯家公子能有什么花招。”
甲字卷 第三十三节 坐困愁城
就在冯紫英和左良玉登上山梭小艇南下时,在冯家宅院内的夹墙密室里却是陷入了一种无言的沉寂中。
冯佑实际上在送走了冯紫英之后就有些后悔了。
主家只有这么一个嫡子,若是有了一个闪失,自己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家主交代了。
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太明白怎么就会被铿哥儿给说服了,没错,那些理由都是有道理,但是说一千道一万,那都是要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一旦出一个意外,那落入白莲教徒手中,该当如何?
想到这里,冯紫英就觉得还不如直接当机立断保着铿哥儿闯出城去,那会儿教匪刚刚进城,尚未完全控制住城区,未尝不能找到一个机会把铿哥儿送出城去。
至于说其他人的死活,他就顾不得了,就算是日后有啥祸患,那也总胜过冯家绝后,想必家主也应当是领会得到的。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铿哥儿已然出去,虽说这等小孩子被拿住未必就会有性命之忧,这黑夜里有个闪失却也说不清楚。
这种纠结忐忑的心绪一直困扰着他,让他难以平静下来,便是在塞外被蒙古鞑子骑兵围困,他也没有这般心烦意乱。
贾雨村和薛峻一直在观察着冯佑的举动。
在冯紫英离开之后,整个密室里就如同一具活棺材一样,大家就这么悄然无声的龟缩在这里,等待着命运的决断。
这种时间是最难熬的,不知道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唯一的办法就是等。
像自己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一旦被贼匪拿住,其结果不问可知,而且这还有东翁林公的独女,若是有个闪失,只怕自己这一辈子都别想在踏入仕途了。
薛峻一样辗转反侧,遭遇这样的厄运,谁也未曾预料,尤其是在这运河腹地号称北地头号码头的临清城,居然会发生这样的民乱,甚至已经不是民乱,就是叛乱了。
在获知贾雨村护送的林海之女上京之后,而薛峻所在薛家又是和贾王史家并称的金陵四大家之一时,贾雨村对薛峻的态度也亲善不少,同处这等环境下,两人更是很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润高兄为何孤身来此,江南富甲之地,金陵更是繁华,何须来此生疏之地?”贾雨村颇为不解。
贾史王薛四大家之名他也是在获知了林海要为其谋官之后才开始去打听了解的。
虽说四大家只是金陵四大家,而且也远不及三五十年前那等风光,但是毕竟四大家也是当年从龙武勋之后,即便是迁都京师之后,金陵四大家在京师一样是簪缨之族。
那王子腾贵为京营节度使,执掌京师三大营,得宠之势不言而喻,那贾家一是一门两贵,更有嫡女入宫,这薛家再说没落,也算是皇商一脉,为何这薛峻好歹也是薛家嫡支,纵然是二房,也不该如此才对。
薛峻脸色微微一变,本不想说,但却又想到此人既是能蒙林海看重托付送女进京,又是进士出身,日后怕也是要有一番造化的,若是虚言诳骗,日后为其获知实情,反为不美。
而且这薛家这么些年来的情形也并非什么隐秘之事,此人下来略一打听便能知晓,还不如坦然相对,顺带结一份善缘,没准儿日后也能有个照应。
“雨村兄有所不知,自我兄逝去后,家中长房便无能主事之人,这年头世态炎凉,许多生意也是人走茶凉,原本一些人脉便也渐渐淡了,……”
薛峻叹息了一声,“江南固然富庶,但徽州、龙游、洞庭等地商贾抱团排外,而且经营数十年,若非有绝大人脉,便难于其匹敌。”
薛峻虽然只是简单一说,但贾雨村也就明白了。
江南商帮势大,徽商、洞庭、龙游等地商帮在各地都颇为势大,而且经营多年,其背后皆有大人物为其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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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自己当年当知府时,亦有遇到过这等情形,更有前来攀附者,只不过自己为官时日太短,尚未真正深入便被罢官,若是这一次能得偿所愿,定要好好经营一番。
这薛家长房缺了主心骨,这薛峻显然有些力有未逮,所以才意欲来北地寻找商机,只是哪里的生意怕都不好做,条条蛇都咬人,未必就能如愿,现在还遇上了这种事情。
“润高兄无需气馁,生意也是有盛有衰,我倒是觉得这临清若是寻常时候,怕是难有机会,但是经此一劫难之后,没准儿还能有些机缘。”贾雨村沉吟着道。
“哦?雨村兄何出此言?”薛峻毕竟是商人出身,便是身处险地,也不忘这生意上的关节。
“剿匪叛乱,朝廷总是要剿灭的,但这临清城何等繁盛,教匪势大,官府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拿下,这战火一旦绵延,兵灾牵连甚广,先前那一位不也说了粮帮也死了数十人,店铺粮食尽皆被洗劫一空,而这临清城中其他诸如钱庄典当、机织绸庄怕都难逃此劫难,只是这临清城地处运河要道,漕仓皆屯于此,这却是改变不了的,便是毁于兵灾,朝廷和地方上都一样要让其重新恢复生机,或许这便是一个机缘,……”
薛峻大为心动,不得不承认这读书人就是厉害,连这等商贾形势都能看得如此深远精准,难怪人家能考中进士还能当一任知府,只是不知道对方因何贬官。
若是此番能脱身,还真的……,想到这里却才反应过来,这现在还生死未卜呢,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贾雨村却以为对方还在发愁,继续道:“润高兄,我也知道这里边肯定也有一些难处,临清城乃是北地有数商贸大镇,纵然有此机会,若是无有力奥援,怕是难得立住脚,这却须得要仔细掂量。”
薛峻连连点头,此言正解,这般大城,怕是无数人觊觎,纵有机缘,若无靠山,一样也会被本地豪强吞得渣滓皆无。
“多谢雨村兄提点,但愿此番我等能逃此大难,逢凶化吉。”薛峻郑重其事的拱手一礼。
这边二人相谈甚欢,那边萝莉对小子,却是针尖对麦芒。
“我家大爷便是在国子监里也是百里挑一,国子监,知道么?全国的读书人都得要……”
“啐!小心风大闪了舌头,你家铿大爷怕是荫监入监吧?谁不知现今这国子监里龙蛇混杂不说,若是那寻常州府岁贡拔贡送入,倒也罢了,你家大爷难道还是这东昌府临清州抑或顺天府的拔贡?”
小丫头轻蔑的撇了撇嘴,虽是身处险地,但也不肯弱了气势,“我看倒是纳贡或者例监居多吧。”
一番话把平素嘴铁善辩的瑞祥给说得目瞪口呆。
虽说也知道自家主子去了国子监坐监读书,但是究竟是如何去的他却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和老爷有关,什么纳贡例监或者岁贡拔贡这些词儿,他却是一概不懂了。
见那瑞祥如同一只呆鸟般无言以对,小丫头傲娇的一仰头,“看你也不懂这些,日后好好问问你家主子,别动不动就充大头蒜,没地害臊人。”
瑞祥气急败坏。
甲字卷 第三十四节 呸,登徒子
这丫头先前还好,瑞祥也有些怵对方是什么巡盐御史林公之女,不敢放肆,所以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倒未曾想这丫头却是舌尖嘴利,怼人也是不留情面,动辄冷笑蹙眉撇嘴,看得人没地生出气恼,所以才会想要抬出自己主子来炫耀一番压一压对方。
未曾想这丫头却恁地尖酸刻薄,虽说不明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但是察言观色便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而且更让人郁闷的是自己还完全听不懂其中奥妙。
“哟呵,小丫头嘴巴挺硬,那为何却要蜷缩在这里要我家大爷冒着性命危险去替你们求援?你为何不去?”
被这小丫头给噎得实在忍不住,瑞祥也终于爆发,开启了毒舌功能。
“还巡盐御史之女呢,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吧,怎地却如此不知好歹?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句话,莫不是以德报怨倒成了林家祖训?”
这瑞祥六岁就跟随着冯紫英,从大同到京城,不说亲如兄弟,但二人也基本上是形影不离了,冯紫英在家中就学,他也跟在一旁,几年下来,也识得不少字。
他还在大同便经常跟随冯紫英和一帮子武勋子弟四处厮混,到了京城之后更是如此,这嘴巴早就操练得铁齿铜牙。
先前也是碍于小丫头年龄太小还有巡盐御史嫡女的身份才不敢放肆,但这会儿被对方给怼得头脑发热,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林黛玉也没想到冯家一个小厮也敢如此放肆,而且口齿伶俐丝毫不弱,抢白起人来半点不饶人。
想一想先前那冯家哥儿出行求援的确让人动容,她之前也有些感动,连贾夫子都一直称对方不愧是虎父无犬子,果然胆力过人。
“哼,不过是暴虎冯河,徒逞蛮勇,……”
话虽这么说,小丫头也知道自己这话不在理,受人恩惠却要背后非议,非正人君子所为,声音也低了下来。
更何况之前冯紫英和几人对话她也听得清楚,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是也清楚连贾夫子和薛家叔父都赞叹不已,绝非自己所言的“暴虎冯河徒逞蛮勇”。
见对方堕了气势,瑞祥倒也不为己甚。
当然最主要原因是他先前就发现自家主子时不时的偷窥这小丫头,脸上神情也甚是怪异,而这丫头又是巡盐御史林公之女,而林公和贾家又是姻亲,冯家与贾家乃是世交,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
在来临清之前老爷就已经和夫人在商议主子的婚配之事,若是主子真的对看上了这丫头,虽说这年龄尚幼,但却也可以上门先行议亲。
虽说婚姻之事乃是老爷太太做主,但京师冯家一脉三房仅此一个嫡传独子,视若珍宝,尤其是太太对主子更是言听计从,日后真要和这小丫头成了一家人,那自己就惨了,想到这里瑞祥心里反倒是有些发虚了。
见原本气势如虹的小子这会儿突然又一下子怂了,小丫头片子也有些奇怪,瞥了对方一眼,觉得自己之前一句话好像并没有多少攻击力,怎么对方反而就颓了?
见对方突然不吭声了,小丫头抿着小嘴琢磨半晌,才又道:“你家铿大爷在国子监坐监多久了?”
“有小半年了。”瑞祥越想这种可能性越大,说话也就更加谨慎,他年龄虽小,但却是冯唐专门物色来替冯紫英照顾寻常生活的,冯家也是专门调教过的,所以在这些方面也格外精细。
“那你家铿大爷可是要去乡试还是肄业后直接授官?”小丫头见对方其实弱了许多,也没有再咄咄逼人,只是想要多问一些对方情况。
“这却不知,大爷才去半年,这半年里读书颇为辛苦,原来在大同亦有塾师专门教授,称我家大爷笃学不倦,囊啥雪,……”想不起词语,瑞祥有些尴尬,挠了挠脑袋。
小丫头也是一愣,但随即笑了起来,“怕是囊萤映雪吧?”
“对,对,就是这个,……”瑞祥嘿嘿笑起来。
“囊萤映雪那是形容穷苦人家读书的辛苦努力,冯家何以至此?牛头不对马嘴,也不知道是哪个读书人会这么阿谀逢迎你家那一位?”小丫头耸了耸鼻子,“那个塾师有意讨好神武将军也不至于如此吧,想让神武将军多给他点儿束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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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祥急了,“怎么可能?我家大爷在大同府便是以好读书著称,便是书院里的教谕都对我家大爷赞不绝口,我家大爷是肯定要去参加会试的。”
“哦?会试?你家铿大爷这般有信心?”林黛玉显然不太相信。
国子监里出来的监生们几乎都是奔着肄业授官而来,要么就是捐个好名声。
她听父亲说起过,现在国子监是一年不如一年,若是二三十年前倒也能有几人能从顺天府乡试里考上举人,但现在怕是一科都未必能有一人了,真要有意参加乡试的,要么在府学里,要么就是自己聘请塾师。
“我家大爷昨日里还在说,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他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瑞祥昂首颇为自豪,他以为这两句诗是自家公子所作,却不知其来源。
林黛玉眼睛一亮,那“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半句句她自然是知道来历的,但那半句话“胸藏文墨怀若谷”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似乎是有意与苏东坡那句相对,而后面那一句就有些俗了,虽然情通理顺,但却没有什么韵味。
“这可是你家铿大爷所作?”林黛玉含笑而问。
“那是自然。”瑞祥摇头摆尾,满脸得意,“我家大爷读书六年,老爷为其聘请塾师皆是饱学之士,其中还有一名落第举人,岂是寻常人可比?”
林黛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个冯紫英的小厮倒是挺有趣。
她素来早慧,在家中求学,那贾雨村倒也惊讶于她的慧黠,加之林如海珍爱过甚,除了闺阁规矩外,其他方面倒很有点儿散养的意思。
这丫头也喜欢看杂书,疑问颇多,贾雨村也未将其视为等闲小丫头,时常向她提及其他杂务,所以她才这般大胆机敏。
“哟,那看不出你家那一位大爷还真的挺好学啊。”林黛玉抿了抿嘴,“四五岁就开始读书,莫不是读成了一个书呆子?”
“哼,林姑娘你这可就说错了,先前你也该看到我家大爷和你家夫子、薛先生商议,书呆子有这个本事?”瑞祥轻轻哼了一声,一心要维护自家主子的形象。
说实话这几天铿哥儿病了一场之后似乎人变化不小,不但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话语也少了,但每一句话出口好像都挺有道理,连冯佑都要琢磨一番,这放在以前是根本没有的。
这么些年冯佑虽然对铿哥儿很看顾,但是大事情上是绝对不会任由铿哥儿胡来的,这一次让铿哥儿独自出门,铿哥儿居然把冯佑给说服了,这就太让瑞祥觉得不可思议了。
自己原本要阻拦,但是被铿哥儿眼睛一瞪,感觉就像面对老爷一般,让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一般人遇上这种事情,只怕都吓到瑟瑟发抖,不知所措了吧?我看连你家贾夫子都脸色发白,话都说得不利索了,那薛老爷还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呢,不一样没了抓拿?但看看我家大爷,怕过么?那得用啥词儿来形容,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吧。”
瑞祥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模样,让林黛玉很是不屑。
不过林黛玉也要承认,先前自己不也是吓得六神无主?自家婆子更是哭哭啼啼抹泪不止,贾夫子和那位薛老爷也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倒是那冯紫英一副气定神闲,泰然不惧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天生木讷,还是真的大将风范?
呸,怎么可能?!也不过比自己大上三四岁,却一副老气横秋的小大人模样,尤其是在贾夫子介绍了自己身份之后,更是贼眉鼠眼的盯着自己看,让人生厌,真想把他那双目光灼灼的贼眼珠子给挖了。
想到这里,林黛玉只觉得自己俏靥发烫,呸,登徒子!
甲字卷 第三十五节 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登徒子却早已经在连夜南下的山梭小艇上辗转反侧了。
虽然小艇乌蓬下有一升铺可供人歇息,但是且不说汗酸味儿、咸鱼味儿加上那朽烂得难以入眼的破褥子,冯紫英此时那里还有多少心思睡得着。
看似逃出生天了,但是冯紫英却明白,李漕总那边这一面怕是不好见。
虽然只是简单介绍,冯紫英也能大略听出这位李三才李漕总好像是个不怕事儿但是却也不愿意惹事儿的精明人。
感觉这势力不小的山陕粮帮好像和对方关系处得并不太好,甚至可能被打压,但具体是否真正如此,什么缘故,却不得而知。
按照那王绍全所言,李漕总只管这漕务,其他和漕务无关的一概不论,但谁触碰到了他的权力范围,那就不会好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不是虚职,等闲地方官是招惹不起的。
两个划桨壮汉是粮帮专门提供的,显然是久走这条水道的好手,两人划桨,整齐划一,气息悠长,完全看不出多费劲儿,而小艇速度却是相当迅捷。
如无意外,辰时就能赶到聊城,但估计早就有消息从临清这边传到聊城了,只不过不知道东昌府那边会有如何反应。
按照王朝佐的说法,东昌府千户所的卫军也一样被兵备道柳宪台与临清卫卫军一道都带到兖州去了,这就意味着东昌府这边一样是空空如也。
这等情况下,东昌府是根本无力也不敢来临清的,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飞报济南,看省里怎么应对了。
李漕总是元熙十四年的进士,据说深得太上皇信任,但卷入南北之争之后被挤出京师,到南京担任参政通议,元熙四十年方才正式启用担任漕运总督,不过当时的元熙帝现在已经是太上皇了,这李三才和当今圣上永隆帝关系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消息都是冯紫英结合了贾雨村和王绍全一鳞半爪透露出来的消息综合起来的。
来这大周王朝的时间还会是太短,而这具身体以前好像也从未对这些方面有过多的关注,老爹那边是走的军方体系,和朝中有瓜葛,但好像暂时还够不上,文官体系这边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但话说回来也是,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郎,到国子监都靠荫监,哪里对朝中这些事情会感兴趣?
也是自己这个穿越过来的老官迷才会对这方面的事儿如此感兴趣。
呃,冯紫英发现自己似乎代入感真的很强,尤其是对这些方面很感兴趣,起码在这些方面,几乎不需要任何人带,就能入门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都有些羞惭,难道自己真的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冯大哥,你也歇息一会儿吧,到府里怕是要辰时了。”左良玉一直坐在乌蓬口子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去东昌府,这么些年来,他在这码头上打滚,东昌府少说也去过七八回了,对东昌府并不算陌生。
“嗯,睡不着啊。”冯紫英叹了一口气。
估摸着这条命现在是保住了,但是看这大周王朝的形势是真的不太好,他这个外来人都跟着着急。
这个时候他还真有些后悔当初没多看看明史了。
虽说这大周和大明不是一回事儿,但是从自己所见所闻来看,大周体制和大明基本一致,也就是说,若是要在这大周朝里混得开,就得要明白这大周朝廷里的政治和政权运行模式是如何运行的。
怎么样才能混成像另外一位冯家名人——冯道那样的不倒翁,这就是冯紫英的大目标。
当然还有一些小目标,不是赚它一个亿,而是如何能让自己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的过上在前世中属于“骄奢**”但在这个世界属于在正常不过的生活。
比如想纳几个妾就纳几个妾,想梳弄几个通房丫头就梳弄几个,甚至还可以为所欲为的养外室,想得有点儿远,也有点儿羞耻,但男人好像一旦放开思绪还真的有点儿控制不住。
呃,要说这在《红楼梦》里似乎都是常规操作,想必这大周王朝都应当是如此才对,没理由自己不能如此啊。
想到这里冯紫英反而对这一次要去东昌府面见李漕总的心情更急切了,性命保住了,那么就该考虑如何更进一步,谋求更多的东西才对。
万丈高楼从地起,京师不是一天建成的,要想在这个世界混得好,那么就要从点滴细微开始做起。
比如今日里自己所遭遇的,那贾雨村虽然自己知道是个擅长见风使舵的角色,但不得不说他能混的好也是一个高手,现在还是落魄时候,有机会也要好好先结交一番,没准儿日后也能有用得上的时候。
还有那薛峻,应该是薛蝌薛宝琴的老爹,皇商而已,还是二房,看似没啥前途,但薛宝琴的未来公公梅翰林似乎也是一个政治人,哪怕可能会是十年后的事情,但未雨绸缪,先结交一番,也算打个埋伏。
而且这年头貌似资本主义已经在中国大地上萌芽,也就意味着资本的力量会越来越大,而且多了自己这样一个外来变数,资本会发生什么样的嬗变,还未可知,但是绝对是可资利用的一个因素。
这商贾人家就是资本的代言人,皇商也不例外,尤其是这种现在混的不太好的皇商,更是有利用价值的。
“冯大哥,你是怕李漕总不见你?”左良玉显然没有冯紫英那么多心思。
“嗯,未必吧。”冯紫英一时间也好这厮说不清楚,心理年龄严重错位,根本没法解释。
哪怕这几天里他不断的调适自己的心理状态,加之这具身体的记忆一股脑儿的灌入自己的脑海中纠缠在一起,再也难以分开,但是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不适感,还是让他经常有一种恍惚的状态。
毕竟,这十二岁和四十二岁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要慢慢将原来的灵魂和今世的这具身体和记忆融为一体,还得要段时间。
“那李漕总听说也是一个不好说话的。”左良玉突然冒出来一句。
“为何如此说?”冯紫英一愣。
“去年李漕总十月到咱们临清,七八个人挨了板子,毛贵他爹被打得浑身是血的抬了回来,差点儿丢了性命。”见冯紫英一脸疑惑,左良玉赶紧解释道:“毛贵他爹就是常盈仓的仓副使,分明是那仓大使的过错,那漕粮新粮保管不善,但那仓大使却赖在毛贵他爹身上,那李漕总根本就不听毛贵他爹的申诉。”
不问可知都是些烂账,陈粮新粮之间的转换,每年的固定“漂没”,免不了就是和那山陕粮帮勾结在一起做的手脚,谁有问题根本就说不清楚。
没准儿左良玉所说的那毛贵他爹也一样不是好货色,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三仓大使副使拉出去斩了绝对不会错。
甲字卷 第三十六节 求救
“二郎,很多事情咱们也不清楚里边底细,毛贵他爹为啥挨板子而仓大使没事儿,轮不到咱们这些外人置喙,他们自个儿心里明白。”冯紫英淡淡的道:“你还年幼,日后长大了就能知晓一二了。”
左良玉似懂非懂,只能点点头,冯紫英的话对他来说还是深奥了一些,但他隐约也能觉察出对方说的话里似乎隐藏着很多东西。
对这个意外“捡来”的名人左良玉,冯紫英还真没想好怎么来处理。
大明的一代军阀,现在还是一个小萌新,虽然也露出了一点儿乳虎气象,但还差得太远。
如果左良玉真的能成长起来,冯紫英是不愿意去揠苗助长的,听凭其野蛮生长才是最好的。
但冯紫英又怕这世界已经偏转,历史已经改变,这左良玉还能如那一个时空中那样茁壮成长一跃化龙么?
没人能确定。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需要考虑清楚,这有点儿算是本时空中自己收到的第一个小弟,而且有那个时空的模板,说明这左良玉是有这个成长底蕴的,那么自己凭什么就不能好好培养一下呢?
没准儿他这一世还能有更好的造化呢?
“二郎,日后你打算干什么?”虽然现在说这些还有些为时过早,但是冯紫英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下。
“日后?”左良玉有些茫然,摇摇头,“没想过,冯大哥,我现在白日里就跟着我二叔打铁,闲一点儿有机会就跟着码头上的人出去看看,要不我能干啥?”
这个问题对左良玉来说显然太复杂了一些,这个年龄的少年,以他现在的家世条件,似乎也没有什么能供他选择的,就是混日子,填饱肚皮,能顺利的长大成年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思考了一下,冯紫英也觉得有些棘手。
若是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倒也可以替对方安排一下,问题是现在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要想替左良玉如何安排一下,家里铁定不会答应。
而如果让左良玉变成和瑞祥一样当自己跟班儿,这是冯紫英绝不愿意的,那没准儿就会耽误了左良玉的成长。
“二郎,若是可以的话,这一次事了之后,我希望你能去读读书,未必要去考中秀才举人啥的,但起码你要能看懂兵书将策吧?”冯紫英沉吟着道:“你家是军户,你现在年幼暂且不说,待几年后你也许就要入军,……”
左良玉有些兴奋,“冯大哥,我早就想入军,可就是年龄太小,入军打仗可用不着读书识字,……”
“混账话!”冯紫英怒声打断:“你不读书识字,如何能读懂兵书将策?莫不成你就指望着靠刀枪过活,一辈子当个戍卒?”
冯紫英的怒斥却让左良玉内心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当然明白对方是为他好,只是他从小久未读过书识过字,而且也没有这个条件,现在骤然要让自己去读书识字,一时间也难以接受,而且也没听说当兵吃粮还要读书识字,这临清卫里上千号人,有几个人识得字?
至于说兵书将策,这就有点儿远了,根本不是左良玉现在能想的。
孤灯如注,伴随着摇曳的灯焰,挂在棚顶上的气死风时不时的摇晃一下,让两个人的面部表情若隐若现,左良玉的一脸不服气也看在冯紫英眼中。
“二郎,你若是只当个戍卒也就罢了,但日后你若是当上了小旗总旗,百户千户,难道你也当个睁眼瞎,大字不识?”
左良玉还真从未想过自己能当啥百户千户,在他看来,怕是一个总旗都能让人羡慕不已了,但冯紫英的话却让他内心的木屑念想顿时疯涨起来。
百户千户看似遥不可及,但是想想冯大哥的老爹是神武将军,日后自己若是入了军,只要肯搏命,没准儿还真能混出头,当个百户千户也许就不是白日做梦了。
见左良玉不做声,但面部表情却出卖了他,冯紫英也不多说:“你自个儿好好想一想,过了这一桩事儿,找个法子,去私塾里去读读书识识字,日后从军也能博个出身。”
“哥,可是我叔父怕是……”纠结了半晌,左良玉才幽幽道。
“哼,我会和你叔父好好说一说,想必他也乐意见到你有出息,日后你要出息了,未必不能给他们一份照应。”冯紫英其实也想到了这些问题,这在以前可能还是个事儿,但如果过了这个坎儿,那就不是事儿了。
山梭小艇速度很快,巳时三刻,小艇便已经停在了聊城码头上。
冯紫英和左良玉便径自寻那漕运总督所在。
如何去面见漕运总督,冯紫英也一直在琢磨。
这事儿不那么好办,漕运总督不管地方事务,这等造反民乱和漕运无关,但你要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也不完全对。
临清内城里三仓关乎漕运大计,若是被毁被洗劫,这对整个漕运来说都将是一大灾难。
当然现在各地的粮食尚未送至,三仓里可能也就是一些存粮,新粮尚未运入,所以对漕运总督来说,哪怕是真的临清内城被叛乱教匪攻破,三仓被洗劫甚至被毁,他的责任也不算太大。
毕竟这地方教匪叛乱,责任更大的应该是山东都司和临清兵备道以及东昌府和临清州这些地方官员。
王绍全还是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和漕运总督李三才一道同行的还有二人,一个是漕运总兵,一个是漕运御史。
漕运总兵陈敬轩,合肥人,合肥陈氏子弟,乃是前明漕运总兵官陈瑄的后裔,后大周建立之后,陈氏并未受到影响,依然颇受重用。
漕运御史乔应甲,陕西猗氏人。
思考再三,冯紫英还是决定先拜访陈敬轩。
陈敬轩曾经在天津卫担任指挥使,和自己父亲有过交情,这一点也是冯紫英从冯佑那里获知的。
元熙三十五年,鞑靼骑兵寇边,冯紫英父亲冯唐时任大同镇总兵率兵应战,几番血战,损失惨重,虽然击退了鞑靼骑兵,但是大同镇折损不少,后从内陆各卫所抽调卫军补充九边,天津卫便抽调了八百人补充大同镇。
在获知冯紫英登门拜会时,陈敬轩也吃了一惊,但随即便将其代带入后堂。
东昌府也是漕运重镇,论理漕运除了在淮安府清江浦驻节处有官衙外,其他地方是没有的,但实际上在东昌府、临清、德州、济宁、徐州等地,皆有工部的分司,而这些分司虽然名义上也受工部管辖,但实际上漕运总督在分司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常驻地点。
漕运总兵官自然也就有一处并不算太大的官邸了,小巧而精致,前面临街小院是办公厅堂,后面两进院落则是临时居所。
“贤侄为何如此形象?”见冯紫英一脸疲惫憔悴情形,身上的青衫也是狼藉不堪,陈敬轩皱起眉头,一边命令看茶。
他和冯唐有些交情,但是远谈不上多么深厚,对方是武勋之后,和自己这种出身地方军镇世家并不属于同一体系,不过就是打过几次交道,觉得冯唐此人倒也是一个精明人物,只是名利心重了一些。
“唐突拜见,还请叔父恕罪。叔父救我!”
按照规矩拜访长辈都是要拜帖的,但冯紫英此时哪里有?所以他一进门就深躬作揖,连连恳求。
甲字卷 第三十七节 没那么简单
陈敬轩吃大吃一惊,连忙扶起冯紫英,“贤侄为何出此言?”
冯紫英也不客套,临清民变已不是秘密,便将昨日临清情况和盘托出。
他也清楚对方和自己父亲不过就是寻常交情,要一味指望对方帮忙,也不现实,若是能引来对方的兴趣,倒还有些机会。
听得冯紫英把临清民变叛乱情况娓娓道来,陈敬轩也是越听越震惊。
之前其实东昌府这边已经接到了消息,称临清民变,临清城已经封城,现在城中什么情况却不得而知,而东昌府方面已经向山东三司禀报情况。
但由于临清兵备道已经将临清、东昌卫军全数带领南下兖州剿匪,三五日之内根本无法将兵重新调回,而且以获知情况来看,临清民变乱民气势正盛,等闲三五百卫军要去出镇未必能一战而胜,若是引发战火连绵到诸如东昌或者德州,只怕为祸更甚。
漕运这边也已经得到了情况,但是这不是漕运的主责,总督尚未召集议事,究竟如何处置,也不清楚。
“贤侄,你是说你是从东水门潜水出来的?”陈敬轩没想到才十二岁不到的冯紫英竟然有如此胆魄,在贼匪围困之下,居然敢潜水而出,这一旦被贼匪抓住,那就是性命之忧了。
冯唐只有此子一子,而且还是嫡子,却又如此胆大之举,不能不让他感到震惊。
“叔父,贼匪肆虐城内,我等虽然藏身密室,但若无官军尽早平乱,三五日就只能饿死在密室内,否则就只能屈身于匪。”
陈敬轩皱起眉头,一时间沉默不语。
“叔父,可是有难处?”冯紫英急切的道。
“贤侄,你有所不知啊,我这漕运总兵官虽说名义上管着漕军,但实际上你也应该知道,李漕总也在,乔御史也在,轮不到我说话。”陈敬轩也不遮掩什么,坦然道:“凡属漕务大小事务,尽皆须得要李漕总和乔御史并处。”
这漕运总兵官三十年前还算是武职中的要员,位高权重,但是现在,真的就很尴尬了。
随着漕运总督的设立,先前和漕运总兵官还算是文武分设,并行不悖,但是随着文官势力日大,朝廷以文御武的格局日趋明显,漕运总督便凌驾于漕运总兵官之上了。
后来再加上都察院势力日盛,漕运御史从临时派遣几乎要变成常设性职位了,整个漕运事务几乎就是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联手之局了,作为漕运三巨头之一的漕运总兵官实际上连敬陪末座都很勉强了。
冯紫英对这里边的情况不是很清楚,陈敬轩这么一说,他才有些明白过来。
难怪当时自己向王绍全问及漕运总兵官的情形时,王绍全语焉不详,不怎么提,原来是这个职务已经成为位高权不重的鸡肋了,在漕运事务里边根本做不了主了。
“那可怎么办?”冯紫英大失所望。
之前之所以觉得来聊城有希望,就是觉得有陈敬轩这层关系,自己求见李三才,陈敬轩能帮着说说话,但现在看陈敬轩的态度,似乎是李三才为主,乔应甲为辅,而他这个漕运总兵官根本说不上话。
“贤侄,不是叔父不肯帮忙,若是换了一位漕总,或者御史,不是他们两位,叔父也能帮忙说几句,但是他们这两位,嘿嘿,……”陈敬轩连连摇头,一脸苦笑。
“叔父,何出此言?”冯紫英来了兴趣,既然已经来了,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哪怕陈敬轩帮不上忙,他也准备要去求见李三才,定要将此事有个结果。
“这位李漕总和那位乔御史很不对付,李漕总是元熙十四年进士,乔御史是元熙二十六年进士,但李漕总一直在户部和南京,而乔御史一直在都察院,他们俩在京师的时候就有些嫌隙,所以这到了漕务上,那就更是针尖对麦芒了,……”
陈敬轩话一出口,冯紫英就大致明白了,这是两位较劲儿的总督御史呢,没准儿朝廷把这位乔御史安排都漕务上来,就是有意为之。
这可就麻烦了,而且现在御史权力极大,便是漕运总督也要让三分,否则便会是无休止的攻讦,甚至引来整个都察院的攻击打压。
“那叔父,这要动漕兵,究竟是李漕总为主,还是乔御史……?”冯紫英要把这个问题问清楚,这关系到他下一步的动作。
“当然是李漕总,毕竟是他总督漕务提督军务,嗯,听说朝中还有意让其兼管河道,此次回京之后也许朝中就会就此商议。”似乎是觉察到冯紫英的一些意图,陈敬轩皱着眉道:“但乔御史风骨极硬,怕是不会因为这个而……”
陈敬轩言外之意也很清楚,乔应甲这个人是不会因为李三才还要重用就会轻易低头的,他这个御史就是来制约对方的,若是不合他意,便是争得个头破血流,他也不会退让。
从陈敬轩处出来,冯紫英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陈敬轩还是为其介绍了一些情况。
李三才是个敢于做事的,但是此人工于心计,他觉得值得做的,才会奋力去做,若是觉得不值得的,便会妥协,也就是说出兵临清可以做,但是一旦有人反对,而他又觉得因为此事和乔应甲翻脸不值当,便有可能放弃。
冯紫英算是看穿了,这陈敬轩在这漕务中并非毫无话语权,想想也是,好歹也是一任总兵官,纵然是被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重压之下抬不起头,但是品轶还是摆在那里的,几分薄面还是会留的。
但是以他和自己父亲的交情,大概他觉得不值得去卷入这一趟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之间的浑水中去,这也能理解,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肚子咕噜咕噜一阵叫,看着左良玉的表情,冯紫英也知道肯定饿了,折腾了一宿,铁人也经不住,何况还是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牛犊小子。
冯紫英点点头:“二郎,你寻个好吃的所在,咱们先把肚子填饱,然后再寻思如何办事。”
“哥,是不是不好办?”左良玉精神一振,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先前冯紫英拜会陈敬轩,他自然没资格进府,只能在府外逗留,身上也没钱银,便只能忍着,谁曾想到冯紫英一进府便是一个多时辰,愣是把他饿得眼冒金星。
“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冯紫英抬脚就走,一边四处打量,这东昌府城亦是一处繁华所在,并不逊于临清州多少,论理这是才是府城所在,但临清由于特殊地理位置,所以工商更是繁盛,但东昌府这边亦是可观。
寻了一处寻常饭馆,先要了一些笼饼和蒸饼,这也是这等寻常饭铺最常见的饮食,当然也还有一些奢侈一点儿的东西,比如羊肉,冯紫英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来上两斤,再来了两碗面汤,先行对付。
看着左良玉狼吞虎咽的架势,满头大汗加上噎得直翻白眼,冯紫英也是摇头,这模样简直有辱斯文,但不得不说这才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一面。
好容易咽下一块羊肉,左良玉深深的吐了一口气,觉得有个半饱了,这才开始放慢进食速度,“哥,你咋不吃哩?这家味道不错,羊肉忒嫩,香着哩。”
“嗯,你吃吧。”冯紫英也慢条斯理的撕着羊肉,一边思考着对策。
甲字卷 第三十八节 政治雏儿,摸索前行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之所以他觉得由此把握,很大程度就是考虑到陈敬轩担任漕运总兵官。
按照他的理解漕运总督管漕运日常事务,而漕运总兵官就该管漕兵,甚至包括漕运总督的亲兵营才对,没想到这大周的漕运总兵官竟然沦为了鸡肋般的虚职。
话语权严重不足的陈敬轩纵然有意,也不愿意去毛触怒李三才的风险行此策,这也是自己一个大大的失策。
这就是对大周现行政治体系内的运行规制的不太熟悉得出的结果,包括这巡漕御史居然能制约漕运总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漕运总督的行动,这又是一个没想到的意外。
陈敬轩不愿意出面,那该如何来突破?自己的命现在倒是保住了,可目的却还遥遥无期。
直接求见李三才?
李三才会搭理自己么?
就算是见了自己,那又如何?
怕是随便几句话就把自己打发了,要博得对方的动心,那就得“危言耸听”才行。
另外如何让乔应甲不会从中阻挠?
乔应甲作为巡漕御史,也就意味着他下绊子的能力不小,但是做事情却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他更多地就是一个监督约束的职权。
一句话,他或许自己办事儿的权力不大,但是却能让你办不成事儿,简而言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闻那李三才也是一个讲究人,居移气养移体,日常颇为奢侈,不过乔应甲应该盯得他很紧,正因为如此,两人才形成了这种僵局。
但李三才又是一个胆子不小敢于做事的人,所以要让他出手,就要有足够的诱因,或者说动力。
临清内城内有三仓,这是漕粮储运最重要的所在,无论现在仓中有无存粮,一旦被毁,都会给今年漕运储粮带来影响,这都应该算是一个理由但,这能否让李三才动心?
当然内城里还有数百漕兵,但以当下这大周朝文官对这类漕兵的态度,恐怕根本就没打上眼,不值一提。
最关键的还是因为这帮乱匪却一直没有向内城发起进攻,而只顾着洗劫外城了,所以可能毁坏三仓的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也可以说真要等到教匪攻入内城,就来不及了,关键在于李三才是否接受这个说法。
如果排除教匪入城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下,如何镇压剿灭这帮教匪,恰恰不是李三才这个漕运总督的职责,而应当是兵部和山东都司所辖营兵的职责,或者说是临清兵备道下辖卫所军的职责。
算来算去,冯紫英都没能琢磨出一个更合适的办法来。
在离开陈敬轩处时,冯紫英也恳请对方在商议此事时能予以助言,但冯紫英却没有把握。
此人也是大周官场上厮混多年的老油子了,岂会轻易得罪人?雪中送炭是肯定不可能的,但是锦上添花倒是有可能。
也就是说若是李乔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或者说李三才一时间还难以下决心时,或许对方会帮一帮腔,其他就不能多指望了。
左良玉看着冯紫英吃着笼饼和羊肉的速度很慢,满脸思索之色,知道对方是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扰,悄悄的喝着面汤。
对左良玉来说,这两天的经历实在是太惊险刺激了。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怕乱匪。
像他这种码头上厮混的少年,多少也认识一些人,无论是码头上的力夫,还是魏家胡同的编户,甚至是城外窑工也有些认识。
至于说教匪,他也大略知晓这些人其实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城外窑工、城内织户乃至码头力夫里边其实都人或明或暗的是那罗教中人,甚至连衙门里也有些官爷知晓这个情况。
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折腾出大事儿来,就都相安无事。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谁也未曾想到王伯他们原本只想要闹腾一下让那位无数人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的常公公收敛一些,那罗教的人却卷了进来,而且明显有不少都是城外甚至是外地来的教众,表现出来的狂暴势头也是前所未有的,几乎就是要公开的扯旗造反了。
特别是看看整个临清城在这些陷入狂暴而难以控制下的教匪暴民肆虐下,已经不可收拾,左良玉再是不晓事儿,也知道这是出大乱子了。
内城里的卫军和漕军都不敢出城,而这一趟出来报信求援,看冯大哥的深色表情似乎并不顺利,这让左良玉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这官军就眼睁睁看着临清城沦陷,大家却还优哉游哉的在这里满不在乎,甚至不肯出兵去教匪平乱?
左良玉的小脑瓜子肯定还想不明白这里边究竟有啥问题,但是一颗怀疑的种子已经不知不觉的在他内心深处种下,好像官府也不像自己最初想象的那么让人信任了。
“二郎,你拿这张名帖去山陕会馆,找一位姓楚的管事,嗯,暂借三百两银子。”终于冯紫英下定了决心,始终要去试一试,虽然知道难度很高,但是不去尝试就这样坐等这帮子人在这里扯皮,只怕三五日后就只能去替他们收尸了。
“啊?我去?”左良玉又惊又喜又担忧,三百两银子?!他连五两重的银子都未摸到过,这骤然却让自己去拿三百两银子,让他有些不敢置信,“哥,我行么?”
“你不去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不行?这是那位王执事交给我的,没时间了,我要先去见人,你去山陕会馆找那位楚管事,嗯,准备三百两银子,然后让他带你到东昌府最好的骨董坊等我,我会来找你们。”
凭借着前大同镇总兵、神武将军冯唐嫡子的身份,冯紫英还是成功的从那王权手里获得一些帮助,山陕粮帮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不敢和李三才接触太深,或许就有乔应甲的原因,但是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却不是问题。
“可是哥,我……”左良玉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手中的笼饼都被他捏成了一团二不自知。
“怎么,找不到山陕会馆,还是不敢见人?你不是自诩跑过这东昌府好几回了么?不知道,难道不会张嘴问?”冯紫英也不客气,“让你去见人,不是让你去上法场,你怕什么?你就这么怕见人?”
“不是,哥,我去!”被冯紫英一激,左良玉黑脸闪过一抹红潮,一挺胸膛,一把把笼饼塞进嘴里,接过冯紫英交给他的名帖,珍而重之的放进怀里,“哥,那我等你。”
“嗯。”冯紫英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店家,结账。”
没办法,现在就只能如此。错估了形势,现在就要行险一搏。
现在的冯紫英无比渴望能有一个对当下这漕运衙门里情形了解的人来帮自己介绍规划一下。
陈敬轩虽然也说了一些,但是很显然交情没到那个份儿上,不可能把一些深层次的东西都告诉自己,而且自己的年龄也的确难以让人信任,很多东西冯紫英都只能自个儿揣摩。
哪怕是有着前世为官的几十年宦海经历,要说这古往今来这当官为吏其实很多东西并没有本质性的变化,但他对大周目前行政体系内尤其是具体各个行政权力衙门里的各种运作模式实在不甚清楚,所以很多东西他真的是没辙,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甚至就只能瞎碰。
总得要去试一试。
甲字卷 第三十九节 精心构思,妥帖准备
和左良玉分手,冯紫英就径直去了一家售卖纸品的店铺。
这东昌府不愧是山东有名的商贾之地,随便一处街巷亦是店铺琳琅,这万寿观旁边的古棚街便是繁华所在,有好几家售卖文房四宝的店面,看上去都丝毫不比那京城里的店铺逊色多少。
冯紫英选择了一家店面最典雅庄重的铺子进去,见有客人来,一名伙计早已经招呼起来,但一瞧冯紫英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便有些失望,不过看在冯紫英的打扮装束份儿上,倒也还是恭敬。
“小郎君可是要些物事?”伙计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
“我要做几份名帖。”冯紫英也不客气,“让你家掌柜出来,我有事吩咐。”
见冯紫英年龄虽小,但是气势却足,伙计也不敢怠慢,赶紧招呼自家掌柜。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鼠须男子,一身紫褐色的曳撒,腰系小绦,看上去倒也精神。
“小郎君可是要制作名帖?是自家拿回去制作,还是要请本店代为制作?”掌柜一边小心的打量着冯紫英,一边笑着招呼:“本店纸品品种甚多,品质上优,若是要自行制作,小老儿推荐白录罗纹笺,这是青檀树皮所制,乃是江西铅山名品,……”
“可还有更好一些的?”冯紫英对这玩意儿其实并不在行,但是如果陈敬轩所言不虚,这乔应甲尤重礼节,但他又是都察院出身,这第一次见面倒是如何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进而让自己能一见其面,也是让其破费周章。
掌柜的略感吃惊,这白录罗纹笺不敢说是这东昌府最好的纸品,但也绝对称得上是上佳之物了,便是寻常生员士绅一般也不会轻易用此纸,他也是觉得对方年龄虽小但气度不凡,加之又是要制作名帖,方才这般推荐。
“倒是还有,松江府所产五色蜡笺,只是花费要贵许多。”掌柜沉吟了一下。
“还有更好的么?”冯紫英索性挑明,“将你家店里最好的拿出来,若是没有,我便到隔壁去,……”
掌柜的见冯紫英如此,只能苦笑着道:“这位小郎君,再有便是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了,只是这等纸品若是只用来作名帖,委实……”
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乃是店里的镇店之宝了,寻常人根本就用不起,若非大家墨宝,根本不可能用此物,没想到这个少年郎却是恁地摆谱。
听得对方念了一大串啥青花鸟格眼,冯紫英也估摸着这应该是这家店里最好的纸品了,也不多废话,“我要制作几份名帖,你店中或者这左近可有精擅此道者,若有,便替我请来,……”
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冯紫英,见对方口气如此之大,也有些吃不准,这几份名帖用纸倒是不多,便是加上外边锦纸封袋,也不过一二两银子,换了寻常人自然让人咋舌,但对宝云轩来说,却又不算什么。
这等在外的生意人眼光自是不俗,眼见冯紫英这般气势,倒也存着一些别样念头,笑着点头:“若是小郎君信得过,这万寿观中便有箬山居士一笔丹青称得上我们东昌府大家,这制作名帖,倒不是自夸,宝云轩若是说第二,东昌府便无人敢称第一,……”
冯紫英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他自然也能明白这等商人的心思,点点头:“那边如此,这是十两银子,无需找还,便替我制作五份名帖,,我便在这店堂里等候急用,且让我看看这东昌府宝云轩的水准。”
冯紫英是真急。
按照陈敬轩的说法,李三才重要事务一般会是放在午间,也就是寅时到午时之间来议,越重要的事情越放在最后。
届时,他可以帮自己提一提,但是具体李三才会怎么来做出决断,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陈敬轩甚至觉得这事儿很难有一个比较快的结果。
按照李三才的习惯,弄不好就会拖上一两天,看看济南那边山东都司会同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那边有没有什么态度,不太可能这么遽然拿出什么动作来。
这也是冯紫英的判断,但他不能容忍这种情形的发生。
济南那边三司要拿出解决办法来,估计也是两三天后要摸清楚临清城内情况之后的事情了,然后再来请兵调动,等到出兵临清,那真的就是水过三秋了。
所以他才准备兵行险招。
如陈敬轩所言,关键在于巡漕御史乔应甲的态度,而这人又恰恰是和李三才不对路。
这也意味着李三才如果态度不太积极,可能就会因为乔应甲的反对而作罢,等一等看一看是最稳妥之举,这也符合这些官员们的心态,反正主责不在自己。
从陈敬轩那里得知乔应甲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时冯紫英就有些想法了。
林如海也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这是贾雨村所言,应该没错,那么借这个缘故去游说一番,未必就没有希望。
这些御史也并非清白无暇不近人情的角色,而且尤其是像乔应甲这种在科道里打滚了一二十年的人物,岂有不通人情世故的道理,这一点冯紫英很肯定。
乔应甲很讲究,一般人要见他很难,甚至比见李三才更难,他是御史,很注意这一点。
以冯紫英现在的身份,很难见到对方,所以更谈不上递话了,所以他才煞费苦心的要来精心制作一份名帖。
据说乔应甲很看重第一印象,这也是陈敬轩所言,似乎他已经意识到了冯紫英不肯罢休,是要去见李三才和乔应甲,虽然不太看好,但是还是给了他一些提点。
一份名帖二两银子,这绝对是天价了,寻常三分银子一张名帖,当然是自己手书,但论材料也就是一二分银子就算是非常顶级的材质了,当然加上名家手书论价了。
其实冯紫英的毛笔书法功底不浅,前世中他就很喜欢闲暇时习练书法,但这一世却不行。
这手都要比前世小许多,十二岁的手,你能和成年人大手相比么?估摸着要把这笔书法本事捡起来,还得要好好磨合一段时间。
掌柜所说的箬山居士肯定专门和他们这间店铺有往来的文人,这年头文人也不好混,尤其是乡试不过而又不愿意再回去守着家里的清苦营生的秀才们,很多就要自谋生路。
这北地还要好一些,江南那边据说此类雅风谋生的风气更甚。
那位箬山居士来得倒是挺快,一身道袍,听得有十两银子相酬,原本淡定的表情顿时变得眉花眼笑。
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假道士一手书法委实让人叹为观止,在问了冯紫英的要求之后,立即挥笔,居然是典型的瘦金体。
冯紫英前世好歹也是习练过书法的,这瘦金体据他所知好像在元代以后就不怎么流行,没想到居然在这临清城里还能遇上一个大家。
见冯紫英大为震惊,这假道士颇为矜持的道:“小郎君,值得这十两银子吧?”
冯紫英无声的点点头,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配上瘦金体手书,委实看上去格外醒目。
对于这类非自己手书的名帖制作这位箬山居士大概也是见惯不惊了,要见上官,要拜会重要人物,但一笔字又拿不出手,甚至有些商贾人家连字都写不来几个,怎么办?那就只有请人了。
给点儿润笔费,留个好印象,也算物有所值。
冯紫英一笔字倒不至于拿不出手,但是乔应甲是第一次见面,要给人家留下一个深刻印象,才可能面见自己,那么这名帖就要做得格调不俗才行,所以他才行此下策。
至于说日后戳穿,那是以后的事情,自然有其他办法来弥补,但现在就只能如此了。
打发走了那箬山居士,这掌柜也是格外殷勤,显然是在知晓冯紫英是要面见那漕运御史。
漕运御史何许人,这东昌府自然无人不知,等闲人怕是连门都不敢过,便是东昌府府尊同知这等老爷,只怕也轻易见不到,这小郎君居然要去晋谒,虽说这花头不少,但那也不一般了。
见那掌柜又是奉茶,又是陪在一旁,冯紫英何等聪慧,自然也明白对方心思。
这年头商贾人家状况要比前明好许多,但是毕竟也是四民之末,而且在这运河沿岸某营生,无论是哪一行,若是能攀附上漕运衙门里的人物,那都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即或是攀附不上,若能结一份善缘,也是好事。
这小郎君看年龄不过十二三,名刺上却用词“晚生”,自然非同凡响,若是真蒙那巡按大人一见,那可真的就不简单了。
这般人物最是能观风辨色,见缝插针,所以有此机缘,自然是要伺候得妥帖无比。
这店中自有专门制作之人将那手书的白录纸好生裁剪,封贴,然后装袋,不到一炷香时间,几份容色艳丽制作精美的名刺便双手奉上。
冯紫英也不客气,略微点头,便转身就走,那掌柜也是欲语还休的模样,倒是颇为让人好笑。
最终冯紫英还是留了几句话,那掌柜才喜滋滋的恭送冯紫英离开。
这一番光景,冯紫英是越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这个世道正在和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
甲字卷 第四十节 大言不惭,老谋深算
巡漕御史乔应甲的宅邸也就紧邻着陈敬轩的居所不远。
这漕务衙门三大佬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工部东昌府分司所在而居,所以走了一圈之后,冯紫英整理了一下衣冠径直去门前道名递贴。
那门房上的亲随倒也是一个有些眼力的角色,并没有因为冯紫英年幼又是亲自来递贴就小觑,特别是拿到锦纸裁制的封袋,又有一番掂量。
冯紫英递上名帖封袋的同时自然也要奉上一封银子,那长随倒也实在:“小郎君,来拜谒我家老爷怕是也有所知晓我家老爷规矩,名帖我可以替你送进去,但能不能见,嗯,我劝你尽早回去,不必在此多等。”
冯紫英拱了拱手:“有劳足下了,乔公与家岳乃是同科,如今又皆巡按畿外,若非寻常,并不敢来叨扰。”
长随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一番冯紫英。
冯紫英这具身体虽然不过十二岁,不过武家出身,在大同也是常年打熬身体,长得倒也英挺不凡,看似也有十三四岁的模样。
这年头十三四岁婚配者虽然不多,但是也不算少,订婚者便是更多了,所以冯紫英这么一说也没问题。
“不知小郎君令岳……”长随显然也是多年跟随自家主人在外的了,对家主情况也很熟悉,若是熟悉的同僚,断无不熟之理,但他还真想不出自家主人有哪位熟悉的同科还都在京畿之外巡按。
“家岳林公,忝为扬州巡盐御史。”冯紫英提起“家岳”时,也还是很谦虚的一礼。
“哦?”长随颇为吃惊,赶忙回礼,然后延请对方入内,在外房稍事歇息,“请小郎君稍候,我家老爷还在后房看书,我这边去禀报。”
长随疾步入后,扬州巡盐御史林海的确是老爷同科,但是往来并不多,老爷也没怎么提起过。
虽说同为巡按御史,但是巡按漕务和巡按盐务还是颇有差别的,漕务事务繁杂,却责任重大,颇为劳心,而那位李漕总又是一个不省心的,若非朝中安排,自家老爷其实并不太愿意和李漕总共事的。
那巡按盐务就不同了,想想驻节之地那是天下一等一的繁盛之地——扬州,那和漕运驻节之地淮安简直没有可比性,那大周朝盐商的豪奢更是天下闻名,这巡盐御史何等美差,那林海如何能坐上这个位置,自然非比寻常。
“你说是林如海的女婿登门?”坐在官帽椅中的乔应甲沉吟不语。
这封袋倒是精致,居然用锦纸,足见对方也是有心了,拆开名帖,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这是花了心思的,一笔瘦金体更是让乔应甲连连点头。
这笔字端的不凡,丰瘦适度,力道遒劲,侧锋如刺,委实有些让人赏心悦目。
“嗯,小的也问过,他没说,只说希望拜谒老爷,不过观其形貌,倒也有些气度,但其鞋冠亦有……”长随是跟了乔应甲多年的老人了,话语未吐,乔应甲便已明白:“是否有些仓促唐突之意?”
长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冯紫英本就是泅水而出,便是有水靠换了,又坐了一夜的小艇,哪里可能还能收拾打扮得多么利索?
能有这形象已经是花了心思了,在那文墨纸品坊中,那位掌柜还专门提醒了冯紫英收拾了一番,否则还要不堪一些。
本来对方还想借此机会请冯紫英入内稍事收拾,但是时间是在来不及了,冯紫英婉言谢绝并感谢了一番才算脱身。
乔应甲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这位“林如海”的女婿来拜会自己所为何事。
要说大家虽然同殿为臣,又皆为都察院体系之人,甚至一并巡按地方,更有同科之谊,再怎么也该是有几分交情的,但这林如海却是三鼎甲探花,自己不过是一个三甲进士,散馆之后却未能进入翰林院而是到了工部,然后辗转才到了都察院。
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性格,不愿意去阿附谁,所以和一甲进士乃至那些个庶吉士们都有些隔阂。
这林如海虽说也进了翰林院,但是后来不知怎的却也在户部迁延甚久,后来虽然从都察院巡按扬州盐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有些成了圣上的私臣。
这朝里朝外谁不知道这巡盐御史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太上皇逊位,当今圣上对盐务这一块尚未插手,也不知下一步会如何,这林如海未来的前景也有些不好判断了,这也让乔应甲颇费思量。
“去请张先生来。”乔应甲略做思考便道。
很快一名清瘦老者便到了书房中,乔应甲摆摆手,那长随知道这是家主要和张先生商量事情,便知趣的出门去候着。
“这么说那林公的女婿以前和东翁也从未交道,可知其来历?”张姓老者捋须沉吟道。
“他本人未提,不过乔怀说其身长体健,却自称在国子监读书,一口京里口音。”乔应甲回答道。
“唔,这倒是不好估测了,国子监里现在龙蛇混杂,观其年龄不太可能是贡监,举监更无可能,若是例监,林公岂会如此不堪?只有荫监方有此可能。”张姓老者抽丝剥茧,分析得很细致。
“唔,我也是如此想法,只是我有些不解此子为何如此突兀来登我们,我与那林如海虽然是同科同僚,却素无交情,而且先生亦知现今圣父隐退,圣上新政,朝中尽皆观望,那林如海贵为巡盐御史,格外引人瞩目,……”
张姓老者自然知晓自家东翁的心思,他给这位东翁当幕僚也是十多年了,对方什么事情也从未避讳他,所以也清楚对方的担心。
略做思考之后,老者才道:“东翁,以我之见,这巡盐御史一职若是迟迟未动,要么就是圣皇和圣上已有计议,要么就是林公已入圣上法眼。听闻林公巡按扬州为圣皇分忧甚多,当下户部亏空甚大,可圣皇方退,许多事情只怕也不好深究,九边要饷甚急,这等时候只要谁能替圣上分忧,怕是就会独得圣眷吧?”
乔应甲眼睛一亮。
“再说了,这林公女婿登门拜谒,若是东翁避而不见,日后传出去,怕是也会有碍东翁清议的。”张姓老者微微一笑,“不妨一见,若是一些小事儿,不妨顺手为之,若是为难之事,亦可挑明,这等子侄辈的后生小子,东翁自有办法应对才是。”
乔应甲点头首肯。
这话在理,对付这等晚辈少年,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说实话他对此子这般精心准备登门还是颇有好感的,虽然对林如海并无多少好感。
“也罢,就见一面吧。”
甲字卷 第四十一节 点到即止,心照不宣
“晚辈拜见乔公。”见一名身着青色便袍的男子进来,冯紫英知道这就是乔应甲了,赶紧躬身行礼。
“贤侄不必多礼,坐吧。”乔应甲也在打量冯紫英。
他觉得自己长随说对方有十二三岁怕是说笑了,虽说这面容稚嫩,但是那双眼睛却是恁地沉稳,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怕是没有这等气度的,或许就是此子面相偏嫩罢了。
“我也有好几年未见令岳了,近来可好?”乔应甲含笑问道。
“家岳情况尚好,但岳母已然过世。”冯紫英故作黯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乔应甲一怔之后也只能安慰一番,然后才道:“贤侄既然在国子监读书,为何却来山东?我记得当下国子监祭酒是周公吧?他铁面无私,你如何能轻易出监?”
冯紫英赶紧起身又是一礼,“回禀明公,家中有长辈去世,我父亲患病不起,特遣我代他回临清吊唁,只是未曾想到昨日临清民乱,白莲教匪亦卷入其中,……”
乔应甲微微一惊。
临清民乱他已经知晓,估计午间李三才便要就此事商议,临清内城有漕粮三仓,关系重大,但乱匪却只是在外城掳掠,并未进攻内城,加之临清卫军和东昌府卫所兵尽皆南下兖州剿匪,所以局面也是颇为不利。
“贤侄,你是从临清城来?”
“是。”既然开了头,冯紫英便抓住时机一气呵成的把情况和盘托出,“我父和家岳已然有意约为婚姻,但是因为年龄缘故,所以尚未订亲,先前小子妄行,还请明公恕罪。”
乔应甲没想到这个小子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拿林如海独女的声誉来当诳语。
这要传出去,林氏清誉受损,只怕这小子和他父亲也脱不了干系,连自己恐怕都要背些骂名。
至于说一个武勋之后的神武将军还根本不放在他这等文官御史眼中,内心虽然恼怒,但是念及对方的苦心孤诣,若非打着林如海的招牌,自己恐怕根本就不会见对方。
“哼,你却是如此大胆,这等毁人清誉之事,纵然有些苦衷,却如何行得?”
见乔应甲虽然声色俱厉,但是却没有将自己逐出的意思,冯紫英内心稍微舒了一口气。
这一关终于过了,林黛玉作为林如海的嫡女,现在又被自己这么一造势,乔应甲恐怕还真需要好好掂量一下。
不过乔应甲还是奇怪林如海怎么会同意和冯家这种武勋之后结为婚姻?
放在士林中来看,那无疑是一种自降身份,但一想林如海的岳家贾家也是武勋之后,乔应甲又释然。
这贾家大概和冯家也是世交,若是有这种层关系,倒也勉强可以接受,只是委屈了这林家女了。
“冯贤侄,你说那白莲教匪和城中无赖匪类纠合在一起为乱,为何林家小姐又会在冯家府上?”不问清楚这些问题,乔应甲是不会轻易做出判断的。
冯紫英最怕就是对方什么都懒得问,只要发问,就说明对方是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也意味着对方还是很重视林如海的这层关系或者说这条线的。
他又把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九真一假,“谁曾想到如此凑巧,他们本是进京到其舅父家中,顺带要过临清,刚巧到我家府礼节上的过访,就遇上这种事情,……”
一切都是真的,唯独这么巧就赶上了,虚晃一枪就蒙过了。
林如海和贾家关系乔应甲也是知道的。
贾家一门二公,也算是武勋中的翘楚,而且贾家也是出过进士的,宁国公之子贾敬便是比乔应甲早一科,元熙二十三年的进士,只不过这贾敬好丹道,居然辞官隐入道观修行,倒是让很多人大惑不解。
“当下临清城中匪势日大,明公怕也是知晓一些的,宫中来人苛索过甚,民间困苦不堪,这怕也是教匪趁势而起的引子,若是任由教匪作大,先前或许他们还在惧怕卫军,但是若被其窥出虚实,只怕那临清内城难保,而三仓若是被毁,只怕……”
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乔应甲轻轻哼了一声。
宫中税监在临清设卡苛索来往客商的情况他自然是知晓的,但圣上此举倒也并非完全为私,九边军饷欠饷日多,户部库中空空如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若是继续这般欠饷,只怕边军就要生变了。
乔应甲虽然一直在外,但是对这些情况还是了如指掌,朝中为此事已然争吵不休,但是涉及到太上皇的故往,谁又敢较真非要折腾个底朝天?只怕圣上脸上不好过不说,还得要惹来太上皇那边盛怒吧。
“冯贤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这漕务乃是李漕总掌管,旁人是难以置喙的,我虽是肩负巡按漕务职责,但也不能越俎代庖,……”乔应甲清了清嗓子。
“明公所言甚是,只是这剿匪平乱之事关系重大,而其中又与宫中来人有些瓜葛,晚辈担心……”冯紫英也没有说下去。
“哼,也未必。”乔应甲脸色一板,“漕务关乎京师大计,漕台自有定计。”
“是,是。”冯紫英心中一喜。
见乔应甲抬手拿起茶碗,冯紫英便知道这就是要送客了,赶紧起身。
从乔宅出来,冯紫英觉得自己背上衣衫都被汗水打湿透了,到现在他也没有真正拿稳那乔应甲的心思,只能说约摸猜测到对方一些意思,但这也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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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位便是冯公子?”齐云斋外,冯紫英见到满脸兴奋自豪的左良玉,便知道这一趟差事左良玉办得自我感觉不错,既是对完成了自己交办的事情,估摸着还在对方那边也赢得了些许认可,方才有这般表情。
这一趟也的确是冯紫英有意要锻炼一下左良玉,接洽一下山陕会馆那边的人而已,纵然真的办砸了也没有太大关系,大不了就直接找陈敬轩出面了,相信在搞定了乔应甲这边之后,陈敬轩也要掂量一下自己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的因素了。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需要了,王绍全并没有欺瞒自己,他在山陕会馆里还是有些话语权的。
这份善缘看来还真的要结下了。
“正是。”冯紫英没有客气,会馆来人自然就是山陕商人的代表,大不了日后自家老爹在大同镇那边关照一下便可,现在自己要渡过难关,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浪费时间。
“冯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安。”来人也颇为知趣,不废话,直奔主题,“若是需要拿得出手的骨董,这家齐云斋便是东昌府翘楚。”
“唔,我需要一方古砚,劳烦尊驾替我选好。”冯紫英语气温和,但是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最好是唐宋名家所制,钱银多少不论。”
来人也倒吸一口凉气,这制砚名家本朝倒也不少,前明亦有,但这唐宋要称得上制砚名家的却真的少见了,而这家齐云斋虽说名气不小,但是却未必能找得出合适的物件来。
这一位手持王绍全的名刺来,点名要人来陪同办事,先前自家倒也没太在意,无外乎就是一些官宦子弟有些不方便的事情需要处理,商帮见得多了,只要是值得,都不是事儿。
但后续得闻一些消息之后,方才知晓非同小可,所以他也才亲自前来。
“冯公子,唐宋名砚这齐云斋一时半刻未必能有,若是本朝……”话语为出口,来人就被冯紫英打断:“想必足下知道我的来意,若是寻常物事,我也不比求上你们山陕会馆。”
见冯紫英如此斩钉截铁,来人便闭口不言,径直带着冯紫英入内。
好在这齐云斋委实算得上东昌府的头号骨董铺,倒也找出一方北宋吕道人亲手制作的澄泥砚。
三百两银子不二价,饶是冯紫英已经做好了被斩一刀的思想准备,依然咋舌不已。
这还是看在了山陕会馆来人的面子上,打了一个折扣,几乎是以收购价加了点儿佣金售出,否则便是五百两银子的天价了。
不过赶到总督衙门时却吃了闭门羹,无论如何厚言卑辞,那门房管事都是淡然拒绝。
这排队候着想见漕总的人如过江之鲫,岂会因为你一个小小国子监贡生便能入眼?
红包和名帖都收下,但是却根本不给一个准信,知道没戏,冯紫英果断离开,直奔山陕会馆处。
甲字卷 第四十二节 胸藏万壑
冯紫英想见之人此时的确无暇见客。
从一大早便得知临清民变情形时,李三才就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应对。
民变不属漕务,哪怕是有白莲教匪加入,那也不是他这个总督漕务兼提督军务分内事儿,那是山东地方上的事务。
山东都司可以上报兵部,若是一个有担待的,与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会商之后,亦可先行调动卫军和营兵,反正轮不到他这个漕运总督来操心。
但他也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临清内城的三仓被毁该怎么办?
内城那几百漕兵李三才很清楚底细,都是一帮酒囊饭袋,若是乱匪真要攻城,怕是挡不住。
即便是主责不在自己,但后面的烂摊子还得要自己来收拾,重建三仓只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银子,只怕当今圣上又要肝火大盛了。
想到户部和工部那帮人的嘴脸,李三才就忍不住冷笑,这么大的事儿,只怕兵部和刑部没谁脱得了干系。
事情引税监苛索而起,但圣上却不会管这些,九边尤其是辽饷所需已经逼得圣上乱了阵脚,哪怕是饮鸩止渴,圣上也顾不得了。
这临清不出事儿,也得有其他地方出事儿,李三才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甚至他还可以肯定,哪怕是这桩事儿被压下去,圣上也一样不会取消税监,除非谁能替他解决户部国库空空如也的问题。
当然出这么大的事儿,总得要有几个替死鬼得丢出来,科道那帮人只怕又要欢腾起来了。
现在的问题是自己该怎么办?
背负着双手在房中来回踱步,他需要好生考虑清楚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首先要把自己摘出来,早知道就晚一些在启程了,想到这里李三才又有些后悔。
若是在徐州在多逗留两日,也就能成功避开这烫手山芋了,可现在自己在这聊城,距离临清城不足百里地,若是袖手旁观,只怕那些个疯狗一样的言官又会扑上来撕咬不休,纵然最终脱得了身,但是只怕也要沾一身晦气。
但想到自己身边那个虎视眈眈的家伙,李三才又是一阵头疼,这厮也是油盐不进,一直把自己盯得颇紧,若是自家要有什么动作,只怕这厮又要跳出来了。
如何行事,却需要考虑周全,断不能让别人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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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赶到山陕会馆时,王绍全已经到了。
得知冯紫英未能见到李三才,王绍全眼中也掠过一抹失望之情。
冯紫英看在眼里,却不在意。
商人们的心思都很浅显直白,投资要讲回报。
昨晚自己的一番话,到最后的一些交待,估摸着让这个山陕粮帮的执事是生出了某些心思的。
富贵从来就是险中求,山陕粮帮固然势大,但是漕运总督换人了,他们至今未能和李三才建立起以往那种和谐的关系。
再加上徽帮虎视眈眈,他们危机感更甚。
危机某些时候也就意味着机遇。
临清城出这么大乱子,乱成一团,山陕粮帮损失惨重,如何化危机为机遇赚回来,就要看他们舍得不舍得冒险了,这也是冯紫英最后离开时撂下的话。
看样子这王绍全动心了。
“王先生,临清城内情况如何?”冯紫英一拱手之后,便泰然坐下,早有仆从送上茶来,左良玉下意识的就跟着站在了冯紫英身后。
王绍全点点头:“冯公子所料不差,乱贼乃乌合之众,据称一直争吵不休,对于是否攻打内城争执不下,嗯,那白莲教匪主张攻打拿下内城,但是其他人却不愿意,只说要求驱逐那常公公,实际上据我所知,那常公公早已经出城跑到德州去了。”
“那这些乱匪欲待如何?总不成就一直这样吵吵嚷嚷拖下去吧?”冯紫英也搞不明白这些乱匪的想法,但是这却是这些草草起事的常态。
意见纷纭,僵持不下,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人马,如果那王朝佐还能按照自己所教授的那样在其中搅和,那就太有意思了。
“嗯,教匪内部好像也有些分歧。”王绍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顺着面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话题转,整个主动权似乎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上,这让他很不适应。
本来来之前他就想好了对策,如果对方未能面见李三才,那么就基本上可以放弃了,那冯唐也不过是过气总兵,几百两银子打了水漂,粮帮也算是对得起以前的交情了。
“我们发现已经有些教匪今早就悄悄离开了,但是大部分教匪仍然在城中掳掠,……”王绍全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若是这李漕总那里难以说通,……”
“王先生,先前我就说过了,此事我自有定计。”冯紫英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你稍安勿躁,再有一个时辰,便有消息。”
“哦?那我便静候公子佳音了。”王绍全不以为然轻轻一笑,若是那陈敬轩都能做漕兵的主,那自己又何须这般煞费苦心?
这漕务上的瓜葛勾连太宽,李三才和乔应甲像一对乌眼鸡一样瞪着对方互不相让,若非如此,粮帮还能等到今日?陈敬轩连敬陪末座都算不上,敢口出大言,莫不是戏耍这小子?
昨晚这边便已经有人去打探了几方口风,那陈敬轩哼哼哈哈,什么话都没敢说,乔应甲那边更是连人都见不着。
王绍全并不知道冯紫英从陈敬轩那里出来又去了乔应甲那里,而冯紫英也只交代左良玉告知山陕会馆那边自己去了漕运总兵官那里。
“该来的始终会来,不过届时还希望王先生遵守承诺,若是粮帮能在此次民乱中协助官府处置,想必李漕总和乔御史乃至陈总兵都会领情的。”冯紫英也表现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架势。
其实现在他也一样没底,关键就要看陈敬轩和乔应甲了,若是能见到李三才还能多两分把握,但是现在,也就是对半开了。
陈敬轩步入后堂时,乔应甲已经到了,这让陈敬轩心里一凛之余,也又多了几分把握。
莫非这冯紫英还真的有些手段,能说动乔应甲?若是如此,倒真是一个机会。
先前他就提醒过冯紫英,但冯紫英不置可否,没有明说,只是表示希望自己在商议之后可以适当进言,不过他暗示若是真有机会,那么粮帮以及他提及的那王朝佐,都可以作为内应。
陈敬轩对冯紫英的话也是半信半疑,虽然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已然和一个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无异,加之个头也不矮,但那稚嫩的面孔和故作低沉的口音还是在提醒陈敬轩,这就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他并不知道冯紫英还不满十二岁,否则还要更觉得不可思议。
甲字卷 第四十三节 四方云动,皮里阳秋
李三才出来的时候,乔应甲和陈敬轩相对无言。
对乔应甲来说,陈敬轩没有多大意义,他没多大兴趣。
这等敬陪末座的武将,纵然将其掀翻也捞不到多少政治资本,相反还会激起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边的激烈反对,一句话,意义价值都不大,当然若是对方露出什么破绽可以顺手拿下,那另当别论。
两人也没什么交情,而陈敬轩也对乔应甲是敬而远之。
跟随李三才进来的还有一名锦衣卫千户,他的飞鱼服加松纹剑太明显了。
乔应甲就像是嗅到血腥味道的鬣狗,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那名锦衣卫千户身上,目光骤然阴冷了不少。
似乎是感受到了乔应甲闪烁的目光,那名锦衣卫千户赶紧一拱手:“巡按大人,总兵大人。”
乔应甲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理睬对方,倒是陈敬轩微笑着点头应道。
“汝俊,我得到消息,临清外城已然沦陷,被白莲教匪伙同当地乱民所占,但所幸临清内城尚好,现下临清城中教匪乱民约有二三千人,裹挟的民众也有五六千之多,内城卫军加上漕军不过千余人,……”
“这边是龙禁尉后知后觉得来的消息?”乔应甲冷笑着道:“出如此大的篓子,我听闻龙禁尉无孔不入,兵部职方司和刑部山东司都瞠乎其后,为何却未侦悉此事?”
大周虽然沿袭明制,但是亦有变化,随着大周外有虏寇袭扰,内有各类教匪滋生,所以龙禁尉和兵部职方司与刑部诸司在侦悉外寇内匪这些事务上都有配合,只不过各自侧重略有不同。
那位龙禁尉千户似乎对乔应甲的风格早有领教,不以为忤:“巡按大人,您可就冤枉我们了,据我们所知,教匪活动我们是早就通报给了刑部,至于说刑部为什么迟迟未动,下官就不好妄测了。”
乔应甲冷哼了一声,不用想都能知道这又是一桩扯皮事儿。
刑部自然也拿得出来一大堆他们行文给兵部的东西,毕竟若是寻常教党传教滋扰地方归刑部侦察,但涉及到反叛那就是兵部和龙禁尉的事宜了,要说还是龙禁尉责任更大。
他也懒得多问,“漕总大人,当下该如何?”
李三才迟疑了一下。
他原本是真有些不太愿意过问,但是锦衣卫插手了,虽说主动权仍然在自己手上,但是这毕竟有些影响了,不过反过来,有锦衣卫的人插手,乔应甲也要掂量一下。
唱反调过头,就意味着圣上也要知道这些龃龉。
这是他和乔应甲都不愿意见到的。
可锦衣卫这帮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盯着这儿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不表明态度。
自己也提及这该是山东都司那边出动营兵,但这厮却说济南那边已经上报兵部,时间上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可问题是自家接手这破事儿,成了功劳也得被锦衣卫这帮家伙分走大半,而且关键在于风险极大,一旦失手,自己就要摊上大事儿了。
可这又是一个态度问题,愿不愿意替君上分忧,愿不愿意勇于任事,没准儿这就是京察的时候都察院那帮人咬住不放的软肋,更重要会在皇上那里留下一个不佳印象。
新皇登基时间不长,正处于一个观察期,做不做事,做什么事,任谁都要仔细琢磨掂量一番。
不做,态度有问题,可作了未必对的,甚至做得多,也许就错得多,两难啊,李三才踌躇不决。
或许可以以进为退?他瞥了一眼一脸冷笑似乎和张千户对上了的乔应甲。
这厮是见谁都要喷几口心里才舒坦,否则就显不出他御史身份的不同凡俗似的,正好。
至于说陈敬轩,以他对陈敬轩这个万事不理的总兵官的了解,只要一说出兵,这厮只怕也是要找出各种充分的理由来推托的,尤其是这本身就不是漕务的事儿,真要惹上祸事儿,陈敬轩也跑不掉。
那么问题就简单了,思前想后,李三才觉得心里有了把握,这才启口。
“汝俊,张千户也对临清情况有所了解,现我等麾下尚有一营亲兵,是否可以由登之亲率进兵临清?临清面临这等劫难,我等也需要替圣上分忧,那山东都司的援兵怕是近日里赶不上的,不能指望,你觉得如何?”
李三才面色一肃,又把目光转向陈敬轩:“登之,临清三仓关乎我们漕运大计,今年漕运发送在即,出不得半点差错,所以登之,怕是要有劳你辛苦一趟了,那贼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张千户那边已有人潜入其间,届时可以和你联络一二,为你策应。”
面对李三才笑吟吟的表情,乔应甲自然清楚对方的意图,他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还真的打通了李三才的门路,但据自己亲随所言,冯紫英并未见到李三才,莫不是这冯紫英和锦衣卫这边还有瓜葛?
自己倒是小觑了冯紫英这小子了,林如海还真的有些眼力,物色了一个这等女婿,只可惜是个荫监监生。
思念百转,乔应甲表面上却是漫不经心的道:“登之,你意如何?”
乔应甲话一出口,李三才内心就是咯噔一响,糟糕,这厮今日为何如此?
难道是畏惧锦衣卫威势?
怎么可能?
以李三才对乔应甲的了解,别说来个锦衣卫千户,就是来个指挥使,乔应甲一样不鸟你。
大周龙禁尉(锦衣卫)虽是沿袭前明锦衣卫,但是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都对其控制很严,而御史言官更是只要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便会把龙禁尉(锦衣卫)拿出来作为靶子一阵狂喷。
尤其是那些个新晋御史言官,更是把锦衣卫和武将当做练手的最佳陪练,想方设法都要“寻衅滋事”一番。
这等情形下,纵然伤不了其筋骨,但也让这帮在其他官员面前耀武扬威的角色要收敛几分。
先前张瑾找到自己时,他便已经在考虑此事,但张瑾再三表示自己只是通报情况,要把漕运衙门这边情形上报,逼于无奈李三才才出此策,没想到这第一步就踏空了。
李三才暗叫不妙的同时也把希望寄托在了陈敬轩身上,这厮平素如弥勒佛一般啥事儿都不闻不问,这等事情只怕也应该推三阻四才对吧?
陈敬轩也在乔应甲一开口的时候就知道事情真如冯紫英所言那般了,他真的搞定了一切!
李三才那里冯紫英没见着面,陈敬轩一样清楚,都有人盯着总督衙门。
李三才这态度也不过是表面文章,信不得,但锦衣卫掺和进来,已经让陈敬轩觉得震惊了,没想到冯紫英还摆平了乔应甲,这就真的太难了。
看张瑾的表情,似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乔应甲今日态度如此爽利?
回想起冯紫英那稚嫩的脸上那股子沉稳自信,陈敬轩对冯紫英的话已经信了大半,比起那些个内应之类的许诺,陈敬轩更看重对方能让锦衣卫出面和摆平乔应甲的本事。
一帮乌合之众,没有内应,陈敬轩一样有把握横扫,自己老虎不发威,还真以为自己是病猫了。
“若是张千户那边有些消息,那倒也不妨事,一帮乌合之众,漕总大人吩咐下来,下官敢不从命?”陈敬轩长身而起。
陈敬轩一起身遵令,此事便成定局。
李三才内心无比憋屈,拂袖而去。
乔应甲也再度对冯紫英刮目相看,陈敬轩和锦衣卫,这厮还真是好手段。
同样张瑾也是倍感惊奇。
他已经做好了今日在这漕务衙门里盘桓半日的准备,甚至也考虑到可能真的要搁浅,而且概率颇大,谁都知道那乔应甲的尿性和做派。
若真是最终漕兵不出,那么他也要把这个情况如实向上报告,黑锅也得要大家一起背,谁也别想跑。
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的不对路尽人皆知,他久走山东,自然清楚,而陈敬轩这个漕运总兵官更是一个闭眼佛,啥事儿不问,没想到今日实地一见,却是恁地干净利索,雷厉风行,哪里像其他人所言那般不堪?
看来回去之后倒是要向指挥使报告,传言不足信,这漕运衙门里三位的同心协力将帅效命勇于任事是实打实的,与外界传言大相径庭。
或许是圣上新御,这般臣子都要在皇上面前挣个表现?只能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了。
几个人内心都百味陈杂,看对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一番寒暄之后端茶送客,却又都是云淡风轻。
接下来就是陈敬轩的事情了,张瑾自然要去和陈敬轩好好商议一番。
既然确定了出兵,那就要兵贵神速,陈敬轩也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在被打发到漕运衙门里投闲置散才让他歇息下来,这个时候得到机会,自然不在话下。
甲字卷 第四十四节 手腕,手段(为水中客盟主加更)
回到内堂的李三才始终难以释怀。
虽说此事已成定局,而一直装死的陈敬轩和从不对路的乔应甲竟然前所未有的联手,还有张瑾这厮在其中有否扮演角色也未可知,这种失控的情形是他难以接受的。
“来人。”
“老爷。”
“去查一查,昨日到今日,陈敬轩和乔应甲那边见过哪些人,还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那边也问一问他们,陈敬轩与乔应甲这段时间有无来往?如果有,谁在其中主事?嗯,锦衣卫那边,也找人问问,张瑾和他们有无联系。”
李三才可以容忍一次失手,但是却绝不会容忍自己被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古怪。
自己还是有些大意了。
作为一任漕运总督,他自然也有自己的门道和人脉关系,哪怕是在都察院那边,他也一样有自己的底气。
事实上今日这事儿算不上什么,他只是不想蹚浑水,但是看陈敬轩的态度,他就知道这事儿应该是稳了。
这厮敢出头,肯定不会只是依赖于锦衣卫那帮人,而是有其他奥援,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要说这也不算坏事儿,自己回京极有可能要兼管河道事务,今日之事,也算是一个勇于任事的姿态了。
想到这里李三才心中略作安慰一些。
“是,老爷,还有么?”
“暂时就这样,到临清之后,再做计较。”李三才还是没能压制住怒气,到时候倒是要好好看看是谁在里边出了幺蛾子。
在另一边,张瑾微笑着和陈敬轩相谈甚欢,都是武人出身,没有文官那么多客套弯弯绕。
“登之兄,那愚弟就在这里祝贺你马到功成了。”张瑾微笑着与陈敬轩并行,“只是这教匪和乱民虽然不值一提,但是却也人多势众,登之兄也要小心,愚弟这边有些人手,希望能追随登之兄一并杀敌。”
陈敬轩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
对武人来说,唯有这等事情才是最容易得功的,不比文人这等事情除非上边明令文臣挂帅,但那都是要泼天大事才轮得到他们,所以事情一敲定,李三才和乔应甲都是拍拍屁股走人,懒得多问。
张瑾铆足劲儿来这一趟,自然也是要有些想法的,下边兄弟们都是伸长了脖子等着这个机会。
这临清城富甲一方,好容易等到这等机会,单凭他们锦衣卫自然是没戏的,但现在有一营漕总亲兵,那也是一等一精锐,拿下这等功劳,不敢说泼天富贵等着,起码也能捞个钵满盆满,他这个千户自然也得要为下边百户、总旗们出出头。
“老张,咱们都是一起厮混过的老兄弟了,你有啥想法趁早抖落出来,怎么,你不去沾点儿荤腥?”陈敬轩似笑非笑。
“嘿嘿,巡按大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我就不去趟这趟浑水了,对了,老兄你是怎么把巡按大人那边给说通了,我看漕总大人脸色不太好看,你们俩可是联手把漕总大人给得罪狠了啊。”
张瑾小眼睛里透露出精明,一门心思想要寻摸出点儿东西来。
这大周朝的御史和武将是最难得合拍的,陈敬轩怎么这一次却能把乔应甲这边给搞定了?真的很让人好奇。
“得,甭给我说这个,巡按大人那边我可高攀不起,他有什么想法我可不知道,真以为他不明白漕总大人的心思?带着你来存着什么念头,我估摸着巡按大人怕也是早就看出来了。”
陈敬轩打了个呵呵,内里的底细就没必要挑明了,你锦衣卫不是牛么?自个儿查去。
见陈敬轩不接话茬,张瑾也不在意。
对方不提,他也会安排人查,巡漕御史若是和漕运总兵官走太近了,那没问题也会有问题,锦衣卫就是吃这碗饭的。
漕运三巨头,谁都不能和谁走太近,相比之下,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走近一些倒是说得过去。
冯紫英见到陈敬轩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大军要动,再说兵贵神速,好歹也是几百兵,兵器甲胄,粮秣船只,各色杂务都需要准备起来。
陈敬轩是军务老手,总兵官下边自然也有几个幕僚长随,平素帮闲无所事事,关键时候立即就能顶上去发挥作用。
这就是这些长期浸淫军营的老手自带的优势,换一个文官来,光是这里边的套路就能让你两眼一抹黑,一两天都未必能开拔。
总兵府内堂,陈敬轩眼光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
还真被他给办成了,内里有什么稀奇古怪,他不想去多问,问估计对方也不可能撂实话。
日后有的是时间来琢磨一下这小子,冯唐倒是生得一个好儿子。
“戌时出发,卯时破城!”陈敬轩没有多少废话,“贤侄你和锦衣卫赵百户他们几个随我一道出发,届时如何联络那王朝佐,你有方略吧?”
这个时候陈敬轩已经完全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成年人来对待了,能够花这么大心思运作如此一局棋,没谁敢小觑对方,便是站在陈敬轩斜对面的三十多岁的飞鱼服男子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打量着冯紫英。
“叔父放心,我自有安排,要到临清外城时,不妨安排一艘小艇送我的人带叔父的亲随先行入城,举火为号,……”冯紫英平静的道。
先入城者必然首功,尤其是去联络内应,更是如此,那赵百户眼中闪过一抹艳羡之色,忍不住道:“总兵大人,不如由我带人跟随这位小郎君一道……”
陈敬轩却知道冯紫英是不会亲自去干这种事情的,冒险的事情可一不可再,别看这小子年幼,这些方面却考虑恁地周全。
“这位是……”冯紫英其实知道对方是龙禁尉,那身飞鱼服太明显了,除了俗称锦衣卫的龙禁尉会穿,没谁会去套上这身招人厌的衣衫。
“锦衣卫百户赵文昭。”陈敬轩淡淡的道:“这位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嗯,国子监贡生,此次临清贼乱,全赖他孤胆突出,勾连策划,方才有此奇计,赵百户若是愿意先行入城也行,你带个人,与我手下牛把总一道去如何?”
赵百户大喜过望,这是送个自己大功了,赶紧躬身道谢:“末将谢过总兵大人。”
点了点头,陈敬轩没有再理睬对方,却又扭头深看了冯紫英一眼:“贤侄,这等安排你怕是早就预料好了?”
“叔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我既然冒险泅水而出,若是不做好完全准备,岂不是对不起我自己的努力?”冯紫英的话让陈敬轩和飞鱼服男子都是忍不住微微点头。
对于冯紫英来说,接下来的事情反而和他没多少关系了,无论是山陕粮帮这边如何与陈敬轩甚至锦衣卫这边勾连,迅速整军北上,这都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现在的他就当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
甚至和那王朝佐的联络,也是在来东昌府的时候便已经约好,自然有左良玉来代劳。
这小子也可以借此机会立下一功,未来也能为他赢得对他叔父的主动权大有裨益。
起码他能在陈敬轩和锦衣卫赵百户那里挂个号,日后再要有人想要干什么,他也可以有个倚仗。
甲字卷 第四十五节 这个时代的政治
冯紫英睡得很香。
从东昌府北上临清,选择的是戌时出发,煎熬了两天一夜的冯紫英实在是熬不住了,直截了当的就在船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快船过了戴家湾,抵近临清州城只有几里地时,左良玉才把他唤醒。
无论是陈敬轩还是赵文昭,都对冯紫英的坦然入睡感觉不一般。
面临这样大一场难以断言祸福的战事,此子居然敢在大战之前酣然入睡,若是没有一点儿胆魄,是真做不到,而且此子才十二岁啊。
甘罗十二能拜相,他就能十二出征?但无论如何冯紫英的表现还是让陈敬轩和赵文昭在心里的感觉又提升一个层次。
“就在这里了?”冯紫英站在大船头。
船速慢慢放缓,一艘海鳅迅速的靠近,这是山陕粮帮提供的,比山梭小艇容纳人更多,速度略微慢一点儿。
“嗯,赵某和一位弟兄,加上秦把总,与这位小兄弟一道。”赵文昭很客气:“冯公子请放心,赵某保证这位小兄弟的安全,……”
对于锦衣卫来说,他们可以对御史言官客气,也可以对文官客气,但是对武将,对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脸色了,但赵文昭对冯紫英还是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
这种尊重甚至让另外一位跟随他的总旗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就算是这人能为此役提供一些帮助,那不也是那帮乱民立功赎罪的好机会么?
“赵百户大人,我预祝此役之后,赵百户下一次我能喊赵千户,不过我也希望赵百户会遵守诺言,不仅仅是我这位兄弟的安全,还有之前我们提及的那些事情,我不希望事情到最后演变成不可收拾,嗯,临行前,巡按大人也专门和总兵官大人提过,本年度漕运启运在即,若是因此而耽搁了漕运,恐怕谁也讨不了好。”
冯紫英不得不提醒一下喜形于色的赵文昭,这厮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弄不好就要逾越底线。
陈敬轩专门提醒过对方,但是效果不佳。
张瑾走了,唯一能制约对方的人走了,陈敬轩是喊不住了,一旦控制不住,这临清城就要毁于一旦,钱物东西损失了都还好说,一旦举火,那就难以控制了。
他就只能扯起乔应甲的虎皮来当大旗了,其实乔应甲何曾和他商讨过这些事情?
赵文昭微微一凛,陈敬轩对这少年郎颇为礼遇,而千户大人也是暗自叮嘱人要查此人底细,足见此人的非比寻常,单单是背后有一个乔应甲就不得不让人掂量几分,据说因此而让漕总大人都吃了一个暗亏。
“冯公子放心,千户大人有吩咐,赵某不敢逾越。”赵文昭点点头。
不敢逾越才怪,这帮锦衣卫在文官面前倒是会收敛几分,今日这等机会千载难逢,岂会轻易罢手?
连陈敬轩手底下那帮漕兵都是摩拳擦掌,遑论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他也只能尽尽人事,让对方不至于太过于放肆,但愿陈敬轩能勒住这些个脱缰野马。
“二郎,你带着赵百户和秦把总他们去,记住,不要多事,让王伯他们按照我们原来商定的行事。”
冯紫英此时也没有太多的话语。
照理说他去也许更能让王朝佐放心,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还没有高尚到可以无视自己安全的份儿上。
昨晚那一趟泅水而出也是迫不得已,他再也不愿去冒这种风险,好不容易魂穿一趟,连林萝莉都见到了,岂能轻易把命丢了?
伴随着三十余艘大船逼近临清外城,整个临清外城在某一瞬间似乎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这是凌晨卯时不到,也是一天中人类睡意最浓的时候,虽然乱军也派出了暗哨,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从未经过战阵的这支队伍都难以做出正确的应对。
伴随着外城内阵阵鼓噪喧哗,还有那冲天的大火,整个临清城的形势立即就崩坏而不可收拾了。
漕兵只有一营不过区区数百人,但对于这帮乱匪来说足够了。
冯紫英根本就没打算去逞什么英雄。
这种情形下一支流矢都可能收买性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蟊贼随手一刀也能让自己陷入死境。
所以,乖乖的跟随着陈敬轩、赵文昭一行谈笑风生间,樯橹灰飞烟灭才是最适合的。
陈敬轩手底下的两名参将各带一队,南路从南水门和景岱门突入,而东路则直接沿着东水门闯入。
乱军在东水门上和漕兵展开激战,但是伴随着王朝佐率领的柳编户突然溃逃,整个东水门立即大开。
而南面的力夫一帮人更是呼哨一声便作鸟兽散,只是引发了整个外城区内的混乱,不少地方被匪徒趁势放火,引发大乱,但这对战局的扭转毫无用处。
可以说整个战事基本上乏善可陈,没有任何值得让人兴奋的亮点。
这只是在冯紫英看来而已,实际上冯紫英也很清楚在他成功说服了漕兵出战之后,这场战事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这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打仗,就是一帮官兵撵强盗的游戏。
根本没有时间来得及整合,甚至还在为下一步该如何争吵不休的乱军遭遇超高效率的漕兵趁夜突袭,再加上内部还有内应的刻意“溃散”,这场仗,你想不输都不行。
白莲教匪的狂热战斗力只有在从西雁门和靖西门逃离的时候爆发了一回。
上百名狂热的教徒在石胡同和三官庙一带与漕兵展开了激战,但是在有组织的漕兵面前,这些几乎全是靠竹竿枪破柴刀等武器支撑的教匪没有能坚持太久,或许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保住西雁门能让大部分人逃出临清城罢了。
“赵百户,在下就告辞了。”看见王朝佐有些迷茫而又仓皇的跟随着一名锦衣卫离开,冯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暗叹。
没办法,做错了事儿,就要付出代价,要想保住这数百魏家胡同的草柳编织匠户们,那就只有和官府合作。
好在白莲教匪已经溃散逃窜,一切都可以推到他们身上,而草柳编织匠户们不过是被人利用,踏错一步而已,有王朝佐这个头儿的幡然悔悟,反戈一击,算是为这几百户人摆脱了厄运。
左良玉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先前的兴奋、畅意、满足,还有一些说不出的狂放,这个时候都在慢慢消退,进而变成了一种略带陌生的彷徨、迷惘,进而归于沉寂。
冯紫英甚至能够理解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心灵在一天之内遭遇了无数种情形冲击之后带来的逆变,或者说这就是一种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
“冯大哥,王伯那里……”左良玉嗫嚅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二郎,我说过,我承诺的,不会变。”冯紫英看着左良玉那张稚嫩中已经有了几许狠厉的脸,“赵百户那里我已经说好了,总兵官大人那里也没有问题,临清州府这边,可能稍微麻烦一些,但我和粮帮的王执事那边打了招呼,请他代为疏通。”
“那赵百户为什么还要……”左良玉倔强的抿着嘴唇。
“二郎,做错事不是承认错误就能行的。”冯紫英叹了一口气,“锦衣卫介入这其实是一个好事,对临清州那边也算是一个交代,既然锦衣卫最后都没有说什么,临清州府这边便不会太追究,王执事那边在打点一下,基本上不会有大问题。”
左良玉似懂非懂,毕竟他以前从未和官府,或者说这个层面的官府中人接触过。
从前晚到今天,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他这个小脑瓜子里接受了太多的以前从未见过从未听过从未想过的东西,再加上兴奋、恐惧、激动各种情绪交织,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但是又完全没有睡意。
王朝佐临走时的茫然无助眼神让他意识到问题肯定不是那么就简单,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唯一的依靠也就是现在面前这一位把自己当做兄弟的冯大哥了,虽然这个冯大哥其实也就只比他大半岁。
王朝佐的问题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解决掉,民变上升到了匪乱,这就是一个质的变化,哪怕后续王朝佐意识到了问题而转向,但你做过就是做过了,这个烙印要化掉,没那么容易。
“那冯大哥,王伯不会有事吧?”或许只是想要给自己内心一个交代,左良玉执着的问道,目光一动不动的留在冯紫英脸上,似乎只要冯紫英一句话,就一切没问题。
“二郎,不会有大问题的。”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纵然有,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相信你冯大哥。”
甲字卷 第四十六节 风卷残云
临清外城已经逐渐安顿下来了。
伴随着漕兵的入城,教匪逃窜,而城里的那帮子浑水摸鱼的无赖泼皮也纷纷作鸟兽散,巡检司的人这个时候开始大肆出动,开始挨家挨户的检索漏网的蟊贼。
内城卫所残存的一个百户卫军也分成几个小旗出来开始巡逻,维持城中治安。
总之,城中的社会治安已然稳定下来。
当然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儿,里里外外城内城外死伤人数超过千人,即便是漕军在这场战事中大获全胜,一样有几十人阵亡。
战争就这么残酷,这种推枯拉朽的横扫,看起来让人血脉贲张,但最终一样会带来伤亡。
临清叛乱以一种前所未有而又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解决,无论是陈敬轩还是锦衣卫这边都觉得惊讶。
陈敬轩和赵文昭他们想到过会比较顺利,毕竟双方强弱易势,在官军尚未反应过来时,乱匪可以凭着一时血气之勇而祸乱一方,但是当真正成建制的军队碰上的时候,他们很快就会为意识到单纯的血气之勇不可恃。
乱匪们这一次为他们的稚嫩付出了血的代价,但是或许下一回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是冯紫英和张瑾分别得出结论,但是谁也不在意这一点,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到那个时候,谁还在哪儿,谁能说得清楚?
冯佑一干人几乎是用一种难以表述的眼神看着冯紫英踏入冯宅大门的。
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幕几乎是一天一夜之间就做到了,冯佑都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太小瞧了这位铿哥儿。
但看到锦衣卫的这一位小旗都亦步亦趋的跟随着冯紫英身后,一副保驾护航的模样,冯佑是真心弄不明白,一夜之间,铿哥儿是如何做到的?
冯佑固然是百思不得其解,而贾雨村和薛峻心中就更是震惊莫名了。
尤其是贾雨村。
他本来就对名利仕途极为热衷,此次进京就是抱着无论如何都要再搏一回,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讨好林如海,最终获此机遇,没想到眼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竟是这般本事,连锦衣卫都甘愿为其护卫。
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古怪他不清楚,但是毫无疑问这个少年郎来头背景不小,只是那神武将军别说是武勋之后赋闲总兵,便是现在在位,也不可能让锦衣卫这般恭顺啊。
贾雨村还是知晓这些皇家鹰犬的,眼高于顶,除了面对京中文官尚有几分收敛,寻常地方官员,都要忌惮这帮人几分。
至于说薛峻就更不用说了,商人,哪怕是皇商都一样是这帮锦衣卫借势找茬勒索的主要对象。
薛家在金陵时也没少被这类人盯上,虽说都没有大碍,但是这种时不时来这么一遭的事儿,总是让人心惊肉跳,而现在锦衣卫现在居然成了这一位的护卫了?
甚至连冯紫英自己都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局面就会变成这样。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狐假虎威有些过了,但即便如此,起码锦衣卫不至于如此这般吧?
真要被戳穿,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但是现在他也是骑虎难下了。
冯紫英所不知道的是他之前的一手骚操作却误打误撞的让几方都对他有些高深莫测了,不知道他背后究竟站着什么人。
被其他几方都视为其最大“靠山”的乔应甲刺史也在琢磨冯紫英如何会与锦衣卫牵上线?而那原本对事儿不是推就是拖的漕运总兵官陈敬轩为何一下子对此事又如此积极起来了?
陈敬轩一样心生忌惮,乔应甲的突然转变心性让人莫测,锦衣卫的介入是不是冯家小子的牵线?
同样,对张瑾来说,当查悉是冯紫英先后出入陈敬轩和乔应甲府邸之后,陈乔二人就态度大变,联手做局阴了李三才一把,让李三才大损颜面,冯紫英的形象就一下子深不可测起来。
甭管实情如何,现在冯紫英都只能挺着。
“铿哥儿,就这么结束了?”一席人在厅堂里坐定。
那位锦衣卫把冯紫英送到,打量了一眼冯佑,便告辞离开了。
经历了这一波,虽然也就是两天两夜,但是对于这群人来说,就算是生死与共同舟共济过了,那份感觉多少都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而且大家都算是知根知底了,冯家也是勋贵之后,而贾家和薛家与冯家都勉强算得上是通家之好,有了这样一番情谊,自然就不一般了。
“差不离吧。”冯紫英点点头,“佑叔,还有福伯福婶,辛苦你们了,贾夫子、薛先生,你们也没事儿吧?”
几个人都赶紧道谢。
“宅子里的这些教匪是什么时候逃走的?”
“昨天白天就走了一些,剩下一些今早一有动静,这些家伙就像被捅了蜂窝的马蜂一样,立即爬起来就跑出去了,那个时候城里边已经乱了起来,大家都猜到应该是官军来了,但的确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冯佑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大概是觉得这种场合下不合适。
“大家没事儿就好,所幸官军来的及时。”冯紫英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谁都知道这一天两夜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漕军能够以如此迅猛之态出击临清,已经超出了苦守在密室中这几个人的最美好期望。
按照他们的讨论结果,如果能够在三天之内官军赶到那就是再好不过了,而这密室中的饮水和干粮都是按照七日来准备的。
但仅仅两日,一鼓而下。
他们都很好奇冯紫英是如何说服了漕运总督出兵,又如何还能与锦衣卫拉上了关系,而且这层关系似乎还不浅。
之前在冯紫英离开之后,贾雨村、薛峻相互探讨过都觉得难度太高,可能性很小。
漕运总督不是那么好见的,要说服对方出兵,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更希望是这帮贼匪能自己呆不住而离开冯府,当然这同样希望不大。
未曾想到这种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如此顺利的实现了。
“贾夫子,目前城内还有些乱,如果你们要进京的话,最好能缓上一两天,码头上的过往船只都被暂时停航了,主要是防止教匪通过水上逃脱。”冯紫英介绍道。
已经发现有不少教匪来自鲁南,这也是一个比较蹊跷的情况。
锦衣卫安设在乱匪内部的眼线也映证了王朝佐的一些交代,这一次白莲教匪的安排有些混乱而草率,似乎根本就没有做好造反起事的准备,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而更像是一次炫耀性的尝试。
当然这可能有税监的苛索给临清周边的织工、窑工、力夫和商贾们带来了太大的影响有很大关系,这是引火索。
据说教匪内部高层对下一步怎么行动也有一些分歧争议,最终导致了迟迟未能做出任何决定,这才给了官军的可乘之机,否则他们如果昨日趁势攻下内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多谢冯公子提醒了,只要现在城中治安没问题了,我们心里也踏实了,多呆一两日倒也不打紧。”贾雨村微笑着应道:“只是需要和还在船上的人说一声。”
甲字卷 第四十七节 冯家
贾雨村和林黛玉除了婆子外,还有贾雨村的两个随从以及林黛玉丫鬟、奶娘,另外还有荣国公府遣人来接的几个家人。
只是当时本以为上岸不过随意看看,选一只狮猫慰藉林黛玉离家的孤单,所以才由一个婆子与贾雨村一道带着林黛玉上岸。
从内心来说,贾雨村其实更愿意多呆两天,冯紫英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让他很感兴趣,这意味着冯紫英身上或者其背后可能有大人物,如果能交好冯紫英进而多那么一两条线,这可能对日后自己起复会有所帮助也未可知。
薛峻同样有此想法。
他是生意人,走南闯北,需要更多的结识各类人脉关系。
薛家现在已经没落了,四大家族其他三家现在都还能有表面风光,但薛家是连表面都撑不下去了,长房凋落,而作为二房的他,就更不可能指望其他三家能给他提供多少帮助,还得要靠自己。
有这层渊源在里边,而冯紫英此人虽然年幼,似乎也很有气象格局,薛峻有些可惜,若非自家女儿自小便与京中梅翰林之子订亲,他都要琢磨是否可以考虑这冯紫英了。
但自家兄长的女儿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配冯家也算说得过去,就怕自己那位嫂嫂眼光不怎么样,还指望着攀高枝,想到这里薛峻也忍不住摇摇头。
但无论如何,交好冯紫英都是很有益的。
“嗯,待会儿可以让佑叔去招呼一声,没的说咱们冯家缺了礼数,路过咱们临清,却又如此巧遇,还有这样一番境遇,总算是一个缘分。”
冯紫英此时已经完全取代了冯佑,成为在临清这边冯家的家长,小大人模样倒也有几分有趣,看得在一旁的林黛玉也觉得多了几分亲近。
“只是咱们冯家在老宅这边基本没有人了,若是要安顿委实有些寒酸,倒要请诸位莫要笑话。”
一番话哪怕是拽文,倒也说得像模像样,贾雨村和薛峻倒不觉得什么,倒是冯佑和瑞祥都是惊讶之余也慢慢接受了这位小主人的变化,毕竟更大的惊奇都已经感受过了,这也不算什么了。
刚从密室中出来不久,因为几乎是一夜未眠,大家都有些困顿,现下局面也已经安顿下来,冯紫英也就安排福伯和福伯家里的赶紧去收拾荣华堂那边尚算良好的房间,为大家准备休息。
这虽然放了火烧了房子,但是对冯府来说偌大几进院落,也算不上个啥,多的是房间可供休憩,倒也无碍。
“佑叔,你说咱们这边府上是不是人太少了一些,就福伯福婶两人,没地这般冷清,照应也不方便。”冯紫英想想自家京中府邸人口虽然也不多,但是好歹也是百十口人,当然这当然没算城外宛平那边庄子里的人。
“也不是只有福伯福婶两人,这农忙在即,府上也还有几个本地打杂的花匠、婆子,都被打发回去,原本是要等一段时间才回来,未曾想出这等事。”
冯佑也不清楚这里边的情况,也是听福伯说的。
“铿哥儿,这边老爷几年难得回来一趟,而且老爷还是希望能回大同府,大同府那边的宅子都还留着,所以这边老宅……”
“哦?”冯铿也才知道原来还是有人的,但都是按照季节忙闲来帮忙的,不算固定人,“我看这样,这临清老宅日后怕是也要用起来的,嗯,不如让福伯去物色些家世清白干净之人,为府里添些人,免得这一来二往的,没个照应,也不方便。”
冯佑迟疑了一下。
在他看来这临清老宅委实没啥大用,像老爷都七八年未曾回来过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一直在大同的缘故,但就算是老爷赋闲在京,也未曾动过回临清的念头,这边再要增添人手,实在没太大必要。
再说了,这府上这等事情多是太太做主,老爷是不管这等事情的,以铿哥儿的想法,怕是要好生经营一番,免得没了排面,丢了面子,这就涉及要增添许多人口。
比如婆子、小厮、妇人、丫头,外加木匠、花匠、泥水匠等,这一算下来怕是要一二十人。
若是要寻那干净人家,小厮、丫头找人帮忙买,倒也便宜,而其他人也可以从这本地冯家枝叶里边寻些本分人来,只是这每月的例钱工钱可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起码也得要三五十两。
这还没算日常花费,估摸着一月下来也要一二十两才是。
另外这宅邸也需要扩大,加上这烧掉的几间房子肯定也需要重建,这林林总总算下来怕是千两银子都打不住,这一趟回去,太太那里怕是还真不好交差了。
冯佑也是第一次跟着铿哥儿出这趟远门。
以前都是跟着老爷出门,日常行事拿主意都是老爷定,这一趟却是跟着一个十二岁的小郎君,啥都得要自己来操心。
那也就罢了,原本以为这山东地界,运河边儿上,临清也是北地水陆码头大城,还会遇上这等事情。
铿哥儿这一趟行险之举,或许老爷不会说什么,但冯佑知道太太知晓了内里肯定是恼怒的,弄不好老爷都得要吃一顿排头,在自己怕也要在太太那里被记上一笔。
当时那等情况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摸了头,同意了铿哥儿放荡了一回,现在想一想也都还后怕,铿哥儿要真出了事儿,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像老爷夫人交代。
现在还要去和太太说这添人修房的事儿,只怕太太就更没有好脸色了,他才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想到这里冯佑便连连摇头,直接扫冯紫英兴致:“铿哥儿,你就别为难你佑叔了,这一趟回去佑叔怕是都要挨责罚,至于说添人修房,府里都是太太管家,你要说自个儿说去,不过我估摸着太太怕是不会同意。”
说到这里,冯佑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大概是也意识到这一趟回去怕是不那么好过,尤其是要面对夫人,这把铿哥儿当命一样看着的,出这么大事儿,岂能没有个说法?免不了自己就要吃一顿排头,受些责骂了。
甲字卷 第四十八节 仕途经济,为官之道
冯紫英愣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家府里好像还真是如此。
老爹这等日常开支上是从来不管的,这也是这个年代的正常情形。
家里都是老娘持家,还有三个姨娘,一个协助老娘管城外庄子里的收成事务,一个则协助老娘管京城里几个铺子的收租。
另外一个姨娘算是自己真正姨娘,母亲的堂妹,庶出的,替母亲管府中日常事务,倒是大同府那边的一些营生是老娘自己过问着,一个娘家表兄在负责替老娘奔走。
这么慢慢一回味,冯紫英才意识到好像这个时代都是如此,无论文官武官,光靠着那点儿俸银是甭想养活一家人的,而要想日子过得宽裕,都得要有些自己的营生。
对官员们来说,最稳妥的莫过于在老家置地,有几百亩上等水田,便能支应起一个不算太大的官宦家庭营生,若是大家族,而且还要为子孙谋,那么没有百顷良田那便休提。
若是想要日子过得更滋润的,除了这田产外,免不了还要经营一些其他营生。
风雅一些的,书坊、文墨、古董铺子,又或者买些店面收租,不讲究的那便是什么都可以,钱庄、金银铺、皮货铺、南货铺、布庄、绸缎庄、药铺,都是官员们经常经营的行当,船运、车马行、酒楼也有不少官员采取半遮半掩的方式入股。
当然像当铺、放贷这等就是些不入流的了,免不了会有些纠葛,容易坏名声,若是文官士绅一般是不屑于此道的,倒是一些武将或者捐官出身的颇好此道。
冯家在宛平县有几个庄子,大概有一千多亩地,在大同那边也有几百亩地,另外在大同城里还有一处金银铺和一个生药铺。在临清这边也有两百亩地,不过临清这边都是委托福伯两口子管着,每年安排来人收一次租子和带点儿土特产回去。
“既是如此,那我便回去回禀我母亲,这边我便擅作主张一回,先让福伯去办。”冯紫英想了一想,还是觉得难得来这边一回,有些事情需要安排妥当。
事实上在经历了这样一番风波之后,冯紫英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情,前世中为官的很多观念意识是不能带入到这个时空中来的。
这地方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就是去送个名剌,都得要给门子一个红包,半吊钱也好,一个金瓜子儿也好,半锭银子也好,你都得要打点,否则没准儿你的名剌就会被压在最下边儿,达不到你的目的效果。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句话真不是吹的,这地方上督抚门槛也都一样。
没有交情想要去登门拜会,再没有点儿打点,你便往饭点儿等吧,没准儿到了时间便是一句老爷乏了休息了,不见客了,明儿个请早。
若是那乔应甲的长随没收自己那锭银子,就不会帮自己提起自己是林如海的“女婿”,若是自己送上的名帖不是精心制作引人瞩目,弄不好那乔应甲看了也就看了,也就懒得一见了。
这年头就是那么讲究,像李三才那里,自己就算是递上红包,人家也收了,至于说名帖送到没有,你不知道,或者说送到了,身份太不起眼,人家直接丢在最下边去了,弄不好李三才连看都没看到。
既然已经摆脱不了这个环境了,那么你就要学会适应,只有在适应并如鱼得水之后,你才能真正融入,而要想改变规则和环境,那么就请你先在这个规则和环境下生存壮大之后,达到一定级数和实力再来说。
这一轮波折看似自己就这么渡过了,但是回想自己在出城时的艰险,在翻越任园时面对獒犬的胆战心惊,在被粮帮拦截时的危险,还有在以为稳操胜券时却被李三才拒之门外时的意外,如果不是锦衣卫适逢其会的介入带来的某些“误会”,这场风波有没有这么轻易了结,还真不好说。
被动的面对这一切未可知的风险从来就不是冯紫英的性格,前世在为官时他就从来不会坐等靠要,素来都是主动出击,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机会就那么多,你要不奋起角逐,真以为官帽子会落到你头上,你想太多了。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意识到在这个时空中也一样,古今中外,仕途上前行皆是如此,自己现在因为年龄原因或许还暂时够不上,但是最初那种只想要优哉游哉当个纨绔混日子的观点在经历这一次之后就可以打消了。
这年头,没实力你就得有背景,既没实力又没背景,那你要混的好那就难了,怕是当个纨绔,都会经常被更有实力背景的纨绔打脸。
一旦遇上个什么事儿,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让你身陷险境。
如那左良玉所言,那临清城中有名的巨贾席家老爷要想在民乱时入内城藏身,便被拒之门外,但是换了周家老太爷带着家人想要入城躲难,那便允了。
无他,周家是本地正宗士绅望族,一门几兄弟有两个都还在为官,还有孙辈两个子弟一个已经乡试中举,虽然进士落榜,但是估计还要继续会试,直到考上进士。
还有一个也已经中了秀才,据说也是天资聪颖,没准儿也是一个进士料子。
这等家族,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会在这几十年里继续兴旺发达,也许哪一天就入阁拜相也未可知,无论哪个地方官员也不敢轻易得罪。
要想当好官也没那么容易,正如贾雨村一样,旁人只看到他贪酷,可他为啥贪?
他这等贫苦人家考中了进士,授官之后本来就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但官不是那么好当的。
每年各路上官节假日的冰炭孝敬,各种同年同科同僚之间的应酬,房师座师那里逢年过节的拜访,人可以不到,书信和节礼你能不到么?
这幕僚长随一大堆,你得自个儿掏腰包养着,朝廷可没这个花销给你。
如果娶妻纳妾,传宗接代,免不了还要养一大家子,包括侍候他们的下人奴仆,这些耗费你算过么?
既要讲体面,又要要清誉,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这些大量花销哪里来?
没有一个好家庭背景,那就要找个好营生,嗯,好营生你也得有本钱才行,两样都找不到,你就只能在自己手里的权力上打主意了。
这久走夜路必闯鬼,有时候免不了把柄被上司或者御史拿住,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哪个朝代的官都不好当,古今一也。
眼见得同科同僚同年同乡这个入京了,那个右迁了,这个获得上官好评了,那个京察叙优了,这个又有地方士绅送万民伞了,甚至传到京中阁老们的耳朵里,那个又蒙皇上下诏亲自召见了,几年下来你却在位置上纹风不动,你能安如泰山稳如狗?
上官对你冷言冷语,士绅对你不冷不热,你心里不发慌,脸上不害臊,还能坐得住?
前世冯紫英能干到市委副书记差点儿接任市长,自然也是有些本事的,若是没有点儿情商和对人情世故的领略把握,他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现在他重新回味眼下这个崭新的世界,发现很多东西其实一脉相承,如何来玩转,内里还有很多值得慢慢细品的东西。
甲字卷 第四十九节 撸猫萝莉
只可惜自己年龄太小了一些,再是“早熟”,在官场上,也很难超越这年龄限制。
不过总的来说,大周王朝对于读书人来说,特别是能过科举的读书士子来说,在年龄上反而放得比较宽。
嗯,只要你能中举,基本上保证你能入仕无忧,当然职位优劣另说。
如果考中进士,最不济都相当于中央党校青干培训班结业,可以混个州府太尊了。
在大周朝当官,没本事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光有本事也是不够的,有背景,最好还能经济无忧,那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这一切都得靠你去努力。
对冯紫英来说,现在他就需要开始规划了,几方面要素自己都远远不够。
背景,要说自己算是官二代,但是这大周朝武官不吃香啊,文官鄙视你,御史言官盯着你,锦衣卫随时可以折腾你,自己老爹现在连个总兵官复起都还没能谋划得手,祖辈的余荫正在慢慢消失,再这样下去,再没有改变,自己这一辈弄不好都要混成破落户。
本事,这要看什么本事,如果不想过科考,可以说无论如何你都难以真正进入大周王朝的政治权力中心,这个态势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是某一个人能改变的,冯紫英觉得自己也不能。
你不能,那就得去适应。
经济无忧,现在看上去冯家还过得去,但是京中为官消耗大,看看贾家怎么入不敷出最终黯然跌落神坛的?
家中子弟没出人才,难以在政治上支撑偌大两府,经济上营生不善,两府阖府上下上千人人吃马嚼,谁能支应得起?
支应不起就只能捞偏门出歪招,贾赦结交边镇做生意,王熙凤放高利贷乃至为钱财通过说和干预司法,不都是没钱的过么?
或许还有啥站错队,自己作死等等原因,但冯紫英觉得那都是次要的,即便是没有这些因素,光是最主要的那两条你实现不了,一样也只能慢慢破落下去。
这一次事件其实已经就能看出来自己是多么的虚弱,整个这一局大棋,若非假借林如海女婿这个名头打动了乔应甲,这是棋眼,那么一切都是空谈。
拿现代的话来说,要干大事儿,或者说要混得好,庇护一家平安,首先你自己得有本事,嗯,比如三甲进士就是基础,再说得上其他职位。
再其次,你得要人脉背景,除开家庭自身的,你自己也要经营,这个年头,人脉背景真的就是生产力,足以转化为政治资源,让你如鱼得水。
再其次,说句时髦的话,你得实现财务自由,嗯,这一点很多人或许要忽略,觉得这年代好像收受各种孝敬不是很正常的么?不一定。
那得看,得分,看人分人,看事论事,甚至看时间分时间。
如果你自己家资丰厚,起码就可以很大程度避免了一些高风险的伤害。
有些利益,你可以很淡然的处置,游刃有余,而不必像有的人那样患得患失。
冯紫英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捋一捋思路,尤其是对自己的下一步规划,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浑浑噩噩了。
对自己来说,看起来时间似乎还很充裕,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他前世中为官的格言,未雨绸缪才是节节高升的先决条件。
那么就要从现在开始。
就在冯紫英独自沉思的时候,趾高气扬的左良玉正在炫耀无比得意的炫耀着这一行的惊险故事。
“我和冯大哥泅水而出,……,那粮帮的人就在东水门外把我们给堵住了,那弩箭险些就扫射过来,若是不我们反应的快,只怕就会被当场射杀,……”
“……,我不知道冯大哥是怎么办的,我只知道冯大哥去了那位陈总兵那里,后来又和我去了总督衙门,……”
对于冯紫英具体是如何操作这一场游说李漕总的过程,左良玉就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跟着冯紫英去了哪里,干了啥,如何总兵官大人就挂帅了,锦衣卫百户又如何与自己一道入城了,其中最关键的关节,他却一无所知了。
让贾雨村、薛峻乃至冯佑最感兴趣最关心的,左良玉说不清楚,但这件事情无疑是冯紫英一力而为促成,光是这份本事,也足以让人侧目而视了。
一干人在冯府歇息了一晚之后,贾雨村他们终于要启程北上了,而薛峻则打算再留下来观察一下。
临清城经此一个风波,也幸亏漕兵来得快,但即便如此,整个临清城商业也受到了重创,没有一年半载无法恢复过来,尤其是不少街铺被烧毁,相当多的货物被洗劫一空,而且人气的影响更是致命的。
冯紫英也想尽早离开临清返回京城,但是这边的事情还有不少,要解决好他还必须要留在这里。
比如王朝佐的最后结局,还有左良玉的安排,以及另外一些事情。
“那就祝贾先生、林家妹妹一行一路顺风了,等到回到京师,我再到赦老爷和政老爷府上拜会。”冯紫英还真有点儿不太适应十二岁少年那种做派,要想一下子将四十多岁男人的心态扭回来有些难度,但他还是竭力让自己再适应。
“你说的,你会到我舅舅家来?”小丫头的目光清冷中多了几分不舍。
毕竟这两天的“患难与共”还是给从未出过门的小丫头以太大的刺激了,这两日里冯紫英自然不会去炫耀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左良玉却哪里忍得住,略显夸张的绘声绘色描述,无疑让少有接触同龄人,尤其是一个异性少年的林黛玉对冯紫英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亲近感和崇拜之心。
当然最拉近林黛玉和冯紫英之间关系的无疑是抱在少女怀中的那只狮猫了。
这是冯紫英想办法替林黛玉弄来的一条临清狮猫。
这猫通体雪白,慵懒胆怯,鸳鸯眼一蓝一黄格外迷人,冯紫英觉得似乎还真有点儿符合林黛玉的性子。
看见少女爱不释手,随时都抱着小猫撸猫的样子,冯紫英总是没来由的想起一些二次元动漫的画面,真的很唯美。
没有哪个小孩子是自小喜欢孤独的,作为巡盐御史的嫡女独女,林黛玉在扬州也是孤寂的,既没有兄弟姐妹,林家也是单传,又远离自己母家,没什来往,加之母亲去世,林黛玉一直是郁郁寡欢的。
这也是贾雨村为什么会带其上岸想要买一只临清狮猫作为玩物来逗林黛玉开心,他也实在是看着林黛玉一个人孤寂无聊,有些怜悯对方才如此。
贾雨村和薛峻自然不会太关心这些,但是对于瑞祥和林黛玉这种年龄段的人来说,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几岁的同龄人却能够有如此辉煌耀眼的表现,那“出生入死”,又“深入虎穴”,那才是他们最关心的精彩故事。
这两天冯紫英和林黛玉接触多了,倒也没有觉得这丫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聪慧敏感,言辞锋利,如一头刺猬,稍微不对,就要竖起猬刺保护自己,至于说娇若病西施,现在还看不出来,的确身子骨有些瘦弱倒是真的。
见到这样一个流传数百年的人物原型,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错位感,有点儿不敢相信,唯一可能做解释的就是现在对方委实太小,也许三五年之后,就要在贾府那腌臜的所在慢慢出淤泥而不染了。
“我自然是会去的,我们冯家和你舅舅家是世交,嗯,我父亲和你舅舅们也算是熟识,论理逢年过节我都该到府上拜会的,只不过我原来一直在大同,今年才回京里读书,这几个月也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就去的少了。”冯紫英温言而笑,耐心解释道。
“那我们可说定了,你一定要来。”林黛玉又有些黯然的把头扭开,“京里我也没有朋友和熟悉的人呢,……”
甲字卷 第五十节 玲珑剔透心
冯紫英心中微动,这丫头好像还是有些不愿意去贾府。
寄人篱下的日子本身就不好过,而且这丫头又如此敏感,想到这一波脱身还全靠自己这个林家“女婿”的身份,他内心也有些歉疚,忍不住道:“那我可以算一个喽,瑞祥也可以算,就怕到时候我来你舅舅家,你要闭门不见了。”
“嗯。”小丫头幽幽的应了一声,手里下意识的撸了猫一把,小猫幽怨的抬起头看了主人一眼,不知道怎么主人心情又不好了起来,委屈的摇了摇头。
林黛玉也想到贾家不是自己家,很多事情未必能轮得到自己做主,只怕冯紫英来了贾府的人也不会叫自己,男女授受不亲,再有几年只怕就更难见面了。
“还有你舅舅家其实也有不少和你同龄的人呢,到时候你就不会寂寞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冯大哥?”冯紫英笑着打趣。
“你对我舅舅家很熟么?”小丫头剪水双瞳忽闪。
“跟随父亲去过两回。”说实话都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了,他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红楼梦》里描述他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你大舅舅,也就是赦世伯有一个儿子,你怕是喊哥哥,贾琏,可能要比你大十来岁吧,已经娶亲了,人挺不错,不过他那个媳妇儿,就是你二舅母的侄女,是个厉害人物,还有一个姑娘估计比你大几岁吧,政世伯那边长子珠大哥,早些年殁了,可惜了,考上了秀才,据说是很有机会中举人进士的,还有一个比你大点儿的,听说有些惫懒不成器,经常犯浑,……”
他倒是对贾家的人没什么恶感,三春也好,贾宝玉也好,书中人物,现在正在一步一步变成现实,但是自己的路注定是和他们不同的。
他们对大厦将倾没有感觉,但冯紫英却不会坐视冯家的跌倒。
《红楼梦》书中没提到冯家的结局,但是想必是不太好的,作为武勋之后却在未来的新老交替中站错了位置,其结果可想而知。
至于说什么书中提及的“铁网山打围”甚至被红学专家们翻来覆去的研究,有无数个推测,莫衷一是,现在冯紫英自然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回回去之后,他倒是要找机会好好问一问老爹。
既然有了自己,自然不会在允许一些作死的事儿再发生。
“你说我那个表哥兄是个浑人?你认识?”林黛玉显然也听闻过自己有一个比自己只大一岁的表兄,据说顽劣异常,连舅舅都管不住,又颇得外祖母的喜爱,却未曾想到冯紫英会用一个“浑”字来形容。
“浑人倒说不上,怎么说呢?”冯紫英瞅了一眼林黛玉,沉吟着道。
想到这丫头一进贾府可能就要面对贾宝玉的纠缠,本身就没有什么朋友,而且更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其他异性,几年时间里一直呆在贾府里,和他年龄相仿的,可能除了贾宝玉就只剩下更加不堪的薛蟠和贾环了,这种情况下,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又没有父母照拂,那种环境下,有几个真正替她考虑的?上下污浊的一潭脏水,能有一个勉强对自己的同龄异性,长得也不算差,恐怕她也真的没什么选择了,只不过这个时代,哪怕是她选择了贾宝玉这个下下选择项也未必能如她所愿。
“嗯?不敢说?”小丫头片子很敏锐,抿着嘴盯着冯紫英。
“呵呵,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只是人后说人不算是一个好习惯,但我又不愿意撒谎。”冯紫英笑了笑,摊摊手,“这么说吧,你二舅舅家这位宝哥儿呢,大概是家里太宠溺了,养成了一个太自我的性子,家里人大概啥都由着他,古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本该是政世伯未来的希望,可若是这么着不管不顾的犯浑,日后怎么继承家业?对了,我还忘了这荣国公府未来怕是该赦世伯的琏二哥来承袭才对,还轮不着他,那你这位表兄还成天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日后打算就这么混一辈子?”
这番话若是换了被人对林黛玉说,她未必信,但这几日里相处下来,林黛玉很容易就被冯紫英这种“与生俱来”的平等、坦荡和大气的性格给吸引住了,内心对冯紫英的信任度成几何倍数的增长。
这些年来,和林黛玉相处的人,要么就是有些大人那样动辄教训劝诫的口吻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小丫头不屑一顾,要么就像是其他下人那样对自己敬而远之,这都恰恰是小丫头最反感的。
冯紫英这种不失分寸而亲和坦率恰恰是最能吸引缺乏朋友的小丫头,尤其是冯紫英的表现让贾先生、薛先生这些大人都叹为观止。
来往的龙禁尉和漕运衙门的人也都几乎没有谁敢把冯紫英当做小孩子看,这种特殊的形象汇聚在一起就更增添了林黛玉内心对冯紫英的某种崇拜和仰慕,只不过她一时间没有意识到罢了。
贾雨村远远站在一旁看着冯紫英和林黛玉道别。
这两日里,林黛玉明显和冯紫英亲近起来,那只狮猫发挥了很大作用,而冯紫英对林黛玉的态度也很特殊,这既让贾雨村有些担心,但他又不愿意去搅合。
他有一种感觉,冯紫英此子绝非池中物,造化非同小可,日后怕是要成大气候的。
若是自家东翁这位女公子日后真的与冯紫英有一份姻缘,那日后自己也算是这份缘分的牵线人了,未尝不能有几分好处。
他本身功利心就很重,所以也不惜一切代价要抓住林如海推荐他给贾政的这个机会上京,眼见得此次冯紫英怕是也要声名大噪,纵然他现在年龄太小,但对其日后也会大有好处。
再想到冯紫英父亲好歹也是三品的神武将军,冯紫英也并无其他逾越之处,所以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这一送到贾家,日后再有什么要不关他的事情了,何必得罪人?
再说了,冯紫英这一次的表现委实让人心折。
连他和薛峻私下里说起这事儿时都赞不绝口,里边很多细节他们也不清楚,但结果已经说明一切。
小丫头清泠的性子贾雨村授书这么长时间早就有领教,对任何人都是冷冷清清的,但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和她如此投缘,让他啧啧称奇。
当然这些豪门大家公子小姐的事情,都很难说,而且林如海也未必看得起这类武勋之后,尤其是还只是一个虚衔的三品将军之子,除非这冯紫英日后能在科场上有所突破。
小丫头明眸一转,瘪了瘪嘴,“你是说我那位表兄不成器?”
见小丫头一脸坏笑,冯紫英也不在意,“换了寻常人家,这等子弟只怕早就被爹娘打得皮开肉绽了,一般家庭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不过你舅舅家么,……”
冯紫英耸耸肩,没说下去,但林黛玉何等聪慧,“那我舅舅家就能经得起折腾了?”
“呵呵,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赦世伯家的琏二爷才是荣国公继承人吧?所以你这位表兄或许觉得自己可以靠着父辈余荫无忧无语的享乐一辈子吧?”冯紫英淡淡的道:“只是这等生活却非我等所愿意的。”
“那冯大哥你觉得你的生活又该是如何的呢?”小丫头晶钻般的黑眸直盯着冯紫英。
甲字卷 第五十一节 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冯紫英扬了扬眉,“我么,自然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那种靠着父辈余荫成天在自个儿家里混日子肯定我是无法接受的,现在我在国子监读书,或许下一步我还会找一个书院读读书,参加乡试和会试吧,人生这一辈子总要去搏一把,不去奋力一搏,怎么对得起这一辈子呢?若是能考中,也能上不愧于朝廷,下不愧于父母家人,还能按照自家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情,……”
没再说下去,但林黛玉其实已经明白了,这位冯大哥是想要像自己父亲一样,科考高中,然后为官一任,为民一方,所以言语间对自己那位表兄大概也是很看不起。
“冯大哥,那可说好了,你要回京里,定要来看我。”小丫头也不为己甚,见那边贾先生已经等候许久,便咬着嘴唇道。
“唔,若是有机会,我自然会来看你。”冯紫英也不确定,回去之后再去登门看望这样一个小丫头合适不合适还真不好说,再说是通家之好,再说年龄还小,但也有男女大防,冯家和贾家也没有熟络到如贾史王薛那般姻亲程度。
“哼,冯大哥不想来看我就直接说,不用找借口。”小丫头娇俏的撇了撇嘴,脸又冷了下来,不过倒是把冯紫英的话记在了心上。
“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冯紫英也笑了起来,“好,说会来就会来,不过我要晚几日才回京里,到时候自然要到你舅舅府上拜会,嗯,要说我好歹也是救了你一条命吧,你舅舅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和小丫头逗乐倒是也挺有意思的,冯紫英尽量让自己这个四十岁的灵魂去适应十二岁的心态,不过有些可以,有些事情上却是不能。
“施恩望报,非君子所为。”小丫头这些方面倒是很是傲娇,耸了耸小鼻子,“不过你要来,我舅舅自然会有所回报,我也会给我爹写信。”
写信自然就是要说这事儿了,没准儿巡盐御史也会有所回报。
“可别,那我可真的就成了施恩望报的小人了,我可不想破坏我的光辉形象。”冯紫英眨巴着眼睛。
若是林如海知晓了此事,万一要写信问起同科的乔应甲,乔应甲回信里免不了就要提起这“未来女婿”,那可就麻烦大了。
从现在看来乔应甲和林如海似乎没多少交情,两人要碰面的机会也不多,起码近期不会,这等事情便是拖得一日算一日,也许拖上几年,很多事情也就随风而逝了。
“冯公子可是还要在临清这边处理一些后续事情?”贾雨村终于过来了。
他其实很好奇冯紫英居然和锦衣卫以及漕务总兵官之间的特殊关系,这两日里锦衣卫来这边很频繁,而连那漕务总兵官陈大人也遣人来和冯紫英说些事儿,这让简直觉得难以理解。
“嗯,贾先生也知道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儿,我们冯家在临清也算有头有脸,我父亲也不在,只有我勉为其难应酬着了,这城中烧毁的房宅甚多,一些人流离失所,州府有意赈济,也希望大家支持,我们冯家自然义不容辞。”
冯紫英笑着应道。
他自然没有提王朝佐的事儿,这才是他留下来的关键,如果他不盯着几日让事情有个结果,只怕锦衣卫的人又要出幺蛾子,这是他对左良玉、王培安和王朝佐的承诺,也是他来这个世界上对外的第一个承诺,自然要做到。
贾雨村也知道对方恐怕多有未尽之言,但也深问:“那就预祝冯公子心想事成了,嗯,贾某到京可能要寓居一段时间,若是冯公子回京,贾某也打算到府来拜会令尊……”
冯紫英才十二岁,贾雨村自然不可能去拜会,但作为三品神武将军的冯唐,他拜会就没问题了,尤其是他现在还是闲人一个,攀上这份交情,日后没准儿也能用得上。
“贾先生太客气了,您是进士出身,纵然一时蒙尘,朝廷迟早也要大用的,若是贾先生要在京中暂留,那晚辈回京之后自然要先来拜会您才对。”
冯紫英的应答很得体,也表现出了几分亲近的态度,这让贾雨村心里很舒服,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许多。
此时的贾雨村已经完全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成年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实际上连十二岁都不到。
冯紫英很清楚这贾雨村未来得王子腾的庇护,又善于钻营,也是要大用的,现在结交好自然没坏处。
一直把恋恋不舍的林黛玉和贾雨村一行人送上船,冯紫英方才回到府中。
薛峻已经在等候着他了。
这两日里薛峻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冯紫英的行事。
冯佑已经完全退回到了一个随从的角色,取而代之是冯紫英完全以冯家下一代家主的身份在冯家在临清这边的事务了。
安排福伯去找人选些丫头小子,很顺利。
今年春旱,从北直隶那边逃难过来的人不少,德州、临清这边城外不少流民,要买几个丫头小子小事儿一桩,另外也安排福伯在冯家旁支中的小门小户里选了些人手来帮忙。
冯家在临清一百多年来早已经开枝散叶,林林总总也分成几大家了好几十户人了,全族起码也有好几百号人,只不过没聚居在一起,有些在城外,有些在城里,真正成器的没几家,所以听得选人,日后更有进京的机会,自然是欢呼雀跃。
几百两银子暂且足够使用了,而山陕粮帮的人也专门登门拜会冯紫英,而且明显是一名主事者,这也让薛峻怦然心动。
虽然冯紫英没说什么,但是薛峻还是能感觉到对方应该是想要和自己接触一下,或许是有什么事情相托,又或者是自己错觉。
不过在接到冯紫英的邀请时,薛峻知道自己这不是错觉了。
“请坐,叔父。”叙过交情,薛家虽然和冯家之间的关系不及冯家与贾家、史家那么密切,但主要还是因为薛家从大周迁都北京之后就开始跟不上趟的缘故,但渊源还在。
紫薇舍人这个官职本身就与其他三家相差一截,再加上后续薛家基本上都是走皇商的路子,而不像这三家多少还在官面上,也就有点儿黯淡的味道,而冯家一直在军队体系里拼搏,要论倒是和王家瓜葛多一些。
“我就托大叫你一声铿哥儿了。”薛峻坦然落座。
甲字卷 第五十二节 营生,拉拢
内堂里只有二人,冯家这边老宅显得有些素淡,虽然官帽椅和茶几都是黄花梨的,但是屏风、灯饰这些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如果是大家祖屋,理论上这些每年四季都需要更换的。
薛家也是大家族,珍珠如土金如铁,哪怕是几十年前的辉煌,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气象格局仍在,自然也能看得出冯家是真的没怎么经营这边了,这让薛峻也有些可惜,以冯家在这边的影响力,若是要做些生意,那收益应该是相当可观的。
虽说来这临清两天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但薛峻还是好生考察过临清的,虽然来自全国各地的生意人都在这里云集,各行各业都相当发达,若非这税监的影响,生意还要繁盛几成。
“薛叔父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冯紫英微笑着道:“我听闻叔父有意在北边来做些营生,不知道感觉这临清如何?”
戏肉来了,薛峻心中道,脸上却是一脸平静。
“铿哥儿,叔父我也算走南闯北十多年了,原来主要是在江南那边,但这几年生意不好做,薛家经营的一些行当也不太景气,加上外边竞争也很大,所以才萌生了到北边来看看的想法,我看了徐州、济宁和东昌府,才到的临清,应该说这几个地方都不错,但是已经相对固定了,要想插足任何一行,都比较难了。”
薛峻说的是实话,像运河沿线的生意基本上都已经形成较为稳定的市场,在没有新的变动或者产业出现下,你要涉足肯定会压力比较大。
“那叔父有什么打算呢?”冯紫英这几日里也和薛峻闲谈过几次,觉得薛峻总体来说还算是这个年代里商人中较为开通的,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而且也有危机感,觉得薛家现在这样下去恐怕会坐吃山空,长房那一支他管不到,但是二房这一支他还是想要摆脱这样日益没落的局面。
“铿哥儿,说实话,我也没想好。”薛峻没有遮掩什么,“以前薛家什么都能干,但是这几年你可能也知晓,我兄长去世之后,薛家情况就不尽人意了,我那个侄儿惹了不少事儿,我大嫂也管不住,折腾下来赔了许多,不少生意已经歇下了,兄长在世的时候我们长房二房两家也已经在生意上分了家,嗯,像京中和金陵城内的一些产业归了我大嫂他们,我这二房也就落了一些在苏州和扬州的生意,但总的来说都不太好,比如金银铺、首饰行、绸缎庄等。”
“哦,薛家也还经营金银首饰行当?”冯紫英略感惊讶。
首饰行当可不简单,一来压货重,投入大,二来对口碑要求高,也就是技术和信誉都要求高,三来要有稳定的高端客源,这几点也决定了这个行业需要和官府有很密切的关系。
没有足有雄厚的官面人脉背景,稍微一个贼赃污水泼到你身上,就能让你关张,甚至身陷囹圄。
但首饰行业利润高却是都知晓的,江南富庶,士大夫的家眷们都喜好奢华,消费能力更胜于京城,所以历来是首饰行业的重头,薛家在金陵颇有声名,经营这个倒也合理。
像金银铺、首饰行、典当加上票号基本上都是连为一体的,也可以形成一个较为稳定的贵金属与货币之间的交易链。
冯紫英还不清楚大周王朝目前的票号、钱庄发展状况,但是从临清的情形来看,起码已经有了一些初始的萌芽了,也就是说这类业态已经出现了,但是还不太流行,也许这未来会是一个机会。
现在自己这点儿小胳膊小腿儿还撑不起这个行当。
“嗯,薛家的丰润祥也算是有些历史了,从天平九年就开始经营,至今已经有五十载了。”薛峻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对首饰行当感兴趣略感惊讶:“江南那边女眷对首饰要求颇高,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很挑剔,薛家能维系此行也不容易。”
“那叔父可曾考虑过到北地来经营这一行当呢?”冯紫英挑明。
这两日里他也通过一些渠道了解了这首饰行当,山东这边济宁、临清、东昌府加上德州和济南,运河沿线主要就是这些码头城市,这二三十年来随着运河发达,商业日趋繁盛,这些码头城市也云集了大量的商贾人群,一些本地士绅也纷纷迁移到城中居住,使得这些城市更为兴盛,也带来了消费的提升。
但北地的消费水准和层次始终落后于江南,尤其是像这类高端消费更是落后江南甚多,无论是在时尚的流行还是技艺的精湛程度上都比江南如苏杭甚至扬州、金陵这些城市相差较大,在冯紫英看来这就是一个机会。
晋商和徽商现在更多的目光集中在大宗货物的经营上,像这类消费性的生意尚未真正介入,这也许就是像薛家这种在江南面临对手激烈竞争而举步维艰,但是放在北地却又有相当优势的商家机会。
薛峻郑重起来,想了一想才缓缓道:“铿哥儿,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丰润祥搬到山东这边来?”
“论城市繁盛程度,北地这边,除了京城只怕没谁能和江南那边比,但是如叔父所说,江南可不止只有一家丰润祥,甚至和丰润祥实力相当的,甚至高出丰润祥的,都有不少,而且叔父也说薛家现在情况不太好,这年头人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丰润祥肯定在江南那边也很难,山东这边这些城市比起苏杭扬金这些城市肯定相差比较大,但是这边城里对这方面的需求还处于一个刚萌芽的状态,而这边人对江南那边的这些个花式样式的金银首饰也很仰慕,这种情况下,叔父为何不扬长避短,在这边来落脚呢?”
冯紫英可不是信口开河,之前他也是认真思考过,甚至也还和山陕会馆那边的有些人聊起过,现在山陕商人和徽商势力都不小,薛家要想这边来经营,起步阶段你还只能避着点儿,那么就要好生考虑了。
薛峻提起首饰行让他想起了连自己母亲都很喜欢江南那边风格的首饰,甚至有时候不远千里也要托人到江南一些名家坊店打造几副首饰,由此可见江南那边的时尚在北地是多么的受欢迎。
薛峻点了点头:“听铿哥儿的意思,冯家也有意在临清这边经营一些生意?这是令尊的意思?那为何之前冯家却一直守着这样的风水宝地迟迟未动呢?”
“薛家叔父,我也不瞒您,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以前我没怎么来这边,这边事情也大体是我母亲在过问,您也知道我父亲一直在大同,所以这边过问的少,这一次回来,我觉得临清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另外也就是觉得薛家叔父在这方面是有些经验和人手,这才动了这个念头,……”
甲字卷 第五十三节 家族,影响力
冯紫英的话让薛峻又有些迟疑了。
冯紫英虽说看起来有些能做主的模样,但这要开首饰行恐怕就不是三五百银子就能打住的了,动辄可能就是要说上万的银子起步,三五万银子砸进去也未必就能见得到多少收益,别一时兴起,结果到最后冷场,那可就把自己给害了。
但对薛峻来说又的确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他一路行来,其实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绸缎庄生意已经被徽商所垄断,典当一行也相当多,唯独这首饰行虽然也有,但是基本上是本地小门小户,与苏杭扬那边的坊店没法比,丰润祥要过来,应该是能站得住脚的。
而且关键是冯家在这边也是世家望族,看冯紫英的气势,也是和这临清地面乃至山东这边的各路神仙十分熟稔,尤其是和锦衣卫这边关系非常不一般,而这恰恰是薛家现在最缺的,缺失了这一环,根本就没法在这边生存。
“薛家叔父可是有什么担心,不妨说出来,我既然专门找您商谈,自然就要开诚布公。”冯紫英似乎也觉察到了薛峻的一些犹疑,坦然笑道。
“铿哥儿,那我就直说了,你在国子监读书,怕是没有这么多精力来过问,如果这门生意要想做得长久,这耗费投入可不少是一回事儿,而且这上下官面的打点,也是很紧要的,……”薛峻沉吟着道。
“薛家叔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要不这样,您先拿出一个条陈来,另外你也再四下打探一下,琢磨琢磨。”冯紫英也不勉强。
他知道这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年龄上,十二岁,你就想管你家的事儿,动辄几万两的银子,你能做主?
这上下关系的疏通打点经营,你要能一直维系?
这一点薛峻其实觉得冯紫英很有潜力,但是人家是不是看在他老爹的面子上呢?
来日方长,还有的时间来琢磨这事儿。
什么炼钢造玻璃配制炸药这些高科技冯紫英是想都没想过的,一来没这能耐,二来,你真要弄得出来,估计在这个环境中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未知数。
在冯紫英看来多半都是保不住的,或者还会引发一些不可预测的风险,如小儿持金行于市,可以想象得到有多危险。
起码现在冯紫英是不考虑这些的,还不如利用自家现有的资源,好生规划一下,积累一些,那才是正经。
从自家的状况来看,冯家肯定是不忌讳做生意的,京城和大同都有生意,当然都是比较原始的商业,即便是在临清也有几百亩地,在大宁寺那边有几处店面,只不过是租给人家吃点租金罢了。
既然已经扎根冯家了,冯紫英知道自己以后要想在这个世界“茁壮成长”,少不了就得要依靠家族的力量。
像冯家现在在临清的状况不容乐观,如一盘散沙,基本上没有凝聚力,也没有能出几个像样的人才,和紧邻的临清三大家之一的任家相比,都有差距,更不用说和周家比了。
这冯家给冯紫英的感觉就是自己那个老爹好像没什么像样的长远规划,一门心思想要盯着要回大同复起。
当然估计是大同那边的确对在那里混了十几年的老爹来说人熟地熟,是个好去处,但在冯紫英看来还是太短视了一些,或者说起码计划不周全。
武将地位日下,文官上升势头很猛,连龙禁尉都要让几分,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势头不会减。
就算是自己家出不了读书人,起码你也得要去培养一下冯家旁支啊,看看有无能读出书来的人,好生培养一番,若是能出几个举人进士,如那周家一般,那起码也能让这个家族有新一代主心骨不是?
再不济,出不了读书人,那你也得考虑一下冯家在临清这边的影响力,如何把冯氏一族人心凝聚起来,真正到了连这些族人都戳自家脊梁骨的时候,恐怕冯家也就不成其为临清三大家了,冯家影响力就会崩塌了。
这一点冯紫英实际上已经觉得有些先期征兆了,再不动手挽回,就真的要从三大家里除名了。
这么一想来,临清这边还真的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冯大哥,百户大人来了。”左良玉急冲冲的进来,“可能是要说王伯的事儿,四郎先前就找过我了。”
“哦,你怎么没带四郎过来?”对王培安的印象冯紫英也很不错,没有左良玉那么桀骜悍野,但更踏实可靠。
“我怕他不懂事儿,说话冲撞了你。”左良玉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
冯紫英也想得到,这两天王朝佐肯定是不好过,锦衣卫,州衙刑房捕快们,屡次三番的传讯他,早上下午到晚上,几乎就呆在州衙里了,王培安难免会觉得自己食言了。
不过冯紫英心里很坦荡,这样大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家通过锦衣卫以及王朝佐确有立功之举,只怕他早就要被打入死牢秋后问斩了。
现在也只是限制了自由,衙门里例行公事的问些话而已。
而且冯紫英也还替他打点了不少,锦衣卫那边不需要,但州衙那边的捕快们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角色,好不容易捞上个事儿,石头里都要榨出几两油来,岂有轻易放手之理?
“嗯,四郎年幼不懂事,日后他就知道了,我问心无愧。”冯紫英起身,左良玉紧随其后:“我已经和他说了,到时候王伯若是能回来,自然也就没啥了。”
“怎么,连你也不相信王朝佐能回来?”冯紫英反问,他听出了左良玉话语中的一些犹豫和担心,还有一些不自信。
左良玉一时间没答话,紧走几步之后才道:“外边都说那是谋反的死罪,王伯是柳编户的头儿,怕是脱不了干系啊。”
“这话也没错,但是事在人为,总有办法。”冯紫英淡淡的说了一句,“你也和四郎要讲清楚,别帮了忙还没有落得个好,我答应了的事情会做到。”
“不会,不会,四郎是个实诚人,不会的。”左良玉还是很维护这个伙伴的,这一点冯紫英倒是很欣赏。
甲字卷 第五十四节 根基,基本盘
内厅里赵文昭已经到了,见到冯紫英之后丝毫没有把冯紫英当成小孩子,拱手一礼,冯紫英也还礼:“百户大人请坐。”
已经有仆从把茶送上来,这也是福伯紧急从冯家族人选了几个人丁单薄家境穷困的选了几个小子来临时听用。
“冯公子,你委托的事情也差不多了,我和推官大人说好了,千户大人也专门来和李知府交代了,还有两日,王朝佐便可归家,但是须得要好生约束这些柳编户,不得再生事端。”赵文昭是来回话的。
“不知道那帮教匪追剿如何?”冯紫英也很好奇,这帮教匪来势汹汹,但是却又以如此不可想象的态势土崩瓦解,简直让人目瞪口呆,难道这个时代的反叛大多都是如此?
“具体情况可能要千户大人才知晓了,不过教匪除了本地之外,很多来自鲁南兖州、济宁那边,甚是庞杂,临清卫和东昌千户所的卫军都去了兖州,不知道是否和此有关系,这里边……”赵文昭摇了摇头,显然也是知道这里边水太深。
如此大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就闹起来了,纵然起先是因为税监而起,或许还能说官府无能为力,甚至可能纵容,但当教匪卷进来,恐怕无论是州衙还是锦衣卫甚至是兵部、刑部都说不过去了。
不过这类事情只要压了下去,该立功受奖的自然跑不掉,但要说追谁的责的时候自然大家都有道理,锦衣卫和漕军都立了大功,那临清州这边就有些灰头土脸了,若是朝廷中哪位御史心气不顺,免不了就要开始喷了,山东提刑按察使司和临清州都是跑不掉的,这就要看各家如何来处理了。
估摸着这个时候山东提刑按察使司和临清州衙已经在和漕运衙门与锦衣卫这边协商,除了漕运衙门,这几家要说责任都逃不掉,既然如此不如给漕运衙门那边些许好处,事情尽可能的化小压下来。
这几日里张瑾、李三才、乔应甲、陈敬轩和山东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都已经到了临清州,估摸着就是商量后续处置事宜以及如何向朝廷报告这一事情,现在估计也就是差不多了有了一个结果,赵文昭才会来通报自己一声。
“百户大人,我和你提起的倭人……”这个情况一直梗在冯紫英心中,眼见得这件事情就要如此平息下去,那潜伏在白莲教中的倭人绝对所谋乃大,如果不尽早搞清楚,未来肯定要出大问题。
“这个事儿我已经向千户大人禀报,他也很重视,但目前白莲教匪四散而逃,而且很多都已经逃离了本地,潜回到兖州、济宁那边,还有一些人潜伏在乡间,所以你提到的这两人如果是操南直隶口音的话,我们怀疑会不会已经逃回南直隶那边去了,毕竟那边倭寇的活动更为猖獗,……”
赵文昭还是很重视冯紫英的消息,但却显得有些无能为力。
“百户大人,这两个倭人恐怕不是简单的海上走私倭寇,从他们的言行来看,他们应该是有更大的图谋,否则怎么会潜入白莲教中?”
冯紫英有些遗憾,眼前这些锦衣卫显然和自己想象的那种谍报精锐有些差别,说起捞钱平事儿,能耐不小,但是像在这种真正关乎军国大计的事儿却不怎么来气了。
“的确是如此,但目前我们还没有找到线索,这事儿千户大人会盯着的,不会轻易放掉。”赵文昭也不逗留,说完话便直接走人。“好了,冯公子,我就是来通报一声,千户大人还在那边等着,我就先行告辞了。”
倒是冯紫英让福伯奉上一封银子,不过却被赵文昭婉拒了。
“冯公子,此次事情千户大人都说还要全赖冯公子从中使力,方才如此顺利的得以处置,我们锦衣卫也也非蛮横无理之辈,日后若是在山东这边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打个招呼,能办的一定办。”
冯紫英也不坚持,将赵文昭送到了外院。
此人还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打打交道。
至于张瑾的话他是不敢信的,没准儿现在张瑾已经在安排人查自己底细了,对外边而真正需要查的,比如倭人,张瑾未必有那份能耐,但是像自己这样反而会让他起疑,也更感兴趣。
不过冯紫英也不担心什么,因为没什么好担心的。
到冯紫英离开临清北上回京时,薛峻也没有给冯紫英一个明确回答。
很显然冯紫英的年龄成了最大障碍,无论他在这一次临清叛乱事件中表现得多么突出引人瞩目,但是他毕竟才十二岁。
涉及到要让薛家相当大一部分资产和人员向北方转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十分重大的举措,若是没有冯家掌舵人的支持,薛峻当然不敢轻易允诺,所以他也称会在完成对山东这边的考察之后进京一趟,届时回来冯府拜会。
从临清启程北上回京,仍然是乘船。
大船缓缓行驶在水上,在封航几天之后,运河终于又开通了,这几日里由于税监常公公暂时回京,经历了一场风暴之后的临清税监暂时歇停下来,一些阿附在常公公身旁的无赖恶棍们也在没有了主子的情况下悄然无声了。
在税监究竟会怎么办没拿出结果的情况下,大家都在静候,不过这却成了来往的商贾货船最大的利好消息,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利用这段空档期上下过船,赶得一时算一时。
靠在船舷边上,冯紫英也浮想联翩。
回去将要面对父母,这个世界这具身体的父母,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慢慢和这具身体和灵魂融为一体了,前世中的许多意识和习惯正在慢慢的被这一世所同化。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好事,但是冯紫英也习惯于用笔记下前世中的许多东西,现在也许没用,但是也许多年以后某个时候会突然需要,他怕自己那个时候已经记不起这些东西了。
左良玉留在了临清,思前想后,他觉得还是要给左良玉一个更自由的成长空间,跟在自己身旁沦为像瑞祥那样的角色,那就太可惜了。
他愿意给左良玉提供更多的机会,比如读书,为以后真正可以从军入伍的时候打好基础。
临清清源书院是原临清兵备副使齐之鸾捐资和支持下建立起来的,也是临清最著名的书院,周、任、冯三家都对此很支持,主要是周家在派人主持管理,冯紫英为此专程拜会了周家主事,获得了同意,让左良玉和王培安二人能入学。
他都给了机会,但至于说他们能不能抓住,那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至于王朝佐,他临走的时候还是去见了一面,也有一些安排。
这是他早就有考虑的。
临清,乃至山东,恐怕未来几年后都不会安静,白莲教不会就这么轻易烟消云散,他也不相信锦衣卫这样的散漫态度可以根除这种风险。
而冯家的根基还在临清,这也算是冯家的潜在基本盘,在山东,如果这里未来真的可能演变成一片混乱之地,那就不能不预先做一些准备,这个准备需要是各方面的。
甲字卷 第五十五节 回家(为沧海一长风盟主加更)
注意到冯佑也是一脸复杂表情的坐在船舱内另一头,冯紫英忍不住笑了起来:“佑叔,我说了,不用担心,我会和老爷太太交代清楚。”
冯佑叹了一口气,这铿哥儿变化实在太大了,就这段时间,变化大得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若是这么回去一交代,只怕别说太太了,就是老爷都能乍然变色,只不过当时自己怎么就听信了铿哥儿的话呢?
虽说事情圆满解决,而且是在铿哥儿的一手努力下解决的,结果也比想象中最好的结果还好,但是老爷太太会信这个么?
他们恐怕只看到了铿哥儿在这般情况下如何冒险,如何九死一生,这才是关键。
见冯佑愁眉苦脸的模样,冯紫英也只能摇头:“别把我爹和我想得那么脆弱,我爹和佑叔你不也是在大同和鞑靼人打生打死,你们都不怕,我难道就做了点儿这等微末之事,就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冯家也并不希望冯紫英走父辈的道路,所以才会他送进国子监,在边境上戍守实在太危险,哪怕是位居总兵高位,真要到了上阵的时候一样跑不掉,该拼命还得拼命。
老爷这一辈三兄弟,老大老二一个战死一个病殁,要说都算是死在战场上,又没留下个男丁,连袭爵的人都没有。
现在冯家在京师这一支就只剩下铿哥儿这一个男丁,所以冯家才是打定主意不会再让铿哥儿走军职的道路,宁肯让他一辈子荫监走杂科,甚至就混个闲职的龙禁尉,不求其他,起码能保住这冯家一脉香火安安稳稳传下去。
“铿哥儿,回去之后,你也别再老爷太太面前说太多,不过这事儿老爷太太已经知晓了。”在事了之后,冯佑已经派人上京送信,这么大事情,不可能不让府里知晓,“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别再像出来这么疯,我都不知道当时怎么就信了你,哎,……”
冯佑满脸苦涩,想象得到回去之后太太那一关怕是不好过,自己和铿哥儿都得要吃排头。
这事儿冯紫英也没辙,父亲母亲那边也只能回去之后好好替冯佑分解了,啥责任都得要自己一下子揽到身上,本来也是自己的主意,但也没得选择。
只不过对父母来说恐怕感情上难以接受怎么你冯佑不去冒险,专门分派你去保护他,却让我儿子这么小就去闯生死关?
“佑叔,你说我爹那事儿现在怎么样了?”冯紫英只能岔开话题。
“不太清楚,这事儿老爷自己在办。”哪怕是面对冯紫英,这等话题,冯佑便是知道也不会搭话的,事关机密,这点儿规矩冯佑是懂的。
“怎么佑叔在我面前口风这么紧,还觉得我年龄太小,不能过问这些事情?”冯紫英斜睨了冯佑一眼,还把自己当做小孩子?
冯佑愣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眼前铿哥儿不是来临清之前那个万事无忧的铿哥儿了,看看他这几日里的表现,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摇摇头:“铿哥儿,你就别为难我了,老爷的事情素来不许外人插嘴的,你若是有意,回去之后自个儿问老爷去。”
冯紫英也不为难对方,笑笑不再言语。
船在码头上靠了岸,早有马车来接,就这么入城。
冯紫英觉得虽然这才过去不过十来天,却恍如隔世,若论起来,也的确算是隔了一世,自己就是在临清才算是完成了魂穿和蜕变,真正让两具身体和灵魂性格都融为了一体,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马车入城,冯紫英甚至还专门让马车先行绕着宁荣街走一圈儿,他印象中对这条街已经没太多记忆了。
的确敕造宁荣二府,果然气派辉煌,比起冯家的神武将军府要强太多了,四王八公的威风至今不坠,只是不知道这股子气势还能维系多久?
冯紫英看罢,这才让马车沿着宁荣街由西向东绕出,径直奔自己府上去了。
神武将军府在丰盛胡同。
这处宅邸是原来前明丰城侯李彬的宅邸,大周立国迁都北京之后,这一片陆续被大周从龙之臣们纳为己有,神武将军府便在这里,距离宁荣街其实也就只有两里地,这一片大多是武勋宅邸的所在,四王八公中大部分都在这方圆十里地之内。
“见过父亲母亲。”在内厅里一见到那张阔面浓眉的脸,冯紫英就赶紧低头行礼,旁边的中年妇人毫无疑问就是母亲段氏了。
论相貌除了眉毛和眼睛外,脸型和鼻嘴,冯紫英无疑更像母亲,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典型的上下结合综合了优点的一张高颜值俊脸,难怪能号称红楼四侠,和以容颜俊美的柳湘莲和蒋玉菡齐名。
至于说那倪二,冯紫英完全没有印象,如果真的如电视剧中形象,那他的这一“侠”就真的是侠了。
“小畜生,你可真是大胆妄为,可曾想过一旦出事儿,家里怎么办?”饶是冯唐看到自己儿子毫发无损,甚至精气神状态比去临清时更好的独子,还是忍不住怒声呵斥。
冯家京中这一支就此一个啊,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难道真要让冯家绝后?
当接到冯佑让人带回来的信之后,冯唐便坐卧不安,好在那时候冯紫英已经安然回到临清,若非如此,冯唐真要丢下一切赶到临清去了。
“父亲,其实并不像佑叔说的那么凶险,……”冯紫英知道这一趟只怕冯佑免不了要受责罚了,他得要解释几句。
“住嘴!凶险不凶险是以你说么?你爹我和白莲教匪打交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知道他们的底细?”冯唐怒喝,猛地一拍桌案,“你才多大?如果万一被贼匪拿住,怎么应对?贼匪既然起了造反之心,便是无所顾忌,弄不好就要拿一些人头来立威,你以为你能掌控得住这些人的心思?”
冯唐已经先行问过冯佑了,对此也十分不满,但冯佑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随,而且还救过自己的性命,但这等事情还是让他心里很不高兴。
想一想,那等情况下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和另外一个同龄少年在乱匪围城的情况下冒险出城,还是泅水而出,也不知道冯佑这脑袋里怎么想的。
冯唐也知道冯佑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当然不是怕死,而是欠考虑,这一旦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冯唐就不寒而栗,至于说后面冯紫英如何说通了漕务总督,虽然也让冯唐感到惊奇意外,但是对于他来说,儿子的性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可以丢在一边了。
甲字卷 第五十六节 父母心
冯紫英也知道当时自己的行为的确是在冒险,看似很顺利,但其实有很多机缘巧合。
如果不是左良玉通过王培安搭上了王朝佐这条线,如何出城还真的是一个大问题,但处于那种情况下,你不去搏一把,那又当如何?
当然这个时候他肯定不会去和父亲争论,再怎么父亲也是为自己安危考虑,也是一颗爱子之心。
“父亲,我明白了,以后一定不再如此。”低头认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冯紫英垂头。
冯唐深吸了一口气,还欲再言,却见自己妻子已经面露不悦之色,只得改口:“我先到书房,你先和你母亲说说话,待会儿到我书房里来。”
待冯唐拂袖而去,段氏早已经按捺不住,一把拉过冯紫英揽入怀中,手也在冯紫英头上脸上摩挲着,“儿啊,你可吓死为娘的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该怎么办?”
也的确让段氏心惊胆战,这几日里寝食难安
她三十岁才生下这么一个独子,可以说是视若拱璧,整个冯家只此一子,香火全靠他了。
本来让其到临清去吊唁长辈她就不太乐意,但想到这山东地界也是一片安泰,冯佑也是一个精细可靠之人,这船来船往也就是几日的事情,未曾想到一去先是患病,后是遭遇匪乱,差点儿就要把她给吓得魂飞魄散。
“母亲,其实没有冯佑说得那么吓人,您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汗毛都没丢一根,您也知道我的性子,若真是凶险无比,我哪里敢去?”面对母亲的真情流露,冯紫英也有些感动,这种源自血缘的关怀任何时代任何时候都是不带任何其他色彩的,“不过我还是答应您,以后一定不这么做了。”
“儿啊,咱们冯家只有你这一根独苗,冯家日后就全靠你了,你爹你妈年龄也大了,你那几个姨娘也是不争气的东西,这么些年来我忍了她们许多,却也没见过生个一男半女。”
段氏话语里也不无骄傲,唯有自己这个正妻才生下一个嫡子,其他几个,包括自家堂妹都没能结出一个果来,这既让她得意,同时也有些担心,真要自己这个独苗儿子出了点儿什么状况,那冯家就要绝后了,这是冯家都无法接受的后果。
“母亲您说哪儿去了,您还年轻着呢,身体也好,和爹都能长命百岁,日后你们俩还是得要抱孙子呢。”
安慰父母最好的话就是这个,果然这话一出,立时就让段氏精神好了不少,话题立即转开。
“铿哥儿,冯佑说你救了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的小姐,莫不是你对那林家小姐有意?”
“母亲,您这说到哪儿去了?那时候只顾得如何逃得性命,哪有心思去想这些?”冯紫英一愣之后也啼笑皆非,这林黛玉才多大?七八岁吧,自己也才十二岁不到,哪里想得到那方面去?
但对于段氏来说,却不那么想,她立即摇头:“铿哥儿,你也不小了,马上就满十二岁了,再有两年满十四岁,就要考虑婚姻之事,便是现在你爹也和我商量过,要寻个合适的人家,我听那冯佑说林家小姐身子娇小怜弱,我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她怕是不合适的……”
冯紫英扶额无语,这都考虑到这么深远了么?生养问题都纳入议事日程了?
不过林丫头的身子骨好像的确有些瘦弱,这种身体估计在哪个大户人家都不会受欢迎,尤其是那些个人丁单薄的家族,更是婚姻考虑中的必备要素,你不宜生养就意味着嫡子欠缺,须得要庶子承担家业,这又容易带来很多麻烦。
“母亲,这个话题说得有点儿远了,我还从未考虑过,……”冯紫英只能硬着头皮道。
“铿哥儿,这等事情也不是该你考虑的,你爹和我肯定会替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也定要能生养,否则我们冯家开枝散叶咋办?”
段氏并没有征求儿子的意思,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这婚姻之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啥时候轮到孩子自己做主了?
纵然自己这个儿子好像这一趟出去回来变化很大,长大不少,但是也不可能由着他性子来。
面对母亲执着的目标,冯紫英只能是败退,这话题无论如何都是争不赢母亲的,为了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一切都可以抛开。
“母亲,我还要到父亲那里去,我先过去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
段氏有些舍不得的又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阵,无外乎就是老爹就只知道想重返大同,兵部那边关系如何走不通,只是语焉不详,但无外乎就是谋求起复不顺的意思。
“父亲,起复的事儿不太顺利?”为了防止老爹继续纠缠自己在临清的事情,冯紫英决定主动出击,先找痛点,让父亲的精力转移,果不其然,一击必中。
“唔,又是你妈和你唠叨的?妇道人家,懂什么?”冯唐很有威势的背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兵部那边心思都都放在辽东和闽地,哼,九边之事他们懂得多少?倭寇那点儿勾当,不过是癣疥之疾,可兵部却视若大敌,也不知道浙江和福建都司一帮人在干什么,畏敌如虎,……”
成功的转移了父亲的注意力,冯紫英也就顺着话题向下,“父亲,也不尽然,倭人虽然是癣疥之疾,但是如果处置不好却能对我们江南财赋重地带来极大破坏,不可不防,朝廷税赋十之八九来自江南,若是江南持续为倭寇袭扰,只怕会影响整个国家财税,引发更多的事端,这一次临清民变不就是因为朝廷设立税监引发么?听说就是为了九边军饷朝廷才开始在各地设立税监,……”
“哼,这可不是朝廷设立的,是皇上亲自派人下去的,没见着都是些公公么?”即便是武将也对这些没胡子的阉人没多少好感,冯唐也不例外。
突然想起什么,冯唐才发现自己差点儿就被自己儿子把话题带偏,忘了正事儿,立即恶狠狠的道:“小畜生你此次胆大妄为,若非上苍庇佑,岂不是要我冯家绝后?!”
甲字卷 第五十七节 复杂,渐入
“父亲,此事皆由我一人独断,与佑叔无干,佑叔之前也不同意,但是我一力坚持,佑叔无奈,方才不得已,……”冯紫英见自己父亲虽然恼怒,但是也没有太过于计较,便继续道:“不过此次老家一行,却让儿子心中颇忧,常思长此以往,我们冯家怕是真的要一蹶不振啊。”
冯唐对于自己儿子的话很不高兴,但是先前冯佑就已经专门就此事向他做了一个细致详尽的叙述,屡屡提及铿哥儿的惊人表现,力陈铿哥儿决不能再以往日的小孩子来看待,对冯紫英的表现更是赞不绝口。
之前冯唐对冯佑的话还将信将疑,觉得是不是冯佑是为了减轻此次冯紫英自作主张的行为而免受责难,但之前这一番交谈也让他大为惊奇。
自己这个儿子去了半年国子监,因为这段时间他忙于复起之事,也没怎么管,然后是就这一趟临清之行。
回来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话语条理清晰,而且句句都言有所指。
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是却和以前那种漫不经心或者言之无物完全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变化太大了。
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冯唐迟疑了一下,才道:“紫英,你这半年在国子监境况如何?我听你母亲说,国子监那边情况也比较复杂,很多荫监都不到校?挂一个号就溜回家?还有很多举贡根本就不到监里?”
“父亲,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人耐不得清苦寂寞,有的呢本来就没打算靠这个,贾家的蓉哥儿不也是在监里么?这半年我就没见他去过一次。”冯紫英摊摊手,“这就要看个人了,这祭酒那边还是看,对像蓉哥儿这种,可能也懒得管,但是若是想出监为官的,那你想要偷奸耍滑,那就别想了,到时候肯定不会给你开具文书的。”
“看你的样子,恐怕不是只想在监里混日子吧?”冯唐沉吟着道:“你娘打死也不愿意让你再走我的路,才让你走荫监这条路,但你也知道荫监在大周朝算是杂途,日后顶多也就是一个佐贰之职,看你这气兴,怕是不想在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冯紫英到时没想到自己父亲这么快就看出了自己的打算,微微点了点头:“父亲,这国子监里呢,龙蛇混杂,太浮躁,不是一个沉下心来做学问的地方,但亦有些才俊,我们冯家世走武途,但恐怕您也看到了咱们大周文臣才是正份儿,以文驭武也是咱们朝廷心照不宣的规矩,连贾家都知道让子弟读书参加乡试会试,我当然也想走这条路,便是考中举人也能让我们冯家不至于被视为粗鄙人家,……”
冯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示意冯紫英坐在自己对面。
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儿子这半年多来变化太大了,简直判若两人,这国子监就这么不一般?
还有这临清之行怕是也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先前他说的忧虑,自己还不在意,现在看来还得要问问。
“紫英,先前你说此次回临清有很多感受和担心,说来听听。”
冯紫英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番话已经成功的在父亲面前确立了一个不一样的印象了,自此以后怕是不会再把自己视为孩童了,现在他就需要再好好给父亲加深巩固一下印象,让他深刻认识一下子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从南下见闻开始,德州的民乱,税监的苛索,商贾的怨言,百姓的困苦,还有白莲教的蔓延,甚至也包括倭人的渗透,还有卫所军的捉襟见肘,锦衣卫的力不从心,一一道来,听得冯唐是心潮起伏。
对冯唐来说,这些情况他并非一无所知。
像卫所和锦衣卫的情况,他比冯紫英自然更清楚,而税监的刻毒和白莲教的势大,他也有所闻,只是没想到自己儿子这一趟才短短十来天,居然就有如此深刻的认识,这才是让他最为惊喜的事情。
倾听良久,冯唐一直没有插话,一直到最后,才站起身来,拍了拍冯紫英的肩膀,“紫英,你长大了,我真的没想到,嗯,咱们大周朝啊,才短短几十年,就变成这样,内里原委一时间也难以说得清楚,但税监的事情,没得谈,户部空空如也,边饷从何而来?”
见冯紫英张嘴欲说,冯唐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税监收的税银不少都落入了别人腰包,你以为皇上就不知道?可现在朝里,……”
又摇摇头,似乎不想给自己儿子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但儿子先前的表现又让他心生期盼,也许早点儿让儿子了解一下这些没有坏处:“现在朝中的事情不太好说,皇上御极刚一年,嗯,很多事情都要请示太上皇,朝中大臣们也都……,所以……”
冯紫英立即就明白了,“此次父亲谋起复,可是因为这中间有牵扯波折?”
“唔,有些瓜葛,兵部那边右侍郎是王子腾,为父早就疏通好了,尚书萧大人目前兼任刑部,主要心思在刑部那边,但左侍郎张景秋那一关却迟迟难以说好,为父打算想办法再去疏通一下萧大人那边,若是萧大人那边点了头,便是张景秋也难以……”
“王公兼任右侍郎了?”冯紫英凝神思索,“张景秋可是皇上信任之人?”
冯紫英后边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
冯唐惊讶的一扬眉,他没想到自家儿子居然连这个也知道:“王子腾是去年年中才兼任的,张景秋则是皇上年初才新近提拔起来的,原来是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父亲,此事不妥。”冯紫英缓缓摇头。
“哦?”冯唐讶然不解,“为何不妥?”
“王公不是一直是京营节度使么?为何突兀的兼任兵部右侍郎?”冯紫英冷静的问道。
“紫英,你有所不知,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也早有惯例,并非罕有。”冯唐皱起眉头:“不过……”
“那是在太上皇逊位之前,还是逊位之后兼任?”冯紫英再问。
冯唐竦然一惊,细细品味。
他当然不是一个纯粹的武人,自然明白儿子这话问的意思。
“是皇上即位之后任命王子腾兼任兵部右侍郎的。”略作思索之后,冯唐很肯定的回答道。
甲字卷 第五十八节 浑水
冯紫英略微一愣,他以为这应该是太上皇逊位之前确保自己仍然可以控制局面之举,但没想到却是新皇登基之后的任命,这却有些意外。
毕竟对朝中之事了解太少,但冯紫英还是可以肯定,这王子腾起码现在应该不算是皇上的亲信,太上皇时候能执掌京营三大营,那肯定是太上皇的心腹才对,除非他用实际行动向新皇效忠,否则他这个兼任兵部右侍郎不能说明什么。
“然后皇上又任命了张景秋张大人接任兵部左侍郎?”冯紫英进一步问道:“那父亲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在萧大人主要心思放在刑部上时,皇上先任命了王公兼任兵部右侍郎,然后又让张公接任兵部左侍郎,这意味着什么?”
冯唐沉吟不语。
兵部尚书并未易人,但实际上兵部左侍郎已经主要负责兵部事务了,而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更像是一个荣誉和安抚。
事实上在左侍郎比较强势且兵部尚书又不怎么管事儿的情况下,右侍郎是很难有多少发言权的,而且这还是一个兼任的右侍郎。
大周规制,京营节度使例由武勋亲贵担任,但由文臣中的兵部尚书或者侍郎协理戎政,实际上掌握着京营三大营的实际调兵权。
王子腾兼任了兵部右侍郎是一个比较奇怪的任命。
以前的确有先例,但那都是兵部尚书或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情况下,为了安抚武勋亲贵给的一个兼职虚衔,以示荣宠,但现在兵部尚书目前明显不可能负责兵部事务,而左侍郎需要负责兵部日常事务情况下不可能再协理京营戎政,王子腾这个任命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冯唐慢慢将头转过来,看着冯紫英:“你的意思是皇上有意如此,以示对王子腾的信任?”
“我不知道。”冯紫英轻轻的道:“但儿子知道,需要特别向朝廷上下显示的信任,往往就是一种不信任的表现,真正的信任往往是不用什么来证明或者昭示的。”
冯唐目光一动,话语在嘴边又咽了回去,儿子隐藏的话就是这是在做给太上皇看,安太上皇心,但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摇了摇头,冯唐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手掌按在书桌上,“紫英,那你觉得我如果要复起重返大同,该如何行事?”
这个时候冯唐终于相信了冯佑所言,自己这个儿子某些方面的本事似乎突然在经历了这半年的种种之后开始迅速展现出来了。
“父亲,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如果兵部左侍郎张景秋那里没有说和好的话,那么您这个大同总兵不做也罢。”冯紫英很冷静的道:“我知道您肯定有门路能找尚书大人同意,再有王公的支持,复任不是问题,但日后呢?您这绕过了张大人,而张大人却是皇上钦点的左侍郎,以后您可能会更难熬,也许明年您就又得罢官,甚至结果会更糟糕。”
冯唐脸色冷了下来,“那依你之见是如果我要出任大同总兵,就必须要让张景秋点头,但紫英,你不明白这里边的情况,这很难。”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有什么不明白?
冯家并不得皇上信任罢了。
这种情况的确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武勋历来是太上皇的基本盘,现在新皇登基,自然也要开始培养属于自己的基本盘,原来的要么投效,要么边缘化,要么就成为眼中钉除而后快。
要说投效不是不可以,问题是现在太上皇还在,而且皇上很多事情还要仰仗,很多人还在观望,同样对皇帝来说很多事情的处置上也就有点儿投鼠忌器了,所以这种尴尬局面才是最让人煎熬的。
不过冯家还暂时算不上要除而后快的眼中钉,因为层次略微低了一些,而且还是在太上皇在的时候就被罢官免职了,现在谋求起复也是冲着太上皇这边的关系去的。
只不过现在皇上已经开始着手培养自己的班底人手,恐怕任何重要一些的位置,尤其是涉及到军权方面,就难免要慎重了。
“父亲,我的意思,咱们还是先缓一缓,您是在太上皇时候被免职的,太上皇那边肯定多少对您有些不太满意。”冯紫英斟酌着言辞,“虽然我不知道您因为什么缘故被罢职,但像九边总兵这样的位置,没有太上皇点头,内阁和兵部肯定是罢不了的。”
冯唐被免职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冯紫英也才十岁不到,自然不清楚里边的实情,不过冯唐现在觉得有必要向自己儿子透露了,自家儿子今日表现出来的早慧,完全当得起神童了。
“紫英,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爹我当大同总兵的时候,挡了某些人的财路。”冯唐冷冷的道:“边墙内的有些人和塞外的鞑靼人眉来眼去有些不清不楚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兵部职方司和锦衣卫也都知道,但大家心里都有一道线,都得守着这个规矩。”
冯紫英心中暗叹。
“可有的人却屡屡要破坏这个规矩,这几年鞑靼人虽然不及关外女真人那么猖獗了,但仍然不能掉以轻心,你不是说这次民乱也有白莲教掺和么?板升那边的白莲教更是大患,若是放任这种情况下去,我担心日后这大同镇都快要成筛子了,哪天被别人彻底捅烂都不知道。”
父亲没提是谁,但是冯紫英也大略能猜得到,这不是一个两个人,背后肯定有一个甚至几个很大的群体。
谁都知道和塞外关外的贸易油水极大,塞外的马匹、牛羊皮、金银来换内地的盐巴、茶叶、绸布、瓷器、铁器乃至箭矢武器,以及其他一些生活消费品,关外的皮货、金砂、野参和各色药材来换内地的盐、茶叶、丝绸、瓷器、铁器乃至武器等,这一二十年里早已经形成了规模。
但是按照朝廷定下的规矩,一般性的生活消耗品,没关系,有些要控制数量,比如盐、茶,还有些要严控,比如铁器,还有就是严禁了,比如武器。
只不过利益面前,总有人忍不住要想多捞一点儿,跨线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儿,一次两次,也许还要更多。
你这要挡人财路的,就免不了会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父亲也非那种拘泥不化的人,连父亲都难以忍受,恐怕就真的是很严重了。
免不了就有人觉得换你一个冯唐可能会更方便,找你点儿问题,安排一个御史言官告你一状,而自己父亲也不是什么纤尘不染之人,这年头这种人也找不到,在九边武将里这种人也不可能生存得下去,上边顺水推舟,自然你就下来了。
甲字卷 第五十九节 掺和不起
“父亲,目前朝中的情形扑朔迷离,贸然掺和进去,恐怕有害无益。”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大同那边边镇上牵扯利益太多,人家也未必愿意让你再去,或许你换一个相对没那么紧要的地方,说不定人家也就允了。”
“换一个地方?大同镇可是你爹经营了多年的地方,岂能说放手就放手?”冯唐连连摇头,“而且你爹在那边还有那么多同僚和兄弟,他们都还指望着我呢。”
冯紫英叹气不已,自己老爹这个脑瓜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很明显几方都不是很愿意让自己父亲再回大同,王子腾不过是做顺水人情罢了。
那兵部尚书萧大亨乃是太上皇心腹,再怎么说不管兵部的事情了,但他毕竟是兵部尚书,若是他真的有意,那张景秋岂能阻挡得了?
自己老爹在没有获得皇上认可之前想要去大同,只能徒增皇上怀疑,而那边太上皇一系的人也不满意你,你说你能行么?
冯紫英甚至可以打赌,就算是自家老爹找上萧大亨,估计萧大亨也会以各种理由推诿,最终也没戏。
说句难听一点的话,那托人疏通关系的银子就是白白打了水漂了,还不如拿给自己经营一点儿自己的产业还能产生一些收益呢。
“父亲,我明白您的想法,但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这大同总兵关系重大,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让步。”冯紫英字斟句酌。
得把话说透,把父亲的心思戳穿,恐怕才能让他清醒。
“您现在既非太上皇所看重之人,皇上对您也不是那么信任,这种情形下,您觉得像大同总兵这样的位置能让您去么?您信不信就算是你费尽心思让人家勉强点头,没准儿明天哪位御史言官的弹章就能放在皇上面前?”
冯唐咋然色变,一只手却无力的从书案上落下来,半晌没有说话。
其实有些问题他不是想不到,只是还总是抱着一份希望想要自欺欺人罢了。
太上皇那边真的认可自己,萧大亨岂能这么不闻不问?甚至连面都找各种托辞不见?至于皇上那边他也从未抱希望。
见父亲颓然沮丧的模样,冯紫英也有些不忍,但若是不点醒对方,只怕还要花上不少冤枉银子去砸入那个无底洞。
从现在开始这份家资也算是自己一份了,虽然不清楚这份家资究竟有多少,但肯定要花到刀刃上才行。
“父亲,此事不妨稍缓,天无绝人之路,东边不亮西边亮,我觉得么,有时候你过于强求反而不成,而有时候您放宽心,也许就有意外收获呢。”冯紫英宽慰自己父亲。
“紫英,问题是你爹还能有多少时间经得起这么耗下去呢?”冯唐稍微振作了一下,喟然道:“也罢,你说的也有道理,看来太上皇和萧大人他们是看不上我这个老朽了,怕是他们心目中有更好的人选了吧,可恨王子腾还在我面前装疯卖傻,糊弄于我。”
“爹,不必介怀,王公在这事儿也做不了主,他挂衔右侍郎恐怕也未必是好事,没准儿转过头就是一个坑也不一定。”冯紫英冷冷一笑。
“紫英,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样,咱们祖辈都是一起打生打死拼过来的,都是一体,现在四王八公里边没几个能撑得起头面了,王子腾算是咱们其中顶梁的几个了,若是他都倒了,那咱们恐怕都不好过。”
听得自己儿子这种口吻,冯唐心里有些膈应,他无法适应儿子一种外人的身份来评价这个群体,哪怕他对王子腾也有些怨言。
“一体?什么叫一体?您现在的情形是一体的样子么?”冯紫英不以为然,“父亲,现在是皇上不是太上皇秉政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我们冯家也许该好好考虑一下有些事情了。”
冯唐脸色骤变,“紫英,这种话千万不可传入外人耳。”
“父亲,我肯定不会在外人面前说,但我说的不无道理吧?”冯紫英觉得自己父亲似乎有些紧张过度了。
“紫英,有些事情你不清楚。”冯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儿子还是太年幼了,再说他现在表现成熟,但万一哪天口风不稳,那就要招来弥天大祸了。
冯紫英不清楚这里边究竟还有什么,但他知道肯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还是关乎到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武勋群体的秘密,这个秘密也许还只是一些最核心的人才知道。
“对了,紫英,冯佑说你和那林如海的女儿……”
这冯佑如何会变得如此八卦了?冯紫英简直有些无语了,感觉他不像这种人啊,怎么却在这个事情上变得这么碎嘴子?
“父亲,绝无此事,那林家丫头才七岁,我也才十二岁不到,怎么可能会……”
“你还有一个多月就满十二岁了。”冯唐正色道:“我和你母亲商量过,要尽早替你订亲,最好十四岁就成亲,我和你母亲的心思你应该明白。”
冯紫英是真的被吓住了,十四岁就要成亲?这特么究竟是要谁的命?弄不好要不了几天就要形销骨立,一命呜呼吧?
“父亲,我暂时未考虑此等事情,也真准备就此事要和父亲商议,我打算好好读读书,后年参加秋闱。”冯紫英沉声道。
冯唐眉头一皱,但听到冯紫英说要参加秋闱大考,心中又是一惊一喜,“紫英,秋闱大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有把握么?”
“父亲,我已经下定决心,哪怕考不中,那么再下一科我也会继续考下去,我们冯家要出头,要摆脱被别人左右,还得要走这条路。”冯紫英态度很坚决。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最终还得要回到科考上来,否则自己永远不可能进入大周王朝真正的决策层,更谈不上改变什么自身命运和历史轨迹了。
“紫英,如果你不想这么早成家,那也需要先把婚姻定下来,我听冯佑说,那位林家小姐的情况,她不合适,身体太瘦弱,另外咱们这一群人,一般都要选门当户对的,林如海是文官,是御史,和咱们天生就不对付,人家也不可能同意和我们这样的门庭联姻,……”
甲字卷 第六十节 冯府生活
冯紫英对自己父亲的观点很是不解,怎么还老是抱着这种囿于小圈子的故步自封心态?
他对林黛玉真没兴趣,这丫头现在看来纯粹就是一个学龄儿童,半点都看不出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妖娆风流,以他现在的心态也委实没那个兴趣。
但是他对自己父亲的这种自我封闭心态很反对,忍不住插嘴道:“父亲,恐怕不是吧,贾家去了的珠大哥好像就是找了金陵国子监李祭酒的女儿吧?贾家怎么就能如此开通?”
冯唐却想偏了,皱着眉头道:“紫英,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林家小姐?只怕是人家林家也未必愿意同意这门亲事,你别看到贾家女儿嫁了他,那不一样,那个时候林如海也不过是一个举人,祖上也不过是没落的列侯,现在他官居巡盐御史,便不一般了,要么就是和朝里某位同僚结亲,要么就会寻个有出息的文人士子招赘为婿,……”
“父亲,你想太遥远了,那林公也未必如你所想这般狭隘。”冯紫英也懒得多分解,“这事儿就不必再提,我现在的心思就是读书,还有两年时间,我打算好好的去寻个好老师,读读书。”
在父亲书房了呆了半个时辰,冯紫英才出来。
他能感觉得出来,老爹对自己的一些意见不太认可,但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变化了,起码已开始正视和重视自己的意见了。
万事开头难,前世中他对红楼中的这些家族和人物还是略有知晓,冯家似乎是和四大家族同气连枝,结果都不太妙,尤其“铁网山打围”事件更是成为红学中的一个争论焦点,衍生很多版本。
但今日他已经看出来了,老爹依然坚持武勋贵族这一个群体不放,哪怕是这个群体内部其实嫌隙甚深,冯家也有点儿被边缘化的感觉,但老爹还是没有跳出这个窠臼的意愿。
这可能是已经养成了习惯,难以摆脱对这个群体的依赖性了。
老爹最后欲言又止的神情让冯紫英意识到恐怕这里边还有一些隐情,老爹也非那种毫无头脑的粗汉,从自己的感觉来看,他其实也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愿意做出改变,或者说还对有些东西抱有希望,这也是冯紫英最疑惑的。
不过现在他也没太多心思来想这些,四大家族也好,武勋群体也好,短时间内还不会一下子就垮下去,自己还是忙自己的前途才是正经。
记忆中的冯府印象在船上的时候都有些模糊了,但是一回到府中,很多印象就一下子清晰起来了。
冯府规模不大,但是格局依然沿袭了许多贵族大家的架子,毕竟都是传统武勋家庭。
石狮子大门,两边也都有角门,平常出入都是从角门。
东角门进去靠右边就是就是马房和车院,用一顺桶脊青瓦檐的白墙隔开,外边更是栽了一排一丈多高的青檀树,一个拱形大门可供进出车院,平素要出门套车便是在这里。
西角门进去之后是一顺厢房,则是夜里轮值守夜的仆役们的临时歇息之地,在往后便是一处双扇木门,这是冯父的书房院,背后这一片便是冯氏宗祠。
冯紫英对此印象颇深,小时候犯了大错便会被父亲拎着到宗祠里好生教育一番,免不了皮肉之灾。
正面大门一个半箭之地的仪门,进入之后便是二进院了,正对着的是大厅,正厅背后处有暖阁,穿过暖阁,便是内厅。
这一处内厅便是先前冯父冯母召见冯紫英的所在了,这是冯家主要人物商量重要事情所在,寻常仆役一般是不允许随便进入内厅的,只有冯父长随亲随和冯母的贴身丫鬟以及冯紫英身边人和专门负责打扫的人才能进入,其他人都只能从内厅两侧小门绕行。
再往后就是三进院,内仪门旁边有一处穿堂,可以直通右面的侧院,冯母、三位姨娘的居所都在这侧院里,除了冯母有一处规模较大的院子外,三位姨娘亦有自己的小院,其中最疼冯紫英的段姨娘,也就是冯母堂妹的小院紧贴着冯母的院落。
冯紫英的居所也是一个小院,在母亲和姨娘们院落的前面,与仆役们的院房隔着一道狭窄的夹道。
“你就听任少爷去疯?走的时候我怎么和你说的?你耳朵里塞棉花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小院里斥责着谁,“枉自少爷平素对你那么好,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去?连人家一个小乞丐都知道知恩图报舍命一行?你呢?”
“云裳姐姐,连佑叔都被少爷给说服了,我,我真的……”瑞祥的声音显得狼狈不堪,甚至还有点儿哭腔了。
“你,你什么你,你就是胆小如鼠,怕死!少爷都能去,你不敢去?你不是平素上树掏鸟下河捞鱼啥都敢么?怎么这个时候就缩着脑袋了?”
那个悦耳的声音在空气中蹦跳着迸发而出,让整个小院里没来由的多了几分清凉爽利的感觉。
“专门让你守着少爷别出事儿,这可倒好,出去一趟,就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佑叔都被老爷责罚去城外守庄子去了,我看你甭想在府里呆了,趁早打发出去,城门洞里去要饭吧!”
“云裳姐姐,真不是我不去啊,我去了也不行啊,佑叔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那小乞丐是本地人,他地头熟啊,没他少爷也出去不了啊。”瑞祥真的着急了,几乎要哭出声来,“我不是没想陪着少爷去,但根本就不行啊。”
冯紫英也有些好笑,这瑞祥其实就比云裳小月份,平时在外人面前可是吆五喝六,人模狗样,但是在云裳面前几乎就像是老鼠见了猫。
云裳也比自己还小一个月,但是这教训起人来可是半点不饶人,冯府里边是有名的泼辣精细。
“哼,我看你是根本没胆去,怕是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了吧?”少女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你就是嘴尖皮厚腹中空,平时闹腾比谁都厉害,真要上阵了却是半点儿都帮不上忙,少爷这一次也是所幸没出事儿,若是出了点啥差池,我看你还有脸回来不?”
“云裳姐姐,我知道错了,下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跟少爷走到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皱皱眉头就是小鳖养的!”见少女口气略有松动,瑞祥赶紧递话:“云裳姐姐的话我已经记在心上,再也不会忘记,哪怕少爷打死我,我也得跟他在一块儿。”
“这次就饶过你一次,再有下次?根本没有下次了,你记清楚了。”少女心里又有些担忧起来,“听太太说,少爷又被老爷叫去书房了,这么久都还没出来,莫不是老爷还在责怪少爷?”
“云裳姐姐,不至于吧?少爷不是平安回来了么?”瑞祥也有些惴惴不安,冯佑都受了惩罚,他这个随身小厮只怕也跑不落,云裳姐姐骂一顿都是轻松的,老爷太太要惩罚起来,那就难受了。
“你以为平安回来了就行了?少爷这一次如此鲁莽行事,这一次侥幸没事儿,下一次呢?哪有每一次都能幸运的,我倒是觉得老爷好好教训一下少爷也是好事儿,……”少女声音突然提高几度,“谁让他和你一样都是不听话不省心,……”
甲字卷 第六十一节 云裳
“哟,我这一进院子就听见有人诅咒我该受教训责罚?”冯紫英踏进院子,似笑非笑的摇着手中折扇,“有这么当丫头的么?”
哪怕是已经有了一些印象,但是见到少女的面容时,冯紫英也忍不住赞叹一声,这丫头绝对天生一个美人坯子。
一张略尖的锥子脸,嗯,换了现代说法就是网红脸了,只不过因为年龄原因小一号,一双眼睛特别大,甚至有点儿动漫美少女的那种双瞳幽光莹莹的味道。
不过鼻梁过于高挺有些破坏了女孩原本很柔润的俏靥,让女孩的面部特征更明显的同时也显得有些锐利的感觉。
朱唇绛点,眉若春山,还有那和寻常丫鬟有些不一样的斜梳双髻,加上之前还没听到冯紫英声音时背对冯紫英,暴露在冯紫英眼前那白皙细润颈项上的淡黄绒毛,给冯紫英一种很萌动的惊艳感。
照理说这不该发生在一个不足十二岁的小丫头身上,而且对冯紫英来说,这丫头也是六岁就跟着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这一走十多天之后,这种略感陌生和变化的心态让他的心房在那一刻也有些颤栗。
“少爷,你回来了?”差一点儿就要蹦到冯紫英的怀里,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一点儿什么,傲娇的耸了耸鼻翼,双手一抱在右肋下福了一福,脸色却沉下来:“少爷便是不爱惜自己,也当替老爷太太想想,这样鲁莽行事若是出个差错,老爷太太怎么办?”
看见对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冯紫英忍不住就想要揪住对方那高挺的鼻梁,似乎是早就预料到冯紫英会有这般举动,少女向后退了一步,冷着脸道:“少爷放尊重一些,婢子虽然轻贱,但也……”
“云裳,是不是来劲儿了?”冯紫英蛮横的打断对方话,“我爹我娘才分别训了我一顿,少爷我现在正是气闷想要放松一下自己,怎么你又打算再来强调一遍?你比我爹我娘还厉害?”
被冯紫英挤兑得脸有些发红,少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对方拿老爷太太来压自己,若是要反驳似乎又对老爷太太不敬。
冯紫英也就是有意抬出自己父母俩压对方,否则以这丫头的舌尖牙利,只怕这一顿埋怨责怪又得要好一阵,现在见堵住了对方的嘴,冯紫英自然也要给对方台阶下,否则自己这后边的生活就不好过了。
“好了,云裳,我知道我这一次行为有些草率,我以后一定记住你叮嘱我的,不会轻易犯险,不过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我也是迫不得已,……”
顺水推舟的把台阶给对方递上,少女脸色才慢慢好看起来,跟着冯紫英进了房,又狠狠睃了一眼也松了一口大气的瑞祥,唬得瑞祥赶紧闪一边儿去。
看见少女坐在书桌边上,双肘撑着脸颊听得自己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日在临清的历险故事,冯紫英突然意识到恐怕现在的生活才是自己的日常生活。
临清历险记不过是特定情况下自己的头脑发热之举,虽然的确换来了成功,但是失败的几率更大,弄不好就要身陷囹圄,甚至死于非命。
“啊,少爷你是说你用你和林家小姐订亲才算是打通门房让人家帮你通传?”少女有些着急,“这合适么?女孩子的名节很重要的,你又说那乔御史是林家小姐父亲的同科,这日后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应机权变也是不得已之举,否则你以为以那位乔御史的性子,他会见我?”冯紫英其实也知道这事儿有些不妥,但那时候也是没得选择。
乔应甲估计再有半个月就得要进京,到时候若是这话从他嘴里传出去,只怕很快就要传到贾家,然后就是林家的耳朵里去了,所以他还得要想办法在乔应甲进京时去把这个漏洞给堵住。
“少爷这样做虽说是事急从权,但是也要考虑人家林家小姐以后怎么办。”少女似乎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忽然间又想到什么:“那林家小姐父亲是御史,和少爷也算是门当户对,我也听太太说要尽早和少爷你寻一门亲事,少爷你说这算不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
冯紫英似笑非笑,再也忍不住在对方脸颊上扭了一把,“你就这么希望少爷成亲?就不怕少爷寻个喜欢拈酸吃醋的恶婆娘,到时候你可就惨了,怕是每天不是挨骂,就是被去罚着刷马桶,弄不好就被拉出去配个小子,……”
前面两句话少女倒也没什么,但是最后那一句被拉出去配小子,却让少女脸上掠过一抹惧色,但是随即少女便强作精神:“日后少奶奶若是不喜欢云裳,云裳便回太太那边去,……”
“哦?我听母亲说,你是从后房里挑出来的,难不成你也要回后房去?”
后房是负责浆洗和打扫清洁干杂活儿的统称,云裳是六岁时候被给冯紫英母亲挑出来给冯紫英当贴身丫鬟。
先前还不觉得,但后来云裳越长越出挑,倒反而让冯母有些担心了,担心自己儿子太过年轻就被这些狐媚子勾搭伤了身体,所以也是百般防备,甚至有意要换云裳,若非冯紫英坚决不同意,只怕云裳早就被换了。
“回去就回去,我也不是干不了那些活儿。”云裳猛地一仰头,连带着耳际的发丝都飘洒起来,眼圈都红了,“只要少爷说一句不愿意云裳跟在身边了,今日我便去禀了太太,回后房去,也省得太太记挂!”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争执,云裳居然也知晓了,但这丫头聪慧机敏,自己母亲的心情脸色怕是早就被她洞察,所以也摇摇头:“那若是我说愿意你跟着我呢?”
冯紫英的话如同一股甘霖注入已经有些动摇的少女心房中,紧紧抿着嘴唇:“若是少爷愿意云裳跟着,云裳便是跟着少爷一辈子做牛做马都愿意。”
冯紫英刮了一下对方鼻子,“你这话可别对外说,省得我娘听了又要起疑,你也别怨我娘,她也是怕我和你年龄太小,不懂事儿,……”
“婢子哪敢怪太太?只是婢子自家持身正,为何却总招闲言碎语?生得标致一些也不是云裳的错,为何……”少女低垂下头。
“好了好了,再等几年,没准儿我娘就反而喜欢你长得标致了。”冯紫英逗弄着对方笑道。
云裳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了一阵之后才回过味来,顿时霞飞双颊,站起身来,恨恨的一跺脚:“少爷,你怎么出去一趟也学着这些浑话胡话?若是让太太听见,那还得了?”
冯紫英越发好笑,“所以只要不让太太听见就行了,嗯,好了,不提这事儿了,去替我泡一碗茶来,我也乏了,看会儿书,该用晚饭了。”
见冯紫英扯开话题,少女气鼓鼓的其出门去替冯紫英把茶泡来,实在不放心,又叮嘱道:“少爷,日后这些话可千万别再说了,外人听见真的就害了云裳了。”
“行了,我知道了,没谁害得了你,除了你家少爷。”冯紫英也知道云裳是担心母亲身边的那个万禄家的。
那是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对母亲倒是忠心耿耿,自家一张马脸,却见不得别人生得标致。
家里几位姨娘里,除了母亲堂妹她不敢招惹,便是另外两位姨娘有时候都免不了要受些闲气,若是这府里的小丫头片子们,那就更是畏之如虎了。
甲字卷 第六十二节 京城居不易
以前冯紫英到时没多少感觉,因为万禄就是府中的二管家,除了冯寿那是父亲昔日的奶兄,现在是大管家外,但冯寿一般只管父亲身边的事务,平时也是跟着父亲在大同那边,现在这边府中的日常事务基本上都是万禄在管。
这家庭大了也的确是个麻烦事儿。
要说冯家算是比较单薄的了,冯父这一辈,冯秦冯汉冯唐三兄弟,上边两个要么战死疆场要么病殁,都没有能成家立业,只有冯唐算是熬出来了,袭爵,把神武将军个牌坊给接了下来。
但冯紫英的祖父早在十年前就离世,祖母去世更早,所以人丁单薄,几个姨娘里除了苏姨娘生了一个女儿才五岁,也就只有冯紫英这个嫡传独子了。
即便这样,阖府上上下下也是百十号人。
除了几个主子外,冯父的长随亲随就有四五个,冯佑就是其中一个。
还有冯母和几个姨娘各自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仆从,零零碎碎又是十来号人。
然后就是府中日常的仆从了,养马赶马的,架车的,花匠石匠泥水匠,浆洗房,负责日常清洁卫生的,还有负责厨房的,守夜的护卫等等。
别小看,这一算下来,全府上下主子把姨娘们算进来,也就是六个,但几乎每个人都得要摊上十来个人伺候,每个月光是这笔月例银子开销都高达两三百两。
这还没算日常吃穿住行的花费。
除开日常常规开支,这平素的娱乐性和社交性的开销也不小,时不时还得要看看戏,踏踏春,进进寺庙道观礼佛崇道,得打赏吧?
今儿个这个姨娘要摆一局,明儿个哪个府上的太太姨娘又要回请,后日里,那位世交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又要祝寿过生了,这零七八碎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原来冯紫英没计算过,但是现在想一想这京城居不易恐怕是从古代就已经开始了。
手里持着书卷,冯紫英却是想得很多。
家中财政状况他不是很清楚,但是应该还算是过得去,否则父亲也不可能有余力来谋划起复。
这年头起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像冯父这种武勋,位置就那么多,人人都盯着,个个都有背景,那就得既要说关系人脉,又得要银子。
在离开京城赴临清时冯紫英就隐约听父亲和母亲说估摸着要花一两万银子来打点,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意识,但现在算下来,这可真是一笔不可小觑的数目了。
一个中等人家年开销不过二十两,要打点复起这么一桩事儿,就得要花费这么大,这大周王朝的内部贪腐问题有多大。
光是一个虚衔的神武将军,每年光是应酬打点就消耗不少,而没有了各种冰炭孝敬和其他隐性收入,这冯家就真的很难再支撑下去。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这应该也是父亲一门心思要想尽早起复的缘故。
只有身处其中,冯紫英才深刻感受到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也并没有那么简单,哪怕自己这还是在一个颇有底蕴的家庭里。
蛇大窟窿大,各种花费就少不了,而且你还得把场面撑起来,否则一旦被人窥穿了虚实,只怕跌落就还得更快。
冯家用饭是各用各的。
即便是冯紫英也基本不跟父母一起用饭,而冯父冯母以及姨娘们也是各自在各家院内用饭,只有太太相招才会和太太在一起用饭。
用饭没有想象的那么奢侈,但也不简单。
三四个菜里,包含内容丰富,小酱瓜,腌鹅脯,清蒸鱼,炖乳鸽,那端出来的砂锅里白涟涟的鸽脂如乳汤一般,看得冯紫英胃口大开。
在临清这十多天里,几乎就没怎么吃好过,福婶能做,但是哪里比得上家里这般顺心?
这都是些自己平素喜欢的,哪怕是穿越了的这个灵魂,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奢靡的生活,就冲着这个,冯紫英都觉得自己该好生努力一番。
侍候着冯紫英用饭的自然是云裳,像瑞祥这等小子都是在下院里去吃,这也是大户家的规矩。
冯家固然无法和贾史王薛四王八公这些豪门大家比,但也是几代养成,多少也已经养成了一些规矩。
冯紫英到时候很想让云裳来陪着自己一块儿吃,但是他也知道云裳绝对不会接受,自己也会被视为另类,所以也就索性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自个儿享受了。
吃饭了送来一碗消食汤汁,喝了便放下,云裳递上热毛巾擦拭嘴巴,然后便把东西收拾起来送出去,自然有人在外边把这些接走,几乎是没有半点阻滞,如行云流水一般,显然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生活。
冯紫英觉得穿越这么久来,怕是今日是自己最舒坦的一日了,日日都是这等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怕是做皇帝都不换,只是这等生活也需要奋斗。
不但要奋斗,而且要拿出自己的智慧和经验,从现在起就要全力以赴,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整个冯家的资源,都需要在自己有效调动起来,围绕着冯家的命运来奋斗,当然自己则首当其冲。
坐回到书房里,桌案上摆放着上好的竹材罗纹纸。
这种竹材罗纹纸要比青檀罗纹纸略微粗一些,但是更具韧性,吸水性不如青檀罗纹纸,但一样价值不菲。
提起狼毫,冯紫英活动了一下手腕,已经很久没有写毛笔字了。
这具身体其实也略有基础,但比起前世的自己来,肯定要不如许多,而且这只手也显得要小许多,
云裳早已候在了一旁,替冯紫英磨墨,待砚台里的墨汁合适,冯紫英这才提笔。
写什么?当然是写下一步的打算和计划。
魂穿这十多天来,冯紫英一直想要好好把自己未来捋一捋。
自己这具十二岁身体装的灵魂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现代灵魂,那么迫不得已要在这个世界生存,甚至想要生存更好,那就得融入,并利用前世的智慧经验来谋求最好的机遇和状态。
甲字卷 第六十三节 仕途经济
思考了一阵,冯紫英先写下了两个字,读书。
读书是最重要的,这是这个时代唯一进入政治权力核心的根本。
像自己这样的单个人,意图一下子靠自身力量扭转乾坤,那是不现实的,而想要利用和整合更多的资源,无论是政治资源还是经济资源,那都要自身先壮大起来,你才有资格吸引、招揽和利用别人的资源。
资源都是相互的,从来没有说你只索取而不付出,你要让人家跟附骥尾,或者你想要跟附别人的骥尾,你都得要表现出自身的价值来。
读书,过乡试、会试关,举人和进士资格,只有取得这两项资格,你才可以说你具备了踏入大周政治中心舞台的基础,所以冯紫英哪怕明知道科考对自己的难度有多大,也要准备去搏一把。
要读书,就得要选择好的老师或者书院,甚至需要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这都很重要,尤其是对自己这种本身基础较差的。
好在自己也并非没有优势,大周的科考比起前明的八股取士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变化,那种纯粹靠经义论述的格局已经不再,尤其是格式不再那么拘泥,而相对来说务实性的策论比重大大提升。
这也是太上皇时代就开始的一些变化,这一度让很多读书人不满,但是这个变化终归坚持下来了。
这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好的趋势。
好歹自己前世也算是政论高手,当过多年领导秘书,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多年,写文章是拿手好戏,尤其是这种政论策论性的东西更是小菜一碟,当然这还需要针对大周当下的实际情况来,不过这不是大问题。
从读书延伸,那就是要积累足够的资源,房师座师和同年同科同乡,这些都是在实打实的资源,在这个世界里这些资源的作用更大,所以都需要通过各种方式来汲取和积蓄。
读书是第一要务,但是并不是说其他事情就不能并行了。
像一些人脉和关系需要慢慢铺设和积攒起来,甚至要利用各种机会不断加深巩固,比如陈敬轩和乔应甲,比如张瑾,甚至也包括贾雨村和薛峻,以及衍生出来的贾王薛三家。
自家年龄是个大问题,很多事情还不能参与,但冯紫英也已经打定主意要插手父亲未来的仕途之路。
谋起复可以,但不能胡乱站队,那关系到未来长远利益格局。
更没必要乱砸银子,好钢用刀刃上,真要用银子的时候,不会吝啬,但是这样见人就撒就毫无意义了。
自己老爹在政治嗅觉和视野上还是差了一点儿,极有可能是囿于身份传统,也有可能的确还有一些自己未掌握的秘密,但无论如何都不可取。
除开这些,那就是经济上的经营也要开始先行做起来,坐吃山空,等到最后真的需要花钱的时候却捉襟见肘了,那才糟糕,只不过这一点上,父亲似乎不怎么管,还得要在母亲那边下点儿功夫。
云裳就这么看着这位少爷在这里有一笔没一笔的写着东西,跟了冯紫英几年,她好歹也能认些字,甚至一般书信都能凑合写着,但今日里少爷写的这些东西她却看不明白。
读书她知道,但接着写国子监和书院,她也大致明白,紧接着写了一个“历事制度”,她就不懂了。
然后就写了什么“人脉”、“资源”、“经济”等等就更是她不懂的东西,而且还划线把它们连起来,中间更用一些看不懂的符号标注,到最后呆呆的看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最后却要自己把这些拿去烧了。
云裳觉得这一趟出去回来之后,似乎眼前这个昔日还有些青涩稚嫩的少爷有些变了,虽然依然对自己很亲昵,甚至还多了几分怜惜的感觉,但是他全身上下总萦绕着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气息,怎么说呢,就是很神秘,让云裳完全看不穿猜不透了。
想想他在临清干的那些事儿,如果不是从素来严谨的冯佑嘴里出来,而且又得到了瑞祥的证实,打死云裳都不相信这是那个对什么事儿都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小少爷。
真的变了,躺在外房床上的云裳一晚上都辗转反侧,而内房里的那个少年似乎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
这一夜冯紫英睡得很不踏实,一夜无数个梦混杂在一起,充斥在脑海中,而在临清这么多天,却从未有过这种情形,反倒是回到家里却成了这样。
到第二天早上云裳侍候他穿衣洗脸,他似乎一下子也就开窍了,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些原本还有些不太适应的服务。
“老爷昨晚回来晚了?在哪里歇的?”洗漱完,用了早饭,冯紫英凝神运气。
照理说自己该去国子监报到了,但是国子监的制度其实已经有些沦为摆设,像冯紫英这种专门请假的都属罕见,具备了专门手续,而且还请祭酒签了字,而有些人则是不屑于在国子监读书了,只是因为需要这个资格,每月一考的考例也必须要到。
云裳惊了一惊,这谁敢去打听老爷昨晚在哪个姨娘或者太太房中歇息,活得不耐烦了?
怕也只有少爷敢这么问,但也属唐突了。
见云裳不敢回答,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摇摇头:“算了,我去太太那边。”
到了母亲那边请过安,冯紫英知道父亲应该没有在母亲这边歇息,估摸着在哪位姨娘那边,或者就直接在书房那边歇了。
“父亲昨晚回来晚了?”
“你爹昨晚去赴宴,好像是哪位兵部员外郎母亲祝寿吧,回来晚了,在你姨娘那里歇的。”冯母对于家里的情况还是了如指掌的。
冯紫英知道母亲嘴里这个姨娘肯定就真的是在姨娘那里,若是在苏姨娘或者谢姨娘那里,必定是要提姓氏的。
“父亲还没起来?”冯紫英随口问了一句。
“你姨娘打发人来说了,昨儿个可能喝多了,估计这会儿差不多也该起来了吧?”冯母倒也不在意,看着自己儿子小大人一般在自家面前,也觉得有趣:“儿啊,往日你可是难得来我屋里一坐,问个安就像火烧屁股一样要走,今日却如何能安稳下来?”
“唔,是有些事情要和父亲母亲商量。”冯紫英瞥了一眼母亲身边的丫鬟明珠,但见母亲毫无反应,知道明珠肯定算是母亲身边的贴心人,便道:“儿子是想问问家里现在的营生和花销情况。”
冯母吃了一惊,这个儿子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事情来了?以往可是从未半句提过这些东西,也从来就不感兴趣,甚至还有些不屑一顾,怎么现在还专门问起来了?
甲字卷 第六十四节 家族
“儿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家里的事情我也没怎么问,都是你姨娘在管,你苏姨娘和谢姨娘也各管一摊,每季报账,每年算账,怎么了?”冯母笑了起来,“莫非准备让娘要把家里这些交给你不成?就算是你要成亲,那也得要两年,新妇要接手,也要学学吧?”
“不是,儿子是在考虑,咱们在京里坐吃山空,尤其是父亲那边近期消耗甚大,若是再不开源,怕是这等生活是难以维系太久啊。”冯紫英想了一下,还是和盘托出。
“另外儿子这一趟回了临清,发现冯氏一族在临清已然没落,虽说还名列三大家,但实际上与周家、任家相差甚远,冯氏其他几房已然沦为了寻常人家,从事贱役、帮佣者甚多,甚至不少子弟有鸡鸣狗盗之行,临清州府章府尊和何推官言谈间都甚是遗憾,这还是当着儿子的面,没准儿转过背,恐怕就是轻蔑和不屑了。”
冯母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冯家虽然离开临清多年了,但是谁都知道冯家能名列临清三大家,就是公公这一支从龙打下了偌大基业,但是公公已经去世,而大伯二伯都已经过世的情况下,冯家家门振兴其实都落在了自家丈夫身上。
这冯氏一族要振兴其实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就涉及到大量的开销,祖宅的修缮甚至兴建,冯氏宗祠的扩建,还有冯氏一族子弟的读书求学乃至上进,这些都是事儿,可冯家在临清那一两百亩地和几个商铺哪里撑得起那么大开销?
冯佑回来之后已经隐约提起过自家儿子在临清的所作所为,这让冯母就很不高兴。
当然她不会怪自家儿子,而是怪冯佑为何不阻止铿哥儿的行为,现在儿子又提起这事儿,不能不让冯母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
冯母也知道这等情况下,怕是有些事情也是回避不了的,若是临清三大家的名头在自家丈夫身上失去,只怕日后丈夫走到哪里都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这也是不能接受的。
见母亲不语,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话是打动了她的心思,继续道:“父亲算是咱们这临清冯氏一支的头面人物了,大伯二伯都不在了,苏州冯氏那边太远,我们好像也没太多联系,日后无论是临清这边还是苏州那边提起咱们北地冯氏,恐怕都会先把父亲盯着,所以这事儿父亲和母亲还是需要斟酌一下。”
冯母犹豫起来,似乎也觉得儿子的话语不无道理,这北地冯氏一族似乎就看着自己丈夫这一支了,若是冯氏就此没落,日后怕是所有族人都要骂的。
“儿啊,现在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你爹现在还赋闲在家,想要重回大同遥遥无期,这银子水一样的使出去,却没见个回音,若是单靠着现在家里这点儿支撑,怕都难以持久,若是再有其他花销,只怕就更难了。”
冯母叹了一口气,“要说咱们家里都算比较省的了,你看看人家家里,不说其他,就说锦乡侯、寿山伯、景田侯这些家里,哪个家里不是一两百号人养着?出门风风光光,哪像咱们家里这般省吃俭用,出门精打细算?我还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再放点儿人出去,也省几个。”
冯紫英无语,就自己家里这样,还叫省吃俭用精打细算?
当然你要和贾家王家这些家里比肯定不如甚多,但是人家枝蔓繁多,又是一门两国公,或者人家现在就是京营节度使兼兵部右侍郎,你能比么?真不一样啊。
“母亲,咱们也不能和别人比,俗话说好,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父亲现在还赋闲,家里也有百十号人要养着,而且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随便裁减人,否则这流言蜚语出去,还得把咱们冯家埋汰得更不像话。”冯紫英赶紧道。
这个时代可不比后世,打发人走人简单,但是这背后酸话那可就真的相当毁人了。
这要传出去冯家连仆人婆子丫鬟小厮杂役都养不活了,那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你这家要垮了,尤其是你是簪樱之家累世几代的勋贵,不是某些想要沽名钓誉的文官,就更容易被视为家族没落的征兆。
冯母没想到自己儿子居然想得这么深远,好生一想,还真的是如此,让她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还真打过这个主意,家里八九十号人,吃闲饭的恐怕也不少,打发出去一些也说得过去,但却没想到这一层。
“儿啊,以你之见,现在当如何?”段氏慢慢琢磨出来自家儿子怕是有些想法才会专门来找自己说这番话。
丈夫不管事情,也只知道家里每年营生收入和开销的大概,都是她和妹妹在管,但丈夫现在开销大,营生却不比原来有什么变化,这就不得不多考虑了。
若是丈夫真能复起也就罢了,但现在看起来还没有准信儿,而且两三年自家儿子又说要面临这议亲成亲的事儿了。
若是娶了新妇,这宅院肯定就小了。
原来也和丈夫商量过,把后边再扩一扩,隔壁的那一处破落院子如果可以的话也买下来最好,加上重新修建布设,这一来二去花销可就海了去,估计没十万八万打不住。
想到这里段氏也有些犯愁,这都是摆在明面上实打实的花销,还没算各种预想不到的支出,每年这一大家子的开销那么大,收入却始终不增,这就是大问题了。
“母亲,其实也很简单,开源节流,但节流对于现在咱们家来说,很容易出问题,若是父亲被朝廷大用的时候节流裁人都都还是个好事儿,但现在绝非合适,甚至咱们还得要适当添补的人手。”冯紫英不慌不忙的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源,咱们不能老是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的营生上,还得要另外找些门路谋划营生,才能维系冯家不倒。”
“看来你是找到什么路子了?”门外传来冯唐的声音,显然是刚起床就过来了。
冯紫英赶紧起身行礼,“父亲。”
甲字卷 第六十五节 深谋远虑
冯唐背后还跟着一个女人,模样倒是和母亲段氏有些挂像,但脸要尖一些,也要年轻许多,颇有几分姿色,那便是段姨娘,也算是冯紫英真正的姨娘。
大周婚制和前明也有些不同,张氏崇信古制,推崇姬氏所建大周,婚姻制度也略有不同,尤其是在贵族士绅中,除了妻妾制度之外,还有一个媵制。
所谓媵,往往都是家族联姻的时候嫡妻嫁过来的时候可以陪嫁庶出、同宗姐妹或者侄女,因为是庶出或者同宗,身份肯定不会太高,特别是在男方人丁单薄且嫡妻无子的情况下,这种庶出或同宗女子所生的儿子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妾出子继承夫家家业,保护妻家家族利益。
当然这主要是指贵族士绅的婚嫁才能出现这等可能涉及到双方家族联姻利益牵扯面较宽的问题,也才会有这种近似于婚姻补充的制度。
比起纯粹的纳妾,这种媵妾地位明显要高于一般纳来的妾,甚至可以在正妻身故之后接替成为正妻,若是正妻无子的情况下,其子也可以视为嫡子,即便是在正妻有嫡子的情况下,媵子女的地位也要高于一般的妾生子女。
媵既可以是嫡妻嫁过来时就陪嫁过来,也有可能是嫡妻嫁过来之后多年无出,然后再物色自己庶出或者同宗姊妹、侄女嫁过来。
这种情形在战国秦汉乃至三国时代都比较流行,倒是在唐宋并不多见,但在大周王朝建立之后,推行许多古制,这种制度又有恢复。
冯母嫁给冯唐之后几年一直无出,后来冯母才将这一个堂妹纳入为媵,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嫁过来依然无出,倒是自己又等了几年生下了冯紫英。
“见过姨娘。”冯紫英这个姨娘虽然无出,但是一直很喜欢冯紫英,几乎是一手把冯紫英带大的,现在这位姨娘也不过三十岁出头,比冯母要小十岁。
“我的儿,来,让姨娘看看,昨日回来你也不来见见姨娘?”小段氏在自己姐姐和丈夫面前就没有其他两个姨娘那么拘束,对自己这个一手养大的“儿子”很亲热。
“没事儿,姨娘,没冯佑说的那么夸张,再说了,我翻了年就十三岁了。”冯紫英故作不满的道:“而且我也有朋友陪着一道,他对那边情况很熟悉。”
他的生日是九月初二,马上就要满十二岁,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制,翻过年过了春节就算是十三岁了。
“哼,你那个朋友比你年龄还小,能济得什么事儿?若非冯家祖上积德,上苍庇护我冯家,你怕是早就……”
冯唐昨日赴兵部员外郎的宴,这才在席间听到了很多关于自己儿子的传言,这让他又惊又喜又忧,席间免不了就多喝了几杯,所以回来也就有些晚了。
“老爷!”段氏和小段氏同时发急,只有这一个独苗,可当不起这等晦气话。
冯唐自然不会说下去,只是哼了一声,这才坐进椅中,小段氏也就挨着自家姐姐下手坐下。
“说吧,你又有啥主意?”对自己这个儿子,冯唐是真的不敢小觑了。
昨晚席间兵部员外郎和一位兵部主事都提到了从山东那边传来的消息,称漕兵能顺利剿灭山东剿匪叛乱,得益于几个原因。
一是漕运衙门上下一心,总督、御史和总兵官勇于任事,将士上下效命;二是龙禁尉消息灵通,抢得先机;三是地方上士绅通力支持。
其中也专门提到了冯紫英的情况,称他甘冒奇险通过山陕粮帮与龙禁尉合作,成功的策反了部分附从乱匪,这才能够如此顺利的一举解决了临清叛乱。
这个消息是从兵部要员们嘴里传出来的,自然不假。
更让冯唐又惊又喜的是按照兵部和山东方面上报的这份战绩里,自家儿子的功劳几乎就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了,尤其是称他智勇双全,少年无双,这般夸赞若是能当得起,只怕就真的要传入皇上耳朵里去了。
当然这里边也有几分担忧,自家儿子才十二岁就落下这般名声,日后若是没能混出一个好前程,只怕又要落下一个小时了了大时未佳的方仲永名头了,这是冯唐决不能接受的。
这意味着儿子恐怕单单要走荫监这条路都有点儿过不去了,如他自己所说,恐怕还真的要走乡试会试的路,不考出一个举人进士来,还真不好交代。
正因为如此,冯唐这一夜过去,心态也就有些变了,甚至一大早醒来之后还在床上想了好半晌,这才起床过来,没想到儿子已经在这里游说其母了。
“儿子现在已经和母亲说了,如今冯家情况不同以往,得有一些改变。”
冯紫英见父亲也如此关心,也更为高兴,相比于说服母亲,若是能让父亲点头,这事儿就要好办许多。
“一是临清那边咱们冯家不能再这样下去,应当像周家和任家一样,一方面要把冯家其他几房人给好好梳理一下,若是有资质有潜质的少年和年轻人还是应当要想办法予他们一些机会,甭管是读书也好,做点儿营生也好,还是为吏也好,总比他们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强,还有不少人沦为帮佣甚至更为不堪,该接济还得要接济,该帮补还得要帮补,不能放任这样下去。”
冯紫英的话让冯唐有些难堪,但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话很有道理。
之前他要么长期在大同,要么在京师这两年赋闲主要心思也是放在自己起复的事宜上,没心思管其他,现在看来自己这方面竟然还不如儿子看得深远。
“唔,那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做?”冯唐问道。
“我的意思是家里出资捐建或者助建族学,又或者书院,让冯家子弟从蒙学到经学,都要办起来,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甚至还应当吸纳一些外边的贫寒学子来就读,这样既有助于我们提升我们冯家的在本地的名声和形象,也能为国家培养人才。”
冯紫英侃侃而谈,“另外这学中若是能考上秀才、举人和进士固然好,若真是学业无成的,起码也能识字明理,若是我家有些营生需要用人,亦可从中选择,便有其他意愿者,如为吏,从医等等,我们亦可资助其达成所愿。”
冯唐和大小段氏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能不说冯紫英这个构想非常好,但却太宏大了。
助建捐建族学私塾,甚至还要建书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是每年都需要投入的不小开支。
少则每年两三千两,多则五六千两,若是书院,怕是要上万两,而且这是每年的固定开销,若是遇上冯家这边有个闪失手头不宽裕,难以支撑,这反而要毁了冯家名声。
甲字卷 第六十六节 营生
“紫英,资助族学私塾,我觉得可以做,但需要量力而行。”冯唐不忍心打击儿子的积极性,能想到这么远,已经让冯唐很欣慰了。
“咱家的情况你未必清楚,能否支撑这么大的开支,还要细细斟酌,另外你说支助贫寒学子读书这没问题,但咱们家营生,还有支助他们为吏从医,这合适么?”
冯紫英最后的这个提议有些少见,冯唐也觉得好像不太符合现下流行的做法。
现下士绅望族要扩大自家影响提升声誉,都是支助读书人,哪有支助搞其他营生的?
嗯,替自己家营生招募人也勉强说得过去,肯定都局限于冯氏一族,但那为吏从医就没听说过了。
为吏从医虽然不能说是贱业但肯定称不上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比起读书人来说要差太远,也很难得到外人称赞。
“父亲,话不是这么说,您也注意到现在和以前情况有些不一样了,许多地方,尤其是州县一级实际被吏员把持,朝廷原本有观政历事制度,但终因各种弊端而时停时启,导致后来的进士举人和监生们授官之后不通政务,要么依赖幕员,要么便被吏员所制,而不少进士举人监生碍于面子而不愿意熟悉政务,宁肯委于他人,其结果就不问可知了。”
冯紫英顿了一顿,“吏员熟悉本地情况,如果再谙熟政务,那么如果忠心为国者,可为上官得力臂助,若是囿于私利德行有亏者,便成猾吏狡员,为害一方,但无论如何这吏员的作用也日益重大,若是在难以在读书上有所成就者,不妨善加培养,也是一大功德,而从医者亦属此类,所以儿子以为可以根据事情分类处理。”
冯紫英这番话有理有据,让冯唐竟然找不到辩驳之处,这的确是一个提升冯氏一族在临清乃至东昌府那边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好办法,但……
好一阵后冯唐才既满意又有些烦恼的叹了一口气:“铿哥儿,但你算过这样做,我们冯家每年要花销多少?”
“父亲,儿子知道,所以儿子才和母亲说,我们需要开源,此次儿子回临清,觉察临清商业日盛,虽有税监影响,但儿子以为此次民乱之后,朝廷在税监上恐怕要更为慎重,除开临清,临近的东昌府、德州和济宁都是运河沿岸的商贸繁盛之地,而且城镇人口日多,也带来了各类的需求,所以儿子以为我们可以利用冯家的影响力,在临清、聊城乃至济宁、德州这一线,谋些营生,……”
冯紫英把自己的一些设想和金陵薛家薛峻的情况做了一个介绍,冯唐也有些意动。
薛家是皇商,但是薛峻却是薛家的二房。
虽然不算旁支,但是在其长兄有子,而且其嫂又是王氏嫡女的情况下,薛峻所在的二房也不算是多么特别了,这从薛家两房分家就能看得出来,没准儿长房就是担心在没有顶梁柱的情况下被二房给吞没了,所以才会分家。
这种情形下,冯家和薛峻这一支合作,倒是一个很可行的设想。
薛家有资金有技术人员有牌子信誉,冯家在山东这边有名声有影响力有人脉,加上北地这边的金银首饰行当本身就是跟着江南潮流跑,所以这一合作堪称天作之合。
“具体方略,还得要等薛家那边答应之后再来徐徐计议。”冯紫英做了一个结论,“但我以为这是非常合适的,如果经营得法,日后这丰润祥完全可以沿着运河发展,未来到京师里来落地生根也未尝不行。”
不得不说这最后一句话最能打动人,若是那薛家丰润祥与冯家合作最终能深入到京师来有所证明,那无疑对于冯家影响力也是一大提振,未来要做很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若是薛家同意合作,铿哥儿你觉得我们需要拿出多少银子来开办?”这是关键。
“起步阶段恐怕也需要三五万银子来开办,单单只是临清这边倒也简单,但若是想要在济南、德州、济南、济宁乃至东昌府都逐步开设,那就不容易了。”冯紫英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父母表情。
看父母都是微微皱起眉头,但是却也不至于断然否定,这说明家里可能是拿得出来这笔银子,但肯定是比较困难了。
“父亲,此事现在还只是处于一个策划商议阶段,就算我们家有意,也要等到薛家那边有动作才行。”冯紫英进一步道。
“嗯,此事暂时说到这里,待薛家那边登门再说。”冯唐一锤定音,“但临清那边的事情倒是的确可以先行做起来,这事儿紫英说得对,我原来有些欠考虑了,具体如何做,再议。”
“对了,先前荣国府贾琏亲自专门来送了帖子,可能是代他父亲对你表示谢意吧,你抽时间去回拜一下,别弄得感觉咱们冯家是缺了礼数的人。”冯唐想起什么似的道。
“哦?琏二哥人走了?”冯紫英略微吃了一惊。
“嗯,走了,我刚过来就遇上冯乾来禀报,就去见了,还以为你还没起床呢,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说他父亲和叔父都很感激你在临清作为,史老太君也专门发了话,对你嘉誉有加,说要好好感谢你,我说了咱们都是通家之好,那等情况下肯定要倾力施以援手,不必挂怀。”冯唐抹了抹下颌,显得很高兴。
贾家和冯家关系还算密切,只不过前几年自己在大同,这两年刚回来自己又忙于谋划复起,走动稍微少了一些,自己的身份也不好过多去贾家走动。
倒是自己儿子这个身份和年龄多去走动走动正合适,特别是现在贾家姻亲王子腾如日中天的时候,有些时候这层关系还真的能发挥作用。
“那儿子就抽时间过去一趟。”冯紫英也在慢慢适应京城这个圈子。
在大同时年龄太小也没在意,但回到京城之后马上就是虚岁十三的人了,基本上也都应当走动走动。
勋贵是冯家的基本背景,想要脱离这个圈子是不可能的,就目前来说,除非自己能考中进士,而且还能迅速干出点儿名堂来,上达天听,又或者有其他特殊机缘,否则都只会被视为勋贵一脉,难以为文官群体所接受。
甲字卷 第六十七节 贾家
却说贾琏回到府中,回禀了自家父亲和叔父贾政,也顺带把这情况向史老太君作了汇报。
若是寻常事情,贾赦和贾政倒也不在意。
冯家这两年走下坡路,冯唐被罢职之后一直赋闲在京,估计也是因为觉得与四王八公这几家隔得越发远了,所以反倒不如对方在大同时那么亲近了。
但这一次人家不计生死救了自己嫡亲外甥女,而且小辈,就不一样了,起码也要表示一下谢意,免得说贾家失了礼数。
所以才专门让贾琏登门表达意思。
“父亲,二叔,那冯世叔也专门见了我,说可能昨日冯紫英太过疲惫,睡下尚未起来,待到起床之后便让冯紫英来府里回拜。”
“唔,也是,那冯紫英毕竟才十二岁,恁是胆大毕竟也是一个少年,怕是也受了不少惊吓。”贾赦捋着胡子,点点头,“二弟,此时就交给琏儿他们去处理好了,母亲那边若是着意,琏儿你便带冯紫英去见过母亲便是。”
贾赦做了决定,贾政也点头附和,“也是,咱们长辈就不去了,母亲见了他也算是表达了咱们的心意,不过大哥,我这两日也听闻工部这边也在说这漕总李大人此次处置临清民变果决有力,勇于担当,皇上十分高兴,这几日里李漕总就要抵京,原本说他兼任河道总督一事还有争议,但现在基本上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了。”
贾政每日在工部签到,虽说自身无甚能力,倒也勤勉,日常里在衙门里无事也会和其他同僚说些这类消息。
李三才原来在南京担任通政参议时,金陵贾家那边便有信件来往提到此人颇为精明能干,没想到如此快就做到了漕运总督。
而漕运总督虽然名义上是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任,但实际上许多事务都是和工部这边交织,没准儿哪天李三才就有可能要到工部担任要职,便是不能直接接掌尚书,起码也要担任左侍郎,便是右侍郎都有些压不住他现在的势头了。
贾赦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
他觉得自己这个二弟成日里在工部厮混,明明是一个颇有油水的所在,这么些年来却未见其从中为贾家这些子弟谋到些许好处。
贾琏、贾蓉、贾芸这些正旁几房的子弟们都渐渐大了,读书不成,那就得要谋个营生,但他这个当二叔的却要么在衙门里撞木钟,要么就是回到府中和一帮清客闲混,半点没有为家中子弟某些营生的想法,贾赦也很是看不起,但是却不好多说。
今日听贾政说起李三才,他心里便更是不屑。
甭管谁来当尚书侍郎,就自己二弟这副模样,有好事也轮不到他头上。
若是那贾珠还在,倒也还可以好生琢磨一下,但现在看宝玉和贾环那胚子,估计都不是读书种子,特别是被母亲视为拱璧的宝玉,也就是个关在家中当混世魔王的主儿。
只是贾琏读书不行,贾琮倒是年幼,还看不出来,须得要好好管教好,看看能不能为贾家添一个读书人。
这边在获知冯紫英会来拜会的时候,贾府上便已经热闹成一团了。
那婆子回到贾府中时便早已经把在临清州所经历的种种活灵活现的说了个够,连带着冯紫英出府赴东昌府求援之后杀回临清的故事也被她夹杂着瑞祥的吹嘘和自行脑补之后添油加醋的绘编成了一个传奇故事,差点儿就能拿到街上茶馆里去让说书人来说一场了。
贾府里的人多是没怎么出过门的妇人孩童,一个个自然都被这鲜活的传奇故事给弄得悠然神往,对前两年还曾经来过的那个冯家孩童的印象似乎也模糊起来了。
“这位冯家哥儿我却是没有半点印象了,未曾想到居然能做出这样一般本事来,现在连朝廷里都知晓了,没准儿就能是一场造化呢。”坐在下首的妖娆妇人探手拈起一枚葡萄塞进嘴里,嫣红的嘴唇光泽润洁,“老祖宗倒是看得准,前几日里就说他有造化,没想到连我叔父昨日里也提起了这冯家哥儿。”
“冯家也是一门忠勇,冯家哥儿倒真有这份性子,那冯家三郎往日年轻的时候也曾来见过我,只是这些年来一直在大同那边吧,来得少了,来了也是和老大老二他们叙礼。”史老太君也在回忆,“我记得那年冯家大郎战死塞外,朝廷也给了赏赐,后来冯家二郎也得病殁了,因为也是在疆场上,也给了一个赏赐,只是这神武将军爵位就只能由冯家三郎来袭了。”
“不过听说这冯老爷好像这两年却有些不得意,上月我在叔父府上还曾听得叔母提起过这冯老爷一门心思想要回大同,只是朝廷尚未批准。”
妖娆风流少妇自然就是那王熙凤,缕金粉蝶戏蕊洋红大绸褙子彩衫上一枚熠熠夺目的蜻蜓玉型对扣,下着翡翠兰花九幅裙,身材修长曼妙,轻笑声中,风韵十足。
这一番话说得史老太君和坐在另一侧的邢夫人、王夫人乃至李纨都听明白了些许意思,便是那冯唐现在还是赋闲在家,想要谋个职位而不能,而作为京营节度使兼兵部侍郎的王子腾也曾帮忙。
倒是下边几个年轻女孩子都未曾听懂,只是抿着嘴含笑听着几个长辈的说话。
“唔,冯家三郎怕也不比老大老二年龄小多少吧,还要赴边?纵使勇武,也不必这般吧?”史老太君有些疑惑的问道。
“兴许是习惯了那般生活,这闲在家里反而难受了吧。”贾琏赶紧搭话,“我看冯家世叔的模样倒是精神得很。”
上边说着话,下边几个也在嘀嘀咕咕。
“林妹妹,你见过那冯家兄长,可是如府里那些婆子所说,身高八尺,如同那二郎真君一般英武过人?”
束发紫金冠加二龙抢珠抹额丝带的少年自然就是贾宝玉了,一张面若冠玉的大脸盘子,笑起来到还真的有点儿惹人爱,不过落到林黛玉眼中却多了几分天真幼稚。
不过在舅舅家,这一位就是天,其他人都得要围绕着他转。
虽然才来十多日,但是有了冯紫英提醒的林黛玉已经逐渐适应了在舅舅家寄人篱下的生活,好在家中几个姐妹倒是很是合得来,所以多了这一个每日说些不着调蠢话的惫懒表哥,林黛玉也能忍耐。
“哪有此事?也就是比寻常那个年龄的人高些,还不及琏二哥高呢。”林黛玉淡淡的道:“不过是些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舅舅不是常常教育宝二哥莫要听着风就是雨,多花些心思看些正经书才是。”
知道自己这个表哥对舅舅甚是畏惧,林黛玉也就时不时的把舅舅名头抬出来,倒是让这位表哥经常“清醒”过来,不至于犯浑。
有些时候懒得和这位表哥多纠缠,便径直让已经改名紫鹃的贴身丫头谎称见到二老爷回府,吓得那宝玉赶紧溜走去那家学里。
甲字卷 第六十八节 斗嘴
“想想也是,也不过就比我等大上几岁,哪有如此本事?怕也是以讹传讹的居多。”
见自己这个表妹话里话外都是有些维护这冯家哥儿,虽说这年龄还不懂男女之情,但是这位宝二爷还是有些不忿。
“我说的以讹传讹是指他的个头,但他所作的一切那可不是假的,在那临清州里,漕运衙门和龙禁尉的人都是赞不绝口,先前老祖宗和二嫂子不也说连朝廷里都知晓了么?”
林黛玉语气越发素淡,摇了摇手中团扇,“莫不是宝二哥觉得小妹我也在信口雌黄不成?”
语气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听在贾宝玉耳朵里却是格外不得劲儿,但是见这位天仙般的林妹妹目光却早已经望向老祖宗和二嫂子那边,半点也不落到自己这边,心里也越发觉得没趣。
若要拂袖而去,却又有些舍不得,大脸盘子只得讪讪一笑的应道:“妹妹说的是。”
旁边在一旁的少女见自己兄长在这位林姐姐面前吃瘪,心里好笑,却也有些不悦,假意笑着插话。
“二哥这话就没的分寸了,冯家哥儿是林姐姐救命恩人,怎地这般说话?林姐姐,你也莫生气,我二哥其实早两年也是见过冯家哥儿的,我也见过,当初也没见着他如何,没想到如今却做出这般大事来。”
“我生哪门子气啊,信不信也由人。只是那等事情摆在那里,朝廷自有道理。”
林黛玉何等聪慧,自然听出了这位探春妹妹维护自家兄长的意思,语气也越发平和。
“想想也是,那等年龄,一般人都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嬉笑玩闹,何曾想过有如此壮举?自是难以让人信服。”
前一句话有些刺人,但是后一句话却又圆回来,但圆回来的话语里也隐含着几分其他意思,让人既有所悟,又难以多说其他。
贾宝玉还有些懵懵懂懂没听明白,只能陪着傻笑,倒是探春却已经听出了这位林姐姐话语里的机锋,眉头一簇,却又不好再接话,再要说下去没准儿就要伤了二人情谊。
她已经看出来自己二哥哥怕是对这位林妹妹极有好感。
虽说现在年龄还早,但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自己这个当妹妹的若是掺和其中,只怕反为不美,这对欢喜冤家也就由得他们去,索性就闭口不言。
冯紫英到贾府时,已经是巳时了。
贾琏亲自到门口接到。
要说冯紫英对贾家里也就是对贾琏最熟悉了,前两年来贾家也是和贾琏接触。
当然那个时候冯紫英年龄太小,贾琏也未曾将冯紫英放在心上,但现在不一样了,尤其是听闻连朝廷都知晓了冯紫英的壮举,而且这一两年不见,冯紫英个头猛长了一截,已然不比贾琏矮多少了。
尤其是那股子渊渟岳峙的气度,更是让贾琏很有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一番寒暄之后,贾琏才算是真正接受了这个现实。
现下看来这冯紫英言谈举止甚至比起隔壁府里比冯紫英还大上几岁刚娶了亲的蓉哥儿更见气度,啧啧赞叹之余也是先行道谢,也代表自家父亲和叔父表达了心意,点明说老祖宗要见一见这位冯家三郎之子,小时候也曾经是抱过他的。
冯紫英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自己小时候居然还被那位史老太君抱过,这却真是一件稀罕事儿。
看样子冯家原来的确和贾家还是走得比较近乎,只不过这么些年来才渐渐少了下来。
贾琏代贾赦和贾政表示了谢意,而现在却要引自己去见那贾家的老祖宗——史老太君,也不能说贾家没给足礼遇。
贾赦、贾政是长辈,且有官身在身,专门来见自己这个未成年的小辈,的确有点儿不合适,有贾琏这个捐官同知的平辈来表示谢意,另外还有府里的最尊长一见,倒显得贾家在这方面很是讲究。
“琏二哥太客气了,一晃有两年了,二嫂子可还好?”
冯紫英对贾琏印象不坏,起码觉得他比贾宝玉强,好歹也能帮荣宁二府做点儿事儿,林如海病故之后也只有贾琏能帮着林黛玉回苏州办理丧事,换了向贾宝玉之流,便是年龄和贾琏一样大,只怕也是束手无策的。
“还好,待会儿你二嫂子也在,几个姊妹都在呢。”贾琏也不经意。
听闻冯紫英要来拜会老太君,几个女孩子都想要看看两年前毫无耀眼之处的冯紫英怎么就能一下子如此熠熠夺目了,加上冯紫英年龄也小,又是通家之好,倒也无碍。
“哦?”这年头礼教大防虽然不及前明前宋那么严格,但是在大户人家还是很讲究的,不过年龄还小,又是一大家子相见,有长辈在场,所以也没什么。
冯紫英只是没想到贾家屋里的几个姊妹都会在,也就是除了林黛玉外,三春弄不好都在。
“走吧,老祖宗都等急了。”贾琏一挥手示意,“这边走,大郎怕是许久没来我们府里了吧?”
“有两年了,路都有些不记得了。”冯紫英一边左右打量,一边紧随而走,“好像是两年前跟随父亲来过一回,那时候年幼也还有些懵懂,不懂事儿,还是琏二哥带我过去的。”
“呵呵,你记得就好,日后若是大郎发达了,可莫要忘了你琏二哥。”贾琏笑呵呵的道。
“琏二哥说笑了,再怎么也不能忘了琏二哥的情谊。”冯紫英也打着哈哈。
从荣国府西角门进入荣国府大院,沿着青石板径,偌大的正院怕是有一射之地,敞亮无比。
和仪门平行有两处小角门,再进入就算是进入二进了,但贾琏却没有领冯紫英进二进,而是沿着东面的一处院落外一直向前,沿着一处小门进了一段夹道。
怕是走出了十余丈,方才看到一处垂花门,进去便是一处小院,又再过穿堂,又是一个格外雅致的院落,当面便是一处三间厅房,单从那窗棂木门的雕工漆色便能看得出端的不凡。
冯紫英估摸着也应该到了,这一路行来绕得他都有些眼花,而且这明显应该只是荣国府西面的一处,尚未真正进入荣国府的正院,这都走了好一阵,这算下来荣国府怕是占地不下百亩?
冯紫英看见屋外游廊两边站着一大堆丫鬟婆子。
婆子们蓝衣乌布,垂头屏息,丫鬟们却是一色青绸掐牙白的装束,但在花色细节上又各有各的不同,姿容俏丽,婀娜娉婷,单单是这一出就要比自家府里的气象格局高出不少。
甲字卷 第六十九节 寻衅
贾琏带着冯紫英刚走到门外,门外悬挂着的鸟笼里鹦鹉便早已经叫了起来,“来客了,来客了!”
冯紫英也有些诧异的瞅了一眼,这大户人家都是这样么?鹉哥儿都养成了招呼客人的习惯。
早有丫鬟打起了帘子,贾琏先行进去打招呼,然后在招呼冯紫英入内。
一踏进屋,映入眼帘的便是在那正房榻上被一堆粉妆玉琢的女孩子簇拥在中间的皓首银发的富态人。
果真是一副宽面荣丰的富态相,精神也是颇为健旺,一袭生藕荷色的福寿衫群外带罩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来不及看其周围的女孩子们,冯紫英赶紧躬身跪下行了大礼,“见过老太君,冯紫英代父亲母亲向老太君问好,……”
“快起来。”史老太君声音也很清润脆利,面部气色极佳,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妪,乐呵呵的招呼着冯紫英。
“让我看看冯家哥儿,你爹娘当年带你过来时,你连路都还不能走,我约莫还有些印象,没想到一晃就是十来年了,……”
见老太太这么一说,冯紫英也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走到近前,这老太太拉着冯紫英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眉花眼笑的向周围人点着头道:“果然是有些冯家三郎的模样,难怪能这般勇武,老身还要感谢你救了我这孙女,……”
冯紫英赶紧躬身一礼:“可当不起老太君这般说,林家妹妹是老太君嫡亲外孙女,也是赦世伯和政世伯的嫡亲外甥女,冯家和贾家也是通家之好,遇上这等事情,紫英自然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一番话也是说得在情在理,听得在座一干人也都是连连点头,连声夸赞冯紫英虎父无犬子,英雄了得云云。
这个时候冯紫英也才有余暇来打量这屋里其他人。
那琏二嫂子王熙凤冯紫英倒还是有些印象的,哪怕是没印象,但见那风流妖娆的模样和柳眉含威艳中带煞韵味,便也知道除了王熙凤也就没有别家了。
贾琏也这才引着冯紫英见过其他人,邢王二位夫人面前,冯紫英也不敢失了规矩,老老实实的行礼问好,紧接着才是琏二嫂子王熙凤,倒是被王熙凤好生打趣调侃了一番,不愧是凤辣子。
接下来的那俏寡妇李纨,倒是端庄冷艳,却没什么话语。
那个站在黛玉身旁的女子看起来应该是四女中年龄最大的了,身材已经有模有样,肌肤白皙,怎么形容的,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估摸着就应该是那贾迎春了。
没想到贾赦那般猥琐模样,生出来的贾琏和贾迎春倒都是很有几分人才。
至于旁边那个个头颇高,一双凤目含霜顾盼神飞的女子,估计应该和林黛玉年龄相仿,怕就是贾探春了,而另外最后一个一看年龄尚小,还是稚龄,不用问就是贾珍的妹妹贾惜春了。
冯紫英自然一一招呼到,几个女孩子都是落落大方的与冯紫英见礼,好在大家年龄都还小,所以倒也没什么尴尬。
倒是到了贾宝玉这里,冯紫英却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屁孩脸上的不忿,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对自己有些敌视的情绪,但冯紫英也没有太在意。
本身也没打算和这熊孩子有啥纠葛,所以也很平静的打了招呼,顺带夸赞了对方两句。
对于冯紫英大人般的口吻,贾宝玉是很不舒服的,虽然也觉得自己的不悦有些莫名其妙。
要说这位冯家兄长无论从哪方面都应该是值得交好的,而且还救了林妹妹,可这个家伙尚未出场就已经夺走了很多人的关注,其中既包括老祖宗,也包括林妹妹在内的几个姐妹,这种滋味让习惯了自己被视为太阳般被围绕的贾宝玉很是不爽。
而且这个冯家兄长对自己也缺乏应有的“关注”,嗯,还有“尊重”,那种轻描淡写的笑着和自己打招呼,还顺带夸赞自己长得俊的口吻,简直让贾宝玉难以忍受。
只是这等情况下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发作,甚至连冷着脸都不好意思,没的让其他姊妹尤其是林妹妹觉得自己心眼儿小,那就更糟糕了。
这种憋闷的情绪困扰着贾宝玉,连带着话语也少了许多,全无往日那种活泼顽笑的“风姿”。
倒是王熙凤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却未明白这位宝兄弟的心思,笑着打趣道:“宝玉,你瞧你冯大哥只比你大三岁,这身子骨却是恁地健硕,要说都是武家出身,咱们不求上阵杀敌,但也要求个身体康健,少生些病痛才是,冯家大郎倒是可以好好教一教宝玉。”
“大郎现在在国子监念书,怕也没有多少精力再在这方面花心思了吧?”贾琏接上话,言语里倒是对冯紫英颇是推崇,“这习武一道倒也不必太过计较,壮壮身子可以,但若是能读得出书,那才是正经。”
贾琏自家也是读过书的,自然明白读书的清苦。
书院苦读生涯的确难熬,前几年他也曾读过几年,只是连秀才都未曾考过,这里边的艰辛他自己也是深有体会的。
加之后来娶了王熙凤,又把王熙凤房中的丫鬟平儿收了房,这书哪里还能读得下去?也就顺势回了府中帮着府里打点事情,再无心思读书了。
“我听闻那国子监也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内里也是乱七八糟,那蓉哥儿不也是在国子监读书么?我也只见他成日里饮酒斗鸡玩蟋蟀,未曾见他去过几日。”贾宝玉总算是找到了机会,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淡定一些,“听说那里边的祭酒和老师,只需要奉上几封银子,每月去应一次卯,便了事大吉,这等书,怕是不读也罢。”
贾宝玉这话一出口,立即就让整个厅堂里安静了下来。
虽说这话并不直接指向冯紫英,明里也是在说东府里的蓉哥儿,但贾宝玉这话也的确不是虚言。
那贾蓉成日里走马斗鸡,胡吃海喝,两府上下男女都看在眼里,他老爹贾珍也从来不管,甚至犹有过之。
爷俩一个比一个浑,把个东府搅得乌七八糟,那东府里的尤氏,还有那新妇秦氏,也经常过来,难免要说起这等事情,只是当家爷们儿的事情,女人家又如何能插上手?
那贾珍更是在东府里说一不二的横人,连那蓉哥儿说得不好也是要竹条子伺候的,这西府自然就更管不着了,只能让西府这边把细一些,莫让宝玉、环哥儿这等小主子被哄了去学坏。
只是这两府紧邻,源出同根,平日来往繁多,又哪里能禁绝得了?
把贾蓉的这番表现一说,立马就能让人觉得冯紫英的这荫监怕也是差不多的挂羊头卖狗肉的货色,只怕姊妹们尤其是林妹妹心里就不会再言必称冯大哥如何如何了。
贾宝玉此时的心里简直比三伏天喝了一杯冰镇酸梅汁儿更爽利,眼睛却斜瞟着那冯紫英,且看他如何狼狈尴尬。
甲字卷 第七十节 吊打,碾压(为往来如风盟主加更!)
冯紫英也没料到贾宝玉这厮居然还能如此临场发挥一下,给自己来一招背刺阴招,若非自己对此事早就有打算,一时间恐怕还真的不好分说。
“宝兄弟说得也是,这国子监不比二三十年前了,嗯,用一个词儿来形容吧,龙蛇混杂,祭酒大人还是很敬业的,只是这国子监里生员来历复杂,不少捐监荫监和贡监的确都不是冲着来读书的了,不少举监也是心不在焉,所以请假者众,很大程度也沦为了一个混日子的所在。”
冯紫英很坦然的回应让厅堂里的一干人都吃惊不小,连贾琏也是侧目而视。
“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在哪里读书其实主要还是在于个人本心,若自家心中全无读书心思,只图厮混享乐,便是把三鼎甲请来日日守着陪着授课教书,只怕也是无济于事,若是自身志存高远,心有忠君报国之念,我想那便是荒郊野地,凿壁偷光,囊萤映雪,那也是能读出来的。”
若是要玩心灵鸡汤和高大上这一类的玩意儿,冯紫英上辈子可真的是没输给人过,随便信手拈来也能吊打十个贾宝玉。
这还没说贾宝玉自己本身就持身不正,成日厮混嬉玩,哪有资格来说别人。
冯紫英这一番话说得恢弘大气,无懈可击,连史老太君都忍不住轻轻点头,那邢氏王氏也是默然无语。
如李纨、迎春、探春和惜春几女都是目放奇光,望向冯紫英的神色都不一样了,至于说林黛玉更是一双妙瞳已然锁在冯紫英身上难以放开了。
倒是那王熙凤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似乎是觉察到了这番话好像也有点儿针对贾宝玉的味道,娇笑一声打破有些凝滞的气氛:“看样子大郎是准备在国子监里好生读书,日后也要考个功名出身?”
“考个功名出身固所愿也,只是却也未必一定要在国子监里读书,我去国子监也是父亲的意愿,但如今国子监情形,允许各自回家或者到书院里读书,只需每月月考和需要历事时再回去便可。”冯紫英淡然笑道:“所以我此次回来之后有意就近寻个书院,好生读书。”
“哦?大郎也要寻个书院读书了?”贾琏不愧是好兄长,立时来一记神助攻,“先前二叔也在说要为宝玉寻个读书的合适地方,在家里塾师始终不尽人意,……”
“是么?宝兄弟这个年龄也的确可以读书了,不如与愚兄一道,愚兄先寻个合适书院,你我两兄弟一并入院读书,你看如何?”冯紫英一脸期待,笑着关心的道:“到书院里,你我两兄弟亦可悬梁刺股,并肩苦读,没准儿也能成为一番佳话,不如我去禀告政世伯,……”
贾宝玉背心一阵恶寒,他是自家知道自家事,这也要让他关在书院里苦读,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他听过琏二哥蓉哥儿说起读书的苦处,哪里有日日在府里和姐妹们顽耍来的舒心?
只是这等情况下面对老祖宗和母亲的目光,他又不敢直接拒绝,心里更是把冯紫英恨得咬牙切齿,你要去当个饵名钓禄的禄蠹,为何却要把自家拉上?
倒是王熙凤心思剔透,一眼就看出了脸色煞白的贾宝玉心里想什么,再看到自家姑母脸色复杂却又不忍的表情,自然明白姑母所想,笑着插言道:“冯家大郎怕是都要十三岁了吧?这宝玉尚未满十岁,这也太小了一些,若是到那书院里去苦读,只怕身子骨弱了点儿,一旦染个时疫疮病,这身子骨也吃不消啊,还不如等几年,再来安排,……”
王熙凤的话无疑给了贾宝玉一个极好的下台台阶,只是面对冯紫英和林妹妹,他自己却不能怂了,昂着头道:“我身子骨倒也没大病,若是去那书院也不是……”
“那宝兄弟真的愿意去?我可就去向政世伯禀说了,……”早就看穿了贾宝玉色厉内荏的底子,冯紫英也知道此时贾府是不可能让贾宝玉外出去书院读书的,便是走读都不可能,所以也只是逗笑戏弄对方。
贾宝玉脸一白,身体一僵,还真怕这冯紫英不依不饶的去找上自己父亲说道此事,自家父亲希望自己读书的迫切心情贾宝玉再清楚莫过了,万一真的要让自己跟着去书院读书,那才真的是装逼不成日了狗了。
瞥了一眼贾宝玉,冯紫英内心狂笑,让你装,再敢装逼,自家就真的涎着脸去找那贾政说和一番,定要把这贾宝玉吓个半死才行。
还是王熙凤出面解围,她倒是对这个表弟兼小叔子十分看顾,“宝兄弟快莫说这等浑话了,这身子骨的事儿岂能当儿戏?真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岂不是让老祖宗担惊受怕?”
史老太君何等人,自然也明白其中故事,摆摆手道:“宝玉读书的事儿还是等两年再说,这两年还是就在府里读书吧,让他老子再去请个好些的先生便好,……”
这一番暗含机锋的说话下来,无论是王熙凤和几个老的,还是几个年轻小姐妹都见识了冯紫英的厉害。
想想也是,这等人能在临清民变危难之际处变不惊的应对下来,而且干得如此漂亮,岂是一番言语能难倒的?
贾宝玉在他面前装逼挑衅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而冯紫英似乎也完全感觉不到这内里的其他,仍然笑着和贾宝玉拉着家常,勉励他待几年大一些便一道来书院读书,这份气度倒是让史老太君和王熙凤都更高看了冯紫英几分。
面对冯紫英居高临下却又“亲和热情”的“鼓励”,贾宝玉再无复有先前的挑衅姿态,只能唯唯诺诺的勉力应和,其内心的苦涩却是无人能知。
这个话题扯开不提,老太君问起了当日的情形,冯紫英也实实在在的简单介绍了当日情形,他倒也没有刻意夸大自己如何勇武过人,只说当日那种情形下,若是不去寻救兵,那教匪若是长久不走,只怕密室里的人要么就得要饿死,要么就只有屈身从贼,所以他也是迫于无奈只能这般冒险。
至于说到了东昌府如何说服漕运衙门一帮人,冯紫英就没有多说,只说找了与自己父亲有交情的总兵官,说动了总督和御史,便出兵了。
这厅中都是妇道人家,自然不太清楚朝廷尤其是漕运衙门中的运作,而贾琏也从未在衙门里干过,一样不清楚内里的实情,所以冯紫英这番话倒也合情合理。
冯紫英也提及了那薛家的薛峻,免不了也引来了王氏的一阵询问,了解到薛家近况,不无唏嘘感慨,大概也是在为那丧夫的妹妹薛王氏担心。
几个妇人七嘴八舌的问了一些事情之后,老太君才让林黛玉正式起身道谢救命之恩,免不了又是一番推让,终究还是让林黛玉正式的行礼致谢,冯紫英也只能受了,毕竟这救命之恩非比寻常,再是通家之好,也要另说。
甲字卷 第七十一节 淡然处之
过场走完,冯紫英也起身告辞,那史老太君倒很是喜欢冯紫英的知趣懂礼,专门叮嘱冯紫英要多来走动,约莫也存着让自家孙子能跟着冯紫英学学的念头。
冯紫英和贾宝玉二人不过相差两岁,但是这之间一对比差距就太大了,而想到冯紫英前两年来贾府时,也并不出色,所以也是希望能和冯紫英多来交往,以便日后能提点贾宝玉能走上正道。
冯紫英自然没兴趣和贾宝玉这等顽劣之辈多打交道。
他已经看出贾宝玉已经是定型,对读书也好,走所谓“仕途经济”也好,没有半点兴趣,或者说用现代语言来形容,就是一个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只想享受却又没有半点吃苦耐劳精神和行为能力的纨绔,和他打交道也就是浪费时间。
或许这个人本性不坏,甚至也称得上是一个好人,但是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窝囊废。
生在这等人家,若是其兄长贾珠还在,他的优游日子还能勉强过着,但贾珠早亡,这荣国府二房就只有他是嫡子,这份振兴家业的重担本该他来扛起,他却是个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加上一个今日没出现但在书中也表现极为不堪的贾环,只怕这荣国府二房就真的要没落下去。
冯紫英其实对贾琏倒是颇有好感,认为此人虽然未读过多少书,但是本性不坏,且也能勉强做点儿事情,纵然能力不算太强,但若是能给其出出主意,指点一番,未尝不能算是一个帮手。
至于说贾琏贪花好色,这在当下这个时代,在贾家这种家族,根本不算什么,连那贾政如此食古不化的“方正”人,都还有两房妾室,若是像贾琏这般正是年少慕艾之际只有一妻,恐怕反而要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不过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去交恶贾家,对贾宝玉也不会有什么多少情绪,淡然处之即可。
这贾宝玉算是荣国府的心头肉,别看史老太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但实际上却是对这个嫡孙在意得紧,若非自己应对得当,只怕也得不到对方的这般青眼相加。
衔玉而生就以为真的能成才,还不知道那块玉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无外乎也就是想弄出一个天降祥瑞的好兆头,为自家孙子或者儿子造造势,为整个家族添添彩罢了。
这等事情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少见,没见什么“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这等花哨玩意儿玩一出,都能掀翻偌大的蒙元帝国。
贾琏陪着冯紫英漫步而行,一直送他到西角门。
“大郎,老祖宗也说了,你我两家亦属通家之好,还当多多亲近才是,老祖宗也专门发了话你来咱们府里,只管来,我看老祖宗也希望你能多点拨一下宝玉,我这个年龄读书怕是不行了,但宝玉老祖宗和二叔二婶那里怕是都还存着让他上进的心思,所以你也多来走动走动,提点提点宝玉,……”
冯紫英估摸着这应该是那贾王氏让王熙凤来叮嘱贾琏说这番话的,倒也不在意,笑着道:“琏二哥,你我兄弟何必这么生分?你要我来我来便是了,至于宝兄弟那里,我怕他是没这份心思读书的,咱们这等家庭,便是不读书其实也能过,再说了,琏二哥你是赦世伯的嫡子,赦世伯才是荣国公的当家人才对吧?你又何必……”
贾琏忙摆摆手,看了一下左右,他也看出冯紫英不太喜欢贾宝玉,刚才贾宝玉那一出明显就是针对冯紫英,好在冯紫英大度没和宝玉计较。
“咱们府里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父亲也是一个忠厚人,……”贾琏肯定多少也对府里边对贾宝玉这般宠溺有些看法的,但话语里却不敢乱说,交浅言深,虽说和这冯紫英很是投缘,但还没有到那个可以随意推心置腹的地步。
但放在府里,都是嫡子,自己还算是长房这一门嫡子,却没有人多在意他,都把心思放在了宝玉身上,连自己媳妇儿平素都是宝玉前宝玉后的,一门心思讨好老祖宗和二婶,贾琏心里要说没半点膈应,肯定不可能。
不过贾琏也知道自己没宝玉那么招老祖宗喜爱,而自己父亲也一样在老祖宗那里不受待见,所以很多事情还得要求着自家媳妇儿去圆转。
贾赦是忠厚人?!冯紫英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过贾赦在史老太君面前的确说不起话,这倒是真的,也连带着贾琏在荣国府里也没那么受尊重了,若非王熙凤得力,只怕还要黯淡一些。
“琏二哥,其他话不说了,老祖宗发了话,我自然是要常来的,宝兄弟那里我会多说说,但听不听得进去,那就由不得我了。”冯紫英笑了笑和贾琏道别:“日后有机会,约琏二哥一起喝酒。”
“好啊,那可就说定了,到时候我来约你,再找几个朋友一道,……”说起喝酒贾琏便来了兴趣,而且他这个人也喜欢结交朋友,冯紫英现在这般受人瞩目,连媳妇的叔父王子腾都点评了几句,自己和媳妇儿结婚几年可从未入过王子腾的眼,足见现在冯紫英的人气。
冯紫英便和贾琏道别离开。
先前离开内院的时候,小丫头便挤眉弄眼的偷偷做表情,显然是对这般见面很不满意,估摸着还得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然自己刚拐出角门带着瑞祥走出没几步,后边便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冯大爷!”
冯紫英扭头一看,却有些面熟,一想,应该是那内厅里说话时站在一干小姐背后中某个女孩子中一个,当是某个人的丫鬟才对。
见冯紫英锐利的目光望过来,紫鹃心里没来由一跳,她是不愿意来的,这等事情弄不好就要沾惹是非,但是自家小姐却不依不饶,她拗不过对方,又不敢声张,只能硬着头皮前来。
“我家小姐让我给冯大爷带一句话,今日之事,不能作数。”紫鹃赶紧低垂着头道。
“你家小姐是谁,什么事儿不能作数?”冯紫英自然明白这丫头是谁派来的,倒是大胆,这大街上就敢缀着自己,他也怕被贾家人看着,连忙走几步拐进一条胡同,示意对方跟上。
“我家小姐就这么交代的,其他我也不知道。”紫鹃咬着嘴唇,只等冯紫英回话。
冯紫英见小丫头也很紧张,也不难为对方:“嗯,那行吧,你就带话给你家小姐,我明白了。”
紫鹃眨了眨眼,见冯紫英便再无其他话,愣了一愣,“冯大爷,就这一句话?”
“是啊,你家小姐都只让你给我带一句话,那我当然也就回一句话喽,你就这么回吧。”冯紫英见小丫头还在犹豫,便挥挥手道:“赶紧回去吧,你家小姐来的时间也不长,别被人说闲话。”
见冯紫英这么说,紫鹃也只能悻悻而归,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和这位冯大爷打什么哑谜,内心却又有些担心这里边别有什么隐情就不妥了,回去倒是要好好和小姐说说。
甲字卷 第七十二节 余波
森冷的目光在座下逡巡,端坐上方的黄龙袍男子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怒气,案桌下面散落着几份奏折朱批,在一旁的近侍都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似乎对眼前这一切熟视无睹。
“卢嵩,你说,此事内里究竟为何引发如此大乱?”好一阵后,似乎才把怒气慢慢按捺下来,身体微微侧着,一只胳膊按在旁边的靠枕上,声音也放慢了不少。
“陛下,此事张瑾等已经有回禀。”身着微微躬身,“臣以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次临清民变名为税监设立引发商民不满导致民变,进而被白莲教匪裹挟利用,最终导致大祸,但以张瑾等密查所获,山东各地闻香教、东大乘教、无为教和罗教等以各种名头传教行事的白莲余孽层出不穷,鲁南和鲁西皆有蔓延之势,……”
端坐上方的自然就是当今天子张慎。
微微凸起的颧骨让他的脸颊显得有些瘦长,略微白皙的面部加上略显深凹的眼眶,使得整个面部在养心殿内明灭不定的光焰下看上去有些阴郁深邃。
“运河水道当下乃是山东贯通南北的重要通道,除漕运外,日常沟通南北直隶和山东、江南的各类民生物事尽皆通过这条水道南下北上,临清乃是必经要隘,……”
卢嵩话语中没有多少感情色彩,虽然他也知道常宏是陛下安排去临清设立税监收税的,但是真正为陛下收回的税金和常宏本人及其他手下一党人所获相比,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民间非议尽皆归于常宏,但是在士林乃至朝中的指责却纷纷指向了陛下,这恐怕才是陛下最为恼怒的。
可问题是不考这些渠道办法收罗一些银钱回来,难道全都依靠纳捐来填补越来越大的窟窿?
只怕那些科道言官会更是攻讦如潮了。
九边要饷催得越发紧急,户部尚书一职迟迟无人接任,就是没有谁能解决得了眼下的难题。
面无表情,永隆帝张慎的目光却是有些飘忽。
缺银子,哪里都缺银子,但是这内外上下都需要银子,尤其是九边的军饷更像是一根绞索般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半年来,各地税监陆陆续续替他弄回来七八十万两银子回来,但是这点儿一直和九边的军饷所需相比,如杯水车薪,丢进去便没有半点声响。
可户部这边下边各省的历欠和皇室宗亲的借款却是迟迟收不上来,个中原因他自然也明白,问题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却是无能为力。
而且即便是能够收回来,但在面临着九边日益增长的军饷需要,还有各处日益增多水旱蝗灾带来的各种饥荒,稍不留意就会酿成大祸,而像山东这种在张慎看来本该是最不该发生此类民变和叛乱的地方,却恰恰发生了。
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有一种无力感。
上午就在早朝上已经与几位阁臣就临清民变叛乱一事作了一个商议,但是却没有能够得到阁臣们的认可。
裁撤税监是这些文官一致的意见,都察院的各类弹劾奏折已经如雨一般的递上来,口口声声要拿常宏示问,便是他一力表示这是自己亲自安排前往山东的,但是那帮人依然不肯罢休,这种感觉让张慎觉得很疲惫,却又无能为力。
裁撤税监说来容易,自己一句话的事情,但是所需的军饷从何处来?没有这税监所得,如何填补?
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是好歹也能应应急,否则去年冬日里鞑靼骑兵说不定就要已经寇边而入了。
但若是不撤税监,如山东这等事情再次发生,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想到这里张慎也不由得为之后怕,如果不是漕军果断出击。一举击溃了尚未完全整合好的教匪乱军,稍有迁延,只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运河两岸尽皆是北地的精华膏腴之地,一旦被毁,那就不是一两年能缓过气来的,而且这种战争引发的灾民外逃,扰乱周边,说不定就还会被那些教匪趁机坐大作乱,其后果更是不可想象。
“卢嵩,这山东民事便是这等不堪了么?”张慎的目光越发阴柔,语气却听出多少倾向。
“回陛下,若是以臣之见,山东算得上是北地情形不错了,北直隶和陕西近两年恐怕情况还要糟糕一些。”
作为龙禁尉指挥同知,卢嵩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潜邸故人,陛下私臣,所以他说话自然不会像一般文官武将那么多弯弯绕,纵使有些难听,他也不会忌讳,因为他知道陛下要听的就是这些云遮雾罩背后真实的一面。
陛下御极之后几乎没有对朝中诸臣作什么变动,便是阁臣中已经有些老迈不堪之人提出致仕,这本该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但是陛下为了以示恩宠和对太上皇旧臣的优遇有加,均下旨予以挽留,唯独在这龙禁尉指挥同知一职上专门提拔了自己,足以说明很多。
现在的龙禁尉指挥使因病已经在家卧床半年,龙禁尉日常事务实际上已经是自己在执掌,若是自己都还在陛下想要知道的消息上遮遮掩掩,只怕就真的无人能给陛下分忧了。
“哦?”虽然听着心烦不悦,但是张慎却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面对的。
从卢嵩这里都得不到真实的情况,那自己对整个大周就要失控了。
大周这帮文官除了结党营私争权夺利之外,便只会不断的提出麻烦和问题,却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拿出了办法,总会有人从其他方面来提出质疑和攻讦,最后又陷入了无尽的争吵当中去。
张慎还真有些怀念前明廷杖制度,大周虽然没有废除廷杖制度,但是终其父皇四十二年天下,从未动用廷杖,若是自己一登基便要开启廷杖,只怕士林民间对自己的攻讦还会更加猛烈,这也是他不能接受也不敢承受的。
“陕西这两年水旱交织,尤其是旱蝗不断,民间颇苦,流民日多,……”见皇帝不想再听,卢嵩心中也暗叹。
怕是皇上也早就知晓这些,但摆在面前最紧迫的却还不是陕西,还是这山东民乱带来的冲击,连北地精华腹地都变成了这样,怎能不让人不寒而栗?
“山东情况尚好,运河沿岸商贾发达,户部钞关收入稳定,……”卢嵩也只能捡些能让皇上心情勉强好一些的话题来,“此次征讨叛乱,漕运总督李大人和巡按御史乔大人与漕运总兵官通力协作,全无往日扯皮推诿之事,一日之内便下临清,乱匪一击而溃,可谓皇上洪福,……”
“卢嵩,这李三才和乔应甲此次为何这般合契?”张慎揉着太阳穴缓缓问道。
制约成法乃是大周立国以来的规制,文武相制,内阁六部与都察院科道言官相制,总督和各省与巡按御史相制,这都是规制成例,就是为了防止一家独大,甚至在朝中文臣中各家争执其实也是一种异论相搅的规制。
只不过有得就有失,原来未曾坐上这个位置上,张慎还觉得朝中这等相互制约相互攻讦的局面很好,父皇在其中驾驭局面游刃有余,但是当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才明白驾驭没那么简单,异论相搅一样需要付出代价。
甲字卷 第七十三节 只为朝廷,对事不对人
卢嵩迟疑了一下。
张瑾有报告送来,也详细介绍了此次临清民变前因后果以及处置情况,卢嵩也能大略了解其中情况,如何既要基本如实的向皇上报告这一情况,又要适度考虑皇上现在的心情,这也让卢嵩颇费心思。
“回禀陛下,根据张瑾所报,此次民变时,虽然乱匪未曾伤及漕运诸仓,但那临清三仓也在乱匪威胁之下,李大人和乔大人也是心忧国事,陈大人勇于任事,……”
“嗯?”张慎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这个一直跟随自己长大的幼时玩伴,“卢嵩,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和朕来这一套了?”
卢嵩脊背一阵汗意,赶紧躬身一礼:“陛下恕罪。”
“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张慎瞥了对方一眼。
“李大人和乔大人虽然往日有所争执,但在此次平叛事务上的确较为合拍,据臣查悉,其中亦有一些缘故,……”很显然皇上已经从其他渠道获知了一些情况,卢嵩也就不在遮掩。
“那冯铿乃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冒险潜出见了乔大人,……,陈大人应该是与冯唐有些交情,……”
“你的意思是这冯铿说动了乔应甲?”张慎意似不信,“十二岁的少年郎,这般勇武大胆?乔应甲为御史,这等事情本该是李三才统管才对吧?为何他不找李三才却找乔应甲?”
“回禀陛下,臣以为,此等情况或许是有人指点,……”卢嵩沉吟着回答道,言外之意也很清楚,有内行点拨了总督和御史之间的关系,不解决御史这一关,此事便难为。
“乔应甲不是轻易被人说服打动的人吧?”张慎还是对乔应甲有些了解的,这般都察院出来的御史,都非易与之辈,岂是能轻易说动的?
“臣闻乔应甲虽然为御史,但自称他为人行事,只为朝廷,对事不对人,……”卢嵩回应道。
张慎略微一怔,细细咀嚼这句话,若有所思,却不知道这句话乃是冯紫英在告辞乔应甲时所言,而乔应甲也有所感,便在某个场合下酒后说了出来。
“些许情况,陛下可以等到李大人、乔大人入京之后,当面询问便可知晓。”卢嵩也不敢把话说死。
毕竟这也是张瑾他们从各方渠道打探而来,若是这些人在皇上面前又换了一番说辞,那倒还真不好说了。
皇上御极不久,朝中班底基本上还是太上皇留下来的老臣,卢嵩观皇上目前的做派,基本上还是大事都要送本到大明宫那边去,所以许多事情皇上也是难啊。
“朕记得那冯唐可是冯朝宗之子?”殿中安静许久,张慎才悠悠的问了一句。
卢嵩一愣之后,才道:“回陛下,冯大人正是前一品耀武将军冯殿伦之后,冯朝宗三子,其长兄冯秦元熙二十二年战死鞑靼人寇边的呼伦塞一战中,二兄冯汉在元熙二十八年因病殁于大同镇任上,冯唐方才袭爵,前年因御史弹劾其骄横跋扈,擅其边衅,所以免官,现赋闲在家。”
张慎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目光也变得有些悠远,“呼伦塞?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当年我奉父皇之命巡边,正赶上了呼伦塞一战,鞑靼七万铁骑席卷塞外,朝廷边军寡不敌众,多处关隘被突破,那冯秦率军阻击鞑靼人精锐三日,所率八千劲旅仅存两千余人得以回返,但全赖这一战挡住了增援鞑靼铁骑,朝廷大军方才能击退意欲突破的鞑靼人主力,……我记得此役冯秦虽然战死,但是朝廷也是赏赐了其一爵位?”
卢嵩在来之前就已经对冯家情况做过专门了解,他知道这位主子素来精细,这等细枝末节恰恰是这位主子最爱询问的,以显示他体贴下情,所以便径直回道:“当初朝廷赐其子云川伯,只不过其子当初年幼,后也不幸夭折,所以……”
张慎微微皱眉,这等绝后而导致爵位未能承袭可谓是最可惜的了,只不过一般人家都会从兄弟那里过继一个过去庶出子,“那冯家难道就没有过继一子给冯秦?”
“回陛下,冯汉无子,冯唐亦只此一嫡子。”卢嵩回答道:“冯汉元熙二十八年病殁时,朝廷也曾追封,只是冯汉无子,后便由冯唐承袭神威将军并晋升为三品将军。”
张慎也有些感触,边塞宿将往往都是子承父业,但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这等事情也是难免,只不过冯家一脉三兄弟,两兄弟都死于疆场,现在只有唯一一个健在,而且只有一个嫡子都还尚未成年,还是难免让人有些唏嘘。
“那冯铿现在国子监读书?”张慎又道。
“是,今年初开始在国子监读书,听闻此子读书还算刻苦,有意要参加后年乡试。”作为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卢嵩对这些情况的打探早就做到了前面。
“唔,朕知道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张慎迟疑了一下,“你查一查,冯唐此人在大同那边口碑,不,算了,等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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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就明显感觉到了府中的气氛不一样。
书院一事是当务之急,后年便是秋闱大比之年,对自己来说,只有两年时间的读书时间,虽说自己从六七岁时家中就聘请有塾师教授自己四书五经,但是乡试的竞争程度在前世中冯紫英也就知晓,相比于现代的高考,不可同日而语。
虽说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数量很小,但是仍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阵势,因为在这个时代,真的是考过了乡试,中了举人,基本上就是鱼跃龙门了,纵然考不起进士,但是一个举人身份,足以让一个人,乃至他的家庭发生彻底变化,直接从普通人进入了特权阶层。
这比起考起一个北大清华都更足以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冯紫英这具身体的记忆力和思维都不算差,五六年的四书五经学下来,基本底子还是有的,现在无外乎的就是要寻找到一个优秀的老师来有针对性的进行学习和复习,目的就是一个,为乡试做准备。
而且在顺天府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京师城下,乡试名额相对较多,主要是针对在寄籍在京的士人不少,这些人多是官宦子弟,亦有部分通过其他渠道来寄籍,这等情形下,顺天府每一科的名额就比其他要多不少。
京师书院不少,但以城外居多,像顺天府的宛平、大兴两县地处京畿,有几家书院都颇有名气。
甲字卷 第七十四节 识时务者为俊杰
“少爷,刚才佐叔来找你,老爷让你回来就去他书房里。”云裳有些惴惴不安的替冯紫英换衣,一边道。
“哦,说什么事情了么?”冯紫英也不在意,他已经觉察到这两日里他在府中的地位迅速提高,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以及府中其他人,都对临清之行取得了赫赫名声之后的他态度都大不一般了。
“没说。”云裳替换了衣衫的冯紫英整理了一下衣物,“少爷没在外边儿惹事儿吧?”
“我能惹什么事儿?”冯紫英有些好笑,这丫头还把自己当成几个月的自己,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放心吧,难道还怕老爷再给我一顿板子不成?现在不一样了,怕是老爷找我商量什么事情吧,我马上就过去。”
一直到冯紫英消失在院门外,云裳都还在琢磨着那一句话“现在不一样了”的意思。
好像这两日里府里的确和以往不一样了,以往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围绕着老爷和太太在转,每每提及少爷,老爷太太都是让府里边儿少打扰少爷,让少爷一门心思读书,但现在明显不一样了。
老爷和太太找少爷的时候和次数一下子就多了起来,难怪少爷说要出去读书,省得在府里边各种繁杂事情影响他读书了。
“你真要打算出去读书?国子监这边你怎么办?”冯唐示意儿子入座,往日都是站在一旁听自己教训,但是现在冯唐觉得也许冯家光大门楣就真的要落到这个儿子身上,自己现在还得要好好听一听自己儿子的想法。
“国子监这边倒是简单,祭酒那边对我印象颇好,司业那边也清楚现在监里的实情,大家都是月考来点卯,很多人甚至月考都糊弄,只有在需要历事时才来。”冯紫英对这一点倒不担心,“我按照规矩来请假销假,考试时准时到,而且考绩也不差,他们说不到我什么,更何况大家都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
冯唐点头,他就怕自己这个儿子恃宠而骄,觉得临清这事儿办得不错,外边也有夸赞,就飘了,现在看来还是很冷静的。
“紫英,你明白轻重就好,今日王子腾到兵部见了我,对你评价颇高。”冯唐心情很好,“左侍郎张景秋张大人也问了我几句,也许……”
“父亲,您这就有点儿想多了,我记得我和您说过了,这等事情其实没必要急于求成,弄不好就要弄巧成拙了。”冯紫英觉得自己父亲有些急躁的情绪似乎遮住了他平素还算不错的情商,怎么这事儿上就这么看不开呢?
太上皇这边你已经被边缘化了,然后又没有获得皇上那边的首肯认可,谁会轻易把大同镇总兵这样的一等一位置许给你?
王子腾不过是示好的一个姿态而已。
其实哪怕自己现在考中了状元,对王子腾来说,意义都不大,能影响到他起码也是十年八年后的事情了。
至于张景秋那里,那是皇上的一张牌,怎么可能轻易翻给你看?
无外乎就是张景秋此人很善于拉拢人心,手段高明,所以让自己老爹产生了误解了,在冯紫英看来,除非皇上明确表明态度,否则结果不可能有太大变化。
“紫英,我知道,……”似乎有些遗憾,但是冯唐还是迅速振作精神,“连王子腾都专门和我说起你的事情,我觉得临清民变的情形恐怕已经传到了朝中,传到了皇上和几位阁老那里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日后甭管你走哪条路,皇上和阁老们对你有印象,那许多路就会平坦许多,也宽得多。”
从父亲的这一席话里冯紫英就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又有了很大变化,昨日里他虽然不反对自己外出到书院读书,但是也不是很支持,大概还是觉得冯家突然要想摆出脱离武勋贵族这个群体的姿态,让嫡子去科考,这样的变化难以接受,也容易引来武勋贵族这个群体一些怀疑和敌视。
但现在,冯唐已经态度鲜明了,支持自己读书,支持自己参加科考,甚至支持自己通过科考踏入文官群体,哪怕耗时会很长,甚至也要遇到一些波折困难,但冯紫英清楚,冯唐也知道,这些都是值得的。
“父亲,我之前就说了,咱们家虽然是武家勋贵出身,但是都知道我们冯家是不能和四王八公他们比的,甚至像襄阳侯、锦乡候、川宁侯、平原侯、定城侯、景田侯这些人,都比我们家更底气十足,若非大伯、二伯和您这么些年来在边塞为朝廷厮杀效命,大伯二伯甚至马革裹尸,只怕您这个三等神武将军都未必能拿得到呢。”
冯紫英觉得是时候让自己父亲彻底清醒冷静一下了,不能再继续沉湎于往日的那种固有思维状态中了。
“您别觉得我要出去读书,要去科考就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就是要和谁划清界限,没那么夸张,贾家敬世伯不是二十多年前就考上了进士么?政世伯的珠大哥不也早早就考了秀才,若非身体不佳早逝,只怕现在也早就是一门进士,最起码也该是举人功名了吧?”
冯紫英清冷的语气让冯唐兴奋的心情又平复了不少,默默点头,示意儿子继续。
“父亲,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武家勋贵若是放在六十年前,那肯定是被朝廷倚为泰山的,但是那时候大周初立,需要你们来稳住局面,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本朝君皇仁义,既没像先汉前明那般兔死狗烹屠戮功臣勋贵,也没像前宋那样杯酒释兵权,对功臣勋贵都还算仁慈,但是咱们当臣子的得看清形势,不能恃宠而骄,以文御武是本朝定例,若是还依仗着是勋贵便觉得可以为所欲为,那就离死不远了。”
这番言辞可谓诛心,听得冯唐都心惊肉跳,若非只有父子二人,冯唐真的要上去两个大嘴巴子,即便如此,也是怒气溢面。
“父亲,您别生气,今日之话只出儿子之口,只入您耳,出了此门,过了今日,我便不会再说,也不会承认。”
见冯紫英这般说,冯唐心中稍许放心,“紫英,这等话,便是对我亦不可再言。”
“爹,您也不必如此,我知道轻重分寸。”冯紫英倒是显得很淡然,越是深处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了解越多,他越发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世界。
爱上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前瞻性的优势,无所不在的阶级特权和阶层特权,男尊女卑的秩序,这一切让他都有一种已然占据了一切先机天下大势尽在我胸的畅意。
当然他也很清楚,要把先机优势化为实实在在的胜势,自己还需要积攒和努力,一样存在着各种不确定的变数,甚至可能阴沟里翻船,小觑任何不了解的东西,都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这是他前世为官几十年得出的刻骨铭心的真理。
但这不正是最让人舒心畅快的一面么?只有奋斗所得,才值得最甘美的品尝,信手所得,反而失了几分味道了。
甲字卷 第七十五节 惊天秘密
“父亲,您其实也应该感觉到一些才对,咱们武家勋贵太上皇那边也还有些颜面,但是皇上那里恐怕就未必了。”冯紫英继续道:“但就算是太上皇那里,我们冯家也挤不进场,排在咱们前面的四王八公之外,都还有几个侯伯,他们可以优哉游哉的居高位享清福,子侄都能安排妥帖,但咱们冯家却得要去拿性命去搏去换,纵使如此,也还要仰人鼻息,所以啊,……”
冯唐脸色严肃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紫英,此话不必再提,为父不会阻止,嗯,支持你去读书,能读得出来考上,是你的造化,但你先前提到的却不能,……,有些情况你未必清楚,……”
这已经是父亲第二次神神秘秘的说这种吞吞吐吐的话了,这让冯紫英很是好奇又有些不耐烦,“爹,你我亦属父子,我的性子你知道,不是那种嘴上不把门的人,只有你我二人,又有什么不能言?”
冯唐看着儿子,犹豫起来,好一阵后还是摇摇头:“此事我也不确定,不敢妄言,但是我只提醒你一句,纵使皇上对你青眼有加,你也需要把持好,莫要忘乎所以。”
冯紫英一凛,抬起疑惑的目光看着父亲:“爹,您这话什么意思?且不说临清一事儿还不至于入皇上眼,若然皇上真的看重,这本是我们冯家的福气,为何你却这般说?就因为我们冯家是武家勋贵?”
冯唐张口结舌,憋得很难受,呐呐半晌才道:“紫英,许多事请现在还轮不到皇上做主,哎,……”
“爹,这我知道,皇上大事儿也还要请示太上皇,但太上皇和皇上亦属父子一家,这太上皇千秋之后,皇上便能独掌乾坤,……”冯紫英觉得这里边应该有什么古怪。
“紫英啊,太上皇龙马精神,只怕皇上想要独掌乾坤还有得等啊,况且,……,有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冯唐最后一句话已经轻不可闻。
冯紫英悚然一惊,想起前世关于《红楼梦》故事的种种,盯着父亲,“爹,莫不是义忠老亲王……?”
冯唐色变,环顾左右,这才厉声道:“噤声!此事你我心里知晓便可,日后休得再提!”
冯紫英恍然大悟,迅疾连连摇头:“爹,此事我们冯家决不能参与进去,……”
“我何尝不知?你以为你爹真的享受不了清福,非得要去那大同苦熬?”冯唐沉声道:“这等天家之事,沾上便是祸福难料,冯家沾染不起,我才想要回大同,留在这京里,迟早脱不了身,……”
冯紫英这才意识到自己老爹也非等闲之辈,早就看出了里边的凶险,但却不知道前世《红楼梦》书中所提及冯家为何最终还是卷入了这等犯忌讳的天家夺嫡之事中去?
义忠老亲王便是前太子,这不是什么秘密。
前太子是已逝的皇太后嫡子,而且还是嫡长子,原本稳坐太子之位,但皇太后逝去之后,诸子争夺大位激烈,连太上皇都难以压制,后来太子因恶了太上皇被废,才给了其他诸子的机会。
最终当今皇上在太上皇病重期间得传大位,只不过未曾想到太上皇最后却病愈而起,才形成了当下这种尴尬局面。
这样看来,只怕是那义忠老亲王还有心有不甘,或者太上皇又后悔废了义忠老亲王?只是这等事情还有反悔的余地么?
冯紫英心里发紧,他本以为自己现在已经可以握得一手好牌,进退裕如,未曾想到冯家与武家勋贵这一党关联如此之紧。
看样子书中所描述的也差不多,虽说冯家处于这一党边缘地带,但是却始终未能彻底摆脱,最终还是要被拖进去,但现在他就不能容忍冯家再卷进去了。
但父亲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现在皇上很大程度都还只是一个傀儡,大事都还是需要请示太上皇,甚至太上皇还有了一些其他心思。
前太子也就是义忠老亲王在太子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在皇上登基之前无论是势力还是影响力都远胜于如今皇上,虽然因为恶了皇上被废,但如今只消太上皇流露出些许其他意思,只怕阿附在义忠老亲王身边的势力就会死灰复燃。
那么这一局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若是一味认定当今皇上才是真命天子,死抱当今皇上大腿,一旦义忠老亲王最终翻盘,如同前明景泰帝一般,正统帝复位为天顺帝,连于谦那等英雄人物都最终身死,其波谲云诡如何能料到?
冯紫英可不想当什么像于谦那样的大英雄,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你别刚抱上皇上的大腿,那边义忠亲王又复位了,那可就惨了,或许不至于身死族灭,但没准儿就会被打入深渊,终其一生难得翻身了。
不过无论如何冯紫英都觉得历史起码还是《红楼梦》有这本书的脉络可循,义忠老亲王在书中并未能翻盘成功,那么当今皇上稳坐皇位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
若真的是迫不得已二选一,冯紫英觉得还是宁肯选当今皇上,他不认为自己现在就有能力改变什么大势,起码十年内都没有这种能力。
最稳妥之举还是距离这场风暴远一些,如果实在避不了,那就必须要站在胜利者一方。
“父亲,若是这般,那你这外任就真的迫在眉睫了,若是大同镇去不了,其他镇如何?”冯紫英问道。
“大同镇若是去不了,估计宣府镇和蓟镇就更不可能了,山西镇和榆林镇有些远了,而辽东镇现在局势日趋吃紧,女真人现在野心渐露,你爹我去还有些担心吃不住劲儿啊。”冯唐在自己面前倒是很实在,没遮掩什么。
冯紫英皱起眉头。
大同、宣府、蓟镇是防卫京师的三大重镇,无论是谁当皇帝都首先要把这三镇军权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来。
如今朝中仍然是太上皇当政,那么冯唐却拿不到这个位置,其实也就意味着太上皇没有把冯唐当成核心圈子里的一员。
辽东镇倒是手握重兵,但那里直接面对羽翼渐丰的女真人,老爹有些觉得吃不住劲儿,山西镇和榆林镇太偏了,估计老爹不想去。
“爹,我倒是觉得,若您真的不想去辽东镇,那么不妨谋一谋山西镇或者榆林镇。”思考了半天,冯紫英觉得哪怕是去远一点儿,那也胜过在这京城里被浑水卷入,至于说自己反正年龄还小,倒是不怕这些,想那太上皇还关注不到自己这等人身上来。
冯唐也点了点头,“嗯,若是榆林或者山西,或许还有几分机会,不过现在也很难说,且看吧。”
说完了冯唐的事儿,父子俩又说起了冯紫英的事儿,既然打定主意要出去读书,那么就要尽早物色好合适的书院,只有两年时间,自然就要抓紧时间。
甲字卷 第七十六节 读书
从回来休息了几日之后,冯紫英就开始寻摸着找合适的书院。
顺天府书院集中在宛平县,大兴县也有,但却明显少于宛平,而且质量也不及宛平。
整个顺天府书院加起来不下三十所,但是真正有名的也不过就是几所,毕竟这些书院都是属于士绅官员所办,经费来源也来自士绅支持或者商贾捐助。
顺天府京畿地区的四大书院就有三所在宛平,而在大兴仅有一所。
四大书院通惠书院、青檀书院、崇正书院均在宛平县境内紧邻京畿,几所书院相距不过几里地,但是却是各有特色。
通惠书院规模最大,足有数百人,其中学员不局限于顺天府,北直隶其他府州亦有不少生员来此读书学习。
青檀书院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名学生,素以学风严谨著称,而且多为贫寒士子较多,其学员更是遍布整个北地,甚至还有部分南方士子来学习。
该书院乃是大周广元帝在位时都察院一位风骨极佳的左都御史夏言所创,其亲自在书院中种下一棵青檀树,书院因此得名,该树至今已经有七十余载。
崇正书院则是本朝阁老方从哲十年前时任吏部右侍郎时创办,这所书院虽然规模比通惠书院略小,但是人员却是来自全国各地,其中南方来京寓居读书的士子占到了一半以上,而以各地士绅望族子弟尤多。
通惠书院如果单从冯紫英的国子监身份来说,无疑是最适合的,盖因通惠书院中亦有不少国子监监生在其中学习读书,而且京中文官武臣子弟亦有不少在其中读书,可以说从学生家庭出身来说,这里云集了京中相当一部分的官宦子弟。
其次则是崇正书院,崇正书院创始人兼捐赠者方从哲乃是当朝阁老,据传其极有可能要接任首辅,这所书院学生来源较为庞杂,既有南方的士绅官宦子弟,亦有北地商贾和贫寒子弟。
青檀书院规模小,校舍破旧,而且院纪严格,对官宦士绅子弟不太欢迎,这一点冯紫英也打听到了,甚至要进入青檀书院还需要特定举荐人推荐方能进入。
“你是说你想去青檀书院读书?”乔应甲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国子监这边呢?”
“叔父,国子监这边情况您可能也知道,贡监和荫监中很多其实都只是去应卯,真正在其中学习的并不多,但是月考大家都还是参加了,另外就是历事期间大家自然就要回来,祭酒和司业大人他们也都采取了比较灵活的办法,小侄觉得其实这是好事。”
冯紫英仍然是以林如海“女婿”自居,当然是“未来女婿”,没办法,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乔应甲根本就不会理睬他。
这般进士出身的文臣就有这么傲,哪怕是举人出身的同僚他们内心都有着很深优越感,更别说字这等武勋出身的人了。
也还是自己表明了一心要读书科考,这乔应甲才会给几分好颜色,否则即便是林如海“女婿”,一样难入他法眼。
“国子监这样行事,你还觉得不错?”乔应甲冷笑。
“叔父,国子监形成这种境况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原来朝廷里还要给贡监监生们一些膳食生活补贴,但现在朝中财政日益拮据,这等补贴早已经停发多年了,加之现在贡监若是只想谋个教谕或者州县佐贰杂官,便无须来参加季考岁考,只需在历事时来便可,这等情形下,除了需要参加乡试会试者还需来准时参考外,其他人何须再来?”
大周沿袭明制,但是在这国子监制度又有变化,凡是不愿参加乡试而欲直接授官者,只需要在贡监挂名二至三年,并参加历事,最后吏部廷试过关便可,这已经和举人相若。
只是举人底气更足,在诸如知县这一类地方亲民官上授官上,若是举人与贡生相比,仍然优先授官举人。
这种情形下,很多对乡试没有信心,又或者只图某个官职的生员们,便更愿意在国子监挂职,然后再定时历事,定时参加廷试过关便可授官,所以眼下国子监真正在其中读书的反而不多了。
乔应甲也知道这是陈年积弊,早已经形成定式,这在国子监真正用心读书的反而没几人了,倒是冯紫英这般执着的要读书,特别是还是武勋出身,就真的罕见了,起码乔应甲对其观感好了许多。
“若是你真想到书院读书,为何不选通惠书院或者崇正书院,却要选最简陋寒酸的青檀书院?”乔应甲注视着对方。
“叔父,通惠书院人多心杂,和国子监情况有些相似,你也知道小侄的情况,小侄怕是内里朋友熟人太多,反而弄得小侄无心读书,失了本意了。”冯紫英半真半假道:“至于崇正书院,南人太多,怕是小侄这等武勋子弟又要受排挤了,徒扰人意。”
“叔父,林叔父也曾对小侄有所要求,小侄也向林叔父承诺,若是考不中进士,和林家婚事便不必再提,小侄也能理解林叔父心意,所以……”冯紫英再度飙演技,“所以也请叔父莫要在林叔父面前提及这一事,若是小侄未能考取进士,而林叔父另结婚姻,小侄也无怨言,……”
乔应甲微微动容之余,对冯紫英求学上进之心倒是多了几分欣赏,这等武勋子弟还真的没有几个像样的读书人,都是一帮武夫,仗着先辈从龙余荫混世,若是这冯紫英真的一心求学,自己到还真要成全他这份上进心。
“也罢,既然贤侄你上进之心如此赤诚,我若是冷了你心,倒是我的不是了,青檀书院山长齐永泰乃是我同科好友,亦曾担任过兵科给事中,我这便修书一封,你只需去便是。”
从乔应甲府中出来的时候,冯紫英又是一身汗意。
和这等心思细腻嗅觉灵敏的御史打交道是最费心思的,但冯紫英感觉乔应甲对自己观感不错,而且今日心情也很好。
今日来拜访他也是迫不得已,若是不把“林如海女婿”这一篇圆满的翻过去,真的某天翻出来了,只怕林如海就要从扬州赶回来找冯家麻烦了。
今日他已经和乔应甲说了,乔应甲也很认可自己的志气,想必是不会在自己考上进士之前对外人说起此事了,至于说等到几年后自己考不考得上进士,那又另说。
未曾想到说到读书一事,却还能激起乔应甲的这般“援手”,想必乔应甲也希望自己真的能读书读出头,这等文官的心思到还真是如此。
青檀书院须得要朝中进士出身文臣或者民间口碑极佳的士人推荐方能入学,这等标准尽皆掌握在青檀书院手中,贫寒士子往往容易在本省本府找到士人推荐,反倒是朝中文臣推荐者甚少,没想到今日这一趟却意外收获。
甲字卷 第七十七节 看好,改变
在冯紫英离开之后,乔应甲又招来自家幕僚细谈。
“东翁很看好此子?”捋着几许山羊胡子,老者也在观察着自己的东翁。
这么多年,他还很少见到自家东翁向谁推荐什么人。
青檀书院的情形他也知道一些,都察院各科道有不少人便是出自青檀书院。
东翁虽然不是出自青檀书院,但是却和目前青檀书院山长、掌院有着很密切的往来,山长齐永泰乃是乔应甲同科,担任过吏部考功司郎中,掌院官应震则比乔应甲晚一科进士,同样当过庶吉士,也在都察院当过御史。
照理说像冯紫英这等武勋之后是绝不合适进入青檀书院的,那里生员一般都是选择家世贫寒清白的北地士子,便是士绅子弟都筛选苛刻,也是这几年官应震担任掌院之后,才开始同意南方士子进入。
“先生可知今日我觐见皇上,皇上问及临清民变一事,对漕运衙门此次果敢担当勇于任事十分欣慰,也详细问了许多细节。”乔应甲沉吟着道:“皇上御极以来,此次是第一次专门召见,去年我是和李三才以及工部诸人一并觐见,但此次却是单独问谈,我有一些感觉,恐怕皇上和太上皇对臣下的要求有些不一样啊。”
“哦?东翁何出此言?”老者也慎重起来了。
“太上皇自元熙三十五年之后召见臣工日少,一切令出内阁六部,六科给事中封驳亦少,但六部和各省怠政情况愈多,朝廷规制运行日益疲慢,今日皇上便谈到若是漕兵不果断出兵,若是要等到山东三司上奏兵部再来议定,没准儿乱匪便成了气候,连东昌府甚至济南府都打下来了。”
乔应甲的话让老者也是一震,连忙道:“这等事情莫不是皇上是在对东翁您和李漕总之间……”
“怕也是听到一些,只是我身为巡按,本身就是与总督并行而制,此乃定制,若是我一味听任总督行事,岂非违背了定制不说,一旦总督独行,何人能制?”乔应甲缓缓道:“我也向皇上禀明了我的担心,皇上却有些不以为然,提到漕运事务繁杂重大,须得要精细处置,不得贻误,……”
老者也是点头,朝廷规制岂是能轻易改变的?但若是皇上对此等情况不满,这又是一个难题。
“那东翁认为……”
“皇上所言也有其道理,当下各地从各省到州府,对上推诿,对下拖延之风盛行,内阁六部与都察院空谈扯皮更是不堪,便是原来刚行锐进之士现在也是暮气沉沉,只怕是皇上看在眼里所以才有这般看法,……”
乔应甲心中亦喜亦忧。
喜的是此次皇上破格赏赐,李三才不但兼任河道总督,而且还从右佥都御史升任为右副都御使,这一步可谓分量极重,也为未来李三才日后进一步晋升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自己此次虽然未有其他变动,但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巡漕御史怕是做不久了,不出三月,也就是今年漕运结束,自己恐怕就要右迁,至于到哪里,现在还不知晓。
但从皇上对自己此次谈话的态度来看,怕是会有殊遇。
至于说最大得益者陈敬轩就更是喜出望外了,据闻兵部有意让其出镇蓟镇总兵。
这蓟镇总兵和漕运总兵官虽然都是总兵官,甚至在品轶上也相同,但是论实权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东翁的意思是皇上御极之后怕是会一改以往拖沓疲怠之风,只是东翁想过没有,这等风气恐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形成,而朝中诸臣已然养成此等习气,要让他们改变,何其难?”
老者倒是对朝廷上下的这等风气看得很准,这么些年乔应甲也没对他隐瞒什么,所以许多事情也是坦然而对。
“除非皇上能独掌乾坤,对内阁和六部乃至都察院诸位堂官的职位予以大动,否则便是难以持久,甚至反过来还会损伤皇上威信,甚至可能……”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
乔应甲点点头,“我也就是担心此等情况,不过我以为以皇上的性格,怕是不会仓促行事,他此次对李三才和我以及陈敬轩在临清民变中的表现嘉誉有加,怕是也就是有意要向朝中诸人表明一个态度,且看朝中诸人如何来反应了。”
“可东翁以为皇上这般态度,其结果会如何呢?东翁又当如何?”老者紧追而问。
乔应甲笑了笑,“先生不是已经看到了么?我已经推荐了此子到青檀书院就读。”
老者也笑了起来,看来这位东翁已经打定了主意啊,只是这一路走下去未必平顺,没准儿还会波澜迭起啊,但他相信自己这位东翁也能预料得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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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拿到乔应甲的推荐信之后,冯紫英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顺天府四大书院,大兴那边的浮翠书院略微远了一些,而且主要以卫镇军籍子弟为主,宛平这三所书院明显更适合来自北直隶乃至北地几省的士子们。
若是要以这些书院的教学质量和学风来说,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无疑要更好一些。
但崇正书院已经比较难进了,青檀书院更甚。
进书院需要先考试,考完试合格之后才成为预备生,一个月预备期学习之后,还有一次正式考试,合格之后才能成为正式学生,而一旦成为书院学生,就必须要严格遵守书院规矩纪律。
相较于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更为优越的办学条件,青檀书院更为简陋,学生不但没有多少补贴,而且还需要自己动手做一些农活来帮补书院经费开支。
也不是没有商贾或者士绅捐赠,但是青檀书院有很严格的要求,非青檀书院学子捐赠不得接受,也不接受外部商贾们的捐赠。
正因为如此,青檀书院办学就很拮据了,但艰苦的办学条件反而更容易凝聚学生的心气,砥砺他们心志。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选择书院的第一选择就是青檀书院,而其次才是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
但是要进青檀书院不容易。
如果是贫寒士子,那么你去拿到一封本省本府的著名士人的推荐信还相对较为容易,但是如果是官宦士绅子弟,则反而不易了。
那些士人们也很珍惜羽毛,如非真的是十分优秀的士子,他们也不会写这封推荐信。
乔应甲这一次居然如此主动积极的为自己写了这封推荐信,连冯紫英都始料未及。
他意识到这里边肯定有些不一样的内情,但是一时间也琢磨不透,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好事,他都不会放弃。
甲字卷 第七十八节 贾赦的盘算
“少爷,你真的要去城外读书?”云裳一边有些不舍的为冯紫英收拾衣衫,一边心情抑郁的低垂着头道:“那我和瑞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还不和原来一样?我去读书了,你们俩还能轻松一些了,我这个院子一样得替我打理好,每月三天旬假,我都得回来,真有什么事情,我也能请假。”
冯紫英也还是有些舍不得。
在家里住的条件可能就要好得多,到了青檀书院,那就得按照青檀书院的规矩来。
弄不好就是大通铺硬板床,一大堆男人挤在一块儿,想想那股子味道都能让人崩溃,吃粗茶淡饭,头悬梁锥刺股的彻夜苦读,哪里比得上在家里俏丫鬟侍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干啥就干啥。
但为了以后的好日子,这眼下再苦,他也得去熬着受着,而且还得要熬出一番成绩来,否则这种苦就白吃了。
其实从家中到青檀书院的距离并不远,也就是三十里地,骑马的话也就是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就算是沿着驿道步行,也就是两个时辰就能回来,
冯紫英打算是过了十二岁生日之后才去书院。
他了解过青檀书院的情况,因为生员主要都是来自北地各省,所以在年龄上基本上都是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居多,当然也有十五岁以下的,但是十二岁以下的,就真的很少了。
好在自己这份身板和样貌倒是给人一种要比实际年龄大两三岁的样子,走到外边儿,说自己十四十五岁很正常,就算是说自己十六岁,也还是有人相信。
“对了,少爷,门上送来一份邀贴,你不在,就放下了。”云裳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到书房那边把帖子拿了过来。
冯紫英一看,居然是贾琏的,邀请自己喝酒。
看来自己的确给贾琏留下了很深且很好的印象,才会让对方如此惦记自己。
不过和贾家这些四王八公家族的关系暂时还不可能就要撇清,甚至连淡化现在都还不能。
毕竟太上皇现在仍然是真正的幕后人,皇上这边还欠缺了一点儿火候,而四王八公则是太上皇的基本盘,若是过于露骨,反而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不过自己才十二岁,贾琏就邀请自己去饮酒,莫非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十四五岁,可以参与某些“特定场合”的应酬了?
还是贾家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感谢和亲近?
抑或还有其他一些原因?
“父亲,你要儿子邀请冯家大郎来家做客是何意思?没地太热切了一些吧?”
贾琏很是不解自己父亲怎么也一反常态的对冯紫英态度变得热络起来。
先前救了表妹林黛玉,父亲和二叔也不过就是让自己这一辈去表示了感谢,把老太太推出来见了冯紫英一面。
看似荣宠,其实这荣国府里两位当家人都没有出面,给人感觉还是有些不太重视,只是碍于礼节才会如此。
但时隔几日自己父亲却怎地态度大变,心急火燎的要让自己去邀请冯家大郎来饮酒了?
“你懂个屁!”
对自家这个儿子贾赦是从来没有多少好脸色的。
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在娶了儿媳妇之后便再无复有往日那般唯唯诺诺听话了,许多时候都要回去和儿媳妇计议一番,这让贾赦很不悦。
但是儿媳妇是王家人,而王子腾现在又如日中天,他倒还是不敢轻易朝儿媳妇发火生事,只能把怒火转移到自家儿子身上。
面对自己父亲的责骂,贾琏倒也习以为常,只是站在一旁听着。
“你整日里就知道被那妇人指使得团团转,做些油盐酱醋的破事儿,却有几个银子进账?”贾赦气哼哼的道:“没见着这几日里外边传得沸沸扬扬,说那临清乱匪叛乱被剿灭,朝廷大加赏赐,那冯家大郎在此事中立下大功,连带着他老爹冯唐都有可能沾光呢。”
“哦?”贾琏也是眼睛一亮。
之前他不过是对冯紫英印象颇好罢了,冯紫英要去读书,而且很有胆识,日后怕是有一番造化,但是就目前来说,冯家也不过是一个赋闲在家的杂号将军,论家世,和贾家相比还是相差甚远的。
但如父亲所说,若是那冯唐因子得福,若是从赋闲变成出任某个边镇要员,那就不一样了。
自己父亲的心思他一直是清楚的,眼睛里只认得银子,为了银子,啥都敢做。
前几年冯唐担任大同镇总兵时,父亲便念叨过要去借助这个机会谋些生意,捞点儿油水,只是那两年间一直未等到合适机会,未曾想冯唐却又被罢官了,父亲心思也才冷了下来。
现在突然听闻冯唐又有可能外放授官了,自然不肯放弃这样一个机缘,尤其是冯紫英现在也是这般风光,没准儿日后这两父子都得有一番造化,自然要先把前期的感情铺垫好。
“父亲的意思是大郎的父亲可能要外放授官?”贾琏连忙问道。
“哼,你若是多花些心思在外边,莫成日围着你媳妇裙子转,早就该知晓此等消息。”贾赦哼了一声,“纵然不是当下,我估摸着也为时不远,纵然去不得大同,怕是也能去其他边镇。”
“若是能去辽东,那边的皮子、参茸若能弄回来几车贩到京城里,那边是水一般的银子,若是能弄到金陵、扬州和苏杭那等地方去,只怕赚头还要翻倍,纵使去不了辽东,那山西、榆林这般边镇,也是大有油水可捞。”
“父亲,若是大郎的父亲真能去这等边镇,只怕人家未必愿意和我们联手合作啊。”贾琏叹息了一声。
别看贾家貌似风光,但那也是相对现在赋闲在家的冯家而已,一旦冯家外放授官,那便顿时不同了。
贾家欠缺的就是真正在外做官的,唯一一个二叔却又是一个迂腐不堪的无用人,这话老爹在家里已经骂过许多遍,但都知道二叔就是那等人,你要让他去靠着工部谋些营生,那比登天还难,还不如靠自己去找路子怕是可能性还大一些。
“谁让你二叔是那等窝囊废?”贾赦便是当着自己儿子的面也毫不客气,“工部那等肥缺,他却愣是枯坐几年还是那样,瞧瞧家里这些人,谁曾在他手里沾了点儿荤腥油水?蔷哥儿、芸哥儿这等人难道就真的用不上?再不济不是还有你和蓉哥儿么?”
这话贾琏就不敢搭腔了,只能站在那里不做声。
“自家人靠不住,那咱们就只能找外人了。”贾赦也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冯家和咱们贾家也算世交,现在又有了这层关系,自然就要用起来,说起来咱们贾家也是簪缨之家,可现在府里情形你也清楚,就是一个坐吃山空的架势,若是不寻个营生,日后这荣国府就一个空架子交到你手里?”
“父亲,我也知道现在府里不好过,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现在操持整个荣国府日常事务,虽说主要是王熙凤负责,但是贾琏多少也是知晓一些底细的。
几百号人人吃马嚼的,每个月花销那么大,但无论是庄子还是铺子收入就那么多,老太太和各房里开支是半点也减不下来,对外边儿还得要把场面撑足,这怎么办?
甲字卷 第七十九节 各怀心思
“哼,都是一些妇人之见,否则何须我来操心?”贾赦气呼呼的道:“总归都是些不上心的,到最后反正交到你手里,府里搞不转那不就是你的责任?”
见父亲又有些恼怒,贾琏便不敢再辩解了,只得道:“父亲,那您觉得和冯家合作能成么?我总觉得还是欠缺了一点儿啥。”
贾赦叹了一口气,沉吟着道:“若是那冯唐真的又起复当了一镇总兵,自然不会愿意再带着咱们家一起做营生了,那冯家三房只有冯家大郎一脉单传,冯家大郎和你妹妹年龄相若,你觉得若是把你妹妹许配给冯家大郎,如何?”
“啊?”贾琏脑子一怔,但转念一想,迟疑了一下,“父亲,怕是冯家不会答应吧?大郎是嫡子,而且冯家亦有神武将军袭爵,……”
贾赦原本好转的脸色顿时又冷了下来,“他神武将军算是个啥玩意儿?若是他当不了一镇总兵,我才懒得多看他一眼。”
见儿子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贾赦更是冒火:“那冯家三房一脉单传,我听闻他们冯家也一直琢磨着要替冯家大郎寻个能生养的,你妹妹年龄和冯家大郎相仿,我听闻那周婆子说你妹妹体格就是一个能生养儿子的,这话若是递到那冯段氏耳朵里去,你觉得那冯段氏会不动心?”
贾琏微微点头,他得承认自己老爹这个主意还是挺正的,自己妹妹虽然年方十一,但是出落得漂亮不说,身子丰润合中,也是一个老实性子,若是能嫁给冯家大郎,的确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只可惜自家妹妹是庶出,若是嫡出,倒是一件美事儿,以冯家大郎现在的风光,恐怕冯家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庶出女儿的婚姻的。
至于说宜生养,这年头哪里找不到宜生养的女子?纵然嫡妻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多纳几房宜生养的妾室就行了,对冯家这种三房一脉单传的,只怕是不敢过于苛求是否嫡出的了,只要能多几个子嗣延续冯家香火便是最大的愿望了。
“爹,您都说冯家大郎风光无比,这等时候去议亲,怕是……”贾琏还是很现实的,知道这难度很大,“若是林家妹妹和冯家大郎,倒是挺般配。”
贾赦脸色越发阴沉,“你妹妹嫁过去才能为我们贾家出力,林家丫头若真是嫁过去,你觉得日后还能帮我们贾家?”
“爹,且不说妹妹的事情,冯家会不会答应,以妹妹的性子,您觉得她能拿捏得住冯家大郎?”贾琏连连摇头。
这个时候贾迎春虽然还没有得到二木头的绰号,但是那种胆怯害羞的性子在贾家并不是什么秘密,连贾赦都有些弄不明白自己这个女儿怎么就这般不像自己?
贾赦也有些沮丧,儿子说得也有道理,以冯家大郎表现出来的胆魄见识,自己那个女儿怎么可能降服得了?
但若是没这层关系,冯家凭什么带着自己挣钱?
“父亲,其实咱们也不必太过于纠结这个,您都说冯家看样子是要走上风了,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先和大郎拉好关系,日后若是真的能结为姻亲固然好,若是不能,那也有几分交情在里边,我看大郎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未尝不能和我们一道做些营生。”
见自己父亲满脸不悦的模样,贾琏只能这般宽解对方,“再说了,咱们贾家和冯家是通家之好,在这京城和金陵,贾家也都还是有些人脉,日后冯家未必就没有求我们贾家之处,……”
贾赦精神一振,明知道这可能是儿子宽慰自己,但是还是让他多了几分信心。
“也是,那琏儿你便去好好招待那冯家大郎一番,有啥需要的,吩咐厨房里尽管捡好的做,嗯,席间,你不妨问问那冯家大郎,听听他的口风,我琢磨着这冯家大郎现在怕是在他家说话也是有人听的,那冯段氏没准儿还得要听她这个儿子的。”
贾琏也是无奈,见自己老爹如着了魔一般,一门心思要把妹妹许给冯家大郎,但这种一厢情愿怎么能行?
“好吧,爹,到时候我也把芸哥儿和蓉哥儿都叫上,让芸哥儿帮我探探口风。”贾琏只能勉强答应。
林黛玉获知冯紫英进了贾府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这才几天,这冯紫英就这么顺溜儿的在贾府来去自如了?林黛玉惊喜中夹杂一些意外,只是冯紫英根本就没有来看自己,而是去直接赴宴了,这让小丫头又很是不忿。
说好的要来看自己,上一次是当着那么多人,连话都没能说上两句,这一次进府却又是去赴宴饮酒,难道没吃过酒呢?
就这么着紧一顿酒,比看自己还重要?
“紫鹃,除了琏二哥外,府里边还有谁?”百无聊赖的小丫头倚在床炕上的靠枕上,一只手在蜷缩在自己身旁的狮猫身上撸着,一边问道。
“好像还有府外的芸二爷,东府那边的蓉大爷。”紫鹃也是奉命出去打探,好在贾琏请客并不是什么秘密,这后厨那边也要精心准备,所以一问就清楚了。
“就没有其他人了?”林黛玉很想知道为什么琏二哥突然要想请冯紫英,要说感谢也感谢过了,时隔了这么,又来突然请来吃酒,恐怕就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儿了。
“听说琏二爷也让人去请宝二爷了,不过说好宝二爷不能吃酒,就是不知道宝二爷愿不愿意去。”紫鹃抿着嘴笑道:“估摸着宝二爷还是要去的,他不是一直对冯大爷‘念念不忘’么?”
林黛玉听出了自己丫鬟调侃揶揄的味道,也轻轻的一耸鼻子,“他那哪是什么‘念念不忘’?纯粹就是小孩子脾气,心里边不服气,自个儿没本事,还觉得人家的都是吹出来的,谁都该依着他让着他,却不想想人家又不是府里人,凭什么依着他让着他?”
“小姐,这话您可不能在外边儿说,若是府里其他人听见了,可不得了。”紫鹃在荣国府里呆了多年了,自然清楚宝玉在老祖宗和老爷太太心目中的分量,那便是谁都可以有错,唯独这一位干啥都是对的。
未曾想林黛玉来了之后,面对宝二爷的百般殷勤却是淡然相对,既不疏远也不热情,就是一个普通的表兄妹,而且随时都以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架势来约束宝二爷,这让宝二爷内心里怕是也憋屈得紧。
好在宝二爷这人性子倒也好,尤其是面对女孩子们倒也能忍得住性子,只是不知道这般对小姐的冷淡怎么个想法,久了还能这般容忍么?
紫鹃轻轻叹了一口气,跟随这位小姐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她能感觉得出来,小姐对府里这位宝二爷是看不上的,可这位宝二爷却是如牛皮糖一般,成日里紧随着小姐转。
要说宝二爷虽然不喜读书,但是人却也是一个极聪慧的,怎地却看不出小姐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管风吹日晒的,总是换着心思来讨好小姐。
只不过紫鹃觉得宝二爷的心思怕是要白费,倒不是说小姐和那冯家大爷有什么私情,而是小姐这个人性子很正,她有些认死理儿,一旦认定的事情就很难改变。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小姐自打进府之后,虽然是个冷清性子,但是和姐妹们也还算处得不错,唯独对宝二爷一直很是疏淡。
若说是男女大防,但这年龄和表兄妹之间的亲戚关系,本不该如此才对,而且小姐甚至对琏二爷都颇为亲善,却为何对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且颇得姐妹们喜爱的宝二爷这般态度,就让人费解了。
甲字卷 第八十节 再进贾府
紫鹃也知道自己既然是老祖宗给了小姐,自家命运就是和小姐捆绑在一起了。
自己比小姐大上三岁,在府里也呆了四五年了,对府里的情况自然也是清楚的,虽说老祖宗对小姐甚是珍爱,二太太也还算看顾,但若是要和宝二爷比起来,只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毕竟宝二爷姓贾,而且又是二太太嫡出,关系到贾王两家。
宝二爷在府里素来是唯我独尊的,除了老爷能治得了他,若是他恶了他的心意,只怕没有人能好得了。
纵使小姐在老祖宗那里很得欢心,怕是也很难让老祖宗偏向于她,弄不好就会要怪罪于她们这些下人,没把少爷小姐侍候好了,这一点紫鹃自家都是有些心理准备的,甚至也隐约和要好的鸳鸯、袭人透露过。
“哼,宝二哥本是个极聪慧的人,为何却这般行事?”小丫头和紫鹃接触了这么久,对自己这个丫鬟性子也还是比较了解了,是个实诚忠心的人,甚至比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雪雁更让人放心,所以在她面前也没有多少遮掩。
“舅舅舅妈若是为他日后好,怕是也当要好好规整约束一下才行,这般由着他性子瞎折腾,怕不是个长久的事儿。”
林黛玉这番话让紫鹃也有些微微色变,这就有点儿指责长辈的意思了,纵然只有自己二人,但做晚辈的也不敢说这种话才对,却不知道这话不过是林黛玉顺着冯紫英当初和她说的那番话自然而然的带出来的而已。
实际上紫鹃也知道阖府上下只怕存着林黛玉这种心思的人不少,像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有宝二爷妹妹三姑娘,甚至珠大奶奶,内里怕是都对宝二爷的妄诞腹诽不少的。
据说珠大奶奶便是对兰哥儿约束极紧,等闲是不许兰哥儿和他宝二叔在一起的,也就是怕跟着宝二爷不学好,珠大奶奶这辈子也就这么个指望,自然不愿意兰哥儿变成宝二爷这般的混世魔王。
“小姐,这话您可不能由着性子……”紫鹃欲言又止,但是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府里人多嘴杂,嗯,少不了有些爱搬弄是非的,若是让她们听见,只怕……”
林黛玉也是一个精细性子,自然知道紫鹃是为自己好,尤其是自己这等寄人篱下的,名义上是高高在上,但是实际情况她自己也清楚,最要紧便是谨小慎微,莫要授人以柄。
“紫鹃,我知晓了,只是我也是替舅舅舅妈担心罢了。”林黛玉寡淡的点了一句,便不再多言:“若是宝二哥能多和冯大哥在一起喝酒,顺带请益,未尝不能从中受到点拨,若是进而能醒悟过来有所改变,也许还真的是一件好事。”
还别说,贾宝玉接到贾琏的邀请时还真是纠结了,
对于一个刚要满十岁的小孩子来说,能受到家里边兄长以大人名义的邀请,无疑是让本来就喜欢热闹的贾宝玉十分高兴的,哪怕是不能吃酒,坐在一起也能热闹一番,对于成日和府里边姊妹丫鬟厮混的他来说,那又别是一番滋味。
只不过当得知琏二哥是专门请冯紫英,而自己作陪时,他就有些纠结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这位冯家大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反感。
要说冯家和贾家乃是通家之好,以前冯紫英和府里也不算太熟悉,来过一两回,自己甚至连印象都没有什么了,而冯紫英又救了林妹妹的性命,照说这层关系在这里,再怎么都应该十分亲近才对。
像琏二哥就和冯紫英很熟络,也很谈得来,咋自己就有一种没来由看对方不爽的感觉呢?
他分析过,应该是自己有些嫉妒,嫉妒林妹妹对冯家大郎的那种崇拜依赖感,这让他很不忿,可冯家大郎救了林妹妹一条性命,林妹妹感恩进而产生的那种崇拜感好像也说得过去,如果要博得林妹妹的好感,好像自己还真的不能和这个冯家大郎把关系搞得太僵才对。
正因为如此,贾宝玉还是觉得这顿酒自己还得要去。
酒席是设在荣国府内仪门外的东暖阁里。
荣国府虽然大,但是人口却繁多,尤其是在后面的东大院是一个杂院,并没有很好的利用起来,但是若是要将东大院彻底改造,那需要的银子又海了去,所以原来荣国府里也曾计议过,终究是因为囊中羞涩,也就这么搁了下来。
若是论请客的好地方,宁国府的天香楼无疑更为合适,但今儿个是贾琏请客,若说是安排在宁国府里倒也可以,但是却有些缺排面了,所以就只能安排在东暖阁了。
东暖阁不大,好在这次饮宴的人不多,所以倒也合适。
贾宝玉到时,贾琏、冯紫英、贾蓉、贾芸都已经到了。
这台面上,贾琏无疑是最主宾,冯紫英是主客,而贾宝玉年龄虽小,但是辈分和身份摆在那里,倒是贾蓉和贾芸都要比在座几人矮一辈,不过贾蓉乃是宁国府嫡子,而贾芸则是外房子弟,无疑就是专门叫来凑趣的了。
“哟,宝兄弟来了?”冯紫英见到贾宝玉来时,也愣了一愣,但是转念一想也是,这荣宁二府里,能当家做主的就这么几个,老一辈的不可能来,小一辈的就是宁国府的贾珍,荣国府的贾琏、贾宝玉。
问题是贾珍年龄要比贾琏都要大十来岁,比自己大二十来岁,不可能来,只能是他儿子贾蓉,但光是贾琏、贾蓉加上自己,未免太冷清了。
贾芸年龄合适,但是身份却不够,外房旁支,当个帮闲凑趣的还行,挑不起大梁,所以剩下也就只有贾宝玉了。
只是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贾宝玉其实和自己不太对路了,大概是大家都下意识的把自己当成了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同龄人,却没想到要单从年龄上来说,自己和贾宝玉不过相差两岁多,自己和他们年龄相差更大,像贾琏比自己大六七岁,而贾蓉和贾芸也就比自己大上四五岁。
“琏二哥,冯大哥,蓉哥儿,……”贾宝玉礼数上还是不会欠缺的,只不过见到冯紫英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但是他又很想再和冯紫英对一对。
一方面是要想再探探对方的底,看看这厮除了一身蛮勇外,还能有什么本事,另一方面也想如果可以的话也缓和一下关系,甚至交好对方,借用对方是林妹妹的救命恩人这一层关系来拉近自己与林妹妹之间的关系。
看着坐在自己位置旁边的这个俊俏郎君,贾宝玉觉得面熟,但是却又没太多的印象,贾蓉倒是很醒目,一下子就觉察出怕是贾宝玉不认识贾芸,赶紧道:“宝二叔,这是西廊下五嫂家的芸哥儿,你可能还不熟,……”
“哦,我有印象了。”贾宝玉倒也不尴尬,笑着点头:“芸哥儿来我们府里走动时间不多,日后多来走动走动。”
甲字卷 第八十一节 徐徐图之
冯紫英抿嘴而笑。
说实话,贾宝玉并不傻,也非那种人情世故一点儿都不懂的蠢人,只不过可能就是太自我了一些,以至于很多时候就懒得想那么多了。
大概是觉得你们的看法意见对我没啥影响,所以我就懒得去多想了,我只关心我关注的人,嗯,我关注了他(她)们,那么他(她)们,他(她)们就该回报以我更大的关注。
这就是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完全不知道外边的风刀霜剑有多么残酷,很多时候你光靠嘴巴是很难真正说服他的,只能让残酷的现实不断打击他,才能让他慢慢醒悟。
当然也有可能一蹶不振就此颓废浪荡,只不过这很多却不以他自身甚至是贾府的自身意志为转移了。
见贾宝玉如此亲和,贾芸也颇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宝二爷在荣国府里的威势他太清楚了,那真的是任予任取,动不动把那颈项上的玉往地上一扔,府里上下谁都得吓尿。
今日未曾想到对方确实这般“平易近人”,委实出乎贾芸的意料之外。
贾芸就是荣宁二府的旁支了,真的算不上是荣宁二府中人,不过他这人知趣懂事儿,所以无论是贾琏还是贾珍、贾蓉,都还愿意提携帮衬一下他。
“来,来,宝玉,先说好,你不喝酒,吃点儿茶就行,这里也有酸梅汁儿,本来不该叫你来,这不过想到你也闲来无事,该出来多走动走动。”贾琏招呼着贾宝玉,“坐吧,大郎,这是府里新进来的鲈鱼,我专门让后厨里蒸了两条,还有这是专门从山东那边弄来的螃蟹,待会儿用姜葱醋碟子蘸一蘸,保管鲜嫩得连舌头都能吞下去。”
“说起山东,铿叔,您这一趟可真是给我们这一拨人长脸了,前日里,我到监里去走一趟,可是听到无数人说您的好,说咱们国子监里也出了英才,连那王司业都在打听你什么时候回监里读书,看样子也是要好好找你说说话呢。”
搭话的是贾蓉。
声音柔媚悦耳,但不是那种女声的柔媚,而是一种长期刻意的调教保养下的美好腔调,抑扬顿挫,再配上那面如冠玉,满头的黑发用碧玉簪子一束,淡粉底色外加宝蓝绣带的一袭长衫,委实华丽夺目。
这份打扮,完全不是冯紫英和贾宝玉这类小正太能比的。
冯紫英还有些诧异,他在国子监里读了半年书,可从未见到贾蓉到监里读过书,不过估摸着应卯大概是来了的。
像贾蓉这等子弟,在国子监里不少,既吃不了苦读不了书,又不愿意出京外任佐贰杂官,所以这监生么恐怕也就是一辈子监生了,有个名头好听而已。
但这等子弟读书虽然不行,但是每日里饮宴冶游却是在行无比,这国子监从某种意义上也成为这等纨绔的一个社交平台。
只不过这些人自然不会在国子监里露出行迹,而多是以国子监作为一个结识的平台,至于说要勾搭在一起,自然也就是下来的事情了。
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无外如此,像冯紫英就从未和这帮人走在一起,而贾蓉大概也觉得冯紫英年龄太小,完全没有考虑过他。
冯紫英很不喜欢贾蓉的这份容貌腔调,一句话概括,娘炮。
但是他发现恐怕这个时代审美观却还是有些差异的,贾琏乃至贾宝玉都对贾蓉的做派露出或激赏或艳羡的神色,很显然是很欣赏贾蓉的这份姿容形态乃至腔调拿捏。
“蓉哥儿,哪有那么夸张,我也就是赶了巧。”冯紫英摆摆手,过分的热炒这事儿,对自己未来转型不太好,恃勇好武这个印象若是给朝廷要员乃至皇上形成了深刻印象,日后只怕自己考中了进士都会被他们的固有印象给掩盖了。
见冯紫英语气很郑重,贾蓉也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蹄上了,还以为冯紫英只是谦虚,赶紧道:“铿叔,哪有那么多赶巧的事儿?我说的您不信,那仇少华您知道吧?他儿子仇彦波不也在监里么?您该知道他是什么人,连他都在说山东教匪叛乱凶险至极,若非漕兵果断出击,只怕一旦蔓延开来,便会波及北直隶甚至危及到咱们京城里的安全,……”
对贾蓉的话冯紫英是不太在意的,不过贾蓉却提到了仇少华和仇彦波,这倒是让他稍微留了一下神。
仇少华是轻车都尉,仇彦波也是荫监入国子监,不过仇彦波要比冯紫英大四五岁,和贾蓉、贾芸年龄相仿。
但仇彦波和贾蓉他们却不是一路的,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的。
贾家和冯家都是周太祖也就是泰和帝时的从龙武勋之后,而仇家则是天平帝张临时开始崛起的,仇家跟随天平帝北征鞑靼,立下功勋,也成为另一派武勋,不过他们这一溜势力远不及从龙武勋这一拨,像仇家也就封了一个侯,而到仇少华这一辈时,已经成为一个没什么实权地位的轻车都尉了。
“那人家也是说得漕兵,和我没啥关系。”冯紫英笑了起来,“蓉哥儿,你也别奉承我,今儿个咱们喝一盅,今后一段时间我怕是都难得和你们在一起喝酒了,所以我还得感谢琏二哥了呢。”
“不,不是那么说,那仇彦波对您可是吹嘘得劲儿,说您艺高人胆大,愣是千里走单骑,单枪匹马从临清到东昌府说动李漕总一举出兵,否则这事儿要拖延两天,那临清的水次仓就得要完蛋,山东都司和工部的人都得要吃不了兜着走,……”
“哦?大郎要去哪儿?”贾琏和贾宝玉都很惊奇,冯紫英在监里也才半年时间,怎么就要走?若是要历事,那也还早才对。
“准备出去读书,监里这边准备和祭酒、司业报备一声,每月回来参加月考。”冯紫英笑着道:“在监里有监里的好处,但是却很难静下心来读书,所以到城外的书院去读书,可以更好的磨练一下性子,洗礼一下心性,另外我也打算后年准备去试试后年顺天府的乡试。”
论理冯紫英没必要和贾琏这些人说读书这些事情,这里有一个算一个,恐怕没一个是读书的料子。
贾琏和贾蓉大概就从未想过要读书参加科考,而贾宝玉论聪明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沉下性子来,四书五经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就怕这一位是坐不住,也没有心思来读这个书,甚至就很反感读书。
不过冯紫英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贾家目前和冯家还属于一条船上,冯紫英在琢磨如何让冯家能够安稳的下船,而且是要想办法不激起这个阵营里其他大角色们的反感和猜疑,所以尽早挑明自己的意图想法。
让这些武勋贵族的后代们要意识到这一点,是自己本人意愿,而非冯家想要干什么,这样可以让武勋群体,乃至于武勋群体背后的太上皇不至于对冯家有过多的猜忌。
至于说自己一个人走科考文官之路,这是一条任何人无法反对和质疑的路,以文御武是大周王朝确立的原则,科举取士更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冯紫英走这条路无人能说什么。
早一些把风放出去,也能让很多人慢慢接受而不至于事到临头难以接受。
甲字卷 第八十二节 震动
“啊?大郎,你真的打算要去参加乡试?”贾琏和贾宝玉语气里充满了惊讶,而贾蓉就是震惊中夹杂艳羡了。
国子监里不乏要参加乡试的,但那基本上都是来自各省和南北直隶的贡监,近十年来几乎没有听到过荫监还能有谁考中举人的,话说回来,真要有实力通过乡试考中举人,谁又愿意来占这样一个荫监名额和名声呢?
“试试吧,反正我年龄也还早,趁着读两年书去试一试,若是再等两年,像琏二哥和蓉哥儿这样成了亲,恐怕也就没有心思来读书了。”冯紫英微笑着道,扭过头来,“宝兄弟,要不一起?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咱们共勉吧。”
贾宝玉脸色一僵,他可真吃不了这个苦,早上起不来,晚上还得要头悬梁锥刺股,那等四书五经读之无味,哪里有与姐妹丫鬟们嬉玩惬意?
但在贾琏和贾蓉面前他又不能堕了志气,只能硬着头皮道:“冯大哥,读书我是肯定要读的,但监里读书你都说了难以静心,可如果到城外书院里去读书,我觉得咱们贾家好歹也是簪缨世家,要去书院也不能丢了颜面,所以我还是打算先在府里边请两个中意的塾师打好基础,然后再去书院,……”
听得贾宝玉说得义正辞严,冯紫英暗自好笑。
这厮倒也还有些急智,没被自己话给套进去,只不过要让他在荣国府里把书读出来,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不过这厮既然大言炎炎,自己倒也不能轻易让他下台阶了,便假意一脸殷勤神色道:“也是,宝兄弟年龄也还小了一些,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两年后我在青檀书院里等你,怎么样?”
“青檀书院?!”青檀书院四个字一出口,让在座几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虽说贾琏、贾蓉和贾芸都不是读书人,但是对青檀书院的大名却也是早就有耳闻了。
顺天府境内,京师内外大大小小几十家书院,最有名气的四大书院,若是论规模论声势论影响力,青檀书院都排在三四位去了,但是若是论纪律严明、学员素质状态,无疑青檀书院要排在第一。
但是正因为其内部相对严格的要求,特别是一条必须要相关人员的特定推荐,加上一旦触犯纪律,便会毫不犹豫的予以除名,所以很多京师内的官宦士绅子弟都望而生畏。
甚至也有不少其实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优秀士人也不喜欢他们的这种风格,所以不愿意去青檀书院求学。
所以青檀书院规模一直在几大书院中最小,甚至连最大的通惠书院四分之一都不到。
光是一条必须要各地顶级士人或者朝官中文臣清贵的推荐就足以打掉许多人念想,而这些顶级士人和文臣清贵或许在其他方面不那么看重,但是在关系到自己羽毛名声时却是格外慎重。
“冯大哥,你怎么会去青檀书院读书?”贾宝玉都有些结结巴巴了。
一方面对冯紫英能去青檀书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他深知自己是绝无可能到青檀书院去读书的,别说自己受不了那苦,单是找人推荐就是一大难事儿,去了一样熬不住得被除名。
另一方面他又对冯紫英怎么会突然要到青檀书院去读书感到震惊,莫非这厮真的要去科考?这更让他不是滋味。
“是啊,大郎(铿叔)你怎么会去青檀书院读书?”贾琏和贾蓉也觉得不可思议。
贾琏是觉得先不说冯紫英能不能读得出来,首先谁会替这等武勋子弟推荐?
在清贵文臣们眼中武勋大概就是和宫里的公公们一样是最不屑一顾的群体,尤其是那些个没有实职只有虚衔的勋贵世家。
在文臣们看来,勋贵就是一群国家的蛀虫,每年要吞噬掉国家大量禄米,而且还占着大量封田,这就是国家财政瘠薄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几乎每一次遇到财政困难的时候,都会有言官御史上书朝廷要求清理武勋们侵占良田的恶行。
这往往也是勋贵们需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这些弹章皇上都会留中不发,但是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皇帝看不顺眼或者跳得太欢的勋贵会被皇上顺水推舟的推出去,成为炮灰,退田认罚的,降爵减俸的,甚至禁足在家乃至投入大狱的,都不乏其人。
太上皇登基后那几年便是来了这么一波操作,一干言官御史风起云涌,便有四五家勋贵被打入尘埃。
现在新皇登基,倒是还能稳得住,估计也还是有太上皇尚在的缘故,一旦太上皇不在了,只怕这场风暴又要刮起来。
想到这里冯紫英似乎也能琢磨出一点儿味道,那就是为什么这等勋贵看似声势巨大,但是却被文臣们压得死死的,甚至随时都可能身陷囹圄,因为你有太多的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人家掌握着主动权,随手可以发起攻击,你只能被动的应对,完全要看皇上心情和对你观感如何来决定命运。
贾蓉则是真的震惊了。
国子监里贡监基本上都是挂号在自己本籍读书,即便是没回本籍,那也基本上寄居在书院里读书,这没啥说的,人家就是要奔着科考去的。
至于说像他和冯紫英这类荫监,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就只能是两个去向。
要么读书读不出来,但起码历事你得要去好好琢磨琢磨,起码要懂得下边州府运行规则,到时候寻个合适去处。
当然京城内外是别想了,京官永远不会有荫监的份儿,便是京外那也只能干佐贰杂官,但这也毕竟是一条出路,对于在家中非嫡长子袭不了爵甚至是庶子勋贵子弟们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当然这条路不会有多好。
另一拨就是干脆连下去历事这个苦都吃不了的了,就是纯粹在监里混,等到合适时候捐个官,然后托庇在父兄羽翼下,混个安闲生活罢了。
贾蓉一直以为冯紫英和自己一样,不过就是来国子监里混混日子。
他还觉得冯紫英在监里装得挺像一回事儿,一副要历练的样子,不过要下去历事却也还早,这等模样怕是做给他老爹看的,估计是不想再跟他老爹回大同去了。
毕竟边塞之地哪里有京城生活这般优裕,贾蓉估摸着等到冯唐一走,冯紫英怕就要原形毕露了。
未曾想到冯紫英山东一行闯出这么大名头不说,上上下下都还在赞叹的时候,他却要去读书了,而且是去青檀书院读书,还要去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举人,这特么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吧?
“我怎么就不能去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反问,“书院不就是让人去读书的地方么?青檀书院也没说不收什么人,只能收什么人,关键在于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去读书。我既然要读书,青檀书院自然就愿意收我。”
“不是,大郎,我的意思是,青檀书院需要推荐信,这可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你从哪儿拿到的推荐信?”贾琏最关注这个。
作为荣国府的嫡长子,虽然没有二房贾宝玉那么受老太太宠爱,但父亲是长子袭爵,自己是嫡长子,而且嫡妻是王氏嫡出,这就决定了他肯定会袭爵,未来荣国府是要交到他手里的。
哪怕他现在还不是很了解荣国府外部运作走向方式,但是还是很清楚武勋和文官是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朝中也不会有哪位清贵文臣去推荐一个武勋子弟到青檀书院读书,地方的士人领袖就更不可能了。
若是说想要靠走点儿其他门路,别的事情好说,但这种事情是要被士林戳脊梁骨的,没有哪个士人出身的文臣会这样做。
别说像冯家这种武勋中层次都偏低,就算是四王子弟要拿到这种推荐信都几乎没有可能,这些文臣士人在某些问题上就有这么“硬”,似乎通过这个就能显示出他们和武勋之间不同流合污。
甲字卷 第八十三节 各人的路
“巡漕御史乔公那里。”冯紫英抿嘴微微一笑。
“这场山东之行,和乔公也算是有缘,共渡厄难,也算是结下几分交情,乔公在知道我想去书院读书之后,主动推荐我去青檀书院,我本来是想去通惠书院或者崇正书院的,但是乔公直接推荐我去青檀书院,我也不好推辞了。”
贾琏和贾蓉都忍不住啧啧咂嘴不已。
这就是机缘,当然这份机缘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承受不起,那青檀书院不是他们能读得下来的,但光是这份推荐信就一下子把冯紫英和等闲勋贵子弟划分出来了。
这说明冯紫英这是获得了朝里文臣清贵,尤其是最难打交道的御史言官这帮人的首肯。
当然乔应甲不能代表整个御史言官群体,但是无疑也算是其中的中坚人物。
此次临清民变他和李三才联手果断处置,在朝中也大受好评。
不但内阁予以了嘉誉,而且据说皇上也很满意,认为他们勇于任事,敢于担当,这意味着没准儿乔应甲下一步还有上升空间。
而乔应甲已经做到了巡漕御史,如果再要升迁,若非不在都察院体系,那么就只能是那几个职位了。
左右都御史暂时还不可能,但是像左右副都御使、左右佥都御史,那机会就很大了,那是实打实的朝廷清贵大员了。
冯紫英获得了他的青眼相加,那简直就是千金不易的机遇啊。
“大郎,莫非你真的打算去走科场之路?”贾琏毕竟年龄大几岁,考虑问题也要比贾蓉和贾宝玉更长远一些。
虽然有些艳羡嫉妒,但贾琏和冯紫英都清楚,冯家和贾家底蕴是没法比的,尤其是现在冯唐赋闲在家。
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只怕要不了二十年轮到冯紫英这一代,只怕就要没落下去,所以人家有各种想法都很正常。
“琏二哥,您也知道我爹现在煞费苦心的想要重回大同,这呆在京城固然安闲,但是这么一大家子人,我们家可不敢和你们荣宁二府家底儿比,我爹就一个空头的神武将军,一年那点儿禄米够啥?”
冯紫英见贾琏主动问起,心里也是一喜。
这正好是把话递出去的好时候,荣宁二府这一代的不成器,但是却还是和四王八公其他几家是有往来的,正好是传递的好渠道。
“我爹本来是想回大同,毕竟人熟地熟嘛,但现在看样子也去不了,眼见着我爹年龄也就渐渐大了,我不能就老在这监里混吧?”
冯紫英很坦然,“原来觉得我爹能回大同,我就在监里混几年,日后也就过个安闲日子,可现在就得靠我自己了,我琢磨着我这样混下去恐怕不行,总得给自己找一条路吧?不能等到我成家立业的时候,家徒四壁就剩下一个神武将军的光牌坊吧?那也不能当饭吃不是?”
说得很随意且自然,但是听起来倒是真的是大实话,让贾琏、贾蓉甚至贾宝玉都觉得很有道理。
神武将军听起来很牛,但实际上就是一个虚衔,这类杂号将军京城里少说也有几十个,在勋贵群体里边,排在中等,若是没有战功,袭降下去,没落也是很快的事情。
冯家家底儿如何,贾琏贾蓉他们不清楚,但是看看神武将军府的大小规模和起的院落模样,也能揣摩出一二来,比起宁荣二府来不可同日而语。
“可你们都知道这监生谋官就只能出京城到下边州府去,去就去吧,可还只能干个佐贰杂官,一辈子都别想混出个人样来,我觉得我这个年龄,再不济我也得去拼一把,考个举人恐怕日后才能在京里哪怕弄个六七品的朝官不是?”
冯紫英的话语对于贾琏、贾蓉等人自然没有太大的触动,但是对贾宝玉来说,却无疑是一个有意无意的撩拨,起码贾琏和贾蓉望向贾宝玉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说不出味道。
那贾芸当然不敢像贾琏、贾蓉那样,但内心一样也在琢磨。
宝二爷现在倒是风光,但都知道那是仗着老祖宗的宠爱,一旦老祖宗百年之后,这荣国府长房、二房分家就是必然,贾赦和贾琏这一支自然是要袭爵的,可贾政、贾宝玉这一支怎么办?
一旦贾政致仕,贾宝玉拿什么来扛起这二房这一房人的生计?
没人相信以贾宝玉现在这德行,还能抹得下面子吃得了苦去下边州县干佐贰杂官,可这样窝在家里成日和姐妹丫鬟们嬉玩,能一辈子?
贾宝玉的感觉也很复杂。
他倒是不觉得冯紫英是在针对自己,但是毫无疑问对方的这个姿态和自己形成了一个对比。
荣国府这上下算下来,能读书或者在读书这个年龄阶段的,除了自己、贾环、贾兰,大概就还有一个贾琮了。
贾宝玉知道贾环怕也是一个不中用的,倒是贾兰和贾琮,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信心毅力去读书。
自己是嫡子,尤其是上边还有一个读书有成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的大哥贾珠这个珠玉在前,所以大家都对自己抱有很大希望,认为自己是一块读书料子,这种看法和期待的眼光就要把他逼疯了。
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读书。
如果说和姐妹们一道玩耍时附庸风雅吟诗作赋一番,他倒也还可以勉力为之,但现在乡试、会试可不是靠诗赋,经义和策论才是根本,尤其是策论更是在科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诗词歌赋更成了一种点缀。
如何治水,如何兴农,如何戍边,如何海贸,如何教化百姓,如何德化商贾,如何驯服蛮族处置边患,……
从太上皇登基以来,策论的考试越来越纷繁复杂,而且日益跟随朝里朝外和时代变化而变,出题也越发刁钻,甚至连皇上、阁老们都要亲自参与评判。
可这些在贾宝玉心目中的“粗鄙不堪”的“杂学杂务”却成了策论的重头,他看到就觉得头疼,连四书五经他都腻烦,更谈不上去学习熟悉这些杂学杂务了。
贾宝玉就不明白,怎么冯紫英居然就能有信心去青檀书院读书了?
要知道青檀书院的风纪学规那可是比其他书院更甚,那国子监更是不能比,他冯紫英何德何能就敢去?
弄不好十天半月恐怕就得要被赶出书院吧?或者自己觉得吃不消,灰溜溜的溜回来偃旗息鼓吧?
想到这里,贾宝玉心情才稍微宽慰了一些。
这冯紫英也许就是趁着这股子风头要显摆一下,给外界做一个自己要力求上进的模样,却也不想想那书是那么好读的么?乡试是那么好考的么?
琏二哥和蓉哥儿不都提都不敢提读书的事儿,自己也曾经听过自家兄长原来在世时是如何彻夜苦读,若非如此怎么会身子骨都给折腾坏了,才英年早逝。
这会儿嘴上说得痛快,真正进书院里去熬几日,只怕就知道其中味道了,还真以为国子监里厮混也叫读书了。
“冯大哥,这书院里日子听说可是清苦着呢,而且一读就是好几年,可比不得国子监里这么轻松了。”贾宝玉假意为冯紫英考虑的模样,“那青檀书院更是严苛,听说教席动辄以戒尺处罚,或者就是幽闭学生,我听闻不少学生都是受不了那个苦,逃出来呢,我倒是觉得若是那里边威逼过甚,冯大哥还是要以自己身体为重,可别……”
见眼前这张珠圆玉润的大脸盘子满脸堆笑,冯紫英也不得不承认这贾宝玉能博得阖府上下的喜欢还是真有点儿底气。
这份颜值即便是英俊如贾琏,多了几分世俗浮华,贾蓉则阴柔过甚,贾芸则少了几分锦绣富贵的昂扬之气,这荣宁二府里还真的没有谁能比得上,难怪人家在荣宁二府里都能要雨得雨要风得风。
这厮的意图冯紫英大体也能猜测得出来,这等小孩子浅显心思在自己面前就难以遮掩了。
既对自己要去书院读书充满了羡慕嫉妒恨,但是要让自己也去又觉得自己吃不下那个苦,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对方去了之后受不了苦也逃回来,特别是被除名,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这等愿人穷恨人富的心态很正常,冯紫英能理解。
尤其是像贾宝玉这等在某些方面心性特别敏感的人,情感也特别细腻,能够敏锐的觉察出某些东西对自己的利弊。
像冯紫英和林黛玉之间的这种特定际遇可能给他希冀博得林黛玉的好感和喜欢就构成了巨大的影响和威胁,他就觉察到了,进而也就希望用一些小伎俩来消除这些“威胁”。
比如让他认为的冯紫英形象回归“真实”,贾宝玉是一直不相信冯紫英有那等能耐的。
当然,冯紫英上次也就意识到了贾宝玉的这等情绪和心思,不过他并不太在意。
林黛玉已经不再是未经风雨如无助孤苗一般的林黛玉了,临清民变历险这一波估计在林黛玉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痕,这恐怕不是靠寻常的耳鬓厮磨或者甜言蜜语就能磨蚀掉的。
更何况某些印象被自己特定固化,估计贾宝玉恐怕连耳鬓厮磨和花言巧语的机会都不会有了,甚至这种印象还有可能因为贾宝玉不得法的纠缠会变得更糟糕.
只是不知道贾宝玉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了。
甲字卷 第八十四节 递话,贾芸的路
“宝兄弟,既然下定决心要读书,那么就要有这份恒心和决心。”
冯紫英笑了笑,摊了摊手,环顾四周,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
“我和你不一样,你上有政世伯还在工部任职,没准儿日后还能有更大的造化,下有琏二哥和二嫂子在府里边操持府里内外事务,再不济还有环老三和兰哥儿吧?自然可以无忧无虑,可我不行啊,我家就我一个,我爹老去,啥事儿都得靠我,没人能帮我,所以我必须要靠我自己啊,这书必须要读,读得出要读,读不出也得读,没得选择。”
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连贾琏、贾蓉以及贾芸都忍不住连连点头。
甚至连贾宝玉自己这么一回味好像都是这么回事儿。
是啊,老爹还在工部任职,府里边琏二哥对外,二嫂子主内,把府里内外打理得顺顺溜溜,自己好像还真的没什么值得多操心的,就这么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好像真的很惬意。
不过若是再仔细一回味,恐怕就未必是那么回事儿了,起码贾芸就能品出一二来。
贾政能在工部干到多久?总得要致仕吧?
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是长房嫡长子正妻,执掌荣国府理所当然,可你贾宝玉现在仗着史老太君宠爱可以无忧无虑,史老太君总要走的,日后你这二房怎么办?
大房二房分家也是必然的,长子袭爵,二房顶多也就是分得一些家产罢了。
可这二房里边一样复杂。
贾珠虽早逝,尚有一个嫡长子贾兰,李纨娘家是金陵名门,也不是好欺负的。
贾宝玉还有一个庶出兄弟贾环,赵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乱七八糟一大堆,只怕这荣国公的二房里边,日后比现在宁荣二府之前的纠葛还要复杂。
贾芸能想到的,贾琏和贾蓉自然也能想到,但是当着贾宝玉他们当然不会说出来。
这毕竟是以后的事情了,对贾宝玉来说,只要现在优哉游哉就够了。
这一页揭过,自然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贾琏、贾蓉等人自然要恭贺冯紫英能到青檀书院读书,而冯紫英也很豪爽大方,言语也是尽捡可心的说,贾琏贾蓉都对冯紫英印象大佳。
可能是考虑到冯紫英的年龄,贾琏也是备下了两种酒。
冯紫英和贾芸喝的是绍兴黄酒,而贾琏和贾蓉显然是长期饮酒的,便是那般劲道颇大的烧酒。
至于贾宝玉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几人喝酒了,一罐子醪糟汁儿也勉强凑合着助兴了。
那贾芸更是一个精明人物,觉察到这位冯大爷哪里像是十二岁的少年郎,这份城府和手腕,简直像是二十岁都不止。
这让贾芸暗自称奇之余,也是对冯紫英更加恭敬,免不了频频敬酒,而冯紫英也不推辞,态度上也甚是亲和。
贾芸在荣宁二府里也算是见得多了,虽说是旁支,但是人缘关系一直处得不错,贾琏、贾珍、贾蓉都还算看重他,否则今日饮宴也不会叫上他。
以前这冯大爷倒也没见出什么奇异之处来,可能也是因为年龄缘故,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好好结交一番,没准儿也能使一条门路。
一顿酒倒是吃得格外舒坦,与贾琏、贾蓉的关系拉近了不少,而贾芸这边也是熟稔起来。
贾芸惯是个会凑趣的,说话行事颇会察言观色,无论是贾琏还是贾蓉都被他逢迎得眉花眼笑,即便是冯紫英都觉得此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有些本事.
和几个人说话得时候,还能时不时得给明显有些插不上话的贾宝玉递上一两句话,让贾宝玉不至于被冷落,这些细节往往就能说明一个人的成长潜力。
这顿酒一直吃到接近亥时,冯紫英才告辞离开。
贾琏和贾蓉把冯紫英送到了角门上,瑞祥和驾者早已经把车备好,见冯紫英有些酒意,赶紧扶他上车。
冯紫英瞥了一眼一直陪在一旁的贾芸,朦胧着醉眼道:“芸哥儿也上来吧,顺带送你一程。”
贾芸和瑞祥都是一愣。
瑞祥虽然不认识贾芸,但是贾家几个主子却也是认识的。
若是那贾琏、贾蓉、贾宝玉一同乘车自然是没啥的,但这贾芸显然就不是贾府里的正经主子了。
瑞祥也是机灵眼,自然能看得出来贾芸怕是贾家的旁支,如何能与自家少爷同乘?
略微一愣之后,贾芸激动之后,便是恭敬的躬身一礼,“冯大爷,怎敢劳您大驾?您请,我自个儿走就行。”
“怎么这么忸怩,没个男儿的气性?”冯紫英不悦的皱起眉头,“上来!”
连瑞祥都被自家少爷这一皱眉一提嗓子的气势给吓了一跳,以往可是从未见过少爷这般做派的,这一瞬间,瑞祥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是面对老爷了。
贾芸也被冯紫英的这番作色给震住了,乖乖的上车。
冯府的马车很宽敞,冯唐是武将出身,不习惯坐那精雕细琢的,所以冯家的马车都更接近于北边跑长途的大车,虽说看上去没那么华丽精美,但论舒适度却不差。
冯紫英靠在车里的靠枕上,伴随着车轱辘辚辚而动,冯紫英觉得酒劲儿上来,也有几分躁意,顺手就把胸前衣襟解开。
这却把刚上车的贾芸下了一大跳,莫不是这位爷喜欢那一口?那可不行!
别的府上贾芸不是太清楚,但是这京师城里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历朝历代似乎就从未断绝过这一行道,前明就是如此,而到了本朝好像就更盛。
借着车厢前面挂着的灯笼光看见贾芸身子往后一缩,脸色都变了,冯紫英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儿放浪让人家误会了,赶紧大笑着摆摆手:“芸哥儿,别紧张,爷可不好那个调调,我家可就靠着我传宗接代呢,我要敢乱来,我爹能活剥了我的皮。”
贾芸这才松了一口气:“大爷说笑了。”
这年头要说好这一口的人还真不少,京里如此,据说那江南此风更甚,便是那贾琏贾珍贾蓉身边,哪个不养着一两个俊俏的小哥儿,没事儿便侍弄一番来助兴。
“呵呵,你说说笑便说笑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这年头这些富贵闲人们也真的是闲极无聊了,三妻四妾还玩不够,变着花样折腾,他可没那个爱好,“芸哥儿,你现在怎么着,就这么有一出没一出的晃荡着?没打算寻个正经营生?”
贾芸寻思着这位冯大爷好像是话里有话啊,但是一时间也琢磨不出里边有啥,只能含含糊糊的应着道:“回大爷的话,这年头要谋个营生也不简单啊,大爷也知道,我算不上正杆子的荣宁贾家,隔着远了一些,府里边正经爷们儿都不少,连东府那边蔷哥儿现在不也只有跟着小蓉大爷当帮闲?我算什么,就算是想做点儿营生,也没有本钱啊。”
“哦?”冯紫英借着酒意斜睖了贾芸一眼,一只手却在靠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那若是有本钱,你打算做什么?”
贾芸一愣,这什么意思?莫非这冯大爷还要支助自己不成?
心念急转间,几个念头一闪而过,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摇摇头:“大爷,没想好,这生意不好做,我以前也没啥正经经验,可不敢胡乱造霍。”
冯紫英心中微微点头,还算是一个实诚人。
这贾府里边真正可用的人没几个,按照《红楼梦》书中所写,这贾芸勉强算得上是一个。
自家在京里边还真没有几个熟悉一些且可靠的人,在大同那边表兄又走不开,想要经营个什么都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也才琢磨着寻找一个合适的人。
当然贾芸是否可靠可用,还需要时间来慢慢观察了解,但是这起码是一个备选人选。
有些事情可以先行让其做起来,今儿进行观察和考验,如果真的可靠,冯紫英也不会吝于给对方更多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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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第八十五节 家里家外
“哦?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向?”冯紫英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芸哥儿,东西两府偌大的摊子,难道就没有说给你们这些旁支一些营生?”
贾芸苦笑:“冯大爷,您知道这东西两府有多少人靠着两府里糊口么?我先前不是说了么?正经主子都还吃不饱,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外房的?”
“那离了这荣宁二府,你们这些贾家子弟就再也讨不到营生了?”
冯紫英反问,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揶揄,“偌大一个京城,啥营生不能讨生活?就琢磨不出几条道儿来,非得要靠谁?”
冯紫英这么一反问,倒真的让贾芸有些愣神,好一阵后贾芸才抱拳行礼道:“请冯大爷教我。”
”我教不了你,路还得要自己走,这样吧,芸哥儿,你先自己琢磨琢磨,看看找得到什么路子,如果半年之后你都还没有头绪,我再来给你指条路,怎么样?”冯紫英靠在靠枕上,悠然道:“这北京城里百万人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难道还找不到营生么?”
“冯大爷,您的心意我先谢了,不过……”贾芸踌躇着道:“我能不识抬举的问一句,大爷为何如此瞧得起小的?”
“唔,这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吧?这么说吧,荣宁二府里边能让我看得上的人没几个,你贾芸勉强算一个,别的人我帮不了,我也懒得帮,所以么,你有兴趣,信得过我,就来试试,若是没兴趣,那也随你。”
交浅言深,冯紫英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至于贾芸信不信,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这世界没眼力劲儿的人多了去,多贾芸一个不多,少贾芸一个不少。
下了车,贾芸脸色复杂的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马车,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这一位似乎对自己印象颇好,但是他又拿不准自己怎么就入了对方法眼了。
对方敢说这话,肯定是有些底气的,至于说做什么,贾芸没想好,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早有盘算。
但无论如何人家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没见着琏二爷在席间都是找着法子来寻摸着打探,显然也是有所图。
贾芸突然自我解嘲的笑一笑,自己有什么?一无所有,只要对方不是好那一口,自己又何须在乎什么?
想到这里,贾芸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轻松洒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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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冯府时,一头就碰见了一直守候在门前满脸不渝的云裳。
看见喝的有些高了的冯紫英,云裳下意识的就要想找替罪羊发泄,瑞祥早已经料到这一点,赶紧道:“云裳姐姐,少爷是在荣国府吃酒,是琏二爷作东,我连门都踏不进,少爷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被瑞祥把话给堵了回去,看见冯紫英朦胧的醉眼和摇摇晃晃的身体,云裳早把先前的不悦抛在脑后:“让厨房准备水,少爷要洗澡,……”
绍兴黄酒的酒后劲儿不小,这个时候才算是真正发作出来。
先前路上的时候冯紫英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儿小瞧了这个时代的酒,一直被某些误区所迷惑,觉得这个时代的酒不像自己那个时代都是勾兑出来的,以为这些酒都更像是度数高一些的醪糟水,但现在看来还是小觑了。
晕晕乎乎的洗了澡上床,昏昏入睡,一直到半夜才被渴醒。
外屋听见声响,云裳早已经披衣进来,温热适度的蜜水送到嘴边,一口下去,整个肠胃都顿时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感。
此时的冯紫英头脑却越发的清醒了,“啥时辰了?”
“快卯时了。”云裳应了一句,又借着灯光观察了一下冯紫英的脸色:“少爷,这等应酬还是少喝些,昨晚你睡下太太和姨太太来了,很不高兴,您就算是为了您自个儿的身子也得要将息着啊。”
冯紫英不用想,只怕自己母亲和姨娘一来,首先不会是责怪自己,而是要责怪瑞祥和云裳没伺候好,免不了又是一阵责骂。
只是自己到贾府饮宴,轮得到瑞祥和云裳来插话么?
可当主人的不会管那么多,只知道自己儿子现在这样酩酊大醉,肯定就要恼怒,就要找人出气,你当下人的就得要受着,而且还得要心安理得。
“瑞祥没事儿吧?”冯紫英扶了扶额,瑞祥肯定好不了。
“太太和姨太太都生气了,要把瑞祥撵到马房去。”云裳迟疑了一下,嗫嚅道。
看云裳的表情,冯紫英摇摇头苦笑,这大家族里就是这样,没什么理由可讲,“没事儿,我待会儿起床之后到太太那里去和太太说说。”
云裳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随后又纠结起来:“那太太会不会不高兴?要不等瑞祥在马房里呆几天,等太太气消了少爷再去和太太说情,少爷若是先去姨太太那里说好,或许会让瑞祥在马房里少吃些苦头。”
见云裳小心翼翼纠结矛盾的模样,冯紫英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小瞧了这个时代一个家庭里主母的威慑力。
在内宅事务上,老爷一般是不会过问的,而主母几乎就执掌着生死大权。
别说把你一个小子打发到马房里去,就算是找个由头把你打杀,只要遮掩得当,也一样没啥。
这种事情在京城里大家族里还真不少,当然你若是被别人拿着实打实的证据,那又另当别论。
自己母亲是个粗疏性子,对冯府内宅日常事情过问并不多,大部分事情都是自家姨娘在管,所以云裳才让自己先去和姨娘说说。
如果先把姨娘说通,母亲那里就要好办得多了。
这等事情听在冯紫英耳朵里也是觉得好笑。
瑞祥连贾府东暖阁的大门都进不去,就在角门边儿上守着车,自己饮酒能轮得到他插话?
可你就得受这份委屈,连云裳都还得要瞻前顾后的觉得还是让瑞祥在马房里呆几日等太太气消了再说。
“行了,我知道怎么做。”冯紫英有些不耐烦,但看到云裳担心的神色,略一思索才回过味来:“你是怕我去找太太,太太又要怀疑是你在里边‘搬弄是非’?”
一句话说到了云裳心里边。
受点儿委屈不要紧,若是恶了太太的心情,日后怕是连这院里都呆不住了,这才是云裳最担心的。
看着云裳精致小巧的俏靥,双手纤指在小腹前扭在一起,一副欲言又止的踌躇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
也难怪这些高门大院里的丫鬟小子们一个个鬼精鬼精的,那也是被逼出来的啊。
被这等不讲理的主母小姐少爷们各种勾心斗角的反复折腾,你要没点儿过硬的心理素质和灵动的反应能力,你真的就是被玩死的命。
云裳这些经验估计都是在无数次吃亏受屈中总结出来的。
“我知道怎么做,云裳,你也甭担心,日后你好好把我侍候好就行,其他的,你家少爷能摆平。”
虽说不喜欢把心思花在这等大宅内的阴微之事上,但这毕竟涉及到自己亲人。
一边是母亲和把自己养大的姨娘,一边是自己最贴身的小子丫鬟,有些事情的处理上还真要讲求手段,否则弄不好就得要让有一方难受了。
冯紫英起床的时候已经是快卯时了,在云裳的侍候下洗漱完,用了早饭,冯紫英就径直去了母亲那里。
见到冯紫英进来,段氏脸色顿时又不好看起来了。
“我不是交代了云裳么?让你多睡会儿,昨晚喝那么多酒,你也不爱惜一下你的身子?这云裳是怎么回事儿,我的话也不听了?”
见母亲不满的矛头首先对准的就是云裳,冯紫英就觉得还真是不好处理。
这人心里有了成见,你要扭转过来,还真不容易,也幸亏自己是她的嫡子独子,否则换一个人,恐怕云裳就有的罪受了。
甲字卷 第八十六节 婚姻之事
“母亲,时间也不早了,我在床上也睡不着,自个儿起来的,云裳难道还能把我绑床上不成?”冯紫英假作没有感觉到母亲的不满情绪,自顾自的道:“昨晚儿的确喝多了一点儿,……”
“哼,紫英,你母亲也是为你好,你年龄要说现在也不适合饮酒,这贾琏也是,怎么就……”冯唐也摇摇头,“贾琏这么专门请你赴宴,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事情,无外乎就是道谢,另外也亲近一些罢了。”冯紫英迟疑了一下,才又道:“琏二哥倒是问起我的年龄以及家里有否替我考虑婚事的情形,……”
“哦?”冯唐和段氏都是一怔之后,交换了一下眼神,段氏才道:“老爷,莫不是贾家想要和咱们家结亲?”
冯唐也有些犹疑,贾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贾赦只有一个庶女,贾政倒是有一个嫡女,但是早就进宫当女史去了,年龄也不合适,自然不可能,剩下一个也是庶出女儿,要和自己结亲,这就有些不合适了。
段氏显然也是知道这些情况的,脸色垮了下来,“老爷,这贾家怎么能这样?我们家紫英如此人才,岂能娶他们家庶出女儿?”
冯唐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自家夫人的这个态度,换了在一个月前紫英还未去山东之时,只怕也不敢说这话,没准儿还得要掂量一番,甚至就喜滋滋的去找人说媒了。
但现在世异时移,自家儿子山东一行回来,声名大噪,据说连皇上和阁老们都知道了,现在更是要去书院读书准备考举人进士,段氏更是把儿子当成了宝,居然开始嫌弃起贾家女儿不是嫡出了。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自家儿子真的考中了举人,只怕这门亲事就真的不合适了。
“那贾琏没有明说吧?”沉吟了一下,冯唐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父亲,我暂时不会考虑这事儿,一切都要等到我考上了进士之后再来计议。”冯紫英态度很坚决。
“进士?!”冯唐和段氏都吃了一惊。
儿子要去书院读书,那是好事,如果能够考个举人回来,那就是冯家祖坟冒烟了。
要说进士,那就真的太难了,冯唐和段氏都从未想过。
便是冯紫英提及,冯唐和段氏也都是觉得那不过是儿子用来自我激励的一个噱头罢了,未曾想到儿子好像还真的有这个雄心壮志。
“父亲母亲,儿子此次去青檀书院读书,怕是要好几年,后年秋闱我是肯定要去考的,至于说春闱,我估摸着恐怕就比较难了,或许要考两三次都未必能行,……”冯紫英对这个问题还是认真思考过的。
监生的优势就是直接跳过了秀才这一门槛,事实上考秀才并不比考举人轻松,多少人考到四五十岁都还是一个老童生,足见这里边的艰辛。
从六岁开始读书,这么些年冯紫英自认为基础还是有些的,但是科考其实就和现代高考相似,有时候不是你书读得好就能中举的,但这里边仍然要很多门道,这一点他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或者说对考举人,他略微有些把握,但是考进士,那就真的不好说了,还得讲运气,所以只能说花上几年时间来多试那么两三次。
他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等事情上,但是当你了解到大周王朝的政治运作模式之后,冯紫英知道恐怕要最快速度融入并进入到最核心的政治中心去,恐怕考进士还是最便捷的渠道。
“两三次?紫英,若是能考上进士,便是花上一二十年来考,那也是值得的。”冯唐叹了一口气,“只是这进士恐怕不是那么好考的,爹是怕你考到后来自己都会没信心的,我可是见了太多你这种一开始雄心万丈最终偃旗息鼓回乡的。”
“父亲,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冯紫英当然知道这里边的难度,但现在这条路他必须要走。
“好吧,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爹当然支持,你就好好去书院读书,其他事情不用多考虑。”
冯唐注意到对面段氏不善的眼神,又踌躇了一下。
“这样,你不是后年秋闱么?若是秋闱能考上举人,那爹答应你暂时不替你安排婚事,嗯,春闱,次年若是没把握,你十八岁时考第二次,那个时候恐怕也该有个说法了吧?”
这年头男子一般说来成亲也就是十四到十六岁之间,十八岁就算是比较晚的了,而超过二十岁尚未婚配的很少见了,除非是有特殊情况或者就是家境太差娶不起媳妇的。
冯紫英也懒得多争辩,五六年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那时候能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
“爹,娘,我去书院读书,但是每旬都有一天假期,我都是要回来的,我那院里的一切都照旧,不动。”冯紫英看了一眼母亲,“云裳和瑞祥我用惯了,就让他们跟着我,昨日的事情是孩儿有些孟浪了,多喝了两盅,以后不会了。”
冯唐和段氏都有些惊讶。
儿子认错了,这可真难得。
自打儿子从山东一行回来之后,宛如变了一个人一般,成熟了许多,说话行事都自有一股风范了,弄得冯唐和段氏在与儿子商谈很多事情的时候也经常不知不觉的跟随着冯紫英思路在转。
有时候反应过来时,基本上都形成了定论了,再一回味,也觉得儿子所说的也的确有道理,于是对儿子的很多意见都格外重视起来了。
像这等主动认错,便是以往都极其稀罕,今日却有了,连冯唐都忍不住打量了一番段氏,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儿拿捏住了儿子的要害,逼得他认错。
段氏其实也一下子就回过味来,脸色复杂,轻轻哼了一声:“行了,你也别在我面前装了,瑞祥昨晚送你去贾府,都不知道叮嘱你?他就没错?云裳这丫头成日里嘴巴不饶人,日后怎么在你屋里呆着?我本说打发她去后房,……”
“母亲!”冯紫英眉毛微微一扬,他可不是贾宝玉,面对长辈不敢据理力争,自家屋里的人都护不住,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可能是也感受到了冯紫英的不悦,冯唐睃了妻子一眼,淡淡的道:“好了,铿哥儿,你屋里的事儿都不动,不过你自个儿要管好,我知道你是个有定见的人,不过你自己有主意,不代表你身边的人也都行,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谢谢爹和娘了。”冯紫英赶紧起身道谢。
要说他这已经是侵蚀了母亲的内宅管理权了,府里的仆从小子丫鬟婆子,论理如何安排打发都是段氏的权力,轮不到冯紫英来插话。
不过冯唐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对瑞祥和云裳都很照拂,所以也才插话,免得妻子若是不醒眼和儿子僵起来就不合适了。
见儿子起身躬身道谢,段氏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她自然也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性子,尤其是这段时间变化。
不过纵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也得讲规矩,这冯府里的事情,自己还没有交权,那就还轮不到儿子来指手画脚。
既然搞定了事情,冯紫英自然不会在父母面前多逗留,找了个借口便溜了。
“夫人,紫英大了,有些事情也得要照顾一下他的情绪和面子,我知道你是为他好,但他的性子你也知道,而且这段时间里他的表现你也看到了,所以么,有些事情只要不是太过分,就由着他吧,左右他也马上就要去书院读书了,平素也没几时回来。”
冯唐的话让段氏也是叹了一口气,“老爷,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疼他?你也知道我是为他好,瑞祥也就罢了,云裳那丫头生就一副狐媚子模样,都说那长大了更不得了,得刮骨吸髓,一般人哪里承受得起?张太医那边教的习练法子,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我们冯家就只有这一个独苗,可不能被这些个狐媚子给祸害了,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云裳进他的房!”
冯唐皱了皱眉,“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云裳那丫头也不过就是比府里其他人生得俊俏一些,怎么就成了妖精了?我看那丫头的性子不是那种人,还有,紫英的性子,我信得过,不必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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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第八十七节 自己的人脉
两口子拌嘴的时候,冯紫英已经出了府门。
张谨和赵文昭回京了。
一般说来,这等龙禁尉,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官都是敬而远之的,文臣是轻蔑不屑,皇家家奴,如何能入士大夫们的眼?
而武官观感要复杂一些。
一来龙禁尉这帮人是皇上的爪牙,眼里只有皇上,不会有任何交情可讲,二来这帮人也是善于寻隙探缝,找出把柄,作为自己立功晋升的台阶,武将们哪个敢说自己干净得很?所以下意识的武官们都不愿意与其打交道。
这也使得锦衣卫(龙禁尉)越发成为大周朝廷里边一支特殊的存在。
关于临清民变的相关军报早就报回了朝廷,但是一些更深层次的细节却需要一些时间才慢慢收集起来上报。
恰恰是这些后续的细节调查往往才能揭开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冯紫英自然不会有其他人那么多顾虑。
在他看来,锦衣卫(龙禁尉)既然是大周王朝政权架构中的一部分,而且运作了这么多年,自然也就有其存在的道理,既然回避不了,那就应当考虑如何让其为自己所用。
所以张谨和赵文昭进京消息一传来,冯紫衣就在第一时间准备去拜会。
龙禁尉沿袭前明锦衣卫格局,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南北镇抚司,几乎全部承袭下来,在十三省均设有半公开的办事机构。
像张谨便是龙禁尉负责山东地区的千户,而赵文昭算是其麾下的一个得力助手。
当然本朝龙禁尉虽然沿袭前明锦衣卫,但是在司法权力方面则大大缩水,甚至在权责性质上也有一些细微变化。‘
比如监视地方,固然以地方官员为主,但是地方民情匪情亦属其工作职责,甚至也包括边境地区乃至敌境内的敌情政情,都在其工作职责范围之内。
“参见百户大人!是不是应该叫副千户大人了?”冯紫英的拜帖送进去没多久,赵文昭便迎了出来。
龙禁尉虽然在京师有衙门,但是其实很多时候龙禁尉却并不在衙门里办公,他们有许多半公开的办事地方,这在京师中也不是秘密。
当然更多的还是隐秘的办事点,这一处便是龙禁尉的非公开办事点,也是赵文昭留给冯紫英的联系点。
“呵呵,谢谢冯郎君的吉言了,不过千户大人那边已经有了消息,如无意外,年前可能就会下来。”赵文昭在冯紫英面前并没有多少遮掩,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得意。
龙禁尉(锦衣卫)升迁体制是单独的路径,职级晋升既不需要通过吏部,也不需要通过兵部,而是由锦衣卫内部自行决定。
除了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须由皇上会同内阁亲任,南北镇抚司和十三省负责千户,则由皇上钦点无需内阁同意,其他千户以下官员均由锦衣卫内部自行决定。
“那敢情好,未来赵千户怕是有机会接替张大人执掌山东啊。”话捡好听的说,说的人痛快,听的人舒服,冯紫英是信口道来:”听闻张千户有望回任北镇抚司?”
“岂敢岂敢?千户大人倒是希望能回任北司,不过若是没有合适的位置,那也不必强求,山东距离京里也不远,人熟地熟,……”赵文昭打了个哈哈,涉及到顶头上司的趋向,赵文昭口风一下子紧了起来。
一番寒暄之后,赵文昭把冯紫英带到了张谨那里。
冯紫英送上了一份厚礼。
张谨也不客气,欣然收下,只是对方太忙,简短说了几句话之后冯紫英便知趣的告辞。
张谨甚至亲自把他送到了门口,冯紫英也是受宠若惊的连连请留步,才又与赵文昭一道回到赵文昭处。
“看来张千户是真有可能回任北司啊,我看来拜访的人不少啊,嗯,还有南镇抚司的人。”冯紫英笑吟吟的来了一句。
赵文昭讶然的看了对方一眼,难怪千户大人对这个小家伙这么重视,此子是端的不凡,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都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龙禁尉内南北镇抚司分立,北镇抚司权力最大,但是南镇抚司则作为对内制约机构,拥有对北镇抚司的监察绳纪之权。
南镇抚司的人来拜会张谨,本身就意味着张谨已经具备了被南司纳入视线的资格,而一般情况下,南司很少直接对龙禁尉的地方千户予以太多关注,更谈不上拜会,而更多的是把注意力放在北司本部的机构人员中。
这些情况都是冯紫英在临清期间有事儿没事儿与锦衣卫这帮人闲谈中不动声色间摸出来的内幕。
锦衣卫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高深莫测,其内部更多的像是军方的一个分支机构一样,类似于现代社会里边某些强力机构的混合体。
其间一样混杂有很多纯粹的办事人员,甚至一些勋贵子弟混在其中捞资历和混功绩也不少,他们的警惕性和职业性都远不及其内部像赵文昭这样的精锐。
不过冯紫英这么“不经意”露了一手,也让赵文昭对冯紫英的更高看了几分,特别是他在回京之后已经听到了不少关于冯紫英的传言,什么内阁某位阁老又点评了啊,什么皇上又曾经亲自问过了啊,总而言之,这位小郎君非比寻常。
“小郎君,慎言,慎言。”赵文昭打着哈哈,“千户大人去向不是咱们能过问的,咱们要做的也就是把手里的活儿干好。”
“当然,当然。”冯紫英的做派已经俨然一副资深官僚的气度,甚至让赵文昭都有点儿恍惚,“那百户大人,白莲教那边追查情况如何?”
朝廷关于此次临清民变处置的相关邸报已经下发了,但是那是看不出多少真实内容的,冯紫英更希望了解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唔,小郎君,有一些情况,我只能和你透个大概消息,咱们内部有规定,理解一下。”
赵文昭有分寸,这也是冯紫英欣赏此人的一个主因,钱要捞,功要挣,人情要做,面子要卖,但都有分寸底线,这往往是锦衣卫内这些实力派精锐的做派。
“理解,理解。”冯紫英含笑点头。
“嗯,根据我们后期追踪查证,这一次白莲教的起事比较蹊跷,没有太多准备,更像是受到税监影响而闹事的本地力夫、砖工、织工刺激临时起意,否则难以用其它理由来解释他们为何不趁机攻下临清内城,如果他们真要起事,内城里有甲仗库,也有漕粮,还能裹挟官员,但他们却一直在外边争论不休,……”
这也是当初冯紫英最觉得疑惑的,拿下外城只知道抢掠,却迟迟不攻打内城,再说是乌合之众,若真是要造反起事,也不可能如此。
“那你们的意思是……”冯紫英看着赵文昭。
“现在就没法拿出结论,只能继续深查,但有一点还是比较明确的,此次临清民变引子是税监设卡,进而白莲教掺杂进来,而且涉及到鲁南和南北直隶都有白莲教徒裹进来,你提到的倭人操南直隶口音,我们也查过,的确有反映称南直隶那边的白莲教徒有过来的,但是最终这些人来自哪个府县,为何而来,这些就没有定论了。”
赵文昭也有些遗憾。
局面太大太乱,锦衣卫的力量也有限,只能查一些比较明显的有跟进价值的东西,而涉及到其他省那就需要北镇抚司来协调,可北镇抚司这边明显对于这个已经趋于了结的事儿缺乏兴趣。
同僚们谁也不愿意你都立功受奖了,我还得要来替你们擦屁股。
冯紫英也有些遗憾,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锦衣卫也不是万能的,在没有更高层面或者更有力的支持下,锦衣卫不太可能会再派出多少精锐去核查这些线索进而深挖下去。
若是换了某个官员或者巨贾富绅,或许他们还能瞧在人家影响力或者身家的份上花点儿心思,但这些在各地其实都有存在的白莲教徒,就兴趣乏乏了。
没利益的事儿,没多少人会做,古今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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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第八十八节 贾雨村
薛峻尚未来京,但贾雨村早就寓居在京里了。
贾政和王子腾如何为其谋官,冯紫英没问,但是也能从贾琏那里听到一些大略消息。
估计要等到年后才能有机会,只要不是京官,贾家和王家要为一个进士出身的士人谋划一下,还是很有底气的。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进士的分量有多重。
像贾琏、贾蓉这样的武勋子弟,背后也有贾王两家的支持,没有举人进士身份,你便是谋个知县都不能。
像贾琏只能捐个同知身份,贾蓉还得要等到秦可卿死的时候才从太监手里买个武品龙禁尉身份。
如果贾府中人你有了举人身份,只怕就能奢望一任知府,在朝里为官也大有可能。
如果是有进士身份,那妥妥的就能在朝为官,甚至有一番造化了。
这也更坚定了冯紫英要考进士的决心。
看见冯紫英亲自登门拜访,贾雨村真的是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心里涌荡了。
他进京也快一个月了,登门拜访了贾家,王家他还没资格,冯家那边也去送上了拜帖,但那会儿冯紫英还没有返京,所以冯唐收了帖子之后也是简单见了一面,寒暄了几句就端茶送客。
在京城里贾雨村也是举目无亲,把林黛玉送到贾府,拜会之后,他便再无机会登贾家门,偶尔去一趟,除了送上几两银子给门房,打听一下消息,成日里便只能蜗居在这一处小屋里苦等。
冯紫英也是让瑞祥从贾琏小厮兴儿那里获知贾雨村居所的,所以才来这一趟。
贾雨村心性不良,但这和和自己没关系,他也并没有要和贾雨村结成什么生死之交患难与共关系的想法。
但此人进士出身,而且很快就能博得王子腾的信任,成为作为武勋的王子腾在朝中一大文官助力,足见其人还是有些能耐手腕的。
至于说后来贾家王家被其反噬,除了贾雨村本身品质问题,更多的还是贾王两家本身就已经处于衰落的趋势下,再有人推波助澜。
像贾雨村这等惯于见风使舵的人自然不可能为贾王两家陪葬了,落井下石也不过是做得过了一点儿罢了。
所以对贾雨村,冯紫英的想法是,可以用,可以合作,但是不能重用,要防一手。
“贾先生就住这里?”冯紫英皱起眉头,“那太委屈了一些,瑞祥,你替贾先生寻个更合适的地方,好歹也是患难与共过的人,在这京城里,当半个地主之谊,我还是当得起的。”
“冯公子,您太客气了,住这里挺好的,真的,没事儿。”贾雨村赶紧劝阻,“京里边情况不比其他地方,我这在京里还不知道呆多久,……”
“贾先生,我相信以你的本事,还有贵人相助,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也不过是暂时的,放心吧,我让瑞祥替你办好,你只管去住,其他不用管。”冯紫英大包大揽,摆摆手示意不必再多说。
贾雨村心中也是感慨,在临清就能看出此子的格局,现在看来还真没看错。
这般气度,寻常子弟如何能有?
便是那贾家号称四王八公的簪缨之族,其间也没几个像样的子弟,不如此子远甚。
“那我便谢过冯公子了。”贾雨村也就不再推辞。
说实话他现在经济状况还真的有些拮据,上京带了点儿银子,才发现这京城居不易还真不是一句套话。
哪里都要花钱,便是去贾府送个帖子都得要花销半吊钱。
这吃穿住行,样样少不了。
眼见得要入冬了,那就意味着还要添置冬衣。
这京城可不比江南,冬日里能冻死人,貂皮狐皮不敢想,但是羊皮袄总得备一件吧?棉袍总得准备一身吧,夹衣夹裤得准备两套吧?
这居处还得要说准备柴炭,要不这冬日里被冻死在屋里都还不知道,算一算这每天的花销,而且还不知道这等花销啥时候是个头,贾雨村就不敢在冯紫英面前矫情了。
想到这里,贾雨村心思也是越发热切了。
看来临清一趟还真的遇上了有缘,他也觉察出冯紫英对林黛玉是有些不一样,只是这等事情轮不到他来置喙,所以也只是视而不见。
“冯公子大名在朝中都有耳闻了,不知道公子是否有意要子承父业呢?”贾雨村的仆僮端来茶水,二人这才落座。
“暂时没那想法,贾先生,不瞒您说,我无意走武官这条路,现在我已经联系了青檀书院,乔公替我推荐,待下月我满了十二岁,便要去青檀书院读书了。”冯紫英笑着道:“您是科场前辈,论理我都该向您好好请教一下才是。”
“哦?”贾雨村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要想走科场之路,联想到冯紫英对林黛玉的特殊态度,心里似乎若有所悟,“你真的要准备参加乡试会试?这条路可不好走哇。”
贾雨村这番话倒是语出至诚。
科考之路几乎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了,像冯紫英这等武勋子弟,完全没有必要去趟这条艰辛路,自己是贫家子弟,只有华山一条路必须走,但冯紫英似乎就没有必要了。
“贾先生,我当然明白这条路不好走,但是您也清楚我们冯家恐怕也不是外界看上去那么风光,和贾家、王家这些是没法比的,我觉得我自己读书还行,乔公也很支持我去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笑了笑,“再难我也得走,贾先生若是有什么好的经验,还请多指教。”
贾雨村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这科考之路虽然难走,但是也并非毫无路径可循,青檀书院是顺天府乃至北地最著名的书院,自然有优势,我自己当年科考时也曾经总结过一些经验,只是都放在老家了,公子若是不嫌弃,我托人带到京里来,希望能对公子有所助益。”
冯紫英知道贾雨村在科举之路上是相当顺畅的,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几乎是一考一个中,十四岁中的秀才,十八岁中的举人,十九岁考进士未过,但二十二岁便一举中了进士,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了。
这等贫寒子弟请不起特别的教师授业,完全靠苦读要读出来,肯定也是善于学习总结的,而且人家敢这么态度淡然的表示愿意从江南把这些昔日书稿带来给自己,肯定还是有些底气的。
冯紫英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意,而这其实也是加深双方关系的一种方式。
在冯紫英告辞离开时,贾雨村才轻声道:“公子,本来有些话我不该说,但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说一说。若是公子有意要走科考从官之路,那林公那边不妨多联系一些。林公和乔公都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但是乔公是北人,林公是南人,当下朝中虽然朝廷也有意平衡南北,但是仍然是南人占主,若是得到林公的期许,又有乔公的青睐,或许公子的路还要走得顺一些。”
这番话可谓交浅言深了,能让贾雨村说这番话,冯紫英估计对方内心还很是斗争了一番。
朝廷中南人北人之争也是不公开的秘密,从前明开始,朝廷文臣便一直是南人占据主导地位,但京师却在北地腹地,而且边患也一直是以北方边境为主,哪怕倭患也未能改变这一态势。
这自然也引起了朝中北人文臣的不满。
这尤其是体现在每一科的科考中,每科的乡试名额,会试的进士籍贯,每科的总裁人选,都会引起很大的争议。
籍贯北地的朝臣自然认为北地御边付出了很大代价,尤其是像九边所在之地,每年付出巨大,在人口和经济上都无法和南方相比,自然在兴文之风上也无法相提并论。
同时由于京师乃是帝国首都,而大量从南方来京师为官经商者也带来了大量附籍人员,这又直接影响到了顺天府和北直隶的乡试会试名额,也引起了顺天府士子的很大不满。
而朝廷的以文驭武之策又是国策,这么多年下来,北方士子自然难以和南方士子相比,所以他们要求朝廷应当在科考取士上予以优待。
这种压力之下,朝廷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予以平衡调整,特别是每科的取中名额以及主持科考的总裁和副手的确定上,都会慎之又慎,以免引起风波。
林如海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而且是探花,自然非比寻常,像乔应甲不过是三甲进士,比起林如海来尚有差距。
当然除官之后各有造化不同,乔应甲和林如海倒也各有机缘,但巡盐御史特殊身份决定了其与皇上的关系更为密切,所以贾雨村才会提醒冯紫英。
他知道冯紫英也是一个颇为乖觉之人,若是有这般机缘,自然不会拘泥,而且若是冯紫英日后真的与林黛玉有一份姻缘,日后怕是都忘不了他这个有缘人。
这也是贾雨村存着的另一份不能对人言的心思。
冯紫英都未曾想到这一出,但贾雨村这么提醒,这份情他还是要承,“谢谢贾先生提醒,若非贾先生提醒,我倒是忘了这一出了。”
“其实以公子的天分机缘,倒也不必太在意这些,不过贾某琢磨,便是顺手之事,可资一用亦无妨。”贾雨村含笑道。
不得不说此人也是一个人才,只是心性差了一些,冯紫英离开时都还在遗憾,且看他日后造化再说吧。
甲字卷 第八十九节 狐朋狗友
回到家中,云裳又送来两份名帖。
韩奇和卫若兰的。
冯紫英一时间有些失神。
原本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似乎又慢慢开始清晰起来。
在京中国子监读书这半年里,冯紫英也还是有几个熟识的朋友,锦乡侯之子韩奇,建阳公主之子卫若兰,算是其中二人。
这二人和冯紫英一样都是荫监。
只不过韩奇几乎是从来未来监里读过书,而卫若兰呢,倒是时不时来一趟,不过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就是熬日子,等到时间一到就好除官。
卫若兰作为长公主嫡子,再是监生出身,也还是能在皇家宫廷里安排一个清贵闲职的。
文官们这点儿面子还是要给皇家的,只要别进六部和都察院,像什么龙禁尉、宗人府之类的地方,自然有他一个职位。
不过自打山东回来之后,冯紫英只到监里去打了一头,见了祭酒和司业,说了自己意欲到书院读书的事情,这倒是让祭酒和司业二人颇为高兴。
虽说是到书院读书,但是这名额毕竟是在监里,日后若真是中了举人进士,那也是国子监的几分颜面。
现在国子监情况每况愈下,也是让祭酒和司业等人即是心焦,但又无力改变,若是像冯紫英这等荫监生员能发奋图强考上一门举人进士,那当然就是国子监的门脸了。
毕竟那等各省贡监经年难得来监里一趟,无论考得多么好,那都只能算是各省名头,无人会认为只是国子监的功劳。
只有这等荫监捐监若是能考中举人进士,方能算得国子监的名声。
所以冯紫英提出要到书院读书走科考之路时,祭酒和司业也是大加赞许。
这半年冯紫英读书颇为用功,祭酒和司业都看在眼里,现在既有这般宏图壮志,自然要好生支持一番。
二人都是鼓励他好生读书,争取考上,至于这边点卯应到,一并不是问题,便是需要历事时,也有其他周转之法可以调剂,总而言之,一切以科考为上。
见冯紫英拿着帖子出神,云裳也不打扰,悄悄蹩出门去,替冯紫英泡茶送进来,冯紫英这才惊醒过来。
一旦进了书院,只怕就要与原来的这等关系断了,这一旬才一日休息,而且冯紫英也希望彻底放下其他心思来好好读书,若非如此,要想考上举人进士,便是不可能之事。
迟疑了一下,最终冯紫英还是觉得需要把这些需要维系的关系维系下来,毕竟读书也是为了日后授官,而授官之后一样需要各种人脉关系,这个时候断了,日后再要接续回来,那就没那么容易了。
正好自己后几日便是十二岁生日,不妨在家中小规模设宴,也顺带把自己的去向和大家有个交代,想必大家也能理解。
*********
“真没想到,紫英真的要去书院读书,而且还是青檀书院!”有些酒意的锦衣少年踉跄着走到车厢边上,一只手扶着车厢,便开始宽衣解带,就要不管不顾的小解。
“是啊,谁曾想到冯家也要出读书人了,真正稀奇。”另外一个腰系玉带面若冠玉的少年郎打了一个酒嗝,迎着风险些就吐了出来,赶紧避开风头,“我还以为紫英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这半年他奋力读书是早就有打算了。”
“你说咱们这勋贵人家又有几家真正读出书来?我看那冯大郎也不过是想要借此机会避避风头罢了。”
已经一只脚踏上车辕的男子年龄要比其他几人大几岁,摇摇晃晃的爬上车,靠在车厢门框上,斜着醉眼。
“他老爹前段时间不是折腾得厉害么?我听那王德说,大郎他爹一门心思想回大同,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正好赶上大郎这一回在山东弄出了一点儿名声来,又觉得有戏了,但又怕人家说他们家是风吹草动招摇,所以才会如此吧?”
这话就有些不厚道了。
其他几人脸色都有些复杂和不好看,望向此人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不悦和轻蔑。
怎么说都是才从人家屋里吃了酒出来,好歹平时都还是一副肝胆相照的朋友,怎么前脚才踏出门,这就开始背后嘀咕起人家来了,甚至还把人家长辈都拖进来了?
“别用这眼光看我,我这人实诚,不喜欢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王德什么人,你们不知道?”那年长青年一只手扶着车厢门框,一只手撑着车辕,吐着酒气,”他爹是兵部右侍郎,据他说,大郎他爹为了去大同去找过他爹,可最终这事儿还是没成,后来大郎在山东那边儿的事情传回来了,大郎他爹就没有去找了,听说是连皇上都知晓大郎的名字了,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
几个人虽然都是监里混世的,但是家庭出身摆在那里,对于很多事情那也是无师自通的。
“也俊,你是说皇上……”韩奇,就是那个在车辕边儿上尿尿的家伙,这个时候似乎清醒了不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至于吧。”卫若兰也脸色微变,连连摇头。
陈也俊,也就是那个最年长的青年耸耸肩,”谁知道呢?你不觉得大郎现在突兀的要去读书,有点儿不一样么?”
“大郎从大同回来之后就一直刻苦读书,这咱们都看在眼里,他回来之前我们也有好几年没见着他了,听说他在大同那边就一直请得有塾师教他读书,……”
卫若兰就是那个锦袍玉带的少年,下意识的替冯紫英辩解道。
“呵呵,那说明什么?”陈也俊淡淡的道:“冯家叔父早有打算了嘛,算了,咱们不说这事儿了,和咱们也没多大关系,只是大郎去了青檀书院,怕是难得出来了。”
三个人加上冯紫英,都在国子监里混日子,陈也俊年龄最大,已经十六了,韩奇则刚满十五,卫若兰距离十四岁还差点儿,冯紫英虽然喊的是大郎,但是年龄却最小。
韩奇是锦乡侯嫡子,未来是要承袭爵位的,卫若兰不用说,长公主嫡子,陈也俊则是弘武将军陈道先之子。
“若大郎真的能读出来,倒也是一条路,就怕他在书院里熬不下去,没几天就被赶出来。”韩奇岔开话题,“只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料子,不然真要陪大郎去读一回书。”
“你去?你从哪里拿到青檀书院的推荐信?”陈也俊冷笑,“你真以为这封推荐信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
陈也俊的话让韩奇一愣,而卫若兰也若有所思。
“那也是大郎的机缘,正好和那乔应甲……”韩奇不服气的道。
“你想多了,乔应甲何许人?岂会轻易替人推荐?”陈也俊眼睛微微眯缝起,早无先前的酩酊模样,“大郎他们家怕是早就在谋划了吧?”
“不对,你不是说那王德在说冯世叔一直想要去大同么?”韩奇立即质问道。
“哼,或许就是虚晃一枪呢?又或者人家早就寻好退路呢?”陈也俊目光变得飘忽不定,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摇头:“散了吧,早点儿回去休息,睡一觉起来,问问家里人,也许就能明白了。”
说完,便径直离去。
韩奇有些疑惑的看着辚辚车轮声消失在街里,转过头来问道:“若兰,今天也俊兄为何有些失态了?不明白他说的这些神神叨叨的话语是啥意思,你听懂了么?”
卫若兰也一直在思考陈也俊的话,他生在皇家,接触的东西更多一些,但是越是了解得多,就越是心惊胆战。
陈也俊的话里话外已经隐隐在指向着某些东西,牵扯到太上皇和当今皇上,甚至还有更深层次的一些东西,他不敢往下多想。
准确的说,韩奇、冯紫英、陈也俊都属于武勋子弟,卫若兰勉强可以算。
他的父亲是驸马,但是也算武勋子弟,不过多了母亲是长公主这一层关系,又不能完全算是武勋子弟了,所以以前他一直对这些方面不太敏感。
今日陈也俊阴阳怪气的话语却不能不让卫若兰深思,甚至他觉得陈也俊是有意在透露出一些什么来。
但为什么要当着自己二人说,却又在冯紫英的酒宴上闭口不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更耐人寻味了。
猛然间卫若兰意识到原来在国子监里这么久结成的同学情谊似乎在这一顿酒之后,就被某些东西轻轻戳穿,各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若明若暗起来。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一节 锋芒初露
冯紫英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去青檀书院读书,并且获得了乔应甲的推荐信会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
特别是在自己这一帮算得上是同学兼“朋友”中有如此感受,如同在很多人心中扎入了一根刺。
之前他曾经考虑到过像冯家这样的武勋家族,自己作为嫡子兼独子突然要去读书参加科考,可能会引起武勋群体的一些反应。
但有像贾家贾敬、贾珠这样的先例在前,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冯家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如果不找门路,肯定就会慢慢没落下去。
自家父亲的情形大家都能看得到,那么自己读书参加科考也勉强算是“走投无路”之举。
但是他没意识到自己去青檀书院读书,尤其是获得了像乔应甲这样的文臣清贵推荐,又恰恰处在了山东之行处置了临清民变之后,连皇上和阁老们都给予了好评,朝里朝外万众瞩目的这个骨节眼儿上,对某些人的触动有多大。
哪怕是父亲撤回了想要去谋大同镇总兵的想法,依然让有些人心里难以释怀了。
此时的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物资上的,思想上的,心理上的准备,蓄势待发的要去青檀书院读书了。
青檀书院位于城外宛平县东部一处的小集镇外。
名义上这里是宛平县管,但是宛平县和大兴县几乎是将整个京城瓜分,城里的坊,城郊的厢,再加上再往外的乡里,宛平和大兴两个县就是夹在这种复杂的管理模式最基层中。
城内城郊的坊厢自然是有权管的,但是县里有权管并不意味着你就能管完,还有更多的机构要插手,像五城兵马司,像工部,像龙禁尉,像……,很多。
冯紫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坚决拒绝了瑞祥和冯佐等人相送,冯紫英自己背着一个被卷和书箱,让府里马车把自己送到了小镇上,就步行前往书院了。
青檀书院学风严谨,而且士子多是来自贫寒家庭,冯紫英琢磨着恐怕这些人天生就对那富贵人家子弟有一种仇视感,尤其是一些心胸狭窄者恐怕更甚,没有必要去招人眼目。
虽说这些人日后一旦中举为官之后也很大可能性会变成富贵人家中的一份子,但估计很多人现在却还没改羡慕中却还仇富的“初心”。
柴门,土墙,平房,在不高的院门上方一副牌匾,青檀书院四个字遒劲有力,一看就是大家所书,而门口也有一副楹联。
“立功立德,说文九千字;问心问道,著书数万言。”
冯紫英咀嚼了一番,微微点头,口气不小,但是也当得起,毕竟是文人士子的楷模,这般夸口倒也符合那份气性。
看来这青檀书院还真的是有些风骨,想自己这等武勋子弟要进这书院里读书,只怕前期还得要受不少白眼和夹磨了。
双扇柴门半掩,板条青石垒砌而成的台阶只有三级,却异常宽厚。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就是自己未来可能要学习生活几年的地方。
如果运气好,那么六年后自己可以考上进士,如果运气不好,甚至可能要九年甚至十二年才能登科。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要走这条路,要想在这个时代更好的生活和生存下去,其他路都行不通。
刚来的及走上台阶,门内已经有人的说话声传过来:“听山长说这几日还有新的同学入院?”
“唔,好像是,不就是那个在山东民变里大出风头的纨绔子么?”
另外一个声音明显不是北地口音,南方口音很重。
但是究竟是哪里的口音,冯紫英也说不清楚。
怎么听起来不像南直隶和闽浙那边的口音,倒有些像湖广川滇那边的口音,不是说这青檀书院还是以北地士子为主么?
“哦?真的要到我们青檀书院来?我还以为是一时传言呢?这等纨绔子到我们书院干什么?”那有些像是晋地口音的年轻声音有些不忿的道:“那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才该是他们这等人去的地方吧?”
“那也不一定,山长不是提倡有教无类么?什么人来都没关系,只要能受得了我们书院的规矩,吃的了我们书院的苦,秉行我们书院读书的目的,那就没问题。”
就在冯紫英还觉得此人态度倒也中允时,却听的对方话风一转:“不过这等武勋子弟怕是仗着有几分蛮力,碰巧赶上了一场功名富贵,可能就觉得读书也能一蹴而就了,来几天就能明白读书和那等蛮勇之事是不一样的,非滴水穿石经年累月不行。”
这厮!
冯紫英又好笑又气恼。
自己人还没来,却已经被这帮人给诋毁得不行了,看来勋贵们在这些士子们心目中的印象已经糟糕得无以复加了。
难怪文臣们对勋贵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想一想这些人未来就会是大周王朝文臣中的中流砥柱,勋贵们怎么可能讨得了好?
“那是,一帮子粗鄙武夫,觉得能使枪弄棒,就能平定天下了。”那南方口音更是不屑,“治国平天下,可不是靠耍刀弄棒,还得要靠《论语》。”
半部论语治天下?冯紫英轻笑,这厮口气倒是不小。
“我等十年寒窗苦读,便是要为君王治天下,岂能与那等坐享父辈余荫之辈为伍?”那晋地口音的年轻声音顿了一顿道:“若是来人能自省自强,倒也罢了,若是以为于朝廷有几份功劳便要傲岸自诩,我等便是甘受院规惩戒,亦要上书山长请逐此人。”
冯紫英简直要无语了,自己人还未到,这边就已经要驱逐自己了,至于么?
自己和他们也没有冤仇,就算自己是武勋子弟,但也不至于这般不受待见吧?这让他很不解。
“哟,青檀书院的风气便是背后道人是非?”
冯紫英从来就不是那种甘于平淡的人,在朝里朝外都关注自己的时候,他需要保持低调,那是因为自己的确没有那份实力来扛得住这份瞩目。
但是到了书院,这就不一样了。
这里边都还是一些尚未出仕的青葱士子们,要想在他们当中立住脚,甚至要想成为他们中的佼佼者,成为他们的领袖,自然不可能藏锋于匣,最起码也要偶露锋芒让有些人见识到自己的光芒。
“我一直以为青檀书院会以包容天下的心态和风气来面对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明道授业解惑,有教无类,被泽天下,否则何以领袖顺天府乃至北地?如何能与金陵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竞风流?”
一连串的反问让两个刚走到门口年轻士子脸红筋胀,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很显然这个站在大门上准备进来的少年郎就是他们提到的那个“纨绔子”。
背后说人本来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二人也是谦谦君子,本来只是一种随口的情绪发泄,却未曾想到会被当事人刚巧听到。
若是上升到了对青檀书院的学风院风的质疑,进而影响到学院的名声,那他们二人便吃罪不起了。
尤其是先前自己还在说有教无类,这会儿却被人拿住这句话反击过来,尤其是本身此子现在在朝里朝外就声誉甚隆,真要被他借势把这些言语抖落出去,被那正找不到合适机会攻讦打压自家书院的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逮住这个把柄,还不得要搅得乌烟瘴气?
那名操着晋地口音的少年郎也只是略微一迟疑之后,便主动踏前一步,一个深鞠躬拱手行礼。
“兄台说得甚是,鄙人德行浅薄,囿于门户之见,在此向兄台道歉,请兄台谅解!”
见同伴果断道歉,那个一口南音的少年也是赶紧上前,依葫芦画瓢,满脸诚恳的道歉。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节 难缠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一番强硬指责,居然引来对方如此坦荡率然的道歉认错,心里也是顿时对青檀书院多了几分期盼。
偶然相逢的寻常学子,也能有这般恢弘气度,足见此家书院端的不同凡响。
既然人家认错,冯紫英当然不会抓住不放,而且这也是树立自己良好人设的最佳机会,一把放下自己的被卷书箱,赶紧扶起二人。
“二位兄台无需如此,小弟也是一时不忿,而且若非小弟属于特例,两位兄台所下判断也非妄语,小弟也就是山东一行之后感悟颇多,方才决定摒弃以往浑浑噩噩之生活,来青檀书院自我砥砺,也承蒙乔公优遇,方才与我这等机会,日后还希望二位兄台不计前嫌,多多指教。”
若不是看到冯紫英满脸诚挚,目光澄澈,二人都要以为这家伙是在说反话了。
不得不说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冯紫英一身朴素青衫,又是自己背负被卷和书箱步行前来,加上生得相貌堂堂,剑眉星目,气度不俗,昂扬之气溢于言表。
而且态度在一番义正词严之后又一下子变得这样通情达理,表现出来的胸襟气度委实让人心折。
眼前这两人也不过就是十四五岁,再是怎么热血激扬,那也不过是瞬间情绪爆发,真要上了场,还得要抓瞎。
所以被冯紫英这一硬一软两招给弄得心情跌宕起伏,顿时对冯紫英的观感也变得不一般起来了。
“不敢,不敢,太客气了,……”晋地口音的少年下意识的拱手,另外一名南音的黑瘦少年也是讷讷拱手。
“小弟山东临清冯铿冯紫英,请教二位兄台尊姓大名。”冯紫英也拱手作揖一礼,温然道。
“山西保德陈奇瑜。”晋地口音少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回答道。
另外那名南音腔黑瘦少年见同伴已经回应,也是拱手一礼:“云南府傅宗龙。”
冯紫英恍惚了一下。
陈奇瑜和傅宗龙两人的名字似乎耳闻过,但是却又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他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红楼梦》书中人。
像前几日里生日宴上的陈也俊、卫若兰和韩奇三人,他都有印象,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武勋之后,和四王八公都属于一个群体,所以他记忆很清楚。
这二人年龄和自己相仿,若是《红楼梦》书中人,肯定是和贾府有瓜葛的人。
但这二人显然是贫寒士子出身,不太可能和贾家有什么瓜葛,所以只能是前世中这个年代里的人物。
只是不知道这二人是不是和左良玉一样都属于潜在的牛人。
他对晚明那段历史记忆的确没有多认真的了解过,如果是袁崇焕、洪承畴、史可法、熊廷弼、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郑芝龙父子等这些明末人物,他肯定有印象。
但除了这些人,甚至年代还要往前推一些的晚明,他就有些模糊了。
“陈兄,傅兄,小弟初来乍到,对书院读书学习规章制度一无所知,还望二位兄长日后多予照拂。”
既然二人都已经勉强“接受”了自己,冯紫英自然打蛇随棍上,没有给对方以推脱的机会。
两个人也没想到这冯紫英如此自来熟,三五两句话就能沾上来,让你想要脱身都不能。
院里边的同学对这个新来的“风云人物”都不太感冒,觉得这等勋贵子弟就不该来青檀书院,而学院接受这等纨绔子弟进学院,弄不好就会带坏学院风纪,届时遗祸非小。
自己二人当时也是极力支持的,现在却弄成了这样一副模样,还不知道回去之后如何向其他同学交代?
只是要让二人现在重新翻脸,这二人又委实做不出那等卑劣之事,所以这等两难之下,更是让二人如坐针毡。
想要拂袖而去,却抹不下脸来,要让二人就此接受此人并且还要和其他同学站在对立面,这又是二人所不愿意的。
见两人表情尴尬,冯紫英也大略猜测到了一些什么。
不过他可不打算就此放过二人,好歹也要把二人拖在一起,趁着对方还心存歉疚心理,就要把这份资源用足。
“二位兄长,我知道紫英在很多人印象中不太好,但是乔公是何等样人,纵然一些同学不知晓,但是陈兄肯定是了解的吧?”冯紫英好整以暇,“乔公不是那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所以如果有人非议冯某,某可不予理睬,但若是诋毁乔公,便是冯某也是不依的。
陈奇瑜和乔应甲都是山西人。
乔应甲现在身为巡漕御史,进士出身,也算是山西乃至北地很有名气的官员,也是陈奇瑜这等士子的科场前辈兼同乡。
而这等同乡之间的渊源关系在这个年代往往都是最需要珍而重之的。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节,便是陈奇瑜和傅宗龙二人仍然对这位有些忽冷忽热的冯紫英心存偏见,但是听到这番话之后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真的厉害,绝非外界传言所说只是凭着一时蛮勇和运气,才能在山东民变中剪了个头彩。
而且陈奇瑜的体会更深。
乔应甲是朝中山西籍官员的中坚力量,且口碑甚好,而自己作为山西士子,冯紫英话里话外虽然说无需对非议他自己的话语介意,只需对敢于诋毁乔应甲的言语作出回击。
但山东民变处置已经将冯紫英和乔应甲绑在了一起,而且这二人都因此事获得了朝廷嘉誉,加之乔应甲又为冯紫英给山长写了推荐信,这等关系就更见紧密,如何能分得开?
若是真的有人攻讦羞辱冯紫英,自己只怕也只能挺身出面辩解了,否则这话题便会轻而易举的转移到乔公身上。
到那时候,恐怕不仅仅是自己,学院里所有山西籍学子都无法坐视,立马就得要引发一场波澜。
越是深想,陈奇瑜便觉得眼前此子小小年纪,心机却如此深沉,弄不好这找乔公写推荐信也是对方早有蓄谋之举。
只是眼下此子表面上却是一片风光霁月的气派,落落大方,处处占理,让人竟然找不到理由来拒绝。
陈奇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吃瘪的感觉。
他年龄虽然不大,但是在北地士子占优,山西籍士子亦是一大群体的书院生员里亦是佼佼者,却未曾想到今日一开门就被人家来了一个下马威,而且这还是自己自找的。
有些懊恼,但是同时也对这样一个一看就知道不是简单人物的家伙要加入书院颇怀期待,陈奇瑜淡淡的道:“冯兄弟这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想若是冯兄弟在书院里能和其他同学一样,我想无论来自哪里,由谁推荐,这都不重要,我们青檀书院的同学这点儿气度胸襟还是有的,……”
“哦?那可能是我刚才听错了吧。”冯紫英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但无论如何,还是要请二位兄长多多关照,如果可以的话,请叫我紫英就好。”
这可真的是沾着就来。
陈奇瑜和傅宗龙相顾苦笑,被人拿到了短处,这等时候还真的不好拒人千里之外,而且说实话,眼前此人也的确很难让人生出讨厌的情绪。
陈奇瑜这才站定,面对冯紫英,正式的一拱手:“保德陈奇瑜,紫英可以叫我玉铉。”
那傅宗龙也有样学样,一样拱手正式一礼:“云南傅宗龙,可以叫我仲伦。”
“玉铉兄,仲伦兄!”冯紫英也正式回礼,然后展眉笑道:“鼎玉铉,无不利,大吉,玉铉兄好字!仲伦兄必定是个讲求规矩之人,紫英也是,日后必定要多多请教。”
玉铉和仲伦无疑就是二人的字了,冯紫英借二人字示好,虽说有些直白,但是冯紫英年龄比他们小,这般态度起码也是心存好意,二人倒不好不接受,都只能道谢。
这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在这柴门边上盘桓了半晌,这个时候陈奇瑜才猛然想起人家是背着东西来入学的,这样在门边儿上纠缠半天算什么?
二人才要帮忙替冯紫英拿起被卷和书箱,不过却被冯紫英竣拒,直言自力更生乃是书院规矩,从踏入书院第一天,就要遵守,他有此决心。
二人也不坚持,带着冯紫英先去书院宿舍门口将被卷书箱放下,然后带冯紫英去山长处报道。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三节 山长
一踏进那间并不宽敞的房间,冯紫英便深深鞠躬一礼,然后递上推荐信:“冯铿拜见山长。”
“你便是临清民变中一跃而起的冯家大郎?”良久,座上男子似乎放下了推荐信,低沉淳厚的声音响起:“汝俊兄先前就曾经与我来信,对你赞不绝口,这封推荐信我看了,亦是评价颇高,不知道你自己觉得你是否当得起这般赞誉呢?”
冯紫英心中略微一紧,又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心中也在默念。
齐永泰,字乘风,号白石居士,北直隶保定府人,元熙二十六年进士。
此人性格刚毅坚忍,大气过人,仕途却是颇多不顺,曾任兵科给事中、吏部员外郎、江西学政、户部右侍郎等职,元熙四十年被免官后就任青檀书院山长。
其在兵科给事中任上时名声最为有名,连续封驳时任兵部尚书和兵部左侍郎之上书建议,引发兵部尚书和兵部左侍郎以辞职相抗。
最终皇上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不得不下旨要求齐永泰撤回封驳,但遭到拒绝,后齐永泰辞官。
三年后齐永泰复起任吏部员外郎,后又转任江西学政、户部右侍郎,因与户部尚书在九边军饷上的观点分歧,最终被免官。
冯紫英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要来青檀书院就读,自然就要搞清楚这个书院的底细。
青檀书院核心人物目前来说两名,一是山长齐永泰,二是掌院官应震。
齐永泰是北人,而官应震则是南人。
官应震是湖广黄州府人,比齐永泰晚一科进士,曾任南阳知县和户科右给事中,后任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陕西布政司右参议。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别看青檀书院号称风纪最佳,但是内部一样也有派系。
像齐永泰为山长,又是典型的北方人,北直隶保定府出身的进士,而掌院,也就是负责书院日常事务的角色,官应震则是典型南人,代表着湖广籍的进士出身。
青檀书院最初是以北地士子为主,但是以有教无类作为宗旨,如果你连地域之见都不能打破,何以服众?
所以,齐永泰执掌青檀书院之后就开始有意识的打破地域界限,欢迎南北各地士子到青檀书院就读,而官应震出任青檀书院掌院也是这一趋势加强的结果。
虽然从几年前就开始大力吸收南方士子来青檀书院就读,但是总的来说书院仍然是北方士子占多,只不过这种趋势正在慢慢变化,变得更加平衡。
当然有官应震这个湖广人在,书院在吸纳南方士子来就读的时候也就并未局限于学风最盛的南直隶、江西和浙江那边,而是更为平衡的把湖广、云南、贵州、四川这些地方的士子都纳入了进来。
这些情况冯紫英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才从各个渠道打探得来的。
贾雨村很是为冯紫英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些渠道和消息。
他是元熙三十五年的进士,比乔应甲、齐永泰晚了三科,比官应震晚了两科,如果不是因为贪酷被罢官,此时亦有可能入朝担任京官了。
虽说他现在落魄,但是好歹也还是有些人脉关系,只不过他这一科的同年们因为他出事儿大多对他冷遇。
好在他还是能找到那么一两个熟识的同年,亦有消息灵通知道他攀上了贾王二家这条线可能即将起复的人,愿意主动交好他,所以冯紫英委托他打听消息,也还算是找对了人。
除了贾雨村外,冯紫英也委托卫若兰帮他打听了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好歹卫若兰母亲是长公主,其父现在虽然只挂了一个闲散职衔,但却尤喜附庸风雅,门下清客甚多,甚至不乏秀才出身却又受不了外埠清苦生涯而宁肯窝在京中的老文人。
这些人平日里无所事事,便以八卦朝廷内外闲闻轶事为趣,冯紫英也就是通过卫若兰找到一二清客,一顿酒加上两封银子便能知晓不少科场秘闻。
齐永泰的这一句话就让冯紫英须得要好好思考一番,如何回答才能入齐永泰法眼,却又不能太过于出格。
“山长这个问题让学生不好回答,但尊者问,不敢不回答。”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回答:“是否当得起这份赞誉学生以为并不重要,此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值一提,亦是朝廷可能觉得冯铿年龄幼小能行此举,或别有用意。”
“哦?”齐永泰来了兴趣,微微颔首,“别有用意?那你觉得朝廷的用意何在?”
“小子拙见,或许是朝廷用以鼓励地方为官者当锐意进取勇于任事,而非瞻前顾后疲怠推诿。”
冯紫英清楚虽然乔应甲给了自己这样一封荐书,但是只能算是把自己送进了门,但自己能不能在书院里站稳脚,还得要取决于几方面。
而齐永泰就是最关键的一环。
那么自己这道题的答案就必须要让齐永泰满意,而且还得要有新意和深意。
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很容易,齐永泰可能也会看在乔应甲的荐书上予以放行过关,但是这却不是冯紫英想要的,他需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齐永泰眼中掠过一抹激赏的光芒,难怪乔应甲在先前的信中称赞此子不但胆魄过人,而且对朝中形势的观风辩势能力更是超强。
这还让他很有些疑惑。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而且又是寻常勋贵出身,若说胆识过人说得过去,但观风辩势指什么?
是指对朝廷内外的格局气象的看法,甚至更深层次一些就是对朝廷未来走向的揣摩。
这是敢用在一个十二岁少年郎身上的?
所以齐永泰对自己这个同科用在冯紫英身上的谀词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很不满意,觉得乔应甲是昏了头。
但就是这么一个问题,就足以让齐永泰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
这等武勋子弟居然有这般水准?还是有人之前就指点了对方?
问题是谁知道自己会问他这个问题?难道还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显然都不可能。
那就是这个少年郎可能在临清民变之后的确有些领悟,可能也有人指点他,所以有了一些猜测,所以才能在自己面前这般,甚至不排除就是乔应甲本人的布置。
但能让乔应甲这般使劲儿的,肯定也不是易与之辈,齐永泰还是对自己这个同年有些了解的,不是那种蝇营狗苟之辈。
这只能说明乔应甲的确很看好此子。
冯紫英的这两句话几乎是点穿了当下朝廷面临的一些困境。
太上皇秉政多年留下来了“丰厚”的“政治遗产”,尤其是在后期的政务懈怠十分突出。
懒政怠政已经成了朝廷的一大痼疾,而很多朝臣也体会到了太上皇的一些心思,所以在政事上全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实际上很多政务工作都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
这种风气就慢慢遗留了下来,甚至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心安理得。
齐永泰在当给事中时候就很看不惯朝中一些衙门和主事的表现。
现在武勋子弟中居然走出来一个要读书的,而且一语点穿当下很多问题面临的困境,乔应甲推荐过来,应该就是有点儿要好好考察和培养的意思。
特别是太上皇的影响力会渐渐消退,当今皇上首倡忠孝治国,基本上沿袭了太上皇的治政风格,还不怎么看得出来皇上的心思。
但是齐永泰一直坚信这样的形势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否则大周王朝一旦再遇上一个像壬辰倭乱的大事儿,就真的要一蹶不振了。
只不过现在太上皇还在,皇上又提倡忠孝,不可能骤然推翻原来太上皇的许多东西,但齐永泰一直在观察,而乔应甲推荐而来的这个冯紫英,无疑就是一个风向标。
皇上专门嘉誉了李三才、乔应甲和陈敬轩的果决行动,也对冯紫英的勇武表现交口称赞,这个情况齐永泰自然有渠道能知晓,他就一直在琢磨。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四节 政治天才?
而今日冯紫英的一番话更像是一下子拨开了一直半隐半现笼罩在自己面前的那层薄纱。
齐永泰认为皇上其实已经觉察到了很多东西,但是处于这种特定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做太多。
看起来只对李三才予以了晋升,但实际上就是从右佥都御史升为右副都御史,兼任了河道总督,而河道总督实则是早就议定了的事情,便是没有这次山东民变之事,也会让他兼任。
唯有这个右副都御史算是对其表现的认可。
可是对乔应甲这个“功臣”却没有动静,现在看来,这也是皇上有意在淡化这方面的影响,避免引来无谓的猜测,可是对冯紫英的高度赞誉就更意味深长了。
这家伙是武勋之后,谁都知道武勋是太上皇的基本盘,而他的表现朝廷无论怎么赞许嘉誉都不代表什么。
但现在这一位却又来青檀书院来读书了,这又能让人浮想联翩。
总而言之,这个家伙现在居然成了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这家伙任何一个动作,都能引来各方的仔细揣摩。
想通了这一点,齐永泰也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个同科将冯紫英推荐到青檀书院来是极其高明的一手。
微微点头,齐永泰目光里虽然颇有欣赏之意,但是他也知道此子来到青檀书院就是一柄双刃剑。
现在看起来还没什么,但是齐永泰相信已经有很多人在关注着此子的青檀书院读书之行,未来此子在青檀书院的点滴恐怕都会传递到各方。
只不过齐永泰从来就不是畏惧这些的性格,既然来当了这个青檀书院的山长,他早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思想准备。
“那以你山东之行的这一趟所见所闻,可曾感觉到咱们大周的这些弊病?”齐永泰语气更见犀利,目光如炬,直视对方。
他还要考验一下此子的胆魄,这份胆魄可不是简单的凭着武勇搏一把的胆魄,而是要考验其在政治洞察力背后的政治胆魄。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而又厉害,让冯紫英有些不好回答。
若说没什么发现,只怕会让齐永泰有些失望,会觉得自己胆怯,若说有发现,只怕齐永泰还会更进一步提更多的要求,而一旦在书院里传开,也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冯紫英可从未指望过青檀书院就会是一潭静水,水面或许看似安静,但是水下恐怕一样隐藏着太多的波澜。
思考了一下,冯紫英也知道这个问题无从回避,但如何回答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他需要斟酌一番。
“山长,我想这个问题其实不算问题,哪个地方敢说它没有半点毛病问题?而且很多问题也绝非某一人某一任官员造成的,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造成这些问题的因素也很多,……”
冯紫英不敢说深了,再说下去就只用唯物辩证法的两方面来阐述了,那估计齐永泰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某个政治对手别有用心,专门派来讲这番话了。
没有那个十二岁的人可以对政治上达到这样的真知灼见,虽然对于学过政治经济学的冯紫英来说,很多道理在后世其实都是再寻常不过了,但放在现在,那就是振聋发聩的惊天之论。
但齐永泰对这番话却不满意,太过于含糊其辞,模棱两可。
如果是一个老官油子这么说,没问题,怎么这家伙才十二三岁也学到了这一套?
见齐永泰皱眉,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话难以让其满意。
看样子还得要撂点儿干货出来,否则也对不起乔应甲在信中对自己推崇备至,同样不利于日后自己在书院里迅速打开局面,确立自己的地位。
“山长,那我就简单就我山东之行遇到的一些事儿说说我的一些看法,未必正确准确,您姑妄听之。”冯紫英清了清嗓子,“首先是朝廷和地方上之间的配合不协调,嫌隙日深,……”
“……,以税监设立为例,不说税监设立理由是否正确合理,但既然朝廷设立了,那么如何和地方上协调好,嗯,完全没有一个沟通机制和应对机制,而是各行其道,否则临清民变的苗头其实早就有了,临清城中码头、织户、窑户、商贾尽皆不满,怨气积蓄已久,临清州和东昌府地方衙门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刑部山东清吏司也一样有所耳闻,不敢说是熟视无睹,但是起码是疏忽大意,龙禁尉则是轻慢自大,……,致使一场风暴从普通民变演变成教匪叛乱,……”
冯紫英没说太详细,对具体情形点到即止。
他相信齐永泰也是官场老手,对这些东西也是一点就透,无需多说。
“……,面对突发民乱的应对机制僵化,……,像这样的民变可能引发的匪乱,对承平已久的地方来说,如何迅速应对处置,应该有一个更灵活简便的机制,而不应当还要上报济南甚至兵部,这也是此次我和漕兵、龙禁尉的人在一起时商量得出的意见,……”
“……,民间社情民意情报收集缺乏一个完整的体系,龙禁尉、刑部、州衙县衙乃至巡检司,原本都可能发现的可疑迹象,却都认为该是对方的职责,互相推诿和轻信,导致变乱发生,……”
冯紫英已经注意到了齐永泰表情的变化,他知道自己在这么说下去就真的要出问题了,但势成骑虎,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好在他还是很聪明的半句没提该如何如何,只是说这里那里有问题。
齐永泰则真的是震惊了。
如果是一个三十岁的官吏能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会给予对方一个非常不错的评价,起码是通过这件事情看到了存在的许多弊病问题。
但问题是这是一个十三岁,嗯,虚岁十三的少年郎啊。
再说亲身经历了这一场风波,一个从未经历过官场政务的少年,也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吧?
齐永泰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今天却真的要乍然色变了。
“紫英,这是你这一趟自己观察所得?以前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齐永泰难以置信,他必须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呃,山长,我以前跟随父亲在大同时,也曾经常观摩他处置军务,亦有地方上来人和边军协调事务,另外此次跟随乔公和陈公一起出征临清,还有龙禁尉的张谨张千户和赵文昭赵百户,更是带着我一道,甚至包括后来与临清州衙对接处置,几日所见所闻,可谓感受极深,尤其是乔公和赵百户对许多问题的见解让我受益极大,……”
这也是一个幌子,如果没有这样的理由,无论如何都难以释去齐永泰内心的疑惑的。
乔应甲不用说,锦衣卫中也非都是酒囊饭袋,齐永泰也不是那种一棍子打翻一船人的偏激者,虽然对锦衣卫很不屑,但是也要承认锦衣卫中也有不少干练之人。
像当下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卢嵩就曾经与他在担任兵科给事中时合作过,那就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此子在山东民变中恰逢其时,参与到了漕运衙门、龙禁尉和临清州衙对整个民变从一开始的镇压到后期的处置中去,恐怕的确是经历了不少,难怪能提出这么多见解来。
当然这其中肯定有乔应甲和龙禁尉那位百户的功劳。
但无论如何都足以说明眼前这个才是十三岁的少年和其他同龄人相比,大不同。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五节 出世入世
“唔,看来你在这一次山东之行中受益良多啊,具体和我说一说。”齐永泰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
没让自己坐下,冯紫英也只能恭敬的站着把自己山东之行的种种娓娓道来,具体细节上也专门点评了几个,听得齐永泰也频频点头。
齐永泰虽然在之前的信中大略知晓了一些民变情况,但是这些具体过程和细节,却不甚明了,冯紫英也充分展现了一下的口才,将这一过程也描述得绘声绘色,齐永泰也是唏嘘感慨不已。
尤其是在听闻整个山东的鲁西、鲁南乃至北直隶的白莲教徒都卷入了这一场变乱中来了时,他更是长叹不止。
冯紫英又提到了倭寇亦混杂其中居心叵测时,齐永泰更是格外震惊。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连倭寇都掺和到了内陆腹地的民乱中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壬辰倭乱之后,倭人图谋朝鲜乃至大周的野心仍然未灭,这极其危险。
齐永泰很清楚这个时候已经不比七八年前了,壬辰倭乱耗尽了大周仅存的家底儿,可以说之所以太上皇最终传位给皇上,未尝没有在这一战中过于心力憔悴导致大病,最终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了。
现在女真人在关外越发势大,已经隐隐有超越了塞外鞑靼人的威胁成为大周第一大患的架势,如果倭人再卷入进来,齐永泰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
哪怕是倭人不像七八年前那样全力图谋朝鲜,只需要骚扰江南财赋重地,都足以让大周面临崩溃之局。
站起身来,齐永泰在房中绕了一圈。
这间房不大,但是却很古朴典雅,一张简单的书案,笔墨纸砚,背后是一排靠在墙边的木格,摆放着几叠书籍,整个房间中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书案旁放着一个大瓶,几株书画卷轴插放在其中。
齐永泰连续深呼吸了几口气,一只手按扶在花瓶上,目光望向窗外,半晌不语。
“紫英,你觉得倭寇潜入我们内陆,甚至混入了白莲教中,意欲何为?”齐永泰转过身来,盯着对方道。
“不确定,很大可能性他们是要评判一下白莲教这样的反叛会党在我们大周境内究竟有多大的势力,一旦他们进军朝鲜,是否可以用挑起白莲教叛乱来牵制我们,这是弟子的判断。”
冯紫英关于这个问题已经考虑过很久了,唯有这个理由能勉强靠谱。
齐永泰也是如此猜测的,不过这也更危险。
一旦倭人真的与白莲教勾连起来,如果再有关外的女真人这一大患趁机起事,那整个北地都危险了。
齐永泰本欲再继续探讨一番,但突然想到对方是刚入书院读书的学子,自己居然把他当成了一个同僚一般谈的如此深层次了?
“紫英,既然入了我们青檀书院,那便要守我们书院的规矩,相关的规矩有人会慢慢教你。”齐永泰丢开了先前的感慨情绪,开始步入正式话题。
“可能你也知道青檀书院和其他书院略有不同,我们书院相对单纯一些,在这里来学习,目标不必太复杂,想法也不必太多,传道授业解惑,这是套话,我的理解就是学明理,学做人,只要这两点做到了,天下都去得!”
冯紫英内心也有些触动,这个时代的很多文人士子既能出世也能入世,这恰恰是很多人的状态。
如果说先前的齐永泰询问许多,那说明齐永泰仍然处于入世状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虽然身处青檀书院,仍然关心朝廷政治变化,但现在一旦回归到青檀书院内里,便收敛起了其他,强调学习本业来了。
“当然,我也知道来书院学习有一个更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参加朝廷的科考,但是科考的目的又何在呢?”齐永泰悠悠的来了一句,“为了做官而科考,可能是很多人急功近利的想法,如果单纯只是冲着这个目的而来,我认为这个官当不长久,不做也罢。”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在一个新来的学生面前说这些有些不合适,连齐永泰都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一些刺激触动而失态,起码在冯紫英面前说这些绝不合适。
“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先去收拾一下,官掌院那边你也要去一趟,他会安排你具体的学习事务。”似乎是被先前的谈话勾走了很多心思,此时的齐永泰反而有些兴趣乏乏了,摆摆手示意:“玉铉、仲伦他们两位都很优秀,你多和他们接触一下,取长补短,相互学习。”
冯紫英出来的时候,陈奇瑜和傅宗龙已经等得极不耐烦了。
他们也没想到冯紫英一进去就是半个时辰。
按照以往的情形,顶多一炷香功夫,山长就会结束会见,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很多,就算是冯紫英特殊,也不过就是翻一倍时间吧?但他们等得毛焦火辣之时,仍不见踪影,而且也不好离开,他们真想问一问山长见他这么久,究竟说了一些什么。
冯紫英出来时还在琢磨齐永泰在自己离开时交代的任务,或者说作业。
要他把山东之行的所见所闻分门别类的梳理一下,一方面要描述具体的政情民情,另一方面要针对政情民情的问题提出官府在哪些方面存在问题。
按照齐永泰的说法,当下书院里的学生们恰恰最缺乏的就是这些最直观最真实的具体情况,只是在书院里苦读死书,正好冯紫英在山东一行二十日里,从最初的沿着运河一行的所见所闻到中期的临清州遭遇的民变,然后再到后期官府如何处置,以及最后结果,这就是一道最合适的实践剖析课。
这道题很大,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自己初来乍到,就给自己来这么一出,合适么?
这是在帮自己迅速确立核心地位么?一时间他还真的有这些感觉,乔应甲的一封信就这么厉害?
不过在看到齐永泰和自己道别之后有些走神的状态,冯紫英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想多了。
这一位恐怕此时很大心思都已经沉浸在这场山东民乱带来的复杂影响中去了,这么说有传言说齐永泰可能要复起的消息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了。
大周文官的罢官起复是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颇具影响力的官员,三起三落都是寻常事情。
只要朝中有人推荐,皇上又认为此人的确可用,那一道御旨便可起复,而且不少人起复之后甚至还比原来辞官或者罢官时更进一步都有可能。
所以不少官员甚至把辞官当作养望的一种最佳手段,屡试不爽。
齐永泰恐怕是真的觉得这对于书院里少有接触到真实社情政情的学生们能够鲜活的体验一回这样一个如此真实深刻的案例,对学生们大有裨益,而自己恰恰又是其中从头至尾的参与者,所以才勉为其难的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
当然冯紫英也知道这个任务可不简单,甚至太出风头,如果被自己一个人独享,恐怕日后自己固然风光无限,但是也可能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本来自己身份就有些不招人待见了,他可不想日后在书院里被孤立,所以也专门询问了齐永泰可否请其他人帮忙,齐永泰不置可否,在冯紫英看来,这就是默许了。
对于书院的学生们来说,学习固然是第一要务,科考中举中进士是第一目标,但是要在书院里出人头地,表现更优,获得山长和掌院,甚至朝廷的青睐,一样是不可或缺的。
顺天府几大书院,没有哪个是和朝廷毫无瓜葛的,看看这几大书院的山长掌院,哪个不是官宦出身甚至就是暂时免官的士林宿臣?
可以说顺天府的几大书院也好,还是南直隶金陵那边的书院也好,都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学生们选择这些书院就读时,一样也会有这方面的考虑,如齐永泰所说的那般学明理,学做人,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是士林名臣了,当然无所谓了,但是对于一无所有的学子们来说,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要考中,然后获得一个更好的机会和平台。
那么在这书院里声誉鹊起,博得朝中各位重臣们的关注,同样也是这些学子们的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虽然仅次于科考中举中进士,但是两者并不矛盾,甚至相辅相承。
一旦科考胜出,那么在日后的仕途上就更需要这方面的名声和人脉了。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六节 教学任务
“玉铉兄,仲伦兄,劳烦你们二位久等了,山长留我多说了一会儿话,……”冯紫英见到二人便道歉。
“紫英,山长可是很难得留人说这么久的啊,看来紫英真的是万众瞩目,连山长都如此看重。”傅宗龙抿着嘴试探着。
他这个人本来就善于观察,从冯紫英脸上流露出的深思表情就能看出一些不寻常来。
说这么久的话,而且这一位还一副深沉压抑的模样,若是没有点儿事情,难以相信。
“仲伦兄过誉了,山长就是多问了几句山东民变的事情,小弟不是正好赶上了那场风波么?山长心忧国事,所以才会多说了一会儿话,顺带还给我布置了一项作业,估摸着今后几日里书院里又不得安宁了。”冯紫英也有意撂下一个话题,“对了,山长还要我先去见官掌院,掌院是在哪里办公?”
见冯紫英说半截话,既抛出了山东民变的这事儿,然后又把话题收回来,只说有一项作业,还要书院不得安宁。
这顿时把本来就在书院里属于活跃分子的陈奇瑜和傅宗龙勾得心痒难熬。
但是现在冯紫英要去见官掌院,他二人又不能拒绝,只有咬着牙讪笑道:“官掌院在东园办公,走,紫英,我们带你过去,路上你给我们说说,那啥作业是什么意思?”
青檀书院虽然外表简陋,内里朴素,但是占地面积却不小。
整个学院分成东西两园。
东园是初级学员也就是尚未考中举人的学子们就读所在,而西园则是高级学员,也就是已经是举人,准备参加春闱的学子们所在。
像东园的学子们大部分都在十八岁以下,而西园的学子则多在十六岁以上。
齐永泰就在西园办公。
东园规模要比西园大得多,人数在七八十人上下,而西园规模则小得多,大概在十多二十人。
整个青檀书院不到一百名学子,比起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动辄两三百甚至三四百的规模,要逊色许多。
冯紫英其实早就看出了这两位也是不安分的主儿。
若是寻常学子,只怕把自己送到齐永泰办公处门口便会离开,但是这二人却能一守大半个时辰,虽说这是休息时间,但是能熬得住,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山长的意思是要让我根据我的山东之行把整个前后过程和前因后果一一表述出来,嗯,小弟估计可能还要涉及到一些具体的事例情况分析,看样子山长是有意把这个事例放在西园里让咱们师兄来做一次实例分析吧。”
不出冯紫英所料,自己这番话一出,立即就让二人既兴奋又有些不满意,傅宗龙立即道:“这等事情紫英你为何不争取一番?师兄们固然可以做实例分析,但是为何我们东园的同学就不能?”
陈奇瑜也在沉吟:“紫英,此事须得要争一争,不能轻易让步,情况只有你最熟悉清楚,这要前后上下一一表述出来,还要丰富润色,一些细节也需要仔细补充完善,花上如此工夫,却只是为师兄们做嫁衣裳?”
东、西园虽然同属于青檀书院,但是东园学子们都面临着最难过的一关——乡试,过不了这一关便一切休提。
而西园的学生都是过了乡试关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学生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做官资格,只需要在吏部去报备挨上几年,便可有机会安排府州任佐贰,日后就是有望积功出任京官也非不可能。
不过过了乡试关,对于心高气傲者来说自然不满足于只当一个府县官员。
若是要想入朝担任六部、都察院乃至入阁,那光是一个举人出身是绝无可能的。
要想在六部和都察院这等部门任职担任员外郎以上的重要职务,没有进士身份几无可能。
而要当担任侍郎和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以上的重要职务,则必须要是进士出身,而六部和都察院主官乃至入阁,则非翰林院出身不得。
可以说能够继续在西园就读者,基本上都是要奔着进士甚至庶吉士去的,自然就不会把这帮小师弟们放在眼里。
很多在西园读书的举人们已经历事过,对朝里六部和州府的一些日常政务都有所了解了,所以齐永泰才会让西园的学生们来从事这样一项教学任务。
“二位兄长,山长只是让小弟先把整个情况做一个详细的表述,然后再从中找出存在的弊端和问题,兹事体大,小弟我也不敢轻易应承,只说尽力而为。小弟文字功底尚差,若有些同学相助,这事儿前半截倒也能成,至于说后半截作为实例来进行研讨评判,小弟琢磨咱们如果能把前半块的工作做得精彩扎实,好歹也有些功劳苦劳,若是向齐山长和官掌院那边提出来,是否能博得一个机会呢?”
冯紫英知道这事儿肯定会牵扯到东西园的关系,齐永泰和官应震固然大方向一致,但是肯定也会有各自的一些观点理念,在涉及到书院内的一些事务上肯定也会有所侧重。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貌似齐永泰更重视西园,毕竟西园学子下一步都是进士出身,而东园则主要是瞄准乡试举人,官应震可能更看重这一块的培养。
对于自己来说,下一步是要乡试中举,但是一旦中举之后就涉及到考进士,而乔应甲把自己推荐给了齐永泰,自己要站稳脚跟。
所以他才会要把这两位拉进来,然后通过这二人吸引更多的东园学子,通过这一场实例分析来把自己的地位确立起来。
同时把这二人拉过来,让这两人帮自己撑起头,既可以避免让齐永泰认为自己在其中太挑头与西园这边产生龃龉,同时也能迅速融入到东园那个群体中去。
冯紫英的话一下子就把陈奇瑜和傅宗龙的兴致调动起来了。
傅宗龙更是热切:“紫英,你说的对,现在咱们要说搞这个实例分析,山长未必高兴,但是若是咱们先把前半截的表述阐释作好了,届时咱们也更有底气提出来,我们也可以尝试着来试一试,……”
“不但可以试一试,西园那边要做也可以,我们东园这边一样可以,甚至我们还可以和西园那边比一比,不要以为考过了乡试就觉得比谁强多少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陈奇瑜也昂然接着话题。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同时还要拉到不同的地方遛遛,才见得出分晓!山路和大路,草原和树林,谁比谁强也不一定。”冯紫英很自然的加入到对方中去了,“西园师兄我们应该尊重,但是学无前后,达者为师,在学习探讨上,小弟觉得倒不一定就要墨守成规。”
“紫英说得好!”陈奇瑜大加赞赏,“此事我们回去之后好生计议一番,定要有个好的结果。”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七节 不甘寂寞
“哦?”面前这个四十不到的男子一双乌黑的短眉微微一跳。
双臂敞开,双手撑在书案上,声音也有一种金属质感般的铿锵。
略微高耸的颧骨和略薄的嘴唇,加上嘴角微微向下,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意志坚定,而且不好打交道。
冯紫英印象里,前世中自己就曾经和这样一位领导打过交道,对工作要求极高,说话刻薄犀利,毫不留情,任何事情在他手上都很容易被挑出毛病,但是你却不得不说人家挑出的毛病在理。
这类人不好打交道,但是一旦获得了对方的认可,那么却很容易得到对方的鼎力支持,而且这种支持也很难受到外界影响而改变。
一句话,爱憎分明,个性鲜明。
“玉铉,仲伦,你们和冯铿想要一道把这个教学作业完成?”
声音中正平和却又很有穿透力,和齐永泰的低沉淳厚大不相同,但又有着一样的慑服力。
“掌院,此事我们以为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紫英山东之行恰逢其时,先前同学们从邸报中看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议论纷纷,只是苦于不知道具体情形,但现在紫英来了,而且山长有意要把此事涉及到的诸多方面一一详细解读,进而从中分析始末,……”
面对官应震时,陈奇瑜明显要比傅宗龙更显得坦然自若一些。
“学生以为此事西园固然可以为之,但我等素来无此机会,且当下乡试亦日益向会试对标看齐,又是在政论策论方面涉及面渐宽,所以学生觉得这正好是一次开拓我等眼界的绝佳良机,甚至亦可借此机会与西园方面切磋,……”
眼前的方面男子就是官应震,但是口音却没有太多南音,显然是在北地生活日久,已经熟悉了北地口音。
官应震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目光里的欣赏掩饰不住。
陈奇瑜是他很欣赏的一个年轻人,既有胆魄,又有想法,而且更难得是敢于去把想法变成现实,能做事。
书院中北地士子中有“山西三杰”的称号,陈奇瑜年龄最大。
官应震听出了陈奇瑜话里隐藏的意思,有意问道:“山长那边会同意么?”
“我觉得山长不会反对。”陈奇瑜侃侃而谈,“山长指示紫英先把整个山东民变所见所闻所感表述阐释出来,尤其强调要对一些细节的精准描述,山长的风格是要从细微处着手找出存在的弊病,进而寻找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嗯,他认为西园师兄们可能经历过历事,应该更有经验,但我以为正因为他们有经验,可能会更囿于原有的束缚,难以有更大胆突破性的解决方略,……”
官应震目光微动,却没有做声。
陈奇瑜感受到了掌院目光中的鼓励,继续道:“山长既然把前半段工作交给了紫英,我们可以一起参与进去来做这件事情,而且可以做得更细更好,都是书院学子,我们东园难道就不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意图来做一篇文章出来?纵然缺乏经验,可能稚嫩了一些,但是我们的努力难道不应该鼓励和支持么?每个人都有一个从缺乏经验到逐渐熟悉的过程吧?掌院,山长和您都有这个过程吧?”
官应震终于颔首。
此事是齐永泰所定,目的也很明显,但作为掌院,他也有权表明自己的观点态度。
西园固然可以做此事,但是东园一样可以将此事列为教学课程中的一项实践性的任务,甚至可以和西园方面比较一番。
如果能搞一次比试,这可能对双方都更有益处,对整个青檀书院学子们也算是一次理念观点能力的磨合。
“玉铉,仲伦,此事你们两人与冯铿先行做起来,你们可以和甲舍与乙舍分别沟通一下,嗯,如何具体来做这件事情,你们可以好好商量一下,至于后续,先做出来前半段,自然有商榷余地。”官应震微微点头。
东园也分为两块,甲舍和乙舍。
甲舍一般是参加过乡试未过的学子,如果拿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复读生。
他们年龄一般都在十四岁以上,大多在十六岁左右,毕竟第一次参加秋闱的年龄不一,但也基本上都在十四岁以上,一次未过便须再等三年,那么基本上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年了。
而未过而敢来青檀书院的,本身都是得到了本省本府的士林大儒大贤们的推荐,也都是有相当自信的,他们缺的其实就是一个中举的机会而已。
乙舍就是从未参加过乡试的,现代话说就是应届生,年龄一般在十六岁以下,以十三四岁居多。
这些学生大多在本地就以早慧、灵秀且读书有悟性著称,所以才能在中了秀才之后便获得推荐来青檀书院。
像陈奇瑜、傅宗龙这些都属于此类,他们更具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在乡试甚至会试中一举而过。
当然现实是残酷的,人人都自信能过,始终会有相当大一个群体会被淘汰下来,哪怕青檀书院排名顺天府四大书院之一。
毕竟乡试会试都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加之每年中式名额有限,各地都有优秀人才,而且像金陵的各家书院一样实力雄厚,所以每一次乡试和会试都是龙争虎斗,激烈无比。
从本质上来说,甲舍和乙舍就只有年龄上的差距,都是秀才,并无其他区别,不过冯紫英一来却的确有些独特。
他是国子监来的,甚至连秀才都未曾取得,但如果一定要按标准来算,国子监监生几乎是和举人同等了。
因为按照朝廷律例,国子监监生和举人一样,其实都已经具备做官资格,只不过在为官职位上略微有所区别。
当然冯紫英自然不会去盘算这个,他也没有资格去计算这个。
既然是奔着日后乡试会试去的,他主要目的还是来读书,另外也就是要借助青檀书院这个平台来为自己日后踏入大周政坛之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基本盘和人脉关系网。
来之前冯紫英就认真了解过近三科青檀书院的乡试和会试成绩,也就是中式情况。
元熙三十八年青檀书院参加乡试学子七十六人,考中举人二十八人,其中在顺天府参考者十九人,考中八人,这个比例已经相当高了。
因为永隆元年也就是元熙四十一年,新皇登基恩正并科,元熙四十一年青檀书院参加秋闱乡试学子七十九人,考中举人三十八人,其中顺天府参考者二十一人,考中十一人,这个情况较为特殊,恩正并科名额较多,所以中式比例更高。
再往前一届的元熙三十五年情况也大体与元熙三十八年相似。
永隆二年也就是今年春闱大比,青檀书院参考学子十九人,考中进士七人,这个比例更是惊人,几乎达到了一小半的比例,远高于其他几大书院。
像通惠书院参考春闱者多达九十八人,但是考中者不过区区十人,崇正书院参考者也达到了七十八人,但考中进士的不过六人。
当然这些参考者很多都是回各省去参考,但是他们在青檀书院的这段学习历史,还是很是为青檀书院添了彩。
正是因为如此高的中式比例,才使得南北学子趋之若鹜,即便是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其中式比例也远超于各省官办府学和书院,所以才会吸引到更多的学子不远千里来读书。
这也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有才华而刻苦努力的学子越是渴望来这些著名书院读书,而越来越多的优秀人才汇聚在这些书院里读书,营造出的气氛也越来越好,使得书院教学水准越来越高,中式率自然也越来越高。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八节 同舍
老老实实的在乙舍放好被卷衣物,冯紫英也才有资格来打量观察这个未来自己起码要生活两年的地方。
若是有幸一举考过,那么自己自然是要转到西园去,若是考不过,那恐怕就还得要在这里苦读三年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大通铺。
几丈长的条炕足以容纳十余人而绰绰有余,冯紫英的铺就设在靠窗第三个位置上。
条炕虽然能容纳十余人,但是并未住满。
冯紫英估计了一下,基本上每个人都隔了一个位置,这样可以让大家稍微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空间,宽松一些,不至于睡觉时翻一个身看到的就是同伴的那张昏睡的脸。
总算是住下了。
陈奇瑜和傅宗龙把冯紫英丢在这里交给另外一个同学就走了,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这会儿他们要忙于去召集其他志同道合者来谋划这道题了。
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一个可以让东园学子与西园前辈们同场竞技的最佳机会。
平常东西园都是各自按照各自的教学课程来,甚至可以说西园更多的都是书院的教授和助教单对单的指导学习了,而非像东园这边还是以大课为主,只有少数极其优秀的学子才能获得教谕们的主动单独指点。
“许兄,多谢了。”冯紫英看着这个默默的帮着自己铺陈被卷的同学,道谢道。
个子有些瘦小,大概年龄也就在十三四岁之间,但却是一个南人,南直隶苏州人。
这倒是让冯紫英多了几分亲近感。
因为冯氏一族祖籍苏州,前明才搬到临清,现在苏州仍然有冯氏南支,据说人数比在临清的北支更盛,但是因为两支相隔太远,所以并没有多少实质性往来。
在大同的时候,冯唐偶尔能打听到一些南支的消息,而南支也大体知晓北支有这么一个人物在京为官,顶多也就是逢年过节托人送些土特产相互致意。
“日后都是同窗,何须如此客气?”许其勋瞥了一眼这个尚未到来就已经在书院里引起了很大争议的同学,平静的道。
之前他就知道陈奇瑜和傅宗龙对这件事情是看法最激烈的,一直主张应当要向山长反映此事,不应当要这类纨绔子弟入院,以免败坏了书院声誉,他还觉得观点过于偏激。
未曾想到刚才居然是这二人把这个“纨绔子弟”送进来交代给自己的,看样子态度还十分亲热,这让许其勋也是格外困惑不解。
陈奇瑜和傅宗龙都不是那种轻易被收买或者折服的人,怎么就这么半日时间就态度大变了?
“那我自我介绍一下,冯铿,字紫英,叫我紫英就行。”冯紫英也很大方的拱手一礼。
“南直隶苏州府许其勋,字虎臣,我是元熙三十年的,你呢?”瘦削少年温文尔雅的回了一礼。
“我是元熙三十二年的,那我就称呼你虎臣兄了。”冯紫英很喜欢此子的淡泊冲和,年方十四,却自有一份儒雅风范,“若是论起来,我和虎臣兄也算得上是同乡了。”
“哦?”许其勋大为惊讶,这一位可是明明白白武勋出身,籍贯山东临清,怎么还和自己成了同乡?
这年头同乡的意义可不一般的。
“虎臣兄可能不知道,我们临清冯氏便是百年前从苏州北迁到临清的,分为南北两支,南支仍然在苏州,北支便是在临清了,我曾祖父一辈追随太祖皇帝北征方才落籍京师,临清冯氏至今仍有数百亲友。”
冯紫英笑了笑道:“而苏州冯氏据说枝蔓繁多,不下千人,也算是吴县一个大族,当然可能苏州乃是太祖皇帝起家之地,名门望族甚多,冯氏也就算不上什么了,泯然众人矣。”
一叙起故旧家谱,这立即让二人亲近了许多。
这也难怪,这年头本来就重乡籍,尤其是在外读书的学子更是如此,同门同乡同科这三同乃是天然的纽带。
可以说在封建社会时代是其他关系难以相比的,而同乡更是排在了同科之上,与同门甚至不相上下。
而且在某些特定情况下,特别是在涉及到乡党利益上,同乡的影响力甚至还能超越同门。
这许其勋也不过十四岁,他也是今年初才来青檀书院读书的,当时本想去金陵读书的,但是想到男儿汉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一说法所以才毅然北上来青檀书院读书。
这来到青檀书院之后才发现这里是北地士子的主场,南方士子的数量远不及北地士子,甚至只有三分之一,而且北方士子抱团更为紧密。
相比之下,南方士子还要分成江南和湖广以及其他几派,虽然说不上受排挤,但是总还是觉得有些势单力孤的味道。
这个时候突然遇上一个风头正劲的新来“王者”,而且之前还一直以为会是北方士子,未曾想到却会是祖籍算是自己同乡,哪怕此人现在籍贯算是北地,但仍然一下子就让两人关系亲近起来。
冯紫英也立即感觉到了许其勋态度的变化,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当时傅宗龙在路上和他说起许其勋时,他就注意到了对方是苏州人,他自然就有应对之道。
如何迅速拉近与这些人的关系,有着前世几十年从政经历的冯紫英自然不是这些稚嫩毛头们能比的。
现在大家算是同门同窗了,那么日后能一起考上就算同科,另外还有一大要素就是同乡,这些都是现代社交的关键要素,同样在这个封建时代,同门同科同乡三同重要性更突出。
要想在书院中迅速的融入进去,并成为其中佼佼者甚至领袖,除了要充分展示自身才华能力外,良好的人际关系和为人处事方式同样是不可或缺的。
尤其是像自己这种本来一来就万众瞩目,而且因为身份特殊,不可避免的会引来很多敌视和反感,如何迅速化解这些敌意和不佳印象,就是自己进入书院的第一道考题。
对有的人可以诱之以“名”和“利”,有的人则需要动之以“情”。
像陈奇瑜和傅宗龙已经被自己丢出的教学作业所打动,一旦成功可以让他们二人获得与西园前辈们比肩的首功,名动书院,这可以算得上是“名利”,而许其勋这里,自然就要动之以“乡情”了。
对苏州的种种风光点滴冯紫英也是信手拈来娓娓而言,甚至还能偶尔蹦出几个“吴音”,一句“醉里吴音相媚好”更是让许其勋大为动容之余然后又忍俊不禁:“紫英,这稼轩先生词中‘吴音’可不是说我们苏州口音啊。”
“嗨,虎臣兄,你这就太拘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稼轩先生在信州隐居时所作么?稼轩先生是济南府人,他大概也分不清南地口音的区别,这‘吴音’一词其实就是虚指整个江南,既包括江西,也包括南直隶和浙江,你这人怎么这般较真儿?”
冯紫英的“强词夺理”也让许其勋笑着连连摇头不已,不过这也更让许其勋对冯紫英增添了几分好感。
先前书院里同学都说新来这一位不但是武勋子弟,是朝中巡漕御史乔公的东床坦腹。
因为此人凑巧立下了大功,极为骄横跋扈,来这书院读书就是纯粹的镀金,根本就没有指望要去考乡试和会试,所以许其勋对其印象也很差。
但现在这么一接触下来,许其勋觉得完全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
此子性格不但豪放大气,而且言谈举止完全没有现象中的粗鲁蛮横,甚至还言语间也是诙谐幽默,开些小玩笑也更能促进双方关系的走近。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九节 藏龙卧虎
“看样子紫英对诗词歌赋颇有造诣了?对稼轩先生的长短句很喜欢?”许其勋笑着道。
“虎臣兄,你说对了一半,我喜欢诗词,歌赋就不太喜欢了。至于说颇有造诣永远都用不到我身上,我对吟诗诵词可是一窍不通。”冯紫英赶紧否认。
这吟诗作赋他可是真的半点儿没有天赋,别以为能背诵几首明清诗词就能充大,分分秒秒丑态百出。
那等各种踏青饮宴上让你即兴赋诗一首,那都是要符合时义的,人家让你颂春光胜景,你来一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不是倒兴么?
与其那样,还不如早点儿把这个风声放出去,不通诗赋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而且缺了这一环,甚至还能化解不少人的敌意,能让很多人觉得高出自己一筹了,心里也能平衡不少。
许其勋颇为吃惊。
他还从未见过谁如此干脆利落的否认自己通诗赋的,而且还是说一窍不通。
这不可能是自谦。
若是自谦,顶多也就是说粗通诗赋,或者说不甚了了等,哪有说自己一窍不通的?
便是那等读过几年四书五经的童生秀才那也能勉强赋诗两首才对。
仔细观察了一下冯紫英一脸正色,不像是开玩笑,许其勋迟疑了一下:“紫英不是说喜欢诗词么?为何却说自己一窍不通?”
“虎臣兄,说句实话,我这人虽然喜欢唐诗宋词,但是我以为对我大周来说,当下单靠诗词歌赋能让我们大周兵精粮足耀武九边么?能让鞑靼人和女真人畏服不敢再寻衅,让倭人不敢在窥伺海疆么?朝中情形我估摸着书院里的同学们也非一无所知,先前玉铉兄和仲伦兄送我回来便走了所为何事,虎臣兄可知晓?”
许其勋摇摇头。
这也是他很好奇的地方。
那二人回来把冯紫英交给他便兴冲冲的走了,也没说什么事情,但肯定与冯紫英有关。
“虎臣兄肯定也知道小弟略有薄名的来由吧?”
见许其勋点头,冯紫英也就把大略情况做了一个介绍,也谈到了自己在山东所见所闻。
许其勋默然不语。
其实他家在苏州也算是中等人家,但是他这一路行来,也曾经见过许多不堪言之事。
便是自家家乡苏州号称人间天堂之地,身无立锥之地者多如牛毛,每逢水旱年间,卖儿鬻女甚至自己卖身为奴者不可胜数。
别看苏杭扬常等州府素称富庶之地,但朝廷税赋八成皆出于江南,租税极重,每遇灾年,便是士绅豪门兼并田土购买奴婢的最佳时候,连那北地士绅也都知道这等时候到苏杭扬这些繁华之地来选购奴婢最是划算。
那苏州织工数以万计,屡屡罢工闹事,纵火焚烧街市,十年来为此有无数人头落地,但是依然难以遏制。
前年苏州织工再度揭竿而起,驻苏州镇兵毫不留情的镇压,织工死伤逾千,三条街市被焚为白地,这也是许其勋见过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见许其勋表情复杂,冯紫英对其观感又好了几分,说明此人还是对民情有所了解的,这也让他对青檀书院高看了几分。
这里的学生除了才高志傲外,并非对社情民意一无所知,这可能也和书院办学的一些宗旨有关。
既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自宋以来各家书院都奉为圭臬的读书宗旨,但各家书院以为生源不同,很多时候在这方面更多的流于表面形式了。
青檀书院以招收贫寒学子为主,所在生员自然对民间疾苦了解更为深刻,而齐永泰和官应震在为官一任时也素有清名,对民间社情更为关注。
这等情怀心思自然也会有意无意的带入到书院的教学中去,所以学子们自然也都颇有感受,在这些方面就更有体会了。
“山东运河两岸号称北地精华腹地,可依然困苦若斯,那山西陕西呢?北直隶和河南呢?”冯紫英语气也变得有些冷硬。
“便是江南之地,朝廷财赋重地,小民生活日艰,怕是虎臣兄也有感受吧?传闻前几年倭寇深入南直隶和浙江腹地,从贼者众,地方官府皆以奸民诬之,可这等贫民何以至此,难道官府就没有认真查证过缘由么?”
许其勋被震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家伙居然想的如此深远,自己也只看到了表象,深层次的问题也只是一知半解,颇感困惑,也渴望在书院学习中能够获得山长掌院这些在朝中为官多年的宿臣们解惑。
未曾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已经想到了这些,而且问及了问题的核心。
陈其勋和傅宗龙不是那么好收服的,但自己要在书院里迅速打开局面,就需要一些帮手,或者说“小弟”,眼前这一位明显就是最好的对象。
许其勋显然没有陈奇瑜和傅宗龙那么头角峥嵘,已经开始在书院里崭露风采,而且其家庭出身也决定了他既不可能像那些贫寒学子那样心志坚定态度偏激,也不可能像有先辈遗泽庇护的士绅官宦子弟那么多选择。
这样的小乡绅子弟也是最能被自己纳入囊中的。
既打又拉,既要以乡情拉近关系,又要向其展示自己才华,让其明白自己绝非浪得虚名之辈,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
这样才能最有效获得对方的认同和尊重,这也是建立第一步关系的关键。
等到陈奇瑜和傅宗龙等人满头大汗的回到宿舍时,冯紫英已经成功的对许其勋完成了初步“洗脑”。
冯紫英就是以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在青檀书院粉墨登场,几乎是一个晚上,整个书院便已经知晓了冯紫英的到来,而且还要负责主持下一阶段东园这边的一项重大教学任务。
也幸好不是冯紫英一个人主持这样一个重大工作,整个东园方面有包括冯紫英和陈奇瑜在内的五个人来负责第一阶段的表述阐释,要将冯紫英所见所闻内容逐一细化出来,并提出东园自己的分析判断和看法。
至于更下一步的作业,分析之后的对策,按照齐永泰的设想这该是西园的学子们来研讨拿出来的。
东园的学生既没有考中举人,也没有经历过历事这一相当于见习政务的这一阶段,所以很难客观的拿出像样的对策来,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这种大通铺的日子冯紫英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哪怕他是不择床的人,但第一晚仍然没有睡好。
整个房间里只有六个学生,除了许其勋外,傅宗龙和陈奇瑜,另外还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来自陕西耀州宋师襄,一个是来自南直隶歙县的方有度。
六个同寝同学中毫无疑问之前陈奇瑜和傅宗龙是领袖人物,而许其勋、宋师襄、方有度三人都是跟附骥尾的。
但现在冯紫英来了,情形就有些不一样了,许其勋不用说,就连宋师襄、方有度二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个寝室在历史车轮的不经意间拨弄下,已经云集了无数大牛。
以他对晚明时代的历史了解,这些人名字的确不熟悉,但是他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无论历史如何变化,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终究会像大石下的野草,只要一有机会,便会穿破一切的萌芽生长起来。
而能来到这青檀书院学习读书的人,能够获得各省士林大贤们的推荐,自然不同凡响,哪怕他们可能在其他同样优秀的同学面前显得很平凡,但实际上他们在各自的府县里绝对都是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节 因材施教
按照青檀书院的学习规程,早间和下午均有一个半时辰的教学时间,有负责教授经义的教授、助教来分堂进行授课,而晚间则主要是进行策论的学习探讨。
而每月的四、十四、二十四则是例行的品德修养的自我检视和砥砺,每一位学子都要写一篇对作为文人士子在自我修养上的感悟,这也是青檀书院与其他书院的一大差别。
随着太上皇当政后期,从会试以原来的经义为主策论为辅逐渐开始演变。
元熙二十六年后,经义和策论在会试中所占比例已经分庭抗礼了,一改前明和大周前期的八股文风格。
而从元熙三十二年后,也就是元熙三十五年开始策论所占比重更是日益明显,而且这一改变也延伸到了秋闱乡试。
也就是说连原来经义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乡试也发生了变化,策论也开始占据上风。
当然乡试的策论更多的倾向于本省内的社情民意政论作为策论考题,而在会试这一关上则一般是覆盖全国性的政论作为考题点。
这种变化也直接影响到了青檀书院的学习。
尤其是在永隆元年的秋闱和永隆二年的春闱中,新皇更是明确要求内阁在科考中要更加注重策论的时效性和实效性,士子们的策论文章均要切中时弊。
新皇也一反太上皇从元熙十四年后就不再阅卷的常例,要对每位考中进士的学子进行阅卷。
一甲进士皆由皇帝钦点不必说,而二甲进士皇帝要亲阅,三甲进士试卷要选阅,而实际上在永隆二年的春闱试卷里,新皇几乎是一卷不漏的把所有进士卷逐一看完了的。
“东鲜,东园如此踊跃,看来倒是我想得差了。”示意对方入座,齐永泰面色温润,目光却很平静。
“乘风兄,此事愚弟也曾想过,这等事情乘风兄既然能放心交与玉铉、仲伦和紫英他们来负责,且以五日为限拿出文字,我琢磨着乘风兄也是对东园学子的看好,既是如此,我们不妨再多给他们一些机会,让他们可以更放手一些,……”
官应震已经习惯于和齐永泰之间的这种对话交锋,应该说这其实不算是交锋,而更像是一种切磋。
对书院教学活动齐永泰和他肯定有分歧,也肯定有侧重,这也很正常。
在官应震看来,齐永泰重心仍然更放在朝中。
齐永泰看重西园诸子的目的很简单,两年多后的春闱大比,西园这一批学子中有不少英才,按照齐永泰的估计,二十余人中,也许就能有比较大的突破,考中十人以上的进士也未可知。
而这批考中的进士最不济也能有几人成为庶吉士,日后进入翰林院的可能性很大,而这批人未来很快就能成为朝廷中的中流砥柱,这对于也许明年有可能复起的齐永泰来说最为有用。
相比之下,像东园诸生后年还需要过秋闱关,即便是考中举人之后,在大后年的春闱中,能够直接考中进士的屈指可数,便是有一二人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绝大部分人都还需要磨砺一科两科,甚至三科四科方能考中进士,其中许多人甚至就无法坚持下去,而只能以举人身份出仕。
着眼点不一样,那么看待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自然就会不一样。
不过齐永泰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人,在大前提一致的情形下,他和官应震相处得也还不错,所以这个问题虽然有分歧,但是并非原则性问题,完全可以达成一致。
“唔,东鲜既然这般信任他们,也罢,早一些接触这些内容并且切入深刻一些也对他们不是坏事,也对他们早一些成熟起来有益。”齐永泰点点头,“明年后年乡试,愚兄估计朝廷可能会在去年秋闱基础之上还要更进一步变化,对时政策论这一块还要更重视,书院这方面还要有调整才行。”
“乘风兄的意思是我们书院在课程上还要进行调整?”官应震微微蹙眉。
经义乃是根本,是基础,如果经义根基不牢,便是策论也需要在经义的基础上加以阐释发挥才行。
在官应震看来青檀书院已经很重视时政策论这一块了,每日晚上在时政策论上的探讨往往都要持续到子时,可谓认真激烈,有时候连教授、助教们都会被吸引进去争论得面红耳赤。
这也是最吸引学子们的一堂课,但如果忽略了经义基础的打牢,导致在乡试会试中阐释叙述缺乏经义功底支持,那就有些舍本逐末了。
“我知道东鲜你的顾虑,但你注意到没有,这两三年来,随着我们书院名气日大,来我们书院的学子虽然年龄偏小,但是他们大多都是一府一省中的英才,许多自小便熟读四书五经,甚至也有本省本府名师教导,县试府试院试中都是名列前茅,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经义这一块的基础都不差。”
齐永泰耐心的解释道:“他们现在很多人欠缺的就是在经义上的更进一步的提炼升华,形成一些属于自己的理念,然后再用这种观点理念来对当下时政中的种种来进行分析解读,这方面他们是最欠缺的,也需要时间和大量的实例来锻炼磨砺。”
“所以乘风兄才会想要利用冯铿的这一趟山东之行来做一个试点?”官应震颔首。
其实书院原来也有这方面的尝试,但是大多都是从一些朝廷邸报中获得的消息来加以阐释,因为距离自身太远,对其详细的细节内容却缺乏有效的了解掌握,所以很多阐释分析都显得有些虚浮,达不到最佳效果。
这一点上青檀书院与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相比都有差距,因为通惠书院中颇多国子监监生,他们不少人有过历事经历,可以提供一些实例来作教学。
而崇正书院中官宦士绅子弟最多,这些子弟也有很多可以通过父兄经历的一些事情来作为教学实例,这一点上与国子监监生的历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这样一个难得机会,对东园对西园来说都非常有意义,我们书院的学子在这方面恰恰是最需要的。”齐永泰笑了笑,“不过东鲜你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们需要因材施教,有些在经义方面比较弱的,就需要有针对性的弥补学习,比如冯紫英,此子在时政方面的认知尤为出色,但在经义底子上只能说差强人意,……”
官应震细细琢磨了一下齐永泰的观点,觉得可以接受,而且对方也是觉察到了一些朝廷在乡试会上的变化,所以才会这般建议,这也有利于整个书院。
“嗯,若是此次教学任务冯铿表现出色,便可视其入院考试过关吧。”
“东鲜未免太苛刻了。”齐永泰笑着摇头,“以我之见,若是能做好这事儿,便是月考季考视为过关也不为过。”
对于像冯紫英这样的初来乍到者,乔应甲在信中也提到了此子可能经义功底不足,这书院月考季考都是相当严格的,绝不会故意放水,所以冯紫英要过这一关还真不易。
齐永泰这样作也是希望多给冯紫英一些时间来弥补短板。
官应震想了想,也觉得可以,毕竟这样一项教学任务能做下来,对整个书院学子群体都大有裨益,而冯紫英在其中作用无可替代。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一节 补课老师
坐在冯紫英面前的是一个略微有些肥胖的男子。
宽松的长袍斜垮垮的套在身上,既无腰带,连头发也都是这么随意的一挽,甚至坐在官帽椅里都是那么没有多少形象。
“冯铿见过周教授。”冯紫英很守规矩的深鞠躬一礼。
“冯铿,冯紫英,神武将军冯唐冯公嫡子,唔,大伯冯秦呼伦塞一战战死,获封云川伯,二伯冯汉,时任大同总兵病殁,朝廷却没有一个交代,唔,你大伯因为无子,云川伯居然无人袭爵?这没有道理啊,朝廷没理由如此对待功臣才对。”
矮胖男人就这随随便的坐在那里,书案上什么都没有,两撇有些招人厌的鼠须让男子更多了几分市侩的气息。
说话恁地刻薄尖酸,但是冯紫英却听得出来对方并没有多少讽刺挖苦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静等对方继续。
入学第二日,齐永泰就专门检查了冯紫英经义功底,比想象中的略好,但是距离书院乙舍的学子们水准都有相当距离,这意味着每月的月考,每季的季考都会让冯紫英面临退学的压力。
按照青檀书院院规,连续两次月考或者总数三次月考不合格,便会辞退。
季考则是作为甲舍乙舍调舍的依据,一旦在季考中两次获得优秀,便可进入甲舍,而甲舍学子一旦季考中只要有一次不合格,便自动降入乙舍。
书院创院这么多年来,辞退人数不超过五十人,平均下来每年都不到一人,但是却无一人敢于藐视这条院规。
而季考导致的调舍则是常事,几乎每一季都会有人从乙舍升入甲舍,也有人从甲舍降到乙舍,这虽然不影响学习和参加乡试,但是却是一种资格和荣耀的象征,没有人会轻易放弃。
月考考经义,季考考策论,这已经是各家书院的基本套路,而冯紫英差就差在经义功底上。
四书五经他早就烂熟了,但是这个烂熟的程度比起书院里同龄学子来说,就还差得远。
尤其是人家在对仗虚实反正深浅上自小所下的功夫就不是冯紫英这种武勋家庭能够提供的了,所以这一块上,冯紫英很清楚,必须要下苦功。
甚至可以说策论这一块他都可以不花多少功夫了,因为现代教育给他带来的各种观察理解分析判断能力和方法不是这些古代学子们能比拟的。
关键是你就是要写策论,也得要依照经义的底子来叙述阐释,所以没有经义功底,你就是无本之木,或者说写出来的东西人家根本就不会认可。
所以这两年里,冯紫英估计主要心思都要花在这四书五经的经义理解浸润上。
如何在每一道考题上都能得心应手的破题承题如何展开论述,而且要用符合当下标准的论述形式来展开,以求符合考场规则和考官心意,这才是关键。
好在大周已经不像前明那样过分看重这种经义上的各种呆板标准了,要求也没有那么严格,而更注重在论述上的阐释,这也是大周科考和前明科考的一些变化,但是总体来说还是一脉相承。
“照理说,像你这样的家世完全没有必要来参加科考吧?你是国子监监生,谋个官对你不是难事吧?就算是不愿意出京,寻点儿路子在龙禁尉挂个职务,也很简单啊。”矮胖男子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很有点儿探究的意思,“举人进士就这么吸引人?”
“如果不吸引人,为何青檀书院里每年都有那么多人蜂拥而至,被拒之门外还要念念不舍呢?”冯紫英反问:“像大周境内不算官办学院,这等书院也数以千计吧?这么多学子又是为何?”
“他们绝大多数人和你不一样,要么为了家族荣耀,要么就是纯粹为了生活,当然也有些人为了为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周姓矮胖男子说得很随意,完全没有这个时代文人士子的那份矜持和气度,给冯紫英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商人。
“你没有这方面的担心,武勋之后谋个清闲官职还是不是问题的吧?”
冯紫英摇摇头。
“是不是我这个人说话有些刻薄?”矮胖男子笑了起来,冯紫英的淡定沉静还是让他有了几分好感,对于科场的失望让年过四十的他早已经失去了其他想法,如何让自己一大家子人过得更舒坦才是他最大追求。
在书院里像他这种举人出身的教授、助教也不少,但是他们很多人在这里任教只是暂时的,或者说只是把书院作为一个台阶,等待合适的时机重新出仕任官。
唯独他不行。
“教习,弟子也有弟子的理由。”冯紫英平静的回答道:“就像教习也选择了在书院教授弟子一样,或许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多余言语,也不解释,反倒是让矮胖男子周朝宗心里舒坦不少,起码此子既不矫情虚伪,也不骄横凌人,自己先前的咄咄逼人反而显得自己有些落入下乘了。
“也罢,乘风兄既然让我为你补习经义,我先来考考你的四书五经读得如何,破题解题述题如何,再来说怎么学。”周朝宗吐出一口浊气,手掌在书案上随意的一抹:“《四书章句集注》可曾熟读?”
《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著述,也是四书的专用集注,自明开始到大周都是作为四书的一本经典性的著述,很多观点论题皆从中而起,或延引而来。
“略通。”冯紫英不敢托大,这本著述他还是认真学过的,在大同时,塾师就是让其反复论读。
“唔,伊川先生的《中庸解义》可曾熟读?”周朝宗略感意外,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敢说略通《四书集注》。
“也曾花过三个月时间通读。”冯紫英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哦?”周朝宗更是觉得惊讶了,点点头:“乘风兄告诉我你经义尚浅,浅在何处?”
“教习,我只是对这些著述熟读,但是内里理解领悟以及如何将其运用于破题解题论题,却是倍感困难,……”冯紫英拱手一礼道:“还请教习多予弟子赐教。”
周朝宗大体明白了。
这家伙读书还是花了一些心思的,但是可能是限于无名师指导,尤其是要面对乡试,如果没有多少科考经历的一般童生秀才,那便只能是盲人摸象,胡乱解答了,但是对于自己来说这却根本不是问题。
想到这里周朝宗又忍不住自我解嘲的苦笑,乡试五次,会试四次,谁能有自己这么老资格?
而且到现在居然自己还是一个闲散之人,居然要靠教书混饭吃,有那个举人出身会混得如此差?
冯紫英注意到这位周教习脸上那种落寞苦涩的神色一闪而逝,却装作没看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难处,未必人家就愿意让别人知晓,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更有助于维系这种关系。
齐永泰在介绍此人的时候也只说此人乃是元熙二十八年南直隶乡试举人,但元熙二十九年、三十二年、三十五年、三十八年始终不中,最终不得不选择授官,只不过为官尚不到二年便罢官,才来青檀书院教书。
这位周教习看年龄应该在四十出头了,这也意味着对方三十岁左右才考中举人。
而以这个年代一般是十四岁开始乡试,那么此人起码也考了四五次乡试才中举,然后又是四次会试未中。
光是在这科考上就花了接近三十年,不得不说此人科途坎坷。
难怪齐山长说这位周教习对自己最为合适,也是帮助自己提升经义水平的最佳导师。
光是这四五届乡试经验那就是其他人不能比的,至于说对方没有能考中进士这一点反而对冯紫英来说没太大影响。
现今会试以时政策论占主导,这一块恰恰是冯紫英最擅长的,甚至可以说是天赋光环,只要能在经义功底上夯实,那么未来参加会试自己反而要占便宜。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二节 融入
周朝宗越问越细,开始考校冯紫英四书五经中的具体章段了,冯紫英额际的汗珠开始慢慢渗出,而背后的内衫也是开始粘背。
但是在周朝宗随口道来的问题里,冯紫英回答越来越慢,而且越来越多的问题都是结结巴巴,甚至是要想半天才能回忆起,有些干脆就是回答不上或者答非所问了。
高手,绝对的高手,冯紫英原来还觉得自己这六年时间苦读四书五经和各种集注释义算是下了一番苦功了,固然比不上书院里这些学子,但是也不能算太差,但是周朝宗这一番信手拈来的问题就让他原形毕露。
“行了。”当周朝宗这两个字从嘴里冒出来时,冯紫英觉得自己都快要虚脱了,就这么两柱香功夫,愣是把自己问得简直比参加一场国际大专辩论赛还艰难。
“底子呢还过得去,但是想要参加乡试中式,那就还差得远,不过还有两年时间,可以好好补一补。”周朝宗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
之前齐永泰安排他帮忙为此子补课,他得知对方情形之后也是倍感头疼。
这等纨绔子弟竟然跑到青檀书院来,那乔应甲不知道是喝高了才会写这封推荐信,却把这道难题交到了自己头上。
现在看起来比想象的要好得多,基本底子是有的。
还有两年时间,只要按照自己的办法来加深提高,他还是有信心的,尤其是对方要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又有国子监背景,那就更稳当了。
虽说这乡试会试都没有什么捷径可走,没人敢私下里做什么手脚,但是实际上仍然有一些不同。
比如这南北京的中式率便是最高的。
顺天府永隆元年秋闱大比参考士人四千五百余人,中式二百二十人,几乎要达到二十中一的比例。
而像竞争更为激烈的浙江和江西,参与乡试儒员超过三千人,但是中式人数却只有一百人上下,其中式率仅有百分之三点三左右。
这主要原因便是大量寄籍士人要在顺天府参考,使得顺天府举人名额历来也是最多的,而名额多,就意味着考中机会更大。
盖因这些寄籍者除了部分属于京官子弟外,更多的往往都是镇卫子弟,这批人若是论学风科考,肯定是无法和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这些竞争更为激烈的科举大省相比的,便是与山东、河南这些省份相比都有差距。
“学正,学生还需要先过预备考和月考关,……”冯紫英还有些担心这一点。
“嗯,无需担心,书院自有安排。”周朝宗自然知道齐永泰对此子甚是看重,这接下来几日里都要围绕山东民变这一实例来进行教学,甚至要作为本季季考的大题,所以也是格外重视,冯紫英作为参与者是不能缺席的。
听了周朝宗这话,冯紫英也心里放了下来,既然是有求于自己,那么肯定也会给自己一些甜头。
比如起码不能让自己在预备考试和第一个月的月考就让自己过不了关被扫地出门,那也太过了。
书院也不可能是一尘不染的净土,一样要受到来自外界的各种影响。
书院本身就是为科考乃至朝廷输送人才的所在,如果能不能和朝中时政挂钩,那如何体现书院的价值意义?
好歹自己也是乔公亲笔信所荐,而且山东之行名声都传入了阁老们和皇上耳中,来此青檀书院固然有些意外,但是只要是聪明人,都不可能将自己拒之门外。
至于说自己能不能在青檀书院读书考上举人进士,那又另当别论,毕竟朝廷规制在那里,谁也无法逾越。
乙舍是一处宽敞的瓦房大堂,可容纳五十人。
不过目前书院并无这么多人,乙舍大概在四十人左右,而甲舍大概只有三十五六人。
按照书院制度,卯正起床,卯正二刻洗漱完毕便开始早课,然后辰时二刻早饭,辰正便是上午课了。
两天下来,冯紫英便已经熟悉了整个青檀书院的基本情况。
乙舍士子的年龄基本上都在十六岁以下,正处于求学最热切的时候,虽然书院规定是卯正起床,但不少人都是卯时两刻便已经起床开始自行早课,学院对此并无强行要求,只是要求起床不得早于卯时两刻。
冯紫英在家中的时候一般都是辰时初刻起床。
这在勋贵子弟们中已经算是相当早的了,在大同时养成了起床要首先操练一番枪棒,这习惯冯紫英一直坚持下来。
这本来是武勋子弟们赖以为生的传统,不过很多勋贵子弟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一习俗,沉湎于安逸的生活,好在冯家却还延续了下来。
但辰时初刻起床在青檀书院显然行不通,他必须要更早,与同学们合拍。
走了一趟拳脚,然后就着一条哨棒舞弄了一阵,出了一身汗,冯紫英方才从林间的空地里走回宿舍。
卯时两刻的确太早了,但是卯正起床却已经没有时间热身锻炼了。
冯紫英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本时空中好不容易养成的好习惯,所以他选择了卯时三刻起床,习练两刻时间拳脚棍棒,然后在花一刻时间洗漱,稍微紧了点儿,但赶得及。
“紫英,这是你养成的习惯?”看到冯紫英进宿舍,已经准备出门去校舍上早课的陈奇瑜和傅宗龙都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嗯,身体是学习,乃至日后做事的根本,没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动辄生病卧床,小弟也觉得这不合适,所以平素练着,身子骨也结实一些,少头疼脑热一点儿,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
这个道理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却未必能让这些学子们接受,在他们看来去舞刀弄棒乃是武夫所为,冯紫英既然要走科场之路,再去舞刀弄棒就没有意义了。
陈奇瑜和傅宗龙虽然不太认可,但是也都没有说什么。
这是个人兴趣爱好,喜好刀剑也是个人自由,再说了,也不乏文人士子喜好悬剑挂刀的,别有一番英武之姿。
倒是许其勋对冯紫英的这个兴趣爱好十分赞同,他身子骨有些单薄,在冯紫英建议他可以每日坚持适度锻炼,有助于身体强壮之后,他也开始学着每日向冯紫英睡前那样做几十个俯卧撑,至于说冯紫英家传的揉腹养精法他却敬谢不敏了。
冯紫英其实很希望让自己这套父亲密友张太医张友士传授给他的养精蓄锐之法能够让许其勋练一练,不过许其勋居然接受了俯卧撑却婉拒了这套揉腹养精术,让他很是遗憾。
宿舍里另外两位,宋师襄和方有度就没有陈奇瑜和傅宗龙那么具有攻击性了,对于冯紫英的所作所为,更多的还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整个宿舍里在一两日里就形成了三个不太明显的圈子,陈奇瑜和傅宗龙一直关系密切,而方有度和宋师襄则食宿同行,而原本有些形单影只的许其勋则迅速走到了冯紫英身边。
冯紫英其实并不希望如此。
这种小圈子看起来自己一来就能拉到了许其勋,证明了自身魅力,但是这也容易把其他几人划清界限,对下一步要把这几人也拉拢来会产生阻力。
陈奇瑜和傅宗龙倒也罢了,短时间内要让这两位眼高于顶的家伙服气,还不容易,但是相对弱势的宋师襄和方有度则是合适的目标,冯紫英不打算放过二人。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三节 差别
冯紫英的书院生涯就这么既显得有些寻常,但是又明显不平静的开始了。
早课只有半个时辰,一般是学生自习,自我选择不足方面加固。
而上午和下午则是由书院教授、助教和教谕来负责授课,一般是根据甲乙学舍学员们的学习进度来对四书五经进行研读,上午是学四书五经本经居多,而下午则是研习各种集注著述。
晚间则是以山长、掌院等几位曾经出仕过的教习,或者就是从外界来书院云游讲学的士林前辈来负责对当下各地时政乃至朝中的政务决策等进行一些讲读。
冯紫英也未曾想过大周的书院居然开明若斯,学习四书五经也就罢了,但是这研读讲读时政,这可就有点儿牛了。
据说顺天府书院在这方面还相对较为谨慎克制,在金陵乃至江南一些书院中,这方面更为开放。
江南一些书院的学生们参与的积极性更高,不少政论性的论述文章都经常会传递到地方官府乃至金陵都察院和六部要员们手中去,进入他们的视野。
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增加曝光机会的方式,也有助于这些学子们能早一日获得一些朝中大佬们的关注,进而加以培养。
虽说金陵作为南京其权力远小于京师,但这里毕竟是帝国南京,很多南京都察院、六部和通政司的要员们一旦有机会就可能重返帝国政治中心——京师,所以他们也很注重收集江南地区的社情民意,对江南士林的观点看法自然更为重视。
烛光点点,整个乙舍瓦房课堂中学生们都分成了几个小组在认真的听取冯紫英对自己山东之行的介绍。
“小弟从通州南下途径德州,城墙头悬挂十余首级,狰狞可怖,……,余究其内因,盖因盐税苛厉,山东沿海原本是产盐区,但是即便如此,升斗小民仍然苦于盐价甚高,于是私盐贩子便应运而生,而且据小弟了解,私盐贩子在北直隶和山东各府活动十分猖獗,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是减轻了百姓负担,从他们手中买盐价低,但其带来的后果却是格外严重,……”
在座立即有人接上话附和冯紫英的话语:“学生是陕西耀州人,这等情形在陕西亦是寻常可见,私盐贩子走乡串户,在本地有极大势力,而且他们多于地方豪强劣绅勾结,……”
搭上话的是宋师襄,这算是一个助力,好歹也是同舍。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奢豪过甚,为何朝廷却不改盐法,令这般蛀虫从中渔利,百姓困苦,却让这等商贾酒池肉林,……”这是许其勋。
齐永泰和官应震对这一个教学课程都十分重视,官应震主持,甚至连齐永泰也破例旁听。
“朝廷旧例古法,我等暂时不议,但大家可以先就这等现象做一个分析,那就是盐价虚高,何人得利,何人受损,而私盐盛行给整个朝廷治下带来哪些损害,……”
官应震主动接过话题,导引方向。
顺天府这边的书院,还不能像江南那边的书院,动辄可以议政抨击,天子脚下,好歹也要讲几分颜面,而且齐永泰和官应震日后还要考虑重新出仕。
不像江南那边的书院,许多山长掌院干脆就是一些在地方上名声颇大,但是却始终难以考中进士出仕的士人,仕途上没有了希望,也就有点儿无欲则刚的架势,自然就敢更加放肆。
大周某些方面也是有向前宋效仿的架势,对文人士子的言论较为宽容,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一般不会有太多干预,顶多也就是各省学政予以训诫,责令改正。
“玉铉,你觉得这等私盐横行,对朝廷和地方官府会带来那些危害?”官应震对陈奇瑜很看重,目光温润。
“掌院,学生以为首先其会对朝廷税收带来破坏,盐税乃是朝廷重要财赋收入,若是放任此举,必会减少税收,……”
陈奇瑜沉稳自若的道:“第二便是可能会让这等私盐贩子势力坐大,这般私盐贩子多是本地豪强,一旦势力膨胀,便会对地方治理带来挑战,李唐末期,黄巢起事,就是这等私盐贩子纠结而成,……”
官应震微微颔首,能说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东园的山西三杰,的确有些见解。
”紫英,你觉得这私盐横行还会带来哪些危害?”官应震转首问道。
他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和学堂里学子们有些不一样的家伙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掌院,玉铉兄的看法很中肯,但学生久在边疆,却知道九边之地粮食主要是靠旧法输送而来,但近年来这等商贾输送粮食的热情不在,很大程度源于两个因素,一是朝廷盐引发放失措,导致盐引价值下降,商贾裹足,另一个就是私盐的横行,使得盐商们利益受损,不愿再为这等输送,这会给九边之地的军粮输送带来极大影响,甚至危及到九边之地的戍守,鞑靼人仍然势大,而女真人更是心怀叵测,九边一旦空虚,其兵锋便可直抵京师,呼伦塞之战和前明的正统帝悲剧便可能重演。”
冯紫英的这番话几乎一下子就让他和在座其他学生的不同乃至差距显现出来了。
陈奇瑜算是其中翘楚人物了,但是视野都还只放在私盐贩卖本身带来的危害,但是冯紫英却已经看到了私盐危害给以输送粮食换盐引的这种九边运粮模式带来的冲击和破坏,甚至提到了九边一旦军粮不济可能带来的危机,可能直接危及到王朝的生存。
当然这和冯紫英的特殊身份有很大关系。
他是边将子弟,日常对边地军务有所了解,所以这等事情当然可以立即联系起来。
而青檀书院其他学子绝大多数都是贫寒子弟,顶多也就是寻常小乡绅子弟,他们连地方上的日常政务都了解不多,更不用说边地军务了,其视野角度自然无法像冯紫英那样开阔,这不是靠看几份邸报或者教授大略讲述一下朝中时政就能弥补得起来的,这就是冯紫英的优势所在。
几乎是同时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微微皱眉的同时又同时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些担心和触动。
青檀书院主要以贫寒士子为主,固然有其优势,那就是学习刻苦,心志坚定,具有强烈的上进心,可塑性强,但是同样也有一些缺陷,比如见识少,视野窄,大部分人心态胸襟总的来说要欠缺一些,或许这一类情况,需要在未来出仕之后可能才会得到改善。
相比之下,官宦士绅子弟,乃至这些勋贵子弟,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这些子弟中如果有那么一两个能够克服自身的缺陷,那么其前途就不可限量。
在齐永泰看来,冯紫英无疑就具备这样的潜质。
经义上的短板实际上算不上什么,而且按照周朝宗介绍,冯紫英经义底子还是有的,只是在学习和应对科考上有些不得法,假以时日,这些缺陷都可以得到弥补。
齐永泰是知道周朝宗的脾性的,他说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这意味着冯紫英最大的问题有周朝宗来帮助查缺补漏,反而就不是问题了。
官应震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得不说乔应甲选了一个好弟子。
不能说冯紫英就是乔应甲的弟子,但是冯紫英未来如果有造化,肯定会承乔应甲很大一个情。
此子的确与别人不一样,才十二岁的年龄为何阅历和城府都显得像是一个久在官场历练过的角色?纵然其父亲是多年大同总兵,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当然这等问题官应震也只是想一想就好,冯紫英年龄还是太小了一些,现在说那些还为时过早,但得承认,此子极有潜力。
既然此子现在属于东园,官应震当然不会错过。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四节 展示,风采
“紫英说得不错,不知道大家听明白没有?”官应震扫视了一眼在座的众多弟子学生,“考虑问题除了要考虑问题本身外,还应当把问题考虑更宽泛一些,包括这个情况可能牵扯到的一些事宜,……”
“有一句话说得好,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私盐泛滥,除了损害朝廷财政,那么还有什么?有哪些是依托盐而生存的,他们会不会受到影响?玉铉说的也不错,但是还不够全面,不够深刻,紫英说得很好,看到了开中法受到私盐泛滥的破坏可能产生的危害,进而对整个九边防御体系的影响,……”
官应震顿了一顿,“不过开中法的影响不仅仅是私盐的问题,涉及到的问题很复杂,我们日后有机会再来专门探讨这个问题,……”
冯紫英心中轻笑。
开中法涉及到的问题当然很多,不仅仅是一言难尽那么简单,还涉及到太多太上皇当政时的问题,甚至就是太上皇自己的问题。
纵然齐永泰和官应震都算得上是文臣清流中的中坚角色,但是他们并不是愣头青,也需要根据情况来考虑问题,贸然的捅开一些篓子,对大家恐怕未必是好事。
……
“临清是户部钞关所在,另外这里也是水次仓重地,北运京师的漕粮很大程度要在这里进行转运,加上这里是运河必经咽喉要隘,鲁中大量的物资尽皆在这里交易转运,临清商业从前明便已经繁盛起来,临清贡砖畅销运河沿岸,……”
冯紫英咂了咂嘴,这种活儿还真的有些费神。
要尽可能的把整个事件前因后果说清楚,还得要把事件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一些铺垫条件也要阐明,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关键是要用这个年代人的思维来让他们明白。
“……,小弟给各位简单介绍一下临清这一线主要依赖这水道生活的这些个小民百姓,或者说我觉得用一个词儿来形容比较贴切,群体,嗯,这牵扯到多个群体,比如临清贡砖要北上南下,砖窑主,窑工,这算两个群体,……”
“……装船的码头力夫,大家不要小看这个群体,他们很多都是身无长物的粗汉,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家小拖累,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群体是最不怕出事儿的,这也是白莲教重点在其中发展拉拢信徒的一个群体,……”
“……,可以说税监的到来,直接触动了几乎整个以临清城为中心的所有群体的利益,而真正从中获利的,就只有税监和依附于他从中苛索敲诈的一小撮无赖恶绅,这样一来,如同撒下了一大片火星子,或许很多火星子慢慢灭了,但是总还是有那么一两颗火星子慢慢在蕴藏燃烧,一旦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就可能猛然燃起大火,……”
冯紫英讲得很细,这是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专门给他做了要求。
因为东园的学子们几乎都没有过多少社会经历,尤其是和除开他们自身阶层之外的阶层打交道的经历,这使得他们对其他阶层群体的生存与利益难以了解,需要冯紫英用一种过来人和旁观者的口吻来进行描述。
这也有助于这些同学们能真正了解和理解为什么这样一场民变会在这样一个帝国北方腹地的精华所在爆发。
在很多人看来,这类事件爆发在陕西甘肃这些贫瘠之地,或者爆发在苏州、扬州这等机织业或者制盐业比较发达的城市,都说得过去,但是在山东,在临清这样的地方,就值得好好探究了。
“税监如此可恶,朝廷从中所得,远不及这等人从中渔利,为何依然要行如此恶策?”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起身道:“朝廷养士,御史言官难道都是软骨头怕死之人么?”
冯紫英不认识此人,只知道是甲舍中人。
“薛文周,字道映,陕西延安府人,脾气极硬,……”许其勋记忆力极好,悄悄在冯紫英身旁附耳道。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默然不语。
税监设立乃是皇上登基之后的一大举措,也是最饱受攻讦的一个施政之策,但是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不是寻常官员,自然清楚这背后隐藏着多少无奈。
事实上拖欠九边军饷是从太上皇时候的元熙三十六年就开始了。
在元熙三十八年之后,几乎年年九边都在闹士兵哗变,其主因就是军饷欠饷。
元熙四十年榆林镇镇军哗变,甚至引发了叛乱,直接导致鞑靼铁骑险些破墙而入。
这等情况下,新皇登基,九边几乎每镇都像朝廷告急要求补齐军饷,但是户部空空如也的永隆皇帝拿什么来补发军饷?
便是内库腾空也难以支撑起这样的开支,无奈之下永隆帝才出此下策。
“道映兄,可知税监所收银两供应何处?”见颇有些群情激愤的架势,而齐永泰和官应震却又没有发话,冯紫英心中微动,站起身来曼声道。
“哦?愿以教我。”清瘦青年目光锐利,语气冷厉。
“据我所知,各地所设税监矿监所得银两,全数供应九边,尤其是辽东镇和宣府镇、蓟镇,但仍然是杯水车薪,难以满足,这还没算大同、榆林、山西等其他几镇所欠军饷。”
冯紫英淡淡的道:“我不是说设税监之策就是良策,我也不赞同采取这等方式来筹集军饷,但我知道若是辽东镇、宣府镇、蓟镇、大同镇这四大镇一旦因军饷导致士兵哗变,其危险性可远胜于山东民变,鞑靼人和女真人一旦突破边墙,那才是彻头彻尾的灾难,远不是一干白莲教匪所能比的。”
“同样,道映兄也是陕西人,一旦榆林几镇闹饷兵变,鞑靼人会不会沿着河套突破进入陕西呢?那会带来什么?”
薛文周被冯紫英的话给噎住了。
他虽然对军务不通,但是也深知那些鞑靼人如狼似虎,来去如风,一旦突破边墙,几乎是烧杀抢掠,一扫而空,所过之处一片白地。
对于本身就很贫瘠的陕西来说,那几乎就是又要造成无数流民难民,对陕西地方官府来说,往往就意味着有一场流民引发的叛乱风暴在蕴藏中了。
“当然,这绝不是采取用税监方式来收罗银两解决欠饷问题的理由,但我以为这所欠军饷当是阁老和户部的责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若是解决不了九边军饷所需,那户部便当担此主责!”
冯紫英最后一番话又让薛文周已经有些隐隐作色的神情稍微平复了下来,对方并没有否认设立税监是恶策,只是说在两害相权取其轻,但这是饮鸩止渴。
“冯同学,饮鸩止渴恐怕其带来的危害恐怕未必比欠饷好多少。”说完之后,薛文周便坐下了,他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这等场合如果强词夺理,反而会被其他同学所看轻。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五节 皇权,艰难
前门之北千步廊西侧一间看似寻常的房中,略显幽暗的光线透过窗格散射进来,书案上的几份纸签很随意的置放在其上。
卢嵩再度拿起,看了看最上面的一份没有标注的文档,面色复杂中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欣慰。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无数个让人不悦沮丧的消息中勉强让皇上心里舒服一点儿的东西,卢嵩也不知道这只是皇上无意间的一句话,还是真的很关注此人,或者是此人去的地方?
总而言之,小心无大错。
手指轻轻的敲击了一番,最终还是把其放下,“整理出来,呈送给陛下。”
阴郁的脸色象征着永隆帝的心情从登基以来就从未真正舒坦过。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这个大位宝座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得下来的。
原来觉得父皇在位是多么的轻松惬意,想下江南便下江南,想围猎便去围猎,想去避暑便去避暑,甚至可以一两个月把朝政托付给几位首辅次辅而不过问,何等的潇洒自在?
可是怎么到了自己手上,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
他绝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德才不足,只不过自己的确赶上了不太好的时机。
实际上他也深知,很多问题都是父皇遗留下来的,但是自己既然要坐这个大位,岂能连这点儿担当都没有?
无数人到现在都还盯着自己屁股下这个宝座,永隆帝从来没有放松过这方面的警惕。
一口气看了几十份奏章,越看越是烦躁,越看越是憋闷,忍不住一气之下将奏章扫落在御案下,旁边的近侍尽皆屏住声息。
永隆帝扫了一眼站在门外和对面每个角落里的近侍和身旁的伴当,这里边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忠于自己的,有多少是父皇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下意识的不想去想这个堵心的问题,他从未想过一下子把这些人换掉,如果父皇真的要求把这些老人全部换掉,只怕就只会有一个结果了,想到这里张慎就不寒而栗。
永隆帝很清楚,只有牢牢的坐稳这个位置,不给其他觊觎这个位置的人一点机会,自己才能慢慢从父皇手中扳回劣势,而在此之前,一切都需要忍耐。
问题是,老天还会给自己这么多时间么?
忍耐不等于无所作为,什么都不做,萧规曹随,未必就是最佳的方略,阴邃的目光再度投向殿外。
一个伴当悄无声息的过来重新拾起,一一整理好放回御案,另外一个则轻轻的把另一叠规制明显不同的小纸签推到案前。
他斜靠在椅靠上,随手拿起一份皮面有特殊印记的折叠纸签。
卢嵩还是可靠的,也许带来的消息一样让人心塞,但是张慎知道自己不能不看,连这点儿现实都不敢面对,那这个位置就最好别坐了,早点儿拱手让人求个安稳。
翻阅了几份之后,永隆帝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呈送上来的消息并不让人愉快,但是他却能接受,这本来就在预料之中。
“咦?”他的目光轻盈的跳动了一下,拉开折叠在下的内容。
龙禁尉呈报密报密折皆是如此,题头一目了然,然后下边才是详细内容,若是自己感兴趣才会拉开一看,否则只需要一个题头就足以了解大概了。
看完内容,永隆帝放下,将背靠在御椅椅背上。
有点儿意思,没想到这个小家伙居然还有点儿忠君之心,更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不过对永隆帝来说,这不重要,关键是青檀书院这两位山长掌院对此观点的态度。
这个说辞若是放在江南那几家书院,只怕早就被批得狗血淋头了,那帮无良文人只知道嘴上逞锋,却拿不出半点对策来,永隆帝对江南士子的厌恶程度丝毫不亚于对那些觊觎自己皇位的那些人。
当然,这种厌恶只能永远藏在心中,上位者从来不能以自身感情好恶来行事,这是父皇历来告诫自己的。
齐永泰和官应震永隆帝自然是了解的,这两位都是在父皇秉政期间迅速成长起来的士人,但是却并不得父皇特别看重,也和那几位阁老龃龉不断,自然最后的结局就是罢官走人。
不过这并没影响到这两人在士林中的名声,甚至这二位的名气都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架势。
永隆帝关注的是这两人的态度。
不置可否,这就是一个态度。
一个很微妙的态度。
永隆帝当然知道设立税监矿监一事在整个朝里朝外引发了多大的轩然大波,可以说御史言官的弹章早就堆满了御案,但他看都不愿意看。
裁撤简单,如何解决缺口?
户部不是无能,而是留下窟窿太大,这一点永隆帝还是很清楚的,按照户部的说法是只能慢慢填补。
可是九边所缺饷银能是慢慢解决的么?没准儿哪天大军哗变,鞑靼人或者女真人犯边而入,只怕推到火炉上的就又是自己了。
可为之奈何?
捐输是柄双刃剑,甚至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饮鸩止渴,永隆帝当然清楚,但不走这条路,那就无路可走了。
脸色不断变幻不定,只有永隆帝身边的近侍才能看到皇上表情的纠结痛苦。
好一阵后,永隆帝才慢慢缓过劲来,才发现手中捏着的纸签已经变了形。
目光定定的落在纸签上,冯铿两个字似乎还在跳动,刺激着永隆帝的心思。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纸签,委实太年轻了一些,不过齐永泰和官应震的态度似乎更耐人寻味了,也许可以再观察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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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这一堂课上的小小风波居然早就被有心人传了出去,甚至上达天听。
连续几日的这种夜间阐述辩论,也让他越来越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不同。
士子们那种“与士大夫共天下”情绪和心态似乎完全是沿袭了前宋,在北方士子中是如此,估计在江南士子中恐怕这种心态情绪会更浓,问题是本朝很大程度又是沿袭了前明的规制,很多地方矛盾就不可避免了。
这是一个非明更非宋的复杂大周。
士林文臣们对于皇权的态度也是复杂的,既尊重但又要竭力限制,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句话深刻烙入他们的思维中,在冯紫英看来,这似乎就是一种皇权是所有权,但是管治权却应该是士大夫们的心态,可问题是这可能么?
从前明开始这种博弈角力就从未停止,而到了大周则更不会停止。
皇权作为所有权始终掌握着主动,打压削弱相权是每一任皇帝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削弱打压过甚又会带来反噬,这一点每一位皇帝内心又都很清楚,所以保持一个相对弱势听话的内阁六部是大周每位皇帝最大的愿望。
可文臣们十年苦读一朝鱼跃化龙,岂会轻易放弃自己毕生的追求?
你有异论相搅,我有合纵连横,你有分化瓦解,我则有内外相制。
这种风气也不可避免的带到了书院中,好在在统一的观点下,这种风气并不算浓,但冯紫英相信只怕这些学子们一旦考中出仕,只怕就不可避免的会受到书院中所见所闻的影响,这个阶段往往是最重要的。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六节 鹊起
七八日的教学课程可谓异彩纷呈。
冯紫英列出的每一条都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从私盐泛滥的几大危害,到漕运新旧粮转换中存在的种种弊端,从白莲教秘密传教的蔓延,到地方官府应对这类民变的迟钝可能存在机制危机,从工商税收的不规范化到龙禁尉、刑部乃至兵部职方司职能交错带来的侦查机制的事实性缺位,从运河沿岸窑工数量的继续膨胀带来的流民实质化到地方士绅对朝廷政策隐形抵制的日益明显化,……
这种种问题和弊端,冯紫英信口道来,让包括齐永泰、官应震在内的一干教授教谕等人都是震撼莫名。
倒不是说这种见解有多么高深,关键在于如此年纪却能有如此精密细致的观察能力,甚至还能从中推理出一两条亟待解决的问题,这就不能不说此子某些方面的能力实在超乎寻常。
十天不到,冯紫英已经觉察到了乙舍的同学们望向自己的目光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陈奇瑜、傅宗龙等人是心情比较复杂的,甚至也包括山西三杰中的另外两位郑崇俭和孙传庭,但是复杂中也多了几份敬佩,而许其勋、宋师襄、方有度就只有敬服了。
就连甲舍的几位头面人物也一样对冯紫英的这种观察判断能力极为赞许,比如贺逢圣和范景文,这两人一南一北,号称甲舍的麒麟儿,那也是敢于与西园前辈们争锋的角色。
“东鲜,如何?”齐永泰微笑着负手而行。
“汝俊兄选了一个好人才啊,只是未曾想到此子竟然是武勋子弟,委实难以让人置信。”官应震也是捋须点头,“此子若是经义功底再深几分,我觉得下一科春闱入围也不是不可能。”
“唔,此子的确在经义底子上略逊一筹,后年秋闱倒是问题不大,但是在下科春闱上,便是要阐释策论,对经义文字功底也须得十分严格,就当下情形来说,还不够,不过南山倒是和我说,此子学习异常刻苦,且能自行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委实是一个人才,……”
齐永泰的话让官应震大为震惊,周朝宗可不是什么善茬儿,纵然在品行上略有不端,但断不至于在这等事情上妄言,若真是按照周朝宗这般说,冯铿此子简直就是天赋英才了。
“乘风兄,我一直以为这几年,这两科里我们书院聚集了南北英才,颇为自傲,我也颇有信心在后年秋闱和下科春闱大比中取得好成绩,韩敬自不必说,嘉宾的得意门生,练国事、宋统殷、许獬、曹文衡、方震孺、叶廷桂、蔡懋德皆非凡俗之辈,这几人下科春闱大比,愚弟都是有信心的,便是东园甲舍的贺逢圣、范景文,愚弟也觉得把握很大,还有乙舍这边的陈奇瑜和郑崇俭二人也是英才过人,若是机缘得当,亦有机会考中,……”
官应震越说脸上表情越丰富,目光里也满是自傲。
他所罗列的学生不少都是他亲自挑选而来,每年各省推荐来的学子不少,但是青檀书院素来是宁缺毋滥,所以在乔应甲推荐冯铿来的时候,他起初是坚决反对的,但是后来齐永泰还是说服了他。
齐永泰的理由就是青檀书院过于封闭,已经引起了一些士绅和官宦人家的不满,认为过于向贫寒学子倾斜,而非量才录用,这种带有太过浓厚感情色彩的生员选择不利于青檀书院的进一步壮大。
这个理由打动了官应震,当初青檀书院几乎只收北地士子,南方学子在青檀书院中寥寥无几,也是他来青檀书院之后才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大力吸纳南方士子来书院就读,所以才有了现在南方士子在青檀书院中占到了小半壁江山的格局。
但不容否认的是青檀书院仍然局限于对普通士子的吸纳上,反倒是对官宦和名门望族子弟吸纳较为谨慎,而这一次吸纳武勋子弟进入,无疑就是向外界的一个昭示,那就是青檀书院是真正的有教无类,凡是优秀学子,都有机会进入书院学习。
现在乔应甲推荐来这个冯紫英大放异彩,无疑让齐永泰十分得意,不过官应震倒是不太在意。
一来此子的确表现非凡,二来此子的经义功底差了一些,纵然在秋闱中能过关,但是春闱标准那要高得多,竞争也要激烈得多,他并不看好此子,相比之下像陈奇瑜、郑崇俭、孙传庭和傅宗龙,甚至许其勋、王应熊、方有度都要比冯铿把握更大。
当然,下一科春闱冯铿希望的确不大,但是如果冯铿能够继续坚持苦读补足经义上的差距,官应震觉得六年后的春闱冯铿还是大有希望的。
齐永泰能理解官应震的自豪和兴奋,他也承认官应震的到来的确给整个书院带来了不小的变化,而且官应震与南方士林的关系也要远胜于自己。
他的到来的确加强了青檀书院与南方士林的联系,也使得青檀书院开始在南方士林中增添了影响力,使得一批优秀的南方学子开始进入青檀书院。
“东鲜,我们青檀书院在进步,但是其他书院也没闲着啊。”齐永泰微笑,“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自不必说,连那叠翠书院现在都在大力吸纳北直隶和辽东士子,至于江南的书院更是不甘示弱,听说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都喊出了要与我们竞争,向河南陕西那边的学子敞开大门,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他们原来可是连广东广西那边的学子都看不上的。”
“乘风兄,那您的意思……”官应震也听出了齐永泰话里有话。
“东鲜,我们不应当拘泥于地域和群体,有教无类要真正实现,武勋子弟也好,卫镇子弟也好,我们都应当一视同仁,伯牙你不是欣赏么?”齐永泰站定,“紫英虽然是勋贵子弟,但我觉得他并无那些勋贵子弟的浮夸奢靡习气,相反甚至比寻常士绅子弟更刻苦踏实,是个可造之材,愚兄希望你能好好培养一下此子,……”
官应震微微一震,他听出了齐永泰话语中打算离开的托付之意,目光抬起:“乘风兄,你可是真要走了?”
齐永泰也不在意,摇摇头:“现在尚未定,但是朝中情势不安,疲怠之风越发盛行,各地生民日艰,愚兄有一种预感,这日后几年怕是大周最艰难的几年,若是阁老六部不能振作,只怕是要出大乱子啊。”
“乘风兄可否明言?”官应震在某些方面还是不如齐永泰,这一点他自己也要承认。
“东鲜,前几日里那一场教学作业不就是最好的预言么?”齐永泰苦笑,“九边军饷便是税监不撤,仍然无解;白莲教、闻香教、无为教这等妖言惑众的乱民在北直隶和山东四处蔓延,更有倭人掺和其中,其阴谋之意让愚兄都感觉到杀机暗藏;私盐泛滥犹如前唐末世之黄巢,还有朝中……”
齐永泰没再说下去,但这一点官应震却是明白的。
涉及到天家之事,还是讳言一些好。
“世事日艰,我等更要砥砺前行,有些个人得失,便顾不得了。”齐永泰看了官应震一眼,“希望东鲜亦能秉承我等办学宗旨,替朝廷多培养出一些能替君分忧为朝廷做事的忠臣直臣能臣,……”
“乘风兄,定不负所托。”知道齐永泰应该是已经有了离开之意,官应震也是正色回应道。
从书院山长直接起复不是不可以,但是很容易让青檀书院被打上某种印记,一般说来为了避嫌,哪怕是形式上的避嫌,齐永泰都会先行离任书院,然后在野几个月之后才会复起。
如无意外,齐永泰可能会在新年前后离任。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七节 惊风密雨
“齐永泰进京了?”斜靠在龙床上的老年男子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身旁的近侍见他意欲起身,赶紧上来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甩开,“朕还没老到要让人扶的地步!”
“是,回皇爷,这几年齐永泰几乎绝足京城,虽然青檀书院距离城里只有一二十里地,但是他却从未进过京,所以老臣才会在第一时间获知这个情况。”在殿旁垂手低眉的老者语气有些低沉,背也有些略驼,但眉宇间的精悍之色却丝毫未减。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良久,坐起身来的黄袍老者才淡淡的来了一句,“才两年时间不到呢,很多人就静极思动了啊。”
精悍老者没有搭腔,这等话头也轮不到他来搭。
“龙江先生可曾知晓?”黄袍老者突然问道。
“恐怕还不知道,齐永泰是当日夜里进城的,并未住旅舍,而是住在了亓诗教的老宅中。”龙江先生是当下首辅沈一贯,已经担任首辅六年,新皇继任之后继续留任首辅。
黄袍老者冷冷一笑,“齐永泰什么时候又和亓诗教走到一块儿了?叶向高呢?方从哲呢?”
精悍老者没有接话头。
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黄袍老者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来皇帝心思飘忽不定,让很多人都心里有了想法啊。”
“皇爷,皇上还是很勤勉的,每日里批阅奏折,都要到子时才睡下,……”精悍老者忍不住道。
“呵呵,当皇帝都不勤勉,何如不当?”黄袍老者轻声冷笑,“他这个人照理说是很有主意的,但就怕原来身边没什么人,现在当了皇帝了,很多人就一拥而上,就看不出清楚情况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人成虎,哎,……”
“萧大亨和王子腾呢?”黄袍老者突然问道。
“萧尚书这段时间身体不佳,一直在家休养,王侍郎倒是一直在,不过京营那边事务繁忙,他主要还是在京营那边,……”精悍老者迟疑了一下。
“萧大亨身体不好?那朕怎么听说他在刑部那边依然大手大脚,还亲自过问几桩案件?”黄袍老者阴冷的目光睃过来,让精悍老者身子都忍不住一缩。
“怕是不想去掺和兵部这趟浑水吧?”黄袍老者语气变得阴柔幽冷。
“刑部那边左侍郎迟迟未补,右侍郎和大理寺那边正在负责年前积案,已经进入关键阶段,离不了人,所以萧大人也是……”
被黄袍老者一下子打断话头,“谷余,莫非你也要帮这些人在朕面前打掩护,糊弄朕了不成?这帮文官,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何曾有多少忠君爱国之心?别看他们昔日在朕面前一副披肝沥胆的架势,真正到了骨节眼儿上,一样是骑墙观风,……”
被唤作谷余的老年男子也有些黯然。
他当然清楚老者话语一针见血,可是这却是自大周,不,应该是自唐宋以来的惯例格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些士大夫文官们先天就觉得他们高人一等,这天下并非是皇家一族的,而是应当和士大夫们共治,若是不与他们共治,侵夺了他们的权利,那便是违背天道,便会天人感应受到上苍惩罚,世间一切灾害和异兆尽皆是你皇帝一个人的罪过造成的。
见老年男子默然无语,黄袍老者摇了摇头,他也知道现在的情形如此,何尝不是自己造成,只是时移世易,自己现在却又感受到这里边的棘手来了。
“那齐永泰入京,可是受人之邀?”黄袍老者目光收回,“可曾见过除亓诗教之外其他人?”
“据臣了解,齐永泰还见过方从哲和叶向高。”顿了一顿,似乎是有些犹豫,最终精悍老者还是低垂着头回答道。
“哦?齐永泰见了他们二人?”黄袍老者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了,这二人都是阁老,而且叶向高还是次辅,但方从哲的名声也不小,曾经担任过吏部左侍郎和礼部尚书,未来沈一贯一旦卸任首辅的话,这二人可能是接任首辅的最热门人选,但现在沈一贯未必愿意致仕。
“此事可与皇帝有关?”黄袍老者脸色终于冷了下来,也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起步来。
“未曾发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上顾城不敢妄言。
作为龙禁尉指挥使,这大半年来看似卧床不起,但实际上龙禁尉实权他却并未放手,卢嵩不是等闲之辈,但自己在龙禁尉里几十年的沉淀还不是他能轻易取代的。
他也有些搞不清楚太上皇现在的心思了。
当初太上皇要把皇位交给现在的皇上,也就是当日的忠孝亲王,他就曾经很含蓄的提醒过太上皇要慎重。
这是动摇国本之举,稍有不慎便会引来弥天大祸,便是皇帝要行此举,一样会承担极大风险,尤其是因为一些不能对外人言的原因,更是难以说服文官体系。
只是太子,也就是现在的义忠亲王当年伤透了太上皇的心,让太上皇暴怒之余虽然没有直接幽禁太子,但是再无复有可能登基的可能。
最终虽然太上皇凭借着自己御极四十年的威望成功将这一危机化解,让忠孝亲王变成了今日之皇上,但却也让文官们对太上皇极为不满,进而影响到了后期诸多施政举措的举步维艰。
忠孝王既然登基为皇帝,一切便已经过去,而且忠孝王在诸王中能获得太上皇青睐,自然也是有些本事,一旦登基,便成定局,这一点当时自己也确信无疑,却未曾想到现在太上皇居然又有些反悔之意,却不想一想,这等事情岂有反悔的余地?弄不好就又是一场弥天祸乱。
只不过他也同样清楚太上皇的性格,侍奉了几十年,他若是存了某种念头,就真的很难让其改变愿望,只是现在这等情况下,太上皇纵然有某些想法,但现在也很难有多少机会了,只能徒增烦恼。
“齐永泰此人性格坚执,认定的事情便难以回头,当年……”黄袍老者也有些后悔,想当初若非在废太子事情上与齐永泰这一拨人起了争执,齐永泰几人也不会最终辞任,只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不知道此人现在的心思如何。
顾城不语,这等事情非他能置喙,而且事情水过三秋,已成定局,再来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那太……老大可曾……”黄袍老者突然转过头来。
“回禀皇爷,义忠亲王足不出户,并无异常,不过……”顾城迟疑了一下,才道:“但东安郡王和西宁郡王前日分别去了义忠亲王府上,为义忠亲王祝寿。”
“哦?”黄袍老者脸色微变,沉吟不语,“那水溶呢?”
“倒未曾去。”顾城深吸了一口气,“前几日,北静王去了铁网山游猎,五日方归,镇国公、理国公恰逢此时北巡南返,……”
黄袍老者无动于衷,顾城这才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嗫嚅道:“……,义忠亲王世子亦北出……”
黄袍老者凌厉的目光落在顾城脸上,良久不动,顾城目光闪烁。
“王子腾呢?”
“王侍郎巡视宣大未回。”顾城赶紧道。
“那这一切,老四可曾知晓?”黄袍老者阴恻恻的道。
“皇上怕是早已知晓,卢嵩此人行事极稳,不过皇上那边并无任何表示,而且寿王亦前往义忠王府上拜寿,……”顾城又再度欲言又止。
寿王乃是当今皇帝长子。
黄袍老者忍不住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仰起头来,看着大殿穹顶,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脸色复杂,“老四并无所动?呵呵,老四这是在做给朕看啊,好一个兄友弟恭啊。”
大殿内寂静无声,幽邃中黑魆魆的阴森暗影宛如一头巨兽伴随着摇曳的烛火,似乎要择人而噬。
“谷余,你说朕该怎么办?”黄袍老者语气里充满了萧索。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八节 祸福
兵部洼横街王府。
王家是在王子腾出任京营节度使之后才搬迁到这里的。
这里原来是前明一位不甚出名的侯爵所在府邸,但毁于战乱,在大周建都京师之后重建,这一圈的府邸已经不仅仅是寻常勋贵居所了,而更多的则是文官也选择了在这里寓居或者直接购置下作为宅邸。
向东沿着碾子胡同便可直抵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所在,而兵部现在也是占了原来的后军都督府一部分,与通政司、太常寺比邻而居,对于王子腾来说,比起原来所住的安富坊那边要近便许多。
向北可以沿着石碑胡同直接上西长安街,向南可以走化石桥和响闸桥那边到琉璃厂,向西则可以一直沿着绒线胡同走到三法司那边,可谓真正一块风水宝地。
这处府邸是皇上,现在是太上皇赏赐的,占地不小,关键在于这份荣耀却是其他人难以拥有的,王子腾一度感激涕零,只不过现在却让他有些隐隐不安了。
“老爷,贾家政老爷来了。”亲随进来小声道。
被打断了思考的王子腾有些不悦,但是想到贾政是自己叫来的,只能强忍住怒气,点点头,“请他到客厅,我马上过来。”
贾政一身青灰色府绸常服,见到王子腾,赶紧起身,“二兄。”
今日休沐,却被这位内兄招来,贾政也有些纳闷儿。
寻常除了大节,这位内兄很少主动和这边家里联系,一般都是自家夫人回娘家的时候才会见一面这位,然后说几句话,更多时候都是自家夫人通过其嫂子那里了解一些情况。
不一样了,这位内兄现在是京营节度使兼兵部右侍郎,炙手可热,先前自己来的时候,这府外排着的大轿马车起码有十几辆,那马夫轿夫数十人一直排在了横街口子上去了,好不热闹。
寒暄几句之后,王子腾示意贾政坐下,这才慢悠悠的道:“大姑娘被太妃看上了,到仁寿宫去了。”
“啊?”贾政一愣之后,站起身来,急忙问道:“太妃看上了,到仁寿宫?”
“唔,就是前几日的事情。”王子腾脸色平静,“太妃觉得大姑娘端庄大气,秀外慧中,颇为喜爱,所以选去仁寿宫做事。”
贾政眼巴巴的看着这位内兄。
虽说他在这些方面有些迟钝,但是也知道自家大姑娘从宫中寻常女史到太妃所在仁寿宫中做事,绝对是一个了不得的变化,或者说从外人来看,绝对是一个飞跃。
但是贾政看到内兄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这又让他忐忑不安。
能称得上太妃的只有一位,皇帝母亲早逝,而孝仁皇后二十年前便已经逝去,太上皇便再没有立后,这位太妃几乎就是一直跟随太上皇最亲近的妃子,现在晋位太妃之后,俨然有太后的架势。
王子腾也有些头疼,甚至他都难以判断自己妹妹妹夫这个嫡长女从宫中女史到仁寿宫做事是福是祸。
这位外甥女十二岁进宫为女史,如今已经五载,在宫中谨言慎行,颇受好评,若是太上皇还在位,那去仁寿宫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但是现在太上皇不在位了,当今皇上心思难定,这去仁寿宫就有些不好说了。
不过当今皇上十二岁便丧母,便是这位太妃抚养长大,太上皇传位皇上未尝没有太妃的功劳,只是皇上继位之后,很多事情便不能以常理计,想着这乱成一团的关系,王子腾就觉得心累。
“此事当下来看,不算是坏事,只是这宫里的事情,我等外臣也很难看清,且看大姑娘造化吧。”王子腾揉了揉太阳穴,想了好一阵之后才道。
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妹婿当初是怎么想的,居然就同意让自家嫡长女进宫了。
进宫容易出宫难,便是寻常女史想要出宫那也得要等到机会,而出宫之后要寻个好人家也千难万难,可若是留在宫中,那登上枝头变凤凰的事情哪有那么多?无数人枯守深宫几十载,连皇上面都难得一见,这等事情难道还少了么?
你看看这皇宫大内嫔妃中有几个是真正士绅望族出身?大周沿袭了明制,皇后素来只在贫寒小户女子中选择,这是为了防止外戚做大,真正的望族名门也不愿意送自家女儿入宫,尤其是嫡女更是罕见。
听得内兄如此一说,贾政心里也是复杂难言。
见自己妹婿脸色不太好看,王子腾也摇摇头,岔开话题:“存周也无需过于忧心,我说了起码不算是坏事,或许大姑娘有她自己的造化呢?”
贾政默默的点点头。
“嗯,大姑娘今年十七了吧?”王子腾想起了什么似的,“宝玉多大了?”
“明年四月就满十岁了。”贾政赶紧回答道。
“唔,十岁了?还在家中读书?”王子腾沉吟着道,这是自家妹妹现在唯一嫡子,也算是荣国公府这边唯一的希望,至于贾赦那一脉,王子腾并未放在心上。
“嗯,家中请有塾师授书。”贾政心中一紧,今日这位内兄怎地如此怪异,问起这些话题来,以往可从未问过自家家事。
似乎是觉察到了妹婿的疑惑,王子腾扶额笑了笑,“前几日里,部里左侍郎张大人问起我那冯家大郎年龄,啧啧称奇,说十二岁就能如此本事,现在又去了青檀书院读书,言外之意也很是期许,另外不知道张侍郎从哪里得知说你家宝玉衔玉而生,问在哪里读书,我说在家,左侍郎有些不解的模样,……”
“啊?”贾政自然知道内兄所说的张侍郎是谁,现在临时执掌兵部事务的左侍郎张景秋,居然也知道冯家大郎去了青檀书院读书,顺带问起了自己这个孽子,想到这里贾政便是又羞又气又急。
见贾政脸色不太好看,王子腾多少也是知道自己妹妹对这个嫡子过于宠溺,以至于已经十岁的人了,居然还在家中厮混,叹了一口气:“存周,你回去也还是考虑一下,若是宝玉满了十岁,恐怕也是要考虑寻个合适去处,再不济也要考个秀才,以免日后被人戳脊梁骨。”
“二兄说得是。”贾政赶紧言是。
“那冯紫英去了青檀书院不过一月,据说便颇得齐永泰和官应震的看重,我也未曾想到冯家这祖祖辈辈都是马上讨生活的武夫,居然能生出一个读书种子来,听说没准儿还真能考出一个举人来。既如此,宝玉也未尝不能一试,纵使不如,但若能学其兄长读出个秀才来,那也能让贾家不至于受人轻视。”
王子腾也是从张景秋那里听闻冯紫英的情况的。
他和张景秋不是一路人,但张景秋是文官出身,天生就要压自己一头,虽然太上皇并不太喜欢此人,但是这却是皇上推出来的人选,便是太上皇也要忍让一二。
文官这帮人始终是大周第一大权势群体,他们有士人作为后盾,便是皇帝都要容忍几分,或许唯一能够击垮他们就是他们自己,王子腾心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
王子腾的话让贾政也是既紧张又有些汗颜。
冯家的确算不上什么,四王八公十二侯的武勋里边,他们根本就排不上号,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如果不是冯唐当了几年大同总兵,一个杂号的神武将军,还没有放在一门两国公的贾家眼里。
这还没有说姻亲王家当家人王子腾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兼京营节度使了,连冯唐还不是得屁颠屁颠的去撞王子腾的木钟?
但现在冯紫英却一下子成了许多人眼中的香饽饽,有胆魄,运气好,而且关键还能读书,这就太招人恨了。
贾政叹了一口气,对比之下,人家就自然而然的要把目光望向自家那个当年衔玉而生被誉为可能会有大富贵造化的儿子了。
大富贵造化从何而来?贾家都一门两国公了,袭降之下,怎么大富贵造化?除了读书,还能哪条路?
“二兄说得是,回去之后愚弟定要好好教育宝玉一番。”贾政咬牙切齿道。
“唔,能读书出来,那自然就是另外一番造化。”王子腾无可无不可的道,说实话,他对贾宝玉读书并无太大信心,但却不能不给妹婿提醒一下,“嗯,你们家三姑娘比宝玉小些吧?”
“啊?”贾政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探春?小一岁,……”
“嗯,尚未定亲吧?”王子腾抚摸着下颌,“比那冯紫英小三岁,倒也合适,……”
“这个……”贾政一时间还有些难以接受,“是不是太小了一些?”
“说到这里吧,也不算小了,明年也就虚岁十岁,再等几年,不也就可以了?”王子腾摇摇头。
“二兄,那也可以再等两年,……”贾政还是有些迟疑,觉得那冯紫英不过是一时间赶上了,运气好而已,能不能读出书来,他并不看好,自己也读过那么多年书,深知这读书科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等两年?等两年若是那冯紫英考中了举人怎么办?存周觉得他还会接受这份亲事么?”王子腾哂笑:“若是我妹妹嫡出还差不多,算了,存周你先考虑考虑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九节 哪里都有江湖
冯紫英还不清楚这一切,他现在的所有心思都已经被周朝宗每天给他布置得满满实实的各种试题考卷给塞满了。
经义入门简单,但是要达到精深的境界却不易,尤其是对冯紫英这种家世缺乏文脉底蕴的,就更需要付出了。
看着眼前这厚实的一叠叠程墨、闱墨、房稿、行书,冯紫英便知道从下一步开始,可能周朝宗要有针对性的开始为自己准备经义考试了。
可以说从前明以来的这种八股文考试是最无意义的了,这在大周建立之初,是否沿袭前明科举取士的这种考试体系也引起了很大争议。
科举取士没有问题,这是天下读书人都支持的,但是不是仍然按照八股考试的这种模式,就争议很大。
最终大周还是大体沿袭前明模式,只不过将较为复杂的考试换成了不一样的三场,第一场考四书,第二场考五经,第三场考策论。
第一第二场都一样要按照八股模式来撰文,但是第三场则没有那么多约束,更多的是考察士子们对时局的认知了解和分析判断。
元熙帝时期,科举改革,先是春闱大比第一场第二场合二为一,虽然试卷仍然是两卷,但是却合成了一场,而策论的重要性和分量明显上升。
尤其是随着朝政之争日益激烈,策论更成为朝中大臣们和地方官吏们品读朝政风向的一个重要指向标,也使得更多人重视策论考试。
到元熙二十九年,秋闱也开始效仿改革,并在三十五年正式形成定制,从此以后,秋闱和春闱均改为经义二合一和策论单独考试,并且策论成为十分重要的场次。
不过由于策论考试更具有主观性,也很容易引起巨大争议,有些试卷被罢黜落选,但是在有的考官或者朝中大臣们看来却是优秀,这也带来很多麻烦。
所以秋闱大比中经义二合一的考试仍然占有较重比重,但在春闱大比中,策论的重要性已经隐隐有超越经义的迹象。
“紫英,快来。”
冯紫英刚来的及伸了一个懒腰,就听到了窗外传来的喊声。
走到窗前,看见阳光下学生们三五成群的在议论着什么,郑崇俭正在那边喊着什么。
“大章兄,何事?”
冯紫英对号称山西三杰的这三位十分感兴趣,陈奇瑜就不用说了,关键在于这三杰之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孙传庭!
当初他听到孙传庭的名字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在残存明史记忆中所存不多的知名人物之一,甚至比左良玉印象更深。
现在居然和自己是同学?!一论年龄,只比自己大月份,而且从外表看来,自己似乎还要比他大不少。
连带着能够和孙传庭比肩的陈奇瑜和郑崇俭,冯紫英自然就不敢小觑了。
谁知道这两位在前世明史中是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快来,梦章兄和克繇兄想要和你商量一下。”郑崇俭已经走到了窗前,看见冯紫英手中握着的书卷,忍俊不禁:“还在苦钻周教谕给你布置的作业?”
大家都知道冯紫英的经义底子薄,这一个多月来,冯紫英在经义学习上逐渐暴露出其短板。
虽然冯紫英也在努力追赶,而且还有周朝宗的专门辅导,但是这却不是一朝一夕能补上来的。
冯紫英在政论研讨上表现出来的特殊天赋也让很多人都羡慕嫉妒恨,所以经义上的短板反而让大家心态平衡了许多,也更容易接受他。
“没办法,我现在连睡觉里梦到的都是周教谕给我布置的这些试卷作业。”冯紫英摆摆手,“梦章兄和克繇兄找我干什么?”
范景文,字梦章,河间人,贺逢圣,字克繇,江夏人,一北一南,乃是甲舍的领军人物。
他们都是十七八的年龄,经历过一轮乡试,对后年乡试已经有相当把握,甚至要准备冲击下科春闱会试了。
冯紫英在这段时间因为山东之行作为教学作业也是出足了风头,甚至在整个叙述阐释文稿送到西园那边之后,连西园那边的前辈们都为之震惊。
虽然这是整个东园甲乙两舍的智慧结晶,但是冯紫英在其中的作用却是不可替代的,所以也连带着冯紫英也在其中声名大噪。
一个新来的乙舍学生,武勋子弟出身,却能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成为青檀书院的风云人物,纵然是机缘使然,但肯定还是会让很多人不舒服的。
乙舍这边还要好说一些,毕竟大家在一个课堂里每日学习生活,但是像甲舍那边肯定就有些特别的感觉了。
“不太清楚,不过恐怕不是好事儿。”郑崇俭也满脸苦笑,作为甲舍,也是整个东园中的佼佼者,范景文和贺逢圣基本上可以作为代表,这是连官应震都认可了的。
“哦?我可没得罪他们啊。”冯紫英也是一脸无奈。
在乙舍这边他已经成功的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无论是山西三杰,还是像傅宗龙、方有度这样的同宿舍南方士子,都已经认可了自己。
但是甲舍那边却没那么容易。
一来年龄上就有四五岁的差距,而又不在一个宿舍中就学,所以这种生疏感也更容易增添彼此的敌意,尤其是在看到自己如此出风头,还博得了西园那边的青眼相加,就更不是滋味了。
“走吧,既然相招,始终避不过去,还得要见面才知道啊。”郑崇俭的性子和锋芒毕露的陈奇瑜不一样,是个沉稳有度的性格,考虑事情也十分周全。
山西三杰,冯紫英对那孙传庭极感兴趣,因为史书中都说他是唯一有希望挽大明于水火的超级牛角色,对陈奇瑜和郑崇俭却毫无印象。
只不过现在的孙传庭还只是一个青葱少年,虽说也露出了一些头角,但是还远无法于陈奇瑜、郑崇俭这两位已经称得上是乙舍领袖的角色相比,虽然忝为三杰之一,但是他一直否认,不肯承认自己能与陈奇瑜和郑崇俭相提并论。
“去便去。”冯紫英收拾了一下书本,泰然道:“大章兄春假可要回乡?”
冯紫英是过完十二岁生日之后进入书院的,这一晃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也没有回家一趟,每旬的旬假都被周朝宗抓住苦练,让他也苦不堪言,眼见着天气日冷,纷纷扬扬的雪都开始下了下来,他也觉得需要回家去看看了。
不过像这般外地士子,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了,尤其是南方士子,这来回一趟都得要一两月,根本就不可能回去,便是春假也都只能在书院里,倒是这北地士子们,还可借着春假回去。
周承明制,但又作了变化,前明春假是初一到初五,然后再是初十一到二十一,元熙帝时,将假期延长,也就是把初六到初十这几日连起来,也就是说正式休假可以从初一到二十一,整整二十一天。
“不回去,天寒地冻的,来去路上就得要十来天,还得要请假。”郑崇俭摇摇头,有些羡慕的道:“倒是你好,这一抬腿就回家了,这假期里,同学们可得要好好叨扰一下你。”
“那当然没问题。”冯紫英欣然应道:“小弟平素在家里也没有多少朋友,只要同学们看得起,小弟当然欢迎到我家做客,若是愿意趁着春假走一走,这京师城内城外,倒也有些去处。”
书院里顺天府籍学生不少,但是论家境好的,恐怕就没有几家了,冯紫英这类勋贵人家在书院里本身就是特例,学生们苦读一年,好不容易获得一个轻松排解的机会,自然希望能够有一个好去处。
这冯紫英的慷慨大气,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心折的。
郑崇俭不像陈奇瑜和傅宗龙几人那样对冯紫英既存着交好又还有几分警惕的心思,他觉得冯紫英人品不错,虽然是勋贵出身,确无骄矜之气,对人也坦诚,人家也没法选择出身,作为同学,能做到这样,郑崇俭觉得很不错了。
这一点上他和孙传庭也都谈起过,两人的观点较为一致。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节 群英荟萃
郑崇俭和冯紫英二人穿过前院,绕道过舍。
甲舍和乙舍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个宽敞的浅坡,坡上有一块巨大的白石。
这块白石上部圆润光洁,下部厚重硕大,很具观赏性。
围绕着白石四周零零散散的栽种着青檀、柳树、榆树、槐树和柘树。
其中一株青檀尤为粗大健硕,鹤立鸡群,惹人注目。
这便是当年左都御史夏言夏公亲手种下的青檀树,青檀书院由此得名。
青檀书院的学子们在休息的时候都喜欢围绕着这一区域散步聊天,要么绕石而行,要么倚石而论,或者就是扶树而感。
白石青檀,相映成趣。
此时围绕着白石青檀已经有两三拨人站在那里了,郑崇俭和冯紫英出现在浅坡下边时,立即引起了众多人的瞩目。
这段时间冯紫英也知道自己风头太劲不是好事,所以在那堂教学课之后,他就一直闭门不出,极少出现在那些个喜欢争论的场合,比如这里。
风头劲需要有实力来作倚靠,在书院,实力绝非倚靠你门楣或者与山长、掌院关系的亲疏,而是要靠自身的本事。
对时政的理解领悟固然是一方面,但对于这些无论是甲舍还是乙舍的青嫩学子们来说,绝大多数人虽然都能意识到这其中的重要性,但是毕竟限于年龄和经历,理解程度上都还显得要单薄一些。
所以他们更多的争论和显摆的实力体现在了另外两方面,经义和诗词歌赋。
经义的争论更多的是在学堂里,而在这里策论和诗词歌赋才是炫耀和攀比的最佳舞台。
看到几个身材个头明显高出一头的家伙负手而立,冯紫英有些疑惑,他也下意识的看了郑崇俭一眼,“大章兄,怎么回事儿,不是甲舍的人啊?好像是西园来人啊。”
青檀书院内部泾渭分明,西园只有寥寥二十人,极少来东园这边。
在他们的心目中,唯一的目标就是会试殿试,如果能位列三鼎甲,那就是最大的荣誉。
至于说乡试对他们来说都是过去时了,无暇顾及了。
所以对一帮还在为秋闱乡试过关而努力拼搏的学弟们,他们是没太多心思关注,顶多也就是以过来人的身份俯视。
郑崇俭也有些疑惑。
先前陈奇瑜告诉他让他把冯紫英叫过来,只说是甲舍那边想要和冯紫英探讨一番,话语里还有些不太高兴,大概是认为甲舍那边过分看重冯紫英而小瞧了他们,郑崇俭还安慰了他几句。
郑崇俭内心觉得陈奇瑜自打冯紫英来了之后心态就有些微妙的变化,原来一直以乙舍领袖自居的他似乎感觉到了冯紫英的挑战,也幸亏冯紫英在经义上的缺陷短板,否则只怕陈奇瑜还要更难受。
冯紫英从未和西园那边的前辈们打过交道,只大略知道西园虽然只有区区二十人不到,十九人,但是其中藏龙卧虎,很有几个连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十分欣赏看好的学子,但他却不认识,也没有机会对过面。
进书院之后,他就把自己局限于两点一线,宿舍——学堂,也就是早上提前起床习练一下拳脚到外边去一趟,其他时间都基本上都用在读书上去了。
这日子很枯燥艰苦,但是为了日后的美好生活,他很清楚必须得这样。
前世高考,高中三年他也是这么熬过来了,不比这个轻松多少。
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苦读,另一方面他也暂时不想在自己具备考过秋闱大比的实力之前,和这些个西园的前辈们产生多少纠葛。
弄不好掺和到这东西园之争中去,只会徒招麻烦。
但看今天这情形,似乎是历史的车轮又要滚滚碾压过来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被碾压成狗,还是能一鸣惊人?
好像哪一样结果都不太让人愉快。
“紫英,快来见过几位师兄。”陈奇瑜显然是想要确立自己的地位,当先走一步招呼道。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目光注视着冯紫英,显然并没有把陈奇瑜的举动放在眼里。
甲乙两舍毕竟都紧邻,虽然各自分开教学,但是休息时候大家都还是聚在一起,而且因为地域口音的缘故,很多甲乙两舍的同乡都更喜欢在一起交谈,所以两舍的学子并不陌生。
“见过梦章兄,克繇兄,各位师兄。”冯紫英对范景文和贺逢圣都不算太熟悉,但也算认识,也知道二人分别代表了甲舍中的北地士子和南方士子。
“紫英来了。”范景文对冯紫英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事实上在甲舍中很多人虽然也认可冯紫英能力不俗,但是也没有人认为他能一科而中。
包括范景文和贺逢圣在内,都觉得如果冯紫英能够在后年的秋闱乡试中通过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这种可能性都比较小,至于说下一科春闱,就连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自己都没有太大把握,自然不会觉得冯紫英有这个实力。
对这种虽然表现优异,但是却还不至于威胁到自身地位的人,范景文和贺逢圣自然不会像陈奇瑜那样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更多的还是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可以指点提携的小师弟。
尤其是在面对来自西园来人的时候,这种同仇敌忾就更有必要了。
“这一位就是冯紫英师弟了?”站在范景文和贺逢圣对面的一名青年男子目光灵动,气岸嶙峋,在冯紫英身上逡巡了几圈,悠然笑道:“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天纵英才,难怪山长和掌院对你赞不绝口,也不枉乔公亲荐。”
冯紫英赶紧一礼,“见过西园各位师兄。”
范景文踏前一步,一只手把住冯紫英胳膊,一只手抬手虚礼,“紫英,这一位是西园许獬许师兄,还有这位……”
许獬?冯紫英听说过此人。
号称福建学子中的第一号人物,便是金陵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都有意让其入学,但是此子却是不远千里来到青檀书院,乃是南方士子中的领袖人物。
“见过行周师兄。”冯紫英规规矩矩的行礼,许獬是官应震最欣赏的弟子之一,据说许獬能来青檀书院也得于官应震的邀请。
“哦?你知道我?”见冯紫英叫出自己的字,许獬也有些惊讶。
“行周师兄文采风流,德行名满闽地,便是江南士子亦是仰慕已久,小弟并非闭目塞聪,如何不知?”冯紫英灿然道。
饶是许獬早已经听惯了这等夸赞言语,但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一大截的小师弟,而且又被山长和掌院二人都誉为英才过人的人物如此赞誉,还是有些喜欢的。
“紫英师弟过誉了,这一位是我们西园的练国事练师兄,你可以叫他……”
许獬话未说完,冯紫英微微颔首:“君豫师兄之名小弟亦是早就久仰了,君豫师兄文武双全,乔公曾与小弟提起,……”
练国事也颇感讶然,一直到冯紫英提到乔应甲,他方才明白原来是乔应甲说起过他。
春闱之后乔应甲曾来过书院,也对一些弟子有所提携,练国事便是其中之一,深得乔应甲的看重,所以才会在冯紫英面前提起过。
练国事深得乔应甲看重,甚至专门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那里提到过,自然也对乔应甲有几分感恩之情,加之冯紫英如此乖觉有礼,全无那些个想象中武勋纨绔的娇骄傲慢姿态,顿时就赢得了练国事的好感。
“紫英师弟英武之姿,山东之行令人激赏,愚兄不过是虚长几岁,寸功未立,如何当得起乔公之赞?”练国事连连摇头,一只手扶住冯紫英,微笑着道:“本来只是趁着今日休息过来看一看东园的各位师弟,听闻东园的师弟们有意在紫英你牵头的那篇著述基础之上也要撰写一篇应对方略,不知道是否有此事?”
整个场面气氛一下子就僵滞起来,甚至练原本阳光明媚的天气似乎都阴冷了几分。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一节 针锋相对
冯紫英也暗自叫苦。
这练师兄可真的是一个狠人啊,话语语气温和可亲,甚至还把自己胳膊拉住,一副淳厚和煦的模样,没想到这话语却是犀利如刀,直截了当就挑开此事儿,这简直就是打上门来了啊。
前半截的著述早已经完成并形成了一个很详细的论述,也获得了山长的认可,这边转到了西园的师兄们那边。
这也是应有之意。
西园的师兄们要面对的是春闱大比,而春闱大比的核心考试就是时政策论。
时政策论出题的内容方向基本上就是在大周当下的朝政中的种种时务。
既可能是治水防盗,亦有可能是御边屯边,也有可能是盐铁专卖,还有可能是土地兼并,总而言之,凡是国朝的时政事务,无论是成绩还是弊病,无论是过往还是下一步的可能,尽皆是出题范围。
而以永隆二年春闱出题指向来看,恐怕是时政中弊端问题作为出题范围可能性更大。
所以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在积极的有针对性的做出调整。
冯紫英的山东之行所见所闻发现的问题弊病才会让二人如此感兴趣,不仅仅是对山东朝政的担心,也还存着这样一份心思,让自家学子能够在下一科春闱中占据先机,就是希望作为一个系统性的尝试来让西园学子们试一试水。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表情都严肃起来,面对着练国事的突然“寻衅“,他们既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也有心理准备。
既然早就向掌院申请了要做这个本来是由西园师兄们来主导的应对方略,那么不可避免的就要引起西园师兄们的不满,虽说可以各做各的,但是既然你要做,那就要有面对挑战的思想准备。
“确有此事。”冯紫英没有等范景文和贺逢圣屏气开声,便坦然应道。
“哦?”见是冯紫英主动应答,练国事目光微动,嘴角轻挑,“看来诸位师弟们也是胸有成竹了,也好,山长和掌院一直在说准备这一科秋闱的师弟们尽皆卓尔不凡,不少甚至都可以参加下一科的春闱了,不知道可否借此机会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见识一番呢?”
冯紫英脸上的表情越发温润和煦,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掠过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在获得了二人目光示意之后,这才一抱拳拱手一礼:“师兄吩咐,敢不遵命?”
“呵呵呵呵!”练国事满意的点点头。
此子胆魄不俗,但又绝非那种鲁莽孟浪之辈,范景文和贺逢圣他当然知道不俗,冯紫英却能如此融洽的与其形成互动感应,迅即应承下来,半点下风都不落。
“好,那么我们就期待你们的表现了,嗯,紫英,你觉得以何种方式更妥帖呢?”
既然避无可避,又获得了范景文和贺逢圣的授权,冯紫英也不再躲避,迎着练国事和许獬的目光,毫不畏惧的道:“既然西园的师兄们这么看好我们东园的师弟,梦章兄,克繇兄,不如这样,咱们各自用用十天或者半个月时间准备,届时我们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进行切磋,怎么样?”
“哦?全新的方式?”范景文、贺逢圣与练国事、许獬等人都是兴趣大增。
对冯紫英经常蹦出的新鲜语言,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习惯了,拿冯紫英的解释,这是他长期在军中生活养成的一些俗语。
但是这也让孙传庭很是困惑,他也是镇卫边军出身的子弟,为何却从未听闻过这类词儿?
只不过面对冯紫英的强势,孙传庭平时也没有多计较,只是独自纳闷儿而已。
“紫英,你这个所说的全新的方式是啥意思,能和愚兄说说么?”练国事和许獬交换了一下眼神,也有些郑重其事起来。
自己一帮人打上门来,人家现在应战了,这一战若是出丑丢脸输了,那可真的就让西园的师兄们在东园师弟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同样不知道冯紫英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当时处于那种情况下,若是怂了,只怕东园日后再要和西园师兄们对话,就难以获得相对平等的地位了,所以他们只能选择支持冯紫英。
冯紫英稳了稳心神,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这才不慌不忙的道:“西园师兄想必也看到了我们东园师弟们关于我山东之行的所见所闻以及我们推演出来的各种问题和弊病,可能限于我们自身水平,还有很多没说到,但是我想我们东园同学还是把大体上的许多情形介绍清楚了,……”
练国事和许獬当然不是那种小鸡肚肠之人,都坦然点头:“实话实说,那篇论述写得不错,阐释分析都很细致入微,东园师弟们的表现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都感到后生可畏了。”
“山长和掌院的意图我们都明白,那就是要针对朝政时弊,找出合适的对策,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够让朝中诸公一睹,也算是我们青檀书院忠君爱国替君分忧尽一份心了,……”
冯紫英的一番话不但让在座的一干学子们都纷纷点头,也让悄悄从另一端走近的官应震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我们奉上的方略之策自然要精益求精,优中选优,西园师兄们肯定有你们的骄傲和自信,可是我们东园同学们也有我们的荣誉和尊严,那么谁拿出的对策方略是最优秀的最佳的,小弟在想可以采取一种更有挑战性更具对抗性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练国事和许獬面面相觑,这东园的师弟们真的打算要全面挑战师兄们了么?
还更有挑战性和更具对抗性,这词儿虽然有些新鲜,但是从冯紫英嘴里冒出来,他们也大体能理解,无外乎就是会更火爆更直接的意思。
练国事无视其他人的目光,直视冯紫英,缓缓点头:“紫英,说来听听,我想西园的师兄们没有理由惧怕东园的师弟们,无论是什么手段策略。”
霸气四溢,没有任何犹豫和迟滞,练国事此时的果决沉稳表现无遗,难怪当得起乔应甲和齐永泰二人的看重信任。
范景文面带淡然微笑,背负双手,微微踏前一步,似乎是在给冯紫英压阵,接上话:“紫英,说说,能够有机会向西园师兄们请益,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我们只是希望能够把我们东园学子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师兄们。”
说得漂亮。
冯紫英心中暗叹,虽然说都是这个时代的古人,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些人都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人才,随便哪个放在某个府州,都一样是熠熠生辉的角色。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二节 新式辩论大赛!
“各位兄长,小弟的想法是这样,就当下我们所著述罗列出来的种种,小弟想恐怕各家都对这些看法有自己的见解,尤其是如何形成这样的弊端,该如何从哪些方面来予以解决和改善,肯定都有自己的看法意见,甚至一件事情,一项意见,可能得出的结果恰恰相反,……”
冯紫英侃侃而谈,牢牢把控着局面。
“……,比如盐法所用开中法,我们都知道对戌边极其重要,但是其弊端一样很明显,是必须要坚持开中法,还是可以改良,抑或是另起炉灶,用更妥当的方策来解决?”
“……,既然每一个问题可能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见,而且也不容否认哪怕是一些很好方略也都存在一些不足和缺陷,那么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恐怕很多时候都是见仁见智,这等情况下,小弟觉得可以通过一种面对面的辩论方式来进行对抗,……”
这其实就是现代的辩论大赛的一种翻版,拿到这个时代来罢了。
这个时代一样也有辩论,甚至不少人辩才也不弱,只不过像这种先抽出一个问题来,然后再由双方临时抽选一边的方式来辩论对抗,就很新鲜了,对很多人来说,既然自己认定了某一方向是正确的,自然就要从这个角度来辩服对方,可是如果抽到反方,恐怕他就要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所以要搞这种辩论对抗,就要让他们明白这个规则。
果然,当冯紫英把这个规则设想提出来之后,立即就引起了激烈争论。
“紫英,你这个想法还真是有趣,既然我们都认可这个观点,为什么还要从反面来进行辩论?”许獬大感有趣,笑着问道:“像开中法,我们都知道这是保障戍守九边军粮一项重要举措,失去了开中法,后果不堪设想,你要让我们来说开中法不好,甚至可以废除,可以取代,这怎么来辩?”
“行周师兄,我们都知道开中法好,但是开中法为何却在短短几十年间就败坏下来了?“冯紫英好整以暇的微笑着反问:“您觉得皇上和阁老们觉察不到这一点么?看不到这里边的危害么?不会吧,但为什么依然缓慢但是无可挽回的在崩坏,小弟觉得肯定有其原因,那么作为反方,就要找出这里边原因,想尽一切办法阐述让仲裁相信,开中法的弊大于利,……,如果做到这一点,那么自然就算获胜了,哪怕做不到,但你说的理由足够充分,我相信仲裁也会认可,……”
许獬皱眉,这小师弟看来是早有准备,这番说辞不能说天衣无缝,但是肯定也是筹划已久。
“紫英,你觉得这篇著述里所列举的问题都能从正反两方面找出各种理由来阐明存在的问题?”许獬深吸了一口气。
“行周师兄,您素来以思辨严密著称,我想朝廷每一个制度规则的确立都有其充分理由,那么也就意味着每一个问题的出现肯定就是某些方面出了问题了,既然是分析辩论,那一方主要阐明这个制度规则确立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而另一方则阐明其出现问题的原委和危害,进而证明其弊端已经大到了必须要改变的情形了,谁胜谁负,就看谁能说服仲裁了,……”
周围的学子们都是窃窃私语交谈,这个提议无疑是极具挑战性和对抗性的,当面锣对面鼓,很容易激发起大家的热情。
你可以表述一件事情一项制度的得益之处有利方面,他则可以攻击你所说的短板缺陷,同样他也需要阐述他的理由为何在理如何施行,同样你也要找出对方方略中的漏洞来予以反击。
一句话,就是矛盾之术,用自己的矛去戳破对方的盾,同时要用自己的盾防守好自己的不利之处,起码你要有辩解的能力和准备。
你既可以选择自身优势强化到极致,也可以考虑如何来弥补自身的短板,而在此之前,你就需要把一个问题的两方面都想透彻,正反优劣都要考虑周全。
因为你不确定你自己会抽到正方还是反方,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带来更大的挑战性。
这本来是在现代社会辩论赛中一个极其简单的方式,放在这个时空中却显得格外新奇了。
最为关键的是这是时政策论之辩。
这也意味着未来如果这种辩论赛一直推行下去,那么可能涉及到的可能都会与时政策论相关,而这恰恰是秋闱春闱大比中的考题范围。
特别是这种涉及到全国性的时政策论,更是春闱的考题重点范围,也难怪让西园这边的学子们如此重视。
哪怕是对于西园学子来说,他们对时政的了解也是片面单薄的,如果能够通过一些渠道获得更多的朝政时务,然后集思广益,形成一个系统性的探讨议论机制,这无疑能极大的提升整个青檀书院应对秋春两闱大比的能力水准。
站在白石后面的官应震身形微动。
他显然要比这些学生们想得更多更长远一些。
学生们可能只考虑到眼前一时,只考虑到自身,而作为掌院,作为未来可能接替为山长,他要考虑整个书院的未来发展。
冯紫英的这个提议无疑是为青檀书院开启了一扇不同寻常的窗户,可以让学子们看到窗外远处更多的东西,并且能够抢先一步的认知了解,这就意味着先机和优势。
这几乎可以为青檀书院的未来奠定一份不可动摇的优势。
冯紫英的介绍很细致也很得法,让学子们很简单的就明白了这样一场辩论大赛牵扯到一些什么,关系到什么。
整个簇拥在周围的学生们都有些躁动起来,相互探讨询问着这种对抗式辩论的方略对策。
一些以口齿伶俐为傲者固然想到了自身的优势,同样一些认为自家心思慎密者同样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强项,如何形成一个完美的答辩团队,同样也要考虑一个群体的齐心协力。
许獬抿着薄唇皱起眉头,然后目光转向练国事,练国事也在默默的思索,好一阵后才和许獬目光汇合,微微点头。
范景文和贺逢圣也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首肯,代表东园也接下了这个挑战。
虽然他们也觉得这里边恐怕需要好好斟酌,但是处在这个骨节眼儿上,却无法退缩,只能硬挺着。
一场东西园大战,就这么当着双方的学子面前确定了下来,也激起了学子们无尽的兴奋之情。
想一想都觉得激动,东园肯定会派出最优秀的学子,而西园那边为了避免被师弟们拉下马来,肯定也不会打让手,一样会派出最强悍的阵容来对阵。
这将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龙争虎斗,裁判会由山长、掌院以及另外其他几位教授组成,而观众就是东西园学子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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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三节 问天下英雄
敲定了事宜,练国事、许獬等人面色也都缓和了下来,同样范景文和贺逢圣等人也都笑意盈面。
都是青檀学子,同学之谊不可破,未来考中入仕,这份情谊会更凸显可贵。
至于说这种良性竞争却是学院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像练国事、许獬他们固然明白,范景文和贺逢圣一样明悟。
“梦章,克繇,掌院一直说东园人才济济,我们西园一些同学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龙虎英姿,名不虚传啊。”练国事环顾四周,嘴角笑容越发亲和,再无先前开门见山咄咄逼人的气势,“后年秋闱自不必说,想必下科春闱,东园亦能不负山长和掌院所望。”
“君豫师兄过誉了,西园师兄才是我们学习榜样,我们只是希望能有机会向西园师兄请益。”范景文不卑不亢,目光流淌,“不过紫英师弟倒也的确当得起君豫师兄的这份称赞。”
见范景文当仁不让,练国事到没有什么,但是许獬却微微皱眉。
这一趟来东园,本来就是他撺掇来的,就是觉得东园这帮师弟们这段时间有些过于活跃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甚至有点儿想要挑战西园这边的架势,这让人很不爽。
就像这一趟教学活动一样,以山东民变作为背景资料来进行一次比较全面的春闱考试模拟考试,也是西园这边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山长齐永泰也一力支持。
本来这是一件大好事,西园这边也觉得把前半截的阐释著述交给东园来已经非常信任东园了,否则直接把冯紫英叫来,然后通过冯紫英的口述,西园这边可以更轻松的把整个活动纳入西园来操办,完全和东园无关。
现在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没想到他们还要得寸进尺,甚至希冀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挑战西园的权威,这就让西园这边就难以忍受了。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很看好这一批学员,对东园这批年轻优秀学子十分期待,这多少还是让西园学子有些吃味,所以这才找到这样一个机会准备来好好给东园学子上一课。
只是没想到东园这边态度如此强硬的回应,练国事是个宽厚仁人,但许獬却不想这样没声没息的就回去了。
他要寻机来证明一下东园和西园之间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东园要想挑战西园,也是注定无法成功的。
“梦章说得好啊,紫英表现毋庸置疑,山东之行,足以让我们当师兄的都为之汗颜。”许獬粗布长袍,但是却丝毫无损于他的英姿气势,昂扬一站,自然而然就成了场中中心。
“只是东园师弟们,你们都要努力了,希望你们半月后的这场盛会不要都仰仗一人,那可就太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失望了。”
冯紫英暗自叫苦,内心却把这许獬咒骂无数次,这特么不是把自己推到火炉上烤么?
但是表面上还得要装出风光霁月,毕竟人家如此推崇赞誉自己,哪怕是自己受之有愧,你也不能否认人家的好意。
只不过冯紫英也觉得这许獬就纯粹是来找事儿的,单独把自己一个新人推得这么高,让范景文、贺逢圣,甚至还有本来就对自己有些敌意和不服气的陈奇瑜怎么想?
范景文和贺逢圣都微微色变,这话几乎就是直接在说东园一帮人都是些表面牛气冲天,可一遇到大事儿正事儿就软脚的角色了。
那陈奇瑜更是觉得气闷,平素颇为自诩,但是今日遇到练国事和许獬这些西园前辈,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格局上都感觉有些缩手缩脚的味道。
“必不负许师兄重望。”范景文和贺逢圣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拱手一礼。
“好,愚兄就等梦章和克繇这句话了。”许獬狂放大笑,转头望向微微蹙眉的练国事,“君豫兄,不嫌我多事吧?师兄弟之间嘛,给他们鼓鼓劲儿,到时候对抗辩赛如果没有挑战性,岂不是失了几分意境?您看,梦章和克繇的斗志是不是都被激发起来了?”
练国事苦笑摇头。
这个许行周,号称闽地第一才子,倜傥风流不说,而且号称诗剑箫三绝,不但诗赋精妙,而且剑箫亦是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手剑术据说曾经只手屠杀过数名进犯的倭寇,在福建名噪一时,现在又有官掌院的青眼相加,难免就有点儿恃才放旷了。
不过他这番说辞倒也没错,看看范景文和贺逢圣拱手一礼之后握紧的拳头,双目中绽放出来的昂扬斗志,这样的一场辩论争斗才更有意思。
许獬见练国事没有反对,更是畅然一笑,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背对众人,面对白石,阳光普照,黄草覆地,诗兴大发,漫声吟哦道:“不来顺天,大言天下无敌手!”
嚯嚯,这是在上诗词对仗挑战了!
整个场面顿时沸腾起来了。
这等学子成日里在书院里苦读,又没什么娱乐项目,本身就觉得枯燥无比,稍微有点儿意思的事情都会迅速在学子群体里边形成流行和响应。
经义枯燥,自然无甚乐子,时政策论倒是一个好的比试斗法的好去向,但是对于东园的学子们来说,又略显高深了一些,他们更多地还需要在教授助教以及山长掌院的讲解引导下慢慢了解熟悉,可以说在这方面他们还差得远,难以真正拿出像样的话题来。
唯独在这诗赋上,却是人人自小就开始学习,有天赋者固然七步成诗,无天赋者,亦可通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的笨办法来吟唱几首。
平素里学子们都会在闲暇时吟诗作对一番,偶尔也会因为斗气而比试一番,也算是一大乐趣,没想到今日关乎东西两园颜面。
冯紫英下意识的就想缩到后边儿去。
这一个月过去了,东园这边基本上都知道自己经义粗浅,诗赋更是不通,这等对仗吟诗,更是他的弱项。
范景文和贺逢圣乃至陈奇瑜、郑崇俭等人都是皱紧眉头,这话太狂!
他们早就预料到这一次西园师兄们前来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总要留下一点儿东西。
果不其然,来了,而且就是这个号称诗剑风流的许獬来“寻衅”。
但是人家当得起啊。
许獬乃是官应震亲自相邀而来,就是觉得此子有会试三鼎甲格局。
本来人家在福建那边就已经名动一方,便是不来青檀书院,一样有绝对把握在下科春闱中高中,只是今年这科他正巧赶上在生病,未能参考,所以也让江南士林十分遗憾。
他在江南游历时也是以文会友,兼有剑箫技艺助兴,在扬州瘦西湖,在杭州西湖,在金陵玄武湖,都曾经留下过颇多佳话,也引来不少官宦士绅的小姐们青眼相加。
他这份狂放风流的气势也让江南那边士子们十分倾慕,与北地这边厚重内敛又有不同。
所以西园那边除了那个只瞄准下科状元的韩敬外,练国事的沉稳大度和许獬的豪放潇洒便各自代表了北南两地的风格。
和许獬相比,哪怕是练国事在名气上都要稍逊一筹,更不用说范景文、贺逢圣这些刚刚来得及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小字辈了。
或许要真论名气,只有在崇正书院读书的杨嗣昌可堪与许獬一比。
挟势而来,站在那白石前摇扇昂头,果真是一副狂士模样,只让范景文、贺逢圣等人都是为之皱眉。
而且这里边还有一条,许獬是南方士子,他这么一抬头放话,直说是到顺天,意思就是游历完大江南北,大河内外,没遇到过敌手,隐隐有挑战北地士子的架势。
同时他又代表的是西园学子,所以西园这边自不必说,便是东园这边,像贺逢圣、傅宗龙、许其勋这些诗文不弱的人也都觉得不好去扛下这一局,最好的应对便是东园中的北地著名士子来接上。
问题是许獬的气势摆在那里,谁能有他的名声,有他的格局?
范景文和陈奇瑜他们能有么?
如何对之?
如果不能给对方以最强硬最霸气的回击,那么今日这场面就算是被西园师兄们给彻底碾压了!
谁能担此重任?!
上架感言!
这是大考,对作者的大考,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作者来说,可能比高考更具挑战性。
老瑞是2003年开始写书的,估计老读者中不少都是从江山开始的,那个时候老瑞还年轻,很多兄弟那会儿估计也很年轻而狂热,昼夜在书友群里讨论情节走向,而现在估计兄弟们的孩子都读初高中了,最起码也能打酱油了,^_^。
再后来写了魔运苍茫,这本书小众,但喜欢的非常喜欢,花了老瑞不少心思,记忆犹新。
再后来就是老瑞的三部曲了,收获了很多书友,还有那本不太成功的烽皇,但同样也有不少死忠读者喜欢,这让老瑞感悟很多,也有很多兄弟朋友和我交流,老瑞也很感动。
一晃就是十七年过去了,对老瑞来说,每一本新书都是一个挑战,既有忐忑,也有信心,这一本老瑞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历史类和老瑞原来写的类型有很多重合型的读者,但也有不同。
老瑞以为其实鉴古知今,中国的历史从未断代,很多东西都有脉络可循,这一本书老瑞相信会赢得新老读者的喜欢。
晚明是一个异彩纷呈的时代,尤其是下接明末,种种祸端或者隐患皆埋于这个阶段,红楼看似别有洞天,但其实从中亦可看穿整个封建王朝的跌宕起伏史,我以为两者结合的半架空,既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束缚,同样也可以有更多的发挥空间来畅书。
前面二十多万字的内容循序而进,总有兄弟在埋怨更的太少,看得不过瘾,也提出了很多构想,接下来老瑞就会再度用老瑞最擅长的角度来描绘这幅画卷,不会让兄弟们失望,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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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四节 舍我其谁!(第一更求月票!)
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感触,他只是琢磨着许獬这句诗也好,上联也好,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不过“天下无敌手”这个词组好像更多的是在擂台上见闻,比如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许獬却用了“大言”两个字来自谦,但是若是在场的人都应对不出来,那可真的就不是大言了,而是夸口了。
见范景文和陈奇瑜等人都是满脸凝重,苦苦思索,一些东园学子们则自然而然的把目光投向了已经想要退出中心区域的冯紫英,那等期盼的目光,简直想要把人烤灼融化。
冯紫英心中暗叹,自己花了一个月才让大家相信自己不通诗文的印象,难道就此打破?
他是真不想搅合到诗词歌赋中去,那玩意儿装起来倒是爽,但是一直装就不是一直爽了,那就得成步步荆棘,随时都可能面临挑战了。
可是今儿个自己这要不上,自己金身光环就要暗淡不少,这也不符合自己想要一力塑造的领袖人设啊。
关键是自己恰恰记得这句对仗,只需要稍稍改一下,好像就能糊弄过去,至于能不能对方满意,他也不知道。
同学们的目光开始主动的寻找着目标,那份烘托起来的气息开始下意识汇聚到想要往后缩的冯紫英身上。
唯真名士,方大英雄。
此时此刻,无从选择,唯有挺身而出了。
微微踏前一步,冯紫英深吸一口气,拱手一礼,面带从容的微笑向着已经转过身来的许獬,然后又把目光在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甚至于陈奇瑜、郑崇俭、孙传庭等人身上一一停留,收获了无数复杂的神色和目光,这才畅声道:“邂逅青檀,方信世间有英雄!”
原本躁动的整个场面为之一窒,然后相顾哗然。
如同河流奔行而下,冲撞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陡然炸裂开来,绽放出无数耀眼夺目的浪花,让人心胸豁然开朗,畅意无比。
“好!”
“对得好!”
“绝对!”
“畅快,直抒胸臆!”
“能入青檀书院,方为世间英雄!”
一番咀嚼之后,山坡上下响起阵阵呼喊叫好声和掌声。
学子们满脸兴奋,相互探讨着,那份跃跃欲试和骄傲自豪,溢于言表。
果真是对得好!
顺天对青檀,隐隐把青檀推崇为顺天第一书院的气势。
而且顺天的寓意也不同,京师所在之地,代表着天意,也就代表着整个大周。
而英雄一词更是直接标榜只有在青檀书院读过书的人,未来才能称得上世间英雄。
这份对书院学子的期许之情,同样也让很多人回味悠长。
许獬和练国事等西园来人也是一怔之后,细细品味了这一句对仗之后,脸上都露出释然的神色。
也只有像冯紫英这等在大同九边、在山东临清见识过真正的战阵的人,方才能对出这样一番气势雄浑却又充满了江湖豪情气息的一句,让人顿时有一种荡胸生层云的快意。
许獬神情有些复杂。
准确的说,他出的上一句其实算不上多么精妙,因为本身就是来寻衅的一句话,有些仓促,唯有气势够足而已。
却未曾想到这番气势倒是把缺乏这层感受的范景文等一干人给压制住了,没有这种感受的寻常贫寒学子,纵然有些才情诗意,但也很难对出同样风格气息的句子来。
但没想到,却又被冯紫英这个意料之外的角色给破解了。
甚至可以说,自己的上联还成了为冯紫英捧哏的上佳垫脚石,这让他也有些不是滋味。
没想到这家伙是武勋之后,混国子监的,来书院才几天,竟能有这般进境了?
还是本身这家伙就有点儿扮猪吃虎,深藏不露?
但许獬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纵横江南,大风大浪见的多了,冯紫英这句对仗同样也算不是词句精美,唯有的还是气势,而且很有点儿强中自有强中手的自傲和惺惺相惜的互勉。
回味悠长。
“紫英,厉害!”些许遗憾之色在脸上一闪即逝,许獬笑着上前摇了摇头,极有范儿的伸手在冯紫英肩头上拍了拍,“不愧是东园翘楚!愚兄期待半个月后的这场对抗比试,希望紫英能不负众望啊。”
许獬潇洒从容的风度让人叹为观止,诗剑风流名不虚传,冯紫英内心也是很仰慕。
这厮不但形象俊美,一袭粗布白衣俊朗飘逸,那股子恣意洒脱劲儿,一般人还真的学不来。
不过这家伙话真的有些招人厌,一句东园翘楚估计就要让很多人今晚睡不着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东园翘楚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得起的么?
即便是在东园甲舍,范景文、贺逢圣都还面临着吴甡、吴阿衡这二吴的竞争,陈奇瑜和傅宗龙也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虽然属于乙舍,但是一样早就存着要考下科进士的心思,明显是不满足于只在乙舍里称尊。
现在许獬骤然讲东园翘楚这个名头放在了冯紫英头上,虽然他们也承认冯紫英的确很优秀,但是这仅仅是某一方面而已,并不能代表冯紫英就能让他们心悦诚服了。
“行周师兄言过了,半个月后的比试究竟何人上场,还要看梦章师兄和克繇师兄他们如何来定呢。”冯紫英不上这个套,微笑道:”我早就说过,山东之行我只是恰逢其会,至于说其他,我有自知之明,一切都要听凭各位师兄的安排,若是觉得小弟上场不会拖累其他师兄,小弟自然责无旁贷,若是有更合适人选,小弟还是倾向于其他师兄来发挥一番。”
许獬轻笑,不太在意。
他能感受到冯紫英的一些心思,不过在他看来,其实冯紫英没有必要这么谨小慎微,在书院里就当纵意展示自我才是。
既然有实力,那就该大胆的展示自己,山东之行已经显示了他的用武胆魄,而之前关于这道政论大题的前期筹备也证明了他在这方面的超强观察力和分析能力,而刚才的一句对仗也足以说明此子在诗赋方面一样具有天赋。
这等水准,难道在东园里边还能有谁可以挑战?
许獬也看得出来,冯紫英也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那么给他机会,他便能绽放自己。
但同时此子似乎又很注重和东园同学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上倒是和练国事很相似,不过对许獬来说,他却不是很认同。
过于去维护那些所谓的同学同僚关系,只会让自己落入窠臼和庸俗,这会使一个真正的士人失去自己的风骨。
练国事倒是对冯紫英的谦冲有度十分赞许,必要时候站出来没错,但是如果一味独领风骚,那就未必是好事了。
“紫英,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就半个月后一会。”练国事颇有风范的颔首点头,然后再与范景文、贺逢圣示意:“梦章,克繇,那就期待东园师弟们有一个好的表现了。”
目送西园师兄们离去之后,整个山坡上立即就是人声鼎沸。
半个月后就会有一场东西园的龙虎斗盛会,而这将是证明自我的一个最佳良机,每一个人的良机!
而且每个人都清楚这样一场盛会对未来的秋闱春闱大比的价值和意义,免不了都想要展露一下自身的才干。
范景文的若有所想,贺逢圣的皱眉苦思,陈奇瑜的斗志昂扬,傅宗龙的跃跃欲试,甚至连郑崇俭、宋师襄和方有度等人都是一脸兴奋的期盼之色,冯紫英估摸着光是谁出阵都会是一桩让人烦恼头疼的事儿。
冯紫英不想掺和到确定出阵人选名单上去,但是他也清楚,自己恐怕是躲不了。
谁上谁不上,那肯定是得罪人的事儿,但是如果你谁都不想得罪,其实你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或者说也就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意见了。
“紫英,玉铉,非熊,鹿友,咱们找个地方商量一下吧。”范景文眼见得周围的学子们窃窃私语的交谈起来,苦笑着摇摇头,和贺逢圣商量了几句,然后招呼了几人,率先离去。
傅宗龙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而另外一名欲言又止的少年却忍不住摇摇头。
冯紫英看在眼里,心中也轻叹。
这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别看范景文也才十八岁,但是却已经成熟到了可以驾驭这种局面的程度了。
范景文这样当机立断的几句话,既表明了自己要主导此事的态度,确立自身地位,另一方面又轻描淡写的把几个人头推了出来,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陈奇瑜是山西派代表,包括郑崇俭和孙传庭都无论是在年龄还是名气上都要逊色一头,自然没有话说。
非熊则是王应熊,是西南地区士子的翘楚者,性格强硬霸道,是在为数不多的西南士子中唯一能与傅宗龙相抗衡的。
鹿友是吴甡的表字,来自南直隶的他,代表着来自江南的士子。
加上贺逢圣代表的湖广士子,还有范景文代表的北直隶士子,再加上可以代表顺天府和山东士子的冯紫英,基本上就可以一网打尽,囊括所有了。
只不过像跃跃欲试的傅宗龙,还有还想和范景文争夺领导权的吴阿衡,就被范景文不动声色的排斥在外了。
冯紫英还没有来得及去和范景文他们商量,就被官应震叫走了。
“紫英,你这是在挑起东西园内斗啊。”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冯紫英有些忐忑,不过从对方语气来看,又不像不满意的样子。
“掌院,您觉得这是坏事么?”冯紫英坦然反问:“西园师兄是瞄准的下科春闱,如您所说春闱大比核心比试就是时政策论,而大周如此之大,牵扯到的时政范围如此之宽,劝农,水利,商贸,漕运,边务,盐、铁、茶、马,财赋,工矿,诸般政务,哪一块都能随便罗列出一二十项来,每一项都能从不同方面来出上几道题,要想春闱大比中取得好成绩,该怎么办?”
“紫英你觉得该怎办?”官应震平素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不过此时只有冯紫英一个人,却显得很温和。
“其实掌院您心中早就有定计了,紫英此法不过是顺势而为,锦上添花罢了。”
冯紫英知道官应震是一个务实之人,也不绕圈子。
“从永隆二年的春闱就能看出今上的一些态度,弟子以为今上会更推崇实干之风,那么体现在政务上恐怕就需要切合当下实际,拿出更多能够解决当下问题之策,虽然时政涉及千头万绪,但是若是我们青檀书院从现在开始,不断的用这种方式来自我预考,锻炼提升能力,未来在春闱大比中,弟子相信西园师兄们肯定能占据更大的优势。”
官应震心中也是感触万千。
乔应甲真的是相中了一匹千里马啊,连官应震都动了要从乔应甲手里把此子抢过来的心思。
这也没啥,乔应甲在朝中为官,算不上他的业师,也就是一个推荐人而已,如果下一步齐永泰离开青檀书院,自己算是他的业师也不为过。
青檀书院要面临的竞争不仅仅是顺天府其他几大书院,同时也还面临着来自金陵的白马、崇文等书院以及江南一些书院的竞争。
江南文风鼎盛,人才辈出,这一点无论是朝里朝外南臣北臣都要承认,每年春闱大比都是南方书院占据绝对上风,顺天四大书院也只能算是勉力支撑。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希望能够在自己任上改变这种局面,所以也想了许多办法,包括吸纳来自江南、湖广和西南的士子,邀请更多的士林领袖来讲学授课。
但是从永隆二年的春闱来看,虽然情况有所改观,但是仍然还无法和江南那些书院抗衡。
齐永泰和官应震也觉察到了朝中情形的一些变化,也在考虑如何更好的让书院学子们在时政策论这一块上得到锻炼提升,所以才会有冯紫英山东之行所见所闻来作为著述引论。
现在冯紫英却更进了一步,把整个著述作为一个引论加以发挥让所有人都可以参与进来,而且以一种更激进更尖锐的方式来比试,这无疑会极大的刺激学子们的好胜心,激发他们的潜力,而形成这样一个机制,对书院未来发展可想而知。
山东民变作为引论,那么也意味着日后大周境内其他一些重大事件都可以通过一些渠道来收集情况资料,然后加以整理,也用这种方式来进行著述和比试,一旦形成定制,未来在春闱大比,甚至是秋闱大比中都能有极佳的效果。
“可是紫英,这种方式会不会让东西园同学之间发生冲突呢?”官应震继续问道,他要考校一下对方在这个问题上还有没有更深刻一些的见解。
“掌院,没有什么事情都是十全十美的,而且说实话,我不认为这种对抗比试会让同学之间关系变得紧张,相反,您也知道,我们是要以一个整体团队来出站对抗,这也就意味着在此之前,我们都需要针对各自的方略进行全面的整理思考,因为我们不确定我们自己会抽到正面还是反面,那就需要所有同学群策群力,都要贡献一份才智,西园的师兄们亦是如此,相信所有人都会全力以赴,通过这种方式,我觉得反而能加深同学间的情谊,……”
“至于说东西园之间么?掌院,我们无法强求大家都亲密无间,但是这种对抗比试弟子相信可以让东西园同学之间都见识到各自的优势强项,不敢小觑天下人,这其实不是一种更好的惺惺相惜么?”
巧舌如簧啊,如果这家伙加入到东园组队中去,只怕还要增添几分战斗力。
“紫英,看样子你也是胸有成竹了,唔,也罢,山长去了京里尚未回来,待他回来之后我会和他商议,我本人倒是支持这种方式的比试锻炼,不过你如何来解决各自组成团队的问题?嗯,我的意思是如何在不伤及同学情谊的情形下来选出这样参加对抗比试的人员?”
官应震的还让冯紫英笑了起来,“掌院,这可不是弟子的责任,西园那边有韩敬韩师兄,还有练师兄和许师兄,东园这边梦章兄、克繇兄,还有玉铉兄和非熊兄以及鹿友兄他们自然也能拿出方略来,不过弟子以为办法也是现成的,既然要对抗大比,那就现在内部对抗大比啊,这样选出来的优胜者,大家都没有意见,各自组队,自愿组团,最后再来整合最优者,……”
官应震略一思索也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既不伤同学感情,也能公平公正,再好不过了。
他望向冯紫英的眼光又有一些变化。
这家伙真的是做一步想三步啊,称得上算无遗策了,更难得的是如此年龄,……
这等人才也幸亏入了青檀书院,若是被那崇文书院或者通惠书院得去,只怕又要力压青檀书院一头了。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五节 领袖力(第二更!)
当冯紫英回到宿舍时,整个宿舍区都处于一片躁动的状态下。
学生们的宿舍和校舍是分开的,中间间隔着一片栽植不过几年的青檀林,虽然树龄不长,但是却已经形成了一片很好看的林带。
课余时,不少同学也都喜欢沿着这片林带绕行,探讨经义,争论时政。
晚上本该是策论学习时间,但是很显然下午在山坡边上的这一场风波引发的震动尚未消散,甚至还有继续发酵的迹象。
“怎么大家还没有去吃饭?”冯紫英见到了平素还能端得住的宋师襄,有些讶然的问道。
“还吃什么?你还有心思吃得下饭?”一边更加急躁的方有度早已经迎上前来,满脸兴奋的潮红色,“那边儿为了争上场的名额,都已经争得上火了,有些置气了。”
冯紫英“哦”了一声,没有搭话。
“紫英,你是什么想法,怎么没去商量?”
宋师襄知道这等好事儿是肯定轮不到自己的,相对比较淡然,但是方有度却有些激动。
虽让他也知道自己上不了场,但是这一次上场对阵的机会中,除了冯紫英这个机会估计是雷打不动不外,甲舍范景文、贺逢圣他们的意见是其余四个名额全数由甲舍包揽,乙舍没有机会,这有些太欺负人了。
“甲舍那边太欺负人了,居然一个名额机会都不给我们,如果不是你在这一次著述引论中地位太过特殊,我估计他们连你都一样要拒之门外。”
方有度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显然是失望到了极点才让他如此。
他在乙舍同学中算是口才比较好的了,除了陈奇瑜外,可能就要数他了,他一度奢望如果除了冯紫英外,甲舍乙舍平分四个名额,那么乙舍能获得两个机会,也许他可以争一争除了陈奇瑜之外的另外一个名额。
陈奇瑜是山西人,北人,那么按照均等做法,另外一个乙舍名额就应该给南方士子,乙舍中南方士子中口才最好的就是他方有度和另外一个来自重庆府的王应熊了。
原本方有度自信还是可以压王应熊一头,而且王应熊性格强横冷硬,在同学中人缘关系并不好,方有度一度觉得自己希望很大。
没想到范景文当众点将王应熊去参加商量,再加上现在直接拒绝了乙舍名额,哪怕日后争得能争到一个名额,那也只可能是陈奇瑜的机会,永远轮不到自己。
冯紫英也没想到方有度这家伙居然这么激动,一个辩论名额而已,至于如此么?
不过想想也是,这般机会,眼下看来可谓千载难逢,如果能够在这一役中出彩,只怕名声立马就能名动整个书院了,而非只在乙舍里边小有名气了。
“方叔兄,他们已经定下来了?”冯紫英不相信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他们就能把这事儿给定了,明知道自己被掌院叫走,肯定就是为此事,怎么可能就这般草率行事?
“那倒没有,但是那范梦章和贺克繇都是这般态度,玉铉争不赢他们,所以我才跑回来等你。”方有度很是急迫,态度殷勤。
一旁的宋师襄也看得微微摇头。
这才多久,一个月时间,方有度对冯紫英的态度已然大变,除了今日冯紫英的表现的确无可挑剔外,方有度也是看到了冯紫英在山长和掌院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凡响,怕是就有了一些其他心思了。
冯紫英当然能感受到方有度对自己态度的日益变化。
同舍六人,陈奇瑜和傅宗龙仍然是态度复杂,但那主要是觉得自己威胁到了他们在乙舍中的领袖地位,许其勋是对自己态度最亲善的,一直就是与自己关系密切,倒是宋师襄和方有度二人略有不同。
宋师襄表面上仍然和当初自己初来时差不多,但是冯紫英还是能感受到对方在向自己靠近,只不过宋师襄比较克制隐晦。
而方有度却不太在乎这一点,就差直接投入自己怀抱了,这也让陈奇瑜和傅宗龙对方有度的观感大坏。
“不急,梦章兄和克繇兄也不是那种听不进不同意见的人,我去和他们谈一谈。”
冯紫英知道这是确立自己地位的最佳时机。
今日许獬的挑战简直就是最好的神助攻,为自己在东园学子们面前搭了一个最好的台阶,也让自己在东园学子们面前获得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刷分机会。
一句霸气十足却又留有余地的对仗,顿时就引爆了整个东园学子们的口碑,赢足了他们的好感。
若是放到在后世,只怕就有无数美眉要投怀送抱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红楼美女们面前也这样装一回逼?
当然这也只是幻想一下罢了,自己这点儿诗文功底,也就是临场急智发挥一下还行,下一次没准儿就要原形毕露了。
注意到方有度眼巴巴的神色,冯紫英也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也太行诸于色了吧?
“方叔兄,梦章兄他们可能也是一个初步意见,小弟觉得可能还是要有一个能够让整个东园同学都信服的办法来推出这个大比人选,方叔兄若是对自己口才有信心,小弟在想理应给方叔兄这样一个展示自己。”
冯紫英的话让方有度大喜过望,连宋师襄都颇为吃惊。
冯紫英就这么有信心说服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让步?
那帮家伙肯定是要维护甲舍那帮人的利益,连陈奇瑜都争不赢他们,这个时候要去说服他们,这难度可不是一般化的高。
而且就算是那边肯让步,陈奇瑜会把这个机会让给方有度?
郑崇俭、王应熊和傅宗龙这些人能答应?
宋师襄觉得冯紫英可能有点儿过度自信了。
冯紫英倒是很坦然,他承诺会给方有度一个展示机会,可没说就肯定能让方有度上阵和西园那边对决。
那是总决赛,那么东园这边也可以来一个分区赛嘛。
你方有度只要有能耐让大家觉得你本事足够上阵,那为什么不能去为东园争光?
“什么,紫英,你说什么,预赛?”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一脸懵懂,没明白冯紫英的意思,旁边的吴甡、王应熊、陈奇瑜也是满脸好奇。
先前的讨论已经把几个人的火气给弄出来了,尤其是陈奇瑜对范景伟和贺逢圣极其不满意,倒是吴甡和王应熊还要稍微克制一些。
“梦章兄,小弟听闻诸位兄长意欲采取推选的方式来确定人选,小弟以为不妥。”冯紫英淡淡的道:“甲乙两舍皆为东园,应为一体,此时更应当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实事求是的说,西园师兄们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胜过我们东园,不说韩师兄,练师兄、许师兄都是南北翘楚人物,不但秋闱已过,而且经历过历事一关,对时政亦有所熟悉,这等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优势,……”
“正因为如此,我们方才需要选出最优秀的人选。”贺逢圣皱起眉头,“紫英,你也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这么久来花了一个多月仔细精研著述引论,这等优势也是西园不具备的,而且有你助阵,……”
“克繇兄,你小看了西园诸位师兄的实力,韩师兄乃是宣城霍林先生的得意门生,对下科三鼎甲志在必得,练师兄和许师兄亦是文采超群,且有游历历事的经验,这些都是我们东园诸生不具备的。”冯紫英摇头。
“若是要想在和西园诸位师兄的对阵中不至于失分太多,小弟觉得还是要有一个最大限度选拔优秀的法子,哪怕是我们真的败了,也要败得无话可说,同样也要让我们东园同学心悦诚服。”
“你所说的预赛是何意?”范景文已经猜到了冯紫英的意思,有些犹豫。
冯紫英简单介绍了一下方式,然后才总结道:”用这种方式来实现公平竞争,胜者光明正大,败者也口服心服,我相信无论是甲舍还是乙舍的同学,都会尊重和支持这个方式,而且用这种方式,也相当于提前进行了一两轮的练兵,让我们可以先感受一下这种方式的对阵,可谓一举两得。”
冯紫英的这个建议一出来,立即就赢得了吴甡、王应熊和陈奇瑜的大声叫好。
先前他们就因为名额问题和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闹的不太愉快,但是在两位东园领袖的威势下,除了陈奇瑜为了自身利益而不肯罢休外,吴甡是不太满意范景文和贺逢圣事事都有默契,将其排除在外,而王应熊则是觉得势单力孤,但两人都已经默认了这个结果。
现在冯紫英一来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无疑是为乙舍学子争取到了一个机会,这样他们回去之后也能对乙舍同学有一个交代。
“紫英说得好,梦章,克繇,我觉得此法甚好,胜败由大家来评判,一目了然,推选出来的上场者纵然最后失利,那也是大家选出来的,也没有人能说什么。”吴甡率先表示赞同。
王应熊也随声附和,而陈奇瑜更是兴奋莫名,连连表示须得用此法方能证明东园学子的团结一心,群策群力。
范景文倒是表情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紫英,如果这样,你也须得要和大家一起……”
“当然,此事既要讲公平公开公正,小弟如何能例外?”冯紫英泰然自若。
吴甡、王应熊两人望向冯紫英的眼光又有一些变化,能如此坦然的放弃这样一个机会,换了是他们都未必能做到。
而陈奇瑜更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抿嘴不语。
“好,既是如此,那便如此定下来,可以由各自去邀约组队,然后再来进行几轮预赛,大家都对著述引论十分熟悉了,我看干脆预赛就三日后开始,就占用晚间时间,这边我去向山长和掌院禀明,……”
范景文也是果决之人,一旦定了下来,就立即拍了板。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六节 以德服人(第三更!)
当得知了这一情形之后,整个乙舍这边都有些欢腾起来。
谁也未曾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之前他们都获知的消息都是可能甲舍那边十分强势,要独占所有名额,这让乙舍这边很不忿。
不过乙舍学生大多是去年秋闱后才开始陆续入院新生,不比甲舍的大多都已经进院两年了,所以无论从哪方面他们都显弱势,唯有看陈奇瑜这几人平素爱出风头的所谓“领袖”能不能为他们争取了,但传回来的消息却让他们沮丧。
范景文和贺逢圣没有给他们任何话语权。
这个情况却在冯紫英出面之后得到了改变,而冯紫英更是以放弃自己的名额来换取了整个乙舍可以组队公平竞争来争取这样一个机会,这让乙舍数十名学员心中都有些触动。
之前这一个月来冯紫英的表现虽然可圈可点,但是勋贵子弟这层身份隔阂始终横亘在他们和冯紫英之间,让他们难以接受,但是这一次冯紫英放弃了他理所应当的机会来换取整个乙舍学员的机会,不能不让他们心折。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哪怕乙舍学子最终在这轮比赛中全数告负于甲舍那边,但毕竟争取到了这样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也让乙舍未来更有机会和甲舍那边平等相待,这就是一大进步。
“紫英,那你这一次有把握夺得一个机会么?”许其勋很是为冯紫英打抱不平。
这桩事情冯紫英做了这么大的功劳,而且今日对阵许獬的一战中成功回应,没有让东园这边受到羞辱,理应作为一个奖励名额给冯紫英,怎么这去一遭,乙舍这边学子们都是争得了机会,却是以牺牲冯紫英个人资格作为代价。
“虎臣兄,这种事情谁也没有把握,还要看临场发挥和组队情况。”冯紫英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
对于辩论他不陌生,前世中读大学时他就是参加过辩论队,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主动退出了辩论队。
在青檀书院,他的主要目标就是一个,举人——进士,次要目标也很简单,那就是尽可能的拓展人脉,壮大自身实力。
如果能够在这几年学院生涯中结识和笼络到一帮为己所用的人才,最好能够通过共同的观点理念乃至利益结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团队或者群体,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那怎么办?你还不先去选一选组队人选?”许其勋都替冯紫英着急,“方叔口才不错,他也很佩服你,应该是一个合适人选,玉铉其实也很强,如果你们三个组队,只需要再找上两人,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对许其勋的好意,冯紫英心里也很温暖。
来青檀书院,恐怕相对单纯的就是和许其勋的这段同学友谊了。
许其勋是那种很温和谦冲的性子,做事细致踏实,有条不紊,这是他的强项,但是性格上却软了一点。
在冯紫英看来这类人不适合到都察院,而很适合到六部,甚至连吏部这样风口浪尖的部门都不合适,但是像户部、工部却很适合。
相比之下宋师襄和方有度就是两类人,宋师襄性格坚韧,这一点和范景文有些相似,方有度口才好,做事有激情,但是心胸狭隘,爱记仇。
这两人宋师襄是可用大才,但是方有度却需要用对地方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
至于陈奇瑜和傅宗龙,陈奇瑜心高气傲,能力不俗,但是这一个多月接触之后,此人对仕途前程极为看重,若要用他,须得要诱之以名利,且还要能压制住他。
傅宗龙也是一个踏实性格,但做事粗犷急躁了一些,比起许其勋来,各有千秋。
“虎臣,这事儿我自有定计,你不必多担心,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了。”冯紫英拍了拍许其勋的肩头,“玉铉和方叔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去勉强人。”
齐永泰回到书院时已经是两日后了,他一进书院就感受到了一种与往常不一样的躁动气息,于是马上把官应震叫来问了情况。
“有点儿意思,嗯,东鲜,你处理得很好,这就是他们学生之间自己的事情,这样一堂课,书院要做的就是引导好他们,乐见其成,……”
齐永泰对于自己走两天就发生了这样大一件事情也是十分惊讶,但是在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却又格外高兴。
他和官应震一样,敏锐的觉察到了这样一种新型的学习方式,对于时政策论能力的提升会有多大的效果。
而且如冯紫英所言,这种组队合作的方式,将会有助于提升这种小团队的凝聚力,加深这些团队成员之间的感情友谊。
甚至可能还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形,那就是我们曾经一起参加过某一轮和谁的对抗大比,无论胜败,这都是一段难得的经历,而这种经历是同其他人没有的,进而产生认同感。
齐永泰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当下朝中的情形不容乐观,他深知日后自己若是重新复起之后想要做一番事业,那么就必须要得到一帮志同道合者,而青檀书院就是这样一个培养志同道合者的根基所在。
当初他之所以力排众议将官应震这个南方士林中的翘楚人物引入进来,也就是考虑到未来要在朝中真正作出事情来,就不能再单纯的以地域之见来区分,而应当以对时政的看法和做事的目标来区分。
官应震不算是最好的伙伴,但是他有能力,而且来自南方,这种姿态,有助于青檀书院,也有助于他齐永泰将来打开局面,为此他甚至可以和一样不是最合适人选的南直隶汤宾尹合作。
“一潭死水不是书院的风格,士林需要这样一帮具有激情和冲劲儿的后辈加入才能让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此次我回京和一些昔日同僚会晤之后,觉得咱们书院将来任重道远,江南的书院情况东鲜你比我了解,咄咄逼人啊,他们的学风可能不及我们严格认真,但是却更加活跃,特别是有金陵六部的支持,他们可以直接获得更多的消息,很多时候也更无所忌讳。”
这也是大周王朝沿袭前明带来的弊病,南京都成了一些清谈人士云集的所在,而书院也称为这些一度在朝中风云过的过气人物们做好的讲学所在。
在书院里他们可以得到足够的尊重,同时又能把自己内心的怨气发泄出来,但是却从未想过这种态度会给年轻学子们带来一些什么。
齐永泰不看好这种趋势。
新皇御极,现在还处于隐忍状态,这些人纷纷鼓噪,认为既然太上皇不再秉政,那么就该获得起复,而新皇迟迟未有动静,这帮人的矛头就又开始指向新皇了。
想到这里,齐永泰就觉得头疼,这其中还有不少都是自己昔日的同僚、同学和朋友,自己去信毫无用处,反而引来一番对自己的讥刺和批评。
想必官应震也是如此,只不过对方没有自己肩负的压力那么大罢了。
“对了,东鲜,裁判由你我和书院教授组成,上阵选手由东西园自行推出,那冯紫英呢?”
官应震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有考虑过冯紫英的去向,在他看来冯紫英理所应当的该是东园其中一员才对。
“紫英呢?把他叫来,我和谈谈。”齐永泰笑了起来,“他很关键啊,对山东之行所拿出来的著述引论,他的领悟理解最深,如果站在东园这边,是不是对西园太不公平?”
“乘风兄,不至于吧?”官应震也笑了起来,“韩敬、练国事和许獬他们岂是易与之辈?他们各方面可要比东园这边强太多啊。”
“未必啊,东鲜,他们很多想法都还停留在原来他们历事阶段,像许獬或许诗词歌赋和经义很强,但是在时政上恐怕比韩敬和练国事要逊色不少,这也是西园的弱点,……”齐永泰摇头,“而且这个规则制度的设立也还有许多值得探讨的地方,所以我还得要问问紫英,这个家伙总是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官应震也知道齐永泰这一趟回京肯定不是只是和一些昔日同僚聊一聊那么简单,肯定涉及到下一步齐永泰起复之后的事宜。
朝中大佬们对齐永泰观感不一,但都得要承认他是一个能做事的能臣。
但能做事,并不代表着做出来的事情都合乎所有人的心意,而齐永泰的性格又是一个坚韧不屈的,有些方面不会轻易妥协。
所以他能否复起,复起之后到什么位置,朝中大佬们都还没有说到一条路上,皇上那边的态度也还没有明确。
而且皇上的态度背后还有一个太上皇的态度,现在看起来似乎太上皇在慢慢放手,但是官应震和齐永泰却知道很多东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一眼就可以看透,微妙之处很多。
“明日休沐,他已经归家了。”官应震笑了起来,“乘风兄,看来这家伙的到来真的给我们青檀书院带来不小的改变啊。”
乙字卷 第二十七节 家长里短(第四更!)
冯紫英的确请了半日假归家了。
寻常士子请假基本上是不批的,而官应震本身也律人律己皆严,等闲想要请假也是无此可能,所以学子们习惯了之后也就没有人去请假了。
从青檀书院所在的六郎庄进城,冯紫英早早上路,两个时辰不到便已经踏入了自家所在的丰城胡同。
离家一个多月,冯紫英生活习惯并没有太大变坏,不过就是早上早起小半个时辰。
依然一套太祖长拳热身,在舞弄一番枪棒,这一度也引来不少士子的围观,不过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这锻炼习惯依然保留,冯紫英清楚,这恐怕也是自家在这个时空中能让自己身体壮实一些不至于随便被一场伤风感冒给带走唯一能做的。
千好万好,不如自己身体好,这是革命的本钱,不,这是自己未来美好一生的本钱。
周袭明制,便是京师城内的坊制亦大多未变,像冯紫英家所在的丰城胡同便属于咸宜坊。
丰城胡同这地方说不上多好,前面是粉子胡同,听名字就知道是啥,后边儿是兵马司胡同,西城兵马司就在这一处,再往北就是西院勾阑胡同,这名字又不那么好听。
所以冯紫英也向老爹抱怨过,好歹也是神武将军府,怎么就夹在了粉子和勾栏之间了?几个意思?
老爹一句话就把他怼回来了,人家西城兵马司,堂堂官衙都在这两条胡同之间堂而皇之的过活,你一个杂号将军宅邸,又有啥不能接受的?
皇上能赐给你就算不错了,前明这里也是丰城侯府呢。
再说了,粉子也好勾栏也好,都是前明时候的事儿了,现在名字虽在,但是人家也没有再干这一行了吧?
那宁荣街也不是啥好地方,紧挨着棕帽胡同和白虎庙街,还有那啥一二三条胡同,这是要打麻将么?
想想也就是心气顺了。
回家首先就得要去见爹娘,然后姨娘。
父亲不在,这让冯紫英又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怎么这赋闲这么久了,自己老爹近期反而应酬多起来了?
老娘倒是在,拉着又是一阵抹眼泪儿,陪着的还有姨娘,那股子劲儿,冯紫英觉得自己好像走一年也没这么着紧吧?
一个多月时间,对于大小段氏来说,的确是觉得隔了许久了。
似乎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怎么儿子又像是窜了一头,那股子沉稳的气势,比起一个多月之前又深刻了不少,一直到冯紫英告辞离开,段氏才问自己妹妹:“婉琴,你觉得紫英是不是变化有点儿大?”
“姐姐也有这种感觉?”小段氏也有些感觉,一只手扶在炕上的靠枕上,“总感觉紫英从山东回来之后就变化很大,冯佑说紫英到临清后病了一场,烧了两天,迷迷糊糊的,说得我我心里都吊了起来,幸亏老天保佑,逢凶化吉,紫英否极泰来,就该走鸿运了,……”
“……,前几日里我去积善庵去烧了几炷香,捐了点儿香油钱,就是要保佑咱们紫英,咱不求他中举人考进士,只求他身体康健,替咱们冯家早日续下香火,……”
小段氏是带着冯紫英长大的,段氏也知道自己儿子甚至比亲近自己更亲近自家妹妹,尤其是小时候几乎就是赖着妹妹屋里,惹了啥祸事儿也都是先往妹妹屋里跑。
“可这孩子看样子是下了决心要去读书啊。”段氏也叹息了一声,“紫英越来越有主见,我们的话他怕是不那么爱听了,老爷也说有些事情要听听紫英的意思,可照他说的,得等到他考中进士才说亲事儿,那得等到啥时候?二十岁都未必能行,这事儿可由不得他。”
“姐姐可是说荣国公府上的事儿?”小段氏显然来了兴趣,“那荣国公贾大老爷的姑娘我在积善庵里恰巧遇见了,跟着她母亲去上香,看那模样倒也挺俊,身子骨好像也是个能生养的,那邢氏也和我说了几句话,看那样子没准儿他们还真的有这个意思。”
“真的是个能生养的?”段氏沉吟了起来,庶女的确让她不太满意,但若是嫡女,以贾家和冯家之间现在的差距,只怕娶个新妇回来,未必就能安生了,若是庶女,自然也就没那么容易生事儿。
而且对于冯家来说,一切都不及早日续下香火重要,这也是段氏容不得在她眼中生得过于狐媚妖娆的云裳的重要原因,儿子若真的是年纪轻轻就被坏了根骨,那日后子嗣问题就真的麻烦了。
若非冯紫英强力反对,加上老爷的缓颊,她早就要把云裳打发出去了。
“嗯,我问了那庵里的高嬷嬷,她说那身子,骨丰肉厚,倒像是易生养的。”小段氏也知道自己姐姐最关心什么。
“若真是如此,这冯贾两家倒也不是不能结亲。”段氏迟疑了一下,“婉琴,你觉得如何?”
“姐姐还是先问问老爷吧,我看老爷前些时日倒存着这份心思,但是这段时间里好像有些淡了。”小段氏想了一下:“若真是能行,早日定下来也不错,先定亲,等到两三年后便可考虑成亲了。”
冯紫英还不清楚自己母亲和姨娘的“魔爪”已经开始伸向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如果知道母亲和姨娘居然是看中了贾迎春的蜂腰肥臀能生养就要把自己“出卖”给对方,他恐怕真的要疯了。
连绛珠仙草的林妹妹他都没动心,母亲和姨娘居然就看中了二木头贾迎春?
呃,再说了,二木头贾迎春此时也就十一二岁吧?这个时候凭什么就说人家蜂腰肥臀能生养了?
看见眼圈红了肩头耸动的云裳,冯紫英发现自己心中居然有些刺痛。
这种感觉好像前世中他就没怎么有过吧,怎么到了这个时空子居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好了,傻丫头,我不就是才走一个多月么?”冯紫英忍不住刮了一下对方的鼻子,手上有些湿意,小丫头终于还是没忍住,泪珠滚落下来。
有些不好意思的用手绢擦拭着,云裳赶紧把脸撇在一边,“呀,眼里进沙子了。”
冯紫英觉得好笑,这个掩饰也太拙劣了吧?
不过自己的内心好像也有些热流涌动,这份感觉真的久违了。
“来,少爷帮你吹吹。”直截了当的扳过少女略显瘦削的肩头,另一只手的手指挑起少女尖尖的下颌,那澄澈透明的眼眸纯净得如同一泓秋水,粉嫩的樱唇绽放出一抹丹红,脸庞却羞涩的火烫起来,竟然让冯紫英有一种想要品尝的冲动。
自己被吓了一大跳,好像自己也才虚岁十三岁吧?居然有这种心理冲动了,这还得了?
若是让老娘知道了,只怕谁都挡不住把云裳撵出府吧?
这一瞬间的犹豫回味尚未过去,门口猛地闪现一道身影,“少爷,您回来了?可想死我们了!啊!”
骤然间看到少爷一只手扳着云裳的肩头,一只手挑着云裳的下颌,四目对视,瑞祥忍不住大喊糟糕,怎么会遇上少爷的这等事情?
想到这里瑞祥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
太太专门交代自己要盯着云裳,作为“立功赎罪”,可瑞祥很清楚少爷的脾气,而且看这样子,云裳迟早是要收房的,日后要成了姨娘,一边是太太,一边是少爷床上人半个主子,哪边他都得罪不起,弄不好就得要两边不是人。
来不及多想,瑞祥“啊嘢”一声,只是在门口一晃,立即又迅速蹿了出去,连半句话都没有留下。
云裳大急,这若是被瑞祥误会了,没准儿……
看见云裳脸颊迅速火红起来,眼泪又要滚落下来,冯紫英赶紧松开手,假作生气:“这瑞祥越来越不懂规矩,看来我真的该向太太禀明打发他去庄子里,省得他一天东游西晃,没个正形!”
虽然不相信冯紫英会这么做,但是听到冯紫英口气严厉,云裳还是吓了大跳,立即替瑞祥辩解:“少爷,瑞祥挺规矩的,这一个多月基本上都没出门,就在院子里,没事儿还看看书呢。”
“是么?那我回来怎么没见着他?”冯紫英依然不依不饶,“可见他是在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
“不是,少爷,真的不是,……”云裳真的急了,但却瞥见了冯紫英嘴角的笑容,立即反应过来,羞涩中夹杂着嗔怪的推搡了一下冯紫英:“少爷,你太坏了!故意惹云裳着急!日后云裳不相信您了。”
一句日后让冯紫英差点儿没被自己口水呛着,连忙摇摇头岔开话题:“云裳,我回来的时候瑞祥跑哪儿去了?”
“佑伯和段四爷从大同回来了,瑞祥去佑伯那里了。”云裳解释道。
“哦?表兄和佑叔回来了?”冯紫英一喜。
表兄段喜贵是姨娘兄长之子,算是母亲堂侄,已经快三十岁,只比姨娘小几岁,这几年一直奔走在大同和京师之间,除了大同那边的一些坐商生意,也还帮冯家经营一些其他营生。
冯佑被打发到城外庄子里也不过是一个形式,算是安抚一下段氏的不忿心情,冯唐自然清楚当时处于那种情况下的选择,所以很快冯佑就又去了大同。
“嗯,段四爷前日和佑伯一块儿回来的。”云裳已经恢复了清明,脸色也变得生动起来,走到外屋替冯紫英把茶端了进来,“听说段四爷去了塞外,做了一笔大买卖,老爷都在亲自过问呢。”
乙字卷 第二十八节 知名不具(第五更!)
冯紫英一听就觉得脑门儿疼。
塞外,大买卖?可千万别出毛病,但以自己父亲性子,不至于超越底线才对。
去书院前,因为各种事情繁忙,他也没顾得了解自家在大同那边的营生,印象中也就是几家铺面,还有几个庄子,没听说还和塞外有啥生意往来啊。
自己老爹不至于这么不小心,还得要把这么大把柄让别人给逮住才对。
“唔,我读书这段时间,可曾有人来家里?”
云裳自然明白冯紫英的意思,这一个多月里来府上人不少,少爷问的是和他有瓜葛的事情。
“喏,这里有一份帖子,说是知名不具。”云裳早已经把帖子拿了过来。
字体娟秀,灵动风流。
“知名不具?”冯紫英好笑。
这丫头,现在居然还和自己玩起了神秘,不过这是好事儿。
他可以肯定,这字虽然写得挺好看,但绝非她平素的字体,自己也曾叮嘱过她,寄人篱下,万事小心,切莫被人拿住了把柄。
“嗯,瑞祥带回来的,连老爷和太太都不知道。”云裳脸上也有些纠结。
处在老爷太太和少爷之间,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是越是不受太太待见,她就越是只能依靠少爷。
也幸亏少爷是个有担待的人,否则自己早就被赶到后房去了,甚至被拉出去配人都未可知,想到这一点云裳就不寒而栗。
冯府就这么大,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人。
有靠着太太,见不得她好的,自然也还是有见到冯紫英在冯府里“羽翼渐丰”,准备烧烧冷灶的。
冯紫英对云裳的宠溺府里不少人都知道,敢为了一个丫头和太太对嘴,那简直就是犯天条了,但居然就这么过了。
云裳居然没被赶出去,太太啥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除了少爷的态度,还能有谁?
这一桩事儿之后,自然也就有人开始琢磨,万一云裳这狐媚子日后真的就成了少爷房中人呢?
所以这一个多月来,云裳虽然躲在小院里不敢出门,但还是能从一些人若明若暗的透露出一些话语里听到一些消息,特别是她最关心的老爷太太的态度。
“瑞祥拿回来的?”冯紫英大为惊奇。
“他说是个小丫头交给他的,只说临清故人,知名不具,要少爷回城之后勿忘承诺。”云裳把这段话记得很清楚,不过她在接到帖子之后就要求瑞祥关于这事儿的一切都忘了。
冯紫英忍不住挠头。
这一句承诺可真的成了紧箍咒了。
小丫头在贾府里边孤苦伶仃,似乎就把心灵寄托放在自己身上了。
若是不去无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若是要去,得有理由啊。
男女大防姑且不论,那丫头也还小,但是自己总不能仗着是对方的救命恩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看望啊。
这种事情多来几回,只怕就要让人起疑了。
自己不是贾宝玉,不可能随意出入贾府,要去就得要合适理由才对。
自己和贾宝玉也无甚瓜葛,那贾琏倒算是有了几分交情,但也不能主动表示要去登门拜访,没准儿人家还真以为自己想要娶他妹妹,那可就糟糕了。
“瑞祥这段时间经常出去?”冯紫英沉吟了一下。
以瑞祥的性子,能像云裳这样整日里困在院里,他是不相信的。
不过这小子倒也知趣,不敢妄为乱来,若是通过他带个信儿,干点儿这类事情,还是能行的。
先前母亲说明日要去寺里敬香,让自己陪着她去,自己被迫答应,若是让那丫头也去寺里,正好可以找机会见个面,说几句话,也算了她一个心愿。
“去叫瑞祥来。”想到这里,冯紫英便让云裳去叫瑞祥。
身边人还是少了点儿,看看贾宝玉身边的仆僮小厮有多少,不能比啊,这就是差距。
冯紫英摇摇头,他倒不是羡慕贾宝玉的这等待遇,而是在琢磨日后贾府真的衰落下去,不知道贾宝玉这样的纨绔子弟该怎么过活。
《红楼梦》书里讲的那些个什么当乞丐或者剃发为僧这等结局他是不信的,很显然那是曹公的一个虚化写作手法。
这年头,一家大家族要么就是慢慢没落下去,卖田卖地卖院子卖庄子,最终沦为像清末四九城边上那些个旗人一样的破落户,要么就是陡然摔倒,沦为瓜分尸骸的秃鹫们盘中餐。
若是贾家真的卷入了那等不可言的天家夺位的事儿里去,只怕后者可能性更大。
“爷,您要传信给贾府里边?”瑞祥其实知晓冯紫英要传信给谁,可他不敢点明,苦着脸道:“琏二爷那边,我和兴儿、昭儿还有隆儿都还算熟悉,和昭儿是最熟的,可府里边其他人就不熟了,何况这等事情,小的也不敢交给昭儿啊。”
这是一个问题,这年头通讯不方便,传个信儿弄不好就得要尽人皆知。
再说像贾府这等钟鸣鼎食之家,门禁森严,你外人要想往里边传信,而且还是为一个寄居在里边的闺阁小姐传信,那真可谓千难万难了。
“你不是和贾府里边打得火热么?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法子?没地在你爷面前拿捏?”冯紫英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但他也听说贾琏手底下几个人都和瑞祥很热络。
打的什么主意也大体知晓,无外乎就是探听冯家这边对自己婚姻的虚实,这事儿冯紫英在离家读书时也就和瑞祥交代过,不必峻拒,可以交好。
之所以如此,冯紫英也是想要通过借瑞祥之口向贾家那边传递消息,而贾家乃是四王八公一体,只要是有心人想要打探,自然就能获知这些消息。
瑞祥忐忑,迟疑。
“怎么,在我面前还给我打马虎眼儿?”冯紫英冷笑一声,“莫不是嫌皮厚命大了?”
扑通一声,瑞祥便扑倒在地磕头起来,“大爷,小的……”
冯紫英还真的惊讶起来,自己也就是瞧着这厮有点儿心虚,就这么一诈,怎么这厮就跪地磕头起来,莫不是还真的有点儿什么古怪猫腻?
“说吧,谅你也干不出啥惊天动地的事儿来。”冯紫英此时倒真的有些好奇了,这瑞祥他还是了解的,性子活泛,但是胆子却不大,若是说他敢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来,他是不信的。
“爷,小的这几日里也常去贾府那边儿,一来二去也就熟了。”瑞祥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顾着磕头,“那日里,琏二爷爷喝了酒,让昭儿把小的叫了去,就问了爷的事儿,……”
“琏二哥问你我的事儿?”冯紫英纳闷儿。
“琏二爷大概是喝多了,乱七八糟的问了一大堆,问爷你有无婚配,有没有合适的,小的哪敢乱回答啊,只说不知道,那是老爷太太的事儿,琏二哥问府里这些事儿是不是太太做主,我没敢回,找个由头溜了,……”
冯紫英心里也能猜出一个大概来,估摸着贾家还真的有点儿想要把贾迎春许给自己的意思。
那日里把自己拉到府里喝酒就已经有点儿这个意思了,现在琢磨着又是要打自己老娘的主意了。
可不说其他,按照书里所写贾迎春那性子,老实懦弱,日后能管得了偌大冯府?只怕是母亲倒是喜欢这种性子软弱的媳妇儿。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里还真有点儿怵了。
这年头还真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娘要真的背着自己定了这事儿,和贾家议了亲,还真的不好反悔。
可得要早点儿给老娘打打预防针,那二木头可是万万娶不得,当不起大妇的。
可就这事儿,也不至于让这厮跪地磕头不已吧?
“唔,还有呢?”冯紫英靠在椅背上,斜睨着这厮。
“后来小的的出府门时,就有一个丫头把我给拦着,问琏二爷找小的什么事儿,小的自然不能说,争吵了几句,后来才知道那是贾家二姑娘的大丫鬟唤作司琪的,凶悍得紧,……”
“继续说。”司琪?冯紫英没想到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的人物也出现了。
那日里进贾府,实在是眼花缭乱,礼节上也不允许他东张西望,所以除了黛玉和三春、王熙凤、李纨外,其他像丫鬟这一类的还真的没太注意。
“再后来又有一个小丫头来攀交情,……”
划重点,小丫鬟。
冯紫英琢磨,既然从瑞祥这厮嘴里说人家是大丫鬟,凶悍得紧,自然不太可能和司琪有啥瓜葛,多半是要落在这个小丫鬟身上。
“……,后来一日里,小的又在贾府角门上遇到这小丫头,……”
贾琏找瑞祥了解情况,冯紫英是授意过其人可以去的,实话实说的把自己想要读书考科举之事这个情况传递过去,所以去贾府那边倒没啥,只是未曾想到居然和那边小丫鬟给勾搭上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是又好笑又好气。
都说这挨着红楼,美女肯定不愁,没想到自己尚未“动手”,自己的仆僮却先下手了。
不过估摸着也就是有了一点儿交情罢了,量瑞祥这厮也不敢有啥越线之举,这厮比自己都还小月份呢,有那能耐么?
“那小丫头叫啥?”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叫莲花儿。”瑞祥嗫嚅着,声音几乎不可闻。
“莲花儿?”冯紫英完全没印象。
迎春的大丫鬟司琪他是有些印象的,毕竟这丫头很剽悍,大闹厨房这一段很引人瞩目,还有疑似她和表弟潘又安的私情衍生物——春囊,引发了抄检大观园,也是一桩大事儿,看过《红楼梦》的人都应该有印象。
“是那贾二姑娘的小丫鬟。”瑞祥再度叩头,“小的和她也未曾有过什么,只是熟悉了一些,一来二去说些闲话罢了。”
这厮,冯紫英又好气又好笑,居然以为自己知晓了他和那小丫鬟之间的勾当,才会这般惊慌失措。
“哼,小小年纪,却又如此勾当,你莫不是真的想寻死?”冯紫英冷哼一声,“我娘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若是被太太知晓,小心你的皮!”
头磕在青砖上砰砰作响,瑞祥却不敢说话,眼见得瑞祥额头就乌青起来,冯紫英也是不忍,“行了,别再那里装磕头虫了,爷还有正事儿要你办呢。”
听得冯紫英松了嘴,那瑞祥才又磕了三个头,呐呐道:“大爷,小的并不敢做什么,就是怕塌了大爷的颜面,……”
“得,你也甭在我这里演戏,我的颜面不值钱。”冯紫英赶紧打住,这厮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上大红,还得要随时敲打着,“那莲花儿和林姑娘那边可熟悉?”
瑞祥迟疑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才道:“回大爷,怕也说不上熟悉吧,不过也当有些来往才是,我问过,林姑娘不太爱出门,那贾二姑娘也是一个不太爱出门的,所以……”
“那如何传信?”冯紫英沉吟着道:“那莲花儿和紫鹃熟悉么?”
“莲花儿和紫鹃姑娘不太熟,但是那司琪倒是和紫鹃很熟。”瑞祥自然明白少爷心思,“不过那司琪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人,……”
“起来吧。”冯紫英站起身来,琢磨着此事儿,“若是你能想出一个主意来,我便绕了你这一遭。”
瑞祥苦着脸站起身来,“爷,这等事情小的哪里能想得出来什么办法?那林家小姐平日里就抱着您送她那只猫,话也不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啥事儿都是那紫鹃姑娘出来,这几日听说那猫也恹恹的,……”
“哦?”冯紫英心中微动。
想了一想,站起身来,拿起笔来便在一张纸签上写了起来,一挥而就,然后交给瑞祥。
“你去见贾府里,把这张方子交给昭儿,就说这是那日见到林姑娘的猫病了,碰巧在大护国寺里讨来一个专门医治猫的方子,灵验无比,让他去交给紫鹃,原话转达到,……”
要去贾府见送方子,自然要有理由,这等丫鬟没有理由也是不可能见到外人的,那等随意出入的事儿不可能,但林黛玉的狮猫若是病了,自然就能有理由了,送上一张方子,也说得过去。
乙字卷 第二十九节 大护国寺(第六更!)
“你是说这事琏二哥那边送来的治猫的方子?”林黛玉颇为吃惊的拿着方子。
这方子好像就是寻常的一个猫食儿方子,也就和日常喂食猫的略有不同罢了。
“是琏二爷身边昭儿送来的,说是那冯府的一个下人送来的,说是大护国寺里讨来的。”
紫鹃也有些莫名其妙,小姐的猫这几日里食欲不振,但是冯府里怎么会突然送一个方子来?
“你说是冯府里送过来的?”林黛玉眉尖倏蹙倏展,身子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那昭儿没说其他?”
“没说,就说这方子据说挺管用,那大护国寺里养的猫不少,和尚们都经常用这方子治猫。”
紫鹃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突然送一个治疗猫食欲不振的方子来?
林黛玉又蹙起眉头,坐直身体,“紫鹃,你去琏二哥那边打听打听,是不是冯大哥回来了?”
“啊?”紫鹃慌了,难道小姐真的和那冯大郎有私情?“小姐,……”
林黛玉难得的瞪了紫鹃一眼,“别瞎想,我就是闷得慌,这阖府上下,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二姐姐成日里就呆在屋里做女红,探丫头倒是好,可……”
林黛玉没说下去,脸上却有些幽怨和遗憾。
探春是个很好的说话伙伴,只可惜这丫头三句话就要绕到她宝二哥身上去。
这让林黛玉很不喜,而且自己一到探春那里,贾宝玉总会在第一时间赶来,所以一来二去林黛玉也就不爱去了。
一小会儿功夫,紫鹃已经打探到了消息,是从那昭儿那里知晓的,冯大爷明日书院休沐,便回家了。
林黛玉心里便明了了,让紫鹃去禀明上房的琏二嫂子,她想明日里去大护国寺进香祈福,请二嫂子派车。
大护国寺全名大隆善护国寺,为前元丞相脱脱故宅,前明屡屡重建,赐该名,不过久而久之,京师里的百姓习惯就叫做大护国寺了。
大护国寺位于皇城西北外的发祥坊西南角的崇国寺街上,占地颇广,除了大护国寺香火旺盛外,那幅员辽阔别具特色葡萄林也是京师士绅百姓最爱的去处。
冯紫英骑着马跟随在家里马车旁,老娘和姨娘自然是乘车,本来他也可以乘车,但想着在书院里久未骑马,便索性自个儿骑马来了。
在大同练出的马术对付这等城里骑马绰绰有余,家里边几匹健马全靠冯佐冯佑他们没事儿拉出来到郊外遛遛,否则真要废了。
”母亲,姨娘,到了。”老远就看到了护国寺的门坊,前面乃是一个巨大广场,已经有不少车马在外边了。
这等香火旺盛之地,历来都是京师里百姓的好去处,便是文人士子也喜欢来这里。
小段氏扶着姐姐下车,早有明珠明嬛两个贴身丫头替大小段氏戴上帷帽,放下梯凳,身后还有万喜和几个小子跟随在身后。
冯紫英本身是很不喜欢这种做派的,就是来大护国寺上个香祈个福,自己家现在也算是不上什么豪门望族的遮奢人物,在京城里可以说比自己家强的人如过江之鲫,这般做派完全没有必要。
不过这等事情他是插不上话的,勋贵也好,文官也好,这等家眷出行都是很讲究的,基本的规矩礼仪都要到,否则就是堕门风,尤其是这等有诰命在身的主母,更需要讲这些规矩。
不得不说这等寺庙香火旺盛是有其道理的,虽然神武将军在京中也只能算是一个杂号将军,但是好歹冯唐也是在大同当过多年总兵的人物,油水颇丰,冯紫英估摸着这么些年来估计老爹老娘往这大护国寺里送的香火钱也不少。
所以刚到门上,早有知客僧迎了出来,那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连褶子都消散了许多。
冯紫英对进香礼佛祈福没有半点兴趣,若非有小丫头这桩事儿,他早已经琢磨着在母亲和姨娘要让自己相陪时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现在有了这桩事儿,他自然只能装出一副孝子模样,陪着母亲姨娘一起前来,到时让母亲和姨娘心情好了许多,连带着对瑞祥和云裳的态度都有些好转,这倒是冯紫英未曾想到的。
看来尊重都是相互的,千万别仗着自己是独子嫡子,母亲和姨娘固然不会和自己计较,但是要找瑞祥和云裳,尤其是云裳的茬儿,弄得自己不愉快,那真的是分分秒秒。
看见云裳喜滋滋的模样,冯紫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逗弄对方,“怎么,云裳,今儿个心情咋就这么好了?”
“哪有?”以为被少爷看穿了心事,云裳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见太太姨娘都已经进去了,迅即又辩解道:“少爷回来又长了一头,奴婢当然高兴啦。”
“怕不是这个原因吧?”冯紫英笑着道:“昨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喜欢,先前我见着太太姨娘,说云裳昨晚就在准备今日来寺里进香的事儿,弄得我不想来都不行了,……”
云裳又吓了一跳。
难怪太太姨娘今早对自己的颜色都要好许多了,段姨娘也就罢了,太太可是从来没对自己有过好脸色,只是这么一来,太太会不会觉得自己比她在少爷面前说话还管用?下来对自己会不会……?
见云裳那患得患失的神色,冯紫英也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也是没得救了,成日里就怎么琢磨讨好母亲去了,简直就是忘了根本了,自己才是她最大的依靠好不好?
一旁的瑞祥也是悄悄发笑,云裳在自己面前也是“作威作福”,可在太太面前就是老鼠见了猫,太太一句话都能让她想半宿。
“走罢,太太姨娘都进去了,要不云裳你也去陪着太太讨个好儿,我这边让瑞祥跟着我就行了,在寺里转转。”冯紫英打趣道。
“还是不了,太太那里有明珠明嬛两位姐姐跟着,姨娘那里也有明琅姐姐,我还是跟着少爷。”这个时候云裳还是很能站稳脚跟的,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把我忘了,只顾着太太那边了呢。”冯紫英这才抬脚进门,“那就走吧,我都快一年没来过这里了。”
对于这等寺庙,冯紫英也是来过几回了,不过以往来都是草草而过,今日却需要等到那小丫头,而且还要找个合适的地方见面,否则那丫头肯定还得要不依不饶。
最好的去处便是那葡萄园,方圆二三十亩,比起前明时候的七八亩又扩大了不少,那藤架挂蔓,绵延百步,委实是一处散步踏青的好去处。
也是本朝对葡萄酿酒颇为喜好,文武官员皆有此好者,所以这葡萄种植在山西和北直隶栽种者不少。
所得葡萄酿成酒液,既可送入那茶楼酒肆中贩卖,亦可盛入皮囊中专门供应京中达官贵人宅中享用。
大护国寺是五进院,大殿林立,左右厢房也是乌压压数百间,寺中僧人数百,这还未计那外地云游挂单者,常住寺中吃斋念佛的居士亦是不少。
“赵孟頫的笔锋果真不凡,只是欠缺一点儿气度,倒是那云林先生所书甚合小弟心意,……。”冯紫英刚来得及从一旁的院落出来,就听到几个年轻的声音正从对面的碑林里传过来。
“怕是早就对赵孟頫心存成见,所以尚未一观便有了定见吧?”另外一个清朗的声音笑着打趣,“若谷的心思明显了。”
“难道文弱兄不也是心中早有定见?”先前那个声音也笑着回应,“身为前宋皇裔,却侍奉蒙元,何以见列代祖宗?纵使文采再盛,那又如何?”
“若谷此言怕是很难获得认可啊,前元势大,赵孟頫并未出仕前宋,至于说赵宋皇裔,不值一提,灭国之下,何谈此等?其人出仕蒙元,若是能对百姓有益,亦算一番功德,云林先生不也是侍奉两朝?”
“那却是不一样的,云林先生弃蒙元而入仕前明,可算是弃暗投明,如何能与赵孟頫相提并论?我等读书人,忝为崇正书院学生,这点儿坚持怕是也该有吧?……”
三个翩翩美少年出现在冯紫英面前,说笑着翩然而行,显然也是要往那边葡萄园去的。
居中一人大约在十七八岁作用,英眉圆脸,相貌堂堂,一袭白袍锦带,紫玉簪绾住乌发,形成一个很是随意潇洒的发冠,走到哪里都自然吸引到了无数目光。
他身旁的连个少年郎应该是两兄弟,相貌相若,一个约摸十五六岁,还有一个大概在十三四岁左右,木质的发簪绾发,四周略有发梢垂落,亦是俊眉朗目,气度雅致。
冯紫英忍不住心中赞叹一声,内心竟然有一份想要结识对方三人的冲动,如此英姿雅秀的少年郎君,真有点儿男女通杀的吸睛本事,相比之下,自己这个年龄本该比他们小几岁的似乎都多了几分深沉的暮气了。
崇正书院的学生?文弱还是文若?这个人表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三国时候荀彧好像表字就是文若,总不能反穿越到这个大周中来吧?冯紫英想不起来了。
云裳和瑞祥却没有冯紫英那么多心思,他们二人早已经跑到了前面去寻找合适的位置了。
乙字卷 第三十节 来得好!(第七更!)
今日天气不错,虽然进入十月之后天气转冷,已然有几分要下雪的模样,今日天上云层却厚实,阳光难以穿透,但总的来说,也还晴朗。
这出游的人自然不少,好在京师百姓也大多知晓这等每月逢五多是书院休沐之日,自然有不少学子出游,所以寻常人也都不来赶这个时候。
当然若是有想要借此机会物色一个合适女婿的士绅人家,也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葡萄园历来都是众多游人休憩歇息所在,敬香祈福完毕,优哉游哉走一圈,然后寻个合适地方,亲朋好友坐以论道,岂不快哉?
葡萄园二三十亩地里分成了好几大块,寺里也在葡萄架下搭设了一些石凳,可供香客游人歇息。
而且还巧妙的利用这藤架曲曲折折的勾勒出许多大小不一的掩映之处,也成为最受欢迎的去处。
眼见得前面几人步伐甚快,而且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冯紫英也就收了要上去叨扰一番的想法。
沿着葡萄园走了一圈,估摸着也是快巳正了,这园子里遮阴蔽日,星星落落的光线洒落下来,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按照贾府那边的惯例,像这种到庙里敬香祈福的,都得要巳正两刻左右,所以还得要等一会儿。
“这是我们先到的,你们怎么不讲理?”云裳有些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格外的悦耳,紧接着就是瑞祥那虚张声势的声音:“是啊,你们还是读书人,怎么能这样?”
“哟,我们怎么不讲理了?那我们来讲讲理,凭什么你们两人就能占着这么一大片儿地方,还不让别人过来?这大护国寺葡萄园成了你们家的了?便是皇上来敬香也不至于如此吧?你们是哪家的丫头小子?天子脚下,可容不得什么人随意污人清白,那我们可是不依的。”
话语中带着些许笑谑的味道,冯紫英心中稍微放下,看样子人家也只是逗弄瑞祥和云裳这两人,而且好像有些耳熟。
还未走拢,冯紫英就已经看见了那白袍锦带的青年和两个少年笑吟吟的站在葡萄架边儿上,而瑞祥和云裳却一人占着一根长条石凳,气鼓鼓的嚷嚷着。
“我们先来,说了这里有人,总的有个先来后到吧?”云裳仰着脖子涨红了脸道。
“先来后到的规矩当然要讲,但你不能说你一个人来了葡萄园,就说这整个葡萄园都归你了吧?那你怎么不喊清场,让大家都离开,就让你们两占着这儿呢?干脆这大护国寺都归你们了,行不行?”那年龄最小的少年郎嘴角挂着俏皮的微笑:“天下可没这道理。”
被这少年郎两句话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本来好不容易占着这比较偏僻的地方吗,没多少人来,琢磨着待会儿林姑娘来了,就能就这个地方见面说话。
少爷啥都没瞒她,只说这丫头要见面,云裳越发觉得这位林姑娘恐怕日后就是自家主母了,还不得先好好讨好一番。
之前她就专门找瑞祥打探过这位林姑娘性子,知道这位林姑娘好像不是那么好相处的,所以也是越发小心,就是想要给林姑娘留下一个好印象,没想到这第一桩事儿就办砸了。
要说的确不占理儿,这么大一处地方,方圆好几丈,两个石凳,每个石凳都能做三四个人绰绰有余,怎么就得要一人占一个,还得要撵别人走?天下没这个道理。
可这话又不能挑明说,否则就更不占理儿。
“你!”被那少年郎挤兑的眼圈都快要红了,云裳咬着嘴唇,气得略有凸起的小胸脯起伏不定。
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这云裳看来也是一个只能在家门口耍强的角色,把瑞祥欺负得服服帖帖,遇上外人就不行了。
不过人家一看都是几个有身份的人,估摸着云裳也是担心替自己招事儿,若是让老娘知道了,她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喂,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丫头,是不是有点儿胜之不武啊?这可是皇城根下,天下脚下啊,首善之地呢,还有没有王法?”这一嗓子扯出去,冯紫英就没打算轻易善了。
既来之则安之,遇上了,好歹也得折腾出一点儿事情来加深印象不是?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了事儿了吧?
冯紫英其实挺想和这几人认识一下的,只不过以这样一种方式登台见面,却非他所愿。
但是现在立场泾渭分明,却不容得他不出面。
打狗还要看主人,云裳和瑞祥好歹是自己的人,再不出面,真要被人家挤兑得狼狈不堪,那也是丢自己的脸。
“哟,终于有人露面了,还以为真的就这两人也敢夸口要在这天子脚下强词夺理的占山为王呢。”另外一个明显是最年轻少年郎兄长的少年也饶有兴致的看着冯紫英,“吃饭吃米,说话说理,谁欺负谁,可不能以人多或者男女和年龄来衡量。”
不是省油的灯,冯紫英却不在意,笑吟吟的注视着对方:“哟,原来是这样,敢情我这一个丫鬟一个仆僮,两个人加起来也就是二十岁出头,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居然能把三个文采风流名满京师的崇文书院翘楚人物给欺负了,那我觉得我自己可能真的可以在京师城里横着走路了。”
冯紫英笑得格外畅快。
三人却是微微变色,这厮居然认识自己三人?而且句句话都把自己三人套住。
那名青年还在若有所思,那两兄弟中间的兄长却已经拱手一礼,“看来兄台是认识我们几人了,若是有唐突之处,还请海涵,先前不过是一些玩笑之词,若是兄台有家眷要来,我等回避便是。”
冯紫英这张脸看上去怎么看都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了,这年头十四五岁成婚也很正常,若是携带家眷来一游,想要寻个隐蔽地方安顿,所以先行安排仆从来寻合适地点,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两兄弟当然不是如此通情达理的人,关键在于对方已经知晓自己一行人底细,而自己这边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而且知晓自己三人身份,还敢如此,就说明不简单了。
这等情况下,若是冲突起来,只怕己方要吃亏。
“哦?那就不是我的丫鬟仆僮欺负你们,是你们欺负他们了?”冯紫英得寸进尺,背负双手,一双星目落在三人身上,这崇文书院的学子,算起来和自己都是“对手”了,若非今日要和小丫头见面,他还真想要领教一番。
被冯紫英的话噎得一窒,那少年兄长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旁边的青年,不出所料,那白袍少年面色平静,也是拱手一礼。
“先前若有冒犯,还请原谅,不过若说是欺负了谁,未免夸大其词,遣人占地霸位,恐怕在这等京师民众来往流连之地并不合适,若真是有所需要,也当向旁人说明才对,你的丫鬟仆僮这般行为,也本该你这个当主人的来道歉才对。”
冯紫英乐了,这才是正常发挥嘛。
自己还在说崇正书院学子,以官宦士绅子弟居多,贫寒士子反而不多了,而且观这三人举手投足的气度,也不类自己在青檀书院里的同学们,淡定自信中还有几分谨慎。
若是青檀书院的同学们,那就是昂扬中带着些许咄咄逼人了。
“哟,看来这倒打一耙的本事不小啊。”冯紫英也回了一礼,但话语却半点不让,“我这丫鬟仆僮若是真的有什么过错,我这个主人自然责无旁贷,但他们被几个大学子言语围攻挤兑,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值当以忠君报国为己任的崇正学子这般追究不休?莫非这大护国寺的葡萄园就只有这一处地方,值得崇正学子非要在这里纠缠不休?”
这话就有点儿诬良为盗的感觉了,白袍青年见对方口口声声把崇正学子这个身份扣住,心里越发警惕。
想想也是这话若是传出去说几个崇正书院大名鼎鼎的才子却和某家丫鬟仆僮为了争一处歇息之地争执不下,甭管前因后果如何,这话题传出去,只怕立即就会成为京师城中的一大笑话。
那通惠书院和青檀书院乃至于叠翠书院只怕更要趁机大做文章了,这对书院的声誉绝对是一大破坏。
想到这里白袍青年知道再争下去绝对不合适,还不如赶紧撤退。
“兄台既然认定如此,我等也无话说,只是是非对错,我想公道自在人心,我观兄台也非那等蛮不讲理之人,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这是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后会有期了?
约架?
那可不行,相逢不如偶遇,探自己的底,那你不该先自报家门?
冯紫英已经认定对面这三人都应该是崇正书院的精英人物,这样找上门来,岂能如此放过?
“我么?青檀书院山东临清冯铿冯紫英。”冯紫英浅笑着一拱手,拉开架势,想走,往哪里走?“还未请教三位尊姓大名。”
乙字卷 第三十一节 相逢不如偶遇(第八更!)
白袍青年原本是打算随便应付一句就抽身走人,未曾想到对方却如此郑重其事的报上大名,而且关键是这家伙居然是冯紫英那厮?!
这家伙的大名这段时间可是在京师学子里无人不知了。
不仅仅是因为其山东之行胆魄过人出谋划策协助李三才、乔应甲和陈敬轩大破白莲教匪叛乱,而且更在于此人竟然从国子监前往青檀书院读书,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此子竟然是武勋出身!
无论从哪一条来说,此人都不该去青檀书院读书。
这等人,最好去处就是呆在国子监混个官身,或者就是日后袭爵。
如果真有毅力志气要读出一番书来,那首选当时通惠书院,那是军籍子弟尤其是北地九边附籍卫镇出身的士子的最好去处。
再其次也该是崇正书院,这是京师官宦子弟和士绅望族大本营。
武勋虽然在文官心目中地位有些不堪,但是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到崇文书院读书也说得过去。
唯独到素以吸纳各省贫寒士子为己任的青檀书院就有点儿让人难以接受了。
只是此时却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对方报出名来,而且显然是在知晓自己三人是崇正书院学子的时候,那么再要想一走了之,恐怕就不行了。
日后传出去崇正书院怕了他青檀书院,自己三人就成了书院罪人了。
白袍青年和少年两兄弟脸上都掠过一抹不可思议日了狗的神色,怎么会在这里遇上这个家伙?可真的是倒了大霉了。
这厮以十二岁之龄山东之行一趟赢得朝廷上下好名声,现下正是焦点人物,关键是这厮又是武勋出身,说难听一点儿,就是一个纨绔,就算是自己三人怎么折辱了他,也难以收获多少名声,可若是不小心阴沟里翻了船,被这个家伙给咬一口,那可就真的是颜面尽失了。
而且这厮恰恰又是那乔应甲看重推荐之人,而自己父亲却又在都察院担任御史里,前几日里父亲还在说乔应甲极有可能要出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也就是说可能要出任自己父亲上司。
虽说这科道言官风骨硬,不在乎品轶,但如果是直接上司那又另当别论。
白袍青年很不想报名,那两位也一样,可是面对人家知晓了自家出身却不做声的悄然远遁,日后真要被这厮宣扬出来,那就是真真丑事了。
沉吟半晌,白袍青年和另外两位交换了一下无奈的眼神,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崇正书院,湖广武陵杨嗣昌。”
“崇正书院,河南归德侯恂、侯恪。”
就在冯紫英和杨嗣昌与侯氏兄弟对上的时候,一辆马车已经悄然停下,两个苗条的身影在下来之后,忙不迭的扶着另外两个娇俏少女下车。
林黛玉眉尖微蹙,看着这个先自己一步下车的少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掉对方。
都快要出门了,不知道这丫头从哪里蹦出来,得知自己要来大护国寺敬香时,非得要缠着来,有心要拒绝,一来二人关系一直不错,二来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拒绝,最终不得不这个丫头一起来了。
一路上林黛玉都在琢磨这该如何把这丫头给支开。
冯大哥是肯定不会去敬香的,大殿佛堂都是人来人往,根本没有合适的地方,林黛玉也提前打听过了,真正宽敞而又合适的地方就只有葡萄园了。
葡萄园占地几十亩,而且分成了大小不一的许多快,一直是夏日里大家来乘凉的好去处,但现在已经立冬多日,这园子里肯定就没有多少人了,即便是有,那么大一处地方,自然能找到合适的见面机会。
“林姐姐,快一点儿,你怕是从来没来过吧?”少女左顾右盼,打量着护国寺的大门,“我可是来过两回了,不过他们都说这里香火不太灵验呢,兴许是拜的太多,菩萨也顾不过来了吧。”
“小姐!”跟随着的丫头赶紧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衣袖,“可别在这里说这些,免得菩萨怪罪。”
“行了,菩萨大人大量,哪里会计较这些?”少女轻笑,“林姐姐,走吧,若是时间晚了,那咱们便在这里叨扰一顿素斋,省得着急忙慌的回去,姐姐和夏婆子说一声,保管她不敢吱声。。”
“你这丫头,惯会支嘴。”林黛玉埋怨道:“这府里人也是我能使唤的?你这个正经主子不去说,却整日里支使我这个外人得罪人,也不怕我日后被人给嫉恨撵出去?”
“哟,谁不知道姐姐是最得老祖宗疼爱的?哪个瞎了眼迷了心的敢这般,那真的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了。”少女灵动的眼珠儿一转,“嗯,若是要稳妥呢,姐姐若是进了咱们贾家大门,成了一家人,那就再稳妥不过了。”
林黛玉一听这话,顿时脸色一正,“探丫头,日后少在人面前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我是林家人,可没那福气进你们贾家,现在也不过就是寄人篱下,暂且栖身罢了,没准儿呆两年,老祖宗见得厌了,我爹也就把我接回苏州去了。”
见林黛玉有些恼了,贾探春也不在意,笑嘻嘻拉着林黛玉的手道:“姐姐不喜欢听,日后我不说便是,只可惜我那个二哥……”
林黛玉冷冷的睃了探春一眼,探春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下去,林黛玉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走吧,整日里胡嚼舌头,总有一日你要出门,那时候我看你还要这么多嘴么?”
一句话说得探春也红了脸,推搡着林黛玉,“好姐姐,我都没说你了,怎地你却说起我来了?”
林黛玉有些意外,怎地这等平日里的信口话,却让这丫头害羞起来?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想着冯大哥已经在庙里,林黛玉便有些心驰神往。
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听说他去了青檀书院,那青檀书院据说是京师城里一等一的严苛之地,也不知道他吃得消吃不消那等规矩?
看看宝二哥就是在府里请个塾师教书都这般混赖着数日子,若是去那青檀书院,那还不得给憋死?
就在黛玉和探春在紫鹃和侍书搀扶下下车,另外跟在后面的夏婆子和两个仆妇也从后面车下来赶了上来,簇拥着二女准备入内。
此时另外一辆车马车和一顶小轿也刚好到了。
“爹,到了。”一个少年翻身就从车里钻了下来,有些兴奋的四下打量。
“唔。”一个中年男子从马车里下来,目光沉静,似乎有些感触,“也不知道这一趟要多久才能回京师了。”
“爹,你不愿意去东昌府?”少年有些讶异的看了一眼父亲,据他所知,父亲是因为在刑部主事位置上做得极好,这才获得了吏部那边的欣赏,此次出缺补缺,吏部那边推荐他出任东昌府知府,那也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擢拔,许多人都羡慕得眼红。
“也不是,说了你也不懂。”中年男子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儿子,“君庸,为父去了山东,你在书院须得要谨言慎行,认真读书,我不求你下科便能春闱折桂,但后年的秋闱却要力争一回。”
“父亲放心,儿子不敢放肆,而且阿母和阿姐也还在京中,……”少年肃然道。
“爹爹放心,君庸已经懂事,而且崇文书院学风甚正,颇多英才,……”小轿轿帘被丫鬟拉开,一个窈窕修长的身影下轿,帷帽垂网遮至肩头。
“嗯。”看了一眼女儿,中年男子想到女儿已经十五,原本还说要借着在京之时替女儿物色一桩合适的婚姻,但这一年多来自己在刑部忙得昏天黑地,加之夫人一直不太适应京师的天气,一直到下半年才算是慢慢安稳下来,未曾想到自己却又要赴山东任职了,所以只能把家小留在京中,免得折腾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男子又皱眉问道:“听说那杨文弱才气纵横,不输韩简与?”
“爹爹也知道杨文弱?”少年一扬眉,颇为自豪的道:“文弱兄才高八斗,那韩简与虽说名满江南,我看也未必能胜过文弱兄,而且书院里除了文弱兄外,像侯氏兄弟一样出类拔萃,……”
“可是那礼部侯郎中之子?”男子显然也听过侯氏兄弟的名声,微微点头。
“爹爹也听说过?正是。”少年很是兴奋,“此兄弟二人年龄不大,但是自幼读书,被书院掌院嘉誉有加,……”
“那侯氏兄弟多大了?”中年男子来了兴趣。
“若谷比我大一岁,若朴比我小一岁。”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身旁的女子却已经明白了自己父亲的心思,脸颊滚烫,也幸亏有帷帽遮脸,“爹爹!”
中年男子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这事儿可以下来慢慢打听,但却需要记在心上了。
自家女儿才慧过人,等闲男子很难入眼,若非如此,也不会蹉跎至今,虽说十五岁不算大,但是自己这一去山东怕是又要两三年难得回京,那拖下去就有些久了。
乙字卷 第三十二节 沈氏(第九更!)
“君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崇正书院虽然学风颇正,但免不了有些纨绔子弟,骄娇二气也少不了,我还是有些遗憾该把你送到青檀书院去吃吃苦。”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只是时过境迁,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爹,我看青檀书院也未必就有多好,连那武勋子弟都能去……”少年有些不服气。
“混账话!”中年男子浓眉一掀,“你懂什么?那冯家儿郎在山东所为岂是你这等无知少年明白的?”
见父亲怒了,少女赶紧缓颊,“君庸,休得胡言,山东平乱朝廷上下都赞不绝口,若非如此东昌府章府尊怎么会升迁回京,而父亲如何能去东昌府?”
见少年还有些不服气,中年男子也有些发愁。
他也知道自己儿子虽然聪颖过人,读书没问题,但是年龄摆在那里,而且也没有像其他官宦子弟那样过多接触时政朝务,这在当下就越来越是问题了。
想到这里中年男子觉得自己下一步恐怕也要好好多提点一下,看朝廷秋闱春闱大比的调整方向,未来时政策论分量还会越来越重,这是大方向大趋势。
儿子后年秋闱问题不大,但是春闱就不好说了,还得要帮他补一补,哪怕下科不行,也要争取下下一科考中进士,吴江沈家子弟可不能在自己儿子这一代身上堕了门风。
“君庸,杨文弱、侯氏兄弟他们这些人你可以好好结交一下,多向他们学习。”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崇正书院有方阁老点拨,固然不差,但是青檀书院在许多方面也一样不差,韩敬、练国事和许獬,哪一个都不差,都是下科春闱三甲的热门人选,甚至不比金陵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逊色,冯铿能入青檀书院,你以为就那么简单?汝俊兄可不是轻易推荐人的,此中必有深意。”
“爹爹?”少女讶然的目光透过帷帽纱帘望过来。
乔应甲、林如海、沈珫三人都是同科,只不过林如海是三鼎甲,而乔应甲则是二甲进士,至于沈珫则是三甲同进士了。
乔应甲是北人,但是却对南人并无多少偏见,所以沈珫与乔应甲同科也算是有些交情,反倒是林如海虽然和沈珫是苏州同乡,却和沈珫关系一般。
盖因林如海却虽是三鼎甲出身,但却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径,固然受宠于皇上,但却和许多自诩有风骨的文臣拉开了距离。
巡盐御史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且一干多年,深得圣眷,只不过却赶上了新皇继位,这就有些尴尬了。
若说沈珫之前对林如海的境遇没有半点艳羡,那也是假话。
既然身入仕途,谁不想步步高升在更高的位置上干一番更大的事业?
忠君为民,为万世开太平,这本身就就是作为士林文臣的终极目标,只不过有些时候却由不得自家。
“汝俊兄对此子推崇备至,直言此子或许经义尚有不足,但将来或许有房乔商辂之能。”沈珫犹豫了一下,才对自己女儿和儿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沈珫也是在获知自己被晋升东昌府知府之后才去拜会乔应甲的。
乔应甲此时仍然担任巡漕御史,但是关于他下一步去向已经是满天飞了,有传言他要去工部担任右侍郎的,也有传言说他也要担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亦有传言其要去南京担任吏部左侍郎的。
因为乔应甲在这一趟山东平乱中与李三才联手大受好评,而沈珫此次恰恰就要去民乱中心区的东昌府担任知府,所以免不了就要谈及山东之事,在说到冯铿时,乔应甲就赞不绝口,给沈珫印象极深。
能让乔应甲这般夸赞的,岂是等闲之辈,只是年龄上让沈珫很是惊讶。
房乔商辂,这是什么样的评价?房玄龄乃是前唐宰相不必多提,而商辂亦是前明谨身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真正的阁老,这等评价出自口风严谨的乔应甲之口,简直让沈珫不敢置信。
沈珫这番话一出口同样也让女儿和儿子震惊,这个评价太夸张了,乔应甲纵然再是欣赏此子,也不该有此评语才对。
“君庸,宛君,此话听过便过。”沈珫沉吟了一下,“虽说汝俊兄有些言过其实,但也足以说明此子绝不简单,君庸日后若是有机会,亦可结识一番。”
“父亲,这冯铿可是青檀书院学子。”沈自征忍不住道:“而且还是武勋子弟。”
“那又如何?囿于门户之见,岂非自缚手足?你们崇正书院就这般心胸?还是你自己眼浅心窄?”沈珫忍不住道:“若真是如此,那这崇正书院的书不读也罢。”
见父亲又有些生气,少年不敢再说话,倒是少女宽慰父亲:“爹爹不用这般气恼,想那崇正书院名满顺天,岂会这般心胸狭窄?”
“唔,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与志存高远者为友,自家方有上进的机会,便是政见有所不同,亦可以君子相处之道相待。”沈珫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家儿子,“我相信杨文弱、侯氏兄弟这些人也会赞同我的这个观点。”
“爹爹,走吧,久闻这大护国寺的葡萄园名满京师,至今尚未一见,今日总算了此夙愿。”知道自己父亲对弟弟给予厚望,少女微笑着岔开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轻盈的移步,跟随在自己父亲身后,后边几个仆妇也都跟随在其后。
沈珫自然明晓自己这个聪慧过人的女儿意思,不再多说,点点头,举步前行。
沈自征向自己阿姐做了一个鬼脸,也松了一口气,每每在父亲面前吃瘪的时候,都是阿姐保护自己,这已经成了习惯。
两拨人几乎是前脚接着后脚踏入大护国寺,此时的大护国寺游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林黛玉与探春一道踏入大护国寺之后,就有些应接不暇了。
大护国寺敬香祈福的人很多,一般的市民更多地都是直奔大殿经堂而去,但是士子学子们则更多的喜欢去葡萄园一游。
好在葡萄园也够大,加之天气甚好,葡萄园旁边的草坡林廊亦是规划极佳,不愧是京师一等一的寺庙,也让许多游人流连忘返。
探春很快就觉察到了身旁少女的心不在焉。
敬香祈福,她嫌人多,诵经拜佛,她觉得没意思,那来这大护国寺有何意义?
这大护国寺也没有太多的景致,除了那葡萄园,只是这葡萄园对于她们俩来说,好像高冷了一些吧?
有些吃不准林姐姐的心思,但探春还是很高兴能溜出来一趟。
在府里边要想出来一趟,也没有那么容易,老祖宗对林姐姐的确看顾,要来敬香,马上就让二嫂子分派车辆,换了别人,就说自己,恐怕就只有被打回票了。
“林姐姐,要不我们去金刚殿看看?听说那里金刚菩萨威武狰狞,是全京师最好的塑像,不去?那天王殿那边也挺有意思,啊?……”
就这么优哉游哉的走着,那边小摊贩们见到两个带着丫鬟的小姐出来,早已经开始吆喝起来,围绕着六角碑亭的古柏苍苍,人声鼎沸。
“这石狻猊倒是雄壮,不知道为何歪着一旁?林姐姐,要不我们吃点儿呗,这艾窝窝可有名儿了,去年我来都吃过,还有豌豆黄,入口化渣,……”
听闻着身旁这丫头的聒噪,林黛玉也是心烦意乱。
冯大哥肯定到了,但是怎么把这丫头和后边儿的夏婆子她们给绕开还真是一件麻烦事儿。
就这么远远见一面肯定是不愿意的,起码也要说一会儿话,问问他在书院里的生活是怎样的。
想到这里林黛玉又有些羡慕,不管怎么样,至少可以有一大堆同学在一起,探讨经义,争论时政,那等生活可比在府里边整日枯守好过多了。
“你要吃便吃呗,别望着我,你每月月例钱??不是一直说出不了门没法花么?”黛玉瞅了这丫头一眼,板着脸道。
“林姐姐,我这点儿家当,有时候还要托人出府买点儿笔墨纸砚啥的,没剩几个,哪能和姐姐你比啊。”探春笑嘻嘻的挽着黛玉的胳膊,“就买点儿呗,我沾着你的光尝点儿。”
“就你嘴馋,府里边那么多好吃的,还不够?”黛玉扭着身子,不想理这个牛皮糖,撇着嘴道。
“林姐姐,那不一样,府里边那些东西,每年翻来覆去都一样,后房里也不说换个花样,再说好吃,那每年都差不多,吃了这么多年,也腻味了啊。”
探春望着这一路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式点心吆喝着,散发出种种香气,早已经馋得无比。
黛玉看了看四周,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把这丫头给支开,而且就算是把这丫头支开了,那夏婆子便是琏二嫂子专门派来跟着的,就是怕自己和探丫头出啥事儿,铁定不会让自己脱开她的视线。
“紫鹃,你去买些点心,堵一堵这馋丫头的嘴,另外也给夏婆婆他们拿点儿,出来一趟走了这么一大圈儿,大家肯定也乏了。”
“哟,多谢林姑娘恩赏,老婆子今日倒是赶上了,沾了林姑娘和三姑娘的光。”
夏婆子听得林黛玉一句夏婆婆,乐得嘴巴差点儿咧到后脑勺。
都说这林姑娘平日里孤傲清冷,说话牙尖嘴刁,骂人不带脏字,加之老祖宗恩宠,老家还有一个当大官的爹,所以府里仆人都有些怵这丫头。
也幸好紫鹃是老太太边儿上过去的,人倒是和善好处,所以有啥事儿都是先和紫娟说,让紫鹃这丫头去帮忙说和,今日一见,倒有些意外这林姑娘并非像想象中的那么难打交道啊。
紫鹃自然是知道今日姑娘这般大方好说话的因由,只是她也阻止不了自家姑娘的想法,只能陪着姑娘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这就是在大护国寺里边,人来人往,就算是“赶巧”碰上了谁,也很正常不是?
只是未必瞒得过精明慧黠的三姑娘。
乙字卷 第三十三节 要搞事儿!(第十更!)
一行人就这么沿着大护国寺走着,黛玉也假模假样的拉着探春去拜了拜菩萨,然后就出来直奔葡萄园,这当口天气正好,城里边大门小户的男女老幼都喜欢赶着这个时候出来溜达。
当然能在这个时候出来逛庙里,肯定都是一些没有正经生计的闲人,要不就是赶上休沐的。
“咦?那边怎么了?围着一圈人?”眼尖的探春看到了前面一圈人,看那模样多是些年轻士子一般。
“姑娘们最好别过去了,这年头外边乱着呢,没准儿就是一些好勇斗狠的在那里鼓捣着,小心血溅到身上,……”
夏婆子一看那阵仗就有些怵了,深怕这万一是这京师城里泼皮无赖耍横斗勇,或者就是借着机会讹诈人,这贾家虽然不怕这些,但两位姑娘千金之体可是经不得这般惊吓。
“夏婆婆,哪有那么夸张,您看大家都伸长脖子看热闹呢,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事儿,咦,好像是些读书人呢。”
探春可是一个不愿意错过热闹的性子,早就有点儿按捺不住,拉着林黛玉就要往那边走,林黛玉虽然是个清净性子,但本来今日出来就是要找机会和冯大哥见面的,这见面地方只能是这葡萄园里,所以也不敢错过,万一就是冯大哥在那边儿呢?
比林黛玉和贾探春只差一步,沈珫一家人也都慢悠悠的走近了。
这里要说不算太当道,只是沿着这边儿走可以一直走到护国寺的围墙边儿上,若是不打算去敬香拜佛的,就可以走这边绕一圈,看看风景,所以实际上人不算太多,零零散散一二十人罢了,而且也多是些年轻士子。
杨嗣昌?!
冯紫英笑了起来,果然是这个家伙!
已经注意到了周围有些把好奇的目光望过来了,虽然人不多,但是一看都应该是一些年轻士子学生,冯紫英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昔日在国子监里一起读书的学生,只不过不太熟悉只是面善而已。
不过他不在意,甚至还觉得挺好。
先前听到侯氏兄弟称呼对方为文弱兄时,他就觉得有些耳熟。
文弱这个表字可不多见,但是他有点儿印象,应该是某个名人的表字,但是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但此时杨嗣昌一说,他便立即回过味来。
难怪这般英姿过人,真正的明末牛人啊,对付流寇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战略冯紫英还是知晓的。
“原来是文弱兄!”冯紫英朗声大笑着上前,“小弟在国子监中便已经听闻文弱兄的盛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杨嗣昌皱眉,这个家伙什么意思,把自己捧这么高?他不知道现下要论京中名气,谁能比得过这个家伙,连皇上和太上皇都点评过,如果这家伙要来崇正书院读书,只怕还能引发更大的震动。
杨嗣昌并不在意对方来或者不来崇正书院,论文才,他不惧任何人,这家伙不过是狗屎运好一点儿罢了,来了崇正书院也不过是光鲜一时,迟早原形毕露的命。
乔应甲把其推荐到青檀书院也不过是想要利用这厮的名气,邀买名声罢了,真以为自己是读书种子了?国子监里那帮人的德行,谁还能不知道?
“过誉了,冯兄弟力挽狂澜,威震山东,便是这京师城里也是无人不晓,文弱这点儿薄名如何能与你相比?”杨嗣昌忍了一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只是鄙人一直很好奇,冯兄弟既然是武家出身,也算是家学渊源,国子监后若无合适去处,那九边之地更能有冯兄弟发挥的地方啊。”
听得杨嗣昌这么一说,冯紫英就知道这厮是很不满意或者说很不屑自己居然敢来读书,言外之意这书也是你这帮武勋子弟能读的么?你们这些人就根本没资格来读书啊。
心里越发鄙薄,冯紫英淡然处之,如同听不出弦外之音一般,脸色依然温润和煦:“多谢文弱兄好意,只是小弟自幼喜欢读书,蒙乔公看重,推荐小弟去青檀书院读书,这等好意,小弟又岂能辜负?小弟倒是觉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恐怕都是有益的,若是一味只会读书,那如同赵括一般的纸上谈兵,真正上阵了便茫然无措了,这两者其实可以相得益彰,不知道文弱兄以为如何?”
杨嗣昌没想到对方口才如此犀利,并不正面回应自己问题,反而从侧面来绕袭一击,而且言之有物,并非那种毫无理由的强词夺理。
不过这等口舌之辩,对杨嗣昌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便是自己身旁侯氏兄弟也个个不弱。
“那倒是鄙人多虑了,只是能得乔公亲自推荐,这份殊遇颇为不易,还希望冯兄弟好生把握,莫要辜负了乔公的一番好意。”杨嗣昌话语语气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流露出一抹笑意,“青檀书院在顺天府也算是薄有名气,也来之不易,还望冯兄弟多珍惜啊。”
这番“情真意切”,让冯紫英真有点儿难以忍耐了,若是一味好言相对,只怕这个家伙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腹中空空,软弱可欺呢。
“青檀书院小有名气,也是靠书院师生共同努力一点一滴积攒起来了,众多学子在每科秋闱春闱上的成绩也有目共睹,倒也无需太担心。”冯紫英垂下头然后又扬起,澄澈的目光多了几分压迫感,“文弱兄对下科春闱也应该是志在必得,三鼎甲之争不知道有何看法?”
杨嗣昌很不想回应这个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崇正书院的头面人物,若是自己口风软了,弄不好就要被这厮拿回去大肆宣扬了,但若是口气太大,这两年之约一晃就到,一旦被人打脸,那就更糟糕了。
“看来冯兄弟对文弱这般看顾啊。”杨嗣昌负手而立,“春闱大比,乃是国之盛事,大周学子尽皆倾巢而出,谁敢轻言折桂?莫不是冯兄弟觉得你们青檀书院可以稳操胜券?”
“稳操胜券自然无人敢这般夸口,小弟也代表不了青檀书院,简与兄,君豫兄,行周兄他们才能代表青檀书院。”
冯紫英笑得很开心,杨嗣昌是一个有些刚愎孤傲的性格,虽然这会儿年轻,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倒是可兹利用。
“简与兄、君豫兄和行周兄意欲代表咱们顺天府学子与金陵学子在下科春闱中一竞风流,文弱兄以为如何?”
这是在公开挑衅了,直接把崇正书院视为无物了,未等杨嗣昌发作,旁边那两位侯氏兄弟已经怒意溢面。
“冯兄弟此言差矣,论文才之繁,论名气之盛,青檀书院何德何能可以代表咱们顺天府的书院?”候恂忍不住反击:“文弱兄能否入主三鼎甲,我等姑且不言,但是和金陵那边的竞比,我想也当由我们崇正书院来扛起重担才对,只有我们崇正书院方有压倒金陵那边的实力!”
“是么?崇正书院看来对对阵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是胸有成竹了?”
冯紫英轻笑,还没等杨嗣昌呢,这两个家伙便先入彀了,倒是省了一番心思,眉目间更是一片欣然。
“也罢,昨日里我听闻官掌院邀请了白马书院西溪先生和崇文书院的平涵先生来青檀书院,估计这几日就应当要到了,既如此我明日回去之后便向山长和掌院禀明,顺带告知两位先生,崇正书院向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下了战书,我们下科春闱顺天府对决应天府书院的大旗这个重任便要由崇正书院来扛起了。”
“啊?!”侯恂、侯恪大惊失色。
这特么怎么装一下逼就踢到铁板上了?
杨嗣昌脸色也顿时阴沉下来。
他何尝不明白这是上了冯紫英的恶当了,侯恂这话一旦传出去,铁定要引起轩然大波。
尤其是缪昌期和朱国祯二人乃是江南著名士人,名满大江南北,缪昌期是白马书院掌院,而朱国祯更是崇文书院山长,这北来讲学的事情怎么崇正书院却从未获悉?
这春闱大比,历年都是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占据绝对优势,尤其是在一甲进士里边,基本上都是在这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学子里边产生。
只有下一科情况略有不同,青檀书院从几年前就开始大力吸纳南方士子,像韩敬和许獬便是其中佼佼者,所以这样才具备了挑战下科三甲的实力,但也只敢说具备挑战的实力。
论整体实力,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仍然稳居全国书院前二,而青檀书院也好,崇正书院也好,都要排到这两家书院后面去了。
现在若是把这个话放出去,一旦下科春闱大比崇正书院没能像夸口那样压倒金陵那边,那这个笑话可就大了,不但要被金陵那边耻笑,恐怕更要成为顺天府这边几家书院的笑柄,这对于自己和侯氏兄弟的声誉也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杨嗣昌面部表情变幻不定,但见到侯氏兄弟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巴巴的望着自己。
要收回这话,颜面上搁不下去,可不收回的话,放任这个家伙回去之后四处散布,那可就真的要坏事儿了。
乙字卷 第三十四节 乱拳打死老师傅(为乾坤正气盟主加更!)
“冯兄弟,顺天府和应天府那边的竞比也属君子之争,谁胜谁负也很正常,……”杨嗣昌不得不先缓缓颊,侯恂这等话语说得太过,若是让人传出去,必定会引发一场风波。
“那意思是崇正书院其实并没有信心,候兄只是说着玩玩儿?”冯紫英不给对方机会,哂笑道:“那还这么义愤填膺的模样干什么?装腔作势?”
一口老血差点儿从杨嗣昌嘴里喷出来,侯氏兄弟更是被挤兑得面红耳赤,可问题是这个海口还真不好夸啊。
饶是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以文采出众著称,但是这大周读书人何止千万?每一科参加竞逐的学子哪一个不是苦读十年希冀在这一朝鱼跃龙门?谁敢有此把握?
更何况大家都清楚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在实力上更强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你不承认不行啊,人家是靠这么多年秋闱春闱大比的成绩证明出来的,不是靠吹出来的。
“那青檀书院可是有此把握?”杨嗣昌阴着脸反问道。
“小弟觉得很有信心,不过要看简与兄、君豫兄和行周兄他们几位的发挥了。”冯紫英笑嘻嘻的道。
冯紫英可以随便夸口,在杨嗣昌这些人心目中自己也代表不了青檀书院,日后就是追究起来,人家也只会说你杨嗣昌故弄玄虚。
一个武勋子弟你也要去和他计较这春闱大比,岂不是自找没趣?先前你不还在说人家不该读书,该去九边从军么?
这就是身份不对等带来的反差,让你说话行事都得要慎重。
不过这反过来也可以成为杨嗣昌他们反击冯紫英的理由。
“呵呵,这么说冯兄弟也是在夸夸其谈,大言不惭了?你又不能代表你们青檀书院,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侯恂终于找到了机会。
“我大言不惭也好,夸夸其谈也好,但起码我敢说啊。”冯紫英毫不客气,“总比有些人色厉内荏的好。”
“我们色厉内荏?”侯恂被气乐了,他们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对在国子监读书的这帮人底细还是很清楚的,冯紫英从国子监到青檀书院也不过一个月时间,难道说就能点石成金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杨嗣昌也觉得这冯紫英太猖狂了,以一敌三,还在这里疯狂挑衅,也不看看自己的根底儿。
“冯兄弟,读书还是需要踏踏实实积累,不是靠一时运气或者头脑发热去冒险就能成的。”杨嗣昌淡淡的道:“一个人一时走运,不代表着他能一直走运,愚兄觉得你还是更适合在国子监里呆着,去青檀书院,只怕会对青檀书院声誉有所影响啊。”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个家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刚愎自用,估计就算是成年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怪日后会栽大筋斗。
“如果文弱兄觉得青檀书院也是一直走运走出来的话,小弟只能说那有些人眼光太浅薄短视了。”冯紫英轻笑着回怼:“文弱兄认为夏公创办的青檀书院几十年,齐山长和官掌院执掌下的青檀书院会因为哪一个人而破例?这样的书院能一直走下来巍然不动?乔公作为都察院巡按御史,会这般不爱惜自己羽毛随意推荐什么人?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那小弟只能说无知加愚蠢。”
冯紫英咄咄逼人的气势,加上强硬犀利的言语,让杨嗣昌也有些难以接受,而周围已经簇拥起了不少人,三三两两的站在一旁看热闹,而且不少一看就应该是京城周边的士子学生。
这京师城内外大大小小的书院何止几十所,顺天府四大书院不过是其中佼佼者,但从学生数量来说,加起来连零头都不算。
这等情况下,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清楚无法退缩了,哪怕是稍有闪失,都可能给崇正书院声誉带来不可想象的损害。
“呵呵,紫英兄弟,看来你很有点儿舍我其谁的架势啊,不知道紫英兄弟在国子监里究竟学了一些什么呢?”杨嗣昌脸色平静下来,“既然在国子监里读书读的好好地,又何必到青檀书院去呢?”
这个问题很阴险,不愧是杨文弱。
周边便有国子监的学生,若是自己说国子监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这本来是一个事实,但是若是敢这么说,那么日后就把国子监这帮人得罪死了,但若是不回应这个问题,自己为何要跑到青檀书院里去读书?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冯紫英脑子急速旋转,思考着对策。
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当下国子监已经沦为了过街老鼠,充斥着混日子熬资历等待授官之辈,真正有意读书的根本都不会到国子监,便是挂着贡监名头者,也大多在籍地就读,但这并不代表谁就可以轻易把这张纸戳破了。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若是自己来戳破,那便会成为整个国子监的公敌。
“文弱兄,我知道你不太喜欢国子监,小弟的确是国子监生,而且是荫监,这没什么不好见人的。”
这个话题既然避开不了,自己是荫监入学也不是秘密,冯紫英反而坦然起来了,挑开了,反而就不成其为软肋了。
既然你杨嗣昌要这么“构陷”自己,那他冯紫英也不会客气,索性挑开,让你来承担这份炮火。
“本朝沿袭旧例为国奉献者后代有此优遇,小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家伯一人战死呼伦塞之战,甚至连香火都无人继承,另一人殁于九边任上,同样无人供奉牌位,便是家父也在边关戍守多年,身上与鞑靼人交锋留下的刀伤箭伤不下十处,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那都是和鞑靼人搏命中捡回来的一条命。”
“蒙朝廷恩宠,让小弟入监,小弟也有意努力读书,只是小弟肯定没法像文弱兄和两位侯兄一样有父兄自小传授,不过小弟在国子监里也曾苦读,蒋祭酒也曾对小弟颇为认可,这一点文弱兄一问便知,小弟也不用为自家脸上涂脂抹粉。”
杨嗣昌没想到这冯紫英小小年纪口才居然如此之好,还以为这家伙就是靠一身蛮勇运气捡了个这样机会,但现在看来自己还真有点儿小瞧了对方。
这厮很阴险狡诈,巧妙的把自己树立成了国子监的对立面,而且也让自己无从解释。
和这样的人交恶并非明智之举,但现在势成骑虎,也只有挺着了。
“国子监可能未必有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那么专注于读书,但是小弟以为,国子监的意义更在于确立一个让世人明晓读书的价值意义所在,这是其他书院所不具备的,同样,国子监更能为朝廷培养一批熟知政务的官员,而非只会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夫子,小弟以为,这历事便是如同翰林院观政一般,这等培养教育也是其他书院所不能取代的,……”
这一番话也说得情通理顺,没有回避国子监在授课讲学上不及外边书院的这一现实情形,但是却又把国子监所代表的朝廷的特殊意义和其独有的历事职能推到了高处,起码杨嗣昌看到了四周有几个国子监的学生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
巧舌如簧!
杨嗣昌知道自己陷入了被动。
他不可能和对方在国子监的问题上争论,那样只会让自己树敌更多,国子监再是不堪,那也是朝廷的最高学府,挂羊头卖狗肉也好,那也是朝廷的颜面,这厮倒是会做好人。
“紫英兄弟果然口才过人,只是徒逞口舌之利并不能证明什么。”候恂见杨嗣昌有些难以招架,不得不出面挺上。
这事儿本来就是因为他的大言而起,现在人越聚越多,演变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一场正面交锋,众目睽睽之下,谁都没办法退让。
“侯兄说得好,徒逞口舌之利当然不能说明什么,但山东平乱可不是小弟靠一张嘴就能平下来的。”冯紫英见对方已经有些乱了阵脚,更是意气风发,“数千乱民,还有白莲教匪,光靠一张嘴就能说得他们降顺,小弟也没那本事,我想纵然是苏秦、郦食其也无此能耐。”
这特么是主动送台阶给他发挥表现啊,侯恂气闷无比。
沈自征目瞪口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杨嗣昌和侯氏兄弟对阵一个人居然落在了下风的情形,这比三英战吕布还厉害啊。
原本打算上前助阵的,但是听到他们的话题,他又有些憷了。
这等话题若是不能压倒对方,进而被别人反制,那可真的就成了笑话了。
“爹,这就是那个武勋子弟?”少女好奇的目光透过纱帘落在正在三英战吕布的几个人身上。
“应该没错了。”沈珫同样很好奇。
乔应甲说此子才虚岁十三,但看起来似乎已经有十五六岁了,而且自那股子气度更像是彻底压制住了杨嗣昌和侯氏兄弟,要知道这三人都要比冯铿大几岁的。
自己即将赴任东昌府,而临清乃是东昌府属州,而冯家乃是临清三大望族之一,尤其是在山东民变被平息之后,冯家影响力更是猛增,不但在临清和东昌府,甚至在整个山东都颇具名声了。
自己去东昌府任职,日后免不了还要和冯家打交道,倒是需要好生观察一下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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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字卷 第三十五节 神操作,又打又拉
杨嗣昌知道在这样纠缠下去,只怕情势还要不堪。
这厮巧妙的把崇正书院与国子监对立起来,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国子监是礼部嫡系,你要攻讦国子监,那就是自绝于科考之路,读书人没有哪个敢这般,特别是尚未过科考关取得功名者。
“紫英兄弟,你现在也算是青檀书院一员了,这般挑衅,莫不是想要挑起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之间的不和么?”杨嗣昌不得不压低声音,提醒对方道。
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有过“和”的时候么?冯紫英哑然失笑。
从两家书院竞争势头开始,就再没有“和”一字可言。
大家都在争夺顺天府士林学子里边的影响力,争夺朝廷的关注度,争夺民间的口碑,比试秋春两闱大比的成绩,以吸引更多的优秀学子来书院就读。
当然就顺天府与应天府,就北直隶和南直隶,就北地和南方来说,两家书院也在争夺这个书院领袖位置以期与仍然占据着优势地位的南方书院一搏。
不过冯紫英也并没有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打算,没有这个必要。
自己还不过是一个刚入书院的学生,占了上风证明了自我就足够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杨嗣昌背后的杨鹤现在也在都察院担任御史,和乔应甲同殿为臣。
对杨嗣昌的适当敲打,既有助于乔应甲在都察院里地位稳固,同样也能证明乔应甲选人荐人的眼光,但如果过了,把杨嗣昌和他老爹杨鹤得罪死了,那就毫无意义了。
“文弱兄,你可以叫我紫英。”冯紫英笑得格外欢畅,一只手主动伸出去,与杨嗣昌一副把臂言欢的模样,目光却投向侯恂,“其实侯兄刚才有句话我非常赞成,那就是作为士人,光是徒逞口舌之利是远远不够的,但我觉得这句话应该送给南方的书院,比如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
哦?杨嗣昌见对方突然间态度大变,一下子揽住自己胳膊,格外亲热的模样,一时间还有些难以接受,这厮莫不是有那方面的喜好?只是这等情况下,他又不好骤然将其手甩开。
好在冯紫英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用这样一个动作表示双方之间的争执是君子之争。
冯紫英见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有些不解的模样,进一步道:“我听闻乔公提到过杨公上半年巡按浙江,回京途中在清江浦与乔公有过一唔,就提到,浙江士人尤喜清谈,犹如魏晋,对朝廷和地方官府施政举措不满,鼓动士林民间攻讦不绝,但是让其提出对策方略,却又语焉不详,……”
把自己老爹抬出来,杨嗣昌再是憋闷不服,此刻也不得不躬身倾听,那侯氏兄弟也只能如此。
外边周围众人只看到几个人先前还争锋相对,攻讦不断,但是转瞬间四个人似乎又握手言欢。
那冯紫英更是居于主导地位,拉着杨嗣昌浅笑吟吟的模样,而现在杨嗣昌甚至躬身拱手,一副请教受教的模样,那侯氏兄弟也有样学样。
这特么也太令人震惊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被冯紫英的话给吸引住了。
杨鹤上半年代表都察院巡视浙江确有其事,也的确和乔应甲有过一唔,甚至也谈到了浙江士林风气的不良现象,但是有没有说得这么细,冯紫英就不知道了。
但不妨碍这个时候把这个话题拿出来对杨嗣昌的又拉又打,而且冯紫英可以肯定杨鹤与乔应甲在谈到南方士林风气时都会提及这一点,所以这也不算是虚言。
杨鹤是湖广人,虽然从地理大概念上来说属于南人,属于南方士林,但是湖广又和江南士林略有区别。
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这几个地方才是南方士林的核心区,像湖广、两广、云贵川,都属于非核心区。
“这种不良风气也渗透到了金陵这些书院中,这一点乔公和我们山长掌院都提及过。”冯紫英此时也只管张开嘴巴恣意胡诌,反正也没有人去映证,而且这种半真半假的话听起来也的确很合情理。
“所以我们书院虽然邀请了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书院讲学,但是小弟还是要打算就这个问题向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提出来,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这种风气与国无益,于民无益,对士林风气危害极大,希望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不要流于平庸,甘于媚俗!”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杨嗣昌虽然不相信冯紫英有这等气魄,缪昌期和朱国祯是何许人,岂是你这等毛头小子所能挑衅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所言的确是当下南方士林中最大的弊病。
包括朝廷中一些出自南方的大臣官员也都对南方那种日益浮躁的习气十分不满,只不过囿于各种原因都不愿意来挑破罢了。
“那紫英,你打算如何向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建言呢?”杨嗣昌耐着性子道。
“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德高望重,小弟觉得还是需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冯紫英语气很谦冲,“这个情况其实我们青檀书院已经有一些考虑,也准备在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我们书院讲学时进行一些切磋对话,但小弟以为仅仅是青檀书院还不够,崇正书院难道不应当也在这方面表明一番态度么?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姑且不论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孰兄孰弟,但起码在对南方这些书院时,我们是不是应当同仇敌忾?”
杨嗣昌被冯紫英这一轮神操作弄得有些头昏脑涨。
这厮是要干什么?
先前和自己正锋相对,半步不让,弄得剑拔弩张,差点儿就要反目成仇了。
这会儿却一副兄友弟恭兄弟情长的模样,还特么要什么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你以为金陵书院那帮人真的是吃素的?
和他们辩理,你都知道人家是清谈高手,还能找不出理由来接招?
杨嗣昌哪里知道冯紫英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和他们仨撕破脸,他纯粹就是忍不下当时那口气要争一争。
而且他也同样清楚像杨嗣昌这等士子科举之路肯定会很顺畅,人家实力摆在那里,未来同朝为官的几率很大,又有老爹和乡党做后盾,哪怕是日后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没有必要弄成生死对头。
另外还有一层因素就是冯紫英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些文人士子眼中的印象不太好,光靠乔应甲的推荐和青檀书院学生的身份还远远不够,要进一步提升自己形象,稳固自己地位,那么就需要其他一些手段来,比如踩一踩这位风头正盛可以与书院里许獬相比的杨嗣昌。
哪怕就是这一轮算不上多么精彩的对决,冯紫英相信下午就能在京师城里流传开来。
看看这周围的学子们,除了国子监还有其他一些书院的,估计也就没有青檀书院的,像通惠书院、崇正书院以及叠翠书院等其他书院的学子都会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和杨嗣昌对决一回,其实就已经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名气和形象了,自己的名声就不再局限于青檀书院和国子监乃至武勋群体中。
能和杨嗣昌一较高下的人,自然值得其他书院的学子们关注。
特别是冯紫英极其狡猾的抬出了杨鹤的名头装神弄鬼的叙说一番,让杨嗣昌不得不又是躬身又是拱手,弄得周围看热闹的人还真的以为杨嗣昌对冯紫英的言语观点十分敬重认可呢。
“紫英,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呃,想怎么干?”
别说杨嗣昌,就是侯恂侯恪两兄弟也被冯紫英的这一番忽冷忽热忽高忽低的操作弄得有些搞不清楚方向了,
“小弟以为,崇正书院也应当表明一个态度,既然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我们顺天了,虽然是受我们青檀书院之邀而来,与我们青檀书院探讨切磋经义学术,但是崇正书院为什么不能加入进来呢?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可堪代表南方书院,那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是否可以代表我们北地书院来一场真正的巅峰会呢?”
冯紫英不紧不慢的望着杨嗣昌。
他不相信杨嗣昌看不到这里边的好处。
缪昌期和朱国祯乃是南方士林大儒,而且两人也都曾经在南京六部任过职。
缪昌期担任过南京都察院御史,但迅疾罢官,后起复南京礼部员外郎,后又辞官不就,朱国祯不但担任过南京国子监祭酒,而且担任过左春坊学士,后任南京吏部右侍郎,辞官不就后才出任崇文书院掌院。
这两人在南方士林和南京官场都很有影响力,这一趟北上名义上是到顺天府青檀书院讲学授课,传道解惑,与齐永泰、官应震切磋,但实际上也有一些其他意图,但无论如何这两位南方士林的魁首人物北上顺天府就会带来很大的影响。
这场学术交流讲学授课,其影响力无疑巨大,谁能参与进来,都意味着会对自己的影响力和声誉度有一个极大的提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切磋,对缪昌期、朱国祯来说是一种养望之术,但同样对齐永泰和官应震来说也一样如此,而且连带着对青檀书院的影响力也会有提升。
乙字卷 第三十六节 以势压人,以利诱人
“你是说我们崇正书院也可以参与这一次对话切磋?”杨嗣昌颇为吃惊,而旁边的侯氏兄弟一样也颇为惊讶。
这应该是公然的示好了,当然冯紫英一介学生自然没有这个邀请加入的权力,但是这样一个建议也足以说明人家的态度了。
“为什么不能呢?”冯紫英悠悠的道:“我刚才就说了,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南方书院在每年科考上占尽上风,但是小弟以为这并不能代表他们的真实水准就比我们北地书院高了,那种在春闱中获胜但是在入朝为官之后眼高手低者,甚至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者并不少见,朝廷并不需要这类人,所以小弟以为这恰恰是需要予以指出和纠正的,……”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真的要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先前对冯紫英的轻蔑和不屑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甭管这冯紫英有无这样一个资格,光凭他这样一番话,就足以让他在北地学子里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能看到对方眼神中的热切期待。
对方投之以琼瑶,己方却不能无动于衷,杨嗣昌已经心动,但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需要立即回去向书院山长和掌院报告。
他也相信书院知晓这样一个机会之后,肯定不会无视,但如何来和青檀书院对接参与进来,那就不是他们这些学子能做到的了。
但无论如何,仅仅是这样一个建议就能为他们获得书院的重视和认可,进而争取到未来与南方士林大儒对话切磋的机会。
这样一场盛会,只要能参与,那就是一份难得的殊荣,而如果可以在对话切磋上发言,哪怕是获得两位士林大儒的随意两句点评,那就更能为自己增光添彩积累人气了。
“兹事体大,紫英,愚兄怕是难以回答你这个建议了,还得要回去向书院山长和掌院他们报告。”杨嗣昌最终还是没有能抵御住这份诱惑,几乎是字斟句酌的道:“不过愚兄觉得我们崇正书院对这样的经义切磋机会肯定不会拒绝,只是不知道青檀书院这边……”
上钩了,冯紫英轻笑,听到杨嗣昌自称愚兄时,冯紫英就觉得有门儿了。
这意味着杨嗣昌心动了,被勾起了兴趣。
虽然是临时起意,但是冯紫英对于齐永泰和官应震的一些态度和想法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两位都不算是心胸狭隘的人,而且青檀书院的宗旨也决定了不可能像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那样大规模的办学。
宁缺毋滥,少而精,这就是青檀书院的办学宗旨,要力争每一个从青檀书院中走出来的学子都能有所作为,不负家国。
应该说这这个想法是切合青檀书院实际的,对于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那么就不算是青檀书院的敌人,更像是一种既要竞争又要合作的伙伴。
至于说回去之后如何向齐永泰和官应震报告交涉,冯紫英也自有考虑。
现在无论如何都是青檀书院占了先机,这等良机如何让影响力和收益最大化,想必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不会拒绝。
“文弱兄,齐山长和官掌院的心胸你应该清楚,而且官掌院也是湖广人,和你同乡。”冯紫英十分轻松,“小弟回去后也会向山长和掌院报告,这等盛事若是能集顺天府两大书院之力,以青檀加崇正对白马加崇文,四家书院菁华荟萃一堂,你说会不会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呢?”
作为文人,谁不想名留青史?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能想到的,几家书院的高层自然也能想到。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是人中龙凤,自然也能揣摩出这层意思来。
单单是青檀书院是不足以将这场讲学切磋效果发挥到最佳,如果崇正书院加入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一旦这场盛会如期举行,进而达到了预期效果,真正的大周四大书院是不是就可以因此定名?
那作为其中的“始作俑者”,或者说“始作俑者”的一员,没准儿也会在书院院志里留下一笔。
某年某月某某参与筹办了某某士林大师与某某的登坛讲学传道盛事,巴拉巴拉,如何如何,浓墨重彩这一笔中有你的名字,足够你子孙后代都能受其恩泽了。
沉吟良久,杨嗣昌终于点头。
“紫英贤弟,既如此,那愚兄和若谷、若朴亦要回书院向山长和掌院他们报告,希望此次传道切磋能成为我们顺天府乃至北地士林的一场盛会,你我四人能参与其中,幸甚至哉。”
幸甚至哉,那还不得歌以咏志?
冯紫英吓了一大跳。
他可没有曹植七步成诗的本事,这杨文弱可千万别兴致大发,非得要就就此事拉着自己当即赋诗一首,那可就把自己给憋住了。
好在杨嗣昌心思也没在这上边,估计也是早已经飞回了书院,琢磨着如何向崇正书院报告,自家如何参与其中去了。
“父亲,真的是文弱兄他们,好像他们在和那个冯紫英争论什么,……”少年郎忍不住鼓足勇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歹自己也是崇正书院一员,不论胜败也当与文弱他们站在一起,“父亲,我要过去和文弱他们在一起,……”
沈珫见自己儿子满脸通红的神色,有些好笑。
他当然看得出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他们与冯家儿郎的争论没占到什么上风,不过这等学子之间的争论其实并非坏事,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同时也能从不同角度来检视自己的不足,只要保持着君子之争的风度,大家心胸开阔一些,就是好事。
“嗯,去吧,不过不要冲动,我看他们也只是争论问题,别弄得视若仇雠一般,日后还要相见,……”沈珫微笑着点头。
“是啊,阿弟心胸当放宽广一些,杨文弱和侯氏兄弟既然都是你们书院佼佼者,而这位冯家哥儿能与他们争锋,想必也非同凡俗,多认识一个朋友也是好事。”少女也鼓励少年,目光却依然望着那边,“你看,他们现在不已经握手言欢了么?”
此时正是冯紫英拉着杨嗣昌大谈特谈其父巡按浙江情形时,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只能拱手倾听。
少年稍微一顿足停留,想要在看看情况究竟时,那边话题就已经进入了冯紫英掌控的轨道。
只看见冯紫英滔滔不绝,而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只能被动的跟随着冯紫英不断抛出的话题亦步亦趋,时而皱眉,时而展颜,时而密谈,时而畅怀,俨然一副知交好友的模样。
看得周围人都大为惊讶,连带着沈氏父子女一家人也大为惊讶。
等到少年走近冯紫英和杨嗣昌他们时,冯紫英与杨嗣昌他们基本上已经就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如何在此次南方士林大儒北上讲学切磋一事上合作达成了初步一致。
“文弱兄,此次咱们两大书院与白马、崇文书院的切磋活动,肯定还涉及到具体的沟通,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肯定不会只有他们两位来,相信也会带着他们的得意门生,嗯,可能也还有一些其他士林高贤来,这其中如何来安排日程活动,可能还要我们两家书院来沟通,小弟希望文弱兄和若谷、若朴兄能参与进来,届时我们青檀书院这边的简与兄、行周兄、君豫兄也可以和文弱兄你们一唔,……”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秒懂。
这是建议自家抓住这个机会来参与筹办此事了,大事肯定是书院山长、掌院等人来决定,但具体筹划策略,却需要一些得力人选来负责,这是确立自家在书院中领袖地位的绝佳机会。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文才不凡,在崇正书院中属于翘楚人物,但是并不代表就无人能压他们一头了。
偌大崇正书院中英才辈出,能与杨嗣昌抗衡的就有好几位,而侯氏兄弟这类后起之秀就更多了,你要在书院里树立起更佳印象,自然要在这些重大事务中展示自我。
“文弱兄,若谷兄、若朴!”杨嗣昌尚未来得及答话,一个少年已经疾步而来,满脸兴奋之色。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同学,几人在学校里关系都还算不错,但也谈不上多么亲密,只不过在外肯定也有一份亲切感。
冯紫英一看此子,心中也是暗叹,怎地今日所见崇正书院的学生,个个都是姿容俊美,飘逸潇洒,让人观之忘俗?
相比之下,青檀书院的学子们从总体上来说,气度就要逊色一筹。
这一点冯紫英不想承认,但内心也知道这是事实。
崇正书院学子主要是以官宦子弟和士绅子弟为主,这些学生本身家境就好,而且居移气养移体,加上家庭本身的重视,自然在起步阶段就占据先手。
而青檀书院的贫寒学子更多地是靠自身努力来弥补这一差距,这也形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好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明白这一点,每每教导之中都给学子们灌输气度胸襟和格局眼界的重要性,倒也在这方面弥补了不少。
乙字卷 第三十七节 一时瑜亮
“紫英,我来替你介绍一下,这是沈自征沈君庸,可能还是要比紫英你年长一些,君庸,这是青檀书院冯紫英,你应该早就久闻大名才对,……”杨嗣昌为二人介绍之后才又道:“君庸,令尊怕是要赴山东上任了吧?”
又是一番寒暄。
“文弱兄,家父就是想要趁着离京之前出来走走看看,日后回京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沈自征在冯紫英面前颇为矜持,但在杨嗣昌面前也不敢托大,“家父就在那边,小弟就是和家姐一道陪家父出来,……”
“哦?”几人同时把目光转向沈自征过来的方向,只见一位气度不俗的便袍男子和一位婀娜娉婷的帷帽少女站在葡萄架下,看见几人目光望过来,都微微点头示意。
这京中之事对于青檀书院学子们或许有些闭塞,但对于杨嗣昌、侯氏兄弟这等父辈都在朝中任职之人来说却不是秘密。
沈自征父亲沈珫出任山东东昌府知府的消息已经传开。
虽说是从京官改任地方官,但却是大大的晋升了一步,成为正四品的要员,未来如果运作得好,几年后是出任省级大员还是重返京中,那都不一样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以及冯紫英都只能过去见礼。
沈珫见众人过来见礼,也没有拘泥。
虽然是携带家小来大护国寺一游,但是自己儿子是这帮人同学,而且像杨嗣昌、冯紫英和侯氏兄弟都属于书院中精英人物,未来进入大周官场的几率极大。
自己这个儿子读书虽然也还不错,但是在历练和政治嗅觉方面却还欠缺了一些,能够和这帮人多在一起学习切磋,收益也会不小,所以他也是很自然的和一干学子寒暄。
至于说自家女儿,照常理来说,和年轻男子在一起是不合适的,但有他这个长辈在场,而且是在大护国寺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倒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当然只是介绍了一下身份,自然不会提女儿闺名。
少女也很大方的福了一福见礼。
像杨嗣昌这等人早已经有了婚姻,自然不会去多看,便是侯恂也早就有了婚姻之约,即将成亲,都是规规矩矩的回了一礼。
只有侯恪和冯紫英尚未婚配,但这等情况下都是目不斜视,坦然应对。
“文弱,紫英,若谷,若朴,看你们先前争论得格外热闹,可是有什么好事儿?”沈珫也是进士出身,对于读书时代的这些年轻学子心态还是比较了解的,含笑问道。
“沈叔父,紫英和我们只是探讨书院的一些事宜,……”杨嗣昌略作犹豫还是坦然回答道:“青檀书院邀请了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北上讲学,紫英意欲邀请我们崇正书院也一并来主持这场活动,嗯,一次讲学和切磋,我们觉得很有意义,……”
“哦?”沈珫讶然。
缪昌期和朱国祯这二人他当然清楚,江南士林大贤,文坛大家,北上讲学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对青檀书院来说无疑会在声誉上是一个提升。
冯紫英居然会邀请崇正书院参与,这可不是小事,这家伙能做青檀书院的主?
齐永泰和官应震这么信任他?这家伙不是才去青檀书院一个多月么?
“沈叔父,此事山长和掌院也是筹划已久,不过小侄觉得江南两大书院来我们顺天府讲学切磋,对于我们顺天府学子来说也是一个难得机遇,而且先前小侄和文弱兄、若谷兄、若朴兄也认为当下江南士林虽然文风鼎盛,但是却也有一些华而不实的风气,所以我和文弱兄、若谷、若朴兄都觉得若是能藉此机会来一次对话切磋,亦能让我们北地士林之观点与江南士林有一个对比交流,……”
这个话题可真的有点儿大了,便是杨嗣昌恐怕都未必扛得起,这个家伙就能行?
见沈珫眼中的惊讶之色更甚,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个海口夸得有点儿大了,不过他也不在意,笑着解释道:“沈叔父恐怕觉得小侄有点儿夸夸其谈了,但实际上齐山长和官掌院原来就有这个意思,我们书院在学习讨论中也曾经就这个话题展开过多次讨论,嗯,小侄甚至还听闻山长提到过,霍林先生也可能来书院进行授课讲学,这样亦可与西溪先生、平涵先生一并切磋,……”
“哦?”沈珫真的有点儿震惊了。
霍林先生就是汤宾尹,这也算得上是江南文坛巨子,虽然和自己不是一科,但人家是榜眼及第,翰林院编修出身,太上皇许多内外制书诏令皆出其手,极受好评,甚至还当过一任同考官,名声极大。
“是啊,沈叔父,正因为如此,我们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若是能促成崇正、青檀、白马、崇文四大书院汇聚一堂坐以论道,无疑是咱们北地乃至大周士林文坛一大盛事,所以紫英和文弱都想促成此事,……”
杨嗣昌热切的态度和冯紫英的淡然自信,让沈珫觉得这事儿没准儿还真能成,难怪乔应甲对此子评价如此之高。
看了看身旁还有些懵懂的儿子,沈珫心中也是微动,“这般事宜恐怕要筹划操作也需要一番心思,文弱,紫英,还有若谷若朴,诸多大家汇聚,须得要精心安排,不如让君庸也跟着你们学习筹划一番,也算是一份历练,……”
这等事情,只要能参与进去便是难得的机缘,光是能在汤宾尹、缪昌期和朱国祯等人面前混个脸熟,日后都能受益匪浅。
“哦?好啊,欢迎君庸兄加入,文弱兄先前还说缺乏可靠人手来帮忙,君庸兄能助文弱兄一臂之力,那再好不过了。”冯紫英没等杨嗣昌答应,便先替对方答应下来。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只能点头应允。
说实话他们和沈自征的关系还没有密切到这般地步,甚至先前也没有考虑让沈自征也参与进来。
参与这等筹划无疑是在书院里边最好的一份锻炼历练机会,可以直接与山长和掌院接触,还能在几位来访的大儒面前露脸,还可以与邻校的精英共事,可以说千载难逢,只是沈珫开了口,冯紫英又一口应允下来,杨嗣昌自然不可能再拒绝。
“沈叔父,紫英,这等事情我们需要尽早向书院山长和掌院报告,所以我们也就先行告辞了,君庸,你是跟我们一道,还是……”杨嗣昌此时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上边去了,几日之后这些士林文坛大贤就要到来,如何筹划讲学论道,都还需要仔细琢磨一下,另外两家书院怎么来合作,也需要有一个方略。
沈自征有些犹豫,但是沈珫却早已经看出来杨嗣昌其实对自己这个儿子并没有太热情,微笑着道:“君庸,你和文弱他们去吧,做正事儿要紧。”
杨嗣昌点点头,向沈珫行了一礼,又和冯紫英点点头,“沈叔父,紫英,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嗯,我们两家书院距离也不远,这边事儿有了眉目,我便遣人来与紫英你联系,如何?”
“好,今晚我便要回书院,此事我也要向齐山长和官掌院报告,希望我们两家书院能够齐心协力,携手共进把这场盛会办好。”冯紫英也是拱手一礼,浅浅一笑与杨嗣昌等人道别。
一直到杨嗣昌带着三人离去,沈珫这才把目光落在冯紫英身上:“难怪汝俊兄这般看好,冯贤侄果然英雄出少年,和大名鼎鼎的杨文弱堪称一时瑜亮啊。
“沈叔父过誉了。”冯紫英没想到对方言语中提到了乔应甲,略感惊讶之后也恭敬的道:“若非乔公予小侄这样一个机会,小侄也难以进入青檀书院,沈叔父和乔公有旧?”
微微点头,沈珫还是很欣赏冯紫英这种姿态的。
都说武勋子弟骄矜,虽说像乔应甲这般人并不在乎谁知恩图报,但是冯紫英这样言必称乔应甲的推荐之恩,还是很让他们这种士人出身的官员十分喜欢。
这起码是一个态度,也说明冯紫英和寻常武勋子弟截然不同,乔应甲也的确没看走眼。
再联想到先前冯紫英在杨嗣昌、侯氏兄弟面前的那份淡定从容,沈珫也越发对眼前这个英武昂扬的少年多了几分好感。
“汝俊兄和我乃是同科,前些时日我与汝俊兄闲谈中,汝俊兄便提及冯贤侄,山东之行汝俊兄印象极深。“沈珫点头,“我还有些不信,今日一见,方知汝俊兄所言不虚啊。”
“承蒙乔公厚爱,山东一行让小侄受惠良多,沈叔父赴任山东,小侄若是有机会,定要登门拜会。”杨嗣昌已经告知冯紫英沈珫即将赴任东昌府知府,这正好是冯家的基本盘,无论于公于私,都应当要结好这层关系。
“唔,久闻冯家也是临清名门,愚叔此次赴任东昌,若是有机会亦要走动一番,……”沈珫很客气,倒是把冯紫英吓一跳,若是让沈珫知晓冯家在临清现状,怕是真的要对冯家有些不良看法了,“沈叔父,小侄那边并无多少亲友,余者皆碌碌,当不起叔父征召,小侄定当拜会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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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字卷 第三十八节 乡人
沈珫也是久经官场之人,见冯紫英的神色知道对方不是客套,估计冯家在临清那边现状不佳,会意的一笑,“也罢,那愚叔可就静待贤侄登门了,嗯,此番江南士林大儒北上讲学一事,乃是难得盛事,贤侄还需勠力……”
沈珫说得很委婉,换一个人未必领悟,但冯紫英何许人,立时明悟过来,连连点头:“叔父放心,这等事宜,我辈自当齐心协力,定当不负叔父期望。”
沈珫心中也是赞许不已,自己只是稍微一点,对方就了解自己心意了,自家儿子要论年龄只怕还要比对方大一两岁,但若是论这等人情世故,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难怪杨嗣昌在其面前都难以占到上风。
沈宜修一直默不作声的站在父亲身后,观察着这个声誉鹊起的少年郎。
先前和杨嗣昌与侯氏兄弟的争辩,再到和杨侯等人的握手言欢,都让她很好奇,据说这个家伙才虚岁十三,比阿弟都还小两岁,但看看人家的表现,只怕两个阿弟都比不上人家。
器宇轩昂,沉稳有度,而且颇有礼貌,更为难得的居然是对人情世故十分熟稔,连平素少于形诸于色的父亲都对其露出了笑容,这可真不多见。
和父亲的一番对话很有技巧,让父亲也很高兴,沈宜修感觉眼前这个少年郎简直像是一个和父兄风范相若的成熟男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气势,让人印象深刻。
冯紫英并没有对沈珫背后的少女投与更多地关注。
一是礼貌,哪怕这个女孩子头戴帷帽遮蔽了面容,但温婉澄净的气息还是很容易吸引人目光;二是他现在也没太多心思考虑其他,沈珫将出任东昌府知府,未来如何利用这一契机振兴临清冯氏才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
一番交谈之后,冯紫英便主动告辞,倒是那个少女最后一句“多谢冯公子对家弟看顾”让冯紫英愣怔了一下。
声音很温柔可亲,带着些许吴侬软音,这让冯紫英有些疑惑。
难道沈珫一家也是苏州人?因为这声音听起来似乎和许其勋口音有几分相似,嗯,甚至也和林丫头更像。
再联想到先前那沈自继的口音也有些耳熟,倒是这位沈珫大人已经是一口北方官音,没多少吴地口音了。
原本已经打算举步前行了,但冯紫英还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又行了一礼:“叔父,冒昧问一下,叔父可是苏州府籍?”
沈珫讶然的扬了扬眉,“愚叔正是苏州府吴江人,贤侄为何问起这个?”
“噢,只是觉得沈姑娘口音有些耳熟,临清冯家也是百年前前明时候从苏州吴县搬迁到临清,至今冯氏南支仍然在吴县,叔父口音小侄倒是没听出来,但沈小姐一说,便有些触动。”
沈宜修纱帘后的脸微微一烫,很想说这家伙说话太过放肆,但人家又的确没有别的意思,骤然听到乡音也很正常,这要指责人家未免有些夸张了,所以只能微微侧身不语。
沈珫倒是很惊奇。
他只知道冯家是临清望族,却未曾想到祖籍却是苏州,要说吴县和吴江数百年前原属一县,称得上是真正的乡人了。
“没想到贤侄居然是愚叔的乡人,这倒真是一个意外惊喜,那贤侄可曾回苏州故里去过?”沈珫含笑问道,那态度又多了几分亲近。
“未曾。”冯紫英老老实实的道:“小侄自小跟随父亲在大同,也是去年方才回京读书,并无机会回苏州故里。”
“噢,那真是可惜了,若是有机会可以回去看一看,那等江南胜境与北地风光还是大有不同的。”沈珫目光流淌,似乎也在回忆家乡风光,“愚叔也有些年成没回去了,很是怀念,倒是家乡偶尔送来一些特产,让愚叔心中略有安慰,嗯,贤侄,到时候愚叔收到家乡送来的茶米让小女给你送一些,……”
“那如何使得?”冯紫英赶紧道谢。
“贤侄这么说就是见外了,些许茶米不值钱,便是留一份挂念罢了。”沈珫没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些许语病,倒是身旁的少女听得脸绯红发烫,但是父亲说话她又不好打岔,只能把脸朝向一边。
冯紫英连连表示道谢,又是一阵寒暄之后,双方才道别分手。
在冯紫英拱手一礼,少女微微欠身一福,此时却恰逢一阵清风拂面,扬起了少女帷帽的纱帘,少女羞红的娇俏面庞带着轻盈灵动的目光在那一瞬间映入了冯紫英的眼帘。
菡萏不须发,何如解语花!
那一瞬间,冯紫英只感觉自己心脏被人重重的击打了一拳,一时间竟然有点儿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几乎是用一种惯性力量让自己尽可能自然的转身举步而行,而有些僵硬的脚步恐怕只有冯紫英自己才知道如何的艰难。
来到这个时空,他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孩子,但不得不说,自己见过的女孩子大多年龄偏小,无论是林萝莉还是云裳,抑或是到贾府见到的三春,都在十二岁以下,多想想都觉得像是犯罪,根本无法让人产生多少绮念。
而真正符合自己这颗灵魂的女性,恐怕也就只有李纨和王熙凤了,但那种环境下冯紫英也不可能把目光往那些地方瞟,也就是一面之缘,甚至没有怎么看清楚。
但方才那一瞬间,冯紫英觉得自己终于见到了这么久来第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子,少女还有些稚嫩的玉靥已经透露出几分灵气,那双莹莹可人的妙瞳浸润着澄澈的气息,就像能一下子让人融化在其中。
一直到走出几十步,身后云裳和瑞祥的招呼声才算是让冯紫英从失神状态中清醒过来。
自感有些羞愧的冯紫英对自己的失态也觉得丢脸,不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么?
自己这是怎么了?大概是在某种环境下待太久才会有这种怪异的感觉吧?
他摇了摇头,看来自自己的自制能力有些下降啊,为了日后长久的美好生活,自己当前的首要任务还得要放在学业上,其他的,还得要暂时搁在脑后。
“少爷,少爷!”
“怎么了?”冯紫英终于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表情有些不善的看着紧赶慢赶撵上来的瑞祥。
“林姑娘来了。”瑞祥也不知道哪里就招惹了少爷,赶紧道:“就在那边,不过好像贾家三姑娘跟着她在一块儿。”
冯紫英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见小丫头一面,目光抬起望过去:“她还带着贾家三姑娘?”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小的也不敢去问,云裳过去请安了。”瑞祥有些惴惴不安,感觉好像少爷心情有些不好。
“唔,知道了,走,过去吧。”冯紫英沉着脸背负双手,转身往回走。
此时人早已经散了,沈珫一行人也已经离开,只剩下林小丫头和那探春带着几个人还站在葡萄架边上。
林黛玉和贾探春都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这样一场情形,从冯紫英与杨嗣昌等人的舌辩论战到后边儿的握手言欢,再到与沈家人的寒暄见礼,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也早已经在周围的学子里引起了轰动。
在冯紫英与杨嗣昌、侯氏兄弟言语交锋时,周围就有各家书院的学生在卖弄着各自的见识,比着谁的舌头长来炫耀。
比如那杨嗣昌乃是都察院御史杨公之子,号称京师三大才子之一,如何如何;而侯氏兄弟虽然祖籍河南,但是也在京师寄居多年,乃是礼部侯郎中之子,也是京中俊彦,一时瑜亮,……
至于冯紫英自然也有那些不甘示弱的国子监生为其张目,大谈特谈冯紫英如何山东之行胆略过人,如何又受到朝廷嘉誉,最终蒙巡漕御史乔公推荐到青檀书院读书,已经预定了下科进士云云,……
更有一些卖弄口舌者神神秘秘的表示乔公在山东之行中立下大功,即将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要职,未来炙手可热,对这冯紫英格外看重,有意招为东床云云,……
这京中士民古今一也,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多是这等卖弄见识炫耀之人,自认为消息灵通者尤好此风。
这些周边士民话语自然都传入了林黛玉和探春耳中,也听得两个小丫头眉飞色舞。
平素哪有机会听得这等京中“秘闻”?
在府中多是琴棋书画,大不了也就是从一些身边小丫鬟嘴里听到一些家长里短,琏二嫂子和琏二爷之间又如何了,老祖宗身旁的鸳鸯姑娘又怎么了,隔壁管后厨的柳家屋里的又如何了,……
哪里有这等异彩纷呈的新鲜故事来得精彩?
尤其是这故事中居然还有一个自家熟识关心之人,那就更让人心驰神往了。
便是那原来对冯紫英并没有多大兴趣的探春,经历了这一遭头脑“洗礼”,也不由得对这个声名大噪的冯家大郎感兴趣起来。
尤其是在看到他和那在京师城中号称三大才子的杨嗣昌辩论一番之后丝毫不落下风,那份风采委实让人心折。
乙字卷 第三十九节 林丫头
“见过冯大哥。”见到冯紫英过来,早已经伸长脖子雀跃以待的黛玉脸上涌起了一抹晶莹亮彩,抿着嘴,那笑容连一旁的探春都能感受到带出来的舒畅。
“见过冯家大哥。”同样一袭大红锦绣袄子的探春也是有模有样,眉宇间菁华内蕴,盈盈一礼,只是比起黛玉的称呼来,称呼里多了一个“家”字。
“唔,这么巧?来大护国寺敬香祈福,还是来看看葡萄园?”冯紫英也知道探春是一个精明能干的性子,不过这丫头也才九岁不到吧?再是机敏,也还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
“冯大哥,我们就是出来走走看看,平素里也没啥机会,听说护国寺香火旺,大家都喜欢来,所以就来看看,……”黛玉瞥了一眼身旁的探春和背后的夏婆子等仆从,心里有些发急,如何把这帮人给打发走,还真的有些麻烦。
冯紫英当然明白小丫头的心思,但是这种情形下,他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支开这些人,而且他也觉得就算是支开这些人,和这小丫头也没太多话题。
他只是纯粹的考虑到小丫头一个人在贾府孤苦伶仃,不想让小丫头失望才来这一趟。
谁曾想到这丫头还带了一帮仆妇不说,还有探春这个拖油瓶。
想到这里,冯紫英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在《红楼梦》书中评价甚高的丫头,俊眼修眉依然隐约可见了,也不知道日边红杏倚云栽之签所征兆的究竟何属。
贾探春先前还没有太在意,毕竟这冯家大哥她也是在府里见过的,而且也知道后来冯家大哥又来了一次府里与琏二哥、宝二哥他们喝了一回酒,家里长辈们也时不时要提起。
当然,多半是要和自家宝二哥连带着作比较,免不了又是一阵叹息惋惜,总归是觉得宝二哥有些拍马都赶不上的意思了。
但这会儿却发现这位冯家大哥在仔细打量自己,那目光虽然并没有多少让人反感之意,但多少还是让小丫头有些不太自在。
觉察到了这一点,小丫头便挨着黛玉,小声道:“林姐姐,差不多了吧,要不我们去金刚殿里去转一圈?”
“也罢,不如你带着侍书去殿里转一圈,我走了许久,也有些乏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黛玉眼珠一转,巧笑嫣然,“我就在这里歇息一阵,你也知道我是个不喜佛道的性子,你出来我们就走。”
探春略微吃了一惊,迅疾就意识到这丫头是要在这里多和冯家大哥说会儿话了,不过冯家大哥救过她的性命,两人之间熟悉亲近一些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那我就陪着姐姐在这里坐一会儿,……”探春也是抿嘴一笑,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一双纤巧柔荑牵住林丫头的衣袖,便要试探一下对方。
“不用,妹妹你去吧,左右也无甚事儿,我和冯大哥说些闲话,也听听冯大哥在书院里的趣事儿。”林黛玉也知道瞒不过这丫头,所以干脆就挑明。
见林黛玉态度这样坚决,明显就是要把自己支开,探春也有些气恼,重重的一跺脚,把手放下,但是却又找不到合适理由来反对。
这大庭广众之下,偶然相逢,说几句话,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再说了还有夏婆子这样一大堆仆妇在一旁,也说不上个啥。
狠狠的剜了黛玉一眼,探春气鼓鼓的转身:“侍书,我们走,去庙里逛逛,林姐姐乏了,要歇息一会儿,夏婆婆,你让两个人跟着我就行,你在这里陪着林姐姐。”
总算是把探春这牛皮糖打发走了,至于剩下的夏婆子几个人,林黛玉就真的没抓拿了,而且她也不好支开对方,否则对方要回去随便撂下几句闲话,自己都得要吃挂落。
冯紫英自然心知肚明,贾探春被这丫头给怼走了,剩下的事儿就该是自己的了。
“云裳,你去陪着夏家的在一边儿上说说话,贾先生前几日里说有口信儿要带给林家妹妹,我和她就在这里说几句。”冯紫英给云裳使了一个眼色,云裳何等懂事儿,早就上前攀着夏婆子的手,“婶子,早就想和你说说话了,走吧,我们站一边儿去,……”
手里一把金瓜子儿早已经塞进了夏婆子手里,夏婆子浑浊的眼珠子只是那么一瞄,死鱼眼顿时闪过一抹奇光,那大嘴立时咧开来,整个马脸上的褶子都快要笑得没了。
“哟,姑娘太客气了,谁不知道冯家大爷现在是个风光人?先前我们都听到这周边闲人说起冯大爷,那可劲儿的夸赞呢,走,走,咱们就在那边候着林姑娘,……”
一边忙不迭的把金瓜子儿往怀里揣,一边陪着笑脸便往边儿上走,那动作比十几岁的小姑娘还麻溜。
啥都没有银子好使。
这也是冯紫英早就防着的。
一把金瓜子儿,算下来也要值个十两八两银子了,对于这等月例估计也就是一吊钱的婆子来说,几乎就是一年的例钱了,比啥都管用。
其他几人下等仆妇自然也都要一一打点到位,都是人精,出来也都明白,这冯家大爷的威势有目共睹,琏二爷随时挂在嘴边,宝二爷据说都最烦提起冯家大爷,没准儿哪天就和府里边哪位小姐结亲了呢?
这贾府里边啥事儿都藏不住,大老爷有点儿什么心思自然也就有人琢磨得出来,而且那一晚琏二爷心思太明了一点儿。
何况也不需要对方走远,就在十来步远之外,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济也还有紫鹃这丫头在一旁,谁还能干个啥?
“好了,这下行了吧?”瑞祥早已经溜到了一边儿上去,防止有外人来,这里也就只剩下了冯紫英和林黛玉、紫鹃三人,冯紫英似笑非笑的看着小丫头。
“什么叫这下行了?”小丫头噘起嘴,似乎又觉得这样不淑女,又赶紧抿了抿嘴,瞪着眼睛看着冯紫英,“说好要来看我,却跑去和琏二哥他们喝酒,然后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说话不算话。”
“哟,生气了?”对这丫头,冯紫英内心虽然谈不上男女私情,但是总还是有些怜惜和歉疚心理的,“行了,算我的错,这不就回来了么?你冯大哥可只有一天的假,下午就得要回书院,得走一个多时辰呢,就这么点儿空闲都挤出来了。”
“啊?下午你就要走?”小丫头又有些舍不得了,蹙着眉头,“你们青檀书院管得这么紧?”
“不这么紧,秋闱春闱能取得好成绩?”冯紫英笑着道:“你冯大哥现在是每天头悬梁锥刺股,从早到晚都是苦读圣贤书,这一个多月也就回来这么一趟。”
“不是说每旬都有休沐一日么?”林黛玉也早就把这些打听清楚了,“你为啥不回来?”
“冯大哥也想回来,可我是去读书的,不是成天指望着休沐的,后年秋闱若是不中,这两年书岂不是白读了?”冯紫英摊摊手苦笑,“你冯大哥可没法和杨文弱那些才子们比。”
“哼,那也不一定。”小丫头一下子就不服气了,“先前我可是看到冯大哥你把那个杨文弱给驳得张口结舌满头大汗呢。”
这丫头说起大话来也是眼睛都不眨一眨,杨嗣昌和自己争论时固然没占到上风,但也谈不上什么张口结舌,至于满头大汗那就是真的胡诌了。
“行了,丫头你就别往冯大哥脸上贴金了,你冯大哥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冯紫英乐了,“说说你吧,在府里怎么样?你舅舅舅妈对你还好吧?”
“有什么不好?挺好的,就是在府里太无趣了,每天不是看书作画,就是下棋投壶,嗯,也幸亏还有一个探丫头,……”
黛玉有些慵懒的姿态看在冯紫英眼里,自带几分风流,但对冯紫英来说,却想到了对方的身子骨。
“丫头,我看你这身子骨倒是需要好好将养将养,嗯,改日我去找张先生要个方子,你自己也要小心,紫鹃,你家小姐是个懒性子,你可得多看顾着,……”
“谁是懒性子?”小丫头一听就有些恼了,女孩子最听不得这话,人家不也就是喜欢赖赖床么?
紫鹃忍不住把脸撇在一边,捂嘴轻笑,这话大概也只有冯大爷才敢说小姐,换了别人,早就翻脸了。
“行,行,你是勤快性子,拉磨的牛都赶不上你,……”一句话把小丫头逗得忍俊不禁,冯紫英也乐呵呵的道:“不过你身子骨倒真是需要将养,到时候我把方子和习练法子抄一个让瑞祥或者云裳送进府里,怎么联络,紫鹃,你和云裳好好商量一下。”
冯紫英还真有些担心小丫头的身体,这身子骨太弱就得要从现在开始养着练着,真要等到十五六岁以后,那效果就差了一大截了。
回去之后倒是需要好好找张太医缠磨一番,定要让张先生拿出压箱底儿的本事来。
乙字卷 第四十节 作妖做大了
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半个时辰几乎是一晃而过,估摸着探春那边快要出来的时候,小丫头也只能恋恋不舍的和冯紫英道别了,“说好,春假的时候可得要说话算话,我可要一直等着,……”
“行,大佛寺,白云观,赶着正月里最热闹的时候,不过得好好策划策划,……”冯紫英有些头疼,看样子这一次接一次,都得要把下一回的事儿给说好,这还有个休止么?
只是面对小丫头那幽怨恳求的目光,他还真的无法拒绝。
“大不了到时候我再把探丫头拉着一块儿就行了。”
见冯大哥终于“屈服”,小丫头也是欣喜不已,她倒是想得简单,让探春来给她打掩护。
“再不行,我就把二姐姐也拉来,反正她在家一个人闲着没事儿,闷在家里就知道绣花,……”
小丫头倒是想得简单,那贾迎春是个老实软弱性子,就算是拉出来当挡箭牌,知道了一些什么,也不会回去翻弄嘴皮子。
不像探春这丫头,舌尖牙利,虽说口风也稳,但估摸着自己还得要好好讨好一番对方。
这等“把柄”落到对方手里边,始终让小丫头心里不舒服。
只是这第一遭就已经被人家拿住了,也就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总归这丫头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
不过这话倒是把冯紫英吓一大跳。
贾赦和贾琏都有点儿要把贾迎春许给自己的意思,虽说自己态度坚决的不答应,但是这年头婚姻大事自己还真的做不了主。
哪怕自己反复给父母打预防针,但是父亲那边都还好说,唯独母亲那里恐怕是真的不容易说服。
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的拖着,拖到自己秋闱考中,估摸着那个时候母亲就得要斟酌一二了。
“行了,到时候再说吧,其他都没啥,就是要注意别伤风受凉,头疼脑热的赶紧养着。”
冯紫英把目光投向旁边一直未曾做声的小姑娘,“紫鹃,你家小姐可就交给你了,我知道你在老太君身边多年,是个稳重人,你家小姐脾性儿就这样,嘴利心热,你包容着点儿,……”
紫鹃没想到这位冯家大爷会突然话话题转向自己,吓了一大跳,赶紧一福,“冯大爷,侍候小姐是紫鹃的福气,也是紫鹃的本分,可当不起冯大爷您这般说,……”
“好了,紫鹃,你的心性儿我也是在你们府里打听过的,当得起贴心热忱,就算是当着琏二哥和宝兄弟,我也敢说这话,你们那府里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下人里边很有些心术不正的,其他我管不着,但你家小姐一个人隔着家几千里,形单影只在这里,若是还要受什么人的委屈,我可是不依的。”
紫鹃错愕,而一旁的小丫头心中却是一热,那眼圈都忍不住要红了起来。
紫鹃是真的有些震惊错愕了,这话是你冯大爷能说的敢说的?
你一个外人,纵然是救过小姐一命,那也还是一外人,小姐上边儿还有老太太和舅舅舅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这可是贾府,荣国公府欸,你们冯家怕也没有这么大能耐,你说这话未免也太过狂妄放肆了吧?
但一转念想到先前冯紫英舌战群儒的气势,紫鹃心里又有些打鼓。
这读书人的事情她一个小丫头还真的有些弄不明白,但从贾府里边大老爷二老爷甚至老太太都经常提到读书两个字就知道这个词儿不简单。
读出书来的人那就是不同。
府里早年殁了的珠大爷现在提起来都还人人叹息,太太都还得要抹泪,虽说宝二爷现在得宠,但是谁都知道他是没法和珠大爷比的,那也是因为珠大爷殁了二老爷这边只有宝玉一个了,珠大爷真要在,只怕宝二爷就未必有这么吃香了。
眼见得这冯大爷去了那青檀书院读书,府里边都在说能去青檀书院读书都是真正的读书种子,不说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起码也是文昌星君保佑过的,没准儿两年后这冯大爷考中了举人,那就大不一样了。
当然这些念头也只是在紫鹃心里一掠而过,冯紫英这番话怎么听都还是有些僭越的,她当丫鬟的自然不敢当着对方面反驳,也只能含糊应着。
“冯大爷,小姐是主子,府里边可没谁敢对小姐不恭,那老太太和太太就不能饶了他,……”
“是么?但愿如此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说。
紫鹃这丫头书里边说是够忠心护主的,但不知道面对贾宝玉的“骚扰”时,她还能不能保持这份忠诚,这就有待于考验了。
不过这事儿还不急,也还有时间。
探春一行人终于出来了,兴许是在庙里抽了好签,这丫头好像没有了先前离开时那么满脸不愿了。
见面寒暄了几句,黛玉也觉察到了探春心情不错,拉住探春手却问一旁的侍书:“侍书,探丫头去庙里抽签拜佛,抽了啥签,我看看……”
“呀,不行……”没等探春话出口,小丫头已经一把拉过侍书,在对方袖笼里摸出一个木制香签来,“咦,这是什么花,好漂亮欸,……”
探春满脸通红,便要去抢,只不过哪里来得及,小丫头一边看一边笑着道:“有没有签解?”
侍书也忙不迭的去拉着丫头的手,“林姑娘,这可不行,不能对外人说的,……”
冯紫英见几个丫头在那里疯闹,也忍不住摇摇头。
毕竟是十岁不到的小丫头,童心未泯,只是这番心境不知道在贾府这等污浊泥潭中还能维系多久?
只是听得那黛玉说到是花,又是签解,他心中一动,漫声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啊?!”黛玉、探春和侍书几乎是同时一震,那探春和侍书眼中更是露出震惊莫名的神色,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变得格外的奇异。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个逼恐怕是装大了。
这是唐代诗人高蟾的一首诗,人和诗都算不上不太出名,诗的意思原本是羡慕那些有门路的官宦子弟读书科考会占便宜,又有点儿自艾自怜自己,给自己自我打气的意思。
前世中冯紫英在读《红楼梦》时就注意到了探春的这张姻缘签解,觉得好像有点儿牵强附会。
因为如果说杏花指探春,那芙蓉就该是指黛玉,嗯,甚至还包括晴雯,这主角就该是黛玉(晴雯)才对,怎么就成了探春的姻缘签了?哪怕那签上只有日边红杏倚云栽一句,一样也有点儿牵强。
所以当时他就有点儿印象,但今日这么一吟诵出口来,未曾想到还真的给蒙准了。
冯紫英并不知道自己这随口道来的一首诗给探春和侍书内心带来的震撼。
当时抽签时也是抱着漫不经心的心态,还是侍书说要不就抽个姻缘签。
这女孩子抽签,不可能抽学业或者仕途啥的,除了平安好像就是姻缘了。
探春想了一想也就允了,反正这周围也没有别人,自己抽个签算是凑兴,所以也就抽了一签。
未曾想到随性之举,轮到签解时却引来了解签和尚的满脸奉承。
那和尚生的肥头大耳,满脸白胖富贵模样,一连串的说这是上上签,只说这签解中隐含贵气,未来姻缘必定贵不可言,但也说到这分姻缘虽好,但是从始至终却多有波折,好在最终结果却是极好的。
这本是和尚们故弄玄虚之举,但是却把两个小丫头给忽悠得有点儿相信了,特别是说到婚姻波折多是因为母方干强枝弱云云,更是让原本还将信将疑的探春有些信了。
自家屋里知道自家事,嫡母和生母之间的强弱使得她在府里边也是倍感艰辛,这份滋味恐怕是连最要好的林姐姐也难以体会得到的,也只有自己屋里的两个丫头才能明白苦楚。
没想到这一出来,话尚未有一句,就凭着林姐姐一句“这花好漂亮”,这位冯大爷便能吟诵出刚好是签上签解的引子诗句,这也未免太神奇了,用什么来解释似乎都难以让人接受,除了……
无论这几个丫头内心怎么想,冯紫英也没多少心思再去和她们多解释了。
只是看到小丫头和探春乃至于那丫鬟侍书都是三步一回头模样,冯紫英觉得这一次自己作妖恐怕是真的作大了。
不但探春那里怕是播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就是小丫头那里只怕也都在琢磨自己怎么就能凭着一个词儿就这么“精准”的吟诵出这首诗来了?这里边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这个时代的人就喜欢这种半遮半掩什么都可以解的货色,而且还特别信,怎么办?
冯紫英担心只怕到了春假的时候,在丫头内心发酵了这么久的这个问题,自己若是不给丫头一个满意的回答,是难得过关的。
要知道高蟾放在前唐也并不出名,这首诗就更说不上个什么了,你凭什么就能猜准?难道你有读心术?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四十一节 薛家,贾家(三合一万字大更!)
云裳从回家的路上就感觉到了少爷有些心不在焉,骑马也是没精打采,似乎是大护国寺这一趟太过丰富精彩的经历耗尽了少爷的精力,让少爷都变得有些恹恹的了。
一直到用完午饭,冯紫英才慢慢的缓过劲儿来。
实在是这一上午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自己临场发挥倒是爽了,但接下来的后续事情就多了。
要回去向山长和掌院报告自己“当机立断”或者说越俎代庖的僭越之举。
本来只是一次邀请讲学,却骤然要将其提升到南北书院的切磋交流,甚至隐隐有一点儿打擂台的高度,纵然是齐永泰和官应震只怕也不敢轻易定下来。
只是杨嗣昌那边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回崇正书院报告去了,而上午这一场许多人未必搞明白的葡萄园辩论大战只怕下午就要开始在京城里流传开来,这等事情最是受京师城里一帮闲散市民的喜好,到晚上估计就会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最佳谈料了。
不过对自己来说,这没有任何损失,甚至只有收益。
起点低的人就占这个便宜,无论自己山东之行多么喧嚣一时,但是所有人顶多也就认为自己有胆魄而已,去青檀书院读书也不过就是引来一些士人的关注,估摸着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乔应甲的酬谢之举,让自己挣点儿好读书的好名声罢了。
但是今日上午葡萄园这一波操作之后,估计就没有人再简单的视自己还是一个有些胆略的武勋子弟了。
能够和杨文弱加侯氏兄弟辩论中占个平手,甚至还居于上风,甭管是探讨或者争论什么话题,那就是一个在北地士林中奠定江湖地位的台阶。
这个台阶简直称得上是大理石,甚至是花石纲材质的。
不知道这一下子走这么高,对自己下一步的发展是好是坏,冯紫英现在都还真有点儿吃不准了,但走到这一步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薛峻终于进京了。
送来了帖子,冯唐专门见了,也谈了。
但估计没谈好,冯紫英估计是薛峻对自己老爹在营生方面的“天赋”不太满意,就再也没登门。
不过薛峻留下了他在京中寓居之地的消息,这大概就是等自己登门了。
说实话冯紫英都对自己老爹在经营营生方面的本事不太看好,看看他在京中和大同的一些营生,基本上都是一些看起来旱涝保收但实际上收益率极低的产业。
按照现代资产配置规则,一个家庭的资产配置应当是按照风险和收益的高中低分类,按一定比例配置才是最佳的财富组合,但冯家明显就是直接按照低风险低收益这一类来了,要不就是冯紫英自己现在都还不太清楚的高风险高收益营生,比如如云裳所说的自己表兄和佑叔去塞外的营生。
虽说时代不同,但是冯紫英觉得这种思路却不应当有什么大的变化,除非你可以靠着手中权力来谋那些低风险高收益的,但这种营生往往蕴藏的风险会更大,只不过不会在一定时间段内表现出来罢了。
哪怕是当皇帝这种营生那也是一样可能是高风险高收益行业,就看你自己如何运作了。
“坐,紫英,你要再不来,我真的就要打算回金陵那边去了。”见到冯紫英登门,薛峻很高兴,把冯紫英请进屋坐下。
印象中好像薛家进京也该是就在这一两年里,但现在看来起码薛峻这一房在京城中并未购置宅邸,薛峻寓居的小院应该是临时性租借的。
薛峻一身紫色便袍,手指间的玉扳指一看就是有些年成的古物,眉目间虽然有些沉郁,但精神状态却很好。
薛峻这一房与其兄长那一房的关系究竟如何,冯紫英也看不出来,但从书里边所描述来看,薛家两房的关系应该是很一般的,看不出薛宝钗和薛宝琴之间有多么亲密的关系,甚至不及薛宝钗与贾家几姊妹的关系那么密切。
“叔父应该知道小侄去书院读书去了,因为才去一个月,小侄也不好请假,这不才就着休沐一日回来。”冯紫英微笑着双手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叔父在山东那边呆了许久吧?那边情况怎么样?”
“嗯,愚叔在临清、东昌府、德州都分别呆了十来天,后来又回了济宁一趟,所以这一来一往的一个多月,到京也才十天不到。”薛峻意味深长的道:“匪乱之后其实各地恢复得很快,超出愚叔的预计,尤其是临清和东昌府这边,匪患一平息之后,趁着税监尚未恢复,各地商人都是抓住这个时机贩货运货,运河上加上北上的漕船,几乎要堵满了。”
冯紫英一愣之后也哑然失笑,税监的事情尚未恢复,但是冯紫英知道肯定会恢复,没有谁能阻挡皇上的这个决心,除非能找到一条弥补九边军饷缺口的路子,但现在显然没有这样的路子。
不过冯紫英估计税监虽然会恢复设立,但是在下派的税监人员上可能皇上会有所调整。
山东的地位不比其他地方,如果再举起这样的乱旗,只怕就未必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一旦漕运中断,山东糜烂,那对于大周来说就是不可承受之重了。
前明覆于大周,很大程度就是山东乱起导致了整个北地局势的不可逆,这个教训不可谓不深。
“叔父,税监肯定会恢复,没人能改变这个情形。”冯紫英很肯定的给薛峻先泼了一盆冷水。
薛峻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用手指轻轻的捻着玉扳指,目光里却似乎在琢磨什么:“贤侄,那你觉得山东这边局面还会演变成之前那种状态么?”
“叔父肯定也知道了,那可能性不大,朝廷,嗯,皇上肯定也会有所考虑,事实上真正收归皇上用于支应九边军饷的,恐怕不到十分之一,那位常公公太恶行恶相了,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出来。”
冯紫英的话终于让薛峻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点点头:“贤侄怕是也知道愚叔的心意了,不过前几日我去拜会令尊,似乎……”
“家父对这等营生不太熟悉,而且他可能也很快要重新起复外任,所以此事还是小侄在负责。”冯紫英泰然应道。
薛峻满意的点点头,若真是与冯唐合作,薛峻反而不放心了。
倒是冯紫英虽然年轻,但薛峻却觉得对方简直比那些经营此行多年的老手还要沉稳老练,而且对这些营生的见解亦是相当精辟。
“那愚叔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愚叔有意与你合作,在东昌府和临清州城先行开设两家首饰铺,依然是用丰润祥的招牌,另外还可以依托着丰润祥开设当铺,……”薛峻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冯紫英面部神色变化。
不出他所料,在他提到当铺时,对方眉头皱了皱,显然是不太认可这个开设当铺的想法,这反而让薛峻放下心来。
这说明此子不想沾染这些容易滋生是非的行当,也说明此子去青檀书院读书恐怕是认真的。
若真是在国子监里厮混,那就完全不必在意这典当一行生意,都知道这一行利润高,所以许多勋贵武将出身都愿意经营这等营生,而冯紫英不愿意,说明此子很珍惜自家羽毛。
这是好事,也更能让薛家与其合作。
“叔父,小侄以为现目前还是把重心放在首饰铺上更合适一些。”冯紫英提出自己的意见,“原本我的想法是先在东昌府或者临清州城中开设一家作为尝试,不过若是叔父认为人手充裕可堪同时开设两家,亦无不可,毕竟同时开设两家呢,也有助于增强客人们的信心,……”
薛峻微微点头。
他也是这么考虑的,薛家在山东人生地不熟,丰润祥纵然有些名声,但是那也是在江南,在山东还不行,所以尽可能造成规模声势,也更容易吸引客人,让客人放心。
“贤侄,你的意思是典当……”薛峻还是很尊重冯紫英的意见,此时的他完全没有把冯紫英当成一个十三岁少年的感觉。
“暂时不开,先把首饰铺集中精力做起来,把丰润祥的名声打响。”冯紫英态度很坚决,“山东市场不小,而且运河沿岸是最富庶的区域,纵然比不上江南,但绝对算是北地的富饶之地了,丰润祥有名气品牌和手艺,缺的就是人脉关系和信誉度,这一点上,冯家可以为丰润祥背书!”
开门见山,开宗明义,就是这么直接。
既然是生意合作,就没有必要扭扭妮妮遮遮掩掩,各取所需,各尽所能,就这么简单。
冯家能提供什么资源,薛家能拿出什么家当,如果能够达成一致,剩下的就是具体操作了。
薛峻也很欣赏冯紫英的坦率,越是这样,说明对方越是经过认真考虑准备的,那种云遮雾罩故弄玄虚的手段,在他这种老于世故的人面前,反而毫无意义。
“既如此,那贤侄可有方略?”光靠这几句话还不够,薛峻还要听听冯紫英有什么高见。
这首饰行当是个长久生计,一旦确定了合作,那么日后要分开的话,对哪边来说都会伤元气,所以薛峻要力求稳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花一个多月时间去考察市场。
冯紫英自然清楚薛峻这样的生意人没有那么轻易就认可自己,这有一个过程。
而且说实话,人家更有底气,毕竟从人手、经验和手艺都掌握在对方手中,纵然不与冯家合作,人家也完全可以去找山东地界上其他名门望族合作。
没人会和银子过意不去,纵然那些个名门望族要顾忌声誉,也完全可以通过一些隐形渠道来进行合作,一样可以合作愉快。
“叔父,的确有一些考虑,您可能也了解到了一些,冯家在临清还说得过去,但在东昌府这边的人脉关系还要耕耘一番才能稳固下来。”冯紫英不讳言。
这也符合薛峻了解所获得的情况,冯紫英如此坦率还是让他有些吃惊。
“不过现在有一个机会,东昌府新任知府沈珫对小侄颇为欣赏,而且也与乔公相善,二人是同科,小侄打算明年开春之后要去临清和东昌府拜会一下,今日上午已经和沈叔父打过招呼,……”
半真半假,但总体来说都是真的。
冯紫英的这个消息让薛峻大喜过望。
临清州属于东昌府属州,虽然临清州因为地理位置原因而相对特殊,但是从行政权力管辖上,却毫无疑问是属于东昌府管辖的。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话可真不是说着玩儿的,在东昌府辖下,一府知府只要不是太蠢,那几乎就是一言而决的人物。
“小侄的想法是,临清那边可以先设,小侄会让家父安排人与临清州张知州先行打点好,包括临清三大家,以及如陶家、席家这些本地商贾大族,还有山陕会馆那边,都会先行衔接好,至于东昌府那边可以先行筹备,待到明年开春小侄东昌一行之后,再来大张旗鼓的造势,……”
薛峻略作思索就同意了冯紫英的建议。
本身要筹备这等事宜就不是三五天能做到的,涉及到租购店面,安顿员工,更重要的还是开始主动展开相关客人群体的联络,这都是一些相当精细而且繁琐的活计,不能有半点疏忽。
这等事宜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务求细致入微,这也是首创要打响品牌的关键。
两个人就这等具体事宜又做了一些商议,这让薛峻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少年郎有些神秘莫测起来。
这小家伙怎么能如此年龄就对着生意上的细节都如此了解老到?
若是这家伙真的是商贾家族出身也就罢了,武勋子弟,而且现在还在大名鼎鼎的青檀书院苦读,居然都还能有心思来琢磨这些,就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了。
好在这是自己的合作者,也许有的人本身就是天生奇才,做什么都能一法通万法通,薛峻也只能这么来解释安慰自己了。
谈完了正事,自然也就聊些各自情形。
薛峻也谈到了薛家现在的情况。
“家嫂是个妇道人家,家兄还在的时候,还能勉力维持,但自从家兄故去,愚叔那位侄儿就有些管不了了,不成体统,……,好在我那位侄女儿倒也还懂事,能帮着家嫂管着家里的一些事情,……”
那就是薛宝钗了,冯紫英没好意思问那薛宝钗的年龄,算起来也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才对,那不成器的侄儿就自然是薛蟠了。
喟叹声中结束了这场对话。
接下来就该是具体的合作事宜对接了,薛峻这边也有人手,他已经去信从南边招人来了,就看冯紫英这边谁去负责了。
“这么大事儿,你就自己做了决定?你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坐在椅中,冯唐神色复杂的看着冯紫英,旁边还有段氏和小段氏。
“爹,您能在京里呆多久?”冯紫英没有回答,直接问核心。
一窒,冯唐到没有多少尴尬,“现在还不好说,估计要年后去了,不过……”
“爹,既然这事儿您也没有多少精力来过问,我先前介绍的这些个情况,您和娘姨娘他们觉得有无不妥疏漏之处?”冯紫英很平静,身体坐得很直,双手扶在官帽椅的扶手上。
冯唐和大小段氏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铿哥儿,你做得很妥帖,不过,爹觉得你既然要打定主意参加后年秋闱,就不该分心在这些事情上,家里多少还有些家底儿,还不至于……”
“爹,娘,姨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冯家不是小门小户,上午儿子在大护国寺遇到了即将赴任东昌府知府的沈大人,他也问到了我们冯家的情况,儿子险些就无言以对,冯家作为临清三大家已经有沦为空架子的趋势,这样不行,先前儿子和家里提过的冯家北支须得要有举措来振兴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现在就要开始做起,……”
“佑叔可以先行过去打前站,如果可以的话,儿子建议爹趁着年前年后这段时间回临清一趟,周家、任家那边自然要走动一下,周家在京师和南京都有人为官,这层关系要维系,甚至要更紧密一些,任家那边在东昌府里颇有人脉,也要维持;州里边和东昌府那边都要去拜会一下,安排合适的人先把祖宅扩建维修起来,族学要尽快建起来,……”
心平气和,但是却不容置疑,这就是冯紫英此时态度给冯唐的感觉。
没懵,但还是有点儿奇异的感觉。
这么久了,自家儿子的巨大变化本来已经渐渐让他适应了。
只是今日的态度又有所不同,一副要全面接掌冯家的态势,让他又有些不适应了。
“铿哥儿,呃,你要读书,这些事情……”冯唐看了一眼一样有些发懵大小段氏,苦笑了一声。
看来自家夫人也有些接受不了,哪怕再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再是嫡子,可这……,你这年龄也太不合适了吧?
“爹,儿子没说要亲自去过问这些事情,事实上方才儿子和薛家叔父也商量过了,还有一个过程,如果表兄能腾出时间来的话,可以参与进去,这么大一桩营生,也许未来就是咱们冯家在山东那边的根基。”
冯紫英自然明白父亲母亲的心思,在他们看来既然自己下了决心要读书,就不该分心,能读出书来,自然就是造化,那才是日后冯家赖以发达的根本,远胜于这等生意营生。
冯紫英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不会低估一份稳定的营生对于一个家族的巨大支撑能力,尤其是现在冯家北支可以说日趋没落的情形下,你不多培养一些包括能科考的人才出来,你冯家怎么发达兴旺?
单单把希望寄托在书院、科场或者未来官场上那些所谓志同道合者身上,冯紫英还没有那么幼稚。
前世的经历让他很清楚很多坚持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都会轰然倒塌,所以他绝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而冯氏家族这个维系能力就不可少。
这个时代的仕途中人可以背叛信仰,可以忽略情谊,甚至可以淡化无视三同,但唯独背叛家族的人却还真的不多。
因为这是关系到他子孙后代的大计,若非改天换地迫不得已,可以说这个血脉宗族的威力还真的没有多少东西能击破。
冯唐喟然长叹,自家儿子太能耐是不是也对自己这个当老爹都构成了一种压力?
他越发觉得自己应当早点起复了,省得再家里闲着,看着儿子一天搅风搅雨的,自己都觉得惭愧。
“夫人,铿哥儿都谋划好了,要不就让喜贵先来接手摸着吧,我看这事儿还是能做的。”冯唐只能选择支持了,因为没有理由不支持啊。
能赚钱的营生,无外乎就是自己家出些人脉关系,跑一趟山东也当舒活一下筋骨了,省得老待在京里,如铿哥儿所说,冯家不能在自己手上没落下去,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没理由冯家不发达兴旺起来。
段氏更是纠结,还琢磨着替儿子考虑贾家的亲事呢,现在自家儿子这么有主意,连丈夫都只能顺从,能听自己的?
她心里越发没底了。
但还是那句话,其他都可以退让,唯独这婚姻大事,她必须要做主。
这关系到冯家香火延续。
“铿哥儿,既然你爹都答应了,为娘的也不会阻拦。你没心思,那么就让喜贵去和薛家办吧,嗯,老爷,铿哥儿说的也对,这冯家那么一大家子人在临清那边,总还是能寻摸出几个能办事儿的,若是要去那边,不妨选一选,妾身可不想日后冯家那边戳我的脊梁骨,说妾身只用我们段家的人,……”
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一礼,“谢谢爹,娘,还有姨娘。”
他知道其实这事儿难处不在老爹那里,老爹迟早要起复外放,这家里事儿是老娘当家,就怕老娘不答应,现在老娘答应了,他也就放心了。
“不过,铿哥儿,你今年也十三了,娘知道你要读书,但这亲事娘还得要先说到这里,你爹万一年后要外放,一去又不知道几年,所以话得说到这里,娘要先替你物色着,若是合适的,便要定下来。”
这大概就是交换条件了,冯紫英面带苦涩,但见到自己老娘脸色不善,一副不容置疑的神色,也知道这会儿不是争辩的时候。
但起码老娘要征求自己意见了,这就是一个好现象,换了以前,这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娘,这事儿说到这里吧,儿子现在没心思想这些,若是有合适的,那也不妨放到后年秋闱之后再说吧。”冯紫英话一出口,脑海中却猛然想起了今日上午那个风吹其纱帘后那张宜嗔宜喜的姣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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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冯紫英踏着暮色向西郊的青檀书院进发时,上午在大护国寺里“三英战吕布”,然后又演变成“把臂论英雄”那一幕,已经在一些有心人有意无意的传播下,在京师城内外的特定人群中开始流传了。
最为冯紫英张目宣传的自然就是那几个国子监生。
大周这几年国子监生的名声不好,绝大多数贡监现在都不到京里就读,而直接就在本地书院读书。
哪怕秋闱春闱大比中式,这些人也都鲜有提及自己是国子监生,这让国子监的地位越发尴尬。
当然作为读书不成又要走入仕之路的许多人来说,这仍然不失为一条路径。
只是你既然是走这条路来谋官,也就别讲究啥名声了,和举人乃至真正的进士比,你肯定是渣,自个儿夹着尾巴做人,当你的佐贰杂官,混碗饭吃就行了。
不过人都是爱颜面的,国子监生那也是“生员”不是?也要穿儒衫摇折扇,算是读书人的,而且还能有个官身,纵然低人一等,但表面上还是要讲究的,而且这些人多半都是有些门道和家资的,或者说,是有些人脉背景的。
冯紫英在众人面前坦坦荡荡的表示自己就是国子监生,而且还就是荫监,也毫不忌讳理直气壮地挑明了朝廷荫监制度的理由,这让那几个监生们心中无比畅快。
一直以来走到哪里都是受歧视,这一回,监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一个监生,嗯,当然他们选择性的忘记了这位监生已经去青檀书院读书了,一个监生和京城里最负盛名的三大才子之一——崇正书院翘首人物杨嗣昌以及侯氏兄弟,在大护国寺里雄辩争锋,而且丝毫不落下风。
最终还能让崇正书院那帮平素根本不把国子监生放在眼里的家伙与一位监生握手言和,乃至把臂言欢,这是何等光荣的事情!
贾政得到这个消息时是在回到家中和府里清客们闲谈时,遇到了傅试来访方才知晓。
贾政待那傅试自然不同,便是与家中清客们闲聊也不避傅试。
“你是说那冯家大郎在大护国寺里与那杨文弱舌辩半个时辰?”
贾政也是听说过杨嗣昌杨文弱的名头的,崇正书院首席才子,年方十七,但是已经预定了下科春闱三鼎甲之席,再不济也是要入列庶吉士的人物,而且其父还是都察院御史,乃是朝中文官里的中坚人物。
“是啊,据说还有侯家兄弟。”傅试颇为矜持的抬起茶杯抿了一口,唇边鼠须梳理得格外整齐,然后放下道:“存周公怕是知道侯氏兄弟吧?礼部员外郎侯碧塘的两个虎子,一个年方十五,一个年方十三,兄长侯恂去年乡试已过今春春闱发挥不佳,据说下科春闱也是志在必得,而弟弟侯恪更是了得,也放言要在后年秋闱和下科春闱中折桂,……”
贾政大为吃惊,再联想到前几日里自己内兄所言,心里也越发有些不自在起来,“自通,这事儿你是从哪里获知的,怎地如此离奇?”
“离奇?”傅试也没有回过味来,愣了一愣,“存周公,这可是数十人亲眼所见,何来离奇一说?”
贾政压抑了一下内心的烦躁情绪,缓缓道:“自通,那冯家和我们贾家也算是通家之好,我如何不清楚他家的情形?那冯唐一介武夫,顶多也就是能识得几个字,那冯家大郎若说是有些勇武胆魄,我倒是信的,但要说他有多少文才,是个读书种子,就有些不实了,再退一步,就算是他是个读书种子,可才去那青檀书院一个多月,就能脱胎换骨?那秋闱春闱岂不是为那青檀书院一家开的了?”
傅试跟随自己这位师长也算是有些年成了,虽然谈不上授业解惑,但是贾政还是帮补他不少,一介秀才,居然也能在顺天府混个杂官,若非有贾家的背景,是万万不能的。
他也听出贾政有些心情不佳,只是不知道这冯家既然和贾家是通家之好,为何存周公又这般不悦?
不过他也是机灵人物,看看周围几个清客都是闭口不言,立时就回过味来,只怕存周公是想起了自家宝玉,所以有对比就有伤害,心里就不畅快了。
笑了笑,傅试不以为然的道:“存周公,学生听说那冯家大郎倒是有些急智,只是经义功底浅薄,和那杨文弱争辩也未必就能说明他多好的文才,不过是徒逞口舌之利罢了。”
“是啊,自通兄说得是,秋闱春闱大比那都是要以经义功底论英雄,二世兄天分极高,假以时日,必能蟾宫折桂,……”
那清客詹光也是张口就来,傅试虽然也是有意逢迎,但若是要他昧着良心没有底线的说贾宝玉能蟾宫折桂,这也有些说不出口。
贾政好歹也是要些颜面的,听得自家清客这般夸赞儿子,赶紧连连摆手。
“那孽障,不是读书的料子,枉自生得一副皮囊,但贾家忝为簪缨之家,总得要些颜面,所以我也有意要请个经义上有些功底的塾师,好好教授他一番,若是日后能有所寸进,也算是对得起贾家列祖列宗。”
傅试带来的消息的确对贾政刺激很大。
内兄话犹在耳,他还没找到合适机会回禀母亲说要让宝玉去读书的事情,但他也下了决心,定要解决这桩事情。
这一回读书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也是由着他性子想读就读,想走就走,与其这样,不如不读。
想到不读书宝玉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会不会和东府那边的蓉哥儿那样成日在脂粉堆里厮混一辈子,贾政就不由得坚定了决心,纵然母亲不悦,此事也必定要做。
再从冯家大郎联想到内兄所提到的三丫头婚事,贾政不由得又有些纠结起来。
若是这冯家大郎真的这般本事,那此事倒也不妨考虑一番,倒是自家夫人前日从娘家回来也问起了此事,似乎还觉得颇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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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你说什么,那冯家大哥和杨文弱舌辩大护国寺?”贾宝玉的大脸盘子涨得通红,一双眼睛更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怎么可能,那杨文弱是何许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这我是不信的,但肯定有几分本事,冯家大哥何德何能……”
话尚未出口,就看到林妹妹脸色一下就阴沉下来,心里打了个激灵,赶紧转口道:“不是,我是说冯大哥也才去青檀书院没几日,怎地就能和杨文弱舌辩起来?要说他二人也素无冤仇,如何能走到一块儿……”
“爱信不信,这又不是小妹一人所见,三妹妹也是亲眼所见,再说了,那周围还有好几十人呢,不少都是京师城里的书院学子,难道他们还能认不到杨文弱?”
林黛玉轻蔑的耸了耸鼻翼,脸却侧到了一边。
她根本就不想和对方争论这事儿,毫无意义嘛,有这事儿也好,没这事儿也好,和你宝二爷有何关系?
莫不是觉得冯大哥有这般本事,你也就准备发愤图强了?她压根儿不相信。
贾宝玉呐呐的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脸红一阵白一阵。
他就不明白了,怎么林妹妹就认定那个冯家大郎的一切都是真的对的?
自己怎么说就怎么错,那份爱理不理爱信不信的表情和姿态,真的让他心里堵得难受,憋得心慌。
在这贾府里他贾宝玉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有心要发作,但是一来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二来也的确担心发作之后若是林妹妹更加不理睬自己怎么办?
见林姐姐随便几句话就把二哥哥弄得心烦意乱,脸红筋涨的要解释,可林姐姐那股子无可无不可,你说啥就是啥的无所谓态度更让二哥哥内心愤懑。
“二哥哥,这事儿的确是我们今日去大护国寺里碰巧见到的,也不止那杨文弱一个人,还有其他几个人。”探春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他们争论什么我和林姐姐隔着那么远,也没有听清楚,好像是为了书院的讲学活动什么的,反正争得厉害,但是后来不知道却怎么又握手言和了,……”
眼见得二哥哥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探春却也没有法子。
你要来缠着林姐姐,可又不会找林姐姐喜欢听的话来说,那也罢了,林姐姐说什么,你就说是,那不就结了?
总要和林姐姐唱反调,以林姐姐的傲娇性子,她能惯着你?
至于说那冯大哥的事儿,你听着也就罢了,何必要去和她争?以她观察,那冯大哥倒真的像是把林姐姐当做一个小妹妹一般,宝二哥有时候未免心眼儿也太小了一点儿。
“哼,定是冯大哥去挑衅,人家杨文弱不和他一般见识,最后他辩不过人家,就只能认输罢。”
贾宝玉明知道说这番话只怕又要惹得林妹妹恼怒,但是他若是不说出来,心里便会憋得难受,今晚都别想睡好。
“我和冯大哥也吃过一番酒,他这个人脾性是不错,但是要说是文才我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那杨文弱在京师城里偌大名气,岂会是浪得虚名?人家肯定也是不和他一般见识,……”
林黛玉顿时就恼了,这个宝二哥怎地这般无聊?不作践人几句你心里就不舒服?
柳眉倒竖,当即就要发作,但是想到这毕竟是贾家,冯大哥也再三提醒自己不要由着性子,便强忍着怒意,不冷不热的道:“也是,冯大哥才去书院,如何能胜过大名鼎鼎的杨文弱?不过小妹倒是觉得起码冯大哥还是有这份胆魄能与杨文弱争辩一番,不像有些人只会在家里边优游嬉玩,……”
这一番话一出口,探春便知道要糟,只见那大脸盘子呼啦一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胸脯急剧起伏。
“我就知道妹妹看不起我,这家里人都是表面对我好脸,其实背地里都是笑我,我自个儿也看不起自己,府里边都还说我衔玉而生,要如何造化,可这块玉对我来说又有何意义?索性就不要这块玉了,摔了大家干净,……”
一下子将颈项上的那块玉给揪了下来,大脸盘子涨得通红,几步走到厅堂里没有地毯所在,高高举起,便要掷下。
林黛玉也被吓了一大跳,冯大哥就说过这位宝二哥最喜欢摔玉,要自己定要防着,怎地今日自己却忘了这一出?
探春也是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的要去抢玉,却听见厅堂外茗烟的声音陡然响起:“二爷,二爷,不好了,老爷叫你马上过去,脸色难看得紧!”
如同正准备引吭高歌的大鹅被人一下子给掐住了脖子,大脸盘子瞬间由红转白,握着玉欲摔的手也软耷耷的滑落下来:“可知道为何事?”
“回二爷,听说是老爷听了那傅先生回来说今日大护国寺里啥辩论一事,老爷心情便不好了,……”
咯噔一声,贾宝玉如失魂落魄一般,跌坐在门边的椅子上。
乙字卷 第四十二节 人情练达即文章(再三合一万字大更!)
冯紫英回到书院时,已经是擦黑了。
但看见周围簇拥上来的同学时,冯紫英就知道自己这才走一天,书院里估计又有不少新闻发生。
“紫英,山长回来了,专门交代,让你一回来就去山长那里。”陈奇瑜抢在郑崇俭和许其勋之前,抢先发话。
“哦,山长回来了?”冯紫英点点头,一边把随身背负的行囊取下来,早有许其勋接了过去。
“虎臣,袋里有些大护国寺的零碎,拿出来大家尝尝,咱们顺天府的人可能都不稀奇,但你们南边儿来的同学,如果没到大护国寺里溜达过,未必吃过这些小玩意儿。”
冯紫英已经习惯于心安理得的支使许其勋了,而许其勋似乎也习惯了这种默契。
囊袋拉开,一堆各色零食拿了出来,豌豆黄、艾窝窝和各色糕点小食,零七八杂一大堆,立即就把一大堆跟着进来的同学们目光给吸引住了。
“哟呵,紫英你可真是大财主啊,……”搭话的是傅宗龙,语气也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仲伦,这些小零食不值钱,这艾窝窝,几个钱儿就能买一堆,这豌豆黄也就是豆粉做的,能值几个钱?你是南方人,可能不知道。”郑崇俭有些看不过意了,帮着解释道。
陈奇瑜看了一眼替冯紫英分辨的郑崇俭,心中冷意更甚,他没想到这个和自己都是山西人的郑大章也开始维护冯紫英了。
许其勋倒像是没见到这一幕一般,微笑着拿着这些糕点分发:“来,一衷,方叔,非熊,道映,伯雅,大家都来尝尝,紫英,你今日去大护国寺了?早就听说那里葡萄园风景不错,啥时候我们也得去瞧瞧。”
“放春假就可以去,到时候我请大家就在庙里尝尝里边的现做的饮食,那才叫一个鲜。”冯紫英也像是没感觉到什么一样,一边招呼大家,一边转过头来,“玉铉兄也尝尝,你们保德铁定没这个味儿,走,里边说去。”
冯紫英一边说,一边也笑着示意陈奇瑜进去说话,却把傅宗龙晾在一边儿。
陈奇瑜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既主动招呼了自己,还说笑了一句,然后还示意进去到里边说话,让他感觉很舒服,起码是在这一群人里对自己的尊重。
“那可不一定,我们保德有的,这顺天府里未必就有。”陈奇瑜微微点头,瞥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的傅宗龙,然后道:“仲伦,你也尝尝,你们云南可没这玩意儿,香着呢。”
王应熊大大咧咧的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满脸笑容的大嚼:“紫英,那可说定了,春假我们可都得跟着你混,不吃遍京师城,我们可不回来。”
“哟呵,非熊,你这个胃口我可受不起,能不能学着人家虎臣,斯文点儿,咱们都是青檀书院学子,你这架势,人家都还得要以为你是牢里边刚放出来的呢。”
打趣了王应熊一句,冯紫英也顺口来了一句。
“今日在大护国寺里遇上了文弱兄,他推荐可以尝尝这些,我琢磨着书院里兄弟们好多都才来读书没多久,书院里风纪又严,怕是没几个人尝过,就算是咱们顺天府里的,也未必尝过这大护国寺里的特产,就买了点儿来尝尝,一下子花了我三百多……”
“三百多两银子?”周围人吓了一大跳。
“三百多两银子我都能把摊子连人都买下来了。”冯紫英逗着大家伙儿,“三百多文钱!”
大家轰然笑了起来,气氛也一下子活跃起来。
虽说大家大多出身贫寒,但是能不远千里来青檀书院读书的,那种家中一贫如洗兜里半个钱没有的也没几个,大多数是属于那种小门小户的普通百姓家庭,但三百多钱说实话,也算不上什么。
这些东西真要太贵,大家可能也不会说什么,但就没那么放得开了,但只要几百钱,那就真的没关系了。
只有郑崇俭知道,这大护国寺里的这些零食,虽说也不贵,但也不简单,这么一大堆,少说也要一二两银子,绝对不是那什么三百文钱能买到的,他心里对冯紫英的推崇又多了几分。
看着旁边陈奇瑜还在附和着笑着,毫无觉察,郑崇俭也暗自摇头,这乙舍里边真要和这个小家伙斗心智,玩人情世故,恐怕都要被甩下几百步,包括自己在内。
但立马就有人听到了另外一个词儿,陈奇瑜猛然反应过来:“紫英,你说什么,文弱兄?杨文弱?崇正书院的杨文弱?”
“嗯,是杨文弱。”冯紫英一脸淡然,“偶遇杨文弱和侯氏兄弟,还在大护国寺里葡萄园架子下,好好说道了一番。”
当陈奇瑜说出崇正书院杨文弱时,在场的人都反应过来了,震惊莫名。
京师三大才子,其他两位众说纷纭,有说是韩敬、练国事或者许獬的,有说是通惠书院的艾南英和钱谦益的,但唯独杨嗣昌是无人质疑的。
说来也是,京师三大才子,除了一个练国事算是北人外,其他几个都是不折不扣的南人,只不过像杨嗣昌、艾南英这些人都是寄籍在京师了,而其他几位都只是在京师里的书院读书罢了,但也冠之以京师才子。
“紫英,你和杨文弱他们说辩什么了?”别说是陈奇瑜等人,就算是一脸佛系的许其勋、孙传庭都兴致陡然高昂起来了。
这就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换了其他人,谁会有这么大兴趣?
京师三大才子欸,最名副其实名不虚传的就是他了,难怪大家都对他感兴趣,也幸亏杨文弱这厮早就有了婚姻,要么真的要迷倒京师城里官宦士绅们的小姐姑娘们。
“说辩就多了,但主要还是谈到了咱们各家书院的求实务虚风气,嗯,都对南边儿那些个崇尚清谈的风气不太满意,当然也论及了一些时政。”冯紫英轻描淡写的道:“他们也有一些想法,所以小弟回来也是准备要向山长和掌院汇报一下。”
陈奇瑜这才反应过来,山长交代过让冯紫英一回来就去他那里,怎么冯紫英一回来,所有注意力和话题都跟着他走了,全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桩事儿。
脸上不喜不怒,齐永泰手指轻轻捻着茶盏盖子,目光沉静,内心却在琢磨着该怎么敲打一下这个家伙了。
窗外寒风渐浓,间歇已经开始飘起雪花。
这家伙还是步行回来的,这一点让齐永泰很满意。
以冯家的家底儿自然不可能家中没有马车,哪怕不送到书院门口,距离一两里地停下步行而来也说得过去,但此子却没有,而是一直从城里走到书院。
姑且不论其心思,但是其行为却绝对是值得赞许的。
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齐永泰有些头疼。
但这家伙有时候却太放肆了。
或许是自己真的太放纵他了?还是这家伙真的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主儿?
“紫英,你说我们是不是对你太宽纵了,以至于让你有些忘乎所以了?”齐永泰沉吟良久,方才启口。
“文宇兄和当时兄是我和官掌院专门邀请来讲学切磋的,嗯,他们难得北上一回,这样的机会,对于我们书院来说,也很宝贵,怎么你就替我们做主了?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你这是要把我们青檀书院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么?那也就罢了,可为何又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
冯紫英毕恭毕敬的站在窗前,半垂着头。
孤灯如豆,光焰摇曳。
齐永泰先前只顾着看书阅卷,没有理他,他也就很坦然的站在那里,没有半点局促不安,也没有半点骄矜不满。
就那么渊渟岳峙,十三岁少年竟然站出了一份三十三岁的气度,前世经常登台讲话那也不是白给的。
一听到齐永泰的话语,冯紫英就知道这一局成了。
冒险成功了。
这一局不在于官应震,而在于齐永泰。
扩大书院名声,提振书院影响力,官应震是一直不遗余力,而齐永泰则相对谨慎。
可能与齐永泰在山长这个位置上待不了太久有一定关系,但是冯紫英一直认为齐永泰不应当是那种惧于外界压力的人,否则他不会两度辞官。
关键在于齐永泰要怎么来看这件事情。
若是齐永泰只问为何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那就有些麻烦,说明齐永泰不认可这种做法,可他后面又问及了为何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既然要否定这事儿,那无论崇正书院有无牵扯进来,都无关紧要了,但既然问及,说明齐永泰内心其实已经接受了可以搞这个登坛论政的设想,无外乎就是觉得还不那么完善,或者还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罢了。
揣摩心思一直是冯紫英的强项。
设身处地从对方角度来考虑利弊得失,这是最重要。
在向杨嗣昌提出这个设想时,冯紫英就已经把前因后果考虑周全了,甚至也考虑了如果一旦遭到否决,该如何补救。
但现在不用了。
“知错了么?”
见冯紫英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垂下头不做声,齐永泰嘴角掠过一抹笑意,但随即收敛无迹。
“弟子知错。”冯紫英老实回应。
“错在哪里?”齐永泰追问。
“弟子错在过于自负狂妄,先斩后奏,……”冯紫英抬起目光,坦然回望。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认可此事?”齐永泰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书卷,他要好好考考对方。
“嗯,弟子狂悖,揣摩山长和掌院心思,那等情况下,便擅作主张了,但弟子一心为书院,此心可照……”
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头,齐永泰正色道:“把你的理由说足说够,若不能说服我,这青檀书院你也就不必再呆下去了。不要以为你那点儿小心思大家看不懂,也不要以此小看天下人,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若是一味揣摩人心,必招反噬!”
齐永泰温润淳和的目光落在冯紫英脸上,语气并不严肃,但是却让冯紫英悚然而惊,一时间不敢言语。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小看这个时代人的智慧了。
或许他们由于时代原因在某些方面的见识不如自己,但是绝不代表他们在人情世故和观风辨势的能力上就差了。
相反一辈子浸润在这其中,他们的政治嗅觉甚至更为敏锐而犀利,远胜于自己这个半吊子。
见自己的敲打,算是起到了一点作用,齐永泰也不为己甚。
此子机敏聪明,却又格外深沉老到,诸般表现集于一身,的确是一个妖孽般的人物。
齐永泰觉得只能用“妖孽”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
先前乔应甲对此子的形容他还觉得言过其实,但现在齐永泰甚至觉得远远不足以描述此子。
“说吧,理由,你是怎么揣摩我和东鲜心思的?你都敢这么说,怕也是笃定得紧吧?”
说内心话,齐永泰还是很期待这家伙再表现一番的,每一次表现都能给他一些新的启迪和感悟。
“山长,弟子是这么想的,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都是当代文坛大儒,特别是在南方士林名声更大,此次北上固然有山长和掌院相邀讲学之因,但弟子以为恐怕也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在其中,……”
齐永泰目光微动,面色不变,但心中却涌起巨澜。
此子难道连这一点都看穿了?
或者说都能觉察到?
还是有人点拨?
“哦?讲。”
“他们是士林大儒,但和山长一样,也是官身在身,不过暂时蛰伏罢了。”冯紫英没有客气,“山长能看到的,他们也能看到。”
“唔,你觉得他们也是有为而来?”齐永泰面无表情。
“或许有一窥上意之心,抑或有浑水摸鱼之意,又或者就是寻找机会。”冯紫英淡然道:“但弟子相信这讲学论道肯定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否则很难解释去年到今年这么久,邀请多次都迟迟不来,恰恰是皇上一有动作他们便坐不住了。”
妖孽,绝对的妖孽!
齐永泰按捺住内心的震惊,盯着对方:“紫英,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齐永泰绝不相信对方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回山长,有些是弟子与父亲日常交谈中了解到的,有些是乔公无意间提及弟子自己揣摩的,还有今日弟子与即将赴任山东的沈公也有交谈,沈公对弟子亦是十分提点,……”
齐永泰知道沈珫与乔应甲有旧,此番沈珫到山东任职,亦有乔应甲出力。
看来乔应甲还真的把冯紫英当成了衣钵弟子在传授啊,齐永泰稍稍释怀。
但即便如此,此子在某些方面的嗅觉和领悟能力也相当骇人了,这让他想起了历史上的某些人,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就有天生适合入仕从政的这类人。
经义浅薄,不通诗赋,却又在这方面领悟力这么强,不得不说这家伙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换到前明,甚至前二十年,他都没戏。
嗯,那句与西园学子,与许獬的对仗,说实话,齐永泰真看不上。
不过是临场机变拿出来,气势够足,应付得当而已,但若论文字,很粗浅一般。
“那你拉上崇正书院是何用意?”齐永泰径直问道。
“山长,众人拾柴火焰高,崇正书院不算我们的敌人,尤其是和您更不是敌人。”冯紫英很平静,“两位先生来讲学论道,当然是好事,和而不同,求同存异,这是我们大周朝士林文臣的惯有风格,但现在好像有些走偏了,尤其是南方……”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和崇正书院合作?”齐永泰眼睛微微眯缝起。
“不,我们寻求志同道合者,而非囿于地域或者某个书院。”冯紫英轻轻一笑,“弟子相信山长其实早就有主意了,何必要逼弟子来献丑呢?弟子也是今日灵机一动,想起了那日山长和我谈的,学做人,学明理,不必想太多,天下都去得,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敢阐明自己的态度呢?”
“阐明自己的态度?”齐永泰微微一震,似乎自己这一段时间一直有些没琢磨透的东西就被这个家伙一下子给点穿了。
“是啊,没有态度,看似谁也不得罪,谁都能走到一起,但在朝中,或许就是没有人可以信任您。”
冯紫英轻飘飘的话在齐永泰心中轰然炸响。
没有态度其实就是没有原则,没有底线,这种人不也是自己最看不起的么?
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你能指望人家看起你?
齐永泰的眼神越发深邃阴谲。
“紫英,你是觉得我该……”
“不,不,……”没等齐永泰说出最后半句话,冯紫英已经打断对方:“山长,弟子听乔公经常说一句话,他做事对事不对人,只对朝廷,我觉得很好,……”
“……,我们表明态度,那也是只对事不对人,只针对某种风气,不对具体人和事,嗯,再说明一点,那就是怎么做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支持和坚持去做,谁支持,谁反对都不重要,无外乎就是您再辞官或者罢官一次嘛。”
齐永泰心中热血激情一下子就被冯紫英的话给点燃起来,重重的点了点头,“说得好,对事不对人,汝俊说得好,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去做,这官不官的,倒也……”
“不,山长,虽然说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对您来说可能都能坦然面对,但这是您以君子之风来看待,可如果站在对朝廷对百姓负责的角度来,那么您有这份仁心和能力却又不愿意去做可以做到的事情,那就是违背了读书人的本心本意了。”
冯紫英看着对方,“所以《三国演义》里有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弟子以为可以添上一句,事在人为,您去做了,努力了,那么肯定会比你不去做或者放弃了要好得多!”
齐永泰已经麻木了,对这个家伙嘴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观点想法已经有些习惯了。
但不得不说,这番话说中了自己心事。
见齐永泰默默点头,冯紫英这才又道:“山长的心思大略能猜测到一二,其实这一次讲学论道,未尝不是一次机会,他们想要来干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可以借助他们的北上表明一个姿态,甚至可以把声势做得更大,让崇正书院也加入进来,可以吸引更多地志同道合者,更鲜明的表明您的态度,哪怕您日后离开书院,亦可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留下,对我们整个青檀书院的将来来说,也都会起到一个引领和激励作用。”
齐永泰站起身来,在堂内来回踱步,却不言语。
良久方才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紫英,你考虑得如此深远,想必也有一番策划了吧?”
“弟子不敢,的确和杨文弱有些计议,弟子觉得崇正书院也意欲借此机会来一振声势,倒不妨携手合作,也顺带把咱们的辩论大赛也加入进来,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肯定不会只有他们两人来吧,多少也会带一两位得意门生吧,正好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青檀学子的风采,……
冯紫英的想法更宏大,他要把这一回辩论大赛和南方士林大儒来书院讲学,以及与崇正书院联手来办这场登坛论道的活动合在一起,这样可以最大限度提升青檀书院影响力,同时借这个机会最大限度的向有些人表明态度。
把整个设想一一详细介绍,齐永泰也为之叹服。
十三岁的少年能做到这一步,怕是绝大部分人三十岁都未必能做到吧?
齐永泰越看越欣赏此子。
难怪外边都传言乔应甲有意要招此子为婿,但他却知道乔应甲虽有二女,但一女早就出嫁,另一女也早就订婚,马上就要出嫁了,但也足以说明乔应甲对此子的青眼有加了。
“若是此事交与你去办,你能做好么?”齐永泰站住脚,背负双手看着窗外。
“承蒙山长看重,但弟子以为还是要西园师兄来负责更好,弟子愿跟附骥尾。。”冯紫英大喜过望,终于成了。
看见冯紫英消失在门外的身影,齐永泰神色复杂。
即便是没有冯紫英的这一突兀之举,其实齐永泰也已经在考虑这场讲学论道该如何来运作了。
青檀书院不仅仅是一座书院那么简单,它更是一个标志。
缪昌期和朱国祯来干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汤宾尹把韩敬送入青檀书院而非崇正书院意味着什么?
那都是有所想有所图的,齐永泰不指望每个人都能很纯粹,有各自的想法和欲望也很正常。
这场讲学活动一旦演变成南北士林盛会,必定会吸引到更多的目光,这也是齐永泰所期望的,只不过他先前还一直有些忐忑和犹豫,却被冯紫英一下子帮自己挑破了。
无数有心人都会关注,甚至会掺和进来,他们有的人会趁此机会昭示什么,也有的人会借此机会考察考验什么,总而言之,这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舞台和试金石。
“如何,紫英?”踏出山长的公房,月色溶溶,看见同舍们关怀的眼神,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
虽然他也不确定这种关怀里边有多少是为自己着想的,但他觉得起码像许其勋、郑崇俭和孙传庭还是可以信赖的。
毕竟他们也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自己也不用随时以过来人那种三四十岁的心态该来琢磨他们。
范景文和贺逢圣也来了,显然他们也听到一些什么,只是自尊和矜持让他们距离稍微远一些。
“梦章兄,克繇兄,你们也来了?”冯紫英挥了挥手,“一起进来吧,正好可以说说情况。”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感觉都很复杂。
自从这个小家伙一来,似乎就夺走了他们俩许多风头,但不容否认的是他的确带来了很多改变和新东西。
陈奇瑜再也不以乙舍首领自居来和他们别苗头了,心思都放在如何与冯紫英争夺乙舍的领导权上去了,这一点大家都能看得到。
甲舍这边的影响力在急剧下降,嗯,他们这两位甲舍“领袖”的光环也日趋暗淡,尤其是在那一日许獬来“挑战”之后。
但不容否认的是整个东园这边的影响力和地位却扩大和提升,尤其是在山长、掌院和西园师兄们心目中。
冯紫英用这场辩论大赛一下子就把整个东园的心气给凝聚起来了,而在此之前,范景文和贺逢圣其实也力图做到,但未能实现。
冯紫英没多少废话,很简单把情况作了介绍。
整个宿舍里又成了一片兴奋欢乐的海洋。
大赛预赛在即,本来就已经够激烈了,现在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讲学则要上升为登坛论道,甚至崇正书院也要加入进来。
这一下子就让本来是只是一个书院内部活动上升到了整个顺天府和北地,乃至整个大周士林的高度了。
都是精英人物,尤其是范贺二人比乙舍这边要大几岁,对很多事情认识更深刻,自然明白这里边蕴藏着什么。
连杨嗣昌都如此看重,他们岂能不清楚这里边对自己未来的影响和益处?
缪昌期、朱国祯加上汤宾尹,随便哪个只要高看自家几分,甚至对自己的一个评价态度,未来在大周士林名声都要不一般。
做官和做事,对于这些年轻学子们来说,做官无疑更重要。
在他们看来只有更好的位置,才能容他们发挥更大的余地,而没有平台,那便一切休提。
而做官的前提就是要秋闱春闱大比一举中式。
并不是所有的学子都能中进士中举人,即便是青檀书院这样的学府。
每科能中进士的学子那么几个,而七八十号参加秋闱的学子,能中举人的,也不过十之二三。
而过了秋闱春闱大比关也并不意味着你在仕途上就可以一帆风顺了,无数进士举人,蹉跎二十年依然在某个州府里边徘徊徜徉,这种情况比比皆是,这固然和自身能力有关,但很大程度也还是缺乏人脉与士林声望的缘故。
而这一次无疑就是结交人脉和提升声望的好时机。
说不定某年某位座师房师甚至同年同学坐在了吏部或者都察院某个位置上,一个印象就能让其想起你,然后一切就顺理成章的杀出重围。
好吧,这种情况很少,但如果能因为这一次活动结交更多人脉,或者让自己博得山长、掌院乃至其他士林大家的认可,无论如何都会对未来十分有益的。
烛光下,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庞,一双双激情绽放的目光,都代表着众多学子们内心的期待。
冯紫英能理解这份急迫心情。
前世中自己在仕途上奋发向上时,一位领导给自己一次勇挑重担独当一面的契机,给自己一个陪同大领导视察考察的机会,那自己不也一样兴奋得彻夜难眠,盼望着能藉此机会一跃化龙?
真的是古今一也,谁都需要机会,但你要有这份能力,更要能抓住机会。
当然还得要有人给你这个机会。
现在齐永泰把这个筹划权几乎全权授予了自己,并不代表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一切按照自己的意见来办。
西园那边肯定要考虑进来,而且担纲主角,但是一些重要配角却可以在东园产生。
“各位兄长,咱们先回去,这边儿我还要到西园去和简与师兄、君豫师兄、行周兄一起商议一下,嗯,就请梦章兄和克繇兄代表我们东园过去,……,请兄长们放心,既然辩论大赛都被我们东园拿回了主动权,这一次也一样不会让兄长们失望,……”
一份安慰留给了留在东园这边的同学们,冯紫英与范景文、贺逢圣两人便直接前往西园,他相信此时西园那边也应当得到了齐永泰的嘱咐了。
“梦章兄、克繇兄,走这边。”
“啊?”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纳闷儿,西园不是走这条路。
“咱们先向掌院汇报一下我们的想法,然后借着到掌院那边这段路,我们先商议一下,然后征得掌院同意,就可以和西园那边的师兄们好好谈谈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相顾失色,戛然止步。
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官掌院的感受,虽说这种大事情肯定是山长和掌院商议过的,但是他们商议过并不代表你就可以绕过他了。
这是一个姿态,一个态度。
自己未曾想到,但是这位小师弟却早已经想到了,这就是差距。
范景文和贺逢圣心中百味陈杂,但冯紫英却像是没看到他们脸色变化一样,依然平静的道:“走吧,我估计官掌院也等着我们了。”
果然,冯紫英三人抵达官应震公房时,房内灯火通明,官应震正好整以暇的等候着。
范景文和贺逢圣心中都是感慨无比,料事如神这个词语怕真的是可以搁在这位小师弟头上了。
官应震并没有多问,只是简单的听取了冯紫英的汇报和范景文、贺逢圣的补充,就爽快了认可了这一粗略方案。
走出掌院公房时,范景文和贺逢圣都下意识的落后了当先而行的冯紫英一步。
他们都不得不艰难而痛苦的承认,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
先前总还觉得这一位是侥幸,是运气,是贵人扶持,但现在他们得承认,那些因素或许有,但绝非主因,这一切都绝非侥幸。
西园的师兄们对冯紫英带队前来似乎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而且商议也进行得很顺利。
韩敬不参加,原因很简单,霍林先生,也就是汤宾尹是他业师,怎么都需要避嫌。
练国事和冯紫英也分别代表西园东园来筹办这一次活动,练国事为主,冯紫英为辅。
下边要设立四个小组。
一是筹划组,自然是练国事来负责,冯紫英除了自己,还推荐了宋师襄,而练国事则推荐了曹文衡、蔡懋德加入。
二是协调组,冯紫英自己来负责,练国事推荐了宋统殷和罗尚忠,冯紫英则把王应熊、吴甡加入了进来。
三是接待组,许獬负责,他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名气,认识人也多,所以他来负责,初步确定西园方震儒、东园范景文、陈奇瑜、方有度几人加入。
四是后勤组,这个组可能活计最是繁复,就是干活儿,冯紫英推荐了贺逢圣来负责,郑崇俭、许其勋、孙传庭来协助。
冯紫英的这种规划建议简便易行,调理明晰,任务清楚,各自负责一片,有什么大问题,大家就在一起商议。
练国事很欣赏冯紫英的实干能力,只是一炷香功夫就能拿出这样一个细化建议来,而且还可以和辩论大赛的筹办工作结合起来。
“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参加东园组队了?”练国事微笑着看着冯紫英道。
月色如水,二人并肩而行。
应该说整个书院里,学生中,冯紫英对练国事是最欣赏的。
无他,踏实沉稳,堪为楷模,而郑崇俭和许其勋都有些类练国事,所以也最为冯紫英信任。
相比之下,韩敬、许獬虽然文采风流远胜于练国事,但却失了几分做事的本心。
范景文和贺逢圣忠勇刚锐,陈奇瑜果决敏锐,傅宗龙、王应熊桀骜,宋师襄、方有度灵动机变,应该说都各有其长,但是冯紫英还是最喜欢像练国事这样的性格。
因为他很清楚,未来大周官场做事的就是需要这种性格的官员的,踏实务实,沉稳坚韧,否则以大周现在的情形,真的很难扭转局面了。
“君豫兄不也不参加么?”冯紫英坦然一笑。
“口才辩才非我所长,愚兄上阵反而会拖累西园,你可不一样。”练国事深深的看了冯紫英一眼。
“君豫兄,您觉得小弟是不是风头太盛了,何况我的口才辩才也一般,在舍里我可是经常连方叔都辩不过。”冯紫英摇摇头,“东园不比西园,很多人都希望借此机会展示自我,而小弟好像没有必要去争这个了吧?”
坦荡自信,大将风范,练国事心中暗叹,此子十年之内必定鱼跃化龙,前程不可限量,难怪乔公如此期许。
“紫英,或许此次盛会之后,你该好好静静心了。”练国事站定,面对这山坡对面黑魆魆的夜空,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的道。
“哦?君豫兄为何如此说?”冯紫英有些惊奇。
“愚兄知道你在时政策论上极有优势,但是你要明白春闱固然看重时政策论,但是其撰写文字依然需要厚重的经义根底来体现,我看过周教谕给你布置的墨卷,你的立论看点都很精辟,但是在用词造句上依然还欠缺一些火候,……”
练国事的话让冯紫英更为吃惊,他没想到练国事会去看自己在周朝宗那里的卷子。
几乎每隔一天他都要交一份卷子,然后周朝宗就行点评批阅,让自己重新回炉,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严格说来,这样有些投机取巧了,并非从根本上来提升经义根底,而是更狭窄更具针对性。
但没办法,只有区区两年时间,要一下子把水平提升到人家十多年的功底水准,哪有那么简单?
所以就只能采取这种方式,也只有周朝宗才敢用这种方式,或者说冯紫英才敢接受这种方式。
“我知道周教谕的对策,但我建议你还可以看一看读一读我们西园这边一些同学写的卷子,不必太高深精辟,因为策论这一块你有优势,而是浸润进入这种氛围,让你慢慢适应这种写法,这样久而久之你就能习惯性的用这种笔调来写东西,届时这也有助于阅卷房师的第一印象,……”
冯紫英猛然明白过来,练国事其实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一味的去写,而应该通过大量阅读培养一种感受。
这样结合着周朝宗的训练,可以尽快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写作风格,而往往阅卷房师在第一印象上佳的情况下,就能获得很好的加成。
“君豫兄,谢谢您的提醒,我明白了。”冯紫英眨眨眼,“你刚才是说春闱?”
“紫英,你不会是连后年过秋闱的信心都没有吧?”练国事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愚兄希望能看到你和愚兄一起在下科春闱上榜上题名,届时我们兄弟共谋一醉!”
乙字卷 第四十三节 波谲云诡
伴随着被整个京师城炒得沸沸扬扬的南北讲学论道会日益临近,很快京师城里对这场盛会的期待度也一下子热切起来了。
无论是士林中人,还是城中官宦,亦或是朝中大臣,都对这样一个原本只是两个南方士林的代表北上赴青檀书院讲学的事情骤然演变成这个规模这个声势既感到震惊,又有些期待。
当然也还有更多的复杂情绪,每个群体不一。
士林自然是欢呼雀跃,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经义论述探讨机会,城中官宦士绅也不无期待,这样的盛会也更能凸显天子脚下皇城根儿的不一般,年前能有这样一个盛会,足以彰显大周文风之盛,但朝中大臣们则是在觉察到了这里边的一些不一般。
“去请楚先生和汪先生过来。”
暗紫金色的长袍外裹着一件华丽精美的狐腋裘,男子斜靠在宽松的熊皮大椅中,望着窗外出神。
“参见殿下。”
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联袂而至。
“免礼,楚先生,汪先生,你我相交数十年,便是孤在位的时候亦是这般,但当下孤不过是一闲散人,不必如此。”男子起身走下台阶,柔声道。
“礼不可废。”楚姓老者拱手一礼之后摇头,“鄙人和可祯知道王爷好意,但相交多年,也不必在意这等虚礼,王爷也一样不必在意。”
“唔,既如此,那孤也不矫情了,坐吧。”男子鹰眉虎目,日角隆准,唯独嘴唇薄了一些,削弱了气势。
“殿下这么急招我们前来,可有要事?”楚姓清瘦男子捋了捋山羊胡子,似乎已经料到了一些什么,“可是青檀书院、崇正书院与白马书院、崇文书院的讲学论道之事?”
“二位先生也知道了?”虎目男子微微点头,“这等盛事倒是也不多见,但孤总觉得此事不像那么简单,据闻齐永泰和官应震早就邀请了南边,但是一直迟迟未行,却等到这个时候来,先生是否觉得其中有蹊跷?”
两个老者脸色都严肃下来。
王爷的心思他们早就知晓,这两年间若非二人劝诫,只怕也早就静极思动了。
明知道这是一趟火中取栗的危险活计,但此时二人也早已经上船,难以下船了,再说了,在窥测到某些东西之后,他们也觉得此事并非毫无希望,或许这就是机会。
“王爷,您觉得哪里有蹊跷?”楚姓瘦削老者沉吟了一下,“当今太上皇龙体康健,皇上纵有一番心思,怕是也难以在此时轻举妄动吧?皇上的性子王爷您还不了解?”
虎目男子轻蔑的冷笑,粗壮的手掌在熊皮上轻轻摩挲。
“都说老四是个隐忍的性子,现在倒也当得起,但越是这般,孤倒是越坐卧不安,不趁着父皇还在,难道孤就在这里坐以待毙?老四的心思孤知晓,他现在占着大义名分嘛,只要把父皇安稳送终,自然水到渠成,可是父皇现在身体如此康健,只怕他的隐忍也未必能一直持续下去吧?”
此话不好应答。
楚姓老者和汪姓老者都低头沉默不语。
“孤知道你们的心思,希望老四自己露出破绽,父皇自然就有心,但老四身边也有高人啊。”
虎目男子站起身来,背负双手,踱步一圈,回到熊皮椅边上,按着椅背。
“孤就怕老四用这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慢慢不动声色的吸引这些人的支持和投效,父皇还是年龄大了,有些事情看不清了,到那个时候,他纵然有心,但也未必有那个决心魄力了,而且……”
话没再说下去,但楚琦和汪梓年都明白,到那个时候武勋们,还有执掌着京师城军权的大臣武将们,还会听太上皇的么?
还敢陪着太上皇一起冒险么?
“殿下,可是现在皇上那边很安稳,并无其他举动,纵然有些举措,那也是太上皇允了的,甚至太上皇也很认可,这般情形下,其他人未必会……”楚琦忍不住道。
“那孤就只能这样枯守在府里边数日子?”
有些阴戾暴烈的气息几乎要从胸中一涌而出,曾经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现在自己却只能依靠别人的施舍,甚至要靠人家犯错误自己才有机会,想到这一切,他便难以忍受。
“王爷,还需镇之以静啊。”楚琦轻轻叹了一口气。
“哼,镇之以静,恐怕老四就希望我一直镇之以静,让他可以不慌不忙的行事吧?”虎目男子冷笑,“给王子腾加了兵部右侍郎衔,这是示好王子腾,还是做给父皇看啊?王子腾这段时间东奔西走,是觉得心有不安呢,还是觉得需要在老四面前表现一番呢?”
“还有甄家,他们今年的银子为什么还迟迟未送到?是不是觉得老四要对他们网开一面了,不需要孤了?”
这些话太过于直白露骨,让楚琦和汪梓年都忍不住皱眉不已。
财务这一块还是汪梓年在管,他忍不住解释道:“王爷,甄家现在也有难处,江南那边情况不太好,据说海贸一事受阻,宁波那边迟迟没有进展,加之林如海那边卡得很紧,没有太上皇的亲笔谕旨,甄家也没办法。”
“这个林如海,枉自本王还在父皇面前一力替他保荐,他就是这么回报本王的么?”虎目男子暴怒起来,“当年没有本王,他那点事儿,早就该被褫官下狱了,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殿下,眼下不是考虑此事的时候,林如海在士林中虽然声誉一般,但是他在太上皇心中还是有位置的,而且他对甄家也没有过分苛求,只是这甄家……”
汪梓年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着什么。
“殿下或许可以私下派一精细人选去江南那边摸一摸底,我觉得甄家好像有些问题,虽然我也知道那边日子不好过,但也不至于如此才对,派去的人也是语焉不详,说不清楚。”
“哦?”虎目男子顿时一惊,转过身来盯着汪梓年,“汪先生,你是说甄敬德在捣鬼?还是……”
汪梓年脸色有些难看,这是他负责的这一块,却出了问题,虽然责任不在他,但明显主君不满意了。
“殿下,盐政这一块虽然利润丰厚,但是盯着的人太多了,上半年杨鹤巡按浙江,路过清江浦,据说他和乔应甲就预谋要弹劾浙江布政使司和两浙都转盐运使司,认为当地盐政败坏,官商勾结,对朝廷盐政税收破坏极大,……”
甄家在南直隶和两浙都有很大势力,但南直隶在南京眼皮子下边,也是甄家的根基所在,甄家也还有些顾忌。
两浙那边甄家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所以这里一直是收益最大的一块,但没想到杨鹤这厮巡视两浙,居然盯上了这一块。
“杨鹤为什么盯上了盐政?”虎目男子便是义忠亲王,狐疑的看了一眼汪梓年,“盐政那该是两浙巡盐御史的事情吧?什么时候轮到他巡视地方的御史去过问了?”
“殿下,杨鹤这些御史哪里会管这些?”汪梓年苦笑,“他从江北到江南,看到两淮那边没啥合适的靶子,林如海这方面还是做得很好的,对比两浙,自然就想要找些茬子好作政绩啊。”
义忠亲王迟疑了一下,“这厮莫不是后边有人指使?是谁让他出两浙巡视的?”
“这是每年都察院例行巡视,只不过杨鹤此人做事认真精细,所以……”汪梓年叹了一口气。
“那两浙那边今年的收益……”义忠亲王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了。
这上上下下开销很大,要花心思拉拢人心更是海量的银子使出去,若非如此,凭什么人家还会支持你这个过气的亲王?纵然有父皇庇护,但也绝无这么热心了。
“怕是不能指望两浙私盐这一块了,不过甄家应该还有其他门道。”汪梓年脸上掠过一抹阴狠之色。
义忠亲王皱了皱眉,“可祯,你尽管去做,甄家那边若是不听话,那孤便手书一封过去,哼,别只想着捞好处,该他们做事的时候便给当缩头乌龟了,天下有这般好事?”
见王爷没有问自己什么门道,汪梓年内心却有些黯然,这等脏事儿自然只能是自己去做了,但自己若是不去做,又该谁去?
“楚先生,那这一场士林盛会,你觉得背后有没有一些其他味道?”重回话题,义忠亲王心思更盛。
楚琦已经明白王爷的意思,但是这事儿却不好那么操作。
士林中素来与皇家不太亲善,除非你在皇帝位置上,其他皇室宗亲历来都不受士人文官的喜欢。
科道言官们最大的喜好就是喷皇室宗亲和龙禁尉,甚至龙禁尉都还要排在皇室宗亲后边,当然他们喷归喷,只要皇帝留中不理,自然也就没趣了。
义忠亲王是想要和这事儿拉上关系,以便于提升自己的知名度,或者说美誉度,继续为自己造势。
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大周天下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的天下,士林文官一体,如果能获得文官们的青睐,那无疑为日后做很多事情打开了一道门。
但文官或者说士林会接受这种明显要套近乎的姿态么?皇上又会容忍这种行径么?
乙字卷 第四十四节 各取所需,各有所图(第二更求月票!)
见楚琦和汪梓年二人都是沉默不语,义忠亲王张惇也知道这事儿不容易。
楚琦和汪梓年都算是士林中人,但他们两人皆不是进士出身。
楚琦还算考上了一个举人,而汪梓年则只是一个秀才。
当然正因为这个因素,二人才能被自己私人延揽入府,否则真的是进士出身,除非自己当了皇帝,基本上不太可能为自己卖命。
缺了进士这个身份,你要想在士林里边折腾起一些动静来,就很难了,没人会把你看上眼。
当然也并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的确很难,而且效果未必好。
“楚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只能点名了,张惇吸了一口气,“昨日孤去给父皇请安,提到此事,父皇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应该大力弘扬,嗯,孤有意代替父皇去……”
楚琦眼睛一亮,如果打起了太上皇的名头,那这件事情就要好办许多了,否则单以义忠亲王的名头,肯定不会受到欢迎。
见楚琦脸色微动,张惇知道有门儿了,满脸诚挚的道:“孤知道士林中人不太喜欢和皇家扯上关系,不过孤也是一个爱读书之人,仰慕士林大贤,听一听大儒们坐而论道,不为过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楚琦也知道自己是难以拒绝了,沉吟了一阵才缓缓道:“我前几日里和我两位昔日同窗好友在一起饮酒,一位是太常寺丞,一位是国子监博士,或许我可以通过他们……”
京城居不易,不是每个官员的生活都能十分滋润的。
很多人全家老小就靠着一人薪俸过活,如果家境较差,且没有其他营生收入,如果再有一些其他开销,比如纳妾,儿女较多,又或者喜欢去酒楼饮宴,戏楼听戏,甚至去青楼,那就难过了。
免不了有些耐不住清寒的,就要寻些其他门道营生,那么和一些达官贵人乃至商贾人家搭上关系,充当一些类似于清客门人一般,帮忙说和处理事情的人物也就应运而生了。
这等人如果非是士人官员,而处于下层,那么就是这个时代的黑涩会,称之为光棍或剌虎,当然如果是士人官吏,那就要光鲜许多,处理事情也要方便许多。
京师城百万人,哪行哪业不衍生出一些灰色黑色的细分门道?王熙凤都还能承揽诉讼挣钱呢。
“楚先生,你去办,先支一万两银子去办,不够再支。”
张惇知道这种事情没有深浅,需要很多人来帮忙造势,牵扯到文人墨客士林中人,还得要通过各种委婉含蓄的渠道来处理,花销肯定不会小。
比如替某个文人纳个妾,买两个奴婢,替某个士人喜欢的青楼魁首赎个身,置办点儿营生,轻轻松松几千上万银子就得要花出去。
但该花的银子就得花,否则日后留着银子却没了性命,那何苦来哉?
“那行,那这事儿我就去办。”楚琦点点头,应承下来,银子是小事,关键在于有太上皇的名头了,“对了,王爷,听说太妃从永寿宫招了一个女史进宫到她那儿去了?”
张惇猛然一惊,“怎么,楚先生,你觉得这有问题?”
“王爷,听说那女子是荣国公贾家的嫡女?几年前就进宫当女史了?”楚琦脸色平静,但是越是这样,越是让张惇感到事情不一般。
“有五六年了吧,是荣国府贾政之女,贾政在工部当员外郎。”对勋贵这些家庭,义忠亲王还是很熟悉的。
“那太妃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楚琦脸色冷淡。
张惇迟疑,“楚先生,你担心太妃有其他想法?还是担心父皇……,不,不可能,父皇不可能听信太妃之言,孤觉得……”
“殿下,小心无大错。”楚琦摇摇头,“太上皇或许可以不在意,但殿下您不行,这也许就是一个开头呢?一旦某一天太上皇大行,也许我们会在懵然无知的情况下,就变天了,甚至太上皇尚未大行,也一样有此可能,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办?”
张惇脸色很难看,手按在熊皮大椅上,嘴唇微微颤动,“不,不会,不会有那一天,父皇……”
“殿下,所以我们要未雨绸缪,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些可能存在的漏洞和可能,我们都要考虑到,防范好。”楚琦拱了拱手,“属下先去了。”
一直到楚琦和汪梓年消失在门外,张惇才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两名贴身侍卫可以退下了,自己则无力的坐在了台阶上。
楚琦的担心并非无因,父皇当然无所谓,无论是谁,都是他的儿子。
他年事已高,无论是自己还是老四坐上这个皇位,对他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了。
但老四坐稳这个位置,一旦父皇大行,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只怕圈禁至死都是轻松的了。
换了自己也一样,不可能让老四轻松。
现在父皇身体还行,手里边也还能控制大局,老四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是先天优势,所以他可以忍,可以熬,可以等,可以拖,但自己呢?
如果连父皇身边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另谋打算了,甚至向老四靠拢了,自己就真的危险了。
不,他不能容忍这种局面的发生,一定有办法可以遏制这种情况出现,甚至可以逆转。
想到这里,张惇又振作了一下精神。
不能无所作为,得动起来,就像这一次四大书院讲学论道一样,对提升自己的形象和威望便大有帮助,下一步还可以获得士林文臣们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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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活计一一分派下去之后,冯紫英反而没有那么忙了。
看着自己周围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冯紫英很有点儿前世里担任领导的感觉。
各负其责,各管一片,自己负责协调组,主要是和崇正书院对接。
齐永泰和官应震与崇正书院那边山长、掌院进行了对接之后,就把具体事宜全数甩给了这帮学生了。
他们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对书院学生最好的锻炼机会,尤其是在具体事务的操作上,他们可以最亲身的体验该如何做,会出哪些问题,而又该如何应对。
四个组也最大限度的吸纳了书院里的精英人物,哪怕还有所遗漏,但是也可以临时加入进来,贡献一份力量。
“克繇兄,这个木台要考虑一下方向,不能迎着阳光,因为咱们也不确定那天的天气,也不能背着阳光,同学们都坐在下边,如果眼睛都睁不开,那可就出丑了,……”
冯紫英很耐心的和贺逢圣他们交换着意见,提出建议。
“还有,可能要考虑在上边搭一层木架,以便于可以敷设布幔,诸位大贤莅临,在这一坐一两个时辰,万一下雪,我们可以在雪地里忍着,可不能让师长尊者们也如此,……”
“这一点紫英我们已经考虑过了,这后边我们也准备设立一排屏风,能为师长尊者们挡风,……”
贺逢圣做事还是很认真,又有郑崇俭、许其勋、孙传庭相助,把整个东园这边的其他同学都调动起来帮忙。
当然真正的活儿还得要专业的木匠和杂工们来干,无论是年龄还是经验上,他们都承担不了,只能打打下手。
“那这一次花销不小啊。”冯紫英笑着道:“这还得要黄土填路一直到六郎庄上,这一段得有两三里吧?我看还在用牛拉着石碾子反复碾压,我就提了一个建议,路敷设这么宽,还要碾平,这花销就大了,……”
“紫英,还不是你的建议?”贺逢圣没好气的等了他一眼,“你说可以发布消息,宣传一下,肯定有人会来支持这个活动,果不其然,这一宣传,立即就有不少人来问,然后山长和掌院他们就接受了一些书院出去已经入仕的同学捐赠,……”
“这么热心?”冯紫英乐了,看来这种情形和后世也差不多嘛,不过青檀书院还算是有些操守了,只接受本书院出去的同学捐赠。
“你别小看,就只算是近十科的秋闱春闱,我们书院走出去的举人起码有上百人,进士也有四五十人,其中固然有不少仍然清贫,但是也有不少本身家境不错的,比如像你这种……”
还有一句隐藏的话,那就是出去之后混得不错的,家资丰厚起来了的。
话说回来,真要当到正五品以上的官员,要说家底儿没几个,谁都不信,当然类似于海瑞那种是个别另类。
贺逢圣瞥了冯紫英一眼,见他没有任何不悦,这才继续道:“实际上也还有一些不是我们书院出去的,他们也很乐于支持这场盛会,他们也只是希望获得一些能入场观摩和旁听的机会,山长和掌院他们也还在斟酌,……”
“这是好事啊,扩大咱们书院影响力,虽说咱们书院一直是抱着宁缺毋滥的标准来招人,但范围还是太狭窄了一些,我和山长也建议过,标准不降,但是范围可以再宽广一些,像两广、云贵川,乃至辽东和一些蛮荒边地都可以纳入进来啊,有教无类嘛。”
“嗯,山长和掌院他们也在商议这个想法,也征求了我们的意见。”
贺逢圣颇有些自傲,这说明山长和掌院还是很看重他们的,当然,没法和这个提出建议的家伙比。
“克繇兄,这场盛会必定会极大的提升我们青檀书院的影响力,尤其是有利于我们书院在南方的号召力,像南直隶、两浙、江西、福建到我们书院来的学子不多,也许这一次之后,明年可能就会大大增加了。”
这也是官应震之所以支持的最主要原因。
北地文风始终不如南方,这是不争的事实,白马、崇文书院有主场之利,自然可以吸纳到更多地江南优秀学子,青檀书院如果在这一场盛会中表现优异,自然就可以把影响力扩张到江南,有利于下一步青檀书院吸引江南优秀士子来就读。
乙字卷 第四十五节 灌输,一笑泯恩仇(第三更!)
整个青檀书院背面的那片空地上已经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工地。
以青檀书院学风之盛,学生们现在也只有晚上继续学习,白天时间大部分都来帮忙干活儿。
平整土地,修饰草木,划定区域,标注指示牌,甚至连带着连厨房也要重新安排,因为届时会有崇正书院相当数量的学子和京师城内外来的士林中人乃至部分官员要到场来倾听和观摩。
这些具体的策划步骤都是练国事和冯紫英二人带着一帮人琢磨出来的,很多时候都是冯紫英提出意见,练国事和其他几个人来完善和补充,甚至连练国事都觉得这主事该是冯紫英,自己才该是协助才对。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是以一种微妙的心情看着这帮学生的表演。
既对练国事、许獬、范景文、贺逢圣、陈奇瑜、郑崇俭、许其勋他们的表现满意,同时又对冯紫英不动声色的接管了主导权感觉复杂。
既在预料之中,又有些释然,总之很复杂,这个学生给他们的感觉就是神秘莫测,太过成熟,但有的时候又会犯一些低级错误。
比如他提出的一些捐资建学的设想,太过惊世骇俗,严重不符合青檀书院的办学思路,而且也会极大的破坏青檀书院声誉。
别说风纪最严谨的青檀书院,即便是其他少许宽松一些的,诸如通惠、叠翠和崇正书院一样无法接受。
这个学生会给书院带来改变,而且是很大的改变,甚至还可能给大周带来改变,这是齐永泰和官应震在经历了此事之后在心中隐约得出的结论,但对方将来能走到哪一步,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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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虎臣,睡不着?”见许其勋在床上辗转反侧,冯紫英笑着打趣:“就这么点儿事儿,就让你如此兴奋,以后若是考中举人进士,你不得疯魔?”
“不是,紫英,我都不明白你怎么就能这么沉得住气?或许你天生就比别人更能承受这些?你在大同见识过鞑靼人寇边么?”许其勋索性裹着被子坐了起来。
旁边几个学子,除了去商量事情的陈奇瑜外,还有傅宗龙、宋师襄和方有度都凝神倾听。
冯紫英的表现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传闻中武勋子弟的种种劣迹恶行根本看不到半点儿,相反此子的勤奋和努力却是有目共睹,并不比这些出身贫寒的士子逊色。
冯紫英表现出来的大气和风范更是让他们自愧弗如,待人接物的成熟老练,处理事情的缜密周全,这的确不是未曾经历过外界风雨的学子们能具备的。
这些学子们都算得上是一地精英,他们学习能力强,悟性高,唯独对于读书以外的很多事情还不太熟悉了解,而这一点上冯紫英简直称得上他们的完美榜样。
而且冯紫英圆润老到的处事手腕也让他们如沐春风。
可以说,除非确有成见或者过于狭窄而看不惯冯紫英的受欢迎,绝大部分人都很难拒绝这样一个朋友。
宋师襄和方有度都算不上什么多大气的性格,但是一样和冯紫英处得很好。
尤其是冯紫英主动将二人介绍进入了这次活动的筹备小组中,哪怕就是打杂干活儿,但这同样是一份历练和资历,也让二人内心充满感激。
“小弟在大同呆了五六年,怎么可能没见过鞑靼人寇边?”冯紫英笑了笑,“每年鞑靼人都会来,只不过规模不一样罢了。黑灾白灾都会让鞑靼人躁动起来,一旦灾情严重,那么大规模寇边就是不可避免,都得要吃饭,草原上没了,那就只有来我们大周抢了。”
对于这些学子们来说,只有宋师襄略微清楚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他是陕西人。
而傅宗龙、许其勋和方有度都是南方人,并不明白什么黑灾白灾,冯紫英也简单和他们做了一个介绍。
“这种情形下,奢望和塞外关外的这些鞑靼人和女真人和好,那都是痴人说梦,当然短时间的维系和平是可能的,但从长远来看,只能是以战争来决定。”
冯紫英觉得这样挺好。
从学生时代就给他们科普一下这些方面的知识,帮助他们从这个时代就开始树立起一个相对固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让他们明白当前稳定的生活是建立在九边将士浴血奋战的前提下,一旦九边失守,鞑靼人或者女真人打进来,那么就只能重演蒙元时代南人处于最下层的噩梦。
“那这种局面岂不是永无休止?”傅宗龙忍不住插话道。
这一个多月来,他和冯紫英关系一直不那么和睦,他自己也清楚是自己的心态有点儿问题,但是却又始终抹不下面子来。
“仲伦,你是云南府那边的,其实云贵那边也差不多吧?”冯紫英淡淡的道:“肥田沃土谁都想要,那些土司头人不服王化,不愿意接受大周的律法,而大周人口越来越多,要寻求更多的地盘来满足,那怎么办?还是只能打仗喽,每一次战争都可以改变一个地方的局面,化解激化的矛盾,就这么简单,……”
“紫英,这不符合我们教化之道吧?”傅宗龙迟疑了一下。
他是云南人,自然清楚那边的情况。
地方土司头人和大周地方官员的矛盾势同水火,经常发生一些冲突,只不过要么就是地方官员退让,要么就是土司头人隐忍,总归现在还没有闹出太多的大问题来,但已经如同蕴藏在茅草堆中的火星子,总有一天会突然燃起大火。
“教化之道也是要建立在服从大周律法的前提下的。”冯紫英摇摇头,“要承认这些矛盾未必就全是地方上土司头人的责任,我们大周那些官儿也未必就都个个如同山长和掌院那样清正廉洁,务求实效,但有些时候看问题你只能看主流,你不能以这些理由就恣意妄为,朝廷有律法,有御史巡按制度,你不能越过这些就恣意妄为,……”
看见同学们有些懵懂有些明悟的表情神色,冯紫英知道自己这番话有点儿说深了。
对于这帮毛头小子来说,不清楚土官流官之区别,没见过当地地少人多的矛盾,没感受过当地百姓困苦生活,他们是无法理解这种潜藏在下边的深层次危机的。
不过这番话相信哪怕他们听不太懂,但是慢慢的也会悟出一点儿东西来,哪怕悟不出,起码也能对他们日后的学业生活有一些触动。
“紫英,我大略明白你的意思,就是很多我们看到的问题都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或者说是各方都有责任,应当就这些不同的问题做一些细致的剖析了解,找准根本原因?”
许其勋算是冯紫英在这个宿舍乃至乙舍中的死党,从一开始就坚定的跟随在冯紫英身后。
同舍、半个乡党,加上性格上也很温和,冯紫英的强势和外向性格也和他有些互补,当然冯紫英也很关照他,所以二人关系称得上是整个书院里边最好的。
“差不多吧,小弟想要说的是,我们现在学的经义也好,策论也好,不过是一些最基本最粗浅的东西,所以古人说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放翁先生也曾有诗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不亲自去接触摸索了解,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事情背后复杂真实的一面,就更不可能得出正确的判断,……”
被整个宿舍里年龄最小的同学教育了,但是几个人都默默的咀嚼着对方话语中的意思,没有人认为冯紫英这是狂妄或者放肆,前一个月的表现姑且不说,就是这几日里的表现都足以让大家看到自身和人家的差距有多大。
难道说武勋子弟都这般水准?
不,这不能完全是武勋子弟,那些武勋子弟大多都是靠着父辈余荫混日子的,冯紫英老爹可是正宗神武将军而且还在大同总兵上和鞑靼人交锋数十年的,那是实打实的军功熬炼出来的,难怪冯紫英对边事军务如此熟稔。
文官可以看不起武将,但是想这等十几岁的学子却无此资格,冯紫英也用他的表现向他周围的同学证明了,虎父无犬子,同样,虎子更只能有虎父。
“睡吧,也不早了,明后日西溪先生、平涵先生他们就要到了,大家都还有各自的职责任务呢。”冯紫英招呼了一下大家,又看了一眼傅宗龙,“仲伦兄,你是云南那边出来的,小弟听你说起过云贵那边的情形,感觉迟早要出乱子,咱们若是有机会,不妨多探讨了解一下那边见的情况如何?”
傅宗龙一愣之后心中也是有些惭愧。
自从一开始和冯紫英有了嫌隙之后,自己一直放不下面子,让其无比纠结。
尤其是这后边冯紫英在书院里声势越发高涨的时候,他就更不好意思放下面子了,深怕别人说自己捧高踩低拍马屁,没想到冯紫英却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给自己台阶下。
“那敢情好,愚兄也一直希望能够有一个对咱们西南这一块事务感兴趣的一起好好说说,……”
看似一笑泯恩仇,但实际上在冯紫英眼中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恩仇,无外乎就是一点年轻人的意气用事罢了,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他有不下十种方法来处理这等事情。
乙字卷 第四十六节 争夺(第一更求月票!)
落日余晖下的乾清宫多了几分肃穆凝重。
这里是前明诸皇居所,大周沿袭明制也做了一些改变,重新整修了乾清宫,朝务不再御门听政,日常朝务而是改在了乾清宫。
从广元帝开始,这里就是皇帝居所兼朝务办公所在,而皇帝接见外臣也基本上会选择这里。
“张卿,你说这齐永泰和官应震是要做什么?”古井无波的声音从殿内一头传来,整个大殿内只有寥寥几人,而真正的主角只有两人。
“回陛下,以臣愚见,士林南北之争这是前宋便开始延续的惯例,从前明到大周,这等风气也没有变过,其实质还是南方士林文风大盛压过了京师所在的北地,使得北地士子们内心的优越感受到了冲击,究其原因,臣以为还是北地受九边战乱影响,民生凋敝,使得地方上寻常百姓子弟读书远不及南方诸省那么容易,……”
张景秋站在东侧,身体挺拔而瘦削,一双眸子晶亮如钻,菲薄的嘴唇上两撇短须,略微高耸的颧骨显示出此人不那么好打交道。
“朕不是问这个,而是要问他们这一次选在这个时机是要干什么?”永隆帝张慎有些不悦。
张景秋不为所动,“恐怕初意非齐永泰和官应震所想,邀请朱国祯和缪昌期北上讲学应当前一两年就发出了,只不过此二人拖到现在才成行,这才是关键。”
“哦,你是说朱谬二人有所图?”永隆帝对此并不意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陛下,哪一个人又没有自己想法?”张景秋苦笑,“只是这二人怕是不代表他们二人,江南士林,南京六部,甚至一些人恐怕都有些静极思动了吧。”
“那张卿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永隆帝无声的笑了笑。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陛下,对您来说,只需要镇之以静,不给他人可乘之机,便可胜券在握。”张景秋劝慰道。
“可是张卿可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场盛会牵动无数人心,整个大周士林翘首以盼,连朝中众臣亦是议论纷纷,连朝务都没有了多少心思。”顿了一顿,永隆帝才又道:“还有的人动机不纯,居心叵测,……”
一句动机不纯便让张景秋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这是个问题,可张景秋不认为是大问题,但皇上却很担心,或者说却看得很重。
“陛下勿虑,此等伎俩难成气候,大周士林若是这般轻易被左右,那大周朝廷正风养士百年岂不成了笑话?”张景秋连连摇头。
“张卿切勿大意,有些人极善狐假虎威,而且……”永隆帝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言辞,好一阵后才道:“朕也不知道父皇此时心中所想,……”
张景秋一愣之后脸色顿时慎重起来了,“陛下这几日没去宁寿宫问安?”
“朕怎么能不去?”永隆帝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不过父皇未曾提及此事,朕也没好多问。”
张景秋略微一皱眉然后迅即展开来,“既如此,那倒是简单了,太上皇既然不问,那么陛下亦可按照您的意思去做,朝廷也很关注这等士林盛会,让礼部派人,最好是礼部左右侍郎亲自过问关心,这等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之举,方能代表朝廷,……”
永隆帝眼睛一亮。
张景秋一句话就点醒了他,既然父皇不问,那就意味着某些人未必就真的是秉承了什么意思,而是擅自发挥加戏了。
“张卿,士林盛会也就罢了,但朕总觉得这里边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齐永泰此人你可了解?”这才是永隆帝想要问的问题。
“陛下想问什么?”张景秋平静的道:“这几年臣和齐永泰打交道不多,他蜗居青檀书院,而之前他在朝中任职时,臣在南京,不过……”
“不过什么,张卿尽管说,不必顾忌什么。”永隆帝对此极为关心。
“此人比臣早一科,而且一入翰林便是颇受太上皇看重,只是后来却因种种缘故,罢官,复起,再辞官,……”张景秋也在斟酌言辞,“此人性格坚韧,做事极有条理分寸,而且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劲儿,但却也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迂腐之辈,……”
能从张景秋嘴里获得这样的评语,堪称难得了。
永隆帝是知道自己这位心腹在评价人上素来苛刻,鲜有赞誉,但能如此点评齐永泰,倒真的很罕见了。
“此人既然颇得父皇看重,为何后来又与父皇屡生龃龉?”永隆帝看似很随意的问道。
张景秋一愣,他不相信皇上会不了解这些情况。
虽说这也是十来年里发生的事情,原因也很复杂,甚至延续多年,多方面原因,自己也说了齐永泰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但为何齐永泰还是断然辞官?
当年太子被废之后,众王夺嫡,太上皇却迟迟不再立太子,最终却突兀的将皇位传给了眼前这位,要说这位皇上会对朝中这么些年发生的事情不了解,那他是不信的。
只是这个时候来问自己,就很明显有些其他意味了。
“陛下,这就说来话长了,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一件事情两件事情上产生的龃龉,当年太上皇所用的一些阁臣和齐永泰大概在一些问题上有不同看法,最终太上皇支持了一些阁臣和六部官员,齐永泰有些失望,具体的问题牵扯面也很宽,涉及到九边开中法,军屯,还有对鞑靼人的战略,嗯,还有海贸,太多了,这种矛盾积累多了,最终可能就只有以一方辞官为结果了,……”
张景秋当年还在南京任职,对这些情况有些知晓,有些不清楚,当然更重要的一条他没有说。
那就是齐永泰是坚决反对废太子的,即便是太子被废后,齐永泰也认为应当让太子复位,至于说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大周朝局稳定有利。
他不清楚眼前这一位对此事是否还有记恨,若是齐永泰及其同党一力坚持成功,也许就没有这一位的事儿,就该是义忠亲王坐上大位了。
永隆帝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位兵部左侍郎,现任兵部尚书萧大亨首鼠两端,不值得依靠,右侍郎王子腾却是父皇的人,现在如何来平衡这个局,他还没有考虑周全。
张景秋的意见很中肯,镇之以静,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大哥越是跳得起,自己就越是要稳得住,不能“闻鸡起舞”。
但这并不意味自己就听之任之,自己作为皇帝,理所当然的可以有自己的应对方略,而且是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应对。
不过这家伙也有些小觑了自己的胸襟吧,还担心自己还在记恨当年齐永泰死保大哥太子位置的事儿?
永隆帝轻笑着摇摇头:“张卿,不用太忌讳什么,以前的事情,很难说谁对谁错,关键是现在,嗯,朕难道还会去和自家臣子计较什么吗?张卿也太小看朕了吧?”
张景秋也不尴尬,坦然一笑:“皇上这么想当然最好,陛下坐拥四海,齐永泰并非蠢人,自然也能看得清楚形势,臣也打算找个机会接触一下乔汝俊,……”
乔汝俊就是乔应甲。
乔应甲与齐永泰关系密切,而此次乔应甲极有可能要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齐永泰前次进京也应当与此事有关。
永隆帝不置可否,“嗯,张卿,此次士林盛会,不可轻视,朕想爱卿应该清楚这里边蕴含的意义,务必要重视起来,礼部那边朕会下旨,但这还不够,爱卿也需要考虑一下如何来应对此事,嗯,顺天府士林中……”
声音渐小,但张景秋却明白永隆帝的意思,微微颔首。
应该说陛下还是看得很清楚的,防微杜渐,绝不让那边轻易在士林民心上有所收获,这一着应得极好。
“陛下放心,臣自当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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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光背负双手站在窗前,良久没有做声。
作为崇正书院的山长,之前他是对杨嗣昌“找”来的这样一个机会十分高兴的,这样一场盛会青檀书院愿意主动与崇正书院分享,说实话,他也是很惊讶。
他不认为齐永泰和官应震大方到这个地步。
两家书院虽然说不上是势同水火,倒是毕竟竞争关系摆在那里,相距就这么几里地,你要说有多么和睦肯定不可能。
但是接触了几次,的确没有觉察到其中有什么猫腻,崇正书院也不是惧怕挑战的小门小户,王永光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大好机会。
这一来二去两家就迅速联手合作起来,一切都按照预定的步骤进行。
缪昌期和朱国祯已经到了保定,很快就要到京,而汤宾尹也在京中大造声势。
崇正书院当然也不会示弱,方阁老也已经为此发声。
但王永光没想到义忠亲王会突然对这一场士林盛会如此感兴趣起来,而且还秉承了太上皇的意思,专门派人来接洽。
此时方阁老那边的态度却模糊起来,语焉不详。
这一下子让王永光嗅到了这里边浓浓的阴谋气息。
乙字卷 第四十七节 四王八公
王永光不是雏儿,担任崇正书院山长之前他也是在大周王朝吏部、通政司、刑部多个岗位上历练无数了的政坛老人了。
所以当义忠亲王的信函一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下意识的感觉是被齐永泰他们给阴了。
但随即他又意识到只怕青檀书院那边一样跑不掉。
方阁老那边没有态度,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
但这个态度充满了不确定性,这一切就需要自己根据情况自行拿捏了。
义忠亲王意欲何为?
这是王永光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而太上皇又是什么态度,什么意图?
王永光不相信皇上会看不到这一点,但皇上,乃至朝廷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真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门被敲响。
“请进。”
一名青袍男子进来,“有孚兄。”
“阁老怎么说?”王永光沉声问道。
“阁老说,太上皇抱恙,义忠亲王去问安时,提及此事,表示希望能一观北地文坛盛事,……”男子一拱手之后回答道。
“是文坛盛事这么简单么?”王永光面带怒色,“这关乎南北士林,青檀和我们崇正两大书院,加上白马和崇文书院,还有汤宾尹、缪昌期与朱国祯这么多人,没准儿还会有其他一些士林大贤莅临,这意味着什么,阁老难道不清楚?”
青袍男子沉默不语。
王永光压抑着内心的怒气,摆摆手:“那义忠亲王那边又是什么意思?”
“义忠亲王不在,其府上管家称义忠亲王只是单纯对士林大贤们和这场盛会的仰慕,希望能够为此番盛会尽一番心意,太常寺少卿赵岳松也表示这也是皇家对文坛士林活动的一种重视,这是好事,……”
“赵岳松?”王永光讶然。
太常寺虽然名义上是独立的,但是实际上已经是属于礼部管辖下的一个闲职机构了,太常寺少卿轶不低,却是真正闲职,但太常寺又掌宗庙礼仪,要说也能代表一些什么。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嗯,另外国子监那边也认为皇室宗亲出面,也是对这一盛会的态度,……”
“国子监?”王永光有些迟疑不决了,怎么这么多人都对此次讲学论道如此感兴趣起来了,这越发让他感觉到里边有问题。
只是这等事情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了,此时也不可能说崇正书院退出让青檀书院一家来,甚至王永光还有意要争夺主导权呢。
“那你向义忠亲王府那边表明了我们态度了么?”王永光考虑许久,方才道。
“王府表示义忠亲王不会参加此番活动,他只是希望表明一个态度,……”青袍男子赶紧道。
“一个态度?”王永光哂笑,这个态度可不简单,不过只要义忠亲王本人不参加,那就要好办许多,也不至于向外界传递太过浓郁的信号。
“行了,我知道了,此事须得要小心,我估计青檀书院那边只怕也会有一些变化。”王永光略作思索,“你吩咐凡崇正书院学子,都要遵守书院的风纪要求,不得擅自行动和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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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水溶讶然的看着深夜来访的楚琦,连忙吩咐下人把门禁下了,这才与楚琦一道到自己的密室。
“王爷觉得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楚琦也喟然叹道,坐下之后仰起头,语气里也有几分萧索,“他担心皇上就这样隐忍不动声色,只怕太上皇那边久了也许就……”
水溶面色微变,“那太上皇的意思呢?”
“太上皇这一段时间喜怒不定,王爷也不敢多打扰。”楚琦摩挲着下颌,“但王爷认为当下有这样一个机会,也许能够窥测一下太上皇的心意。”
“哦?什么机会?”
水溶一身雪白的儒袍,外披白狐裘,略显瘦削的面庞左颊竟然浮起一个笑涡,眉目间灵动的气息加上那身材蜂腰猿臂,果然是英俊倜傥,连楚琦都得要承认,这四王之中,北静王最得太上皇青眼并非无因。
“青檀书院与崇正书院联手举办缪西溪和朱平涵二人讲学一事,水王爷应该知道吧?”
“嗯,此事在京师城炒得沸沸扬扬,小王当然知道。”水溶点头。
“此事乃是大周士林文坛近年来的一大盛事,太上皇和皇上都很关注,而且关乎士林风向,王爷觉得若是能在士林中赢得一份好名声,也许能够……”楚琦欲言又止。
水溶修眉一扬随即收敛,眉宇间透露出思索之色,“王爷的意思是想要借此机会试探太上皇的心意?”
“不仅仅如此,太上皇的心意是一层,另外也还有一层,如此士林盛事,若是能博得好名声,……”楚琦语气阴冷下来。
“士林中都知道皇上是个不喜经义诗赋的,而太上皇又是一个最喜欢经义诗赋的,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会是皇上坐上了这个位置,去年秋闱和今年春闱大比试题的风向变化,让许多士子都叫苦不迭,怨声载道,若是此次……”
水溶皱眉不语,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招,非常高明的招数。
义忠亲王固然在文才上也谈不上有多么高的造诣,但一直礼贤下士,对士林中人历来亲善,比起当今皇上来,明显更受士林尤其是南方士林的支持,如果这一次能够在北方士人心目中赢得好名声,的确对日后行事大有裨益。
楚琦言语中所说不仅仅是太上皇的心意,更看重是士林乃至朝中文官们的心意吧。
义忠亲王这是要走太上皇的老路子啊。
当年太上皇和老福王争夺皇位大宝,某种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太上皇文采风流,深得时任首辅的青睐,进而在天平帝那里极力举荐,加上有武勋们的支持,最终击败了老福王而获胜,一举奠定了元熙帝四十一年的帝位大业。
“唔,王爷能想到此番,果然不凡。”水溶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点。
现在的大周可比四十多年前的大周又不一样了,当年武勋尚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可以左右局面,但现在文官势力大增,已经掌控了朝中各个方面,所以赢得士林乃至文官群体的好感意义极大。
楚琦也是精神一振。
四王八公十二侯里边,这北静王虽然年龄最轻,却是楚琦最为看重的一人。
此子不但心思缜密,而且眼界极宽,更难得是深获太上皇的喜爱,甚至早年亦有传言称其乃是太上皇血脉,在四王八公十二侯中亦是人缘密实。
若是获得了此人的支持,那王爷所图倒真的可以有一番作为了。
“那王爷希望小王做什么?”
水溶抬起目光。
“霍林先生和水王爷当年同出一师,情同手足,而霍林先生得意高足韩敬韩简与乃是青檀书院首席弟子,下科春闱三鼎甲的不二人选,听闻此次霍林先生亦要莅临盛会,与西溪先生、平涵先生一道讲学论道,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水王爷能与霍林先生联络一二,请霍林先生……”
霍林先生汤宾尹,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水溶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踱步一圈,“楚先生,嘉宾师兄的确与小王关系不错,但是也只是同学之谊,若是要让他参与……”
“不,不,水王爷误会了,楚某如何会提这等荒唐要求?”楚琦赶紧解释道:“楚某的意思是请水王爷和霍林先生提一提,王爷有意莅临盛会,但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观摩,届时如果可是适时点评和介绍一下,让王爷能有此一个机会……”
水溶知道既然楚琦此番来而且明确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想必义忠亲王那里是早就准备妥当了,自己若是再要拒绝,只怕就会让义忠亲王起疑心了。
“那王爷那边是否已经准备妥帖?若是在盛会场上,须得要有文章观点拿得出手,否则汤师兄那里也不可能随意评点。”
水溶还是忍不住要多叮嘱一句,“定要做得万全。”
“水王爷放心,此番王爷已经专门请人提前准备,定不会让霍林先生难做。”楚琦终于放下心来,脸色也好看许多。
“唔,楚先生,王爷所图,只怕道远途艰啊。”水溶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手指在那黑釉兔毫盏上轻轻摩挲,“士林文官之心不是那么好收揽的,而且当今皇上这两年表现并无失德之处,朝中文臣虽然对其观感一般,但并无反对之意,若是这般下去,太上皇心思没准儿就……”
楚琦脸上也露出苦涩之色,谁说不是呢?但现在大家都势成骑虎,这些四王八公现在还能靠着太上皇羽翼下庇护觉得自己安稳,却看不到一旦太上皇大行之后,当今皇上还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对你们这些武勋么?
这一点倒是需要提醒一下这帮家伙,当然楚琦也知道这不是自己来提,而是需要王爷在合适的机会上点醒一下这帮人,不要指望着当墙头草,到时候谁上谁下都不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不过以水溶的心思,不该如此浅薄才对,倒需要找机会要探一探。
乙字卷 第四十八节 搅风搅雨搅屎棍
缪昌期和朱国祯的到来的确引起了整个书院的震动,这等士林大贤,无论是形象风范还是气度言语,都堪称高水准的。
面对青檀书院准备得如此妥帖细致,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很震动,尤其是在获知这一切都是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学子自行商议联合筹办的,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感触颇深。
“乘风兄,有孚兄,东鲜,以前没有直观感受,今日一来亲眼所见,方知青檀和崇正学子果然名不虚传。”朱国祯背负双手,悠然自得的道:“早就听说青檀书院学生讲求知行合一,格物致知,其他姑且不论,但是青檀学子的身体力行,事必躬亲之风气的确值得赞许和学习,崇正书院亦是如此,……”
朱国祯作为崇文书院山长,又是江南士林大儒,为人行事也一直颇受尊重,相比于缪昌期狂放不羁的风格,他无疑是更受北地士人的欢迎的。
但缪昌期在江南名气更大,西溪先生的名头便是放在那里都要迎风香出三十里。
“唔,文宇兄所言有理,但小弟倒是以为我们读书人还是要以读书为本,知行合一可不是说这等知这等行,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这才是我们读书人的本分。”缪昌期黑瘦的脸颊上短眉一掀,毫不客气的反驳。
朱国祯也不以为忤,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这位老友的风格,微笑着道:“君子和而不同,当时兄,愚兄以为读书人固然要以学习为本,但是学习的根本还是为了教化天下治理天下,但学习为本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排斥一切其他杂学和杂务,……”
齐永泰和王永光以及官应震都是面带微笑的看着这二人一路行来的探讨斗口。
他们可不认为这二人是真的和而不同了,作为江南士林的代表,无论是经义水平和风范气度,亦或是城府修养,那都是一等一的,绝非表面所见到的那么简单。
作为主人,齐永泰还是很客气的插话:“当时兄,我们青檀书院可能和你们白马书院情况略有不同,我们书院规模小,学子大多来自贫寒家庭,所以我们更提倡能自己做的自己做,这也算劳其筋骨的一种锻炼吧,当然读书肯定是为本的,否则我们这些学生何须不远千里而来到我们青檀书院?”
这话隐含机锋。
青檀书院开始招收南方士子时,也引起了白马和崇文书院的一些不满。
原来是划江而治,但现在青檀书院俨然要以胸怀天下的格局来布局了。
而白马和崇文书院两家受益于江南本地士绅的支持,又不可能骤然转向招收北方士子,所以也引起了双方的一些纠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檀书院邀请缪昌期和朱国祯北上讲学,也是一种缓解双方矛盾的一种姿态和举措。
缪昌期瞟了一眼齐永泰,却没有再多说。
还是要给主人一份薄面的,而且人家也说的是实话,青檀书院本身就是几大书院中最寒酸最简陋的,捐资人要求苛刻,自然就收入菲薄,这副小家子气象怨得谁来?
“走吧,当时,来一趟京师,青檀和崇正书院不可不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啊。”朱国祯微笑着当了好人,“有孚兄,今日上午我们现在青檀这边看看,下午去崇正书院走走,今晚咱们可是难得一聚,就要叨扰了。”
“能请得文宇兄和当时兄来崇正,也是崇正的荣幸,乘风兄和东鲜兄虽然和我们相隔只有几里地,但却少有见面,今晚共谋一醉,也算是加深邻居的感情吧。”王永光说话就要朴实许多:“嘉宾兄什么时候到?”
“嘉宾可能要晚一点儿。”官应震回答道。嘉宾是汤宾尹的字,当然他也的确当得起嘉宾。
一行人在几名学子的陪同下开始参观青檀书院。
韩敬、练国事、冯紫英和许獬等人肯定要作陪,像崇正书院的杨嗣昌以及冯紫英等自然也就引起了其他几人的注意。
韩敬和许獬不用说,这二人都是南方士人学子,本身都在江南青年士人中很有名气,都曾经拜会过缪昌期和朱国祯,所以很熟悉,练国事虽然未见过二人,缪昌期和朱国祯也都知道此子,上科春闱没发挥好,但其经义底蕴和文才都还是颇受期许的,下科都认定他绝没有问题,只是看能不能冲击三鼎甲了。
倒是冯紫英这个明显要比韩进、许獬和练国事小一大截的少年郎让缪昌期和朱国祯颇为好奇。
“乘风兄,这一位少年郎是何许人啊?龙骧虎步,英气勃勃,不类你们青檀书院的学子啊。”朱国祯打量着冯紫英,含笑问着齐永泰。
“文宇兄此言差矣,此子可是实打实的咱们青檀书院学子,紫英,还不向平涵先生和西溪先生请安?”齐永泰捋了捋下颌胡须,面色温润亲和,也隐藏着一抹自豪。
“冯铿冯紫英见过平涵先生、西溪先生。”冯紫英自然不会失了礼数,恭敬的拱手鞠躬。
“哦?!你就是冯紫英?”朱国祯和缪昌期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还是被冯紫英的外表给震了一震。
都说此子虽然年幼,但却是胆魄过人,且极具急智,到青檀书院读书也是乔应甲引荐而来,也引起了很大争议。
但看齐永泰的表情,似乎是对此子格外满意。
齐永泰是什么性子,他们都知道,可是不会卖乔应甲面子的,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
“学生正是。”冯紫英依然恭敬。
“唔,都说你山东之行,独闯匪穴,协助官府立下大功,堪为人表,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朱国祯满意的点点头。
他倒不至于嫉妒一个少年郎,虽然也有些感叹青檀书院借此机会扬名,但这却是人家扬名在前,你招纳人家在后,不是什么多光荣的事情。
“平涵先生过誉了,学生不过是机缘巧合,恰逢其时,全赖漕督李公、御史乔公和总兵陈将军等人果决勇为,方能一举平叛,学生实不敢贪天之功。”
说得恭礼有加,即便是连看冯紫英有些不太顺眼的缪昌期脸色都要好看不少。
李三才素来与南方士人亲善,是朝中少有的北方出身但却与南方官员和士林关系密切的大臣。
此番山东平叛,个中原委众说纷纭,但是李三才却在其中得益不小,所以很多人也都是认为此乃李总督之首功,所以见冯紫英这般推崇,跟随缪昌期和朱国祯来的南方士子都是脸色欢喜。
“唔,你也无需自谦过甚,老夫也听闻你在其中的确胆魄过人,协助官府力平此乱,避免了给山东百姓的一场浩劫,善莫大焉。”朱国祯微笑着看了一眼齐永泰和官应震,“乘风兄,东鲜兄,这等学子入青檀,切莫浪费了啊。”
“文宇兄如此推崇此子,也请文宇兄和当时兄有机会不妨多点拨一二,此子经义尚且浅薄,入书院之后虽说刻苦用心,但是距离我等期待尚远,还需苦读打磨啊。”齐永泰和官应震交换了一下眼神,平静的道。
“呵呵,乘风兄何须如此谦虚?你和东鲜兄乃是文坛大才,哪里轮得到我等来点拨?”缪昌期却主动接上话,斜睨了冯紫英一眼,“余听闻此子在大护国寺与杨文弱辩论,甚是桀骜,可有此事?”
整个场中气氛顿时一滞,连带着旁边一直保持着云淡风轻悠然自得的王永光表情都难以淡定了。
这特么是要搞事儿啊,冯紫英瞟了一眼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的杨嗣昌。
杨嗣昌身份比较特殊,和入青檀书院的冯紫英一样。
杨嗣昌是湖广人,论理该属于南方士人,但其父杨鹤长期在京为官,杨嗣昌虽然在湖广家乡就名声很大,但是却没有去金陵的书院,而是北上来了崇正书院,这自然就让南方士林有些不满。
缪昌期此时突然发难,明显就是要挑事儿。
但人家是南方士林领袖,维护南方学子的名声,好像也没错,你杨嗣昌不可能不领情。
而同为北方书院的崇正书院也因为作为杨嗣昌所在书院,也不可能不维护支持。
可如果你要附和支持,那无疑又会招来自家书院以北方士子为主体的学员不满,所以这也把作为崇正书院的王永光给推上了火炉。
齐永泰和官应震虽然早就料到这场讲学活动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的就过去,但是也没想到缪昌期这个家伙如此早就开始发难,而且手段也相当高明,居然是用冯紫英与杨嗣昌的辩论来作为由头发难。
这一手一下子就把本同属北方书院的崇正书院给直接搁置在了一边,让王永光不好帮腔不说,一旦引发激烈争论,还可能引起崇正书院那边对青檀书院的不满。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冯紫英身上,就连齐永泰和官应震一时间都不好插嘴。
大护国寺辩论一事也被京师城中好事者吵得沸沸扬,但毫无疑问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冯紫英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在以下犯上挑战京师三大才子了。
从挑战权威的普通人心态来说,当然喜欢看到这一幕,但是从士林中讲求规矩的这些大儒们看来,这是在颠覆规矩秩序。
乙字卷 第四十九节 牛刀小试(第一更求月票!)
“西溪先生的话,学生不敢苟同。”
无人好插话,那就自己上。
冯紫英也意识到这一场打压风波是迟早要来的,对方明显就是要来寻衅挑事儿,只不过这厮倒是会找机会,想要挑起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这北地书院之间的内部之争。
缪昌期也没想到此子真的是如此桀骜,换个别的人,也许就恭恭敬敬的接受自己批评,甚至请自己继续批评了,再不济也该老老实实的不言不语缩在一边儿了,这个家伙居然敢反驳?
“俗话说得好,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学生和文弱兄的确在大护国寺里有一番辩论,但是我和文弱兄都觉得这是一些学术观点之争,甚至是一些针对当下士林中一些不思务实却喜好卖弄的不良习气的看法,应该说我和文弱兄最终取得了一致意见,所以也才有这一次我们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联手举办这样一场经义学术切磋探讨活动。”
冯紫英毫不客气的就把杨嗣昌拉下水,想置身事外?哪有那么容易。
说好要就有些风气上的问题来和南方士林来一次交流,这个时候看到人家替你说话,你就想偃旗息鼓或者暂时搁置了,这恐怕不该是一个有风骨的士人学子的品行吧?
见冯紫英的目光望过来,里边似乎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味道来,杨嗣昌也是脸一热。
他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还远未混到像他老爹那样在官场里如鱼得水的地步,基本的道德观还是具备的,起码在这种场合下,他还真做不到翻脸不认,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就说不清楚了。
“哦?学术观点之争,不良习气?”缪昌期何等人,立即就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的意思,脸色一寒:“你小小年龄,进青檀书院多久,就敢妄谈学术观点之争?不良习气,你懂得什么叫不良习气?”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既然这厮如此不客气,冯紫英也就没打算退让了,此时退让除了让书院失色丢脸外,收获不到任何东西,没人会认为你是在尊重前辈,尤其是南北之争如此分明的情形下。
如果不是考虑到太过伤人,他差点儿就要说乌龟活一千年也是乌龟,和年龄大小无关了。
“我想大周也没有哪个律法规矩不允许大家进行学术探讨,士林中也没有说普通学生就只能闭口不言只能听学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只能培养出一帮亦步亦趋听毫无风骨的傀儡?难道说江南士林文风尽皆如此?”
“昌黎先生也曾说过,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不禁相互切磋探讨,怎么我和文弱兄的一番探讨就要上升到妄谈的高度了?那谁才能谈,只有西溪先生一个人自说自唱么?其他人都只能阿谀附和?”
冯紫英撕破了脸就要开始发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哪怕是师长前辈,也不可能样样正确,朱子亦云,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泉活水来,这正是我们士林学术水平不断攀升的根本,上古先贤亦有不明白之事,为何到了当下,反而不能争辩,只能听从了?”
这个时候缪昌期才领略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厉害。
根本不接自己的话题,而是带着周围众人的注意力跟着他的话题转,而且采取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势一下子就把大家的兴趣吸引了过来,而这是他们的主场,同仇敌忾,自然就能把气势一下子提了起来。
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难受,缪昌期勃然大怒。
这等情形下几乎就是受辱了,哪怕他知道此次来青檀书院讲学肯定会有一番舌剑唇枪的交锋,也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但是这一上来就冲突,而且更关键的是和一个刚入书院的毛头小子言语交锋,这简直是有辱斯文!
“乘风兄,东鲜兄,这就是把你们青檀书院尊师重教的风纪?”朱国祯不得不出面了。
再这样下去,只怕既达不到此行来的目的,而且也只会招惹一身难堪。
一个初出茅庐之辈,先前自己还在夸赞,你缪当时却突兀的要借势立威,这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都有点儿不给自己面子了,换个人都得要给你难堪了。
但朱国祯知道这个老友就是这个脾性,考虑问题不周全,性情急躁,脾气又臭又硬,做事儿就是这样不管不顾。
问题是这等情形下你就算是把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又如何?
能涨你缪昌期的颜面还是增添你的名声?
到最后到处流传的话题都是你缪昌期欺负一个十三岁的青檀书院学生,甚至还不堪的就说是你和一个青檀书院学生口舌交锋,如何如何……
你缪昌期何许人?那冯紫英又算什么?
这能对等么?
怎么看都是你吃亏丢脸,而且是吃大亏丢大脸!
“紫英,还不赶紧向西溪先生赔礼道歉?”官应震厉声道:“太放肆了,西溪先生乃江南名士,蜚声文坛数十年,岂是你一介末流可以对话争论的?不管什么理由,都是狂悖无礼,简直有辱我们青檀书院名声,道歉之后立即与我下去!”
听闻官应震严厉批评之后,冯紫英毫不犹豫的立即躬身行礼道歉:“西溪先生请原谅学生,学生不懂礼数,妄言狂悖,还请西溪先生多多批评,学生必当谨记在心,……”
见冯紫英把态度做得如此之足,缪昌期也只能勉强忍下一口恶气,寒着脸摆摆手,不再言语。
暴怒之后他也就意识到了问题。
自己和这等末流争论什么?简直是有辱身份!
想到这里,缪昌期越发觉得自己先前似乎是上了这个家伙的恶当。
对方似乎是有意无意的撩起话题,尤其是那些个不良习气明显就是指江南士林中崇尚清谈的风气,惹得自己勃然大怒,一怒之下失了分寸和对方争执起来,这莫不是官应震的手段?
齐永泰是个大气恢弘的性子,缪昌期还是清楚的,应当不屑于此,但是官应震这厮却不好说了。
这厮虽然名义上是南方士人,但是却是湖广那边的,素来和江南士人不和,而且手段辛辣刁钻。
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被平息下去了。
不过哪怕是青檀书院那些年轻学子们,也都意识到这一场讲学论道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山长和掌院这一次邀请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讲学,似乎还隐藏着一些更深层次的意义和目的,只是他们这个年龄和阅历还领悟体会不到。
“文弱兄,你不厚道啊。”二人脚步放慢,冯紫英微笑着道:“官掌院为我缓颊解围,我这一次可就成了罪人了。”
“紫英,此事愚兄的确汗颜,只是当时愚兄也为难啊。”杨嗣昌苦笑着连连作揖表示歉意,“愚兄也没想到西溪先生心胸竟然如此狭窄,不过,紫英你也应该觉察到西溪先生可不是单纯冲着你来的啊,怕是也感觉到了一些什么才对。”
“嗯,他们自然清楚自家事,而且青檀书院也好,崇正书院也好,也不是守口如瓶的所在,这么些天了,多少也有些风声传出去,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人脉厚实,在京师城一样有人替他们打探消息,文弱兄,要看清形势啊,小弟想,或许令尊已经有了一些觉悟了,……”
眼前这个少年郎一双英气勃勃的眼中闪动着智珠在握的目光,看得杨嗣昌内心竟然一寒,这家伙难道看穿了这一切?
强自镇定的平静了一下心绪,杨嗣昌抽动了一下嘴角,故作不知地道:“紫英说笑了,家父这段时间忙于公务,可没有多少心思来关注这些,……”
“是么?”冯紫英也不在意,笑了笑,“那你们王山长肯定是能明白的。”
杨嗣昌觉得一丝汗意从脊背上渗出。
面对这家伙,他竟然有一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格外不舒服。
不过仔细回味,好像又觉得人家话语里也没有太多其他意思,难道说是自己想太多?
“好了,文弱兄,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对我们北地书院有成见也好,想要借势立威也好,那都该是山长他们去操心的事情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谈经论道,小弟甘拜下风,但是我们青檀书院也有我们自己的特色,相信会让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他们耳目一新的。”
杨嗣昌目光一凝,郑重其事的道:“紫英,听说你们书院也准备在这次讲学论道活动里来一次辩论大赛?”
冯紫英知道这种事情是保守不住秘密的,一来这些学生们口无遮拦,就算是打过招呼也难以保持,二来很多人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保密的,所以也只是提醒大家不要过于炫耀。
那么相隔几里之地,而且本身就有很多是乡人的两所书院学子了解到这些情况就很正常了。
”文弱兄既然知道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嗯,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他们的白马和崇文书院不是也喜欢经义辩论么?不是自诩忧国忧民么?”冯紫英语气里充满昂扬自信,“那就请他们看看我们青檀书院的学子表现如何了,和他们的学子究竟又有哪些不同!”
杨嗣昌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一时间有些神思恍惚,好像这一段时间所发生的的一切都在这个家伙算计之中。
那自己的一切呢?或者从大护国寺那时候开始就是如此?
乙字卷 第五十节 要出大事儿(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日上午的论述经义对冯紫英来说索然无味。
无论是朱国祯的论述《周易》,还是缪昌期关于《四书集注》的一些新解读,又或者是官应震和王永光在《礼记》上的一些见解讲述,对于冯紫英来说都显得太过枯燥了。
这个身躯里的三观早就定型,再要用《四书五经》来重新塑造,显然已经为时晚矣。
不过不得不说这几位大儒们的论述很有意境,哪怕是冯紫英最不满的缪昌期,人家能在江南士林中稳坐高位,那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所以当被抽起来询问看法时,冯紫英也是毕恭毕敬,不吝谀美之词。
虽然不可能就让缪昌期就此改变对他的看法,但是起码表面上的颜色还是要好看许多了。
面对讲台第一排一直空着十来个位置,一直到正式开讲之后,才陆续有人前来。
看见是官应震亲自去迎进来,冯紫英就知道身份不简单,而且也是一个年龄不大,大概就在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器宇不凡,就更让人惊讶了。
他不认识,周围的同学们也都不认识,但是场下肯定还是有一些人认识的。
尤其是第二三排坐着很多来自京师城里如太常寺、国子监、鸿胪寺等闲散部门的官员们,也还有些六部的闲散小官们,他们本来没太多事务,寻找着机会溜号就来这里听一听来自江南大贤们的论经述义。
“是义忠亲王世子!”杨嗣昌脸色有些难看。
果真被这个家伙说中了。
之前父亲就提醒过自己,这一次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把这样一场活动规模和盛事造得这样大这样高,肯定会招来无数有心人的关注,书院处理不好的话,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要自己小心行事。
不出所料,这义忠亲王世子就来了。
坐在台上的王永光脸色同样难看,义忠亲王那边给他的承诺就是不会来,但是没想到义忠亲王没来,他却把自己世子派来了,这特么岂不是比他自己来更显眼。
朝中上下都知道义忠亲王世子自小就是最受太上皇器重的,从三岁开始就被养在宫里,在太上皇跟前读书,几乎就是为皇太孙的架势培育的,而世子的母亲更是仁孝皇后的嫡亲侄女。
齐永泰也是微微色变,但此等情况下,义忠亲王世子已经来了,断无拒之门外的道理,而且还得要毕恭毕敬的安排到第一排就坐。
冯紫英没太在意。
事实上他清楚这样一场盛会多少都会吸引到一些外部势力的关注的。
士林是什么?是文官群体的根基,是民心的风向标所在。
自唐以后,每一个王朝就是通过科考来掌握士林,实现士林群体中的优秀群体进入到朝廷,进而实现自身的统治。
这样一场士林盛会,朝廷岂能不关注?
但义忠亲王世子的到来的确还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外,这也更加深了冯家要从武勋群体中淡出的决心。
太上皇看来还是在和义忠亲王黏糊不清,而义忠亲王可能也就有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嗯,或者说也不能叫不切实际,如果太上皇真的出手全力支持义忠亲王的话,翻盘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不过太上皇有这个决心和魄力么?
魄力或许以前壮年的时候有,这从他敢于废太子就能看得出来,但现在呢?
十多年都过去了,甚至新皇都登基了,他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逆势而为么?
冯紫英认为哪怕是自己坐在他那个位置上,恐怕都不敢下这个决心了。
可义忠亲王未必会如此想啊,太上皇的这种态度,加上至今仍未放权,可能就会让义忠亲王生出某些希望来,尤其是武勋仍然站在他这一边,而文官群体似乎又不太喜欢这个年轻时候就不喜经义诗赋的皇上。
这一点上他已经通过各个渠道映证了。
这很危险。
义忠亲王是嫡长子,而孝仁皇后又是太上皇的最爱,还有一个颇受太上皇看重的义忠亲王世子,嗯,看这副皮囊,的确很让人激赏,连许獬和对方站在一起,都要欠缺几分豪迈和贵气。
只是既然如此看重欣赏甚至宠爱义忠亲王,当初为何要废太子?
太上皇不是那种没有定见的昏庸之人,御极四十年的皇帝,什么风浪没见识过,什么波折没有经历过?
怎么会出此昏招下策?
这一点也让冯紫英百思不得其解,纵然是那《红楼梦》书中也半句没提过这方面的事儿。
即便是自己父亲也对此语焉不详,或者说老爹也不清楚,只知道当时的太子不知道就怎地恶了太上皇的心意。
先是打入冷宫,大家还以为是要给太子一个教训,但后来就直接废太子了。
这在当时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宫中来自都察院和六部甚至内阁的谏章堆满了御案,但最终太上皇还是用了两三年时间把这场风波压了下来。
为此两位阁老致仕,六部尚书侍郎几乎换了一个遍,都察院也是大换血,也让大周内部元气大伤。
若是这般也就罢了,但不知道怎么这几年里太上皇似乎因为年龄原因又有些念旧起来,义忠亲王似乎声势复振,只不过最终还是忠孝亲王夺得大位。
冯紫英也曾经试图询问乔应甲,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问起。
一方面是不想让乔应甲觉得自己都开始琢磨这等天家之事了,那本身就是狂悖,文官从来就不愿意参与到这等事情中去,二来也的确意义不大,现在还轮不到自己乃至于冯家去操心这等事情,按照既定步骤稳步行进即可。
现在看来这位义忠亲王是真的要不甘寂寞有所行动了,想到这里冯紫英也觉得头疼。
本身这大周内斗都已经够乱够糟了,还得要添这样一出事儿,而且关键还在于好像自己和冯家还难以置身之外,这特么不是添堵么?
冯紫英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又看到许獬匆匆上台到官应震身后附耳低言,官应震脸色又是一变,看了齐永泰那边一眼,似乎有些无奈,但最终还是起身跟随着许獬去了。
许獬负责接待,凡是非青檀书院的外来客人皆由他来负责接待,而重要客人他自然肯定是当不起的,要请官应震去接待。
看来又是什么重要人物来了。
冯紫英也起身勾着身子离开.
这等经义论述对他来说寡淡无比,还得要装出一副听得心驰神往的模样,但身旁的同学们却都是听得唏嘘感慨。
去看看,究竟是何许人来了,让很不情愿的官掌院不得不再度出马。
老远就看见许獬、范景文、陈奇瑜以及方有度在门口迎候。
“掌院。”冯紫英赶紧见礼。
“唔,紫英,为何不听了?你经义根基还差得远,正该好好补补才对。”官应震见冯紫英出来,点点头。
“可是又有朝中哪位官员还是哪位大贤要大驾光临了?”冯紫英笑着打趣:“子逊师兄可以代表掌院嘛。”
“嗯,礼部左侍郎顾秉谦顾大人。”官应震漠然道。
“哦?顾大人?”冯紫英吃了一惊。
礼部左侍郎顾秉谦,这一位可不简单。
在太上皇期间一路从翰林院编修干起走,一直干到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但据传此人在担任右副都御史期间庸碌不堪,对于御史们所抨击的时政问题都是采取推诿拖沓的方式来应付,以至于在都察院呆不下去了,这才转任工部右侍郎。
在工部期间又贪墨招到御史弹劾,最终被免官,后又多方拉上首辅沈一贯的关系才重新起复担任礼部右侍郎,新皇登基之前晋位礼部左侍郎。
别看此人在朝为官颇遭攻讦,但是自辨乃是遭人构陷,此人文采极佳,而且经义功底极其深厚,也是有名的诗词大家,所以在士林中也是风评复杂。
礼部左侍郎这样的位置,哪怕官应震不太看得起此人,但是表面文章肯定还是要做足的。
而且也得要承认此人本身经义诗赋功底摆在那里,不是浪得虚名,加之此人极善左右逢源,无论是太上皇还是新皇都还是在刻意笼络此人。
没准儿下一科春闱就是他担任总裁,若是因为此等小事恶了对方,而遭致对方可以刁难报复青檀书院,那才是因小失大了。
官应震也不是那种有道德洁癖的人,这等人情世故自然不会摆在脸面上。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青檀书院门口,一个看上去儒雅嶙峋的老者翩然下轿,紧接着后面还有一骑在几名卫士卫护着也翻身下马。
“见过顾大人。”官应震明显是认识这位礼部左侍郎的,不过态度也显得很平淡,不卑不亢,也说不上热情,但也不冷淡。
这名士风范的确不凡,无论是官应震还是顾秉谦,两人这一番寒暄见礼,都是风范十足。
许獬和冯紫英自然也要一一见礼,然后顾秉谦这才把身后那个一直保持着沉默微笑的青年让出来。
许獬和冯紫英等人都是不识,倒是官应震略微吃了一惊,赶紧行礼:“拜见寿王殿下。”
寿王?皇上的嫡长子?他也来了?
许獬愕然,而范景文则是和冯紫英交换了一下吃惊的眼神,这可是要出大事儿的节奏啊。
乙字卷 第五十一节 阴阳谋(第三更求月票!)
义忠亲王世子来了,现在礼部左侍郎来了,连皇上嫡长子的寿王也来了,这一场原本是士林中的经义切磋,似乎就开始有点儿变味了。
不得不说,这天家一族都还是有几分气度风范的。
先前那位义忠亲王世子冯紫英没过去打招呼,只是远远看着,端的是儒雅倜傥,翩翩美公子,很是吸睛。
眼前这一位一样不差,比先前那位虽然少了几许书卷气息,但是却多了几分英武昂扬之气。
一身紫红色的窄袖暗花水纹绵绸袍,外罩一件鹅黄色的金丝滚边披风,头戴一顶雕梁白玉簪横叉的紫金冠,锦带从耳后系过,越发显得英姿不凡。
与先前那位未言先带笑意的义忠亲王世子相比,总归是春兰秋菊,不分轩轾。
“这位少年郎君就是神武将军冯公的公子?”这位英姿昂扬的青年一过来便首先把目光投向了冯紫英,应该是早就得到了某些方面的点拨。
“冯铿见过寿王殿下。”冯紫英不卑不亢。
的确,士林文臣对天家之人,除了皇上、太子外,哪怕是其他亲王也好,郡王也好,不需要太过于低眉垂眼,这是士林文臣的气度,否则反而会被人轻看。
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就不讲礼数了,天家自有尊贵,一切只需按照规矩来便可。
这位寿王殿下虽然是皇上嫡长子,但是却并不是太子,或者说当今皇上登基不久,并未立太子。
他下边还有三个兄弟,年龄都相差不大,而且有两个都是嫡出的一母同胞,只有一个弟弟是庶出。
“果然名不虚传,前几日里与王叔说起令尊,王叔对令尊和令伯印象极其深刻,当年呼伦塞之战,王叔与父皇一道出巡塞外,那一战全赖令伯拼力死战,方能赢得大军增援赶到,说起当年情况,王叔都还唏嘘感慨不已,……”
包括官应震、许獬等人在内都没想到这位寿王殿下一来居然是拉着冯紫英说起了十多年前的旧事了,而旁边那位顾大人则是捋着胡须,一脸笑意,似乎完全不介意被寿王抢走了风头。
冯紫英也有些懵,但是他立即反应过来。
这寿王所提到的王叔,怕就是那和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忠顺亲王了。
冯紫英也听父亲提起过,当年呼伦塞之战若非当时的忠孝王也就是当今皇上和忠顺王巡边被鞑靼人骑兵所困,边军也不需要冒死出战,最终导致大伯阵亡,只是作为边将战死疆场也是你的本分,现在要来论其他,也毫无意义了。
虽然还不确定这位寿王殿下的意图,但是人家专门提起了自己大伯当年呼伦塞一战的功勋,他当然要谢恩。
“冯家忝为朝廷武臣,自当为国效力,马革裹尸,义无反顾。”这一番话一反冯紫英平素的谦谦温雅,让四周的官应震等人都是大感惊异,连那顾侍郎也是连连把目光投过来。
“好。”寿王脸上也露出满意笑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的意思,“紫英能得乔公推崇到青檀书院,想必定能学有所成,日后文武兼资,定能为朝廷效力,为君分忧,……”
“谢殿下的期许,紫英与书院同学皆是一腔拳拳报国之心,定不负殿下厚望。”
冯紫英文绉绉的话都用得差不多了,然后退后一步,示意许獬他们赶紧上来接上,也顺带在官应震眼神示意下,替他们介绍。
“殿下恐怕还不认识,这一位是我大周以诗剑风流闻名的江南才子许獬许子逊,殿下应该听说过其名,……,这一位是咱们青檀书院北直隶头号才子范景文范梦章,……,这一位是南直隶方有度,字方叔,其诗文名满徽州,……”
反正这位寿王殿下对这些情况也不了解,冯紫英自然要大吹特吹。
士林文人固然对天家宗亲不需要俯首低眉,但是若是能博得这些个天家宗亲的好评美誉,那他们当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尤其是这意味寿王殿下乃是皇上嫡长子,日后没准儿就是太子,一二十年后坐上大宝之位也并非不可能,现在能有这样一份香火缘,那当然是极好不过的。
没听见刚才寿王殿下说起十多年前的呼伦塞一战,皇上和忠顺亲王都还能记得冯紫英的大伯和父亲,有这层关系,那就不一样。
对于冯紫英郑重其事的介绍,寿王显然也是很高兴的,分别与许獬、范景文、方有度一一见礼。
许獬还要好一些,毕竟年龄和经历都摆在那里,但是对范景文和方有度来说,两人都是既激动又兴奋。
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冯紫英拱手送给他们的,若非冯紫英把他们推荐进入这接待组,这会儿又一力替他们吹捧以求在寿王心目中留下印象,他们怕是再有十年都未必能赶上这样的机缘。
特别是方有度,他本来就是徽州一贫寒人家之子,可以说来青檀书院读书之前,甚至连本县都未曾出过,到书院之后他就感受到了差距,力图通过努力来改变自己将来的命运。
方有度本来气量就不算多宽广,之前也一度有些嫉妒冯紫英,但是冯紫英的表现委实无话可说,对他们这些同舍也是关照有加。
连傅宗龙这个一直对冯紫英耿耿于怀的对手都不得不承认不如对方,今日冯紫英的这番作为更是让方有度感激涕零。
对冯紫英来说,这的确不算是什么。
山东之行让其收获了太多美誉,也带来了很多资源,当然也有许多风险。
不过以他的年龄,那些风险暂时都还不会直接变成现实,只是一种风险可能,所以还有时间来解决,他所要做的是把这些资源变成属于自己的积淀。
像到青檀书院来读书其实就是一种资源变现。
当官应震陪着顾秉谦和寿王张炎出现在台下时,整个会场还是引起了一番震动,不过好在这是士林讲学,并非朝廷事务,所以缪昌期、朱国祯、王永光、汤宾尹等人也只是在台上起身略微一礼便继续。
冯紫英注意到义忠亲王世子和寿王之间的见礼,那亲热劲儿,简直让人觉得比一母同胞还要亲近,就差点儿要“举案齐眉”了。
越是这样,往往就越是想要掩盖什么。
“方才有孚兄用心解读了《论语》,小弟也颇有感受,当下我们许多读书人,甚至我们一些已经在朝廷中为官的士人,成日里既无心公务,更不思读书学习,却怨天尤人,不是责怪上司没能慧眼识珠,就是觉得朝廷亏待于他,这种心态极其不堪,所以刚才有孚兄的解读,小弟触动甚大,而之前也有几位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的学子上来讲述了自己的一些见解,都很有新意,……”
汤宾尹微笑着起身走到讲台中间,葛布麻衣,负手漫步,这等文坛大儒都是范儿十足,举手投足的气度最是让下边的学子们心折。
“久闻义忠亲王酷爱诗赋,世子亦是自幼跟随太上皇在宫中读书,我看世子先前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否对有孚兄先前讲述的《论语》有所感悟啊?”
全场静默。
在礼部左侍郎顾秉谦和寿王殿下在场的情况下,这位霍林先生却如此清晰明确的点到了义忠亲王世子头上,而且还专门提到了世子自幼跟随太上皇在宫中读书,这是要做什么?
汤宾尹是南京翰林院学士,正五品,但是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闲官,否则他也不能这样轻松惬意的游走于南北士林,来往于南北两京之间。
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的学生们自然不明白其中奥妙,但是对缪昌期、朱国祯、齐永泰、官应震等人,对台下太常寺、鸿胪寺以及六部的这些官员们来说,这意义就非比寻常了。
哪怕一些人一时间不明白,但是回去之后只需要细细品味,就能悟出许多东西来。
王永光眼前一黑,差点瘫倒在椅中,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知道自己被汤宾尹阴了,但是这是在青檀书院主场,他齐永泰和官应震难道就能脱得了干系?
汤宾尹这是要连青檀书院一并拉下水,还是他们真的认为要变天不成?
“回霍林先生,弟子的确对射斗先生先前的精妙解读有所感悟,而霍林先生方才所说亦对弟子有些触动,……”
王永光,字有孚,号射斗,这射斗先生自然就是说他了。
义忠亲王世子站起身来向四周拱手一礼,风度极佳,加上面如冠玉,温润儒雅的气度,立即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唏嘘感慨,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说起了当初世子在宫中跟随太上皇读书的故事了。
冯紫英冷冷的瞟了一眼那正在唾沫横飞说着义忠亲王世子跟随太上皇读书故事的家伙,仿佛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国子监五经博士,冯紫英认识,混得很凄惨,但却又喜好去戏楼听曲儿,据说纳了一个年轻戏子为妾。
“哦,既然有感悟触动,那正好啊,先前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学子都上来请益,不如世子就以方才有孚兄所解读的《论语》中随便一段,撰写一篇经论,让在座的诸位大家来点评一番,如何?世子可有这个信心?”
汤宾尹环顾四周,淡然而笑,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王永光阴沉得吓人,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灼灼目光。
乙字卷 第五十二节 精心策划,完美碾压(第四更!)
“霍林先生吩咐,弟子敢不从命?”义忠亲王世子长身而起,目光澄澈,脸上露出的笑容极为舒畅,根本就没有看身旁的一干人。
冯紫英注意到他身旁寿王僵硬的面部神色,此时再无复有先前那份挥洒自如的闲适。
他似乎想要努力做出无所谓的神色,但此时此刻,当全场人目光都向这个方向汇聚,甚至很多人都带着某种探究时,他还是有些扛不住了。
还有那位有些惴惴不安的顾侍郎,目光迷离而复杂,似乎想要做点儿什么或者做点儿什么,但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这等情形下,的确不好做什么,就连冯紫英都知道这是汤宾尹在搞鬼,但是那又如何?
人家做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要为义忠亲王世子张目,为其提升影响力,让其在士林中声誉鹊起,进而为义忠亲王造势,那又如何?
这士林文坛上的事儿,大家都是坦荡相对,你有什么好文章也可以拿出来,只要能把握住机会而已。
前面那一层意思,可能书院学子们还能领悟,但是后面那一层意思,他们又怎么理解得到?
但对其他人来说,那意义非同寻常。
现在汤宾尹就刻意制造出了这样一个机会,只不过不知道这王永光在其中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
义忠亲王世子一登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冯紫英可以肯定,这家伙绝对是有备而来。
这一上台,自然就有人把笔墨纸砚送上,世子不慌不忙的在讲台上的一边坐定,悠闲自如的提笔挥毫,假模假样的闭目沉吟一番,然后一挥而就。
不到一炷香时间,一篇文章已经浮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以《论语》中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为题的一篇标准规范的八股文。
汤宾尹笑吟吟的接过卷子,随手展开来,向台下数以百计的观众展示,标准的柳体书法,骨力遒劲,舒朗开阔,展开来之后,立即就获得了前面几排观众的赞叹。
汤宾尹这才不慌不忙的点了点头,“世子的柳书让人叹为观止啊,不过内容如何,还要请诸位大家评判了。我就把世子的这篇文章阅读一遍,然后再请有孚兄和文宇兄、当时兄解读评价。”
“论文于名位之情,欲其思为可就焉。夫患无位,患莫知,未为失也。因所患而责立与可知之实,君子正不以彼易此耳。……”
“且人欲表见于天下,则必思天下责我之厚,与我副天下之难。……”
“彼夫名位二者,君子之道待以行,待以传者也。……”
“……”
“戒惧深而德业懋,正将以获上信友之道,……”
“用患者宜何居焉。”
当汤宾尹将此文念完之后,整个台上台下都是一片唏嘘之声。
冯紫英可能还没有多少感受,他的经义的确浅了一些,但是对于早经义格律上极有造诣的一些同学来说,这就是一篇相当典范的八股文了,而且相当精妙规整。
破题,承题,起讲,入题,提比之出股,对股,均相当的到位,堪称一篇一等精品。
难怪这位世子是跟着太上皇读书的,拿出手的文章都是这般高水准,便是去参加春闱,也绝对可以说是上等上品了。
冯紫英根本不相信这是那位世子就这么短短一炷香时间就能写出来,他从来不惮以恶意去猜测揣摩人,哪怕这些古人,估计一样。
汤宾尹无疑是和义忠亲王这边有了勾搭,只是不知道花费了多大代价才让这厮甘于如此大胆的来为义忠亲王世子做托儿,而王永光在里边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还未可知。
冯紫英注意到王永光难看的脸色,但这“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的确是他先前主讲《论语》中的一段,而现在人家义忠亲王世子就着这段话来加以发挥拿出了一篇绝世好文出来了,你怎么说?
面对台上台下如此多人,王永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写得极好,这瞒不了人,好就是好,没说的。
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高度评价了这篇文章的格律规范,也提到了这篇文章的立意高度,进而顺带又发挥了一番,鼓励学子们应当以世子为榜样,认真研习经义,此乃读书的根本所在。
这番话再度在学子们那里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只有冯紫英在鼓掌中忍不住轻叹,难道江南那边也已经加入了这一局,还是发现了这个契机,借力打力?
义忠亲王世子也很有风度的感谢了王永光和缪昌期的点评,然后又谢了汤宾尹,这才在台下学生们的掌声中欣然下台。
冯紫英都忍不住鼓掌,圆满,完美,这个逼装得漂亮。
只是不知道义忠亲王方面花费了多少心思和代价来做这样一个堪称经典的局。
崇正和青檀书院一两百学子,甚至还有一些悄然而来的其他书院学子,比如通惠和叠翠书院的,诸位南北士林大贤,再加上太常寺、国子监、鸿胪寺以及六部的一些大小官员,哪怕除了顾秉谦之外其他官员品轶都不算太高,但这不重要,相信这篇文章以及今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京师城内外。
相比之下寿王这边显然就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了。
他们以为义忠亲王这边只是来露个脸显示一下存在,只要自己这边也“镇之以静”,从容应对就行了。
没想到人家这个脸可真的是露大了,大到了让京师城内外,南北士林都要为之传遍。
上午的将经论道就以这样一种所有人都没有预想到的结果落幕了,义忠亲王完胜皇上这一方,可以说以碾压之势胜得酣畅淋漓,毫无悬念。
冯紫英不清楚齐永泰和官应震内心是如何着想的,青檀书院最终会在此事中受到何种影响也很难判断。
这事儿最终是瞒不了有心人的,皇上那边只要稍微查一查,就能知晓这里边究竟是谁在捣鬼。
但问题是影响早已经出去了,义忠亲王世子,嗯,从小跟着太上皇读书的那一位,在南北士林的讲经论道盛会上一举成名,征服了整个南北士林。
你说这样一桩事儿究竟有多大的影响,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还真的不好判断,但绝对是给皇上这边重重一击。
这从当时寿王殿下脸色难看的吓人,甚至全身都有些发抖的情形就能看出这事儿对他影响有多大。
冯紫英在观察之余也是喟然感慨,这个皇子也不好当啊,缺乏点儿临场机变的能力,难以做出合理的应对,最终就要承担后果。
估计他回去之后,很难向皇上交差,甚至可能会影响到他在他父皇心目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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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永泰脸色平静,官应震却是平静中隐藏着几许愤怒。
“汤宾尹走了,没说半句话,义忠亲王世子也走了。”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也显示出官应震对那位深藏不露最后才来给你出了一记绝杀的霍林先生充满了愤怒。
“东鲜,这一着我们的确有些失算了,没想到嘉宾居然在我们眼皮子下边玩了这一出。”齐永泰倒是像放下了一些什么心结似的,摇摇头,“走就走了吧,留下来面对我们,我们面对他,都尴尬,简与怕是很失望吧?”
“唔,我看韩敬恐怕不知道他这位恩师的深谋远虑吧。”官应震见齐永泰的心态已经平静下来,也强自压抑住怒气,解释了一句。
“呵呵,以嘉宾的心思缜密,怎么可能将这么重大的事情随意告人,我怕有孚也是被蒙在鼓里,让他给利用了一回,看到有孚兄气急败坏的模样,我心里也一下子舒畅了许多。”齐永泰自我解嘲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们和有孚都在琢磨这一场如何让自己书院增光添彩,却未曾想到为嘉宾做了嫁衣裳啊。”
“乘风兄,你还笑得出来?”官应震有些疑惑,“现在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这是抽了皇上的耳光,塌了皇上的面子,估计那位气量不大的皇上此时早已经暴跳如雷了。
“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齐永泰微笑着站起身来,扶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放晴的天空,越发坦然,“上午他们的确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下午,就该我们表演了。”
“哦?乘风兄……”官应震一时间还没有领悟到其中的关节。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齐永泰脸上笑容更甚,“东鲜,我敢打赌,是紫英来了,这个小家伙肯定也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呵呵,义忠亲王和皇上之间这点儿纠葛,嗯,也许还有太上皇,那是他们天家私事,我们掺和不了,要想掺和的,那都是在飞蛾扑火,但是若是有人想要在经义和策论孰轻孰重的问题上做文章,我想恐怕就要问问我们青檀书院答应不答应了。”
乙字卷 第五十三节 蓄势待发(第一更求月票!)
官应震终于明白过来了。
齐永泰根本不在意皇上和义忠亲王之间那点儿隔空交锋,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天家私事,意气之争,还影响不到大局上来。
齐永泰现在更关注的是未来士林或者说朝廷科考制度的一些风向,这才是齐永泰要捍卫的,也同样是他官应震要捍卫的。
这关系到青檀书院学子们未来的前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关系到齐永泰和官应震将来在朝廷中的地位和大计。
但官应震还是觉得齐永泰有些小看这一次士林盛会的影响力了。
不仅仅是青檀书院,崇正书院也来了近百学子,还有这么多六部官员,而崇正书院学子们大多是官宦子弟,这样一个情况和传递出来的信息势必会被他们带回去传递给他们的尊长亲友,其影响力不可低估。
同样六部这些看似分量不足的官员们亦会如此,他们回去之后也会将这些消息加以加工提供给他们的同僚乃至上司们,这一样会引起一轮发酵。
否则王永光也不至于如此失态,差点儿就要和汤宾尹翻脸相向了。
但有些东西也说不清楚,没准儿就是汤宾尹和王永光就在自己面前联手演一出戏给大家看呢?
今天的所见已经颠覆了官应震以前的一些固有观感,像汤宾尹为何如此,真的让他有些困惑不解。
但每个人做出某种选择都必然有其因由,所以官应震发现自己也不得不以一种更恶意的心态来揣摩和猜测周围人了,有些甚至本来应该是朋友。
“进来。”
冯紫英推门而入。
“紫英,准备好了么?”齐永泰目光锐利,绽放着自信的光芒,“上午人家可是给咱们青檀书院上了一课,下午咱们可能再丢脸啊。”
“呵呵,山长,掌院,和咱们关系不大吧?”冯紫英笑嘻嘻的道:“也该是王掌院心急如焚气急败坏才对,我看到王掌院都快要失态了,不过也许只是表面现象呢?大家在台下看,怎么看都觉得是他和霍林先生是一唱一和呢。”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忍俊不禁,这个小家伙,可真是损人不留口啊。
“紫英,这等话出此门便不能再言。”官应震笑毕收拾了神色,严肃道:“有孚兄也算是个朴实君子,想必不止于此,只是汤嘉宾这一手太不厚道了,让有孚兄有口难言了。”
“无关大局,崇正书院背后可是有方阁老,自然会分解一番的。”齐永泰淡淡的道:“倒是我们,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让缪当时和朱文宇他们看看,我们青檀书院是不是浪得虚名!”
“山长掌院放心,君豫兄和我已经和其他同学们安排准备多次了,各种意外也已经考虑到,便是有什么差池,也问题不大。”冯紫英气定神闲,“断不会出现上午这种事情。”
“唔,许獬已经去准备去了,你们东园可不要让大家失望啊。”官应震也接上话,“许獬是江南名士,也经历甚多,我不担心,倒是你们东园几个年轻人,有把握么?”
“掌院无须担心,我们也有针对性的进行过几次合练,我当裁判,也专门替他们挑错,甚至也还专门突出奇兵的给你们来几次杀招,训练他们的临场机变能力,西园那边的师兄也是如此,我相信这场辩论定会异彩纷呈,让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以及崇正书院的学生们大开眼界的。”
冯紫英的自信看在齐永泰和官应震眼中也是格外让人舒心,官应震连连点头:“此番事情乃是我们青檀书院头等大事,关乎我们书院未来前程,此事一毕,我也不怕书院同学说我偏心,特批你五日假期,让你好好回家休息一下。”
冯紫英大喜过望。
在这书院啥都好,但是过惯了家里的幸福生活,实在是觉得太清苦了。
尤其是这里的伙食,大家都一样,让无肉不欢的他简直觉得是一场煎熬,这回去一趟,也算是打打牙祭了。
“掌院您可要说话算话啊,我可是盼望您这个奖励已久了。”冯紫英笑容溢于言表,丝毫不掩饰。
这情形看得齐永泰和官应震也是相顾莞尔。
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一听到能回家休息,简直就是欢呼雀跃了,也不知这家伙怎么就在另外一些方面如此深沉老练?
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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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檀书院为朱国祯和缪昌期以及他们的几位学生提供了几间靠南的房间。
这原本是用来堆放一些劳动器具的杂物房,但在要举办这一次交流盛会之后,被腾了出来,重新进行了打扫,布置了少量器具,成为临时接待客人的用房。
朱国祯对于上午发生的事情虽然也有些震动,但是却远不像缪昌期那样心急火燎。
对于像他们这种在宦海沉浮了多年,然后又重新回到书院中执掌一方的老人来说,这等事情虽然也有些意外,但是也不是无迹可寻。
无论义忠亲王出于那种想法,为自己这个曾经被太上皇给予厚望的儿子造势,这都可以理解。
本身这位世子的确文采不俗,又有亲王世子加成,博得士林中人的青眼也属正常。
只不过在这种盛会上显得略微过了,尤其是在皇上的嫡长子——寿王也在场的情形下,这两相对比,就有点儿过了。
但这不关自己的事情,朱国祯更关心下午青檀书院要举行的一次辩论竞赛。
他看得出来齐永泰和官应震对此事十分重视,但是具体问及情形,齐官二人都是以届时便知推托,故作神秘状,他也就懒得多问了。
缪昌期倒是不以为然,一脸不屑,觉得无外乎就是经义观点看法辩论,大不了还要把时政策论的一些东西加入进来,故弄玄虚而已。
朱国祯觉得没那么简单,否则王永光也不会那么神神秘秘。
此次北上,朱国祯很清楚自己肩负的重任。
讲学经义,这是一方面,彰显江南士林文风水准,这是应有之意,北方士林一直对江南士林不满,那么江南士林就要拿出一些让人信服的东西来。
从上午的效果来看,原本是不错的,但是却被汤宾尹这根搅屎棍搞出来的事情抢走了风头,这让朱国祯和缪昌期都有点儿爵士一盘大餐正吃得舒爽,却突然吃到一个苍蝇般的腻味。
但他们还不能翻脸相向,汤宾尹一样是南方士林的代表,而且是南京翰林院学士,只不过这厮也是和江南士林主流有些格格不入,更看重仕途名利,只是他今日这一出却又是意欲何为?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严重的得罪了当今皇上,几乎要断绝他日后重返京师的可能了么?
朱国祯当然不会相信汤宾尹看不到想不到这一点,这厮绝不会做这种愚蠢之事,必有所图,只是现在还看不透。
“文宇兄!”门外传来缪昌期的声音。
“当时,怎么了?”朱国祯移步到门口。
“学生们在说,青檀书院在台上安置桌椅,看样子是分成了三面,只有一面留给了下面观众,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缪昌期嘴上对青檀书院的动作不屑一顾,但是实际上还是十分重视的。
他专门派了自己弟子去打探消息,但是都没有得到多少有价值的内容,只是看到了在上午的讲台上重新布置,而且模样也和自己猜想的大不一样。
“他们大概是准备把辩论放在台上吧,这也没啥吧?”朱国祯反倒是觉得缪昌期有些疑神疑鬼了,至于么?
这是人家主场,布置一下,树立一下形象,也很正常啊。
“学生说那三面的桌椅都足以容纳好几人,嗯,怎么,他们是打算一个一个人上,或者是群辩,那怎么辩论?”缪昌期也疑惑不解。
这正常的辩论不是一对一的么?看这样子,青檀书院是要玩新花样啊。
朱国祯也有些不懂了,但是想到齐永泰和官应震那副嘴脸,就不愿意再去多问。
“当时,淡然相对,以不变应万变,看他们能够玩出多大的花样来,难道说我们在经义在策论上还怕他们的表现不成?又不是乘风和东鲜他们俩上阵,一般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有多高深的见识?不是最后还要等我们评点么?咱们就好好听听,顺带敲打一下罢,你要觉得不解气,那就不必给乘风和东鲜面子就是了。”
缪昌期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恨恨的道:“哼,倒是要看看这帮小子能有什么花样,给他们颜面?那谁又给了我颜面?官东鲜现在是一门心思都放在这青檀书院上了,早就忘了他也是咱们南方的士人了。”
朱国祯目光变得淡漠下来,“当时,这等话不必再说,日后怕是我们也有要和乘风、东鲜打交道的时候,乘风怕是在这书院呆不了多久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去吏部还是都察院了,也许再等几年,东鲜亦要步乘风的后尘,不得不说这天子脚下委实要比咱们南京更有吸引力啊。”
乙字卷 第五十四节 振聋发聩!(第二更!)
未正两刻,整个讲台下已经人满为患。
相较于上午的讲经论道,下午显然更能让人兴奋。
这是真正的辩论大赛,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事物,而且在辩论之前,没有人知道辩论的话题是什么,也不知道会是正方还是反方。
正是这种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辩论才让经历了几番预赛的选手们脱颖而出。
应该说前期的预赛已经让大家基本上熟悉了规则,但是这一次又不一样。
东西园对抗,而且话题更宽泛,激烈程度更是前所未有。
前期大家都将这些话题进行过探讨,但是因为覆盖面太宽,不可能把每个问题都能一一点透说穿,所以都只能采取大范围撒网,基本上都一一了解,然后各自按照自己的特长来进行分工。
西园无疑实力强大,但是东园却是在七十多个学子中经过几番预赛搏出来的,也都非弱手。
像方有度这一次就名列东园队五名辩手之一,这一段时间几乎是缠着冯紫英请教,一门心思要在此轮辩论大赛中出人头地。
冯紫英当然不会藏私,也有针对性的让方有度在选择对手破绽方面来作训练,这也让方有度受益匪浅。
你不一定要说得多好,多有理,但是你要善于捕捉到对手的软肋和破绽,进而协助队友发起攻击。
伴随着许獬领军的西园队与这边范景文领衔的东园队登台亮相,整个气氛更是燃烧了起来。
东西园队分列东西两侧,居于中间的则是仲裁组,由齐永泰、王永光、韩敬、杨嗣昌、冯紫英五人充作仲裁组,其中冯紫英要兼做主持人。
当然现在大家都还没有明白这场辩论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来进行,只有辩论赛的参赛者大概明晓,还要由冯紫英来做一个简单介绍。
这个仲裁组的人员组成也是让青檀书院煞费苦心,最后还是接受了冯紫英的建议。
既然要让崇正书院参与进来,但崇正书院你要让他们现在派出一组队员来参赛肯定不现实,王永光只会觉得这是青檀书院故意要让他们出丑,那么就只能在仲裁人员上做文章。
一名书院山长和一名学员做代表加入,彰显这个活动是两家合办,只不过由于具体原因崇正书院此次暂不派员参赛了。
或许等到下一次,这样的竞赛就可能会在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之间产生了,甚至还可能让通惠书院和叠翠书院都加入进来。
看看下边受邀来参加的通惠书院和叠翠书院教谕与学生代表满脸兴奋和好奇表情,就足以相信下一次这样的对抗竞赛会让多少人为之风靡。
这甚至可以肯定会成为整个顺天府乃至北地书院学子的一场激动人心的盛会。
“受齐山长委托,弟子先向莅临本次讲学论道活动的嘉宾和同学们介绍一下本次辩论大赛的活动规则以及仲裁组成员,……”
面对这样的大场面,换了别人,可能还真会怯场,但是前世中冯紫英在这样场合里主持会议和讲话时候太多了,所以对他来说也就是小菜一碟,信手拈来。
“规则一,此次大赛由东西园各派五名同学组成,将分别由三名学员充当一辩二辩三辩,然后另外两名学员充当补充辩手,……”
既然是来到这个时代,当然不可能一切都按照现代辩论规则来,多几个辩手,也能多给同学们一些磨练机会,再说这也是第一次,大家都还在熟悉阶段,所以你不可能要求太高。
“……,此次竞赛论题会从竞赛规则组选定的十个论题中抽选而出,东西园任一组选题,另外一组则抽取正反方,……”
按照计划,齐永泰、官应震和冯紫英根据山东之行结合当下一些朝廷邸报然后综合性的设计了十道辩论题。
当然这些论题都是日常双方都或多或少的已经接触过甚至就辩论过的,哪怕是在一些角度上略有区别,但是都不是很大,否则你真的要在这辩论大赛上茫然无措,那也太丢脸了。
从十道题中抽三道进行辩论,三题辩论的结果都由裁判组来根据五个人的评判结果筛选而出得出胜者,而三局中只要两局获胜,就意味着一方获得胜利。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十分认真的倾听着冯紫英介绍辩论竞赛规则。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竞赛规则,尤其是一个论题都会有正反两方面。
这种新奇的设置更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而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不确定是是谁来负责正面或者反面,要由他们自己抽中之后才知道。
这也意味着你无法按照你自己内心可能认定的那个答案或者结果去辩论,而必须要按照比赛设定的规则来答辩。
这种设置和规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但正如冯紫英在介绍中所谈到的那样,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激发学子们的临场机变能力,同时也要让他们明白很多问题和事物的两面性。
当这些规则被公布并解读之后,立即就在场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青檀书院的学生们还要好一些,毕竟他们都已经见识过这种规则了,他们感兴趣的只是要在十道辩论题中来抽取,而非以前那样只设定一道题需要选择正反而已,而这一次就意味着还有更多的变数和不确定性了。
但对来自崇正、通惠和叠翠这些书院的教谕和学子们来说,这就简直颠覆了他们的思维,甚至无法想象居然还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进行辩论。
可这还不是最震撼的。
当冯紫英介绍完规则,再由齐永泰介绍完莅临的嘉宾只会,宣布开始抽题,第一道题被抽出来之后,整个会场更是被震撼得全场无语。
第一道题便是大周盐制之开中法的利弊得失,或者说就是正反两方面来阐释开中法对大周九边战略乃至朝廷盐政的影响。
西园抽到了反方,东园抽到了正方。
也就是说东园要力图证明开中法的优势和有利之处,失去开中法,大周的战略将会受到哪些不利影响,甚至会波及整个大周朝廷的稳定。
同样西园要竭力把开中法不利的一面暴露出来,让仲裁组了解开中法带来的巨大危害和不利,以及可以用那些手段和方式来改良甚至取代。
朱国祯和缪昌期脸色都变了。
青檀书院胆大若斯?!
齐永泰和官应震这是要做什么?质疑朝廷政策的制定和执行?
他们俩能想到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这是要公开挑衅朝廷和质疑朝廷法度了么?
但是当双方迅疾就开中法的利弊得失展开激烈辩论时,朱国祯和缪昌期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齐永泰和官应震的政治智慧。
不偏不倚,运筹帷幄之中,作为仲裁组的组长,齐永泰不断的用他的权威来调整这辩论的力度和深度,让辩论双方不至于将矛头指向朝廷,而只是就事论事,讨论开中法本身具体存在的问题。
也就是说,这是在为朝廷寻找问题的根源,进而为朝廷出谋划策,提出可兹利用的方略。
缪昌期脸色阴晴不定,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样的辩论大赛,或者说他的脑瓜子里也像上午王永光被汤宾尹来那么一出时给弄得嗡嗡的,甚至有点儿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这个齐永泰是要干什么?要翻天么?这太不可思议了,朝廷难道就坐视不管?
江南书院也有学业讨论甚至辩论,但是绝对不是这样的。
江南书院士林里对讨论辩论基本上不会就朝廷的具体政策来进行讨论辩论,而更多的是经义上的辩论,或者说即便是有时政讨论,那也更多地是对某些风气和现象的批评和攻讦,绝大多数都是局限于某些个人的行为和风气,而非具体政策。
但今日缪昌期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难怪齐永泰在与自己争论中屡屡抨击江南士林崇尚清谈不务实际,难怪官应震与自己的对话中认为江南书院只会读死书,教出来的都是些只懂之乎者也的迂夫子,哪怕是考中举人进士,也难以胜任入仕后的职务。
这青檀书院都已经开始干这种“大事儿”了,当然不把江南书院的那些“清谈”放在眼里了。
朱国祯却不像缪昌期想的那么狭隘,可以说这一次辩论给他带来的震动也相当大,但是之前他就已经有一些心理准备。
他了解齐永泰这个人,这个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务实主义者,极其厌恶空谈,而这种辩论照理说应该是齐永泰所反对的,但是现在却成了他主动来推动,所以当时朱国祯就有些怀疑。
但是朱国祯开始也只想到是不是齐永泰准备在方式上有所变化创新,未曾想到齐永泰居然敢如此破釜沉舟,行这般创举,彻底颠覆了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辩论。
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的魄力不如对方。
乙字卷 第五十五节 典范,带动潮流(第三更)
朱国祯脸色的变化也看在缪昌期眼中。
同样自己的神色剧变也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冲击太大了,甚至有点儿难以接受,而且他们都已经感觉到了这背后的某些东西,那就是从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科考制度和内容的一些变化带来的冲击。
如果说元熙三十二年那一波开始的变化还只是循序渐进的,那么从去年到今年的这一轮新皇登基之后的变化就能看得出这种变化还在加速。
经义仍然很重要,仍然是基础,但是朝廷却在有意识的调整,要让经义为本,但是内容上却日益要和时政结合了,进而形成策论定乾坤的格局。
下一科呢?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心和忧虑,青檀书院这是在未雨绸缪了啊,而且这一步一走就如此果决而大胆。
朱国祯和缪昌期能看到的,王永光更能够看到。
可以说这一次最直观感受冲击的就是他。
齐永泰丝毫没有避讳他,就当着他和韩敬、冯紫英交流这一轮辩论大赛设置的典章制度和一些内容要求想法,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有些时候还是专门在为自己作讲解,同样杨嗣昌也在一旁听得眉飞色舞。
王永光自然也能猜测出齐永泰的用意。
大家心照不宣,都是瞄准了下一科的秋闱和春闱,如何取得更好的成绩,而现在朝廷虽然有要变革的意思,但是一样会遭到很多来自各方的反对。
要变革哪有那么容易的?读书人几十年如一日的苦熬,搏的就是这一遭,一科复一科,一年复一年,你现在却说要改革了?那他们怎么办?
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的改革也是渐进式的,一样也遭到了很多攻讦和抵制,但是太上皇几十年的权威之下终于还是推进了。
但现在新皇御极,很多人就已经开始密谋要重新回到原来的格局了。
朱国祯和缪昌期此次北上前来讲学,不就是想要推动这种变革的倒退么?上一科皇上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他们看来是不愿意再委曲求全,或者说不肯轻易退让了。
哪怕是拖住一科两科,延后三年六年,也能为他们江南那边的学子赢得一些时间,王永光猜测,对方二人应该就是打这个主意。
只不过今天下午这一波,恐怕就是给了朱国祯和缪昌期二人迎头一瓢冷水,浇得他们透心凉,比当下已经封冻了的天气还凉。
毫无疑问,齐永泰、官应震和他们代表的青檀书院是要打算站在江南书院的对立面了,甚至要坚定不移的推动科考内容的进一步向时政策论偏重了,这恰恰是朱国祯和缪昌期他们所不愿意见到的。
现在也就该是自己和崇正书院站队的时候了,齐永泰和官应震把自己和崇正书院拉进来,大概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问题是自己有选择么?没有。
王永光轻轻笑了笑,上午所遭遇的“背刺”带来的沮丧和憋屈心情,现在终于可以舒缓一些了,因为想到朱国祯和缪昌期内心此时的冰冷。
“开中法不是恶法,而是善法,从前明戍守九边开始,开中法就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大家可以想一想,一旦开中法中止,商人们再无积极性去屯垦九边,单单依靠运输带来的粮食,且不谈成本的提升,一旦遭遇其他意外,那么就会给整个九边驻军的军粮需求带来无法想象的威胁,甚至影响到整个北地安全,……”
东园这边主打的一辩是范景文,他不但口才极佳,而且手势动作丰富,所以说服力极强,东园学子在他阐述完毕时,也都纷纷鼓掌鼓励。
“……,范师弟所言不无道理,但是愚兄觉得可能你们忽略一个关键点。”
西园自然更非庸者,大家都准备了一两月,可以说各方面的问题都拿出来探讨过无数次了,像开中法这个大课题,更是被作为经典辩题拿来研讨,所以根本难不倒。
发招的是许獬,这家伙哪怕是大冬天的,也是折扇轻摇,风度翩翩,比起范景文来更有一番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方强调开中法的关键在于商人们运输成本的降低和屯垦带来的粮食供应稳定性,那么我要告诉各位师弟,你们这个观点大错特错,或者说,现在已经不可行了,……”
哪怕是朱国祯和缪昌期二人内心已经在考虑如何反制青檀书院以及他们背后的齐永泰、官应震可能带来的威胁了,但听到这个话题,心中还是忍不住为之一动。
开中法肯定是不可或缺的,这是所有人固有观点,但是问题却很多,甚至在很多人看来都觉得弊大于利了。
但废止开中法之后九边军粮该怎么来解决?
如果找不到替代手段,那么一切就是空谈,再是恶法,你也得坚持下去。
开中法最大优点就是军粮保障的稳定性和运输成本降低,可这帮家伙居然说这已经不可行了?简直是信口雌黄!
这是朱国祯和缪昌期心里同时浮起的念头,为了吸引下边人注意,居然敢用这种伎俩,太过无耻。
“可能会有人觉得我所说的是在危言耸听,在哗众取宠,不,这等场合下,我们怎么可能?”许獬似乎猜测到了某些人的心思念头,笑吟吟的点穿。
“那我来具体说一说,第一为什么我说运输成本降低不正确,那我们来分析一下开中法之所以带来的运输成本降低因素。其主因是粮食商人带来的专业性和食盐特殊性质的暴利性决定的,但真正决定运输成本的还是其专业性以及周转层级少带来的,与盐务的开中法并无固定和特定的关系,那不过是人为的将其联系起来,……”
“对于商人来说,他们在乎的是赚钱,而非通过什么方式渠道赚钱,如果能够提供一种方式让他们从事他们专业的行道稳定的赚钱,实现成本下降是可以做到的,……”
“再说另外一个问题,不容否认,粮食运输受制于多方面因素,比如水旱灾害,还有道路遭遇天气影响,那么沿边屯垦就是最有效的保障手段了,这是大家的共识,也是朝廷一直坚持开中法的关键,没有开中法,那么商人们的屯垦就没有了兴趣,……”
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朱国祯和缪昌期甚至王永光、杨嗣昌都被勾起了兴趣。
可以说这一点恰恰是开中法的核心关键,运输成本降低固然重要,但是有屯垦的底线保障,为沿边提供各方面的后勤保障,这才是核心关键。
“根据我们从工部和陕西、山西给朝廷的一些邸报中了解到的情况,事实上沿着边塞一线近二十年来天时越发恶劣,很多屯垦之所以裁撤并非完全是因为开中法遭到破坏而导致,更多原因还是因为天时恶劣,在沿边屯垦所获收成已经越来越难以维系自身需求,更不用说供给边军了,……”
“这里有我们通过朝廷邸报传递获得的一些信息,可以证明其中七处废弃的屯垦中有四处皆是因为天时原因,三处是因为商人们因开中法难以支撑而导致,……”
朱国祯和缪昌期面面相觑,难道青檀书院学生的水准已经高到了这种程度?朝廷邸报除非有特别要求,很多其实是可以弄出来的,尤其是像青檀书院这种明显是为朝廷输送科举人才的,自然不在话下,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是在朝中为官多年的老人,如果要找点儿门道寻些这方面的情报并不难。
问题是这样有针对性的收集邸报来作为下一科时政策论的应考准备,那说明青檀书院已经在这方面下足了工夫了,想到这里,朱国祯和缪昌期相互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和揪心。
这个情况太糟糕了,对朱缪二人都是一大打击,这意味着他们不但难以获得北方士林在反对科考变革上的支持,甚至可能还会对立,而对方还要成为受益者。
这种情形下,如果江南方面的书院不迅速拿出切实有效的对策来,恐怕就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这种舌剑唇枪的激烈辩论,尤其是涉及到的是时政策论,很多都是下边学子从未接触过的时政朝务。
想到未来自己一旦科考中举中进士为官,未来都要接触这些事务,怎么能不让这些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难以自拔?
一阵阵掌声夹杂欢呼,让整个场面都几乎要失控,尤其是一些经典的辩论语句和火爆对决时段,都让学子们热血沸腾,恨不能自己能够马上上场和对手一决高下。
这其中尤其是来自崇正、通惠和叠翠书院的学子更是难以压抑情绪,已经开始在下边商量起来如果自家书院也要搞这样的时政策论对抗辩论,该如何运作。
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更加担心,王永光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似乎是一个潮流,难以逆转了。
乙字卷 第五十六节 尘埃落定(第一更求月票!)
“经过我们对山西、陕西两地都司、行都司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所获取得一些材料证明,当下在九边地区除辽东外,绝大部分边地屯垦已经难以为继,天时因素是主要的,屯垦农户自家种养所出,连自家生计都难以维系,何谈支应边军?这是有相关的一些邸报作为佐证的,绝非我们妄言,……”
许獬开始做总结性陈词。
”……,那么我们再来说说如何应对开中法面临的难题和困局,也就是说如何来解决这个九边军粮乃至后勤保障问题,我们有一些构想,但限于我们自身水平有限,获得的内情不多,所以只能有一个大概方略,第一,收复河套,以主动战略进攻来遏制鞑靼人对我们北部边墙的威胁,一旦我们占据了河套地区,那么我们便如同在鞑靼人背上顶住了一柄尖刀,可以极大的减轻对太原、大同乃至宣府的压力,……”
这是冯紫英提出的一个主动进攻战略,当然冯紫英也明确提出在大周的财政和粮食供应能力未有实质性提升的前提下,这个战略难以真正推行。
“第二,彻底改变开中法的输粮制度,由朝廷支持一批民间商帮来专门负责运输,按照定量定时定点和确定营利的模式来确立这种军粮保障机制,我们认为只要有利可图,商人便会愿意做,而不在于采取何种方式,而如果摒弃了收储这一复杂程序,只是单纯的运输,只要辅之以相应的规制,随着模式运行成熟,是可以实现运输成本大幅度削减的,……”
“……,第三,……”
看着许獬在台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朱国祯和缪昌期都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连他们身后二人带来的一干学子,原本也都是兴奋得跃跃欲试,看到两位尊长心情不佳,都只有悄悄收敛起来。
“……,北地粮食不足这是一个数百年痼疾,但是从工部和福建、山东和广东一些地方了解到的消息,一些外番传回来新的作物,虽然口味未必适合我们大周百姓,但是在饿死和吃饱肚子之间选择,我们觉得这味道就不是问题了,再不济总比树皮草根观音土强吧?如果可以在北地甚至九边推广,那么这运输成本还可以获得很大下降,……”
说实话,这些观点构想都相当粗浅,或者说充满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描述,很多都是停留在勾勒上,要付诸实施的话,要么不可行,要么就需要不断的修改调整和磨合,但是你要知道这是一帮尚未真正接触过朝务政务的青葱学子啊。
大的不过二十出头,年幼的不过十四五岁,居然可以这般指点江山了,这不能不让台下的各个群体都是百感交集,尤其是那些六部的闲散官吏们。
伴随着一轮接一轮的掌声和欢呼声,第一轮辩论终于结束了最后陈词,进入裁判评点打分阶段。
但对于朱国祯和缪昌期来说,这简直是如坐针毡。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注意到了二人坐卧不安的表情,但是这恰恰是他们想要的。
齐永泰和王永光都笑着给与了双方极高的评价,最终的获胜者是西园队。
他们别出蹊径的从开中法目前存在困境的具体原因出发,寻找改良和替代手段来予以击破正方的观点,使得东园队先前所做的各种准备都没有能派上用场。
震动不仅仅只有朱国祯和缪昌期,更有包括礼部左侍郎顾秉谦和其他六部来的一些官员们。
他们看问题的角度又和学生们不一样。
学生们为这种精彩激烈的方式而唏嘘赞叹,而他们则要从这样一种时政策论的阐释论述方式来考虑问题。
短兵相接,一针见血,然后又能把双方各自观点中的优劣全数展现出来,足以让大家一窥全貌。
虽然这些学生们的观点意见都还显得比较粗浅,甚至很多也不切实际,或者说并不了解朝廷内部政策和制度的一些运作和设定规则,但是这确实是一个最直观最贴近的方式,也能够培养学生们对时政的兴趣和解读处理能力。
或许他们暂时还没有想清楚,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青檀书院的种种举措会让他们意识到某些变化似乎正在潜移默化的进行当中。
当第二道题被抽出来之后,朱国祯和缪昌期终于坐不住了。
第二道题是论收复河套战略的优劣和可行性。
这道题虽然和江南士林无关,但是毫无疑问针对性更强,而且这个问题也曾经在前十来年间引起过朝廷内部的无数争论。
河套地区的战略意义毋庸多说,但是能不能收复,有没有这个能力收复,收复之后能不能守得住,后勤保障供应如何来解决,与鞑靼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也都是被内阁和兵部乃至五军都督府、陕西都司那边争吵过无数次了。
没想到这道题会出现在这一次青檀书院所出的题库里,居然还被抽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又会是一番空前激烈的龙争虎斗辩论。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意识到不能再这样傻坐下去了,这几乎就是自己二人再替青檀书院背书,或者说起码是助长了他们的声势,而这恰恰是他们所反对的。
看见朱国祯和缪昌期起身,齐永泰没有理睬,这边自然有作陪的官应震处理。
朱国祯和缪昌期能坚持到第一场辩论结束已经很让齐永泰吃惊了,换了是他,估计不到半场就得要离场。
这明显是和江南书院那边格格不入的路数,南辕北辙,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可能还留在这里为对手助威?
这无关大局,虽然也引起了一些学生和前排的官员们的关注,但是齐永泰很好的控制了节奏。
他将一张硕大的河套地图在讲台上悬挂了起来,虽然十分粗略,但是基本上能够让大家一目了然。
这年头地图是个新鲜玩意儿,别说一般的学子,就算是一般的官吏都少有接触到,这张地图虽然粗糙,但是粗线条下也能说明很多问题,尤其是几字形的黄河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齐永泰又亲自将河套目前情况以及前朝对此地区的一些战略做了一个介绍,立即就把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朱国祯和缪昌期其实知道青檀书院把河套战略这等争执几十年的军国大事儿拿出来当辩论题纯粹就是一个噱头,就是要勾起学子们的兴趣和注意力,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人家这一手很高明啊。
看看学生们全神贯注的模样,根本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自己几人的离开,就连自己的几个弟子都频频回首想要听一听齐永泰的介绍和下轮的辩论。
“东鲜,你们这是在舍本逐末,误人子弟啊。”缪昌期走出会场,才气急败坏的向对方道。
“哦,当时兄何出此言?”官应震好整以暇,微笑着应对:“这不过是一场辩论,怎么就上升到这等高度了?江南书院难道不辩论么?我看那边的经义论战也不少啊。”
“东鲜,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们的来意,你们这样做就是哗众取宠,于国无益,对学生们来说更是有害无益,学生学习的根本还是在经义,这一点不容改变!”朱国祯表情要郑重许多,直视官应震。
官应震知道这是要摊牌的时候了,齐永泰也早就和他商量过了。
这个原则不能让,摊牌是必然的,但对方也未必就是铁板一块,像缪昌期和朱国祯未必就没有各自的心思。
“文宇兄,当时兄,愚弟知道你们的意思,但是你们要看到朝廷对科考改革的大势,经义根基不会变,这一点我们其实都明白,但是要在形式和内容上有所改变,特别是内容上,时政策论分量更重是大势所趋,如果要逆势而动,恐怕受害的是我们自己,据愚弟所知通惠书院他们早就在时政策论上做文章了,他们和兵部、五军都督府乃至龙禁尉那边关系密切,所获的消息更多,一样在加大对时政策论方面的教学,只不过我们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推进,让你们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罢了。,……”
朱国祯深吸了一口气,他清楚对方所言不虚。
通惠书院历来是卫镇子弟读书的最好去处,而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也是对通惠书院最为照拂,连南方卫镇军官的优秀子弟要读书都要首选通惠书院,而且五军都督府也会给与一定的支持,加上龙禁尉的扶持,所以他们在这方面走在前面也很正常。
“竖子不足与谋!”缪昌期带着几个弟子拂袖而去。
“东鲜,依你之见,这便是无法改变了?”朱国祯却没有那么冲动,他冷着脸问道。
“文宇兄,也就是这么一两科而已,而且愚弟知道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还有些不一样,你应该比当时更通达,他这个人钻牛角尖,还有两年,还来得及,而且愚弟觉得皇上也未必就会在下一科变化太大,因为永隆元年和今年的秋春闱皇上已经表明了一个姿态了,他也需要慢慢抚平一些不满的意见嘛。”
官应震的话让朱国祯微微意动。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下一科继续大变,那江南这边吃亏就太大了,如果下科基本上延续永隆元年秋闱和永隆二年也就是今年的春闱格局,那么虽然也很难受,但是却不是不可以接受,尤其是崇文书院已经在自己的安排下有所调整了。
“东鲜,这样一来你们就占大便宜了。”朱国祯吐出一口浊气,闷闷的道。
“文宇兄,你们江南书院占了几十年便宜,我们都只能看着,现在就占那么几科便宜,你们都觉得难受?”官应震摇头,“何况以你们的底子,最多两三科以后,你们又能撵上来。”
官应震言不由衷,但朱国祯却有这个自信,江南的文风底子不是北地能比拟的,读书人太多,远胜于北地,选出来的读书种子自然就多。
等到朱国祯告辞离去,官应震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场大事已定,只要朱国祯起了异心,江南书院内部便难以再齐心合力,那么对下科科举的抵制就不可能太强烈,朝廷的推动就不会有变,那么下科青檀书院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乙字卷 第五十七节 核心(第二更求月票!)
盛宴已定。
朱国祯和缪昌期扬长而去,但已经无关大局。
尤其是官应震很隐晦的把朱国祯与缪昌期之间的态度差异透露给王永光之后,王永光更是坚定了决心,崇正书院也必须要跟随潮流而动。
便是没有这场风波,崇正书院也不是觉察不到通惠书院的异动,与龙禁尉关系密切的通惠书院某种意义其实也传递了皇帝的一些意图才对。
兴奋的学生们几乎热闹了一个通宵,这个时候书院严谨的风纪似乎都起不到作用了,不过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不是死板教条的人,只要同学们行为不太出格,他们都没有干预。
陈奇瑜和方有度无疑是舍中最得意的两人,三场辩论战中,西园以二比一获胜,但是东园虽败犹荣。
没有人再在意这一点,他们更关心自己的表现。
陈奇瑜和方有度表现都可圈可点,尤其是方有度。
对他来说,这样一个机遇千载难逢,他实现了在诸位大贤和几家书院的优秀学子面前展示自我的机会,或者说,他一跃成名,虽然这个名还显得有些虚无。
辉煌之后还是要回到现实中,这一场盛会不过是提升了青檀书院的名气,为明年后年吸引更多的优秀学子前来打好了基础,但最终还是要化为后年秋闱和下科春闱,那才是真正的试金石。
冯紫英看到方有度满面红光的向自己走来时,默默地想道。
方有度真的很感激冯紫英。
他觉得他自己活了这十多年,也许有两件事情会给自己命运带来巨大改变,第一就是进了青檀书院,第二就是参加了这一轮辩论大赛。
进青檀书院不用说,整个县里都为之震动,全家上下几乎是用一种饱含深情厚望的目光目送他踏上北上的行程。
十一两银子并八百零五文铜钱,这将是他三年直到秋闱的所有花费,也是老父亲悍然卖掉了家中仅有两亩水田之后所获,全数交给了自己。
这份寄托让他倍感压力。
他必须要出头,秋闱若是不能考中举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家人。
从歙县到京师,他没敢走陆路,而是从长江上坐船,沿运河进京。
一路为船上的船夫们洗衣擦拭船舱,以便最大限度的节约花费。
到京师,十一两银子仍在,八百零五文铜钱只剩下三百二十七文,整整一个半月时间,他手上平添了许多厚茧。
这三年,他没打算过回乡,既没有时间和精力,也没有足够的银钱,这一年下来,饶是他省吃俭用,他也已经花去了二两银子。
青檀书院再是清贫节俭,但是必要的花销不会少,像笔墨纸砚,一些必要的书籍经义,都少不了。
这些付出方有度觉得都值得,只要后年的秋闱他能考过,哪怕春闱过不了,甚至再等十年八年年他也熬得起。
因为只要中了举人,那命运就已经改变,至于说想要中进士,那更多是自己渴望对自身命运的一种拼搏。
但没人可确定自己秋闱一定能过,如果过不了,方有度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能力留下来再读三年,也许就只能黯然回乡,靠着这个秀才身份在家乡找个塾师西席位子,填补家用了。
这种迫在眉睫的巨大压力让方有度一直处于一种心力交瘁的状态下,所以当冯紫英出现在书院里时,他是无比痛恨的。
这等生活无忧的勋贵子弟为何还要来书院读书?哪怕是后面冯紫英的格外努力和自律让方有度观感有所改观,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是有着浓烈的抵触情绪。
这一切一直到冯紫英拿出了这样一个辩论大赛的构想,而且还力荐他参加预赛乃至最终进入了东园五人组。
方有度觉得上苍垂青了自己两次。
不仅仅是辩论大赛带来的名声,更重要的让他觉察到了这是书院在有针对性的为下科秋闱的时政策论作准备了,这意味着秋闱中式书院有更大的优势了。
有了这样一轮大赛经历,哪怕是自己秋闱真的没过,方有度觉得自己都有很大几率可以留下来参加下一科秋闱,甚至即便是留不了青檀书院,他也有把握到崇正或者通惠这样的书院去学习三年。
“方叔,怎么了?”看见方有度目光里的激动兴奋以及一些隐藏的东西,冯紫英大略能感受到。
前世今生他的经历太过丰富,哪怕他现在已经逐渐适应了现在的身份角色,前世中的很多东西在渐渐淡忘,但很多东西却已经成为下意识的直觉了。
“呃,没什么,紫英,谢谢了。”方有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要说点儿什么,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
“方叔,我们是同学,说这些是不是有点儿见外?何况我并没有作什么啊。”冯紫英浅浅一笑,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肩头:“别想那么多,再说了,真要想感谢山长和掌院,要感谢小弟,那等到方叔你秋闱中式之后再来,如何?”
方有度不再多言,只是重重的抱住冯紫英肩头,紧了紧,“如果有什么需要愚兄帮忙的,尽管说。”
“当然,我经义浅薄,众所周知,还得要靠咱们同舍的同学这两年里相助呢,你和虎臣都跑不掉。”
这宿舍里几位,经义功底最深的还的算是许其勋和方有度这两个来自江南的同学,一个是自幼家传,一个是年少苦读,其他几位都要略逊,冯紫英当然不会“放过”二人。
陈奇瑜也正在和傅宗龙商讨着什么,转过头来,“紫英,这我可帮不上多大忙了,我自己都还得要加把劲儿,对了,仲伦在说,如果我们再要搞这类辩论,其实可以把云贵边地的山区治理也列入,只不过要想找这方面相关的邸报消息就麻烦了一些。”
很显然这一次的辩论大赛让陈奇瑜心气也高了许多,而傅宗龙也觉察到了自己未能参加的失策,开始想要弥补了。
“山长和掌院肯定是能够找到一些以前的相关邸报的,但未必就是我们需要的,肯定要经过大量筛选,但这可以是一个方向。”冯紫英笑了笑,“怎么,仲伦还是对你家乡的情况更感兴趣?”
“唔,我总觉得我们那边迟早是要出问题的,我来读书之前就曾经听说在播州、水西、永宁宣慰司宛如独立王国,与周边地方冲突不断,而且有越演越烈之势,前些时日紫英也提到了这一点,我就一直在琢磨,朝廷不可能一直这样姑息养奸纵容下去,迟早有一天要解决这等大患,咱们现在不也可以在这方面先做一些讨论,也算一种尝试嘛。”
“仲伦,考虑深远啊。”冯紫英当然不会打击对方积极性,“可以向山长和掌院说说,把这方面列入进去,按照山长和掌院的意思,我们这一次经过了一个多月接近两个月的准备,但是还是太粗糙了,很多问题都是浅尝辄止,如果遇上行家,只会贻笑大方,所以明年还会有一次这样的大比,那么要求就不能这么低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收集相关的资料,当成一道大题来做,完全可行。”
仅有的一些记忆还能回忆起,好像云贵川那边这个时间线上是出过不少乱子的。
只是不清楚大明变成大周,这种格局是变好还是变坏,或者就没变?但冯紫英倾向于即便是有变恐怕也不大,或者可能都是向更坏的方面变化。
得到冯紫英的支持和鼓励,傅宗龙也是猛力的一挥手,仿佛得到了很大的肯定。
这种变化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形成,陈奇瑜、傅宗龙这两个原来是最不服气的,都渐渐接受了这种结果,其他人自然休提。
像范景文和贺逢圣也都逐渐将冯紫英纳入为整个东园的领导层,很多问题都要征求他的意见了,只是这种情形很多人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而已。
冯紫英却自家知道自家事,该歇歇了。
此次盛会风头太劲,后续肯定会有不少麻烦,而练国事也提醒过他,该沉下心来好好读读书了,其他事情交给别人去做更合适。
自己得到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至于官掌院许诺的休假,还是忍着吧,日后有的是时间,还有一个月就是丙午年了,春假放在一起休息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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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事臣没办好,……”
“张卿,不用说了,此事不怪卿。”阴冷的目光从眼瞳中一掠而过,永隆帝瞟了一眼自己那个已经如寒风中瑟瑟发抖小鸡一样的儿子,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怒气。
的确不怪张景秋,让顾秉谦去是自己定的,只是没想到这厮竟然如此不堪,而自家儿子遇上这种事情,没有多少经验,也实在难为他了,换一个人在那种场合下恐怕也一样。
“陛下也不必气恼,微臣觉得此事倒未必是坏事,嗯,当然上午之事不算,下午的情形寿王殿下先前在宫外也和臣谈了,臣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征兆。”张景秋眼如古井,但是话语却字字千钧,“齐永泰和官应震那边,还有崇正书院那边,也许是时候了。”
“哦?”永隆帝精神一振,“卿请说。”
“其实陛下也看出来了,何必还要微臣说穿呢?”张景秋笑了起来,“寿王殿下做得很不错,一直坚持到最后,汤宾尹么,跳梁小丑,插标卖首而已,当然,如果这厮另有打算,那另当别论,如果是那样,微臣都要佩服这厮的勇气了。”
永隆帝听懂了一些,但是还是有些不明白,挥挥手,“寿王下去吧。”
如蒙大赦,站在一旁的寿王感激的看了一眼张景秋,又行了一个礼,赶紧退了下去。
“齐永泰静极思动,怕是想要做些事情,微臣觉得是好事,且看陛下如何容他用他。”张景秋语气越发犀利,“汤宾尹不足挂齿,此人虽然博学,但心性不定,难成大器,若能为陛下所用,自然是好事,若不能,也无关大局,大势在陛下这边,义忠亲王这般做,或许能收一时之利,但从长久看,其势若张,太上皇那边会怎么看?……”
永隆帝摆摆手,“张卿,朕知道你的意思,但朕不会一直如此,想必很多人也不喜欢朕如此,会让很多人失望的,既然朕在这个位置上,便不能如大哥那样玩一些不入流的小把戏,真要堂堂正正的做事。”
张景秋眉峰一扬,“陛下决定了?”
“朕早已经决定了,只不过朕一直不想拂逆父皇的意思,父皇一直认为朕性格过于刚硬,朕希望改变父皇的这一印象,但现在看来,好像反而成了某些人咄咄逼人的一种借口了,……”
永隆帝表情变得有些轻蔑。
虽然对大哥的种种伎俩很是不屑,但是这不代表自己会轻视大意。
从宁寿宫那边传来的消息,父皇似乎也对大哥的行径不太满意,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如果放任这种情况下去,也许父皇就会另有心思,所以拿捏好这个度,既要适当反击,但又不能让父皇觉得自己过于猛烈,甚至可能有其他想法,这才是最难的。
否则坐在这个位置上,连这点儿手段都应对不了,那自己才真的该挪位置了。
乙字卷 第五十八节 情丝愁思
眼见得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扑簌扑簌慢慢的将整个房檐遮住。
窗外的树梢头早已经经受不住,颤颤巍巍,偶尔有枯枝嘎嘣一声,那便是雪太厚重,压得枝丫断了,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只剩下白涯涯一片。
地龙早已经烧了起来,林黛玉裹着密织厚实的丝绒绣袄,外罩一件绵密的棉披风,一件石青镶红边枣红内瓤子的沙狐皮裘搁在一旁,却没有穿上,就这么缩在炕脚上,清秀的脸颊却是多了几分愁思。
小丫头雪雁正在小心的烧着水壶,然后提过一个熏炉罩上布帘,送了进去,“小姐,暖暖手。”
“嗯,紫鹃还没有回来?”靠在炕头上的林黛玉慵懒的拍了一下白猫,那白猫有些不情愿的缓缓起身,然后慢走几步,最后缩在了炕脚儿边上,那模样还真的和主人有点儿相像。
“小姐,紫娟姐姐才走半个时辰呢,您不说她怕是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么?平儿姐姐也不知道在不在,听说琏二奶奶出门去了。”
雪雁有些呆像,要论年龄也不算小,但做事总有些懵懵懂懂的,老太君这才把紫鹃派了来,好在雪雁老实,跟着紫鹃倒也乖觉。
“你听谁说的琏二奶奶出门去了?”林黛玉没想到平素看上呆萌的雪雁居然还能有这本事,连琏二嫂子出门的消息都能打听到。
“奴婢先前从冬暖阁游廊那边过来时碰见了司琪姐姐,司琪姐姐说大老爷那边在招琏二奶奶呢,可琏二奶奶不在府里,大老爷很生气,连带着刚赶上的二姑娘都吃了一顿排头。”
雪雁的回答让林黛玉也蹙起了眉头,“琏二哥也没在府里么?”
“这却不知道了。”雪雁摇摇头,她在这府里算是外人,别人说她就听着,却不敢多问。
这年边儿上了,府里边有点儿乱,黛玉也不想替府里添乱,加上不太愿意经常见到那位宝二哥,就主动从老太太屋里搬了出来,到了外房侧面的一处小院里。
虽然窄了一点儿,倒也幽静。
“二姐姐怎么也吃舅舅排头了?”黛玉是知道二姐姐的,那是个老实性子,平素见人都带笑,却不多话,最是好性子,如果不是那司琪性子刚烈一些,只怕那后院里的婆子们都能骑到她头上去。
这等性子怎么就招舅舅发脾气了?
“不清楚,司琪姐姐只说大老爷这段时间火气大,听说庄子里送回来的收成比去年又差了不少,说是什么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也没个人撑得起照应,大家都是在哪胡吃海喝的,总得要把这个家给败了了事儿,……”
这丫头别看呆萌呆萌的,但是记忆力却好,司琪这大嘴巴啥都敢说,却都被这丫头给记下来说给自己听了。
“雪雁,你少在那里胡咧咧!”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绣了一个福字的猩红毡帘一掀,却是紫鹃回来了。
“姐姐回来了。”雪雁也不怕,起身把帘子拉着,让紫鹃进来,笑嘻嘻的道:“小姐还念叨着呢,姐姐就回来了,可见是说不得的。”
“紫鹃,怎么样?”黛玉见紫鹃回来,一下子坐起身来,再无复先前的慵懒模样,来了劲儿。
“我到那边去了,平儿姐姐说这段时间没见着冯大爷小厮来,倒是遇上宝二爷房里的茗烟,他说这几日里宝二爷也在问冯大爷的事儿,还专门让他去冯大爷家里问过呢。”紫鹃抿着嘴道。
“哦?宝二哥也在问冯大哥?”林黛玉讶然,这位宝二哥是很不待见冯大哥才对,那一日若非舅舅突然找宝二哥,那块玉弄不好就要砸在屋子里了,自己没准儿还真的要背黑锅了。
“嗯,这段时间宝二爷一直都是恹恹的,我才听说二老爷去禀了老祖宗,要请专门塾师来为宝二爷授课读书,读上两年,就要送宝二爷去外边儿读书,老祖宗没有说什么,但太太说宝二爷年龄太小,结果被二老爷骂了一顿,……”
林黛玉吃了一惊,舅舅和舅妈关系一直是相敬如宾的,舅舅本来就是一个谦谦君子,除了对宝二哥外,其他人都鲜有看到他生气过,怎么还对舅妈发火起来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你说舅舅向舅妈发火?”林黛玉还是有些震惊,看来这一回舅舅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嗯,听说那几日里太太都成天在房里抹泪。”紫鹃压低声音,显然这消息是有人悄悄传出来的,若是被太太或者琏二奶奶听闻,只怕就是一桩祸事。
林黛玉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二舅舅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嫡子,如果不读书,这份家业没准儿就要在宝二哥身上败下去了。
哪怕你真的读不出书,起码你也要去混个秀才吧?要不就到国子监去混两年?
但看看东边的蓉哥儿,只怕舅舅也不敢放这个手,不是谁都有冯大哥那份自律的。
不过宝二哥的事情林黛玉是没有多少心情去多过问的,也就是感慨这么一出罢了,也轮不到她去过问,倒是探丫头怕又要替她二哥哥担心了。
“那茗烟说宝二哥让他去冯大哥家里找冯大哥干啥?”林黛玉更关心的是冯大哥的事情。
看见自家小姐满脸关切,再联想到那一日里在大护国寺冯大爷霸气十足的话,紫鹃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若是真的相中了冯大爷,那就该早点儿把这事儿告知给小姐的父亲才对,这远隔千里,冯大爷十三了,万一哪天冯大爷家里要替冯大爷说一门亲事,却又该如何是好?
自家小姐的心眼儿小,而且也有点儿死心眼儿,自己有时候说她,她还不肯承认,嘴巴还挺硬。
“听说是想打听一下青檀书院那边的情况,兴许是宝二爷觉得自己怕是跑不掉这一出,迟早都得要去,所以先看看情况,早做准备吧。”紫鹃猜测道:“前段时间府里边不是一直在说青檀书院么?既然那么有名,宝二爷去了没准儿还真的能读出书来呢。”
“那昭儿就说了这些,没说冯大哥啥时候回来?这都马上就是过年了,难道青檀书院就不放假不休沐?”林黛玉瘪着嘴不悦的问道。
“说问了,冯府替冯大爷送衣物的人回来说了,冯大爷要提前几日回来,要说应该就是这两日就该回来了。”
紫鹃不敢瞒这事儿,虽然她并不想小姐和冯大爷接触太频繁,但她还是知道轻重,若是这事儿不告诉小姐,小姐一旦得知就真的要生气了。
“真的?”林黛玉差点儿一下子蹦起来,原本笼罩在眉宇间的愁绪瞬间消失无踪,“那我要去找他。”
“小姐,那怎么行?”紫鹃吓了一大跳,“那老爷知道了还不剥了我们的皮?”
想到这一出也是,林黛玉神色又一下子就黯淡下来,“那怎么办?我不管,我就要见到他。”
“小姐,您不是和冯大爷说好了春假的时候在找机会么?”紫鹃真的快要疯了,这孤男寡女的,是能随便见面的么?
“可我等不及了,紫鹃,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
扭着紫鹃的胳膊,林黛玉眉目间晶亮的神色几乎要透出那份期盼来。
在这府里真的要把她给憋死了,有时候她都在想,若是一辈子都是这般无趣的生活,那还真的不如死了的好,那日里无意间说出来,差点儿没把紫鹃给吓死,不过这倒是成了一个让紫鹃“屈服”的好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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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小丫头念叨着她冯大哥的时候,冯紫英已经从书院出发回家了。
整个书院除了几个本身就是顺天府和北直隶这边的学生要借这个春假回家一趟外,其他人基本上都没有回家的计划。
冯紫英在大赛之后虽然有官应震的特批假,但是他并没有回家。
那一趟造出去的声势实在太大了,虽然冯紫英已经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了,但是有些东西却是瞒不过的,像杨嗣昌就认定了这一套都脱不开他的手。
所以这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冯紫英都是老老实实的呆在书院里跟随着周朝宗苦读经义。
贾雨村托人送来的一些墨卷也到了,其中也包括一些他自己亲笔写的读书心得体会,这倒是很符合冯紫英的需求。
算算日子这家伙也应该已经获得了王子腾和贾家的推荐,很快就要离开京城南下赴任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应天府知府,如果真的是,那说明这王子腾的能耐还真的不小,居然能把手伸入到吏部和地方官员的任命中去。
冯紫英打算趁着这时间要去拜会一下贾雨村,烧冷灶也好,雪中送炭也好,总归要比人家发达了之后再去联系要强得多。
进士出身这就是优势,只要找对门路,起复真的不是一件难事,特别是下地方就更不用说了,王子腾的潜势力还是给了冯紫英很深的印象。
乙字卷 第五十九节 不讲政治(第一更求月票!)
冯紫英提前了三日离校,算是把官应震给的特别假用上了。
一干同学们都已经和他约好,春假里要进京师城,好好逛一逛京师城里春假里能去的地方。
对这些家庭条件都不算太好的同学们来说,其实有一个家境好而且又出手大方,也很受人尊重的同学在京师城里,的确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情。
“爹打算开了年之后就去山东?”室内热意熏人,地龙烧得很足,才回到家中的冯紫英甚至还有些不太适应。
除了父母和姨娘之外,很难得的苏姨娘和谢姨娘都在。
回到京师城中一直到去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还真没有几时遇见这两位姨娘,更多的时候也就是府里边碰个面,打个招呼。
这年头其实内宅女人的生活还真的有些枯燥,顶多也就是在府里边找两个说得来的人,抹抹牌,说说话,偶尔老家来的亲戚来走动走动,说道说道,然后就是一月能去那么一趟庙观敬香祈福。
自家母亲算是在这方面比较大气的了,甚至把部分产业都交给了几位姨娘来管理,当然这也和她有自己这个嫡子傍身有很大关系。
其他几位姨娘都没有儿子,根本无法构成挑战,再是年轻漂亮,那都等于没有,真的是嫡妻嫡子,还是独子,谁与争锋?
苏姨娘是杭州人,看样子和自家姨娘年龄差不多,可能还要略小一点儿,女儿才五岁,一看就属于那种江南女子,文文弱弱,话不多。
而谢姨娘是大同人,最年轻,看上去不过是三十岁不到,好像老爹纳入进来也只有十来年,应该都是自己出生之后才纳的,估计那个时候老娘生了自己,已经膨胀了,不惧任何挑战了。
只可惜这位谢姨娘纳进门之后也一直无所出,冯紫英估摸着多半是自家老爹的缘故了,老娘也就罢了,可姨娘、苏谢二位姨娘年龄都不大,但这么多年了,都一直没有了音信,估计老爹也没了信心了。
两人都是良家女子,以冯家的家门和威势,自然有的是良家女儿愿意进门为妾,冯家也不可能去做什么欺男霸女的事儿。
“嗯,你都替你爹安排好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没好气的怼了冯紫英一句,冯唐发现自打儿子从山东回来之后,自己在家中地位和话语权都在直线下降。
以前还担心儿子老是长不大,但现在他倒是担心儿子太过于出风头,以至于让自己现在走在外边都要靠儿子名声傍身不说,在家里许多事情都得要征询儿子的意见了。
“爹,您这么说可是冤枉儿子了,儿子也是替冯家着想,冯家光大了,那不也是爹您脸上有光?”
冯紫英这个时候自然不吝给自己老爹戴高帽子。
“上个月寿王殿下来书院时,还专门拉着儿子的手说皇上和忠顺王爷经常提起咱家一门忠勇,大伯和您在呼伦塞一战中的表现呢,……”
一听到儿子说起这事儿,冯唐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
上月的士林盛会无疑是一个月来京师城里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上至皇宫内阁,下至贩夫走卒,成为茶余饭后最多的闲谈话料。
而义忠亲王世子在盛会上一鸣惊人,所作的那篇文章不但获得了王永光、朱国祯和缪昌期等几位当世大儒的好评,更是在京师城中竞相传颂,一时间义忠亲王世子风头无二。
说实话冯紫英对此情形是乐见其成的。
只有内部的人才知道自己在这场讲经论道活动里发挥的作用,现在义忠亲王世子大出风头对自己来说却是好事,如山长和掌院所言,从现在到明年秋闱,自己的心思都该在读书上了,不该再考虑其他了。
自己心思太杂,名声太大,若是连秋闱都未能过,那就真的要成为青檀书院乃至北地书院的笑话了。
在齐永泰和官应震看来,现在他考过秋闱已经是最基本的要求了,这在冯紫英来青檀书院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关乎书院的名誉,一切资源都要向自己倾斜。
下一步不但周教谕要成为自己的专职教谕,而且齐永泰和官应震也会抽时间来专门对自己一对一辅导,这是自书院建立以来从未有过人享受的殊遇,这让冯紫英都受宠若惊。
冯唐脸色不好看,倒是几个女人管不了那么多。
“紫英,寿王殿下既然这般说,那你怎么没提提大伯的封爵袭爵之事?当年大伯身故之后,家里人丁凋落,你父亲也曾经向朝廷提起过,却没有了下文,难道冯家长房好不容易用命挣来的封爵就这般因为绝嗣而没了?”
段氏迫不及待的问话让冯紫英也哑然失笑,“娘,寿王殿下怎么可能管这种事情,而且那是当今太上皇时候的事情了,当今皇上也不可能翻这种太上皇时候的陈年旧账,那不是找不自在?”
“那我们冯家这个亏岂不是白白吃了,还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段氏大为不忿,“朝廷如此薄待功臣,日后谁还愿意替朝廷卖命,要以我说,你爹就不该再去谋划起复,反正紫英现在也出息了,老爷你何必再去拼死拼活,不如在家图个安闲自在。”
段氏的话立即赢得了其他几个女人的赞同。
这一大家子就靠着个男人,紫英虽然现在看起来出息了,但是毕竟年龄还小,若是老爷出边,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大家子真的要没了主心骨,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妇道人家,懂什么?”冯唐不耐烦的训斥道:“若是没有男人在外边撑起,你以为在家就能安闲自在了?”
冯紫英立即听出了老爹话里有话,欲待再言,却被老爹用眼神制止,显然老爹是不想在老娘和几个姨娘面前说这方面的事情,也就忍嘴不言。
见冯唐发火,段氏虽然不忿,但是也不敢再言,这等外边事宜本身就轮不到她们妇人插话。
见气氛有些僵滞,冯紫英可不愿意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弄得家里气氛不和谐了,尤其是老娘那里,她要心情不爽,弄不好就得要给自己出幺蛾子。
“爹,娘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当然,儿子不是说谋起复不妥,但是咱们也好有所选择,太过艰辛或者危险活儿,爹你就要悠着点儿了,您看着都要奔五十的人去了,比不得十年二十年前年轻的时候了,您不替自己考虑,也要替咱们一家人考虑考虑不是,娘和一大家子都指望着您能抱孙子呢。”
冯唐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态度有些粗暴了,夫人也是在替自己考虑,再说了,这还有其他几位姨娘在跟前,这么说就有点儿过了。
“嗯,夫人的话也不无道理,不过有时候我们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形容,冯紫英立马接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冯唐一愣,细细一品,倒是也有点儿那个意境,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日后紫英若是踏入此行,一样逃不脱,身处其中,便由不得自己了。”
段氏见儿子帮腔,丈夫也松了口,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望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也是更见慈祥。
觉得自家儿子去了书院两三个月,果然是大有长进,也知道替老娘说话了,想到这里,段氏忍不住瞟了一眼下手包括自己妹妹在内的几个姨娘,脸上那得意劲儿立即就能刮下来好几层,连冯紫英都看不过去了。
“哼,老爷知道妾身是为老爷你和家里好就行了,算了,我们下去吧,等他们爷儿俩说说话。”段氏起身,然后又叮嘱了冯紫英一句,“和你爹说完话,来娘房里坐一坐,让娘好好看看你瘦了没有,娘也有话要和你说。”
冯紫英见老爹又在皱眉,估计又得要有啥事儿,但此时也只能点头应允。
待到几个妇人出去,只剩下冯唐和冯紫英二人,冯唐这才开口道:“你可知道义忠亲王世子这一次在你们书院这场盛会上的表现引起了多大的风波?”
“呵呵,不过是一篇文章而已,再如何,又能怎样?能安邦,能定国?”冯紫英笑了起来,但其实他知道自己父亲隐藏的意思。
“哼,岂有如此简单?”冯唐脸色阴沉,“事后第二日,太上皇专门召见了义忠亲王和义忠亲王世子,还留了晚膳,按照外界说法,太上皇自打退位之后,从未留任何人在宁寿宫用膳了,而且据说还赏赐了世子一方宝砚和他年轻时候的一方印,嗯,是当年太上皇尚未登基时候的私印。”
冯紫英微微一惊,留膳倒也罢了,祖父喜欢孙子的文才表现,怎么说都说得过去,但赐砚,尤其是赐私印,还是太上皇未登基之前的私印,这就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
这种留在身边的私印多半都有寄托着一些什么的含义,这个时候却赐给了义忠亲王的世子,就太夸张了,或者说太不讲政治了。
乙字卷 第六十节 家事国事
思索了一阵之后,冯紫英觉得除非这位太上皇真的是老糊涂了,否则不太可能做出这样草率的举动。
这太敏感了,皇上会怎么想?
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越老越糊涂,就真的能做出一些让人无法想象的举动来,越是身处高位,越是容易犯这种低级错误。
可太上皇身边也该有头脑清醒能够劝谏的人才对,怎么会放任这种情形的出现?
“爹,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冯紫英质疑。
“你别管从哪里传出来的,但绝对是真的,有人看到了那枚‘风月散人’的宝印和那方端砚,的确是太上皇身边的物件。”冯唐语气很肯定。
冯紫英一愣,这么确凿?
那汤宾尹难道真的是太上皇授意或者默许去为义忠亲王世子造势的?
这一点冯紫英也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汤宾尹会掺和进这趟浑水里。
那这事情就还真的麻烦了,如果太上皇真的起了某些心思,那对义忠亲王来说就是天大的利好消息了。
义忠亲王当了二十多年太子,几乎是内定了他是太上皇的接班人,甚至当时的太上皇也明确表示自己将来会在某个时候内禅让位给太子,所以也授意他自己培植了一班属于他自己的心腹班底。
那几年里义忠亲王在各方面都培植了一大批人,这些人很多现在仍然在朝中和地方上为官,否则现在皇上也不至于这般举步维艰。
即便是废太子之后,由于朝中内外反对废太子的声音太大,太上皇当时也没敢随意对官员们进行调整,而是镇之以静。
一直到后续几年里才陆续置换了一些官员,但后期又有一些要求太子复位的呼声起来,使得调整就此中止,仍然有很多人保留了下来,毕竟当时是太上皇都首肯了这些人跟随太子。
“爹,是不是那帮人于是就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冯紫英立即想到了刚才老爹脸上的烦躁之色,试探性的问道:“他们又找你了?”
冯唐苦笑,“紫英,几十年的交情,哪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说断就能断的?东平郡王相邀,要不要去?镇国公和理国公相邀,我去还是不去?我知道你又要让我托病,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托病么?我就这么一直‘病’倒在床上,那还怎么起复外任?”
“他们怎么这会儿又想起你来了?”
托病是冯紫英给他老爹出的一个主意,但是如老爹所说,一两次可以用,多两次人家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
除非你真的打算和这帮人彻底一刀两断,否则你就不可能不参加这样的聚会。
四王八公十二侯,现在能真正有些本事,或者说能在实际性职位上的没几个了,更多地还是依靠着昔日祖辈余荫在混日子。
若是这般人只是想要靠着冯唐未来起复之后谋些财货之路倒也罢了,可若是有了一些其他不该有的念头,那就是冯紫英坚决不能同意的了。
无论什么富贵险中求或者风险和收益成正比之类的说法如何诱人,都难以让冯紫英去认同这种冒险。
自己都是要走科举文官的路径了,这条路多稳当,谁当皇帝能绕开这个群体?这碗饭难道不香?
“不是想起我了,而是现在义忠亲王心气一下子高了起来,大家伙儿自然就开始怀念起当年太上皇刚秉政那几年的好时光了,没准儿义忠亲王又给大家伙儿许了一些什么愿吧。”冯唐满脸无奈,“现在咱们这些武勋群体能有出息的就那么几个,几个郡王太显眼了,镇国公和理国公现在牵头,能跑得掉我?”
不用想都能猜得出能让这帮人如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躁动起来,肯定是义忠亲王又开始递话许诺了,加上太上皇的态度也很容易给人一些错觉,甚至本身就不是错觉,自然就有人蠢蠢欲动了。
“王子腾呢?”冯紫英冷静的问道。
镇国公和理国公那边在五军都督府里挂了职务,但是那是虚职,除非出了大乱子,他们获得兵部的授权,他们才有可能真正接触得到兵权,寻常时候,也不过就是带着那帮被称为选锋、勇武的营兵做做样子而已。
但王子腾不一样,他是以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可以说是真正的实力派,掌握着京师军权。
只要这个位置一日不让,而太上皇又还健在的话,那当今皇上在太上皇面前永远都只能俯首帖耳,同样义忠亲王也休想绕过太上皇做点儿什么。
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只要这份兵权握在手中,太上皇就是真要废皇帝也好,也不过就是一场稍微大一点儿的麻烦罢了,会伤筋动骨伤元气,但是绝不至于演变成为殃及整个张氏皇权地位的大祸。
“王子腾?”冯唐也明白自己儿子的意思,摇了摇头:“这老狐狸怎么可能轻易下水?现在皇上也对他优遇有加,他怎么会去掺和?”
冯紫英摇头,连自己老爹他们都能看出皇上在拉拢王子腾,那这份拉拢本身就值得怀疑了。
还是那句话,需要用权力来拉拢的,那就绝对不会是皇上最终的选择。
当然,也许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的权力和选择会保证他自己的地位和安全,就看王子腾自己如何做选择了。
但不容否认,现在的王子腾的确是红得发紫,一介勋贵,竟然能混到比很多文官都难以企及的兵部右侍郎,还兼着京营节度使,这份殊荣殊遇都堪称前所未有了。
也难怪作为姻亲的贾家能这么牛,贾雨村也能咸鱼翻身。
“爹,王公都能看清楚这里边的形势,难道你还看不清楚?”冯紫英皱起眉头。
“哼,你爹能和王子腾比?人家是兵部右侍郎兼京营节度使,一般人能请得动?随便一个理由,军中重臣不得结交外人,便可以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你爹呢?一介闲散角色,人家相邀,那是看得起你,这帮人或许成事不足,但是关键时候要坏你的事儿却很简单,你爹也不是什么清白文臣,……”
冯唐连连摇头。
冯紫英嗤笑起来,“爹,你也太高看这帮人了,无外乎就是你起复的时候有人会趁机给你上眼药下绊子么?爹,你要搞明白,只要不是那些头上刻着‘忠’字的科道言官铁了心非要和你过不去,几份弹章皇上留中不发也就完了,就算有哪位御史吃人手软拿人手短要来这么一出,也绝无可能非要和你不死不休,上一两次弹章走走过场演演戏应付一下也就罢了,你还真以为那帮人能入科道言官那些人的眼?”
冯紫英对科道言官话语里的轻蔑让冯唐也不由得一愣,这小子不是一直向往文臣之路么?怎么却用这般话语来评价?
“爹,你别用这眼色看我,真正有风骨有格局的科道言官怎么可能为你以前那点儿破事儿来兴风作浪,人家要盯也不会盯你的,你就放心吧。”冯紫英也不多解释,“好了,一句话,爹,我知道您有时候也不好推推不掉,但是千万别卷进去,您就在边儿上打打……”
打打酱油这词儿险些出口,冯紫英赶紧打住:“您就在边儿上看看热闹就行了,等到起复就赶紧躲得远远的,三五年最好都别回来。”
总算是把老爹这边安顿好,冯紫英又到老娘那边说了半天话。
这一回老娘对冯紫英的态度格外好,冯紫英也知道肯定和刚才自己帮了老娘说话有很大关系。
没想到老娘还是一个这么记恩记仇的性子,这倒是好事,有这么一出,老娘好歹也要看自己面子不至于太难为云裳了。
回到自己院子里,看到眼圈微微发红的云裳,冯紫英忍不住上前就刮对方的鼻子,“羞不羞,只比少爷小几个月,怎地还恁地多愁善感,少爷又不是去发配了。”
被冯紫英这粗暴的动作一下子把所有心绪兴致都给破坏掉了,云裳姣靥绯红,叉着腰虎着脸道:“说好每半个月都要带话回来的,这都一个多月,半句话都没有,要不是给少爷您送衣服,都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吃好喝好睡好,然后就是读好书,就差云裳替我捶捶腿揉揉肩了。”
冯紫英觉得自己似乎每一次回来都觉得云裳有些变化,身子就像抽条一般长得快,那张还有些尖的俏脸越发细腻光滑了,一看肌肤就充满了元气般的弹性,正在由网红脸向正宗的狐媚子脸进化,很有点让人想要咬一口捏一把的冲动。
难怪自己老娘总惦记着想要把她给撵出去,这日后铁定是祸国殃民的主儿啊。
只是这丫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魅力,成日里还在惦记着自己啥时候娶亲,娶哪家姑娘,琢磨着怎么来讨好未来的主母。
就你这模样,哪个主母会对你有好脸色?
这些事儿都是瑞祥来替自己送冬衣时悄悄透露给冯紫英的。
乙字卷 第六十一节 可行,准!(第三更求月票!)
冯紫英的小院不大,但是错落有致,书房、内外套间式的套房,外加两间下人用的生活用房。
天井里一个石质水缸倒也有些古意,不知道是哪朝哪代遗留下来的,旁边一株枣树,树龄怕也是有二三十年了。
这枣树也寄托了冯紫英小时候不少希望,夏日里的枣花,秋日里的小枣,都能勾起冯紫英对小时候的怀念。
不过他在这里也只断断续续住了两三年,大部分时候还是在大同,所以这一次回到京师之后,他很是希望家里能把左右的宅院给买下来,以便于自己也能把院子扩一扩,真正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宅院。
院子里的积雪早已经打扫干净了,湿漉漉的青石板看上去有些斑驳,夯土填得很扎实,墙角边上堆着一堆破瓦,估摸着是雪下大了压碎了那一处落下来的。
云裳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冯紫英也问过她需要不需要再添一两个小丫鬟或者仆人,这样日常小院的打理也可以让别人来。
但云裳却不愿意,只说自己不在家,她一个人在家里吃闲饭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再要添人,那就罪过大了。
其实冯紫英也知道云裳内心还是担心自家母亲要把她给调出去,所以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有用一些,这些小心思也瞒不过冯紫英。
冯紫英就这么坐在书房中,云裳早已经在他背后替他按摩着肩头,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絮叨着家里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情。
苏姨娘的女儿,嗯,也算是自己妹妹,冯菡上个月满五岁了,太太赏了一个金璎珞,惹得谢姨娘哭了一场,后来据说同意谢姨娘去引一个小丫头来养在身边。
冯紫英也有些感慨,像自己这样的大家庭,女人若是身边没有子嗣做依靠,年龄老了之后真的会很凄凉。
姨娘也是因为自己一直是她养大,自己算是老娘和姨娘两个人的儿子,否则只怕姨娘也要打这方面的主意。
想到这里,冯紫英起身,重新出门又到姨娘那里去絮叨了半个时辰,把姨娘哄得眉花眼笑,方才回来。
去姨娘那里一趟,果然还是有些收获。
母亲对贾迎春有些动心这个消息就是姨娘“出卖”给自己的,这让冯紫英也大感警惕。
若是真要把这二木头娶回家来成为自己的正妻,那不知道自己心里会堵得有多慌。
所以看来姨娘这边的”渗透工作“还得要加紧,得让姨娘想办法阻扰这桩婚事儿,起码要让它无限期的拖下去,只要有姨娘帮忙,冯紫英相信自己老娘铁定会迟疑不决,最终泡汤。
家和万事兴,自己现在还没成家,这父母姨娘,加上云裳和瑞祥,就算是自己的家人,那么他们的喜怒哀愁都关乎自己的感受,冯紫英越来越享受这份这个时代的脉脉温情。
瑞祥回来的时候已经擦黑饭点儿了,知道少爷回来,连饭都没有来得及吃,便赶了过来。
不过冯紫英还是让他先去把饭吃了再过来,这天气,饭凉了,再要重新热一遍,就算你是少爷的跟班儿,人家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于是你就这么有一日没一日的去荣国府和宁国府那边溜达?”冯紫英没想到自己随口交代给瑞祥的这么一个“任务”居然被执行得如此到位。
本来是想关注一下小丫头在荣国府那边别受委屈,没想到这厮居然在荣宁二府里如鱼得水,和啥昭儿、隆儿、兴儿甚至茗烟这些人都打得火热。
这让冯紫英怀疑这厮是不是借着替自己打探消息为名,还是惦记着那个叫啥莲花儿的小丫头了。
瑞祥满脸委屈,“爷,不是您叫我多过去,和那边儿混熟了,也好打听一下林姑娘的情况么?云裳姐姐不爱出门,去了那边紫鹃姑娘和雪雁姑娘也都很客气,云裳姐姐说这么去打听也不合适,还不如就是让小的去,通过琏二爷和宝二爷那边打听。”
“哟,看来还是我错怪你了啊。”冯紫英乐了。
他叮嘱过云裳和瑞祥,但云裳显然没把自己交代的任务完成好。
当然这里边也有原因,云裳毕竟是女孩子,这么有一趟没一趟去贾府,肯定不合适,而且家里边老娘若是知道了,这撵出去怕都是轻的。
瑞祥是个小子,自己也和老爹打了招呼,要让瑞祥出去打听消息,所以就要方便得多。
老爹估摸着猜测自己担心贾家那边的动静,所以才让瑞祥去打听,也没想过自己是另有考虑。
看见瑞祥噘着嘴,冯紫英摆摆手笑道:“好了,我也没说啥,就是担心我娘看见你这么成天不着家,万一哪天发飙了,我又不在,你可就惨了。”
“爷,你不是说您和老爷那边说过么?”瑞祥吓了一大跳,白毛汗都出了一身,难道少爷没和老爷说,那还得了?被太太逮住,那真的就要脱层皮了。
“是说过啊,可我怕我爹忘了给我娘说啊,他又是个成天不在家的,万一这么巧都让你给赶上了呢?”冯紫英笑着逗弄对方。
“爷,您可不能这么坑人啊。”瑞祥都快要哭了,他还以为老爷太太都知道这事儿,所以隔三差五大摇大摆出去到贾府那边和那些个小厮玩耍,这要老爷太太不知道,那自己岂不是死到临头了?
“行了,别在我眼前演戏了,你这么久都一直如此,我爹我娘都没过问你,肯定是知晓此事了,说吧,说说贾府那边情况。”
冯紫英还真的有些好奇这厮成天和贾府里边的那些个丫头小子混在一起,能听到些什么。
“爷,您这是要听哪方面的,林姑娘的消息可没多少新鲜的,她从老太君房里搬出来了,自个儿住在东跨院边上一个小院里,紫鹃、雪雁,还有一个新分拨给林姑娘的春纤姑娘侍候着她。”
知道自家少爷最关心什么,瑞祥自然不敢怠慢。
“那林姑娘平日里做些什么?”冯紫英沉吟着问道。
“林姑娘不太爱出门,听说没事儿就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每日里要去老太君和二位太太那里去问安,嗯,有时候也去二姑娘和三姑娘那里走走,主要还是去三姑娘那里多一些,爱与二姑娘下棋,和三姑娘写字投壶,这段时间去得多一些。”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丫头看来是真的不喜女红了,“林姑娘平日里不做女红?”
“不常做。”瑞祥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这种事情不好回答,万一林姑娘以后成了主母,万一知道自己在嚼舌头,自己就难过了。
可少爷专门问起,怕是知道林姑娘这方面情况的,他也不敢撒谎啊,所以也只能含含糊糊的说一句“不常做”。
“唔,那林姑娘平日在屋里,哪些人爱去她屋里?”
“三姑娘去的最多,二姑娘也去,还有四姑娘也偶尔去一次,还有就是平儿姑娘了,是琏二嫂子让平儿姑娘替林姑娘送些日常用的水粉胭脂和其他日用,宝二爷前一两月还要去,但这一个月好像不怎么去了,主要是自个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看样子瑞祥也是花了心思的,了解得这么详细,也由此可见小丫头和谁关系最亲近了。
探春、迎春、惜春,按照这个亲疏程度排序,还有就是王熙凤倒是挺关照这个表妹,基本上啥生活上的物事都能替丫头考虑到了。
这倒是让冯紫英对王熙凤有了几分好感,甭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种事情上冯紫英是论迹不论心的。
“宝玉不去林姑娘那里了?”冯紫英也能猜出一些原因。
“嗯,这段时间宝二爷好像精神都不大好,听茗烟说,宝二爷还生了一场病。”瑞祥是按照冯紫英的重视程度来了解贾府里边的情况的,“听说贾家二老爷想让宝二爷好好读书,开了年就要另请高明的塾师,宝二爷应该是犯愁愁出来的病。”
看来自己去青檀书院读书,再加上青檀书院这两月里折腾出这么大声势,都给贾政带来了莫大的压力和触动,让他开始考虑自己儿子的出路了。
没对比就没伤害,原来觉得冯家不足挂齿,怎么一眨眼冯家就有子弟要出头了呢?
再反观自己儿子,好像越看似乎越不成器了,这柠檬味儿就得要让人难受了。
只怕这宝玉对自己的观感会更复杂了,嗯,可能是更糟糕了,可这却不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
瑞祥所说的倒也正常,丫头没啥其他异常,看样子连贾宝玉都被自己的无心之举给“折腾”得没多少心思去骚扰丫头,这么说来,自己还得要继续“加强”这方面的工作,让宝玉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为贾家读书事业中去才对。
或许自己可以考虑登一登贾府的门,和政老爷好好沟通交流一番,想必政老爷是很愿意自己这样优秀的榜样人物给他家宝玉示范示范的?
想到这里,冯紫英忍不住歪着头笑了起来,可行,准!
乙字卷 第六十二节 这就是官场!(第一更!)
“恭喜贾先生了,学生早就说过,先生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迟早是要起复大用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冯紫英微笑着拱手祝贺,贾雨村满面红光,但是表情中略带几分矜持和小心,把冯紫英引入堂内,二人坐定。
“紫英切不可如此,你我相交贵在交心,何须如此?再说,这也是刚补入吏部序列,尚无定论,即便是要有一个结果,估计也要年后去了。”
“不急,但贾先生可以安安心心的在京师过一个轻松年了,不知贾先生家眷可来京城了?”
不得不承认王子腾能耐够大,虽然吏部那边还没有定论,但是根据冯紫英从乔应甲那里得到的消息,这贾雨村真的有可能要出任应天府知府一职,这是一步登天了。
贾雨村干过一任知府,理论上起复之后可以出任,但是应天府知府准确的说应当是称之为府尹,南北二京的知府历来是高于寻常州府知府的。
按照大周例制,普通州府知府从四品,但是南北二京不一样,顺天府府尹为从三品,应天府作为南京,则是正四品。
王子腾能让一个刚刚起复的官员出任正四品的应天府府尹,由此可见其威势之盛。
贾雨村原来的评语也已经被都察院复核之后推翻了,否则他也无法起复,王子腾这般替贾雨村运作,只怕贾雨村对王子腾也是感恩戴德,难怪葫芦僧敢断葫芦案。
“呵呵,还要谢谢紫英费心了。”贾雨村捋着胡须,满意的颔首:“家里就不用来了,这一来一去就得要一两月时间,想必那个时候上边也该有个结果了。”
这处小院也是冯家替他物色的,比起住旅舍来不知道好了几倍,而且还奉上了两百两银子,也足够自己这段时间在京师城中优哉游哉的过日子了.
要说此次北上,除了王公、林公和贾家外,贾雨村对这位十三岁的少年郎也是心存感激。
此次起复之顺利,而且如此之快,让贾雨村都感到吃惊,他原本以为能去某一处偏远州府便已经是相当满足了,未曾想到打探到的消息是有可能要出任应天府,这简直让他惊喜莫名。
受了王公和林公以及贾家这般大的恩德,贾雨村也不知道该何以为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但凡王公的安排,总是替他办好便罢.
此时贾雨村也深刻感受到人脉关系的重要性,若是无王公的一手安排,自己别说到应天府,便是想要起复都是痴人说梦。
“也是,这路上奔波辛苦,左右您很快就要南下的。”冯紫英对贾雨村并没有多少恶意,也说不上多么亲近,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值得一交之人,唯利益而已。
单凭《红楼梦》书中所写就要对一个人遽下结论,他还没有那么幼稚。
这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贾雨村现在上了王子腾的船,而且明显死贴架势,以后会如何不好说,但短期内,或者说王子腾这艘大船在没有倾覆或者进水之虞时,他肯定会牢牢的站在船上的。
至于说贾雨村心性凉薄也好,浮滑狡谲也好,善于反噬也好,还轮不到自己,真正到了那个层面做好两手应对准备即可。
“紫英,我就谢你吉言了,这几个月若无你的资助……”贾雨村的话立即就被冯紫英打断:“这等言语贾先生日后休得再提,先前您都说了我们相交贵在交心,好歹咱们也是生死之交不是?临清一起虎口脱险,这也是缘分,贾先生送给紫英的墨卷紫英也在日夜苦读,颇有进益,日后没准儿紫英也还有相求贾先生的地方,到时候贾先生可要照拂紫英一二。”
贾雨村哈哈大笑,心中无比畅快。
这冯紫英真的人精,太会说话了,句句都能说到人心坎上,让你舒服无比。
贾雨村沉浮官场几载,又经历了几年游历和在京中的寓居生活,也早就看穿了这世道的世态炎凉,冯紫英这般肯定是认准自己会飞黄腾达,但人家好歹是雪中送炭,对自己也有救命之恩,他当然要领情,要好好结交。
再说了,此子将来必定不凡,别的不说,只要此子能考中举人,日后都会有一番大造化,若是真的中了进士,那就真的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自己没准儿还要仰仗他也未可知。
从这个角度来说,贾雨村还真心希望林黛玉能嫁给此子,这样一来王、贾、林再加上冯家,便可以连为一体,王公日后若是能得此子相助,必定也能有大用。
“紫英,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知道你也是一个能拿主意的人,我也听闻乔公有意招你为婿,可有此事?”贾雨村沉吟了一下方才道。
冯紫英一愣,这贾雨村要干啥?莫非他家也有待嫁女儿,好像《红楼梦》书中没写啊。
“贾先生,那都是道听途说的流言,乔公只有两女,一女已然出嫁,另一女亦早有婚约,今年怕是就要成婚,这等无聊言语,也是京师城中好事者以讹传讹罢了。”冯紫英赶紧摇头。
“唔,若是如此,我观紫英对林丫头颇有好感,林丫头秀外慧中,机敏慧黠,若是紫英有意,我倒是愿意当一回月老……”
贾雨村这一番语言倒是出自至诚,当然这也是替他自己着想。
一来可以让几家捆绑在一起,实力大增,自己跟随王子腾便会更加稳当。
二来冯家在军中亦有厚实人脉,不比贾家这等早已经淡出军队多年的闲散武勋,冯父也有不少同僚和下属在南方卫镇中任职,自己日后南下,难免会有用得上这些人脉关系的时候。
冯紫英没料到贾雨村居然会无聊到要替自己与林黛玉当红娘,他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些事儿,自己才十三欸,怎么家里人和外边人都在琢磨着自己的婚姻之事了?
“谢谢贾先生好意,紫英对林姑娘只有兄妹之谊,呃,主要是紫英现在尚无心思考虑这些,明年秋闱在即,家父家母之意都是等到秋闱之后再来考虑,再说了,林公三鼎甲出身,紫英便是有此意,若没有一个举人身份,怕是贾先生也不好登门吧?”
贾雨村见冯紫英婉拒,也在琢磨对方意思。
林丫头身子骨弱了点儿,冯紫英是冯家三房一脉单传,其家里肯定要打听林丫头状况,知晓林丫头状况之后恐怕未必会答应这门亲事,这是一。
冯紫英现在的确身份尴尬,虽说在名声很大,又在青檀书院读书,但若是拿不到一个举人身份,想要娶三鼎甲出身的巡盐御史嫡女,的确也有些说不过去,这是二。
听冯紫英话里话外的意思,倒也没有说死,看样子这小子的确还是对林丫头有些心思,这番不成倒也不妨事,且等他明年秋闱之后再来计较。
看见贾雨村这小院里又多了几个仆从和侍女,冯紫英便知道只怕又有不少人已经瞅准了这个即将飞黄腾达的落魄士人开始烧冷灶了,否则以当初自己奉上那二百银子,铁定是支应不起这等花销的。
当然那些人现在来登门就肯定不算冷灶了,但总比人家日后上任了再来捧臭脚好。
京师城中多的是这种专门包打探的角色,朝中一举一动,甭管是吏部和都察院那边涉及到人和事的,还是刑部和大理寺那边涉及到讼狱之事的,亦或是工部、太仆寺这般可能有建造的,都有专门的人来负责打探和操作。
户部就不用说了,兵部也有自家的门道,即便是最冷清的礼部,一样也有不少花式。
总归是蛇有蛇道,狐有狐踪,这京师城百万人,关乎大周亿万子民的事儿都在这里汇聚,便是当官的都数以万计,衍生出来的各种需求,都得有人来营生。
特别是你外来进京的,搞不明白这里边底细花数的,免不了就要吃亏,若是能寻到一两个行里人,也能少许多花销。
贾雨村又谈起了薛峻,说薛峻在京中逗留了一段时间便已经返回南边了,他自然不清楚冯家已经和薛峻有了这等关联,只说薛家两房现在有些凋落的意思,好在长房那边还有王子腾这个舅舅可以依靠,但像二房薛峻这一支,只怕就要靠自己了。
“那梅家乃是湖广大族,不知道是如何与薛家议上亲的,但如今那梅之烨考中进士入了庶吉士,现在又授了翰林院检讨,未来可期啊。”贾雨村吁了一口气,“薛家攀上了这门亲事,倒也是慧眼识人。”
“听说那梅翰林只是梅家的旁支庶出,薛家和他家议亲之前也曾支助过他多年,一直到他考上举人,也还蹉跎了多年才算是考上了进士,否则……”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贾雨村也会意的一笑,“是啊,这算是贫贱之交嘛,所以说这薛家二房也算有些运气,再等几年两边的子女大了,一旦正式成亲,薛家倒也有些重新兴旺起来的气象。”
冯紫英忍不住感慨,贾雨村这厮果真还是不一样了,所以坐在什么位置就得要考虑什么事情。
以前这厮为温饱,一旦获得机会,便是琢磨着如何通过林如海来搭上贾家和王子腾的关系,现在夙愿得偿,就在考虑如何充分把这些人脉关系运用起来了。
贾雨村和薛峻一起经历了临清民变,也算是有了几分交情,之前他觉得薛峻不值一提,但现在薛峻未来姻亲乃是翰林院检讨,那就不一样了。
虽说只是个清贵职位,但一旦转任出了翰林院,六部和都察院便是随便进出了,就算是下地方,那也铁定是和他平起平坐的职位,而且人家还不是靠着谁,而是靠自己的硬实力。
“贾先生和这梅翰林很熟?”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不熟,这梅翰林比我早一科,论年龄却要比我大七八岁,不过据说和乔公与你们书院官掌院倒是有些熟悉。”
贾雨村也已经听闻乔应甲即将正式就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也是他有意折节下交冯紫英的另外一个原因。
右副都御史是一个相当显赫的位置,算是都察院三四号人物,如果刨除经常挂衔外任的右都御史,那么右副都御史其实已经是都察院的三号人物了,也有传言新皇有意要让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都作为挂衔外任之职,那也就意味着乔应甲一旦出任此职,便有要出掌一方的可能。
“哦?和乔公官掌院熟悉?”冯紫英倒没想到这梅翰林还和乔应甲、官应震能拉上关系,不过从未听二人提及过,怕也关系一般,多半就是像乔应甲与林如海这般的同科关系,但他突然想到官应震也是湖广人,恐怕这梅之烨应当算是官掌院的乡人才对。
“紫英,你不会连你们官掌院是湖广人都不知道吧?”贾雨村含笑问道。
他可是听说冯紫英现在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那里都十分得宠,南北士林的那场盛会外边闲人未必清楚底细,但是贾雨村却隐约知晓说冯紫英都和那缪昌期斗嘴了一场,这可是不简单的事儿。
能和缪昌期这样的江南士林大儒斗嘴就证明了他在书院的地位和分量,也证明了他在齐永泰和官应震心目中的地位,就凭这一点,就没人敢小觑这一位。
“呵呵,贾先生说笑了,紫英岂能不知?”冯紫英打了个哈哈,“只是紫英未曾听闻官掌院提及过这位梅翰林罢了。”
“唔,这位梅翰林性格倒是有些不同。”贾雨村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大概也是觉得背后说人是非不妥,便岔开话题。
二人又说了一阵闲话,冯紫英这才告辞。
临别之前,自然又奉上了一份程仪。
这一次就是一千两银子了,贾雨村一番推辞之后也就收下了。
即将南下,花销实在太多,而且一到任情况不熟也不敢还得要小心一段时间,而这等花销也不可能向王子腾和贾家叫苦,还是这一位真心懂事,这也让贾雨村对冯紫英好感愈甚。
乙字卷 第六十三节 “实验”
对贾雨村,冯紫英从未抱多大希望。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这并不代表就非要交恶对方,甚至在有些时候,此人也是可以利用的。
这个社会,不是非友即敌的,大周官场更不可能如此,更多地还是一些坐观形势变化的墙头草。
应天府知府或者说是府尹,分量不轻,不清楚王子腾用意,用这个位置拉拢贾雨村,说明两方面,一是王子腾的确有心思要壮大自家阵营了,二是他手里的确没有多少可用士林文臣,否则不可能像贾雨村这样因贪酷徇私之人都能被他重用。
这是勋贵天生短板,除非你自己能考中进士彻底改变自身属性,否则无论你当到什么位置,这个死结都无解。
当然你能坐上皇帝位置,那又另当别论,赵匡胤也好,朱元璋也好,都改变了自身身份原有属性,大周太祖亦是如此。
冯紫英还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未来会如何,那太遥远了,想要引领大周击败鞑靼和女真,歼灭倭寇,让大周称为东亚霸主,十年乃至二十年估计自己都还没有那个资格,只能定位为一个遥远的理想目标。
但近中期目标确很明确,一是避免卷入天家夺位之事中,那是泼天祸事,稍有不慎就是身死族灭,二是读书入仕,彻底摆脱武勋家庭短板制约,成为大周最受尊崇和欢迎文官一脉。
现在他已经具备了一定基础,青檀书院能为他提供充分的支持,同时朝廷将要在秋闱春闱考试中推进的一些变革,也能让自己的优势更凸显,这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弥补自己在经义根基上的短板。
归根结底,还得要读书,这个春假之后,自己只怕又要迎来一年的苦读生涯了。
回到家中,瑞祥给他带了一个消息,林妹妹又不安分了,要见面。
想到这一出,冯紫英就头疼,不是说好是春假里边择日子么?这还有两天才过年呢。
“爷,琏二爷和宝二爷都知道您回来了,送来了帖子,另外好像老爷那边也接到了荣国府政老爷的帖子,说希望您有时间过府一叙。”
“政老爷送来帖子?”贾政当然不可能直接给自己送帖子,但是肯定送帖子的人是留了话,要自己去贾府那边走动走动。
这肯定就是和其他事情无关,只能是与贾宝玉读书有瓜葛了。
估摸着是南北士林在青檀书院的盛会让贾政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动,看到了这般士林风气对整个京师城的影响力,再又是觉得贾宝玉多半还是有希望读出书来的,所以想要找自己了解了解情况吧。
只不过这能比么?
虽然不看好贾宝玉能读出书来,但冯紫英对贾宝玉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敌意。
人家现在都没怎么去纠缠林丫头了,也就不存在什么宿怨了,自己不也存着这方面的心思么?
这不正好?
正琢磨着,瑞祥又道:“另外段三爷从山东回来了,老爷说你回来便去太太那里。”
表兄回来了?这么快?
看来薛家那边动作也不慢。
冯紫英点点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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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始知道这桩营生是自己那个小表弟一手推动促成时,段喜贵就开始小心翼翼的观察、了解和琢磨了。
既要琢磨人,也要琢磨营生。
小表弟才十三岁,居然就有意要接掌冯家的营生了,这让段喜贵很是吃惊,而且好像姑父和两个姑母居然都点头了。
姑父是不怎么管这些事情的,而大姑母是个粗疏性子也不怎么过问细活儿,主要还是自己亲姑母,也就是小段氏在具体过问,但再亲的姑母也抵不过人家儿子亲。。
这个表弟是小姑母一手带大的,反倒是大姑母小时候没怎么带,所以表弟一直和小姑母很亲近。
这么大一桩营生是怎么说起的段喜贵最初也摸不着头脑,所以最初安排他去山东时,他是不太乐意的,尤其是合伙营生,做好了,没准儿就是那边的功劳,做差了,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但小姑母把具体情况一说,而且说是表弟点名让自己去,段喜贵这才明白,人家是为了显示信得过段家,这才让自己去,否则根本轮不到自己。
这一趟山东之行之后彻底让段喜贵明白了许多,薛家那么大的营生阵仗,却愿意和冯家合作,固然有冯家在山东那边的人脉关系,但是据说最初还是薛家认可了表弟提出的一些经营之道,否则薛家也不敢贸然北上。
当冯紫英踏进屋里,段喜贵便站了起来,“铿哥儿来了。”
“表兄回来了,这一趟怕是辛苦了吧?”冯紫英先和母亲、姨娘见过礼,这才和表兄打招呼,“快坐,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
话是这么说,但段喜贵可不敢随意,好像也才一个多月没见,他觉得好像这位表弟好像又有些不同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了,他却也说不出来。
难怪这青檀书院偌大名声,人人都想去,看看表弟这才去了多久,就有点儿脱胎换骨的感觉了。
“铿哥儿,喜贵回来了,临清那边的事儿进展还算顺利,那薛家的确有些底蕴,各方面都能拿得出一把人手来,所以喜贵说估计三四月间就能开业。”段氏示意自己儿子坐在自家下手,空着的位置那是冯唐的,冯唐不来,那也得空着。
“哦?看样子超出我预料啊,表兄,那薛家没出什么问题吧?”冯紫英很随意的坐下,“那薛家也不是简单的,他姑娘许给了翰林院梅检讨,不过是双方年幼,所以拖着,这梅翰林刚授了检讨,未来造化可期啊。”
“这层关系怎么以往未听你说?”段氏皱起眉头。
“以往儿子也不知道,也是今日在贾先生那里才了解。”
冯紫英记忆有些模糊,薛宝琴和那梅翰林之子订婚,但是到最后有没有结婚也没有说法,好像那梅翰林后来好像混得也不怎么样,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红楼梦》书里也没说,起码前八十回是没这一出的。
“翰林嫡子许下这桩婚姻?”小段氏意似不信。
这怎么可能?读书人的脸面那是比天还大,怎么会许上这种婚姻?
再说这薛家是祖上是做过官的,但现在毕竟凋落下来了,你说那长房还有个王家依靠,这二房几乎就是纯粹的商人家了,皇商又如何?那无外乎也就是人脉厚实一点儿,家里多几两银子罢了。
“这却不知。”冯紫英一愣。
这情形他就没有多问了,本来他对嫡庶之分就没那么在意,而且这又和自己也没啥瓜葛,去问人家嫡庶之分干啥?
但这个时代的人却不同,嫡庶之分那是根深蒂固的,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就算是苏氏、谢氏生下儿子,要想和冯紫英比,也是想都别想,看看贾宝玉和贾环的区别有多大,就能明白这中间的差距。
即便是作为媵的小段氏生下儿子,那也和冯紫英要差一个级数,除非冯紫英身故,那其他人都是别想。
“若是庶子倒也说得过去。”段氏点点头,庶子的话那也就是影响力有限了,薛家要借力借势也有限,“三郎,你把那边情况和铿哥儿说说,他可是一直记挂在心上的。”
段喜贵对表弟的分量地位有高看了几分。
这大姑母先前一直不肯听自己关于临清那边营生的情况,非要等到表弟回来,自己还有些不以为然,但现在看来大姑母是决意要把这份生意交由表弟来负责了,只是表弟不是要读书么?怎地却又要管这些营生了?
“表兄莫疑惑,此番营生是小弟我先前百般从母亲那里讨来的,所以母亲也索性就放手,不过小弟我要读书,委实没有过多精力来过问,所以才向母亲和姨娘提出由表兄来负责,具体情况上一回我也和表兄交代了,年后父亲还要去山东一行,就是为日后我们冯家在山东的营生做一些准备,表兄你先把情况说说。”
冯紫英坐定,既没有多余废话,但也有礼有度,但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段喜贵也郑重其事的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些账簿和记录,开始汇报整个临清设立首饰铺营生的具体情况。
冯紫英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位表兄的表现,不到三十岁,头脑灵活,接受新生事物强,做事也很细致认真,否则段家那边一大家子人,嫡出庶出一大堆,想要来冯家讨口生活的如过江之鲫,也不会选到他头上。
至于说忠诚度,说这个冯紫英觉得有些可笑,任何东西都是要有条件,你要求人家忠诚,那也要看你给人家开出的条件,就目前观察了解,段喜贵不算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做事也算踏实认真,关键在于脑瓜子好用,能够接受自己一些看似不合理的安排,这就足够了。
安静的听完段喜贵的汇报,冯紫英点点头,“具体的一些问题待会儿我和表兄来慢慢讨论,我安排的事情表兄做得如何?”
一说起这事儿,段喜贵就忍不住皱眉,但是看到表弟坚定的目光,他也知道这事儿不容置疑。
他甚至怀疑这位表弟之所以突发奇想要搞这个首饰营生,没准儿就是要搞他这个所谓的“实验”。
乙字卷 第六十四节 专业人做专业事(第三更求月票!)
“呃,铿哥儿,你说的这个,怎么说呢?”段喜贵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你写的那本册子,加上你口述教我的这些,我基本上明白是啥意思了,但说实话,你要让我再去教别人,一来我真没太多时间,二来我自己都还是糊里糊涂的半罐水,所以……”
冯紫英没理睬对方的叫苦,这开天辟地第一遭,哪有那么容易的?真要简单,这玩意儿还不早就流行起来了?
“表兄,我知道这事儿不简单,但是你说实话,我教你的这法子是不是要比你们原来的那种记账方法更简便易行,且更容易看清楚营生的账目进出?”冯紫英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头,他不需要对方说什么自己觉得,这种被历史检验过的东西只需要我觉得就行了。
段喜贵沉吟了一阵,缓缓点头,他不能违心的说话,而且这很容易得到验证,但是……
“铿哥儿,可是这个记账法人家薛家那边不认啊,这进出账面数目,人家都看不懂,你这弯弯扭扭的符号,呃,听说在松江府和南边那些和番人打交道的码头上倒是有人看过,问题是咱们却都没有接触过,我都是从您那儿才搞明白这叫什么阿拉伯数字,花了好几天才算把这个和咱们换来用的数字互换搞明白,……”
段喜贵苦着脸。
这位爷可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他自个儿不管这些具体的细目,却要让自己来,那首先就得要自己精通,还得要有一帮人慢慢都得学会,然后相互之间使用,这才能慢慢形成习惯,这一点从十二岁就开始跟着账房先生做生意的他太清楚了。
大小段氏都被段喜贵和冯紫英之间的对话给弄糊涂了,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说些什么。
“紫英,你和三郎在说什么,有啥还瞒着我们?”段氏脸色不善。
“娘,没啥,我和表兄就是在琢磨一种能够更精细准确的把咱们营生进出收益的情形表现出来的记账方法,现在的记账方法过于粗糙简单,很多东西都看不出来。”
冯紫英也没多解释,这要解释起来就没个完,他只需要告诉母亲没什么瞒着对方就行。
“表兄,这事儿还得要继续做下去,这个记账法和阿拉伯数字的计算方式的好处你肯定也感觉到了,珠算肯定有其优势,但是在记录和复盘时,就很麻烦,而用这种数字的计算只要把口诀表和列计算式弄懂学会,就会相当简单方便,……”
段喜贵能让冯紫英点头,能被大小段氏选出来,各方面无疑都是出类拔萃的。
冯紫英花了半天时间教授他,同时又把自己亲笔撰写的小册子交给他,就是要让他来当这个吃螃蟹者。
阿拉伯数字及其加减乘除口诀表和计算式其实不是什么特别新鲜的东西,在十六世纪中后期就已经开始从西方传到了中国沿海地区,但是由于中国传统的重农抑商习惯和固有坚守传统特色,使得阿拉伯数字和计算方式并没有能在中国扎稳根。
一直要到十九世纪末期才会重新传入,真正推行开来,也是等到二十世纪中叶了。
复式记账法也相似,十五世纪末期威尼斯就有了最新的复式记账法,并开始在欧洲流行,经历了一百多年时间,这期间中国也不是没有和西方这些商人打交道,但是都下意识的抵制了这一切,而中国自己的龙门记账法还要等到三四十年后才开始在山西商帮中出现。
没有复式记账法,就没有真正的资本主义商业模式,这话可能有点儿过,但是毫无疑问复式记账法极大的促进了商业记账模式的明晰化和简单化,使得更多的人能够介入商业,而不再对其畏若险途。
不过这一世,冯紫英打算改变这一点。
从冯紫英眼中能看到对方不容置疑的神色,段喜贵点点头:“我按照铿哥儿您说的,在临清冯氏子弟里边选了三个十一二岁家境不好的孩童,让人找了塾师先教他们简单识字,然后这个阿拉伯数字和计算式只有我自己来了,铿哥儿,你可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我自己现在晚上都还的点着蜡烛仔细琢磨,……”
“表兄,我相信你能看到这种数字和计算方式的好处,而新式记账法的好处你应该更清楚,那些小孩子不一定要学多少字,日常字,有几百个估计也差不多了,一两年时间绰绰有余,然后一边可以教授他们这种计算方式和记账方式,他们未来就是为你准备的帮手,嗯,如果不够的话,你也可以在段家那边再找几个来,一起学习,……”
最后这个提议让段喜贵心中一动,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坐在上手脸色没那么好看的大姑母和小姑母,听见这话明显有些意动。
这位表弟揣摩人心思的本事还真是够厉害,难怪自己两个姑母都被他给忽悠得言听计从,现在还有这等新奇的本事,不能比啊,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的当好这个大管家好了。
“三郎,临清冯家那边的贫寒子弟过不下去的可以帮一帮,但咱们段家那边不是也有不少吃不起饭的小子么?你也可以带信回去,送几个老实本分的来,你也一并辛苦了,也算是帮咱们段家多养活几个人吧。”
大姑母发话了,而表弟面无表情,段喜贵当然只有连连点头称是。
段家老家在大同,和谢姨娘算是同乡。
这也是为啥冯唐愿意在大同为官的一个原因。
段家在大同也是大族,根基深厚,冯紫英的母亲也是段家的嫡女,所以才会有小段氏过来当媵。
一干人说完话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娘家人来了,又不是外人,自然要留饭,段喜贵要陪着两个姑姑吃饭,倒是冯紫英自己回了自己院子用饭。
不过走之前冯紫英还是给表兄留了话,这几日里他还要和段喜贵好好谈谈,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也可以随时来问他。
另外他要问问左良玉和王培安的事情。
按照他的安排,这两人现在都应该已经进入学堂书院就学读书了,但效果如何,他心里没底。
这些事情就没有必要在母亲和姨娘面前提了,他相信以段喜贵的精明,自然也不会去自己母亲和姨娘面前去嚼这些舌根。
既然来到了这个时空当中,冯紫英还是打算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嗯,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在不影响自己的基本生存目标的前提下,他会尽自己所能做一些事情。
像引入和推广阿拉伯数字以及计算方式,像引入复式记账法来推进商业记账模式改良,他觉得有百利而无一害,完全可以为之,而且也花费不了太多精力,完全可以交给其他人先试点做起来。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段喜贵这个人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基本上接受了自己给他灌输的一些东西。
当然你要说有多精熟肯定不可能,这要有一个过程,但对方不抵触,只是担心别人不接受,这说明他本人还是认可了这套东西的方便性和有效性,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
首先从自家生意开始,然后培养出一批习惯了这种数学和记账方式的商业人才,嗯,姑且叫商业人才吧,然后再用他们来慢慢影响周围人。
等到以后自己的影响力和控制力更强的情况下,自己还可以在教育学习上发挥作用,让很多前世中从晚明开始落后的工商业模式和科学技术萌芽都可以重新蹈出一条路来。
只可惜自己是个文科狗,对理工科那一套的确知之不多,而这复式记账法也是自己在研读政治经济学的时候偶尔勾起了兴趣才去钻研了一番,但粗浅略懂其中基本原理就足够了。
你要说自己能不能回忆起三桅帆船或者三角帆之类的近代大航海时代最重要的科学道理,懂不懂什么前装炮后装炮以及弹道原理,又或者平炉转炉炼钢,呃,对不起,他真不会,半点都不懂,他精通的不是这个。
不过他坚信一点,真正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除了科学家,还有政治家,或者说走对方向的政客,他力图去实现这一点。
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专业政客,专业政治家,那么就可以去做发掘科学家,培养科学家的事情,乃至制定一套适合科学家发明家和更具竞争力的工商业模式来推进这个社会的进步发展,这才是该做的。
如果有谁要挡在这条路前面,以各种理由,阻挠、延缓社会发展,作为专业人士,那么他就应当用专业的政治手段和政治手腕来予以解决掉。
冯紫英觉得自己正在熟悉适应这个社会,同时也把前世中自己所具备的一些专业技能慢慢融入到这个社会中来,嗯,总体来说,效果不错。
而且他也相信,随着自己对这个社会的理解加深,自己在适应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也在改变自己,同时自己也能更好的对这个社会实现改变。
乙字卷 第六十五节 三入贾府(第一更求月票!)
冯紫英登贾府家门时,已经是正月初五了。
正月初三之前,一般都是亲戚之间走动,冯紫英自然也老老实实的缩在家里,难得的享受一番家庭温暖了。
地龙烧得热乎,没事儿躺在床上,云裳把茶泡好送上来,倚着靠枕,看看书,想想事儿,这日子真的惬意。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一夜下来,整个房顶和院子里都是一片白茫茫。
推开窗户,一股子寒意进来,冯紫英也打了个哆嗦,扑面而来的清新却让他顿时精神了许多,窗外的枣树光秃秃枝丫上挑着几抹雪,石缸子怕是冻了,整个院子照理说该是铺满了雪,但是云裳早就起来把雪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雪夜看禁书,雨天梦高唐,人生两大乐事,诚不欺也。
禁书冯紫英是暂时不会看的,若是被老娘发现,没准儿又得把矛头指向云裳。
其实看云裳也就相当于看更直观的禁书了,只是这丫头半点儿自觉性都没有。
想到云裳一大早起来扫雪,冯紫英又有些心疼,这院子里人还是太少了一些,缺点儿人气,而且这些粗活累活都让云裳一个人包圆了,也说不过去。
冯紫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好像越来越以这个时代的人心来衡量事物了。
像这样一个小院子,他走了之后就是云裳一个人,管吃管喝,还有月例钱,每日里就是在屋里做做女红,打扫一下院子,何等悠闲自在,现在他居然嫌人不够用了。
“爷,车套好了。”瑞祥进来的时候,云裳正在侍候这冯紫英穿衣,“知道了,让他们候着。”
“若是少爷书读完了,这屋里怕是还得要添一两个人才行。”云裳小心的蹲在地上,替冯紫英整理着棉袍衣角。
在青檀书院习惯了,冯紫英现在也更喜欢朴实大方的棉袍夹袄,顶多加一件羊羔皮坎肩,真要什么狐裘貂皮这类的玩意儿,估计也别想在青檀书院呆下去了。
“嗯?”冯紫英不解,先前问云裳要不要添一个干活儿的人,云裳还不肯要,这会儿却又主动提出来要人了。
冯紫英“嗯”了一声,云裳立即就明白什么意思了,连忙解释道:“奴婢意思是要在少爷屋里添人,不是院里添人。”
院里添人和屋里添人是两个概念。
院里添人那是添干杂活儿下人,而屋里添人,那是要跟着冯紫英身边贴身做事儿的人。
就像云裳现在干的一样,叠被铺床,梳洗收拾,穿衣打扮,泡茶磨墨,也还包括夜间在外屋值夜班,晚间饿了渴了都得要随时侍候着。
有时候云裳一个人还真要忙不过来,像今日冯紫英赖了一会儿床,这铺床叠被,替冯紫英洗漱打整,穿衣换鞋,还得要替冯紫英把食盒带来送上摆好,一个人的确忙不转。
这大家族里都是这样,内院里小子们等闲是不能进来的,只能是丫鬟妇人进出。
冯家都算是没那么讲究了,冯紫英时不时还把瑞祥叫进来,若是日后添丁增口的,这瑞祥就不能进内院了。
而且现在冯紫英身份不一样了,年龄也大了不少,许多事情就要讲究起来了,看看人家宝二爷身边丫鬟小子多少?铿大爷才一个,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好在冯紫英现在主要是在书院里,否则段氏也早就要替冯紫英添人了。
不过冯紫英琢磨若是母亲再往自己屋里添人,只怕就要汲取教训,断不会再将像云裳这样“祸国殃民”姿色的丫头分派进来了哦,定要找些歪瓜裂枣之类的货色来,那样她心里才能放心。
“用得着么?有你一个还不够?”冯紫英笑了起来,“怎么不怕添了人,我娘把你给撵出去?”
“太太真要看不惯云裳,添不添人都一样。”云裳抿了抿嘴,忍不住面带喜色道:“不过这段时间太太对云裳脸色好了许多了。”
冯紫英摇摇头,那是看在自己面子上,这云裳还真以为是自己母亲转性了不成?
在自己没成亲或者满十六岁之前,估计云裳永远都会是母亲心中的一块心病。
不过他倒也不会去打击云裳的积极性,自己反正也不怎么回来,母亲心里也就要踏实许多。
从丰城胡同到荣宁街不算远,都在咸宜坊这边,也是因为雪忒大了一些,所以才套车出行,否则依着冯紫英的性子,就真的步行过去了。
贾琏和贾宝玉都送了帖子来,贾政的帖子是送到了父亲那里,但是却是找自己。
通家之好,这么走动也就很正常了,所以冯紫英也先是和贾琏打了招呼,表明自己需要先去见贾政,之后再来找贾琏一叙。
贾政是在荣禧堂见的冯紫英,足见此次见面的正式。
看到门外自家儿子陪着龙行虎步走进来的少年郎,贾政也不由得有些失神。
虽说论姿容俊俏,冯紫英未必比得过宝玉,但是这七尺男儿讲求的是昂扬奋发的气势,哪里又去论脸容姿貌?
这冯家大郎只比宝玉大两岁,但是看上去却像是大了四五岁一般,若是论待人接物和在外的声势,那便是大十岁也不止,想到这里贾政内心也是越发对此次会面有些期盼起来。
如此郑重其事的见冯紫英,也有两层意思。
年前贾政又去拜会了内兄,此次是和夫人一并去的,当然见面各叙各的。
王子腾现在很忙,光是从其府外排着的马车多达数十辆就能知晓,所以贾政也知道若非这份亲戚关系,只怕自己这个工部员外郎怕是连门都进不了的。
但王子腾却专门抽出了一个时辰来和贾政说话,说了很多。
话题中心只有两个,一个是宝玉读书,一个是探春婚事,但是归根结底却都和一个人相关,那就是正走进来这个少年郎。
即便是没有王子腾的介绍,贾政也是知晓南北士林大儒在青檀书院举办的这次讲经论道盛会的。
朱国祯和缪昌期这两位士林大贤,再加上汤宾尹这个南京翰林院学士,还有齐永泰、官应震以及王永光等人,那都是大周真正的顶级大儒,便是贾政自惭算不上个正经读书人,毕竟他是连正经秀才身份都没有拿到过的,但是还是对这等大儒仰慕万分。
冯紫英在这次盛会中也是风头十足,不但和缪昌期舌辩,而且还成为了盛会中的主要人物——居然当起了政论大赛的仲裁。
普通小民百姓是不懂这其中的奥妙的,都觉得应该是那等辩手才是最出风头的,但是对王子腾这等人来说,能够真正坐在仲裁席上的那就更不一般。
看看和冯紫英并列而坐的是什么人?
齐永泰和王永光就不说了,没法比,但其他两人呢?
韩敬和杨嗣昌!
韩敬是汤宾尹的得意门生,而汤宾尹一手制书诏令写得连太上皇都叹为观止,虽说现在在南京翰林院,但是这等人才是迟早要复起重用的,韩敬更是被汤宾尹许为天纵奇才,是真正的下科春闱殿试三鼎甲的有力竞争者。
杨嗣昌就更不用说了,京师三大才子之首,无论是文才还是对朝政时务的理解判断,都是一流,目标同样也是瞄准了下科春闱三鼎甲之位。
冯紫英能和他们并列,再联想到京师城中风传的杨嗣昌与冯紫英在大护国寺里辩论一场,春兰秋菊,不分轩轾,这就不能不让人认真的考量这位冯家大郎了。
如果说之前贾政更多地还是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心态来对待此事,哪怕是内兄专门和他谈过,但骨子里他还是没怎么把冯紫英纳入视线,毕竟这么些年冯家包括冯唐和冯紫英在他的印象中早已经根深蒂固了,要打破实在太难。
但现在他就不得不认真掂量几分了。
冯家大郎为何能去青檀书院?为何能在众人眼中十分不堪的国子监里刻苦读书?
据说冯紫英早在大同时,冯家便专门延请了塾师为其讲学授课,也才有后来的国子监读书,乃至到青檀书院读书。
青檀书院读书要有名流大儒的推荐信,而名流大儒的推荐信不是随随便便能拿到的。
人家要给你推荐信,肯定也是要考较一番的,若是半点经义文字功底没有,谁也不可能给你推荐信,否则去了预考和月考不过,一样只能灰溜溜回来,那更是直接打推荐人的脸。
青檀书院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情,虽然很罕见,但没有哪位名流大儒会拿自己的颜面去冒这个险。
乔应甲若非是看中了冯紫英在时政策论上的天赋,再加上联想到既然都是被林如海许为女婿不考中进士便不成婚这桩事儿,认定冯紫英起码的经义底蕴还是有的,乔应甲也不可能写这封推荐信。
冯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更谈不上诗书传家,真正的武人出身,冯紫英却能破此窠臼,而且也只比贾宝玉大两岁,宝玉的悟性资质也一样是府里有口皆碑的,所以这般情形下,也不由得不让贾政生出某些心思来。
乙字卷 第六十六节 好人未必是合格的人
贾宝玉是在府里角门上迎着冯紫英的。
他心情和表情都很复杂,难以一言以概之。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对他来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以至于连去林妹妹那里顽的心思都淡了许多。
老爷已经禀了老祖宗,要让自己读书,这事儿没得选择。
据说老爷和老祖宗为此在老祖宗房里争辩许久,据鸳鸯姐姐说,这等事情她跟在老祖宗身边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老爷侍母至孝,贾宝玉从未见过自己父亲违逆过祖母的意思,但是这一次看样子老爷是没有退让,而是祖母让步了。
这让贾宝玉感觉到很绝望。
后来又爆发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争执,据说母亲在屋里抹了两日眼泪,但是也未能改变父亲的决定。
父亲这一次之所以态度如此坚决,据说就是和眼前这一位意气风发的冯大郎有很大关系。
母亲言语中也透露出来,舅舅对冯紫英十分欣赏看重,言语间颇多推崇,估计应该是舅舅和父亲说了一些事儿,才让父亲下了决心。
这让贾宝玉对舅舅也生出几分怨气来,你自己的儿子读书不行,怎地就认定自己能读书了?
对身旁贾宝玉的神色心情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感触,此时他更是兴致盎然的欣赏这贾家这荣禧堂的富丽堂皇。
五间大正房一字排开,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赤金大匾上“荣禧堂”三个大字是格外气派,落名是“万几宸翰之宝”,冯紫英知道这应该是广元帝的墨宝了。
不愧是国公府邸,这份奢华气派委实不是其他人能比的,冯紫英没去过四王八公其他府邸,但估摸着就算是四王府邸只怕也比这荣国公府邸好不了太多。
有着六七十年的积淀,在刻意经营之下,这荣禧堂真的是堪称一宝了,难怪贾政要在这里见自己,估计也存着一些张扬的心思。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冯紫英轻轻吟诵着两边的对联,再一看,东平郡王穆莳手书,心中冷笑。
这个东平郡王一家才真的是不安分的主儿啊,难怪老爹对东平郡王这么不待见,没想到这家和贾府关系也是这么莫逆,看来这才是真正的世交嘛,冯家这个世交,还真的算不上。
“冯大哥,这边走。”贾宝玉在前面带路。
“好。”冯紫英举步跟随其后,“宝兄弟这段时间看来清减不少啊,要注意身子骨啊。”
贾宝玉苦笑,还不都是被你搞出来的事儿给连累的,只是这等话却无法对人言,“嗯,前段时间身子不太爽利,这几日已经好多了。”
“唔,趁着年后清静,当好生将养一番。”冯紫英叮嘱道:“你这个年龄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饮食起居都要仔细。”
贾宝玉实在忍不住了,“冯大哥,小弟倒是想要好好将养,只怕老爷有其他安排,今日老爷见您,怕是就有一些话要问。”
冯紫英倒也没有故作惊讶,点点头:“翻年你就十岁了,世叔存了一些心思也很正常,贾家不比其他寻常人家,琏二哥读书未成,珠大哥又早逝,世叔怕是想要指望你来替贾家挣些面子了。”
见冯紫英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贾宝玉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冯大哥,可小弟自小就不喜欢读书,尤其是那些经义策论,更是看着就觉得头疼,那等繁琐俗事,与小弟何关?老爷却一门心思要小弟读书,却从不考虑小弟的想法。”
冯紫英能理解贾宝玉的心情。
谁都不喜欢谁来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贾宝玉又是自小被宠溺放任惯了,如没有笼头的野马,这个时候要突然关起来,自然抵触情绪就很大了。
问题是你是荣国府二房的嫡子,在贾琏读书不成,却还有个贾珠读书有成但早殁的情况下,难免大家就会觉得你也能够像你大哥贾珠那样读出书来的。
你不是衔玉而生有大造化么?而且大家都觉得你人也聪慧有悟性,怎么地也不能比你大哥差了吧?
贾珠都能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奔着举人去了,若不是因病早逝,现在不敢说中了进士,起码举人是稳当的了。
没指望你贾宝玉能中个进士,但起码你也可以效仿你珠大哥考个秀才举人出来吧?
“宝兄弟,你也要体谅世叔的心情。”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还没见着贾政,却要先给这一位做做思想工作了,估计这一个多月也把他憋坏了。
贾宝玉的确是很憋闷苦恼,这府上数百人,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人选来倾泻内心的苦闷。
琏二哥蓉哥儿这等人自然是不会听这些的,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有他们的乐子,也根本理解不到自己所烦恼的。
若是去向林妹妹、三妹妹说这些事儿,好像又觉得欠妥,这等事情本来就该自己解决,你去向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诉苦,算什么?
算来算去,好像还真的只有这位已然成为自己榜样的冯大哥勉强合适,虽然他对这位冯大哥的确没有多少好感。
“现在你们贾家除了你,还有谁?贾环还是贾兰?”冯紫英苦口婆心,“贾兰还小,不好说,可如果你不想读书,而环哥儿真要有几分读书本事了,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贾宝玉懵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贾环能读书不是好事么?贾家出一个读书人,就像大哥或者东边宁府的敬大伯一样,总算是有点儿撑门面的啊。
冯紫英瞥了一眼这个懵里懵懂的家伙,停住脚步,没再往里走。
再往里走见了贾政,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冯紫英还是那个观点,要说贾宝玉这个人心性不坏,甚至可以说得上心地善良,而且也算是男女平等观念的先行者之一。
当然,他这个男女平等是建立在同等身份前提下,身份不平等,那就休提。
优点很明显,那缺点就比较多了,嗯,而且基本上都是致命的缺点,尤其是在这个人吃人社会里边致命的缺点弱点。
一是看不准形势,你嫡子不读书,如果作为庶子的贾环读书出来了,你何以自处?想过没有?尤其是在王夫人和赵姨娘势同水火的情形下。
二是没有理想目标,纯粹就是想混日子,这是最危险的,本身贾府就处于漩涡之中,你还成日里混世,那真的就有一比,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三是没有毅力决心,也没有胆魄担待。这不是先天带来的,而是后天养成的,虽然他年龄也还小,但是这种性格要想彻底扭转来已经很困难了。
至于说表现就太多了,《红楼梦》书中无数无处说凄凉的故事都源于他的性格弱点,金钏儿和晴雯之死,和林黛玉木石奇缘破灭,都无不源于此,当然这些性格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则是由于前面两个弱点带来的。
你看不清形势,你混日子,虽然你看起来还是挺尊贵,在贾府中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但那也仅仅是停留在你个人本身身上而已,而其他和你相关的事物分量其实已经大打折扣了,没有人会太在意你所在乎在意的。
那么一切就都只有听从家里人安排,你自身没有半点话语权,你想要反抗和挣扎,你有这个实力么?人家会把你的反抗挣扎放在眼里么?
所以最终归于失败,贾宝玉也就是整个《红楼梦》中最失败的人。
在冯紫英看来,无论曹公如何歌颂和美化贾宝玉追求自由个性和爱情,蔑视封建制度,但你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当时的主流环境下,在你没有那个能耐推翻和否决这一切时,你擅自妄为也好,随波逐流的混世也好,那都是不负责任耍流氓的一种表现。
你和林黛玉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给了人家无限希望,但最终屈从于家庭安排,怂了,让一个毫无依靠的女孩子彻底绝望,你这不是耍流氓么?
你逗弄金钏儿没关系,你是少爷嘛,当然有这个权利,但出了事儿你得扛着啊,没这个能耐胆魄扛着,你玩什么风流倜傥?
你喜欢晴雯的妖娆泼辣性格,也没问题啊,但你要考虑清楚这种你喜欢甚至刻意纵容出来的个性会带来什么?你有没有这个能耐把这来自外边的风刀霜剑遮挡在小院门窗外?没这个能耐,就别作死。
当然,冯紫英知道这都是自己看《红楼梦》这本书得出来的一些看法,嗯,很男人,贾宝玉本人哪怕到死都未必能悟出,这个时代的旁人也未必能理解,甚至理解了也不能认可。
所以纵然自己想要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谈,一来时间线很多都未到,不可能说,二来也根本不可能获得多少实质性的效果,说了也白说。
所以冯紫英打算和对方说一说,毕竟这个人品质不坏,但是说到什么份上会有所保留,而对方能接受多少,就看他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
乙字卷 第六十七节 贾宝玉的路(第三更求月票!)
“宝兄弟,假如你家环哥儿能读书,考取了举人进士,出仕做了官,你却在家里这样混日子,那么日后环哥儿回来了,你该怎么见你这位环兄弟呢?是大模大样的以兄见弟,会不会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心里会不会难受?你母亲和你姨娘的感受又会如何呢?还有成天把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老太君心里又该如何着想呢?你想过没有?”
冯紫英站定,语气淡漠,目光清冷,注视着有些手脚无措的贾宝玉。
“假如你母亲和你姨娘因为琐事争执起来,拿你说事儿,你心里,你母亲心里,会不会难受?嗯,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不大?还有环老三日后当了官,正经八百的要向世叔讨要你屋里的哪个丫头去做妾,你觉得世叔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随随便便的列举了几个可能性,都让贾宝玉这冬日里冷汗涔涔,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冯大哥所说的这一切他从未考虑过。
贾兰也就罢了,虽然说不上有多少感情,毕竟他连珠大哥的模样都有些记不起来了,但贾兰也是嫡子,年龄实在太小,想不到那里去。
至于说环老三那个小屁孩儿,一脸猥琐样,成日里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儿转,琢磨着找自己和三妹妹要点儿零花钱,给他几分碎银子他都能喜欢得眉花眼笑,他能读书?
可万一读出来了呢?
谁敢保证他读不出来书?
阖府上下,都觉得自己能读出来书,可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多么厌恶读书。
这位冯大哥不也从未有人看好他能读书么?可现在呢?
在大名鼎鼎的青檀书院里玩得风生水起,连父亲、舅舅乃至母亲和老祖宗都经常谈论起他来,而且都是一脸唏嘘感慨,你能信么?
脸色苍白,汗出如浆,贾宝玉嘴唇都有些发青,原本风流倜傥的俊脸此时却恍如失魂落魄一般,整个身体如风中枯枝上摇晃的黄叶。
有些怜悯的拍了拍贾宝玉的肩头,冯紫英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温言道:“宝兄弟,好好想想吧,谁家父母不为自己儿女好?世叔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否则何须这大过年的把为兄招来替你出谋划策?”
宛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应该是一艘小船,贾宝玉一把抓住冯紫英的胳膊:“冯大哥,你能耐大,办法多,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你帮帮我,帮我出出主意,我真的不想读书,一看见《四书五经》那些东西,就头疼,……”
冯紫英真想说,那你想干什么?但看到对方有些期盼的目光,他又有些不忍,想了一想才道:“宝兄弟,这么地吧,待会儿见了世叔,先听听世叔的想法,我们再来商量,好不好?”
如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现在的贾宝玉真的把冯紫英当成了救命稻草,先前对冯紫英的那些不满和怨恨此时早就抛在了脑瓜子后,至于说以后,那就两说,起码现在他是对冯紫英感恩戴德的。
看见贾政背负双手站在荣禧堂正中间,冯紫英踏进门槛之后便是一个拱手一个深鞠躬,“小侄见过政世叔。”
“紫英来了?”贾政略微矜持了一下,抬抬手,“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气,坐,坐。”
这荣禧堂上首是两张紫檀官帽椅,一看就是老物,乌油油的扶手椅背都被磨得光滑如镜,两边则是两顺楠木交椅。
背后是墨龙大画气势峥嵘,紫檀雕螭大案上古铜鼎和秘色瓷大瓶交相辉映,果真是气派无比。
地面是用苏州金砖铺设,这才是大家望族气象。
这等金砖也是现在才逐渐开放给民间,二十年前都还需要工部批准方才允许使用,这贾家当年肯定是获得了朝廷特批的。
单凭这份摆设,就不是冯家这等人家所能比的,皇上御赐牌匾,王爷写楹联,再加上这等一看都是些古物老物货色,随便拿一件出去只怕都能抵当万儿八千两银子,任谁走到这里一看,都觉得贾家怕是要富贵万年吧?
坐定,自然就是一番嘘寒问暖的寒暄,然后再问些在书院的日常生活,话题才开始步入正题。
冯紫英其实已经猜测到了贾政的心思。
贾宝玉必须要去读书了,但他的性子又摆在那里,怎么读,如何读,才能读得下去,读得出来,又不至于像他兄长那样弄得心力憔悴最终一命呜呼。
这也是让贾家众人最为头疼心烦的事情。
贾宝玉像一个受气鹌鹑一般蹩在一旁下手的椅中,这等话题他知道自己是插不上话的,贸然插话只能招来父亲的责骂,也只有冯大哥大概才能在父亲面前进言,父亲也才能听得进去了。
“紫英,不瞒你说,世叔这辈子一直希望家里能出一个像样的读书人,你珠大哥当年也是……”提起自己长子,贾政眼睛也哟有些湿润,可惜了一个读书种子。
“……,宝玉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前日里他舅舅也念叨说宝玉该去读书了,可他这身子骨和心性,世叔是真的为难,你前几年就在大同读书,回京之后又在国子监读书,现在更去了青檀书院读书,你帮世叔出个主意,看看宝玉下一步该怎么去读书?”
没说宝玉该怎么办,而是直接说该怎么读书,这就定了性,旁边的贾宝玉立时脸就又白了。
“世叔,小侄明白您的意思,宝玉必须要去读书,贾家不能没有一个读书人,……”冯紫英一下子就把话题点明,贾政连连点头,果然是一个有悟性的家伙,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那小侄可以问一问世叔对宝玉读书有什么期待么?”冯紫英需要根据对方的要求来确定方略,既然人家如此态度诚恳的求教,他也不可能拒之门外,出出主意,给个方略,博得贾家好感,并不是什么坏事儿,好歹还有丫头在人家家里住着呢。
一句话又问到了关键点上。
贾政看了一眼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的宝玉,叹了一口气:“紫英,都不是外人,世叔也不瞒你,世叔倒是希望宝玉能像他兄长一样发奋读书,从秀才到举人,可是他的心性不定,世叔心里也没底啊。”
冯紫英点点头,这其实就是没有任何期望,只是希望贾宝玉能去读书,像贾珠一样,考个秀才,就算是给阖府上下一个交待了,如果万一文曲星垂青贾家,贾宝玉“一不小心”考上个举人呢?
冯紫英假作思考沉吟的低头不语,贾政也不催促,一时间荣禧堂里也是寂静无声,只有贾宝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世叔,您既然问到小侄,小侄也只能就小侄自己的一些看法说一说了。”
“紫英你尽管说,无需顾虑。”贾政点头。
“宝玉读书既然是大势所趋,那始终是要读的,但他年龄太小,而且身子骨也不比小侄这种风里来雨里去的粗糙耐造,所以小侄想法还是先让宝玉在家里请专门的塾师,或者是府中设立私学来读书,当然,塾师要请好,不能糊弄凑合,……”
冯紫英的话让贾政微微点头,现在要让刚满十岁的贾宝玉出去读书本身也不现实,那老太君和夫人就真的要和自己拼命了,贾政关心的是下一步。
“现在各家书院基本上都是只招收十四岁以上的学子,嗯,像小侄这种十二三岁的都属于特例,小侄先前都说了,我这也是在边地厮混惯了,身子骨强健,估计也没几个觉得小侄才十三岁,……”
贾政也笑了起来,的确,冯紫英这骨架子往那里一站,再加上他那份气度,说十五六岁绝对没人会怀疑。
“所以小侄琢磨不妨让宝玉现在家中读上三四年,如果行的话,再找机会进书院,只是青檀书院过于清苦,未必适合宝玉,但是通惠和崇正书院也还是有机会的,……”冯紫英想了想又道:“若是到时候进书院不合适的话,也还是可以考虑进国子监,荫监不行的话,不妨请王大人求陛下给个恩荫。”
大周规制,京官须得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以上方可有子侄一人荫监,否则就只能皇帝特别加恩恩荫。
轮官品轶,贾政是不够格的,而贾赦倒是够了,但是贾琏应该已经把这个机会用过了,所以贾宝玉到时候要想荫监,只有走恩荫之路,但以王子腾现在的状态,这都不是问题。
又或者走捐监,那就太丢脸了,贾家不可能接受这种方式。
当然最好的去向是进书院。
冯紫英没点明,那就是四大书院任何一家,如果没有考取秀才,或者取得监生身份,都是不会接受的,不可能你去书院读书再去考秀才,那太丢书院的脸了。
贾政和贾宝玉都应该知晓这一点,也就是说要想进书院读书,那起码你要考一个秀才功名,或者去混个荫监身份才行。
贾政沉吟良久,最终还是点头。
应该说这是冯紫英给他出的最好主意了,如果贾宝玉未来三四年间能考中秀才,那皆大欢喜,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去书院读书,去不了青檀,崇正、通惠和叠翠都可以,也算是四大书院之一嘛,名也有了,范儿也有了。
实在不行,走荫监路,谋个国子监生,学冯紫英一样,再进书院,当然这可能要花的力气就大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冯紫英这样的机遇和气魄的。
看见眼前这个丰润高挑气度娴雅的女子来替自己倒茶,冯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暗叹。
这钟鸣鼎食的簪缨之家的确不一样,光是眼前这倒水丫头只怕自己全府上下都找不出一个能顶得上的,水红绫子袄外加掐牙青缎背心,腰间系着一条月白杭绸汗巾,一张鸭蛋脸端庄秀美,几颗小雀斑落在白晃晃的脸庞上居然多了几分小俏皮。
冯紫英没有觉察到贾政和贾宝玉在看到这倒水丫头时都是一愣,贾政苦笑摇头,而贾宝玉则是一惊之后差点儿出声,但是马上就闭口不言。
这丫头先前是一直站在门外的,但隔着也不远,冯紫英也没在意,没想到这上来一倒茶,表情不卑不亢,手脚麻利娴熟,动作机敏灵活,显然是做惯了的,再加上这份姿容气度,所以也才能让冯紫英感慨万千。
只是多看两眼之后又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这荣国府里他统共就来过三回,但见过的莺莺燕燕倒是不少,只不过那一次走马观花的,也不好多瞧,只有个大概印象。
眼见得这女子倒完水婀娜娉婷的去了,冯紫英也没在意,便和贾政说起闲话来。
“来了,来了,老祖宗,鸳鸯姐姐回来了。”老远贾母院子里上房外就响起了一个丫头的声音。
“回来了?赶紧让她进来。”史老太君依然精神矍铄,坐在炕上连忙招呼着小丫鬟让鸳鸯进来。
这屋里暖意融融,莺莺燕燕的坐了一大堆,围绕着老太君。
下边坐着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和王熙凤,周围则是几个女孩子,丫鬟们则都站在了自家姑娘的背后,窃窃私语着。
黛玉忍不住伸长脖子向外张望着,早知道冯大哥进府了,可是这等时间这等场合肯定是轮不到见面的,宝二哥亲迎,舅舅亲自在荣禧堂见他,足以说明这肯定是正事儿。
后来她才知道舅舅是要找冯大哥了解书院的情形,看样子也是要替宝二哥以后读书打算了。
想到这里黛玉就忍不住想要知道冯大哥究竟能够给舅舅出一个什么样的主意,这段时间里老祖宗和舅妈都是为此愁眉不展,少有发火的舅舅也几次发火。
一个仆人打碎了一个花瓶,换往日里也就是责骂一度,但那一日却被舅舅责令拖下去狠狠的打了一顿。
这事儿如果没有一个结果,只怕这阖府上下都不得安宁了。
乙字卷 第六十八节 内宅
“快,快,快进来,鸳鸯,说说,他们仨说了些啥?”贾母满头银丝,饱满富态的脸上堆满了着急和期待。
这鸳鸯就是她派去的,除了她,也没有人谁敢安排哪个丫鬟去打听老爷大爷们的谈话。
王夫人一样也是满脸担心和期待,一双手绞着汗巾子,只是当着婆婆在上,不好做声。
”回老祖宗,宝二爷倒是没说话,老爷吩咐他坐一边,只在一旁听,主要是老爷和冯大爷在说话。”鸳鸯走得急,连说话声都有些急促,一张俏白脸泛起了几抹红晕,已经有些曲线的胸脯起伏不定。
她自然清楚这全屋里上下都在打探着这事儿,就因为这事儿,弄得整个正月里大家都心神不宁,连过年都少了几分节日气息。
“那他们俩说了些啥?”贾母更是着急,“你这死丫头,赶紧说啊。”
“老爷先是问了冯大爷在书院里读书的情况,冯大爷也做了回答,后来老爷就说宝二爷读书的事情,大概意思就是宝二爷必须要去读书,这家里须得要有人读书才行,……”
鸳鸯迟疑了一下,才又道:“后来老爷就问冯大爷,有没有什么好的路子,宝二爷该如何去读书,……”
“那冯家大郎怎么说?”王夫人实在忍不住了。
她是最不愿意让宝玉去读书的了,长子就是因为读这个书,虽然十四岁就中了秀才,都说是个举人进士的料子,但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整夜里苦读,身子骨给熬垮了,没有两年就病殁了,这也是她最大的隐痛。
现在她就这么一个心头肉,若是再像长子那般,那她就真的只有去死了。
可是自家丈夫却要为了整个贾家的门楣着想,这她也知道,犟不过自己丈夫,连自己兄长都是这个意思,所以唯有看有没有一个更合适的法子折中,让宝玉不至于太伤身子。
“冯家大郎也说了,宝二爷现在年龄太小,身子骨也有些弱,还需要好好调养将息身子,而且书院也只收十四岁以上的学生,宝二爷现在不合适,……”
鸳鸯的这一席话出来,立即就让贾母和王夫人松了一口大气,他们就怕那冯家大郎也跟着附和说让宝玉出去读书,那就麻烦了。
“就这些?”贾母显然清楚自家儿子的心思,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老爷希望冯家大爷给出个主意,冯家大郎就说这几年还是让宝二爷在家里读书,请个像样的塾师或者开私塾,顺带养身子,待到十四岁以后再来看,若是能考中秀才,那么也可以去书院,实在不济也可以走恩荫的路子,……”
鸳鸯一个丫鬟对恩荫的意思肯定不太懂,但她说了贾母和王夫人却是懂的,知道这事儿单靠贾家还不行,以贾家现在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要去专门讨要恩荫不太可能,只有王子腾才行。
听完鸳鸯的介绍,贾母和王夫人都是忍不住念阿弥陀佛,脸上的愁云顿时散去了,这敢情好,端的是个两全其美的稳妥法子,这冯家大郎果然知情知趣,是个稳妥人。
“鸳鸯,那老爷的意思……”王夫人还是不放心,追着问道。
“太太放心,奴婢看老爷当是同意了冯大爷的说法,一直点头,后来奴婢就进去替他们倒了茶便出来了。”鸳鸯赶紧道。
“那他们现在还在里边?”贾母也沉吟着:“要不让老二留冯家大郎的饭?”
“老祖宗,那倒不必了,冯家大郎进府时就让人和我们那位说了,我们那位也早就安排了,说中午间一起吃饭。”王熙凤格格娇笑,显然也是有些得意,风韵十足的身子笑起来更是摇曳生姿,也是没男人在这里,否则又要引来无数觊觎的目光。
不过王熙凤也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家在这荣府里的威势,这冯大郎在老祖宗和姑母那里都成了救星,老祖宗都要留饭了,但自己这边却早就预定安排妥当了。
“哦?冯家大郎要和琏儿他们一起吃饭?”贾母笑了起来,一只手拍着旁边的靠枕,“这样也好,他们年轻人更能说得到一块儿,把宝玉也叫上吧,没准儿几年后宝玉也要去书院读书,先了解一下情形也好。”
“嗯,老祖宗放心,早就说好了,保证不会亏待这位冯家大郎。”王熙凤笑嘻嘻的应道。
“嗯,是不能亏待人家,人家一来就出了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宝玉也能安安心心过这个年了,我看他这段时间就为这事儿愁得都瘦了不少,倒是需要好好将息进补一番。”贾母想到这里,便是叮嘱:“鸳鸯你且去我那里屋选几样老参,让庄子里送几只乌鸡来,好好炖炖给宝玉补补。”
听得这话,林黛玉便忍不住想要撇嘴,尚未去读书呢,就愁的这样,这要以后去读书了,那还得了?
冯大哥在青檀书院里读书不也安好?也没见着怎么样,怎地这宝二哥却是如此惧怕?
想到冯大哥身上,林黛玉心思便转开了。
若是冯大哥午间要在琏二哥那边用饭,那下午间怕是未必就要出去,没准儿还能再府里边见一见。
只是不知道冯大哥身边那小子有没有来?若是来了倒是可以让紫鹃去带个话。
旁边的探春看着挨着自己的林姐姐似乎有些神思不属,立马便知道这位林姐姐想到哪里去了,轻轻拉着对方的胳膊小声道:“用了午饭,我便要来姐姐那里下棋。”
林黛玉一愣之后立即拒绝道:“少来缠我,我要午睡。”
“那姐姐睡你的呗,我就在外边和紫鹃她们顽。”探春抿着嘴笑嘻嘻的道。
林黛玉大恼,知道这丫头是故意来气自己,可一时间又找不出合适的对策来,只能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你要来那也由得你,左右这也是你们家里嘛。”
一听这话,探春就知道林姐姐又犯了小性子,“哟,姐姐生气了?”
“我哪里敢?”林黛玉知道不能给这丫头颜色,否则就要被她给缠住,“二姐姐那边你为何不去缠着,却整日里磨着我?”
“二姐姐下棋我也不是对手,要不就是女红,看得我眼睛都花了。”探春也不在意,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倒是姐姐这边,吟诗作画,倒也自在。”
就在贾母房中一干人还在细说时,荣禧堂那边贾政和冯紫英谈得正浓。
未曾想到冯紫英如此健谈,远远超出了贾政的想象,在贾政看来便是冯唐怕也难以有冯紫英这般见识广博,而且说起事情来也是头头是道。
想到这里贾政望向宝玉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热切。
冯家大郎才去青檀书院多久?三个月而已,现在就这般脱胎换骨的变化,若是宝玉能有这样一番洗礼,纵然是比不上冯家大郎这样,哪怕只有一半,贾政觉得也值了。
琢磨着许多,贾政这才想起自己见这冯家大郎还有一桩事儿,那就是探春的婚事。
看样子这冯紫英应当是还没有定下亲事,但自己如何说起这事儿还有些棘手。
原来他还觉得自家探春许给对方,还有些可惜,但现在看来,只怕是人家未必会答应了。
尤其是冯紫英摆出了一副要以明年秋闱为最大目标心无旁骛的架势,短时间内显然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照理说,等两年再来议此事并不为迟,但若是冯紫英真的考中了举人,只怕贾家还想结这门亲事就难了。
贾政有些心有不甘,早知道就该在对方尚未去青檀书院读书时就去说和这事儿。
可谁曾想到这家伙会一入书院便化龙,变得这般耀眼夺目?
若是三丫头是自己嫡出就好了,想到赵姨娘,贾政也是忍不住想要叹气。
这种身份差别摆在那里,你再把三丫头说得天上唯一,地下无双,人家也不可能认可。
只是这事儿却也是一时间急也急不来的,好在现在探知到了冯紫英尚未定亲,也还有商榷余地。
贾政已经琢磨如果请夫人的嫂子出面,或许冯家不好推辞?尤其是在冯唐还在谋起复这当口上。
见贾政脸色又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在想什么,冯紫英看了一眼贾宝玉。
贾宝玉同样懵里懵懂,他哪里知道自己老爹在想什么,平时见到自己老爹就心里发慌,只管着挨骂听吩咐,根本就未曾去揣摩过自己老爹的心思。
见贾宝玉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冯紫英估计也应该是和贾宝玉的事情无关了,既然基本上说到一条道上,冯紫英也觉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贾政还欲留饭,但听到冯紫英已经和贾琏有约,便也罢了,让贾宝玉也跟随而去,只是叮嘱宝玉不准喝酒。
贾政就是这样一个寡淡无趣的性子,甚至可以说连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连多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难怪在工部里边也混得不怎么样。
冯紫英当然不在意,如果换了别人,你专门请来,人家也帮你出主意,你留饭,人家推辞一句,你便作罢,只怕心里就要起疙瘩了。
乙字卷 第六十九节 贾府一日(上)
一踏出荣禧堂,贾宝玉几乎要虚脱了一般,脚步都踉跄起来,一张圆润的大脸盘子露出无比感激的神色。
只是此地不是合适说话之处,紧走几步待到走过门前拐弯,贾宝玉站定,郑重其事的打躬作揖深深一礼:“冯大哥,大恩不言谢,往日有得罪的地方,都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弟一回,日后若是有什么差遣,但凡小弟做得到的,您尽管吩咐。”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贾宝玉还真是一个实诚性子,一出门就给自己来这一出,很和蔼的笑了一笑,一只手抬起对方的胳膊:“宝兄弟,你也要体谅世叔的心情,我先前就说了,没有哪个父母是不为自己儿女好的,世叔对你虽然严厉了一些,但是他内心还是为你在着想,想想这日后他们年龄大了,这一大家子都要靠你,若是你要没个出身凭藉,日后怎么来支撑这一大家子?”
话语语调不重,但是背后蕴藏的深意却是让贾宝玉感觉重逾泰山。
这偌大一个荣国府,哪怕就是二房,那也是好几百口子人,日后都要靠自己来生活,想一想贾宝玉就不寒而栗,自己有这个能耐本事么?
以前他从未想过,尤其是先前冯大哥提到的自己若是不行,让那环老三来支撑门面了,自己又怎么办?母亲又怎么办?难道每天陪着笑脸去看环老三和赵姨娘的脸色?那更可怕。
刚才冯大哥和父亲也谈了那么多,不得不说冯大哥还是出了一个好主意,既满足了父亲的愿望,也让自己不至于马上面临就要被关着读书的后果,而且贾宝玉也听出来了,冯大哥留了后话,这方面贾宝玉还是很聪明的,估计父亲也听出来了,那就是实在连秀才也考不中,那就也得去混个国子监生,然后去挂个职务,总归要有点儿出息才行。
只要是不逼着自己去考秀才考举人,贾宝玉心里就踏实了。
他最怕的就是有这么一个无形的绳索捆绑着自己,谁都能拿要让自己考秀才考举人这道枷锁来约束自己,让自己读书嬉玩都不得安生,这样多好,自己尽力去读书,不求结果,但求努力过了就行。
所以他才这么感激冯紫英,觉得他是帮自己解除了大难,如果冯大哥再能帮自己给林妹妹说说,让她多理睬自己,那冯大哥简直就是这世间最好的人了。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贾宝玉内心的各种念头,其实在来之前他也就考虑过了贾宝玉的出路,估计最终也就是国子监。
真要让贾宝玉进青檀书院这样的地方,估计光是那大通铺就能让他发狂,平素又没有小厮丫鬟侍候着,一切都要靠自己,这简直比断奶还难,他不看好。
倒是这在家里读几年书,稍许管严一些,磨磨性子,然后去国子监里镀镀金,见见世面,学着他老爹那样找个合适的闲职,那也就算是不错了。
国子监也不是只有贾蓉那等人,贾蓉那荒唐劲儿也是他老爹贾珍给带出来的,和国子监无关。
像陈也俊、卫若兰和韩奇他们在国子监里不也是安好?虽然说读书不成,但是人家品性为人也挺好,继承家业也还是没有问题的。
好歹他上边还有一个大房的贾琏,多少也能做点儿事情,只要不是太大的问题,他们这两兄弟日后也还能勉强维系着,至于再多,冯紫英也帮不了管不了,偌大一个贾府,也不是自己能帮得过来的。
两个人就在花坛边上说着,却没见着三个丫鬟站在拐角的另一边,本来打算过来见礼的,却听得宝玉作揖道谢,冯紫英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连带着三个丫鬟心里都感触颇多,对这位原本还有些陌生的冯大爷顿时多了几许好感。
见二人话说得差不多,三个丫鬟才一闪露面,“鸳鸯(金钏儿、袭人)见过冯大爷、宝二爷。”
冯紫英一怔,再一看这站在前面含羞带俏的高挑丫头,这不是那个给自己倒茶的丫头么?
鸳鸯?《红楼梦》里大名鼎鼎烈性女子金鸳鸯?
等等,冯紫英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苦笑:“我就说这荣国府端的不凡,怎么一个倒茶丫头看上去都要比别家正牌小姐要强,对比我们冯家那些个歪瓜裂枣,赶明儿我都要回禀老太太,看看能不能看在通家之好的份儿上,也给我安排一两个像这样倒茶的……,原来却是鸳鸯姑娘,敢情老太太还是怕我这嘴巴不稳当,害了宝玉不成?”
被冯紫英的话都给逗得笑了,鸳鸯三个丫头都是捂嘴低头侧脸轻笑。
这个冯大爷还真是风趣,先前在荣禧堂里说得老爷都是连连点头称是,这会儿说起玩笑话来却是恁地和蔼可亲,完全没有之前的凌厉气势了。
都说这位冯大爷只比宝二爷大两三岁,怎么看这冯大爷都像是十五六岁的英武人物了,这个头这气势,丝毫不比琏二爷差,便是东府的小蓉大爷比起来都要逊色不少。
冯紫英打量着三个丫头,当然他并没有其他(像某些书友读者一样的)心思,鸳鸯自不必说,贾府里一等一的丫头,这模样架势自然不必提,这后边两个好像也是《红楼梦》书中分量仅次于黛钗三春的人物了。
袭人倒也生得俊,圆脸美眸,笑起来更是有一股子甜美可亲的味道,一袭桃红色夹袄套着青色背心,都说她姿色不如晴雯,但是能在贾府里边排上头面的丫头,又有几个差了?
再一看那金钏儿,果然一样妖娆可人,肌肤白皙细腻,淡蓝色的掐牙背心和鹅黄色的绵绸袄搭配格外相配,杏眼桃腮,尤其是那眼角微微上挑,更是多了几分冶艳。
难怪贾宝玉都想吃她嘴上的胭脂,这个时候都已经有些勾人魅力了,再等两年自然就难免了。
一个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一个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还有一个宝玉身边的大丫鬟,这可真的是重视自己了,三大丫鬟在这里守着自己,莫不是说不好,就要让自己赴鸿门宴?
贾宝玉自然清楚这三位肯定是奉了老太太之命来守候自己的,赶紧道:“冯大哥,估计是老祖宗让她们来的,鸳鸯姐姐,可是老祖宗让你们来接我?”
“宝二爷,可不只是接您,老祖宗说让冯大爷也过去,本来说留饭,结果琏二奶奶说琏二爷那边都安排好了,所以就让冯大爷过去说会子话。”鸳鸯福了一福,脆声道。
“哦?”冯紫英没想到这还引来了一帮贾府内宅中人的关注,看来这贾宝玉在贾府中受宠还真不是一星半点啊,想了一想觉得时间也还早,便只能点头:“老太君吩咐,紫英敢不从命?”
贾老太君的小院冯紫英是去过一回的,这才几个月,现在又来第二趟了。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和这贾家这么有渊源,三个月之内就能几进贾府内院,而且还是大模大样的被请进来,哪怕是自己年龄再小,这换了别家怕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进贾母的大房,冯紫英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脂粉气息,满目都争奇斗艳的莺莺燕燕,让他目不暇接。
和上一次没经验不一样了,冯紫英站定身体,躬身作揖,一一问好,气度雍容,落落大方。
也是引来了一干妇人们的刮目相看,都觉得这冯家大郎去了青檀书院几个月,怎地却又像是有些不一样了?
“铿哥儿,莫怪老身让鸳鸯来听你和你世叔说话啊,你世叔是个急性子,尤其是在宝玉读书这事儿上,和老身也争过,还和你婶婶闹得不愉快,所以才会这大过年的把你请来帮忙想想法子,你比宝玉大几岁,要懂事许多,这去了书院读书见识肯定更广,多帮你世叔出出主意,……”
贾母自然是不一样啊,诰命在身,而且小时候也是抱过冯紫英的,又是通家之好的长辈,论哪一头,冯紫英都只能乖乖的低头哈腰。
“老祖宗折煞紫英了,政世叔相招,小侄焉能不来?能替政世叔分忧,那也是小侄分内之事。”冯紫英赶紧应道。
“呵呵,铿哥儿说得好啊,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你平日里多来走走,多教导教导宝玉,日后宝玉有了出息,那也有你一份功劳。”贾母托大大笑道,环顾左右,“咱们府里看来也就只有宝玉这颗读书种子了,环哥儿和兰哥儿都还小,没准儿日后都要仰仗你多教教他们呢。”
“是啊,老祖宗说的是,铿哥儿,你琏二哥也经常念叨你,左右咱们两家挨得也不远,听说你们书院十日便有一日休沐,你回来便可以来府里走走,和你琏二哥一起吃顿酒,省得他成日里和外边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厮混,也省得嫂子我操心。”
王熙凤笑起来那股子媚劲儿让冯紫英心里都是一抖,这才是真正的勾魂荡魄妖娆体格儿,眉目含情,前凸后翘,对冯紫英这等心理年龄杀伤力远超什么丫头妹妹。
乙字卷 第七十节 贾府一日(中)
“哟,紫英回来找我喝酒当然没问题,但是我怎么成日里又和狐朋狗友喝酒鬼混了?”贾琏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出现在门外,“可算是逮到一回在老祖宗面前污蔑我名声了,难怪老祖宗和母亲成日里看我都不顺眼,敢情都是你在这背后使坏啊。”
贾琏话语里带着笑意,王熙凤也是笑得娇躯乱颤,“看看我们家里这位,做了还不准人说,平儿,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紫英这才注意到站在王熙凤背后的女子,美眸流盼,但是面颊却是一副端庄妩媚的标致模样,一条丹红色的滚边镶金丝长裙,手里捏着一条白底红圆点汗巾子,果真是书中可以与鸳鸯匹敌的角色。
见王熙凤把话题一下子交给她,却也不慌不恼:“你们当主子家的打嘴仗可不兴把我们这些下人拉进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那里受得起?老祖宗可得要替我们做主才对,否则府里边就又要多一个窦娥了。”
一句窦娥把在场的人都给逗笑了,那贾母更是笑得只打跌:“平丫头你这张嘴半点都不让你家奶奶啊,还窦娥了,那凤丫头成了啥?知府大人?”
整个屋子里都是莺声燕语,笑闹一片。
好一阵后,贾母这才止住道:“哟,这还有客人在呢,却叫人看笑话了,铿哥儿,家里就是这样,一帮泼皮辣子,也不讲究,……”
“老祖宗不是都说了,宜属一家,何分彼此?何况这等其乐融融的景象,怕是其他家想都想不来的,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也全赖有老祖宗您这样一个活菩萨在这里坐镇,府里子侄们才能这般安稳啊,紫英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这一番话说得贾母更是眉花眼笑,特别是听得冯紫英说她是活菩萨,更是打心眼里觉得舒坦,对冯紫英的印象也越发好起来了。
倒是王夫人还记挂着自家儿子的事情,启口转过话题:“铿哥儿,先前听鸳鸯也大略说了,你政世叔和你也说了宝玉读书的事儿,不知道你觉得宝玉读书……”
虽说心疼宝玉读书辛苦,但是王夫人也不是不知道自家丈夫的心思。
不读书,那未来继承贾府就问题多多,不管荣国府日后分家不分家,贾琏是长房长子,铁定是要袭爵的,而宝玉以后若是不分家,又没个出息,恐怕多少都要受长房的挤压了。
如果分了家,你这书没读出来,又袭不了爵,任不了官,啥都不行,看宝玉也不是那种能谋个营生的人,那可真的就成了一个败家子只等着黯淡没落下去了。
这种情形在勋贵之家里边很常见,特别是这种非长房的二房三房更是普遍。
“好叫婶婶放心,世叔和紫英也已经商量过了,当下宝玉还是应当在府里边寻个合适的塾师,或者把私塾办起来,请个高明一些的塾师来教宝玉读书,待宝兄弟满了十四岁之后,再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看是进书院还是到国子监读书。”
冯紫英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说得王夫人连连点头。
从这冯家大郎嘴里出来,她心里才踏实,而且也觉得这个意见委实考虑到了自家儿子的实际情况,也给出了两条路径,没有强行要求宝玉必须要考中秀才或者举人。
“铿哥儿,你在书院里也接触了不少来自南北的学生吧?”想到丈夫如此处心积虑,王夫人忍不住心生期盼,“那你看宝玉日后能否入读书院?”
这一句话问出来,立即让整个原本喧闹无比的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冯紫英身上,显然都是想要听到一个让人满意但是却又实实在在的回答。
就连贾宝玉也都紧张的看着冯紫英,内心也是充满了犹豫、忐忑而又矛盾的心思,不知道冯大哥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冯紫英也被憋住了。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说好说坏恐怕都难以让人满意,这也就是三四年光景就要露馅儿的事情,如何能信口妄言?
沉吟了好一阵,似乎是在掂量评估贾宝玉的资质现状,冯紫英干咳了两声才缓缓道:“老祖宗,婶婶,宝兄弟论资质悟性那是肯定比小侄还强许多的,小侄也听闻过宝兄弟平素里写的文章和诗赋,颇有天赋,只是当着老祖宗和婶婶以及宝兄弟的面儿,小侄也说实话,以往还是对宝兄弟太宽纵了一些,可能这和宝兄弟年龄太小有关,下一步就需要请一个高明一些的塾师,规范性的教授宝兄弟,只需要把经义底子补起来,我觉得宝兄弟进书院还是问题不大的,……”
说不中听的话冯紫英是绝对不干的,一帮妇道人家,你敢说贾宝玉不行,无论多么真实客观,那都不会讨好,尤其是像贾母和王夫人这种早就把贾宝玉视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
你只能稍许委婉的说需要怎么办才能让其“浑金璞玉”的一面彻底展现出来,日后若是还是没有达到目标,那肯定是塾师的过,怎么可能是宝玉的问题呢?
果然,冯紫英十分“客观”的话让贾母和王夫人都是面带欣然的笑容,是啊,年龄小一点儿宽纵了一些也情有可原,下一步规范起来就行了,宝玉读书还是行的。
这个“结论”一出来,整个屋里的气氛立时又活跃了起来。
冯紫英委实不想再在这个环境里呆下去了,哪怕这屋里莺莺燕燕都是那书中各种赞颂美誉的女孩子们,但这眼花缭乱之下,还得要循矩守礼的应对,太辛苦了。
好在贾琏也是个识趣的,赶紧出面替冯紫英开脱,又是一番道别,贾母和王夫人等也是轮番叮嘱一定要经常来,冯紫英不得不答应下来之后,贾琏这才引着冯紫英出来。
“琏二哥,你这天天都要受这般‘声讨’,日子也不好过啊。”冯紫英与贾琏步出贾母的跨院,才笑着道。
“谁说不是呢?”贾琏也叹了一口气,“咱们这贾家还是有点儿阴盛阳衰了一些,宝玉成日里在这脂粉堆里厮混,委实不是个事儿。”
“他还是小孩子么,再等两年就好了。”冯紫英无可无不可的道:“那不是还有你这个当二哥的么?荣国府日后还的要靠你和二嫂子扛起来,……”
贾琏神色诡异的看了冯紫英一眼,压低声音:“先前你在老祖宗和二婶面前还说得那么信誓旦旦,这会儿……”
“琏二哥,我说的是若是这四年里你们府里能下决心好好请个塾师认真规范的教授宝玉,且宝玉也能沉下心思来读书的话,那没准儿就能进书院,但若是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也没办法啊。”
冯紫英很坦然的摊摊手,“宝玉那边我也会郑重其事的告诫他,要认真读书,否则日后他就只有进国子监的份儿,到时候嫌国子监掉份儿了,那也怨不了我,嗯,琏二哥,你我不也都在国子监混过么?要说也不算掉份儿不是?”
贾琏哈哈大笑,这个话题可真是有趣,进国子监对武勋子弟来说,的确是条路,但是只怕未必能让很多期望值太高的人满意就是了。
这顿酒就没有再请外人了。
只有贾琏、贾宝玉两兄弟和冯紫英三人。
贾宝玉自然不能喝酒,十岁委实太小了一些,倒是冯紫英也很克制,不过在贾琏的殷勤相劝下,冯紫英也喝了几杯。
不得不说这个年龄和体质还是有些影响,上一次冯紫英也没喝多少就感觉有些酒意,今日在暖阁里喝,地龙烧得太热,这酒劲儿上来更快。
三个人便脱了外衣,只顾着饮酒吃菜,贾宝玉虽然畏惧去书院的清苦生涯,但是却对书院里边的种种事物格外感兴趣,便是端着酒盅儿变着法子的敬酒,顺带就讨问些书院里的事情。
冯紫英倒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大大咧咧的说了一些书院故事,把那贾宝玉羡慕得心痒痒的,只是想到自己这般情形,却也只能摇头叹息。
这说易行难,真要进了书院,怕就没有冯大哥所说的这般风光无限了,三更灯火五更鸡,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委实难熬,而且这在书院里恐怕就没有哪个认得你是荣国公嫡孙,都是一般人,一视同仁,想要风光就得要自家本事。
如那冯大哥这般牛气,都得要自己走路几十里地去书院读书,还七八个人一起睡大通铺,甚至还得要自家种菜挑粪灌园子,光是这一条贾宝玉自觉都没法做到。
王熙凤带着平儿、丰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看见几个人还在屋里喝得痛快,也有些讶异,趁着贾琏出来方便时,便问道:“今日是怎地了,怎么连宝玉都要偷喝酒起来了,也不怕太太怪罪?”
“过年么,就喝了那么一两盅甜酒,宝玉怕是也起了想读书的心思,但又怕自己吃不了苦,所以这是在变着法子打听书院的情形呢。”贾琏不在意的道。
乙字卷 第七十一节 贾府一日(下)
王熙凤心思微动,瞥了一眼身旁的平儿和丰儿,漫声道:“平儿,你带丰儿先去把上房收拾出来,看这样子,冯家大郎和宝玉怕是吃了酒要歇息一下,……”
平儿知道这怕是他们两口子有私密话要说,点点头,带着丰儿去了。
“怎么了?”贾琏有些奇怪,居然把平儿支开了,平时两口子对平儿可是荤素不忌的,那是凤姐儿的贴心人。
“你说这宝玉真要去书院读书,能读出来么?”王熙凤示意贾琏跟着自己进了大屋,贾琏见宝玉和冯紫英也正是说得来劲儿的时候,也就跟着凤姐儿进了屋,“问这个干甚?”
“我看老祖宗和姑母内心还是盼着宝玉能读出书来的,起码考个秀才或者进国子监吧。”王熙凤不紧不慢的解开外罩的披风,露出妖娆丰美的身子。
“我刚才也问了紫英,难。”贾琏倒没想那么多,“宝玉心性浮躁,定不下性子来,可这经义就是靠苦读出来的,他坐不住啊,怕是考个秀才都难,想当年珠哥儿可要比他强太多,也只是考了个秀才而已,我觉得宝玉最终还是只能去国子监吧。”
“去国子监那也算是读书人了。”王熙凤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贾琏打量了一下对方,“你今儿个怎么了,说起话来怎地阴阳怪气的?国子监的确算读书人,那你相公我也算读书人,隔壁蓉哥儿也算读书人,但那有用么?难道宝玉国子监出来还能去京外当个佐贰杂官?他那个性子,就算是他自己敢去,老祖宗和老爷太太也不敢放他去吧?”
国子监生里除了举监外,其他监生也可以做官,可这身份太尴尬,比正牌举人尚且不如,只能做佐贰杂官不说,还必须去外埠,不能留在京里,便是顺天府都不行,京官就更别想了。
即便如此,那也要排队,还得要有关系方能授官,所以京中勋贵子弟们更多地还是把这个国子监生身份当成一种弄个虚衔的台阶。
说穿了就是装点门面的东西,比如挂个龙禁尉身份,连点卯都不用去,和贾琏捐来的同知异曲同工,只不过好听一点儿罢了。
贾琏当年本来只要在国子监多混两年也能行,但是实在不愿意在那里苦等,索性赶着机会花了点儿钱,直接捐了一个同知了事儿,反正他就没觉得自己是读书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王熙凤见自家男人不耐烦了,这才轻声道:“可那冯大郎不也说宝玉日后可以去国子监,然后再去书院读书么?”
贾琏轻蔑的一笑,“你还真以为宝玉能和铿哥儿比啊?我告诉你,我也让蓉哥儿打听过铿哥儿在国子监的表现,那人家是真的半年如一日,认认真真读书,要说那国子监啥德行,我太清楚了,可就这样,人家铿哥儿就能在那里踏实读书,连蒋祭酒都对他赞不绝口,要我说,铿哥儿纵然不去青檀书院读书,那也是能考中举人的,大不了晚几年罢了,……”
见王熙凤意似不信,嘴角轻轻下撇,身子却是一扭,吃了几盅酒,本身就有了几分酒意的贾琏见了女人那火红色缎袄下的凹凸身子,立时便有了几分感觉,伸手一捞便把女人拉入怀中,一只手便猴急般的插入衣襟里胡乱摸了起来。
王熙凤猝不及防,没想到自家男人这般猴急,又好气又好笑又着急,那边宝玉和冯大郎还在吃酒,隔壁平儿还带着丰儿在收拾屋子,这厮却恁地癫狂起来。
“你魔怔啦?”王熙凤扭着身子躲着对方,一边推搡着,故作气恼的道:“你再这样,我就要叫平儿进来了。”
“叫就叫,难道我还怕了那小蹄子?惹恼了爷,今儿个一并把你们两给办了。”贾琏毫不在意,解开衣襟,露出半边赤裸的胸膛,靠在床头上,越发放肆。
“行了,这大白天的,哪有你这样当爷们儿的?宝玉和冯家大郎还在那边呢,没地教坏了小孩子。”王熙凤见躲不过去,也只能由着对方乱来一阵,这还有外人在旁边,晾他也不敢真刀真枪的乱来,“和你说事儿呢,你还没有说完呢。”
一边享受着这难得的温存,贾琏也信口道:“你道那青檀书院要比其他书院寒碜许多,也小不少,为啥名气这般大?那就是因为风纪太严,一般人根本吃不消,纵使寻得了荐书去了,吃不了苦的,读书没悟性的,那月考季考不过,一样也被淘汰回来,与其那样灰溜溜回来,还不如不去自讨没趣,那铿哥儿去了三月,这一年就算完了,却闯下了偌大名声,你以为没点儿读书本事能行?其他三家书院也差不多,你觉得宝玉能吃得了这个苦?”
“这么说宝玉便是去了国子监,要想去书院读书,也是不行的?”王熙凤若有所思的道。
“宝玉能像我一样在国子监混个行头,也就算不错了,就怕他在国子监里像蓉哥儿一样,跟着里边儿的人学坏了,二叔不也就是最担心这个么?”贾琏笑着道:“至于去书院读书,哪也不过是说来听听,让大家心里有个念想罢了。”
“人家蓉哥儿怎么就学坏了?”王熙凤撇嘴,“你成日里还和人家饮宴听戏,却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哼,你也甭替他掩饰,他成日里在你面前表现,当我看不见?”贾琏把手从凤姐儿怀里抽了出来,冷笑着站起身来,“爷早就想找个机会敲打敲打他,再要这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心他的皮!”
“哟,没想到我们家大老爷们儿还变成醋坛子了。”王熙凤也娇笑着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衫,“他不也是你侄儿么?来婶子这里问个好,那也再正常不过了,哪里就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了?也就是你这心里才装着这些龌龊事儿。”
贾琏也不理睬,径自出门去了,留下凤姐儿一个人在床边上坐着。
今日里一番大阵仗她也是瞧见了的,这阖府上下都是围绕着宝玉读书的事儿折腾,从老祖宗到二老爷和姑母,谁都不敢轻忽这事儿,甚至连自家二叔也提到了这事儿,这不能说对她没有半点触动。
这荣府现在是老祖宗掌舵,但论管家却是自家姑母,也就是二房这一脉,姑母把管家这事儿交给了自己,表面上也是还给了长房,她很珍惜这份机会,煞费苦心的要把这家当好。
这府里上上下下数百人,她呕心沥血的上下经管,总算是赢得了老祖宗和姑母的认可,她也很享受这份权力的快感。
但她不知道这份权力自己还能保有多久。
今儿个宝玉读书的事情就能看出一些奥妙来。
无论如何,老祖宗也好,二老爷和姑母也好,都还是希望宝玉有个好出身,换句话说,就是寻个读书出身,这样也能有个正经名分。
现在宝玉十岁了,再等个四五年便要说是成亲娶妻的事儿了,一旦新妇进门,老祖宗和姑母还会把这个管家权交给自己么?
千好万好,侄女哪有自家儿子重要,让自家儿媳妇管家恐怕才是正理儿,这一点凤姐儿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论理,自家丈夫才是长房嫡长子,自己这个儿媳妇管家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可是自己公公婆婆不但在老祖宗那里说不上话,而且和自己关系也不睦。
纵然能拿回这管家权,恐怕婆婆也会牢牢捏在她自己手里,不会留一分一毫给自己,但不管怎么说,日后婆婆年龄大了,始终还是要交到自己手上的。
凤姐儿早就知道这宝玉是家里最得宠的,但是今日的情形还是让她更深层次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若是这宝玉还真的能读出书来,只怕这荣府就要彻底真的改头换面了,届时宝玉若是入仕做官,他的媳妇儿恐怕就会要接管这份管家权力,再不可能交回来了吧?
就像现在一样,之所以姑母能在荣府里占据主导地位,除了老祖宗喜欢二叔外,还不就因为二叔在工部任着职么?自家公公却只能顶着个一品将军的虚衔吃点儿俸禄罢了。
除非分家。
但分家岂是那么简单的?凤姐儿下意识的摇摇头,那肯定要等到老太太过世了之后才说得到那一步。
所幸现在看起来这宝玉怕也是读不出书来的,顶多也就是和自家男人一样混个监生身份,那便差不多了,日后的事情就要好办许多了。
就在王熙凤躺在床上琢磨着事儿的时候,这边贾琏已经又加入了战团。
贾宝玉没敢多喝酒,但是却是把冯紫英劝下去不少,这轮到贾琏来了,这又是几杯酒下去,冯紫英就真的有点儿晕乎了。
本觉得自己前世酒量不小,这到了今世,这酒烈度还远不及前世的白酒,自己应该没问题才对,但未曾想到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和这甜酒的分量。
喝下去爽口,觉得神志也很清晰,可这慢慢渗上来的劲儿让人身子很舒服,下意识就想要往地下躺。
乙字卷 第七十二节 贾府一日(续)
看见终于倒下的冯紫英,贾宝玉咧嘴笑了,总归是把对方灌醉了一回,样样都不如他,起码在喝酒上,自己把对方灌趴下了,呃,好像自己也没怎么喝酒,更多地还是琏二哥在作陪。
贾宝玉也有些晕乎乎,站起身来,“琏二哥,冯大哥就只有交给你了,我得回去睡会儿了。”
“嗯,去吧,我这边替紫英安排好了歇息处,让他睡会儿就行。”贾琏摆摆手示意,然后让丰儿把贾宝玉扶着出去,好在宝玉房中的袭人麝月已经来了,交给这二人,便扶着贾宝玉回去了。
只是这冯紫英就只能暂时安排在自家院里先住着了,好在自家小院虽然不算大,但是临时歇一下也还是行的,那正房旁边的厢房寻常就作客房,只是这院里鲜有客人来,日常里平儿也就在里边歇着。
“平儿,你过来,帮我一道把铿哥儿扶过去歇着。”贾琏也有些醉意了,这和往日的黄酒不一样,今日他喝了几口烧酒。
这烧酒是从前明宫廷中传出来的方子,在当下宫中亦是十分流行,唤作金茎露,与另外一种太禧白齐名。
这黄酒混着烧酒,酒劲儿更大,这也是冯紫英为何不支的主因。
平儿迟疑了一下,虽说这铿哥儿年龄不大,但毕竟男女有别,自己身份本来就尴尬,却要去扶一个男子,没准儿日后就要招来一些闲话,只是主子叫她去,又多喝了几杯,不去似乎也不妥。
见平儿愣在那里没有动,贾琏斜睨了一眼,“怎地,就只记得你家主子的话,我的话你便不听了?”
见贾琏这般说话,平儿只能陪着笑脸过去,“这是哪里话?不过是慢了一步,便招如此闲话,那就让奴家来吧。”
贾琏晃荡着身子,吐着酒气,歪在一边,扶着门框,自顾自的道:“家里都些母大虫,只顾着她吃人,便不管人家饥饱,……”
见这一位说话越发不堪了,这还有外人在这呢,平儿脸微微发红,赶紧扶着那冯家大郎便往那边厢房走。
贾琏便跟着后边摇摇晃晃的尾随而来。
看着平儿娴熟的替冯紫英脱掉鞋子,扶着冯紫英上床躺下,盖着的锦被居然就是平儿日常盖的,贾琏倚在门框上嘟囔着:“你倒是好,把自家被子给他盖了,爷也都没盖过,……”
平儿又好气又好笑,“爷,喝多了就赶紧过去睡吧,别在这里说浑话酒话了,我这边就这一床被子,不给他盖,难道就让他敞着?那一觉醒来只怕就要头疼脑热了,到时候冯家就要说咱们不通礼数了。”
贾琏目光直勾勾的看着眼前唇红齿白姣靥生晕的女子,一时间情难自已,便要过来抓住对方。
平儿吃了一惊,眼波流淌,便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赶紧道:“这里还有人,切莫发疯,若是奶奶知晓,……”
“如何算得了发疯?我便是睡我的女人,谁又……”贾琏话音未落,便听见那边传来声音:“平儿,二爷喝多了几杯,你且好生侍候着,莫让他受凉了……”
平儿捂嘴噗嗤一笑,“瞧瞧!还不赶紧过去,奶奶可是惦记着你呢。”
贾琏身子一僵,只能叹了一口气,狠狠的剜了对方一眼,“浪蹄子,总有一日要让你逃不出我手掌心!”
说毕这才迈着步子气哼哼的直奔那上房去了,没到一炷香工夫,便听得那边哼哼唧唧的叫了起来。
慌得平儿赶紧出来,招呼丰儿把院门关紧,那边门上棉帘扎好,省得那钻人心肺的声音四处乱窜。
一直把这等收拾妥当,平儿这才回到屋里,安抚住乱跳的心房,靠在那床头寻思起自家事情来。
冯紫英只觉得自己似乎处于一种悬浮状态下,晕晕沉沉,但是睡得却很舒服。
鼻腔里有一股子以前从未闻过的淡淡香气,说不出的好闻,也不知从何而来。
也不知身处何处,此时他甚至回忆不起先前的一切,自己难道是做了一场梦,这还是在原来的那个时空中?
眼皮子沉重无比,让他睁不开眼来,但嘴里渴得难受,忍不住喊了一声:“水!”
平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先前一直在折腾不休的那边此时似乎已经安静了下来,又是一阵招呼声,估摸着在招呼丰儿进去侍候。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这边守着,又或者是觉得今日叫自己过去收拾有些不合适,平儿自嘲的撇撇嘴。
突然听到这床上这一位似乎动了起来,有些沙哑的声音好像在嘟囔着什么,她赶紧起身过去,想要看看。
冯紫英感觉到好像有人靠近,没顾着睁开眼,便探出手去,一条富有弹性的圆柱体入手,却听见了“啊”的一声。
平儿也被吓了一大跳,这刚走近,未曾想到这位冯大爷就伸手出来乱抓,一把就抓住了自己的大腿,身子一软,险些跌倒,仔细一看,却见对方仍然是闭着眼,嘟嘟囔囔,“水,我要喝水!”
平儿这才明白过来,把早已准备好的玫瑰蜜水端过来,一只手架起对方的胳膊,将蜜水递到了对方嘴边。
温热清甜的蜜水入腹,冯紫英只觉得一股子暖融融的感觉洋溢在身上,下意识裹紧了一些身上的被子,定了定神,这才睁开眼睛,撑起身子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端庄标致的俏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只是丹红色滚金边的裙袄让她显得更成熟一些,不是那平儿姑娘是谁?
“多谢平儿姑娘了。”冯紫英坐起身来,还觉得头有些晕,但已无大碍,靠在床头上,记忆也慢慢恢复过来。
看来自己好像在这一世酒量不太行啊,怎么喝了几次都是半醉半醒状态,这可有点儿不妙。
蜜水入腹,心也慢慢定了下来,只是身子还有些酸软,还动弹不得。
见这一位靠在床头上,一只手扶在额间,似乎是在回忆思考什么,一副小大人模样,平儿没来由的脸一烫。
先前那一把抓住自己大腿根儿上,险些就要出丑,这冯家大郎说是只有十三岁,但这身子骨却不比二爷瘦弱,唯有那张脸还略微有些青涩气息,不过若是看他在老祖宗屋里的言谈举止,却又觉得这份青涩更像是一种假象。
冯紫英的确是在回忆,这贾琏贾宝玉两兄弟愣生生是把自己给灌醉了,甜酒夹着烧酒,入口爽一时,这会儿就有些吃不消了。
先前自己好像抱住了一个什么,入手丰腻而有弹性,似乎还有些别样感觉,想到这里冯紫英才一看对面女子俏靥生晕眼波溶溶的模样,心中也是咯噔一响,自己莫不是有什么唐突失礼之举?
但那会儿自己醉意朦胧,要说就算是想干什么也不可能啊,再说自己也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才对,冯紫英心里有踏实许多,估摸着就是无心之举碰到了对方身体而已。
干咳了一声,冯紫英坐定,“平儿姑娘,劳烦你还要服侍我一番了,先前若是有什么冒犯之举,还请原谅则个,要不让人去把我家小子丫头叫来,扶我回去,日后我是真不敢来你们府上喝酒了,这每次喝酒回去都是晕晕乎乎,……”
见对方满脸懊悔的模样,平儿也忍俊不禁,对先前对方无心之举的一些懊恼,也就烟消云散。
这冯家大郎还是一个实诚君子,若是换了别人,占了便宜也就装傻充愣,自己这等下人还能如何?
又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大家主母,莫不是还能去琏二爷那里告状?下一次没准人家还要喊你侍候呢。
“冯大爷说笑了,来府里做客那也是老祖宗和太太他们专门叮嘱呢,二爷和宝二爷都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哪里说得上什么劳烦?都是奴婢分内事。”轻飘飘的把什么“冒犯之举”的话题带过,平儿浅笑着回应。
冯紫英也松了一口大气,这等尴尬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人家不计较最好。
见对方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平儿越发觉得此人是个忠厚人。
她跟在贾琏身旁,也不是没见过贾琏周围那些个狐朋狗友。
喝酒赌钱,听戏逛楼子,放浪起来便是不管不顾,有一两次遇上那些人,那直勾勾的目光就像是要把人衣衫剥光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
“不过你家那叫瑞祥的小子却没见着,先前二奶奶让昭儿去找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回音呢。”
冯紫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厮,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责打,……”
“那也不必,这等小子本身顽性就大没准儿觉得主人有安排,便自个儿玩去了,不过冯大爷现在这般体面,出门还是得当多带一两个人才是。”平儿微笑着道。
“是,是,我们冯家回京里也没两年,所以……”冯紫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冯家阖府上下就不到一百号人,自己都还嫌多了,但为了维持体面都还得要撑着,甚至都还得要添人。
这光是荣国府上下光是男丁就是四百多号,这主子仆人丫鬟婆子下人加起来是一千多号人,十多倍于冯家,如何能比?
平儿其实也是知晓冯家一些情况的。
这冯家原先在大同,回京还不到两年,听说这冯家主母也是个疏淡性子,不喜欢管府内事儿,主要是一个姨娘在操持,而且听说这冯家在外营生不少,那位姨娘主要也是负责外边营生,估计这府里边日常杂务就没有太多心思操持了。
这些话都是从凤姐儿那里听来的。
说起人家一个姨娘都能操持外边营生收入,无心管府内事务,凤姐儿也是感慨万千,直说这府里还是得要有一个在外边能做官扛事儿的男人才行,要不光靠着这府里边老一辈遗留下来的这些家当营生,入不敷出,今年典当些出去,明日又卖掉一些,这一来二去的,只怕三五年下来,便要坐吃山空了。
“那倒也不要紧,冯大爷这要读书也就是要在京里一直呆下去了,这府里事务自然可以慢慢来调理,若是日后成了亲,那便简单了。”平儿也是没话找话。
这冯大爷现在动弹不得,那边又吩咐自己要侍候好,两个人孤男寡女的,总不能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看着吧,还不得找点儿话题来。
可这冯大爷是在外读书的男人,和自己这内宅的一个丫头能有什么说的?还不就只能就着人家的话题随意搭话。
冯紫英对平儿印象很好,一是因为《红楼梦》书中就对此女评价极高,给冯紫英留下很深印象,二来先前人家侍候自己,自己好像还有无心唐突之举,人家也丝毫没计较,而且言行举止也是颇知进退,难怪能和鸳鸯并称贾府两大顶级丫鬟,便是紫鹃、袭人、晴雯都要逊色一筹。
冯紫英也觉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和这个王熙凤的身边人,贾府里的顶级丫鬟说说话挺好,平常里怕是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接触到,这说话总是最能了解一个大家族内里根底的办法,哪怕对方再怎么刻意隐藏,那也能收获不小。
更何况对方对自己怕也没有那么多防范,顶多也就是谨慎一些罢了。
”平儿姑娘怕是跟着二奶奶进的贾府吧?算算应当有几年了,琏二哥成亲的时候我还在大同,回来不了。”冯紫英示意,平儿便明白对方还想喝水,又倒了一杯替对方送过去。
“嗯,有四五年了,元熙三十九年跟着二奶奶过来的。”平儿也有些惊讶这冯紫英怎么还能和自己聊起这些话题来,颇感意外。
一般的大老爷们儿是不屑于和宅中妇人说这些的,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下人,这冯大爷在外边风光无限,怎地还对这等琐碎闲事儿感兴趣?又或者是觉得枯坐无趣,有意挑个自己能搭话的话题来?
想到这里,平儿心里又多了几分好感,这般小小年纪,却也能知情察意,难怪人人都是夸赞不已。
乙字卷 第七十三节 贾府一日(再续)
就在这边冯紫英与平儿说话渐渐入港的时候,那边大屋里也终于终战歇息下来。
打发走了替自己身子擦拭干净的丰儿,王熙凤慵懒的斜卧在炕上,听凭着身旁男人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袭扰。
“你让我去打探的事儿,我可是打探清楚了,不过花这么大阵仗怕是没什么用处吧?老爷还真的打算把二妹妹嫁给冯家大郎?我看冯家怕是不会答应的。”
王熙凤慢慢平息着喘息,拥被而眠,“看看冯家大郎这般风光威势,若是二妹妹是你一母同胞倒还有些希望,只可惜她投错了娘胎。”
“唔,老爷存着这份心思,我能有什么办法?”贾琏也很无奈,“老爷总觉得咱家一门二公,冯家不过是个武夫将军,可那都是老黄历了,咱家现在的情况凤姐儿你都清楚,可冯家人家不单冯唐有望外放任官,铿哥儿弄不好就能考一个举人出来,这此消彼长,还能一样么?”
他早就觉得冯紫英怎么肯娶自己妹妹?
迎春长得模样的确好,体格身子也的确像个能生养的,但现在冯紫英声势日盛,水涨船高,只怕这嫡妻位置就有许多人都瞅着了,哪里轮得到自家妹妹?
若说是当媵或妾,那又太委屈了,贾家绝不可能接受这种事情。
“那老爷何必要瞅着这冯家一家?这京师城里难道除了冯家大郎,便再无适合二妹妹的人家了?”王熙凤不以为然。
“老爷也有他的心思,不是让你去打听冯家的营生情形么?究竟如何?”贾琏抽回手,将双手枕在脑后。
“是打探过了,不过这些事情也只能打听到一个大概,怕是许多藏在背后的未必清楚了。”王熙凤琢磨着道:“听说冯家的主要营生还是在大同那边,具体有多少,不清楚,但听说金银铺、生药铺、皮货铺以及布庒都是有的,得有半条街,另外还有好几个大庄子,都是上好的水浇田。”
“哦,想不到这冯家家当居然这般丰厚?”贾琏吃了一惊。
“你以为人家一门三房在大同当了那么多年总兵是吃素的?”王熙凤翻了一个白眼,“这还只是在大同的,临清那边是冯家老宅,听说正在翻修,把周边闲置的空地都买下来了,看样子要把祖宅重新整饬一番,冯家在临清没啥营生,只有几百亩地,另外就是在临清城里有几家铺面,都是租给别人,……”
“这些情况你都能打听得到?”贾琏还真有些佩服自家媳妇儿了,这等人家私密都能了解得这么细致具体,足见自己媳妇包打探的本事。
“这也不是啥秘密,冯家里边,嗯,大小段氏,也就是冯家大郎的母亲和姨娘是两姊妹,嗯,姨娘是媵,大段氏一直没生养,所以才让小段氏后面嫁过去,谁知道嫁过去之后,反倒是大段氏生了冯家大郎,冯家人都说是小段氏带了福气过去才能让姐姐生了儿子,而且冯家大郎也是小段氏从小一手带大的,所以冯家里边这小段氏也是很能说得起话,也就是她在管冯家内外营生,反倒是大段氏不怎么过问。”
贾琏听了这情况也觉得有趣,“没想到大郎家也这么有意思,居然是姨娘管家。”
“各家都有各家的原委,咱们荣国府在我嫁进来之前,不也是我姑母管家?”
王熙凤淡淡的来了一句,立即就让贾琏脸色一僵,却不敢接这个话题。
谁都知道是老祖宗喜欢二叔,自家父亲虽然是老大,却不受老祖宗待见,但你又能如何?
孝大于天,你都得要受着。
好在王熙凤倒没有再刺激自家男人,而是继续说冯家:“冯家在京师城里也有些铺面,好像在咸宜坊、大时雍坊、南熏坊都有不少铺子,发祥坊那边也有,除了租给别家外,也有自家的布庒、绸缎庄和南货铺、金银铺、生药铺,另外在城外宛平那边也有两处庄子,听说他们冯家原来还在辽东那边也有两处庄子,不过好像没怎么管,估计是太远,家里没人就顾不过来了吧。”
贾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一算,这冯家怎么都觉得不比咱们荣国府差啊,难怪老爷总说冯家是乌龟有肉在肚子里。”
王熙凤冷笑,“何止是不比咱们荣府差,若是论十年二十年前,冯家肯定没法和咱们家比,但是现在,只怕早就掉了一个个儿,这几年里家里边卖了抵当了多少你还不知道?家里没个能撑起排面的男人,二叔又是只知道应卯的迂腐人,也没见着替府里人找点儿营生花销,这上上下下千人胡吃海喝的,那个月不是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这样下去,还能维持几年?”
贾琏低头不语,这话轮不到他来说,这府里边都是各打各的算盘,各有各的主意,老祖宗那边,自己父亲母亲那边,二叔二婶这边,都是各有心思,凤姐儿当这个家也的确不容易。
“看看人家冯家,这么多营生收益,我打听过了,阖府上下也不过百人不到,那冯家大郎是他们冯家嫡子独子,居然只有一个贴身小厮一个贴身丫头,那府上大小占地怕是连我们荣国府两成都不到,可人家还有人在外边当总兵几十年,不知道捞了多少银子回来,……”
“……,再看看咱们家,哼,罢了罢了,也难怪老爷想要结这门亲事,若是二妹妹能嫁过去,怕是日后也能时不时的带点儿回娘家,帮补帮补我这个当嫂子的吧?”
一说起银子,王熙凤就忍不住咂嘴,羡慕得眼红。
谁都知道军中是最好捞银子的了,京中朝官京官自然没法比,便是那地方上的官儿们也一样没法和军中武将们比,那冯唐在大同当了几十年将军总兵,不知道攒下了多少银子家当。
贾琏也忍不住跟着咂了咂嘴,“其实如果二叔想要谋些营生,那工部也还是有许多油水的,只是二叔太过迂腐,半点不懂人情世故,人家都不愿意和他共事,自然也就没有了机会。”
王熙凤何尝不清楚这一点,自家姑母嫁了这样一个迂夫子,可惜了贾家这样大的招牌和当初太上皇赐给的这样一个职位,白白浪费了。
“二叔那性子怕是早就定型了,没机会了,不过这冯家么,也许还真的能有点儿门道。”王熙凤细细琢磨着,“听说冯家还不止于此,还在塞外也有些门道,没准儿盐铁茶马这般物事也能寻找出一些营生来。”
“说得轻巧,那冯家凭什么把这些门道让给我们?金银红人眼,财帛动人心,谁肯让出来?人家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贾琏摇头,“除非二妹妹能嫁入冯家,否则这等事情断无可能。”
两口子就这么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却忘了那边还有平儿和冯紫英二人大眼瞪小眼。
“二奶奶过来就没赶上好时候,太太身子不好,就把府里大小事儿交给了二奶奶,二奶奶也是没日没夜的忙着,几次都累得人发晕,……”
平儿也顺口替自己主子说着好话,只是这等话语落在冯紫英耳朵里却有些滑稽。
啥时候轮到自己来听取贾府“工作汇报”了,这王熙凤如何管家和自己没有一分钱关系,也轮不到自己来搭话,只是人家这么说了,他也不能不附和。
“府里边人多开销大,肯定免不了,倒是平儿姑娘是琏二奶奶的好帮手,自然可以替二奶奶分忧的。”冯紫英笑着道:“还有那鸳鸯姑娘我看也是精明能干,完全能够帮琏二奶奶管一片儿啊。”
平儿没想到冯紫英初来乍到居然对鸳鸯印象这么好,她和鸳鸯也是好姐妹,自然也是高兴的。
“奴婢这愚笨模样,哪里能替二奶奶分忧?倒是鸳鸯肯定行,只是鸳鸯要替老祖宗管事儿,没那份精力,……”
“那就只有等几年宝玉成亲之后,有宝玉的新妇来帮琏二奶奶了。”
冯紫英差点儿要说探春也能行,但突然想到探春现在也不过九岁,哪里能管得起这个家?
那《红楼梦》书中也应该六七年后探亲都十五六岁了,历练出来了才能撑得起这个担子吧。
还有就是薛宝钗了,要说好像薛宝钗也就该是今年要进京了吧?
那贾雨村年后就要赴应天府任职去了,也不知道那葫芦僧葫芦案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自己这一来多少肯定对这个时空发生的事情有些改变,但是具体细微之处就不清楚了。
眼见得冯家大郎脸色渐渐好看起来,估摸着应该是酒劲儿已经过了,却没有听到那边有什么动静,平儿心里也有些发慌。
这少年郎虽说要比自己小三四岁,但怎么看都像是个成年男子了,这呆在一屋里,始终不是个事儿,但要离开,却又找不到合适理由。
终于听到了院子门外有人叫门,平儿赶紧站起身来,“冯大爷你且歇息着,奴婢出去看看。”
乙字卷 第七十四节 林丫头,探丫头(为各位兄弟众筹白银盟加更!)
林黛玉气鼓鼓的不想理睬身旁的探丫头,这丫头太烦人了,死乞白赖的在自己屋里赖着不走,让林黛玉撵也不是,不理也不是。
可探春才不会管这一点,她得盯着林姐姐。
宝二哥都和她说了,让她帮着看顾着林姐姐,她作为主人,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一定要把林姐姐陪好。
两个人带着紫鹃和侍书一出门就开始闹别扭,探春自然知道林姐姐是想去找冯大哥,那就更不行了,怎么说林姐姐也不会听自己的,再要说可能就要翻脸了,所以她就只有陪着。
去了宝二哥那边,可宝二哥喝了两盅酒睡下去,这是袭人悄悄告诉探春的,所以二人就这么看似漫无目的的往荣禧堂背后走来了。
冯大哥在琏二哥这边喝酒,估计也喝了不少,也不知道走没走,林黛玉定要来一趟,心里才踏实。
琏二嫂子的院子居然是关着的,这让黛玉和探春都很惊讶,她们可好从未遇到过大白天里琏二嫂子院子门都是关着的,幸好平儿姐姐很快就来开门了。
平儿也没想到会是这两个小丫头找上门来,很惊讶,这可真的很难得。
“哟,林姑娘,三姑娘,什么风把你们俩会给吹来了?”平儿和这府里几乎每个姑娘关系都不错,虽然黛玉和探春要比她小六七岁,但是一样处得挺好,很多事情这些小丫头要找琏二嫂子办事儿,索性都是先找平儿姐姐,再去找琏二嫂子说。
黛玉眼珠一转,没等探春反应过来,便大大方方的道:“探丫头知道她宝二哥可能要出去读书,所以想找冯大哥了解一下书院读书的情况,也好帮她宝二哥出出主意,冯大哥还在琏二哥这边吧?”
探春张口结舌。
她没想到这林姐姐分明是自己想见冯大哥,却一下子把帽子栽在自己头上,刚想分辨解释,却见林姐姐带着威胁的小眼神已经睃了过来,显然是要自己闭嘴。
平儿倒也没有想那么多。
宝玉要去读书,虽然还要两三年以后去了,但是府里人都在议论纷纷。
这书院读书可不简单,特别是就要住在书院里,十日才有一日休沐,住的都是大通铺,一大堆男人住在一块儿,对宝玉这样娇生惯养的少爷来说,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探丫头一直和她宝二哥关系很好,而宝玉也爱粘着林丫头,所以两女来打听情况也很正常。
“冯大爷多喝了两杯,歇息了一会儿,现在已经都起来了,你们要去问问,那我去叫他。”平儿笑着打趣:“没想到你们两个当妹妹的还真有点儿良心,还知道关心一下子宝二爷读书的事儿。”
黛玉心里在想,鬼才关心他读书的事儿,若不是找这个由头,怎么来见冯大哥?
“琏二哥和二嫂子不在么?”探春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嗯,他们俩也在午睡,估计也快起来了吧?”平儿心里也有些着忙,却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公母俩趁着午间这点儿时间都要闹腾一回,也不怕人笑话,不过自己和这两小丫头说了半会儿话,他们也该听到声音起床了才对。
贾琏和王熙凤的确起来了,平儿开门的时候他们就忙不迭的穿衣起床了。
虽说这小两口午间行敦伦之礼没人能说个啥,但有客人登门甚至还有客人在的时候就有些荒唐了,所以二人兴奋过后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听到平儿去开院门,一边相互埋怨着,赶紧下地起床了。
贾琏和王熙凤出来见是两个小丫头来帮宝玉打探到书院读书情况也不在意,贾琏便趁机出门,王熙凤也要去老太太那边,就只剩下平儿陪着这两丫头去见也已经起身的冯紫英。
冯紫英在床上躺了半天,感觉到盖着的被子香气淡雅宜人,应该是某个女孩子盖过的,再看看屋里的一些陈设物件,脂粉盒和首饰匣,小巧的铜镜,还有一根悬挂在墙角的发带,无一不显示这应该是一个女子的闺阁,哪怕不是专用闺阁,也该是她日常惯用的屋子。
算来算去估计就应该是这平儿姑娘的了,这院子里除了王熙凤也就只有她才有资格有一间独屋了,想到这一点一时间也由此而触动。
这贾府里还真有些出污泥而不染具有上佳品行的青莲女子,只是由于她们所处的格局太小,难以挣脱历史大势下小局部的倾覆。
如果历史难以改变,只怕一切都免不了要随着贾府黯然落幕而湮灭,委实让人扼腕遗憾。
冯紫英也不认为自己有解决一切问题的本事,就像是贾宝玉一样,自己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但是他就能沿着自己给他指的路一直走下去么?他不看好。
哪怕自己苦口婆心再三劝诫,但是那始终要吃几年的苦,这份煎熬打磨是任何时代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哪怕是自己,这三个月还不是一样要从早到晚的苦读?
这种固有的历史大势惯性真的很难改变。
就算是冯家,自己老爹,冯紫英现在都还没有绝对把握让其彻底摆脱与未来可能会与天家夺嫡这等不可预测的祸事瓜葛,都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甚至可能到最后时刻才来跳船。
这种躺在香气袭人的床上遐思无限的感觉真舒服,一直到小丫头和探春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他才知道这丫头可真够大胆,愣是找到这里来了。
一边穿衣一边听着平儿和两丫头说话,然后就是贾琏和王熙凤的声音,一阵说话声音后,又慢慢淡下来,他这才穿好衣衫踏出门。
看见冯紫英出来,林丫头就像是被磁石吸住了的铁片一样,差点就要不管不顾的跑过来,还是在冯紫英警示提醒的目光下,才有些不情不愿的拉着探春与平儿一起过来。
“冯大爷起来了?这会儿没啥了吧?二爷有事先出去了,二奶奶也去老祖宗那边了,……”平儿含笑道:“两位姑娘要来问问书院读书的事儿,要不就在屋里坐一坐?”
“见过冯大哥。”林丫头和探丫头都是很有礼貌的一礼。
“谢谢平儿姑娘了,不用了,我也要回去了,要不我就送这两位姑娘回她们那边,她们要问就在路上问我也就着这段路回答便是了。”冯紫英也很有风度的和平儿打了招呼,这才扭过头来:“林妹妹、三妹妹好,走罢。”
恨恨的瞪了探丫头一眼,黛玉很想一脚把这丫头给踹到一边儿上去,咋就这么不醒眼懂事儿呢?跟着干啥?谁稀罕你跟着?
探春却是满脸委屈,林姐姐你这样可不好,利用我当了挡箭牌,就立马想要赶我走人,没门儿!
我就要守着你,看看你想干啥。
哼,你看就知道冯大哥人家根本就对你没意思,你也就甭想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和我家宝二哥顽好了。
冯紫英看不懂这两个小丫头的操作,上一次林丫头就说要带着探春当遮挡,看样子这个战略也正在推进了,不知道以探春的机敏聪慧,林丫头能瞒得过对方多久。
看见这模样是肯定撵不走探春了,黛玉也只好死了这条心,开始问起了冯紫英书院和他的事儿。
冯紫英当然也清楚这哪是要替宝玉问书院读书的事儿啊,这纯粹就是丫头想要找个机会和自己说说话,排解一下孤独的情绪。
看着丫头盈盈浮动的钻眸里情丝忽闪可见,纤细秀美的俏靥总有几分娇愁柔弱气息,再看看旁边的探春,比起林丫头脸颊略宽,但是那双美瞳却已经开始有了几分英武之气,悬胆鼻加上一双不类其他女孩子的昂扬剑眉,厚薄恰到好处的嘴唇宛若丹朱,冯紫英心中也在琢磨。
这贾家祖上基因恐怕还真的不差,要不这林黛玉、贾探春以及自己见到的贾迎春、贾琏、贾宝玉等人,甚至贾蓉,个个都是姿容俊俏不凡,顶多也就是男人多了几分柔媚气息,少了几分昂扬罢了。
“这春假之前季考我直接就过了,说不上什么难不难,……”
“不是说书院月考和季考都很难,尤其是季考,教谕非常严格么?怎么冯大哥你就这么容易过了?”林丫头也很惊奇,看冯大哥那很轻松的模样,她又有些怀疑了。
“你冯大哥在策论这一块还是没有问题的,上次辩论大赛,你冯大哥设计规则,然后和教谕们一起设计出题,就凭着这个,你冯大哥也不可能不过啊,相反,对人家也许觉得相对简单的月考你冯大哥却觉得头疼,那主要就是考经义了,这可是你冯大哥的短板弱项,现在你冯大哥也主要就是在经义上苦读,每天都是不到子时不睡觉,……”
探春也在认真的听着冯紫英介绍青檀书院的情况。
她自幼喜欢读书,而且读书也颇杂,历史典籍和经义都有涉猎,所以听得冯紫英说起辩论大赛中的一些话题,也是格外感兴趣。
乙字卷 第七十五节 好奇宝宝
“冯大哥,你们书院搞这种辩论大赛,为什么不先把问题对错确定下来,而要临时来确定谁来论述正确,谁来充当错误的一方呢?”
探春对这种临时性选择正反两方的办法觉得很新奇,尤其是哪怕选到了自己认定是错误的一方,也要尽力去辩驳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三妹妹,你这话可有失偏颇了。”冯紫英见探春那双英气勃勃的美眸充满了好奇,也觉得这丫头挺有意思的,居然对策论话题如此感兴趣,倒是少见。
“我们选择的每一个论题基本上是跟随着一件事情或者朝廷的一项政策而来,而这种政策在我们看来无所谓对错,只是根据时期来判断其对朝廷或者老百姓的利弊大小,基本上每一项政策或多或少都有利弊,就看时间、形势以及利弊大小了,……”
探春微微蹙眉,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朝廷政策无所谓对错,只有利弊?这好像有些难懂欸。
“嗯,那我们就简单举一个例子,比如,世叔现在让宝玉去读书,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冯紫英一边走一边笑着问道。
贾府里花径繁多,石板铺筑的小路也是四通八达。
现在还没有大观园,但是这气象依然不是冯府那等地方所能比的,这四周西府海棠和刺槐间杂,偶尔还有几株丹桂错落有致,端的是大家格局,见之忘俗。
探春一愣,这还用问么?不过她倒是个爽利性子,知道冯紫英既然问这个问题肯定有陷阱,但是还是坦然回答道:“这肯定是好事,宝二哥能读出书来,也能光耀咱们贾家门庭,他日后也能有一个好的前程。”
“嗯,这话在理,但是却要看情况。”冯紫英微微点头,一边负手向前走,“可是宝玉不喜欢读书,心里很抵触,他现在年龄还小,若是强逼着他去读书,也许他就更难受,没准儿就要生病,还有老祖宗和你母亲看到宝玉生病恐怕也要担心难受,没准儿就要和世叔闹,也许还要病倒,结果是书没读出来,却弄得一家家宅不宁,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番话把探春给问倒了。
这种可能性很大。
宝二哥对读书有多么反感抵触府里上下都知道,为了躲避读书,啥办法都想过,可现在老爷要让他去读书,为此和老祖宗和太太都争吵过了,否则也不会闹得这么大,但日后宝二哥能不能读出书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起码探春自己内心都是不太看好的。
要逼得太紧了,真有可能生病乃至发生冯大哥所说的那些事情,那就真的变成一桩坏事儿了,联想到珠大哥的结局,探春心里都是一紧。
别说生病,乃至假痴不癫都是有可能的,只不过冯紫英没说而已,没准儿这就是贾宝玉的最后大招,看看你们还逼不逼我读书。
犹豫了一下,探春又嘟着嘴鼓足勇气道:“冯大哥,哪怕是不一样吧?那朝廷政策如何能与这等事情一样?”
冯紫英笑了起来,看着探丫头那份好奇宝宝的模样,摇摇头:“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内里都是差不多的,那我就再举一个例子吧,嗯,是我们书院辩论预赛时候的一道题,朝廷海禁政策的利弊优劣。”
这不是什么秘密,朝廷一直延续了前明以来的海禁政策,虽然在这一二十年来,海禁废弛,走私猖獗,但是名义上仍然还是实施海禁,但是据说目前已经有意要解除海禁,但是却一直未有定论。
这事儿探春虽然年幼,也还是听说过的,不过她也只是听闻一些大概,“冯大哥,这小妹可不太清楚,但是肯定还是和倭寇犯海和朝贡不利有很大关系吧?”
冯紫英大感惊讶,望向探春的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欣赏和喜悦。
虽说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想探春这九岁丫头居然都能一下子说出这朝廷海禁的主要原因,或许对方并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委,但是能知晓这两点已经非常难得了,冯紫英估计就算是去问那贾宝玉甚至贾蓉这等人,都未必清楚其中原因。
在冯紫英眼光注视下,探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脸颊也是微微一烫,下意识的地垂下头,扭着衣角,“冯大哥,是不是小妹说得不对?”
“不,不,说的太对了。”冯紫英这才收拾起情怀,肯定道。
看来这探丫头还真的是有些英武天成的锐气啊,才九岁,居然都能对这些时政政策和原委知晓一二了,不简单,日后怕真的会有一番出息呢。
“咱们大周的海禁政策是沿袭了前明,前明之所以海禁,那是因为一方面是朝贡政策出现了偏差,所以导致入不敷出,朝廷支应不起,嗯,这一点其实也是咱们大周海禁的一大原因,前明海禁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当初前明太祖朱元璋争夺天下时,他的对手很多和海上力量关系密切,所以他对海上力量十分恐惧,所以才要海禁,当然后期则是因为倭寇势力的兴起,从走私逐渐演变成为掳掠,对海疆安全造成极大威胁,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了我们大周建立之后,依然如此……,所以海禁政策就成为朝廷的根本国策了。”
没想到冯紫英如此耐心的为自己解答,探春心中有如鹿撞,一种被重视和关注满足感更是油然而生,语气更轻,“那按照冯大哥你这么说,这朝廷海禁政策肯定还是有很多弊病啰?”
“当然,海禁政策弊端很多,难以一言蔽之,或者说其弊远远大于利,海禁所带来的的那点儿好处在现在看来根本不值一提,而所带来的弊则会朝廷和老百姓都受到很大损失,……”
见冯大哥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拒绝自己问话甚至还有点儿鼓励自己发问的意思,心中砰砰猛跳的探春粉靥含春,凤目流盼,“那朝廷的朝贡政策为什么会入不敷出呢?既然是周边小邦来朝贡,奉上贡品,朝廷该是大有收益才对,为何却入不敷出支应不起?”
“呵呵,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但要回答,却也是说来话长了。”冯紫英没想到眼前这探丫头还真的是一个好奇宝宝了,这么些个问题一个接一个,而且也都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这朝贡政策是中原正统王朝对周围藩属国家的一种政策制度,嗯,本意是好的,显示我中央王国泱泱气度,万邦来朝,但是这周边一些小国藩属呢,多来几回呢,就发现了其中有一个漏洞,那就是咱们的朝廷啊,特别好面子,你要送上一两银子的朝贡物品,那么朝廷就要回礼给你五两十两银子的礼物,……”
“……这一来二去,大家都搞明白了,原来你们好面子啊,那行啊,我就多朝贡点儿,一年多来两趟,这一下子这口子越开越大,咱们大周朝廷就有些受不了了,你这送上十万两银子的东西,朝廷就得回一百万两礼,隔三差五来一趟,也不按照我们朝廷给你约定的时限来,谁受得了啊?”
冯紫英就像讲故事一样给这两个小丫头讲这些,娓娓道来,听得探春欣喜雀跃。
在他看来,既然探丫头这么感兴趣,想必林丫头也是愿意听的,却没有注意到林丫头早已经玉靥含霜,脸瞅在一边儿,手中一根鲜红的汗巾子绞来绞去,都快要绞碎了,那噘起的樱桃小嘴更是快要能挂油瓶了。
黛玉是真的要爆发了。
这探丫头太可恶了,你有你的宝二哥不去缠着,却要来和我抢冯大哥?
要跟着我来我也忍了,那你就老老实实呆一边儿呗,咋地就还喧宾夺主起来了?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没见着我都还没有说话么?
懂不懂礼貌,守不守规矩?
这个冯大哥也是,一点儿都没有眼色,没看到自己脸色这么难看么?
还在那里和探丫头说什么朝廷政策海禁朝贡,探丫头她真的懂么?就爱装出一副喜欢问问题的样子,铁定就是故意要占自己这点儿时间。
眼见得就快要走到自己住的小院了,可他们俩的话题好像完全没有结束的样子,那自己怎么办?
黛玉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心里更是堵得难受,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一口细米银牙都快要把嘴唇给咬出血来了。
冯紫英是真没注意到这些,而探春更是兴致盎然。
在这府里边,她虽然也看了一些杂书,但是却从未有机会和别人说起过府里边以外的事情,没想到今日却无意间说起这些事儿,原本她也只是偶然翻过那么一两本这些书籍,也不太明白,但今天听得冯大哥这一说,顿时就让她对这府外边儿的世界充满了更多地好奇和向往。
若是冯大哥能经常来府里和林姐姐与自己说说话该多好,那自己就可以多问很多问题,不过老祖宗和母亲好像都希望冯大哥能多来府里教导一下宝二哥,没准儿还真的能经常见到冯大哥欸。
乙字卷 第七十六节 柠檬
当冯紫英终于注意到黛玉表情不太对的时候,这都已经走到了黛玉住的小院门口了,这个时候冯紫英和探春乃至后边两个丫鬟才觉察到了黛玉的神色。
冯紫英何等聪颖的人,立即明白今日的事情自己做得差了,只顾着和探丫头说话,却忽略了林丫头,但这等时候若是再要多解释,以丫头的脾性,铁定是不肯接受的,弄不好这别扭劲儿这一个年气都消不下去。
那探春一样是机敏聪慧无比,看见林姐姐眼圈都红了,咬着嘴唇使劲儿的绞着手中汗巾,心里也有些发虚。
自己今儿个的确有些唐突冒失了,抢了林姐姐盼了这么久的事儿,只是这个时候道歉只怕更会让林姐姐心酸,没准儿一股脑儿的柠檬话都要给自己砸过来,甚至要坏了两人的交情了,正犯愁该怎么办,冯紫英却已经当机立断了。
“三妹妹你们先进去,我和林妹妹说两句话,紫鹃也留下来吧。”冯紫英摆摆手,探春如释重负,赶紧领着侍书往里走,转过头来朝着冯紫英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的进去了,屋外只剩下冯紫英和林黛玉以及紫鹃。
看见丫头把头扭在一边,两行珠泪在探春一离开时就落了下来,冯紫英大感头疼,这丫头啥都好,就是太小气了,动不动就闹别扭。
这个时候你要去解释,道歉,这丫头只会更觉得委屈难受,对这种事情,就要快刀斩乱麻,直接发大招。
“后两日里,冯大哥要去白云观,你自个儿想办法出来,冯大哥陪你一天,如何?”
这一招果然收到奇效,眼泪尚未擦拭掉的丫头立即扬起头来,先前脸上的冰霜顿时消融无踪,泪里含笑的娇靥看得冯紫英都是一呆,“真的,那可说定了?可我怎么出来?”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我准备约琏二哥两口子另外再找两个朋友一起去游玩,你明日找个机会先和琏二嫂子说,这样我说在后,那么琏二嫂子肯定就会顺带把你带上,到时候自然就有机会了。”
这正月里踏青游玩也是京师城中最常见的一种娱乐方式,和贾琏接触了这么久,冯紫英觉得这个人也还能做点儿事情,那么适当的帮他拓展一下朋友圈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以冯紫英观察贾琏的态度,似乎是有意要和自己加深关系的,至于说究竟意欲何为,还要进一步观察。
但以冯紫英的猜测,应该是一些营生上的合作比较大。
因为以现在贾琏的状态,既没有仕途上的可能,也不存在参与到贾府的重大事务决策上去,这等重大决策事务甚至连贾赦和贾政都难以做主,更多地还是追随王家,也就是王子腾的意向而动。
所以贾琏要有所谋,肯定是在经济营生上有想法,或者他背后可能还有王熙凤和贾赦,这二人都是见钱眼开的角色,难保不有这方面的企图。
心情终于好转的林丫头嘟起嘴巴,“探丫头太招人烦了,非要跟着来,来了还可劲儿的闹腾,……”
冯紫英笑了起来,很想摸摸对方的头,但是还是没敢,这紫鹃还在一边儿看着呢,而且自己摸林丫头的头也感觉怪怪的,摇了摇头:“行了,她不也和你一样,成天都关在这府里边,也没有什么人陪她吧,你们俩还真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感觉啊。”
“哼,去白云观,我一定不会带着她去了。”林丫头气鼓鼓的道:“那可说定了,冯大哥,可琏二哥和二嫂子都要去,你还有别的朋友,那怕是没有时间来陪我吧?”
看着这丫头心气难平的模样,冯紫英心里也好笑,“那你觉得该如何?总不能冯大哥就站在这里陪着你说话吧?人来过往的看着也不好。”
见丫头还是嘟着嘴不肯做声,冯紫英只能想了一想道:“到时候冯大哥给你带个礼物怎么样?”
“什么礼物?”丫头果然中计,俏眸中闪过一抹惊喜,她要的就是这份不一样的感觉和对待,和别人要不一样。
“嗯,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冯紫英也只能先把对方稳下来。“再说了,那是一整天呢,哪能没时间,再说了,琏二哥他们也要商量事情,那不就有机会了么?”
冯紫英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就这么黏自己,看样子还是在临清时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以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啥事儿都先把自己想着。
听得冯紫英这么解释,林丫头再不信也只能如此了,再加上念着冯大哥要给自己带礼物来,心情也就好了许多,终于不再耍小脾气。
冯紫英又看了一眼在一旁嘴角带笑一声不吭的紫鹃,似笑非笑的道:”紫鹃,这段时间你们小姐脾气不小,你也不劝劝?”
“只要冯大爷多劝劝,那效果就要比我们当下人的效果好得多。”紫鹃抿嘴一笑,“就怕冯大爷经常说话不算话,明明是来陪小姐说话的,结果见了别人就忘了小姐,……”
“这丫头,居然敢调侃起我来了,故意挑拨我和你家小姐关系不是?”冯紫英笑骂道,这紫鹃还是挺护主的,难怪能跟丫头一辈子。
“行了,我不多说了,这人来人往的,也不方便,紫鹃,你家小姐那小脾气你也知道,有时候上上下下还得要靠你帮忙打圆场,别让你家小姐在这府里边弄得受冷落。”
紫鹃也明白冯紫英主要说的是下府里边后房厨房里那些下人,送花送饭送水的,这些人最麻烦。
小姐脸冷,刀子嘴,很容易得罪人,又不是这贾府里正牌小姐,难免就会有人说闲话或者故意难为,你要去告状,甭管是老祖宗还是琏二奶奶那里,一回两回还行,多两回,没准儿就招人厌了。
“嗯,谢谢冯大爷提醒,紫鹃知道了,定不会让小姐受委屈。”紫鹃一边说,一边郑重其事的屈身福了一福。
看得冯紫英为忍不住点头,是个值得依托的人,日后倒要好好关照一番。
“进去吧,我也该走了,瑞祥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回去要揭这小子的皮!”冯紫英环顾四周,示意黛玉和紫鹃快进去了。
眼见得丫头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模样,紫鹃在一旁劝慰着,到最后美眸中依然泪光盈盈,冯紫英也有点儿心疼。
这丫头现在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这京师城里的唯一亲人了,那也就罢了,可能小姑娘心性便是如此,只是为何自己却也有生出一份莫名的眷念?
看来这人和人相处久了,难免就会生出感情来,只是这种感情属于哪一类,却还要细细梳理梳理。
冯紫英走到角门外,才看到了瑞祥这厮。
不出所料,这厮正和角门外的两名下人说得热闹,见到冯紫英出来,赶紧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爷,要走么?车在这边儿。”
“你跑哪里去了?”冯紫英很想训斥一番这厮,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不过想想这家伙真正跟着自己像这样四处走动社交应酬,还真没几回,以前在家中更像是一个打杂的仆役。
“先前就在门里,后来二门上来人传话说爷要和琏二爷去吃酒,就把我和老孙头一起带到外院吃饭,吃了饭我也进不去内院,就只能在这角门上候着您了。”
瑞祥也有些委屈,看得出来少爷脸色不好看,可他一个下人怎么能进得去二门里?只能在外边晃荡,又怕错过了,所以干脆就在这角门外来把车守着。
“走罢。”冯紫英摇摇头。
看样子还是得要教一教这府里下人的规矩。
冯府和贾府这样的大家族相比,在基本规矩的底蕴上还是要逊色不少,尤其是这些下人要么是从大同那边带回来的,要么就是到了京师之后慢慢买来养着的。
这冯家也的确没有多少底蕴,以前这方面也不怎么注重,加上府里边自己老娘对家里这摊子事儿也是个不怎么上心的,下人丫鬟啥的都有些散养的感觉,而姨娘们主要心思又都放在外边儿营生上,所以到了这京师城里就和其他勋贵家庭之间的距离显现出来了,难怪连平儿都在说自己该讲究一些了。
虽然都在咸宜坊这一片,但是贾府位置无疑要比冯府这边好不少,但总的来说丰城胡同这边也算不错了。
大街小巷人气都很旺,这正月节日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冯紫英坐在这马车里,从车帘子缝隙里看着这大周京师城里下午间最繁华热闹的一面,很有点儿《东京梦华录》和《清明上河图》的感觉。
昏黄的阳光落在马车上,硕大的车轱辘咯吱咯吱碾压在青石板径上,偶尔遇上一个窝子颠簸一下,竟然有一种恍惚穿越的失重感。
冯紫英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爱上了眼前这一切,真的不能辜负啊,否则要遭天打雷劈的。
乙字卷 第七十七节 真实的一面
这个春假对于冯紫英来说也是意义巨大的。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传统大节的魅力,休沐长达二十天,整个京师城都沉浸在一种迷醉的繁盛之中,完全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似乎还有许多不如意。
即便是城里稍有宽裕的小门小户也要尽可能的借助这样一个节日来排解一年来的劳碌和艰辛,而大户人家更是扎灯挂彩,充分上的享受着大周盛世带来的幸福安宁。
同样冯紫英也能在盛世余晖之下感受到某种潜藏的寒意。
乞丐们在这个大节时候也能迎来他们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光,走到哪里,都能获得笑脸相迎,剩菜剩饭基本上是能管饱的,偶尔也还能获得主人家们的零碎铜钱打发,自然也要送上一片祝福声,一片祥和。
在这背后依然会是某一夜大雪过后,会有无数冻僵的尸体从破庙里或者桥洞下被悄无声息的抬出城去。
冯紫英就在某一日亲眼见到了这一情形,但他却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这京师城里百万人口,城内城外便是乞丐也是数以千计,每个坊里的乞丐都是数以百计,遇上头年周边省份大荒还不止。
他们有些是半丐半偷半骗,有的是半丐半盲流顺带帮闲,有的则是真正的专业乞丐,不一而终,但是总的来说都是在生死线上挣扎。
或许某一日暴病而亡,或许某一日被冻死路边,又或者运气好被某一家人看中且身份清楚便自卖为奴,这等现象每天每月每年都在发生,遇到北直隶、山西和山东水旱灾害时,那这类情形就会爆发式的增长。
这便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真实写照,但冯紫英却深刻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对这等事情深沉的悲哀之后和日渐麻木,甚至到了安之若素的地步。
“前晚大雪,昨晚砖塔胡同东边万松老人塔那边儿上又抬走两三个,西头能仁寺门上也拉走一个,都是年龄大点儿的,熬不过去了,……”瑞祥手插在袖笼里,跺着脚,吐着白气,嘟囔着:“咱们这咸宜坊算数不错了,爷您瞧瞧那边金城坊鹫峰寺街边儿上城隍庙里,一晚抬走十二个,吓煞人了。”
看见冯紫英横过来的一眼,瑞祥立即不敢再说了,心里却在嘀咕,不是您再问我这两日下大雪外边情况么?我这老老实实说了,您又不爱听,那我该咋办?
还好云裳从院门外进来,俏脸冻得通红,搓着手呵着气,看得冯紫英都有些心疼,“去哪儿啦?也不嫌冻得慌?”
“奴婢去太太那边看了看,怕太太要出门,您又要用车,怕撞上。”云裳赶紧道。
“不是有三辆车么?”冯紫英奇怪。
冯府用车人不多,老爹经常是走路或者骑马,不太爱坐车,只有老娘和几位姨娘出门才用车,有三辆足够用了,不过府里边还是准备翻了年之后再添一辆做备用。
“那辆车车轱辘坏了,还在修呢。”云裳跺了跺脚,“少爷,您还是进屋里去吧?这么冻,您也干受着,不难受?”
“冻着点儿好,精神!那车什么时候能修好?”冯紫英也学着云裳跺脚,今日书院一些同学要进城来游玩,他得陪着,先到自己家门口集合,然后再去白石庄和紫竹禅院游玩。
白石庄在西郊白石桥北面,是西郊有名的风景名胜所在,万柳垂绦,溪流环绕,老槐、虬松,芍药和牡丹都专门的院子,还有郁冈亭可以俯瞰月池。
虽说现在不是去白石庄的好季节,不过有树有水,加上本身也很宽敞,还挨着另一处风景名胜地——紫竹禅院不远,所以也就选在那里了。
先前和冯紫英约了的人只有舍里的几个,除了陈奇瑜不来外,其他几个,包括傅宗龙都要过来,加上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以及王应熊,再加上一个郑崇俭,就正好九个人,加上自己就十个人了。
陈奇瑜不来是因为他们山西几个学子准备聚会,但是郑崇俭却答应了自己这边,原本孙传庭都准备跟着郑崇俭一道来的,但因为陈奇瑜的缘故,所以郑崇俭主动劝孙传庭还是去陈奇瑜那边。
“估计还早,不过太太和姨太太她们都不出门,所以两辆车足够了。”云裳对这些事情很上心,比瑞祥强,这方面瑞祥这小子还得要学着。
看着瑞祥,冯紫英又想起了段喜贵和自己说的左良玉与王培安的情况。
王培安倒是不错,能沉得下心来读书,虽说起步晚了点儿,但读书刻苦,按照段喜贵所说,教书的夫子很看好王培安,认为这样读下去,考个秀才绝对没有问题,就是举人的话,也不是没希望,但是那都是七八年后的事情了。
倒是左良玉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子,识得百十来个字之后就有些坐不住了,若不是有冯紫英临走之前丢下的话撂在那里,估计这厮早就溜了。
即便这样,这厮现在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正经,好在州府衙门和巡检司的人,以及山陕粮帮的人都已经熟悉了他,所以这家伙现在在临清州城里很是吃得开。
看来这左良玉还是得按照历史惯性走上老路,这甚至就在冯紫英预想之中。
当初就觉得这厮定不下性子,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读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别当个睁眼瞎,就算是你要入军,要想往上走,没几百个字的功底,连文书都看不懂,你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将领?
全靠幕僚?那也得等你熬到一定份儿上才有这个资格。
现在才识得百十个字就坐不住了,看样子还得要敲打敲打,写封信过去,得要这小子亲自执笔给自己回信,这样一来二去,总得逼着他多识几个字。
冯紫英一直等到巳初三刻,这帮家伙才算是走到。
不过也难为这帮家伙了,一大早就要起床出门,还得要饿着肚皮走,这一大早书院里也没有人替你准备这些,顶多也就是头一日里自己藏两个笼饼。
不得不说青檀书院是真的寒酸,便是节日里也没有多少好食用的菜肴,基本上是沿袭了平素一贯的风格。
看见一堆人终于上门,冯紫英算是舒了一口气。
答应了他们要一起出游一次,冯紫英还是看得很重的,这关系到自己承诺,也算是一次十分重要的聚会,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松散小团体开始凝聚人心的尝试和机会。
或许书院里很多人还意识不到,像自己舍里那几个,还有王应熊和郑崇俭他们这些还在东园乙舍里学习的学子,年龄都还太小,意识不到,但冯紫英相信练国事肯定是能琢磨出一二来的,而范景文和贺逢圣或许还有些懵懵懂懂吧。
范景文和贺逢圣是年龄还小了一些,但是他们一直是东园甲舍那边的领袖人物,所以或多或少应该有些这方面的意识,只是远不及冯紫英这么已经一步一个脚印的开始实施自己的战略步骤了。
不过练国事是个厚道人,冯紫英的意图他或许知晓一二,确也还是很支持,这大概和他对冯紫英的观感极佳有很大关系,而且他也认定冯紫英未来会不同寻常,这种行为反而在他意料之中。
踏进冯府的外院,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等年龄大一些的学子们还能保持镇静,郑崇俭、许其勋这些性子本身沉稳的也还能稳得住,但像傅宗龙、王应熊、宋师襄、方有度几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免不了唏嘘感慨,言语间自然也有些艳羡。
“得了,别感慨了。”冯紫英知道这也是免不了的,看到几个人都是眼花缭乱,忍不住摇摇头:“我们家这不算啥,而且方叔你也别老啧嘴,日后你要中式之后出仕,一样不会差。”
倒是宋师襄虽然艳羡,但是也能理解,他是陕西人,清楚这边将的情形,睥睨了方有度一眼,淡淡的道:“方叔,人家这是世伯拿命从鞑靼人几十年搏杀那里换来的,你要有本事,也可以去从军啊,要不就只能像紫英说的,好好读书,秋闱春闱大比脱颖而出,你要二十岁之前真的敢考个三鼎甲,愚兄可以打包票,这京中的各路达官贵人们就敢榜下捉婿!”
“别说三鼎甲了,只要二十岁之前能考个同进士,愚兄都敢说方叔你走不出这个京城大门,山长他们那里就会有无数媒人上门。”贺逢圣也笑着打趣方有度。
方有度家在南直隶歙县,照理媒妁之事该是找他父母,但他父母在老家乡下,这很大程度就只能找他业师座师这些人更合适了。
青檀书院的学生们大多出身贫寒,顶多也就是算是小门小户,尤其是像方有度这种应该是最普遍的了,只能说是在家乡吃得起饭不至于饿肚子,不属于赤贫阶层,但是走到冯紫英这等家庭中来,自然就只有目不暇接的份儿了。
乙字卷 第七十八节 冶游
榜下捉婿这种事情在前宋最盛行,但是随着科考人数日增,科举难度也日益增加,别说是进士二十岁之前少见,便是中举,也多在二十岁以上了。
而以现在这个时代风气,男子若是十八岁还未曾娶妻,那基本上就很少见了,即便是有,那也是早就定了亲,只等科举凯旋成亲。
所以宋师襄和贺逢圣说的都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不是没有,但的确很少见。
像方有度这等家庭比较差的,当下他也十五了,也就是说明年秋闱不管他能不能考中,估计家里都要考虑他亲事的事情了,而且按照他这个年龄,照理说他前年考中秀才时就应该有人上门提亲才对,只是不知道他家里应允没有。
像这群人里边,练国事就不用说了,他乃是真正士绅之家,前明练子宁一脉嫡传,河南归德练氏一族大名鼎鼎,作为二十几岁的男人早他就成亲了,据说还有两房妾室,应该是他考中举人之后纳的妾,但好像还没有子嗣。
其他几个人,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在家乡就已经成亲了的,他们都十八岁了,宋师襄、王应熊和许其勋是订了婚尚未成亲,而且基本上都是确定了秋闱之后就要明确成亲时间,如果春闱能过当然好,不能过也一样要成亲了,估计只有年龄最小的傅宗龙和郑崇俭不知道有无定亲了。
一番打趣却是把方有度说得眼中精光湛然,显然是激起了方有度胸中雄心,他也才十五岁,明年秋闱不过十六岁,哪怕下科春闱不过,再下一科也不过二十岁,再苦读五年时间,方有度还是有这个决心去考一个进士的。
这一群人就没有成绩差的,要说也就只有冯紫英反而是最差的,经义比起这几人来都要逊色许多,不过冯紫英在时政策论上高超的嗅觉和分析判断能力却又让这几个人自叹弗如。
一番说笑之后,冯紫英便将几人引入去见自己父亲。
既然是到人家家中造访,虽说都是些年轻人,但基本的礼数他们都还是懂的,而且冯唐好歹也是神武将军,也无甚恶名,所以礼节上也要去拜见一番。
冯唐当然对自家儿子带来的这帮学子很欢迎。
都是青檀书院的精英人物,没准儿十年八年后这些人就能走上朝堂成为文臣中的中坚力量,尤其是看看他们现在的山长齐永泰和官应震,真正大儒,未来铁定是要重返朝中六部或者都察院的,这帮弟子跟着这两位,还能没有一个好前程?
当两辆马车驶出冯府时,已经是巳正一刻了。
十个人,分乘两部马车,另外还外带了两个小子和食盒,略有些拥挤,但是都是些少年人,挤在一块儿反而热闹。
“紫英,你听说没有?”练国事坐在最前面,一只手把着车厢门框,“从邸报上传回来消息说,建州女真两年前就在关外筑城,名唤黑秃阿剌,其野心是越发不加掩饰了,召集木工铁匠附籍,如今规模越发扩大,可朝廷却毫无动静。”
“哦?”冯紫英心中一紧,黑秃阿剌?怕是赫图阿拉吧?这么久来读书也好,在贾府流连也好,过节也好,他下意识的都有些沉醉在这个时空中美好的一面里了,而忘了在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的各种威胁,“从哪里得知的?”
筑城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这意味着以游牧渔猎为生的女真人开始踏上了进化之路。
一旦有了稳固的后勤基地,特别是像木匠、皮匠、铁匠、泥瓦匠这类看起来似乎不太紧要的人员开始附集群居,那么也就意味着手工业可能出现分工合作,工作效率会进一步提高,对于女真人在兵刃武器和盔甲鞍辔这类物资补充上都可能有质的提升。
或许与大周的差距还很大,但是一旦他们踏上这条进化路,那就意味着他们已经从羊肠小道走上了一条相对宽敞的大路了。
大周不是对女真人表现出来的桀骜不驯没有所警觉,但是来自北方的鞑靼人极大的拖住了大周的注意力,所以前几年里女真人的一系列动作都只是让在打盹儿的大周偶尔睁开眼睛看看,而严重拖欠的军饷更是让大周显得有心无力。
但随着女真人在关外活动越来越频繁,动作也越来越大,大周已经开始感受到了来自东北的压力,尤其是女真人对辽西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气势,更是让大周感觉到女真人所谋乃大。
辽西一旦被女真人控制住,那就要直接和鞑靼人,也就是蒙古诸部连接在一起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那朝廷就没有一个说法?”冯紫英知道既然练国事主动和自己说起这个话题,肯定是觉得自己在这些方面更有发言权,相比之下,范景文、贺逢圣乃至郑崇俭他们显然在这方面还要差许多。
“还没动静,两年了,毫无反应。”练国事轻轻叹了一口气,“楚材兄,嗯,还算是你的老乡,你怕知道吧?他现在在兵部职方司,他是元熙三十八年进士,职方司员外郎,他前日里来看为兄,顺带说起了这事儿。”
楚材兄?还是自己老乡?冯紫英立即反应过来,点点头:“楚材兄我当然知道,但我不熟悉,家父倒是认识楚材兄,一直说楚材兄是我们东昌府的青年才俊,……”
耿如杞,字楚材,东昌府人,元熙三十八年同进士,后考取庶吉士未果,先是到户部任主事,后转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
冯紫英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对真正的军国大事上帮不上忙,但是他还是对北方九边战局很关注的,毕竟这可能关系到自己未来的身家性命。
别自己还没有发育成熟,鞑靼人或者女真人就打进来了,那自己美好幸福的生活梦想就泡汤了。
毕竟这历史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偏差了,会不会偏得更大还真不好说。
到现在冯紫英对大周整个政治、经济、财政、军事、文化、交通、商业、后勤等各方面的认知都还是杂乱零散的,大周面临紧急情况下的动员能力究竟有多强,也不清楚,难以形成一个综合性的概念。
千万别搞成了明末那样,真的一出乱子四处都漏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结果是样样都按不住,所以现在他也力图尽可能熟悉了解各方面的情况,只不过自己所处的位置,年龄经历,都限制了他获取各方面信息的能力。
还是这该死的年龄和时间线啊,让自己无法迅速成长壮大。
”朝廷还是应当一个综合性的方略,对鞑靼人,对女真人,都应当要认真考虑,职方司应当多派人去北边摸清楚情况,给兵部和朝廷提供更准确细致的情况汇总,别都是些零七八碎的消息,如果主事者再懒散一些,只怕就难以拿出一个像样的方略来了。”
冯紫英只能含含糊糊的提出一些看似很有针对性,但是却缺乏实际操作性的套路来,没办法,他也不了解兵部那里边的底细。
究竟兵部重视不重视,对女真人的真实想法是什么,都一无所知。
万一现在朝廷乃至兵部还在采取怀柔或者拉一帮打一帮的策略呢?那建州女真和其他女真各部现在的关系,朝廷的态度又是如何?
练国事倒是对冯紫英这番话很赞许,嗯,当然都是些纸上谈兵的角色,所以冯紫英的大套路还是很具有迷惑性的。
“嗯,楚材兄也提出了要加大力度对辽西和女真人的渗透,另外应当在于女真人私下商贸往来上做文章,不能听之任之,他们来朝贡也需要严格控制,……”
冯紫英点点头,这耿如杞看来还是有些见识的,已经意识到了民间商贸可能带来的各种隐患和威胁,。
目前女真人和大周的关系还属于一种藩属和朝贡的体制下,但是朝贡带来的贸易已经越来越不重要,而民间商队开始担纲起主力了。
“难啊,这商队涉及到背后层层关系,……”冯紫英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现在女真人和大周的商贸联系有多紧密,大量的皮毛、北珠东珠、参茸、药材、金砂、兽皮从关外源源不断的进来,更成为京师城内达官贵人们争相竞逐的喜好。
官宦家庭的妇人没有一袭貂皮大髦,你都不好意思出门。
自己老娘、姨娘去冬就添置了一件,苏谢两位姨娘看样子也是在床上缠着老爹,今冬二人都一人添了一件,虽说毛色没有母亲和姨娘那么纯正,但是放在京师城里也算是能穿出去的盖面货了,据说光是苏姨娘那一件便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这里边的暴利有多大,而又牵扯到多少人的利益?
还有那北珠,比东珠更牛,在贾府里边,冯紫英就见到了王熙凤头上的钗冠便镶嵌了一颗东珠,硕大饱满,浑圆晶亮,虽说不知道价格,但是冯紫英估摸着不会低于千两银子。
乙字卷 第七十九节 在路上
练国事可能没有冯紫英对这些商队涉及到的各种利害关系了解那么深刻透彻,但是也能想象得到这肯定关乎很多人利益。
大周经历了近百年的繁荣安泰,便是前几年壬辰倭乱的时候对大周内部也没有太大的影响,看看这京师城内的繁盛景象,就能知晓这等奢靡物事在大周这些通都大邑里有多受欢迎。
见练国事也沉默不语,冯紫英也摇头苦笑,“君豫兄,这等事情还轮不到我等来插话,不过到的确需要引起足够重视才是,也许……”
“也许什么?”练国事颇感兴趣,他知道这一位历来足智多谋,想出的办法也是极具针对性,往往都能收到奇效。
练国事和冯紫英的对话也引来了一旁贺逢圣、王应熊和许其勋的注意力。
他们先前谈的话题一样也让他们很感兴趣,但是却觉得插不上话来,这等关外辽东的局势对他们来说还是太遥远了一些,像涉及到所谓商队关联瓜葛背后的各种利害关系他们就更陌生了,但如果是自己可以在其中做点儿什么,那就更好了。
“小弟在想,这等事情或许朝廷很多时候不太在意,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却是难得的一个机会,如果我们可以把相关的情况慢慢积累起来,然后提出我们的分析判断和建议,嗯,撰写成墨卷一样保存下来,然后供整个书院的同学阅读探讨,……”
看见练国事和贺逢圣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冯紫英微微一笑,“如果我们的这些分析建议获得了山长和掌院的认可,我们甚至可以将其送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请这里边的文臣武将们看一看,或许能够赢得他们的认可呢?哪怕是未必全部赞同我们的观点,只要有部分认可,或者对他们有所触动,那不也是我们的一份成绩呢?”
练国事忍不住击掌赞叹,这个冯紫英果真是天纵奇才,这般主意都能想得到。
像为了科考的历次科考墨卷保存下来研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更多的都是去为了应对下一科秋闱或者春闱可能的出题方向的应试行为,并无其他价值意义。
像这种纯粹是为了国政朝务的分析研究,不但可以和时政策论息息相关,提升同学们这方面的能力,而且还能把书院的名声和影响力传递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中去,甚至影响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一些战略决策,不管其结果效果如何,那都是一份了不得的荣耀,最起码也能让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大佬们知晓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是在勤于国事,为君分忧。
贺逢圣、王应熊以及许其勋他们也都回过味来,越想越远,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
士林盛会那一场大辩论让青檀书院声誉鹊起,在北方四大书院中俨然一起绝尘,领先于其他三大书院了,所有学子都受益匪浅。
原来崇正和通惠书院还因为规模和影响力上略胜青檀书院一筹而一直认为它们应当排在前面,但现在除了规模外,影响力上,青檀书院凭此一役远超它们两家,再加上严谨的学风纪律,更是当之无愧的成为北方四大书院的头牌,连带着像韩敬和许獬在竞争京师三大才子的呼声中也高了许多。
“紫英,这事儿须得要回去就向山长和掌院报告,愚兄觉得此事非常重要,一旦形成定制,而且我们的这些文章若是真的言之有物,或者某一次被某位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人采信和认可,那么日后我们书院的这些文章必定会更加受到重视,这对于我们书院,以及我们这些文章的撰写人来说,都意义非凡!”
以练国事沉稳的性格都忍不住兴奋起来,以手击掌,连连慨叹怎么以前从未想到过这种办法。
冯紫英抿嘴微笑不语。
贺逢圣却想得更远:“紫英,君豫兄,还不止于此!并不一定要局限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也并不一定要局限于方才你们所说的此事,以盐法开中法为例,我们一样可以拿出我们的见解看法,请山长和掌院完善之后,送到户部甚至内阁,请诸位尚书侍郎甚至阁老们一阅,只要我们写出来的东西是真正有内容有价值可信可用的,只要有那么一两回能被这些朝中重臣们认可,未来他们就有可能愿意继续看我们写出来的东西。”
“是啊,关键在于我们第一炮一定要打响,须得要认真策划撰写,未必要以辽东此事为头炮,若是有我们更为熟悉了解,更有把握的话题来撰写,务求一鸣惊人,这样效果会更好。”许其勋性子更谨慎细致,提出自己的建议。
练国事略作思索也微微点头,许其勋的这个建议无疑更具可行性,选择一个更为熟悉了解的话题来进行分析,拿出更具有说服力的依据,让文章更有内容和看点,能够一下子打动这些朝中大佬们的心,务求一举成功。
“虎臣所言甚是,此事须得要细细思量,但是此法却是为我们书院另辟一条蹊径,若然能以此为契机扩大我们书院影响力,只怕崇正、通惠书院日后又要目瞪口呆了。”
练国事想到这里忍不住抚颌微笑。
“君豫兄,克繇兄,非熊,虎臣,其实这里边可操作的余地还有很多,我们撰写的文章固然要找到我们最熟悉最了解的话题内容,也的确为必要局限于某一隅,文章也的确需要言之有物针砭时弊,具有冲击力,但是在选择投送朝中重臣上,却有一些窍门,甚至可以说能做到一击必中。”
冯紫英胸有成竹的表情让练国事几人心中更热,“紫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怎么才能一击必中?”
如果呈送出去的文章,人家不认可,或者觉得泛泛,那没准儿就丢在一边,不但白白浪费了一番心血,关键是时间机会都耽搁了,甚至还可能留下一个不太好的印象,这确实需要认真考虑。
“其实简单,我们可以先行把朝中关于某一项事务的相关官员对这类事情的态度进行一个收集了解,比如此事尚书可能是大概支持认同的,但是左侍郎却是反对的,又比如此法某位阁老是坚决支持的,但是涉及到兵部或者工部、户部某位尚书则是坚决反对的,还有某位侍郎乃至员外郎是认可的,一一先摸清楚,然后把这些文章送到那些认可支持赞同我们所做文章观点的官员们案头上,……”
在座的都是人中龙凤,哪怕是对朝中朝政运作模式不清楚,但是也能知晓一个大概,冯紫英话未说完,他们就已经领悟到了精髓,这就是要寻找到有共同语言共同观点的“同党”啊,让他们来使用和佐证。
“……,小弟相信他们拿到了这类文章,肯定会在朝中议事时提出来,现在咱们青檀书院风头正劲,把这些文章的观点拿出来作为佐证,未尝不能加强他们的说服力和话语权,我相信他们肯定会用上,这一下我们的文章乃至观点便能在朝中广为人知了,……”
“说得好!”贺逢圣忍不住一拍旁边的座位,却未曾想到拍到了身旁王应熊的大腿上,疼得王应熊龇牙咧嘴,“克繇,能不能拍你自己大腿?”
贺逢圣没有理睬对方,还沉浸在兴奋中:”这些官员肯定会把我们的文章引用,且不说咱们现在书院声势正盛,而且山长和掌院原来也是在朝中担任过要职的,若是山长和掌院推送过去的文章,他们肯定也要好好掂量一二,但若是用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说这是书院学子所撰写的文章,避免其他人说他们屈从于山长和掌院的态度,……”
冯紫英和练国事都忍不住扬眉,多看了贺逢圣一眼。
难怪此人能在甲舍中和范景文并驾齐驱,以前倒也没看出来此人如何,但是就凭刚才这一番话,就足以说明此人考虑问题的深沉细致,连这些官员的心态都能揣摩到,绝不简单。
冯紫英倒也罢了,练国事却是把贺逢圣的评价又提升了几分。
这等人才,在青檀书院中都绝对是佼佼者,以前他更倾向于同为北人的范景文,但现在看来,这贺逢圣也当得起和范景文匹敌。
王应熊和许其勋也都在细细揣摩贺逢圣的话,对于他们来说,要理解领悟还需要一些时日,但是他们也都感觉得到,那就是随着冯紫英在书院里时日越长,影响力似乎也越来越大不说,而且给书院带来的变化也是越来越多。
几乎隔三差五就有一些新的路数出来,而且明显都是能对书院未来带来很大改变的。
这个到白石庄的一个时辰路上,就成为这辆车上几个人最有意义的一段路程,以至于在事后回到书院之后,除冯紫英外的几个人都对游历兴致乏乏,反倒是对那段路上的时间记忆尤深。
乙字卷 第八十节 推心置腹
白石庄是京师城西郊很有名的景致所在,不过更多的是二三月间京师民众踏青冶游所在,现在正月里来,显然太早了一些。
不过对于一帮书院学子来说,就无所谓了,只要能透透气,寻找个机会宣泄一番,就是很不错的享受了。
白石庄的柳树、虬松和老槐都既有味道,哪怕是现在时节不合适,但是这帮学子文人都总能找到一些合适由头来吟诗作画,自然也就成了一景。
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就是他的弱项短板了,所以他很知趣的充当起了背景板,指挥着瑞祥和另外一个小厮加上两个车夫充作仆役,帮着同学们安排午间饮食。
准备好的布幔屏风扯起来,这白石庄野地里风不小,哪怕是寻了个避风处,那也一样寒意逼人。
两个专用木质食盒抬下来,搭好桌架,摆上杯盘碗盏,立时就成了一桌相当丰盛的宴席。
郑崇俭、傅宗龙、王应熊、宋师襄和方有度算是真正感受到了大户人家的气派,原本以为能够几个炊饼蒸饼填填肚子也就行了,但看看这架势,人家是早就准备好了。
熏鸡酱鸭蒸羊肉,豆腐香干大头菜,笋脯酱瓜丁,还有几只烤好的鹌鹑,再加上管够的蒸饼和笼饼,以及几壶绍兴黄酒,对于这一帮习惯了在书院里清苦生活的学子们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奢侈大宴了。
郑崇俭、方有度连连摇头,傅宗龙和王应熊唏嘘感慨,贺逢圣、宋师襄也是脸色复杂,倒是练国事、范景文和许其勋稍许稳得住。
“紫英,有点而过了。”练国事轻叹了一声,批评道:“太奢靡了。”
冯紫英也没想到家里准备得如此丰盛,他原本也以为就是备点儿笼饼蒸饼之类的,顶多在加点儿就着吃的蒸羊肉和酱瓜丁一类的就算不错了,没想到却搞得如此丰盛。
很显然母亲和姨娘是很看重这一次冶游活动的,所以才会如此安排。
范景文也摇摇头:“紫英,我等学生,还是当以学业为重,这等口舌之欲,还是不宜提倡,这是愚兄由衷之言。”
冯紫英也没想到母亲的一番好意会引来这样的误解,或者说歧义,如果处理得不好的话,恐怕还要有一些副作用,也不利于这样一个团体的凝聚。
他思考了一下,没有立即回应这二人的态度,而是解释道:“君豫兄,梦章兄,此乃家母特意准备的,说实话,小弟没怎么注意。嗯,小弟的情形,可能各位兄长都清楚,这三个月来,小弟在书院的日常表现如何,各位兄长也都看在眼里,小弟不是一个喜好口舌之欲的人,也不是一个刻意追求奢靡享受的人,但是当着诸位兄长的面,小弟还是要表明一个态度,以免日后诸位兄长会觉得小弟是一个心口不一的小人。”
冯紫英一番话让一行人都有些意外。
本来他们也没觉得这是个什么大事儿,毕竟冯紫英家庭摆在那里,这一顿饭好点差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练国事和范景文也只是好意提醒一下他,免得他分了心思,影响日后的学业,毕竟他还要在书院里呆上一年多时间才参加秋闱。
看见众人都把目光投射了过来,冯紫英斟酌了一下言辞,这才缓缓道:“先前诸位兄长也到了小弟家中,嗯,可能会觉得小弟家中楼院宏大,略显奢侈,但小弟要说,日后各位兄长如果中式入仕,在京中多呆两年就能知晓,小弟家中这样的府邸不算什么,尤其是在武家勋贵中更不算什么。”
“家父是个武人出身,不喜好虚礼,本来今日他另有约会,但听说诸位兄长要来,特意留下来要见一见诸位兄长,这些饭菜准备也是家母得知各位兄长要和小弟一起来游白石庄而准备,说实话,日常小弟在家中用饭,虽然要比书院好许多,但是也不会这般,……”
很委婉的解释了一下,这主要是因为父母对诸位同学的尊重和礼遇才会如此,并非冯家每日都是如此奢靡。
练国事和范景文都有些不好意思,人家父母一番好意,弄得自己二人这样一说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冯紫英挥手制止了练国事和范景文想要解释,自顾自的道:“君豫兄,梦章兄,我知道两位兄长是为我好,嗯,小弟先前也说了,小弟不是那种追求享乐之人,但是小弟也要强调一点,虽然小弟不嗜好享乐,但是也并非就喜欢清贫,同时也不反对,不反感别人追求更丰裕富庶的生活,嗯,小弟以为只要是符合情理道德和朝廷律法的前提下去追求更美好幸福的生活,都应当支持。”
所有人都在努力的倾听和理解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有点儿绕,但是却寓意深刻。
或者说,这应该是冯紫英就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来做一个简单的阐述,当然这是冯紫英用前世的话语来定义。
对于练国事他们这一群人来说,他们会觉得这是冯紫英在叙述一个他认为大家作为未来可能要中式入仕的同学们应当遵循的一个人生目标和准则吧。
“每个人应当都有自己的一些喜好和追求,包括在我们可能考中之后入仕为官,我们会拿朝廷俸禄,或许姻亲那边家境富裕,有的同学喜欢简单朴素的生活,或者写字作画作为爱好,有的同学则喜欢更通俗一些的爱好,比如饮宴听戏,有的同学或许老家就是独门小户,没什么亲眷,但是有的同学可能还要承担起一个大家族未来生存的重担,……”
练国事等人都隐约明白了一些意思,冯紫英很含蓄的提醒大家,每个人对待生活的方式可能不太一样,但这不应该成为大家和睦相处的隔阂和矛盾。
这样一番说辞,练国事听懂了,范景文和贺逢圣则是若有所悟,而其他几人则是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好像觉得有道理,到那时又总觉得与日常在书院里所受到的教育有些不一样。
冯紫英没指望这一席话就能让大家都心悦诚服的认同自己的观点,但他需要这些人先有这样一个印象,自己的家庭出身决定了不太可能和他们在很多认知和态度上都一样,这就需要大家求同存异,要有包容的心态。
他冯紫英有,但是这些人有么?
现在他们还年轻,还有可塑性,所以可以尽早灌输,帮助他们确立这样一个印象,否则等到他们的观念定型,再要来扭转就难了,那么以后大家可能就会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这就是青檀书院学子们的短板或者说劣势所在,与通惠、崇正书院的学子们比,他们大多来自贫寒家庭,那种与生俱来的蔑视权贵和仇富心态或多或少的存在,这就需要合理适度的引导和纠正。
一个合格的官僚,就需要学会用坦然宽容的心态来看待问题,过于清正孤高,并非是一个好官员的特质,甚至可能会成为工作中的弱手缺陷。
这一点练国事是清楚的,所以当冯紫英说完这番话之后,他也很适时的予以了解释:“紫英,看来愚兄有些误会了,首先向你道歉,另外,愚兄也认同你的意见,我们中的每个人未来可能都要踏上各自追求的路,或许我们在最终追求目标是一致的,忠君爱民,教化天下,但每个人在日常中却不尽一致,愚兄喜欢读书写字下棋,简与喜欢听戏唱戏,子逊喜欢饮宴纵歌,诗剑风流,方叔喜欢美服豪车,虎臣喜欢美食,非熊好宝刀宝剑,……”
很随意的点出各自的不同,练国事显得很轻松自然。
“这没什么,愚兄很欣赏紫英那句话,只要是在朝廷法度之下,不违良心道德所为,皆是各人自由,愚兄其实家中条件也不差,有良田千亩,在家中亦是奴仆美婢相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愚兄一样在书院里生活得甘之若饴,这不矛盾,……”
韩敬喜欢唱戏听戏,许獬喜欢饮宴,方有度喜欢华丽衣衫,虽然他现在没那个经济实力,但也早就在同学间说过,一旦他日后中式发达了,首先就要买几身美服,然后定做一辆华车。
而许其勋则对饮食很讲究,喜欢精美食物,王应熊则喜好名剑宝刀,这都不是秘密。
只不过练国事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还是让冯紫英对练国事刮目相看,一个宿舍里知晓不难,但是练国事是西园中人,居然对东园这些小学弟的爱好都了如指掌。
更难得的是,练国事还主动坦承自家家境,这显然是有意为冯紫英分担一些压力,让冯紫英的家境条件在同学中不至于太过突兀和不合群,能考虑到这个份上,真的很难得。
不能不说此人能成为书院领袖绝非偶然,至少冯紫英自己都觉得自己都没想到这些细节,可人家想到了。
乙字卷 第八十一节 成长之路(第一更求月票!)
练国事的这一番言语让其他几个人都是颇为吃惊。
他们没想到这位西园大师兄素以简朴踏实著称,远不及韩敬的文才过人和许獬的诗剑风流闻名,只知道他是河南归德人,其他皆无所知。
其人日常完全和普通书院学子一样,吃住行皆是普通随意,甚至比有些家庭略好的同学更不如,但却未想到这位练师兄家中居然有良田千亩,大院美婢,这可真的有点儿颠覆了他们的观感。
冯紫英倒是略微知晓练国事家中情形不差,接触多了,从对方言谈举止里就能观察出一二来。
后来他在和崇正书院侯氏兄弟接触中就了解到练家在归德府可是相当著名的望族,其祖练子宁在前明时就是声名在外的大儒官宦,誓保建文帝,甚至敢以死以抗明成祖朱棣之威迫。
能是望族,好歹家境都不会差,而且累积多代,肯定更是有相当底蕴。
练国事既然如此相助,冯紫英内心也是相当感激,见其他几位同学都有些诧异,毕竟他们对自己家庭条件是有所了解的,但对练国事就真的是很吃惊了。
“诸位兄长不必多心,练师兄为人如何这么久大家肯定都知晓一二了,练师兄和小弟的意思都很明白,那就是未来我们可能都要中式入仕,嗯,我相信我们在座的诸位兄长,甚至也包括小弟,日后都能如此,甭管是这一科还是下一科,甚至更下一科。”
冯紫英目光澄澈坦然,面色温润,语气里也充满了感触。
“但无论未来我们如何,我们只希望我们初心不变,喜好豪宅美婢也好,喜欢唱戏听曲饮宴也好,愿意收藏骨董名剑也好,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如练师兄所说,只需要我们所行所为遵守朝廷法度,不负自我理想,不悖道德良心,不逾为人底线,便当甘之若饴,理所当然。”
这一番话说出来坦荡率然,毫无阻滞,显然是冯紫英内心所想,也听得练国事微微颔首,其他几位同学则是面带思索之色。
好一阵后许其勋才率先拱手一礼:“多谢练师兄和紫英提醒点拨,虎臣受教了,以前虎臣喜好口舌之欲,尚有诸般顾虑,但今日听得练师兄和紫英这般一说,虎臣豁然开朗,遵守朝廷法度,不负自我理想,不悖道德良心,不逾为人底线,能做到这四点,其他又有何不可为?”
许其勋的话也说穿了大家的心思,若是我姻亲是个豪商巨贾,妻子娘家陪嫁来很多钱财庄园,难道我入仕之后也须得每日咸菜稀饭方能显得我清正廉洁?像练国事和冯紫英本身家境甚好,人家在书院里边和其他同学一样甘于清贫,安贫乐道,并无违逆,至于说人家归家之后享受一番,那又有何不可?
再说了,日后中式入仕,有了俸禄,难道也必须要像在书院里这样杜绝一切喜好应酬?这明显不可能,是要自绝于官场同僚嘛。
在书院学习,那是学子生涯,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砥砺心志,为日后能够经受得起诸般外物诱惑考验打基础,但并不意味着一辈子都要如此。
解开了这个心结,大家心情顿时放开了许多,笑语欢声,顿时弥漫开来。
白石庄风景委实不错,柳林徐徐,虬松苍劲,还有那老槐在那里屹立,似乎在回忆着这数百年来的沧桑往事,提醒着人们莫负少年行。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这些豪门望族出行端的是一份享受,一切有人安排妥协,只管由着性子嬉玩。
即便是像冯紫英他们这一行,有瑞祥、宝祥两名小厮负责干活儿,老孙头老夏头两个车夫帮着打下手,两个硕大的食盒中菜肴一一摆上,笼饼蒸饼送上,甚至还有能有专门带来的木炭炉负责热上一锅羊汤,黄酒斟上,那简直就是美好的不能再提。
难怪这些京师中的世家子弟们都这般热衷于冶游,一切有人负责办好,然后就是吟诗作赋,呼朋引伴,各种装逼,再有美酒佳肴,若是在有些歌姬舞伎相伴,那如何能拒绝?
饭桌上自然就又要提起从辽东边事引起的那个话题,先前另外一辆马车里的人并不知晓此事,这时候一提之后,顿时都被吸引了过来,特别是范景文和宋师襄,都是兴致盎然。
范景文更是因为自己坐了另外一辆车错过了这样一个“提议发起人”而颇为懊悔,所以这后边也是格外积极主动,希望能够回书院之后就立即向山长、掌院汇报,等到春假一过,便立即启动这项事宜。
这个话题一点扯开来,弄得饭后去紫竹禅院的游兴都是大减,一路上大家都在探讨这项事宜该如何来办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尤其是如何能让朝中重臣们感受到来自青檀书院的声音和见解,进而认可并形成习惯,这委实需要细细斟酌。
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事儿一旦办成对书院,对未来自己可能执笔写成的某一篇文章或许能发挥出的影响力充满了希望。
这种事情一旦形成习惯定制,各类文章源源不断的向朝廷递送,那么朝中内阁六部和督察院以及五军都督府,都能看到书院对各类事务的各种见解意见,久而久之,书院的学子们几乎就可以成为半个观政的庶吉士了。
感觉到所有同学都对紫竹禅院一游兴趣乏乏,冯紫英也是无可奈何。
本来是想带着同学们好好休憩一番的,但还是小看了这些同学们对学业和未来事业的热情,相比之下,这等冶游之事对他们来说就要放在后边去了。
一干同学们回去,冯紫英自然是要安排车送回去的,虽然是步行进城,但是既然有马车相送,同学们也不至于矫情的拒绝。
更何况今日练国事和冯紫英的一番话还是对他们触动颇大,论心不论迹,起码在这等事情上如果要矫情,反而说明这个人的虚伪。
“怎么样?”回到家中,冯唐便召见了冯紫英。
冯唐已经越来越意识到自己这个儿子的非凡之处了,去了青檀书院短短三个月,却能赢得这一帮都比儿子大上好几岁的学子们的认可和尊重,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也让他越来越看重儿子的一些看法想法,同时也更愿意与儿子在很多事情上相互磋商,原来的一些不适应心态也渐渐消失了。
“嗯,还行,儿子这帮同学总的来说都是相当优秀的,如您所说可能贫寒学子出身,在某些方面可能会对我们这样的武勋家庭有所反感和抵触,但只要不是太狭隘偏激,儿子觉得都不是问题。”
冯紫英也顺带把今日午饭的时候所发生的的一切细细道来,听得冯唐也是浓眉猛掀,良久方才道:“这个练国事将来必成大器,此人可以深交。嗯,紫英今日所言甚好,连为父都有些触动,想必你们这些同学也应该很有感触,那等一味孤高清正之辈,未必就是朝廷所需要的,关键是要能做事,其他为父以为都是小节。”
见父亲似乎是很有感触,冯紫英也不知道父亲经历过什么,略微扬起眉头带着疑问神色。
“紫英,以后你就知晓了,这世间清正之辈未必就能成事,而贪财好利之辈就未必会坏事,关键要看你能否把握好一个度,就如你所说的底线。”冯唐悠悠的吁了一口气。
“为父在大同担任总兵十余年,也遭遇无数次战事,每每遭遇大战,皇上都会派宦侍监军,那等贪财好利者往往不干预大将用兵方略,最终却能获胜,而那等自诩为皇上分忧者却屡屡插手战事,结果导致失利,一问,人家还是清廉自诩,分毫不取,哼,有时候都让为父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很多人觉得本该是恰恰相反的结果,……”
冯紫英一时间也觉得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清正之辈没准儿也就是刚愎自用,就喜欢揽权独断,贪腐之辈也许就是毫无主见,没准儿就愿意让临阵军将自决,这不绝对,但却很大程度的存在。
对于临阵大将来说,你贪点儿捞点儿算什么?只要仗打赢了,一切都不算事儿,可你要动辄干预军将用兵方略,可你了解军情么?懂军务么?
监军本来就是一个双刃剑,甚至对自身危害更大。
你瞎指挥,你再清正廉洁又有何用?仗打输了,成千上万将士为你陪葬,清名再盛又有何意义?
“父亲,这种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只是这监军制度儿子是不太看好的。”冯紫英摇摇头,“孤高刚愎之辈往往是志大才疏,若是用在了重要位置上,那便要出大事,甚至比无能之辈更危险。”
“嗯,紫英,你明白这些就好,看来你的确长大了,许多道理为父看哪,许多活了一辈子的人都未必懂,你却能看穿了,为父很欣慰。”
对冯紫英的表现,冯唐内心真的很满足,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只有这样一个独子,子嗣香火真的是一个问题,难怪夫人屡屡在自己面前提及这一点。
乙字卷 第八十二节 黛玉的礼物
抬起头思考了一阵,冯紫英才拿起精心削出来的木炭下笔。
这也许是自己前世中唯一一个可以在没有其他生存技能条件下卖艺求生的本事。
作为自小的爱好,素描是冯紫英前世中险些去考美院时候的拿手强项,当然在那个年代父母毫不犹豫的干预下,本来可以成为一代大师的冯紫英变成了政府官员冯紫英,嗯,好在素描基础仍然在,而炭笔画也是他原来最擅长的。
坐在书房里,用心揣摩良久,又尝试了两张之后,冯紫英才开始下笔。
林丫头的印象在他心目中很深,所以他可以凭借着脑海中的印象慢慢画出来。
这种素描画在当下的大周估计还是一个新鲜玩意儿,不过既然要作为给丫头的补偿礼物,越是新鲜罕见,才越是有意义。
所费时间不长,一个时辰不到,这副一尺见方的小型素描画就完成了。
冯紫英把画放好,从正面侧面几个角度观察了一番,又简单修改了一下,很满意,符合他心目中的林丫头形象。
这是以当初在临清见林丫头第一面时作为基准印象绘出来的,丫头楚楚可怜又带着几分敏感胆怯的神色在在这张画中体现得很到位,冯紫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一气呵成的画出来,看样子那一日的印象在他心目中极深。
云裳一直在旁边侍候着冯紫英作画。
对于少爷突发奇想要用木炭作画,云裳也是懵然不知的,只是招来几段木炭,从中细细筛选出来两段,然后又在冯紫英自己亲手加工下,才勉强成为炭笔。
但看到一个还算熟悉的形象就在少爷轻描淡写的涂抹下慢慢成形,云裳几乎要惊呆了。
云裳当然知道作画需要什么,可是少爷这简直就像是变戏法一样,一段木炭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涂抹下来,居然就能画出一个人像,而且还真的很像诶,尤其是和林姑娘给她的印象也很像。
看见云裳目不转睛看着画,目光几乎要拔不出来了,冯紫英也颇有一番自得。
还算没丢下这份本事,估计自己要真的没生在这冯家,到京师大街上去卖艺,也能混个温饱吧。
大周对这等艺术人才还是比较尊重的,没准儿还能把自己招进宫廷当个宫廷画家,又或者帮忙画画小春宫画,那也是很来钱的。
“云裳,怎么样?少爷这本事不差吧?”冯紫英得意洋洋的打量了半晌,终于放下,摸着下颌,笑着问道:“若是日后少爷真的读书不成,靠着这本事,带着你混饭吃,干不干?”
“少爷您说啥瞎话呢?”云裳不悦,“您肯定能读出书来,老爷太太都说您是读书种子,肯定是能中举人进士的,……”
似乎是觉得这话太绝对,对冯紫英有压力,云裳又赶紧道:“哪怕是这一科不行,那咱们不是还能再读三年去考么?到时候少爷也不过才十八九岁呢。”
这丫头这么通情识趣,甚至还怕自己有压力,才特意又补充劝慰,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感动。
身边能有一个这样的贴心丫鬟,这是前世中永远都无法想象和享受到的殊遇,如今自己的确要好好把握这份贴心温情。
见云裳一直看着这幅画,满脸艳羡,冯紫英心中也微微一动,“云裳,你喜欢不喜欢这幅画?”
“嗯,少爷画得太好了,林姑娘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太像了。”云裳抿着嘴,眼里露出一抹迷醉,“真像。”
“我问你喜欢不喜欢。”冯紫英皱了皱眉,这丫头好像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啊。
“当然喜欢,林姑娘看到这幅画,怕是要喜欢得不知道怎么样呢。”云裳连连点头,还没明白冯紫英的意思。
“嗯,那行,那少爷就再接再厉,替云裳也画一幅。”冯紫英吸了一口气,又得花半宿,但是他不忍让云裳失望,他喜欢看到云裳那俏靥生春的姣好笑脸,所以累一点儿也值得,权当复习自己这项本事了。
“啊?那怎么行?”云裳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摇头,“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冯紫英大惑不解,还没有明白过来。
“奴婢那里当得起这般?”云裳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少爷画林姑娘肯定好,可是画婢子就不合适了。”
这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不是靠一句话或者一个人能改变的,人人生而平等这些话想想就好。
冯紫英也从未试图去改变什么,因为这个世道乃至周围的环境都是如此,你要试图去改变,当那个社会时代潮流未到时,那就是以卵击石,只有把自己撞得粉碎,冯紫英不会去做那种无用功。
不过这并不影响给云裳画一幅画,这是自己个人行为,愿意,没问题。
“行了,云裳,这是少爷想画,你就坐在那里,嗯,不坐也行,你的模样也印在少爷心里了。”冯紫英断然道。
不是脑子里,这年代没人认为是脑袋想问题,都以为是心想问题。
见少爷语气坚决,不容置疑,云裳内心喜欢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呐呐的扭着手指,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坐那里吧。”冯紫英没理睬对方,径直换了一张纸,开始凝神沉思,准备下笔,“等少爷画完了,你要觉得少爷辛苦了,那就替少爷好好捏捏肩膀。”
“好。”云裳脸上已经飞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红晕,夹着腿斜坐在了一旁。
先前少爷说自己模样印在他心里了,就让云裳全身忍不住发颤,这等话若是让太太听见了那还得了?但少爷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她也知道现在少爷在府里边说话很管用,便是老爷和太太都要让几分,但是她也同样知道太太是最见不得哪个丫头去挨少爷太紧的,尤其是自己。
若是真有个什么,那就是犯天条,怕是天王老子都保不了自己。
可少爷就非要把自己留在身边,这让太太很是生气,好在这段时间太太对自己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她可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再招惹太太不高兴。
看见云裳一脸患得患失的模样,冯紫英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云裳,你也别把我母亲当成了大虫,怕成了那样,嗯,她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这一点我心里有数,我也和她说过了,所以日后不会有什么,你也别成天一副担惊受怕的受气模样,我不爱看。”
听得冯紫英这般一说,云裳更是吓了一跳,“少爷,您可千万别那么说,太太听见了……”
“好了好了,我肯定不会当着其他人面说。”冯紫英也知道这种比喻在现代肯定没啥,在这个时空,那真的就是大逆不道了。
“当着云裳说也不行。”这一点上云裳态度很坚决,“太太是为少爷好,只是不放心婢子,云裳也知道,所以云裳也不怪太太,……”
再说下去这就没个完了,但冯紫英知道云裳的心意就行了,“云裳你知道就好,本来也没怎么样,我母亲也是杞人忧天,不说了,坐好,少爷要动笔了。”
和林丫头虽然都一样有着纤巧的身材,但是云裳无疑要显得更有活力气息,眉目间混合着倔强和乖巧的气息,少了几分娇弱,半个时辰,一副炭笔画再度出炉。
看着云裳捧着那张自己的画爱不释手的模样,冯紫英忍不住调笑:“我还没说送给你呢,云裳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啥?”云裳茫然。
“替少爷捏肩啊,要不少爷辛苦这么久,不是白辛苦了?”冯紫英摆出一个舒服的斜躺姿势,“赶紧!”
“那是婢子分内的事情,少爷就是不替云裳画,云裳也会做好的。”云裳抿着嘴过来,把画小心的放在一边,开始替冯紫英揉肩。
和贾琏约好了,去白云观一游。
当下是游白云观最好的时候,香火茂盛,游人云集。
从云裳那里听到紫鹃传来的消息,林丫头和王熙凤说要去白云观烧香也获得了同意,估计王熙凤也会借此机会去白云观烧香祈福,还有没有其他人就不清楚了。
这边冯紫英约了韩奇、卫若兰和陈也俊。
去了青檀书院三个月,就再也没有见到三人,这层关系还是要维系下去。
何况除了陈也俊不算太熟外,韩奇和卫若兰二人于冯紫英关系一直很不错,就算是陈也俊也只是因为年龄上要比冯紫英大一大截,所以稍微疏远一些,但是在国子监里,几个人都是走得比较近的。
贾琏虽然为人处世还算不错,也能做点儿事情,但是却在人脉维护上欠缺了一些手段,没怎么做好。
这可能和其父贾赦为人悭吝刻薄有很大关系。
贾政虽然迂腐,但是性格上却还过得去,顶多也就是不擅交际应酬罢了,但那贾赦就真的是让人不齿了,刻薄寡恩不说,而且为人贪婪吝啬,唯利是图,这等人换了在哪里都难得交到朋友,所以贾琏摊上个这样的老爹,自然难以把原来贾家的人脉关系维系下来。
这也使得贾琏枉自靠着贾家这样大一座靠山,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营生渠道。
乙字卷 第八十三节 武勋之家
冯紫英是提前到的白云观。
白云观的确气派,照壁是赵孟頫写的“万古长春”,棂星门单檐琉璃瓦歇山顶,四柱七层,委实称得上京师一等一的去处。
观外人头涌动,沿着路旁一溜烟儿的可以看到起码数十上百辆各色马车小轿,应该都是京师城里趁着天气好来踏青烧香祈福的。
对于儒家文人来说,踏青冶游显然是更主要的目的,这春假二十天,若是不能好生休整一下,太可惜了。
当然,这也同样是一种社交活动,不过若是带家眷的话,除非是至亲,否则一般不会同游。
贾琏虽然要带家眷来,但是既然冯紫英已经和他提了还有其他朋友,那么肯定就不会和王熙凤、林丫头他们一块儿,更大可能性是一起来,但是各走各的,只不过不会相距太远而已。
对冯紫英来说,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这春假里你说要林丫头一个人单独出门烧香祈福,显然不可能,正是踏青冶游和烧香祈福旺季,出点儿什么差错如何得了?要去肯定也是一大家子人出行。
所以情急间也只能凑出这么一个办法来。
“紫英!”冯紫英刚到,韩奇和卫若兰就到了。
卫若兰那辆马车太过显眼,虽说并无天家身份特征,但是作为长公主的嫡子,起码在马车上是要把气势做足的。
韩奇所乘马车倒是很普通,他祖辈锦乡侯现在袭降为三品将军,论府邸还是当年的侯府,威势气派,但是论内瓤子,恐怕比冯家都要逊色许多了。
冯紫英也是在春假中呆在家里十来天才陆陆续续知晓一些家中情况的。
这年关前,各地营生收益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同那边和京师城这边的是大头,冯紫英没有刻意去问,但是父亲母亲和姨娘却是和他说叨了一些。
大同那边收益最大,接近四万两银子的收益,主要来自几家生药铺、金银铺和布庒,京城铺子和租出去的店面收益大概在三万两左右,倒是两边的庄子都收益不多,不过两三千两佃租,再加上一些米面油肉和野味等特产罢了。
像临清那边收益不过一两千两银子,主要是租出去的店面收益,像那几百亩地佃租就更没多少了,这边加起来基本上都要供应给临清那边的老宅扩建改造还不够,估摸着还得要添好几千两过去才能抹平。
冯紫英不知道自家居然还在辽东那边有两个庄子,不过那两个庄子也就只能送点儿野味回来了。
比如两头腌好的野猪,十几张鹿皮,还有五六腿鹿肉,十对熊掌,两张熊皮,五十斤虎骨,还有一些参茸,但是都是算是地道货,都直接进了府里的库房。
冯紫英盘算了一下,冯府一年收益现在大概就在七八万两之间,至于府里的开支,他却不太清楚,母亲和姨娘都没有告诉过他,他估摸着大概也就是在两万到三万两之间,这还是排除了一些未列入日常开支的大头。
比如此次父亲的起复,估计就需要花三五万两银子,再比如母亲已经在考虑要为自己成家立业着想,所以要想把周围两处民宅府邸购置下来重新进行整修,那没七八万两银子想都别想。
家里究竟有多少家底儿,冯紫英真心不清楚,但估摸着一二十万两怕是有的。
作为这老一辈的,需要考虑的显然很多,起码这一点上冯紫英觉得冯家要比贾家这样的家族强得多,入不敷出还不知道开源节流,一味讲求排面,又没有一个正经收益,这拆东墙补西墙,慢慢的也就败落下去了。
像王熙凤倒是会广开渠道,拿公中银子去放贷,包揽诉讼,全是一些高风险甚至带有政治风险的行道,久走夜路必闯鬼,没准儿哪天也就要成为祸端。
当然那是《红楼梦》书中所写,至少在现在,冯紫英对贾琏和王熙凤这两口子还是观感不错的。
贾琏人品不坏,能做点儿事情,王熙凤对林丫头颇为关照,基本上林丫头向琏二嫂子提出来的事情,王熙凤都是予以满足了的,就冲着这一点冯紫英都觉得应当帮他们一把。
至于说王熙凤在贾府里边如何,那和他无关,以后贾府如何,那也和他无关。
他既不是贾赦贾政,也不是老太君,贾府兴盛衰落轮不到他操心。
“子琦!若兰!”冯紫英也很高兴,许久没见二人,的确也还是有些怀念,上前拱手一礼之后就是勾肩搭背的亲热寒暄。
“也俊兄没来?”冯紫英没见着陈也俊。
韩奇和卫若兰有些尴尬,摇了摇头,还是韩奇道:“也俊兄家中有事,也许要晚点儿来,他没说死。”
“哦?”冯紫英心中轻笑,自己提前了两日便邀约了,当时没拒绝,这会儿却来一个不定,要么的确有事,要么就是有其他特殊原因了,而且看样子这二人怕是也隐约知晓一些什么。
“没来就没来吧,也许也俊兄的确比较忙,有事儿呢?”冯紫英不在意的摆摆手,“在这里稍等,还有一位朋友。”
“哦?紫英莫不是要为我们介绍你们书院中的才俊,那我们可当不起啊。”卫若兰开着玩笑。
这青檀书院的学生们和他们这些在国子监都是过混的人肯定是没法走到一起的,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冯紫英算是一个特例,其他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贫寒学子,要让他们和自己这帮人走到一起,肯定难以相处。
“呵呵,若是若兰兄和子琦兄真的有此想法,那小弟当然可以代为引荐,韩简与或者许子逊都没问题。”冯紫英也笑了起来。
现在韩敬和许獬,尤其是许獬是当下京师城中最具名气的士子,达官贵人也好,士林文臣也好,都很愿意结识这样前途无量的才子。
没准儿几年后人家就能翰林院乃至六部和都察院里占个位置,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可人家年轻啊。
”免了,紫英,他们可和你不一样,与咱们没啥交情,也攀不起那份交情。”韩奇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连连摆手,“说吧,还有谁?”
“嗯,荣国公府琏二哥,子琦兄和若兰兄应该认识吧?”冯紫英也没有遮掩什么。
“贾琏?”韩奇讶然,看了卫若兰一眼。
都是武勋家族,岂能不认识,但是他们和贾琏明显不是很熟悉。
“怎么?子琦认识?”冯紫英看过去。
“嗯,紫英,贾家那边的人要说不认识怎么可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我们倒是与宁国府珍大哥和蓉哥儿他们更熟悉一些。”韩奇笑着道:“蓉哥儿也在监里,倒是经常和我们在一起饮宴高乐,他爹珍大哥也是个有趣的人,所以咱们各论各的,各交各的,常在一起,……”
冯紫英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还和贾蓉以及贾珍能走到一块儿,看样子交情还不浅,皱了皱眉,以前可没怎么听这二人说起过啊。
“你们什么时候和蓉哥儿还有珍大哥又走到一块儿了?”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蓉哥儿原来就和我们熟悉,你不知道而已,不过前年他不是要成亲么?所以就在家里没怎么出来,这半年里好像又开始出来了。”卫若兰不以为意的道:“至于珍大哥那边,要说比蓉哥儿还能玩儿,有时候蓉哥儿出来都还要把他爹带着一块儿来,……”
冯紫英目瞪口呆,他还真不知道贾珍贾蓉这两父子竟然这般默契投缘,不过这当爹的都和儿子一起高乐了,这还怎么管教儿子?
莫非那《红楼梦》书中所说的聚麀之诮还是真的?不对吧,这贾蓉不是刚娶亲么?怎么就又开始出来晃荡了?
“我记得蓉哥儿是前年方才娶亲的吧?”冯紫英有印象,那就该是那秦可卿了。
虽然几入贾府,但是都是走的荣国府这边,没去宁国府那边,那一次和贾琏吃酒,虽然是把贾蓉叫来了,但是也只是见了贾蓉,自然不可能见到那个在《红楼梦》书中颇为神秘的人物秦可卿。
“嗯,前年,你还没从大同回来呢。”卫若兰点点头,“听说你经常出入荣国府那边,难道和宁国府这边还没什么交情了?要不改天愚兄把珍大哥和蓉哥儿都叫出来,一起吃顿酒?”
“珍大哥和蓉哥儿小弟也是认识的,不过我和荣国府这边更熟悉一些,这琏二哥和小弟关系很熟,另外琏二嫂子你们也应该知道才对,……”
“怎么不知道?王侍郎侄女嘛,金陵王家嘛,王德和我们也挺熟悉的,你应该知道才对。”韩奇搭话,“不也在国子监里么?只不过不常来而已。”
王德是王子腾次子,其长子王忠也是在国子监里混了两年,现在挂在龙禁尉那边一个闲职。
冯紫英在国子监半年,还真从未见过王德进监读书,但他知道这位王家的纨绔,好像和陈也俊关系很密切。
就凭这一点也看得出王家后继无人,两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也不知道王子腾这家庭教育是怎么做的,这么一看,好像贾家还真的有点儿优越感了。
乙字卷 第八十四节 营生(第一更求月票!)
“那就都不是外人了。”冯紫英笑了笑,“琏二哥他们一大家子也要去白云观进香祈福,正好,就一起了。”
“紫英,你怕是找那贾琏有啥事儿吧?用不着把我们带上吧?”卫若兰笑了起来,上下打量这冯紫英:“别去了书院几个月,就和我们生分起来了。”
“呵呵,再和谁生分,也生分不到你们俩头上来。”冯紫英也不在意,“有桩营生,也就是想和你们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门路。”
“什么营生?”卫若兰和韩奇都一下子来了兴趣,他们知道能让冯紫英说出口的,肯定不是简单的事儿。
他们两人现在也是在国子监混日子,读书读不进,成日里提笼架鸟玩蛐蛐,走狗飞鹰逛楼子,久而久之败坏了名声不说,但这么闲着也不是事儿,多少也是有些心思要做点儿事情的,要挂职除官都还不到时候,哪能干什么?
所以冯紫英一提议,二人就立即感兴趣起来。
“我听闻朝廷有意修陵?”冯紫英注意观察着卫若兰。
卫若兰是长公主建阳公主之子,太上皇膝下儿子虽多,但是成年的公主却不多,仅有两个,一个就是这建阳公主。
而且这建阳公主是孝仁皇后嫡女,和义忠亲王是一母同胞,但因为年幼时孝仁皇后便去世,所以和皇上、忠顺亲王这二人都是太妃抚养长大,所以建阳公主与永隆帝这一脉关系也一直不错。
修陵不是一件小事情。
大周例制沿袭前明,皇上在位建陵的情形一般都是要皇后病重或者已故的情况下才会修陵,这样可以算是为日后皇帝皇后合葬做准备,像太上皇就是这种情形,孝仁皇后病故后,太上皇便敕令建陵,但当今皇后健在,而且康健,显然不是这个原因。
另外一种生前建陵的原因就比较隐晦了。
一般说来是用以昭示帝位稳固的姿态。
帝陵和其他陵墓不同,无论从规格还是建造方式都完全不一样,只要开启这样一个动作,一般就是向庶民百姓宣示自身帝位传承正统的特定意义,或者说证明自身帝位稳固。
在冯紫英看来,这更像是皇上针对义忠亲王的一些小动作所做出的某种反应,但究竟只是一个意向性的举动,还是真的要用修陵来彰显自己的态度,现在还不好说。
但毫无疑问,皇上不太愿意一直保持着这种毫无举措的低调和沉默了,他也许需要用一些看似不那么激烈的举措来应对义忠亲王咄咄逼人的气势,既可以避免过分刺激太上皇,但是又能给义忠亲王一方一个明显的打压。
连冯紫英都在想永隆帝这个皇帝当得的确有些憋屈,但是没办法啊。
他老爹元熙帝,也就是太上皇,四十多年的江山坐下来,积威底蕴都不是你一个原来连太子都不是的亲王所能比的,你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只有忍耐,积蓄实力也好,等待时机也好,但和太上皇翻脸无疑是下下策,甚至会带来巨大风险,智者不为。
应该说永隆帝还是很好的把握了这个度,而且也开始做出一些有理有据有节的反击了。
不过这暂时不关冯紫英的事情,他只是想要了解一下双方的博弈烈度究竟有多强,另外顺带也算是谋些营生。
卫若兰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冯紫英在青檀书院里消息也如此灵通,他获知这个消息也没两天,而且母亲也专门叮嘱他不得外传,这还只是一个意向,或者有人提议,皇上有些动心了。
当然你要说只要有人知晓了,想要保密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延缓一下时间而已。
迟疑了一下,卫若兰还是点点头:“紫英,你怎么知晓的?”
“若兰,这个消息虽然外边没传开,但是朝廷内肯定还是有人知晓了,保不了密,而且这也不算秘密。”
冯紫英明白确有其事了,但他不认为在当下朝廷财力如此困难的情况下,皇上会突然启动这样大一个工程,他感觉永隆帝更多地还是一个姿态。
卫若兰没想那么多,他以为冯紫英想要参与这个工程。
“紫英,这皇陵建设你清楚,时日迁延甚久,当下户部财源枯竭,估计也就只有内库尚有部分银子,但那几乎就是救命钱,一旦哪里出了乱子,就得要靠这个赈灾的,轻易不敢动用。”
这就能看出水平来了,别看人家卫若兰也是成日里在国子监厮混,也不过刚满十四岁的少年,但是这等情况却是格外清楚,相比之下那贾蓉比卫若兰还大两三岁,却成日厮混,对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这等天差地别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
对卫若兰所说,冯紫英自然知晓,但他却另有看法。
既然这个风声传出来了,说明永隆帝多半是要用这样一个动作姿态来昭示自己帝位稳固了,那么修肯定要修,但不一定要马上全面动工,也不是非要一两年就要把它建成,现在朝廷也没有这个财力。
先把前期基础活计做起来,这花费虽然可能也不会小,但是起码朝廷能够接受,同时也能向外达到昭示的目的意义。
“若兰,你觉得既然朝廷里边都传出了这份风声来,那皇上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么?”冯紫英没有回应卫若兰的话,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问问题,“以皇上御极后的谨慎,若非需要,你觉得皇上会有有意行此事么?”
卫若兰迟疑了一下。
母亲成日里在家中教导他,耳濡目染之下,他对这朝中大事远胜于同龄人,原来他一直自诩为同龄人乃至周围朋友中是最了解朝廷事务的,但现在他发现大郎对此的了解丝毫不亚于他。
连他都知道户部大库空空如也,九边欠饷全靠皇上内库支应,捉襟见肘,皇上如何不知?
这皇陵一动,少说也是三五十万两银子砸进去打底,此时这笔银子纵然拿得出来,但是时候么?
这些皇上肯定都想得到,但为何却要传出这个风声来?或者说就要行此事?那肯定有原因,而且是无可替代的原因。
以皇上的性子,这种事情既然传出风来,那基本上就是没有改变了。
想到这里,卫若兰点点头:“紫英,你这么一说,我也就明白了。若是如此,此事倒是可以一做,子琦,你意如何?”
韩奇早已经两眼放光,冯紫英和卫若兰交谈时,他就已经开始揣摩如何来参与,“若兰,紫英,此事当然要算我一份,我家在西郊那边有两座石山,原来建城时便开采过,现下荒废下来了,如今若是皇陵开建,定然需要大量石料,我家便可供应石料,……”
卫若兰摇头笑道:“你这厮,本来是问你这事儿怎么样,你却已经把主意打到送石料上去了,……”
韩奇搓着手,咧着嘴笑道:“不是这么久来一直闲着无聊么?好不容易终于能找到点儿正事做,若是能做成,也能回去堵一堵我家老头子的嘴,省得他成日里训斥我,……”
卫若兰何尝没有此意,他在家中虽然是嫡子,但是上边却还有一个兄长,下边还有弟弟,兄长是嫡长子,是要袭爵的,可他日后纵能分得部分家产,也能在宗人府这类衙门里挂个闲职,但是这日后总不能靠着那点儿俸禄为生吧?总得要找个营生才是。
他以前从未有过经办此类事务的经验,冯紫英突然提出来,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主意,此事不但能赚些银子,也能让自己大略知晓一些这类营生如何经办,倒是一个练手的好机会。
“紫英,你怕是有些主意了,说来听听。”卫若兰笑了起来。
“若是朝廷要建陵,那这里边花销可就大了,各方采买必定是一个大头,各类物料的供应也是繁杂,子琦家固然可以供应石料,我家城外也有两座庄子能供应木料,另外如何能从其中谋划到一些营建事宜,也有诸般讲究,琏二哥原来在贾府就是擅长此类杂务,且其二叔便是工部员外郎,当也有些门道,上边工部和户部乃至礼部打交道的适应,若兰你便是最适合搭手的,……”
这一番话出来,让韩奇和卫若兰顿时都是喜笑颜开,虽说也知道这里边还有许多具体关节,哪可能像这般所说轻巧,但是毕竟冯紫英为大家指出了一条路。
韩奇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也俊兄今日却不来,没地就错过了这样一桩好事情。”
“也俊兄贵人多事,没准儿也不计较在意这点儿小事儿。”冯紫英淡淡的道:“来了,琏二哥他们来了,待会儿咱们先进去逛逛,然后再来具体细谈此事。”
对冯紫英来说,这两年便是他的猥琐发育期,不考上举人进士,他永远别想进入大周权力中心,但书固然要读,但有些事情也可以一做,尤其是这林丫头缠得这么紧,日后要去贾府固然可以以教导宝玉为名,但是若能多一个由头,肯定更好,比如和贾琏合作一事,顺带也能让王熙凤多关照一些林丫头。
乙字卷 第八十五节 外快
对于冯紫英的邀请,贾琏是既感到欣喜,又有些疑惑的。
他对冯紫英一直保持着善意,当然这份善意主要是源于几方面。
一是冯紫英此人本身性格各方面都不错,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郎,和他也还算说得来,尤其是酒后一些推心置腹的话也让他很有触动;二是因为父亲希望能把二妹妹嫁给对方,他也希望促成此事,虽然他也觉得比较渺茫;三是冯家和冯紫英这个人都值得结交,远胜于一般武勋家族那等混吃等死的情形。
现在冯紫英反过来邀约自己,这就让他有些不解了。
虽说礼尚往来,但是要论也该是请自己吃酒才对,为何却成了邀约一起去白云观一游了呢?
虽然困惑,但是正好凤姐儿要带着家中几个姑娘去白云观烧香祈福,也就一起了,当然到了白云观之后各走各的便行。
据说是林家姑娘想去,凤姐儿顺带就问了大嫂、二妹妹、三妹妹和东府四妹妹,顺带就一起了,连带着连东府的蓉哥儿媳妇也想要跟着一块儿去。
这一趟子人就多了,连着带着的丫头小子,四辆马车都没能打住。
老远贾琏就看见了冯紫英正在与另外两人在山门外闲谈,贾琏示意车夫定下车,自己跳了下来,然后去和后边儿的凤姐儿打了招呼,吩咐她们自个儿进去烧香祈福,到时候再让小厮来找便行了,自己拿着折扇便径直过去了。
“琏二哥!”冯紫英和韩奇、卫若兰老远见到了贾琏过来,都来见礼。
贾琏没想到冯紫英会还有两个朋友,虽然不熟,但是也算认识,这两人倒是和东府蓉哥儿走得挺近,这他却是知道的。
“哟,子琦,若兰,少见啊。”贾琏温润如玉的大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紫英,你也不说一声,子琦和若兰也是许久未见的朋友了,上次在一起吃酒怕是蓉哥儿成亲之前吧?”
“是啊,琏二哥贵人事忙,紫英又去读书去了,那比得我们这两个闲人……”韩奇也乐呵呵的道。
免不了就是一阵寒暄,四人便呼朋引伴的往山门里走。
那边气鼓鼓嘟着嘴的林丫头跳下车,被紫鹃搀扶着,四处打量,一眼就看见了冯大哥和琏二哥以及另外两人正在谈笑风生,心里更是委屈,看样子这一日游怕是又要成了匆匆见面,匆匆别离了。
聪慧乖觉如紫鹃哪能不明白自家小姐心事,悄悄拉着小姐走到一边轻声道:“冯大爷肯定是有正事儿要和琏二爷他们说,待会儿说完正事儿了,冯大爷就会找时机过来,小姐没见冯大爷都带着两个小子么?肯定一会儿就要让人来传信。”
紫鹃想多了,不过冯紫英的确带着两个小厮,瑞祥和宝祥,这也是这一次过年冯府里边专门又替冯紫英选了一个贴身小厮。
宝祥比瑞祥还小一岁,但是却要老实许多,这也是段氏看重所在,总觉得瑞祥这厮过于机灵,而且太过听儿子的话,对她这个主母的话也有些阳奉阴违的感觉,所以这一次段氏才又精挑细选了这个宝祥。
“谁知道琏二哥他们要谈多久?”林丫头依然噘着嘴,不高兴。
“小姐,你要相信冯大爷,冯大爷说了的话都是算了话的,而且冯大爷还要给你带礼物来呢,小婢估计就应该放在冯大爷车上呢。”紫鹃尽可能的挑让小姐高兴的话来说。
果然一句礼物立即就让黛玉心情好了起来,美眸流盼间,也有些向往,“在哪儿呢?冯大哥车在哪里呢?”
“小姐,这还有那么多人呢,到时候然婢子去替您悄悄收着,回去之后再慢慢看。”紫鹃心思很细,这等事情断不可让其他人知晓,否则真要以为冯大爷和小姐有什么私情了。
其实内心紫鹃也估摸着小姐怕真的有些恋着冯大爷,可是她怎么看冯大爷对小姐都没有那种意思。
话本小说紫鹃在府里边也约摸看到过听说过,这小姐少爷之间的那点儿事儿,好像不是这样的,虽然小姐的确很黏着冯大爷。
林丫头脸微微一烫,瞪了紫鹃一眼,却不再说话。
王熙凤也老远就看见了冯紫英和另外两人与自家相公相谈甚欢,她也有些诧异,自家男人是什么情形,她心里有数。
要说处理一般性的杂务倒也能勉强胜任,但若是说上具体营生事务,尤其是重大事务,那便有些力怯了。
不过那冯家大郎看起来倒是和自家男人关系不错,远胜于和宝玉的关系,这也让她颇为安心。
自打那一日见了阖府上下为宝玉读书而蜂拥而动的架势之后,她越发觉得自己这一房未来恐怕真的堪忧了。
公婆都不太待见自己,而老祖宗宠爱二房,姑母虽说现在暂时把管家权交给自己,未来怕还是要收回去交给宝玉媳妇的,这一点她已经有了很深的危机意识,既如此,那便不得不要考虑一些后路。
这冯大郎看起来倒也是个人物,未来让自家男人交好对方,没准儿还能趟出一条路子来。
只是要交好这冯大郎,单靠自家男人恐怕还不行,自家男人那点儿本事她清楚,若是被那冯家大郎看穿了,以后没准儿要淡下去,只是这二丫头要嫁给冯紫英难度太高了一些,若是做妾,又不可能,这却是一道难题。
须得要慢慢揣摩,寻得这冯家大郎有何弱点,且从这方面入手,或许能有所获。
探春老远也就看见了冯紫英,心里一喜之后便迅速瞥了一眼林姐姐。
她立时就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冯大哥和林姐姐又约好了?但转念一想这是琏二嫂子提议的,而且还有琏二哥和其他人,所以暗自否定了这个可能,不过林姐姐见了这般情形,只怕又要心动了。
那一日回去之后林姐姐冷着脸没理自己,任凭自己如何讨好,都是阴着脸,便是今日见到自己也是把脸侧到一边儿,弄得二姐姐都很好奇自己和林姐姐怎么又赌气了。
其实那是自己和她赌气啊,分明就是她一个人在那里暗自生气。
“凤丫头,怎地那冯家大郎也在这里?好像还在等着琏二兄弟?”李纨也看到了冯紫英,实在是冯紫英这段时间屡屡进出贾家,使得大家都对冯紫英格外熟悉起来,甚至都没有那么多避讳了。
李纨也有一些心思。
自家贾兰也有六岁了,要说这个年龄,如果是书香门第,怕也就该启蒙了。
但贾家好像在这方面就没那么注重,宝玉七八岁才开始读蒙学,而且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塾师也被气走了好几个,就这么一直混到现在都十岁了,眼见得人家冯大郎都去青檀书院读书了,公公才有些着忙。
若是在金陵,倒也可以让自家父亲帮兰哥儿开蒙,只是在这京师城,要读书就须得要选个好老师,但愿开年之后公公能替宝玉选一个好塾师,把族学办起来,自家兰哥儿也能跟着沾光。
若真是几年后兰哥儿能读出书来,倒也可以想办法去那青檀书院读书,想到这里李纨又忍不住多看了那背负双手与贾琏和其他二人寒暄畅谈的冯大郎。
“不清楚,本来是说咱们几个姐妹来白云观上香,未曾想我家那位来说冯大郎约他今日到白云观一游,顺带也有些事儿一叙,所以索性就一并了,咱们各管各的,互不相扰。”王熙凤手里捏着猩红的汗巾子一晃,妖娆丰腴的腰肢一扭,笑着道:“走罢,甭管他们大男人之间的事情,咱们走咱们的。”
冯紫英目光一直瞟着那边,一直到一群妇道人家慢慢进了白云观,方才道:“琏二哥,子琦,若兰,既然都是熟人,那也就不必客套了,咱们边走边说,先前小弟已经和子琦、若兰二位兄长先说了一些,现在也就是等琏二哥来再商议商议,……”
贾琏尚不知道什么事情,但是看到卫若兰和韩奇都是一脸热切,估摸着也应该是什么好事情,精神为之一振。
卫若兰和韩奇与东府那边关系好,他本来是不太待见的,但今日看冯紫英的架势,二人也是对冯紫英言听计从的模样,估摸着这事儿应该是由冯紫英发起才对,但那卫若兰乃是长公主的嫡子,身份非比寻常,却也要听铿哥儿的意见,这就更让贾琏意动了。
一行人这才进了白云观,远远的跟在那一帮妇人身后,冯紫英也就把建陵一事细细道来。
贾琏一听简直欣喜若狂,恨不能拉着冯紫英好好絮叨絮叨,这等好事居然能轮到自己头上?
修陵是何等大事儿,吃肉轮不到,哪怕是跟在后边儿啃根骨头喝口汤,那都得吃个满嘴流油!
贾琏最遗憾的便是自己手里边没有什么余钱,公中银子倒是凤姐儿管着,但是那钱人人都盯着,凤姐儿也看得严,若是一二百两银子倒也能临时借出来周转一二,多了便没有,现在居然有这样一个机会赚银子,他如何不喜?
乙字卷 第八十六节 二嫂子(为飞来峰19盟主加更!)
贾琏也不是没脑子的人,狂喜之后便也慢慢冷静下来,细细问起情况。
这等大事儿,肯定不是一家两家人能吃得下来的,自己这一拨人也不过是群猪抢槽,能从中分得一勺便算一勺,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一桩相当可观的生意。
皇陵建设动辄数年,要说银子那肯定数百万两,但当下肯定不可能如此规模,不过是先期营建,但是起码也是数十万两银子的营生,能从中分得多少,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卫若兰母亲便是长公主,历来与皇上亲善,要想在此项营造中占得一股,肯定要发挥作用。
贾琏这边一方面也要请父亲和二叔出面,这工部肯定是具体承建的牵头,那么下边来分拨,那就要各显神通了,加之贾琏原来在在贾府中也主要负责这等事务,外边也还有些门道关系,也还有些经验,可以来承头经办。
至于韩奇和冯紫英二人,就纯粹的是充当供应商角色了,当然韩奇的老爹现在挂着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官衔,一个正七品的角色,但是好歹也能有些作用,若是遇到有些麻烦,也能出面帮忙处置。
贾琏也是第一次遇上真正需要在外边经营的营生,所以也是格外兴奋,考虑到此事不小,而且很显然还有不少需要打点和联络甚至垫资的情形,所以他还得需要和王熙凤商议才行。
“那琏二哥便先去和二嫂子商议一番吧,这项营生是肯定需要不小先期投入的,少说一点儿也要数万两银子,所以也需要和二嫂子说清楚,……”冯紫英也知道这等事情贾琏肯定做不了主,还得要先禀报王熙凤,笑着打趣:“不过这里边赚头肯定也不小,你也须得要和二嫂子说清楚才行。”
贾琏有些尴尬,不过也不太在意,王熙凤管家不是秘密,而且要垫款便得要动用公中银子,如何来处理,还要细细筹划。
“铿哥儿,不如你和为兄一道过去和你二嫂子说说,嗯,这番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你二嫂子可能更相信。”贾琏走出两步,又倒回来,把冯紫英拉到一边小声道。
冯紫英正琢磨着如何和小丫头搭上线呢,正巧这不就来了?
“也罢,琏二哥,还是你去说,小弟帮着在一旁解释一下就行了。”冯紫英便和韩奇、卫若兰打了个招呼,让二人先在这边候着,自己和贾琏先去那边与王熙凤说一说。
倒是把韩奇和卫若兰逗得一笑,让贾琏颇有些尴尬,不过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倒也不太在意。
王熙凤其实也一直在关注着这边儿,看见贾琏和冯紫英二人甩开了另外二人,径直往这边来了,估摸着也就是要找自己,便有意放慢了脚步。
此时一干妇人已经到了玉皇殿边儿上,见贾琏和冯紫英疾步而来,一群妇人都停了下来。
冯紫英也是和众人见熟了的,走拢来便一一见礼,只有一人却是不认得的,倒是王熙凤反应得快,赶紧介绍道:“这是东府蓉哥儿媳妇秦氏,大郎怕是还没见过吧?”
冯紫英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那个《红楼梦》中神秘无比的人物,聚麀之诮的主人公?因为存着这份好奇心思,冯紫英见礼的时候也就多看了两眼。
却见此女从身材上看也不过就是十六七岁女孩子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个妇人。
想想也差不多,前年才嫁入贾家,也不过就是一年多光景,当是和贾蓉同龄才对。
一身淡黄色织锦长裙外罩一件现下富贵人家中颇为时兴的紫红羽纱面灰狐裘披风,素雅中透露出几分贵气,婀娜娉婷的福了一福,细声细气的道了一声“叔叔”,听得冯紫英心惊肉跳,但面部却是因为有帷帽纱帘遮掩,倒是看不清楚。
其他几人到都是熟人,包括俏寡妇李纨,平儿,最小的丫头惜春,至于二姑娘贾迎春、三姑娘贾探春,以及林丫头,那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也就是一礼之后便无言语。
贾琏使了个眼色,王熙凤便知道怕真的是有正事儿,便把这一档子人都交给了李纨,交待了两句,示意李纨与一帮婆子仆妇带着一干姑娘们先行进玉皇殿里去烧香祈福,自己和平儿留在了外边儿。
林丫头见好不容易冯大哥来了,眼巴巴的就指望着自己能留下,只是这等情况下如何能行?最终也只能满含幽怨的一步三回头被那探丫头和二姐姐拉着进去了。
倒是那紫鹃却悄悄留在了殿外,远远的看着冯紫英和琏二爷夫妇三人。
贾琏也不绕圈子径直把此事抖落了一个干净。
听得这样大一桩营生,王熙凤也是听得脸颊滚烫,心中扑通乱跳,简直比吃了人参果还兴奋。
她嫁到贾家几年,前两年里自然轮不到她插手,好容易轮到自家姑姑身子不甚爽利,禀明了老祖宗把管家财权交到了她手上,这才战战兢兢的接手。
但是她接手之后才发现这荣国府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每年阖府上下的开支不小,但是收入却是日减。
这贾府上下两位老爷那点儿俸禄连填牙缝都不够,除了京师城和金陵城里有几处铺子经营着绸缎庄、布庒、米铺、以及一个油铺外,也就只有关外、金陵和京师城外的几处庄子了。
可以说能真正见到白花花银子进来的,算来算去也就是几处铺子和关外的庄子,其他像金陵和京师的庄子也就是图个每年府里一千多号人的吃穿用度,真要遇到什么特殊日子用银子了,每年进项那点儿银子根本就不够,就得要说挖生肉。
眼见得自家管家这几年是一年不如一年,王熙凤心里也是着实发慌。
问过自家姑母,但姑母也说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实在过不去了,也就只能想办法把家里一些值钱但又用不上的老物事拿出去,要么抵押,要么就寻个稳妥处直接卖了,来填这个饥荒,这每年年关前都得要有这么一出。
间或有些营生,比如放债,那都得要有本钱押上去,一旦遇到个滚龙赖账的,亏本跑路的,那便是有苦也说不出,打落牙齿和血吞。
又或者干些没本钱的营生,比如替人消灾的讼狱之事,但那都是刀口舔血,稍不注意就得要吃不了兜着走,而且一年也难得遇上这等好事。
这等情形之下,王熙凤才发现这贾家说起来是和王家齐名,算是金陵城里老四家,排名还在王家前面,但是真正要和自己叔叔家相比,那差得不能以道里计。
看看年关上各地来孝敬自家叔叔的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再看看这荣宁街过年看似热闹,其实就是自家一帮子自家人在那里闹腾乐呵,那便真真是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王熙凤目光如炬,看着冯紫英,倒是把冯紫英看得心里有些发慌,此时只有四人寻了个僻静处,旁边也还有旺儿和旺儿媳妇守在一边上,索性也是见惯了的,所以王熙凤已经把帷帽取了下来。
“铿哥儿,嫂子只问你一句话,这营生做得么?”
陡然间王熙凤灼灼目光盯着冯紫英脸上,吐出这么一句话。
冯紫英也未曾想到王熙凤居然这般耿直,直截了当就问自己做得做不得,愣怔了一下,这才苦笑着道:“二嫂子,这你可真的有些难为我了,小弟如何能打这等包票?这皇陵修建……”
“铿哥儿,你也不用给嫂子说那些有用没用的,嫂子就信你一句话,你说行,那嫂子和你琏二哥就算是把这两个人抵当出去也得要把这营生给盘下来,你说不行,这事儿便作罢!”
看见话语如炒豆般向自己砸来,那凤辣子的味道还真的是够辣够呛,半点回旋余地不留给自己,尤其是那叉腰挺胸的动静太大,整个胸前凸起两团都有些颤颤巍巍,简直不要太辣眼。
倒是贾琏觉得凤姐儿太燥辣,赶紧解释道:“铿哥儿,你莫怪,日后熟悉了你便知晓你嫂子的性子就是这般,……”
冯紫英稳了稳心,吞了口唾沫,故作镇静的微笑道:“琏二哥,二嫂子,这么说吧,这做生意就没包赚不赔的事儿,但是小弟倒是觉得这番营生是比较稳妥的,皇上修陵一旦心定,那便不会变,顶多也就是规模大小和时间长短而已,只要动起来,此事便成了,若兰那里我已经吩咐他去找他母亲疏通,这边若是政世叔那里能打通,二嫂子若是能在王侍郎那边再多问问,其他一切便都是小事了,……”
王熙凤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冯紫英,只等着他说下去。
“小弟的想法是,便由琏二哥来操持此事,其他事由小弟因为要读书,那卫若兰出力甚多,韩奇主要负责送石料,这样一来,琏二哥和二嫂子便可拿其中获利五成,卫若兰拿三成,小弟拿二成,如何?”
乙字卷 第八十七节 凤辣子
“七成!”王熙凤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激动,盯着对方:“铿哥儿,我二叔那边,嫂子去打点,保证没问题,不过,这赚头我们要拿七成!”
冯紫英脸上苦涩,内心却是轻笑,这才是王熙凤的性子。
“六成!卫若兰拿三成,小弟拿一成。长公主这条线必须要用上,皇上那边需要长公主去说道,工部和户部这边,二嫂子和琏二哥要负责,具体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再商量。”冯紫英话语里不容置疑,“二嫂子,不要只盯着眼前这一桩营生,日后还有的做,……”
“好!嫂子信你,此事就这么定了,日后若是还有什么好营生,千万莫忘了嫂子和琏二哥啊。”王熙凤果断的拍板应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是个爽利人,说到做到,而且论本事,有些你们男人家不好出面的,二嫂子也能替你们办好,日后大郎若有事有什么需要嫂子帮忙的,也尽管开口。”
她也知道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很多事情自己无法出面,而自家男人能力有限,像这种消息,便是自家知道了,恐怕也想不到这一出,那边长公主的确也要出力气,否则工部这边未必肯让己方入局。
“行,有二嫂子这一句话就行!卫若兰和韩奇那边,小弟就代他们做主了,具体如何来经办操持,琏二哥怕是要多费心思了,人手,物事,诸般事务,琏二哥也最好找一个帮手去帮你物色招募,这边若兰会尽快去操办,……”
冯紫英点点头,“这会子,琏二哥先和我过去,你和若兰兄、子琦兄也要先商议起来,……”
说穿了,具体操持经办,还得要贾琏,卫若兰和韩奇都是些眼高手低的角色,包括自己,都不过是能提供一些渠道和材料,但怎么组织起来运作,还得要贾琏自个儿来。
当然贾琏也是很乐于操持这等事情的,一脸期盼兴奋的连连点头,就差点儿拍胸脯了。
再怎么这也是一项营生,经办起来,那也有一大堆得靠着自己挣钱拿钱的人,这份权力可比在贾府里边为了从公中里弄点儿银子要舒爽多了,所以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诚不欺也。
见王熙凤此时脸上却露出一抹犹豫神色,冯紫英见状便问道:“怎么,二嫂子这边还有难处?”
“不,也没甚难处,……”王熙凤迟疑了一下,又瞅了贾琏和平儿一眼,才一咬牙:“铿哥儿,你也不是外人了,二嫂子就再问一句,你估摸着这桩营生须得要多少银子来垫着,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收回来?”
冯紫英砸了眨眼,立即明白过来,“二嫂子莫不是……”
“不瞒你说,现在府里公中银子困难,每月须得要开支也如流水一般,嫂子虽然管着公中,但是也知道这要抽出来太多,怕是有难处,所以嫂子也在琢磨该怎地来办,你给嫂子漏个实话,日后嫂子不会忘了你的好,……”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凤姐儿看来是想要避开贾家,自个儿来赚这笔银子了,贾琏不必说,是她男人,这平儿也是她贴身丫鬟,当然不虞泄露出去。
不过这是贾家自个儿的事情,他也懒得多管,沉吟了一下便道:“小弟估摸着哪怕是咱们只拿得到部分活计,那至少也得要七八万两银子吧?没准儿要十万两银子也不一定,至于说什么时候能抖落出来,要看户部和皇上内库情况,但我估计这也就是前期打个底儿,真要修好,那没几年肯定不可能,所以估摸着这前期么,半年左右时间差不多就能有个回笼。”
这话一出口,让王熙凤和贾琏都倒吸一口凉气,而旁边一直不做声的平儿也忍不住捂住嘴。
七八万两银子的投入垫资,这就有点儿惊人了,一旦砸进去周转不出来,这对谁都是一桩大事儿。
七八万两银子对贾府来说肯定能拿得出来,但是你要说拿出白花花的银子来做这个营生,那就不简单了。
这每月固定开销,数百号人每月的月例钱,日常吃穿用度采买,那是样样都离不得银子的。
就这样府里边还经常拆东墙补西墙,每次让人去当铺里抵当周转时原来还遮遮掩掩,现在都认熟了,也没人在意什么,这京师城里这等富贵人家支应不起的情况多了去,见惯不惊了。
王熙凤微微色变,一时间没有作声,贾琏也明白凤姐儿的心意,也不好做声。
好一阵后,王熙凤才点点头:“嗯,铿哥儿,此事便说到这里,嫂子再琢磨琢磨。”
冯紫英也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桩营生是肯定要做的,但如何来做,估计这女人还得要回去好好想一想,最好能让这些银子落到她自个儿腰包里去。
女人们都注意到了王熙凤从转回来之后就显得心神不宁,连带着对烧香祈福都没了兴致。
李纨很好奇这凤姐儿是去和贾琏、冯紫英说了什么之后就变得这般模样了,连烧香都是心不在焉的,若非平儿提醒,险些就要跌个大筋斗。
心不在焉的除了王熙凤还有林丫头。
二嫂子回来了,但是冯大哥却不见踪影,紫鹃也没见人,这让她有些烦躁。
还有这探丫头,又开始左顾右盼的盯着自己了,这让她心里更是发慌,万一冯大哥来了,这丫头又赖在身边不走呢?
总算是把贾琏和卫若兰、韩奇三人凑合在了一块儿,为了共同的“赚钱大计”,三个人开始进入了实质性的磋商中。
当然日后还需要具体细节上的商量,但这第一次肯定需要就一些大的框架说到一条路上。
终于看到了紫鹃的身影,然后悄悄过来在自己身边小声道:“冯大爷在那边松林边上,礼物都拿出去放在车上藏好了。”
丫头终于舒了一口气,点点头,然后这才走到李纨边上:“大嫂子,我出去方便一下,紫鹃陪着我。”
“唔,快去快回吧。”李纨也没在意,反正就在这玉皇殿和三清阁之间,“若是我们不在这里,便在上边的三清阁,紫鹃,小心侍候着,要不让探丫头和你们一起吧。”
林黛玉脸顿时一苦,有心想要拒绝,但是探春早已经过来攀着她的手:“好啊,大嫂子,我和侍书守着林姐姐,保证不会丢。”
林丫头一口气堵在胸中,冷冷的扫了探丫头一眼,“不用,我和紫鹃就行。”
“林妹妹,今日里烧香人太多,还是多两个人陪着更好。”李纨也不放心,林丫头是找的她,若是找凤姐儿,她也懒得操这个心,可既然找了她,她就得负责。
见推不掉这个黏着自己的拖油瓶,林丫头也只能恨恨的吞下这口恶气。
好在她也知道今日这情况冯大哥说得要陪她一天本身就是安慰她的话,孤男寡女怎么可能陪着一天?
幸亏冯大哥已经把礼物送到了,而且紫鹃还说是藏好了,看样子应该是个令人期待的东西,她心里也要舒服许多,看探春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安慰,起码这礼物只有自己有,冯大哥总不会给你也送礼物吧。
看见林丫头旁边又有探丫头,冯紫英就忍不住好笑。
看来这探丫头还真的成了林丫头的克星了,始终甩不掉,走到哪里两人都黏在一块儿。
不过看林丫头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估计还是紫鹃和他说了自己的礼物已经送到了。
“冯大哥,你也在这里?”探春又抢先道,话一出口才觉得好像自己又抢了林姐姐的戏,赶紧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林丫头心里总算是了顺了一口气,白了一眼缩在一边不吭声了的探丫头。
这探丫头总还是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儿?
林丫头脸上露出幽怨夹杂傲娇的表情,“冯大哥,你也来了?”
“是啊,和琏二哥约好谈事儿,说正好要到白云观一游,没想到琏二嫂子把你们这一大帮子人都带来了,是不是替你们放风来了?”冯紫英逗乐。
林丫头立即蹙起眉头,“什么放风,这么难听?二嫂子也是觉得这春假老在府里也不好,所以来烧香祈福,保佑我们今年一年平安,……”
“那我怎么见你连玉皇殿都没进啊,就在门外盘桓?”冯紫英一句话点穿,弄得林黛玉大窘,探丫头也在一旁捂嘴偷笑。
紫鹃和侍书也都把扭到一边,免得林姑娘太过害臊而发怒。
林丫头粉靥一红,羞不可抑,但仍然强自狡辩:“冯大哥胡说!这玉皇殿人太多,人家是打算去上边三清阁烧香祈福的,……”
“哦?看来林妹妹是觉得三清阁比玉皇殿更管用,……”冯紫英不敢再逗对方,再逗下去丫头可能就要变脸了,“行吧,既然你们要上三清阁,那我们走这边,我送你们上三清阁,顺带陪你们说说话,三妹妹,你和侍书走前边儿,前日里贾先生还在问我见到林妹妹没有,要我带几句话给她,让她没事儿还是好好读读书,……”
乙字卷 第八十八节 知心丫头(第一更!)
探春有些不高兴,但是也知道这个时候是断断不能拂逆了冯大哥意思的,否则回去之后林姐姐是肯定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了,乖乖的点头,招呼侍书走在前面。
她也可以肯定,这肯定是林姐姐那一日提的要求,所以冯大哥才会替林姐姐想出这么一出来。
她担心林姐姐是不是有些恋上冯大哥了,那宝二哥怎么办?但她觉得好像又和那些才子佳人话本里说的不太一样诶,冯大哥对林姐姐的态度更像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的样子。
怀着这种复杂的心绪,探春纠结的带着侍书走到了前面,但是她又不愿意离太远,就这么在前面十来步远,有一步没一步的,连带着情绪都有些低落下来了。
连身旁的贴身丫鬟侍书都觉察到了小姐心情的变化,“小姐,婢子觉得那位冯大爷其实还是挺喜欢和您说话的,嗯,我看林姑娘就很少和冯大爷说那些话,而冯大爷和您上次说起什么朝贡海贸什么的都是兴致勃勃,……”
侍书的话一下子就说到了探春心里边儿。
冯大哥还真的挺喜欢和自己说话的,自己那么问,换了别人,肯定早就不耐烦了,但是冯大哥却很耐心的一一替自己作答,那一日若不是林姐姐犯了小性子,只怕冯大哥还会和自己说许久呢。
看见自家小姐脸色又由阴转晴,侍书也舒了一口气。
自家小姐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侍候了几年也早就摸透了她的心思,做什么事儿都希望做得最好,只可惜没能投胎到太太肚里,姨娘却是一个不省心的主儿……
侍书又看了一眼后边那个故作矜持的林姑娘眉目间遮掩不住的喜悦,心里也有些遗憾。
这林姑娘倒也是个冷脸热心刀子嘴的好人,和小姐也挺处得来,比起二姑娘和四姑娘来,小姐显然更喜欢和林姑娘待在一块儿,唯独就是因为这冯大哥才闹了生分,也不知道她们俩这对冤家啥时候才能不这么斗气。
林丫头自然想不到走到前面的主仆两都在琢磨自己,此时的她正处于心情最高兴的时段。
“这么说宝玉之后就真的要准备发奋读书了?”
“哪有的事儿?”林丫头瘪了瘪嘴,“我就听那袭人晴雯在说宝二爷回去之后点了两天蜡烛苦读,第三天便伏在桌上睡着了,她们进去看的时候,不知道也睡着了多久,这才赶紧替他披上衣,让他赶紧上床睡,他还在那里嚷嚷说要继续读书呢,……”
一句话把冯紫英和旁边的紫鹃都逗笑了,冯紫英忍不住敲打丫头:“这等话你可别去乱传,让宝玉听见,只怕心里又要记恨你了。”
“记恨就记恨呗,我才不惯着他呢。”丫头傲娇的一耸琼鼻,“不想读书就不想读书呗,那也用不着装样子啊,到时候给舅舅舅妈那么大希望,结果却又不了了之,岂不是让舅舅舅妈失望?没有一点儿定性毅力,怕就不是读书了,做啥事儿恐怕都难,我看还不及那环哥儿有血性呢。”
“啊?”冯紫英吃了一惊,怎么这丫头还对环老三有好感?“环哥儿又怎地了?”
“那后房前几日里给赵姨娘那边送菜,怕是先替其他房送了,便有些凉了,那赵姨娘吃了便有些凉胃,那环哥儿便去后房闹了一场,结果被太太给罚跪了,说不知道体恤下人难处,日后怕是伤了人心,没人愿意干了,连带着赵姨娘也吃了一顿排头。”
林丫头没说,倒是紫鹃在一边小声解释了。
不用猜都能想得到这多半又是王夫人联手王熙凤在拾掇赵姨娘了。
这赵姨娘好歹也是半个主子,还生下了环老三和三丫头,这厨房里送饭菜除了几个正经主子外,也就该轮到她了。
便是天气原因真的凉了,那也该替她重新热了送去才对。
这般事情只能说厨房做得差了,若是发生在冯府,那这厨房里就要有人吃罪不起了,未曾想到王夫人和王熙凤却是护着厨房把赵姨娘和环哥儿给修理了。
当然也不排除那赵姨娘作妖找事儿,那又另当别论。
什么伤了人心没人干了,那都是废话,每年想着卖身进贾府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哪个敢和府里主子顶着干?便是赖大赖升吴兴登之流也没说敢和主子叫板的理儿。
贾府里边的仆役丫鬟再说没身份地位,受压榨歧视,但是你要和饭都吃不起,卖儿鬻女析骸以爨的生活相比,那就是天堂了。
北地这一二十年间水旱蝗灾不断,尤其是旱灾连连,一遇这等年头,这山陕和北直隶加上河南山东便最容易变成流民游荡之地,而这京城自然是首当其冲。
那时候卖身为奴已经不是卖身为奴了,只要能给口饭吃,管你男女老幼,只管如牲口一般牵走便是。
便是那江南胜境之地,虽说相对好一些,但朝廷赋税十之七八皆集于此,可以说北边不好过的同时,南边也一样不会好过,加征各种税赋,江南都是首当其冲,到那时候卖妻鬻女一样不可胜数。
这大周朝啥都缺,就是不缺人,啥都越来越贵,就是人命越来越贱。
云裳和瑞祥乃至宝祥都是前几年冯家在大同时直接捡来的,拿云裳自己的话来说,她便完全记不起自己父母啥样了,只知道四岁那年被父母直接丢到了冯府门口,知道冯府大小夫人心善,不会饿死人,便被府里捡了进来。
这等小孩子许多府里白送都不愿意要,一来年龄太小不易养活,二来还要四五年之后才能干活儿,还得要人教,花费太大。
可对贫寒人家来说,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若不是的确过不下去了,又有几个愿意把自己孩子送人?
看看这京师城里一场大雪下来,每天拉出城的尸体,一条芦席一裹便是一个,城东城南的乱坟岗子随便刨一个坑,就能丢下去好几具,这还是景气年间。
遇上兵荒马乱起匪闹响马年间,那人命更是如草芥,路头田边,随处可见,便是锥成肉泥被人吃了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当然这是这个年代,换了前世,冯紫英自然懒得多想。
“看来这贾府也是难管啊,紫鹃,林妹妹这边没事儿吧?”冯紫英自然管不了那么多,这府里,他就管林丫头就行了。
那赵姨娘本身也不是省油的灯,而且还有贾政宠着,纵然在王夫人这里吃了亏,也总能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小姐这边没事儿,咱家小姐也不是那般过于讲究的人,再说了,好歹也还有老祖宗和琏二嫂子关照着,倒也没人挑事儿。”紫鹃微笑着道:“所以冯大爷尽管放心。”
紫鹃这话一出口,冯紫英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有点儿什么企图似的,而林丫头就觉得脸一热,忍不住就想去扭紫鹃的胳膊,而紫鹃也笑着躲开。
见林丫头和紫鹃打闹起来,冯紫英心情也轻松下来。
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看见林丫头心情好,自己就能放松不少,看见林丫头蹙着眉,便觉得不舒服,这莫不是看《红楼梦》印象对林丫头蹙眉这个动作太深?
“对了,冯大哥,爹爹也来信了,还说起你,说日后定要重谢,只是他现在走不开,……”林丫头想起什么似的,赶紧道。
“那倒不必了,本来就是举手之劳,日后若是有机会去扬州,倒是要拜会林叔父。”冯紫英笑了笑,“再说了,我们算一算好像也算是乡人,我们冯家祖籍也是苏州府的,林妹妹也是吧?”
“人家早就知道了。”林丫头又撇了撇嘴,“冯大哥这会儿才来说。”
“哟,那倒是冯大哥的不是了。”冯紫英觉得和这丫头说话很轻松愉快,前提是这丫头别耍小性子,“对了,明后日张太医便要过来,到时候我讨要一个将养身子的法子,你和紫鹃都可以习练着,对你身子骨有好处。”
林丫头又忍不住耸了耸琼鼻,显然是有些不以为意,或者觉得冯大哥那些法子都是些不中用的,但冯大哥一番好意,她却不能拒绝。
那三清阁在后端,沿着山势往上走,也须得要时间,冯紫英就这么陪着林黛玉主仆二人一边说笑着一直走到了三清阁边儿上,这才又和探春主仆汇合。
此时的林丫头已经心宽气爽,也就不介意探丫头和冯大哥说话了,傲娇的带着紫鹃走到了另一边去。
也轮到探春又和冯大哥很是说了一阵,这才算是把这桩事儿了结。
倒是李纨看到冯紫英和林黛玉、探春四人一起上来,略感诧异,冯紫英见礼之后也解释了几句,说自己素来仰慕三清,所以也要来拜一拜,才把这俏寡妇给糊弄过去。
不过看到这俏寡妇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也有些诧异,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这俏寡妇还有什么共同语言,贾府再有什么事儿,也轮不到她和自己来说才对。
乙字卷 第八十九节 借一步说话(为乾坤正气盟主加更!)
似乎也感受到了冯紫英目光里探究的神色,李纨脸也微微一红,但迅即有鼓足勇气,“铿哥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冯紫英更讶异了,这俏寡妇要干啥?这可是在三清阁外,大庭广众之下欸。
但不得不说这俏寡妇的确保养得相当好,这打扮浓淡适宜,清爽宜人,让人见之忘俗。
想一想也是,这贾兰也不过五六岁,她嫁给贾珠时大概也就十四五岁,十五六岁就生了贾兰,紧接着贾珠便病殁,算下来这李纨也不过就二十一二岁,要论年龄估计也就只比王熙凤大上两三岁而已。
既然人家提出来了,冯紫英自然不能拒绝,而且他也不相信这女人能有什么花样。
《红楼梦》书中可是评价她心如槁木死灰,但现在看对方的模样,倒也不像是那种暮气沉沉心如止水的情形。
冯紫英点点头,李纨也就往外走了几步,其实也就隔着几个姐妹不到十步远,稍许拉开了一些距离罢了。
林丫头和探春虽然也有些惊异珠大嫂子如何会找冯大哥说事儿,但是想想现在冯大哥在外边能耐名声都极大,琏二哥和琏二嫂子不也一样要主动找他说事儿,也就释然。
“铿哥儿,其实妾身就是想问问我家兰哥儿读书的事情,我家兰哥儿今年都六岁了,只比他宝二叔小四岁,去年我便已经让他开始读书识字,现今府里如果要请塾师开族学,我也有意让兰哥儿去读书,只是妾身想要问问,这兰哥儿一直在这族学里读书是否合适,将来我是想要兰哥儿去考秀才的。”
李纨的话让冯紫英恍然大悟,原来这俏寡妇这是在为她自己儿子考虑了,显然有些不太看好自家小叔子这一会读书,连带着对着族学也有些担心了。
“珠大嫂子,这事儿可能您要问问政世叔才是,我是觉得,这族学也好,塾师也好,这都不是最重要上的,关键是这族学办起来,塾师请来了,这读书还是要讲规矩守纪律的,关键还是在个人,当然我也承认这学风很重要,所以还得要政世叔下决心,让塾师把这族学管严管好,……”
李纨明白了,看来这位铿哥儿也一样对自家小叔子读书没多少信心,只是一味强调自家公公要严格认真的对待读书这事儿,可如果小叔子真心不想读书,那公公还能管得住?婆婆和老祖宗还站在后边儿呢。
轻轻叹了一口气,李纨很随意的抹了抹耳际乌发,脸上掠过一抹愁思,“就怕塾师管不住宝二叔,结果弄得大家都……”
李纨没再说下去,但是意思却很明白,冯紫英也很无奈,这却不是自己能管的事儿了,纵然是贾兰是个读书料子,那要去书院读书,也得要十三四岁去了,便是自己能出面帮忙说一说,起码你也得要有自己这个年龄才行啊。
“珠大嫂子,我觉得呢,兰哥儿现在还是太小了,不必太过苛责,我的意思是,读书不一定要读多少,但是一定要把规矩兴好,培养他的脾性习气,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至于说读书日后还有的是时间,等到他八九岁来读其实都来得及,关键在于就是要成好的习性习惯,不能娇惯纵容,这对他以后一辈子都有莫大的益处,……”
看着冯紫英诚挚的面孔和很坦率的话语,李纨也是心中一动,对方说的很有道理,读书时间还长,但若是性子养坏了,那就没救了,就像自己小叔子一样,当然这话对方没说,自己自然也不会点明。
看见李纨点头,冯紫英又道:“还有,就是兰哥儿的身子骨还是最重要的,他现在年龄太小,还是要小心将养,日常可以多让他跑跑步,走走路,早上可以早点儿起来活动一下,晚上早点儿睡,别熬夜,他现在这个年龄不合适,……”
一番话说得李纨连连点头,一股子暖意也在心中汩汩流淌。
难怪这冯家大郎在外边偌大名气,不但文武双全,而且这般善于为人处世,如何能不受人喜欢?
听说公公婆婆有意让三丫头和冯家联姻,只是现在双方年龄都太小了一些,所以尚未有定论,不过在李纨看来,三丫头固然很不错,但是可惜在出身上欠缺了一些。
这庶出在很多人家心目中还是难以逾越的界限,而且现在贾家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名门望族,武勋出身现在也远不及四五十年前那么吃香了不说,而且整个贾家也没个像样的顶梁柱。
冯家虽然也是武勋出身,但是冯家大郎若是考起了举人,那便是脱胎换骨不一样了,只怕这桩婚姻就难了。
想到这里李纨也只能是在内心深处有些替自己小姑子遗憾。
若是明年对方秋闱未中,倒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让三丫头结这个良缘,但若是中了举,怕冯家那边就不会答应了,总不能让荣国府家的小姐去给人当妾吧?
只是盼着人家科考不中,好像有些不太厚道,李纨内心也有些羞愧。
见这俏寡妇神色复杂变幻,冯紫英还以为对方是在替她家贾兰担心,便又道:“若是日后兰哥儿有些读书本事,小弟倒是也可以替兰哥儿在书院那边打个招呼,若是找不到合适的推荐人,小弟也能替兰哥儿寻个合适的荐人。”
一听这话,李纨大为感激,连整个面部表情都生动起来,想要说一番感谢的话,又觉得好像有点儿太过简单了,这份忙可不谓不大。
虽说那也是六七年后的事情了,但以对方大人大面,说了这话自然不会不认,若是日后能得对方帮忙,让兰哥儿去青檀书院读书,那便是考中举人和进士都是希望大增了。
李纨也不求自家儿子有多大出息,他爹考了个秀才,只要兰哥儿能更上一层楼,考中个举人,那边是她最大心愿了。
见李纨的表情,冯紫英便知道对方意思,赶紧摇手:“珠大嫂子,不必如此,都属通家之好,老太君也说她都是抱过我的,何分彼此?只要能帮得到的,小弟肯定帮忙。”
对方如此一说,李纨心中感激不尽的同时也知道再说些感谢的话就有点儿虚假了,只是琢磨着日后怎么来还这一份情?
以冯家现在的情形,人家只怕比贾家现在还要好过,送些一般的金银或者其他物事没地显得俗气不说,弄不好要让人家不悦,所以倒是需要好好想一想。
“大恩不言谢,那妾身就替兰哥儿谢过铿哥儿了。”李纨姗姗一福。
冯紫英赶紧回礼,这才和对方一起走过来。
林丫头和探丫头虽然人站在三清阁大门这边,但是目光其实一直瞟着这边儿的,对珠大嫂子和冯大哥说话内容她们也是很感兴趣,不过都很知趣的没多问,这点儿人情世故两个小丫头都还是有的。
王熙凤见到冯紫英也到了三清阁这边,倒是有些意外,但又见到贾琏并未跟着回来,也估计贾琏应当是在和卫若兰和韩奇商量正事儿,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铿哥儿,借一步说话。”
又是一个借一步说话!
冯紫英有些头疼,都是些贾府里边的破事儿,却都要找自己拿主意?莫非都把自己当成了贾家的族长不成?那该是贾珍才对。
好事儿轮不到自己,这些破事儿却要来找自己讨主意,只是他却无从拒绝。
“二嫂子,想好了?”冯紫英知道对方在烦恼什么。
“铿哥儿,你这也是给嫂子出了道难题,让嫂子纠结啊。”既然都是搭伙做营生的了,王熙凤也就没有那么多客套,笑吟吟的道:“就咱们俩在这里,嫂子也不瞒你,府里边支应困难,嫂子想在你们冯家借点儿银子怎么样?这利息按照时下规矩算就是了,你也别算嫂子太高,日后嫂子有什么好事儿也会想着你。”
“二嫂子,这借银子的事儿怕是不该和我说吧?我哪里做得了主?你该去找我娘和姨娘商量才是。”
冯紫英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又不想让贾家公中沾手,想要自己独谋此事独享此利,但是自家又没有那么多银子来垫着,这凤姐儿可还真的是打得好主意。
而且这名义上是借银子,那就是要占冯家便宜,要借银子哪里借不到?只要你给息给足,就凭琏二奶奶一张脸,三五万两银子根本不在话下,找自己打主意无外乎就是琢磨着要以寻常利息,也就是低息借钱,谁还不知道这里边的猫腻?
“铿哥儿,我知道你们家里你母亲是不怎么管这些事情的,你是你姨娘一手带大的,你姨娘也最疼你,你姨娘也管着你们府里银子,而且你们家也不比我们贾府,日后归根到底都是你一个人的,所以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你去和你姨娘开个口,她难道还不允?”
王熙凤对冯家的了解还是让冯紫英吃了一惊,这女人居然对自己家了解这么深?
乙字卷 第九十节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下王熙凤全身上下,冯紫英这才慢悠悠的道:“没想到二嫂子对我们冯家情形了解得这么仔细啊,不过这银钱上的事情,而且也不是三五百两银子的事儿,若是三五百两,小弟也就替姨娘做主了,我想二嫂子这一借怕是上万两吧?你觉得我姨娘敢不经过我娘就借出去?小弟也没那么大面子啊。”
冯紫英这话也说得情通理顺,再说他现在声名在外,但是这涉及到银钱的事宜,他也就还是一个孩子了,家里的这些事情恐怕还轮不到他拍板。
而且哪有上万两银子的事情一个姨娘就能拍板的?
想想也是,换了在贾府,别说上万两银子,怕是几百两银子也轮不到赵姨娘来做主。
就算是她王熙凤,要动用公中上万两银子,那也一样要向姑母报告,若是私下挪用,那一两个月或许蒙混得过去了,时间长了,那就得要有个说法。
而且一旦事情泄露,那就算是姑母也保不了她,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敢冒险,须得要另寻他途。
王熙凤也没想到这冯大郎是如此刁滑,话说的滴水不漏,心里也是暗恨。
据她所知,这冯大郎在冯家是说得起话的,冯唐不管这些事情,大段氏也少有过问,基本上都是小段氏在做主,就算是这等事情要过大段氏,但只要是小段氏允了,基本上就没有问题。
而小段氏对冯紫英是宝爱得紧,简直就如同亲生儿子,只要是冯紫英开口,基本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铿哥儿,你也莫在嫂子面前打马虎眼儿,嫂子可是好生了解过你们冯家情形的,你们家名义上说是你娘为大,但是大小事务都是你姨娘在做主,你若是说句话,你姨娘是铁定要允的,嫂子开个口也不容易,就一句话,你答应不答应?”
见对方一双丹凤眼圆睁,紧裹在灰鼠皮褂披风下的妖娆身子又开始急剧起伏,猩红的樱唇银牙紧咬,显然是有些动气了。
冯紫英也觉得头疼,这等事情他是真的不想去掺和,未曾想要帮贾琏一把,还要帮出祸事来了,看样子这营生就算是赚到的银子,估计贾琏怕也沾不了多少,都得要进了这凤辣子腰包。
“二嫂子,你这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吧?”冯紫英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道:“你有难处,那谁家没难处?再说了,这营生我也是好心好意觉得琏二哥和您是个热心肠,肯帮人,才愿意拿出来与你们搭伙,怎么地却成了我的不是了?二嫂子是觉得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合伙不成?这京师城中恐怕也不只王侍郎才能办得成事儿吧?”
王熙凤脸也是一红,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不地道,可眼见得这样一笔银子眼睁睁的赚不到自己包里来,她就是一百个心里不舒爽,非得要把这笔银子弄到自己怀里来才行。
冯大郎没把话说死,那就说明有戏。
甭管用什么招数,总归要把这事儿给办下来,哪怕是耍横耍赖都行。
反正她一个妇道人家,在这些大老爷们儿面前也不在乎啥面子不面子的,晾他冯大郎也不会把这等事情拿出去乱说。
再有面子,没了银子,那就是连里子都没了,还在乎面子?
“铿哥儿,你也知道嫂子现在在府里边不容易,你就帮嫂子一把,嫂子定然会记得你的好,日后有什么好事情,嫂子定然会有所回报。”
王熙凤又换了一副表情,嫣然一笑百媚生,甚至连腰肢都扭了一扭,那风骚入骨的媚态难道不知道对自己这种人有多么大的杀伤力么?
冯紫英心中一阵狂跳,连呼厉害,下意识把目光别开。
难怪贾蓉被他迷得不知所以,贾瑞(不是老瑞)更是愿意为她而死,这份勾魂荡魄的本事,估摸着像林丫头和云裳怕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一动作带来的杀伤力,在看到冯紫英那不自在的神色,王熙凤更是暗自得意,没想到自己的魅力连冯大郎这等才十三岁的少年郎都招架不住,这更让她对此事平添了几分自信。
“怎么样啊,铿哥儿,愿不愿意帮嫂子这个忙啊?嫂子今儿个就赖上你了,你走到哪里,嫂子都得要赖着你。”
冯紫英觉得再这么下去恐怕自己不是出丑就是出事儿,自己还是太嫩了一点儿,要和这种结过婚的妇人玩不要脸,你真的玩不过。
赶紧一拱手,冯紫英既然决定了,便不再拖泥带水,“嫂子,小弟服了,您这耍赖的本事真要人来比,小弟也是自找苦吃,不过话说在前面,就两万两银子,多了没有,一切都得要按照规矩来,你让平儿姑娘来办也行,自己去也行,找我家姨娘,……”
几句话说完,冯紫英半点不耽搁,扭头就走。
只剩下王熙凤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冯紫英背影格格娇笑不已,这冯大郎可真的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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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马车回到府里边,黛玉便拉着紫鹃下车,趁着别人不注意,黛玉给紫鹃使了个眼色,然后径直拉着探丫头的手就往里走。
探春也没有反应过来怎地林姐姐一下子又对自己这般热情起来,很有些受宠若惊,赶紧牵着林姐姐的手跟着走进去。
这边紫鹃等到人都走到差不多了,这才从车上拿下两个木夹子,径直回了小院。
好一阵后,总算是把探丫头给绕晕了送了回去,黛玉才匆匆跑回自己小院里,“雪雁,把门关上。”
直奔进自己卧房,看见紫鹃呆呆的坐在锦凳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桌上支起的两个木板夹。
这是冯紫英自己亲手制作的两个版画框,其实就是用四个木条用榫结构将其与一块木板结合起来,将那张画纸镶嵌在其中,然后栽在木板背后做了一个简易支架。
是两幅画。
冯紫英在画完了那副以在临清印象为模板的画像之后,又觉得还不够满意,所以再替云裳画完之后,又重新以那一日在贾府里看见林丫头独坐在红楼群芳中孑然独立的模样画了一副。
“怎么了,紫鹃?”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两幅画,却看见紫鹃那呆呆的模样,黛玉倒是被吓了一大跳。
“没什么,小姐,您瞧,这是冯大爷画的吧,画得真好,简直太好了。”紫鹃话语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味道,感慨,感触,感喟,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迷离。
若是哪个男人肯替自己画这么一副画,只怕自己也要为之迷醉吧。
黛玉的目光一落在那两幅画上,目光便深深的陷入了进去,无法自拔。
第一幅画便是以林黛玉在临清第一次见面时的表情和打扮画的,但是背景却已经变了,变成一条林荫小径上,林黛玉独自徘徊在小径上,混合了胆怯羞涩和一抹惊吓之后的神色,活灵活现,黛玉仿佛看到了那一日真实的自己。
画面一侧用炭笔写着一行字,“小园香径独徘徊。”
黛玉自然知道这是谁的词,北宋晏殊的,但用在了这里,却让黛玉多了几分莫名的温情。
艰难的把目光移到了另外一幅画上,这就更让黛玉难以自拔了。
只是黛玉单单独独一个人坐在锦凳上,一袭绣袄,披风斜披,目光温润沉静,但是又带着几分清冷独立,仿佛周围没有任何事物能让她动心。
这幅画简直要画到自己心里去了,黛玉痴痴的看着这幅画,冯大哥为什么就这么懂自己呢?
人像一旁依然有两句词,“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冯紫英要自己写诗赋词是肯定不行的,但是找两句应景的诗词却也不难,好歹也是读过大学的人,所以也就选了这两句北宋诗词大家众所周知的词句来应景。
他没想到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杀伤力对一个女孩子会有多大。
这一刻,丫头心都要醉了。
看见小姐就这么痴痴的坐在锦凳上呆呆的看着两幅画,半晌不做声也不动,紫鹃反而被吓住了,这画怕是真的有魔力,先前自己看到时不也是迷醉其中么?现在轮到小姐那就更不用说了,这本来就是冯大爷为小姐画的,难怪小姐如此着迷。
可是小姐身子本来就单薄,要这样岂不是要出事儿?她赶紧小声呼唤:“小姐,小姐!”
“啊?!”丫头终于从沉迷中惊醒过来,紫鹃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要去把画收起来,“小姐,这画我还是收起来吧,日后想看的时候您再拿出来就行,……”
”别,就放在这里,今晚我想好好看看。”丫头赶紧制止,自己小心的去拿着画夹,爱不释手的放在面前,目光落在其上,又无法离开。
紫鹃心里暗叹一口气,冯大爷这么一出可真的是把小姐给害了,侍候了小姐这么久,她太了解小姐性子了,真真死心眼儿,这样子若是冯大爷日后不娶小姐,只怕小姐只有……,想到这里,紫鹃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往下想。
乙字卷 第九十一节 早有准备
冯紫英回到家中便径直禀明了父亲。
建陵一事,冯唐自然知晓了,但是冯紫英却知道以老爹的政治敏锐性完全意识不到这其中的深层次含义。
冯唐还只是觉得可能就是皇上御极了,毕竟也是快五十岁知天命的人了,修陵也很正常。
只是现在朝廷财力枯竭,如何来修?若是全数由内库拿出,皇上愿意么?天下也没有修陵全数由皇家内库出的道理,那要这户部何用?皇帝当得还有多少意义?
这些问题在冯紫英看来都是次要的,轮不到外人来操心,冯紫英关注的是这皇上一旦有动作了,这说明未来几年里,皇上未必会一直镇之以静了,多少也会有一些回手来反击了。
当然,从现在的情形来看,皇上还是比较克制的,而且采取的动作也都属于意味深长的高层次举措,这更加深了冯紫英不看好义忠亲王那边。
大势在皇上这边,只要一直这样下去,那便只会越来越稳。
甭管太上皇身体再好,顶多也不会超过十年,没听说过哪个太上皇退位之后还能垂帘听政十年的,真要有,那才真的是妖孽了,比自己还妖孽。
可以说除非太上皇亲自上阵,不管不顾的乱来一把,义忠亲王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再翻盘了,这是冯紫英的判断,当然这未必能获得其他人认可,尤其是那帮还觉得太上皇意犹未决的勋贵们。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皇上熬不住了,不愿意一直陪着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这么熬下去,想要搏一把一举夺权。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毕竟皇上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如果他觉得自己父皇身体太好,自己甚至可能还熬不过父皇,没准儿就要生出铤而走险的想法。
如果出现这种情形,那反过来可能就是对义忠亲王大为有利了,毕竟仁孝治天下这是大周祖训,太上皇还在,而且把皇位传给了你,结果你还要来一出宫变,那变数就大了,尤其是文官群体恐怕是最不能接受这种的。
但冯紫英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除非皇上身体真的不太好。
想到这里冯紫英突然心中一寒,若是那太上皇真的一直很宠爱那义忠亲王世子,而皇上又知道这个情况,义忠亲王再能推波助澜的为自己儿子造一造势,那皇上还能稳得住么?他会不会担心自己熬不过父皇,而皇位可能会直接交到义忠亲王的儿子手里去,那可是昔日一直跟着父皇读书的钦定皇太孙啊。
若真的是这样,这个局面就真的难以确定了,也不能说人家这些勋贵们无脑了,人家也是有所倚仗的。
见冯紫英坐在那里,表情变幻不定,冯唐也有些诧异,这家伙怎么说着说着就突然走神了,而且好像是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紫英?”
“没,没什么。”想到这里,冯紫英定了定神,“父亲起复的事情进展如何?”
“看似有些眉目,但内里还很复杂,弄得你爹都有些心灰意冷了。”冯唐迟疑了一下,“辽东那边倒是可以一试,但你爹我说实话不太有把握,而且那边军将爹也不熟悉,女真人现在小动作很多,李成梁现在年龄大了,可能有些吃不住劲儿了,但朝廷现在也还没有拿定心思,所以不好说。”
辽东依然是李氏家族的天下,这一点从大明变成大周,依然没有改变,这一点倒是让冯紫英很惊奇。
看来这李氏家族在辽东那边的影响力的确很大,李成梁诸子中也的确颇多英才,只是努尔哈赤现在率领的建州女真明显处于一个势力膨胀期,为何李成梁却看不到这一点?或者说看到了却不加以遏制?又或者是已经压制不住了?
对辽东那边局势冯紫英没有太多的情报资料研究,所以无从断言,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大周取代大明之后,起码这外部的历史大势似乎没有改变,甚至还有更糟糕的迹象,这就让人不得不担心了。
只是连自己老爹都没把握,冯紫英自然不敢去拍胸脯,老爹还是不能去冒险的,从感情和未来发展角度来说,都不能让他去冒险,有这样一个在军中人脉都不差的老爹,说实话,哪怕自己未来去混文官都更有底气。
真要运气背站错队了,双方也都能有一个照应,好歹不至于被一锅烩了。
冯紫英甚至都琢磨过,如果真的绕不开这个大漩涡,是不是可以考虑想办法去开辟东番,反正那里现在也还是处于一片荒凉,真要混不动,或者有生命危险了,奔着那里去也许还是一条出路。
当然这都是比较遥远的后话了,起码现在冯紫英觉得自己还算是沿着一条正确的道路再走,在永隆帝vs义忠亲王+太上皇的这一轮对决中,他暂时还是看好永隆帝的,至于说永隆帝会不会急于求成而走上不归路,那还需要观察。
“那爹,你这有眉目是指哪儿啊?”冯紫英当初就不太支持自己老爹去辽东,去不了大同,可以去山西,去榆林,但老爹嫌榆林远了,更愿意去山西镇,不过山西镇也一样很紧俏,没那么简单。
“山西镇怕是去不了,有人了,我争不过人家,可能我就只能去榆林镇了,而且榆林镇也都有难度,有人希望我暂时不要离京,再等等,或者就只能去甘肃镇和宁夏镇。”冯唐叹了一口气,“说实话,爹在宁夏镇和固原镇都有不少熟人和同僚了,要说去还更能适应,但是爹不想去,太远了,山西镇是最适合的,可去不了,还有就是榆林镇了。”
“可是有人不愿意爹去榆林镇?”冯紫英脸色慢慢阴了下来,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张景秋何许人,王子腾又是何许人?
冯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现在兵部里边两方扯皮,萧大亨两头打滑,都不愿意得罪,在他身上也花了不少银子,也就得了一个不吭声的结果,现在就是张景秋和王子腾。
照理说王子腾应该是支持冯唐的,前期也的确是如此,包括去山西镇,王子腾都一度很支持,但是张景秋坚决反对,而且明确了人选,连王子腾都没有抵得住,这事儿就就黄了。
后来冯唐也意识到了在兵部,萧大亨不表态的情况下,张景秋的态度更重要,所以这段时间冯唐也通过各种关系疏通示好,总算是让张景秋口气有所松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榆林镇成为唯一一个比较好的选择,那边也基本上获得了张景秋的点头。
但是……
“不知道什么原因,王子腾却对为父去榆林镇不太愿意,也许另外有人找上了他,希望从固原镇调任榆林镇吧,也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冯唐淡淡的道:“他却说太上皇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感触很大,说不愿意看到冯氏一脉为大周效命多年,为父这么大年龄还要沦落到远走榆林,希望我留下来。”
冯紫英冷笑:“咱们冯氏一脉,两位伯父都为大周捐躯沙场,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朝廷多过问几句,怎地父亲要去榆林镇了,就有人来递话说不忍父亲远离了?那也好啊,不忍远离那让父亲去大同啊,去山西啊,宣府和蓟州也行啊,怎么却没半个人提起?”
冯唐叹息不已。
这个情况冯紫英早就有预料,自己父亲在这方面还是欠缺一些政治敏感性,王子腾支持自己去山西镇被张景秋否了,就以为只要说疏通好张景秋起码就能去榆林,却没想到你都和张景秋走到一块儿了,王子腾怎么看,他背后的太上皇这一党人又怎么看?
尤其是你还是武勋,是一直和他们在一个群体里的人,这等表现如果再有人在其中煽风点火,甚至可能被视为背叛。
自己去青檀书院读书就已经很招人眼目了,但这毕竟说得过去,是小一辈的事儿,而且也没说谁不能去读书科考,这本来也是大周朝廷所鼓励的,但现在连你冯唐都再开始向张景秋靠拢,这就不能不让人心存疑虑了。
王子腾就是其中关键人物。
可以说王子腾既是太上皇安排在军中的代言人,同时又是武勋体系的领头羊,甚至可能还牵扯着义忠亲王一党,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冯唐现在还不能成为这几个群体的眼中钉,他扛不起这份压力,甚至一旦被这几个群体联手针对,就算是他彻底投向永隆帝,永隆帝都还不敢接受。
可冯唐又必须要离开京城,否则只会在这潭水里越陷越深。
这也是为什么冯紫英要把王家拉进来的主要原因。
永隆帝也在拉拢王子腾。
那么冯家和王子腾眉来眼去就没问题,不过就是想要图外放捞个总兵当,去边地挣些银子罢了,当一任边地总镇谁不捞银子?不捞银子谁愿意去?
可以光明正大的把这个理由摆出来,这反而能让人放心。
怎么来勾连,这桩修陵营生,就是最好的引线。
“爹,这事儿我知道了,实际上儿子也早就有预料您这起复没那么顺当,我也有准备和安排。”冯紫英仰起头来想了想,“王侍郎那边,我来想办法解决。”
乙字卷 第九十二节 扑朔迷离(求月票!)
“紫英,恐怕没那么简单。”冯唐站起身来,走了一圈,沉吟良久,“节前我和王子腾见了一面,他话语中颇多回忆往事,但是我感觉他现在有些怔忡不定,嗯,说不出来那种味道,……”
“爹,你什么意思?”冯紫英有些不解,这个时候还吞吞吐吐,一旦误解,那就真的是要人命了。
“我估计王子腾担心他的京营节度使位置。”冯唐目光沉凝。
冯紫英背心一寒,如果王子腾都开始担心这个位置了,那就意味着京师城里都该能听闻到隐隐的刀戈声和血腥气了,“爹,为何如此说?”
“你应该知道咱们大周朝京营规制,京营节度使和兵部一位文官,嗯,尚书或者侍郎共同执掌三大营,名义上是武将为主,文官协理,但是大家都知道若无兵部调兵令,京营之兵不能轻动,除非紧急情况。”冯唐一字一句,宛如从牙缝中迸出。
“王子腾被破格提拔为右侍郎,而现在萧大亨是尚书,张景秋是左侍郎,理论上本该是左侍郎来协理,可萧大亨早就不管兵部之事,那就该让萧大亨专任刑部,让张景秋升任尚书,但皇上却一直迟迟未动,……”
冯紫英还是有些没听懂,这大周内部官制过于复杂,大小相制,文武相制,内外相制,这都是天家惯用之策,这是从制度上就是如此,他毕竟来这个世界时间还是短了一些,这大周内部很多约定俗成或者心照不宣的规矩,还是不太清楚。
见儿子迷惑不解,冯唐进一步解释:“张景秋不动,却又一直没有文官协理京营,而王子腾却已经兼任了右侍郎,那么就意味着王子腾不应当再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呆下去了,皇上内心怕是属意要换人了。”
“换人?”冯紫英冷笑,“那太上皇怎么想?皇上敢这么做么?”
“现在可能不敢,但迟早会走这一步,今年不行,那就明年,明年还觉得不合适,也许就是再等两年,总归是要换人的。”冯唐轻叹,“王子腾接受了右侍郎,就意味着他处于一个不利位置了,御史言官们会不断的上书弹劾不合规制,当然,现在皇帝会留中,甚至会下诏驳斥,还得要安抚王子腾,毕竟是他下的特旨,但王子腾能一直坐得住么?科道言官们,会放过他么?”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明白过来了。
这是皇上要用科道言官来熬死王子腾了。
只要王子腾敢一直身兼二职,那这种弹章就永远不会停歇,而且还会从此事延伸到王子腾以前所有事情上去。
主动权永远掌握在皇上手中,甚至只要稍微风向一偏,你王子腾就该主动避嫌待勘了。
还说自己老爹不聪明,未曾想到老爹比自己看得还远。
这位永隆帝也不简单啊,轻而易举就让王子腾入了彀。
“那王子腾难道就看不出来这个圈套?”冯紫英反问。
他不相信王子腾会这么愚蠢,看不到这一点,那他就不配成为太上皇手中的王牌。
“谁说他看不出?”冯唐反问。
冯紫英又不懂了,既然看出了,为何却要去钻?
“看出了又如何?他能不接受么?太上皇能不接受么?”冯唐再问:“这是皇上的示好之举,于情于理他和太上皇都不可能不接受!”
“不是没免你京营节度使么?下了特旨,让你兼任,怎么,还不放心?至于说后来这些科道言官们要上书弹劾攻讦,皇上会说我怎么拦得住?我不是留中了么?不是下诏驳斥了么?难道还能把他们抓起来下狱?你太上皇在位的时候也不敢如此吧,这可是大周朝始建便定下的规矩,科道言官就是干这个的,不平则鸣,不对就纠,……”
冯紫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真正的阳谋啊,你根本无从选择,只能入彀。
“再说了,王子腾没准儿就心甘情愿的入这个彀呢?”冯唐悠悠的再来一句,“难道他不知道太上皇是太上皇了,皇帝也一样需要他?”
冯紫英不寒而栗,自己还一直以为自己知晓先机大势,可以碾压这些人的智商,现在看来,哪有那么简单啊。
“爹,您的意思是……”冯紫英终于忍不住了,要这么稀里糊涂的翻来覆去折腾,他真的要被弄昏头了。
“爹没什么意思,爹一样看不懂这里边的情形,爹估计王子腾他自己现在都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甚至他自己都完全看不清楚形势走向,摸不准脉络纹理,所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太上皇的话他必须得听,但皇上的话他也不能违背,武勋们的意见他也得考虑,所以他也难。”冯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估计他现在也是焦头烂额,但是他却没有退路。”
冯紫英明白过来了,现在是大家都看不清形势,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都在相互比划掂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才会形成这种混沌僵局。
唯一有些按捺不住,或者说觉得别无选择的变数就是义忠亲王了,但是太上皇、武勋集团会跟着他动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某件事情上会,也许某些事情上就不会。
“那爹,王子腾不让你去榆林镇,究竟是太上皇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或者他意欲何为?”冯紫英直入主题。
“太上皇什么时候记得起我冯唐?你大伯战死呼伦塞,你二伯病死大同城墙头上,他也没有记起过,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见的多了,也就心安理得了。”冯唐冷笑一声,“王子腾也好,太上皇也好,我看怕是觉得京营节度使位置不稳,他们想要提前安排了。”
“提前安排?”太复杂了,冯紫英真的对大周军制不太懂。
“简单说,京营节度使会同兵部文官掌管整个京营三大营——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王子腾作为京营节度使统管三大营,其中五军营兵力最强,下设大将一人,副将二人,参将四人,游击四人,大将亲领兵一万人,副将领兵七千,参将领兵六千,游击领兵三千,但各不相属,只是在紧急情况下可由节度使授权大将临时负责整个营兵,神枢神机二营情况相似,但兵力只有四万人,也不及五军营精锐,但不设大将。”
冯唐简单介绍了一下京营兵制,然后才道:“王子腾如果将来真的坐不稳这个位置,而京营节度使这个位置又不能争取到一个他们信任的人,那这个五军营大将就必须要争取到,一旦危急情况下,大将获得兵部或者皇上诏令便可临时接管五军营,……”
冯紫英立即反应过来,“王子腾想让你担任这个大将?那绝对不行!”
“爹不确定,但是有此可能,这个位置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坐的,爹大概算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选之一吧。”冯唐叹了一口气。
冯紫英凝神苦思,如果王子腾有这个想法,还真的有些危险,这身陷在这等五军营中,弄不好就可能是直接要处于太上皇+义忠亲王+武勋群体vs永隆帝的风口浪尖上,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下,是绝不能卷入这里边去的。
但先前老爹也说了,王子腾自己现在都没有找准位置,都还没看清楚形势,还是有些犹疑不决,那么这也许会是一个机会。
”爹,这件事情我来想办法处理,我觉得还是要从王子腾这里着手,你先前说他自己都还有些犹疑不决依据何在?”冯紫英要问清楚。
“他之前曾经和我提起过你的婚事,很关心,似乎有些希望贾家和我们冯家联姻,但是后来又没再提,所以我觉得他自己应该也是处于一种漫无头绪的状态下,……”冯唐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但这纯属我的一种感觉,……”
冯紫英点点头,有时候毫无理由的直觉往往就是最准确的,“行,那我要找个时间拜会一下王侍郎,也许能对他对我们冯家都有好处。”
冯唐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就松了一口气,仿佛儿子这么一说,这事儿就稳了。
这等感觉真的很奇怪,但是你却不得不承认,事情往往都能按照儿子预设的方向发展。
“紫英,爹其实也不想走太远,可留在这京城里委实太危险,所以还是得去,爹打算过了二十五便启程去山东,来回一个月,也就是二月末,应该差不多吧?”
看着架势冯唐还是差不多已经把兵部其他方面都弄得差不多了,萧大亨那边倒是简单,反正他那个兵部尚书也已经是临时性兼职了,墙头草,倒是张景秋那边如何打通的,冯紫英很好奇。
不过有些事情老爹显然不太愿意让自己知晓太多,所以冯紫英也就不多问,他相信老爹这么久来在自己一直不停的开导灌输下,应该明白那些是碰不得的底线了。
“嗯,差不多,儿子估计能行。父亲,总归这留在京中是不如在京外的,去榆林也好,山西也好,也就是苦了点儿,但您不也是苦惯了的人么?我觉着您在大同忙乎的时候,感觉气色还要比在京城里闲着好,没准儿您就是一个忙碌命呢。”冯紫英笑着宽慰自家老爹。
“唔,你这么说还真是,我都担心自己成日里现在这京城里陪着一帮琢磨人心思的人干熬会把我给熬出病来,你这么一说我还觉得我真该早点儿走了。”
冯唐深以为然,这呆在京中,每日里都要收到那么一两封帖子,不是这个要来拜会,就是那个的邀请,间或还有些来打抽丰的,这花销也不小。
只要自己一走,起码这家里就安生了,主人不在,也没几个不长眼的人还要来骚扰纠缠。
至于家中,看看紫英现在的表现,他毫不担心。
乙字卷 第九十三节 三尤
“紫英,那这贾王氏借钱又是怎么回事儿?”终于是把母亲和姨娘等到了,情况一说,立即就炸了营。
“这样做没道理啊,这不是拿我们的银子去赚钱么?这息怎么算?”
冯紫英苦笑,知道也瞒不过姨娘,肯定要问一个青红皂白,他倒也没有遮掩什么:“姨娘,这琏二嫂子是个不省心的,性子有些贪,不过她是兵部王侍郎的侄女,她姑母便是贾府王夫人,她现在在荣国府管家,借钱倒是没问题,看那样子估计有一些其他想法,无外乎就是想自个儿来挣这笔银子,大概本钱不够吧。至于利息,便按照通行市价最低的一档来吧。”
“铿哥儿,你这倒是大方啊。”小段氏上下打量着冯紫英,“别是你有了其他心思吧?”
小段氏怀疑是不是冯紫英自己又看上了贾琏的妹妹了,先前冯紫英还在托自己来游说姐姐不要在贾家二姑娘事情上松口,怎地这才多久,铿哥儿又变卦了,居然和那二姑娘的兄长嫂嫂打得火热了。
“姨娘,您别误会,我哪里能有其他心思?不过我是觉得贾琏夫妇日后怕是贾府中的当家人,这里边还有王侍郎的关系,既然人家提出来了,为这二万两银子恶了关系不值当,总归人家是还得上的,无外乎就是些许利息花头罢了。”
冯紫英的话让冯唐也微微点头,他也是认可冯紫英这个观点的。
把老爹拉上,很多事情就要好说得多,这也是冯紫英的经验之谈。
”而且,还不止这两万两银子。”冯紫英又淡淡的道。
“什么意思?”大小段氏都不明白了。
“她借两万,我给她五万,只算两万。”冯紫英平静的道。
大小段氏目光立即汇聚到冯唐脸上。
冯唐迟疑了一下,“紫英,必须得如此么?”
“爹,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钱财是身外之物,咱们不稀罕这个。”冯紫英重重的点点头,“去榆林咱们不图挣多少钱,关键是能避开在京里,未来几年里能躲开这个火坑,对爹,对咱们冯家来说,五万两银子怎么都值了。”
冯唐心中微微一震,意识到某些东西,冯紫英却很平静的点点头,“爹,听我的,没错,咱不搅这趟浑水,这日后几年里,儿子还得要想办法让你不能回来,无论在九边哪个镇,哪怕是去最远的甘肃镇,都不能回来,弄不好还得要使许多银子呢,但这银子得花!”
见父子俩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大小段氏都知道这恐怕是正事,都不敢吱声了。
这一个家庭,男人就是主心骨,只要有需要,别说五万两银子,就算是倾其所有,那也得要保证,这一点大小段氏还是分得清楚的。
这春假眼见着就这么如白驹过隙般,滋溜一下就过去了。
在准备前往书院继续自己的读书生涯之前,冯紫英也总结了从去临清到现在,也就是来到这个世间之后几个月里的生活,觉得还算是充实。
目标已经明确,前期风头太盛,那是迫不得已,但接下来这两年时间,明年八月的秋闱,后年初的春闱,都是重头戏。
他须得要丢开那些花活儿,老老实实沉下心来读书,考不过秋闱春闱,再有多大本事都是枉然。
前期的一些小目标小布局都基本完成,在书院里确立地位,逐步营建自己的人脉关系,这都在稳步推进当中,家中事情,父亲这边要搞定,还要去见一面那王子腾。
营生这一块上还慢了点儿,只能算是一个开局,还需要时间,但这不急。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他能理解,但最好不要太曲折,否则就有辱他这个“天纵奇才”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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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洼横街王府。
已经春假末期,还有两日便要进入正常的作息阶段,这王府是越发热闹了。
十来辆马车和小轿很规矩沿着横街停放,各家马车和小轿都是听得规范整齐,车夫轿夫们三三两两的在车辕边上说着话,不少都是舒适的,所以这乍一看上去显得相当和谐。
既然要把老爹的事情处理好,那就事不宜迟,王子腾这一关迟早要过。
先前对要对阵王子腾这样的老狐狸,冯紫英内心是没有任何把握的。
这等人久经风浪,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糊弄住对方的,直到父亲说对方现在似乎也是怔忡不定,犹豫不决时,冯紫英心中才稍微有些底了。
没有人能看清楚大势,别说他们这些局中人,就算是自己这个天外飞仙,一样都不确定这局面最终会向何处去。
自己预设了无数个可能,而且是从真正的旁观者来角度,用中立而客观的心态来进行分析评估,但是其中的确存现在太多的变数,所以导致自己都无法做出判断。
像皇上未来的身体变化以及这种变化会不会对他的心态带来影响?
像太上皇对义忠亲王世子的真实态度,会不会影响到他的某些感情倾向进而引发内外的变数?
这些都是难以预测和判断的。
任何一种细微的变化,如果多番叠加,就有可能从量变到质变。
而某些重要要素的一个变量,同样也可能导致某些事情直接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现在冯紫英能做出的预判就是皇上身体状况不错的情况下,义忠亲王是很难翻盘的,太上皇也不太可能乱来,武勋集团只有一个力量叠加作用,没有决定性作用。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认为连自己都无法决策判断,那么王子腾就更不可能,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能把事情做绝。
他就是冲着对方的这种心态去的。
名帖送了进去,门房显然很对冯紫英站着不走的态度很惊讶。
但是很快就有人传话下来,请冯紫英在二门外稍候,王公正有客人,两刻时间就好。
冯紫英当然不会矫情,点点头进了角门,跟随下人到了左侧二门外的一间耳房暂时等候。
这是一顺耳房,估计有五六间,明显是经过了一番简单的改造,以供来觐见的客人稍事休息。
冯紫英踏进耳房中时,房中已经有了三个人,见到仆僮将冯紫英引进来,都是一愣。
很显然这几间候客室都有人了,仆僮才把冯紫英引到了这里。
冯紫英倒也不介意,进门便拱了一拱手,倒是那三人见冯紫英进来,都立即起身回了一礼。
见三人步调一致,动作刚猛,冯紫英一看便知道这是来自军中的人物。
前几年在大同镇时,这等情况他也见得多了,觉得很寻常,只是这三人样貌看起来倒有些相似,像是三兄弟,让他有些好奇。
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其中年龄最长者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方面阔口,颌下青须森然,尤其是一双鹰眸更是神光湛然,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
另外两人年龄就要小得多,一个大概也就是二十五六,最小的一人估计也就二十出头,但模样都与其兄长相似,一看便知道这是三兄弟。
若是换了其他文人,断不会主动与这些武人打招呼,但是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微笑着道:“临清冯铿见过三位。”
这三位大概也从未见过文人主动他们这些武人打招呼的,而且这是在京师城里。
这几日里他们在京师城也是屡遭白眼,尤其是一口外地口音,走到哪里都受歧视,这要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办事,也是备受冷遇,弄得年轻的两个几次都要发作,也幸亏是其兄长还算是稳重,压制住了两个弟弟。
见冯紫英这般主动打招呼,三兄弟都赶紧站起身来又是一礼,“榆林卫尤世功(尤世威、尤世禄)见过小郎君。”
榆林卫?冯紫英颇感惊讶,前日里老爹还在说能去的可能也就只有榆林卫了,没想到这走到王子腾这里,就能遇上榆林卫的军将,不过看这架势,这三位尤姓武人的年龄在那里,若非武勋出身,官职都应该不高才对。
三尤?冯紫英觉得好像有些印象,当然不是和二尤有瓜葛,而是残存的些许《明史》记忆让他有些印象。
但是具体这三尤有什么战绩他是没有多少印象了,但既然能在有记忆,那肯定也是有些过人之能的。
“三位不必客气,在下只是有些好奇三位居然是从陕西那边过来的,听口音也有些亲切。”冯紫英微笑道。
居中年长男子也略微一愣,他可听不出眼前这个少年郎有什么陕西口音,但人家既然能坐到这候客室里,而且看对方也不过十五六岁,居然就能拜会侍郎大人,委实还是有些让人惊异。
这到京师城里,不比在榆林那旮旯地里,事事都需要小心,要论心他是不想来的,但是参将大人身体欠佳,而协守副总兵已经派了好几拨人来催粮催饷了,明知道无望,但是总得要来,这是一个姿态,否则下一轮朝廷补饷时,榆林镇又得被扔到后边去了。
乙字卷 第九十四节 远谋
“哦,小郎君也是我们陕西人?”年长男子讶然问道。
“不,我先前说了,我是山东临清人,但在大同呆过多年,也曾经随父亲经败胡堡、罗圈堡、老牛湾堡、建安堡到过镇川堡一行。”冯紫英笑了笑解释道。
三个男子吃了一惊,冯紫英所说的这几个地址,都是九边要地,从大同镇经山西镇到榆林镇,沿线就是这些堡塞构筑起了抵御鞑靼人的最坚固防线。
年长男子忍不住站起身来,打量了一眼冯紫英,”没想到小郎君年轻虽小,却能沿着这边塞一行,难得,某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愿意沿着这一线行走的,除了我们这些武人外。”
“不敢,家父冯唐,我现在在国子监读书。”冯紫英也不会矫情,对这些武人,打交道的最好策略就是直来直去,这样更容易赢得他们的认可和尊重。
“原来是冯公家的郎君,失敬了。”年长男子吃了一惊,赶紧起身再见礼,“在下榆林镇守备尤世功,他二人乃是某弟尤世威尤世禄,皆为某下属千总和把总。”
另外两人也赶紧来见礼。
“尤守备太客气了,小生不过是一介学生,哪里当得起尤守备一礼?”冯紫英赶紧避开,连连拱手,“我也是武人出身,并无功名在身,所以咱们不妨各交各的,如何?”
尤世功也是爽快人,见冯紫英意态诚恳,便也不客气,点点头:“既如此,那尤某便尊小郎君之意了。”
“尤大哥来京师城也是公干?”冯紫英示意各自入座,笑着问道。
既然都是武人出身,虽然说冯家是武勋之后,但是毕竟多了这一层武人关系,也就亲近了许多。
加上冯唐在大同担任总兵多年,冯氏一脉三兄弟在大同边地经营数十年,关系深厚,便是临近的山西镇和榆林镇也有所耳闻,榆林镇中亦有从大同镇转调过来的将兵,所以大家也不陌生。
虽说现在冯唐赋闲,但是这等高级武将起复也是常有之事,没准儿明日便重新担任总兵,所以尤世功三兄弟自然也愿意结识这等武勋之后。
“小郎君既是久在边镇,怕是也应该知道才对,咱们榆林镇欠饷三年,去年冬日里军粮又缺了三成,这下边弟兄们都已经熬不住了,逃亡者甚众,这不,受协理总兵和参将大人委派,尤某也是来京师城要饷要粮来了,不瞒小郎君,咱们这一拨都是第三拨了,隔壁房里我还见到了甘肃镇的两位同僚,嘿嘿,都是来催粮要饷的。”
看见尤氏三兄弟满脸苦涩无奈,冯紫英也吃了一惊。
九边欠饷缺粮他当然知道,书院里讨论的开中法也就是冲着军粮保障问题而去,同样临清民变不也就是因为皇上要用税监来直接收税为九边发军饷么?
但那百十万两银子哪里支应得了整个九边欠饷?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便是立马有一千万两银子摆在面前也一样填不满九边所欠所需,更何况内库哪里可能有千万两银子?
现在朝廷的对策就是先保宣大蓟,然后再是辽东和山西,至于榆林、宁夏、固原以及甘肃几镇,那都是排在最后边去了,反正就算是鞑靼人从那边打进来了,一时半刻也威胁不到京师。
这也是冯唐为什么不愿意去榆林的主要原因之一,去了就得要操心军饷、粮草,这等事情几乎就是摆在面前而且是无解的难题。
陕北贫瘠,民风彪悍,塞外又是鞑靼人来去如风,军粮和军饷都无从保障,纵然你这个总兵官不愁,甚至还一样能捞银子,但是冯唐却也是不愿意去当这种官的,没准儿哪天兵变,自己脑袋挂在城墙上都不知道。
“催粮要饷该去户部才对,为何却来王侍郎这边?”冯紫英问道。
“哼,户部那些官儿们哪里会把我们这些大头兵放在眼里,便是协理总兵大人来了也一样是被拒之门外,我等来也不过就是走走过场,再说了,大家都知道户部那边是空空如也,去了也白去。”
尤世功来了京师城几日了,虽说是春假期间,但是各衙门也还是有值守人员,问题是有没有都是一样。
再说了,当兵的找兵部才是正理儿,户部没有,你兵部总要给个说法才是。
当兵吃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总不能让大头兵守在那边墙上和西北风吧?军饷拖一拖也就忍了,但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那可就真的要出事儿了。
“纵然萧尚书现在不管兵部这一摊子事儿了,那你们也该去找张侍郎才对。”冯紫英继续问道。
尤世功也没想到这位小郎君居然对朝中事务如此精熟,对对方又高看了几分,“张大人那边去过,没用,等了两日都未能见到,再说王侍郎好歹也是咱们武人出身,多少也能理解咱们下边人的难处,张大人如何知晓这些?怕是连咱们榆林镇在哪里都未必清楚吧?”
忍不住还是发了两句牢骚,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合适,尤世功有些后悔,这话一传出去,这些心眼儿小的文官只要心生嫌隙,只怕就要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了。
冯紫英到没有想到他自己觉得表现不错的张景秋居然在下边武将们心目中形象这么差,反倒是王子腾这等武勋之后似乎还更能获得边镇武将们的认可,这一点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要知道王子腾这个兵部右侍郎其实是管不了什么事儿的,这朝廷内外都清楚,大周规制便是如此,但是这些边镇武将却乐于来找他,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冯紫英一时间想得有些出神,尤氏三兄弟见对方突然沉吟不语,也不知道对方是何用意,也不敢打扰,只能保持沉默。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猛然惊醒,赶紧道歉:“三位大哥,我突然想到有些事情,走神了,真是对不起,……”
尤世功本来还因为自己的失言有些惴惴,但看到冯紫英这般实诚,心里倒是一宽,“小郎君太客气了,不知道今日小郎君来也是见王侍郎么?”
“嗯,的确是要见王侍郎,王侍郎也算是与我家世交,这春假里来拜会一番也是应有之意。”冯紫英笑着道:“三位大哥现在怕是要在京城里待上几日吧?”
“怕是不行了,已经来了七八日,这等事情我们再在这里坐多久也是无用,无外乎也就是来向朝廷报个信儿,提个醒儿,哼,但愿朝廷能够体谅我等下边人难处,莫要一直这样,……”尤世功摇摇头,然后道:“本打算是今日见过王侍郎,明日在京师城中逛一逛,后日便打算回去了。”
“既是如此,三位大哥今日在这里一见也算有缘,要不三位大哥留个地址,待这边事了,小弟便来登门拜会三位大哥,……”
冯紫英的话让尤世功三兄弟都吃了一惊,这文武殊途,文人素来是看不上武人的,虽说自己也算是一个官儿,但是人家老爹都是干总兵都干得不爱干的人了,现在又在国子监读书,日后怕是要走文官路的,却要来拜会自己几个穷乡僻壤的大头兵,那如何使得?
但人家如此态度,若是不回应,便也不合适,尤世功略一沉吟,便道:“当不起小郎君这般抬爱,我等原本该来拜会冯公才是,不如明日我三兄弟便来尊府拜会冯公,……”
要的就是对方这句话,冯紫英脸上笑得格外开心,“三位大哥能来,想必家父也是十分高兴的,那便说定了,明日上午家父和我便在家中等候三位光临了,……”
又是一阵寒暄细谈之后,便有王子腾长随来召唤冯紫英,冯紫英也和三人道了个罪,再度叮嘱,这才起身前往去见王子腾。
屋里只剩下尤氏三兄弟,尤世功先前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两个弟弟也知道此事没那么简答,还是尤世禄忍不住:“大哥,这位冯家小郎君为何对我等如此客气?”
“唔,为兄也在琢磨此事。”尤世功摇了摇头,“你我兄弟不过是一介武夫,纵然放在榆林镇里也算不上个什么,这位冯郎君英才过人,未曾想到却是冯公之子,为兄也曾听闻冯公一脉三房,只有一嫡子,对我三兄弟却是这般礼遇,倒是让人费解。”
“莫不是那冯公有意要来咱们榆林担任总兵?”尤世禄眼睛一亮.
“有此可能,咱们现在这位协理总兵怕是个不敢扛事儿的,为兄观其言行,怕也就是盼着朝廷赶快派人来,他好交脱这火炭般的烫手活儿,若是冯公能来榆林,倒也是一桩好事儿,听闻冯公在大同亦是颇得军心。”尤世功迟疑了一下,“只是大同镇调我们榆林镇这边军将亦是不少,为兄这等身份,似乎也当不起这位冯郎君如此看重才对。”
“兄长何必妄自菲薄?这榆林镇扳起指头算,像兄长这等能文能武且又是武举出身的军将又有几人?”这一次是尤世威替自己兄长抱不平了,“便是那冯公真的来榆林镇,要想在榆林镇有所作为,也是要用兄长这等人才是。”
乙字卷 第九十五节 惊雷(第四更求月票!)
王子腾在接到门房送来的冯紫英拜帖时,就忍不住悠悠一叹。
对此子,他是极看好的。
冯唐打什么主意,岂能瞒得过他?
他的确有意要考虑让冯唐下一步出任五军营大将,这是京营中仅次于自己的武将位置,关乎生死。
冯唐想下船,想避祸,哪有那等好事?
这么些年来,没有大家的扶持,没有太上皇的信任,你冯家连四王八公十二侯都算不上的一介末流武勋,居然能出三个总兵?
没看看八公十二侯里混得连宅子都得要卖的也不少,心里没数?
当然冯秦冯汉战死疆场了,但是吃武饭的,哪个又避免得了这一出?
王子腾也知道冯家是对太上皇有怨气的。
冯秦战死,冯汉病殁,结果两房却没有留下子嗣,这恐怕是冯家最大的遗憾,冯汉的云川伯无人袭爵,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冯家肯定是意见颇大的。
纵然冯秦没有子嗣,但是冯家却没有绝后,冯唐还有一子,最不济也还可以考虑从远支那边去物色合适人选来承接香火袭爵。
只是这等事宜都需要朝廷批准,但当时太上皇有些忽略了,加上冯唐又继任了大同总兵就觉算是补偿了,只是冯家未必如此想。
冯紫英的表现王子腾是一直看在眼里,尤其是这个家伙在获得了乔应甲的推荐进青檀书院时,王子腾就意识到这个小家伙潜力不可小觑。
乔应甲这等清贵御史是不可能拿自己的名声去做人情的,只能说明此子的确当得起他的推荐。
而冯紫英在青檀书院里的表现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特别是对此子在书院表现了解越多,他就越觉得不能放过此子,不能放过冯家,冯唐想要脱身那更是不可能。
此子既然颇得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的欣赏,俨然有齐永泰和官应震衣钵传人的架势,那说明这个家伙正在逐渐被士林文官群体所接受,而其他武勋想要做到这一步,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一旦此子考中举人甚至进士的话,这个家伙未来在朝廷中只怕就会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即便是现在都已经小有名声了。
正因为如此,他就越发想要和这个小家伙会一会。
相比之下,冯唐的事情反而是小事了。
“老爷,冯家郎君来了。”
“请他进来。”王子腾定了定神,和这个家伙这一次会面,也许会给自己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他有一种直觉。
王家的会客室很素淡,完全没有一般武勋世家那种威武豪奢的气息,简简单单的一对官帽椅,外加一顺溜交椅。
青石板斑驳陆离,甚至有些起伏,看得出来很有些年成了,但依然保持着原状,而斜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不知道是哪位大家的字迹,颜体。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这是诸葛亮的《诫子篇》中的话,不知道王子腾居然喜欢这句话,但看看他的儿子德行,好像这更像是反讽吧?冯紫英不无恶意的想着。
“参见伯父。”恭敬的深鞠躬,抱拳拱手一礼。
“坐吧,紫英,我以为你年前就该来我这里了呢。”王子腾悠悠的道:“没想到你还能稳得住,难得。”
冯紫英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伯父若是有此意,只需传一声,小侄,敢不前来?”
“呵呵,孺子可教。”王子腾不置可否,“今日一来,怕是有以教我?”
一句话又把冯紫英吓了一大跳,原本坐下又赶紧起来谢罪,“伯父为何如此说,岂不折煞小侄?”
“你胆子比谁都大,还怕这区区一句话?”王子腾斜睨着这小子:“临清民变你都能从乱民中脱身而出,还把林如海之女和贾雨村以及薛家人都救了出来,这番本事,还能怕我一句话?”
冯紫英知道这是对方借势敲打自己了。
要说也没错,人家是京营节度使,是兵部右侍郎,四王八公十二侯里边,便是四王都要让他三分,真正武勋群体代言人,冯家也算是武勋一脉,要论起来多少也还是受惠过,自己去了贾家,却不去王家,有些说不过去。
东平郡王、南安郡王以及西宁郡王现在也不过是些吃俸禄的虚衔角色,在太上皇那里怕是根本没有多少影响力了,也就只有北静郡王水溶可能还能在太上皇面前说得起话来,但都无法与真正手握重权的王子腾比。
现在的王家是真正金陵老四家之首,甚至远远把其他三家甩下无数个身位,彻底瞠乎其后。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清楚自己可以去贾家,和贾家保持密切联系都没关系,因为贾家早就是花架子了,纸老虎都算不上,但是如果和王子腾关系变得密切起来,那就很难说永隆帝那边有什么负效应了。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永隆帝似乎也没有放弃拉拢王子腾的意图,大概在永隆帝看来,这也应该是最稳妥之举。
只要确保王子腾不彻底倒向义忠亲王那边,哪怕王子腾就这么一直老老实实的当他的太上皇的代言人,都没有问题。
只要不为义忠亲王所用,一切都可以接受。
冯紫英觉得王子腾也看穿了这一点,甚至太上皇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现在各方才会有这样一种微妙的局面。
这种微妙局面,对自己一方来说也是有益无害的,起码现在王子腾也还是首鼠两端的,他的态度应当是有圆转余地的。
“伯父这么说,小子就惭愧了。”冯紫英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就吓倒或者退让,他很清楚王子腾这种人,只看利益,不看态度,“小子也想问一声,伯父需要家父和小侄做什么?只要家父和小侄做得到,断无不允之理。”
王子腾也没想到对方态度来得如此爽快,反而让他一怔,迟疑起来。
要让对方做什么?这个要求还真不好提,不让冯唐去榆林镇,总得有个理由吧?说太上皇怜惜冯家,不忍冯唐去榆林苦寒之地,那太虚伪,瞒不过冯紫英这等人,只是让冯唐留下来等待自己这边局面明朗,接任五军营大将,那又显得有些虚无缥缈了,那不是一年半载能有结果的事儿。
见对方犹豫不决,冯紫英心反而定下来了,平静的道:“王公,我们冯家的情形您也清楚,我爹赋闲三年,之前在大同表现如何您清楚,既然觉得我爹挡了别人的路,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我爹也无怨言,只是还是要给条活路吧?我冯家上下一百多号人,也不能这么坐吃山空不是?去榆林镇也并没挡谁的路,何至于此?再说了,若是朝廷真有需要,一纸诏令,难道我爹还能抗命不遵?”
冯紫英改变了语气,径直称呼为王公。
王子腾当然不会被冯紫英这几句话就打消念头,这一步踏出去,再想要把他收回来,就未必那么轻巧了。
见王子腾表情平淡,不为所动,冯紫英也觉得头疼,这厮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铜豌豆,不会被自己花言巧语所轻易打动,还得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说了。
话说回来,他能随意被自己说动,那也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紫英,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这里,我素知你虽则年轻,但却是个有想法也能做主的人,近闻你们书院山长齐公有意出山,你可知晓?”王子腾突然岔开话题。
冯紫英一愣之后随即道:“有所闻,但此等事宜,非我等能置喙。”
王子腾不满的瞥了冯紫英一眼,这厮果然奸猾,哪里像一个十三岁少年郎,一涉及关键事宜便一推了之。
“紫英啊,你既然叫我一声伯父,那我也推心置腹的与你一言,冯家深受朝廷隆恩,虽说有些事情未必尽如人意,但大事面前却须得要站稳脚跟啊。”
冯紫英目光冷了下来,这厮是要威胁自己么?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眸回视对方,冯紫英和王子腾目光在空中交错,一个淡然平和,一个不屈不挠。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一声轻笑:“王公,小侄倒是觉得恐怕王公有些想得偏了。”
“哦?”王子腾淡然道,“何以见得?”
“王公怕是忧心天家父子因近日之事心生嫌隙吧?”冯紫英知道需要点穿某些事情了,这王子腾身处其中便难以看清,须得要自己来替他点拨一二了。
王子腾炯目一冷,“紫英何出此言?”
冯紫英不理对方,径直道:“既然纷纷扰扰,徒乱人意,王公何不辞任?”
王子腾一愣,辞任?辞任右侍郎?
他不是没想过辞任,但是辞任右侍郎想要继续执掌京营军权的意图就太明显了,那显然会让皇上对自己的疑忌心更重,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辞任岂非有伤皇上一番恩意?”王子腾慢吞吞的道。
“小侄的意思是王公不妨辞任京营节度使。”
简单一句话,却是犹如晴天霹雳,雷霆万钧,听得王子腾全身一震。
乙字卷 第九十六节 赠言,固心(第一更求票!)
眼中精光暴闪,注视着冯紫英,王子腾却没有说话。
“辞右侍郎自然是不妥的,但若主动辞去京营节度使呢?”冯紫英轻轻笑道。
“兹事体大,且恐负君恩。”良久,王子腾才缓缓道,不置可否。
君恩?这个君是哪个君?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冯紫英内心冷笑。
冯紫英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又放下,这才又道:“并不是只有伯父一个人才当得起君恩吧?”
王子腾心中一动,再慢慢一琢磨,内心豁然开朗,此子果然有些门道,居然能想出这样一招。
不过他还要在看看这家伙嘴里能说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这家伙给自己的惊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让他感兴趣。
“小侄看镇国公府牛继宗牛伯父和理国公府柳芳柳伯父亦是干练将才,亦有为国效力之意,太上皇也属意已久,伯父何必非要恋栈不去,此非国家之福,非朝廷之福。”冯紫英悠悠的道。
王子腾心中大寒,死死盯住眼前这一位才十三岁的少年郎,半晌不语。
牛继宗原任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柳芳亦任过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此二人现在在太上皇跟前亦是十分热络,早已经对自己一直担任的京营节度使十分眼热,尤其是在自己又兼任了兵部右侍郎之后更是艳羡无比。
王子腾也已经听到了一些人的不满,认为自己自顾自己,却未曾考虑过别人,原本皇上有意安抚昔日太上皇老臣,却被他一力阻挡。
武勋集团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王子腾站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就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指责和抱怨,都要为自己争取更多地利益,这无可厚非。
关键是要如何来平衡这其中的利弊,太上皇也还盯着在。
“紫英,你牛伯伯和柳伯伯兴许并无此意,……”
”王公,赋闲已久方才更有心气,小侄觉得牛伯伯和柳伯伯也许如我父亲一般,老骥伏枥,亦愿为国效力。”冯紫英轻轻一笑。
他知道王子腾在顾忌什么,这么来一招脱袍让位,他自己往哪里去?太上皇会怎么想?
兵部右侍郎对武人来说,就是虚衔,兵部事务是轮不到你一个武勋来插手的,这是大周祖制,他王子腾无处去,难道又像牛柳二人那般赋闲在家,只怕这又是王子腾难以接受的了。
“小侄听闻山长亦言,朝廷有意效仿前明,加强九边防务,总督九边军务,或许……”
王子腾心中又是一惊,此子居然知晓此事?
但是转念一想,齐永泰出山势头越来越明显,估计年后就又会有所动作,传闻齐永泰有可能出任吏部左侍郎,也有传言称其可能要担任户部左侍郎执掌户部事,但无论如何此人都将大用是确定无疑的。
“总督军务那是文臣权责,……”王子腾悠悠道。
“王公此言差矣,那不过是前明旧例,小侄听闻山长言称总督军务还需军务娴熟者,不拘文武,以国事为重。”
这话齐永泰的确在年前和冯紫英说起过,齐永泰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除了兵部调兵权必须要由文臣执掌外,总督军务他并不反对武将充任,本来那就是一个临时性职务,半年亦可,三年亦可,完全由朝廷根据情况而定。
王子腾一听此言,便知道这齐永泰怕是出任吏部左侍郎的事情已成定局,这般重大事务,尤其是涉及到官制调整,若无吏部的支持,是断无可能的。
既是如此,王子腾心思便活泛起来了,若是能退出京营节度使这一过于招风的职务,让牛柳二人中一人来接任,不但可以化解来自牛柳二人的不满,而且太上皇那边也有一个交代,至于说牛柳二人谁来继任,那就不管他的事情了。
而且王子腾更清楚牛柳二人对军务荒废已久,惯于虚夸,对京营三大营并不熟悉,只怕皇上也是乐于见到此情形的。
想到这里王子腾也有些黯然,自己苦心经营京营多年,但现在反而成了罹祸之源,现在交出这个职务,倒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紫英啊,我听你政世叔说你近日多有去荣国府教导宝玉?”王子腾转开话题,问起了私人事情。
“是去过两次,政世叔希望小侄能指导宝玉一二,不过宝兄弟确有读书之才,政世叔也有意年后便要重开族学,先让宝玉在族学里好生读两年,日后便能去书院读书。”冯紫英心中大定。
王子腾动心了,同时也说明王子腾亦有避祸,起码是避开旋涡最凶险处之意,冯紫英顿时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唔,宝玉天资聪慧,若是能沉下心来读书,未必不能读出来,只是你那婶婶过于骄纵宝玉,我已专门交代她,不得过于干预宝玉读书,贾家一门若无一个读书人撑起门面,日后如何能立足于京师?”王子腾捋须喟然。
“伯父放心,以小侄之见,只要宝玉肯沉下心读书,进士不敢说,但是一个举人是跑不掉的。”此时尽可大说好话,冯紫英当然不吝谀词。
“但愿如此。”王子腾脸色也转好,深看了一眼冯紫英,“铿哥儿对明年秋闱当有把握吧?”
“伯父此言让小侄诚惶诚恐啊,小侄经义功底浅薄,方入书院不到半年,如何能与其他书院同学相比?伯父也莫听闻一些外界传言便高看小侄,其实不过是一些以讹传讹的虚言。”
冯紫英连连摇头,这等事情他是断不敢夸口的,秋闱春闱的各种偶然因素太大,真不好说,这个时候夸口只会自取其辱。
“哦,那也不急于这一科,你明年也不过十四,三年后十七若能中举,那也算是难得了。”心中稍微放心一些,王子腾点点头,“紫英,算算年龄你也差不多了,你家中可曾为你定亲?”
冯紫英立即警惕起来,略作沉吟便道:“尚未考虑此事,小侄也曾经与父亲母亲说起过,小侄这两年只想认真读书,其他事宜一概不予考虑,一切都要等到明年秋闱之后再说。”
王子腾想一想也是,对方现在正在一门心思读书,否则也不会颇费周折去青檀书院,明年他也不过十四岁,论亲议亲也正当时,只可惜自家没有嫡女,唯一一个庶女也早就嫁了人了。
一番言语之后,冯紫英又隐约提及修陵一事,却被王子腾直接打断制止,面带不耐之色,直言此等事宜不必多提,冯紫英便立即明悟,便不再言语。
随后王子腾端茶,冯紫英自然也就起身告辞。
待到冯紫英离开,王子腾又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中细细思索今日与冯紫英的谈话。
对方虽然年轻,但是今日透露出来的种种消息却显示此子已经不能用简单人物来看待了。
第一便是此子已经能做冯家的主了,这一点其实王子腾已经早有预料,能闯出偌大名声,岂能是等闲之辈?
这等年少老成的神童历朝历代都不少见,冯紫英大概也可以算是其中一个了吧。
第二则是冯紫英应当算是齐永泰的入室弟子了。
这一点很重要,就凭他敢把齐永泰所言透露给自己,说明此子不但受到了齐永泰器重,而且还能协助齐永泰分析判断朝务,甚至做出一些决定了。
能做到这一步,连王子腾都有些羡慕,齐永泰是何许人,便是要当其幕僚,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但这冯紫英居然就能获得齐永泰如此青眼相加。
想到此处,王子腾又盘算了一番,若是冯紫英所言属实,那么的确是一个机会,出巡九边,既能掌握边军,却又远离京师城,对那边来说似乎都能交代得过去,就看各自的想法了。
思绪纷杂,好一阵后王子腾才收敛起心思,只是这冯紫英的确是个人才,若能交好,也能与齐永泰那边代表的士林文臣搭上一条线。
思前想后,王子腾都觉得有些遗憾,若是那贾探春是自己妹妹所出便皆大欢喜了,只可惜元春又已经进宫为女史,否则,哪怕是年龄差上三四岁那也不打紧,定要促成这桩婚姻。
要以庶女嫁给冯家,王子腾觉得冯家怕是不肯答应的,甚至会视为羞辱,猛然间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妹妹,不是还有一个嫡出女儿么?王子腾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薛家虽然现在有些没落了,但是好歹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而且祖上也是当过紫薇舍人的,唯一有些可虑的就是现在薛家已经沦为了皇商,这对于武勋家族来说固然影响不大,但对于士林文臣来说,却是有些讲究门风者所忌讳的。
想到这里,王子腾都觉得头疼,哪方都有些不如意的,但是也并非毫无机会,若是那冯紫英明年秋闱未中,那便是机会。
另外王子腾也听闻自己嫁入薛家的妹妹所生嫡女不但聪慧可人,而且十分懂事,远胜于其兄十倍,若是冯家了解这般情况,或许又多了几分希望。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还在被王子腾盘算这般许多,甚至连尚未进京的薛宝钗都已经被算计进来。
他回到家中也还一直在揣摩王子腾心思,此人也是个心思繁复的角色,还须得要让其明晓利害,坚定心意。
最后他在书房中思索良久,提笔写下,“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跟。”
次日,这副字便送到了王府,冯紫英帖子中称是感谢王公提醒,方有所悟,所以专门请京城书法大家米万钟书写之后送至王府。
米万钟乃前宋米芾后裔,乃是京城首屈一指书法大家,号称“北米南董”,也是当下户部主事,等闲人自然是难得获其墨宝的。
王子腾收到这副字后,在书房中沉思良久,方才珍而重之的将其藏入自己珍藏斋中。
乙字卷 第九十七节 俏平儿(为星羽天炎盟主加更!)
正在琢磨这王熙凤什么时候来拿钱,真要不来,自己还得要找个借口去问一问了,没想到王熙凤的借钱积极性和效率是如此之高,还没等春假放完,便打发平儿来冯府借钱来了。
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既然王子腾知晓此事,那倒也简单了。
王子腾没多说,但是冯紫英知道一点,那就是王熙凤已经将此事告知了王子腾。
这就足够了,无论王子腾态度如何,这笔银子都得要按照既定计划去办。
冯紫英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宁肯买个心安。
当下钱庄生意不过是处于一种萌芽状态,元熙三十年,朝廷方才正式批准了允许设立钱铺钱庄或者银庄银号,其最初的作用只有一样那就是金、银与制钱兑换。
由于这个行业的特殊性,要求钱铺银号设立须得要身家清白在地方上具有相当影响力和威望的士绅大户方可,而且须得要地方官府出具保文,认可此人身份,方可经办。
所以虽然在元熙三十年后得以在朝廷获准,但是各地真正能够开设在街面上的钱铺银号不多,也只有在京师、金陵、苏州、扬州、大同、太原、杭州等通都大邑才有少数几家。
虽然经历了十来年的发展,但是由于官府要求标准高,一般的士绅望族对这等营生怕影响自家声誉,也持反感态度,所以发展并不快。
而真正经营存贷放钱业务也都是最近几年才在这些钱庄银号出现,而且这些钱庄银号也大多与典当、米行等营生混营。
这也是为了减轻存贷者的担心,毕竟钱存在你这里,万一你跑路或者破产了怎么办?如果能有其他一些营生,无疑就能更好的增加存钱者的信心。
看看人家还有米行、油铺或者布庄等生意,都是一个老板,不至于一下子都垮掉跑掉,这样一来也更容易获得客户信任。
但据冯紫英了解,整个京师城里像这类银号钱庄也不过十余家,而且规模都不大,甚至可以说都是依附着其他行业伴生,真正专业的钱庄银号还没有出现。
而在大同也算是边地大城,更是不过寥寥一两家此类兼营钱铺,也不知道在苏州、扬州和金陵这边江南商品经济更为发达的区域有没有这类专业银号钱庄的出现。
像真正的大户人家一般说来都还是跟倾向于将金银存放在家中,要么是挖掘地窟密室存放,如冯家在临清那般,要么就是修筑专门的库房用来存放贵重物事,那里一般都是家中最重要的所在,守卫也基本上都是家族中最忠诚可靠的家生子。
冯府也不例外。
冯府近百人中,真正男丁最重要的一项工作除了守家护院外,便是守卫府库。
这两年冯唐在意识到自己重返大同可能性越来越小之后,就逐渐把大同那边的贵重物事都运回了京师城,这也就包括一些存银。
事实上像冯家这等家庭,如非有特别之处,平素是根本不需要存放太多银子的,但是现在外边钱庄银号信不过,又通行财不露白这一说,所以最终这些银子还得要装进库房或者埋在地窖里去,南北都是如此,江南尤甚。
冯府中最受冯唐看重的几个家仆,冯佐冯佑主要是跟随他在外边打拼,冯乾冯坤便是轮流守家护院,对家中库房的更是由大管家冯寿和大小段氏各持一把钥匙,须得要三把钥匙一起使用方能开门。
冯家自然也有规矩,便是若非大小段氏在场,其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府库,当然这个库房是特指储藏银子和其他一些特殊贵重物事的库房,像一般性的库房自然不在此列,便是大小段氏身旁的贴身丫鬟和冯寿这些人都可以进入。
当然,这没有把冯唐父子算进去,一来冯唐不可能去管这等钱银事务,二来冯紫英太小,府中也没有考虑过他会掺和这等事情。
当云裳把平儿带到冯紫英院里时,冯紫英都愣了一下。
先前贾琏也曾专门来找到他说过这事儿,连连道歉,不过话里话外还是想要借银子,看样子这两口子也是统一了思想,这事儿就是打算由他们俩这个小家来做,和荣国府无关。
冯紫英也问过贾琏,那工部这条路径,若是不找贾政的话,如何来具体打通。
贾琏却说他已经和营缮司主事秦业搭上了线,这等事宜真正拍板的也轮不到贾政,而具体经办者恰恰是营缮司的郎中、员外郎和主事这些经办人,由秦业来搭线反而较迂腐的贾政为佳。
贾琏这番话倒是把冯紫英说服了。
还真别说,这贾琏还是在外边办过事儿的人,对这里边行道还真比像自己和卫若兰这等只会玩嘴炮的强,尤其是这等具体经办事宜你要没亲身经历过,还真的是一头雾水,就得要一步一步从头学起。
平儿也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冯府的。
她跟随着王熙凤嫁到贾家几年了,这两三年王熙凤才开始管家执掌财权,但她只是个通房丫头,虽说深得凤姐儿的信任,但是也只限于府里一般的繁杂事务,真正涉及到大宗钱银进出的事项,肯定是轮不到她的。
但这一次却是没有办法了。
凤姐儿想要独揽这份营生,可是她自家私房钱远远不够,就算是能从公中挪用一些,但是那也不敢挪用太多,否则一旦府里边有个大宗用项,或者太太要查一查帐,那便要露馅儿,所以只有在外边借银子。
可谁都知道这要在外边儿借银子,一要对方有这个能力,二要对方肯借,还最好不能用抵押物,三要对方口风紧,风声不能外传。
要符合这三条的,除了冯家,可以说就没有谁了。
要来借钱,王熙凤是当家主母,自然是不可能亲自到冯府里来办的,而这边当家的是大小段氏,也不可能见外边男人,甚至平儿估计自家奶奶本身也不太放心贾琏过手这些银子,所以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平儿最合适了。
作为王熙凤的贴身丫鬟,这身份勉强说得过去,是勉强那是要看冯紫英是否认可,换了小段氏是肯定不会答应的,你一介丫鬟,张口就来要借走两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两百两,凭什么?你自己能值当几两银子?
这年头遇上灾荒年景,一百两银子就能在城门外随便挑上三五个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两万两银子买的人能把冯府塞满装不下。
这年头,人就有这么不值钱。
“平儿姑娘,二嫂子让你来经办借款的事宜?”冯紫英对平儿印象很好,所以也是笑脸相迎。
平儿原本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是她一次出门在外办事儿,而且还是办这种事情,万一这冯家那小段氏是个尖酸刻薄之人,只怕自己只会徒招一场羞辱无果而归。
这冯家还真的有些奇怪,这般重大的钱银事务居然是一个姨娘掌管,想想无论在荣府还是宁府亦或是原来自己所在的王家,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福了一福,平儿脸上也露出笑容,不卑不亢的道:“冯大爷,我家琏二爷和奶奶都说已经和您说好,让奴婢拿着条子来办就行了,奴婢不过是个过手人,可当不起经办这个词儿。”
冯紫英哈哈一笑,摆摆手,“平儿姑娘快坐,别这么客气,我在你们府上可是大吃大喝,嗯,还在你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劳烦你侍候了半下午,在我家可用不着这么拘束,没的日后回去之后你又要说我这个人昧良心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都有些歧义,但是你要认真听,人家又都说上的是实话,看着冯家大郎一脸正气坦然的模样,平儿也只能压抑住内心的羞意,侧着身子歪着屁股坐在了那下首的椅子上,“谢冯大爷,那一日不过是奴家分内事儿,冯大爷切莫挂在心上。”
“嗯,也不能那么说,能让平儿姑娘侍候,那也是得分人的,这我还是知道的。”冯紫英摇摇头,王熙凤的贴身丫头,贾琏的通房丫鬟,不是谁都能享用得起她的侍候的,那真得看人。
平儿抿嘴一笑,也不多言语。
“嗯,条子带来了吧?”冯紫英也不再多说,再多说就有点儿其他意思了。
“在奴家身上,我家奶奶让我问一下,这银子如何安置?”
这是一个麻烦事儿。
两万两银子,也是一千六百斤,哪怕全是二十两一锭的大元宝或者银饼,也得有一千个,当然也不可能全是二十两的银锭银饼,更多的是五两八两或者十两的银饼银锭,这要一算下来,没几个箱子根本没法装下,更别说这是五万两。
“你家二奶奶是个什么意思?是送到你们府上,还是……?”冯紫英忍不住想要调笑一下这个俏平儿。
俏平儿俊脸一烫,这个冯大爷说话没个正经,明知道自家奶奶就是想要避开贾府里,还要送到府上,那不是一下就原形毕露了?
乙字卷 九十八节 一发动全身
起身又福了一福,平儿小声道:“奶奶的意思是,先不忙,若是需要的话,再来取,日后若是不方便的话,看看是否可以置放在哪家方便的钱铺里,这样也方便取用。”
“哟,你家奶奶可真的是打得好算盘,银子借给她,她却要放到钱铺里,嗯,这一进一出,啧啧,……”
冯紫英一边摇头,一边啧啧不已,羞得平儿也是抬不起头。
平儿何尝不知道自家奶奶这个主意打得是好算盘?
从冯家借银子本来就要算最低利息,却要存在钱铺里,那还有一分收益,这两相抵消,基本上就没多少开支了,相当于就是拿着冯家的银子来做这笔生意了。
她也问过自家奶奶,可凤姐儿却毫不忌讳的说,这等便宜能占就要占,没准儿日后贾家就要赔一个姑娘给他们冯家。
这话让平儿也吃了一惊,只是凤姐儿却又不肯再多说,她也不好多问。
这盘算来盘算去,好像这府里边也就四位姑娘。
元春早就进宫当女史去了,怕是不太可能在出宫嫁人了,而且也年龄也要比冯家大郎大五六岁,那剩下就只有三位姑娘了。
迎春也就是琏二爷的妹妹,探春便是宝玉的姐姐,一个是大老爷的,一个是二老爷所出,可问题这两位都是庶出啊,冯家怎么可能会娶一个庶出女儿?换了是前几年冯大郎尚未有这般名头威势时,或许还有一分可能,现在,平儿相信冯家肯定不会应允这门婚事。
那剩下的就只有唯一一个选择了,那便是东府那边的四姑娘惜春了。
惜春倒是珍大爷的胞妹,嫡出,可年龄上却要小冯大爷好几岁,好像珍大爷对这位妹妹一直不怎么多管,要不也不会被老太君要到西府里边来养着。
加上东府那边珍大爷名声一直不太好,这门亲事要想让冯家答应,只怕也难。
不太清楚王熙凤这话语里的意思,平儿倒是不相信以二姑娘和三姑娘能去给人做妾,就算是冯家大郎考上进士恐怕也没这个说法,贾家好歹也是勋贵之后,两位姑娘纵然是庶出,那也不能给人做妾。
见平儿羞得低头不语,冯紫英当然知道对方也就是一个来跑腿办事儿,再多说下去,就有点儿像是调戏对方了,不合适。
“算了,平儿姑娘,这事儿也不是你做主,你家奶奶这个人啊,盘算人的主意还真的是算得精,就按照你们奶奶说的办吧,五万两银子,她若要银子了,便说一声,我便让府里替她存进哪家钱铺银号,一切听她安排,可好?”
平儿来这一趟,要的就是这句话,起身又是盈盈一礼,“那就多谢冯大爷了,这是借条,请冯大爷收好。”
说完之后,平儿这才反应过来,吃了一惊,“冯大爷,是两万两,不是五万两。”
“唔,我知道。”冯紫英随手看了一眼,便召唤云裳进来把这张借条送到姨娘那里去,然后才不紧不慢的道:“二万两兴许不够呢?你家二奶奶这个人做事儿大手大脚的,打点各方肯定也不小,所以我替她多备一些,你回去回禀你家奶奶就行了。”
平儿颇感惊讶,这事儿二奶奶可没提起过,这冯家大郎怎地却变得如此大方了?
难道真的是要娶二姑娘,作聘礼?这聘礼未免太昂贵了,没这个道理啊?
真要是聘礼,也该光明正大提出来才对,而且是要给大老爷,怎么也轮不到二奶奶这里。
平儿有些糊涂了,但是见冯紫英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好多问,只能称是。
“平儿姑娘,另外你们奶奶这么做,难道就不怕府里知道?琏二哥这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是要在外边奔波的,怕是归家都没几时啊。”冯紫英提醒道:“这事儿是瞒不住的。”
“奶奶说了,也不需要刻意去瞒什么,既然没用公中银子,那便没啥好隐瞒的,若是问起来,也只说二爷去帮朋友忙,那便谁也说不上个啥。”平儿倒也坦然。
冯紫英没想到王熙凤还有这等魄力,居然敢挑明,但这话没有错,贾琏去帮朋友忙,至于说这赚多赚少,那也是贾琏自个儿的事情,委实和荣国府无关。
“也罢,看来你们二奶奶是打定主意了,那我也不多说,只是那边工部和户部的事宜,你家二奶奶可是责无旁贷啊,那才是关键。”
叮嘱了一番之后,冯紫英这才目送这位俏丫头离开。
不知不觉间,冯紫英发现自己与《红楼梦》书中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都都渐渐认识了不少,唯一也就只剩下薛家那边的两位了,薛宝钗和香菱,那薛大傻子不算。
不对,还有不少,妙玉,邢岫烟,薛宝琴,对了,史湘云,丫头里边那个火爆晴雯也没见着。
想到这里,他还真的有点儿期待,看看除了这位通体透香粉黛失色的宝姐姐究竟是何等模样,还有那几个同样各领风骚的女子究竟如何。
这林丫头他倒是见了无数次了,说实话,固然已经有些渐渐长开来,露出一抹精灵柔弱的模样,但是毕竟还是太小了一些,感受不到那份神韵,但论年龄这宝钗应当是要比黛玉大三岁,也就是和自己年龄相仿,那倒是真的可以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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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那冯家大郎去了王侍郎府上,二人商谈一个多时辰?”卢嵩轻轻抚摸着下颌,一只手背负在身后,在并不宽敞的公房中来回踱步。
“回大人,接近一个半时辰。”站在门口下属轻声道。
“可曾知晓二人谈什么?”卢嵩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好歹也是京营节度使,还兼着兵部右侍郎,能在其府上安插一个人已经是花费了无数心血了。
“不曾知晓。”下属低下头,“他那内书房小院乃是府中人禁地,除了他本人和两名跟随他二十年的长随,包括其家人都不能入内,前年一命侍妾仗着得宠要送汤羹入内,事后被其逐出府。”
“呵呵,这位王侍郎是在以治军方式来治府啊。”卢嵩不屑一顾的轻笑一声,“那他两个儿子能进去么?”
“也不能,次子王德去年喝醉了酒也试图入小内院,结果被王子腾亲自杖责二十,打得那王德十天没能下床。”
“哦?”卢嵩一愣,不让小妾入内倒也说得过去,但连儿子都不允许入内,这就说明此人在这些方面真的很谨慎了。
“还有什么?”卢嵩站在窗前,背对门口,远眺良久。
“据闻,第二日那王府又收到了一幅书法墨宝,属下不知道是否和此有关。”
“哦?为何这么说?”卢嵩来了兴趣,转过身来,。
“头一日里王公所见之人皆是军中之人,甘肃镇、榆林镇以及京营和北城兵马司等一干人等,并无其他外人,唯有这冯家大郎以往从未登过门,……”
“那这副书法墨宝从何而来可曾查清?”卢嵩急问。
“未曾,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下属话尚未说完,便被卢嵩训斥:“这等事情如何耽搁?还不赶紧查明!”
等到下属离开之后,卢嵩又深吸了一口气,静心思索。
当初把这位冯家大郎纳入视线时,下边人还有些不以为然,尤其是张瑾这厮还觉得小题大做了,但现在看来却是一个明智之举,这冯府还须得要安排可靠人盯住。
就凭这家伙在齐永泰面前分量日重,这条线就要一直跟下去。
卢嵩是知晓皇上的心思的,齐永泰出山已成定局,太上皇那边也应当是沟通好了,而且多半是出任吏部左侍郎这一炙手可热的位置,据言齐永泰更愿意去户部,但是皇上和太上皇都应该没有同意,大概都是担心这一位去燃起大火。
想到户部,卢嵩都忍不住摇头,那真的是一个火坑,可齐永泰居然还愿意去跳,他就不怕把自己烧成灰烬?有些时候大火一旦烧起来,就连皇上都保不住。
齐永泰在青檀书院蛰伏养望这几年的确还是颇有影响,上一科春闱便有三名青檀书院学子成为庶吉士,这三年一过,起码会有一到二人要进入翰林院,另外一两人也会有重用。
下一科春闱据说青檀书院人才更是鼎盛,像韩敬、许獬、练国事、宋统殷、方震儒、叶廷桂等人尽皆是人中龙凤,一旦这些人考中进士,只怕青檀书院名声会更大,而齐永泰声势也会水涨船高。
卢嵩心中对那在齐永泰面前日益受到看重的冯紫英也是更感兴趣,一个武勋子弟,却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就成为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这等子对武勋乃至武人都根本看不上眼的士林文臣们心中的宠儿,不能不让人多给他几分关注。
想到这里,卢嵩也不由得哑然失笑,什么时候龙禁尉居然对一个十三岁的书院学子这等感兴趣了,甚至比他可能要出任外镇总兵的老爹还值得花费更多心思?
乙字卷 第九十九节 张师(第四更一万二送到!)
“紫英,还不来见过张师?”
刚踏进院内,冯紫英就听见了自己父亲的召唤。
“张师?!”冯紫英又惊又喜,疾步而入,见到那个和自己父亲并坐上首的道装男子,纳头就拜。
“起来罢,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道装老者摆摆手,脸上也露出一抹欢喜的的神色,一别经年,他倒还真有些想念这个记名徒弟了。
冯紫英抬起头来,目光坦然的迎着对方探究的目光。
看着冯紫英清澈坦率的目光,道装老者一愣,又认真观察了一番,才捋着胡须,脸上露出奇异之色,“奇怪!”
“怎么了,张师?”冯唐吃了一惊,自家只有这一个独子,就怕养不大,从小就让这一位和冯家几代交情的杏林世家嫡子帮忙调理将养身体,应该说儿子这么些年来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身体比寻常同龄人还要高壮许多,这一位功不可没。
“没什么,自唐。紫英,你这一年来可曾有过什么奇遇,呃,或者遭遇过什么?”道装老者捋须沉吟良久方才道。
“张师,去年紫英代我回山东临清老家,路上曾患了一场重病,险些……”冯唐忙不迭的道,深怕落下什么后遗症。
“哦?就这个?”道装老者摇摇头,显然不是这个原因,但很显然自己这个记名弟子命格好像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以前观自己这个弟子是天生富贵命,气盈充实,现在却发现富贵易位,成了贵在前,富在后了,这二字字义未变,但是易位就不简单,命格变化更是闻所未闻,加之其气盈充实程度亦大大增加,这却是好事儿。
只是其眉宇间姻缘线牵缠复杂了许多,这才一年多这小子就惹上了这么多风流债?
再一看,没有啊,其他方面依然如故,这却是让他这个虽然不太信命的杏林人有些疑惑了。
但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弟子的状况都要比一年前更好,道装老者想了一想又点点头:“也罢,自唐无需担心,有变,那也是向着好的方面变,紫英,我教授你的补气养精法你一直在习练吧?”
“张师,弟子一直勤加修炼,从未中断。”冯紫英便是到书院里也是早晚不停,尤其是早上起床之后更是从不间断。
“嗯,那就好,十六岁之前最好不要中断,十六岁之后元气已固,就不妨事了,但修习此法,对你身体有益无害,若能一直坚持,你一生都能受益匪浅。”道装老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这一点冯紫英倒是相信的。
这一位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看起来比自己父亲还年轻几岁,但实际上早就是六十好几了,但日常出行依然是健步如飞,寻常壮年人根本就赶不上。
问过冯紫英的情况之后,道装老者也介绍了自己这两年南游的情形,去了绍兴,与号称南张的张景岳一会,二人切磋了一月有余,因张景岳好要到辽东游历,这才道别返回。
寻摸着一个机会,冯紫英便说了冯家一个世交远亲身子骨柔弱,该如何调理,道装老者详细询问了一番之后,倒也没多说什么,写了一套日常习练的养生术交与冯紫英。
冯紫英也看了看,的确比较简单,就是几个姿势动作,配合呼吸,估摸着应该不难,林丫头应该是可以胜任,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待到冯紫英离开之后,道装老者才又问起冯紫英的婚事。
冯唐倒也没有隐瞒,说起了这半年来冯紫英的一些变化,包括山东民变,去青檀书院读书,以及贾家有意联姻等等。
“难怪,我说紫英怎地会姻缘线缠绕颇多,看样子紫英表现太过出众,引来无数人想要结亲啊。”道装老者张友士捋须大笑不已,“只是他年龄还小,最好还是缓上两年,你们冯家只此一子,须得要慎重。”
“此事我也想过许久,紫英自家亦是觉得要等到后年以后才来考虑此事。”冯唐也点头。
“最好能等到他年满十六周岁之后再来谈成亲之事,当然若是定亲倒也不妨。”
张家冯家是三代交情,历来交往密切,冯秦冯汉战死病殁又未能留下后嗣,这也让冯家更是担心绝嗣,所以张友士也专门来为冯家这唯一独苗将养出了不少方子。
“嗯,理当如此,家里最担心也就是紫英的身子。”这个时候冯唐又觉得自己夫人对紫英屋里人要求更苛刻一些不是坏事了,虽说他也觉得云裳不类那种不知自爱之人,但是那丫头委实长得俊俏了一些,万一自己儿子哪一日把持不稳,还真是一个可虞之处。
“自唐不必担心,我看紫英元气充盈,印堂饱满,日后怕是要子孙满堂,若是自唐心急,待紫英满了十六之后,不妨先为其寻一二宜生养的侍婢充作房中人,或许便能有所获。”张友士也知道冯家是最喜欢听到这句话的,不过看冯紫英的命相,比上一次时更好,所以他也不吝多一些宽慰之言。
“呵呵,那就谢张师吉言了。”冯唐心里乐开了花,心念又转到了贾家二姑娘贾迎春的身上,那高婆子说这贾赦庶女倒真是一个宜生养的体格,若非是庶女,哪怕贾赦此人品行不堪,冯唐觉得都可以应承下来。
不管如何,这紫英的大妇定要寻一个体格合适宜生养的女子,哪怕是出身家门略逊都可以接受,另外也要物色一二合适女子充为儿子房中人,没准儿就能如张友士所言那般早日开枝散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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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躺倒在书院里大通铺硬炕上时,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二十日的春假休沐真的是让他感受良深,这和书院的生活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无论是那边的生活,对冯紫英来说都是一番难得的体验,他都很享受。
来到这个世界,他是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爱上了这份生活,书院里生活团结严肃紧张活泼,书院外生活精彩丰富绚丽奢靡,两相结合,一张一弛,自然让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了。
“哟,紫英回来了?”陈奇瑜踏进宿舍时,就看到了正在和一干舍友们热闹寒暄的冯紫英。
“玉铉,这是你的礼物。”郑崇俭已经替陈奇瑜拿着了,“紫英专门带回来的,大家都有。”
看见陈奇瑜脸色有些奇异,冯紫英心中明也在哂笑。
这家伙就是这么爱装,放不下面子,又还夹杂一些说不出的嫉妒,在冯紫英看来,这些情绪都有些可笑,不过这在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中的确也很正常。
“不值几个钱,就是一些零七八碎吃的东西,也别指望我给你们带啥金贵的玩意儿。”冯紫英摆摆手,“咱家也没有余粮了。”
冯紫英的话也逗来一阵笑声。
陈奇瑜内心其实很羡慕冯紫英的这种气度风范,自己再怎么努力似乎都学不会这种举手投足与生俱来的大气,这应该和对方的家庭出身有一些关系,但是也不完全如此,总而言之,让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情绪不正常不合适,郑崇俭和孙传庭都隐约和他说过,但自己却始终扭不过这个弯儿来。
“紫英,上次去白石庄愚兄没去成,啥时候再补上啊。”陈奇瑜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大度一些。
“好啊,这马上春日就来了,倒不一定要再去白石庄和紫竹禅院,城里城外可去的地方多了去,到时候找个休沐的时间,大家一起,这次可说好,不说学业上的事儿了,省得大家游兴都要被打消掉了。”
冯紫英很大方的回应,“缺了玉铉,咱们这乙舍都没那么热闹了。”
对冯紫英的这份态度,陈奇瑜是真心佩服,换了自己,未必能做得这么好,深吸了一口气,陈奇瑜招呼冯紫英:“紫英,你出来一下,愚兄和你说个事儿。”
冯紫英点点头,也不多言跟随对方出去。
宿舍里立即一阵窃窃私语声,甚至也有人直接了当的道:“这玉铉是不是太拿大了,不把大家当同学?”
“那不是怎地?紫英好意邀请,他却拒绝,还拉着其他人也不去,真当大家看不出来不成?”这是方有度毫不客气的道。
“自封自己是乙舍的领袖了吧?觉得大家都该听他的?”还有人从角落里冒出来话,看不清楚是谁。
郑崇俭和孙传庭都有些尴尬。
他们都是山西人,也不是这个宿舍的,但是大家都和冯紫英交好。
没想到同为山西人,甚至还和冯紫英一个宿舍的陈奇瑜却始终和冯紫英不对路,现在连原来一直和冯紫英闹别扭的傅宗龙都和冯紫英关系大为改善了,这陈奇瑜却还是一根筋。
他们也能理解陈奇瑜的一些不爽,但是形势比人强,人家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能耐却高人一筹,你不承认不行啊,连甲舍的范景文和贺逢圣人家都要承认冯紫英不弱于他们,你陈奇瑜凭什么就非得要觉得自己高对方一等?
就凭你比对方先来书院半年?青檀书院可不是一个只论资历的地方。
乙字卷 第一百节 “原创”装逼效果出乎意料
陈奇瑜和冯紫英走出了宿舍。
陈奇瑜的心情的确很复杂。
在冯紫英来之前,他一直是整个乙舍中齐永泰和官应震最看重的学子,哪怕是在整个东园,他自认为自己也不逊于甲舍那两位所谓领袖。
虽说名义上有“山西三杰”,但郑崇俭和孙传庭基本上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而本身山西学子就在青檀书院中占有较大比例,所以他觉得自己成为现在的东园,未来整个书院的学子领袖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一切都是冯紫英来的这短短三个月里发生了改变。
冯紫英几乎是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横扫了整个青檀书院,西园那边也就罢了,毕竟韩敬、许獬和练国事那都是在整个北地都赫赫有名的学子,但东园这边简直就成了冯紫英的天下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几乎是拱手让出了东园领袖的位置,这简直让陈奇瑜措手不及,甚至也毫无还手余地。
事实上在最初冯紫英提出一系列的举措时,陈奇瑜也是欢迎的,他能意识到冯紫英提出的这些新路子带来的好处和意义,所以他也积极的想要参与进去。
但后来冯紫英层出不穷的新招数让他就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路数了。
尤其是这辩论大赛在衍生为南北士林的讲经论道盛会,冯紫英更是直接跳出了辩论本身,而进入了仲裁组,甚至还把崇正书院的杨嗣昌都拉了进来,这让陈奇瑜觉得无比绝望。
人家都已经是和杨嗣昌比肩的人物了,你怎么去和人家竞争?
而山长和掌院的态度也在悄无声息的变化,很多事情更多的是直接招冯紫英去商量,然后就能拿出举措,这本来是他梦寐以求的,现在却被冯紫英取而代之。
这种失落感简直就像毒蛇一样紧紧盘踞在他心中,让他格外难受和无助。
他也一度想要挣脱这种负面情绪重新振作起来,就像傅宗龙一样,但是却始终放不下。
现在一度视他为首领,也是最忠实的密友——郑崇俭和孙传庭都“背叛”了他,而投入了冯紫英的“怀抱”,这简直让他无法接受。
甚至他也隐约感觉到了整个乙舍乃至东园同学们对他的一些疏远和冷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来改变这种局面。
“玉铉,看看这夜空,总能让人心情变得舒畅起来。”两个人并排走出宿舍区,走到了那白石和青檀所在的山坡上。
“是啊,有时候站在这里看着星空如画,总感觉到人生的渺小。”陈奇瑜也有些感慨,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走来,竟然一句话都没有,但是气氛却似乎慢慢变得平和安宁了许多,“紫英,你说我们读书究竟是为什么?”
“玉铉,这个问题,无数人在无数个时候也像无数人问过了,其中也肯定会有无数先贤大儒们,但我想都应该是异曲同工,嗯,我觉得前宋张子已经说得很好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难道不是么?”
冯紫英淡淡的回答道。
陈奇瑜摇摇头,”张子的话太过于宏大,对你我来说,显得有些遥远了,那你觉得对我们青檀书院,对你我这样的学子来说,又当如何呢?”
冯紫英微微侧首,看了陈奇瑜一眼。
月牙如钩,映在陈奇瑜脸上,对方眉宇间多了几分探究深思的神色,冯紫英估计这家伙可能是钻进了某个牛角尖了,居然拉着自己来问这种充满了哲学色彩的问题。
之前对方肯定不是想要和自己说这些,只不过是在和自己走出宿舍,恰巧感受到了某种氛围,触及到了对方某些心境,所以才摇身一变成为文青或者愤青了。
“我们青檀书院,我们自己当如何?”冯紫英笑了起来,伸出双手搓了一把在冬日里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痛的脸颊,继续往前走。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做,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实际上我觉得我们也正在沿着这条正确的路径走下去,而日后,当我们中式入仕之后,那么就该像范文正公所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嗯,也许这就是我们读书人的两个阶段吧。”
走出十多步之后,才发现自己身边好像少了一个人,却看见陈奇瑜站在原地痴痴不动,吃了一惊,冯紫英赶紧走了回去:“玉铉,怎么了?”
陈奇瑜这才从痴迷中惊醒过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紫英,你是早就有此抱负宏愿,难怪一入书院,便能有此创举!这对仗,说得太好了!你是怎么想出这对仗的?我觉得应该用在我们东园,作为东园学子的座右铭!”
冯紫英吃了一惊,一不小心装了个逼,这句话是什么时候的?
他有些记不清楚了,但肯定应该是明末时候东林书院的楹联,但是现在好像没听说有什么东林书院,而且历史早已经改变,估计这楹联应该没有出来吧?
后面那句话倒也罢了,那是范仲淹的名句,装逼也不算个啥,但是前面这句话对于读书学子们来说,就太符合读书意境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一句经典的词句远胜于你在其他方面的卓越表现,这个时代就是这么看重诗词歌赋的逼格。
冯紫英发现陈奇瑜看自己的目光与先前截然不同了,崇拜、感悟、昂扬诸多味道混杂在一起的神色,然后反复吟诵着这句前世中一样在网上用滥了的名句,如痴如醉。
这让他忍不住有些后悔,也许自己还可以挖掘挖掘,看看还能记得起一些什么名言绝句来不?
只可惜那些个更流行的唐诗宋词完全顶不上用了,而明代以后的经典诗句好像不多啊,起码自己记忆中没多少,这装逼不是少了无数机会?
就在冯紫英扼腕叹息不已时,陈奇瑜终于慢慢从先前狂热的兴奋中平复下来。
此时的他已经对冯紫英再无任何芥蒂,变得格外坦然了。
无论如何,能够写出这一样对仗句子,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到,关键是这句对仗实在太符合青檀书院学子们的心境意境了,他相信即便是山长和掌院恐怕都要一样击掌赞叹,叹为观止。
“紫英,愚兄服了。之前愚兄还总有些对你不服气,觉得你经义功底浅薄,纵然有些奇思妙想,但也觉得这等事情终究难以持久,你又说你不通诗赋,嗯,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与许獬那一日在这里的对诗,愚兄不觉得有多么高妙的意境,也就是刚好处于那个情形下的临场发挥罢了,许獬也就罢了,他倒是在诗文上有真材实料,你那对仗,很一般,也就是赶上那个时候气势够足而已。”
陈奇瑜毫不客气的剖开自己的心结,让冯紫英瞠目以对。
他当然知道那一日自己的对仗说不上多好,就占一个气势而已,但是今日就这么一句对仗,就让一直对自己都不太服气的陈奇瑜俯首称臣了?这么简单?
这诗文就这么牛逼,这么重要?
能收来银子发军饷,还是能抵御女真人的进犯?能赈济灾民,还是能治理河道?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心态。
以前他是低看了这诗词歌赋的逼格威慑力,但今日却真实感受到了。
虽然他也清楚这玩意儿其实真正用于实际没啥用,但是他能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和人格魅力啊,这对于日后自己拉山头带队伍意义重大啊。
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不能“废物利用”?
也许他真该再好好回忆回忆,看看自己脑海中还有没有什么残存的高逼格经典名句?
看看对方对范仲淹的名句和张载的千古名句都反应淡然,却对这句东林书院的楹联反应如此之大,说明这个时代还是更注重“原创”啊。
也不知道前几日里给王子腾送去的那一句“原创”自《小窗幽记》的句子,是不是也能让王子腾纳头就拜?呃,当然这可能有些想多了。
“不过你今日这一句,愚兄是真的服了,愚兄自认是写不出这等符合我们青檀书院学子心境意境的诗文,我知道你对诗文素来不太看重,嗯,甚至有些不以为意,但是咱们作为士林中人,写诗作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奇瑜还没有能完全从先前的激动中缓过来,连说话都有些絮絮叨叨,冯紫英也只能耐心的倾听对方的倾诉。
“紫英,你有这等文才,便当努力表现出来,为何却这般反感?愚兄知道你素来看重时政实务,总觉得那才是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真本事,但你不能否认诗词歌赋对教化万民的作用,……”
一直到回到宿舍里,陈奇瑜都还在和冯紫英喋喋不休的探讨诗赋和实务的“辩证关系”,只不过陈奇瑜的态度还是让整个宿舍的同学们都吃了一惊。
乙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变化(为天地之外一沙鸥盟主加更!)
虽然早就有预料,但是冯紫英还是低估了那句话的影响力。
第二日里在整个书院传遍之后,无数人都来询问自己当时是怎么就能想出这样一句经典名句,冯紫英不得不不厌其烦的讲那一夜的故事以及“创作”时的意境“娓娓道来”,引得无数人唏嘘感慨不止。
甚至连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专门将他叫去询问了一番,然后就是满脸的欣赏和期许。
冯紫英知道,那眼光里背后是什么,但他的感觉是寒意逼人。
这“窃诗大盗”不是那么好当的,须得要意境、时机都要把握好,你总不能让其激扬文字慷慨陈词时,玩一玩纳兰性德的婉转哀愁吧?那人家铁定以为你是走火入魔了。
冯紫英除了咬紧牙关坚持说自己只是当时有感而发,自己在诗词歌赋上毫无天赋,甚至连寻常童生都不如,其他半句都不敢应承。
这般铿锵坚决的态度,让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十分惊讶。
他们自然是不相信的,能“创出”那样句仗,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除了认为冯紫英可能因为在边地生活的特殊经历使得他性格上过于务实,以至于对诗词歌赋都有了某种几乎偏执的偏见外,其他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理由来解释了。
问题是孙传庭好像也是一直在边塞卫镇生活,也没见他有这般偏执态度?
总而言之,冯紫英是半点也不敢承认自己在诗词歌赋上的天赋和本事的,这种装逼一时爽,一直装逼一直爽的本事他是没有的,弄不好就会成露馅火葬场。
很快这句话便在整个青檀书院的广为传颂,以至于在齐永泰离开青檀书院前,正式将这句话定为青檀书院学子的座右铭。
四月初九,朝廷正式下诏,齐永泰出任吏部左侍郎,青檀书院学子们终于送走了他们的第十二任山长,同日官应震继任山长。
冯紫英的书院生活也迎来了稳定期,从春假之后一直到小满,冯紫英都未归家,一直在书院中读书。
倒是贾琏来过书院两回,都是商谈修陵相关事务。
朝廷修陵终于还是启动起来了,据说齐永泰一去就表示反对,但是那时候营建已经动起来了,不可能停下,据说皇上也曾经亲自向齐永泰表示只是初步规建,不会有太大的投入,这才让齐永泰闭口。
但即便是初步营建,三五十万两银子是打不住的,内库据说拿出了五十万两,而户部竟然只凑出了十五万两,其可怜程度让人也是感慨不已。
“牛世伯任京营节度使了?”回到家中,冯紫英便径直去见自己父亲。
冯唐的外放诏书终究是下来了,迁延日久,但最终还是有了一个结果,任榆林镇总兵官,即日上任。
这一轮调整不小,冯唐外放只是其中一个并不算特别惹眼。
“嗯,王子腾任宣大总督,陈道先任五军营大将。”冯唐端起茶盅沉吟着,却又没有喝便放下,“这陈道先出任五军营大将倒是让人有些意外,原来我以为也许会是柳芳,但是没想到此次柳芳却没有能出任。”
冯紫英摇摇头,“爹,怎么可能是柳世伯?若是这京营武官中的一二号人物都让牛世伯和柳世伯任了,您说皇上会怎么想?”
冯唐迟疑了一下,“可陈道先和柳芳对皇上来说有区别么?”
冯紫英虽然也不清楚这个陈道先怎么能出任五军营大将。
这陈道先也就是陈也俊的老爹,一样也属于武勋群体,只不过不算是特别出挑的,嗯,论地位应该是和自己老爹差不多。
但这帮武勋和老爹不太一样的就是老爹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九边打拼,而这些八公十二侯乃至陈道先这类杂号将军却并没有几时外任,像陈道先好像就只在神枢营干过参将,后来便一直在后军都督府中挂任闲职。
未曾想到这一次却如何把太上皇和皇上那边都说和好了,一跃成为一匹黑马了。
现在看起来皇上仍然是在这些关乎实权方面的事务上采取了隐忍之态,只是在关系到名分地位上却没有再忍让,这应该能让太上皇满意放心,同时却会让义忠亲王很难受。
在冯紫英看来,这应该是相当高明之举,应该有能人在替皇上出谋划策。
或许下一步就有人会在朝中提议立太子了。
“爹,这些情况背后的底细咱们这些局外人一时间是看不清的,既然看不清,咱们也就别去搅和,您还是该去走马上任就赶紧去。”冯紫英乐呵呵的道:“总算是盼到你要走了,这都拖了几个月了?”
“小兔崽子,你就这么盼着你爹去榆林,这家里就好没人管教你了不是?”冯唐笑骂道:“你娘和姨娘们都暂时不去,等我先在那边呆上一年半载之后再说,你别什么都忘乎所以了。”
“那敢情好,不过我都听说过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榆林的寡妇金不换,爹你不带姨娘他们过去,可别几年后你又带几个姨娘回来啊。”冯紫英乐呵呵的跟自己老爹开着玩笑。
冯唐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冯紫英,“紫英,你从哪里知晓的这些话?是那尤氏三兄弟和你说的?”
那一日后的第二日,尤世功三兄弟便登门拜会了冯唐,冯唐自然很热情的接待。
三兄弟带了一些榆林那边的特产,当然冯唐也不会小气,回赠了一些物事,尤其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宝刀给了擅使刀的老二尤世威,让尤世威欣喜若狂。
这三个月里,尤世功也曾经来过一封信,冯唐没有回信,在不确定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去榆林镇时,冯唐还是很谨慎的。
“呵呵,爹,这榆林镇那边的情况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在大同我就听说过,鞑靼人寇边,榆林镇和宁夏镇哪一次不死伤遍野?这十年来,鞑靼人明显开始将锋芒转向了那边,不就是觉得宣大山西这边是硬骨头不好啃,而宁夏和榆林那边要弱得多么?鞑靼人在咱们内地的眼线探子恐怕比我们兵部职方司和龙禁尉在塞外的眼线更厉害吧?”
一席话说得冯唐脸色都难看了许多。
大同宣府无论是在兵力数量还是兵员质量以及后勤保障上都是一等一的,而榆林和宁夏镇自然就要逊色许多,否则也不会有尤氏三兄弟来京城催粮要饷了。
现在这些麻烦事儿恐怕就都要轮到冯唐来操心了,想到这里冯唐自然心情不爽。
见自己老爹心情一下子就不好起来了,冯紫英也不在意,这是现实,自己老爹早就清楚,只不过这会儿自己说出来有些不爽罢了。
“罢了罢了,不提此事儿了。”冯唐摆了摆手,“山东那边情况我去了,三郎在那边干得不错,丰润祥在临清已经基本上走上了正轨,按照薛家那边的意思,东昌府的店面准备在今年年底开起来,济南府是打算明年上半年来,你爹我对这个不了解,也和三郎说了,他如果觉得合适,那就办。”
“那沈大人那里你去拜会了么?”冯紫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去了,父母官怎么能不去拜会?”冯唐点点头,“据说这位沈大人口碑不错,对咱们家也比较照拂,日后你若是有机会去那边也该去拜会一番。”
冯紫英却想到了那位惊鸿一瞥的小姐姐,那一日见后便再无音信,但想想这种官宦人家的女子,若非特别熟悉的亲友家,亦不可能走动,自然就再无见面机会。
想到这里他也不无遗憾,这个世界啥都好,就是在社会交际方面对女性太过于苛刻狭窄,但这却不是自己能改变的。
见自己儿子有些走神,冯唐见怪不怪,自己这儿子好像这一年来经常有些这等举动,他也问过张友士,张友士也说这可能是早慧太甚,思虑过多的缘故,随着年龄增长,就会慢慢改善,并无大碍。
“紫英,为父即将出镇榆林,我知道你素来多谋,对为父此次出镇榆林可有见解?”这也是冯唐第一次正式询问冯紫英军略。
以前他虽然对冯紫英在朝政这方面的见地很认可,但是却觉得自己儿子从来未接触过军务,不可能对这方面有什么见解,但是方才听到他对榆林那边情况似乎相当熟悉,也就有些意动了。
“爹,我对河套那边情况不是很了解,但是我听闻尤氏三兄弟说察哈尔部的林丹汗继位了,而三娘子似乎经常病卧不起?”
河套历来是蒙古诸部和大周争夺的焦点,目前河套及其周边地区为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共同控制,但其真正控制人三娘子由于内部内讧加之自身身体状况不佳,已经有些有心无力了。
既然要出镇榆林镇,冯唐自然也要做好充分准备,加之他本身就在大同经营多年,对自己的老对手当然不陌生。
“你是说莽骨速的那个儿子林丹巴图尔?不过是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嫩娃娃,且看他能不能控制得住察哈尔部吧。”冯唐皱了皱眉,“三娘子这两年倒是的确经常卧床,不过现在也还看不出来河套地区那边的状况有什么变化,……”
乙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父与子
冯紫英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轻易的给什么建议,毕竟这等军事上的战略战术自己是不太了解的。
蒙古高原上的鞑靼人,也就是所谓的蒙古诸部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
他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最终建州女真击败了蒙古诸部唯一的希望林丹汗,然后皇太极诸人尽收林丹汗的八大福晋,从而完成了对蒙古诸部的控制,最终使得建州女真可以再无后顾之忧的大肆进攻关内中原。
现在林丹汗还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大小的少年,冯紫英估计没有十年八年时间,他未必能真正控制得住蒙古诸部,而且这条时间线上有没有因为蝴蝶振翅带来的变化,也说不清楚。
“爹,其他的儿子没法给您什么好的建议,要说爹您也是老于战阵的了,不需要我这个外行来提醒,但我觉得啊,这九边现在的状况就是一个字儿,穷,缺,缺粮,缺饷,但归根结底就是缺银子,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兵员可以随时补充,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
冯紫英说的都是大实话。
“甘肃陕西都是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多的是想要吃饱饭的人,不缺,所以您要面对要解决的恐怕就是这个问题,其他都是小事。”
一句话说到痛点上了,没钱没粮,自己这个当总兵的怎么去稳定军心,怎么去防御边墙?一旦鞑靼人寇边,自己拿什么去号令下边的将士?
“紫英,你说的这倒是简单,但如何解决呢?户部空空如也,这种情形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多年如此,我去了就能解决?”冯唐已经开始为去了之后的艰难开始犯愁了。
“爹,所以我给您两个建议,或许能勉强缓解决一些问题,但是仍然只是杯水车薪,只能是缓解,难以真正解决问题。”
冯紫英也知道这是迫在眉睫的难题,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老爹未必能在榆林镇坐得稳,那里不比大同人熟地熟也有威信,你得拿出点儿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让下边将士安心。
“哦?还有两个办法?”冯唐颇为吃惊,他可是觉得一点儿头绪都没有,现在儿子居然还能两条路。
“一是策动兵变,然后纵兵抢掠,当然事先选好目标,应该能大有收获,暂时缓解您上任之后一段时间的压力。”冯紫英面无表情,“之前我已经问过尤氏兄弟一些情况,山陕商会中亦有不少和鞑靼人勾结走私盐铁茶出塞的,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可以找到合作者,但那是后续的事情,要解决眼前困难,只有走这一步。”
冯唐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这个儿子竟然想得出这等阴损招数?怕是各镇上那些老痞子都不敢轻易走这个偏锋吧?
“爹,你别用这个眼光看我,你要不想一上任就闹兵变被人家给轰下来,你就得要兵行险着。”冯紫英摊摊手,“与其让兵变闹到你头上,不如引导兵变方向,既然这兵变不可避免,那当然就要利用起来,至于说目标,我相信您也是宿将了,这等事情也该是轻车熟路才对。”
冯唐死死盯着儿子,似乎要看穿自己这个儿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妖孽,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一就是这样一个馊主意?紫英,你这是让你爹去提着脑袋玩儿啊?”半晌冯唐才悠悠的道。
“爹,你是我爹,我能害您不成?当下朝廷正在进行一轮军务调整改革,效仿前明,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这应该是一个尝试,一旦成熟,下一步也许就要设立蓟辽总督和三边总督了。”冯紫英平静的道:“您不趁着三边总督尚未设立之际,先把麻烦解决了,难道真的要等到总督大人走马上任了,你才来闯刀头?”
九边之地,啥事儿都可以发生,兵变也不是新鲜事儿,就看你如何处置了,冯唐以前也不是没有处置过兵变,但是像自己儿子所说的这样引导兵变,那几乎就是自己主动掀起兵变了,但为了生存,你就得做一些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
“解决了?这就能解决了?算了,说吧,第二呢?”冯唐接受了这个建议,不置可否,
实际上他从内心还是有些高兴的,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军中,如果没有一颗冷硬的心,那始终都是一个软肋和弱点,现在看来自己这个儿子在这方面并不缺魄力和决断。
至于说能不能解决问题,他自己心里有数,儿子出的主意也就是扬汤止沸,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暂时拖一拖而已。
“第二要说也是馊主意,异曲同工,山陕出杆子,陕北匪患也很厉害,尤氏三兄弟亦和儿子说起过,如果您觉得兵变有后患,那就不如纵寇而行,然后釜底抽薪。”冯紫英的话依然如此直白冷酷。
冯唐算是明白了,自家儿子根本就没啥根本性的策略来解决问题,出的主意都是临时性解决问题的。
这主意没多少创意,自己走到哪一步没有路子的时候,估计也只能出此下策,倒是儿子一上来就让自己出这招,有点儿意外。
“紫英,不必多说了,你这些说辞我看也是受了尤氏兄弟的影响吧?”冯唐沉着脸摆摆手,“为父知晓了。”
冯紫英没想到尤氏兄弟又替自己背锅了,本来尤氏兄弟也只给自己介绍了一下榆林镇的情况,并未提及这些,倒是自己主动问了一下这些情况,尤氏兄弟还以为自己是受父亲委托来问,自然知无不言,现在就反过来了。
“爹,尤家兄弟皆为熊虎之辈,日后你要在榆林卫那边立足,也少不得彼辈支持,若是能纳为己用,……”
“行了,铿哥儿,这些还用你来教爹?那你爹这个大同总兵的脑袋不是被早就鞑靼人拿了去,就是挂在大同城墙头上了。”
冯唐啼笑皆非,这些事情还需要儿子来教自己,不过儿子的好意他倒是能理解。
冯紫英也哑然失笑,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儿想多了,老爹三兄弟都是能在大同出镇几十年的宿将,岂能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手段?自己还仗着有点儿先知先觉居然给老爹上起课来了。
“爹,那是我多虑了。”冯紫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爹还是很高兴,你先前说的这两条可行不可行姑且不论,不过关键时候能狠得下心来,这是你日后中式入仕之后所必须要具备的,有时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壮士断腕也好,刮骨疗伤也好,也是没有选择之下的最好选择。”冯唐吁了一口气,“放心吧,你爹几十岁的人了,榆林情况虽然糟糕,但是你的这些建议可操作性还是有的,爹会考虑的。”
“爹,我也说了,这等具体方略,儿子不懂,但儿子感觉,今后河套地区一旦三娘子控制力减弱,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还有土默特部内部恐怕都会有些问题出来,儿子建议爹可以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情况收集,一旦鞑靼人内乱,未尝不能收复河套,控制蒙古右翼三部,即或不行,那也可以看有无机会采取抑强扶弱的办法削弱他们。”
这个设想冯紫英没有太多把握,起码十年之内都有难度,但是要想避免日后建州女真在击败林丹汗后继续向西征伐彻底控制蒙古诸部,这一步就必须要走。
当然也可以结合着与对林丹汗的策略来进行,但这就更遥远了,远不是现在的冯紫英能驾驭得了的。
冯唐深看了儿子一眼。
虽说儿子这些想法看起来有些幼稚和不切实际,但是在冯唐看来这都不重要,毕竟儿子从未真正接触过九边军务。
关键是儿子才十三岁已经明悟了一个在官场上立足的最根本本事,那就是敢于做事,也敢于搞事。
做事是确立自身的地位,赢得同僚和下属的认可和尊重,搞事就是敢于先发制人,压制敌人和对手,这能赢得同僚、下属和敌人的敬重和畏惧。
光有前者,顶多也就是当个纯臣,难以长大,但这是基础,而只会后者,那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或许能一时得势,但迟早要被反噬。
军中如此,文臣更当如此。
二者兼具,大业可期。
想到这里,冯唐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甚至觉得去榆林镇的胜败得失都不重要了,只要保着这个儿子不出事,冯家兴旺发达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几句话就能让老爹浮想联翩,他能想得到也就这些。
前世中终明一朝对蒙古战略都说不上成功,这固然与晚明自身实力急剧下降,尤其是财政和后勤保障上的严重不足有很大关系,但是在战略上的缺乏眼光亦有很大因素。
但现在不一样了,大周虽然基本上沿着前明政策再走,但如今时间还有,而且关键还有自己,那么这一世的历史就必须要由自己来参与书写!
乙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不能辜负这个时代
真的很忙。
冯紫英发现自己在书院里忙学习,周朝宗几个月里把自己早中晚的时间都安排得满当当的,让他根本没有多余心思来考虑其他,但一旦回到家中,就发现各种事情也都堆砌到自己面前了。
建陵营生上的事情他几乎没有过问,倒是贾琏很知趣,时不时来一起磋商一下。
基本上还算顺利,预计到十月,基本上就能告一段落,看贾琏喜滋滋的模样,估计赚上两三万两银子应该是比较稳妥的。
山东那边的事情交给了段喜贵,冯紫英就更没怎么过问了。
他要过问的就一点,加上段家输送过去的三个小子,冯家又再物色了几个,凑足了十个小子先学习读书识字,然后开始接触阿拉伯数字和基本的计算方法,进展如何。
段喜贵基本上是保持着两个月一封信的节奏,详细叙述了这十个第一代学生的学习情况。
按照冯紫英的意思,这十个人就是未来的商业种子,不要求识字能力有多高,基本够用,但是一定要精于新式计算和新式记账法,这两项基础打好了,然后就可以让他们开始去学习熟悉和适应当下冯家的各行生意了。
冯紫英希望用三到五年的时间让这帮年龄从八岁到十三岁的少年基本掌握这个时代的商业技能,当然是指结合了自己给他们提前灌输的新式计算和记账法的商业技能,与此同时也要开始让他们开始带着第二批种子熟悉情况。
传统的商业,或者说冯家现在的产业营生其实对这种商业人才的需求没那么大,在冯紫英兰来,那就是一个练手的过程,而未来,一旦开海,可能带来的各种工商业模式的转变,乃至于对外的拓殖大业要启航,这些才是真正需要这些人才的地方。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冯紫英不确定未来自己会干些什么,能干些什么,能干到什么程度,但是他知道既然上苍赋予了自己这样一个机会,那他就不能辜负。
假如未来需要这些方面的人才,到时候再来开始培养,那无疑会贻误战机,既然如此,在自己有这样的机会条件,且能够承受的情况下,自己为什么不做起来?
就现在情况来看,都还算顺利。
段喜贵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血缘关系加上他头脑灵活做事踏实,就目前来说,他算得上是冯紫英身边最堪胜任重要事务的人了,当然,这是指读书入仕之外的营生事务。
“宝祥,云裳和瑞祥呢?”
“回爷的话,云裳姐姐被姨奶奶叫去了,瑞祥出去了还未回来。”眼前的这个圆脸的小子比瑞祥小一岁,话却少了许多,基本上就是一个闷葫芦,但胜在老实忠厚,这大概也是老娘为啥把他放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现在基本上是瑞祥替自己跑外边儿,他也很乐意很享受这份活计,而宝祥基本上就接替了他在府内侍候自己的活计。
“姨娘把云裳叫去了?”冯紫英有些奇怪,“说什么事儿了么?”
“云裳姐姐没说,姨奶奶差人来叫的。”宝祥基本上是问一句答一句。
冯紫英摇摇头,这老爹走后,估计这府里边云裳他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一帮老娘们儿没了男人在家,那心思就只能花在如何把府里边理顺上来了,云裳他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没多久,冯紫英便见着云裳回来了。
嗯,脸色似乎有些古怪,红扑扑的,有些羞意恼意,还有些委屈。
“怎么了,云裳?”冯紫英很讶异,老娘对云裳不待见,但姨娘对云裳印象还不错,当初也就是姨娘说起,老娘才让云裳进了自己房来侍候自己的。
“没什么。”云裳闷闷不乐,声音也有些低沉,“姨奶奶说,让以后少爷回来晚上不要奴婢侍候了,由宝祥和瑞祥侍候。”
冯紫英吃了一惊,打量了一下云裳,“怎么了,姨娘怎么会这么说?”
云裳咬着嘴唇不语。
冯紫英自然明白过来,看来张师来过家里之后,“防控”升级了,要严防死守,杜绝一切可能了,没把云裳直接调出自己房里,只怕都是考虑到自己的态度了。
这是为自己好,冯紫英理解,但是要让瑞祥宝祥这两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子晚上来侍候自己,那又是冯紫英不能接受的了,想想那情形都让人全省上下起鸡皮疙瘩,他可是钢铁直男,没那些雅好。
如此美好的男尊女卑世道,简直就是男人的天堂,萝莉御姐熟女难道不香么?还要去想其他?
感觉到云裳情绪的低落,冯紫英既有些不忍,也还是觉得要这个丫头侍候自己更中意一些,“云裳,待会儿我会去和姨娘说,还是你侍候,要么就不用人侍候了。”
云裳吃了一惊,连连摆手:“爷,切莫如此,姨奶奶也是为爷好,云裳明白,会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冯紫英当然明白还是老娘和姨娘不放心自己和云裳罢了,不过他也从未想过这等时候自己就要自败声誉,“行了,我知道了。”
“铿哥儿,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云裳好。”小段氏苦口婆心,“你也老大不小了,但你都说了要明年秋闱之后再说婚事,而且你爹也说,你要十六岁之后才成亲,这还有三年多时间,云裳成日里在房中,万一你不小心坏了她的身子,让你娘知道了,只怕她就只有一个被赶出府里的结果了,而且这也罢了,你爹说你十六岁之前是不能……”
“姨娘,这些我都知道,我爹和张师都和我说过,我也像爹和张师承诺过,姨娘,你看我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么?”冯紫英态度很坚决,“我不喜欢小子们来侍候我,而且我也习惯了云裳来服侍我,所以没有必要换人。”
见冯紫英态度如此坚决,小段氏也是没辙,盯着冯紫英道:“铿哥儿,那我丑话说在前面,那云裳我是隔月就要检查的,她也别不乐意,若是破了身子,姨娘可就要执行家法了,到时候谁说话都不好使。”
见冯紫英脸色不好看,小段氏也不客气:“这事儿没得商量,须得要如此。姨娘再说一句,过了十六岁,不用你说,你娘和姨娘也得要给你屋里安人,你要真看上云裳了,收房便是,你娘和姨娘身边任谁哪个丫头你看上了,都可以要到你屋里去,但是在此之前,你是断不能坏规矩的!”
冯紫英无言以对,说来说去还是对自己不放心,看姨娘这架势肯定也是早就和云裳说过什么了,甚至早就做过了,否则云裳也不至于这般坦然就接受了这在自己看来羞辱屈辱的手段。
“爷,其实没啥,云裳身正不怕影子斜,太太和姨太太的心思云裳也知道。”云裳果然是很坦然,但望向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忐忑,“姨太太也说了,过了十六岁,只要爷愿意,云裳就可以一直跟在爷身边。”
看见云裳咬着嘴唇那份忸怩娇俏的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不已,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身处在这种环境下,她们似乎也别无选择,甚至会觉得这种结果应该是梦寐以求最终极的目标。
见冯紫英脸色复杂看着自己,云裳惶然起来,一双手在小腹前不断绞着汗巾子,眼圈也有些红了起来,“爷莫不是嫌弃云裳?云裳只盼着能一辈子替爷铺床叠被,不敢奢求其他,……”
摇了摇头,冯紫英伸手捂住云裳樱桃小嘴,温润湿热的唇瓣在他手掌心有一种莫名的炽热,甚至灼烫着冯紫英的心。
他甚至都不能说纳她为妾,因为这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规矩,如果要恣意妄为,那只会引发整个家庭的冲突。
像云裳这种家中买来或者是家生子的丫头,身份最是卑贱不过,一般在府里边纵然被主人看上梳拢了,顶多也就能混个通房丫头,那还得要生得乖巧懂事儿,太太开恩,否则还只能是一个普通丫头,除非她能生下一男半女,才有可能抬妾。
看看平儿在贾府中的地位就能知晓,便是你生得再乖巧懂事儿,在贾府里再受人欢迎又如何,也就是一个通房丫头的命,你没有能生下一男半女,要想抬妾,除非是王熙凤主动同意。
姨娘无外乎能给云裳许愿的也就是一个通房丫头,但即便如此,大概对云裳来说都应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想了,起码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呆在自己屋里,而不至于随时随地都要担心被太太撵出去。
回来就这么一天,冯紫英就又深刻感受到了“旧社会”的“阴暗面”,感受到了这个社会背后的残酷和无情,可更残酷的是像云裳他们这样的人甚至会觉得这是一条很美好的路,值得他们去为之奋斗追求。
所以,冯紫英更感觉到自己不能辜负自己,更不能辜负自己所处的这个残酷的时代。
乙字卷 第一百零四节 薛家进京(第一更求月票!)
当瑞祥去向冯紫英禀报事宜时,冯紫英那股子郁闷劲儿也还没有过去,所以也就没有给瑞祥什么好脸色看。
“你现在就这么成日里在贾府游荡,还真把贾府当成了你的家了?那莲花儿是不是和你对了眼儿,觉得在那边儿乐不思蜀了?索性你也就别回来了,……”
听得少爷语气里的不悦,瑞祥吓得赶紧跪在地下磕头,把地板撞得砰砰作响,“爷,小的可不敢,都是按照爷的安排,三三五日便去一回,平素里也是不敢去的,那莲花儿早就没了联系,断不敢辱没了爷的名声,……”
“行了,起来罢。”冯紫英也觉得没趣。
自己心情不爽,发泄到下人身上算个什么?怎地自己也越来越向这个社会的人退化了,变得喜怒无常甚至要迁怒他人了?
见少爷脸色好转,瑞祥瞅了一眼旁边的宝祥,那宝祥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毫无表情,看得瑞祥内里咬牙切齿,之前自己回来这厮也不给自己一个提醒说少爷心情不好,让自己来撞这头气。
蹩着身子爬起来,瑞祥贴窗而站,不敢言语。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道:“这几月里,贾府那边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林姑娘那里可安好?”
“回爷,那习练方子云裳姐姐早就给了紫鹃姑娘,那一日在府里碰见紫鹃姑娘说起,林姑娘也每日习练,却也有些作用,春日里林姑娘往年总要咳嗽气喘,今年里也有,但好了许多。”
冯紫英轻哼了一声,这两三个月就能有这么好的效果,那真的就是神术了,不过是些安慰人的话罢了,不过就算是心理安慰也是有些效用的,不是坏事。
“贾府里边族学办了起来,宝二爷也入了学,包括府里边一些其他子弟也都进了学,……”
一听这话,冯紫英估计这家宝玉读书的事儿又得走原来《红楼梦》书里的老路了,一大帮子子弟都在族学里厮混,这学风能好才怪,也不知道这一次贾政会请谁来,总之若是继续是那贾代儒,只怕贾宝玉还要不堪才是。
摇了摇头,冯紫英也懒得打听,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也都做了,这贾宝玉读不出来书,或者就觉得这等读书不该是他干的事儿,那也就由他了。
“还有就是前几日里金陵薛家一家子几口子来了京中,据说是荣府二太太的亲戚,现在住在那东北角上的梨香院里,那宝二爷这段时日里便少有去林姑娘那边了,倒是去梨香院那边多了起来。”
“哦?”冯紫英这一回算是终于感兴趣起来了,原本懒懒的心思也都一下子活泛起来,这薛家真的上京来了?
“那这一家子是多少人?”冯紫英很好奇那薛蟠打死人的事情会不会发生,而已经去了应天府担任知府的贾雨村又会不会再继续葫芦僧断葫芦案?
“现在这一家子是三个主子,还有几个丫鬟下人,……”瑞祥不知道这位爷怎地又对这等事情感兴趣起来,他也只打听到一个大概,却未多问。
“瑞祥,你怕是不知道吧?去年在临清那位薛二爷,便是这家子的叔伯,要算起来,也和咱们是有些瓜葛的。”冯紫英笑着道。
“啊?是那位薛家二爷的兄嫂家?”瑞祥还真不知道这情况,只知道这新来这一家子应当是贾府亲戚,因为也没来几日,他也懒得多问。
“唔,没想到薛家还真是上京来了,有意思。”冯紫英笑了起来,看样子这薛蟠还是惹了祸事儿了,贾雨村还得帮这薛家处理这桩祸事儿,而且这桩祸事儿还不小。
同一时刻,兵部洼横街。
薛姨妈带着儿子女儿小心翼翼的从角门踏入王府。
前两日王子腾去了宣府交接,这两日方才回京。
那边他已经正式将京营节度使已交给了牛继宗,而牛继宗也正式成为京师城中手握重兵的一号人物。
看见牛继宗有些傲气十足的架势,王子腾心中也是暗自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把这个职位交给牛继宗对对方来说是福是祸,但愿太上皇能压制得住对方。
但他也知道义忠亲王应该是早就盼到这一天了,而且没少为此事在太上皇那边旁敲侧击的造势,而且做得很隐晦很漂亮。
倒是陈道先的异军突起出任五军营大将让他大感意外。
五军营大将一直空置,因为在京营节度使在职的时候,这个五军营大将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的,只有在京营节度使临时出缺的时候,这个五军营大将才能临时代管整个京营三大营。
但这里边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五军营大将须得要足够威信你才能让神枢营和神机营听令。
他原来看好冯唐就是因为冯家一门三兄弟都是在九边任职,而从大同走出来的武将是最多的,包括京营中也有不少,正因为如此冯唐如果担任五军营大将,能够在京营节度使缺位的时候很好的控制三大营,但现在陈道先有这个能耐么?
他有些看不懂这里边的安排,而这个位置恰恰是太上皇和皇上共同商定的,任何人都插不上话。
王子腾能理解太上皇和皇上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和感觉,既相互忌惮,又都存有几分余地,毕竟眼前这个局面也都是他们确定的。
如果这种情形能够一直维系下去,也许几年之后就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太上皇安然过世,把一切权力移交给皇上,而再用几年时间慢慢让太上皇原来的老臣们淡出。
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结果,连王子腾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这一算下来起码也是十年时间。
一来自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转换门庭,二来就算是难以如愿,那退下来就退下来了,反正那会儿自己也应该是六十来岁的人了,皇上也不会难为像自己这类并没有和他什么难以调和矛盾的臣子,这一样可以接受。
可里边却有一个不安分的义忠亲王夹杂在其中,这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变数和火引子了,而且义忠亲王世子却又是太上皇从小带着读书最喜欢的孙子,如果不是义忠亲王的问题,那这位世子几乎就是钦定的皇太孙了。
这个变数太危险了,以至于连王子腾都有些心存退意了。
一旦卷入其中,稍有不慎那就是身死族灭的结局。
当然,从现在来看,还不至于如此,只要太上皇的掌控力还在,无论是义忠亲王还是皇上都不会轻举妄动,但是当某一日太上皇突然驾崩,或者重病无法视事难以驾驭局面了呢?
不敢深想,王子腾觉得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上能看到很多,也能感受得到皇上背后日渐增长的影响力和实力,可叹自己背后那一个庞大的群体却完全感受不到,甚至还沉迷在皇上事事退让对太上皇至孝至诚的态度当中,甚至这种感觉还延伸到了义忠亲王身上,这就让王子腾难以接受了。
皇上可以对太上皇百般容忍,除开太上皇特殊身份外,更重要的是按照目前局面太上皇无论如何都是要把权力移交到他手上去的,但你义忠亲王有什么底气也敢如此?
“老爷,太太来说,薛家奶奶来了。”
“唔,知道了,你让太太先见着,我马上就来。”收拾了一下心绪,王子腾端起书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
这薛家也不是个省心的,也幸亏贾雨村是个得力的人,总算是把这事儿给抹平了,但王子腾也知道这事儿并不算彻底了结,一个病死让自己这个外甥就永远难以回金陵了,如果要想彻底解决这事儿,还得要费许多周章。
想到这里,王子腾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怎么自己这些个姻亲亲戚就没有两家像样的?不是不成器,就是尽惹事儿,再联想到自己两个儿子,王子腾更是觉得黯然。
难道这武勋之家都是这般不堪,看看好像还真是,牛继宗的儿子不也是两个纨绔么?柳芳的一个儿子居然痴迷于唱戏,倒是那陈道先的儿子虽说读书不成,但是据说还算颇有些心计,但那冯唐的儿子为什么却如此优秀?
摇了摇头,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王子腾叹了一口气,起身。
看见自己兄长昂首阔步进来,薛姨妈赶紧起身,“见过二兄,文龙,宝钗,还不见过舅舅?”
“见过舅舅。”跟在母亲身后的少男少女都恭敬的起身行礼。
“唔,这就是文龙和宝钗了?我有几年没见了?”王子腾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夫人,“上次二妹妹带着他们来的时候还是七八年前进京吧?”
“兄长好记性,是七年前我们进京,只是……”薛姨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好了,二妹也莫再伤心了,妹夫既然走了,你就须得要把这一双儿女管好,也算是对他们薛家一个交代。”王子腾语气严肃,目光锐利,看得再下首站在母亲身旁的薛蟠心里发慌,脸色发白,而薛宝钗倒还落落大方,落在王子腾眼中也是暗自点头。
乙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王子腾的心思
薛姨妈也只是抹了抹眼泪,丈夫走了几年了,心境也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这不过是来到自家兄长家里一时触景伤情罢了。
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兄长灼灼目光在自己两个儿女身上逡巡,心中同样也有些惊慌。
这儿子在金陵城出了那么大一桩事儿,也幸得知府和薛家有旧,对薛家有些照拂,所以此事便一直拖着。
后来便得知知府要换人,新来的知府却不知道是何人,这就让薛家人心里有些着忙了。
到了最后没有办法便只有一家人假借着女儿入京待选的名头赶紧打点行装离开金陵。
先行到松江盘桓了一个多月,然后又到扬州一住几个月,这才启程上京。
这到京时已经五月末了。
由于是在路上,也没有得到金陵那边的消息,一路上都是惶惶不安。
一直到京中方才安宁下来。
好歹自家姐姐嫁入贾府也是国公府邸,而且自家兄长也从京营节度使升任九省统制中的宣大总督,权倾一时,想必这等关系也能够让自己儿子免于牢狱之灾了吧?
但今日见到兄长脸色严肃,薛姨妈心中便打起鼓来。
也不知道兄长是否知道,或者说早已经知道对此事的态度。
王子腾其实并没有多看薛蟠,他的心思都在薛蟠身边的薛宝钗身上。
十二岁的姑娘,的确已经有了颇为难得的气度。
冰肌玉骨,肤容丰润,增一分嫌多,少一分往那里一站,端的是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蕖。
尤其是眉目间那份恬静安然,不朱面若花,不粉肌如霜,更是让人顿时多了几分宁和的心境。
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计较,王子腾目光才从薛宝钗那里转到薛蟠身上。
自家妹妹却只有这一个儿子,未曾想到却是这般不争气。
若是冯家知晓这等事情,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对薛家的观感?
想到这里,王子腾脸色更显凝重,“二妹妹可曾之下文龙在金陵所犯事?”
王子腾一句话就差点儿让薛姨妈瘫倒在椅子上。
挣扎着起身让儿子跪下,宝钗也赶紧陪着兄长跪下,薛姨妈这才上前与兄长见礼,却被旁边嫂嫂劝着。
“二兄,妹妹只有这一个儿子,便是有天大的不是,那也是先夫去世得早,妹妹教子无方之过,请二兄看到妹夫份上包容则个,……”
薛姨妈腿一屈,便要跪下来,慌得旁边她嫂子赶紧扶住她。
王子腾长叹一声,抬手示意,“起来罢,宝钗也起来吧。”
话里话外却没提薛蟠,吓得薛蟠只敢跪在地上以头伏地,半句不敢言语。
见自己兄长这般模样,宝钗自然也不敢起身。
倒是王子腾夫人将自家小姑子扶到边上坐下,却是陪着薛姨妈抹泪不已。
王子腾也是无奈。
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妹妹身世凄凉,看起来这薛家也是昔日四大家族,但是内里却早就坍塌了,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只是外人看不出来罢了。
现在连撑空架子的长子都是这般不堪,王子腾也越发为自己这个妹妹以后生活担心。
现在也就看这宝钗似乎还算是有些气象。
若是能寻个好人家,或许能让自家妹妹后半辈子稍微好过一些,毕竟这也只是一个女儿。
”此番事情做得差了。”王子腾斟酌了一下言辞,毕竟都是一家人,他也不会去说那些虚的。
“金陵那边,由官府论断,但苦主那边,尽可能处理好,不要惹出是非。”
薛姨妈一听兄长这话,便知道兄长肯定已经和金陵那边有交代了,顿时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
只要能保着儿子平安,其他都不是问题。
“二兄说的是,之前妹妹便已经安排那边惯能做事的家人如此处理,定要把苦主那边安顿好,这一点请二兄放心。”
薛姨妈连连鸡啄米一样点头,目光却示意自家儿子赶紧道歉请求宽恕。
薛蟠虽然愚笨,但这等时候也还是有些醒悟,忙不迭的将头在地板上磕碰得砰砰作响。
“求舅舅宽恕则个,外甥性子燥急,此番之后,定要痛改前非,……”
这薛蟠的话王子腾是半句都不信的。
只是人家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不好再拿捏着不放,只得淡淡的道:“文龙也起来罢,不是舅舅说你,当下不比以往,新皇御极,诸般事宜尚未见分晓,一干御史正在四处寻找机会作为邀功媚上的由头,若是被御史拿住不放,便是我也保不得你。”
这一番话说得不轻不重,且看各自去领悟理解。
薛蟠倒是觉得这不过是舅舅的一番托词,既然叫自己起来,那便是无事了,也就大大咧咧起来,拱手一礼之后便站在了母亲背后去了。
看得旁边的宝钗也是绣眉轻蹙,有心想要说兄长几句,但是这等场合下却又只能忍住。
王子腾本身也就没把薛蟠看在眼里。
这等人本就是招祸之源,现在薛家这般没落,还不知自爱,真要等到出事,那就悔之晚矣。
想到这里,他又实在没忍耐住:“妹妹既然来到京中,便在京中好生将养,薛家在京中也有营生,便吩咐下人好生经管,莫要再生事端。”
薛姨妈和宝钗都感觉到了王子腾对薛蟠的不满,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这京中可不比在金陵,那边好歹各方都还有些熟人,而这京中达官贵人随处可见,随便哪一个抬出来背后都有大人物。
而且这京师中的都察院可不比南京那边,看样子连自家兄长这般位置都还是有些忌惮。
“二兄说得是,妹妹一家三人定会谨遵教诲,不敢招惹是非。”薛姨妈赶紧应道。
“金陵那边事情尚未彻底了断,那招事儿丫鬟现在何在?”王子腾随口问道。
“现跟随妹妹一行已然进京,……”薛姨妈也不知道兄长是何意。
“这等女子惹来如此麻烦,还是先行让其跟着宝钗吧。”王子腾想了一想,“若要此事彻底淡忘,怕还要些时日,文龙便要禁足,不得轻易外出。”
这却要了薛蟠老命了,只是这等情况下,他也是断断不敢和自己舅舅犟嘴的。
薛姨妈也知道自己这儿子你要让他禁足在家,那还不如杀了他的好,但此时她也不敢不应,只能点头应是。
厅堂内一时间寂静无声,王子腾捋须沉吟了一阵才道:“宝钗今年十二了?”
“已经满了十二。”薛姨妈略感奇怪,但也感觉到了一些什么,赶紧解释道:“本意是想要试一试宫中待选,……”
王子腾摆了摆手,“且不说时日已过,便是没过,我也是不主张的,这宫中选人自有规矩,大周后妃尽皆出自民间寒门,且当今圣上历来不喜武勋,若然被选中入宫,哪也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的命……”
话一出口,王子腾陡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失言。
贾元春也被选入宫,虽说是女史,与薛姨妈打的主意有些不一样,但以贾元春的年龄和入了仁寿宫,怕是出宫的机会也有些渺茫了。
这贾家此事也做得差了,弄得自己嫡亲外甥女却成了这般,若是未曾入宫,配那冯紫英岂不是正好?
越是想到这般,王子腾越是觉得遗憾。
这薛宝钗看上去也是不错,但毕竟自幼失怙,家世又差了一些,配那冯紫英便觉得有些高攀的味道。
但看着薛宝钗的气度模样,王子腾心里又稍微踏实了一些。
若是向冯家递这样一个风,只怕冯家也是要来打探一番,了解到宝钗这丫头的模样气度,或许也有一番计较。
见自家兄长这般说待选入宫一事,薛姨妈也是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兄长如此不屑于待选入宫,那自家姐姐家的元春那又如何?
只是这等话她却不敢问出口,只能吞在肚子里。
“也罢,妹妹当下住在哪里,可曾安顿好?”
思念百转间,王子腾终于收回思绪,这等事情也不能急于求成,还得要徐徐图之。
“现在姐姐家占了一处宅院倒也清静,妹妹想既入京中也当本分低调一些,所以也图了个僻静。”薛姨妈解释道。
“唔,这般做正好。”王子腾对薛姨妈这般安排还是满意的,“文龙出此事也需要避风头一段时间,待到金陵那边彻底风平浪静,再做计较。”
说完话,王子腾便又问了一些金陵闲话,薛姨妈也一一作答,免不了一番唏嘘感叹。
王家主支皆已经迁至京中,但金陵依然还有族人甚多,不过都是些旁支,日渐没落。
只是王子腾连京中族人尚且照拂不过来,哪里还有更多精力开关照金陵那边?
但这扛着王家大旗,若是要半点不顾,却又怕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每年也只能施些善财,求个心安。
想到这两个妹妹和侄女儿虽然看起来嫁得不错,当年也觉得是最好莫过了,但现在看起来这武勋家族里边也都有各种不如意。
尤其是缺了顶梁柱更是如此。
所以王子腾也越发觉得这选择合适人家的重要性了。
乙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母子,母女,兄妹
薛姨妈一家难得来,自然是要留饭的。
饭后又免不了家眷们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一直到申初三刻,方才回梨香院。
回到自家家中,那薛蟠立时就恢复了鲜活劲儿,再无复有在舅舅家时的那种恹恹之态,看得薛姨妈和宝钗都是皱眉不已。
“文龙也知道现下来了京中,你舅舅说得也是,我们便当谨慎行事,那香菱便跟着你妹妹,你也再莫有其他心思。”
虽说心疼儿子,但是薛姨妈也知道自己兄长历来便是说一不二,而且这也是为自家儿子好。
现在弄得一家人连金陵都不敢回去,寓居京中,这份日子却也不好过。
薛蟠一阵懊恼。
这香菱生得恁地标致俊俏,这一路上便是跟随着妹妹,正盼着到了京中,寻个良辰吉日便收入房中,未曾想到却被舅舅这横插一杆子弄得鸡飞蛋打。
但要说要违抗自己舅舅之命,他却又是不敢。
金陵事情尚未了断,想到自己居然有一日也有可能要身陷囹圄,薛蟠也还是有些惧怕。
谁曾想到那冯家子居然还是一个乡绅之子,也幸亏其家中早就败落,无甚亲戚,否则这桩事儿还要更加难缠。
这一年的颠簸流离也还是让薛蟠意识到有些人还是招惹不得的。
薛家在金陵城原来何等风光,但现在换一个知府便吓得一家人赶紧跑路。
这让薛家人也越发感觉到时下不一样了,而自家的落魄不如意。
“母亲,今日舅舅问起妹妹,说那入宫便是‘活死人’一般,听闻那意思便是不赞同妹妹待选,可那姨母家大姑娘却又当如何?”
薛蟠别看浑号是薛大傻子,但有些事情却并不傻,记得相当牢靠。
薛姨妈和宝钗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王子腾的话她们当然听得很清楚。
尤其是那一句大周后妃皆出自寒门,之后又是一句当今圣上历来不喜武勋,那也意味着像贾史王薛这等武勋家庭,便是有女子入宫,那也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只是这般为何贾家大姑娘却又要入宫?
纵然是为女史与入宫还有些差别,但是现下大姑娘也怕到了该出宫的时候了,现下却毫无消息了。
也幸亏自家女儿本身并无要待选的念头,不过是寻着个由头北上进京。
但今日自家兄长明显对宝钗的关注胜过了薛蟠甚多,纵然有自家儿子不成器的原因,但这里边还是让薛姨妈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
“还有母亲,舅舅今日对妹妹另眼相待,莫不是想要给妹妹找个好人家?”
薛大傻子再来一句话让薛宝钗脸上飞红的同时也让薛姨妈母女二人心中都是一动。
王子腾的异样关注瞒不了人,除了这样一个解释好像也没有其他说得过去了。
宝钗已经满了十二岁了,按照大周这个时代的惯例,满十二便是可以考虑婚姻之事了,不是说需要出嫁了,而是可以考虑婚姻对象的问题了。
像薛家这等家庭,好歹也是大家望族,这确定婚姻也不是随随便便之事,若是要寻个满意人家,更需仔细斟酌。
一两年时间花下来也属正常,到时候宝钗满了十四岁,基本上就可以考虑什么时候成婚了。
按照大周这边的规制,女子成亲年龄不得小于十四岁,但惯例则是十六岁左右为最佳,超过十八岁便是有些略大了。
所以一般说来大家闺秀都不会超过二十岁就会出嫁,超过二十岁基本上都属于有什么问题难以出嫁的了。
倒是对男子没有这么多约束,除了不低于十四岁这个低限外,其他并无太多羁绊,但一般说来也是不超过二十岁为宜。
见女儿有些羞涩,深怕儿子又说出一些不着调的话来,薛姨妈赶紧道:“总之你们舅舅是不会害你们的,他在京中人脉宽泛,见多识广,若是能替你妹妹寻个好人家,那也是一桩好事,……”
“娘,女儿年龄还小……”薛宝钗本来不想多言,但又怕母亲说得太露骨。
“母亲,这宝玉成日里往咱们院里跑,你说舅舅是不是想要撮合……”
薛大脑袋坐在一边突然自顾自的来了这么一句。
“我瞧那宝玉倒也和我差不多,是个读不成书的,成日里在族学里厮混,并不比我强到哪里去,为何这人人都夸宝玉好,见了我却说不是呢?”
薛姨妈和薛宝钗脸色都是一暗,又有些触动。
儿子(兄长)都是自家的好。
这几日里来梨香院里的姨母、珠大嫂子、琏二嫂子以及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说起宝玉都是各般夸赞,除了那位林妹妹少有评论外,其他人免不了都要提起自家哥哥。
都说哥哥要像宝玉那般便如何如何了,便是薛姨妈和宝钗也只能附和着说宝玉的好处,但听在心里多了也有几分不是滋味。
家里也为了不让薛蟠出去晃荡,也索性让他去贾家族学里混日子,未曾想到这去了一日便说那族学也不是一个读书的所在,既如此,还不如自家在家里自在。
问他为啥不是读书的所在,他却也说不出一个一二三来,只说那等进出随意想来就来的所在,怕是读不出书的。
不过在薛姨妈的严厉逼迫下,薛蟠倒也没有太出格,时不时还是要去一趟,不过现下却和东府那边的几位渐渐熟悉起来,倒是让薛姨妈心忧不已。
若说是薛姨妈半点未存着要想让贾薛两家结亲的心思那也是假的,便是宝钗也隐约知晓自己母亲的一些心思。
现下薛家没落之势越发明显,尤其是自己兄长这般做派,继续这样下去,只怕要不了十年,薛家就要真正原形毕露了。
这一路行来,从松江到扬州,再到京城里,自家的那些营生,难以为继的难以为继,血亏的血亏,还有一些居然被一些无赖盘占不说,还说欠着他们货款和薪水,许多产业都已领彻底败了。
可家里没有一个主心骨,而兄长又是一个出了饮宴高乐啥都不管的。
二房那边似乎也已经难得看到人影,据说是在山东那边去经营营生了。
所以本来一些尚有挽转余地的,也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银子化成水。
现下兄长在金陵出了事儿,便是要处理好,那起码也要两三年在外边避风头。
这来了京中,若是日常营生倒也无甚问题,只是这京中薛家也只有一些寻常生意,比不得金陵尚有诸般人脉,可以说除了舅舅和姨母家外,便再无其他亲戚熟人。
舅舅家那两个表兄据说也是不成器的。
大表兄早已经成亲,连妾都纳了五六个,却成日里在戏楼子里扮角儿,据说有三房妾室都是戏班小旦出身,在京城里也被传为“佳话”。
而二表兄更是挂着国子监里,成日在外围猎饮宴,要么就是逛楼子走狗斗蛐蛐。
舅母据说也曾有意去几家通家之好提亲,都被人家婉拒,要不就只愿意嫁庶女,这让舅母也是格外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这京师城里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你家儿子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你也甭打算能蒙着谁。
能嫁庶女那都是看着你节度使一家的面子上了,否则要按寻常,便是庶女都不愿意嫁给你这等一看就是纨绔混吃等死的角色。
原本以为这贾家宝玉衔玉而生,怕是一个有造化的,但来了之后,虽说觉得这宝兄弟模样气派倒也不差,但是却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
尤其是这被自己儿子这么一说,便是连薛姨妈都觉得自己姐姐这个儿子有点儿难以撑起家业的模样。
“哥哥切莫在人前说这般话,宝兄弟只是年龄尚小,尚未定性,再等两年便是要去书院读书的。”
宝钗深怕自家兄长口无遮拦,在家里说说也罢,若是在贾府里边被人听见,只怕就要让两家起嫌隙了。
“那书院我也是知晓的要吃苦的,在这族学里都混日子,我看宝兄弟怕是难得受下来,不过宝玉的确是生得俊,人也挺和气的,我与他说话,他也是格外客气,……”像是想起什么,薛蟠咧着大嘴笑道:“还说改日便要请我饮酒。”
薛姨妈看着自己儿子这份懵懵懂懂的模样,偶尔却能说些看起来挺有道理的言语,心中也是自责,若是当年能严加管教,或许自家儿子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成了混世魔王。
“对了,妹妹,那香菱虽说一直跟着你,但却是我的人,如今舅舅却要让我与你,我却不愿意。”
薛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也知道我现在是丧家之犬,人人都见不得的,比不得宝玉这等人,也罢,我便去过我自家的日子,日后若是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便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断不会连累母亲和妹妹,……”
这一番话说出来让薛姨妈和薛宝钗眼圈都红了,薛姨妈更是厉声斥责,不准他再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但薛蟠却是不在意,大摇大摆出了门,与东府贾珍贾蓉几个快活去了。
乙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将搞事进行到底
学习生活是枯燥而艰苦的,但对于冯紫英来说,却是一份难得体验。
这年头他才知晓这等书院是根本没有什么寒暑假一说的,尤其是在前世中读书中大家最盼望的暑假是根本没这个说法。
夏日炎炎,却是你最该熬夜苦读的时候。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可不仅仅是说练武或者唱戏,对于读书人来说一样如此。
随着陈奇瑜的“折服”,冯紫英在书院里的生活也变得平静而有节奏起来。
整个宿舍里现在进入了一个良性氛围,大家的心思都已经统一起来,就是冲着明年的秋闱而去。
齐永泰赴吏部担任左侍郎一职,这是一个事务繁重且关乎巨大的职务。
尚书以下,左侍郎最尊崇,相当于是常务副部长,事事都要过问,一些强势的左侍郎甚至可以和尚书分庭抗礼。
官应震接任山长之后,基本上还是延续了齐永泰之前的大体办学思路,甚至做得更加细致踏实。
冯唐终于出京赴任榆林镇了,但是暂时还没有消息回来。
不过冯紫英还是很放心的。
毕竟自己老爹在大同镇上都能玩得溜转,就算是榆林情况糟糕一些,但伴随着最大敌人河套地区的鞑靼人似乎也在进入一个衰弱期,来自外部的威胁其实并不大,更多地还是九边内部为了争夺更多资源的一种博弈。
当然,对于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总兵官来说,那又另当别论。
但冯唐显然现在还不是那种热血上头就想要一番作为的人,所以一切都还安稳。
“见过山长。”冯紫英进门就看见官应震正在挥毫泼墨,意态闲适。
“紫英来了?嗯,稍候,一会儿简与、君豫和梦章他们几位都要过来。”官应震放下笔,自我审视了一番,冯紫英也很凑趣的上去看了看。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文正公的名句,大概是官应震又有某些感触,所以才会写这句话了。
给冯紫英的印象,这个大周朝廷的格局架构乃至于整个官员们的品质素质都是一种很模糊混沌的感觉。
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接触的各类人也不算少了。
既有像齐永泰、乔应甲、沈珫、赵文昭这种勤于政事精于事务的能臣,也有像李三才、王子腾、张瑾包括自己老爹在内这种个人欲望强烈,但是却也不乏能力的干才,还有像顾秉谦、贾雨村这种才华能力都有,却缺乏风骨,见风使舵的壬人,更有像贾政这等庸庸碌碌混日子拿俸禄的庸人。
当然这些人也许都只代表了大周朝廷的某一个方面,但是却不得不说这个世界显得如此真实而生动。
嗯,能臣未必就是廉臣,廉臣却未必是能臣,兼具两者的,极少数,而且多半都很难在这个朝廷中生存下来,起码不会生存得太好。
相比之下,齐永泰、乔应甲这种能力突出、个性鲜明的能臣,加上李三才和王子腾这种在为官品质上也许要略逊,但是论能力却丝毫不差的另一类能臣,这两类人往往在这个朝廷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属于这个群体中的精英。
在冯紫英看来,这往往是一个朝廷还有希望的迹象。
像顾秉谦和贾雨村这种人也有能力才华,但是缺风骨,无底线,这种人往往也混得很不错,甚至在某些时候红得发紫,但是要想更上一层成为长久和卓越的成功者,却不易,因为不会有太多人追随这样的人。
“山长看来是有感而发啊。”冯紫英笑了起来,替官应震把纸卷抹平拉开,这样显得更有观赏性。
“唔,紫英啊,乘风兄去了吏部,据说也是举步维艰,但是乘风兄在与我的信中却是半句没提难处,只说定要清除积弊,有所作为,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面临的困境。”
这种语气和姿态已经不像是一个教谕和学生之间的对话了,而且官应震还是书院山长,这就显得更不可思议了。
但是这却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无论是齐永泰还是官应震,这几个月来都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近乎于平等的探讨对话。
在他们看来,冯紫英除了在经义上的确有些不堪外,其他方面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春闱中的佼佼者了。
若是冯紫英经义根底能够有练国事、许獬等人的六七成水准,那么下科春闱一甲二甲不敢说,三甲是绰绰有余。
问题是他的经义底子委实太差了一些,纵然现在抓紧时间苦补,但也不是一天两天才能补得上来的,还要看明年中的时候状况如何。
虽然冯紫英在齐永泰、官应震面前仍然是十分恭敬的持弟子礼,但是齐永泰和官应震还是更喜欢用一种探讨的语气和角度来和他对话。
“山长,不客气的说,太上皇最后十年秉政其间,疲怠之风盛行,得过且过已经上下常态,庸人充斥朝廷上下,齐师骤然接手就想要一涤旧尘,这难度会很大,弟子倒是不不太赞成这般骤雨疾风式的动作,上月弟子回家休沐时也曾去拜会齐师,也向齐师谈到了这份意思,但是齐师却始终不愿放弃。”
冯紫英的眉宇中已经多了几分忧虑。
齐永泰是一个个性鲜明而且强硬的性子,既然招他入吏部,担任了左侍郎,他便有意要改变当下这种人浮于事推诿扯皮的状态。
只不过在上有尚书和阁老们,下有右侍郎和各司主事都还存着各种心思的情况下,这等动作难免就会遭遇很大阻力。
更为关键的是连皇上现在都还在隐忍不发,对这等情形都还只有容忍的情形下,你一个左侍郎就能改天换地?
但齐永泰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按照他的想法,那就是在其位谋其政,哪怕能够改变一些,那也是值得的。
和齐永泰的刚锐坚韧顽强不太一样,官应震则更为柔韧灵活,更善于从多个角度来考虑和处理事务。
冯紫英都觉得齐永泰和官应震配合相当默契,只可惜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家。
青檀书院毕竟只是一个教书育人培养人才的地方,对于齐永泰、官应震来说,他们终究还是希望自己能踏上朝堂,施展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官应震摇摇头,齐永泰若是如此轻易被说服的人,他也不会几落复几起了。
他也不看好当下齐永泰的一系列想要改变吏部内部风纪的举措。
很简单,你齐永泰已经离开朝廷多年了,现在朝中充斥的大部分都是当年太上皇留下来的臣僚,可以说你根本没有一帮能够支持你做事的人。
而皇上虽然有意革新,但是在太上皇仍在的情形下,皇上是绝不会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件事情的。
当然你齐永泰可以去做,甚至皇上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予以你支持,但绝不可能公开挑明的支持你。
这种情形下,外无强援,内无强应,你怎么能推得开你想做的这些革新?
在官应震看来,齐永泰需要做的是稳住阵脚,摸清情况,静待时机成熟。
何谓时机成熟,那就是当皇上要下决心动这一块的时候,那么就算是具备一定条件了,你还得要提拔培养一大批认同你观点的臣僚,这样你才能真正把想做的事情做起来,做下去。
”罢了,乘风兄也有他的考虑和坚持,且由他去吧。”官应震也知道此事自己也干预不了。
他能做得就是把齐永泰留下来这一个摊子做好,让青檀书院能够持续不断的为朝廷输送人才。
终究有一日,当这批人才慢慢成长起来,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时,那么便可达到振臂一呼,望风景从。
那个时候你要想做一些事情,就可以说是风行水上,水到渠成了。
“山长,其实今日咱们要讨论的也就是可以为齐师提供一份助力,虽然弟子不认为这能起到改变的作用,但起码我们可以为日后来做一些事情酝酿一些基础,埋下一些伏笔。”
冯紫英的话让官应震笑了起来,这个家伙总是能比其他人看得更远,也更能捕捉到一些变化。
“看来你也意识到了,嗯,我的确有此意。”官应震沉吟着道:“之前乘风兄和我都不太支持过早的采取这种方式来,一来乘风兄连情况都尚未熟悉,二来朝中当时也有一轮大的变动,不利于朝局稳定,但现在是时候了。”
二人正说间,韩敬、练国事以及范景文、贺逢圣他们都已经陆续到来了。
官应震招呼他们几人坐下,便开始直接步入话题。
“先前按照齐山长的意思,我们在年后便已经选定了三个方面作为突破口,只要涉及到是户部、礼部和大理寺,具体来说,主要是开中法的改革,国子监的整肃和大理寺与刑部审案中存在弊病的改良。”
练国事是主要负责这项事务的主打者。
原本应该是韩敬的,但韩敬以自身学业未成,精力不够,婉拒了,只愿意协助练国事来操办此事,所以就让练国事来牵头了。
既然决定要把青檀书院的影响力拓展到朝堂中去,正好可以借助齐永泰已经到吏部担任左侍郎,把这项事务推到朝堂中去。
乙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碰瓷就要碰大瓷(第一更求月票!)
这三个方面都是书院从接近二十个话题方面中反复斟酌之后甄选出来的。
涉及面既敏感,也有很大操作余地。
开中法的利弊实际上在朝野内外都已经争议了多年了,其归根结底还是朝廷的信誉问题。
盐商拿到的盐引却迟迟无法在盐场换成盐,而那些个通过其他一些渠道拿到盐引的特殊商人群体却能及时的提到大量盐。
这种情况下开中法的固有盐商当然再无兴趣输送粮食到九边之地,更谈不上在九边屯垦了。
九边没有充足的军粮,士卒要么逃亡,要么就干脆化兵为民,化兵为匪,其兵员空额猛增,而战斗力急剧下降。
宣大这边情况略好,毕竟就在京师眼皮子下边,好歹也要给予一定保障,蓟辽那边女真人威胁日增,也要予以保障。
苦就苦在甘肃、固原、宁夏和榆林四镇,商人日少,兵粮运输时断时续,士卒大量逃亡,可以说危机四伏。
也幸亏当下河套那边的蒙古右翼三部也处于一种上层控制力锐减的衰退期,使得这四镇勉强支撑了下来。
一旦某一天蒙古右翼三部战斗力恢复到一定程度,重新开始寇边,恐怕就麻烦大了。
书院就这个问题也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小组,就是围绕着这个问题来进行相关的邸报和来自一些州府情况调查报告来进行文章撰写,可以说这篇文章汇聚了整个书院起码超过三十人的智慧。
前期就连齐永泰都给予了大量指导,后期官应震也是参与了进去。
在冯紫英开来,这一篇称得上是大周版的调研文章内容详实可信,数据丰富,论证严密,说服力强,是一篇水准相当高的文章。
当然这只是纸面文章,不能说其给出的建议操作性就有多强,甚至可以说现在就没有可操作性。
毕竟要牵扯到太上皇时代的很多权力阶层,要动人家的奶酪,只怕皇上现在也有心无力。
冯紫英觉得这篇文章如果递进户部里边去,是绝对能够引发一场轩然大波的。
当然也仅仅是一场风波而已,还上升不到要大动干戈的地步,阁老和户部,乃至皇上,大家都心知肚明。
上几份弹章,甚至找那么一两家不开眼的角色来当个替死鬼,都有可能,但是真正背后的大鳄们,现在却是动不得的。
对于书院来说,引发一场争论就足够了,对书院来说,不就是要去争夺这个影响力么?
能在朝廷引起一场争论,不就是影响力的体现么?
国子监的问题一样如此,涉及到的捐监和历事制度本身就存在着很多弊端。
比如捐监的条件弄虚作假甚多,一些本身有作奸犯科的角色也被纳入进来,审查流于形式甚至成为徇私舞弊的温床,使得国子监生名声日臭。
还有历事制度原本是培养国子监生出仕之前的一个重要环节,但是由于这些历事监生大多都有人脉关系,所以在六部历事就成了形式。
三个月的历事很多人根本就不到六部,而历事之后的考核更成为一些国子监教谕捞钱的渠道。
在筛选这个涉及到礼部的问题上,书院也是煞费苦心。
既要考虑到未来礼部在秋闱春闱中的重要性可能对书院未来的影响,但是有要显示书院在发出声音时的不畏强权,那么对国子监这一击应该是最合适的。
毕竟国子监只是礼部监管的一部分,礼部内部实际上也对国子监的很多问题十分不满意,但国子监却仗着自身的特殊性而屡屡抗命不遵,所以这应该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攻击点,甚至有点像是为礼部未来对整肃国子监打前站和制造舆论攻势。
“紫英,这国子监的选题做得很好,我还一直担心这会不会影响到咱们书院下科秋闱和春闱,这么一来,看来礼部应该是暗自高兴了啊。”练国事看着冯紫英,脸上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当初选题国子监时,就引来了几乎所有人的坚决反对。
学生们都不傻,都知道这秋闱春闱都和礼部息息相关,纵然这礼部不能直接介入秋闱春闱考试,但是其影响却是不言而喻的。
就算是中式之后,礼部一样对大家这些士林学子很大的影响力,涉及到的士林大儒们或多或少都与礼部有关系,甚至很多都在礼部任过职。
还有,未来如果有机会选中庶吉士,甚至进入翰林院的话,这些都离不开礼部的影响。
但冯紫英把这一问题细化以后,再把这其中的奥妙一一说明之后,整个书院学生们的观点立即来了一个反转,这特么就是纯粹的踩国子监讨好礼部的大好事儿啊,何乐而不为?
而且就算是踩国子监那也是踩国子监中那一部分最不受待见的角色,比如捐监,那基本上就是那些个没文化的商人子弟啊,不踩他们踩谁?
那些个混历事的监生,也多是一些读书不成,又有点儿关系,历事之后就要回地方上去任佐贰杂官的角色,一样翻不起风浪,更何况本身道理就在自己这边。
“君豫兄,这也是大家的努力,我不过是在国子监里边混过半年,大略知晓一些情况罢了。”冯紫英摆摆手,“克繇兄为了这篇文章可是花了不少心思,还专门去找了他两位老乡了解具体情况,这才是劳苦功高啊。”
冯紫英已经不需要这等荣誉功劳往自己头上戴了,这半年来他几乎是以一种蛰伏潜居的架势读书。
但是哥不在江湖,江湖一样有自己的名字,每每遇到这种关键性的事务,仍然少不了他来出谋划策,甚至一语定乾坤。
就有这么牛气,大家都还不得不服。
贺逢圣赶紧摆手,“紫英,你也不用往我头上戴高帽子,我是主笔,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事儿,说不上什么劳苦功高,大家都齐心协力才是,梦章、大章还有方叔,都在其中出力甚多,……”
贺逢圣也是一个比较实诚的人,有什么说什么。
“那第三篇文章呢?这个把大理寺和刑部都一网打尽了吧?”对后面两个选题,官应震就没有太多介入了。
如他和冯紫英商量所言,还是应该更多的把学生们的积极性和创造性调动起来,哪怕是做错了,有很多瑕疵,那也没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一帮学生,出点儿问题和纰漏才是正常的。
“其实这第三篇看起来最尖刻,但是涉及面最小,应该是最好解决处理的。”冯紫英笑了笑,“玉铉,你来说一说。”
陈奇瑜点点头,这篇文章是练国事主笔,他第一协助,但是练国事肯定不会与他争这个在山长和大家面前的“解说权”,也是一个让自己露脸的机会。
“大理寺本该是咱们大周朝三法司中一个最为紧要最为关键的所在,但是根据近年来大理寺的一些案件审理情况来看,大理寺并没有很好的发挥其职能作用,更多的沦为了一种简单的应付甚至是敷衍的形式,……”
陈奇瑜从固有证据审查、新证据的收集和存在疑点排除的角度介绍了大理寺在重大案件中更多地还是秉承上边的意思,要么草草定案,要么就是拖而不决,总而言之,没有发挥出其最后把关的作用,并提出了一些建议。
特别是针对来自内阁乃至皇上的诏令对大理寺的审案可能产生的影响,做了一个很大胆的提议。
他提出建议,认为在审案过程中应当采取封闭制,排除来自内阁乃至更高层面的干预和影响,等到审判结束在上报给内阁和皇上。
这一点也是冯紫英在和陈奇瑜的不断交流过程中启发出来的。
当然冯紫英才懒得去当这个炮手,等陈奇瑜喜滋滋的去挣这个名头。
未来他也许会因此而一跃成名,进而受到一些人的青睐嘉誉,也许会受到无数人的记恨攻讦。
不过对于陈奇瑜来说,无论如何都算是求仁得仁了。
官应震虽然早就知晓了这几篇文章的情况,但还是对陈奇瑜介绍的这篇文章的大胆犀利感到几分震撼和触动。
不得不说这个理念在这个时代绝对是标新立异的,排除内阁和皇上的干扰影响,要等到定案之后再直接提交内阁和皇上来拍板,这太大胆了。
也就是说,整个情况大理寺要把它彻底清清楚楚的摆在你面前,甚至连对应的大周律条款都给你找好,对号入座,只是让你内阁和皇上来做最后决定罢了。
可这种情况下,谁要敢做出不合符整个案件实情和与大周律不合的决定,那所有道义责任都得由他来背负了。
“紫英,玉铉,我知道这事儿你是们俩为主鼓捣出来的,嗯,君豫你也别往后撤,你也跑不掉,……”官应震摩挲下颌,若有所思,“这样提交上去,大理寺和刑部会如何着想?”
“山长,大理寺和刑部怎么着想,对我们青檀书院有影响么?”冯紫英微笑着反问:“我们要追求的不就是一个让他们勃然大怒,怒不可遏,进而反驳我们的机会么?”
乙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捅一捅马蜂窝如何
冯紫英的话让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一下子轻快起来了,连官应震都忍不住摇头微笑。
是啊,这不就是书院追求的目标么?
如果你觉得书院的文章所反映的情况有问题,欢迎反驳,甚至可以再来一场当面锣对面鼓的辩论亦无不可。
胜了自然不必说,哪怕是真的败了,那也是虽败犹荣。
至少证明了青檀书院敢于挑战朝廷各部,这份勇气堪为士林楷模。
这种影响力一旦扩散出去,对整个士林的影响可想而知。
可以说这篇文章字字珠玑,花费了如此多的心血,就是要找准最具挑战性、敏感性和争议性的问题,就是要一击必中,引起朝廷内部重臣们的争论,就是要这些话题最大限度的发酵,进而扩散开来。
不惧争议,不怕反击,更欢迎来探讨。
只要话题扩散开来,影响力和名声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书院的目的就达到了。
当然书院也不是为了扩大名声和影响力就不择手段,起码在选题和准备上都是花费了大量心思,也是真正从针砭时弊的角度来出发的,如果能借此机会真正达到促进朝廷因此而做出改变,那也是一份功德。
“紫英,我知道你们的目的意图,嗯,就这几个问题来说,我都是认可的,但是你们要牢记一点,切莫忘记本心,成了吹毛求疵,成了买椟还珠,我们读书的目的是为什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现在我们显然不能以独善其身作为目标,那么当我们真的有这个能力去实现目标时,又当如何去实现我们的理想?”
官应震的这番话其实已经有一些提醒和教诲的意义在里边了,提醒众人不要为了实现短期目的而忘却了本心和长远目标。
包括冯紫英、练国事、韩敬、贺逢圣、陈奇瑜等人都是肃然,显然都很认可官应震的观点。
作为一种手段,为了获取更大的影响力,这没有错,但是却不能走到另外一个极端,忘却了这种手段的目的是什么,仍然需要牢牢守住找出问题改革时弊,让朝廷和百姓从中受益。
见一干弟子都是肃然谨记,官应震心中也是欣慰不已,这个年龄阶段的学生们的上进心往往是最纯粹最质朴的,但是就是不是到当他们踏上仕途之路之后,还能不能维系这样的进取心?会不会被世俗各种污浊所浸润进而丧失了本心?
只是这等题是无论是谁都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每个人也都会用自己的一生来交出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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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儿意思,这是齐乘风和官东鲜带着一帮弟子要颠覆朝廷大计么?”冷冷的讲一叠文稿丢在书案上,鸡皮鹤发的老者轻蔑的把身体搁置在一旁,“伯孝,这等东西怎么送到你们手里来的?”
“回首辅大人,这是齐侍郎在于本官就九边军饷问题探讨时交给本官的。”户部尚书郑继芝平静的道:“齐侍郎一心为国,本官也是理解的,只是这般急于事功,恐非朝廷之福。”
沈一贯沉吟着道:“伯孝,依你之见,这齐乘风是打算要干什么?还有你哪位小老乡,官东鲜,这接任青檀书院山长就要准备搞出一场大事儿来么?听说周永春也去了青檀书院?”
一连串的问题让郑继芝也不好回答,迟疑了一下才道:“以我之见,这番动作恐怕不是东鲜一个人能折腾出来的,齐乘风回任吏部时间不过几月,而这等文章若非经过精心策划,是难以拿出来的,不得不说,其列举的实例和具体弊病尽皆存在,但是……”
郑继芝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法再说下去。
他这个户部尚书早就不想干了,这大周朝啥官儿都能当,唯独不能当这个户部堂馆儿和左右侍郎。
这当了户部尚书那性命就要去掉半截,那是真正拿命在煎熬,每天堵在户部公廨的人都能派出一条长龙,同样在你家门口守候的人也能让你别想着子时之前休息。
“但是什么,不就是得利的人太多了,大家眼睛都盯着么?你我有没有在其中牵缠,有什么?”沈一贯轻蔑的冷笑道:“再说了,这是旧制,你我能随便更改么?”
“首辅大人,但如此下去,只怕九边是真的要生乱啊。”郑继芝忍不住了。
他不认同这篇文章的建议,但是并不否认这篇文章的确切中了时弊,提出了目前开中法存在的巨大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真希望能够有什么两全其美之策来解决,但显然不现实。
虽说他早就写了辞呈,但是皇上一直不批,反而勉励他继续为君分忧。
问题是他自问无此能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户部尚书不是人干的。
他也听闻原本齐永泰是有意来户部担任左侍郎的,他求之不得,正盼着呢,结果却让齐永泰去了吏部。
郑继芝也不认为齐永泰能在吏部折腾出多大的风浪来,只要这个朝堂格局不变,坐在内阁里边这几位依然如故,皇上没有大的心思,那就一切不会有多大变化。
所以他早就心力憔悴,渴望着早日致仕回乡休养,等齐永泰、官应震这些少壮派们上来接这个烂摊子了。
沈一贯何尝不清楚这其中的问题难处?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着,连这些都看不到,那可真的就成了笑话了。
问题是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太上皇二十年间六下江南,耗费无数,拉下那么大的饥荒,捅出那么大的窟窿,谁来扛着?真以为那些个商人们是善人不成?
这二十年间想要掀这层盖子的人无数,哪个成功了?一茬接一茬,为此死的人只怕坟头上的树都一丈高了吧?
真以为新皇即位,就可以又来折腾一番了?
沈一贯是真没有这个精力了,这样的事情他经历过一轮就足够了,血雨腥风不敢说,但是无数人丢官摘帽,没有哪一边能讨得好。
嗯,还是有人能讨得好,那些个排队等着候补的官员们倒是能捡着一些机会。
想到九边军饷问题,沈一贯一样头疼,这也是一个无解之题,哪里来银钱填补这个窟窿,皇上开矿监税监之例,谁不知道这里边蕴藏着莫大的风险,可大家都默不作声,都只有都察院那帮不通世务的愣头青才成天上弹章,可有用么?
谁要是敢说他能解决九边军饷问题,估计就能说服皇上撤回矿监税监,但谁能?
真要能,眼前这一位就不会成日闹着要辞官致仕了。
而且从内心深处来说,沈一贯也不认为设立税监和矿监有问题。
大周沿袭的明制本身有些问题,商税税率,如何征收,从大周朝一开国时就开始争议不休,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结果,最终还是沿袭这前明那种模式,其后果不问可知。
那帮江南和山西商人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且不思报国解君之忧,他们在朝中势力也颇大,这士林文臣名义上都是一个道貌岸然,但是内里背后行那商贾勾当之人不知凡几。
想到这里沈一贯也忍不住自嘲,自己嘴里说得光明正大,可自家夫人和侄子不也一样有无数营生?只不过自己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晓罢了。
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沈一贯睁开有些浑浊却依然有神的眼睛,沉吟了半晌才道:“伯孝,此事易静不易动,且放在那里吧,齐乘风若是真的想打什么主意,是不会得逞的,他一个人再能跳得起,无人附和,又能如何?”
“首辅大人,怕是不会如此简单,那都察院……”郑继芝提醒道。
“我知道,乔应甲那里我会去打招呼,齐永泰和他之间的私宜我相信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力,明知不能为而为之,那是不智。”沈一贯掂量着。
“当然,我也知道乔应甲那边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对哪边都得要有个交代,那帮御史们只怕现在都早已经兴奋得像疯狗一样了,但我要给他划一道线,不能越线,要顾大局。”
都察院那帮愣头青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乔应甲新官上任,也不可能第一炮就哑火,恐怕也是需要找些人来祭旗的,想到这里,沈一贯就觉得头疼。
那边还得要去和太上皇禀报一番,别让太上皇又觉得是自己有意放纵了,倒是皇上那边应该能领会得到自己的用意,但是也需要去上奏报告,但愿皇上能明悟自己的好意,压一压齐永泰和乔应甲。
“首辅大人,我得提醒您一句,只怕齐永泰不会就这么简单一出,您也知道他的性子,就算是这桩事儿能压下去,但是他肯定还会有其他的路数。”郑继芝起身告辞之际,又忍不住提醒对方:“您最好能找个时候和他谈一谈,我想他也不是那种看不清大局,不顾大局的人。”
看着郑继芝离开的身影,沈一贯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直自诩充沛无比的精力似乎真的有些不济了,或许自己真的老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风云乍起
当某些事情一旦开动起来,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控制得住的了。
乔应甲也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对自己这位同年的毅力、胆魄和决心都是相当佩服的,但是如果要因此而掀开一场血雨腥风的清洗大幕,他就不得不深思了。
开中法弊端谁都清楚,从太上皇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大堆窟窿,只要想查,铁定能查出无数来。
问题是查出来又怎么样?除了一大批背锅者扫地出门外,还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们背后那些商人以及隐藏得更深的那些人呢?
沈一贯找他谈了,他没有表态。
新官上任烧火是必须的,否则没有人会把你这个右副都御史放在眼里。
但火从哪里烧,烧到什么程度,这就需要斟酌。
“修龄,你怎么看?”专门把杨鹤招来,乔应甲也就是要商议一番此事的应对之略。
“首辅大人都找上门来了,汝俊兄难道都不给几分颜面?”杨鹤笑了起来。
从浙江巡视途径清江浦时,两个人就已经计议过一番,认为大周盐政面临着诸多问题,而最大的受害者帝国财政,就是九边的边军。
“颜面都是自己挣来的,若是随便什么人来打个招呼,咱们都察院就俯首帖耳了,那以后谁还会给咱们颜面呢?”乔应甲冷冷一笑,“咱们都察院本身就吃这碗饭,若是尽都是一帮只知道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之辈,那这都察院还有多大的存在必要?”
杨鹤感受到乔应甲内里透露出来的浓烈决心,心中也是一凛。
他不相信乔应甲是那种不顾一切恣意妄为之人,没错,都察院的确是纠风肃纪监察百官的所在,但是同样它也是维系帝国权力架构的一根支柱,保持帝国权力架构相对稳定这是每一个能站上高位者所必备的政治素养。
除非万不得已,一个运作正常哪怕说不上顺畅良好的帝国权力架构都是基本要求。
“汝俊兄,真要准备大动干戈?”杨鹤反而倒是有些担心起来了。
“怎么,修龄,怕了?”乔应甲轻笑。
“汝俊兄说笑了,杨鹤自打当上这个御史,就从未怕过什么。”杨鹤摇头,但是随即又道:“首辅大人先前说的这些看起来似乎是一些借口,但是也不能否认他的担心就都是杞人忧天,……”
乔应甲之所以看重杨鹤,就是觉得杨鹤此人不但用血性勇气,但更有大局观,不会轻易热血上头,都察院里不缺那些头角峥嵘血气方刚的御史们,但是却缺那种能够在关键时刻把握好分寸的人,这恰恰是现在都察院里最让人苦恼的一环。
当然乔应甲也清楚,如果都察院里都是一帮软骨头和混日子的老油子,那这个都察院只会更糟糕,所以他宁肯维持现状,保留一批还有些血性和勇气的年轻人,让他们可以冲锋陷阵,但是作为都察院的副都御使,他应该清楚底线和分寸。
但沈一贯给自己的底线却不是他乔应甲所想要的底线。
沈一贯老了,老得已经有点儿连伤风打喷嚏都有点儿受不了的感觉了。
“修龄,这正是我要来找你商量的缘故。”乔应甲点了点头,“首辅大人有些观点可以接受,但是他从他的角度,不代表我们都察院就一定要按照他设定的路径去走,他太过多的考虑他和户部乃至一些地方上的平稳了,觉得稍有不慎就要出大事,但我觉得出点儿事情未必是坏事,嗯,为有些人提个醒,松松筋骨,或许能让很多人收敛一些。”
杨鹤也笑了起来,他心里踏实了一些。
乔应甲话语中还是接受了一些沈一贯的意见,嗯,可能在程度上未必赞同,那都无关紧要了,只要乔应甲心中有一杆秤,明白这类事情不能无休止的发展下去,那便足够了。
至于说到什么程度,杨鹤相信乔应甲心里是有一个数的。
“那汝俊兄,从哪里开始呢?或者说,嗯,动哪里?”杨鹤眼中已经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光芒。
没有那个御史不想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一番事情来,翻出几个大案,拉下几个大佬,挖出一堆贪官蠹吏,进而给朝廷,给民众一个交代,赢得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从来就是每个御史亘古不变的追求。
“修龄,你不是心里早就有数了么?”乔应甲也笑了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如果修龄心里没底,要愚兄来替你指一条,也没问题啊。”
杨鹤心中大定,站起身来一拱手,“定不负汝俊兄厚望,我即日便奔赴两浙。”
“坐吧,不必如此急躁,兹事体大,恐怕很多人还觉得有皇上镇之以静的心态,有首辅大人的压制,一切都会像以往那样不痛不痒的过去,不过么,惯例就是用来打破的,总要让他们有些‘惊喜’才好。”
此时的乔应甲脸上已经多了几分冷峭和森森杀意,“有些人活得太过自在,都忘乎所以了,却忘了边关上食不果腹浴血奋战的将士了。”
深吸了一口气,杨鹤也知道这是乔应甲准备放权给自己,让自己掌握分寸了,而且这个分寸应该还是比较大比较深的。
“汝俊兄,可有什么交代?”这一点还是要问清楚的,杨鹤也知道乔应甲能从巡漕御史一步上到这个位置上,背后肯定还有很多牵扯。
“唔,……”乔应甲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吟了一下之后才道:“修龄,你应该知道目前朝廷的困窘状态,上月皇上招我一谈,也谈到了目前矿监税监带来的许多问题,但是皇上也坦承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前日兵部张侍郎与我也谈到了,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便狮子大开口,山西、大同和宣府镇所需粮草甚多,缺口巨大,户部根本无力解决,……”
杨鹤吃了一惊,“汝俊兄,王子腾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宣大三镇历来是朝廷力保之地,远胜于蓟辽,也是近两年蓟辽形势日益紧张,方才略有倾斜,可看看三边四镇,那才是最大的问题,河套的鞑靼人不可能一直像前几年那样萎靡下去,在我看来,朝廷若真是要优先解决,也须得解决三边四镇,再是蓟辽,最后才是宣大了。”
乔应甲也苦笑扶额,“这等事情照理说本不该是我等都察院之人考虑之事,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现在也很难,皇上更难,张侍郎和我谈起此事时也是扼腕长叹不已,……”
杨鹤细细揣摩对方话语中隐藏的意思,若有所悟,但是对方没有挑明,却让他又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误解。
乔应甲见杨鹤的神色便知道对方应该隐约猜测到其中一些意思了,估计还有些拿不准,这个杨修龄也不知道是缺点儿担待呢,还是说他忠厚老实过甚?非得要自己点明?
不过乔应甲倒也不是不敢表态承担责任之人,既然要对方放手去做,有些就要言明。
“修龄,你我之间相交多年,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嗯,此番二度巡查两浙,务求犁庭扫穴,皇上对两浙盐务与地方恶绅勾结早有耳闻,亦有查处之意,你须得要慎重行事,届时,龙禁尉这边亦有安排,……”
这一番话立即就让杨鹤明白了许多,他都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犹豫那一下了。
现在看来这位右副都御史是早就拿到了尚方宝剑了,便是有无首辅大人的带话,恐怕也早就拿定主意了。
只是这龙禁尉介入进来就有些耐人寻味和不好拿捏了。
杨鹤是极不喜欢和这帮人打交道的,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帮人在地方上的能耐更大。
比起自己单枪匹马,纵然有些地方上的配合,也远不及有这帮人的支持更为得力,若是有这帮人的相助,那肯定许多事情能更顺畅迅捷,效果更好。
“汝俊兄,那这龙禁尉我等该如何……”
“修龄,我们按照我们都察院的规矩办事,不接受任何人干预,龙禁尉只是配合我们的一些具体行动,届时两浙那边会有人服从我们的指令,嗯,当然,我们行事也无须避讳隐瞒,龙禁尉那边有他们自己的路数,若是些许我们这边不好处置之事,亦可斟酌交与他们去办,……”
这一番话可谓推心置腹了,杨鹤心中顿时大定,连连点头,“修龄明白了,此番事情定要由我们都察院掌握节奏分寸,其他人不得干预影响,若有……”
“若有试图影响干预者,便可立即处置!”乔应甲接上话。
看见对方目光灼灼,杨鹤也会意一笑,“若是彼辈真要寻死,那我等也只有送他们一程了。”
二人都是会心大笑。
正事谈完,乔应甲也才问起杨鹤儿子杨嗣昌的情形。
“文弱回来也谈起汝俊兄得意门生之事,他对紫英也是赞不绝口,直言下科春闱紫英怕是大有机会。”杨鹤自然不吝溢美之词夸赞冯紫英。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道同术异
乔应甲心中也是喜欢,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淡然模样。
“紫英年龄还是太小了一些,经义底子逊色不少,且看乘风兄和东鲜他们能不能让他这两年把经义补起来把,但要和文弱比,那就相差太远了。”
杨鹤心中也是暗自嘀咕,这冯紫英现在要和自己儿子比,那肯定差太远了,但问题是这小子才十三岁啊,明年秋闱也才十四,后年春闱都才十五。
若真是秋闱春闱都一跃而过,那这个家伙就太妖孽了。
十五岁的进士,在大周不说绝无仅有,但是绝对称得上是屈指可数的神童了。
而且看这样子,似乎乔应甲和齐永泰都把这冯紫英视为了入室弟子一般,这也是相当少见的,而且自己那位湖广老乡官应震好像也有此意,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汝俊兄,你这位得意门生传言要被你招为东床,可你却没有待嫁之女啊。”杨鹤笑着打趣道。
他是知晓乔家情形的,乔应甲两女都已婚配,断无悔婚另嫁之理,而且年龄上也不是很合适。
“嗯,我是没这等福分了。”乔应甲也不无遗憾,想到那林如海何德何能居然能得到此等佳婿,也让他颇是是羡慕。
至于说林如海和紫英约好要考中举人进士方能成亲,原来看起来有些苛刻,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就不是问题了。
倒是紫英需要考虑,有无必要非要与林家结亲了,反正尚未正式定亲。
先前不觉得,现在乔应甲越发觉得或许林家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联姻对象了。
虽然林如海和他是同科,甚至还都同为都察院同僚,但谁都清楚他们不是一路人。
林如海是走的简在帝心之路,巡盐御史几乎就是皇帝的私臣,若非绝对心腹是坐不上这个位置的,而这个位置富可敌国,很大程度也就是为皇帝乃至皇帝身边的人解决一些难以拿上台面的财务问题。
他乔应甲做的是朝廷的臣子,巡漕御史和巡盐御史一字之差,那却天差地别。
现在自己凭借着自己能力政绩坐上了右副都御史,无人能说什么,但若是他林如海要想坐上都察院里那几张椅子,便是休想。
纵然皇帝有意,也不可能,林如海自己也不敢去坐这个位置,除非转任其他位置上去干上几年拿出成绩来才说得上。
而且现在新皇继位,这巡盐御史虽然暂时未动,甚至皇上还主动不闻不问,显然依然是将这处肥缺交与太上皇自由安排。
但谁都知道这种局面不可能持续太久,若然日后太上皇逝去,而林如海却又未能获得新皇欢心,他能安然退出只怕都要烧香拜佛了,稍不留意恐怕就是一个邓通的下场。
若是紫英与林家已经定亲,乔应甲倒也不会去说什么了。
既然定了亲,那便是一家人,只能让紫英提醒其岳丈,须得要考虑后路了,但现在还未正式定亲,仅仅是一个口头上的意向,甚至还附带有条件,那就是两回事了。
想到这里乔应甲突然想起了沈珫,沈珫嫡女据说颇有才名,而且才貌俱佳,他也听闻自己夫人说起过沈珫之女性格恬静娴雅,颇有大家闺秀之风,这般女子配冯紫英才是良配。
不过他却不知道沈珫之女有无婚约,若是有机会倒要询问一二。
当杨鹤起身告辞之后,乔应甲又独自思考良久,一直到冯紫英登门拜会,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对于冯紫英的到来,乔应甲是很高兴的。
眼见得这距离明年秋闱只有一年时间不到了,也不知道冯紫英现在究竟学得如何。
前两次冯紫英来拜会,乔应甲因为事务繁忙,都是匆匆说上几句话便只能中止,今日总算是有了些许时间了。
乔应甲留了冯紫英用晚饭。
这等待遇基本上就是入室弟子才能享受到的了。
乔应甲吃得很简单,冯紫英自然也不讲究,能吃饭本身就代表了很多。
饭后留茶。
“看来乘风和东鲜都是被你给煽起来的啊。”听完冯紫英的介绍,乔应甲哑然失笑,“我就说乘风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不成?居然一下子变得这么激进了?敢情这是你们这帮学生在里边‘兴风作浪’啊。”
“乔师,不能这么说,齐师酝酿已久,便是没有此番际遇,弟子觉得齐师也要有所作为。”冯紫英摇头,打发走了倒茶小厮,书房里只剩下二人。
“齐师的心事乔师也应该知道,他很担心由于朝廷财政的不支导致九边和海疆同生祸患时,怕是首尾难顾,而且根据弟子的了解,西南那边也不安稳,安南人屡犯钦州,洞武人也占领了木邦,云南和贵州亦是土司流官矛盾日益加剧,只怕迟早会有一场祸乱,……”
“不仅如此吧?”乔应甲冷冷的道:“你父去榆林之前,河套鞑靼人又有寇边,好在未造成大乱,云南矿监强开宝井,引发民乱,也幸亏处理得当,迅速处置下去,否则弄不好又是一场临清民变。”
冯紫英点点头,“乔师看来也是很清楚当下情形,齐师赴京中任职之前和弟子与官掌院皆有一谈,他言及当下朝政日艰,也说若是不作一些事情,始终难以引人警醒,……”
乔应甲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大略能明白齐永泰的心思,若是一味这般隐忍等待下去,只怕大家会越发懈怠懒散,到最后便原来存有一番雄心壮志者也会消磨在这等漫长的等待中,与其那样,不如做一些事情,纵使不能成功,但总能激发起大家有些血性和希望,让有志于改变时局改革朝政的同道者存有一份希望。
不得不说齐永泰的决心和勇气要胜过自己,自己更多的还是去计较算计这成功的可能性去了,乔应甲心中也是复杂难言。
大家的做法都没错,关键在于乔应甲觉得还是应当保存实力,留待有为之机,而齐永泰则觉得须得要有所作为,方能激发起志同道合者的勇气和信心。
这是道相同,但术有异。
“紫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乔应甲大致了解冯紫英此次来的目的了。
齐永泰和自己现在都是万众瞩目的人物,现在两人也不太好公开见面,甚至相互拜访对方都存在很多顾虑。
龙禁尉恐怕也早就在自己府里安插有眼线,不过乔应甲不太在意,若是没有的话,反而还要让人起疑。
但冯紫英这层关系就不存在了,既可以随时前往齐永泰府上,也可以经常来自己府中,这样就成为了一个最好的沟通渠道。
这种渠道远胜于那种书信往来,也比一般的仆从带信要好得多,而且更难得的是冯紫英还能在弥合双方意见分歧时提出很多可行性的建议,这也是乔应甲最欣赏之处。
冯紫英微微点头,他相信乔应甲也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来之前,他去了齐永泰府上,齐永泰也坦承了他的一些想法。
在冯紫英看来,齐永泰的一些想法是好的,但是有些理想化,但是诚如他所言,如果大家都这样偃旗息鼓,静待所谓的时机成熟,那也许大家就习惯了这样,渐渐再无勇气和决心了,须得要有所作为,才能给更多的人以信心和勇气。
青檀书院的这一系列文章给了齐永泰一个契机,使得他的这种努力变成了一种可能,虽然他只是在吏部,但是当风刮起来的时候,没有谁能躲得过,更何况关乎整个大周朝官员考核选拔任用的吏部。
“乘风兄的勇气我很佩服,虽然我不太赞同他的一些做法,但是这一次我还是认为可以一试,诚如他所想的,只要做了,总能有所收获,哪怕不尽人意,但也胜过什么也不做。”
乔应甲的态度让冯紫英有些惊讶,在他看来,乔应甲或许应该是理解但不会支持,起码不会有太明显的支持才对,他有他自己的观点和策略,不会轻易因人而改变。
见冯紫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乔应甲心知肚明瞒不过这家伙。
“紫英,你也不必多问了,你父亲外放榆林,怕是也清楚三边那边的情形,河套的蒙古右翼当下还有些混乱,但是一旦缓过气来,只怕榆林、宁夏、甘肃三镇乃至山西都会受到冲击,张侍郎和我谈起时也提及了他的忧虑,而且他也认为目前朝廷对蒙古左右翼的战略有些失当,而蓟辽这边女真人不安分的征兆越来越明显,对是否撤离辽东宽甸六堡现在朝廷也是争议不下,进退两难,……”
乔应甲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忧虑,“朝事日艰,可朝中诸公却是尸位素餐,况且……”
诸公尸位素餐这句话出自乔应甲口中也说明他对这朝政不满到了相当程度了,事实上朝廷臣工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是谁也不可能去提这一点,稍不注意就会引火烧身,便是齐永泰、乔应甲这等骁悍人物都只能徒呼奈何,唯有隐忍等待。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二节 火烧起来了,我们该撤了
冯紫英终于离开了。
乔应甲没有多说,甚至也没有明确表示会如何支持赞同齐永泰,但是对青檀书院的这些举措,他还是持谨慎支持态度的。
如他所说,哪怕一时半刻做不了很多事情,但是起码要让朝中臣工看到现在朝政多么的艰难,看到存在的诸多问题。
哪怕他们无心去解决问题,但是起码要让日后机会成熟时需要着手解决时,不至于遭遇太大阻力,争取到更多的支持或者中立的力量。
在马车上冯紫英扶额沉思。
应该说两位师长的想法和心情他都能体会到一些。
或许他们的出发点和考虑问题角度未必一致,但是从内心来说,他们都认定始终要走解决当下各种困局问题的路。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何破局,从哪个角度来破局,恐怕无论是齐永泰还是乔应甲都还没有想到更合适更妥善的万全之策。
现在的大周纵然不像是明末,但是也应该是沿着晚明向明末的节奏走去了,某些方面甚至更糟糕。
没有经历张居正的独相时代积累,甚至皇权传承还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太上皇和皇帝之间以及夹杂着那个一门心思要搞事的义忠亲王,甚至连本该进入德川幕府时代之后安分下来的倭人都还野心勃勃。
还有尚未开海给大周带来的财政窟窿和银荒使得大周的财政甚至比晚明时代更糟糕,几乎要赶上明末了,这大大抵消了明代宗藩消耗带来的影响。
还有本该早就过去的万历三大征除了壬辰倭乱过去了外,好像其他两场变乱都还没有出现。
冯紫英甚至感觉如果三五年内,嗯,最多十年内,大周再找不到一个能够让财政健康起来的办法或者渠道,估计面对来自九边的军事压力就将迫使大周走上明末的老路,加征各种“饷”,然后引发遍及整个北方的叛乱就会席卷而来。
这都是一个个火药桶,一点弄不好就要炸响。
这个大周还真的是一个无比复杂的大周,或许除了在时间线上还有一些机会外,这个时代的大周真的就要赶上明末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自己内心都觉得沉甸甸的。
作为穿越者那种无所不能的想法早就被他抛得无影无踪了,这特么穿越真的没有啥金手指啊,连特么最熟悉的唐诗宋词都毫无用处,那啥炼钢化工军事科技树我特么又不懂,咋办?
凉拌,还得要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苦读经义,明知道那玩意儿入仕之后屁用没有,但现在就得要占用你最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苦读温习。
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猥琐发育有时候都不行了。
你就得要展示你作为神童新锐的一面,因为这能为你日后入仕之后增添政治资本,就得要抱紧士林文坛和朝中清贵大臣们的粗腿,否则你怎么能迅速在入仕之后打开局面?
武勋的家底儿背景和人脉关系你也不能丢,哪怕是以文驭武,但你起码得懂点儿吧,一旦遇上了,不懂那你就得要靠那些个懂时下军略的武将们替你卖命啊。
在威望尚未建立起来之前,你再没有背景人脉关系,你以为你真的就靠着一个文官的乌纱帽就能让人家俯首帖耳替你卖命?
所以一切都得要尽可能让自己成长起来,各方面的积累,哪一样都不能丢,因为自己是在和时间,和这个时代,和整个周边的形势在赛跑!
穿梭于齐永泰和乔应甲之间,以他们的入室弟子自居,这就是在积累人气,继续维系与王子腾乃至贾家的关系,甚至包括陈也俊、韩奇和卫若兰这些原来的“狐朋狗友”关系,一样是在建立起自己的人脉。
还有像和陈敬轩、张瑾、赵文昭这些关系的维护,与薛家在经济上的合作,让段喜贵在临清那边的各种人才培养,几乎每一点都是一种积累,全方位的积累。
这还没有在书院里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样都是一种从量变到质变的积累。
时不我待啊,冯紫英现在是越来越期盼明年的秋闱和后年的春闱能尽早到来,让自己这两年拼死苦读和各种积累能够在这一搏之后有一个结果。
无论结局如何,他下一步都要有一个更明确的规划,自己暂时做不到,那么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借用其他人的资源来开始做。
他不想美好生活尚未享受到,女真人的铁骑就突破了边关,又或者鞑靼人的铁骑又冲到了京师城下,那种国破家亡的日子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哪怕是让倭寇荼毒海疆,白莲教卷起叛乱祸及民众,又或者边疆蕞尔小国也敢窥伺大周土地,他一样无法接受。
只要有他冯紫英在,他就会尽一切可能将这些彻底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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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齐永泰带入朝中的三篇文章都在朝廷内外引发了轩然大波,几乎是各种声音从各个角落里都钻了出来。
大肆宣扬的,极力支持的,强烈反对的,煽风点火的,冷眼旁观的,各种角色粉墨登场。
开中法引发的争吵反而是最小的了,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情争吵是没用的,没有实质性的态度和决定之前,争吵一下也就过了。
反倒是对国子监的整肃和大理寺与刑部之间关于案件侦办审理权责厘清问题则真正一下子就进入了高潮期,一波接一波,让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朝廷内外都是喧闹无比。
不过这对于已经上岸的青檀书院来说,收获了一大波影响和声誉之后,这都无关紧要了,接下来的事情该是朝廷内部自个儿去处理解决了。
“君豫、紫英、梦章、克繇,这一波可谓风起云涌啊,我都接到了不下十封昔日上司、同僚和下属的来信了,都是询问这几篇文章的事宜,……”
官应震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示出此时的他心情极佳。
“山长,火烧起来了,就不是我们能干预的了,现在咱们功成身退,其他事情都和咱们没关系了。”
冯紫英耸了耸肩,很潇洒的一摊手,向着其他几位师兄,“咱们只是指明了问题,没有人能够否认咱们提出的问题不对或者不实吧?那有什么问题么?当然没有。”
“至于说我们给出的建议,既然是建议,采纳不采纳,接受不接受,那都是朝廷内阁和六部的事情吧?不能说我们书院连发现了问题弊病,给出一些建议的权力都没有吧?”
冯紫英振振有词,“如果我们的建议不妥,或者不是最佳,欢迎来辩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更好的建议和对策,也可以拿出来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嘛,没准儿也能有助于我们青檀书院水准的提升嘛。”
对于冯紫英的烧火说,练国事、范景文以及贺逢圣都是忍俊不禁。
这可真的是在朝堂里烧了一把大火,不,应该是三把大火,而且是一把比一把烧得厉害。
现在国子监那边像是被捅了马蜂窝一般,相互攻讦不断,内阁已经责成礼部介入核查,对于原有规制弊病务求改正,而对于原来那些身份不符的定要全数清除,这让无数人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谁都知道这里边涉及到了多少人的利益,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才进了国子监,不就是想要谋个官么?
如果这要倒查回去,不知道这么些年来有多少已经除官授官的人还要被翻腾出来,那么让这些人混进去的人呢?
负责资质审查的人呢?想想都觉得心惊。
这简直在给都察院和礼部送人头啊。
为这事儿,都察院和礼部也撕扯起来,礼部坚持要由他们离开复查核查,但都察院认为这里边涉及到诸多徇私舞弊官员,都察院介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礼部想要包庇是万万不能,或者就是礼部内部也存在有人插手这等事宜。
这又引起了礼部的极大不满,纷纷上书内阁和皇上,要求申斥都察院妖言惑众,……
同样,关于大理寺和刑部之间的这种案侦审判权属问题也一样引起了巨大争论。
大理寺本身就对自己的存在感不强十分不满,借此机会发难,不但对刑部言辞颇多攻讦,也对内阁经常插手干预大理寺案审提出了质疑。
青檀书院文章中提出的排除干扰独立完成审判在提交给内阁和皇上这一建议得到了他们的极大欢迎和支持,这却引来了内阁的强烈愤怒。
内阁几位阁老轮番撰文对青檀书院这一篇文章进行批驳,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篇文章带来的巨大威胁,定要将这种观点扼杀在萌芽阶段。
虽然不敢和内阁硬顶,但是大理寺好不容得到这样一个寻求存在感的机会,那是拼死也要吃一回河豚的,面对内阁的斥责也是坚决顶住,定要就这个机制说清道明。
总而言之,这都是狗咬狗,一嘴毛,这是冯紫英在下边说的,为此也被学生们都觉得格外生动形象,但却被官应震好生训斥了一番。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成功在望
看着一干学生们心情轻松,面带笑容,官应震内心也是无比愉悦。
虽然他也知道事情远不像学生们所说的那么简单,火烧起来了,就和书院无关了,这可能么?这也不是书院想要的结果。
几篇文章都出自青檀书院,内阁大佬们,六部要员们,都察院和大理寺里的牛人们,都得要刮目相看,同时也对几篇文章的几位主笔的情况都颇感兴趣。
甚至连翰林院里一帮人也把几篇文章抄录回去洗洗品读。
虽然后来从翰林院里传出来的说法是文辞粗浅,但观点尚正,明显有些轻蔑和打压的意思在里边,但也足够了。
能让翰林院那帮人专门抄录回去研读一番,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要知道自己这帮学生们,都是以未来春闱之后能入翰林院为第一目标的。
总而言之,这一场,青檀书院是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看看崇正书院、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和酸话,就知道这一场青檀书院收获有多大。
甚至官应震也知道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也已经紧急行动起来,也准备效仿青檀书院来寻找几个话题运作一番。
纵然头彩被青檀书院拿去了,但起码要跟着后边喝一口汤才行,否则自家书院的影响力更是会被淡化甚至边缘化,这是这几家书院绝对不能接受的。
“大家也别得意太早,此事我们的确占了先手,但是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乃至南边儿的白马和崇文书院,恐怕都会有所动作,……”
官应震的话在学生们里又引起了一阵议论。
范景文倒是很淡然:“山长,这不是早就在我们预料之中么?他们也就只有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喝风吃土的格局了,再说了,这种话题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出来的?我们选题花了多少心思,为了论证要花费了多少心血?他们如果不想草草拿出来的东西被人笑话,没有半年时间,想都别想,……”
“是啊,别把朝廷的人当成蠢货,内阁六部里边的人,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被去献宝却被人批驳得像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来,那才真的是士林笑话了!”
贺逢圣也接上话。
官应震皱了皱眉头:“克繇,梦章,怎么你们说话都学着紫英这般肆无忌惮粗俗不堪了?什么像狗一样,什么跟在屁股后边喝风吃土?……”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坐在一旁没吱声也遭了无妄之灾,赶紧想解释,却被官应震挥手制止。
“不用解释,我心里有数,你的经义文辞都还需要加强,现在距离明年春闱只有十个月时间了,你已经是十四岁的人了,来我们书院也整整一年了,我不希望在明年这个时候看到你还在东园!”
官应震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同时精神也是一振。
这意味着连官应震都认为自己对秋闱过关是充满信心了,对于官应震来说,这几乎就是一种变相的背书了,只有在对自己有极大信心的情况下,他才会有这种言语。
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望过来的目光里也是充满了鼓励和欣慰。
练国事不用说,上科就中举了,至于说范景文和贺逢圣就从未考虑过秋闱过不了的事情,他们的目标都是冲着后年春闱去的。
对于冯紫英能够过秋闱他们都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这一年来冯紫英给书院带来的变化,给他们带来的提升,他们都内心清楚。
尤其是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都意识到后年春闱如果他们二人能过,冯紫英绝对功不可没。
因为春闱主要就是考时政策论,而冯紫英在这一年里给他们的思想理念和学习考虑问题的方法上都带来了本质性的转变,这也是他们觉得收获最大的。
经义对他们来说早就不是问题了,要想在春闱中折桂,那就只能是在时政策论上出彩。
可以说现在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比起一年前,在时政策论的水准上都有了一个很大的提高。
冯紫英潜移默化给他们带去的辩证法看问题研究问题,使得他们能够从不同角度更中立更客观的来研究判断,这也意味着他们写出来的时政策论逻辑更严密,论证更坚实,整个文章更具说服力和感染力,而这往往就是博得房师们认可的关键。
“多谢山长的鼓励,紫英定会竭尽所能,不负山长厚望。”冯紫英拱手一礼。
官应震微微点头,“君豫不用说了,梦章和克繇你们两位秋闱我是不担心的,春闱能否一跃而过,还要看你们发挥,但我个人还是很看好你们俩的,嗯,西园里边我不点评了,大家心里都有数,东园里边,也颇有几个可以冲击一下的,玉铉和紫英也算是其中之二,另外大章、鹿友和仲伦也都可以一搏。”
官应震提到的几个都算是东园中的佼佼者,大章是郑崇俭,仲伦是傅宗龙,鹿友则是吴甡,郑崇俭傅宗龙一直都算是乙舍的风云人物,而吴甡则是甲舍的英才。
听到官应震这般点评,冯紫英心里越发自信,把自己列入了可以冲击春闱的角色,那意味着官应震基本上笃定自己秋闱没有太大问题了,这一年多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
“我这么说,既是鼓励大家要有信心,但是也希望大家要更加勤奋努力,每年秋闱春闱名额就那么多,你在努力,也许人家会比你更努力,你现在觉得自己行,没准儿明年就会有更努力更优秀的出头,紫英,你心思杂,尤其需要比别人更努力,……”
冯紫英也知道官应震的提醒是什么意思。
自己充当信使并没有瞒他,官应震没有反对制止,只是希望他要摆正位置,把读书还是要放在第一位,一旦过了秋闱春闱,那便是天高任鸟飞了,那个时候自己才有更充裕的时间和精力,也才有更广阔的的舞台来供自己施展。
一直等到练国事他们离开,官应震这才单独把冯紫英留下来。
“两浙那边才开始动手,杨鹤果然厉害,一口气拿下了两名知府一名同知,加上两浙盐道上的九名官员,外带两个兵备道的官员,……”
官应震轻轻叹息,“紫英,你悟性素来高,怎么看?”
“山长,您这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么?纵然乔公和杨鹤联手也不可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来,齐师也没有那么大影响力,这肯定是有人在推动了,……”
冯紫英眨巴眨巴眼睛,他才不会去点穿,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
“为什么会选择两浙?”官应震还想考一考自己这个学生的悟性和敏锐性。
“不选两浙,选那里?难道选北直隶?”冯紫英装傻。
“说实话。”官应震皱起眉头,忍不住都想要拿起书案上的毛笔抽打对方一下了。
他觉得自己成日里和这家伙多说一阵,性子都要被这个学生给带歪了。
“山长,其实哪里都有问题,要选当然要选一个有钱的地方啰,两浙兵备废弛,官吏和海上私商沆瀣一气,可以说这海商、盐商以及地方士绅与当地官员勾连极深,这朝中诸公早就看在眼里了,……”
冯紫英轻描淡写的话让官应震叹息不止,这家伙还真的是一语中的,有钱的地方,果然。
“那南直隶……”
“嘿嘿,山长,朝中诸公都不傻,明显不能动的地方,谁会去碰?”冯紫英起身告辞,“山长,我也要去学习了,周教谕还在等着我呢,我要争取明年这个时候坐进西园里边去。”
官应震点点头,看着冯紫英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子真的天才,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搞政治的天才,好在此子持心尚正,以后还要好好教诲,莫要走了邪路。
*******
雪又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瑞雪兆丰年。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黑尽了。
一双鹿皮靴早已经湿透,虽说这走着倒也不觉得凉,但是这一停下了脚步却顿时感到一股子寒气便沿着脚丫子往膝盖上来了。
慌得早已经盼星星盼月亮的云裳忙不迭的让宝祥去拿靴子来,自己亲手替冯紫英换上。
又是一年好光景。
冯紫英坐在炕上,感受着地龙的热意和脚下水盆里热水浸泡带来的舒爽感,云裳就这么坐在盆边,小心翼翼的替冯紫英揉弄着脚,让脚尽快热乎起来。
冯紫英只是在九月间回过一趟家,虽然是过生,但是却没有时间逗留,那正是齐永泰和乔应甲紧锣密鼓筹谋大动作的时候,所以基本上没归家,连带着云裳和瑞祥、宝祥都只是见了一面。
这一晃就是三个月,一直到这都是年边上了,冯紫英这才是赶到了年前回家。
因为明年就是秋闱大比,所以书院提前放假,然后春假结束便是连每月三日的休沐都改成只有一日了,紧锣密鼓的备战秋闱大比。
看着脚边云裳挽起袖子很仔细小心的替自己揉着脚,那热气腾腾的水汽沿着云裳的胸前脸颊弥漫上来,一时间云裳的面目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八卦
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家里人了?
冯紫英歪着头想了想,嗯,他已经把云裳当做了自己家里人。
论亲近程度,这丫头比父母姨娘更亲近,侍候自己穿衣洗漱吃饭学习,可以说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避讳她,也没有必要避讳她,在自己固有印象中,她就是属于自己的人了。
所以自己才会那么强烈的反感母亲姨娘要换她出去,或者让人替代她侍候自己。
父亲去了榆林,母亲和姨娘九月份见过一面,匆匆而别,而云裳和瑞祥他们也是九月份见过一面,也就是说从去年春假到今年春假,自己好像就见过云裳他们两三面。
这一年里,自己回来时间甚少,哪怕是回来也都是忙于事务,基本没有时间在家里呆着,对家里的情况也就有些忽略了。
热雾蒸腾下,陡然散开之后变得清晰起来的云裳脸颊嫣红细润,细密的绒毛在她脸颊两边隐约可见,一双羽扇般的睫毛这样垂在自己眼皮子下边,看上去更多了几分俏惑。
这丫头也十三了。
云裳只比冯紫英小两个月,嗯,这是把云裳放在家门口时她衣领上缝着的一片布上用血写着的她的生日,十一月初九。
十三岁的姑娘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是小姑娘了,而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或许是许久没见,又或者这半年里云裳心思没那么重了,冯紫英突然觉得云裳好像长大了不少。
嗯,胸前已经略微有了一些起伏的曲线了,便是那掐牙靛蓝的棉布小袄也未能遮掩得住,略显瘦削的肩膀比起半年前已经算得上是丰润不少了。
这丫头现在应该是正处于长身体阶段了,个头似乎也一下子窜上来半个头。
真舒服啊,冯紫英忍不住舒展了一下身体。
回到家中的感觉真好,一切都不一样了,可以摆脱一些烦恼和学业上的压力,也不需要在外边需要绷着端着,甚至每一个问题都需要斟酌考虑,而在家里,一切就那么轻松自在。
“云裳,这段时间没出门吧?”冯紫英知道云裳不太喜欢出门,很多需要办的事情,往往都让喜欢在外边溜达的瑞祥去办了,实在不行的才自己去。
“嗯,婢子少有出门,倒是瑞祥经常从外边带消息回来。”云裳还以为少爷不太满意她少有出去了解情况,“婢子也不太方便去贾府那边,瑞祥在那边要方便许多。”
“哦?瑞祥回来都把情况和你说了?”看样子云裳已经开始充当起半个主人的角色,都知道听取瑞祥的“汇报”了。
“不,婢子哪里敢多问?只是瑞祥有时候回来要说贾府里边一些新鲜事儿,他有些弄不明白,想让婢子帮他参考一下,说等少爷回来也好告诉您。”云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有什么不太明白的?”冯紫英有些好奇起来。
“嗯,他说宝二爷原来最喜欢往林姑娘那里跑,就算是后来进了族学略微少一些,但是也还是常去,不过现在他好像更爱去梨香院薛家那里,听说那薛家姑娘长得国色天香,不知道宝二爷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那薛家大爷据说是一个喜欢喝酒斗气的,几次都把宝二爷逮住灌酒,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照理说他们俩还是姨表兄弟,怎么却好像很不待见,……”
云裳的话让冯紫英哑然失笑,看来这薛大傻子也不傻,知道宝玉是冲着他妹妹来的,所以才会给宝玉下马威,但这薛家寄居在贾家家里,难道不是有冲着金玉良缘去的么?
难道薛姨妈没告诉自己儿子?
按照冯紫英对现在大周天家选秀女的规矩,像薛薛宝钗这种无论长得多么好看,多么有才,都不太可能选入宫中。
大周规矩就是后妃皆出自寒门小户,尤其是皇后必须如此,既不会选文官家女子,也不会选勋贵女子,所以纵然是选入宫中也不会获得多么高的品轶,所以文官和勋贵对天家选秀都不感兴趣,尤其是文官更是对这等行径颇为不齿。
既然这样,薛家上京了,而且又住在贾家,那么肯定多少就该是有这层意思了,贾宝玉纵然读书不成,但是好歹人才还是摆在那里,贾家瘦死骆驼比马大,相比薛家,表面上起码要风光许多,论内瓤子却已经是大哥莫说二哥的格局了。
当然,在薛家眼中,估计还是会觉得贾家还算风光,贾政还在工部干着,贾家大姑娘还在宫中当女史,加上衔玉而生的贾宝玉,好像这段姻缘还是很值得期许的。
“还有就是听说那东府里边那位蓉大爷,成日里在外边儿吃酒,前些日子据说在醉芳楼呆了两宿,还是那珍大爷亲自带着人去吧小蓉大爷给抓了回去,据说一顿狠打,打得小蓉大爷几日都下不了床,可是那蓉大奶奶却是不闻不问,还跑到积善庵去呆了几日,据说是去烧香祈福,可自家相公在家里卧床不起,这位蓉大奶奶却……”
云裳的这番话就让冯紫英颇为吃惊了。
这贾蓉和秦可卿关系肯定不会太好,这《红楼梦》书中也就隐约点出了,当然还有一些附会或者影射说着爬灰一事便是指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奸情,但是红学界内部也是众说纷纭,难以有一个论断。
当然说贾珍和自己儿媳妇关系暧昧主要是指秦可卿死后葬礼上贾珍的失态,但这是不是就可以作为依据,也不好说。
但就目前冯紫英了解的情况来看,要说贾珍和秦可卿有什么还真有点儿不像,甚至贾珍贾蓉在秦可卿面前据说都是相当生分客气,完全有点儿不像一家人的感觉,秦可卿自己的解释是她这个人本来就是冷性子人,但却又和王熙凤关系颇为密切。
“那云裳你见过这位蓉大奶奶么?”冯紫英随口一问。
“见过一次,是在西府角门上,她和琏二奶奶在一起说笑,琏二奶奶是认识奴婢的,奴婢就去见了礼,琏二奶奶就说她是东府小蓉大奶奶,奴婢倒是觉得这位蓉大奶奶人挺和气的,也不像是什么冷性子人,就是觉得小蓉大奶奶眉宇间始终有些阴郁气息,整个人都像是恹恹的,笑起来都有些勉强的味道,……”
冯紫英没想到这云裳居然观察如此细致,还能看出人家整个人的精神状况来。
“唔,薛家姑娘你见过么?”冯紫英有些好奇,既然见过秦可卿,没准儿也就应该见过薛宝钗了。
“这却没有,听说薛家姑娘不怎么爱出门,和林姑娘差不多,也就是爱去三姑娘那里,……”云裳摇摇头。
“那这位薛家姑娘不去林姑娘那里?林姑娘也不去薛家姑娘那里?”
“好像不怎么去。”云裳也不明白怎么少爷对这两位姑娘之间的关系这么感兴趣。
“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冯紫英觉得自己的八卦之心被彻底挖掘出来了,尤其是这《红楼梦》书中的各种不为人知却又被红学家们各种撕逼大战中的故事,他还真的很感兴趣。
“还有就是那贾家环哥儿、兰哥儿都到贾家族学里去读书了,还有不少其他贾家旁支子弟,现在那族学怕是有二三十人,第一个请来的塾师是一位落地的举人,结果才教了两月就主动辞了,现在是一位老秀才,性格倒是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像是菜市场一般嘛,热闹腾腾的,……”
冯紫英暗自摇头,看上去贾宝玉又走上了昔日的老路,这热血上头也不过就是那一会儿,一下来之后,自然也就是过了便过了。
云裳自然不明白少爷心中所想,“那环三爷据说读书还不错,那秀才说环三爷倒是个读书种子,宝二爷听了之后很不忿,挑那环三爷的刺儿,两兄弟现在有些寇仇一般的感觉,……”
一个庶出,一个嫡出,本身恐怕就说不上多么好,加上贾宝玉这心态,自己读书不成,估计也不愿意其他人读书有成,尤其是这环老三怎么敢?
真要叫环老三把书读出来了,只怕就要像自己曾经和贾宝玉说起的那等情况了,没准儿贾宝玉就是想起了那一次自己在他面前提起过的那般,心里自然就难免发慌、难受、担心,甚至还得有点儿恐惧吧。
一个庶子读书读出来了,甚至还能入仕为官了,一个被阖府上下给予厚望的嫡子,最终却是一个银样镴枪头,这两相对比,恐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吧?
“那这两兄弟读书不是就有对比了,就都该努力了吧?”冯紫英还真想看看贾环读出书来,这贾家会变成什么样,那可就太有趣了。
“这却不知道了,我只听瑞祥说,现在两兄弟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了,老远路上遇上都得要把脸撇一边儿去。”
看样子贾家族学的火引子已经埋下了,这还不算贾家族学里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猫腻,出事儿也就是迟早的。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定策
冯紫英很喜欢这种充满了家庭生活气息的闲聊对话,既没有人任何压力,还能满足一下子自己的八卦之心。
对贾府的生活他原来一直抱着神秘、向往和想要探究一番的心理。
毕竟前世《红楼梦》一书给世人的震撼太大了,据说稍微有点儿雅骨和底蕴的人都无不以琢磨一番《红楼梦》为荣。
这红学养活了不知道多少砖家,甚至还衍生出无数个流派。
大陆的,台湾的,海外的,异彩纷呈,各种异想天开和脑洞大开,让人叹为观止。
当然他也不至于无聊到连正事儿都不顾就去琢磨贾府小姐们用什么胭脂牌子,大爷们喜欢去哪家青楼戏楼留宿。
可林丫头留在贾府,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要关注和关心,这也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意愿。
瑞祥看来是忠实的执行了自己这一目标,而且进行得很顺利,任务完成得也很成功。
“琏二爷很敬业,爷,小的还真的没见过这么敬业用心的爷,咱们家两家庄子里的木材场,他都是亲自去看过,嗯,指挥着人亲自丈量,查看木头品质,……”
瑞祥的汇报显然比他向云裳的“汇报”更“精准”和“专业”。
“大概在十一月底左右,陵墓的营建已经基本上停了下来,十月份账大概就是开始结算,这是我从隆儿那边打听来的,听说十月十九那一日,琏二爷便结了五千两银子的账,喜得自个儿都唱起了小曲,听说在府里边发了一阵酒疯,嘿嘿,把那两个模样俊俏的给……”
看见瑞祥挤眉弄眼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摆摆手,“这等腌臜事儿就别在我面前提了,说正事儿。”
“是。十一月二十,琏二爷据说又结了一笔大的,大概有三万两银子左右,听昭儿说,琏二爷回去之后和二奶奶吵了一架,但是后来又和好了,据说是工部那边营缮司的拿了三千两银子,本来说好要付四万两的,结果只给了三万两,二爷想发作却又担心后续还有几笔银钱给卡住了,所以只能憋气回家,……”
这都在冯紫英的预计之中。
工部和户部都得要打点,贾琏和王熙凤不会想不到。
大概是人家狮子大开口,让贾琏王熙凤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吧,但最终还得要屈服,所以就生暗气,就只好两口子怼一场了。
不过看样子贾琏很重视这一次的对外活计,所以才会如此上心,大概也是存着这一次合作之后,能够有其他营生的时候能想着他,这么一看这贾琏还真的挺适合干个包工头或者项目经理这一类的职务。
“那薛家姑娘我也没见着过,但是薛家姑娘的丫鬟小的倒是见过了,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俊的,嗯,云裳姐姐不算啊,……”
似乎是觉得自己话可能要招来祸事儿,瑞祥赶紧补了一句,然后才又道:“那姑娘听说叫香菱,听兴儿哥说,那本来是薛大爷买来准备当小妾的,结果薛家奶奶觉得八字不合,就不允了,不肯让这香菱姑娘跟着薛大爷,让她跟着薛家姑娘了,……”
“那姑娘是真俊,慈眉善目的,说话也轻言细语的,对我们下人也挺和气,尤其是那眉中有一颗朱砂痣,那可是观世音菩萨才有的啊,啧啧,……”
瑞祥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能让瑞祥这般夸赞,估计这香菱还真的有几分姿色。’
不过历史好像有些偏差了,冯紫英记得香菱不是到了京不久就被薛蟠收房了么?
或者是现在时间线还没到,亦或是真的出了偏差让薛蟠美梦落空?
“……,林姑娘不怎么去薛家那边,那薛家姑娘我都没见着过,估计也不去林姑娘那里,嗯,薛家姑娘身边好像又两个丫头,一个就是那个香菱,和紫鹃姑娘倒是挺熟的,另外一个叫莺儿姑娘,比香菱姑娘个头小一点儿,眼睛看上去像是在笑,不过只打过照面儿,没说过话,……”
瑞祥现在也明显觉得自家少爷好像对着薛家姑娘很感兴趣起来,这又让他拿不定主意了。
不是林姑娘么?怎么又换了薛家姑娘了?
这宝往那里押注?
原来见少爷对林姑娘这么上心,又听说林姑娘父亲是当朝御史,觉得肯定林姑娘和少爷会走到一块儿,但他也觉得林姑娘太瘦弱了,自家太太和姨太太怕是不能答应。
这冯家可就是少爷这棵独苗,子嗣问题那一直是冯家最大的事情,少爷娶少奶奶铁定是要娶一个能生养的才是。
这话太太和姨太太都在人前说过很多次了,当然估计也是说给府里边那些个包括云裳在内的丫鬟们听的,不准他们打少爷的主意吧。
摆了摆手,冯紫英示意薛家姑娘的话题不必再下去了,他现在也只是对薛宝钗和香菱这两位《红楼梦》笔墨颇多的女子有些好奇罢了,要说兴趣和关注点,暂时还放不到那边去。
丫头那是相处久了,生出来的那一份眷念,还夹杂着几分怜惜,嗯,比较复杂,至于贾府中的其他女子,他还真的没有什么兴趣,起码是现在没兴趣,在没过十六岁,读书未成之前,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想法兴趣。
府里的事情算是交代清楚了,冯紫英才开始看这几个月里积累下来的信件。
这年头的信件真的是传递艰难,像老爹的信还能通过驿站传回来,但是想山东那边基本上都是靠人送了。
听说江南那边已经有了民信局这种现代寄递物流的雏形,但范围不大,规模也很小,一般是在南直隶和两浙那边比较盛行,但在北方商贸业没那么发达的地区,就少见了。
像京师这边更多地还是靠委托专人来送,但这一般人哪里雇请得起?
实际上对大周朝的驿站体系完全是可以进行一轮改革了,既可以提升朝廷驿站传递的效率,而且也可以考虑商业化运行,但这一点还不能贸然提出来,还需要有一个比较周密的方案才行。
最起码可以避免某位驿站员工下岗,导致一些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不是?这火星子少掉一个算一个。
榆林镇情况很不好,兵员空额已经达到了三成甚至四成,这是边军,不是寻常卫镇,如此高的缺额意味着一旦遭遇大的战事,危机就会出现。
空额的原因很多,既有兵饷兵粮跟不上士卒逃亡,也有下边一些军将吃空额,还有就干脆本来就是挂名的,其实早就干自个儿事情去了,总而言之清理不足任重道远,甚至就不可能完成。
老爹还是有政治智慧和手段的。
太过出格过线的,选那么一两个来杀鸡儆猴,实在不行,直接派出去巡边,然后团灭,很多人自然就会收敛很多。
肥羊应该还在物色之中,如何能够和本身军中那些个黑手们能连在一起,那就是再好不过,一举两得,但这需要周密规划,而且要等到老爹彻底控制住榆林镇的局面之后才能实施,现在还得要煎熬。
总而言之一切都还算勉强顺利。
当然信中肯定不可能写得这样直白,在老爹去榆林之前,两人就已经约定了一些隐晦术语,不算是密码,但是提一句,起码冯紫英就能明白其中含义。
山东那边的情况进展顺利,东昌府的丰润祥店也开张了,由于有临清这边的铺垫和知府大人的背书,在东昌府的情况应该要比想象的更好,这也让薛家对明年在济南府乃至整个山东全境打开局面充满信心。
不过这不是冯紫英最关注的事情,他最关注的是段喜贵对那些个少年们学习培养。
根据段喜贵所言,这帮孩子学得很不错,其中有那么几个悟性和天赋都不错,对于给他们的这个机会也是十分珍惜,所以学习相当认真刻苦,进境也很大,连段喜贵都惊讶于这帮孩子怎么能这么快就接受了这种时下在还根本没什么用处的知识。
冯紫英看到这里也哑然失笑,恰恰是这种一张白纸的孩子学习才更容易,如果让那些已经有了原有记忆的成年人来说,要适应和重新学习那才是最难的。
当然对于这些孩子也还有一个麻烦,那就是学会了这些东西之后,就像是屠龙术一般,无用武之地,还要让他们再去学习熟悉现有的各种计数和记账法,然后两相对比之后,渐渐学会熟悉的互换,再来进入自己慢慢构造的商业体系。
这看起来还很遥远,但是冯紫英却早已经确定了目标,什么炼钢化工他现在是没那本事的,但是商业开海和拓殖只需要明晓一条路,然后再在手中有了足够的权力和资本时,便可以启动了。
东番土地和金砂,南洋的香料和土地,日本乃至朝鲜的人口和市场,这些都会纳入未来的规划范畴。
这也许会大周解决财政窟窿的一个重要手段,也可以成为自己未来仕途上的一大政绩。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六节给脸不要脸!(求月票!)
没想到贾琏的帖子来得这般急,甚至是趁着夜里便送来了,邀约明日过府一叙。
冯紫英也觉得有趣。
这贾琏怕是有心要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他的本事,如何在这修陵大计中赚得银子的手段了。
不过想想也是,这成日里在贾府中如蝼蚁一般奔忙,却未曾落得个多少好,便是有人夸赞,也都是觉得王熙凤如何精明能干,少有提及他贾琏如何本事,这一次总算是一洗往日的郁闷,扬眉吐气了一回。
唯一有些让贾琏遗憾的恐怕就是这般本事却还不能向府中炫耀,别人问及,还只能假模假样的谦虚一番,说只是替朋友帮忙尽个心而已。
冯紫英倒是很理解现在贾琏的心态。
本来是荣国府嫡长孙,结果老爹不争气,名声不佳不说,而且还不受老太君待见,导致大权旁落,这荣国府里都只知道政老爷在工部混事儿,完全忽略了只能蜷缩在家里的大老爷,连带着他这个嫡长孙也就有些黯淡了。
而二房的政老爷在工部做事不说,贾珠读出了一个秀才,混到了读书种子的名声,还娶了一个金陵书香世家的女儿,虽说死得早,但这读书名声似乎又被这衔玉而生的贾宝玉给承接了去。
也幸亏这贾宝玉没怎么把这份读书名声担起来,但老太君的宠爱却是无人能及的,那怕是一个比起薛家那大傻子相差不离的混世魔王,但仍然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看看他自己,娶个媳妇倒是王家的,但却是一个强悍精明的性子,内里又有她自己姑母做后盾,另外也颇得老太君欢心,这般一来,这贾琏的地位就越发边缘化了。
加之这王家现在是越发势大,把这昔日排第一的贾家也给显得越发没落没有了存在感,这王氏姑侄两人在这贾家也越发得意了。
这等情况,作为一个嫡长孙的贾琏若是还能一直憋下去,就真的要憋成忍者神龟了。
现在好容易得这样一个机会“展示”了一番,甚至连王熙凤都难以拒绝,而这抛头露面的活儿也只能他贾琏来办,如今事情也办得七七八八了,相当漂亮,本钱早已经收回来,剩下的收益也都有好几万,自然也就要来算算账,顺带显摆一番了。
冯紫英其实不怎么在意这几万两银子,他相信随着自己年龄增长,日后在冯家地位日益稳固,对整个冯家营生也要逐渐掌握,那么要寻找到一些大有赚头的营生并不难。
关键在于他还需要一些能够替自己做一些日常事务的人。
段喜贵堪当大用,也能吃苦,而且和冯家利益一体,所以以后是要派上大用场的人,但不会用到京城这边,那太大材小用不说,而且人也不能人尽其用。
京城里的一些营生,不仅仅是单纯的营生,还有结交各路人脉,掌握各种情报信息渠道的作用,这才是冯紫英最看重的,而段喜贵恰恰这方面是短板,所以冯紫英就要另外安排。
哪怕自己快速发育,要进入大周朝廷中枢发挥作用,没个一二十年估计都难,那这一二十年间怎么办?
自家现在所倚仗的士林文臣体系算是一张牌,但武勋牌算是自己的一大优势,也不能轻易丢掉。
尤其是从某些迹象来看,永隆帝也开始着手向武勋群体出手拉拢渗透了。
那么未来这个群体也许会分化,那么就会更有价值。
每个人都有其价值,关键在于你把他用到什么位置上。
冯紫英依靠在车里的棉绒靠枕上,一直在思考着。
贾家这样一个一门两国公的望族,在《红楼梦》书中就这么轰然倒塌,虽说这里边有些征兆,但是总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现在自己似乎在和这贾家关系牵扯颇多,是眼睁睁的看着其倒地化为灰烬,还是能拉的就拉一把?
自己居然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照理说不该如此的,自己完全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待这一切,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等荒唐乱世,如何能管得了自己周围的所有人?
但冯紫英越来越发现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有着思想感情的人,甚至是一个不断融入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人,甚至无力扭转这个趋势。
当自己看到女真人和鞑靼人势力在北方九边不断膨胀,威胁到大周时,看到倭寇袭扰江南,西南安南人和洞武(缅甸东吁王朝)不断在西南边陲寻衅时,他内心仍然难以压抑住愤怒。
照理说不属于这个世界,还残存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和意识,自己完全应该以所谓理性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思维,但是他发现自己真的做不到。
同样当自己身边人如云裳,如瑞祥,如佑叔,乃至自己这个身份的父母姨娘等人遭遇危险或者其他不利时,自己不也一样感同身受,一样会着急发怒,一样会睡不安枕?
所以说易行难,谁要说能轻易抛开那一切和自己有着瓜葛牵连的人和事,淡然处之,冯紫英只能说,便是冷血动物也未必能做到。
贾琏是亲自在角门处迎着冯紫英的。
二人的关系现在是越发亲密。
不过在获知贾琏在酒喝高时居然也会玩一出当下京中和江南颇为时兴的龙阳之好,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恶寒。
不过看样子贾琏大概也只是酒醉之后一时兴起,不是那种真正的“偏好”,倒也还让人勉强心里好受一些。
“铿哥儿,可知道这一遭营生赚了多少?”便是在往二门内走时,贾琏都有些不管不顾的挨着冯紫英眉飞色舞的便要说讲起来。
“琏二哥,还是入内再说吧,仔细隔墙有耳。”
冯紫英已经看到了这二门外有不少丫头小子的目光投射了过来。
委实自己二人太招眼了一些。
无论是琏二爷还是自己这位冯大爷,都是府里边的大人物。
特别是自己,这一年里来府里少了,但是每一次来都能引起莫大的声势。
再看看琏二哥都是一脸殷勤的相陪,想必这消息立时又要开始不胫而走了。
还有几日才正式放春假,但是这等时候怕是像贾政这等每日必去点卯撞钟的人也未必会去应差了。
踏进贾琏王熙凤住的小院,一眼就看见了王熙凤、平儿二人早已经站在屋檐下。
那王熙凤仍然是一身火红绣袄外带白狐围脖,那条狐狸尾巴正好垂落在胸前,更显得那对雄伟饱满,只是这女人目光中既有不善和警惕,但是更多的还是那几分喜意。
一身葱绿青缎绣袄,外加一件嫩黄比甲,手里捏着一条乳白汗巾子,平儿形象总是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不过这丫头的目光里倒是带着几分笑意,嗯,有点儿像要看猴戏一般的模样。
看样子是真赚肥了,难怪卫若兰也是隔三差五来府里边询问自己几时归来。
这要分银子,那也得等自己这个主事者来定板。
不知不觉中无论是贾王这两口子,还是卫若兰和韩奇那边,都已经有点儿为自己马首是瞻的味道了,起码在这桩事情是如此。
距离午间也还早,那肯定就是先把事情说定说好,估计这也是这两口子的主意。
当然说不上是鸿门宴,但是肯定会有一番撕扯争执,冯紫英心中早有这份准备了。
待到冯紫英在上房里坐下,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早已经把其他丫鬟小子都已经打发出去了,只剩下四人,而平儿甚至都只把茶水送上,就出去在外房盯着放哨。
“哟,二嫂子,看样子这是今日说不好,小弟就走了不了了哇?”冯紫英打趣着。
“铿哥儿,你这一趟读书可真的是读得好哇,一走就是一年,啥事儿都不管,当个甩手掌柜,全数都丢给我和你琏二哥,这份银子是不是挣得太轻松了一些?你看你琏二哥都累瘦了一大截,你这营生做得未免太轻巧了,当初你可说是你要负责筹划,这筹划到哪里去了?”
这一上来就先发制人,要把冯紫英气势打压下去,以便于好讨价还价,这也是凤辣子的惯用伎俩。
“二嫂子,若不是琏二哥承头,换了小弟,这六成收益好像就该是归小弟来了吧?”冯紫英脸上笑吟吟,但语气却毫不客气,“二嫂子是觉得工部营缮司的刘郎中小弟高攀不上,还是户部蒋侍郎小弟搭不上关系?”
随便两句话便把王熙凤汹汹气势给彻底打压了下去,让原本鼓足的一口气给噎了回去,堵得王熙凤一时间差点喘不过气来。
“二嫂子,之前我就说过了,若不是通家之好,若不是琏二哥还有几分能让小弟信得过,真以为这般营生离了你王家贾家就做不成了?”冯紫英语气越发冷厉。
“二嫂子信不信,我只要放个风出去,不出一个时辰,这京师城里就能有三四拨够分量的人找上门来愿意做这等营生,而且他们拿的分润不会超过五成,小弟的收益不会低于两成?”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七节 不惯着,服软
毫不客气的话语如冰雹一样砸向王熙凤,而且句句犀利,字字狠辣。
真的是把这女人给惯的,真还给她三分颜色,就要上大红了。
既然给脸还不要脸,那就没有必要再给对方脸,索性就就把脸抹下来放在一边,让她明白不惯着她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冯紫英本来就无意惯着对方,当时的情形特殊,自己老爹去榆林未定,而且王子腾的确能起着关键作用,哪怕是花几万两银子买个心安,那也是值得的。
但现在王子腾已经离开了京营节度使位置,兵部右侍郎职务虽然未解除,但实际上出任宣大总督之后他在兵部已经没有任何话语权了,估计一旦朝中明确了新的兵部右侍郎人选之后,就会很快革除他的兼职。
更为关键的是王子腾也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东西,开始主动的避开风高浪险之处了,虽然冯紫英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确定要下船,或者是准备以一种和缓的方式下船,但是只要对方存着这份心思,那么日后合作的余地就大许多了。
出任宣大总督只是第一步,在这个位置上王子腾仍然有着莫大的权力,虽说不在京师城里,但是论手中兵力和战斗力,宣大总督比京营节度使权力更大,但是同样受制约更多。
这也意味着王子腾未来求助于,或者需要文臣配合的地方会越来越多,这也使得冯紫英在对方的心目中分量会更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冯紫英那一晚的拜访为王子腾指了一条路,同时也让双方之间的地位发生了反转,冯家以后或许还会对武勋群体有依赖,但王子腾却不再是武勋群体的代言人了,反过来王子腾日后可能会更多的有求于冯紫英背后的群体。
这一阵劈头盖脸砸过来的话让王熙凤脸红一阵白一阵,硕大饱满的胸部急剧起伏,一双手捏着的汗巾子几乎要捏出水来。
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再无复先前的放肆和漫不经心,而是变得有些惶然和忐忑,甚至还有几分无助,一张嫣红晶润的丰唇更是从先前的撇嘴冷笑变成了死死咬住唇肉,那牙印儿估计一晚上都不能消退。
虽然在脸上仍然还能强自维持着那份倨傲,但是冯紫英却知道这女人被自己这一当头棒喝给打蒙了,甚至有点儿无法接受了。
贾琏也没想到这一上来,两个人就差点儿演出了文武行,虽说不至于动手,但是这番话恐怕比动手都差不离了。
知道凤姐儿肯定要借各种理由来挤压铿哥儿的分润,但贾琏内心是不赞成的,他还琢磨着以后能有更多机会合作呢,但是他犟不过自家女人,只能忍着。
但他还是没想到凤姐儿语言如此放肆,一下子就就把铿哥儿激怒了。
说实话贾琏也是第一次见到冯紫英发怒,那份如虎啸狮吼怒气勃发的架势,连他都忍不住想要退两步。
以前更多的是觉得冯紫英风范俱佳,气度大方,说起话来也是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但没想到一旦暴怒起来,这言语也是刀刀入骨,让人生疼不说,还格外堵心难受。
“铿哥儿,……”再怎么也是自家媳妇儿,贾琏硬着头皮也只能上前劝解。
“琏二哥,你不必说,小弟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今日就是要好好和二嫂子撕扯撕扯。”
冯紫英摆摆手,示意贾琏闭嘴,目光却是看都不看他,只盯着已经有些惶惑不安的王熙凤。
“二嫂子,咱们不说其他,小弟自认为对得起琏二哥和二嫂子了,这等好事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卫家韩家根本就不想找你们,哪怕是找东府珍大哥和蓉哥儿,……”
“卫家和韩家与东府那边关系都还更密切一些不说,珍大哥起码还挂着一个三品将军头衔,敬大爷昔日的同僚现在就是户部左侍郎,纵然是现在敬大爷不管事了,但珍大哥人家每年逢年过节都还是去孝敬着的,只要肯使银子,二嫂子觉得以珍大哥的手腕,能不能攻略得下来呢?……”
“……至于工部这边,蓉哥儿和那工部营缮司郎中的儿子都热乎得穿一条裤子的人,这不,卫若兰和韩奇还在说呢,珍大哥和蓉哥儿已经在他们面前抱怨过好几回了,就说这事儿不找他们却找了你们荣府,嗯,准确的是找了你们两口子,很不高兴,连带着关系都冷落了不少,甚至连珍大哥和蓉哥儿都对我也有意见了,琏二哥,没见着那蓉哥儿这半年里来你们府上也少了许多吧?可见啊,这银子委实是比啥都管用,……”
“甭以为我没怎么过问就不知晓了,那户部和工部你们怎么个沟通协调的?二嫂子,你当初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胸脯拍得震天响,结果呢?我知道王公去了宣大,有些事情人一走茶就凉,不好办了,可我没说什么吧?没说这事儿就算了,是不是该换人了吧?但揽了瓷器活儿,那金刚钻不利索了,也得要拿出法子来才行,不兴这样耍横赖皮,那样日后人家还怎么和我们合作?……”
冯紫英话里话外的敲打让贾琏更是觉得有些坐不住了。
说实话,要论做事儿贾琏自认为肯定比东府那爷俩强得多,但是若是论如何会玩,那就比不上贾珍贾蓉爷俩了。
人家吃酒听戏逛楼子,架鸟熬鹰玩蛐蛐,斗狗跑马上赌场,样样精通,更难得的是人家还会用这等本事去娱人。
总能找到人喜欢的一行,然后迅速打成一片,那奉承话说得也远胜于自己,这一点贾琏自愧不如,
想这等事情,冯家肯定不是找不到能干的人,就如铿哥儿和自己所说的那样,人投缘了,就是觉得琏二爷这个人实诚,大家愿意一起做些营生,信得过。
可这凤姐儿老是觉得这营生离了她王家就不能干,这下可好,惹恼了铿哥儿。
王熙凤咬着嘴唇不吭声,她也没料到这冯紫英发起脾气来这般吓人,半点面子都不给,而且直接了当的挑明,这让她既感到委屈气恼,有些下不来台面。
可恨贾琏一张嘴就被冯紫英打断,便再不敢吭声,委实一个窝囊废。
见王熙凤眼圈都慢慢红起来,胸脯起伏更剧烈,但脸却扭到了一遍,不吭声。
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个当头棒喝算是起到了威吓作用了,再要逼下去就真的要翻脸了,而这女人脑瓜子一热真有可能不管不顾,便也见好就收。
冯紫英无意和贾王两家把关系搞僵,但是他却不愿意在贾家王家人面前低一头,甚至他还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当在对方面前高一头才对,哪怕自己这还没有考中举人进士。
看看你你这四大家族都是些什么人,除了王子腾外,可以说一无是处,真的称得上是苟延残喘,还看不清形势。
可以说如某些人(书友)所说,出了一帮子还算出色的姑娘们外,真的是啥都拿不出手了,凭什么还在自己面前充大拿?
“行了,琏二哥,二嫂子,我知道我今儿个要得罪人,但是我的说,如果说只有这么一桩营生,那小弟我也懒得多说了,这三五万两银子对我们冯家来说,还是承受得了的,权当买个教训,可若是以后还想继续合作,那大家就须得要说清讲明,不过我也琢磨着二嫂子以后是肯定不待见我了,没关系,生意不成仁义在,咱们便是不做营生,也还有几分交情不是?……”
见冯紫英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贾琏就真的有些着急了。
这么些年来,好不容易算是揽着了一桩营生,赚了不老少,这要真的和铿哥儿断了,甚至人家日后就找东府那边了,那这滋味就太难受了。
目光盯着凤姐儿,贾琏的表情也有些不好看了,频频示意凤姐儿赶紧服软说话。
面对贾琏的示意,若是寻常,凤姐儿是不惜得理睬的,但是她却不能不考虑日后和冯紫英乃至冯家的关系。
荣国府的状况她最了解,如果没有大的变故,熬不了多少年了。
那就得要寻营生。
可贾琏家里这帮人算来算去,除了贾琏能干点儿面上活计,其他扳起指头算,公公、二叔、宝玉,愣是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以后怎么办?
纵然不管荣府,但起码自己这个小家还得要顾着吧?
她可受不了那种夹脚夹手小家子气的做派,更受不得外人那种轻蔑不屑的小瞧眼色。
可要撑起这门面,那就得要靠银子,银子哪里来,就得要靠营生。
对王熙凤来说,千大万大,都不如银子大,有银子才有一切。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王熙凤站起身,然后盈盈一福:“铿哥儿,嫂子今儿个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了,先前话语里多有冒犯,是嫂子的不对,嫂子头发长见识短,咱们贾府里的情形你多少也知晓一些,嫂子每年都要帮补这府里不少,你也多体谅一下嫂子,……”
前面的态度倒也还是像那么回事儿,起码字正腔圆,说得也很中听,但后边就慢慢变位味儿开始扯上贾家的事儿了,听得冯紫英都差点儿忍不住想笑。
贾琏在一旁脸色也是格外难看,自家女人居然用贾家来当遮羞布,可他还不好当场揭穿,只能忍着把脸扭一边生闷气。
说王熙凤拿娘家或者自家银子贴补贾家公中,傻子都不会信,但是王熙凤却能说得理直气壮,好像这贾家全靠她从王家拿银子来贴补起来似的。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那都无所谓了,只要这女人低头服软就行,他要的就是这一个态度。
这很多人啊,脊梁骨一旦软了,便再也别想硬起来了,冯紫英相信王熙凤就属此类,他有这个信心让这个女人乖乖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不管是看在银子还是其他一些什么的份儿上。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教训(第一更求票!)
“二嫂子,谁都有难处,连当今皇上都有难处不是?”
冯紫英似笑非笑。
“有难处不是理由,咱们琢磨事儿,还得要往宽处想,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只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那就是井底之蛙了,成不了气候。”
被冯紫英不软不硬的话给顶回来,王熙凤意识到眼前这个冯大郎,铿哥儿,和大半年前又有些不一样了,底气更足,对自己的态度也变得不那么在乎起来了,但王熙凤得承认,人家有这份底气。
上月自己叔父从大同回来,她也陪着姑母专门去看望拜会了,言语间也说起了冯家。
叔父说冯家在大同人脉极广,势力很大,而冯紫英现在也了不得,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把他当做了入室弟子,若是他明后年秋闱春闱不能中也罢,若是中了,那便不得了,恐怕是要直入翰林院的架势,一任庶吉士干下来,那就真的是要入翰林了。
这般情形下,这冯紫英冯大郎还真有夸口狂言的资格。
王熙凤对其他人可以以王家人特有的傲气来俯瞰对方,但唯独对自己叔父她是敬服不已的。
若是没有叔父,这王家恐怕连四大家族中最没落的薛家都不如,好歹薛家现在家世不在了,但是人家总还有些家当底子,而王家如果失去了王子腾,恐怕就真的啥都没有了。
王子腾对冯紫英都这般推崇,王熙凤就不敢不信。
“铿哥儿,不管怎样,嫂子今天做得差了,你大人大量,原谅则个,日后若是有这类营生,看在你琏二哥的面上,还得要照拂一二。”
这才是王熙凤最关心的事情,这种营生,不费多少心思,大半年时间就能赚几万两银子,哪里去找?
看见王熙凤再度服软,冯紫英就不为己甚了,这才点头示意可以算账了,这惊心动魄的舌剑唇枪,才算是告一段落。
平儿的心都揪紧了,一双手把汗巾子差点儿要捏碎。
其实她是一直躲在门外从门缝里偷窥的。
一边看着门口那边有无闲人进来,一边也观察着屋里的动静。
冯紫英那爆发一瞬间表现出来的凶悍冷酷气势把她都吓到了,尤其是看到自家二奶奶都被这股子气势给压制得呐呐无言,完全失去了分寸,到后来更是红着眼圈主动承认错误,认栽伏法。
这让平儿简直不敢相信眼睛,再是遇到谁,自家奶奶都么有这般狼狈委屈过,论斗嘴,更是从未落过下风。
这荣国府,乃至包括宁国府里,阖府上下,哪个不知道琏二奶奶的威势?哪个不知道她背后有二太太乃至整个王家?
甚至就算是在京师城里诸位王公勋贵们的眷属,也都知道琏二奶奶的名声,那真真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子。
但今日,奶奶却在这个才十四岁的冯家大郎面前低眉吸气的认栽了。
平儿是素知自家奶奶的性子的,要让她当面承认不是,赔礼道歉,那便是比杀了她还难。
琏二爷和奶奶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撕扯了多少回,从未一次能让奶奶低头,每次都是琏二爷最终下矮桩说软话了事儿,否则便是半点身子挨不着,半文钱也要不到。
这番场景让素来沉静淡然的平儿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揉了揉,然后在偷偷的仔细观察这位还在自己床上睡了一觉自己还服侍了半日的冯家大郎了。
这转瞬一年不见,似乎那张仍然还略显青涩的脸成熟了许多。
嘴唇上的绒毛都浓郁了不少,脸颊倒是瘦削了一些,显得颧骨也微微有了些许棱角,眉峰也更突出了一些,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起来变得深沉幽邃,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吸引着人往里钻。
捏着汗巾子,借着门缝往里偷看,平儿心里似乎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触,两次的接触这位冯家大郎表现出来的亲切和大方,总让平儿感觉对方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似的。
这让平儿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自作多情,但是自己历来感觉很灵敏准确,她就是觉得这位冯家大郎对自己与对府里其他丫头有些不一样。
她也曾经看到这位冯家大郎和太太身边的金钏儿、珠大奶奶身边的素云、宝玉身边的袭人、麝月见面打招呼,但都是保持着那种淡淡的疏远,就是点一点头,甚至连头都懒得点。
但是对自己,却总要说两句话,而且还要专门称呼自己平儿姑娘,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带着笑容,这在很多人看来恐怕就是难得的殊遇了。
也幸亏是琏二爷和二奶奶每次与冯大爷说话时都是聚精会神,没怎么在意这一点,否则真的可能要起疑心了。
这冯大爷对自己甚是和气亲善,但是对二奶奶却那般凶狠不客气,对琏二爷也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这让平儿内心深处也生出一丝骄傲。
当然,这种骄傲只能藏着秘不示人,但却也让自家心情好不少,连带着对这位冯大爷的观感好了不少,甚至好奇心也浓了许多。
打掉了王熙凤的傲气和脾气,接下来的事情就要好掰扯得多了。
冯紫英并没有要在这分润上占对方多少便宜的意思,他就是要一个公道的分配权而已,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主导权的象征,王熙凤也想掌握这个权力,但自己却不能给她,起码这一次不会给她,要让她认识到,没有自己,她啥都不是。
在冯紫英看来,这桩营生贾琏确实出力最多,其次是卫若兰,自己家和韩奇更多地是通过卖掉木料和石料赚这一笔营生。
至于说自己要那一成,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没有自己提议和策划,这桩事儿恐怕连想都想不到。
整个营生除开各种花销,截止到目前,已经尽赚了三万二千两,另外还有八千多两后续款项尚未结清拿到手,算是尾款。
这里边肯定多多少也会有一些虚头花销。
冯紫英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纵然贾琏不会那么做,王熙凤也肯定会逼着他干,这一点冯紫英也不在意。
那三万两银子没有人再提了,但是冯紫英还是打算就放在京城大福号钱铺里。
如果王子腾真的打算要这笔银子,那么就意味着恐怕事情会有某些变化,如果不拿,也就表示事情还继续维持现状。
王熙凤那边,借她两个胆子也是不敢动这笔银子的,在她看来这是大人物之间的交易,最好装作不知晓,她也就是一个工具人白手套而已。
一成红利,也就是四千两银子而已,对现在的冯紫英来说差强人意,但是还是意义深远。
毕竟这是他来这个时空之后,凭借着自家手段,而且还不是金手指,赚取到的第一笔银子,算是一个历史坐标。
卫若兰的那三成一万二千两银子,仍然是存入大福号,由卫若兰自个儿去拿,这也让冯紫英意识到,或许这钱铺银号的生意也是做得的,并不需要多少金手指,而且对自己推进阿拉伯数字和计算、新式记账法都有莫大益处。
这桩事情倒是须得要好好琢磨一番,当然出主意可以,经营估计还得交给段喜贵去。
这边撕扯分润,那边东府花园里,也是热闹非凡。
东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便与贾蓉之妻秦氏一道治酒,邀请贾母、贾邢氏、贾王氏、薛王氏、李纨和几位姑娘一起来赏花饮宴。
一干人等就在会芳园里赏梅,边走边看,另有茶水早就备好,那贾宝玉也是好容易得到一个机会,终于能摆脱族学,自然乐不思蜀,混迹在一干姊姊妹妹中。
“咦,今儿个这般热闹,为何却不见琏儿媳妇踪影?往日里早就喧嚣无比了,难怪今日安静了不少。”贾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回老祖宗,今日冯家冯大爷过来,琏二爷和二奶奶要招待,先前琏二奶奶也打发丰儿来说,若是来得及便过来,来不及便不过来了。”站在一边的鸳鸯赶紧解释道。
“哦?冯家大郎书读完了,放春假了?不是还有几日么?”贾母很惊奇,这书院怎地比族学里放得还早?
“听说是明年秋闱大比,各家书院都是春假提前放几日,春假之后一直到秋闱,便一月里只能休沐一日了。”李纨插话,她爹曾经当过南京国子监祭酒,对各家书院的一些做法还是知道的。
“哦,明年就要秋闱大比了?那不是只有几个月时间了?冯家大郎怕是也要参加这一科秋闱大比吧?”
贾母有些感慨,目光下意识的去寻找自家孙儿,却看到还在那花树下与一干姊姊妹妹连带着几个丫鬟嬉笑的贾宝玉,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一时间廊下无声,邢氏面无表情,心中冷笑,贾王氏却忍不住低头不语,倒是那薛王氏似乎觉察到一些尴尬,赶紧道:“宝玉若是再大两岁,想必也是能入书院好好读书的,没见他和姊妹们吟诗作赋,也是极好的,……”
只可惜秋闱春闱都不考吟诗作赋啊,李纨也不无感慨,本来也是想把自家儿子也带来,但是想想这等场合无益,便作罢。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四入贾府(上)
薛王氏的话却没有得到什么人的应答,场面也更见尴尬,还是贾母沉吟了一下:“这冯家大郎一年读书也未曾来咱们府里了吧?也是通家之好,不如让琏儿把他请过来,让宝玉也跟着,一起在这边就多办一桌便是。”
听得老太君都这么说了,尤氏和秦氏赶紧道:“这样也好,妾身便告知老爷和蓉哥儿,一并作陪便是。”
贾母点点头,此事便定。
听得冯紫英要过来,还在花树下攀枝附梅的贾宝玉先是一愣,随即表情又复杂起来,但是最终还是露出了几分释然和高兴。
虽然对冯紫英的感觉越发复杂,但是上一次冯紫英对他的一番话还是有很大的开导,而且他也知道冯紫英话语的分量在府里几个长辈心目中那里远胜于自己,可以说只要说到读书上,那冯紫英就是铁定的“权威”了。
为了日后读书的“幸福生活”,他也得要讨好冯紫英,而且哪怕很不愿意接受,但也得承认冯紫英在各方面对自己都是碾压的,嗯,或许在这张俊脸上自己可以稍稍胜出一筹。
接到贾母的征召,冯紫英和贾琏都有些意外,还是王熙凤解释了一句说这是东府那边早就定下来的,只不过这边正巧赶上了。
看见鸳鸯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心里也是微微一动。
他对这个聪慧明理的俏丫鬟一直是心存好感的,贾府两大丫鬟,平儿那是人家贾琏的禁脔,他纵然有好感也不会多想,但是这一位就可以没那么多顾忌的上下打量了。
面对冯紫英有些放肆的上下打量,鸳鸯也有些心慌。
要说作为贾母大丫鬟,她各种场面也见得多了,但是像这位冯大爷这般目光灼灼毫不客气的,却也不多见,而且那目光里总感觉有些说不出的调戏味道,但是又不让人反感。
“鸳鸯姑娘,不说说怎么回事儿,老太君怎么会无缘无故要召见我?我这还和琏二哥有事儿商量呢。”冯紫英笑着问道。
鸳鸯犹豫了一下才道:“兴许是几位太太无意间说起了读书的事儿,加之宝二爷也在,就像让冯大爷过去多教导教导宝二爷吧。”
“宝玉也在?”冯紫英皱起眉头:“不是几位太太赏梅看花么?怎地宝玉也混在里边儿,他不读书?”
一个“混”字就让鸳鸯和王熙凤都感觉到冯紫英对贾宝玉这等行径是不满意的,看样子这位冯大爷还真以为他教诲了一番贾宝玉就该痛改前非了,这未免也有点儿一厢情愿异想天开了。
“今儿个雪后梅正好,老祖宗就和二老爷说了,让宝玉一起赏梅,顺带作作诗。”
这也是理由?难道这秋闱春闱要靠赏梅作诗?你家宝玉要有许獬那般本事,天天赏梅作诗,饮酒作画都没问题,可你这读书还差得远,你老爹都要逼得你发疯了,这才多久,你又故态复萌了?
只是这等事情也轮不到他再多言了,人家贾母和王夫人都在,显然是认可的。
冯紫英只能答应下来,倒是贾琏有些不想过去,大概是觉得见到贾珍贾蓉两父子尴尬。
毕竟卫若兰和韩奇原本是与他们交好的,现在这样一桩大生意却被贾琏截胡了,虽说是冯紫英牵线,但大家都知道这他才应该是最大的受益者。
”琏二哥,好歹也是亲戚,难道这日后还一直不见面饮酒了?这营生又不是只有这一回,没准儿翻了年又有呢?”冯紫英只能宽解,他和贾珍贾蓉更没多少共同语言,总不能吃一顿饭,一直提着贾宝玉训导吧?
“真的,翻了年还能有这般营生?”贾琏急问。
也没料到贾琏当真,冯紫英硬着头皮道:“看吧,我估摸着还会有些营生可以做,总归不能让琏二哥闲着不是?”
“说得是,铿哥儿,你琏二哥就最怕闲着,能有些事情做着,多赚少赚都没关系,练个手熟,日后有大的营生也好能接着做不是?”贾琏连连点头,一副紫英深知我心的模样。
王熙凤已经先带着平儿跟着鸳鸯过去了,贾琏便和冯紫英走在了后边儿。
“看样子大郎对来年秋闱是胸有成竹了?”贾琏其实还是很在意冯紫英能不能读出书来的。
在他看来冯紫英和他很亲善,而且完全不是因为自己媳妇那边的关系,所以这么许久了,也越发对冯紫英亲近起来。
贾琏自己不是读书人,所以对冯紫英能读书出来,甚至能考中举人进士他还是很期盼的,这样一来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那也是与有荣焉,如果今后冯紫英能有更大的造化,自己也能攀附着这棵大树好生经营一番。
贾琏现在对贾家的情况是越来越失望,尤其是听闻自己媳妇每年都须得要去典当甚至抵押掉一些老物件来支应腾挪,要不就只能在老太太那里去打抽丰,才能勉强把贾府支撑起走,心里更是发凉。
加上这贾家究竟能不能交到自己手上,就算是要交到自己手上,还能剩下多少家当,他也是完全不抱希望,所以才会有如此想法。
按照他的想法,若是这铿哥儿以后真的读书出来有大造化了,自己索性就甩开贾府,甚至包括自家媳妇,自己去独自来盘一个营生来做。
左右在这府里边也是各种受气,上边老祖宗偏心,老爷太太也是严苛,下边凤姐儿也是百般严防死守,弄得自己在府里边想干个啥都像是做贼似的,与其这样不如另寻门路。
他现在也算是把这贾家看穿了,全靠绷着这外边一层皮,要做些放贷包揽诉讼的歪门邪道营生还行,但要真正做点儿正经营生,一没银子,二没手段,既然如此,那何不早日盘算寻些门路?
只是他自己的接触面也不宽,尤其是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朋友更是稀少,现在算来算去也就是这铿哥儿算是一个颇有前途的,现在押宝烧个冷灶在他身上,今后未必就不能扬眉吐气一把。
“总归是要过这一关的,有没有把握,那也要去闯一闯。”冯紫英自然不会堕自家志气威风,“便是春闱不敢说,但这秋闱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见冯紫英这般态度肯定,贾琏心中也是又喜又忧。
若是这铿哥儿真的考中了举人,自家妹妹便是彻底没希望了,到现在父亲都还没有死心,据说也找人去带过话给冯家那边了,但那边却没有了消息,好像是说年龄尚小,稍微缓缓,也不知道是不是托辞。
当然对自己来说铿哥儿的中举发达,肯定也会对自己有好处,这还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
各自揣着一番心思,便往会芳园去。
这会芳园乃是宁国府一等一的好去处,从登仙阁过逗蜂轩的院子便是天香楼,这里是宁国府宴客的所在,再往右边箭道往后走,可以过园子里的后门,到凝曦轩,也可以从逗蜂轩直接出去,便是一片疏林。
东南边上还建着几处依山之榭,西北尚有三间临水之轩,林木扶疏,溪流纵横,倍添韵致。
冯紫英跟着贾琏往里走,也是目不暇接,虽然是冬日里,但雪景和那黑黄错落的残木枯草相间,倒也别有一番风景,看得人心旷神怡。
冯紫英和贾琏是在凝曦轩见到贾母一干人的。
这一次声势比往日更大,这林林总总一二十人在那轩中,层层叠叠按照辈分高低站定,倒是那几个小字辈的姑娘们簇拥在周围,只有那万绿丛中一点红——贾宝玉一身鲜红色的箭袖罗锦袍,外罩紫红色的内裘黑狐披风,果真是一等一的英俊潇洒,姿容不凡。
好在这贾宝玉也是懂规矩的,见到贾琏和冯紫英到了,老远就迎了过来见礼,“见过琏二哥,冯大哥。”
见贾宝玉这般懂事,冯紫英都不好冷嘲热讽了,只能不冷不热的递上一句:“宝兄弟,这是作了几首诗了?下午也好拿给政世叔看一看,莫要让政世叔又找你的茬儿啊。”
贾宝玉也是有些脸烫,他也知道自己这半年来的学习情形怕是瞒不过冯大哥的耳朵,嗫嚅着道:“冯大哥,这半年小弟还是要比往日勤奋许多了,纵然不能和冯大哥比,但也算是有所寸进了,……”
冯紫英哭笑不得,敢情你这读书是替我在读书了?我是你爹?
但想想原本书中贾宝玉也就是这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有着老太君和王夫人做后盾,纵然贾政有心想要改变这一结局,但岂是这般容易的?
看见宝玉讨好的表情中还有几分忐忑不安,冯紫英也是没来由的哑然失笑,兴许人家就是这个命,自己又何苦非要去改变人家人生轨迹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哪怕日后贾府倒塌,宝玉出家为僧,兴许人家也就觉得这就是命,无可改变的宿命,人定胜天的道理在这个世界是不被人认可的。
“努力就好,莫要让世叔轻看。”冯紫英拍了拍宝玉的肩头,“你还年幼,但终归是要读些书才行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皆需如此。”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节 悟大梦,破宿命
对面一群女人们都看着贾琏走在前面,而冯紫英一边拍着宝玉肩膀,一边循循善诱的在说着什么,而宝玉则是满脸诚挚的连连点头,这般情形让一干人都很有点儿兄友弟恭的既视感。
贾母和王夫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心情也好了不少,或许这宝玉多跟着这冯家大郎一起,耳濡目染之下,未必就不能读出书来。
目光从一群莺莺燕燕脸上掠过,冯紫英还是敏锐的观察到了似乎要比上一次多了几个。
不过他现在也没有那么其他心思,大大方方上前一礼,“见过老太君、两位婶婶、各位嫂子、妹妹……”
“是三位婶婶。”王熙凤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昔日容光焕发的模样,全无先前红着眼圈满脸委屈的形色,“大郎怕是还没见过吧,这位是薛家婶婶,你应该知晓才对,在临清你救过的薛二爷的嫂嫂,……”
“哦?”冯紫英也只能做出一副讶然模样,然后见礼,“原来是薛家婶婶,去年薛家二叔来京时,我和薛家二叔还曾提及过婶婶一家,未曾想到婶婶一家已经来京了,这一年小侄一直在读书,所以少有来府里,……”
薛姨妈也是第一次见到冯紫英。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郎论个头已经赶上了贾琏,甚至比自己那个儿子还要高一点儿,剑眉高鼻,嘴角微挑,略显瘦削的脸颊上很有些气势,这一点上有点儿和自己的兄长相似,与旁边的宝玉浑圆丰润充满亲和力的脸盘子截然不同。
“……,还未曾感谢冯家哥儿对二叔的救命之恩,……,今日一见,果真是大好儿郎,……”薛姨妈也款款起身,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也一样起身,让冯紫英注意到了对方:“这是你妹妹宝钗,……”
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遥遥相对的林丫头,果然,林丫头眉头已经蹙起,小嘴也微微噘起。
至少现在林丫头的样貌还是没法和这位宝姑娘相比的,但这大半年没见了,林丫头的模样还是长开了不少,比起白云观时,变化也不小,尤其是一双妙瞳更是有些幽邃如秋水一般的灵动。
而这位宝姑娘给冯紫英的第一印象就是白,但不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而是一种如玉瓷般泛着某种魔性魅力光泽的白,加上那鹅黄的披风和内里丹红的绣袄,让整个那一团色彩都变得生动起来。
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是自带几分温润的笑意,望过来的目光总能让人感受到她的一番关心好意,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不是自行脑补?
“见过薛家妹妹。”第一次见面,冯紫英还是要讲礼数的。
听得冯紫英喊“薛家妹妹”,林丫头心中一甜,这多一个“家”字,意义就自然不同,心情顿时就好了不少。
“见过冯大哥。”薛宝钗也是盈盈一福。
一番见礼完毕,这话题才重新回到贾母那里,“铿哥儿,你这一年书可是读得好,让你多来府里走动走动,也顺带指点宝玉读读书,……”
“回老太君,这一年书院里管得严,基本上没有回来过,您也知道还有几个月就秋闱大比了,书院里边大家都全副身心投入学习,谁都没有例外,……”
对于老太君冯紫英还是很尊重的,不过这位贾府老太君小事精明,但是大事却难免糊涂,这贾府慢慢没落很难说和她没有关系。
既然冯紫英来了,老太君和王夫人都免不了要问一些书院里的事情,冯紫英也一一作了解答。
当然也免不了要说一些书院轶事,以满足一下这帮没有机会进入书院的妇人们。
这一晃就是半个时辰眼见得就是用饭时间,那边贾珍、贾蓉也已经过来,便邀约着贾琏、贾宝玉几个男子一并到逗蜂轩去用餐,这边就留给了这群妇道人家。
这贾珍、贾蓉父子对上了贾琏、贾宝玉两兄弟,东府对西府,本来就有这桩营生上的龃龉,那就免不了要斗酒。
宝玉自然是没有人敢灌他酒的,而冯紫英也因为身份原因,贾珍贾蓉都已经从卫若兰、韩奇那边知晓了这冯紫英身份已非往日可比,二人也指望着日后能与这冯紫英结交一番,搞些营生,这酒也就由着冯紫英自家,不过是劝得殷勤一些罢了,所以重心都放在了贾琏身上。
这一顿酒下来,冯紫英没喝多少,但也感到倦意浓重,倒是那贾琏还没有来得及下桌子,便已经被灌趴下了,大吐特吐不说,拉着贾珍贾蓉便开始发疯,翻些陈年老账,弄得贾珍贾蓉也是尴尬无比,眼见得贾琏连路都走不得了,不得不赶紧让人去叫贾琏屋里的旺儿、昭儿几个来将其扶回家中。
贾宝玉也喝了几杯,不敢多喝,但也昏昏欲睡,见冯紫英酒意上涌,知道冯紫英酒量不佳,喝了之后便要睡觉,便仗着自己年幼人熟,便趁着别人都去招呼那贾琏时,自顾自的与冯紫英相互扶持顺着那箭道往下走,寻着上房便直接进去,想要找个房间睡觉。
冯紫英也是越发觉得自己现在酒量不行,没喝几杯酒也就困意上涌,他对这宁国府也不熟悉,只能跟着贾宝玉而行。
却见这院落幽雅僻静,一股细细甜香味道扑鼻而来,此时冯紫英也困倦极了,醉眼朦胧间见那宝玉似乎还在和两个丫鬟交涉说着什么,他便不管不顾推门而入。
只见那壁上挂着那前明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前宋学士秦观秦太虚的一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再一看,宝镜金盘,贵榻珠帐,一床丹红纱衾堆砌得整整齐齐,当是一女子的绣房才是。
但此时冯紫英也顾不得许多了,既然是宝玉带自己来的,怕是哪个丫鬟绣房这般,那他也只有唐突了,径直上床,蹬掉靴子便和衣而卧。
待到宝玉和那丫鬟说清楚时,却早不见了冯紫英的身影,再一看,那绣房门早开,冯大哥早已经登堂入室酣然而眠了。
两个丫鬟吓得脸色煞白,连连说这可是蓉大奶奶的卧室,便是蓉哥儿都不能进的,如何能让一个陌生男人进去了?
贾宝玉有些尴尬,虽然不解为何连蓉哥儿都不能进,但是也知道这有些失礼了,只是冯大哥已经呼呼大睡,这个时候木已成舟,便也只有由得他了,只能安慰两个丫鬟,表示一切后果他来承担,定不会让两位小姐姐为难。
此时贾宝玉也是困极了,便也寻了旁边的上房推门而入,只见一副《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爽,再一看却是一副对联,“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他忽然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冯大哥就曾经和他说起过这两句话,心里却是有些膈应,但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便径直上床睡下。
当丫鬟们忙不迭的告知秦氏那宝二爷和冯大爷误入自家小院中睡下时,秦氏也是脸色阴晴不定。
尤其是赶回院中看到冯紫英在自己绣榻上呼呼大睡,更是内心恼怒不已,只是这等情况下她却也不可能强行将那冯家大郎拉起来,只能含羞忍怒暂时离开。
冯紫英完全不清楚这一切,他只是在睡之前好像觉得这一幕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好像就是在《红楼梦》书中,但是具体什么情节时间也想不起来,那昏昏睡意涌上来,也就酣然入眠。
这一觉睡下去便是美梦连连。
却见一处宫门,上写横书“孽海情天”,冯紫英有些懵,这好像有点儿《红楼梦》中的味道了,但也不在意,推门而入,却见那一处配殿写着“薄命司”几个字,一眼望过去,却还有许多类似的偏殿。
冯紫英推开殿门,却见一排橱柜,随手拿起一册却写的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冯紫英便知道自己这怕是真的在做梦了,也罢,趁着这酒意好生梦一回,也不枉来此一遭。
随手翻开,便是一首歌词:“二十年来辩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再说冯紫英对《红楼梦》中诗词没多少记忆,但是这一首他却是知晓的,心中冷笑。
再往后一番,却是一个宫装美人画像,云缭雾绕,有些看不清,再定睛一看,却是冷面秋霜,一眨眼却是美眸含情,栩栩如生,背后背景也是一堵墙,墙上挂着一张公,弓上挂着一香橼,再一看,陡然间那幅画中人却动了起来,朱唇轻启:“大郎,救我!”
这一变故骇得冯紫英赶紧一合书页,那女子哀怨求救的模样却如同铭刻在自家心中,让冯紫英心中砰砰猛跳不已。
稍许镇静了一下情绪之后,冯紫英这才又随手翻开另一页,却是一艘船上一个宫装女子,美目流盼,依然如先前一般陡然动了起来,“冯大哥!”,再一看却和前面那宫装女子模样不同,却有些面熟,一顺歌词伴随着汩汩流动的江水跃然而出:“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这个时候冯紫英再是酒醉头昏也已经明白这是那所谓的“红楼十二金钗人物”了,难道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再往前一翻,果然是那枯木,玉带,雪,金簪,“玉带林中挂,金簪雪中埋。”
看见这一幅预示林丫头和薛宝钗的画,冯紫英顿时就有些恼了,既然有自己穿越而来,何曾会让这等所谓宿命发生?爷本身就是逆天改命而来,这等事情更是不在话下!
顺手在看看后边的副册和又副册,尽皆是前世中自己所看的那些个歌词评语,冯紫英心中更是不屑,举手便将这几册撕得粉碎。
正撕得痛快,却见门外突然闯入一仙子模样的女子见冯紫英这般,勃然大怒,“孽障胆敢如此?!”
冯紫英更是不管不顾,径自上前猛地一拳将其击倒,然后扭住对方衣衫举起,猛地向门外一掷,那人便消失无踪。
眼见得那几册簿册被自己撕得粉碎,纸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却听得有人大喊一声:“痛死我了!”,一下子将冯紫英惊醒过来,却见自己睡在绣榻上,香气扑鼻,再一回忆,那声音却像是宝玉的痛呼。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身世如谜
冯紫英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蹿了起来,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但是精神却是恁地健旺。
疾步而出,听得对面的上房有响动,冯紫英便快步过去。
却见两个小丫鬟早已经进屋把这位贾府中的宝玉从床上扶了起来,只见他一手抚胸,满脸茫然,又有些难受的模样。
冯紫英便问道:“宝玉,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就睡着了,做着梦,突然间觉得心里一痛,难受得紧,差点儿出不过气来,便一下子就醒了。”
贾宝玉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自己这个理由显得太过牵强,但是先前他却的确是如此。
只梦着那姊姊妹妹似乎突然间被一阵风刮来,倏然间便烟消云散,他慌忙间便要去追赶,却只觉得心中一痛,便醒了过来。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若失,就像是某些最珍贵的东西突然间就从自己身边流失了,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但他又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东西,只知道对自己很重要意义重大。
看贾宝玉坐在床上那副淡淡忧伤的模样,冯紫英摇了摇头。
这也是富家公子多愁善感啊,换了个农夫,只怕早就把梦里边的事情丢在脑后,该去犁田去犁田,该去浇水去浇水了。
好像自己刚才也做了一场梦欸,梦里边自己好像也做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但为何自己心情却是如此愉悦畅快,甚至还有点儿美人在手江山我有的感觉呢?
或许做梦真的能袒露自家心声?
在得知这绣房香榻居然是秦氏独居所有的时候,冯紫英脑瓜子真的有点儿嗡嗡了。
这么巧?
这么蹊跷?
莫非自己先前闻到的那股子甜香真的是某种迷魂香,能催人做梦幻想自己白日里所想的东西?
若真是有这种香,倒是不妨去弄点儿来,哪怕是偶尔让自己梦一场,也能好好感受放松感受一番梦境存在了。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真正注意到秦氏的模样。
先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薛宝钗身上去了,加上那一群莺莺燕燕实在太多,他也没太在意,现在仔细一打量,却见这女子果真不凡。
眉目间灵秀如黛玉,但脸颊丰润却和宝钗有些相似,那一笑一蹙,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妩媚袅娜的风流倜傥,难怪平素都是把帷帽戴着,也鲜有出门,这也太容易招蜂引蝶了。
不过冯紫英心里也有些疑惑,这怎么看这秦氏也不像是某些版本《红楼梦》书中所写那般爬灰,倒是感觉这贾珍和贾蓉对秦氏有一种说不出疏淡,完全不像是一家人。
冯紫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个人感觉,其他人有无这种感觉,但他的确觉得这女子有些面和内冷,甚至对所有人都有一种淡淡的想要拒人千里之外,保持距离生人勿近的味道。
自己睡了对方的绣房,作为和贾琏贾珍一辈的人,哪怕是年龄要比秦氏小上两三岁,这也明显是唐突之举,冯紫英也只能老老实实道歉。
不出所料,这秦氏表面上的确是个温润性子,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只说不妨事,但眉宇间的那份清冷总是若有若无的流露出来。
这倒也罢,倒是那贾珍和贾蓉爷俩却不见了踪影,后来一问才知道,这爷俩下午有人请去戏楼子高乐,便趁着冯紫英和宝玉昏睡这段时间里,已经先行告罪快活去了。
对于这爷俩冯紫英也是无话可说了,但想想也是,本来这一顿就是以女眷为主,贾琏和自己就是横叉一杠子才让他们爷俩来作陪。
人家可能本来早就有安排了的,自然也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了那边。
这一趟入贾府倒也是爽利,一顿酒下来,喝跑两个,喝倒三个,贾琏早就被抬回家了,只剩下懵懵懂懂的贾宝玉和自己。
最后还是鸳鸯寻了过来,让冯紫英和宝玉一道回了荣国府这边。
看着冯紫英的身影消失在那边箭道尽头,秦可卿的脸色才慢慢从先前那种淡雅恢复成平常那种略带忧郁的思考之色。
“奶奶,外边又开始下雪了,还是进去吧。”小丫鬟宝珠站在身后悄声道。
来了这府中两年,秦可卿唯一满意的就是这两个丫鬟了,一个瑞珠,一个宝珠,都是聪慧诚实的穷人家孩子,自然有人买了她们送进府中的,怕是贾府里边也不知晓。
不过纵然知晓,这贾珍贾蓉爷俩也不敢吭声,想到这里秦可卿便心中冷笑。
到现在秦可卿也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有什么人在操纵这一切,便是她翻脸逼问过贾珍和贾蓉,这二人也只能苦着脸说这是老爷的指婚,没有人可以抗拒。
这个老爷便是这几代贾家唯一出的进士——名义公公的老爹贾敬,至今仍然在玄真观修炼,经年也不回家,便是自家嫁入贾家,他也未曾露面。
从在秦家长大,秦可卿就觉得无形中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的手在操弄着自己的命运,秦业不是自己亲生父亲,但是却很宝爱自己,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说实话把自己嫁入贾家,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贾家是何等人家,怎么会和一个小小营缮郎抱养来的女儿结亲?而且还是未来要袭爵宁国公的嫡子,怕是让自己给其当妾都有些不够格。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秦可卿的心中。
她本就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子,在觉察到这个疑问之后便反复询问过自己养父,但是养父是个实诚人,无论怎么问,他也说不出一二三来。
只说抱回自己来养之后,便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出现,比如偶尔会有人送来银子,但从来也不知道是谁送来,从未见到过人,偶尔会有一张纸留下,说知名不具。
所以秦可卿也一直怀疑自己恐怕是某个大户人家不为主母所接受的外室所出,因为哪怕是妾生女似乎也不至于如此。
但一直到自己要嫁入贾家时,她才真正觉得不可思议,她也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世恐怕远非一个大户人家外室所出那么简单。
像贾家这等人家嫡子,便是名门望族的庶出女都绝不可能娶回家,更不用说你一个不足挂齿的营缮郎抱养的女儿,哪怕是再大的大户,也不可能。
一直到后来嫁入贾家,问及公公多次,公公被问急眼了,也只说他只是奉父亲命行事,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其他啥都不知道,甚至他们也不愿意这样,可却没有选择,这个答案让她感到绝望。
至于那位名义上的丈夫蓉哥儿,更是啥都不知道。
这一年多时间里,自己很少走出这个小院,便是那名义上的丈夫那边,她也不过是偶尔去一遭。
先前她也以为自己既然嫁入贾家,不管自己出身什么家族,那也就老老实实当好贾家媳妇,而贾家这样的豪门大族本身也就是以前她这种贫家女子可望不可及的目标。
但嫁进来之后第一夜,她便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自己不过是一尊被供奉起来的菩萨,供人参观和用来对外装点门面的,而无论是名义上的公公还是丈夫都对自己畏如蛇蝎。
一颗心就这么在这一两年间慢慢冷了下来,冷到了极致也就无所谓了。
她本来很想去那玄真观里质问一番,但是想想也知道那既不可能,同样就是去了,也一样得不到任何答案。
只是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子,这样生活她不愿意持续一辈子。
这一年多来,整个宁国府里,没有人能和她真正说上话,便是那位名义上的婆婆,也只是在人前装装样说几句,一旦没人的时候,便是半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也就是那荣国府里的王熙凤算是她婶子了,或许是觉得她这个人太孤寂,偶尔来走动走动,说说话,但她也知道这位二婶子也是一个要强的人,这等交好各家,怕也是有些想法企图的。
秦可卿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弃了一般,既没有人关心她想什么要什么,而那个在自己尚未出嫁前还偶尔露一下踪迹的神秘人,现在也更是再没有出现过了。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今日,持续到那位在自己床上躺了一下午的冯家大郎看到自己之后。
直觉告诉她,这个冯家大郎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特。
不是那种仰慕垂涎姿色的目光,虽然或许有那么一丝半缕,但那属于男人正常情况下的目光,而是那种似乎知晓一些什么,有些探究、怜悯和思考的神色。
这种目光神色是秦可卿之前从未见到过的,贾珍贾蓉的狐朋狗友也偶尔会来府里,有时候也会打个照面,但那些个男人的目光都是千篇一律的,从未今日这冯家大郎的表情。
直觉告诉她,这个冯家大郎或许知晓自己的一些什么,嗯,或者就是自己的身世。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四入贾府(中)
冯紫英和贾宝玉刚回到荣府,便被那守在角门上的李十儿拦住。
冯紫英也是认得这李十儿的,知道他是贾政的一等长随,类似于自己身边的瑞祥,只是这等时候拦住自己,怕也就是贾政回来专门等候着自己了。
“冯大爷,老爷吩咐您一回来,便请您去老爷内书房去。”李十儿的话让贾宝玉又惊又喜,“老爷没叫我?”
“老爷没说,只让我来请冯大爷。”李十儿见宝玉喜笑颜开,也觉得好笑。
这位宝二爷见老爷真的如老鼠见了猫,可这位冯大爷见老爷,却真的是不卑不亢,反倒是老爷还有些操切之心。
见自己摆脱了去见自家父亲的“厄运”,贾宝玉兴奋得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又叮嘱李十儿,若是老爷问起来,就说自己中午多陪冯大哥喝了几杯,所以这会子去回院子里睡觉去了。
贾政的内书房在贾赦居住的院子背后,挂着”体仁沐德“牌匾的小院,书房也唤作梦坡斋,很有些文绉绉的味道。
见贾宝玉飞一般的溜了,溜之前还向自己频频拱手示意,显然是希望自己嘴下留情。
冯紫英也是无奈,只好跟着李十儿前往。
和以往不一样,这一次见自己却是在内书房了,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越发亲近,甚至把自己当做了一家人一般的态度?
还真有点儿像。
贾政见客一般就是两个地方,特别重要或者显示正式的,就在荣禧堂,而绝大部分客人都是在外书房,包括和门生、清客们闲谈这些都是在外书房。
而内书房一般说来是包括家眷都可以出入的,也就是说真的对自己不避嫌了。
不得不说这荣国府地儿大就能为所欲为,这内书房都建造得这般雅致,放在贾政这等人身上的确有些可惜了,冯紫英内心也在吐着槽,跟随着李十儿而入。
外边是一个小院,居然还有耳房和正房,进去院子之后居然还要向东一拐进一道内门,才是真正内书房,但看着内书房的格局,完全就是一个独处的小院,冯紫英就知道这恐怕其实就是贾政自己独享的小院了。
像王夫人这等年龄,估计贾政也极少去王夫人院中歇息了,大部分时间都应该是在那年轻漂亮的赵姨娘那里歇息,要不就是住在这里了,很有点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感觉。
“紫英来了。”贾政背负双手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看着小院内的几株丹桂,想着什么事情,见到冯紫英进来,这才展颜一笑。
“见过世叔。”既然人家态度都这么亲近,冯紫英索性就把那“政”字都省了,直接叫世叔,果然贾政脸上喜色更甚。
“来,进来坐。”贾政把冯紫英让进书房,那李十儿便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自然有丫鬟送茶进来。
冯紫英打量了一下这间内书房,墙上白壁略显古旧,但看上去很舒服,一洞月窗,角落里居然还有一盆盆栽,这年头也有北派盆景了?
墙上一幅字,“澹薄以明德,宁静以致远”,嗯,这冯紫英还是知道的,《淮南子》里的,和现在很多官员们喜欢挂在办公室里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略有不同。
也不知道这贾政是真心觉得自己德行不够,所以只能澹薄欲望,还是本身还是那份心思的,只是没有谁给他机会?
“这是愚叔平素起居所在。”贾政倒也没有那么矫情,还要卖弄一番,“你也知道愚叔在工部就是一个闲职,平日里并无多少事务,处理完事务之后,愚叔回府多在这里看书,有时候看得倦了,便在这里休息了。。”
“世叔好心境。”冯紫英夸赞了一句。
看着眼前这个泰然自若的少年郎,贾政心绪复杂。
一晃就是一年,这小子却是名声越发大了,自家内兄外任回来都还是对他赞不绝口,但是却不再提探春和其婚姻一事,应该是冯家那边收到风声无甚反应才对。
听闻冯家的意思也是要等到这小子秋闱之后才来说亲事,只是便是现在内兄和自己都已经感觉到探春要嫁入冯家有些难度了。
内兄甚至一直在惋惜元春不该入宫,那样便有最好的联姻对象,言语中也是叹息不止,这让贾政也很尴尬。
贾政其实是很喜欢探春的,只是这探春的出身却是一个短板。
若是嫁个寻常武勋子弟倒也无碍,但是冯家现在明显处于一个上升阶段,冯唐再度起复,冯紫英也在京师城闯下偌大名声,一旦中举,那基本上和贾家这边的姻缘就算是断了。
想到这里,贾政也越发对贾家的未来充满了忧虑。
宝玉在族学里读书的情形他何尝不知道?但又能如何?
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宝玉再大两岁,哪怕考不中秀才,便去国子监读书,找机会送进书院里去好好约束两年,让他真正得以砥砺打磨,免得日后真的要误入歧途了。
询问了冯紫英在书院中的学习情况,听得冯紫英谈及许獬、韩敬、练国事、范景文等人,又说道周永春年前正式到书院担任掌院,贾政内心也是艳羡不已的。
许獬、韩敬、练国事等人都是南北士林中有名的士子,也是下科春闱中的一二甲的热门人选。
周永春是山东著名士林名流,风骨极佳,此次完成了齐永泰出任吏部左侍郎之后青檀书院高层的换血,也使得青檀书院名声再上一层楼。
若是宝玉能去青檀书院读书,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贾政内心念叨着,这等艰苦严苛的风纪方能让宝玉得到最好的磨砺锻炼,也才能一扫他身上那股子荒诞、放浪、懒散之气。
“紫英,八月便是秋闱,心里当有把握吧?”贾政含笑问道。
“世叔,这等事情谁也不敢打包票,小侄这一年多时间的确很努力,但是世叔您也知道秋闱的难度,小侄只能说尽力而为,不负师恩了。”
说得滴水不漏,但是贾政还是能从对方话语里听出信心很大,这更让贾政内心有些苦涩。
微微摇了摇头,丢开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贾政沉吟了一下才道:“紫英,你也不是外人,愚叔有一事相求,我知道青檀书院风纪严格,学子自爱上进,嗯,但毕竟每年考中举人进士者名额有限,若是秋闱中书院里有未能考中者,且又暂时无法继续学业者,你帮愚叔打听一下,看看有无愿意来我府里暂代族学,或者就是专门教授宝玉、环儿、兰哥儿他们几个,……”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啊,冯紫英也觉得有意思。
看来贾政也是知道这族学是读不出书来的,不过人家这一番殷切心情他也能理解。
而且这青檀书院东园甲乙两舍中七八十人大部分人还是要秋闱落榜的,便是相当大一部分人还会继续就读下科再试,都能仍然会有一部分人要么回乡另寻他途。
要么就是留在帝京寻个出身,这个出身要么就是在某个富贵人家当西席,要么就是有门路能在那位官僚那里去当个幕僚。
实在不济的,也就只能像这贾府里的詹光一般混个清客。
青檀书院也只是考中举人进士的相对几率要高一些,如此激烈的竞争,绝大部分落榜也是正常现象,而因为自身年龄和家境原因读不下去也很正常,这也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一面。
如同前世中无数名牌高中甚至大学中出来一样混得不如意的学生一样,四大书院每年不也一样有无数学子默默的消失在人海中,只不过大家都只记得这每科三甲那数百人,那里还记得他们背后一个庞大的金字塔塔基群体。
“世叔,此事小侄一定记在心上。”冯紫英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或许我们书院中也会有很多人考不中,但是他们在书院几年学习学到的东西不仅仅是经义策论,更重要的是品德性格的养成,小侄觉得这恐怕是我们青檀书院最重要的东西,……”
免不了要吹嘘一番,但也是实话实说,而且贾政看重的不就是这个么?
青檀书院每年也会有不少秋闱失手的学子离开,尤其是像有一部分已经考过三四科却始终无法过秋闱的“老学生”,像甲舍里边就有那么七八个已经二十好几的学生,今科如果再不过的话,恐怕很多人都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本身家境就不好,而且都是拖家带口,再怎么也要为自己一家人谋个生计,这贾府其实要说也就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了。
从贾政内书房出来,贾政自然不可能送出门,冯紫英请其留步之后,便泰然步出。
李十儿自然是要送出的,刚步出院门,却见一个干瘦少年从另一边走过来。
“环哥儿。”李十儿一声招呼让冯紫英顿时止步,上下打量起这个在无数红楼同人中充当牛人主角的角色来了。
论形象,的确和贾宝玉相差太远,额头有些大,颧骨略高,当然年龄还小还未定型,一双眼睛也小了点儿和探春的凤眼截然不同,也不知道这一母同胞差距却恁地大?但是好在还算精神。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四入贾府(下)
一身灰绸缎面的厚实长袍,头戴一顶丝绒绣冠,外加一对貂毛护耳,走起路来步速倒也不慢,看起来相当精神。
“见过冯大哥。”老远这瘦小孩子便是站定恭敬一礼,鞠躬拱手,标标准准。
谁说这赵姨娘没家教?谁说这环哥儿不成器?起码这第一印象就给冯紫英相当的好,莫非这诸多红楼同人选他当主角都是有理由的?
冯紫英暗自好笑,自己居然也可以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待问题了。
“环哥儿,你认识我?”冯紫英也站定,上下打量着这贾环。
他倒是对贾环没什么恶感,那书中所写都是虚妄,自己所见所闻所感,才是最真实的,贾环是不是有那么不堪,那么心胸狭隘,那么偏执阴狠,他都是不信的,他要用自己的眼睛来看。
“冯大哥在咱们府里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三姐姐经常提起冯大哥,要我向冯大哥学习,以后好能入书院读书。”贾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很是规矩。
“哦?三妹妹倒是把我给夸得个好啊,真让我有点儿承受不起。”冯紫英笑了起来。
没想到探丫头居然会在她弟弟面前这般说自己,看样子却是半句没有提过贾宝玉了,估摸着这贾环内心只怕也有些瞧不上或者说是嫉妒他这位二哥吧。
“三姐姐说,咱们府里是簪缨之家,外人觉得咱们读不读书都无甚紧要,但是若是自家要想有一番出息,不想靠着府里余荫,那么就还得要读书,还说冯大哥便是有袭爵在身,一样发奋苦读,这般才是小弟学习的榜样。”
贾环这番话一出来,冯紫英就觉得有些不是味道了。
探丫头鼓励她弟弟读书是肯定有的,但是如果说要用这么露骨的话来说,置贾宝玉于何地?
而且探丫头和她宝二哥关系也相当好,未必比与她这个三弟弟的关系逊色,怎么可能说这种很容易仍然联想对比到贾宝玉的话来?
这个环老三果真是个不省心的角色,不过也算有些胆量和心计,难怪敢去厨房里大闹一场,倒也不是一个无脑之辈,怕是赵姨娘都教不出这等角色来。
嗯,不对,或者说那赵姨娘一样不是简单角色,能生出探春和贾环这样的人物,也算不差了。
想想也是,能把贾政这等方正古板的角色迷得三魂五道的,生下两个子女,这女人恐怕也不仅仅只是床上本事那么简单了。
心里觉得有趣,冯紫英面上却毫无变化,点点头:“环哥儿,有志气是好事,读书,对哪一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好事,是大事,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读书明理,读书明志,作为男人,如果连书都不想读,那肯定不行的,我相信你三姐姐也给你说清说透了。莫要去和别人攀比,也莫要心存怨气,改变自己命运的,从来就不靠别人,就得要靠自己,明白么?”
一番鸡汤加敲打,让原本以为自己一些小心思得逞的贾环茫然,一时间觉得这位冯大哥说的话好有道理,又觉得对方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心里有些发慌。
尤其是冯紫英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在贾环眼里,更是慌在心里,若是要让这冯大哥在父亲母亲乃至老祖宗面前说些坏话,只怕自己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谢谢冯大哥的教导,贾环明白了。”贾环镇定了一下情绪,“还请冯大哥今后若是有闲,不妨多来府里走动,多多教导一下子小弟和宝二哥,也好让我等能有所进益。”
“当然,必须的。”冯紫英点点头,看着贾环,满脸欣赏,“环哥儿,好好读书,莫要让人轻看,也莫要妄自菲薄,多听你三姐姐的话,……”
似乎是听出了一些其他味道来,但又不太明白,但三姐姐是自己嫡亲姐姐,而且素来有主意,只是和姨娘关系不那么和谐,但是对自己也还是好的,贾环赶紧拱手:“小弟一定谨记冯大哥提点,定不敢忘。”
“嗯,好生读书,以后若是有机会,你未必就不能来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大大咧咧的给对方一个希望。
贾环心中大喜,感觉到这位冯大哥对自己真心不错,干瘦的脸上都差点儿乐出褶子来,连连拱手行礼:“谢谢冯大哥鼓励,谢谢冯大哥鼓励!”
“去吧,莫要辜负了你父亲和我对你的期望。”冯紫英俨然一副长辈的模样,沉稳的挥手。
什么同人主角模板,如此轻松就收获一枚狗腿小弟,简直不要太简单。
“没想到冯大爷对环哥儿还这么看好啊。”待到贾环行礼离去,李十儿这才陪着笑脸在一旁道。
“不是对环哥儿这么看好,其实宝玉、环哥儿和兰哥儿都正是读书的时候,他们天资都不差,只要肯认真读书,都是能读出来的。”冯紫英随口来了一句,“就看他们有没有这决心毅力了,我看环哥儿这架势,倒是像能下决心的。”
这一路走到了角门口,冯紫英便看到了那紫鹃在二门角门处守着,从对方的表情就能看出,多半是林丫头派来的。
“十儿,你且回去,我还要去看看宝玉。”现在在贾府里边熟悉了,冯紫英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撒谎安排了。
“哟,那敢情好,老爷那边也还有事儿,那我就先回去了。”
李十儿也是一个十分懂眼色的人,虽然不知道这冯大爷赶自己走的目的,不过这冯大爷现在贾府里边的威势甚至不比琏二爷和宝二爷逊色了,自然不会违逆对方意思,而且这大白天里,又在二门外,也不怕会出什么事儿。
他也隐约听到说老爷和太太有意要把三姑娘许给对方,但后来却又没了声息,估计还是在商量,弄不好这冯大爷就会成为贾家姑爷,而且恐怕是最得势的姑爷,看看冯家现在的情形,未必就比贾家逊色多少了。
等到李十儿走了,冯紫英这才一步三摇的走到了那二门外,趁着周边无人,那紫鹃也赶紧上前来:“紫鹃见过冯大爷。”
“嗯,林妹妹呢?又怎么了?”
一句话就让紫鹃不高兴了,小姐成日思念,这冯大爷却是视若无睹了,完全感受不到似的,有些赌气的道:“小姐身子不好,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养病呢。”
“哦?不会吧,我午间见她都还安好,为何一下午就病了?”冯紫英吃了一惊。
“那遇上一些不如意的事情,自然心情就不好了,心情不好,那肯定就要生病了,小姐身子骨冯大爷难道不清楚?”
听得紫鹃话里夹枪带棒的,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好像是再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似的,可自己好像也没怎么得罪林丫头啊。
“紫鹃,你这话里话外好像都有点儿不对味儿,林妹妹怎么了?要不我去看看?”冯紫英打趣。
紫鹃一惊,这冯大爷若是去小姐屋里看小姐,那被人觉察了,可就有些说不清了,再说冯大爷在府里边受欢迎,不怎么忌讳这些,但是这孤男寡女就怕有人说闲话。
但小姐一回来就闷闷不乐,说道都有一年没见着冯大爷人了,那话里话外心思就是想要单独见冯大哥说说话,她这个当丫鬟的还能不知道意思?
急速思考了一下,紫鹃一咬牙,“冯大爷,小姐心情不太好,又想家了,要不您就这会儿赶紧去看看她,宽解一下小姐,别让小姐心里堵着气儿连带着身子都不好了。”
冯紫英本来是随口一句话,却被紫鹃给拿住了,一愣之后环顾四周,这会儿还真没啥人,若是再等一会儿估计来往人就要多起来了,果断拍板:“前头带路。”
黛玉也没想到紫鹃真的把冯大哥给带了回来,惊喜之间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就穿着一件贴身小绣袄就跑了出来。
慌得紫鹃赶紧把小姐给推了回去,这等衣着如何见人?而且天气这么冷,一旦受凉,以小姐的身子骨那就是大事儿了。
冯紫英也没想到丫头见了自己这么兴奋,心中也有些感动,在外间一站,打量四周。
这丫头的小屋还算布置得雅致。
一张矮榻应该是守夜丫鬟晚间睡的,紫红色的绣缎锦被,地龙倒是烧得挺热乎。
对面挂着一幅大铜镜,一个镂空木雕隔成的博物架,旁边在垂着一道厚重的棉帘,便分隔开来,倒也实用。
唯一的缺点就是小了一点儿。
不过寄人篱下能有这般待遇算是不错了,这大观园还没有,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自然没有潇湘馆那么如意。
正在打量间,却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尚未完全脱去稚气但是却也有了几分轻音萝莉腔的少女声音:“妹妹见过冯大哥。”
冯紫英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盈盈一礼的少女,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晃就是一年半了,上一次见面也是一年前了,这丫头还是长大了。
依然有些尖的俏靥比起半年前还是丰润水灵了一些,一双美瞳更见水雾迷离,丹朱一点,让整个白皙的面孔顿时生动鲜活起来,尤其是那蹙眉耸鼻的习惯动作,让少女更显真实而又俏皮,真的有点儿让冯紫英上前亲吻一下的冲动。
这种感觉让冯紫英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自己难道内心藏着一个萝莉控的梦?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四节 四入贾府(续)
黛玉明显觉察到了眼前冯大哥眼中闪过了一抹灼热的光芒,但转瞬即逝,她心中也是一阵得意。
葱绿的丝缎绣袄上绣着几株红梅,尤其是一株红梅从衣襟处延伸出来,格外夺目,一袭同色的长裙,外罩一件火红狐皮坎肩,几丛棕红色的狐毛从肩部和颈部绽放出来,把一张小脸更是衬托处一种惊心动魄的姣美。
真的不愧是《红楼梦》中第一美,哪怕是这丫头也不过十岁,已经有了几分褒姒妲己的杀伤力了,再有几年,那还得了?
或许比起书中人来,这林丫头已经不像那么娇弱病怯了,但却又多了几分活泼灵动,这也是冯紫英最宽慰最欣喜的。
自己总还是给自己所关心的人带来了一些好的变化,这丫头就算是吧。
紫鹃小心而仔细的观察着冯大爷的变化,那一抹奇光也没有能躲过她的眼睛,这让她心中终于舒了一口气。
冯大爷来贾府里的时候不多,但是名声却越来越大了,这本来没什么,但是紫鹃却也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
先是说大老爷看好冯大爷,然后就传来二老爷对冯大爷格外看重的说法,而且这一年来的表现似乎也映证了这一点,二老爷频频那冯大爷的事儿教育宝二爷,今日又专门把冯大爷叫入内书房去说话,这等待遇便是宝二爷都未曾有过的。
自然也就有人说三姑娘没准儿就要成为与冯家联姻的对象,这紫鹃是不信的,但是却又不敢不信,万一这二老爷真的去给冯家带话,冯家那边一时心动了怎么办?
这三姑娘真的也很不错,紫鹃得承认这一点,更关键的是人家爹娘都在京里,若是要议亲,那就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也幸亏冯家老爷外放为官了,稍微让紫鹃放宽了一些心。
后来那瑞祥又说这冯家虽然老爷和太太都在,涉及到少爷的事情,许多还是要少爷自己做主,便是老爷太太都得要遵从少爷自家意见,这又让紫鹃有些担心。
她担心的是冯大爷好像对小姐就是像兄长对妹妹的那份感觉,若是没有那层意思,自己另外去寻了亲事,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但方才冯大爷看小姐的那一瞬间,紫鹃终于可以放下心了,那绝不是哥哥看妹妹的目光,嗯,具体是什么紫鹃也说不上来,但她确信小姐在冯大爷心目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了。
点了点头,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内心的情绪,脸颊上涌起喜悦之色,“嗯,看你样子应该是我带给你的方子一直在习练了?很好,这气色都要比以往好许多了,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冯紫英嘴里下意识的冒出一句前世中喜欢调侃人的话,却让林丫头脸色一红,掠过一抹羞意,“谢谢冯大哥,嗯,小妹一直在习练,从未间断,嗯,今年一年来,小妹都未曾受凉咳嗽了,……”
“怎么没有?”紫鹃却再一旁毫不客气的戳破:“上月下雪,小姐还非得要出去赏雪,却又不肯穿厚实一些,结果回来之后就有些着凉,咳嗽了好几日,吃了两剂药才算是好过来,冯大爷你可要好好说说小姐,……”
看见冯紫英不善的脸色,丫头心中既甜又羞,还有些恼紫鹃这丫头揭自己的底,瞪了紫鹃一眼,赶紧解释道:“其实也没啥,就是咳嗽了两日,很快便好了,比如往常来,都要快许多了,……”
“我那习练方子只能固本却邪,却不能百毒不侵,丫头你本身身子骨就弱,还这般不爱惜自己身子,以后那便不敢让你出门了,……”冯紫英皱起眉头,“还说我秋闱之后找个机会带你出去转一转,你这样不听话……”
“冯大哥,小妹以后注意就是了,你也别听紫鹃这丫头胡说,小妹现在很注意了,……”林丫头有些发急。
这一年到头都是憋在这府里,就算是有时候跟着府里边的嫂嫂姐姐们出门,那也是一个月都未必有一回。
这府里上下,能说得来话的人也就那么几个,真正要憋死人了。
“哼,那也要以观后效,我总归是把这个监督权交给紫鹃了,若是你表现不好,那带你出去转一转的事情那就作罢,紫鹃,这个权力我可是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用足,……”
冯紫英的话让紫鹃抿嘴微笑,却是重重的点点头:“冯大爷的叮嘱紫鹃定当谨记在心。”
“那你可别被你家小姐小恩小惠给收买了,也别被她甜言蜜语给哄骗了,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是会骗人,……”
紫鹃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冯大爷还真是挺会夸赞人,果然小姐的脸上笑容一下子就变得格外灿烂起来,起码有小半年没见着小姐这么高兴了。
林黛玉心中当然喜欢。
谁不愿意听自己心仪的男子称赞自己漂亮?
女为悦己者容,今日这般打扮,那也是因为冯大哥来了,换了其他人,她才懒得梳妆打扮。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笑起来有一种魅惑众生的魔力,与她蹙眉娇喘时那份弱柳扶风的风姿相比,又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而且冯紫英也更喜欢这样的林丫头。
嘟起小嘴,黛玉装出一副不悦的小模样,冯紫英也不理睬她,“除了那习练方子外,饮食上也要注意,多吃菜、蛋、肉,晚上少喝茶,……”
紫鹃也没想到这外边豪气干云的冯大爷在小姐面前也变成了碎嘴子,但这般叮嘱,越能显现出他对小姐的关心,紫鹃心里同样高兴。
黛玉何等聪慧的人,如何不明白这里边的道理?
心中甜蜜无比,却还要一脸不情不愿不耐烦的模样,甚至还要狡辩两句,就是希望冯大哥能多说一会儿话。
待到黛玉说起自己在府里的生活,又问起冯紫英在书院里的种种时,几乎是一晃半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眼见得天色就要慢慢黑下去了,外边雪雁和春纤也都在询问小姐的晚饭事宜了,冯紫英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真要让人见到自己藏身于这丫头闺阁里,纵然看在自己身份不一样面子上不会明面上说什么,但肯定也会有一些闲话,对丫头也不好。
从西角门里溜出来的时候,瑞祥已经冻得不行了,一个人在角门外,手揣在怀里小跑着,见冯紫英出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爷,赶紧回去吧,没留您用晚饭?”
“谁留我?”冯紫英没好气的道:“赶紧上车走,回家。”
“不是,小的先前遇到了那芸二爷,他看到小的在这里,就问小的,知道爷在府里,后来又问到爷被政老爷叫去了,所以在这里踌躇了好一阵才走了。”
瑞祥的话让冯紫英一愣,贾芸?
这个人影儿都慢慢在自己脑海中淡出了。
先前自己还有意让他来干点儿活计,但是这家伙却好像有些犹豫,或者说觉得自己可能年龄原因而难以信任,所以也就没了消息。
贾琏也曾经说过在干修陵营生的时候,那贾芸也曾来找过,但是没有冯紫英发话,加上贾琏本身也不愿意让贾家的人来过多掺和和了解这些营生,所以就没理睬对方。
没想到这家伙这个时候却冒了出来。
还别说,这年头要找几个可靠能用的人还真不好找,贾琏算是这偌大一个贾府里里外外数百男丁一边比较靠谱的了,想一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贾芸可能也能算一个,不过现在还没有合适的营生,若是下一步还有,倒是可以让贾芸来试一试手。
回到家中,云裳早已经急得不行了,闻到冯紫英身上的酒气,云裳又开始数落瑞祥没有好好照看少爷,怎么又让少爷喝了那么多酒。
这瑞祥大概已经习惯了云裳的埋怨数落,只管乐呵呵的应着,也不辩解,你要一辩解,那云裳铁定能找出更多的差错来。
冯紫英见自己贴身丫鬟和贴身小厮之间的这种关系也觉得有趣。
这瑞祥才是一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对付云裳,云裳也很满足于这样,唠唠叨叨中就把冯紫英的衣衫也换了,然后饭菜也摆上了桌子。
一碗鹌鹑肉粥,一碟栗子粉糕,一盘酱羊蹄,一碗红烧熊掌,还带着一份清炒小笋。
这也是冯紫英专门要求自己晚饭不必弄得太繁复,合胃口就行。
这熊掌却是一个新鲜物事儿,是关外那边庄子里专门送回来的,说是大补,看样子自己这回来几日里,估计都跑不了这玩意儿来大补自己了。
看见云裳站在一旁侍候,冯紫英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心让对方也坐下来一块儿吃,但是也知道这个要求是徒劳。
以前他也试过,但都毫无例外遭到拒绝,现在他也就慢慢安之若素了。
不过看云裳似乎很享受这样侍候着自己吃饭,冯紫英越发觉察到这个时代正在慢慢的改变着自己,起码自己现在也是越来越享受这个时代的一切了。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身体力行,诠释
春假一过之后,整个书院,甚至整个读书人都进入了紧锣密鼓的苦读阶段。
今年是丁未年,秋闱大比定在八月,也就是说只有七个月的学习时间了,整个青檀书院的甲乙两舍都进入了宛如战备状态中。
周朝宗几乎是不间歇的开始对冯紫英进行针对性的出题,这几乎就是古代的模拟考试了,考虑到冯紫英的经义根底的确比较薄弱,所以周朝宗在强化冯紫英经义基础的同时,也开始针对性的打题。
这是每个教谕都不可回避的招数,不仅仅是周朝宗,便是书院其他教谕也会将以前每科的秋闱墨卷拿来认真研读分析,让所有学生熟悉了解,然后选出几卷立意高远文字精辟的文卷来进行分析,让学生们熟悉这种考法。
进入七月,整个京师便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怕是要出事。”冯紫英站在滴水檐前,注视着外边白茫茫的一片水雾,哗啦啦的大雨下来,几乎整个天空都变得迷离起来。
“能出什么事?”宋师襄叹了一口气,“这若是换到我们陕西,那便是天大的好事儿了,前几年里,咱们那边动辄经月不见半点雨珠,那赤日炎炎,晒得人心里发慌。”
“一衷,不能那么说,雨水还是要讲求季节和适度,这紧锣密鼓集中在一块儿下下来,这沟渠根本承受不起。”陈奇瑜叉着腰站在对面走过来,“外边水都已经积在脚脖子边儿上了,紫英说得不错,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要出事儿。”
忙碌了几个月,眼见得还有一个多月便是秋闱大比了,没有人能放松,但是遇上这暴雨连绵,又忍不住让一干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学子们开始感慨了。
“方才大章兄去问过周边的老农,说已经多年没见着这样的情形了,按照那农夫所说,这等如同天漏了一般,怕是一时半刻止不住,……”孙传庭也赤着脚披着蓑衣从外边走进来。
“我们这在城外恐怕还好一点儿,这京师城里恐怕就麻烦大了。”
冯紫英摇摇头,“虽说咱们也管不到城里边的事情,但是这般雨一直下下去,怕是内涝是免不了,而那各坊里那些破房烂墙恐怕就得要防着点儿了,弄不好就要连片倒塌,尤其是夜里边更要防着。”
“紫英,看样子你是有经验啊。”孙传庭颇为诧异,看了冯紫英一眼,总觉得和自己差不多年龄,怎么懂得如此之多?
“伯雅,我在大同呆了好几年,见过大同暴雨成灾,那城里边一旦内涝,土墙不稳,铁定垮塌,尤其是那种连绵夜雨,更容易出事儿,大家晚上都睡死了,一下子垮塌下来,便埋了,而且晚间风大雨大又四处抹黑,你便是想要救人都难。”
冯紫英也不客气,“我父亲在大同镇担任总兵时便遇上了一遭,应该是元熙三十三年吧,连绵一片,倒了百余间,那关帝庙也倒了,单是这一个庙一下子就压死乞丐流民四十余人,都是在夜里,救都没来得及救,天亮了才发现,那叫一个惨,……”
“紫英说得没错,先前山长也已经说到此事。”练国事同样涉水而来,“山长称他在徐州担任知府时也曾经遇到这种情形,连绵暴雨,中间间断不久,把土墙泡松了,再来一场大雨就要出事儿。”
“那这京师城里怕是应该有所准备吧?”宋师襄也迟疑起来,“不可能大家都不闻不问吧?”
“还真不好说。”冯紫英见官应震和周永春两人联袂而至,后边还跟着许獬和宋统殷、方震儒等人,赶紧拱手一礼。
“紫英,为何如此说?”周永春来书院也有大半年了,一来就对冯紫英这个山东老乡格外亲切,平素也格外关照。
冯紫英对这位山东老乡印象也很好,这位出身工科给事中的干员相当清正,但是又非那种食古不化的刻板之人,而且对时局,尤其是北方外部时局看法很长远,在这方面也经常和冯紫英探讨,很有点儿亦师亦友的味道。
别看此人经历不凡,但是论年龄才不过三十三岁,十七岁便考中进士,也是大周王朝这么多科春闱中少有的十八岁以下进士之一。
“掌院也是担任过工科给事中的人,应该清楚咱们京师城中的管辖有多么复杂,政出多头,那边很容易出现九龙治水,结果谁都不管的局面。”冯紫英面对着众人的目光,十分平静。
“这京师城中谁管,论理该是顺天府和宛平县、大兴县,但实际上城墙内的,别说宛平和大兴县了,顺天府也未必能管得住,五城兵马司以及它的上峰巡城御史,巡捕营以及它的上司兵部,还有更下边的各坊总甲,工部虞衡司,龙禁尉也要插手,嗯,好像是龙禁尉还专门设了一个街道房的部门吧?掌院,您说,这龙禁尉都要管街道沟渠了,看起来这么多人管,怎么能管不好,但是好像元熙三十二年内涝,淹死上百人不说,还引发了一场疫病,死了数千人吧?”
周永春和官应震都大感诧异,至于说其他一些同学们就更是直接懵圈了。
谁都没想到这冯紫英居然对京师城内的街道市政管理体制如此熟悉,甚至连周永春这个曾经干过工科给事中对工部情况了解颇深的能臣都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外行。
见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奇异,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个逼又装得有点儿大了。
不过这也是没法的事儿。
丰盛胡同那边,沟渠堵塞严重,去年的时候,因为就下过一次大雨,结果导致沟渠河水泛滥,直接淹没到了自家院子里。
没办法,因为老爹不在,这事儿还得要一个顶梁柱才能来干,那冯寿还专门来书院里找到自己,说起了这事儿,冯紫英这才开始琢磨此事。
为此他专门去询问了一下。
好在有人脉关系就是不一样,韩奇老爹在北城兵马司,帮着问了一下,这边属于西城兵马司管。
但是像沟渠这种事情,按照惯例修建是归工部虞衡司,一位员外郎负责,但疏浚却不归工部管,而归巡捕营。
巡捕营上司是兵部,但是如果是沟渠被侵占填塞,那么这就不是简单疏浚了,按照惯例需要先解决被侵占填塞的问题,这又不归巡捕营管了,归五城兵马司。
但敢侵占填塞沟渠的,多是京中贵人,一般说来五城兵马司都不敢去招惹,如果实在推不过了,就会上报巡城御史公署(巡城察院),由巡城御史来确定如何处置。
但往往沟渠的侵占填塞你是很难界定的,尤其是涉及到街道规划和房屋拆建之后,很多东西都没有了一个明确说法,所以很多事情都难以有个定论。
要么就是巡城御史公署和工部扯皮,要么就是工部和巡捕营扯皮,甚至可能直接推到本来不怎么管城内事情的宛平和大兴两县县衙去。
要说的确什么事儿这县衙都该管,但是要管却又基本上什么都管不下来。
所以冯紫英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才算是搞明白这里边复杂的管辖关系,谁都可以管,但谁都可以推卸。
“紫英,按照你这么说,这一场大雨下下来,这京师城里还真的要出乱子?”周永春皱起了眉头,他是从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转任了顺天府治中,后辞官来了书院。
在顺天府担任治中其间,周永春便与通判共同管理河渠、土地、山林等事务,对城内的这些事务有所了解,只是他在顺天府治中任上时间不长,只有一年时间不到,所以了解不深。
“一场大雨下来肯定出不了什么乱子,但是就怕这种大雨,下两天停一天,再下两天,这样下去,恐怕就不好说了。”冯紫英皱起眉头,“而且据我所知,这南城那边河沟渠道湮塞甚多,多是百姓为增建房屋所为,西城情况也不好,不少京中贵人侵占沟渠,也无人过问,……”
“紫英,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再撰写一份建议书送入内阁和工部乃至都察院,提醒一下?”陈奇瑜立即兴趣大增,而他此话一出,也立即引起了在场许多同学的附和,都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好机会。
官应震和周永春的目光也落到了冯紫英脸上。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目光低垂,但是最终还是抬起来:“山长,掌院,各位师兄,照理说只有一个多月就要秋闱大比了,这等事情我们写一份建议书递交上去也就算是尽到了我们的心意和责任了,但是弟子觉得这交上去恐怕又会面临着各方的推诿,最终可能是事情发生了,死伤无数了,才会猛然震惊,……”
“哦?那紫英的意思是……”官应震和周永春目光里都多了几分赞赏之色。
“不能只写一篇文章,如果没有人动作,那么我们书院弟子可以身体力行做起来,做一个表率,……”冯紫英淡淡的道:“这也应当是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一个最有力的诠释,而不仅仅是只停留在嘴上或者纸面上!”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蓄势,养望(为王三分盟主加更!)
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烂泥里,望着暗沉沉的天际线,冯紫英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儿吃不消了。
这装逼一时爽,但后续的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啊。
断断续续七八日的大雨,终于在最后时刻爆发出来了。
从西北边的河槽西坊到鸣玉坊再到积庆坊的红罗厂那一片儿,全部都被淹了个遍,南边的情况更惨,从阜财坊到大时雍坊再到南熏坊南边一直到明时坊东南角的盔甲厂,断断续续的被淹了十多条街巷,所到之处几乎垮塌了一个遍。
青檀书院送上去的建议书起初并没有在朝廷里引起足够重视,哪怕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为之呐喊助威。
但是这毕竟不是他们管辖范围,乔应甲倒是给巡城御史公署打了招呼,要求他们加强对五城范围内被侵占堵塞的河渠进行检查,但是这个时候显然不是检查发现的问题了,而是要马上采取措施的时候了。
但青檀书院却没有因此而停步,他们自发组织起来进城,开始对情况最糟糕的西城和南城进行调查摸底,这甚至引起了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极大不满,而工部那边也是冷言冷语不断,不过在乔应甲的压制下,这桩事情总算是给坐了起来。
从第五日下雨开始,整个西城和南城的沟渠便开始溢满,整个京师城的排水系统开始崩溃,本来就已经浸泡多日的后果也开始显现出来。
七月初三夜,一夜狂风骤雨,西城河槽西坊九条街巷、鸣玉坊三条街巷和中城积庆坊的四条街巷出现了大面积的房屋垮塌,共计垮塌房屋912间,涉及户数三百余户,死亡人数超过两百人。
与此同时东城的明时坊也垮掉了两条街,中城的大时雍坊、南熏坊断续倒塌房屋两千余间,但这两条街几乎是整条街淹没之后垮掉,造成了三千多人无家可归,一百六十余人或被房屋垮塌致死,或在黑夜中被水淹死。
相比之下,带上了崇正书院弟子一起开展行动的青檀书院学子们,在鸣玉坊、大时雍坊、南熏坊都通过努力,共临时搬迁出三千余户最危险的民众,而这三千余户民众中相当一部的房屋都在这一夜中倒塌了,但他们却无一在这场劫难中丧生。
这个时候朝廷才开始如梦初醒的迅速动作起来,五城兵马司、巡捕营、顺天府乃至工部虞衡司都迅速动作起来,甚至连京营中的五军营也出动了部分兵士开始协助各坊救灾。
但这种毫无头绪和各管一块的混乱体制直接导致了救助效果极差,相比之下青檀书院、崇正书院乃至跟进的通惠书院弟子们组成了救援疏导队伍却在统一制作的救援计划和救助手册指导下,有条不紊的开展起了救援工作。
从开始的各方攻讦和反对,到中期的冷眼旁观,再到后期逐渐配合参与进来,坊甲乃至宛平和大兴两县一直遮遮掩掩的顺天府加入进来,使得整个救援和疏导工作终于开始步入了正规。
大雨却没有因为朝廷动起来就停息。
七月初五夜又是一夜大雨加狂风,直接使得整个南城包括大时雍坊在内都又陷入了一片汪洋,当夜水涨至四尺高,垮塌房屋多达二千余间,死亡人数超过一百八十余人,东城那边情况也不佳,单单是崇教坊就垮塌房屋六百余间,死亡人数四十余人。
这连续的狂风骤雨使得整个京师城都陷入了一片汪洋,而在前期联系借用了大量寺观并作了一些准备的工作效果就显现出来了,京师城内超过五万人无家可归,若是在往日只怕又会成为一场灾难,但是现在却大部分能安置下来,这等情形连巡城御史和龙禁尉那边都是赞不绝口。
“紫英,这里!”
听见黑魆魆的那边有人在喊,冯紫英也疲倦的挥了挥手,对旁边一样已经是精疲力竭的方有度道:“方叔,还撑得住么?那边大章兄在喊了。”
“没问题,熬过这一阵就好了。”方有度脸色煞白,全身湿透了的麻布衣沾在身上,冻得他瑟瑟发抖。
虽然是夏季,但这晚上浸润在水中一夜,那滋味真是不好受,身子骨差点儿的,铁定就是一场大病等着。
“一衷兄,你呢?”冯紫英转向旁边另外一人。
宋师襄咬了咬牙,“方叔都能撑得住,愚兄自然没问题,有什么事情,紫英你尽管安排!”
“那行,方叔还得跟着我跑一圈,这边积庆坊几处污水池全部倒灌了出来,你得带着这帮巡捕营的人过去,禁止这附近的百姓在这一带的井里取水,虽然这一带水退了一些,但是这井水绝对不能用了,让他们相办法去临近的甲坊未被水淹过的井里去取水,否则恐怕是又是一场灾难,……”
看着这周围蹲在街边和房屋顶上脸色沉重而麻木的脸,冯紫英心中也是惨然。
很多人在这一场狂风暴雨中失去了亲人,更多的人失去了自己的老屋和财产,他们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住哪里,怎么活下去,这赈济工作恐怕还得要马上展开起来,这一点他需要马上向山长和掌院报告。
这个时代面对老天的肆虐,真的是没有太多办法。
本身对城市建设的缺乏科学规划和合理布局,再加上低下的管理和应急动员能力,使得偌大一个京师城基本上是处于一个无序扩张的状态下。
而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疫病便尾随而来,缺乏对疾病最基本的预防意识和措施,动辄死上数千人上万人都很正常。
“好,紫英,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宋师襄已经对冯紫英敬佩得五体投地了。
当那份建议书递送进朝廷引起不小争议时,冯紫英的形象便再度引人瞩目起来。
这一年多里冯紫英都尽量在书院里保持低调了。
学生们都是健忘的,尤其是看到冯紫英一样和自己在教室里苦读经义,一样抓耳挠腮答不出卷子,一样为月考季考成绩不佳愁眉不展,原本笼罩在他头上的光环似乎又在慢慢消退了。
但现在,一篇文章又能立即让朝廷为之侧目,同时提出的身体力行践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一作为青檀学子座右铭的理念,也让大家真正认识到这一位不是玩嘴炮的,而是要扎扎实实做实事的。
“嗯,记住,不管哪里的水,都必须要烧滚沸之后才能喝,尽可能别喝生水,实在没有办法的,也必须要喝未经淹没浸泡的井里取的水,其他水一概不能喝。”
这也是最低要求了,这京师城里屎尿遍地,根本就没有什么公共厕所,随便哪个墙边巷里都是便溺的最佳去处,甚至一些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真的遇到这种情形,憋急了也一样只有如此解决,这就是京师城的现状。
平素倒也无所谓,也就是脏点儿臭点儿难看点儿,可一旦遭遇这种洪水漫灌,那就是一场灾难了。
几乎所有的水源都不可避免会被污染,而对此并无多少意识的老百姓也别无选择,一样会选择他们觉得很干净的水源饮水,而这个年代开水的概念在普通人家并无普及,那么稍有不慎便是一场瘟疫流行。
“紫英,这恐怕很难做到吧?”宋师襄也有些为难,这道题可不好做。
“一衷,尽力而为吧。”冯紫英也只能如此,有些地方并不具备烧滚沸开水的条件,你就是这么要求,也是徒劳。
看着宋师襄带着一队巡捕营的人和坊甲的甲首们走了,冯紫英继续前行。
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很不适应,永隆帝没有掩饰自己的焦灼之色,鹰隼般的目光在殿下群臣身上不断的逡巡。
“沈卿,这雨还要下多久?”
“回陛下,钦天监那边尚无定论,但根据京师城中老人亦云此等情形也是数十年未遇,唯有元熙五年大雨滂沱,方能相比。”沈一贯出列,平静的奏道:“根据城中老人所言,估计应该在三五日内雨便会停。”
“三五日?”永隆帝内心的愤怒几乎不可遏制,看着眼前这个鸡皮鹤发的老狐狸,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能。
这老狗在,这等祸事才能让他顶缸,终归有一天会让这帮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泰山压顶不变色的家伙都通通在自己面前消失!
“三五日,这京师城还在么?这城中百姓还能剩多少?”永隆帝话语里的讥讽之色已经压抑不住了,不过这本来就是永隆帝的性子,这两年多时间里,多多少少大家也都适应了,习惯就好。
“回陛下,雨势渐小,虽然未停,但是预计不会再涨太多,而且五军营和巡捕营也已经在九门上疏浚了河道,预计明后日水势就会渐渐消去。”出列的是内阁次辅方从哲。
永隆帝面色稍缓,对于这个次辅,永隆帝还是比较满意的,但这个次辅性格有些软,这又是永隆帝感到既认可但又有些担心的。
当下朝政尚不稳,永隆帝知道自己还不可能做到自己父皇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的驾驭朝政,这就需要一个更强势一些的首辅,沈一贯应该走人了,但谁来接替他呢?
“嗯,疏浚河道,清理沟渠,这个方略七日前便已经送到了诸公案头,可是朕却是看这几日里无人问津,一直到前日才开始动起来,巡捕营,五城兵马司,还有京营数万人,各等官员数百人竟然不及一帮书院学子,朕不知道在座诸公有无脸红害臊?”
永隆帝一旦真正生气,便是这种阴恻恻的腔调,这意味着这位已经御极三年的新皇已经有些不耐烦,甚至真的恼怒了。
先前那种讥讽只是先兆,现在则是进入了真正的风暴阶段,下一步也许就真的要有人乌纱帽落地了。
整个大殿里一片寂静,只有永隆帝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首辅!(第三更求月票!)
“陛下,臣有奏。”这等时候,还是有人敢说话。
永隆帝阴冷的目光注视着这个站出来的人,强压住内心火气,温言道:“齐卿请讲。”
“京师城出现近日来的窘状固然和朝廷地方官府管理失职有一定关系,但是却非主因。”齐永泰的话这个时候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
这一位刚被永隆帝提拔复起的臣子莫不是真的以为自己风骨硬,要来当一回诤臣?
永隆帝眯缝起眼睛,注视着齐永泰,半晌没有说话。
他早就知道这个齐永泰和张景秋不一样,张景秋对不同意见,也会提出来,但是可能就不会在朝廷大殿上当面提出,而是可能寻找一些私下场合谏言,而这个齐永泰则不一样,很有点儿不平则鸣的味道。
永隆帝自然也清楚朝廷有这样的诤臣乃福,也是作为皇帝清明的一种征兆,但是他内心还是不喜欢这样的臣子。
难道你齐永泰就不能像张景秋那样委婉一些么?难道朕就那么听不进人言,你非得要用这种姿态来表明态度么?
怒意涌起,又被永隆帝压了下去,他需要展示作为一个上位者的宽怀胸襟和气度。
“齐卿这个说法朕也很有兴趣,说吧,朕和诸公都洗耳恭听。”永隆帝面颊抽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
齐永泰也知道其实这位皇帝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只不过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不得不向臣工们展示他的这一面,不过他不在意。
“陛下,京师城从前明永乐迁都以来,只是短暂经历了本朝应天府定都那十多年光景,便重新为帝都,至今加起来已经两百年,这两百年间,京师城规模和人口增长何止十倍?便是本朝定都之后,这人口也当增长了三倍,但是本朝对京师城的管理体制一直延续前明,基本没有太大的改变,……”
永隆帝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他不得不承认齐永泰所言有理。
本朝奠基之时亦是沿袭前明由南至北的统一过程,应天府短暂成为王朝首都,但很快广元帝就意识到了应天府作为首都的不利之处,北方鞑靼人势力崛起,如果不能稳定北方局面,极有可能就会演变成前宋那种尴尬情形,所以广元帝才会在一登基之后便悍然迁都顺天府,也就是现在的京师城。
当时顺天府由于有十多年只是作为北都,人口从前明极盛是的近百万人口迅速下滑到了只有三十万人左右,但在广元帝迁都之后,京师城人口在这七十多年间里一下子又暴涨起来。
尤其是广元帝和随后继位的天平帝都从南方迁移了大量工匠、商贾和军户,而这些人口在留居京师之后后代繁衍。
加之一直未经大的战乱,使得京师城内外人口早在元熙三十年就突破了百万,而京师城的规模也不断扩张,从内城不过九坊变成现在的内外城三十六坊,人口估计应该都在一百一十万人上下了。
“臣以为,沿袭前明的一些对京师城管制方略已经不太适合现在的京师城的规模和人口了,而且前明本身一些管理方略就不太合理,巡捕营和五城兵马司之间的权责从未厘清过,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二县论理什么都可以管,但实际上却什么都管不住,巡城御史权责最大,但却限于自身权责和人手,根本管不过来,而兵部和工部都只管属于自己那点儿事儿,遇到其他涉及的便能推则推,甚至连龙禁尉都能来插一脚,这如何能让这京师城安泰?”
毫不客气,几乎所有人涉及到的都被拉进来说了一通,尤其是兵部、工部和都察院的几位大佬脸色都不好看,但永隆帝的脸色却越发好看起来了。
“甚至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二县,连整个内外城究竟有多少人口户数,这些人等有多少是本籍,多少是附籍,还有多少是暂时寓居京师城,这一百多万人口中,又各属何类,都从未真正厘清过,这样如何能真正管制起来?”
这等清理不是没有搞过,但是京师城的膨胀扩张速度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核实清楚便又遭遇变化了。
几乎每遇荒年灾年,便有大量流民涌入,而这二十年来灾荒年几乎是每隔两三年就会有一波,不是北直隶本地,便是山东河南,要不就是从山西过来的,数量极大,而每每责令返回者却难以尽绝。
这其中不少便成了隐匿户口,这些人要么变成乞丐、盗贼,要么就附身大户豪门甚至军中改名换姓成为隐奴,甚至这些隐匿奴婢又生子养女成为新的隐匿人口,可以说这一帮人口数量相当大。
按照齐永泰和冯紫英探讨,这几十年下来,这类人数量恐怕不下十万。
永隆帝的脸色终于变得晴朗起来了,”齐卿,以卿之见,当下该如何?”
“陛下,当下臣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当务之急,仍然是安民稳心为上,如何做,工部和户部应当有一个方略才对。”齐永泰冷冷的道:“至于说日后如何来让京师城的管理更为合理稳妥,那都是后话,当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情,一是赈济灾民,二是防止灾后大疫,这等事务务求尽快拿出方略,并落实人员分派下去,一旦洪水消退,便要置办下去。”
永隆帝松了一口气,但是又有些遗憾。
他原本以为齐永泰会乘势提出一些建议,甚至包括官员任免方面的,但是齐永泰却没有,只是提出了做当下紧要之事的意见。
此人倒也是个忠臣,可堪大用,只是永隆帝却在内心难以亲近对方。
“嗯,齐卿所言甚是,可还有其他?”
“还有就是灾后定要让巡捕营、五城兵马司以及龙禁尉和顺天府两县严密注意城内城外,防止谣言揭帖散布,尤其是北直隶这边此次受灾亦重,当要严防流民进京,白莲教、闻香教在北直隶这边亦有蔓延之势,须得要防止其趁机起事。”
齐永泰的这个建议让永隆帝也是一惊,尚未说话,那刑部尚书萧大亨却已经忍不住插话:“齐大人,这白莲教、闻香教素来在山东流传,何时又成了北直隶这边蔓延了?”
“萧大人,白莲教改头换面本事不小,化名到北直隶这边拉拢民众不是个例,保定府那边早就有发现,刑部不妨好生查一查,莫要等到山东民变故例在北直隶再上演!”
对这个混吃等死的老滑头,齐永泰没有多少好感,毫不客气的反驳:“陛下若是不信,亦可问一问龙禁尉那边,臣相信必有所得。”
萧大亨也不在意齐永泰的态度,这个家伙对谁的态度都差不多,也不会卖谁的面子,但如果说白莲教已经渗透到了北直隶,那却是一件大事。
这一场洪涝灾害受害的不仅仅是京师城,这京城外的顺天府、保定府都有遭灾,这等妖人惯会利用这等天灾,要么蛊惑人心,大肆引人入教,要么就是煽动对官府的不满,如果说地方上赈灾减赋做的差了,弄不好就会使一场民变。
见萧大亨不敢再吭声,永隆帝估计这厮也应该是内心没太大把握,心中对这帮老臣更是不屑,只是许多事情他还只能忍,还得要一步一步来。
这齐永泰倒是一个上佳的阁臣,只是却非首辅合适人选,而且这刚刚担任吏部左侍郎,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入阁。
永隆帝内心也是叹息不止,张景秋资历太浅了一些,在南京那边呆太久,以至于京师这边很多人都对他不熟悉,连接任萧大亨的兵部尚书都受到很多阻力。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根基太浅了一些,想到这里永隆帝就又忍不住咬咬牙,总要熬过这两三年,便要让你们看看朕的手段。
方从哲和叶向高二人如何选择也是一个问题。
从内心来说,永隆帝对这二人都不是很感冒,都是父皇提拔起来的重臣阁老,但他也不能承认这二人都有些手段本事。
沈一贯走人的话,首辅只能从这二人中产生,但谁来担任首辅,一方面永隆帝自己也没拿定主意,另一方面,他还要探听一下父皇的心思。
稳了稳心,永隆帝不再多想,目光投向沈一贯,“沈卿,齐卿所言,卿意如何?”
沈一贯心中暗叹,他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不受这位新皇的信任了,或许只是因为还没有做好从叶向高和方从哲中选谁来接替自己的准备,又或者就是还在顾忌太上皇的感受,所以才会拖着如此,但是他知道只怕最迟明年春闱之后,自己就该走人了。
不过对沈一贯来说都无所谓了,担任了这么多年首辅,世间什么他没见过了,便是太上皇也不一样要和自己争个高下?
皇帝想要选一个听话的首辅,但是也不想一想,坐在了首辅这个位置上怎么可能事事听话?那下边的阁臣和六部就会造他的反,首辅不能代表士林文臣,他就没有资格作首辅!
坐上首辅之位之前再听话的臣子,坐上了首辅都不可能再对你皇帝俯首帖耳,这就是首辅!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迎风招展
“齐大人所言甚是,赈灾一事须得要户部立即和顺天府以及宛平、大兴二县筹备起来,一旦雨势放缓,便要做起来,另外这防大疫乃是重中之重,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二县当要全力以赴,太医院亦要全力支持,至于说这京师以外的流民,可以责令北直隶各府严加防范,禁止流民进京,……”
说得中规中矩,但是却没有多少实在的东西,永隆帝也知道沈一贯的想法,现在贸然出头,打破原有平衡,都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和攻讦,一个不被皇帝信任的首辅本身就短了一只脚,如果再难以获得下边的支持,那就更难了。
也罢,自己不也是存着这种想法么?看一看,忍一忍,拖一拖,永隆帝自我解嘲的冷笑了一声,哪有什么资格去嘲笑沈一贯?
想到这里永隆帝也有些萧索,但又迅速振作精神,朕是皇帝,现在的困局不过是一时之扰,只要……
稳了稳心神,永隆帝始终还是有些不太甘心。
这般死气沉沉的局面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年,最开始自己登基之后的各种兴奋、喜悦都被这种无休止的扯皮和推诿给消磨殆尽,但他还得忍。
不过齐永泰的出现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缕清风刮进了这个让人憋闷的笼子里,也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或许就是这样不断的积累和变化,让这样的臣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朝堂中,让这种变化积少成多,从小变大,今日有了齐永泰,明日未必就不能有一个鲁永泰,后日未必不能来一个秦永泰,终归这朝堂还是要归自己掌握的。
“齐卿可还有什么好的建议?”
“回陛下,臣有一说。”齐永泰见永隆帝问及自己,略作犹豫之后,还是站了出来。
“哦?卿尽管说来。”永隆帝不知道齐永泰还有什么花样,颇为好奇。
“青檀书院除了上书献策这建议书外,另外还有一份关于京师城灾后防大疫的一些举措设想,也还包括可能涉及到数万失去居所灾民今秋到明春的生计问题,臣读过这篇文章,除了赈济之外,或许朝廷可以采纳其中可行之策,用以解决部分灾民流民生计,同时也能防止这些灾民可能为妖人所用,……”
永隆帝笑了起来。
这个齐永泰也不是想象中的大公无私嘛,总还是存着一些私心,不过这很正常。
这般士林文臣,最看重的便是自家声誉,他从青檀书院复起,自然也要为青檀书院声誉摇旗呐喊,若非这样,自己还真要怀疑这齐永泰是否有其他心思了。
“那齐卿可带了这份可行之策?”永隆帝笑了起来,“举贤不避亲,齐卿其实不必如此,齐卿虽然在青檀书院任过山长,但也很正常,崇正书院不也是方卿首倡所创么?难道这十多年来崇正书院考中入仕者,方卿都需要避嫌?何况青檀书院从去年到今年种种,皆是为朝廷所谋,朕颇为感动,若是我大周境内读书人皆是这般苦心孤诣为国谋事,何事不可为?”
“谢陛下盛赞,臣在此代青檀书院谢恩了。”
永隆帝这般一说,齐永泰也赶紧出列深鞠躬一礼,然后这才将那份方略送上去。
“此乃青檀书院学子冯紫英、练国事等七人在官应震、周永春指导下撰写而成,名为《防疫备要》,略显粗糙,但是却正好适合当下京师城灾后所用,臣以为北直隶其他各府亦可参考。”
自然有内侍将那份备要送上去,永隆帝目光落在这份备要上,细细读来,觉得言简意赅,条理清晰,每一个环节步骤皆是一语中的,毫无拖泥带水。
短短不过数千言,却是将一个灾后应对方略写得明明白白。
甚至这根本不是什么《防疫备要》,而就是一个灾后应对方略纲要!
轻轻合上,永隆帝闭目沉思了半刻,方才微微点头,又重新打开,这撰写人名字头一个便是冯铿,嗯,冯紫英,永隆帝还是知道此子的名和字的。
随后便是练国事,这是河南归德练家子弟,永隆帝亦有所耳闻,第三个却是一个不熟悉的名字,不是韩敬,不是许獬,而是宋统殷,方震孺,然后才是范景文、贺逢圣以及陈奇瑜。
除了冯紫英和练国事外,其他几人永隆帝都不熟悉,但他大略记了一下这几个名字,恐怕也是青檀书院明年春闱中的热门人选。
练国事倒也罢了,永隆帝早就有耳闻,但这个冯紫英却是这两年间让永隆帝耳朵里听了不下十次了,这甚至让他都有些好奇。
这父皇便是靠这武勋支持坐上皇位的,虽然这几十年间武勋势力迅速消退,被迅速膨胀起来的文官所取代,甚至成为了自己皇位的一大威胁,但是永隆帝还是对武勋集团这些个人相当熟悉了解的。
这一代,甚至上一代的武勋中已经没有什么出色人选了,王子腾算是其中佼佼者,而除了王子腾和水溶,几乎就再没有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人物,至于说牛继宗和柳芳之流,永隆帝很清楚不过是一些外强中干的二流角色,不足为虑。
这冯紫英却是武勋出身,这真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居然成为这帮士林文臣心中的得意门生,这简直颠覆了之前无数人的看法。
“唔,此方略朕先留下了。”永隆帝终于点头,“先前沈卿所言,便要尽快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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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终于停了,阳光终于突破了黑沉沉的天际,给陷入了泥淖中的京师城带来了一抹光芒。
但是真正的救灾赈济才刚刚开始,而防疫这一块才是重头戏。
不过冯紫英很清楚,这就不是光靠几百学子能解决的了,现在能做的,或者说能装逼挣名声的活儿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灾民们被安置进了各家寺庙道观,逐个登记造册,然后交给了各家厢坊甲首。
精壮劳力被组织起来,开始清理倒塌的废墟和堵塞的沟渠,赈济粥点也开始运作起来。
在聚集所在,巡捕营开始按照建议进行设卡驻守,防止有人在其中传谣煽动,而五军营和神枢营也分驻几门,防止北直隶其他各府受灾人员渗入京师城。
宣传也已经开动了起来,各种讲解式的培训分发到了各个厢坊,包括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一些吏目也都来接受了一些简易培训,有没有用,也要等到实践之后才知道。
看着累得有些摇摇晃晃的少年郎们,同样黑瘦了一圈的官应震和周永春眼中都满是满足和欣慰。
这帮学生们终于践行了知行合一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这一宗旨,真正的做到了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虽然这十多日的耽搁不可避免的会对秋闱大比产生一些影响,但是书院决定要入城救灾时,无论是西园还是东园,无论是甲舍还是乙舍,没有一个学子表示出不满和不愿。
除了被强行留下的几名守护书院者,青檀书院九十多名学子倾巢出动,也在朝廷中引起了很大反响。
在青檀书院带动下,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也都纷纷出动,但是若论热情和干劲,这几家书院都无法和青檀书院想不,至于说组织和动员以及真正结队行事,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甚至连杨嗣昌和侯氏兄弟在与冯紫英交谈时都不得不承认青檀书院在风纪和团结上要远胜于其他书院。
相比之下毫无表现的国子监,则成为了千夫所指。
“山长,掌院,这边鸣玉坊已经清点造册完毕,交给了五城兵马司了。”冯紫英一只手扶在方有度肩头,一只手扶额,“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了,太想大睡一觉了。”
“赶紧去睡吧,大家都赶紧去睡,今晚我们暂时在这里睡觉,明日我们移交完毕,便回学校,休整一日之后,后日边正式恢复学习!”官应震话语里充满了鼻音,甚至有些哽咽。
九十三名同学,没有一个掉队,没有一个拖后腿,每一个都认真出色的完成了各项任务。
其中还有两人遭遇了一伙乱民的袭击,企图抢夺他们准备分发给灾民中孩童的笼饼,造成了两人的受伤。
但是没有一个人为此退缩。
周永春也有些感触,他来青檀书院时间不长,但是却在这一轮的赈灾救灾过程中深刻感受到了青檀书院蓬勃向上积极进取的那份昂扬热情。
之前他还觉得也许外界对青檀书院的风纪风气有些言过其实,但是现在看来,这份心气和凝聚起来的精神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
这样一个朝气蓬勃斗志昂扬的书院,这样一帮充满激情和热血的学子,书院又有何理由不能成为大周士林的一面旗帜?学子们又有什么能阻挡他们未来成为大周朝廷的栋梁?
想到这里,周永春越发觉得自己需要更好的融入到这样一个大群体中去,成为他们的一员,甚至领袖。
未来的大周必定属于这样一个群体,最起码这个群体会在大周占据重要位置,而这个过程中冯紫英应该就是自己最好的帮手。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稳了(第一更求月票!)
八月初九,天气晴好。
冯紫英沉静自若的站在贡院门前,心中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一切都需要今后几日的表现才能见出真纲。
一列列考生屏气静声,等待着检搜后入场。
非北直隶的考生都早已经回了乡。
像傅宗龙、王应熊等人甚至在京师大雨之前就已经启程返回原籍了,没办法,路程太远,路上都需要一个多月时间,他们必须要提前返乡。
如果他们能在乡试中一跃而过,那么他们就要尽快回到青檀书院,进入西园读书。
如果乡试未过,就要看他们自己,原则上他们仍然可以回到青檀书院中继续苦读三年,争取下科考过。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学子可能处于家庭、生计以及其他一些个人原因而不再继续读书,这样的情形也不少。
像方有度,他要回南直隶参加乡试,按照他原来的设想,如果乡试未过的话,他也许就没有机会再读书了。
但是在青檀书院中他参加了多次书院活动,名声颇佳,山长、掌院都已经勉励他哪怕乡试未过也当重回书院再读三年,这也让方有度十分感激。
许其勋也回南直隶去参加乡试去了,他和方有度一起出发的。
宋师襄回了陕西,陈奇瑜与郑崇俭、孙传庭他们一帮山西的也是比宋师襄晚了两天才走。
整个青檀书院,西园的那边未动,东园这边,在八月之前,走得就只剩下十来个人了,这些都是北直隶这边各州府的,都要到顺天府贡院参加乡试。
而真正和冯紫英相熟的就只有范景文一个人,他是河间府的。
范景文背负双手站在冯紫英一旁,“紫英,紧张么?”
“梦章兄,我可没法和你比,能不紧张么?苦读八年,为的就是这一遭,这要折戟沉沙,回去这颜面往哪里搁?”冯紫英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家里人要来送,都被我坚决拒绝了,就是怕背负这太大的压力,影响我考试了。”
范景文的确不太紧张,上科他是因为丧母丁忧,不能考,所以参加秋闱,否则他早就过了。
这一科秋闱对他没太大压力,无论是经义还是时政策论,对他来说,都应该是有相当把握的。
当然,这秋闱春闱偶然性太大,纵然你是成竹在胸,还是有很多人经常意外落榜,这种情况屡见不鲜,所以范景文也不敢说他就笃定能过。
他今年都十九了,在甲舍里年龄也不算小,他的经义根底很深,所以对秋闱把握比较大,但是在时政策论上他自认为比起冯紫英来要逊色不少,所以他更担心的是春闱。
秋闱重经义,春闱看策论。
这是元熙三十五年之后大周科考制度日益转变过后的一个明显趋势,而且即便是在秋闱中,时政策论的分量也大大增加了,只不过不可能像春闱那样基本上是经义没什么太大问题,就要拼时政策论的见解了。
“紫英,你的经义的确略差,不过你要知道这里是顺天府乡试,我相信你的问题不大,不过要想拿个好名次,恐怕就有难度了。”范景文笑了笑。
“梦章兄是说顺天府的乡试名额最宽松么?”冯紫英笑了起来。
这就是顺天府的优势所在,由于国子监在京师,原本北直隶这一片乡试名额不过一百二十个,但是元熙三十五年后,国子监的单独三十个名额并入北直隶,这一下子就让北直隶这边的乡试宽松了许多。
虽然名义上各地国子监监生也是可以参加北直隶乡试,但却需要严格的考勤点名作为参考北直隶乡试的先决条件。
很多贡生想到为了参考北直隶来占这点儿小便宜,还得要在国子监里耽误几年,所以基本上没有人愿意来占这个“小便宜”。
这也就相当于把三十个名额增加给了北直隶,加上永隆元年秋闱增加的五个名额,北直隶的乡试中式名额增加到了一百五十五人,和学风兴盛南直隶相比,也只差五个,所以说这边的考中压力要小得多。
“不仅仅如此。”范景文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里是顺天府,天子脚下,皇城根儿,而总裁均由礼部直接派遣,那么在选题上,愚兄估计肯定会更倾向于时政较为适合你发挥的,愚兄觉得你可以扬长避短,来填补你在经义上的短板。”
“哦?”冯紫英心中一动,他没想到在顺天府参考居然还对自己有这种优势。
“其他各省可就未必了,嗯,这也是愚兄的直觉吧。”范景文微微一笑。
顺天府贡院乃是全国最大的贡院之一,这里不仅仅要承担每科北直隶秋闱大比,同时明年全国春闱大比亦是在这里举行。
论条件,这里的环境却难以和南直隶那边的贡院相比,但是神圣程度却早就把南直隶那边甩在了身后。
4500余人,这是今科北直隶秋闱参试人数,而只有155个名额,那么自然就能算出自己中式几率有多大。
当然对于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来说,他们的底气更足,无论是在经义根基还是时政策论上,他们都要远胜于其他寻常府学和私家书院。
整个青檀书院在北直隶参加此轮秋闱的学子共计19人,包括了范景文和冯紫英。
与前明的八股取士制度相比,大周经历了这九十年的逐渐变革,尤其是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的变革,无论是秋闱还是春闱都已经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首先从三轮变成了两轮,经义被压缩到了第一轮,而且规制虽然也有严格要求,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严格苛刻,而时政策论的重要性逐渐上升。
这也是冯紫英最大的底气,否则他真的没信心和这些自小就开始苦读四书五经的同学们对决。
当第一轮的经义考试结束,冯紫英心里是有些发苦的。
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短板,自己也觉得自己发挥得还不错,但是下来和其他同学一对比,尤其是和范景文一探讨,他就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方面差距还有多大。
范景文倒不是很在意,冯紫英经义浅薄这是大家都知晓的,实事求是地说,周朝宗这一年多时间帮他的针对性补习已经让他提升了一大截,当然你要和青檀书院其他学子比经义,肯定还有差距,但是你和其他书院府学的学子比,就未必逊色多少了。
所以当第二轮的时政策论考题出来的时候,范景文一看,心中便忍不住暗叹,这是在送冯紫英过试啊。
考题很简单,“浅论北地灾后官府应对事宜”。
这特么和公然作弊有何区别?
虽然冯紫英他们送上去的是一纸《防疫备要》,但是参与者都清楚这其实涵盖了水灾之后的诸多防范事宜,而且更为关键的是这些学生们都参与了整个救灾过程,不仅仅是青檀书院,崇正书院、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也都参与了,但你要下笔的话更需要从立意、策划并结合实际操作来撰写,这才是一本真正的好文,可这恰恰是之前自己一帮人所做过的。
可以说这道题出出来,四大书院都没有怨言,毕竟京师城上一个月才遭遇了这场大灾,而大家都参与了,唯独就是国子监一帮人恐怕是吃亏最大的,但本身他们就没有什么存在感,所以自然也就被忽略了。
********
榆林镇。
冯唐站在城墙头上已经一个时辰了。
一动不动。
他知道今日便是秋闱大比之日,自家儿子从六岁开始读书,到现在,整整八年,尤其是这两年到青檀书院去之后的变化更是有目共睹的。
但归根结底,无论多大的变化,还是要体现在这秋闱能不能过上来。
这同样关系到冯家的未来,自己在这里沐风栉雨两年似乎这一刻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只要铿哥儿能考过秋闱,那便一切都值得了。
城墙下一名士卒迅速沿着瓮城而入,然后从侧面上墙疾步而来。
“报!”
“讲。”
“永兴堡徐守备狩猎遭遇鞑靼人突袭,目前下落不明。”
“哦?这厮!”冯唐眼中掠过一抹笑意,但脸上却是怒气溢面,“命令尤参将统筹新安边堡镇军出击,务求稳妥,不得中了敌军诱敌之计。”
“喏!”
“令,永兴堡驻军不得轻举妄动,一切须得由尤参将赶到之后,方可行动。”
“喏。”
“另,让人龙整备队伍,准备出击。”
“喏!”
看着下墙而去的传令士卒,冯唐嘴角浮起一抹阴狠的笑容,尤世功还真是能忍,拖了这么久。
这颗毒瘤早就该除掉了。
什么遭遇鞑靼人袭击,也不知道尤世功用何等手段将徐建仲诱出永兴堡,还能一举扑杀。
这等手段倒是值得浮一大白,自己总算没选错人。
想到这里,冯唐越发觉得自家儿子是自己的福星了,若非遇上这尤氏三兄弟,自己固然也能在榆林镇站住脚跟,但是却不会有如此快捷高效。
解决了徐建仲这颗背后不稳棋子,整个榆林镇基本上就在自己掌控之中了,有些计划就可以推行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要打破历史?
段氏忍不住又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明嬛,去接少爷的车回来了么?”
“太太,还未回来,估计还早呢。”丫鬟有些无奈的安慰着太太。
这都是问了第七遍了,可这哪有这么早就能回来的?而且少爷连送都不让送,只和他那些同学呆在一块儿,连瑞祥、宝祥和云裳都被撵了回来,这府里边派车去接,他能回来么?
“姐姐,怕是还要一阵去了,若是考完了,只怕铿哥儿还要和他的同学小聚。”小段氏在一旁劝解着。
旁边还有两个年轻美妇也都纷纷出言宽慰段氏。
这等大事,无论是谁手里有什么事儿,都得要放下来,大小段氏不必说,苏氏谢氏也自觉地到了太太房中来陪着。
这关系到日后整个冯家的命运,虽说是太太嫡子,但是毕竟是一家人,段氏也不是一个刻薄的主母,对苏氏谢氏也不差,能让她们管一部分家中营生,这在其他家里是极为罕见的,妻媵妾几个之间关系一直不错。
小段氏也罢了,是媵,而且和大段氏素来亲善,铿哥儿也是小段氏从小带大的,但苏氏谢氏也能享受到如此殊遇,能管家里营生,那就真的是极其罕见了。
这固然与段氏性子粗疏不喜管家有关,但也能说明段氏的大度。
段氏坐回床上,忍不住长吁短叹,小段氏和苏氏谢氏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太太怎么就突然愁眉苦脸起来了。
“你们说着读个书如此艰辛,若是这一科考不上,铿哥儿说还要继续读下去,他今年已经马上就十五了,照他说的,要考中再说婚事,那岂不是要等到十八岁去了?万一他这秋闱过了,还要说过春闱,再耽搁几年,岂不是要二十出头我才能见到新妇?那我孙子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原来是说这事儿。
“太太宽心,铿哥儿是定能考过的。”苏氏赶紧道。
“也不一定啊,看看这全城上下的阵势,四千多人只取一百多人,整个北直隶的读书人都来考,听说有些四五十岁都还在考,这铿哥儿还是年龄小了一些,若是能多读几年,兴许是没问题的,但秋闱中了,他还要考春闱,那又该如何?……”
段氏摇摇头,她当然知道这是苏氏在安慰自己,这举人若是这么好考,那这四王八公十二侯加上还有那么多不入流的武勋世家,又有几个真正考上过举人进士的?
印象中这么多人家,好像还真的就只有贾家考中了一个进士,而且好像还说是书读多了,连人都有些呆了,居然弃官修道去了。
段氏可不愿意自己儿子变成那等迂腐人,与其那样,不如别读书更好,他老爹没读书不也一样安好,只要能多生几个孙子替冯家延续香火就再好不过了。
小段氏也知道自己姐姐内心的纠结,既希望铿哥儿能读出书来,又担心他一直读下去,秋闱过了,还有春闱,春闱恐怕还要更难,明年春闱未过,便又是三年,铿哥儿的年龄就有些大了。
可铿哥儿又立誓要考中进士才谈婚姻之事,这却如何是好?
“姐姐,其实也不是没有变通的法子。”小段氏沉吟了一下。
“哦?婉琴,你说。”大段氏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精神一振。
“若是铿哥儿一时半会儿不愿意成亲,那就待到他年龄合适之后,不妨先替他纳两房妾室,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也算是替冯家留后,到那时候,便是晚上两三年成亲也不打紧了。”
小段氏的这个主意也算是兼顾到各方的意愿了。
纳妾是不算成婚的,也就是说一个男子无论纳妾多少个,也无论妾替其生下多少子女,都无关紧要。
只要他没正式娶妻,那就是未婚,这就是古代的未婚青年。
这样一来起码先是把冯家香火给延续起来了,这一点后顾之忧先行解决掉了。
当然,这先纳妾,甚至是妾先生子女也不是没有副作用,一般名门望族还是对这个有些讲究的。
纳妾都还要好一些,但若是妾生了子女,那么肯定就会对男方选择范围有一定影响,一些挑剔的女方未必愿意一过来就给妾生子当嫡母,这也是一个问题。
段氏眼睛一亮,这却是一个好主意,虽说有一些副作用,但是和先把冯家子嗣香火问题解决相比,这等女方的家庭条件问题就可以放在后边了。
这一点段氏还是有底气的,连贾家这等一门两国公的勋贵都主动示好,愿意嫁女,虽说是庶女,但是也还是不错了,那么也就不能挑剔冯家这边先纳妾生子才对。
想到这里,段氏脸色顿时变得好看起来,“婉琴,你这个主意不错,到时候铿哥儿如果还要找理由推脱,那便由不得他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有十八九岁还不成亲生子的?选不中合适满意的,那纳妾总没问题吧?这冯家香火延续不能只由着他性子来!”
“姐姐也不必如此,铿哥儿那里还是好好和他说说才是,我想他还是能够理解姐姐的苦衷的。”整个冯家就带了这么一个,谁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大房二房那边更是如此,大老爷二老爷都不在了,却没有人袭爵延续香火,这冯家成了这样,外边儿肯定是有闲话的。
就在家中议论着冯紫英的婚事时,冯紫英终于伴随着人流从贡院走出。
如果说前日里心情是一片灰暗,那么今日就是一片灿烂晴空了。
别看这道题如此简单,但是你要答得出类拔萃高人一筹,甚至高人几筹,那也不简单。
自己经义这一块差距被拉下不小,那么要想弥补转来,就必须要在时政策论这一块上占据绝对高度。
或者说就要凭这一份策论,让总裁和房师都予以认可,甚至忽略经义那一块。
范景文已经很隐晦的提了,北直隶秋闱是礼部直接派人,而且多半就应该有高层授意。
出这道题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那么如果能在策论上拿下高评,那么就有可能扳回先前的劣势。
老远就看见了范景文和其他几名青檀书院的同学,冯紫英心情也是愉悦并放松着,无论如何这一步总算走出去了,不管最后如何,都算是结束了。
“怎么样,紫英,这下该胸有成竹了吧?”范景文上前来,狠狠的拍了拍冯紫英的肩头,满脸欣慰和感慨,“恐怕是咱们顺天府最年轻的举人了,这开创了一个记录!”
的确,整个大周不敢说没有十四岁的举人,南直隶那边应该是在泰和帝也就是周太祖尚未迁都时好像出过十四岁的举人,但是在顺天府,在北直隶,在京师正式成为大周首都之后,这六七十年间,就没有听说过有十四岁的举人!
别说是十四岁的举人,就算是十四岁的秀才,那都是十分少见的,要知道十四岁的举人就意味着,十四岁就可以出仕除官了!如果运作的好话,甚至可以直接出任一地知县或者知州(府属州)。
你可以想象,一个十四岁的县大老爷,灭门令尹,这是多么令人震惊。
这一场对于整个青檀书院来说都是大获全胜的,不敢说人人都成功,但是可以说都受益匪浅,十多个学子中几乎人人都是喜笑颜开。
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能考中。
看见簇拥上来的同学们,冯紫英也忍不住有些兴奋,如果这一科自己真的考中,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又打破了一个历史?
“梦章兄,千万别这么说!”冯紫英赶紧道:“这一场小弟的确感觉考得不错,但是大家都知道上一场小弟表现很一般,甚至和各位兄长相比都还有很大差距,所以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现在可不敢说什么成竹在胸,这句话我估计咱们这群人里边大概也就只有梦章兄敢夸口。”
范景文笑着摇头。
他明白冯紫英的意思,不想说这些显得太过出挑的话,万一没考过的话,那就成了笑话。
他本来就是风头人物,被人拿住了这等把柄,那就太丢脸了。
但以范景文的判断,冯紫英应该是稳了才对,只要他的经义考试不是差的太厉害,那么绝对可以凭策论这一场扳回来。
而冯紫英的经义固然在青檀书院中算是比较差的,但是放在四千多北直隶的学子中,起码也可以算是中等水准,加上绝才惊艳的一篇策论,还有秉承圣意的总裁和房师,岂有不取之理?
“那走罢,总算是了结了一桩事儿,一切等到十天后就可以揭晓了。”范景文笑着道:“紫英,愚兄看到你家里的车来接你了,你那小厮都在那里探头探脑许久了,是和我们一起回书院,还是……”
“难道梦章兄还要回书院?”冯紫英爽快的一摊手,“今日如此快事,甭管二十日后结果如何,我们好像都应该去庆贺一下,不如小弟做东,请各位兄长到白月楼共谋一醉如何?”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一节 金风未动蝉先觉
贾政背负双手在书房中来回的踱着步,时不时的长吁短叹。
今日便是秋闱大比最后一场时政策论,想到这盛大场面,就足以让一直以读书人自诩的他颇为触动。
只可惜自己年轻的时候却未曾经历过这种场景,珠哥儿若是身子骨再强健几分,也许就能考过这秋闱了,这让贾政忍不住眼眶又有些湿润。
“宝玉还没有过来?”心中越发焦躁,贾政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这孽障今日跑到哪里去了?”
李十儿已经吩咐人去找宝玉了,可宝玉房中无人,那丫鬟们也说宝二爷午觉之后便不知道去了哪里,兴许在梨香院,又或者去了林姑娘那里。
“老爷,已经让人去找去了。”李十儿心中又暗自打鼓,不知道今日老爷怎么又情绪不好起来,这宝二爷若是找不到,只怕回来晚了又要吃排头了。
“哼,这都去了半个时辰了,还没找到?听说他和那东府蓉哥儿媳妇的弟弟成日里出双入对,连书都不想读了?”一想到此事,贾政便心火乱窜,下意识的就想要让人去拿板子来准备着。
这也是他在赵姨娘屋里歇息时听说的,来源应当是环哥儿,但贾政也未轻信,还是让人去打听了一番之后,又把那塾师叫来细细询问了之后,这才有了定论。
要说有甚不轨之事,现在好像也还说不上,但是这书却读成了走马观花,这却是不假的。
眼见着那冯家大郎都已经去考秋闱了,这自家儿子却是优游甚欢,要说宝玉翻年也就是十二岁了,冯家大郎这个年龄都要入青檀书院了,而宝玉呢?
想到这里贾政便是一阵肝疼,难道这宝玉真的就不是读书种子?
想到那塾师说环哥儿和兰哥儿读书还要认真许多,这两相对比之下,如何不让贾政对宝玉的表现越来越不满意,情绪也越来越急躁。
“还没回来?”又等了一炷香工夫,贾政脸色已经犹如暴风雨来袭之前一般阴沉得吓人。
李十儿已经在琢磨是不是该先去让人给太太说一声了。
这宝玉一回来铁定是要吃板子了,弄不好就得要打得下不了床。
太太最终肯定也要迁怒于自家,更何况上月太太还专门吩咐人给自己屋里送了些许土产,虽说不值多少钱,但也是太太一番心意,李十儿也知道这肯定多少是想让自己帮着她把老爷盯着。
其他都不必,唯一就是这宝二爷的事情,须得要上心,这也是太太屋里的金钏儿带的话给自己。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便见到外边有人影闪动,李十儿赶紧出门:“可是宝二爷回来了?”
“回李爷,还未曾,不过门房上传信来,说舅老爷那边府上来人,请二老爷去那边府上一叙。”
听得这话,李十儿心中一松,终究找到了办法,这下好了,他赶紧进屋:“老爷,舅老爷那边传信来,请您马上过府一趟。”
“哦?”贾政也是一愣,内兄回来了?不是说去宣府镇了么?内兄担任宣大总督之后,基本上都是在京外奔波,山西、大同、宣府三镇乃是拱卫京师的头等要地,自然不敢轻忽,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却要找自己去?
“说什么事情了么?”贾政点点头,李十儿已经招呼丫鬟赶紧来替老爷换衣,话语里却不落下,“怕是有啥重要事情,这等时候来请老爷,须得要尽早去。”
贾政本来也就是个没甚主意的人,见长随这么一说,便也信了,忙不迭的让丫鬟换衣,“那老爷,宝二爷若是回来了……”
“且寄下这一顿,下一次若还是这般,便要老账新账一并算!”气恼无比,但是却又无可奈何,等到自己回来,只怕这宝玉早就得到消息去母亲那里躲灾了。
去往兵部洼横街的路上,贾政便能看到不少三三两两的士子学生兴高采烈的谈论着,也有一些人垂头丧气,更多的人则是心神不宁,谁都要等到二十日后的放榜揭晓方才知道自己这一科的秋闱大比中的最后命运。
联想到自己屋里三个,宝玉若真的是读不出书来,恐怕就不得不多花些心思在环哥儿和兰哥儿身上了。
兰哥儿自不必说,可若是这环哥儿真的读书是块料子,那这两相对比之下,宝玉岂不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不知道这般对比能不能宝玉也受到一些刺激,进而发愤图强起来?
各种纷繁的心思一直萦绕在贾政胸中,让这一趟去王府的路上是格外的难熬。
一进王子腾书房,就看到王子腾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
“二兄。”
“存周来了,坐吧。”王子腾黑瘦了不少,但是气势却更显得精悍凌厉了,”本来是说想找你说你家三姑娘的事儿,但现在恐怕不行了。”
“哦?”贾政一愣,没反应过来,说探丫头的事情?是冯紫英么?
“前几月里也让人打听过,冯家的意思还是等到冯家大郎今科秋闱之后再说,另外我也问了问,说冯家大郎经义功底的确不佳,若是能再读三年,这秋闱更有把握,我也就琢磨若是今科秋闱冯家大郎不中,存周便可托人递话,看看两家是否可以结亲,但现在看来……”
王子腾的话让贾政有些不明白了,怎么这今日才考完,王子腾就觉得冯家大郎能考过不成?
似乎是觉察到了贾政的疑惑,王子腾把手中的纸递给了对方。
贾政一看,“浅论北地灾后官府应对方略。”
他顿时明白过来,这应该是今科顺天府秋闱策论考题。
“存周,明白了么?”王子腾吁了一口气,“上月京师大涝,往年洪涝之后必定会有疫情,但是今夏虽有,但是却情况要好得多,据说便是得益于青檀书院的先期提醒和写出的一份《防疫备要》,而此科北直隶的策论考题却又是以此为题,我在想,只怕青檀书院便会在这等考试上占尽便宜了。”
贾政终于明白了,内兄怕是觉得这样的策论题对青檀书院学子来说是轻车熟路,那冯家大郎也必定能取得一个好的成绩,那今科冯家大郎怕是要过了,而一旦过了秋闱成为举人,只怕冯家就会对探春的庶出出身很介意了。
之前说实话贾政还不是太在意这一点,他觉得冯家大郎纵然在青檀书院读书,但是年龄和底子摆在那里,只怕这一科的可能性不大,下一科也许还有希望,那么还有这两三年时间可以慢慢来筹划此事,却未想到局面却变得如此。
“二兄,这秋闱大比,北直隶四千五百多人,只取一百余人,纵然冯家大郎这番要占些便宜,但愚弟以为也未必就能轻言中式吧?”
“但愿如此吧。”王子腾叹息了一声,贾政这话倒也不为错,这秋闱和春闱没有哪个敢说有绝对把握,一些考前名声显赫的士子一样有翻船失手的,遑论冯紫英这样不过才在青檀书院读了两年书的。
“若是知晓冯家大郎秋闱未过,那存周便可托人去探询那冯家的意思,若是能促成两家结亲便是最好,那边我也会去信榆林,看看冯唐的意思,……”
王子腾始终觉得这冯紫英若是不能笼络到有些可惜,贾家三姑娘庶出的确是一大障碍,便是冯紫英未过秋闱,都未必能行,若是不行,那便可以试一试薛家姑娘,只是这薛家的身份却又让人有些气短,而且妹妹那嫡子却又是一个不省心的,若是冯家知晓,只怕也会是一个问题。
想到这里王子腾真的觉得没有一个各方面都能如意的,可惜了贾家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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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他是被抬回来的,越发让他感觉到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之后酒量似乎完全变成了这个真正的冯紫英了。
无论是黄酒还是烧酒,自己的量都锐减。
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但一翻身,就听见外间急促的脚步声进来,“少爷,您醒了?”
“唔,几时了?”冯紫英扶住额际,还有胀痛难受。
昨晚也记不清云裳替自己喂了几碗蜜水了,也幸亏自己还是坚持了云裳侍候自己,想想如果是瑞祥或者宝祥来喂自己蜜水,那真的是背上一阵恶寒,真的恐怕蜜水没喝下去,自己先要吐了。
“快午时了。”云裳俏脸有了一抹担心,但看到冯紫英眯缝着眼睛似乎在观察窗外的阳光,又补充道:“天时还有些大,少爷那些同学都在旅舍里歇着了,先前有一位同学上门来留了话,说他们先行回书院了,可能有些同学要先回家。”
这从开考到揭晓张榜撤棘,需要二十日时光,也就是要等到八月末才能看到自己是否中式了。
像挨得近的便可以回家,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然后再来等候,当然更多地人还是更愿意在寺观、旅舍和书院里等候,这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许多人是不敢回家的。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二节 诸般心思,却上心头(第一更求月票!)
这二十日恐怕对所有学子们都是最难熬的二十日。
春秋两闱这种考试的确变数太大,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
甚至可能因为你写的卷子卷面不佳,或者字迹不清晰,都可能直接被黜落,同样,在经义策论中,你的文章如果不合房师的口味,也有可能被废置,这种情况数不胜数。
对冯紫英来说,也不例外。
虽然范景文很肯定的表示,在这一科的春闱中,自己应该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这都没能过的话,那就是天命了,但冯紫英同样也清楚,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
很多房师对经义十分看重,虽然从元熙三十五年之后,时政策论的分量日益上升,但是毕竟裁决权在房师们手中,如果他们认为自己的经义水准太差,给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判语,那么也是可能直接被黜落的。
关键就在于这判卷的房师们对经义文卷的审核宽严程度。
这就真的不是哪一个人能控制的了,遇上宽松的,他只要觉得过得去,都可以给你判一个不错的判语,遇上严格的,你在经义论述中稍微和圣人之言不符,他都可能要让你失去这样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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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也在一起床之后和紫鹃探讨着这个问题。
这一年,对于黛玉来说也是难熬的一年。
府里边多了一个宝姐姐,娴雅大气,待人接物都是极好的,而且人也大方温和,这也使得府里边就有些闲言碎语出来了。
两个表小姐,一个是姑表小姐,一个是姨表小姐,都相当于是寄居在贾家,但是性子却各异。
黛玉本来就不爱出门,加上面冷嘴利,免不了要得罪一些婆子仆僮。
而丫鬟们则都是惯于趋炎附势的,林姑娘对宝二爷一直没有多少好脸色,也使得很多丫鬟们觉得这位林姑娘过于骄矜倨傲,慢慢的就免不了要在她背后说些闲话了。
也幸亏得紫鹃是府里的老人了,和鸳鸯、平儿、袭人等人关系都一直不错,加上原来也是在老祖宗边儿上呆过的,多少也还是有些面子,所以这情形才没有过于严重。
但下人们对薛家姑娘的交口称赞却是发自内心的,这位薛家姑娘,见人先带笑容,而且从无恶语冷脸,便是有些为难事,也要尽可能的替人考虑到,端的是个周到人。
这两相对比之下,大家心里便自然也就有了一个掂量,虽说像黛玉日常接触比较多的二嫂子、探丫头、二姐姐都无甚影响,但是像其他一些人多少也就还是有些看法了。
黛玉不是感受不到这种变化,但是她却懒得去多理睬,本来也就没有多少交道,何必要去刻意讨好谁,或者向谁去解释个什么?
爱怎么想怎么想,爱信就去信好了,大不了日后少打交道甚至不打交道。
这就是她的风格。
便是紫鹃也改变不了自家小姐这方面的性子,顶多也就是帮她圆转维护一番,以免把很多关系弄得太僵,比如像后房,黛玉胃口本身也不好,很多时候还要有求于后房;再比如一些送花送脂粉的,总归要打交道,自然也要想办法避免被人家针对。
“冯大爷今儿个也不过才虚岁十五,这大周朝好像没有听说过十五岁的举人吧?珠大爷当年十五岁也只是考了个秀才,就那样弄得阖府上下都是张灯结彩,很是欢闹庆贺了一番,若是冯大爷考中举人,只怕就要举国皆惊了。”
紫鹃先替冯紫英把台阶找好,这边也算是替自家小姐打个圆场,别到处传出去冯大爷能考过,最终冯大爷却又未过,弄得大家面上尴尬。
若是从小姐嘴里传出去,只怕就有人要专门来就此话怼小姐了。
“紫鹃,那也不一定,我听说今科北直隶名额不少,冯大哥这两年也一直苦读,今年年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一门心思要考过,这边努力,怕是过得了的。”
对冯大哥的前程,林黛玉一直是十分关注的,为此这半年里也是多有了解,只不过她一个人在府里边,能打听的渠道有限,也就只能凭着自己的想象去琢磨。
“小姐说过得了,那便过得了吧。”紫鹃笑着应和了一句。
这等问题只要一扯起来,只怕小姐又要争个高下才罢休,换了其他话题都好说,小姐多半不会在意,唯独这个话题,那是不肯退让的。
似乎是感觉出了紫鹃语气里的某种退让,嗯,还有点儿揶揄的味道,黛玉脸一红,瞪着紫鹃:“紫鹃,你这口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说过得了,就过得了?我是根据冯大哥这么努力判断的,你看寻常事情冯大哥哪有那么努力过,这样的情形有过么?”
紫鹃只得正色道:“小姐,婢子不懂这个,只能是小姐怎么说就怎么了,想那冯大爷如此能耐,不知道是否了解小姐在替他默默的祝福呢?”
这一下子黛玉脸刷的一下是真红了,拿起手中的汗巾子就要打紫鹃,却被紫鹃格格娇笑着躲过,“小姐,婢子说错了。”
借着机会,紫鹃出去替黛玉泡茶,回来时,却见那黛玉痴痴的望着窗外,半晌不动,显然是这份心思早已经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心中也是暗自叹息,这冯大爷若是辜负了小姐这般心意,那就是罪该万死。
看看小姐的手,为了冯大爷,硬生生的绣出了一个香囊来,这普天下再无一个男人能让小姐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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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
薛蟠一摇三晃的进了院子,却见这屋里没甚人气。
母亲怕是去了姨母那边,这梨香院哪样都好,唯独就是人气不足了一点儿,毕竟不是自家屋里,这院子也小了点儿,啥摆设也只能由着别人来将就。
再看看自家身边,连个像样的使唤丫头都没有,再联想到那越发标致俊俏的香菱,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那金陵那边怕也是事情已经该了结了,舅舅似乎这一年里也未曾提起过这事情了,或许自己可以向妹妹那边把香菱重新讨要回来?
但想到舅舅那张冷厉阴狠的脸,薛蟠有下意识摇了摇头,恐怕还得要缓缓,总得要等到金陵那边有个准信儿,方能作数。
想着这些事情,薛蟠便径直步入自己妹妹那边的偏院,“妹妹在么?”
“兄长什么事?”薛宝钗的声音永远是般清泠温润的,漫步走到门前,却见自己兄长有些不自在,再一看,那香菱也看到了兄长,当是还有些忌讳和尴尬。
这一年多里,香菱跟了自己,便少有出门,尽量避免与兄长碰面,自家兄长虽然是个浑人,但是答应了舅舅的事情却也十分守诺,自己这边院里便是半年都难得踏足一次。
“也没见着母亲,怕是去了姨母那边,我今日看那街上,一干儒生呼朋引伴,纵笑谈论,不知是何节日,让这些酸丁如此兴奋?”
薛蟠目不斜视,只看着自己妹妹,那香菱也早就躲入屋里,只有莺儿笑着和妹妹迎了出来。
“兄长有所不如,昨日秋闱大比便算是考完了,这些学生们怕也是要轻松惬意一番吧。”薛宝钗微笑着向兄长解释。
“哦?难怪。”薛蟠恍然大悟,脸上哂笑之意甚浓,“难怪今日里我看到宝兄弟恹恹的,只怕也是联想到了此事,下科怕是他也要去参加秋闱了?”
宝钗何等人,如何能听不出自家兄长语气来的揶揄调侃味道,瞪了兄长一眼,“兄长,这等话万不可在外边说,否则被府里其他人听了去,定要惹出是非来。宝兄弟现在年龄尚小,下科也未必就要去考,多读几年书未必就是坏事。”
“妹妹,话不是这么说吧?这读书不就是为了去考试么?我听闻这府里都在说那冯家大郎今科便是要去考的,冯家大郎也不过就是大你月份,那下一科宝玉当是比现在的冯家大郎年龄更大,为何却不能去考?”
薛蟠在其他事情上或许就过了,唯独在宝玉读书的事情上却是格外清醒,“莫不是怕考不起,丢了脸?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宝钗脸红了红,见兄长一副较真模样,只得小声解释:“兄长有所不知,这要参加秋闱也不是人人都能参加的,须得要先考过秀才,或者就得要取得监生资格,否则是不能去考的,下科秋闱,也还要看宝兄弟那时候能不能取得这样的资格,这等事情兄长莫要去多问,免得宝兄弟多心。”
薛蟠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明白了过来,点点头:“原来如此,若是宝玉考不过秀才,那边去弄个那劳什子监生资格便是,那又有什么难处,总归不过是多使些银子便能解决。”
宝钗未曾想到在这等事情自家兄长居然还如此看得穿,这要其他办法取得不了监生资格,倒也的确可以用捐监来拿到监生资格。
只不过捐监的名义就实在太难听了,而且这大周百年几十科里,还从未听闻过有捐监考中举人的。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三节 宝钗,香菱,莺儿
见妹妹不说话了,薛蟠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便耸耸肩:“妹妹,我看这宝玉也不是个正经读书的,便是花了银子弄个监生也考不过,只怕也是白使银子,还不如学着哥哥我,有那银子图个快活自在。”
此话可谓刻薄而真实,但听到宝钗耳朵里却是叹息不止,心中也是格外犹豫。
母亲已经流露出了些许意思,那就是想要把自己许配给宝玉,让两家联姻。
虽说还不清楚姨母那边的意思,但是现在自己一家人寄居在贾家这梨香院里,两家也是格外亲热,而且薛家营生那边情形也是每况愈下,若说是和贾家结亲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女儿家何尝不想嫁一个出人头地能撑得起家族门楣的郎君?
现在这宝玉在自己兄长嘴里居然沦落到和兄长自己一般的角色,这如何不让宝钗感到心里难受?
而且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其实宝玉和兄长都差不多。
都是不求上进只知道厮混,都得要依靠家族余荫,或许宝玉唯一能比兄长强的就是相貌要更招人喜欢。
但是男儿汉大丈夫难道是靠容貌建功立业撑起家族么?想一想这都是一个笑话。
而且太过于英俊潇洒的外表固然可以赢得女孩子们的一时欢心,但是对于像宝钗这种兄长不成器,家族面临困境,自己都需要为自己未来考虑的女孩子来说,这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考虑条件。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交往范围就这么狭窄,宝钗也没有更多的机会认识其他男孩子,也不允许她去认识别的男孩子,在这样狭窄一个圈子里,她又能奈何?
“兄长,切莫再说这等话了,我们暂住在姨母家,受人恩泽,也须要守人家规矩,更莫要去背后说人闲话。”宝钗正色道:“兄长若是有那份心思,不如多操心一下家中营生,前日里张伯送来的账目,妹妹少许看了看,便有些差错需要厘清,……”
“哦?妹妹,你知道为兄是个不中用的人,对这等事务一看就头疼,就莫要难为兄长了,这老狗在我薛家干了这么多年,历来精明,上下称赞,连爹还在的时候都说他可以托付一方,为何却还出这般浅显的差错,莫不是现在觉得爹走了,我们薛家在金陵那边也有些不济了,要来有意试探我家?”
薛蟠虽然浑,但是却不傻,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出。
宝钗也没想到自家兄长都还能想到这一点,心中也是一喜,但是自家兄长是绝无耐心去管这等繁琐事务的,自己又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去主动过问这等营生,想想家里这般,宝钗心中更是灰暗。
见自己妹妹脸色黯淡,薛蟠也知道恐怕是自己话惹来妹妹伤心了,晃动着大脑袋,想了一想才安慰自家妹妹道:“妹妹也莫要伤心,薛家现在是差了一点儿,但不是还有你么?只要你能嫁一个好人家,便能让咱们薛家有个依靠,只是这宝玉却是个和我一样不中用的,万万莫要嫁他,荣府二房若是交到他手里,只怕都要被败光,……”
宝钗心中更是不悦,但脸色却越发平静,“以哥哥之见,咱们薛家该与哪等人家联姻才能有依靠呢?那不如就请哥哥先考虑自家婚事,若是能娶来一个能操持咱们薛家营生的嫂子,岂不胜过依靠别家?”
“嘿嘿,妹妹这话就是打趣兄长了,妹妹这等人才,母亲都尚未能替妹妹寻到一个好人家,哥哥有自知之明,便随意寻个寒门小户人家女子即可,只要莫来管我自家快活事儿,一切便可。”
薛蟠对这方面倒是十分看得开,只要不管他自家快活,一切皆可。
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薛蟠凝神苦思,“妹妹也莫焦心,前次去舅舅家,舅舅不是对妹妹格外关心么?以我的感觉,怕是舅舅有安排才对,只是这一晃便是一年多了,却为何不见舅舅提起?”
薛蟠这一提起,宝钗脸色便微红。
说实话,这也是薛姨妈和宝钗最为疑惑的事情。
先前王子腾这般关心,甚至还觉得宝钗待选都不合适,明显就是觉得宝钗该寻个更好的人家,这让薛姨妈和宝钗内心既是忐忑,也有些期待。
王子腾好歹也是一方大员,正二品武官,甚至还兼任过兵部右侍郎,在京中也有偌大的影响力,要替自己外甥女寻个好人家,简直不要太容易。
而且宝钗人才性子各方面都是如此出色,这就更没有问题了,纵然家世略微差了一点儿,还有一个爱惹事儿的兄长,但是这年头哪家大户里边没有几个不成器的子弟?
再说了,不是还有王子腾这个母舅家可以依靠么?
可这一年多来,虽然宝钗也陪着母亲去过舅舅家几次,但是舅舅要么就在外巡边,少有回京师,要么偶尔遇到一次,舅舅虽然也要问起近况,却是半句未提宝钗的事情。
这让薛姨妈也是格外失望,而宝钗虽然表面依然沉静自若,看不出半点,但心中也未尝没有几分失落。
“兄长莫要去问这些无聊之事,舅舅总督一方,岂有操心这等微末之事的道理?”宝钗抹了抹额际垂落的一缕乌发,淡然道:“兄长若是有心,不如还是问一问母亲,看看可否有合适人家,先替兄长安顿下来。”
薛蟠愣了一愣,便也反应过来,这是妹妹不想在人面前谈论此事,打了个哈哈,“妹妹说得也是,若是能把我的事情解决了,妹妹兴许就能有更好的造化。”
说完,薛蟠便晃着大脑袋,哼着小曲儿回自家那边去了。
看见薛蟠离开,宝钗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家房中,那香菱和莺儿都已经跟了进来。
和香菱的老实相比,自小跟着宝钗的莺儿就要活跃大胆许多,“小姐,先前大爷说的舅老爷对小姐的亲事很关心,莫不是真的要在京城里替小姐寻个好人家?”
宝钗脸一烫,瞪了一眼自己这个贴身丫鬟:“少听他胡诌,不过是舅舅看我们一家来京里无人依靠可怜,多了一些的关心照顾罢了,哪里就说得上那些?”
莺儿却不怕自家小姐,仗着小姐宠爱,不依不饶:“那可不一定,以小姐的人才,怕是京中无数富贵人家都要排着来上门才对,舅老爷也不过就是帮忙把把关罢了。”
宝钗心中一动,但又是一黯。
来到京中之后,宝钗才意识到这京师城和金陵城还是有很大差别的,那就是原来贾史王薛金陵老的四大家,在金陵城乃至南直隶都能赫赫有名,但是放在这京师城中便不值一提了。
四王八公十二侯,除了贾家和史家能占到八公中的两公和十二侯中两侯,王家和薛家其实是连着武勋群体中的一等都算不上的。
但是王家人家却不是靠着这个,而是靠着现在舅舅的一力奋斗才得到了太上皇和皇上的信任,才能坐上这样一个位置,相比之下贾家和史家现在明显都已经没落了,至于薛家,现在更谈不上了。
而且这京师城中明显风气也不一样,便是朝廷对武勋群体都不太喜欢,那些个文官更是对武勋们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刻意针对和刁难的味道,这种情形似乎在新皇登基之后更为明显。
这些情况都是宝钗在从舅舅舅母以及姨父那边听来的,像兄长的事情,若不是舅舅一力出面,而是只靠贾家,根本就不可能办下来,这种差距也颠覆了以前母亲和自己对贾家、王家之间固有看法。
正因为如此,宝钗也并不认为自己就像莺儿所说的那般就真的如此受人追捧了,薛家便是有些资产营生,但是在京城这个地方,商人哪怕是皇商也一样不受待见,这地方的人更看重家世,所以自家要寻个好人家也没有那么简单。
这也是母亲为何觉得这贾家或许还真的是最靠谱的缘故,显然母亲也是看到了这些。
见自家小姐只是微微摇头,却不言语,这莺儿也有些急了,“小姐,难道婢子说得不对?香菱,你来评个理儿,我说得不对么?”
香菱只是抿嘴笑着摇头,却不言语。
“哼,你就是个闷葫芦,我就知道说正事儿你便是一个摇头猫了。”莺儿也不在意。
香菱是个老实性子,和她也很处得来,她也一直在宝钗面前说,不如就让香菱跟着小姐,跟了大爷是真真糟蹋了人。
“莺儿,这等事情,小姐是肯定有主意的。”香菱终于还是说了一句,“何况这等事情也要等太太和舅老爷他们才能做主。”
“那香菱你觉得如大爷所说,宝二爷真的是个不中用的?”莺儿反问。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在三女心中问过了,宝钗的去向也关系到她们的幸福,嫁入贾家看上去是很美好,但是却被那薛大爷一说,大家心里却又没数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四节 锁院阅卷,技惊四座(第三更求月票!)
伴随着秋闱大比的结束,现在就迎来了艰难的煎熬期。
二十日对于所有参与了秋闱大比的学子们来说,简直比一年时间还难熬,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结果,哪怕是如范景文、杨嗣昌这样的牛人,一样不敢打包票。
锁院之后,贡院这边就进入了紧锣密鼓的阅卷审卷时间,各房各自开展阅卷审卷,同考官不得越房审卷阅卷搜检取中,这也是防止舞弊的一种手段。
大周沿袭了前明旧例,但是又有了一些变化。
比如在北直隶的主考官上原来也一直是由顺天府提名,翰林院、礼部共同会商报经皇帝批准,但后来基本上演变成翰林院和礼部共商出一个大名单,而由皇帝直接在其中选定,不再由推举出主考官,报经皇帝批准。
主考官的人选也由最初的翰林院侍讲侍读以及左春坊、礼部中选出,同考官则延伸到礼部、太常寺、国子监中。
此次北直隶主考官乃是由翰林院侍读学士赵宗吉担任,同考官则是八人。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定,经义、策论皆分上上、上中、中、中下、下下,若是其中一类为中下或者下下,便直接黜落,若是一类获得中卷者,除非另一卷获得主考官认可为最优卷,方可取。
也就是说只要是两卷中有一卷被列为中、中下、下下,基本上就直接被剥夺了中式机会,必须要在两卷都达到中上或者上上卷,方才有机会中式。
作为主考官,赵宗吉是不阅卷的,除了疑难问题或者特别优秀的佳卷需要他亲自审读外,其他他更多的还是抽查几位同考官审阅后评定级别的卷子,防止徇私舞弊或者错漏。
由于采取了弥封(糊名)和誊录制度,所以这极大的减轻了作弊的可能性,糊名让无人知晓这份卷子是谁所写,同样誊录则直接避免了同考官通过笔迹来辨认熟人或者所托者卷子,再加上临时的抽卷审卷制度,基本上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了作弊。
当然那种替考代考毕竟属于少数,或者提前漏题,几率都相对较小,难以彻底避免,但起码避免了大规模作弊的可能性。
北直隶此次秋闱考生达到4515人,比起上一科略有下降,但是总体来说属于平均水平,从元熙三十二年之后,北直隶的秋闱考生一直保持在4400到4600人之间,有小幅度波动,但基本保持稳定。
因为分成两卷,也就是说九千卷需要八个同考官在二十天之内阅完,并写出阅卷评语,无论是上上还是中下,都需要有间断的阅卷评语,也就是说要经得起复核,为何黜落,为何选上,都要有一个交代说法。
十多日的锁院审卷阅卷对于主考官和同考官们来说同样是一种煎熬,但这也是一份荣耀。
担任过一任主考或者同考,基本上就相当于在士林中是获得了认可的一种资历证明,也就意味着下一科你一样有资格去参与主考或者同考,而多几轮主考资格,那意味着那基本上算是士林中的大儒大贤了,而多几轮同考资格,你一样可以在其他士人文人面前夸耀自己的资历。
阅卷房中大家都基本上没有多余话语,若是有,也基本上都是有特别好的卷子需要交流观摩,而特别是上上卷,那么基本上大家都要相互观摩点评一番。
这种上上卷无论是在经义卷还是策论卷中都不多,基本上不到半成,也就是说要三五十份卷子中才能产生出一份上上卷,而如果产生了上上卷的话,只要对方的另外一份卷子不是太差,那么都可以确定其中式了。
真正进入上上卷的文卷,赵宗吉都是要品读一番的,这意味着这个学子基本上就进入了士林的行列,中举之后哪怕这个学子考不中进士,甚至不愿意选官,那么他回乡之后,这份资格也足以让他和县里的知县们平起平坐,而不受任何乡绅地主们的排挤打压了。
这既是真正的鱼跃龙门。
这一份卷子的确写得相当好,赵宗吉忍不住捻着胡须细细读起来,好一阵后,又才放下,然后又去看了看这份卷子相对应的经义卷是否已经阅过。
一看,经义卷居然也是上上卷!
再认真一读,一样堪称是绝佳之卷。
这就让赵宗吉大为吃惊了。
不是没有经义和策论都是上上卷的情形,但是这种情形不多不说,而他看到的这两份卷子都称得上是他所阅过的卷子中的前三。
也许这就应该是头名了,赵宗吉沉吟着。
“学士,且看这一份经义卷。”赵宗吉见几名同考官都在窃窃私语,研讨了好一阵,似乎没有一个定论。
“何事?”好就是好,差就是差,难道说这几人还有什么不同看法不成?就算是有些差异,但是也不至于分歧太大才对,赵宗吉也很奇怪。
赵宗吉端坐堂上,等到人送上,粗略一看便皱起眉头,这份卷子有何出奇之处?但人家专门送上来,而且还引起了争论,莫非真还藏着什么机锋?
细细再读了一遍,又看了评语,也是中规中矩,只说文辞浅白,论述虎头蛇尾,也算中肯,顶多也就是一个中卷,甚至中下卷更说得过去,但是卷上却未定级。
“何事为难?”赵宗吉好奇起来,这难道还有什么值得为难的?
太过寻常普通,甚至就是不佳,定为中或者中下都说得过去,不为过。
“学士再看这篇策论。”另外一名同考官面带诡异之色送上一份策论卷。
目光一落下,赵宗吉就觉察到这份卷子的不同寻常。
从立题到设问,再到破题对策,文辞虽然一般,但是却胜在条理清晰。
更为关键的是这篇文章从立意开始便是极具针对性,可以说将整个灾后官府需要从哪几个方面来着手的举措,分为轻重缓急一一列出,还有后续可能要出现问题,以及出现之后的补救之策,一一写了出来。
给赵宗吉的感觉这简直就是顺天府一帮官员坐在一起合议商定出来的一份对策,不,便是顺天府这帮人都考虑不到如此周全,而且细节上更是格外周密详实,极具实际操作性。
比起先前自己看到那一份一直誉为第一的又要高出一筹,简直可以直接当成一份经典的运作手册来直接投入实用了。
赵宗吉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有对赈济、防疫、杜绝谣言揭帖、控制民意民心这等情况如此熟悉的学子?
莫不是本身就是官吏,又来考秋闱?
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有些苦读多年始终考不过秋闱,为了谋生,却又不得不先行去混个吏职,再继续考试,只是即便如此,也没有对灾后情况处置如此熟悉且还能拿出应对方略的才对。
但无论如何这绝对是一篇一等一的好策论,赵宗吉已经再琢磨着让誊录官安排书手再誊录一遍,自己要呈送给皇上。
或许皇上还要发给户部、刑部和顺天府,让户部、刑部和顺天府都要好生琢磨一番了。
见赵宗吉沉吟着一直不语,几个同考官还有些诧异,难道这等卷子还不够让这位翰林侍读学士满意?
最后却听得这位赵侍读来了一句:“让人再誊录一遍,此文堪称今科策论中第一,本官要呈送给皇上一阅。”
几个同考官吃了一惊,一人赶紧道:“且慢,学士可知先前那篇经义和此策论乃是同一人所书,……”
赵宗吉也大吃一惊,有些不敢置信:“有没有弄错,这如何可能?”
“绝无弄错之理,吾等已让誊录官去核实了两份笔迹,确属一人。”一命同考官立即回答道。
誊录官便是专门负责督导书手将九千多份卷子重新誊录一遍之后交给同考官阅卷的官员,只有他可以去核实笔迹,同考官论理是不允许接触本卷的。
“哦?”赵宗吉略一沉吟,“将那篇经义拿来让本官再看看。”
立即将那篇经义呈上,赵宗吉再读一遍,也只能摇头,若是这篇文章稍许好一些,铁定可以将此学子排在前三十,但是现在看来,这经义水平委实逊色一些。
沉吟了一番,既然能被皇帝钦点来主考北直隶,赵宗吉自然也是明晓皇上心意的,略一沉吟之后便点头道:“此文虽是文采略逊,但也算文理通顺,可定为中。”
主考官一锤定音,自然也就无人再有异议。
本身这篇定位中或者中下便在两可之间,看主考官的心意必定是对这篇策论格外垂青,所以才有此意,这也符合时下朝廷的意思。
但这篇定为中卷,也意味着此子也有可能会被主考官选中,因为若是中下,按照惯例便会会直接黜落,而中卷则还有机会,而看主考官的心思,已经是相当明显了,就是要选此生员入榜。
只是不知道主考官要讲此卷列入榜上排序的多少位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挂榜,看榜(上)
冯紫英醒来时,几乎要赌咒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这二十日里,几乎是隔三差五就是一顿酒,几乎要补上他这一两年读书时欠缺下的,再说是黄酒,却也经不起这般。
这一身酒气,本身说昨晚便好生洗一个澡,但是还没等水烧热,便沉沉睡去,饶是云裳在一旁死拉硬拽,都未能把冯紫英给拉起来,只能作罢。
洗完澡,坐在堂前这股子神清气爽的感觉让冯紫英终于可以稳稳心神了。
今日便是那放榜揭晓之日,成与不成,便都要有一个结果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端起那水温正合适的茶汤,喝了一大口,这是云裳在自己早上起来洗澡时便已经替自己泡好的茶,这一口茶汤下去,整个有些干涩的肠胃都顿时舒展起来,一阵暖意融融的感觉弥漫在整个身体中。
云裳看见冯紫英舒展开来的面容,心里也是格外高兴,这么些年来,她对少爷的习惯也是越来越来越了解,使得冯紫英也是越来越离不开她。
只是只有云裳一个人,有时候的确忙不过来,母亲已经问过他,要再安排一二人到他房里,明嬛、明珠、明琅、明珑四个大丫鬟都是母亲精挑细选的大丫鬟,也明确告知冯紫英,任他选。
冯紫英自然是明白母亲的意思,那就是要往自己屋里放人了,日后恐怕也就是先为通房丫鬟,若是能生一男半女,那便可以直接抬妾了。
说实话,冯紫英觉得老娘的审美观还是和自己有些不一致的,明嬛等几个丫鬟若是论姿色,在他的眼中是绝对比不过云裳的,但是胜在端庄,这也是老娘那时候选大丫鬟的标准。
这一个个名字取得极好,据说是专门找了一个靠卖文吃饭的童生取的,花了十两银子,但却不合冯紫英的意。
都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都摆明要往自己屋里放人了,就是为自己准备的通房丫头和妾,还不能有几分姿色,那这通房丫头和妾要来何用?
看看人家贾琏房中的平儿,贾宝玉房中的袭人,那晴雯冯紫英到现在都还没见着,还有那薛蟠买来的香菱,甚至林丫头身边的紫鹃,和薛宝钗身边的莺儿,哪一个不是水灵水秀,天生的美人坯子?
怎么到了自己家里,这嬛、珠、琅、珑四女,说是寻常当然肯定不算,但是要说多么漂亮,却真的说不上,起码比起云裳来就要差几个意思了。
所以冯紫英很干脆的拒绝了老娘的安排,据姨娘说这让老娘也很不高兴,觉得拒绝了她一番好意,这四个丫头都是她好生调教过的,侍候人一等一的合适,但对冯紫英来说,却不适合自己。
冯紫英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圣人只娶一妻,便是圣人也未要求只能一妻,更何况现在冯家的情形和当下社会风气,也不会允许只娶一妻。
大户人家多有妻妾,甚至讲究一些还要把媵妾区分开来,这等情形在冯家就是例证。
吃完早饭,距离放榜时间已经查不了多久了。
想想这四千多人,甚至还不止这四千多人,不少还是携带家人朋友一起来看榜,可以想象得到这贡院龙门之外的放榜处会有人多少人。
要依着冯紫英的意思,便是安坐在家中等人去看,而且这京师城里自然有无数对学子情况熟悉的看榜人,早就瞅好了一些他们看好的角色,一旦确认,便即刻飞奔至这些学子宿处,先把喜报闹起来,到时候甭管你留守的家人僮仆,还是你随后回来,那都少不了一份喜钱。
不过书院的同学们都住在鸿升客栈中,这也是图个好彩头,另外真要让这看榜报喜的往几十里外的书院跑,一来时间耽搁,二来同学们自家也难以忍耐。
“那柳大爷可曾起来了?”冯紫英随口问道。
昨晚是柳湘莲游历回来了,见面之后免不了一顿酒,冯紫英索性就把韩奇和卫若兰都叫上一道。
柳家要说也算是世家了,和理国公柳家算是一脉而出,只不过算是旁支,经历了这六七十年下来,关系也就扯得有些远了,但是这旁支柳家和冯家上一辈也还有些交情。
冯唐和柳湘莲老爹算是自小一起长大,关系还算熟稔,只不过柳家早就败落下来了,柳湘莲与理国公柳家的关系便是和那贾芸与贾家关系差不多。
柳湘莲老爹老娘都走得早,而这家伙自小倒也有些志气,读书不成便习武,十二岁便敢提剑杀人,十三岁的时候便跟随他师父,一个甘肃平凉一个崆峒老道,一起游历天下,来过大同。
当冯家从大同回京师的时候,柳湘莲一直跟随师父在外游历,都是前些日子才算是师成出山回京。
论年龄柳湘莲要比冯紫英大两岁多,已经满了十六。
“少爷,柳大爷一大早就起来了,起来便在府里院子里练剑,惹得明嬛姐姐她们都躲到一边儿看呢。”云裳捂着嘴小声笑道。
“哦?这厮又去招蜂引蝶去了?”冯紫英摇摇头。
这柳湘莲的“姿色”真的是老少男女通杀,三年一别,冯紫英前日见到时都有些目眩神迷。
那一身武生打扮,英姿勃发,阳刚中更见阴柔,真真“我见犹怜”,换一个如贾琏这般男人恐怕就真的要“怦然心动”了,只可惜冯紫英是真正直男,反而有些不习惯这种过于英俊得有些几乎妖媚的男人了。
“少爷怎么这么说柳大爷?”云裳啐了一口,“柳大爷说这是他养成的习惯,每日早上都需要习练拳剑,不得停歇。”
“云裳怎么不去看?那柳大爷拳剑可比少爷的拳剑厉害多了。”
冯紫英在书院里也保持着每日锻炼,但是要论根底基础那可没法和柳湘莲比,乃是跟着军中那等生死搏杀中淬炼出来的杀人武技,被他用来强身健体了。
“少爷希望云裳去看么?”云裳咬着嘴唇反问了一句,目光也变得认真起来。
这倒是把冯紫英问得一怔,打量了云裳一眼,然后笑了起来,“哟,小云裳居然敢和少爷犟嘴了?嗯,我当然不喜欢,那云裳呢?”
“云裳也不愿意。”云裳也笑了起来,“而且,云裳也不喜欢柳大爷那样的,嗯,他们说是柳大爷男生女相,一世富贵,……”
冯紫英哑然失笑。
这柳湘莲不管是《红楼梦》书中,还是今世,好像都没有富贵命,倒是被迫遁入空门,也有说沦为强梁的,也不知道这富贵命怎么能和强梁与空门联系起来。
“云裳,那一世富贵是要靠自己双手去挣去搏的,若是靠面相或者祖辈余荫这等虚妄,幻想一世富贵,那就真的要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或者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了。”
冯紫英的话让云裳半懂不懂,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解释了也无人能明白会相信。
招呼着洗漱完毕的柳湘莲一起用了早饭,便一起来贡院龙门看榜。
距离贡院还有两三里地,便已经有了人山人海的气象。
冯紫英早就和范景文他们约好了见面地点,就是考虑到看榜人太多,所以有意选择距离贡院还有些距离的明智坊草场边上汇合。
但即便如此,这一带依然是人潮汹涌,再往东走,过了斧钺司营,就是贡院了。
看见所有同学都已经早早在这里候着了,冯紫英上前与范景文打招呼,顺带把自己柳湘莲这个发小给其他人介绍了一番。
柳湘莲的模样还真的让一干同学们都震了一震,毕竟这般英俊姿容的郎君还真不多见,那男生女相也是这个时候审美观的一种趋势。
柳湘莲显然还有些不太适应冯紫英现在的生活,尤其是看到十多个青檀书院学子之后,更是觉得有些不太自在,便站了一会儿就主动告辞了,只说无论考上没考上,都要告知他一声,考上了也要来讨碗酒喝。
巳正,一行人终于撤棘解锁,算是正式宣告二十日的锁院结束,即将正式公布丁未年北直隶顺天府贡院秋闱大比中式名单。
当一张接一张的黄色榜至开始贴出来,拥堵在照壁面前的人群开始激动起来,这一张张黄色榜纸上的名单,将决定四千多考生的命运,而幸运者只有其中一百五十五名。
“出来了,出来了!解元,解元!”欢呼声中,无数人痛哭流涕,或者高呼惊叫,竟然让真正喊名字的声音被压过,弄得远在后边无法靠近的冯紫英、范景文等人竟然听不见。
“梦章兄,紧张否?这顺天府解元舍君其谁?”冯紫英笑着问道。
周围人流涌荡,将他们几个人挤得歪来斜去,只能相互拉紧靠近,防止被挤散,而还有几位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同学已经奋不顾身的冲入了人潮,奋力向那照壁挂榜处“游去”。
按照惯例,顺天解元只能取北直隶人,这是北直隶人通过多年来争取来的权利,因为北直隶寄籍附籍人太多,特别是一些南方士子在顺天府寄籍附籍,所以在大周开国那几科里,几乎被南方寄籍附籍者垄断了顺天府解元,这也引起了北直隶考生的不满,最后最终改为顺天府的解元只取北直隶本地士子,寄籍附籍者一律不取。
范景文刚要谦虚一下,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像杨嗣昌、侯氏兄弟等人虽然也文才不凡,但是他们都不是北直人,而是寄籍人士,所以都无可能。
这等情况下,再要谦虚就显得有些虚伪了,展颜一笑,范景文还未说话,那边声音已经吼了起来:“解元,北直隶河间府生员范景文!”
冯紫英眼睛一亮,而范景文则是脸上红潮涌起,周围的同学们都欢声载道,纷纷道贺恭喜。
“恭喜,梦章兄!北直隶解元归我们青檀书院了!”冯紫英说出了最让范景文高兴的一句话,“这是我们共同的荣耀!”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挂榜,看榜(下)
实际上很多人都能预料得到,能够有实力争取顺天解元的,范景文应该是最具实力的一个。
因为有一条,必须是北直隶人,而真正在顺天府参加秋闱大比的北直隶人要和来自南边的附籍寄籍学子相比,还真的要逊色几分。
这从每科中式者的籍贯就能看得出来,附籍寄籍者比例相当高,因为其来自卫镇、官籍、国子监中的各类学生其籍贯都不在北直隶。
伴随着范景文解元的尘埃落地,剩下的也就只剩下其他同学们的是否中式了。
范景文中式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这个解元还是让范景文相当兴奋,但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冯紫英的中式与否。
冯紫英来青檀书院这两年,给书院带来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连齐永泰和官应震都经常在众人面前要夸赞冯紫英这一点。
而今年京师救灾一事带来的好处更是直接,范景文觉得自己能夺得解元,未尝没有因为这一场救灾书院学子的身体力行,从头至尾都全程参与了整个过程,而这一年策论几乎就是为青檀书院学子们量身定做的。
范景文甚至可以肯定,今科青檀书院秋闱大比的人数和比例只怕都要再创新高。
其他人范景文都不那么在乎,关键是冯紫英能不能过这一关。
这些同学他们即便是过了秋闱中式,但是在明年的春闱中,他们绝大部分都难以再过,因为春闱对时政策论要求更高,而且再无可能有今科这般的好事,而经义所占的比例还要大幅度下降,这恰恰是这些同学们的优势所在。
伴随着人潮的汹涌,无数人挤进去又被挤出来,或者说自动退出来。
一百多个人的榜单,分成了五张榜纸,朱笔黄纸,一目了然,而绝大多数人哪怕是不甘心的看上两遍,也只能黯然神伤的离开。
冯紫英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渴望,竭力让自己保持着一种胜固欣然败也从容的心态,嗯,心态是做不到的,但是起码表面上他要做到。
但是当瑞祥不顾一切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着自己这边猛冲过来时,冯紫英才发现要做到淡然自若是多么困难,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他只觉得自己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胸膛中血液也在那可蓬勃跳动的心脏中疯狂的挤压下喷射而出,使得他忍不住全身都要燃烧起来,目光灼热得几乎要让远在几丈开外的瑞祥都能感受到。
范景文无疑也感受到了冯紫英此时的心境,轻轻的拍了拍冯紫英的肩头。
“少爷,少爷,中了,中了!”瑞祥兴奋得连鼻头都红了起来,外衫被挤得歪斜着,腰带也被挤得松散,几乎要脱落下来,但还是他也顾不得了。
冯紫英强压住内心的狂喜,仍然沉声问道:“谁中了,多少名?”
“少爷中了,是少爷中了,顺天府国子监生员冯铿,第一百四十九名!”冲到冯紫英面前的瑞祥喘着粗气,几乎是撕裂着嗓子吼道:“少爷,你中了!”
噫,我中了?!我真的中了?!
是真的,我中了!!!
听到了瑞祥念出“顺天府国子监生员冯铿”几个字,冯紫英心中大定。
若说是整个北直隶有同名同姓的,那国子监生员却只有自己一人叫冯铿的了,而且一百四十九名更是确定了这一消息的正确性。
若真是报出一个二三十名,冯紫英恐怕还真的要不敢信了,他很清楚自己那份经义试卷的水准,能排在倒数几位,那也是相当满足了。
狠狠的一挥手,冯紫英忍不住仰天怒吼一声,这一关一过,基本上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了。
哪怕明年春闱过不了,但是冯紫英也有把握在下一科春闱过关了。
卡在他面前的就是这秋闱的经义关,只要这一关过了,其他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
“紫英,恭喜!”范景文也很清楚这一点,乡试也许就是冯紫英最艰难的一战,过了这一坎,或许明年的春闱,这个家伙也能再创造一次历史,一个十五岁的进士,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荣光?
“谢谢梦章兄,谢谢!”冯紫英忍不住握住范景文的手。
可以说这两年在青檀书院的读书真没有白费。
除了周朝宗的针对性的补课外,齐永泰、官应震以及自己周围的这些同学,都给了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练国事、许獬、范景文等几人更是帮助他良多。
时政策论他自然是强项,但是能在短短两年间让他的经义水准上升到北直隶的中等水平,真的太不容易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整个北直隶四千多名学子中,哪一个不是苦读十多年甚至二十年以上经义的,但是他们有一小半的经义试卷都只获得了中下以下的评语。
而冯紫英却能获得一个中的评语,无论这里边有没有一些水分,但是起码不会太离谱,因为这等审阅都是要经得起复核的,没有谁会拿自己的乌纱帽来犯这种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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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冯紫英带着瑞祥出门,整个冯家就处于了一种坐卧不安的状态中。
云裳几乎就是带着宝祥守在了门口,而大小段氏则是和苏氏谢氏端坐在厅堂中。
门口的门房早已经伸长了脖子,望着东面的巷口。
本来段氏是要派人去看榜的,但是冯紫英已经带着瑞祥去了,也专门叮嘱了瑞祥,要在看完榜之后的第一时间回报府里,当然这是指少爷中了的情况下。
看见自家姐姐坐下又站起来,手里捏着的佛珠不断的拨拉着,但是这丝毫不能减轻段氏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照理说这会儿榜已经挂了出来,为何那瑞祥还不回报?”
“姐姐,哪有那么快?而且这会儿贡院门口肯定人山人海,瑞祥他们要挤进边上也得要些时间才行,您就先坐一会儿吧,这样来回走着,让我们心里都慌了起来。”
也只有小段氏能说这种话,苏氏和谢氏自然是不敢说的。
段氏叹了一口气,“你们说说,这心情是不是和我生铿哥儿的时候一样?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一直都是这样心烦意乱,食不甘味的。”
门房上两个人也是龇牙咧嘴的看着巷口,两道人影闪了出来,看个头肯定不是瑞祥那小子,两个门房有些失望,但迅即又紧张起来,是两个满头大汗却穿着一身朱衣,腰间更是系着紫带,一看就是那种专门报喜为生的角色。
瞪大眼睛看到这二人几乎是争先恐后的一直冲到府门前,当先一人猛然提足嗓音喊道:“可是顺天府国子监生员冯铿家?”
门房愣怔了一下,两个人才忙不迭的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两位大爷……”
“捷报!顺天府国子监监生冯铿,高中顺天乡试第一百四十九名,特此道贺!”
这声音够大,几乎要穿堂过屋,就是要让府里边管事儿的知晓,你们家人中了,赶紧出来贺喜,那啥,银子铜钱也该准备端出来了。
这一下子整个冯府都轰动起来了,连带着周围的几户人都纷纷从角门里涌出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条街上有人秋闱中举!
而且还是这神武将军府上的独子秋闱中举了!
大小段氏听到门口的喊叫声时,都还不敢相信,这不是瑞祥传回来的消息,但是却是外边报喜人送回来的消息,尚未等她们走出二门,这门口陆续又有两三拨人赶上来报喜只是慢了一步,落在了前面这二人身后罢了。
短短一炷香时间,冯府面前已经是人声鼎沸,
这些人都是提前就打听过了一些情况的,尤其是那些个家境好读书不错有望中式的,更是几拨人盯着,就是要望着这一拨挣一把。
很显然,冯府独子,在青檀书院读书,自然就是一个典型的肥羊。
段氏已经兴奋得有些恍惚了。
中了,儿子中了!
这得马上送信到榆林让老爷知道!
小段氏要冷静许多,见自己姐姐兴奋得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赶紧安排人把提前预备好的一些散碎银子和金瓜子都送了上来,分别送给了第一波和第二、第三波来报喜的送信人。
当然第一波赶到的会受益最大,谁让人家跑得最快呢。
一直到把几拨送信报喜的人打发走,瑞祥才喘着粗气赶回府里向太太报信,直到这个时候,段氏乃至冯府一家人才算是真正相信了,少爷是真中了,实打实的举人了!
这对于一个武勋家庭的重要性和意义有多大,大小段氏也只能有一个粗略的感觉。
那就是冯家和其他那些个武勋家族已经拉开了距离,不再一样了,铿哥儿现在是真正的士林中人了。
而铿哥儿也可以不用再走他老爹的老路吃兵粮,不需要再去刀口舔血,甚至更稳妥一些,去吏部排队历事,便可直接选官了,十五岁的官!
当然,这显然不是冯紫英想要的,甚至只是第一步,他有更远大的抱负和目标。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余波袅袅
相较于同学们的欣喜若狂,官应震和周永春自然就要矜持许多了。
他们没有去贡院现场,而是寻了一处酒楼等待。
嗯,还是白月楼,这也是冯紫英替他们定下的,他们认为这座酒楼能带来好运。
所以当范景文拿下顺天府今科解元时,官应震和周永春都忍不住击掌庆贺。
顺天府这一科的秋闱,对于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来说,关注点有三个,一是冯紫英能不能过,二是今科十九人里中式数量能不能破以往的记录,三是范景文能不能拿下解元。
现在第三个目标已经实现了,紧接着就是冯紫英中式第一百四十九名,同样创造了一个历史,十四岁的举人,在北直隶还是第一个!甚至算得上是在大周定都京师之后的第一个!
这也是官应震和周永春最为关注的一个点,虽然乔应甲和齐永泰都以冯紫英之师自称,但真正这两年里为冯紫英学业上花心思最多的还是官应震,因为官应震觉得冯紫英性子上和自己最对路,既讲原则底线,但更能灵活变通,这与齐永泰和周永春的性子上都还是有些差别,所以他也一力想要把冯紫英培养出来。
同样周永春也对自己这个“乡党”十分看重。
山东籍官员在朝堂上影响力不但无法和南直隶、浙江这些省份相比,而且就算是与湖广和山西相比,亦有逊色,作为山东籍士人的周永春,自然希望冯紫英能够迅速成长起来,未来成为山东籍士人的代言人。
而要踏足朝堂,跨过举人这一坎儿就是最关键的,现在冯紫英终于越过了这个门槛,这如何不让周永春感到兴奋?
当最后传来的消息是十五名青檀书院的学子考中今科顺天秋闱打破了历年青檀书院记录时,饶是官应震和周永春想要保持矜持沉静的名士风范,也忍不住站起身来挥拳怒吼。
这太不容易了,这几年呕心沥血的努力,终于还是换来了这样一个丰硕的成果,哪怕这里边又有一些运气的成分,但是成功了就是成功了。
白月楼这一顿,许多同学都醉了。
这是第二顿在白月楼了。
大家都认为是上一回在白月楼的好运气,才使得今科青檀书院顺天府乡试大获全胜。
顺带说一句,冯紫英也是此科顺天乡试青檀书院中中式同学中成绩最靠后的。
但不管怎么说,中式就是中式了,除了解元风光名头外,其他第一名和第一百五十五名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举人资格,你要做官,一样需要去吏部排队历事,你要参加春闱也没有任何特殊待遇。
除了你能在会试中拿第一得了会元,然后在殿试中被为状元,弄个三元及第的名声外,真没有其他任何特殊。
这也意味着整个书院十九名学子中,只有四名同学落榜,这简直就是奇迹了。
即便是上一科恩正并科,青檀书院参考二十一人,也只考上了十一人,这已经是青檀书院成立以来的最好成绩了。
但今科是普通科,十九人参考,却一下子考中了十五人,真的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这个比例,哪怕是后来者都难以再打破了。
这里边固然有北直隶名额较多,本身青檀书院也是在学子筛选上优中选优,但是以前也是这样,但唯独这一科却能如此成绩,自然也就离不开冯紫英的这一份功劳。
可以说这里边的点滴细节,这两年冯紫英迭出的奇招怪想,给大家带来的益处,大家同学们都心知肚明,对冯紫英的感激可以说都是铭记在心。
甚至范景文都一样清楚,自己这个解元很大程度还是得益于冯紫英带来这些变化,否则自己固然中式无忧,但这个解元鹿死谁手就犹未可知了。
中式了之后这一顿大部分同学都醉了,但还好,冯紫英表示一会儿还要归家见母亲之后请同学们谅解之后,所有同学都很知趣的敬了冯紫英一杯表示祝贺和感谢之外,便不再敬他。
这就是威信的体现,你给人家带来益处,这就是最大的威信,无论你在书院里如何威风装逼,如何风头正劲,对同学们来说,都不及给他们扎扎实实带来的好处更重要,更能让他们刻骨铭心。
中举真的是不比其他,想一想这一帮北直隶九府二州的贫寒学子中,据冯紫英所知,除了范景文家中情况还算不错外,其他十多位同学家境都称得上是贫寒了,大部分都应当是和自己同宿舍的方有度差不多,也就是家中可能有几亩薄田,勉强能支应一个读书人读书,再多,便真的没法了。
可以说这一个读书人就是一个家庭的唯一希望和支柱,这就是封建时代农村家庭中最大的目标,远胜于自家前世中那些个考中北大清华甚至哈佛耶鲁的吸引力,因为一旦中举就能改变整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
北直隶九府二州七十二县十七州(散州)六卫,五十五万户,接近六百万人,三年一科就只取这一百五十五人,而且这一百五十五人中有一大半会被那些寄籍附籍的官宦子弟、卫镇子弟和国子监生们占走,真正落到北直隶本土子弟的不过就是六七十人。
也就是说,每三年这北直隶一百多个州县卫,连一个举人都摊不上。
你能想象现代社会像京师城周围的区县连续三年连一个北大清华都考不上的格局么?
所以这真没法比。
所以说当无数贫寒学子一旦考上了举人,那娇妻美妾自动有人送上门,银钱土地自然也有人为你送上,甚至帮你筹划营生。
无他,就凭着你可以随时出入县衙和县令平起平坐的说上话,你可以随时过问干预诉讼,你可以随时为乡里事务呐喊递话,而县里还得要认真对待,予以尊重。
就这么牛,这还是在你不考或者没有考上进士,你也不愿意外出做官的情形下。
真要考中进士或者经历了礼部历事选官出去做官了,那这等威势就还要不一样了。
“梦章,紫英,明日鹿鸣宴,你们要把同学们照顾好,……”官应震和周永春与范景文、冯紫英一道出来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已经相互搀扶着回客栈了。
明天还由礼部和顺天府举办的鹿鸣宴,所有中式的同学都要参加,这也是真正的同年同科。
“山长、掌院?”范景文和冯紫英都很吃惊,按照惯例,弟子为解元的业师和书院尊长都要出息鹿鸣宴,这也是各省的惯例。
“我们就不参加了,太招人恨了,估计这一次咱们青檀书院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到那个场合,你们没什么,该理直气壮,可我们就未必会受欢迎了。”
官应震和周永春相视而笑。
的确,北直隶一百五十五人,你一个青檀书院就占去了一成,而且参考十九人,中式十五人,这还有没有天理?
只怕这一科之后,整个北直隶,不,整个北地,乃至南方士林,都要为之震动,更会有无数南北英才要不远千里来青檀书院就读。
官应震和周永春已经在考虑这书院下一步会扩张到什么程度了,弄不好人数直接翻倍都有可能。
饶是书院有严格的荐选规则,但是当各省的名流大贤的推荐书递来的时候,你要拒绝的话,那就要考虑后果了。
人家能把推荐书送到你青檀书院,那也是对你青檀书院的看重和尊敬,你如果随意回绝的话,那也意味着你没有尊重别人,这甚至可能会被视为羞辱,那是要引发士林风波的。
当然理性一些的士林名儒人家都会先行来信询问一下,相当于事前沟通,如果获得了意向性的认可,这才会出正式的举荐书和推荐信。
但总还是有些自认为名气身份足够的人会不预先打招呼就推荐而来,而一旦书院没有认可,那就要生事端了。
这种事情在每个书院都会尽量避免发生,但是又不可避免会发生。
对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来说,下一步的任务会更繁重,不但要备战四个多月后的春闱大比,还要考虑开始接受新的学子问题了。
“对了,明日鹿鸣宴之后,你们也都要回来,西园的师兄们也会为你们庆贺一下,庆贺你们成为西园的一员。”周永春也笑着插话:“任重而道远,梦章,紫英,四个月之后那才是真正的见真纲的时候,希望你们都能取得更好的成绩。”
“孟泰,莫要给他们太大压力了,这刚秋闱中举,你还是让他们稍事歇息,感受一下成功的喜悦吧。”官应震也笑着摇头。
范景文和冯紫英相顾而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勃勃雄心,秋闱已过,那么自然就要向春闱发起冲击了,凭借着顺天解元的风光,范景文没理由不冲击春闱。
同样,对冯紫英来说,最艰险的秋闱已过,春闱固然更难,但是却更有利于自己发挥时政策论上的优势,为何不敢一搏?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一发牵动万人心(第二更求票!)
对于贾府诸多人来说,今科秋闱也是意义重大。
从八月初九开始,黛玉几乎每天起床都要默默念叨一番,祝愿冯大哥能够在今科秋闱中取得好成绩。
此时的她也不敢再耍小性子去打扰冯大哥,她很清楚秋闱对于冯大哥的重要性,这等时候再要去叨扰冯大哥,那就真的是不识大体了。
对于冯紫英他们每一天都是煎熬时,对于黛玉来说,也一样是煎熬。
她已经大半年没见过冯大哥了,而冯大哥也根本没有多少音信传来,这段时间连冯大哥身边的小子都少有来贾府这边了。
终于等到了八月廿九这一天,顺天贡院将要正式放榜揭晓,四千多名北直隶学子命运将会在这几张榜上一一呈现。
黛玉几乎是一大早就起来了,这也是破了例,她的习惯就是人睡醒了要赖一会儿床,雷打不动,但今日不行。
“小姐,再睡一会儿吧?要巳正才会放榜,这会儿大家也都只能去守在门上候着。”紫鹃见小姐起早了精神有些不济,这段时间小姐睡眠都不太好,估计也是和冯大爷秋闱有关,但今日终于可以有一个了结了。
“那琏二哥那边是不是让人已经去守着看了?”黛玉小声的问着。
姑娘们身边都没有小厮,而丫鬟们也不可能这等时候出门去看榜,所以就只能看府里边有没有哪家小厮要去看榜了。
好在琏二哥和冯大哥关系很密切,这等事情肯定不会落在人后,所以紫鹃也早就打听到琏二哥今日是要安排人去看榜的。
“应该差不多去了吧。”紫鹃为了这等事情也是煞费苦心,“宝二爷也让茗烟去看榜了。
她一个丫鬟却要去打听秋闱放榜的事情,本身就容易引人怀疑,人家自然而然也就要联系到自家小姐身上,所以她也是转弯抹角的才打听到琏二爷是要安排人去看榜的,看看今科冯大爷究竟能考得如何。
好在琏二爷真的和冯大爷关系密切,安排了昭儿和隆儿两个人去看榜,另外宝二爷居然也让茗烟去看榜,这让紫鹃也是相当惊奇。
“宝二哥也安排人去看榜?”这让黛玉也是格外吃惊,“他不是连书都不想读么?怎么会对秋闱看榜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了?”
“听说是宝二爷也是要看冯大爷秋闱能不能中举,兴许是要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也像冯大爷那样也读出书来吧。”紫鹃一边替自己小姐梳理着头发,一边解释道:“婢子也是正好遇见环三爷在和那茗烟说话,才知道宝二爷是要安排茗烟今日一大早就去看榜,环三爷说让茗烟看了榜之后回来也和他说一声。”
“怎么这会子这两兄弟都一下子对读书考试这么热心起来了?”黛玉抿嘴一笑,“以前可没听说环哥儿也对冯大哥科考这么感兴趣?”
“小姐您还别说,我听彩霞说环三爷对冯大哥可是仰慕得紧,经常提及若是能像冯大哥那样去青檀书院读书,便是死了都值当,如何如何,……”紫鹃也捂着嘴笑了起来。
“怎么地却又说到要死要活去了?府里边难道送一个人出去读书就这么难?还是环哥儿变着法子在挤兑宝二哥?”黛玉撇了撇嘴,“想读书的想得不得了,不想读书的却又是躲读书如同躲上法场一般,你说这府里这几位爷怎么就这般别扭?”
“二老爷这几日里也是少有出门,一直在府里,吓得宝二爷每日里精神都差了许多,每日准时去族学里报道,深怕老爷找上他,……”
紫鹃的话让黛玉又是轻笑,“那环哥儿如何与冯大哥扯上干系了?”
“听说是冯大爷那一日遇见了环三爷,对环三爷读书很看好,很是勉励了他一番,说日后真要有可能,便让环三爷去书院读书,为此环三爷还在赵姨娘那里去赌咒发誓说这一辈子定要好好读出书来,让赵姨娘一定以他为荣,然后要赵姨娘去给他拿银子,他要去买些好的笔墨,……”
黛玉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赌咒发誓那都是哄人的,就怕不过是些骗银子的手段罢了,真要有心读书,用得着去这般么?就像冯大哥说的,真要想读书,在哪里都能读得出来,不想读书的,就是去了书院也是白搭。”
主仆俩也就这么着说着闲话,急切的等待着贡院那边放榜揭晓那一刻,然后就看府里的人什么时候能够把消息传回来了。
与此同时,梨香院里却也是一片欢歌笑语。
“宝姐姐这般一说,小妹也觉得这阖府上下好像尽似对这秋闱都看重起来,咱们家现在可还没有人去考这秋闱才是。”手中拿着杭绸团扇的探春抿着嘴笑了起来,“且看宝二哥下科能不能一试身手。”
“今日便是秋闱揭榜之日,瞅瞅时辰,怕也就是这个时候差不多要贴榜了。”搭话的却是俏寡妇李纨。
平素她是懒得出门的,今日却有些坐卧不安,冯家大郎今日参加秋闱,这消息不是什么秘密,阖府上下都知道。
兰哥儿也回来说夫子今日都无心教书,只说休沐一日,也是要出门去感受一下这顺天府秋闱揭晓盛况。
李纨老爹李守中也曾做过南京国子监祭酒,自然是参加过秋闱和春闱的,也曾经是一榜进士,她自然明白这等秋闱春闱对一个家族的意义。
这贾家上下现在都没有读书心思,这也是李纨内心最焦急的所在。
眼见得兰哥儿今年便已经是七岁,翻年就是八岁了,却仍然只能在族学中厮混,虽说每日回来自己都百般督促,但是这缺了名师指导,且没有了那种学习的气氛,始终不尽人意。
尤其是这族学中有宝玉、金荣一干子人在里边折腾,便是贾兰自己回来都在说这一日里,大家嬉笑打闹的时间比那上学读书时间还要多一些。
那青檀书院现在名气越发大了,若真的是兰哥儿等几年能去书院读书,那便真的是能有一番造化了。
李纨一句话便让整个屋里安静了下来。
“巳正贴榜,此刻怕都该是贴出榜来了。”搭话的却是素来沉默寡言的迎春,见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脸上也发烫,赶紧举起宫绢团扇遮住脸,心中也是一阵砰砰猛跳。
宝钗也有些好奇,这位二妹妹平素是少言寡语的,便是说及自己事许多时候也是一笑过之,今日却主动说着秋闱贴榜之时,委实让人诧异。
一干女孩子都有些诧异,但是却也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今日这二姑娘有些奇怪。
迎春也不知道今日怎么地就突然鬼使神差的来了这一句,只是前几日里二哥喝醉了酒回府里,遇上了自己便多了几番话语,她本来就是老实性子,遇上兄长对着自己说话,自然只能是老老实实听着,却未曾想这兄长说些话来却让她既羞又喜,还夹杂一些期盼。
那话里话外意思是父亲原本有意要与那冯家大郎结亲,据说冯家只此一个嫡子,便是想要寻个家世合适但身子骨要能生养的,还说自己正合适,但又说到这若是冯家大郎若是考中了举人,这里边便又多了一些麻烦云云。
贾迎春自然也明白兄长话里话外所说的麻烦是什么,自家是庶出,冯家那边是嫡出,这便是一道天大的鸿沟,兄长之意便是那冯家大郎考不中的话,那便还有几分机会能否说动冯府太太,若是考中了的话,机会便小了许多。
今日便是放榜揭晓之日,也不知道那冯家大郎(哥)是否能一考而中?
若真是考上了,那可真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儿,好像这顺天府还从未听说过有十四岁就能考中举人的,便是李纨老爹考中举人时,也是接近三十岁了。
此时的宝玉也一样在自家屋里如坐针毡。
这阖府上下只怕再无比他更关注此次秋闱大比的了。
唔,可能也还有,那便是林妹妹,不对,还有,还有自己老爹,想到这里宝玉便是一阵苦涩。
自己最关注的两个人,居然都是这么关注此科秋闱大比,而且关注的原因都是一个,就是因为冯大哥参加了此科秋闱大比。
林妹妹如此关注,自然让宝玉伤心之余也有些酸楚,但是自家老爹也这么关注,带给他的就只有阵阵寒意和杀气了。
那一日自己险些就被父亲一顿暴打,据李十儿说是连板子都准备好了,只是遇上了舅老爷那边急招老爷过去,所以才侥幸躲过这一劫。
但是据李十儿说这一顿老爷一直是记在心里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这也让宝玉这一段时间里一直坐卧不安。
他感觉今日只怕自己就难逃此劫,除非冯大哥考不中。
一旦考中,这顿毒打,只怕老爷便没有任何缘由都得要把怒火倾泻到自己身上。
只是这却如何来化解这一场“危机”?
宝玉两股战战,脸色苍白,只是定定的看着那屋外。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池鱼(为请叫我腹肌男盟主加更!)
见宝玉这般情形,屋里的几个丫鬟都有些发急了。
宝二爷可不是没有过这般情形,往往都是要生病的迹象,要么就是痴痴呆呆,不吃不喝,要么就是发疯砸玉,弄得上下鸡飞狗跳。
袭人首先慌了,忙不迭的围着宝玉:“二爷,怎地了?如何毫无来由这般了?晴雯,麝月,秋纹,你们来看看,这二爷是怎么了?”
“从茗烟他们出门二爷就是这般痴痴呆呆,连饭也不吃。”麝月眼圈也红了,轻轻抽泣着,“这该如何是好?要不去报给太太?”
“不,不准去!”宝玉突然开口,“我就在这里等茗烟,我没事儿。”
宝玉开口说话,让丫鬟们都松了一口气,但是却见他这般情形,人人心里都有些着忙。
“爷,有啥事儿您说出来,我们几个虽然粗笨,若是没有法子,也可以去向林姑娘和宝姑娘她们打探,爷可千万莫要吓我们。”
袭人搀着宝玉,想要把他扶进屋里,这虽然是八月末了,但是秋老虎的威力不减,穿堂风没几分,却依然有些闷热。
“不,不,不准去找她们,这是我自个儿的心结,怨不得人。”
宝玉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让自己平静些许,但是想到父亲那双眼冒火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想到那板子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他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该如何是好?
正琢磨间,却见的那门外李贵已经带着茗烟一溜烟儿的跑了进来。
忍不住站起身来,一把掀开还在身边的袭人,宝玉一个箭步窜出去,抓住李贵的胳膊,“榜可出来了?如何?”
“出来了,出来了。”李贵忙不迭的道:“冯大爷高中第一百四十九名,我见着好几拨人都往冯家去报喜去了,估计这会儿冯家都已经得到音信了。”
陡然间脸色变得煞白,宝玉整个身体都僵了起来,只有那身边最贴心的茗烟才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赶紧扶住宝玉,小声道:“其实冯大爷的名次很靠后,都是倒数几个了,……”
“你懂个屁!”李贵劈头啐了那茗烟一脸。
李贵哪里知晓宝玉的小心思,日常也是老爷安排他把宝玉读书生活侍弄好,见冯紫英平素与宝玉也算亲近,加之这么一大早便把自己和茗烟打发去看榜,看冯大爷中式没有,这等关心岂是寻常朋友能有的,听得茗烟这般“诋毁”,自然就不客气。
“二爷,我打听过,这秋闱乡试,除了第一名解元那自然是风光无限的,那第二名和最后一名都是一样,都是举人,没甚区别,都一样可以去做官了!现在冯大爷便是真正的官老爷了,难怪老爷一定要冯大爷多教导二爷,下一科没准儿二爷也能像冯大爷一般中个举人,那咱们荣国府就真的荣光了!”
宝玉手指关节都要捏得发白了,目光却是定定的,但脸上却只能露出一抹古怪苦涩的笑意,“是啊,冯大哥中了举人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啊,我们都该替他庆贺,……”
“那是,我还看到十儿哥也在那里看榜,我见二爷催的急,所以我就没等他就回来了,估计一会儿老爷那边也就能知晓冯大爷中了。”
李贵还自作聪明的补上一句。
宝玉一言不发仰头便倒,也幸亏旁边茗烟反应的快,一把把宝玉扶住,这才没有栽了一个硬桩。
“二爷,怎么了?”一干丫鬟惊慌失措的扑上来,忙不迭的宝玉扶住往屋里抬,早有秋纹把水送上来喂在嘴边上灌了一大口下去,宝玉这才稳了稳神,吁出一口长气,涩声道:“不关事,就是有些闷热,怕是中了暑热,都散了,散了!”
见宝玉脸色还算正常,只是目光有些呆了,丫鬟们都忙不迭将其送到床边,那李贵便也离去了。
只有茗烟知晓自家主子的心思,悄悄附耳到宝玉边上道:“若是二爷觉得不踏实,不如先去告知老祖宗和太太,……”
“何苦来哉?迟早怕是有这一遭。”宝玉惨然,摇了摇头。
“那二爷何不去请那冯大爷来过府一叙,一方面算是恭贺冯大爷高中,另一方面也就算是向冯大爷了解这青檀书院读书和秋闱大比的情形,也算是为日后二爷效仿冯大爷做准备?”
听得茗烟这般说,宝玉怒从心中起,便要像先前李贵那般啐茗烟,但见茗烟挤眉弄眼,然后把嘴角往一边儿撩,心中顿时反应过来,一时间敞亮无比,是啊,若是能把冯大哥请来“畅叙”一番,听听他介绍这读书和秋闱大比的情况,自己也可以假意慷慨激昂一番,或许就能让老爷心情好上许多,起码也可以把这迫在眉睫的危机给解决了啊。
想到这里宝玉心中大定,只是不知道这时间还来不来得及,莫要这门还没踏出,那边老爷的召唤就来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茗烟,你立即去冯大哥府上守着,待冯大哥一回府,务必将他请到家里来一叙,就说小弟感受此番秋闱盛况,触动颇大,想要找兄长过府一叙,……”
“可是就怕冯大爷一时半刻不回府上,老爷那边……”茗烟连连点头,但是又替主子担心老爷那边,这时间上的确有些来不及了,而且人家现在正是大喜之时,如何会来府上?
“你就一直呆在冯大哥府上,他若是不来,你便不走。”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稳当,一眼瞅见了晴雯,“晴雯,你和茗烟一块儿去,你不是和冯大哥那丫鬟云裳挺熟么?我知道冯大哥最喜欢云裳,你去和那云裳说一说,让她帮我说和说和,就说小弟蒙此大难,请兄长务必一救,救命之恩,定当厚报!”
这惊惶失措之下,宝玉也有些慌不择言了,站起身来便向那茗烟和晴雯打躬作揖,慌得茗烟和晴雯忙不迭的躲到一边。
袭人和晴雯她们都没有明白宝二爷这一番胡言乱语究竟说的是啥意思,也只有这茗烟才知道宝二爷是在害怕什么。
前段时间宝二爷在族学学堂里胡来厮混,和那小蓉大奶奶的弟弟钟哥儿好得蜜里调油,出则成双,入则结对,当时自己就提醒过宝二爷,可宝二爷那会儿哪里听得进这些,只怕是传到了老爷耳朵里了。
上一回已经险险躲过一遭了,但这一次只怕就是要老账新账合在一起算了。
这也是李十儿那边传过来的话,要让宝二爷早些寻思办法,莫要事到临头才来抱佛脚。
而且老祖宗这边的佛脚也只能济得了一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迟早要被老爷拿住一遭,那便是大难临头。
想到这里,茗烟也有些腿发软,若是宝二爷没个好,只怕自己这屁股怕也是打个开花。
晴雯也是被宝玉这突如其来的这一打躬作揖弄得手忙脚乱,不知道这位宝二爷是发的什么疯。
她也是年初才被老太君分派到宝玉房中的,之前袭人、麝月、秋纹她们都已经是宝玉的贴身丫鬟了,自己这一来,自然而然也让这宝二爷屋里就有些“拥挤”了。
不过她也是一个傲性子,人家不待见她,她也一样冷然相对,总归是自己的活儿做得麻利干净,再不落人口实,若这些人真的还要寻自己的不是,那便主动请辞不在这宝玉屋里呆便是。
“二爷,奴婢也不知道您这是什么意思,那云裳姐姐奴婢的确是认识,但是也不算太熟悉,只是无意间说起我和她生日是同一日,便算是有些缘分,只是二爷所托之事奴婢也不明白,不知道该如何……”
宝玉也知道这番言行有些唐突了,但是他也知道今日乃是冯紫英大喜日子,怎么可能因为一番邀请便来府里?
若是自己跑过去到他府上,却迟早要归家,这回了家,还得要面对老爷,只有把冯大哥邀约到府上来,自己再好生表现一番,才能好生消弭这番“大祸。
”晴雯,其他你莫管,只消托那云裳请她在冯大哥那里多劝劝请冯大哥来咱们府里,这边事情便是茗烟你去和冯大哥说,不必遮掩,定要劝得那冯大哥过府一叙,……“宝玉咬咬牙,“这会儿我便去老祖宗那里呆着,先说这事儿,老祖宗也是历来喜欢冯大哥来咱们府上的,如今冯大哥更是高中,老祖宗只怕会更高兴,……”
袭人、麝月等人终于明白过来了,宝二爷这都要到老祖宗房里去躲灾了,这还能是躲谁?
除了老爷之外,其他还能有谁让宝二爷这般畏惧如虎?
前段时间宝二爷和那长得粉嫩青涩的钟哥儿在族学学堂里的胡混乱来,袭人、晴雯和麝月她们也有所耳闻,那袭人还劝过,但是却没有落得一个好,这等主子的恣意放浪,连袭人都劝不住,其他丫鬟自然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晓了。
现在看来只怕是被老爷知晓了,所以才要来算账,只是却不知道却和今日冯家大爷中举有何关系,这等弯弯绕却不是袭人晴雯这些丫鬟们能想得明白的了。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师恩(第四更求票!)
冯紫英自然想不到看似和自己关系不大的贾府上下却因为自己的中式而陷入了一片混乱当中,当然,此时的他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考虑这些。
打发走了瑞祥回府里报信儿,让自己老娘和姨娘她们都能分享自己的喜悦,冯紫英在酒足饭饱之余,却没有回府里。
明日还有鹿鸣宴,今日下午也还有事情要去办。
乔应甲和齐永泰府上是肯定要去拜会的,而且要尽早,这是尊师重道的规矩。
乔应甲不算自己的业师,但是却是自己的师长,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自己踏上士林文臣之路的引路人,更不用说他现在更贵为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是自己首先需要去拜会的。
甚至连官应震在临别时都隐隐提醒了一下自己,这份好意倒是让冯紫英很感动。
乔应甲不是那种心胸特别宽大的人,嗯,好像都察院的人似乎心胸都不算宽广,但乔应甲也不算心胸狭隘,可如果你要忽略了他,或者得罪了他,那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乔应甲对自己有恩义,就凭这一点,冯紫英也要礼尊他。
什么都没带,就这么空手上门,但是就凭着这份整个大周迁都之后最年轻的举人名头,便是最大的尊荣和礼敬。
对于乔府,冯紫英也已经来过多次了,同样,乔府的门房也早就知道这一位是老爷的得意门生了,名帖一进去,只见那门房里的长随便忙不迭跑出来,排开外边等候的无数人,迎着冯紫英进去了。
门外一大堆早就来了等着在外候见的官员们都不认识这样一个少年郎,不知道这一位是何方神圣,纷纷相互询问打探,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来熟了的知晓冯紫英此人,免不了就要卖弄一番。
大周朝自迁都京师之后最年轻的举人,十四岁的举人,同时也是今科北直隶最年轻的举人!关键居然还是武勋子弟,神武将军、榆林镇总兵的嫡子。
不得不承认牛逼,十四岁就是举人,如此早慧,考中进士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今科不说,下科下下科,甚至再拿几年来让你考,三十岁之前考中进士,那都足以光宗耀祖了。
见到冯紫英进门来,恭敬的拱手作揖行大礼,乔应甲脸上露出欣慰满意的微笑,抬了抬手,“紫英来了,可喜可贺,坐吧。”
“弟子此番秋闱能中式过关,全赖乔师引弟子入门,得以在青檀书院学成两年,此番恩德,弟子毕生难忘!”
又是一个深鞠躬。
冯紫英这番话倒也出自至诚,发自肺腑。
若非乔应甲给他这份推荐到了青檀书院,纵然他能凭藉其他手段到崇正或者通惠书院,也未必能有如此机遇,也未必能让自家经义在如此段时间内提升如此之多,也不可能在今科便能一跃化龙。
乔应甲也很高兴,一方面是自己没看走眼,冯紫英的表现甚至超出了他最初最好的估计,另一方面,冯紫英表现出来的尊敬和诚挚,也很让他满意。
眼见着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十四岁的举人,纵然明年春闱不能过,那又如何?
再苦读三年,提升经义,下科春闱必定能过,也不过十八岁,十八岁的进士,难道还不够惊世骇俗么?
这是自己的慧眼识人,这是自己的为国荐才。
“坐吧,紫英。”乔应甲走过去,在冯紫英的肩头拍了拍,示意对方坐下,“我不否认我为你引了路,但是这路终归还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是靠着你自己的努力走出来了,这一点没有人能帮你,我很为你感到骄傲。”
“不过我更为你感到骄傲的还是你们在上月为京师百姓所做的一切,这才是践行知行合一,你的那份《防疫备要》现在顺天府那边嘉誉很高,前些时日,顺天府尹许大人便和我提及此事,……”
“乔师过誉了,那也非弟子一人之功,山长和掌院,以及其他很多同学都在其中贡献良多,……”冯紫英不敢贪天之功。
对冯紫英的谦逊乔应甲也已经很了解了,此子虽然年轻,但是这等为人处世却是恁地老练圆润,这也让乔应甲越发看好此子。
在乔应甲府上呆了半个时辰,这也破了乔府见客的记录,便是乔公密友挚友过府,也不过就是这等待遇,冯紫英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举人,也能享受如此殊荣,也难怪乔公府上一干人都对冯紫英格外殷勤。
当冯紫英来到齐永泰的居所时,深刻感受到这又和乔应甲那边大为不同。
乔应甲宅邸外边固然是人数不少,但是求见者亦是态度相对严肃愁苦,但在齐永泰这边情形又不一样,人数起码要比乔应甲那边多了两倍,而且几乎个个都是衣冠楚楚,从服饰着装便能看得出来,从七品到三品皆有。
冯紫英是步行来的,所以当他出现在齐永泰府邸门前时,立即就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青衫锦带,翩翩少年郎,一看就知道不应该是仕途中人,只是这里可是吏部左侍郎的宅邸,来此求见者若非官员,便无其他,若是这齐永泰亲戚,那也不该走这前门才对,侧面有一道小角门,也供齐府家人出入。
立时就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不动声色的蹩了过来,”小郎君,来齐府?”
见对方眼珠子转溜不停的打量着自己,冯紫英也觉得好笑,估摸着是自己这身打扮加上步行前来,在几十辆马车小轿里边显得格外刺眼了,这才引起了这一位的关注。
“是啊。”冯紫英点头。
“第一次?”对方试探性的问道。
“不算,来过一二次。”冯紫英摇头,这让对方越发疑惑,来过一二回,这是什么关系?若是亲戚断不会这般回答,若是子侄辈,又不该这般态度从容,明显不是官员,这却难猜了。
这齐永泰的府门是出了名的难进,不是说不见客,而是排队,而且须得要在名帖中说明事由,若是无充分理由,便是直接打发走人。
“今日怕是见不到齐大人了,小兄弟,这前面起码排着二三十人了。”还有些不死心,想要套套关系,男子揣摩着道:“保定府人?”
“不是,山东人。”冯紫英越发好笑,齐永泰是保定府人,所以对方以为自己是齐永泰乡人了。
“哦?”对方越发不懂了,怎么看都看不出冯紫英的身份,而冯紫英的态度也让对方意识到人家是不想和你透底儿。
递过去帖子的一瞬间,门房就已经把冯紫英认了出来,没有半点犹豫便直接收贴请入,这让在后边等着看稀奇的人都是一阵躁动,一直等到冯紫英进去之后,门房才对几个有些不忿的小官员们冷冷的道:“这是老爷的学生,不知道么?上午顺天府秋闱举人,咱们大周朝最年轻的举人,十四岁,没听说过么?”
一阵如同巨石砸入水中激荡起涟漪向四周扩散般,轻微的倒吸一口冷气唏嘘声和窃窃私语声次第在围绕着齐府大门为中心的方圆二三十丈之内传播开来。
最年轻的举人?!十四岁!神童早慧!
还有一些消息更灵通的,迅速开始卖弄起口舌来,神武将军、榆林镇总兵之子,山东之行的孤胆英豪,只身入虎穴破乱匪,力挽狂澜,总而言之,点点滴滴迅速在这一大群人中开始相互补充丰满,一个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形象迅速跃然纸上。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的形象会在他出现在齐府门前那一瞬间被迅速神化,这京师城中的传言发酵速度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甚至再要半个时辰,估计冯紫英的诸多事迹结合着大周朝最年轻的举人这一噱头,就能在一夜之间让整个京师城里传遍。
“唔,汝俊兄那边你也当去,日后对紫英的助益巨大。”齐永泰并不在意冯紫英先去看乔应甲,这点胸襟气度他还是有的。
在他看来,没有乔应甲的推荐,冯紫英便不会来青檀书院,也许自己就和冯紫英没有这段师徒情,而冯紫英这两年间对自己的许多工作也提出了很好的见解和看法,使得自己在很多原来从未想到过的层面上有了一些更新的认知。
再说了,既然冯紫英已经考过了最艰难的乡试,那也意味着或许不久的将来,冯紫英就有可能要真正踏足仕途了。
相比之下这会试对冯紫英来说,齐永泰觉得也许还不及乡试那么艰险,毕竟冯紫英的优势就在时政策论上,唯一无法确定的就是冯紫英能不能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不过,紫英,汝俊那边,近期你尽量少去,他现在也是风口浪尖的人物,你现在还不适合卷入到那些事端中去。”齐永泰沉吟了一下,“也许到春闱大比之后,他那边就会要好的多了。”
“齐师,是刑部天牢之事么?”冯紫英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这恐怕也是乔应甲就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后的最大挑战。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一节 渐入(第一更求月票!)
都察院从来就是处于政治旋涡中间,从一个波峰跃上了另一个波峰,几乎不会有太多间隔,这是它的性质决定了的,无可改变。
作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乔应甲自然也早就有这方面的自觉,所以他在冯紫英半句没流露出他面临的各种攻讦和非议。
刑部天牢名义上是刑部掌管,但实际上移交给大理寺的案件,和部分龙禁尉的案犯一样需要移交到这里,正因为如此,较为复杂的组成和庞大的规模,使得不明情况者一直对这里讳莫如深,但实际上这里一样是无数政治势力争夺和博弈的焦点。
都察院在去年两浙盐政风暴中大获全胜,以一名巡盐御史和一名布政使司参议和两名知府落马告终,至于其他虾兵蟹将就不计其数了。
这算得上是横跨了元熙帝和永隆帝近十年来大周朝廷最大的一桩贪腐案件了,查封的财产和需要发配为奴的人数都超过了想象。
今年都察院又把刀锋转向了刑部,他们联合了刑科给事中一起发难,对刑部掌握下的大牢展开行动。
这一次因为没有龙禁尉的配合就显得没有那么顺利了,虽然也罗列出了一些问题来,但是在刑部、大理寺以及龙禁尉这些老手面前,都察院并没有能真正取得多少实质性的战果,因此陷入了一场拉锯战中。
当然,也不是说都察院就此折戟沉沙了,刑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一样有希望某些人落马腾出位置的,龙禁尉中也有支持与都察院合作的,所以依然有战果,只是不如想象和期待的那么高,同时也面临着刑部和大理寺的反弹。
影响到了大周司法体系正常运转这个帽子扣上来,都察院也需要掂量一番。
“唔,你也听说了?”齐永泰略感惊讶,这段时间本该是冯紫英他们最紧张的时候才对,没取得秋闱大比的成绩之前,恐怕谁也没有心思去考虑其他。
“嗯,略有耳闻,无外乎就是刑部大牢里边有各种不堪言之事,不过这好像不是新鲜事儿吧?”在和卫若兰、韩奇以及柳湘莲一起喝酒的时候冯紫英就听卫若兰提起过刑部大牢这场风暴。
现在双方都骑虎难下,都察院这边准备不够充分,没有能一击必杀,所以有些难堪。
好在这不是乔应甲发起的进攻,应该是另外一位左副都御史领衔的一战,嗯,大概也是有些眼红于去年乔应甲联手杨鹤在两浙的大获成功吧。
哪个地方都一样充满了斗争,都察院也不例外,但是大家似乎都已经认可了这样的一种运作模式,只要是在界限内,大家都按照规矩来。
“哼,紫英,看来你这还没有真正踏上仕途,似乎心态就已经开始有所改变了啊。”齐永泰有些不悦的哼了一声,显然是对自己得意弟子对刑部大牢里这种龌龊事的态度有些不满意。
冯紫英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拱手道歉:“齐师,弟子有些放肆了,只是弟子原来跟随父亲在军中也曾经呆过数年,对这等事情亦是见过,也有所耳闻,所以……”
“紫英,我知道你的经历和其他同学不同,但是这不是我们作为读书人可以麻木不仁的理由,这些龌龊勾当,也正是我们要为之努力清除积弊的目标。”齐永泰严肃的看着自己这个弟子道。
自己这个弟子在政治领悟力和判断力上是无与伦比的,唯独在政治信念上却始终有点太过于圆滑了一些,缺乏一些坚持。
齐永泰一直力图改变冯紫英这一点,但是他意识到这很难,好在这个弟子起码的底线还是有的,这一点也让他比较放心。
“弟子受教了。”冯紫英郑重其事的躬身点头。
“唔,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明白,作为一个士林文臣,我们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违背我们的本心,不能背离我们毕生追求的信念,……”齐永泰有些感慨。
冯紫英还是的承认这个时代的士林文臣们都还是有一些自己的信念追求的,嗯,应该说是相当大一部分士林官员都是如此。
当然那种庸庸碌碌无所追求混日子的,那种蝇营狗苟甚至不择手段全无信念者也不少。
冯紫英希望自己可以效仿齐永泰,但是却不能全盘沿袭。
刚则易折,缺乏灵活性和手腕,往往并不能达到你想要的最好结果,这一点上冯紫英无论是前世为官还是今世所见所闻,都已经认识到异曲同工,没有太大的差别。
齐永泰太过于清正,对自身信念也过于坚持,而乔应甲则是功利性更强一些,冯紫英觉得自己也许会像乔应甲一些,但是却应该努力向齐永泰看齐。
冯紫英是在齐永泰府上用了晚饭才走的。
还好,齐永泰也并不是像外界想象的那样清廉严苛到连普通生活都难以维系的状态,应该说这顿晚饭还算丰盛。
像齐永泰和乔应甲这类官员,现在已经很少留人吃饭的情形了,除了特定的通家之好或者亲戚,亦或是像冯紫英这类得意门生,一般的官员,哪怕是品轶再高,或者关系再密切,都不会如此。
而能在吏部左侍郎家中吃一顿饭,也足以向世人炫耀了。
冯紫英当然不至于那么浅薄,但是起码他在晚间离开的时候,还看到齐府门外至少还有十来辆马车和小轿等候着,这意味着齐永泰可能晚间都还不得不会见一些客人。
这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一份沉重的压力,但是对更多的人来说,这确实无上权力的甘美,让人一饮便再难以释手。
深秋的傍晚无疑是京城最舒服的时节,但是京城却已经开始陷入了黑暗中。
当然在大街上依然是灯火点点,无论是豪门贵宅门上的灯笼,还是一些酒肆、戏楼的招牌幌子,都能在灯火下隐约可见。
三三两两呼朋引伴的士人们正是最兴奋的好时节,秋闱大比,不知道多少人欣喜若狂,又不知道多少人失意落魄,而买醉可能是他们唯一倾泻情绪的最好方法,这也在京师城中乃至各个省的省城里都在上演着这一幕。
冯紫英回到自己家中时,已经是戍初两刻了。
天色已经差不多黑透了,踏入府门就看见瑞祥忙不迭的扑上来,“爷,您总算是回来了,……”
冯紫英没好气的睃了对方一眼,“怎么了,大惊小怪的,我不是让你向太太和姨太太禀报了么?我有事情。”
“呃,爷,您也太不把这事儿当回事儿了啊。”瑞祥真的有些佩服自己少爷的大心脏,无言以对。
这样大的事情,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中举虽然比不得会试殿试,但是也不遑多让,寻常人家若是中了举人,那简直就是一个家族都能一步登天。
纵然是像冯家这样的家庭,没见着太太和姨太太她们在获知少爷中举之后也是又哭又笑,又是抹眼泪,又是给府里每个下人都发红喜银子。
瑞祥自己就足足拿了五十两,这差不多相当于他一年的月例钱了。
就连宝祥这小子没跟着少爷多久,也一样拿了二十两银子,让府里边无数丫鬟小子们眼红无比。
便是一般的下人也是人人都有八两到十两的赏赐,太太姨太太身边得势的都能有二十两银子。
这等好事,便是过年打赏都远远不及,难怪阖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可这位爷,却还不紧不慢的一个人走回来,连个身边人都不带,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回来吃,这让府里一干人都快要愁死了。
“能有什么事儿?”冯紫英抹了抹嘴,这才漫不经心的道:“让云裳给我倒碗茶过来,我娘房里的茶我吃不惯,我去我娘屋里了。”
“呃,爷,这还有人等着您呢?”瑞祥表情有些尴尬古怪,挠着头道。
“还有客人?这个时候?”道喜的也不该这个时候才对啊,冯紫英狐疑的看了一脸尴尬表情的瑞祥,怎么也没见云裳出来接自己?以往是早就扑腾出来了,今日却怎地不见?
“不是,是荣国府宝二爷的人,茗烟和一个叫晴雯的丫头过来了,茗烟就在那边角门上,晴雯姑娘和云裳姐姐熟识,便去了云裳姐姐那里。”瑞祥涎着脸道:“他们这一来可好,太太大方,对今日上门道贺的都有赏赐,茗烟那厮和晴雯姑娘都赏了六两银子,姨太太还给了他们俩一人一颗金瓜子儿。”
“宝玉的人?茗烟,晴雯?”冯紫英一下子来了兴趣,这个时候宝玉怎么会派这两个人来自己府里?怎么要道贺也该他自己过来才对,这派一个小子一个丫头来算什么?
“嗯,中午间就来了,一直不肯走,说不等到爷回来他们就不敢回去,宝二爷下了死命令,不把爷请回到贾府去,他们就别回去了。”瑞祥挤眉弄眼的笑着道:“听说是宝二爷怕政老爷打,所以一定要把少爷请回去救命。”
“荒唐!哪有这种事情?!”冯紫英根本不信,笑骂道。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爆晴雯,犟晴雯
“真的,那茗烟不就在那里么?”见少爷不信,瑞祥也急了。
瑞祥成日里去贾府晃荡,帮少爷打探贾家情况,和贾琏、贾宝玉的几个小厮都混熟了,像隆儿、昭儿、茗烟、锄药几个年龄相仿的关系都还算不错。
人家平素也没拿他当外人,在贾府里边时不时的混点儿糕点点心吃,逗乐几个小丫鬟,也没少干。
但现在轮到人家求上门来了,看那茗烟愁眉苦脸,深怕回去陪着宝二爷一起挨板子的模样,他也是心有戚戚焉,自然也想帮着说几句好话。
“哦?”冯紫英还真看到了宝玉那个贴身小厮鬼头鬼脑的站在那里,看见了自己赶紧一溜烟儿跑过来,“给冯大爷请安。”
“嗯,怎地这会儿要请我过府?宝玉这是吃酒吃醉了不成?”冯紫英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今日我家中事儿多,怕是走不开,你回去和宝玉说一声,就说改日我在登府拜访,……”
话还没说完,那茗烟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起头来了,涕泗横流,“冯大爷,您若是今日不去咱们府里,宝二爷怕就真的要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二爷再三交代小的,务必要把大爷请过去和老爷太太以及老祖宗一叙,您若是不去,我和晴雯就别想回府里了,……”
冯紫英看着这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厮在自己面前卖力的演着戏,也是啼笑皆非。
哪有这样的请客法?还真的要赖在自家府上不走了。
看来这宝玉也是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了,问题是怎么会选在今日要挨打?贾政总不会提前预定了要在今日收拾宝玉吧?
冯紫英看了一眼扑倒在地上只顾着磕头的茗烟,淡淡的道:“起来罢,也甭在爷面前这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给我说清楚!还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狗东西,你就这么诅咒你家少爷?”
冯紫英脸一沉下来,还真有些威势,连带着瑞祥心中都是一震,怎么着少爷今日一中举之后感觉气势都不一样了,那举手投足间都有些慑人的威仪了?
那茗烟平素都是见惯了宝二爷的形象,哪里见过冯紫英这般做派,只觉得就像面对二老爷一般,吓得赶紧又是磕头。
“小的不敢,这是宝二爷亲口这般交代给小的,小的断不敢诅咒二爷。只是这老爷今日怕是要动家法,宝二爷实在是过不了这一坎儿,才会让小的和晴雯来冯大爷这里求援,二爷说,现在能让老爷改变主意的也就只有冯大爷了,便是老祖宗和太太也只能管得一时,否则这顿家法迟早要落到他身上,……”
茗烟看了一眼旁边的瑞祥,冯紫英知道只怕是他家主子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便挥挥手示意瑞祥躲一边儿,直到瑞祥离开,茗烟这才碍口识羞的宝二爷这段时间的表现吞吞吐吐的说了一个大概。
不读书也罢,居然还去玩那些个风流勾当?冯紫英也真的是无语。
你这房里那么多丫鬟,还有府里边想当你通房丫头抬为妾的女孩子还少了么?怎地却又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难怪贾政要暴怒了,你这不成器不说,弄不好还要断子绝孙,这如何得了?
怕是王夫人和老太君都难以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毕竟这关系到后嗣香火问题,是断不能放纵的。
“都这个时候了,宝玉这一顿家法只怕早就挨在身上了吧?”冯紫英斜睨了这厮一眼,好像《红楼梦》书中也写过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成日里劝着贾宝玉恣意乱来?
“二爷说了他会躲在老祖宗那里,一直等到大爷过去,……”茗烟见冯紫英语气有些松动,赶紧道。
想了一想,冯紫英还是没说话,自顾自的便往自己院里走去。
那茗烟一时间也有些不明白,赶紧把目光往站在远处的瑞祥望去,瑞祥也一样不明白,只是示意茗烟继续跪着,他跟着去看看究竟。
冯紫英踏进自家院子,云裳便和一个一身枣红掐牙背心腰间系着葱绿腰带的丫头迎了出来,这便是那《红楼梦》中大名鼎鼎,甚至比鸳鸯平儿名声都还要大的爆晴雯了?
咋一眼看过去,略尖的脸颊还真的和林丫头有点儿像,但是却少了林丫头身上那股子柔弱傲娇的气息,多了几分泼辣犀利的气势,只不过在自己面前收敛得很好。
“晴雯见过冯大爷。”干净伶俐的一福,这丫头嘴皮子也很利索:“奴婢受二爷之托,来请冯大爷到府里边一叙,先前奴婢也和云裳姐姐说了,请云裳姐姐帮着美言几句,云裳姐姐却说这等事情她也做不了主,得由冯大爷自己拿主意,请大爷看在宝二爷面子上,还请施以援手。”
倒是挺会说话,冯紫英上下打量着这个在自己凌厉目光下却夷然不惧的少女。
嗯,年龄应该和云裳差不多才对,十三四岁的丫头已经尽显娇俏妩媚的模样,秀眉下一双杏核眼格外精神,悬胆鼻外加樱唇一点丹红,略显瘦削的肩头,腰肢细若水蛇,如果换自己母亲来看,恐怕又会觉得怎么和云裳一样也生得一张狐媚子脸?
“施以援手?怎么个施以援手?”冯紫英笑吟吟的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去你们府上合适么?宝玉这是病笃乱投医么?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不是,二爷也说了,您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是老爷最信重的人,如今老爷生气,怕是家里人也不好置喙,唯有您出面才能帮忙缓颊,……”
既然能被宝玉派来当说客,晴雯自然也是嘴皮子工夫上是其强项,加之也有急智,所以面对冯紫英的质疑才能有条不紊的回答。
这丫头不愧是红楼中第一丫鬟的有力竞争者,果真是个机敏人物,看来不仅仅是心灵手巧,而且这能言善辩上也是在贾府丫头里边出类拔萃的,难怪宝玉能派她来。
不过冯紫英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主意。
这个时候去贾府算什么?自己好不容易高中,这母亲姨娘都还候着呢,明日还有鹿鸣宴,哪有功夫去替别人排解危难?
这宝玉也是记吃不记打的货色,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要好好读书,这才多久,就故态复萌了。
让他老爹好好教训一顿也是好事,索性他也早已经有了准备,只不过是担心这事儿始终坠在那里,迟早要挨这么一遭,所以想请自己去出面寻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法子罢了。
问题是这种事情能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么?不好好读书,却还去做些不着调的勾当,这真的是打算把他自己老爹气死不成?
看见冯紫英态度坚定的缓缓摇头,晴雯也有些急了。
她本来就在宝玉屋里有些受排挤,那袭人倒也罢了,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内里多少也是有些猜忌自己的,至于麝月秋纹二女,那就几乎是摆在明面上要打压挤兑自己了。
一干小丫头也是跟在那几个后边见风使舵的,加之这半年里宝二爷心思也没在屋里,成日里和那钟哥儿厮混在一起,根本就没怎么顾屋里的事儿,晴雯在这房里也是颇为受气。
虽说不在意那些个背地里的勾当,但是晴雯也不愿意在宝玉屋里这样不明不白的蹩着手脚做事儿。
她素来也就是一个好强的性子,这一次宝玉把她派出来固然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但是却也让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若是能办成这屋里上下都觉得难以办成的事儿,自然就能让宝玉另眼相看,便是那袭人、麝月和秋纹一干人也再不敢小瞧自己。
“大爷若是不肯答应宝二爷的请求,奴婢也无颜回去见二爷,便只有跪在这里恳求大爷,……”话语间说着,晴雯便一咬牙跪了下来。
冯紫英一愣,他没想到这火爆晴雯居然还有这样一出,这可有点儿颠覆了他在《红楼梦》书中的印象。
这还是那个娇俏火辣怼人无数,连林丫头和宝姑娘都要退让几分的爆晴雯么?
怎么在自己面前说跪就跪了下来,而且看样子自己不答应就还要一跪不起了?
深深的看了抿着嘴苍白着脸的这个俏丫头,冯紫英冷然相对:“怎么,这是要胁迫爷么?”
“奴婢哪里敢?奴婢只是觉得对不起宝二爷的期待,也为宝二爷对冯大爷的一番厚望感到寒心,……”晴雯咬着牙关一字一句的道。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这丫头居然如此牙尖嘴利,这等时候还敢挤兑自己,真的是惯的了,估摸着是在宝玉面前夸下了海口,现在实现不了,所以没法回去交代了?
懒得理睬这些个丫头,冯紫英抬腿就往外走,便径直往自己母亲房里去了,“愿意跪那就在这里跪着吧,我可没那闲心在这里看着谁跪,……”
云裳一时间也没想到情形变成这样,百般纠结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少爷脾气上来,那也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三节 中举带来的变化
冯紫英是真心没想惯着谁。
又不是自己的女人或者丫头,提些无理要求还可以骄纵一下,你这俏晴雯也好,爆晴雯也好,这样一副德行也是为宝玉拼了,自己何须惯着?
径直去了母亲房中,这才见到这一大家子都在,除了母亲,三个姨娘都规规矩矩的坐在下首,看到冯紫英进来,段氏立马眼圈又红了起来,站起身来,便要来拉冯紫英。
“娘,莫要如此,这还只是秋闱,一个举人而已。”见母亲和几个姨娘都开始抹眼泪,这气氛顿时一凝,冯紫英也只能陪着感慨,然后迅速拉开话题,要一直这样可受不了,本来一场大喜事,弄得却成了凄凄惨惨的忆苦思甜大会了。
“铿哥儿,你说得轻巧,一个举人而已?你可知道这京师城里四王八公十二侯加上这一大堆不入流的武勋里,这几十年里出过几个举人进士?”
小段氏陪着姐姐抹了一会儿眼泪,收拾起了情怀开始怼冯紫英。
“咱们冯家这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不说,便是这周围关系相熟的各家,锦乡侯,寿山伯,景田侯,这些个家里何曾出过一个秀才?这世道变了,大周朝现在都知道是文官才是最吃香的,老爷都说咱们这些个武勋也就是挣个余荫的命,若是要想有出息,还得要去读书,……”
冯紫英只有不啃声了,这话里话外看似怼自己,其实也就是炫耀。
嗯,炫耀给谁听?无外乎就是苏谢二位姨娘和周围这一大圈子丫鬟罢了,姨娘可以这般,但对冯紫英来说却显得毫无必要了。
好说歹说才把各种感慨唏嘘情绪发泄了个够,段氏也才打算论功行赏。
这连瑞祥都得了五十两银子,那儿子好歹也得要给个安慰鼓励不是?
“说吧,铿哥儿,要哪个?我和你姨娘们身边的丫头,若是看上谁,你开个口,便让她到你屋里去侍候,但先说好,现在不许想那些个事儿,娘替你留着,等待你满了十六岁,那便由你。”
母亲一开口就是来这么猛地,让冯紫英脸发烫的同时也是一头黑线,这啥时候就成了自己看上谁了?
自己何曾表露过这种意思?
搞成自己成日里就琢磨那点儿事儿一般,把自己当成啥人了?
“铿哥儿,你现在也日渐大了,身边也不能只有云裳和瑞祥他们几个人了,你看看那荣府的宝玉,人家屋里身边多少人?咱们也不说和别人比,但是起码也得要有个规矩模样,而且你现在也是举人了,你又不要那瑞祥宝祥侍候,那云裳一个人侍候你上夜也不够了,……”
小段氏替自己姐姐表明了意思,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儿子是举人了,也马上就十五岁了,好歹也要把规矩兴起来,被等到儿子成年再来就不合适了。
冯紫英大略明白了。
看看人家贾府的架势派头,肯定也还是让自家老娘有些羡慕嫉妒恨,现在老爹外放了,自己中举了,日后要打交道的人家恐怕门第会越来越高,所以也得要把格局架势先做起来,别让人家笑话。
的确也是,看看人家宝玉多少丫鬟小厮,四五倍于自己,只是这等攀比在自己看来毫无意义,可对于老娘来说却不一样,或者说对于冯家来说,就不一样。
这等门第之间的差别差距就是在这平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体现出来的,人家太太出个门有多少人侍候着,人家少爷读个书,有多少小厮跟着,平素有多少人管着衣食住行,那都是要讲求专业分工的,越是分工精细,越是讲究规矩,那就说明门第越不一般。
估摸着现在老娘觉得未来家里还要有上升的势头,特别是指望着自己为家里增光添彩,所以要先把这等格局规矩先抬起来,不能让别家小瞧了冯家。
对冯紫英来说,这等做派没有价值意义,但老娘甚至老爹以及府里其他人都不会如此想,甚至外边人也不会如此想。
这年头本来就是一个趋炎附势的时代,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啥都得要把架子派头拿足,冯紫英两年前也反对家里裁汰人员就是这个道理,就是要避免被人看出冯家失势没落了。
现在其实已经不必了,老爹外放,自己中举,要说反而可以不必要那些花架子了。
可对于家里人来说,既然身份不一样了,那更得要讲究了,否则怎么能和这日常往来应酬的那些富贵人家对等?
冯家若还是一副寒酸模样,如何当得起当家男人是总兵官,儿子是举人的格局?
这屋里当大妇太太的的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想通了这一点,冯紫英也就不再多劝,劝也没用,老娘在这个关乎冯家门楣地位的问题上是断不肯有任何妥协的,只能由她去。
“娘,姨娘,这个事儿儿子自有考虑,当下有云裳一人便够了,反正我很快就要回书院读书,一切等到明年春闱之后再来说,好不好?”
冯紫英也懒得和自己老娘撕扯,先来个缓兵之计,但也是实话。
春闱只有四个月时间,其间还有一个春假,但是对于学生们来说,这春假就直接没有了,都得要在书院里过了。
“也罢,铿哥儿,娘知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娘的话你未必听得进,但是这等事情还是讲究规矩,咱们冯家现在不一样了,许多事情就得要慢慢来走上道,不能让人家轻看了,以免日后要和你说门亲事,人家都要嫌我们家缺礼数没规矩了。”
这恐怕才是老娘的由衷之言。
这要为儿子考虑亲事了,要找一门好人家,那人家也得要挑冯家。
冯家现在就得要把名门望族的架子打造起来,不能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乡下来的暴发户。
这等习惯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所以得尽早开始培养。
冯紫英在母亲房中盘桓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自己园子里,未曾想到那晴雯还真的一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看着对方那倔强的嘴角和坚持的表情,冯紫英也只能摇摇头。
这种事情,的确不是他好掺和的,他不可能因为一个丫头在自己面前跪了一会儿,就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但他也没有必要非要让对方一直跪在这里。
“云裳,你去把晴雯那丫头扶起来,让她过来。”回到自己书房,冯紫英看着惴惴不安的云裳,哑然失笑:“怎么,这又不是你的过错,做出这般模样干啥?”
“不是,奴婢就是觉得其实晴雯也挺可怜,她在宝二爷房里其实并不太招人喜欢,其他人也都觉得她是后来的,加上生得标致了一些,所以……”
云裳的话一下子就让冯紫英明白过来了,这丫头是觉得和晴雯有些同病相怜了,难怪这两人能走到一块儿,不过不太招人喜欢一说就有点儿不能理解了。
“其他人不喜欢没关系,只要宝玉喜欢她就行了。”冯紫英不在意的道。
“谁说宝二爷喜欢她了?她才去宝二爷屋里半年,连里屋都进不去,名义上是大丫鬟,结果呢,干得尽是小丫头的活儿,她压根儿就不想在宝二爷屋里,只是府里边老太君分派的,她也没办法。”
云裳的话让冯紫英略感吃惊,《红楼梦》书里不是说宝玉最喜欢她么?
当然,这个最喜欢用词略微夸张,喜欢也有一定程度,宝玉最喜欢的是他自己,要为晴雯去抗拒王夫人,或者对抗整个荣府,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准确的说,这宝玉还真的有点儿像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能够准确细致的判断出某件事情的利弊得失,让自己可以游刃有余的权衡其中利弊,做出最佳选择。
嗯,对晴雯如此,好像对林丫头亦是如此。
当然亦可用没有血性勇气,不敢和封建家庭决裂来解释,见仁见智了。
“你说宝玉不喜欢她?”冯紫英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吧,她才去多久?袭人、麝月这些在宝二爷屋里呆多久了?能一样么?”云裳迟疑了一下,才咬着嘴唇道:“再说了,听说她们太太也不喜欢她这样的,……”
这又触动到了云裳的痛处,怎么这哪家太太都不喜欢这样的?
可这模样又不是自己愿意长成这样,生得俊俏了也不能自己去扮丑吧?
冯紫英见云裳脸上涌起难过的表情,心里也有些暗自喟叹,这也怨不得母亲,这谁家可能当母亲的都得要有这份心思,只能说各自站在不同角度的出发点不一样了,好在在冯府里边,自己还不至于像贾宝玉在贾府那样没有话语权。
”少爷,你就可怜可怜晴雯吧,奴婢也不敢恳求爷去贾家,那也不合适,不过爷肯定能想出办法来帮晴雯度过这个难关,是不是?”云裳拉着冯紫英的胳膊,轻轻摇了摇,脸上露出祈求的神色。
冯紫英看着这张丝毫不亚于晴雯的俏脸,突然觉得这两个丫头模样虽然有差别,但是那眉宇里的倔强还真有点儿相似,嗯,让人不知不觉间,这张俏靥就走进了心里。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刀下留人(第一更求月票!)
如果云裳向自己提出希望自己帮晴雯一把而去贾府,冯紫英就要认真考虑一下云裳这个丫头是否有些恃宠而骄变得有些飘了,好在云裳没有让自己失望。
“云裳你也觉得我不该去贾府?”冯紫英一只手挑起云裳肤若凝脂的俏靥,注视着对方,如有所思,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没想到少爷突然有这种以前少有的亲密举动,云裳显然还有些不太适应。
她只比冯紫英小两个月,马上也是十四岁的女孩子了,十四岁的女孩子,尤其是这种在大宅中长大的女孩子,往往要比同龄男孩子在很多方面要知道许多,自然明白少爷这种动作的意义。
云裳的理解这应该是一种宣示主权的意义,意味深长。
一双交替放在小腹前的手忍不住绞在一起,轻轻扭动了一下身体,却又不愿意拒绝少爷这种有点儿放肆的举动,红着娇靥道:”去不去不该婢子来说,少爷去或不去,自有少爷的道理,这等事情也轮不到婢子来插话。婢子可怜晴雯,但是却也不会坏了规矩。”
满意的捏了一把云裳比起两年丰润不少的脸庞,弹力十足,冯紫英收回手点点头:“今天不合适,改日我会去的,不过我的小云裳都这么说了,好像我如果不施以援手却也不合适,你去把晴雯叫过来吧。”
云裳忙不迭的点点头,脸上露出感激、欣慰和满足的神色,显然是对冯紫英的这番表现心满意足,对于一个丫头来说,少爷这般善解人意,无疑是对自己最大的认可。
看见云裳出门去院里劝那晴雯起来,没想到那丫头却依然跪着不肯起来。
这让冯紫英又好笑又好气,但内心也还是有些佩服。
这丫头还真的和书中所写有些一样,就是这股子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倔烈脾气,难怪是喜欢她这种人的喜欢不得了,讨厌她的人也讨厌不得了,走两个极端。
摇了摇头,既然没打算去贾府,冯紫英也就没有心思再折腾这丫头,这也是各为其主,其心可悯。
漫步走出门到晴雯的面前,却见这丫头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这副执拗劲儿还真的有些烈性,某种奇异的心思浮起,冯紫英抬手挑起对方的下颌,“晴雯,既然你这跪死在这里也不起来,非得要让我去贾府一行,可真的是愿意为你家宝二爷一死?”
一时间还没明白冯紫英什么意思,冯紫英更加放肆的便要去捏晴雯的脸蛋,晴雯这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然后又变得苍白,猛地站起身来,躲开冯紫英的魔掌:“冯大爷,请您放尊重一些,晴雯虽然是奴婢之身,但也不能任由大爷这般凌辱,……”
“哦?你不是愿意为宝二爷在这里跪死么?不是我不去贾府你宁肯在这里长跪不起么?”冯紫英哑然失笑,收回手,拍了拍,“看来也不过是大言不惭,挣个面子显示自己的忠心罢了,卖直取忠,其心可诛,……”
这一番话挤兑得那晴雯只能低着头,已经有些规模的胸脯急剧起伏,但是却无法辩驳。
先前自己说得那样誓言铮铮,一副慷慨赴死也要把人请回去的模样,这会儿却是连这点儿羞辱都不愿意承受了?
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位在贾府里边风评口碑极佳的冯大爷,怎么在自己这里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刻薄阴狠了?
但若是要让自己舍身只是为了请这位冯大爷过府保宝二爷不挨一顿打,这却太难为她了。
好在冯紫英并没有太过于难为晴雯,只是笑着摇摇头,“云裳,带这丫头进来吧,我写封信给政世叔,解释一下,今明两日我都不得空闲,等两天我会过府拜会政世叔,嗯,顺带也说一说你家宝二爷的事情。”
晴雯眼睛一亮,忍不住道:“那宝二爷今日……”
“你家宝二爷今日受不受家法可不是我能保证的,不过我想你家宝二爷既然已经请到了老太君保驾护航了,你家政老爷不过也是就是要一个台阶下而已,现在我给了他台阶,嗯,我想会皆大欢喜的。”
晴雯喜出望外。
“不过,还是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家宝二爷如果想要真的解脱,恐怕还得要落在他自己身上,别做得太过,让你们家老爷脸上难过,另外,他这么不管不顾的折腾,这久走夜路必闯鬼,莫要真的把自己给毁了,我言尽于此,他听不听也只有由得他了。”
没有理睬晴雯复杂变幻的表情,冯紫英一挥而就,一炷香工夫,冯紫英已经把信写好,交给云裳,“就这么吧,云裳你去让瑞祥打发他们走,我也困了。”
宝玉终归还是没躲过这一劫。
当晴雯和茗烟拿着冯紫英的信紧赶慢赶赶回去的时候,贾政已经把宝玉叫到了自己的内书房。
几句话之后贾政的火气便上来了,甩开了相劝的李十儿,亲自抡起大板子开始狠抽。
当那王夫人得到消息要拼死闯进门时,却被早有防备的贾政严令不准任何人尤其是不准妇人进门的李十儿苦苦拦着。
这一顿李十儿也是知道免不了,若不让贾政发泄出来,只怕这顿打还得要记着,甚至可能在某一日里爆发出来更猛烈。
茗烟举着信冲入贾政内书房时,已经听得内书房里宝玉的哭喊声震天动地,而被丫鬟扶着依着门框痛哭的王夫人更是几欲晕倒,那边早知道情况不对的贾老太君正在鸳鸯和王熙凤的搀扶着下急急忙忙往这边赶。
犹如举着圣旨般硬生生闯入,茗烟感觉自己就像是勇闯巡按衙门的钦差,就差大喊一声刀下留人了。
“老爷,老爷,这是冯大爷的信,他说务必马上交到您手中,请您即刻一阅!他还说他对宝二爷还是有些考虑的,请你切莫生气,……”
正抡着板子打出一身汗的贾政一听,微微一怔之后,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气哼哼的扔下手中的板子,怒不可遏的看着闯进来这个小厮吼道:“拿过来!你这厮若是敢谎言欺瞒于我,便与我立即拉出二门打死!”
扑通一声扑倒在地,茗烟连连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此时的茗烟吓得脸青面白,若是这冯大爷信上没啥好话,自己这条命可就算交待在这里了,晴雯这丫头可千万别害我啊,我可是连信的内容都一字不知啊。
见到老爷已经住了手,而茗烟又请来了救命信,李十儿这才放开王夫人这边,悄声道:“太太莫要着急,二爷也没挨几下,老爷气消了,加上还有冯大爷的信,只怕今日这一桩就算是过了,否则宝二爷迟早有这一遭,太太您也守不住一辈子啊。”
王夫人自然知道李十儿所言是实,若是老爷存了心要收拾宝玉,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的,还不如就像李十儿所说,这么挨几下,正好有冯家大郎书信赶来,就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也幸亏这冯家大郎的信来得及时,否则这宝玉身子骨多挨那几板子,没准儿就要打出问题了。
此时老太君也在鸳鸯和王熙凤的搀扶下赶到了,一边怒骂,一边捶胸顿足:“孽子,你要打死宝玉先把老身打死算了,……”
贾政此时已经平静下来许多,看完了冯紫英的信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再看到母亲闯进来,他也是满脸痛苦的道:“母亲,你们还要惯宝玉到何时?宝玉是我嫡子,难道我不疼他么?可是就这么放纵他下去,日后贾家怎么办?他在外边干些什么你们知道么?这样下去,我便是死了也难以见贾家列祖列宗啊!”
这一番话出来,便是贾母也是脸色一僵,这等情形儿子是极少见的,贾母也知道只怕这一次是把儿子气急了,只不过这自己还未到,好像板子响却又停住了,不知道是何原因?
早有先行赶到的平儿悄悄和鸳鸯说了,鸳鸯这才附耳告诉老太君,老太君这才松了一口气,沉下脸道:“老子教育儿子那是应该的,但是那一味胡来却也不是办法,你自个儿好生琢磨去吧,我们走!”
王夫人还有些舍不得,还是薛姨妈王熙凤上前拉着自己姐姐姑母,使了眼色,王夫人才跟着去了。
贾政也是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到椅子里,满脸颓丧,嘴里念叨着:“孽障!孽障!”
好一阵缓过气来,贾政再看看手中的信,心中那种绝望感更甚。
人家的儿子为何如此争气,十四岁已经是举人了,光宗耀祖,而自己儿子呢?
贾珠十四岁也只考中了一个秀才,而这个趴在条凳上还在哼哼唧唧的儿子呢?
还有两年也就要十四岁了,冯家大郎这个时候都已经山东立功扬名,回来就进青檀书院了,而宝玉却还连族学里都厮混不走,这反差何其大啊!
若非冯家大郎这封信,贾政真的是想把自家这个孽子打杀在这里,免得日后替自己丢人现眼,招祸惹祸!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圈子,资格
服侍着冯紫英洗漱宽衣,上床休息,云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她不知道晴雯来找自己这种事情在少爷心中会引起什么样的观感,但是她又不能拒绝晴雯的求助。
在贾府她只去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和贾府里边的丫头们也接触不多,大部分都是泛泛之交,唯独这个晴雯算是熟悉一些。
加之和自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自己是巳时出生,晴雯是亥时生,自己比她大时辰,这样一来二人就多了几番亲近。
两人模样在很多人眼里都属于那种生得妖娆,如同惑主的狐媚子一般,在府里边都有些不太受主家太太的喜欢,所以这种同病相怜的心境使得两人也越发走得近了。
丫鬟间难得有多少真挚的友情。
对于从小在冯府长大的云裳来说,像太太和姨太太身边的明嬛、明珠那几个大丫鬟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她们父母就是冯府的人,要么是庄子铺子里的人,要么就是府里的老人,不像自己这种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她们秉承着太太的心思,从未喜欢过自己,云裳也从未去奢望赢得她们的友谊。
谁也未曾想到会在贾府里边还能找到一个说得来的人。
晴雯是个直爽性子,这一点和云裳自己也有些相似,正因为如此,两人比较说得来。
当然话语里大家都还是要保留几分,毕竟各为其主,不涉及自家主子的时候都无所谓,但涉及到自家主子时那就要忌口了。
但云裳真的觉得晴雯是个干净的人,嗯,心干净,品性干净,没那么多阴暗龌龊的心思。
冯紫英早就看出了云裳的忐忑,不过他有意不说什么,要让这丫头多担心一会儿,长个记性。
和府外的丫头认识,甚至结交,都需要谨慎,这一点作为自己贴身丫头,云裳还是太大意了一些,若是让母亲和姨娘知道今日之事,知晓你云裳在其中还帮着外人说话,只怕又是云裳的一场祸端。
但作为冯紫英来说,他还是很为云裳的善良高兴。
疏忽大意可以提醒,可以引以为戒,慢慢改,但若是没有了善良,这个女孩子就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幸亏云裳还保留着这份单纯的善良。
把薄被替少爷掖好,云裳咬着嘴唇就准备离开,却听得已经闭上眼睛的少爷突然开口了。
“行了,爷困了,要睡了,云裳你也别在那里忐忑不安了,别明早顶个黑眼眶起来,弄得太太和姨娘那边疑神疑鬼的。”
一句话既让云裳放下心释怀,又让云裳羞得脸红发烫,忍不住埋怨道:“爷,您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明白就好,晴雯或许是个没啥心眼儿的丫头,但是她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她要考虑的首先会是贾府里边的事情,所以这等事情我们外人是不好置喙的,手伸太长,话太多,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嫌疑,当然,可能贾家那边因为宝玉的问题和我考中举人之后有一些想法,但那都是当主子家的事儿,轮不到你们这些下人来操心掺和,明白么?”
冯紫英没睁眼,他的话让云裳半懂半不懂,但只能点头。
“你和晴雯结交没啥,这人可能就是一个没啥心思的丫头,但是有些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你们也算是各为其主,嗯,准确的说,那就是各人的利益都不一样,晴雯那丫头若是主动请缨来做这事儿,那我只能说她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甚至还存着利用你的心思,那便不可深交,若是宝玉逼着她来做这事儿,那倒另说,就是宝玉做得差了。”
说完之后,冯紫英便侧头沉沉睡去,辛苦折腾了一天,他也委实困了。
把罗帐放下,云裳轻轻退了出来,回到外屋,然后打开自己的被褥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觉得晴雯不是那种人,但是她也承认少爷考虑事情的确要比自己考虑得周全得多。
毕竟不是一个府里的人呢,而且就算是一个府里都还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晴雯偶尔也会在言语中透露出一些贾府里边那些事儿,相比之下,这冯府都算是清净的了。
明儿个还得要去问一问晴雯,看看昨晚回去之后有没有受责难,云裳也就在这份担心中慢慢入睡了。
*****
鹿鸣宴对冯紫英来说其实意义不大。
他排序几乎是最后了,饶是他年龄最小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但是除了解元这个名头能引人瞩目外,其他人都差不多。
冯紫英本人更不愿意去出头露面,这种出风头毫无价值,除了收获一些廉价甚至带有敌意的关注外,没有任何值得一顾的东西。
甚至哪怕是春闱,只需要获得一个进士名分,名次对冯紫英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当然他自认自己也没有那个实力去进一甲。
真要进了一甲,反而会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名分和实力不匹配,也会引来很多麻烦,冯紫英很清楚这一点,他从不去追求那些不切实际超越了自己控制力的东西。
不过对于青檀书院来说,鹿鸣宴意义还是重大,范景文的解元身份还是实至名归的,作为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北直人,范景文明显受到了追捧,这是其他寄籍附籍举人们难以享受到的殊荣。
“紫英也不必在多夸赞为兄了,为兄也清楚,若是能文才,愚兄还是略逊杨文弱的,便是侯氏兄弟也不输于愚兄,愚兄不过是占着北直人这个身份罢了。”
范景文倒是很坦率,并没有因为中了解元就狂妄自大。
“梦章兄,话不能那么说,规则既然制定出来了,那么大家就都必须要尊重,这个解元众望所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冯紫英不那么看。
要这么说的话,杨嗣昌和侯氏兄弟有着父辈的各种余荫是不是也是一种不公平呢?
世界上本来也就没有绝对的不公平,规则既然在那里,没有摧毁推翻规则的实力,那就要学会老老实实去适应,进而获取最大的收益。
从鹿鸣宴结束后出来,乘着几分酒兴,范景文和冯紫英漫步而行。
师兄弟俩要说原来在书院里不算关系最好的,冯紫英和本宿舍的许其勋关系最密切,后来方有度和宋师襄也日渐成为冯紫英的拥趸,再加上西园的练国事,这几个应当是与冯紫英关系最为亲密的,再次就是乙舍的王应熊、郑崇俭、孙传庭,甲舍的贺逢圣,再加上范景文,算得上相对较为密切的,再次才是许獬、傅宗龙、陈奇瑜、吴甡等几个人。
不得不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书院里虽然大家心思都主要是放在学习上,但是不可避免的还是会在学习和日常生活中因为各种接触多少和脾性原因而逐渐形成一个个大小亲疏不一的圈子。
这种圈子有些是显性的,比如北直隶的一拨,山西的一拨,湖广的一拨,江南的一拨。
再比如有些就是隐性的,甚至很多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比如冯紫英因为自己祖籍来自南直隶苏州,就和同为南直隶的许其勋、方有度、吴甡较为亲近,同样因为家庭出身原因,与同样家出名门的练国事相交甚厚,又比如因为长期生活在大同,与同样来自山西的郑崇俭、孙传庭乃至陈奇瑜关系都比较密切。
同样现在因为同在顺天秋闱,这一个多月来与范景文交往联系骤然密切起来,特别是经历了这一场秋闱和鹿鸣宴,又同时中举,那么这一帮北直的同学关系瞬间就拉近了。
在这些同学中很多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或明或暗的圈子,甚至要等到中了进士出仕之后才会逐渐觉察到,但是对于冯紫英来说,他却早就对这种圈子的价值意义十分明了了。
这即便是在现代社会都避免不了的东西,在封建社会这个时代,那就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值得用起来的东西,同年同学同乡,哪一样都价值巨大,如果几个圈子还能共通交叉,那基本上就决定了这一辈子都要打上同党的烙印了。
当然这个也需要建立在基本“政治理念”一致的前提下,也就是所谓的同志,而在冯紫英看来,这个基本“政治理念”对于现在这个年龄阶段的这些同学们来说,还基本上是空白的。
他们心目中其实对于未来出仕之后该遵循什么理念,该代表什么群体,都还没有成型,要在他们未来的官场生涯中因为一场甚至几场政治斗争,或者主动或者被动的卷入到某些利益中去,经历几番波折洗礼,才会慢慢成型。
而这个时候恰恰是可以帮助他们树立最基本的一些理念的时候,这个时候一旦帮他们确立一些观点理念,往往要比他们入仕之后思维已经定型再来改变容易许多。
“我们北直隶以及陕西、山西本身就比其他地方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和压力,每一次面临鞑靼人或者女真人的寇边时,我们都要付出最直接最惨烈的代价,我们北边的儿郎要付出最大的牺牲,百姓要承担更多的伤害,可一年树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北边的子弟怎么可能享受得到像江南湖广那样相对安稳和优越的学习环境?而寄籍附籍的这些学子们他们本身就享受了更好的学习条件,其实本该回各自籍地考试,只不过朝廷恩赏,允许他们在顺天考试,但一些必要的限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范景文有些惊讶于冯紫英的坦诚,“但江南承担了大周绝大部分税赋,很多江南士人也觉得对他们不公,紫英怎么看?”
“这就是局部利益和全局利益的平衡问题了。”在考取了举人之后,冯紫英和范景文都具备了可以实质性探讨时政的资格了,因为从资质上来说,他们现在已经具备了选官的资格。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播下一颗种子
“哦?愿闻其详。”范景文对冯紫英在时政方面的领悟力和判断力是十分景仰的。
连前后两任两人山长和掌院都对冯紫英这方面的天赋赞不绝口,整个书院也因此受益良多。
“朝廷目前情形就是如此,税赋严重不足,难以支撑北方越来越沉重的军饷开支,可是来自北方的外寇军事压力越来越大,朝廷没有一个长久持之以恒的应对战略,直接导致了东西两个方面都在承担这巨大的军事开支,这种军饷压力只能通过江南这种产出重地来承担,北方各地情形近二十年来水旱不断,各地都处于一种绷紧的边缘线上,根本无力支撑更多地税赋,……”
这个情况范景文也大体知晓,他就是河间府吴桥人,北地的艰难情况他很了解,小民百姓基本上都是家无存粮,根本没有应对灾荒的能力,一旦遭遇水旱灾害,那便是流民遍地,地方官府稍有应对不慎,可能就会是一场民变。
问题是这种情况近几年里是越发突出,这让范景文也是格外不解。
为何小民百姓从年头到年尾辛苦操劳,却总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稍有差池,便是倾家荡产,沦为丐盗?
即便是各方面条件都更好的南方,他也能从书院里一些南方同学那里了解到情况,同样好不到哪里去,沉重的田租赋税压得每家每户都喘不过气来,一旦借债,那基本上就是沦为佃户的先兆。
“紫英,山长和掌院都素来称赞你的眼光远见,那你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形能一直持续下去么?关外的女真人越发势大,鞑靼人的袭扰也未见减少多少,九边军饷累欠日多,边地逃亡军士日增,西南那边也说是土邦首领蠢蠢欲动,江南也还面临着倭寇的袭扰,咱们这大周朝这是怎么了,这才多少年,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呢?”
有些话有些想法观点是在考中举人之前没有资格妄言的,说了也没有人理睬,甚至还会觉得你书生妄谈天下事,不知天高地厚,但现在,作为举人,作为顺天秋闱解元的他,就有资格质疑和发问了。
范景文这个问题太大,大到了连冯紫英这个穿越数百年而来的学过政治经济学干过多年官员的角色都觉得难以回答。
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大周王朝,继承了前明很多弊端毛病,却又还没有积累到这个时间段上本该是明代张居正政改遗留下来的遗产,也没有因为隆庆开关缓解财政压力,可以说相当的危险。
加上引发这个时间节点造成明代财政大窟窿的三大征还只有一个壬辰倭乱发生了,另外两个还引而未发。
到底会不会爆发,冯紫英心里也没底,但从傅宗龙和王应熊这两个来自西南的同学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只怕这一劫跑不掉。
至于宁夏那边一劫,冯紫英甚至都记不清究竟是啥事儿了,只知道那边会有一场叛乱,今世会不会也有此劫,他不知道。
更为棘手的还不止于这些个麻烦和窟窿,貌似这大周的财政拮据状况比前世中同一时间线上的明代还要糟糕,元熙帝的六下江南应该是给整个大周留下了巨大的隐创。
这个窟窿不仅仅是财政上的,更是吏治和制度上的,不知道当年江南有多少官员和商人在这六下江南中得益得利,那么一旦永隆帝掌权会如何来看待这一切,这个盖子一旦揭开,冯紫英相信,无论永隆帝如何克制,这场狂风暴雨都不会小。
而最为关键的这大周内部还有着一个难以解开的死劫,太上皇、皇帝和前太子义忠亲王之间的连环套该如何来解开,权力的博弈最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了断,谁也无法判断,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场风暴过后,留给大周的肯定会是满目疮痍。
这种情形下,面对东北方向女真人正在处心积虑的积蓄实力为崛起而努力,北面的鞑靼人仍然是视中原为他们最好的饮马饱食之地,东面海疆上仍然还有野心勃勃未休的倭寇,还有西南面蠢蠢欲动的土邦,这还没有计算这大周内部如白莲教这样心怀不满的反叛势力,大周这个大棋局还真的是还没走似乎就进入了死局。
所以范景文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冯紫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冯紫英不吭声,范景文也不催促,只是负手并肩漫步。
好一阵后,冯紫英这才慢悠悠的道:“梦章兄,你说的有一点不太对,那就是大周虽然立国不算太长,但是如果我们把历史当作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来看的话,其实大周从某个角度上更像是延续了前明,嗯,可能我这个形容不太准确,但的确如此,嗯,从朝廷文武规制和基本格局,都几乎是沿袭了前明,唯一就是天家一脉换了,……”
这个话有些大胆,但是确是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这个观点也有不少士林中人,甚至朝廷文臣也私下间谈起过,只要不公开提,那就不算是什么忌讳。
“那么,前明的弊病基本上就没有怎么变化的就遗留到了我们大周,……”
“哦?那紫英觉得我们大周继承了前明哪些弊病呢?”范景文对这个很感兴趣。
“嗯,当下最困扰朝廷的是财政问题,但是咱们朝廷主要赋税来自于田赋,可终大周数代皇帝,咱们并未开疆拓土,更多地还是守成,嗯,当然对原有的荒地肯定会加大力度开垦了,但是并不算多,那么我们的人口增长了多少呢?别的不说,光是京师城,从广元帝迁都三年后的三十万人增加到了现在的超过一百万,可我们大周土地却没有多少增长,而地里粮食产出同样没有多少提升,那我们拿什么来养活翻了几倍的百姓?”
这个问题不是没有人提起过,但是更多地人却是不在意,或者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加上很多地方对户口人口的统计流于形式,隐匿人口更成了一种普遍现象。
这个问题一旦提出来,那就成了一个严酷且无法回避的现实。
“是啊,米麦收成没有多少增长,可人口越来越多,而一旦遭遇灾害,如我们前年调查所获的情况一样,北方的水旱灾害发作的频率远胜于五十年前,这些恐怕都直接是导致小民百姓生活越发艰难的原因吧?”
范景文大为感慨。
“可是我大周就算是有意开疆拓土,且不说能不能做到,这周边的土地要么是苦寒之地,要么就是烟瘴之地,根本就没有像中原江南这等适合我们大周子民生存之地啊。”
“梦章兄,其实咱们大周四周也并非像许多人所想象的那样都是苦寒烟瘴之地,梦章兄应该知道在前唐以前,江南不也是被视为蛮荒之地么?如果不是司马氏之乱之后大批北人渡江南下,哪里有今日江南胜境?”
冯紫英的话让范景文有些疑惑,“紫英,你这话愚兄就有些不明白了,现在大周周边之地如何能与江南相比?江南那个时候也只是缺乏人口开垦而已,但现在大周周边哪有可供开垦之地?”
“梦章兄,那只是我们没有去寻找没有去发掘罢了,别的不说,安南和洞武故地,难道容不下千万子民?”冯紫英微笑着反问:“安南和洞武土邦对我大周历来不尊,早就该予以征伐收复故地,予我子民,只不过我大周当下……”
冯紫英摇了摇头。
但范景文同样摇了摇头:“紫英,你这一说难以让人信服,安南和洞武湿热烟瘴之地,而洞武更是与中原相隔千山万水,只怕就算是朝廷有能力拿下来,百姓也未必愿意去。”
“梦章兄,你也高估了安南和洞武的艰难,实际上安南故地和两广差别不大,其河谷冲积平原之地甚是肥沃,而洞武虽然略差,但是我只问一句,若是迁民赐地,十年不征赋税,梦章兄觉得像两广云贵可有人愿意去?”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当下百姓苦赋税之重久已,若是直接赐田免赋,那可真的就太有吸引力了。
范景文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这个说法极有诱惑力。
“若是十年不够,那便免征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又如何?”冯紫英进一步道。
这就让范景文无法抵御了,若真的是能免征三十年,那估计真的没有人能抗拒这般诱惑。
“紫英,你这个设想虽然好,但是却不切实际,当下大周哪有如此余力来这般?范景文迅速冷静下来,苦笑着摇头:“九边困窘状况未解,遑论其他?”
“九边困境源于财赋不足,而财赋之困源于前明的商税和海禁之策,如果能够综合平衡一下其中利弊,朝廷能够敢开新路,未尝不能打破当下的僵局。”
冯紫英也只能讲到这个地步,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商税和海禁涉及到太多人利益,不是谁拍拍脑袋就能定的,就是皇帝加内阁都不行。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中招(第一更求月票!)
范景文陷入了深思。
毫无疑问冯紫英今天的观点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和启发。
作为一个顺天秋闱解元,而且这一年多来冯紫英有意引导这整个青檀书院的学子们对时政的探讨和兴趣,使得整个青檀书院本身越发对时政感兴趣,范景文是其中佼佼者,自然对时政不陌生。
但以前书院内部对时政的研究探讨更多的还是一些具体层面上的方略,比如开中法对九边军粮保证意义,又比如漕粮海运的可行性,又或者河套地区对宁夏、榆林两镇防御安全的价值和意义,但今天范景文和冯紫英探讨的问题不一样,那是直接触及到了整个大周综合性的战略走向了。
换一句话来说,那就是原来探讨的问题更多的是一些战术性局部性的问题,大部分都局限于六部和都察院又或者某个省内,但是今天涉及到的话题那基本上就该是内阁阁老们来探讨琢磨的了。
冯紫英的思路观点无疑是具有突破性和开创性的,这一点范景文很清楚,甚至书院里许多同学乃至山长和掌院二人也都认可。
嗯,有一句评语就是说他在政治洞察力和深远度上,远超一般同学,甚至很多身处高位者都未必有他那么看得深远,而且总能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来揣摩思考问题,并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光是这个人口给大周带来的巨大负担乃至生存压力,可能是导致国内民不聊生的一大问题,就值得认真思索。
以前虽然有人也意识到人口增长存在的影响,但是却从未有人认真思考和研究过,更没有人能够以人口增长的倍数和土地增加与单位面积米麦增收来进行一个对比,所以很多观点都是似是而非,没有什么准确性的。
还有冯紫英提出的要主动对外征伐为大周子民夺取更多地土地这也是一个极具震撼力的想法,大周自立国以来就从未有过这般锐进的意见,更多地还是停留在如何防御来自周边的外敌上,一直处于被动应对的地位上。
这些设想和观点都很新颖,但是范景文也能看得出来,很多都缺乏可操作性,或者说就是不切实际,要想那样做需要具备的先决条件就很艰难,甚至就不可能达到。
但冯紫英这么提出来,就是异想天开么?范景文可不会这么认为。
对冯紫英来说,这样不经意也好,刻意针对也好,就是要让这些同学们能够在不知不觉间接受这样的观点。
当十年二十年后,他们这批人已经成为大周朝廷的中坚力量时,当这种观点在他们中间占据主流时,只需要稍加引导,振臂一呼,也许就能在朝廷的更高层面获得支持和拥护,迅速成为整个大周王朝的国策,进而真正推进下去。
这就是冯紫英想要达到的目的。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要的就是这样潜移默化的效果。
一个因循守旧不思进取的王朝,迟早是要被取代的,而唯有改变国策,寻找属于自身的路径,这才是唯一出路。
范景文只是一个开始。
他在北直隶这帮士子里极有威信,现在自己在北直隶这帮士子里的威望还远不及他,但如果获得他的支持和认可,那么有助于自己在北直隶这帮士子里迅速站稳脚跟,进而成为其中领袖之一。
冯紫英的计划早已经开始规划布局,就是要通过青檀书院作为大本营,要争分夺秒的通过自己的影响力在最短时间里营造起这样一个属于自己的人脉网络和圈子。
从现在的进度来看,这两年里自己实施的稳步壮大战略还算不错,但对于自己来说时间还是太短了。
所以他在不断稳固扩大自己的基本盘外,他还不得不想办法把每个群体圈子中的领袖人物牢牢抓住,建立起稳固的关系。
大周这样一个王朝帝国,不是一个两个人想要玩转的,没有一个稳定并不断壮大的文官群体来支持你,你日后怎么和皇权周旋对抗,怎么去推进自己的政策开疆拓土?
当然冯紫英也不是一味排斥皇权,甚至在很多时候也还要附从和利用皇权。
一句话,符合自己意图的皇权才是好皇权,符合自己思路利益的文官才是好文官,但从长远来看,文官这样一个庞大群体显然更容易操控影响。
鹿鸣宴之后,范景文一行人都要各自归家。
毕竟这等光宗耀祖的大事,都是要回去对家乡父老和家族有一个交代的。
同时也要向地方上宣示,这一个家族出了举人了,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轻易欺侮和打主意了,甚至这个家族也具备了在一个县甚至一个府迅速兴旺崛起的基础了。
事实上冯家在临清那边也早就送信过去了,也需要张灯结彩的大肆宣扬一番,尤其是像冯家这等武勋家族,突然出了一个可以实现家族转型的举人,那就意义更不寻常了。
同样在京师城里,这样的庆贺也必不可少。
只不过因为冯唐不在京师而在榆林,所以很多近乎于报喜庆贺的方式就只能通过冯紫英自己去上门送贴子的方式来实现。
这时候冯家人丁单薄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
如果是冯紫英的两位伯父还在,那么哪怕冯唐远在榆林,这等事情也可以由他的二位兄长来经手操办。
又或者哪怕是冯紫英的两位伯父不在了,如果他们两位留下有成年的子嗣,也就是相当于冯紫英的叔伯兄长,他们也可以来替冯紫英操办这一切。
但是冯家却是长房二房不但上一辈战死疆场,而这一代却是要么病死夭折,要么就是没有子嗣,两门绝嗣,所以担子都压在冯紫英这个三房独子一人身上,这就为难了。
要说有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两位算是业师的角色在,也可以替冯紫英张罗一番,但是这二人现在位置太过敏感,又都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所以不好出面。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冯家原来的人脉圈子几乎全是武家勋贵这一块的,这些文官何曾和这些武家勋贵打过交道,这也同样不太方便。
“紫英,你父不在京师,这等事宜便由愚伯来替你张罗吧。”
在收到冯紫英拜帖的第一时间,王子腾便感觉到机会来了,立即就把冯紫英让进了自己书房,当面第一句话便是劈头盖脸,不容冯紫英推托。
“王、冯两家也是多年间交情,你父亲临走榆林时也曾托付我好生照顾你,现在你高中举人,咱们这些当年跟随太祖打天下的武将后继有人,当然要好好庆贺一下。”
卧槽,冯紫英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也低估了眼前这个王家当家人的厚黑程度,这一上来就给自己甩了这么一个大招。
冯家和你们王家关系有那么熟络么?还我爹把我托付给你?特么要不是你在从中作梗,老爹怕都能去山西镇了。
现在这厮居然要来以自己长辈自居大包大揽,把庆祝中举之事揽过去,这就不能不让人担心了。
冯紫英下意识的就想推辞:“世伯,小侄只是中了一个末尾的举人而已,……”
“末尾举人也是举人,范景文中了解元,但是他和我们这些人有关系么?”王子腾态度坚决,不容置喙,“这件事情不是哪一家人的事情,是我们这一帮替太祖打下江山武将们后人的事情,必须要大办特办,紫英,这件事情必须要听我的,由我来操办,……”
冯紫英知道自己中招了,只怕自己不上门,这王子腾都要主动登门了。
他脑瓜子急速思索这家伙的意图和在,把武勋集团一下子全部拉了进来站在了一起,这王子腾是要干什么?
显示他在武勋群体中的影响力和代表性?
还是不甘自己逐渐被边缘化想要表现一下?
又或者干脆就是背后有其他人授意?
太上皇,还是义忠亲王?
冯紫英不确定,也许本身就有多方面因素凑成,才使得王子腾灵机一动,让他有了这样一个主意。
如果是这样,自己就有些运气不好了。
坚决拒绝?冯紫英毫不犹豫的否决了这个设想。
先不说冯家还属于武勋群体,这种公开的决裂绝不适合,就算是以后自己,很多时候未必不需要这些武勋群体的配合和支持,只看到眼前的不利而忽略了日后的利益,那目光太短浅了。
而且,这个武勋群体也不像最初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铁板一块,这个群体现在固然还算是太上皇的基本盘,但是义忠亲王正在稳步渗透,同样皇上那边也没有闲着,看看王子腾的以退为进,就知道这帮人都在观察形势之余也在调整自己的船头。
自己这个一只脚插在武勋群体中,一只脚却已经往文官群体里边迈步前行的人,或许还真的会成为一个奇货可居的棋子。
只是这个棋子好当么?
风险从来就是和利益共存的。
冯紫英掂量着。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一招接一招
“世伯,小侄以为……”冯紫英还想“挣扎”一下,试探一下王子腾的决心。
但王子腾显然没有给他这份侥幸,“世侄,此事不必再议了,就这么定了,一切由愚伯来负责操办,你回去之后禀报你母亲,我相信你母亲也应该明白其中道理和意义。”
见王子腾如此坚决,冯紫英知道此事不能再争下去,否则王子腾就要翻脸了,现在也不宜让王子腾觉察出自己一些心思,他只能装作无奈的点点头:“那小侄便一切听凭世伯的安排了,如此劳烦世伯,委实让小侄心里不安啊。”
“呵呵,你我宜属一家,何分彼此?”王子腾笑得如同狐狸一般狡谲,看得冯紫英也有些脊背冒汗。
和这些老阴比打交道真的是不省心,稍不留意就要中他们的圈套,不过冯紫英也只是觉得烦心,他们目前还难以给自己带来实质性的威胁。
尤其是当自己考中举人之后,自己实际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他们想把自己或者想把冯家拉上船,嗯,不让冯家下船,那还得要看他们有几分本事了。
何况在船上也未必就是坏事。
有些时候你下了船,便再也无法掌握船上的情况,而当需要船上的一些东西或者就需要这艘船的一部分甚至就是整艘船的时候,你在船上才更能发挥作用。
再说了,万一这艘船还真的在未来的大风大浪中侥幸过关没有沉呢?
这种现在冯紫英看起来几率似乎不大,但是却并非没有,这种事情本身就存在有许多不确定的变数。
“那小侄就不多说了,但凭世伯安排。”既然打定主意,冯紫英也就不废话了,很干脆的就表明了态度,“只是在客人上,还请世伯多斟酌了。”
王子腾深深的看了冯紫英一眼,而冯紫英这一次却没有回避,很沉静的与对方对视,王子腾点点头:“贤侄放心,愚伯明白怎么做。”
“嗯,届时小侄也想请一些朋友,也就一并了,世伯觉得如何?”冯紫英轻描淡写的道。
“当然没问题,愚伯就多安排两桌便是。”王子腾不在意的道。
这件事情敲定,王子腾心中放下大半,心情也好了许多。
先前还有些担心冯紫英会坚决抵制,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让对方就范,王子腾心境一下子轻松下来。
“贤侄啊,你这可是真的为我们争了一口气啊,十四岁的举人,开天辟地第一遭啊,咱们这些人,除了贾家的贾敬考上了进士,却又自家不争气,这么几十年里,便是连秀才都没考上几个,举人更是就你这一个了,怎么样,明年春闱有没有把握?”
王子腾舒适的靠在椅背上,笑吟吟的端起茶来品着,这可不是端茶送客,而是真正的心情舒畅和冯紫英一道品茶了,“尝尝,这是愚伯一个老下属从杭州带回来的两山绝品。”
杭州不是龙井茶么?冯紫英还有些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的茶叶生产情况,但是西湖龙井名气那么大,这个时代应该有了吧?
但细细品来,味道的确清新宜人。
“世伯,您说笑了,您也知道小侄在秋闱大比中都是敬陪末座的侥幸过关,如何敢奢望春闱大比?”
冯紫英不动声色的谦虚着。
“这春闱那是汇聚了整个大周优秀士子,尤其是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和湖广士子,那都是出类拔萃的,我们北地士子与其相比,仍然还有很大差距,小侄可不敢奢望。”
王子腾也觉得这冯紫英在秋闱中都是倒数第几名,这春闱大比的竞争更是激烈,大周士子都盯着这一波,但是他也同样知道秋闱大比的竞争实际上比春闱更激烈,而且春闱大比对时政策论的考核更为看重,这恰恰应该是冯紫英的强项才对。
“贤侄,切莫妄自菲薄,青檀书院素以时政策论成绩优异闻名,昨前年里你们书院上书的策论,连皇上和几位阁老都赞不绝口,太上皇看过之后也是十分感慨,说青檀书院所言若是能早几十年,大周许多困境亦可避免,……”
王子腾的话让冯紫英心中冷笑。
这位太上皇可真的是马后炮的典范了,当年若非他的各种折腾,岂会让大周现在变得这么不堪?
但折腾归折腾,这位太上皇玩弄权术的本事可半点不差,便是那几位号称大周最精明强干的阁老和六部尚书们,也一样在他手底下被折腾得欲生欲死,最终背了一身骂名成为替罪羊滚蛋。
他早不早就内禅让自己儿子继位,自己却当这样一个幕后来遥控朝政,未尝不也是一种让自己儿子背锅的手腕。
而且你永隆帝还得背锅背得甘之若饴爱不释手,否则有的是人来想替太上皇背这个锅,比如那位前太子义忠亲王。
就是这样刻意造成的两相制约才能让他游刃有余的操控朝局,但是但是其他带来的恶果也许要等到他哪一天咽气之后才会真正爆发出来。
或许对这个家伙来说,那就是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吧。
“呵呵,能得皇上和太上皇这般夸赞,小侄估计山长和掌院都会受宠若惊了,不过这春闱的确是以时政策论为主,青檀书院的确也在这方面要比其他书院府学强一些,这一点小侄也不否认,所以这等事情大家心里也都没有数,只有等到考下来揭榜之后才真正知晓了。”
眼前这个少年郎是滴水不漏,王子腾也猜测不出这家伙究竟有没有把握春闱折桂,理论上来说,可能性应该不大,但是这家伙话里话外好像又颇有底气,这就让王子腾吃不准了。
想到这里,王子腾也就不愿意再绕圈子,径直道:“贤侄,你父亲远在榆林,愚伯也知道你在你们府里是个能够拿主意的,你年龄也不小了,而且也已经中举,有无考虑过自己婚姻大事?”
“婚姻之事?”冯紫英心中一紧,还是来了,他假作沉吟:“世伯,我母亲倒是和我提起过,但当时我和母亲便说过,等到我春闱之后再来考虑,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十五岁了,母亲也同意了,……”
王子腾也料到这家伙会有缓兵之计,不过他也有应对之策,“贤侄,你的年龄差不多了,不如这样,愚伯在京中多年,对京中贵人也多有了解,不如就由愚伯先行替你物色一番,若有合适人选,便你伯母与你母亲交涉,若有合适的便可先定下亲来,结亲事宜么,则由两家来商量,放到春闱之后也好,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商量嘛,如何?”
一听到要绕开自己,要和母亲交涉,冯紫英就知道又被这厮给绕进去了。
自己刚才说是母亲同意,也就是要征求母亲意见,现在这厮也就要直接要游说母亲了。
这婚姻之事的确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在这个时代的确是天经地义不容辩驳的铁律,如果自己母亲真的认可了,这事儿还真不好办,关键在于自己母亲和自己的审美观择偶观有很大差异啊。
来到这个时空中,冯紫英就从未指望过什么自由恋爱两情相许这等奢侈的机遇,门当户对这是第一条,贤良淑德是第二条,无论是谁都难以逾越这两条。
具备了这两条,基本上就没啥可选的了,甚至样貌都不计在其中。
娶妻娶德,纳妾(媵)纳色,你要喜欢漂亮的,妖娆的,狐媚的,花式繁多的,纳妾(媵)啊,通房丫头啊,多的是,想要啥样的有啥样的,但正妻必须要具备那两点。
面对王子腾的这番“主动请缨”,冯紫英的确无法回绝。
没有理由啊,人家堂堂正二品的宣大总督,在京城中深耕多年,又是你老爹的世交,替你介绍牵线搭桥联结婚姻,哪里不妥了?
而且这本来也该是老爹老娘的权力,你说你要自己做主,你还真以为自己要翻天?
只能满脸欣悦的应承下来,也不知道这王子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距自己所知他家里可是没有嫡女,庶女也已经嫁了,就是不知道他王家还有其他女儿么?
若是像王熙凤这般火辣妖娆的,还真的让人有点儿心动,但也只能心动一下而已,绝对不合适。
吞了一口唾沫,冯紫英忍不住想要搓揉自己的脸。
这是前世带来的习惯,遇到棘手烫手的事情,便下意识的想要如此,当然他马上反应过来,在王子腾面前这般做就有些失礼了。
“世伯这般好意,小侄焉能不同意?”现在只能先答应下来,回去之后去做母亲的工作了。
冯紫英已经估摸着这王子腾怕是一已经有目标对象了,才会这般急迫的想要让自己先答应下来,到春闱还有四个月时间,这四个月时间里,只怕他就想要把这事儿给敲定下来。
问题是对方就是想要用这种联姻拉冯家和自己上船,嗯,这艘船的性质还要好好掂量一下,还只是单纯的为他个人或者王家的利益考虑,这却需要搞清楚。
如果是前者,需要分清利弊得失,如果是后者,那倒无关紧要了。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船上之人
“不去?为什么不去?”冯紫英收了大枪,不解的问道。
那边云裳早已经拿着汗巾来替少爷擦拭汗水了。
和这柳湘莲的一阵过招可真的的把他累得够呛,全身上下都快要湿透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刀砍斧劈大枪挑的功夫可能上阵拼杀还行,但是要和柳湘莲这种完全是以个人搏杀的为目的的武技比,那就真的是送菜的份儿了。
“去干什么?去受人白眼,还是讨口残汤剩水吃?”柳湘莲也收了剑,不咸不淡的整理着手中的剑鞘和剑。
“这么些年,这些人名义上祖辈都是一口锅里舀饭吃的,说起来都是生死交情,但是真正当你家里落难了,何曾帮过你一星半点?若不是冯叔资助我一家,愚兄孤儿寡母一家怕早就饿死了,自打母亲过世之后,愚兄就看开了,这辈子就畅意人生,不想再受任何约束,师傅希望我回崆峒继承他的事业,愚兄都拒绝了。”
一袭雪白箭袖劲装更是把全身上下显得格外秀逸俊朗,端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的俏郎君,连冯紫英也得要承认柳湘莲的外形实在太具杀伤力了。
“可是你现在回来了,总要谋些营生才是,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厮混吧?”
冯紫英也知道这位柳世兄不是读书种子,也从未指望他能读书,但是这身好武艺若是能从军也未必不能有一番造化。
而且大家都是武勋子弟出身,这点儿人脉也能找得到。
纵然嫌榆林太远太苦,在这京营也好,龙禁尉也好,或者宣府镇或者大同镇,要谋个差使也还是有把握的。
“愚兄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柳湘莲一脸无所谓,“再不济不也还有你么?难道你还能看着愚兄饿肚子?愚兄琢磨着这明月楼不是又要开了么?听说是那忠顺亲王有意要扶那蒋琪官当头名,所以把那明月楼买了下来,要和南城的燕子楼和东城的绕梁阁一比高低,现在那燕子楼和绕梁阁都有意要招兵买马和明月楼打擂台呢。”
冯紫英皱了皱眉。
这位柳世兄空有一身好武艺,却自小喜欢唱戏,无论是唱功和扮相都是一等一的,这么些年在外游历看来也没有能一改他的喜好,现在回来了居然是想去唱戏。
这也难怪,这京师城里唱戏历来就是最受欢迎的活动,小唱班子都有好几十家,出类拔萃的也有十来家,深受京师城中大户人家欢迎,他们大多集中在帘子胡同一带。
论到唱戏的人,却要分类,而且是两极分化了。
那专业唱戏的,自然就是戏子伶人了,下九流,乌七八糟啥事儿都有,而那业余的,也就是所谓的玩票了,而且多是那有些身份的,就像是那王子腾的嫡长子不也就是喜欢登台扮角玩票么?
忠顺亲王贵为亲王自然不会去登台扮角,但是也在府里边养着一大帮角儿,没事儿就自己也扮角儿和一帮伶人在一起唱戏扮角,乐在其中。
那蒋琪官便是他府里最得宠的角儿,不过十三四岁,据说却深得忠顺亲王喜欢,现在忠顺亲王居然要为他买下一个戏楼来唱戏了。
这京师城里喜欢听戏唱戏的人多了去,便是冯紫英的母亲和姨娘一年里也时不时要请一些班子来府里唱上两回。
“湘莲兄,这唱戏偶一为之倒也无妨,若是要去以此为生,怕是不妥。”冯紫英皱起眉头委婉的劝导。
好歹也算是世家子弟,若是去玩票一把,倒也无所谓,若真的是要去成了专业伶人,那可真的就成了大笑话了。
大周沿袭明制,对娼伶都设有专门户籍,属于贱民,纵然你柳湘莲不会因为唱戏而改户籍,但是你这长期流连于这等场合却没有一个正经营生,那也会遭人耻笑诟病的。
柳湘莲也知道冯紫英所言是为自己着想,他也清楚这非长久之计,但冯紫英希望他可以走从军之路却又是他无法接受的。
军队里边便是讲求军纪,稍不注意就是杀身之祸,对于他这个懒散惯了的人根本无法接受。
“紫英,愚兄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至于说以后会如何,愚兄暂时没有想过,先就这么着吧,若是你日后有了造化,莫要忘了愚兄便是,没准儿你当了阁老或者总督,愚兄就能给你当个幕僚、护卫什么的,那想必我也还是能胜任的。”
对于柳湘莲的这番话冯紫英也很无奈。
他也曾为柳湘莲规划过几个去处。
一是从军,既可以去榆林自己父亲那里,谋个出身,但柳湘莲显然不愿意去那等偏远艰苦的地方,还可以留在京营,但柳湘莲的性子又很难去适应京营里这种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攀扯。
二是想办法进龙禁尉,以柳湘莲的武技水准,干个龙禁尉绰绰有余,无论是对外刺探情报,还是对内掌控密查,柳湘莲都完全可胜任,而且这等生活也不会太辛苦,但柳湘莲却不愿意去干这种不可避免要接触很多龌龊阴暗的勾当。
再有就只能去替自己做一些营生了,但这除非到万不得已,冯紫英不愿意替他安排,原本关系很好的世交朋友,也许就会因为这些生计而逐渐变味,甚至失去这样一个朋友。
既然他现在想要在玩票唱戏上高乐一下,也只能由他了。
“行了,紫英,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儿吧,别管我了,我自己知道怎么做。”柳湘莲摆摆手,“如果你想要在你的武技功夫上有所提升,我倒是可以陪你好好练练,嗯,一年之内可以让你让有很大进境,但是再要提升,恐怕就需要长时间坚持苦练了,但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如此,……”
冯紫英也的确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提升武技水准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花费在这上边,有当下这种水准,如柳湘莲所说,一般三五个人是伤不了自己的,但真正遇上了专门的刺客和高手,自己就是再练三五年一样白搭。
只是冯紫英对柳湘莲居然无意进入军队和龙禁尉感到十分失望。
《红楼梦》书中的柳湘莲无所事事,最后居然出家或者沦为强梁,这让冯紫英觉得很不可思议。
当然今世会不会如此,谁也说不清楚,但对方显然是一个性格有些特立独行的,不愿意走别人为他设定好的路径,这也让冯紫英有些无奈。
一个世交好友,而且也觉得对方各方面都不错,居然宁肯去玩票唱戏,却不愿意寻找一个正经营生,只能说这个人更喜欢这个时代的非主流生活。
但你也不能说这种非主流生活就不好。
换了在前世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和环境里,这种非主流生活没准儿比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人还活的滋润自在,那个年代的戏子伶人可真的是太有范儿了。
既然试图改变柳湘莲命运轨迹的想法失败,冯紫英也不会去勉强对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和命,有些人可以改变,有些人则不愿意改变。
冯紫英的中举庆贺宴最终还是摆设在了冯府里。
总计达到了六桌客人。
这年头酒楼请客一般是比较普通的宴请,或者随便对付一顿的居多,真正的大户人家,鲜有宴席设在酒楼的。
这个时候就能显现出冯府目前的规模略微小了一些,好在稍稍挤一挤,也算是勉强能够容纳下。
段氏无法拒绝王子腾的这个建议,实际上冯紫英最终也还是给母亲了一个接受的最终意见。
人家“一番好意”,你没有理由拒绝。
客人名单是王子腾帮忙草拟的,原来四王八公十二侯以及其他一大批跟随太祖打天下的武勋后代们,大多都包揽了进来。
当然经历了七八十年时间,仍然有许多早已经没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能够踏入冯府参加这样一个庆贺宴的,多少都还是有些身份的。
像柳湘莲这一类的自然也就被排除在外了,当然这是王子腾拟定名单中没有的,而冯紫英邀请柳湘莲那是另外一回事。
王子腾除了草拟名单外,也还帮忙联系了一些客人,当然最终请柬要由冯紫英亲自送上门,但是若是没有王子腾来打这个招呼,这些人未必会因为一个武勋子弟中举就要接受邀请,或者接受了也只会派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来出席。
“来,紫英,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客人。”当客人们开始陆续到来时,王子腾俨然一副冯紫英世交长辈的架势,为冯紫英一一介绍客人。
“东平郡王穆檀穆王爷,王爷,许久不见了,这一位是咱们武勋子弟中最优秀的一个,冯自唐的嫡子,冯紫英,今科顺天秋闱举人!……”
这就是四王之首的东平郡王穆檀?贾府那副对联落款者穆莳的孙子穆檀?
略微显得有些瘦削的面颊看上去阴沉,颧骨高耸,气势倒是足了,但是却多了几分森然的气息,让人不太愿意接触。
“小侄见过王爷。”拱手大礼,冯紫英还是有些惊讶这一位居然会亲自出席。
究竟是王子腾的面子够大,还是其他原因?冯紫英不相信自己一个中举会引来对方如此看重,再说这四王现在有些日薄西山的架势,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这么些年来,四王还是结交了不少军中重臣宿将的。
“免礼,果然是我武家英才,自唐有此子,也该心满意足了。”似笑非笑的咧了一下嘴,这位东平郡王上下打量了一下冯紫英,目光里有些复杂,似乎隐藏着什么,但冯紫英却说不出什么味道来。
东平郡王刚进去了,却是又一个大人物到了。
这一位连冯紫英都认识,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伯牛继宗,王子腾的继任者,他也亲自来了。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泾渭分明
对这一位,冯紫英还是要予以特别尊重的。
一方面人家现在是实实在在的二品大员,而且是掌握着京师城中最雄厚的一支军队,虽然作为武将要调动没那么容易,但是他毕竟是这只武装力量上的最高领导人。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老爹和八公中的镇国公牛家、齐国公陈家、修国公侯家较为熟悉,甚至像宁荣二公贾家都要略逊一些,也不过是这几年因为自己的缘故才熟悉起来。
“小侄见过牛世伯。”冯紫英又是大礼。
“唔,自唐生了个好儿子啊,读书是好事,不过也别学着那些个文官那种皮里阳秋口蜜腹剑的德行,咱们武勋后人,还是得有点儿武人的阳刚英武之气,……”
牛继宗这厮从来就不掩饰对文臣的不满和轻视,冯紫英也知道王子腾就任宣大总督之后,卸任兵部右侍郎,而兵部右侍郎由原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柴恪出任,并协理军营戎政。
柴恪可不是简单人物,性子素来忠勇刚硬,一上任便以开始履行职责,以兵部右侍郎职位开始介入京营的实务,弄得牛继宗极为不满。
但是以文驭武乃是大周国策定制,除非是需要军事行动时方才会由皇帝用过兵部授符并发令授权给京营节度使掌握战时调兵权,日常经营事务更主要还是由这位协理军营戎政的兵部右侍郎来负责,作为京营节度使的武将反而不能干预。
王子腾能以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已经是破了惯例,那一段时间里可以说整个京师城就是他一言而决,所以这等特例也只能短暂过渡,否则皇帝就真的睡不着觉了。
牛继宗虽然才接手京营节度使才一年多时间,就已经和柴格闹得不可开交,几次因为军务问题闹到了皇上和太上皇那里,每一次都是各打五十大板,依旧如故,如今京营内的针锋相对也是越演越烈。
齐国公陈家和修国公侯家今日也都是家主亲到,像陈家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和侯家的世袭一等子侯孝康也都到了。
……
”紫英,这一位熟悉吧,平原侯蒋家蒋成寿,他爹是世袭二等男蒋大人,……”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也是一身白袍,若是没有柳湘莲对比在前,这一位还真的称得上是风度翩翩卓尔不凡,但是有了柳湘莲作对比,就显得有些粗糙了。
“小弟见过蒋世兄,蒋世伯在腾镶左卫担任指挥使,小弟上月曾经碰见过,……”冯紫英觉察到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虽然不是家主亲来,但是也基本上是派遣了嫡子前来,以示重视,这就更让他感觉到了纳闷儿了。
关键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职务,而且分量都不轻。
像这一位,平原侯蒋家的嫡子蒋成寿,其父蒋子宁就担任四卫军中腾镶左卫指挥使,而四卫军乃是独立于京营的一支武装力量,或者说就是宿卫力量,由御马监直接掌管,不属于兵部管辖。
之前那位定城侯谢家的谢鹏飞,他爹就是世袭二等男谢鲸,也是五军营游击将军,手中掌握有三千城守营兵力;还有那位景田侯裘家家主裘良,他就是五城兵马司中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也是手握大权。
那位襄阳侯戚家的家主戚建辉,世袭二等男,乃是勇士营指挥使,同样也是直属于御马监管辖,不归兵部。
这些属于十二侯或者十二侯之外的武勋贵族才是当下真正的掌握着京师军权的中坚人物,看得出来这帮人和王子腾关系莫逆,不知道这是不是王子腾敢于放手京营节度使的倚仗?
冯紫英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一切。
他相信王子腾造出这么大的势来,肯定是有其特别目的的,绝非只是为自己庆贺什么中举这么简单。
冯紫英还没有狂妄自大到这种程度,一个举人固然可喜可贺,但还不至于让王子腾这等二品大员如此大动干戈。
而且,从这些人来客也可以看出,这不是简单的敷衍了事,要么不来,来了的,起码也都是家中嫡长子这类算是能够代表家族的角色,无论今天这顿饭如何,起码人家是把态度表明拿足了的。
当然还有很多人没来,比如南安郡王萧君远和北静郡王水溶都没来,只是托人送了贺礼来,同样理国公柳家和缮国公石家、治国公马家、川宁侯岳家、寿山伯何家、景田侯井家等不少武勋之家也都只是托人送了一份礼来便罢。
当蓟镇总兵陈敬轩和龙禁尉千户张瑾和副千户赵文昭到来时,整个宾客席中引来了一阵冷场。
很显然这不是王子腾邀请来的客人,但是人家能来,就是给你面子,但是当看到冯紫英笑容可掬的迎上前去时,王子腾、穆檀以及牛继宗等人才都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居然是冯家大郎自己邀请来的客人?!
陈敬轩是蓟镇总兵,也是宿将,但是他却和在座的绝大多数人不一样,他虽然武将世家出身,但是却是其先祖却是前明宿将,后来投效了大周之后获得了重用,与这等从一开始就与太祖打天下的从龙之臣截然不同。
但陈家自大周建立以来一直忠心耿耿,颇受朝廷重用,在山东民变之后,陈敬轩因为平乱有功,转任蓟镇总兵官,算是一个不小的升迁。
至于说张瑾和赵文昭就不用说了,这是龙禁尉的人,官职品轶虽低,但龙禁尉从来就不是以职位高低来看,而是以他的差使来看,便是一个把总百户,到了关键时候,都一样可以让你二品大员俯首帖耳。
不过龙禁尉从文武分途来说,也算是武职,所以这一次邀请也不算突兀。
陈敬轩显然也没有意识到这一次庆贺有如此大的规模,而且在看到来的这些宾客之后他也微微变色。
很显然他也意识到来的这帮客人的来历。
不过他倒也没有太在意。
冯家是武勋家族,但是他不是,他是看在了冯紫英面子才来的。
而且他也知晓冯紫英与现在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乔应甲关系密切,同时有去了现任吏部左侍郎齐永泰一度担任山长的青檀书院读书,被视为齐永泰的衣钵传人,与文官群体关系紧密,现在更是中了举人。
可以说此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不趁着现在把关系处好,盖等何时?
再说了,人家正式邀请自己,那也是对自己的一份看重和尊重,这是等都等不来的好机会,岂能不来?
在看到张瑾和赵文昭出现之后,陈敬轩心中就更笃定踏实了,他早就知道这位冯家大郎的政治敏锐性不差,看看,连张瑾和赵文昭都请到了,名义上这是山东民变打下来的交情,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未尝不是另外一层昭示。
王子腾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小瞧了这位冯家“贤侄”了,没有半个文臣,也没有他的同学,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图来的,但是却又插入了几个“外人”,嗯,同属武臣,但是却不是一路人。
如果请来了文臣,那无疑会让这顿庆贺宴变得局面尴尬,冯紫英并没有这么做,很好的照拂到了这些人的面子,但又有同属一个体系内的“外人”,这份心思连王子腾都不得不承认很是处心积虑。
……
“诸位,今日是自唐的大郎冯铿今科顺天秋闱中举的大喜日子,自唐远在榆林为国,我这个当伯父的也就义不容辞的担起这个担子了,咱们这里边绝大多数人都是当年跟随太祖一起打江山的后人,也有与大郎历经战危的朋友,……,今日在这里我们举杯祝贺……”
……
“真没想到冯家现在居然还有这等威势风光,我还以为冯家早已经没落失势了呢,没想到连王大人、牛大人都来了,嗯,那一位还是穆王爷呢,……”赵文昭觉得自己有些走眼了,此次本来没有邀请他,但他恰巧从山东回京公干,在邀请张瑾的时候得知他回来了,自然就不会漏过了。
“嗯,文昭,这里边有多少人是真心来祝贺这位冯举人中举的还不好说呢,王大人这般热心积极委实难得,呵呵,不容易啊。”
张瑾一边轻笑着,一边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些寻常难得遇到在一起的武勋们。
他现在回任龙禁尉的北镇抚司,而且也算得上是同知卢嵩的嫡系心腹,所以看问题自然也不一样了,自然也要比赵文昭这个长期在山东的下属知晓的东西多得多。
同时他也知道赵文昭和冯紫英是一直有联系的,甚至冯家在山东的一些营生产业也通过了赵文昭勾连关系,赵文昭也没有隐瞒他。
对于武官们,龙禁尉是不太忌讳的,但是对于文官,龙禁尉还是更愿意保持一种较为良好的关系,或者说敬而远之,毕竟在龙禁尉中高级官员的晋升人面上依然要通过兵部武选清吏司,而文官群体对外的团结程度也不是武官所能比的。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分化
就在冯家这顿宴席盛大开始的时候,义忠亲王府中也是气氛凝重无比。
“王子腾此是何意?”张惇虎目中已经有了灼灼怒焰,“以冯唐的儿子中举为由,搞这样一个动作,意欲何为?”
楚琦和汪梓年都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眼下正是最敏感的时期,他们也有些搞不明白王子腾这是作什么妖,冯唐的确在整个武勋集团中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他的儿子顺天秋闱中举也的确值得庆贺,但是你这样规模的搞事情,就未免有些招人眼目了。
更为关键的是你根本就没有请示过就自作主张,这是什么意思?
连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这边都没有得到消息,就在这么一天时间就把帖子送了出去,名义上是那个冯家大郎四处送帖子,但是实际上若是没有王子腾在背后施加影响,会有多少人参加?
就算是要去道贺,会有这样一个规格么?
“属下知道王公和神武将军关系不差,也许……”
“可祯,这话你信么?”冷冷地打断了汪梓年的话头,张惇不耐烦的道:“这不是祝贺不祝贺的问题,关键是为什么如此招摇?难道说还觉得老四那边不够警惕,还是觉得父皇那边冷落了他,来示威?”
楚琦和汪梓年心中都是一抖。
前面一个问题都是气话,但是后边这个问题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王子腾若是觉得他被发配出京,心中不满,用这样一个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倒不是不可能,可这样做就能让太上皇重视你了么?
就算是太上皇有心,但现在的格局,还能随便妄动么?
王子腾不是看不清楚形势的人,前面这一轮调整他自己也是亲自参与了的,怎么这才一年多就按捺不住了?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王爷连最心爱的定窑古瓷茶盏都摔了。
这一年多来王爷一直在太上皇那边做水磨工夫,世子也经常留在太上皇那边,其目的也不问可知。
皇上也不是觉察不到这些,但还是忍了下来。
现在大家都在熬,就看谁先忍不住。
但是从长久来看,王爷这边还是会一直处于劣势,哪怕太上皇现在龙体康健,可是毕竟年龄不饶人,而且每拖上一天,皇上那边就要稳固一分。
若不是去年通过士林盛会让世子扳回一些声势,只怕王爷这边局面还要恶劣一些。
楚琦凝神苦思。‘
他也有些搞不明白王子腾这是如何想的,这样一个庆贺宴,看起来没什么,好像就是替因为子侄庆贺,但是他亲自出面操办,而且如此大规模,几乎覆盖到了整个武勋群体,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展示他自己的领导力和影响力么?
证明自己虽然被外放了,但是依然在这个群体里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但你证明了自己又能怎么样?
所以楚琦也有些迷惑,猜不透王子腾的意图何在。
王子腾这一年多看起来似乎很平静,调任宣大总督之后看起来也很淡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里呆着,回京时间也不多,看样子也是的确在操心军务,但是一回来就弄出来这么大一个阵仗,搞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王爷,太上皇那边有反应么?”楚琦想了一想才问道。
“暂时还没有,但是父皇肯定知道了。”义忠亲王张惇努力压抑住内心的焦躁,他总觉得有一种局面失控的感觉。
武勋集团是父皇手中最重要的一张牌,可以说这张牌甚至能够决定未来皇位的归宿,父皇现在仍然牢牢掌握着这张牌,无论是自己还是老四都暂时还插不了手。
义忠亲王也知道如果按照惯例这张牌是迟早要交到老四手上去的,因为他占据着大义,但是父皇至今未交,甚至还有点儿想要继续抓牢的感觉,这才让张惇觉得是机会。
老四当然想要从父皇手里平安无缺的把这张牌这个群体接手过去,但是义忠亲王武勋群体并不太卖老四的账,而且老四也不敢做得太明,以免引发父皇的猜疑,这才是自己的机会。
在张惇看来,老四哪怕是现在占据着大义名分,但论实力并不比自己强多少,甚至他觉得好不如自己。
文臣们并不喜欢不喜诗文刻薄寡恩的老四,而且他继位之后推动的从父皇开始以来的经义转策论的科考改革也激起了士林中很大的反响。
永隆元年的秋闱大比就险些引发混乱,如果不是在几个省都增加了名额,弄不好就要引发一场波及全国的动乱。
想到这里张惇就有些惋惜,只可惜当时自己也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更主要的是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机会。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老四果断的处置了下去,看看今科秋闱,三年时间就足以让很多人接受这个现实,再也折腾不起风浪来了。
但无论如何,老四在士林文臣那边的名声是臭了,文官们不喜欢他,而且他现在也不敢动父皇留下来的老人,只敢规规矩矩的萧规曹随,在义忠亲王看来就像是一个傀儡,远不及自己在士林文官里名声。
如果说自己再能赢得掌握着京师内外军权的武勋群体的支持,那么自己没有理由不扳回这一局。
前明朱棣一个藩王都能推翻他侄儿的大统,正统帝也能重新复位,自己没有理由不能卷土重来,只要父皇默许首肯,自己是孝仁皇后的嫡长子,是太子,没理由做不到。
但是今天王子腾的动作就给了他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让他有些觉得把握不住局面的感觉。
他原来觉得只要父皇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自己就能够一步一步的把这些武勋重臣们慢慢纳入麾下,看看牛继宗和陈道先,看看萧君远和水溶,看看柳芳和石光珠,一个个都和自己关系日渐密切。
至于像冯唐这种角色,张惇反而没有太在意,一个外放总兵,远在榆林有何意义?
但今天王子腾的动作给他泼了一瓢冷水,让他意识到这个武勋群体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对自己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张惇有些怀疑起父皇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儿,甚至王子腾就向父皇禀报过,却没有人告知自己。
正在琢磨间,楚琦已经先说话了:“王爷,恐怕咱们需要改变一些策略了。”
“哦?楚先生请讲。”张惇精神一振,自己这一位智囊历来看问题极准,能够拿出的应对策略也是极有水准。
“原来王爷一直希望通过太上皇潜移默化的来把有些东西交给您,我们也更多地的把心思放在了几位头面人物上,但现在看来,恐怕这些个头面人物怕是不那么听话,或者说他们是各有心思了,而其他人也未必愿意听他们的了。”
楚琦细细的梳理着他自己分析得出的结论,他意识到恐怕之前都有些一厢情愿的相信某些人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没有一个主心骨了?”张惇却看到了另一面。
楚琦一愣,想了想,这个说法也没错,点了点头:“他们原来的主心骨自然是太上皇,但是属下感觉现在太上皇有些沉寂,或者没有太多心思去过问这些了,嗯,久而久之,如果没有一个其中牵头的,恐怕各家心气都会慢慢散去,逐渐的,恐怕就要各自寻找门路了,……”
“或许老四就是希望这样?”张惇虎目中多了几分寒意,下意识的开始搓手。
“属下也不好说,但这样下去,肯定会对王爷不利,一旦我们之前预测的情形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那也许就会是弥天大祸,所以属下觉得恐怕要改变策略。”楚琦一字一句的道。
“那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张惇深吸了一口气。
“王爷,我们需要认真的评估一下那些个所谓这个群体的头面人物,或许他们就根本没有多少影响力了,却还在那里妄自尊大,与其那样,不如直接接触那些……”楚琦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父皇那边……”张惇也有些顾虑,他现在对自己父皇的态度也越来越吃不透了。
“王爷,总要试试,太上皇那边,你可以让世子在那边先探听着,若是有不满意,我们再议,若无反应,那边要加快进度,属下总觉得越是这样下去,而我们又没有改变的话,局面恐怕会逐渐从有利于我们变成不利于我们,……”
楚琦的语气里也变得有些阴冷,“太上皇原来的态度或许是有利于我们的,但是到了现在,也许就该是适当改变一下的时候了。”
张惇一听楚琦的话,又有些踌躇起来,对自己父皇根深蒂固的畏惧,让他下意识的不想去。
楚琦叹了一口气,早知道这一位王爷看似勇猛刚决,但是却在大事上优柔寡断,自己就不该上这艘船,但现在下船好像有些为时过晚了,“王爷,不妨先探一探太上皇的底,是该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烧灶?(补昨日更!)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客人们终于渐渐散去。
冯紫英累得够呛,但是心里边却一点儿都不爽。
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上了王子腾的一个恶当,这厮绝对不是为了自己中举庆贺那么简单,而是有他自己的意图。
起码不是纯粹为了自己中举,但是名声却全部被自己一个人扛了。
他感觉王子腾搞这么大一出动作来,是有意为之,嗯,既像是一种试探,又像是拉拢,更像是一种宣示。
但试探什么,拉拢的目的,宣示什么,宣示给谁看,冯紫英还吃不准。
可这一番动作针对的无外乎就是几方面的人,太上皇,义忠亲王,以及皇上,嗯,甚至也包括这个群体内部那些个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人,甚至也可能是包括这几方面的人都在内。
也幸亏自己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才会有所安排,否则就真的白白成了一个工具人了。
王子腾已经起了异心了,或者说有了一些野心。
这是冯紫英的判断,但是也只是起了异心,有了野心,但应该还处于一种萌芽状态,他想要抓住一些更多的东西。
京营节度使这几年他也不是白干的,的确拉拢住了一些人,嗯,准确的说今日来的只是武勋群体中的一部分,他这是在刻意释放一些信号。
当然他有这份野心异心并不是说他想要造反,而是要想在未来的博弈中拥有更大的资本,获得更多的好处。
真的是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这个人并不是那种唐突鲁莽之辈,所以动作还是很稳健,起码你现在是看不出端倪来的,甚至给哪一方面都会带来一个感觉,嗯,就是他可能一直是准备投向我这一边的,但是因为各方面因素,我需要隐忍保持低调,但你可以相信我,我一直是向着你这边的。
不得不说,能把这一出玩到位,很不容易,更像是走钢丝,稍不注意也会两头不讨好,最终把自己玩进去。
一直到把所有客人送走完,最后只剩下了张瑾和赵文昭。
“紫英,好自为之,以我之见,你日后前程远大,不可限量,朝廷大殿中必有你一席之地,完全没有必要去掺和这些。”
张瑾在临行之前,还是给了一句忠言。
张瑾这番话还是让冯紫英有些触动,没想到最靠谱的人居然是来自龙禁尉。
这不由得想起柳湘莲的话,往往你觉得最可靠的,其实都是对你最残忍的。
张瑾的忠告无疑是看出了一些什么来,也应该是由衷之言。
在他看来,冯紫英既然已经明确了要走文官之路,就没有必要和这些武勋贵族搅和太深,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和雄心,所以冯紫英只有心领了。
不过今日这一宴,倒也并非全无所得,起码冯紫英看出了王子腾的一些端倪,同时也能更深刻认识到这个武勋群体当下在大周这个棋盘中的分量。
永隆帝不敢轻举妄动,太上皇有所仗恃并非无因,看看来的这一帮子武勋子弟就能知晓一二,遍布京师城中各方。
从京营三大营中的五军营、神枢营和神机营,再到作为宿卫的四卫营、勇士营,另外还有一支有皇室宗亲直领的旗手卫力量,以及负责日常治安的五城兵马司,无一不由这些家族以及他们的子弟们所渗透。
旗手卫这支力量是由前明的上二十二卫裁撤演变而来,执掌旗手卫的便是忠顺亲王张怿。
虽然这些年来,朝廷也在有意识的以边军武将武官调入这些诸部中,同时也在加大力度裁撤置换,但这毕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而且也要顾及这些武勋们的感受,所以就目前来说,这些武勋家族仍然在京师城中的武装力量中占据着主导地位。
但冯紫英同样也看出了一点,实际上像所谓的四王八公十二侯中,四王八公没落之势日趋明显,四王不必说,虽然有世袭罔替的郡王之位,但也是表面荣光,内里却难有多少作为。
八公最为明显,现在除了镇国公牛家和理国公柳家这两支算是在京营和四卫营中占有一席之地外,像其他六公基本上都不成气候,顶多是些子弟能进入,现在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
倒是十二侯和那些不入流伯子男以及一些杂号将军,比如像冯家这样的武勋家族,却占据了京师城中各大武装力量的中坚位置,甚至也就还有像王子腾、冯唐这样的优秀人物就直接跳出了京师这个圈子,外放任官了。
原本在冯紫英看来,王子腾既然像自己父亲一样跳出了京师城这个圈子,就该好生在外避祸才对,没想到这厮居然又突然跳出来玩这一出,现在看来这厮应该还是有些更大的想法。
不能说对方这样的选择就错了。
王家和冯家还不一样,冯家本来就是武勋集团中的边缘化或者个别化角色,几十年前就已经脱离了京师这个圈子在外打拼了,虽然也还有武勋之后这个印记,但是只要坚决不参与,应该还是能躲开这一劫的。
但王家不一样。
王子腾当过京营节度使,而且时间不短,相当多的部属都还唯他马首是瞻,王家子弟也还和这些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要一下子撇清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恐怕王子腾自身也不愿意就这样轻飘飘的出局,富贵险中求,而且他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来,难免就存着一些心思了。
王子腾既然如此大方的展示他的“力量”,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客气”。
老爹作为这整个武勋群体中唯一一个外放担任总兵官的角色,而且正值壮年,加上自己走上了科举文官之路,可以说冯家的兴旺发达指日可待,自然也就有人愿意来交好烧灶,哪怕现在冯家已经不算是冷灶了。
但是毕竟老爹还在外边,自己也还只是一个未选官的举人,还只是处于一个蓄势待发的阶段,对于很多人来说,现在投资烧灶一样是有利可图的。
当客人们全数散去之后,冯紫英回到母亲房中,却看到母亲和姨娘们正在清点着这些客人们送来的贺礼,并一一登记造册。
这些人情往来都是要记清的,日后人家有个三姑六婆生病做寿,都要走动还情的。
当然这一次冯紫英这个中举祝贺宴略微有些特殊,而且又王子腾在其中帮忙造势,肯定情形略有不同。
看见冯紫英进来,段氏脸上愁容稍微放下一些,“铿哥儿,今日这情形好像有些不太对,……”
“哦?怎么不对?”冯紫英心中一动。
“有些人虽然送礼略重,但是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毕竟这些人都是一直走动着的,但有些人,嗯,甚至有些人都没来,以前也没有什么交道来往,却送了很重的厚礼,所以娘和你姨娘们都有些吃不准了。”
小段氏也插上话:“这些事情本来不该是你操心的事情,但是姐姐和我们都觉得恐怕还是要让你来斟酌定夺一下。”
一屁股坐下,小段氏已经把两份名册递了过来,“这一份是来了的客人,这一份是没来的客人,嗯,最后是没有邀请的客人但是送了礼来的。”
冯紫英先从来了的客人看起。
当先是东平郡王穆檀的送礼,一尊紫檀木文昌星君像,老物件,另外还有两百两黄金,这算是有些略重的礼物了,冯紫英忍不住皱了皱眉。
两百两黄金按照现在大周一比十二左右的兑换,相当于两千四百两白银,入股再加上一尊紫檀老物件,加起来少说也是五六千两的价值了。
“娘,姨娘,这东平郡王我们家照理说交情不多,为何送如此重礼?他们家办事时,我们可曾去过?”这第一个就如此隆重,让冯紫英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本来有一些思想准备,但是连东平郡王都如此重礼,这就不合理了,东平郡王和冯家是没什么瓜葛关系的。
很快就有丫鬟把一本老名册送了过来,谢姨娘便开始在其中寻找,然后找到:“元熙三十四年,东平郡王母亲去世,府里送去金佛一尊,价值在二千两银子上下。”
郡王嫡母去世,这是大事,甚至比自己这中举更重大,毕竟自己只是家主嫡子,而且没准儿下科还要春闱,还要娶妻,甚至生嫡子的时候,这些一连串事宜都要考虑进来。
以冯家和东平郡王的关系,其母去世,送上三千两银子已经算是相当尊重了,若是以冯紫英理解,只怕一千两银子上下的礼物才是合适的。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管理常理,东平郡王要来还礼,哪怕是承了王子腾的情,也不应当超过两千两的礼物,但是这不但超过了,而且大大超过了,光是这一个就让冯家的人坐卧不安了。
看见母亲和姨娘们望过来的目光,冯紫英心中也一样拿捏不准,看来还得要给父亲那边去信,了解一下东平郡王这边究竟和自家有何种关系,若是没有特殊关系,那便是有问题了。
乙字卷 一百五十三节 送礼有奥妙,收礼要清醒
目光继续向下,冯紫英看到了西宁郡王送上的礼物。
西宁郡王本人没到,但是世子来了,也是也三十多岁的男子,不过看样子酒色过度,送上的礼物是一对玉如意,按照宿姨娘的判断,应该在一千两银子上下。
苏姨娘家中便是从事玉器行当的,对这方面是很有鉴别能力的。
冯紫英认为这才应该是四王与冯家的正常关系体现,一千两银子左右的物事。
南安郡王和北静郡王都没来,送来的物事比如画和书法,外带一些金银物事,总计价值都在八百两银子左右,和西宁郡王那边相差不大,这让冯紫英对东平郡王这边的这份厚礼越发怀疑了。
相比之下,八公镇国公牛继宗送来的是直接黄金五百两,齐国公陈家送来的礼物是一对玉佩,但是这玉佩品质就要比西宁郡王那对玉如意强多了,按照苏姨娘的估价,起码在五千两银子以上。
修国公侯家送来的是个一幅古画,应该是前宋徽宗赵佶的一幅画《柳鸦芦雁图》,府里边的人都无从判断价值,因为这古画一道,的确水太深,但是冯紫英相信以修国公送来的礼物不至于是赝品,加之恐怕也不会低于五千两白银才对。
荣宁二府也有人来,荣府来的是贾赦,宁府则是贾珍。
荣国府送来的是一根金丝缠玉带,据说是前明名家所作,价值多少也是无从得知,但是应该在两千两上下,而宁国府那边送上了两张完整虎皮,估计也应该值一千多两银子。
以冯紫英对当下荣宁二府的了解,这恐怕也算得上是荣宁二府比较重的礼了。
荣宁二府的底蕴与其他六公已经明显拉开了差距。
镇国公牛家不用说,便是齐国公陈家和修国公侯家,陈瑞文没有任职,也只是一个虚衔的威镇将军,但是其嫡子却挂着龙禁尉的指挥使,另外一个嫡次子则在选锋营中供职。
选锋营同样隶属于御马监,其实就是从四卫营和勇士营中抽调出一部分机动精锐力量组建而成。
修国公侯家侯孝康同样只有一个世袭一等子的虚衔,但其嫡子则娶了长公主建阳公主之女,也就是卫若兰长姐,同时在宗人府经历司担任主事,算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安排了。
这基本上算是一个对整个武勋群体家族实力的检阅了,冯紫英默默的揣摩着,除非有特别用意,如果按照正常的人情来往走动,基本上就能看得出来一个大概。
像和冯家关系略为密切的十二侯以下的世交,大概礼物都在五百到八百之间,关系平淡甚至没有来的,礼物价值在二百到四百两之间。
但也有一些关系十分密切的,比如锦乡侯韩家,直接送来四对金锞子,重达一百五十两,价值一千八百两银子。
卫家同样也送来了一对玉如意,但是起材质也比西宁郡王送来的好得多,起码价值两千两。
“这是弘武将军陈道先送来的蓝田玉璧?”冯紫英看着这对玉璧,有些吃不准了,这就有些过了,按照他的判断肯定价值不菲。
“铿哥儿,这是最贵重的礼物,按照你苏姨娘的估计,价值当在万两左右。”段氏也是知晓陈道先的,“冯家和他们家没有这么深的交情,八年前陈家老夫人祝寿,我们也只送了一个玉佛,价值不到一千两。”
冯紫英也颇感疑惑和棘手。
陈也俊和自己还算熟识,但是关系却不及韩奇和卫若兰,陈家与冯家关系也不及冯家与卫家、韩家关系,但是这一位弘武将军不但亲自到来,而且还送了这样一对玉璧,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不太寻常的么?”冯紫英想不明白,而且他可以肯定,父亲肯定也不明白这弘武将军陈道先的这番做派是何用意。
“还有这几份。”小段氏专门为冯紫英指出了名册中的几个。
冯紫英粗略一看,都在两千两左右价值的礼物,大概有五六人,而且除了两人之外,其他都是没有来,也没有邀请。
这种可以说毫无交往,或者说顶多算是点头之交的,送上已经超过了关系相当密切的世交关系的厚礼,必定是有所图的了。
冯紫英没有再看下去了。
这种送礼,在他看来无外乎两种,一是烧冷灶的,嗯,哪怕已经不算冷灶了,看好冯家或者老爹和自己的前途的,提前来占个位,卖个好。
这一点冯紫英不会拒绝。
因为他未来也需要这一样一个群体,提前布局打下一些交情没坏处,而且本身老爹也属于这个群体,天然就有亲近感,人家觉得你有前途来抱粗腿,很正常,可以理解和接受。
还有一种那就是有所图谋的了,这个图谋是指某一特定情形下的,而非冯家了。
这是最难判断的,甚至你都无法去问,像东平郡王和陈道先这种,你能说人家那里不妥么?
但毫无疑问,这世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凭什么几千上万两银子送给你,除非你有他们确定了的可兹利用之处,而且是大用,而非那种先来烧灶买位置那种。
一时间搞不明白的问题,冯紫英就不去操心了,这等庆贺送礼,便是都察院都不会过问,除非你的行径明显触及到了一些具体问题。
一句话,这年头,收礼从来都不会出问题,关键在于你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出问题,出了问题,那就是一起拉清单了。
“娘,姨娘,这个清单造册保管好就是了,我会写信给爹说明。”冯紫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想了想,“也不必大惊小怪,儿子也算是中了举人了,以后如果中了进士,恐怕还要面临更多类似的情形,谁让儿子现在万众瞩目呢?”
“但铿哥儿,这些……”段氏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事儿,人家来道贺,我们总不能拒之门外吧,再说了,真要什么问题,也不会是因为这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儿子知道怎么处理。”冯紫英很潇洒的摆摆手,“正好,娘前几日里不是说要花把周围的宅子给买下来么?这不正好?”
一说到这事儿上,段氏立即就不淡定了。
“铿哥儿,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摆六桌客人就已经有些摆不下来了,而且来人来客,我们府里的丫鬟小子们都已经跟不上了,你也渐渐大了,那偏院也太小了一些,还得要重新安排一下,原来因为主要是为你爹起复的事情奔走,所以不敢考虑这些,现在必须要考虑起来了。”
“母亲的意思是要把东边那两家宅子买下来?”冯紫英知道这也是母亲策划已久的事情了。
从大同一回来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东边两家宅子亦是太过破旧,紧邻神武将军府难免有碍观瞻,但人家那是两兄弟的老宅,虽然破落了,你却不能强迫人家重新整修吧?
当时母亲就存着心要买下来,但是人家要价太高,两家人大概也是揣摩着这神武将军从大同当了一二十年总兵回来,肯定捞了不少,自然就要狮子大开口,加上父亲回京之后一直不愿意在京师长久呆着,想要谋起复,所以搁了下来。
现在父亲已经去了榆林镇,那边看着男主人走了,也觉得恐怕这桩生意怕是捞不着了,所以价格上一下子放下来许多,前段时间甚至主动托人来找冯家问有无意向买下了。
“嗯,铿哥儿,你两个妹妹年龄也会渐渐大了,也不能一直跟着你姨娘身边,所以娘也在想,索性你爹也不愿意我们去榆林,那么就得要考虑在这京里长久住下去,东边那两家宅子破烂是破烂了一些,但胜在宽大,还有一处池塘,如果能够把后边那个旮旯院子一并买下来,咱们冯家也可以把这里当作祖宅了,……”
冯紫英忍不住为之咋舌,这母亲咋地就一下子变得这般大方起来了?
东边隔壁两家倒也罢了,这后边大杂院子那是十几二十家呢,这年头要让这些人搬走买下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冯府的确狭窄了一些,和荣府宁府这些带着花园后院的大府邸比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人家是几十年的国公积淀,你这刚从大同回来的土包子,一个杂号将军,能比么?
“母亲,这后边旮旯杂院可不好买下来,且不说人家太多,也麻烦,弄不好还要落个强买强卖的名声,……”冯紫英皱起眉头。
“铿哥儿你怕是不知道吧?七月大雨内涝,这城里城外倒了不少房子,咱们这背后的大旮旯院子泡了好几日之后,一夜里便倒了二三十间,打伤了四五个,所幸没有死人,现在这院子大半都是破烂不堪,根本无法住人,而这些人家也根本无力重修,就这么撂在那里,也是他们有人打听到我们有意要买东边这两家,所以才找上门来,希望我们行行好把这后边大旮旯院子买下来,……”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羡慕嫉妒恨
小段氏的话让冯紫英都有些懵了,还有这等事情?但转念一想,这还真的有可能。
这年头京师城里住着的穷人太多了,这等一片几十家,全都是几十上百年的土坯房,一旦浸水太久,再反复几次大雨,就真的没救了。
而且京师城里要重修房屋对于这等人家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真要修的起房子的也不会住在这等地方,唯一办法便是采取所谓的置换,把位置好的置换一个城厢城外的,然后用腾挪出来的银钱去修房子或者买房子。
这也基本成了京城中各家豪门望族扩建新建府邸的老套路,不然在内城里边,尤其是大小时雍坊、南熏坊、咸宜坊、金城坊这些最为紧俏的地段,早就没有空地了,你怎么扩建新建府邸?
而真正有这些地段府邸的,人家也都是有权有势的,谁会卖给你?除非是属于朝廷的,皇上赐给你,但这种情形少得可怜。
唯一的办法就是遇到这种内涝或者火灾、地龙翻身这一类的情形,穷人们房子淹了、烧了、垮塌了,没办法居住下去了,为了生计只能让出好地段的土地,然后搬迁到外城乃至城厢地段去,这样置换还能的一笔银子用来建房和其他生计。
这京师城中要说对这些穷人房子宅邸巧取豪夺的不是没有,但是说实话不多。
因为就在这都察院眼皮子地下,那些个御史们本身就愁着找不到咬的人,你要送上门去,那他们求之不得,那代价太大,所以反倒是像现在这种方式是最常见也是最受大户人家欢迎的。
冯紫英不是圣母,他自问也没有那个能耐去帮助所有因为洪涝淹没垮塌了房屋的穷人,在这个时代你要去这么做,恐怕首先就会面临这种质疑、攻讦,沽名钓誉算是轻的,心怀叵测,邀买人心,甚至可能更大的帽子都能给你扣上来,所以他从未想过。
一切都得按照这个时代正常的节奏走,这才是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正确方式,他能做的就是推动这个时代尽快前进。
“母亲,这等事情,还是您自个儿琢磨了,我就不好插话了,但儿子提醒一句,买旁边两家宅邸没啥,但后边杂院得掂量着点儿,坊铺都得要打点到,最后和西城兵马司这边也都要招呼到,避免日后不必要的麻烦,这京师城里不比大同,多一份心没错。”
冯紫英的话让段氏很高兴,能考虑到这一层,说明儿子真长大了,她当然也考虑过这些事儿,涉及到几十户人,这宅邸地契还有没有,在不在,有没有变更,都得要弄明白才行。
“铿哥儿,要说咱们家现在小了点儿,但把东面两家盘下来拆掉一些重建一些也就差不多了,但你爹来了信,说想要让你大伯娘也回京师城,所以才要多建一处,……”
大伯娘?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他还有点儿印象,“是大伯那位方姨娘?”
“嗯。”段氏也叹了一口气。
冯紫英明白了,大伯嫡妻无出,而且早逝,几位姨娘中只有这位方姨娘生有一子,原本大伯如果还在,也许要扶正的,没想到大伯却战死呼伦塞不说,这个儿子也夭折了。
冯家也同意这位方姨娘改嫁,甚至还愿意陪嫁一笔厚重的嫁妆,但是这位方姨娘却是整日吃素念佛,不愿意再嫁了,其他几位姨娘倒是改嫁了,这样自然冯家也没话说,就这么搁了下来。
现在大同那边估计冯家暂时是回不去了,只剩下这位大伯娘还在那边,照应也不方便,所以父亲才要考虑让其搬回京师城来,免得有人说闲话说冯家不管这个未亡人。
“母亲,这是应该的,既然大伯娘还在,那么咱们冯家理所应当的要承担起她以后的生活。”冯紫英慨然道。
段氏迟疑了一下,在小段氏的目光示意下才又忍住了嘴,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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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回到府里时已经是未正了。
他心情很不好。
看到接踵而来的客人,一个个奉上大礼,贾赦心里是充满了艳羡嫉妒的。
其他他不知道,但是光凭这一遭,冯家能捞不少。
自己代表荣国府去送的一条金丝缠白玉带,老物件,应该是祖父留下来的了,价值多少,不好说。
这也是老太君亲自选的贺礼。
大概是感谢冯家大郎这一年多来对宝玉的照拂吧。
可是再照拂那宝玉能读出书来么?
看自己二弟棍棒之下都没有效果,冯家大郎再怎么成天耳提面命估计也是白搭,那宝玉根本就不是一个读书种子。
这条金丝缠白玉带如果遇上长眼喜欢的,或许能值当一千五百两银子,但若是拿到当铺里去抵当,估计也就是五六百两银子了。
贾赦倒不是可惜这条金丝缠白玉带,反正是老太太拿出来的,和他也没关系,问题是他看到了那牛继宗送的物事。
那厮丝毫没有掩饰,就是那么显摆,十个大金锞子,每个都足有五十两重,这就相当于六千两银子啊!
同为国公,当家都是平起平坐的,这牛家怎么就这么有钱?
贾赦愤愤不平的想着,但转念一想,人家现在是京营节度使,下边管着十多万兵将,拔根汗毛都能比荣国府粗,这能比么?
还有那锦乡侯韩家,居然也送的是金子,估摸着也差不离能值两千两银子。
贾赦还看到了另一个应该是在景田侯家的子弟,送的是一副倪瓒的山水画,以贾赦的见识,应该是真品,不低于三千两银子。
这么粗略一算,冯家就凭这一遭就能收到十万两银子。
这简直让贾赦抓心挠肺的难受。
中了一个举人而已,就这么多人捧场?冯家什么时候人气变得这么旺了?究竟是冲着冯唐的榆林总兵去的,还是看好冯家大郎未来走文官仕途之路?
自己做六十大寿时,能有这么大阵仗么?贾赦觉得恐怕不可能。
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觉得憋屈,什么时候像冯家这种在武勋里连十二侯都排不进的货色,现在居然也这般风光了?
自己原来还觉得把二丫头许给冯家大郎,冯家怕是要喜滋滋的捧着才对,现在看来只怕是倒转来人家都未必肯干了。
贾赦几乎是一路长吁短叹的回到府里的。
看见自己老爷脸色阴沉的回到屋里,邢氏心里就打了一个突,赶紧陪着笑脸道:“老爷回来了,那冯家这顿酒可吃的顺心?”
“哼,吃得心堵。”贾赦没好气的道:“把琏儿叫来,我要和他说话。”
见贾赦脸色不善,邢氏不敢再多问,赶紧让人去找那贾琏。
贾琏进屋时就看到了满脸阴霾的贾赦和一脸惴惴不安的邢氏,也不知道自己这位老爹哪根筋有不对了,今日不是去吃铿哥儿的庆贺酒去了么?为何却变得这般满脸不悦?
莫不是铿哥儿怠慢了他?
想来也不至于才对,好歹老爹也是代表荣国府去道贺的,何至于此?
“老爷召唤儿子,可是有事吩咐?”
“你妹妹的事情进行得如何?”贾赦脸色阴沉,瞪着贾琏。
贾琏心中也打了一个突,这个事儿他根本就没法和冯紫英提,提了也是自取其辱,自家妹妹生得再漂亮,体格再适合生养,那冯家现在怎么可能娶自己这个庶出妹妹?但这话却又不敢和老爹说。
贾琏只能含含糊糊的道:“父亲,此事怕是不合适,儿子也问过铿哥儿,他说他要等到春闱之后再来考虑此事,所以儿子也不好再提。”
“春闱?还等到春闱?看看今日秋闱中举他冯家的威势,要等到春闱他中了进士,你妹妹只怕就只有给他做妾的份儿了!”话一出口,贾赦才觉得有些不合适,但是也懒得改口。
“今日你们是没见着那阵仗,我还以为我们家送一条金丝缠玉带怕是够风光了,但是这一拿出手才觉得寒碜,那牛继宗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金子,五百两啊!前两年老太太祝大寿,他牛家送的多少?我记得很清楚,不过就是一个只值三千两的金菩萨,可冯家一个小辈考中举人,他就敢送五百两金子?!唵,这是何用意?”
贾琏和邢氏都是大吃一惊,牛继宗居然送五百两金子?这可是相当于六千两银子,比老太太大寿的贺礼居然高一倍,这未免太过分了。
“老爷,不能吧?”邢氏也忍不住艳羡起来,“这冯家现在这么风光了?那二丫头的事情……”
“老爷,牛家为何送冯家如此大礼?”贾琏也大为不解。
“哼,岂止是牛家,那锦乡侯韩家,也送了接近两千两的金锞子,老爷我瞄一眼便知道,那几个金锞子起码是四五十两一个的!”贾赦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
“还有景田侯家,送了冯家一副倪瓒的山水画,我记得前年我慢了一步被景田侯家买走,花了二千五百两银子,可没想到他们居然送给了冯家大郎!光是今天这一回,冯家起码捞了十万两,若是我们家能出个读书人考中举人,未尝不能赚这一波!”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一石激起千层浪(第四更求票!)
贾琏不以为然。
哪有老爹想的那么简单?
真以为中一个举人,办一个庆贺宴就能捞那么多银子?
那也得分人!
以贾琏的看法,如果冯家这一次真的藉此机会捞了十万两银子,那这个举人身份顶多值一万两,冯唐的总兵官身份及其勋贵背景能值三万两,剩下六万两估计都是冲着冯紫英本人而来。
当然这其中也有王子腾的面子在里边。
为什么冲着冯紫英本人而来?
除了这个举人身份外,更多还是因为冯紫英这个举人背后有齐永泰这个吏部左侍郎,有乔应甲这个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当然,没有这个举人身份,冯紫英就算有齐永泰和乔应甲这层关系,那也没那么吃香,但是有了这个举人身份,那就意味着他随时可以到吏部历事候选了,随时可以除官了,那就不一样!
如果他明年春闱敢考上一个进士,那他的分量就更不一般,有一个吏部左侍郎的业师,难道他还愁没官做?
有一个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恩主,难道他还怕做事得罪人?还怕谁敢弹劾他?
更关键的是齐永泰和乔应甲都还正值壮年,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哪怕是担任六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甚至入阁拜相可能性都很大啊。
有这两样两个靠山,冯家大郎的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这种情形下,谁不愿意来先行把这层关系先铺垫起来?
几千两银子如果能够买到一个未来一样有可能出入六部担任要职的年轻文臣的交情,难道说还不值得么?
和冯紫英接触了那么久,贾琏越来越重视这份和冯紫英之间的交情了,在他看来,这恐怕是自己活到二十多岁最重要一份人缘了。
接触中他也越发感觉到冯紫英的深沉老练,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自己虽然比他大好几岁,但是和对方比起来,在各方面都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这一点他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贾琏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自己是一块什么样的料子,能干多大的事儿,他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行就行,不行就直接和冯紫英提出来,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人家都是中举要考进士日后要入朝为官的人,自己凭什么和人家比?
“父亲,恐怕不那么简单。”贾琏委婉的表示不同意见,“您觉得假如宝玉考上了举人,牛家会送六千两银子?那景田侯会送价值两三千两银子的画?不可能吧?”
贾赦回过味来,狐疑的盯着贾琏,“也是,那你说为啥这帮人都愿意给冯家大郎送银子?”
邢氏也是附和着道:“是啊,这可是几千两银子,换了宝玉中举人,只怕一半都未必有吧?”
“老爷,那是因为冯家大郎背后有青檀书院啊,这顺天府秋闱一次性就考起了十多个举人,春闱少说也得有七八个进士,这些都是冯家大郎的同年啊,而现在吏部左侍郎就是他们原来的业师,您说这是为啥?人家只要考中进士,铁定就能有一个好去处啊,在江南随便谋个知县,几年下来不捞个三五万银子?没准儿还能升个官,当一任知府,还不又能捞个十万八万?”
贾琏说得口水爆蘸:“就算是他自己不捞钱,可人家这么多同年,就算是亲戚朋友想要做点儿营生,随便打个招呼,哪儿不给个面子送个人情?”
这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听得贾赦更是眼泛金光,仿佛看到了那捞钱的一幕幕,只可惜……
“琏儿,你说那冯家大郎真的不能娶你妹妹?你妹妹可是一个能生养的体格,这一点几个婆子都是说了,……”邢氏也是听得按捺不住,反正也不是自己亲生女儿,那就顾不得许多了,“若是不能当正妻,去当个媵如何?”
贾赦和贾琏脸色都是一沉,这如何能行?那也太丢贾家的脸了。
贾琏连连摇头,这点儿颜面他还是要的,再说看好冯家大郎,但若是要自家妹妹去给铿哥儿当媵,那也是不行的,再说,这贾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贾赦也是满脸不悦,狠狠的扫了邢氏一眼,吓得邢氏不敢再吱声。
“父亲,母亲,这二妹妹要想嫁给冯家大郎怕是难度很大,若是春闱冯家大郎真的考中进士,那便更不可能了。”贾琏索性就直接挑明了。
这事儿老是抱着一丝希望,弄得他也难受,面对冯紫英,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被拒绝了颜面无光,还有些弄得大家尴尬。
“哼,恐怕咱们这荣国府里也不止你二妹妹打这个主意,还有人也一样存着这份心思呢。”邢氏又忍不住了。
见父亲脸色不变,贾琏心中也一惊,“父亲母亲也知道了?”
“哼,探丫头难道就比你二妹妹强?”贾赦也是满脸阴云,显然也是对二房那边不满到了极点,“你二妹妹都不能成,难道探丫头就能成?看看姓赵的贱婢那娼妇德行,简直就是在丢贾家的脸!笑话!”
这一番话说得太过于露骨,连贾琏都听得格外刺耳,这老爹现在是越发对二房那边不满了,今儿个估计去了冯家大郎的庆贺宴,受了刺激,就更是口不择言了。
见贾琏不答话,贾赦也知道自己话在小辈面前有些过了,轻哼了一声不再作声,而邢氏瞅了一眼丈夫的眼色,这才清了清嗓子道:“琏儿,去年你不是去外边谋了一番营生么?为何今年却没有动静了?”
贾琏这才知道这后边才藏着这一出。
自己府上这老爷太太真的是随时盯着钱,去年自己去干了修陵的营生,挣了些银子,可都是被凤姐儿给管住了,但老爷太太这边是不依不饶,最后不得已还是拿出来三千多两银子给他们,才算是安稳下来,否则一年都别想好过。
眼见得今年铿哥儿那边忙着秋闱和春闱大比,也专门和自己说了,待到明年春闱之后再来计议,今年就暂时缓一缓。
贾琏也是一个知情达理的人,当然清楚这秋闱春闱对铿哥儿的重要性,所以也就再没提起过,没想到这会子自己父亲母亲却又忍不住了。
“老爷,太太,去年也是赶上了修陵这桩营生,所以朋友才让我去帮忙,这也是铿哥儿从中牵线搭桥,今年你们也知道铿哥儿忙不过来,他也和我说了,春闱之后估计就能有些营生可以做,……”
“哦,去年也是冯家大郎替你牵的线?”贾赦没想到自己儿子和冯家大郎关系这般密切。
去年从儿子媳妇身上榨到了三千多两银子,让他喜出望外,但今年贾琏却没有出门,眼见得大半年都过去了,今年想弄点儿外快也捞不到,所以贾赦才有些坐不住了。
“嗯,只是儿子也没有本钱,所以也只能去帮帮忙。”贾琏假作遗憾。
贾赦和邢氏交换了一下眼色,沉吟了一下道:“若是再有这般营生,不妨先和我说,我这里还有些压箱底儿的,再不济你也可以向那冯家借贷些,你们关系这般密切,想必冯家大郎也不会计较这些。”
贾琏苦笑,怎么自己老爹和凤姐儿都是打的一般心思?
冯家的中举庆贺宴带来的影响力恐怕最受影响的就是荣宁二府,尤其是荣国府。
这边贾赦在屋里对着贾琏喋喋不休,那边贾珍回宁国府之后也是忍不住在屋里感慨万千。
秦可卿得到这些消息时,都是从瑞珠宝珠两个丫鬟那里辗转几遍得知的,尤其是在听到东平郡王和西宁郡王世子以及镇国公、齐国公和修国公都是当家家主亲自到场庆贺,秦可卿就越发觉得恐怕知道自己身世隐秘的钥匙就是这位冯家大郎了。
一个连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勋贵子弟考中举人固然很值得庆贺,但这值得像王子腾这样的二品大员亲自出面替他张罗么?值得东平郡王和镇国公这些武家勋贵中的顶尖角色亲自到场道贺么?
这显然不合情理。
这个冯紫英肯定是有特殊背景的,而绝不是靠他那个在外埠当总兵官的老爹,传言不是说他不但深获朝廷文官的看重,连皇上都有所耳闻,而那一日他看自己的眼神明显有些不同,这对于秦可卿印象太深了。
为什么这个冯家大郎会知晓自己的身世,或者说纵然不清楚,肯定也多少知晓一些隐秘,这很让人不可思议,但这不重要,秦可卿现在最渴望获知的是自己真实身世。
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够了,而贾珍贾蓉父子那种说不出的目光和态度也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恶心难受,而这种感觉还越来越浓。
所以她急切的想要寻找一个机会去单独见一见那位冯家大郎,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问个明白,否则她死不瞑目。
“奶奶要想见那位冯大爷?”看见自家奶奶脸上露出的坚决表情,瑞珠迟疑的道:“可是他和老爷和大爷关系虽然也熟,但却不怎么来咱们府里啊。”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原来是她!(第一更求票!)
冯紫英的确很少来宁国府这边儿,但是去荣国府那边的时候却很多,这个情况秦可卿也是从关系甚笃的王熙凤那里知晓的。
冯家大郎和贾琏关系密切,与宝玉来往也多,甚至连那边二老爷都很看重,所以经常出入荣国府。
就算是冯家大郎来了这边,那贾珍和贾蓉也是肯定要陪着,自己要想和冯家大郎单独说话几乎没有可能,倒是在荣国府那边,冯家大郎出入就要随便许多,经常是一个丫鬟或者小厮带着就能进出,那倒是容易找到机会。
“瑞珠,我听说这位冯家大爷现在中了举人,宝二叔这般读书,只怕西府那边政老爷是心里更着急了,前两日宝二叔不是挨了打么?估摸着政老爷怕是要请那位冯家大爷过府,好好教导一下宝二叔吧,你去帮我听着看着,看看有没有消息。”
秦可卿思前想后,还是得落到荣国府那边,宁国府这边太不方便,好在她也经常过去找王熙凤说话,所以那边也算熟悉,倒也不虞被人觉察出什么来。
“奶奶为什么就觉得这位冯家大爷知道些什么呢?”瑞珠实在忍不住自己好奇,“这位冯大爷不过十四岁,他怎么可能知道奶奶这些隐秘事?”
“瑞珠,我也说不好,但是一看到他望向我的目光,我就知道他肯定知道一些什么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因为那种目光和其他男人看我的目光完全不同,嗯,有点儿怜悯和不忍,还有一些同情,你想想,他一个外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凭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难道我很可怜么?那他又从哪里看出我可怜?”
秦可卿这种自我揣摩的心思倒是很慎密,而且也不无道理。
“婢子始终觉得这位冯大爷不太可能,他的年龄不符合,嗯,甚至比奶奶都还小两岁,怎么可能……”瑞珠坚持自己的看法。
“这个情况就只有我找到他才能知道答案了。”秦可卿摇摇头。
“可如果他不肯说呢?”瑞珠提出另外一种可能。
“那也没关系,这说明有很多人都知道我这个情况,那我迟早能挖掘出这一切。”秦可卿态度很坚决。
“奶奶,其实您不必这样着急,婢子觉得这事儿迟早都要知道,既然他们都能没有多少掩饰的把婢子和宝珠送进宁国府,嗯,甚至也不怕您知道,那说明他们其实也并不担心您知道,或许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吧?”
这三年来,瑞珠和宝珠已经成为秦可卿最亲密也不可或缺的丫鬟了,三人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同病相怜的同伴,因为隐藏着的秘密更需要共同来承担才能让大家更轻松一些,但这也让她们相互之间更抱团。
秦可卿知道瑞珠所说的不无道理,但是这种煎熬实在太难受了,每日见到贾珍贾蓉那假惺惺的面孔,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甚至与日俱增。
她甚至可以肯定,贾珍贾蓉两父子,乃至于贾珍的父亲贾敬是从自己身世里得到了足够的利益,否则他们不会以如此态度对待自己,他们甚至不愿意去了解背后真实的东西,所以这才让秦可卿觉得格外的心凉和鄙薄。
这宁国府里两父子甚至还要加上那个躲在玄真观修道的贾敬,都是一帮龌龊小人,可以为了利益出卖任何东西。
“不,瑞珠,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秦可卿此时却显得格外坚决,“如你所说,如果他们都不惧怕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么一个冯家大郎知晓一些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我决定了,有机会我就要直接问一问这位端的是不同凡俗的冯家大郎!”
冯紫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很多人盯上了,贾赦和秦可卿只是其中之一。
“这是谁送来的?”冯紫英目光盯着眼前的这一具墨,宛如蛇皮,色泽不凡,这是一具很少见的寥天一。
另外还有十支湖笔,一卷宣纸,以及一具鳝鱼黄的澄泥砚。
“爷,这里有帖子。”宝祥送上帖子。
冯紫英看了看,“南直隶吴江沈”几个字,字体娟秀,笔润婉转,心中却是一震,原来是她!
某些已经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一下子就鲜活起来,让冯紫英一时间有些失神。
看见冯紫英拿着这几样看起来并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呆呆的出神,宝祥也不敢打扰,只好悄悄的躲了出去。
冯紫英的确走神了。
那大护国寺的一幕似乎又像是被撩起了面纱的俏靥一般陡然清晰起来,原来那张宜嗔宜喜沉静自若的面庞早已经烙在了自己脑海中。
要说是什么一见钟情无疑有些夸张了,但是毫无疑问那个女孩子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而生动。
沈家。
和冯家也能算得上是乡人了。
沈珫去了东昌府担任知府也有两年了,冯家在临清那边也曾经几度拜访他,嗯,当然是段喜贵代表冯家去的,薛家在那边也发展很顺利,整个山东那边的情形都相当可喜。
没有多余的话语,就是简约清爽的两句祝贺之语,这反而让冯紫英心中很舒服。
这几日里听闻各类夸赞阿谀太多,已经让他有些麻木了,反倒是这种淡淡两句普通祝贺更能彰显执笔者的不落俗套。
去年沈家也曾经送来一些苏绣绣品和碧螺春茶叶,冯家也回赠了山东和关外的一些特产,如参茸和乌枣。
但是那个时候冯紫英还在书院读书,并不知晓,而等到春假回来时,却已经是过了许久了。
这一次却是自己中举人家送来贺礼了。
比起那等金银玉翠之物,冯紫英似乎更喜欢这种更具雅意的物事。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附庸风雅,还是自己是对赠礼的人更有好感?
或许自己该抽个时间去回拜一下才对,冯紫英琢磨着。
但回拜又能如何呢?不可能再见到那个女孩子,但起码也能表示沈家的心意自己已经收到了,对了还有那个沈自征,嗯,也不知道这一次中举没有?
那一日揭榜太过于繁闹,冯紫英只顾着看自己的,对别家书院的情况也懒得多了解,只知道杨嗣昌和侯氏兄弟均顺利过了秋闱,但沈自征自己居然没有在意,想到这里冯紫英都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忽略了。
同一时间。
“阿姐,家里那枚澄泥砚怎么不见了?”沈自征在屋里翻箱倒柜,颇为纳闷儿。
那具澄泥砚是父亲专门托人送回来的,他记得很清楚是放在书房书架一角,怎么却不见了。
“哦,送人了。”沈宜修不动声色的收起毛笔,目光微微摇动,投向窗外。
“送人了?父亲专门托人买回来的,我还说准备作为送给文弱兄的礼物呢。”沈自征有些沮丧,然后突然狐疑的看着自己姐姐:“阿姐,你说送人了?送给谁了?你送的?”
“不是我送的,是代表我们沈家送的。”沈宜修的脸上掠过一抹羞红,但因为角度原因,沈自征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姐姐面部表情的微妙变化。
“哦,是爹安排的?”沈自征没话说的,既然是代表沈家送的,那肯定是父亲的安排了。
“嗯,算是吧,爹只说该道贺的要道贺,我就自己做主了。”沈宜修抹了一把垂落的发丝,然后收笔放下,镇定了一下心绪,准备起身离开。
“送的谁啊?是祝寿还是……”这砚台肯定是士林文人之间了,沈自征也很好奇,父亲在京中朋友不算多,算一算就那几位。
“不是。”沈宜修犹豫了一下,耳际泛起一抹红潮,她不愿意撒谎,更不愿意在自己弟弟面前撒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故作镇静的道:“送给这一次和你一起参加顺天秋闱的学子了,不过他中举了。”
“谁?”沈自征下意识的问道,难道是书院里的?自己怎么不知道父亲还对自己书院除了杨文弱和侯氏兄弟之外的其他人也如此看重?
“青檀书院的冯铿。”沈宜修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自然一些,解释着:“父亲说冯家在山东,嗯,在东昌府那边也算是名门望族,也经常去拜会他,所以也来信说此番冯家大郎秋闱,若是中举,也当祝贺。”
“冯紫英?”沈自征一下子明白过来。
大护国寺那一次之后他也算是和冯紫英认识了,后来那次士林盛会,他也代表崇正书院一直参与筹办,算是一番锻炼,但毕竟各属两家书院,加上学业日重,后来联系也就没有那么多了。
沈自征对自己姐姐还是很了解的,这等送礼之事,若是父亲交代,阿姐应当让自己去办才对,难道是因为考虑到自己此次秋闱未中所以怕自己心情不好,所以刻意避开自己?
想到这里,他倒是有些感激阿姐的心思细腻了,“阿姐,其实你不必避着我,我理解,我也能看得开,真的,……”
沈宜修大羞,差点儿把手里的团扇都扔了,弟弟知道什么了?
“冯紫英的经义功底不行,但是这家伙的时政策论太厉害了,文弱兄和若谷若朴都很佩服,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在边地接触政务军务太多,所以感受很深,所写出的策论也就极有针对性,连朝中很多官员都很认可,……”沈自征自顾自的道:“所以这家伙考了一百四十九名,险险过关,算是运气好,但也算实至名归吧,现在连秋闱都越来越看重时政策论了,我就是这方面差了一些,这三年我也打算好好在时政策论上下下功夫,下科一定能考过!”
弟弟的话让沈宜修心中的石头这才放下来,她还真以为弟弟知晓了自己的心事呢,原来只是说他自己的事儿,吓了自己一大跳。
沈宜修心中也掠过一抹淡淡的愁思,父亲在信中偶尔有意无意提及冯家,也不知道是不是……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节 五入贾府(上)
秋意渐浓,斑驳的树影映落在窗前,金风阵阵,带来林影婆娑摇曳的涛声。
“小姐,好几天了,您就不再去看看宝二爷?”紫鹃看见小姐仍然不紧不慢的拿着书卷坐在闯下,细细的读着书,就忍不住想要提醒。
“前几日不是去看了一次么?”黛玉有些讶异的扭过头来,瞪着一双小鹿般澄澈清明的眼瞳,看着紫鹃。
紫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迟疑了一下才叹了一口气道:“小姐,您和宝二爷毕竟还是表兄妹,平素里来往也多,他也挺喜欢您去他那儿的,他受了伤,成日里躺在床上,好几日了,您就去看了一次,这样不合适啊。”
黛玉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在揣摩紫鹃话语里的意思,其实聪慧如她何尝不明白?
换了如《红楼梦》书中那般,即便不是每日要去看望一下,也要隔日便要去看看了,哪像现在,就第二日假模假样的去看望了一下,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便再难得踏足了。
她现在是巴不得宝玉多在床上躺几日,免得隔三差五来这边聒噪,撵也撵不走,说也不好说,只能强忍着装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凑趣不搭话,让对方自行无趣离去。
可是要不了两天那一位又得要元气满满兴致勃勃的再来,然后再度悻悻而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不断重复,让黛玉也很绝望这种日子何日是个尽头。
不过好在现在有了一个宝姐姐出现了,这种频率明显降低了许多,据说应该有一半的频率转移到了宝姐姐那边,让黛玉对宝钗的好感顿时增长了许多。
谁不希望有一个替自己分担烦扰的靶子?不说同仇敌忾,起码能够让自己这边清闲不少,也多了几分读书写字的闲情逸致。
只可惜还有紫鹃这个丫头始终爱在耳朵边上聒噪,让黛玉也是无奈。
当然她也明白紫鹃是为自己好,自己寄人篱下,而宝玉又是这荣国府里第一号心肝宝贝,外祖母和舅母都是视若拱璧,平素里也就罢了,现在宝玉卧床自己若是还是冷然待之,恐怕看在舅母眼里,就不那么高兴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黛玉放下手中书卷,慵懒的起身捂嘴打了一个呵欠,“好像不去还真的不太好诶,那就去吧。”
看自家小姐闷闷不乐的模样,紫鹃也是苦笑摇头,“小姐,去一趟又没啥,如果不想多呆,找个借口走就行了,反正宝二爷也起不了床。”
“嗯,走呗。”黛玉简单收拾了一下,“宝二哥也没挨舅舅几下,冯大哥的救命信不是刚好就到了么?这成天老是躺在床上,真有那么严重么?”
“嘘,小姐,这话可别说,宝二爷不躺在床上还能干啥?起床那还不又得面对老爷的脸色?”紫鹃这一次倒没有客气,“这段时间城里边到处都在摆酒庆贺,老爷肯定心里窝火,正找不到由头呢,宝二爷哪里敢去自找苦吃?”
“也不知道宝二哥打算这么子混赖到何时?舅舅成日里替他操心,他也没说替舅舅考虑过?”黛玉轻轻撇了撇嘴。
两个人这样一路上便沿着小径朝着宝玉住处来了。
还没有来得及进门,便见到那边也有两人走了过来,老远就见着了林黛玉,欢喜的扑了过来:“林姐姐也来看宝二哥?”
看见对方黛玉就觉得头疼,但内心里却也还是高兴,“探丫头,你也来看你宝二哥?”
“是啊,昨日里没来,今日便来看看,宝二哥正埋怨一个人躺在床上难过呢。”探春满脸喜悦,“他还说林姐姐就看过他一回便再没来过了,自小的交情难道就这么淡?”
林黛玉微微蹙眉,她最不喜欢听这种话,好像谁去看谁,还得要受什么约束似的,但是这等话却又不能说出口,只得淡淡的道:“看样子宝二哥精神好着呢,还能成日里盘算这个来了多少次,那个来没来,若是舅舅来看他,只怕他又不乐意了。”
探春一下子笑出声来,轻轻推了推黛玉的胳膊,然后攀住:“林姐姐可千万别在宝二哥面前这么说,要不宝二哥就真的要恼了。”
“放心吧,我才懒得说呢,只不过这等情形宝二哥怕是也赖不了多久吧?”黛玉耸了耸鼻翼,脸却转向一边,“这终究不是个事儿,宝二哥还是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办才是。”
探春也皱了皱眉,这话如果落到宝二哥耳朵里,只怕又要闹得不愉快。
前几日里宝姐姐来看宝二哥时也这么说了一句话,当时宝二哥便把脸扭到了一边不说话了,气氛很尴尬,还是自己把话岔开,才没算僵局。
似乎是注意到了探春的表情变化,黛玉一把拉住探春的手,“放心吧,我可不会去说这等扫兴的话。”
两人进了宝玉的屋,才发现里边早已经欢声笑语闹成一片了。
原来宝钗和迎春早就到了。
不得不说宝玉的人缘关系真的很好,而且也不记仇,前两日里的不愉快,隔夜变得一干二净,和一干姐姐妹妹们又欢闹起来,变着法子讨姐姐妹妹们的欢心,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病人”。
终究还是走这么一遭,但说内心话,冯紫英现在是不太想往荣国府那边走了。
这一去免不了又是各种纠葛,弄不好又得要被灌醉才能走得了路。
贾琏那边早早也送了帖子来,而宝玉据说还不能起床,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受伤不轻。
不过据说自己的信送到之后,贾政就没有再用板子抽宝玉了,就那么几下子就打得这么厉害?
冯紫英更倾向于这宝玉怕是在装。
不过这段时间他应该都会很难熬。
看着这顺天府里四处都在摆酒庆贺,这一百五十五个中了举人的,除开北直隶其他府里的,在京师城里占了大半,不少都是寄籍附籍的官宦子弟,今天这家摆酒,明日那家宴请,虽说和荣宁二府没多少交情,更多地还是文官子弟,但是这毕竟都是在这京师城里的事儿。
连贾政去工部应卯也免不了成天要听到这些个事儿,甚至还有一些不知趣的或者就是故意恶心人的要问一问令郎如何让如何,这就更让贾政心堵难受了。
这在工部里边受了憋屈,回来还能给你宝玉好脸色看?
恐怕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装伤情未愈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估计不等到自己过府一行,让贾政心里踏实下来,火气没那么大了,宝玉是不敢“痊愈”起身的。
马车辚辚声中便慢慢到了荣宁街了。
冯紫英本来说是自个儿带着瑞祥走过来的,但是母亲却是不允,只说这好歹是中了举人的人了,如何还能像以往那般随意行事?
冯紫英也是无奈,便是自己业师齐永泰和乔应甲有时候也是步行出门,哪里就成了动弹不得了?
当然到了齐永泰和乔应甲那个份儿上,也委实不需要轿子或者马车来提撑场面了,便是步行反倒能彰显他们的平易近人了。
“爷,帖子是早就送去了,但您帖子上也没说具体时间,是先让小的去通禀……”瑞祥勾着腰把脑袋伸进来问道。
冯紫英笑骂道:“哪有这么讲究了?往日里也没见如此,今日为何这般做派了?莫不是太太那边对你有啥交代?”
瑞祥呐呐无语,冯紫英便知道是了,摇摇头,“何须如此?贾府那边也是去得惯了,再也这般反而显得生分了,还是如往常那般,我想那门房上不至于还要拦着咱们几个在外边等着吧?”
“那哪儿能呢?”瑞祥陪着笑脸:“不过太太……”
“好了,出来了就听我的,别什么事儿都往我娘那里说,再要多嘴,回去便掌嘴。”冯紫英不耐烦了,“去吧,和门房里说一声,就说我来看看宝玉。”
瑞祥不敢在多话,赶紧下车一路小跑过去和门房里打招呼。
门房上显然是早就知晓,忙不迭的出来人招呼,冯紫英也不废话,交待了两句,知道贾政还要些时间才下差事回来,便径直往宝玉那边去了。
冯紫英也有大半年年没来贾府了,想想上次进贾府时还是去年腊月,现在却已经是九月,转眼就快一年了。
前日里过了十四岁生日,便是十五岁的少年了,而在这个时代,十五岁依然算得上是半个成年人了,像是这个年龄结婚的虽然也还少见,但是却不算是新鲜事了。
虽然搁了大半年,但是贾府内里却依然没多少变化,冯紫英一路行来,却是多了几分感慨。
这半年时间对自己来说却是变化巨大,秋闱一过,意味着自己身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否则贾政也不可能因为自己一封信便免了宝玉一顿打,而明年春闱,那便更是一个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龙门。
前面带路的小厮陪着冯紫英小心的说着话,已然不敢像以往那样随意,多了几分拘谨,一直把冯紫英带到贾宝玉住处。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八节 五入贾府(中)
冯紫英尚未进小院,便看到了在门口收拾院子里花树的丫头晴雯。
仍然是那件半新旧枣红色掐牙背心,腰间的汗巾子换成了素淡的白色,一双淡蓝色的弓鞋出裙袂下露了出来,纤巧的天足穿着一双白袜看上去确实恁地精致动人。
这丫头正躬着身子和另外一个小丫鬟卖力的挪动这花盆,顺带吧旮旯里的一堆枝叶清理出来。
冯紫英忍不住扬了扬眉,这晴雯不是宝玉屋里的大丫鬟么?怎地就沦落到了干这种粗笨杂活儿的地步?
看来那一日自己给她的信并未能不但没帮她挣到功劳,甚至还可能让宝玉迁怒于她了啊,那可真的有点儿对不起人家了。
冯紫英嘴角忍不住露出浅笑。
这丫头心高气傲,属于那种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遇不上一个好的主子,迟早都是被逐出门外的命。
看样子自己的出现已经让她的命运发生了一些改变。
原本她应该在贾母赐给宝玉之后,慢慢在宝玉屋里站稳脚跟,进而超越麝月、秋纹二女,和袭人pk宝玉屋里首席丫鬟的,但现在那一日她无疑是受到了迁怒,这丫头是啥都能受,就是受不了委屈,所以她的命运轨迹也许会因此而改变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背后“恶意满满”的目光,晴雯倏地转身,正好看到了冯紫英嘴角的浅笑,身子一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晴雯,这该是粗使丫鬟们干的活儿啊,怎么却让你这个老太君屋里下来的人干了?”冯紫英停住脚步,负手漫不经心的道:“那一日你在我那里跪了半宿,才求得我一封信,不是让宝玉免了一顿打么?怎么这事儿没讨好?”
晴雯面色冷漠,低垂下头:“谢冯大爷关心,丫鬟干啥不一样?奴婢性子本身就不讨喜,侍候不来人,在外屋干些粗笨活儿正合适。”
这丫头,冯紫英摇摇头,难怪在这府里边不招人待见,就这张嘴,简直比林丫头都还招人嫌,还是个丫鬟,你能讨得了好?
还生得一副让太太们看着就嫉妒的狐媚子脸,那不是纯粹找赶?
“哟,这是说气话还是酸话?你家宝二爷听着怎么想?”冯紫英索性站定,逗弄起这丫头来,“满怀怨愤,这样的丫头还能留在屋里?还不赶紧赶了出去?”
一番话把旁边另外一个小丫鬟都给逗得笑了起来,而晴雯则是气得涨红了脸,但冯紫英这番话却不无道理,真要细细掰扯下来,自己这话本来就是有点儿针对主子。
好不容易稳了稳神,晴雯这才冷着脸道:“冯大爷现在就这么闲,专门来这里消遣奴婢?宝二爷和姑娘们都在屋里呢。”
“不急,我倒是更喜欢和你磨磨嘴,挺乐呵。”冯紫英笑嘻嘻的站在边儿上,背负着手,来回踱着步。
晴雯又羞又恼又气,看见对方目光灼灼的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心里更是发慌。
这怎么和云裳那丫头说的有点儿不一样啊,那丫头不是说这位爷特别正经,半点儿花花心思都没有么?怎么见了自己却是这般?
“冯大爷,婢子们都还自己的活儿,请莫要在这里耽搁我们做事儿,免得一会儿主子责罚。”晴雯稳了稳心,终于恢复了正常。
见这丫头不肯上当,冯紫英也就不再难为她,不过说实话,他还是挺喜欢这丫头的爽利性子,和紫鹃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性子,但也有共同点,那就是忠贞不渝,这最重要。
正待举步往内院里走,冯紫英却又停住脚步:“晴雯,你刚才说姑娘们都在里边,哪几位姑娘?”
“二姑娘最先来,紧接着宝姑娘也到了,刚才林姑娘和三姑娘也一起来了。”见冯紫英准备进院子,晴雯也松了一口气,不再斗口。
“哦?”这么多姑娘?冯紫英倒还有些不愿意进去了,一大堆子人挤在里边,他可难得打招呼。
见冯紫英似乎有些不想进去了,晴雯深怕他又留下来逗弄自己,赶紧又道:“宝二爷可是早就盼着冯大爷呢,您现在进去正好可以帮宝二爷宽解宽解心思,别让宝二爷连床都不敢起,……”
摇了摇头,冯紫英笑了起来,看来宝玉这伤应该是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迟早也要一见,冯紫英想着也许久没见林丫头了,这样一见也好。
踏足走近内院,一眼就被袭人瞧见了,赶紧过来福了一福:“冯大爷来了,宝二爷可是盼您很久了,……”
“姑娘们都在里边?”冯紫英还是礼节性的问了一句,袭人却是笑嘻嘻的道:“老祖宗和太太们都吩咐了,冯大爷来了就和府里自家人一样,不需要那么生分见外,冯大爷只管进去就是了。”
冯紫英打量了一下这丫头,圆脸倒是生得挺甜美妩媚的,看样子怕是有十四五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宝玉试过云雨情了?
不过能当宝玉屋里大丫头,的确挺会说话,比晴雯这丫头有眼力劲儿多了,甭管如何,起码这话听在自己心里就舒坦。
“嗯,袭人,你还是先进去通禀一声吧。”冯紫英知道自己毕竟还是和宝玉不一样。
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是他的表姊妹,贾迎春和贾探春一个是他堂姐,一个是他妹妹,自然没什么顾忌。
自己可是和这些姑娘们毫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再说通家之好,那也不一样,前两年也就罢了,大家都还小,但现在都是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还是要注意一些。
袭人倒是心中暗自称赞这位冯大爷,难怪阖府上下都对这位冯大爷如此高看,看看人家的待人接物有礼有度,比起咱家二爷来的确要靠谱多了。
一听得袭人说冯紫英独自一人来看自己了,宝玉一下子就兴奋得窜了起来,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冯紫英盼来了,这在屋里躺着装病的日子太难熬了,可没有这位冯大哥来保驾护航,他是真不敢踏出这院子一步,就怕随时被老爷给叫了去。
现在可好,终于盼来了。
姑娘们也是一阵慌乱。
黛玉听到冯紫英来了,差点儿欢喜得跳起来,还是紫鹃赶紧拉住她,才免于失态。
薛宝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冯紫英,脸微微发烫,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故作镇静。
探春却是欣喜之余忍不住有些雀跃。
这大半年来都没见着冯大哥,但她也知道冯大哥面临秋闱和春闱大比,肯定很忙,自然没有时间来府里,现在冯大哥秋闱已过,可喜可贺,还琢磨着什么时候给冯大哥把贺礼送过去,却没想到冯大哥却先来了。
迎春却是脸一霎那就红了起来,然后又有些手足无措,弄得陪着她的司琪也是大惑不解,不知道平素都显得慢一拍的这位小姐怎么听说这位冯大爷来了,却这般表现。
没等姑娘们把心情梳理好,宝玉早已经迎出门去挽着冯紫英的胳膊进来了,满脸畅快的笑容,看在冯紫英眼里也是有些复杂。
这位宝二爷要说真没太多特别让人讨厌的地方,唯一就是他性格上的诸多弱点决定了他难以在这个世道里生存下来,再加上遇上了这样一个家庭,风雨飘摇下的乱世,无可避免的要被卷进去,那就真的是悲剧了。
“见过各位妹妹,没想到各位妹妹也在这里。”冯紫英落落大方的和几位姑娘打着招呼,没有特别刻意的关注谁,哪怕他其实内心很想好好把各位姑娘都打量观察一番。
林丫头固然不必说,也有大半年没见着了,探丫头也一样。
迎春和宝钗他应该有一年多没见着了,而且这两个姑娘应该是变化最大的,因为两个姑娘都只是比他小月份才对,都是十四岁的姑娘了。
而这个年龄十四岁的姑娘,那就是真正可以谈婚论嫁的大姑娘了。
“见过冯大哥(爷)。”四位姑娘和她们身后的丫头们都是盈盈一福,这莺声燕语,娇颜粉靥,异口同声,喊出来竟然别有一番韵味,连冯紫英脑袋瓜子都晕了一晕。
不得不承认宝玉成天厮混在这红颜祸水堆里不想读书,厌恶仕途经济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么多姊姊妹妹,哪怕是她们的丫鬟们个个都是绝色佳人,谁能把持得住?
而且个个都把他当成太子一般宠着爱着,这样的情形下,换了冯紫英自己,也未必愿意去。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不由得要为宝玉的未来默哀一下了,这样下去,这书肯定是没法读下去,但是贾政却希望自己帮他找到一条路径,嗯,哪怕是进国子监再混个出身的路径,那也得要宝玉能坚持才行啊。
问题是现在宝玉能行么?
一番寒暄之后,冯紫英也问了宝玉伤情,既然冯紫英都来了,宝玉也就不再装病,这伤口经过了几日的恢复,早已经无大碍,只是想到要面对老爷的脸,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宝玉,政世叔估计一会儿就要和我说你的事儿,嗯,今儿个我就当着几位妹妹的面也好和你好好说说,你觉得怎样?”冯紫英好整以暇的接过袭人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放下,沉静的问道。
整个屋里就像是下了降咒一般,倏然寂静无声。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九节 装逼,洗礼(第一更求票!)
宝玉有些不知所措的吞了一口唾沫,看了看四周几个姐姐妹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其实他是知道迟早免不了这一遭的,冯大哥要和自己先谈谈,然后才回去和父亲谈,最终的结果,恐怕就要决定自己日后的命运了。
一时间他心慌意乱,下意识的干涩的应道:“不知道冯大哥要和小弟谈什么?”
冯紫英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严肃起来,“宝玉,你应该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谈你现在的读书和生活,谈你如果读书不成会怎样,谈政世叔老去之后你该如何,嗯,也就是谈一谈今后几十年你会如何,你该如何。”
几句话说得坦率直白而又惊心动魄,让周围几个女孩子乃至于丫头们都是心中砰砰猛跳,目瞪口呆,而宝玉更是觉得口干舌燥,手足无措,甚至想要用目光来求助四周。
只不过此时的几个姑娘都已经被冯紫英的话题给震住了,尤其是薛宝钗和贾探春,根本没有心思理睬宝玉的目光中含义。
“冯大哥,小弟不明白您的意思。”宝玉呐呐的道。
“宝玉,坐吧,这样谈一谈其实也好,嗯,为兄也了解一下你的想法,顺带也谈谈为兄的一些想法和建议,为兄记得上一次给过你一次建议,但好像你没有兑现你的承诺。”冯紫英淡淡的道。
贾宝玉脸涨得通红,低垂下头,说易行难啊,要做到何其难。
“说说吧,为兄知道你现在在族学里读书,但你这书读得不怎么样,更像是打着读书幌子嬉乐,你是打算这样两年后去国子监?不考虑进书院了?”话语不轻不重,但是却是浅显直白,冯紫英目光里没有任何其他感情色彩:“如果是这样,你恐怕连国子监都混不下去,因为国子监起码也要点卯应到,也要历事才能除官,嗯,你是打算学琏二哥捐个同知?”
贾宝玉几乎要求饶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琏二哥读书不成,但是琏二哥却能做事,你呢?”冯紫英不认为自己一番话就能改变贾宝玉的性格,但是他需要把姿态做足。
正好当着这几位姑娘的面儿,嗯,还有她们这些个丫鬟,话说透,苦口婆心,把自己心意尽到,那贾政恐怕也就再也没有理由“纠缠”自己了,再有问题那就是贾宝玉这摊烂泥真的扶不上墙了,怨不得自己没有努力了。
“不瞒你说,去年琏二哥有小半年时间一直在外奔波,也是愚兄牵线搭桥,请琏二哥和另外两个朋友去谋了一个朝廷修陵营生,琏二哥辛苦操劳,算有所获,大家对琏二哥奔走穿行也很认可,或许明年又有营生要让琏二哥去,可是宝玉,你呢?换了你,你行么?你愿意么?”
宝玉目光复杂,嘴唇微微蠕动,却最终未言。
“宝玉,我知道你看不起这等经营,但是你要明白,你荣国府上千号男女老少都是这等营生来的,你身上锦袍玉带,鞋袜线头,你平素里吃的茶米肉蛋,丫头婆子们的月例,姑娘们的笔墨纸砚,和周围世交们的人情来往走动,甚至包括你们荣国府的家庙祠堂族学,尽皆来于此,赦世伯的俸禄,政世叔的俸银有多少,我们都知道,怕是连二三十人都养活不了的,不靠这个,靠什么?”
冯紫英这番话不但让贾宝玉呆楞住了,就连薛宝钗、林黛玉、贾迎春、贾探春亦是目光闪动,显然也是被他这番话给触及到了。
以往这些少爷小姐们恐怕都没有想过这府里边各种吃穿用度是如何来的,好像都天生就该有的,除了薛宝钗略微知晓薛家这等已经沦为皇商家族的营生所赚来维持家族生计,像贾宝玉、林黛玉、贾迎春和贾探春恐怕都是不太清楚这府里收入开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的。
“这偌大一个府里,你们不会以为大家都是白干活儿,吃穿用度不花银钱吧?便是皇宫里采买也一样要用银子的。”冯紫英注意到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目光里的惊异神色,越发觉得这帮少爷小姐们的可笑可爱。
“宝玉你问问你房里丫鬟们的月例银子多少,问问你房里小厮,还有那啥车夫花匠这些月例多少,这么些人有多少人,每月光是他们的花销有多少,你就知道你们荣国府每月需要在这一块开支多少了,可这只是一个小头,还有无数大头,嗯,你可以自个儿琢磨去,……”
冯紫英的语气和表情也越发平淡,看在宝玉眼中却是越发深不可测,他以前可从未想过这些,好像这些个也不该他考虑才对,他作为荣府二房的嫡子,不是该天经地义的享乐么?哪里需要去管这等繁琐杂务?
“宝玉,你以为琏二嫂子每日里操劳是在玩耍不成?琏二嫂子要操心你们荣府里每月每年出入账目,若是不足,哪里来补上或者借支先填上,总不能年边上了,老太君房里添一件毛料大髦却说没钱,你母亲身体不佳要用根上等山参却说只有参须了,又或者哪个丫鬟婆子或者管家小子家里人去世了,需要些银子抚恤悼问,却说屋里银子不够了吧?”
“你以为琏二哥隔上几月半年便要出门一趟是去游乐不成?”冯紫英看着周围这一干少爷小姐丫鬟们鸦雀无声,都是屏心静气倾听着自己的说话,倒是薛宝钗美眸闪动,望向自己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
“你们荣府营生有些什么愚兄不清楚,但无外乎就是一些庄子、铺子,若是在外地,难道不需要去视察清算?不需要去核查对账?若都是这般躺在家里当翘脚大爷,只怕要不了几年,庄子里的庄头们,铺子里的掌柜们,那便要把你们家的营生变成他们的了,便是在你们眼皮子下边,只怕一样有人琢磨着要从你们家里盘点儿便宜走呢。”
“你若是不想读书,那能否像琏二爷这般,既能在外边去谋些营生替府里边增收,还能要把府里边这些庄铺收入都经营打点管理起来?”
这连环几问,真的让贾宝玉无言以对,真的无法回答。
“说实话,愚兄不看好你这方面的本事,嗯,或者说你的性子也不适合去管理经营这等事务,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觉得你就可以这么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不成?你觉得这府里边姊姊妹妹都能这么陪着你惯着你一辈子?想一想,这些姊姊妹妹都渐渐大了,她们都有自己的归宿,嫁入他家,作他人妇,你也一样需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新妇,同时也需要去操持起支撑自个儿一家的生计,……”
冯紫英见贾宝玉脸色渐渐发白,但是他的话却未停下来。
“亚圣都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个独善其身,愚兄的理解,只怕不是只管好自个儿就行,而起码是要承担起自己一家人,甚至一个家族的责任,达则兼济天下,那就是要上报君王朝廷,下报黎民百姓,这是一个男儿汉最基本的担当和责任,嗯,宝玉,你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了么?”
贾宝玉嗫嚅无语。
“宝玉,你马上就十二岁了,不客气的说,愚兄十二岁的时候已经代表我父亲去山东悼丧,遇上临清匪乱,还把林妹妹和薛家妹妹的二叔救了出来了,为兄也不是自吹自擂,但确实如此,当然,你无须像愚兄一样,每个人境遇不一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但是起码你要给自己树立起一个坚实而可行目标,坚定不移的走下去,方不负你渐渐老去的父母和偌大一族人!”
紫鹃只感觉到小姐捏着自己手腕的手因为激动而变得湿润而紧致,险些要把自己手腕捏出青印来,看见小姐那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的脸颊和充满崇拜神色双眸,她知道自己小姐只怕是真的陷入进去,难以自拔了。
探春的目光中同样是充满了小星星,冯紫英这最后一番话对男子汉的诠释,更是让她心潮澎湃,男儿当如此,上报君王朝廷,下报黎民百姓,这才是真男儿。
原来对自己宝二哥的行径她也不过是抱着一种笑看的心态,但现在却发现和冯大哥比起来,宝二哥简直就像是一个还在襁褓里吃奶的孩子,可二人年龄只差两岁啊。
难怪林姐姐对宝二哥这般轻蔑不屑,难怪宝姐姐对宝二哥的纠缠也是淡然处之,就像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这些?
司琪也觉察到了自家小姐的异样神色,那种崇拜中夹杂痴迷的目光让司琪都被吓了一大跳,她赶紧扶着小姐的胳膊摇动了两下,这才让迎春从幻想中惊醒过来,羞得赶紧低下头来,只是腮边的绯红却瞒不过贴身丫鬟。
好在屋里所有人都被冯紫英的这番话给震住了打动了,没有心思关注其他人。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节 好感刷爆棚,指路
薛宝钗所受到的冲击无疑是最大的。
她早就听闻过这位冯家大郎的卓尔不凡。
但是以往也只是见过一面,甚至连话都未曾多说过,但是今天,她真正见识了对方的风采。
这就是一个十四岁举人的风采?
大周迁都以后最年轻的举人!
万众瞩目。
和一年前的那一位在贾母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郎又不一样了,一年时间让这位冯家大郎不但个头长高了一大截,而且气势更加犀利霸道,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慑人的风范。
一番规劝之语说下来,情通理顺,紧扣人心,而且丝毫不让人反感,但是你若是静下心开细细品味,却又能发现对方话语的冲击力和说服力直撼人心,让人信服。
宝钗不知道宝玉被打动被说服没有,但是她觉得自己是被这番话给触动甚深。
薛家自打她懂事以来就一种肉眼可见的势头下滑,父亲就是在这种忧心忡忡中去世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就是迫于这种难以扭转薛家这种没落势头的压力太大,才导致身体状况恶化而早逝的。
很多人难以理解和了解,但是日渐长大的薛宝钗却能理解父亲的难处。
皇商并不是那么好当的,而一朝天子一朝臣,上边管事者的调整,都能给下边皇商们的经营带来巨大的冲击,父亲不算是一个特别能干的人,而在这种情况下,就难免心力憔悴了。
冯紫英先前的这一番话无疑是把经营营生的难处一一道来了,纵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读书人,每一家都能成为诗书传家的,那么别无选择之下,如何通过营生来维系家庭家族的生计,那一样是一门学问。
而且宝钗还知道,二叔那一房应该就是借这个机会攀上了冯家,在山东那边做的金银玉饰营生应该就是有冯家的支持合作,现在在山东那边已经做得风生水起,甚至她还有一种直觉,这里边就是这位冯家大郎在背后操作。
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少年郎,不但一举考中了大周最年轻的举人,而且还还能兼顾其他很多人不太看重的这些营生,同时还能循循善诱教导宝玉这样的纨绔子弟,如何不让宝钗芳心萌动?
对于这些个女孩子们来说,平素她们见到的同龄男性的机会就很少,可以说就算是每月有那么一次机会去烧香祈福也好,偶尔的踏青购物也好,但真正能碰到同龄且能入眼的男性机会少之又少,而且即便是一眼掠过,也基本没有机会接触认识。
这也才造就了像贾宝玉这样的少年郎君在贾府里边会如此受欢迎受宠溺。
但如今却有了一个冯家大郎,而且每一次冯家大郎的到来都会给贾府带来一次胜过一次的冲击,一个伟岸坚实的形象正在填满她们的心房。
作为日渐长大的女孩子们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终究是要离开这个大家庭的,每一个思春的女孩子都会憧憬自己未来的郎君会是什么样,而郎君所在的家庭又会是怎样,冯家大郎无疑就成为他们心目中最优秀的目标。
相比之下,宝玉更像是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姑娘们可能会对他友善,对他亲昵,对他关爱,但是却不会想过要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一个连自己都难以照顾的小孩子,怎么值得托付终生?
当然这些事情也由不得女孩子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能最终决定她们命运的,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内心对自己未来的憧憬幻想。
站在屋外的贾政夫妇乃至陪着王夫人前来的王熙凤以及鸳鸯都被屋里的冯紫英这番话给震动了。
贾政是得到消息知道冯紫英来看宝玉而独自前来的,而王夫人则是在王熙凤陪同下来看宝玉的,至于鸳鸯则是受老太太之托来看望宝玉的,没想到三拨人会在宝玉院子门口遇上,而一进门贾政就制止了刚到门口想要进去通报的晴雯举动。
他们正好就站在这屋外,倾听了冯紫英的这一番给贾宝玉的洗礼,尤其是当冯紫英提到琏二嫂子和琏二爷的辛苦,贾政夫妇的日渐老去,这些触动人心的话让贾政夫妇和王熙凤乃至鸳鸯,以及矗立在一旁的晴雯都是触动莫大。
良久,寂静的屋里才传出宝玉闷闷的一句话:“冯大哥,你说的小弟都明白,但是小弟的情形您也明白,那您能点拨小弟一下,给小弟指一条明路么?”
“宝玉,这不是愚兄为你指路的问题,愚兄当然可以给你指路,但是你愿意走么?能走得下来坚持得下来么?违逆了你的本性,恐怕你自己都知道你是坚持不下来的,所以为兄刚才才说你要自己沉下心来好生掂量一下,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生活,但是毫无疑问,愚兄刚才也告诉你了,你现在的生活是不能长久持续的,你要把握好属于自己的路,嗯,这一点没有人能帮你,只能你自己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想清楚了,我想也许你就真的能走出来了。”
“可小弟若是想不明白,悟不出这其中道理来呢?”宝玉话语里似乎也多了几分激愤。
“怎么,你打算出家?那我告诉你,如果没有贾家的遮蔽,寻常寺庙便是出家人除了打坐念经,一样要么出去找大户人家化缘,比如你们荣国公府只怕也没少被寺庙道观化缘吧?要么就在寺庙道观旁边的田土里挑粪灌田,土里刨食儿,你以为和尚道士就这么好当?成天往禅堂静室里一坐,白吃白喝?”冯紫英毫不客气的怼回去。
宝玉张口结舌,他完全没有想到这连出家人都还有这么多花式勾当,但是仔细想一想,好像每年来贾府里边化缘的出家人还真不少,而且几乎每年都来。
见贾宝玉有些绝望的低垂下头,冯紫英也知道不能逼迫太甚,其实贾宝玉自己也应该清楚他自己了,有些事情就算是逼他,就算是口不应心的答应了,他还是做不到,也是白搭。
冯紫英从未指望过就这么来一出鸡汤之术就能让对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那不可能。
他的目的就是很简单,给贾家上下一个交代,表示自己尽力了,刷一波好感。
他却没想到贾政夫妇和贾母的代言人以及王熙凤都在屋外听到了这一切,这一波好感几乎要刷得爆棚了。
“好好想想吧,如果想不通想不透,想通了想透了,都可以来找愚兄。”冯紫英淡淡的站起身来,把茶盏递给旁边的脸色复杂的袭人,背负双手而出:“各位妹妹们也莫要在这里了,给宝玉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好好想一想,人么,逼一逼也许就能逼出一条路来。”
冯紫英率先而出,丢下在屋里呆呆出神的宝玉,却一眼看见了在屋外表情复杂的一干人,赶忙要拱手行礼,却被贾政手势制止,顺带以手示意,让冯紫英出去再说。
几个跟随冯紫英鱼贯而出的姑娘也都看到了这一幕,都不敢做声,只能在丫鬟的陪同下,给贾政夫妇和王熙凤见礼之后便匆匆离去。
待走出宝玉的小院,贾政和王夫人这才黯然叹息,一路无语,一直走到贾政外书房。
王夫人也难得的没有离开,而是随着贾政一道进了书房,显然两口子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
“贤侄,劳你费心了。”贾政轻叹了一口气。
当听到贾宝玉甚至激烈到想要出家来对抗家庭的逼迫时,贾政和王夫人都忍不住心惊胆战,他们已经有些屈服了,再怎么也不能让宝玉出家,那这贾家香火怎么办?当然还有贾兰,但是这宝玉却是最受老祖宗和贾政夫妇宠溺的。
只是冯紫英先前也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读书不成,那么做事呢?恐怕更不成,宝玉那里耐烦去做那些个繁琐杂事儿?更别说要去谋营生,只怕就更不可能了。
“政世叔,婶婶,其实你们也别太担心,宝玉经此一下,总要有些长进,……”
冯紫英话语未落,贾政已经苦笑着摆摆手,“铿哥儿你也无需安慰我和你婶婶了,宝玉现在的情形,怕是读不了什么书了,但是先前你说的那些也的确对他有些触动,但他这个人,知子莫若父,没有个定性,要坚持下去,怕是很难,只是先前贤侄也和宝玉说了,让他想明白想不明白都要和你一说,来决定他的未来,愚叔也想问一问,贤侄那话可是安慰宝玉的,让他不至于太绝望?”
贾政这话一出口,便是王夫人也忍不住期盼的目光望过来。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缓缓道:“倒也不完全是安慰宝玉,小侄只是在想,若是宝玉读书科考做官或者做事营生都不成的话,怕就只有一条路了。”
还有一条路?贾政和王夫人面面相觑,还能有什么路?不是真的让宝玉去出家吧?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一节 剑走偏锋
“铿哥儿,宝玉可是不可能去从军的,……”王夫人先发制人,这是断断不行的。
“呃,从军?”冯紫英差点儿被王夫人吓倒,你敢说,我也不敢应啊,宝玉这德行,你也敢说从军?连我都从来不敢想他能从军呢。
“不,不,婶婶说远了,小侄可没说让宝玉从军,贾家以军功起家,那是九死一生之路,宝玉也经不起。”冯紫英赶紧宽慰贾政两口子。
正好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儿把茶送了进来,想起宝玉的荒唐导致这个女孩子最终投井而亡,冯紫英接过茶的时候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也不是没见过金钏儿,但那都是一年前了,又隔了一年,这丫头长得更加珠圆玉润,加上肌肤白皙细腻,果真是一个美人胚子,难过宝玉要强行吃胭脂了。
贾政倒没在意,但王夫人却敏锐的注意到了。
联想到听闻的冯家只给这冯家大郎配了一个贴身丫鬟侍候,原来还觉得这是冯家寒碜,但现在看来,这是人家冯家有意自律,谨守本分,难怪这冯大郎能读出书来,不过这冯家大郎倒似看上了金钏儿这丫头不成?
像王夫人这等人自然是不会将一个丫鬟看在眼里的,纵然是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但是要说和自家宝玉前途比起来,那也就不是个事儿了。
现在冯家大郎已然是举人,冯家和贾家又是通家之好,加之冯家大郎和贾家的关系,便是将这丫头和她妹妹玉钏儿一并送给冯家大郎当贴身丫鬟也不算个事儿,却还能卖冯家大郎一个好,而这两个丫头若是去了冯家,也能时不时替贾家和宝玉说说好话。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自己随意的多看了金钏儿一眼都能引来王夫人的疯狂脑补,这也足见他在贾政两口子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加上先前刷爆棚的好感,所以一举一动才能让王夫人如此关注。
“铿哥儿,宝玉还能有什么合适的路径?”既然否决了从军之路,贾政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路子,忍不住身体前倾,问道。
这真的是关心则乱,父子连心啊。
“世叔,婶婶,宝玉虽然读书不成,但是这个读书内里也还是有区别的。”冯紫英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道。
嗯?这什么意思?贾政和王夫人都是大惑不解。
“宝玉对经义不感兴趣,也读不进去,时政策论就更不必提,所以要走科考之路几乎就没有希望了,但是宝玉在诗词歌赋上却也还是有些文才,并非一无可取之处,我听三妹妹就说起过宝玉写的诗词还不错,屡得世叔几位门生的夸赞,……”
冯紫英的话尚未说完,贾政已经连连摇头苦笑。
这能写诗有个屁用!几百年前朝廷就不考诗词歌赋了!
诗词歌赋纯粹就是文人们闲暇冶游饮宴时用来助兴的花式,换一句话说,士林文臣不通诗词歌赋顶多说你缺乏雅骨,但是并不影响你做官,但你不会经义,不懂时政策论,你就连做官都没资格。
说句好听点儿的,诗词歌赋就是锦上添花增添逼格的东西,文人有了这个本事可以让你在士林中更有名声,但是却不能帮助你在士林中站稳脚跟,归根结底还得要看你科举能不能中。
对宝玉来说,基础资格都没有,纵然会做两首歪诗,有何意义?
“贤侄,宝玉的确能写两首不成气候的诗,但又有何意义?既不能谋官,也不能靠其谋划营生,总不能就靠这个在家自娱自乐吧?”贾政叹息不已。
“不,世叔,我不是说这个。”冯紫英仍然不紧不慢,“我是说宝玉既然读不进经义策论,那么不妨就多花一些心思在诗词歌赋上,嗯,也可以让他多参加一些文人们的野游踏青,增长一下名声,……”
贾政和王夫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不是要靠这诗词歌赋谋划什么,而是要靠这诗词歌赋增长名声,那增长名声的目的何在?
见两公母回过味来,冯紫英微微一笑,“诗词歌赋毕竟在我们士人里边大家都还是很推崇的,诗词做得好,也能收获很大名声,既然宝玉不喜经义策论,不务营生,那么要想维系未来贾家,那么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婚姻对象就非常重要了,小侄觉得宝玉若是能在这方面收获一些名声,未尝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家。”
冯紫英特别在门当户对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自然也就是有所指。
贾家这等武勋人家现在已经不吃香了,全靠余荫混日子,而且日趋没落,大家都心照不宣,文官基本上不会找武勋子弟,那剩下的群体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贾家既出不了读书人,又没有足够营生支持,那么下一代没落甚至沦为破落户就是大概率事件,这一点贾政他们不是不清楚,薛家、史家已经渐渐显现出来,再隔十年也许薛家史家就要泯然众人,再隔二十年,那贾家又会不会步后尘呢?
要想让贾家不至于垮得那么快,贾宝玉又在读书、营生两不成的情况下,就只能靠联姻了,寻一个足够持久强大的靠山。
你要让人家瞧得上你,总得有点儿亮眼的东西吧,宝玉倒是有一副好皮囊,大脸盘子别说还挺耐看,但这还不够,如果在有点儿诗文上的名气,那或许就能有些机会了。
贾政他们也都明白贾宝玉最好的联姻对象不能再是武勋人家了,但文官家庭肯定不会找一个连秀才都没中过的武勋子弟,除开文官,那就只有皇室宗亲了。
冯紫英没点明,但是贾政和王夫人都明悟过来。
的确,要想找一个比较长久而稳定的靠山,那么文官群体不可求,那么就只能是皇室宗亲。
而大周皇室宗亲历来喜欢附庸风雅,对士林文人极为尊重,但文官群体却从来不喜欢和皇室宗亲联姻,便是皇帝后宫待选,文官群体都是敬而远之,绝不会把自家女儿送入宫中,这样一盘算,贾宝玉似乎还真的有些希望。
见贾政和王夫人怦然心动的模样,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一手算是打动了对方想法了,但是想要靠上皇室宗亲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当今太上皇子嗣倒是多,但是这些子嗣大多年龄都不小了,像义忠亲王是老大,已经五十出头了,而当今皇上排行老四也是接近五十了,忠顺亲王排行老九,算是最小的了,也是四十好几。
宝玉现在才十二,也就是说要在三五年后才能说得上婚配一事,那这些个皇室宗亲中合适的女子就得要好好选一选目标了。
而且你选人家,人家也要选你,你一个日渐没落的国公二房子嗣,说实话没有点儿其他加成分,单凭一个脸盘子恐怕很难打动人,所以冯紫英才建议贾宝玉要在诗文上下功夫扬名,这样才能有机会搏这一把。
不得不说,冯紫英是给贾政夫妇指出了一条明路,思前想后,贾政夫妇都觉得恐怕这是最适合宝玉,也最切合实际的一条路径了。
不说公主,便是能娶到一个比较靠谱的郡主,这贾家的安稳富贵也能勉强多维持几十年了。
见贾政和王夫人都为之意动,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事儿总算是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起码知道往哪个方向努力了,而这边对宝玉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天生一副好皮囊,加上会玩点儿诗酒风流,呃,看看能不能打动某位公主郡主,怎么感觉都有点儿像是要“以色侍人”的感觉?
书房里陷入了一阵沉寂,贾政和王夫人都在评判着得失,而冯紫英也知道想要当驸马也不简单,大周的驸马听起来很牛逼,但是滋味可未必好受,纳妾那就得要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让公主郡主臣服了,否则就抱着某个巨丑的公主郡主睡一辈子吧。
总而言之,你在某些方面有所图,那就得要在某些方面有所失,这很正常。
冯紫英能想到的,贾政夫妇也能想到,但是就目前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最靠谱的选择项,何况公主郡主里边也不无知书达理贤惠漂亮的,像卫若兰母亲就是大周公认的贤德公主,甚至还主动替自己丈夫纳妾,这就要看运气和本事了。
最终还是贾政点了点头:“贤侄,那宝玉这边……”
“世叔,婶婶,以小侄之见,还是让宝玉先熬几日吧,让他尝尝食不甘味睡不安寝的滋味,也好让他珍惜日后来之不易的机会,莫要再任性而为,当然这本来也还是几年后的事情,但需要现在就要有针对性的开始培养,嗯,这一点我倒是觉得对宝玉来说不是难事,……”
冯紫英的话让贾政和王夫人都缓缓点头。
让宝玉熬一熬,先尝试性的品尝一下这种日后长大了可能要面临的各种社会毒打的滋味,也许还真有助于他的成长,要让他明白什么东西都不是轻而易举能得到的。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二节 竞逐(第四更求月票!)
冯紫英走了,去贾琏那边了,约好是要在贾琏那边见个面,吃顿饭,但这一回就没叫宝玉了,还得要让宝玉自个儿好好煎熬一番。
书房里只剩下了贾政和王夫人二人。
喟然叹息声中,王夫人也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现在总算是替宝玉找了一条看起来还算是比较靠谱的路径,让宝玉可以在没有那么大的抵触情绪下去学习读书了。
诗词歌赋这等附庸风雅的事情,宝玉并不抵触,吟诗作画,饮酒高歌,这等不是文人士子们最喜欢的活动么?宝玉都挺喜欢,如果还能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那就更美妙了。
“老爷,这冯家大郎还真的不错,不过探丫头的事情怕是不成了吧?”王夫人作为嫡母,哪怕再不待见赵姨娘,但是对探春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也要关心一下。
贾政和她提起过和冯家结亲的事情,但现在看来,连自己兄长都主动替他张罗办庆贺宴席,说明对此子的看重,探春若是自己肚里出来的还有可能,只可惜投错了胎。
“嗯,不好提这个事儿了。”贾政也有些遗憾。
原来觉得还有希望,但是看看他这中举之后的威势和影响力,很显然要让他娶探春,就很难了,连贾政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了。
“若是元春能出宫就好了。”王夫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虽说比冯家大郎大几岁,但是咱们家大姑娘的知书达理,加之模样和性子,真的挺合适的。”
贾政怔了一怔,“这怕是不行吧?虽说入宫之后有出宫的规矩,但是好像……”
王夫人也叹了一口气,“嗯,妾身也知道这事儿不成,只是说说而已,不过妾身看刚才金钏儿进来倒茶时,冯家大郎多看了这丫头几眼,似乎是对金钏儿有点儿意思,或许……”
贾政啼笑皆非,哂笑道:“夫人,这怕不可能吧?冯家好歹也是勋贵之家,难道还能缺一两个丫头?冯家大郎都是一介举人了,还能瞧得上一个丫头?”
“不是,老爷怕是没明白妾身的意思,老爷上次说过了三丫头的事情之后,妾身也还是寻了一些门道了解冯家情况,冯家段氏姊妹对冯家大郎还是管得甚严,嗯,甚至是苛刻了,冯家大郎屋里到现在身边也只有一个贴身丫鬟和两个小子,看看咱们家宝玉,……”
王夫人摇摇头,这真不能对比,宝玉光是贴身丫鬟都是都是四五个,这还没算屋里屋外的小丫鬟,至于身边小厮又是五六个,人家冯家大郎大两岁不说,而且现在都是举人了,还是这般,难怪人家能考中举人。
“那夫人的意思是……?”贾政还没有明白王夫人的意思,有些疑惑。
“老爷,妾身看老爷,还有我兄长都对这冯家大郎甚为看重,我兄长要说此子一旦考中进士日后便是有出将入相的造化,……”
贾政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这冯家大郎深得吏部左侍郎齐大人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乔大人的看重,据说此二人皆以入室弟子视之,若是冯家大郎能考中进士,那必定要走庶吉士之路,日后哪怕就是进不了翰林,但要谋一个科道之官那也是易如反掌,若是入六部那都是最坏的结果了,……”
一说起这个,贾政便是耳熟目详了然于胸了,虽说他在工部就是一个混日子的人,但是作为每一科春闱中最重要的群体——庶吉士去向,他当然十分了解。
按照大周规制,一甲进翰林不必说,那么二三甲中考选出来的庶吉士,只要成功散馆,大部分都要进翰林,便是表现不佳者也要入都察院和六科,最不济便到六部担任主事,便是那些散馆考不过的,也能到一些好的地方担任知县知州或者府里担任推官,可以说这庶吉士的身份实在是太重了。
寻常进士要谋个六部主事都是不易,但对于庶吉士来说,这六部主事基本上都算是比较糟糕的结果了。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已经成为大周政坛铁律,由此可见一斑。
“既是如此,这冯家大郎便是和我们贾家无姻亲之缘,那也当刻意交好才是,若是这冯家大郎真看上了那金钏儿,以妾身之意便将金钏儿玉钏儿两姐妹送与那冯家大郎做丫鬟,一来也能结个香火情,二来日后也能帮宝玉在冯家说说话,另外,今后兰哥儿若是能读书,那也可以让冯家大郎,帮忙照拂,……”
王夫人的话让贾政大感惊异。
他没想到自家夫人考虑得如此周全,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夫人这一手相当漂亮,若是那冯家大郎真的看上了那金钏儿,这投其所好,便是一桩美事儿,日后宝玉和兰哥儿有这段香火情,遇上事情,冯家大郎便会更尽心了。
他自然不知道王子腾已经在自己妹妹面前多次提及了冯家大郎日后的潜力,这都被王夫人牢牢记在心中。
略作思索,贾政缓缓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夫人,此事还是稳妥一些更好,先找机会探听一下冯家大郎心意,若是有此意,当然乐于成人之美,若是无意太过唐突,反而弄得尴尬了。”
王夫人想了一想也觉得丈夫所言甚是,这不比其他,大户人家赠送丫鬟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最好还是先了解对方心意更稳妥。
“嗯,那此事妾身便交与凤儿去打听。”王夫人点点头。
贾政深吸了一口气,满脸艳羡,“这冯家大郎如此声势,若真是中了进士,走了庶吉士之路,日后岂不是有入阁拜相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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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冯家大郎敢如此说?”薛姨妈有些不敢相信,“你说你姨妈姨父都在外边听着?”
“嗯,不仅仅是姨父姨母,还有鸳鸯和琏二嫂子,估计鸳鸯也要把这番话带给老太君了。”宝钗面颊上多了几分怔忡之色,“宝玉看样子也是被说得有些蒙了,不过女儿倒是觉得宝玉就算是明白这个道理,也还是很难如冯大哥所说的那样去做到。”
“你喊那冯家大郎冯大哥?”薛姨妈也有些惊异,“你和他这是第二次见面吧?”
“其他姐妹都这样喊,……”宝钗脸微微一红,有些撒娇般的拉着母亲的手摇了摇。
“唔,看样子这位冯家大郎能这么年轻考中举人,端的不凡,这一番道理说出来,若是换了一个人,也许就真的能有所触动了,但是宝钗你说的对,宝玉的性子坚持不了,所以纵然他有心去改正,也很难实现。”
“但女儿感觉冯大哥语气很笃定,似乎胸有成竹,他说不管宝玉想没想通都得要有一个结果去告诉他,女儿感觉他似乎是早就料到宝玉做不到,但是也早就有了对策,这会儿女儿估计姨父姨母应该就是在和冯大哥说话呢。”
不得不说薛宝钗的直觉很灵敏,就能从冯紫英的态度里觉察出一些端倪来,但冯紫英有什么打算想法,薛宝钗就猜不到了。
”我那姐姐现在是哪怕一根稻草她都要抓住,只要能帮她解去宝玉这个心头最大的结,什么条件她都愿意答应下来。”
薛姨妈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可姐姐这个宝玉也好不了多少,这样下去,贾家和薛家都要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尴尬局面。
自己女儿倒是聪明大方,只可惜却是一个女孩子,始终要嫁人,想到要嫁人,薛姨妈心中也是一动,上下打量着女儿的模样,看得薛宝钗心里有些发慌,“母亲,你怎么了?”
“宝钗,你说你姨妈考虑过让探丫头嫁给这位冯家大郎么?”
宝钗一愣,迟疑了一阵之后才道:“这可不知道,但是……”
“你是想说冯家肯定会介意探丫头是庶出吧?”薛姨妈替女儿把话挑明了。
宝钗微微点头,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话题,只是不能当着探丫头说就是了。
“冯家多半是会介意的。”薛姨妈很笃定的道:“探丫头的确有些可惜了,不过宝钗,你觉得这位冯家大郎怎么样呢?”
“母亲,这如何是女儿能评价的?”宝钗面色绯红,故作镇静的道:“只不过这府里上下都对冯大哥赞不绝口,甚至连东府那边也一样。”
“我是问你感觉怎么样?我倒是觉得挺好,如果探丫头不合适的话,那我们薛家的女儿一样不差,……”薛姨妈见宝钗羞得不敢抬头,正色道:“若是不行,我便去求我兄长,……”
薛宝钗见母亲态度很坚决,也知道这关系到自己未来的一生,虽然和冯家大郎接触不多,但是所见所闻足以说明对方的优秀,对于一个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外界的女孩子来说,这个印象已经相当难得了。
薛宝钗还是没有忍住:“母亲,女儿听说冯大哥现在是不愿意考虑这些事情,说是要等到春闱之后再来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就不信我女儿这般条件,冯家还会不动心?”薛姨妈对自己女儿还是充满信心的。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三节 五入贾府(下)
冯紫英这一次终于稳住了,没喝太多,但依然有几分酒意。
实在是这酒量太差,让冯紫英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几杯黄酒下肚怎么变成这样?这前世自己白酒啤酒红酒千杯不醉的本事哪儿去了?
这体质变了,怎么就差这么多,自己想要稳都有些稳不住?
好在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即便是贾琏也很尊重他的意思,尽兴即可。
贾琏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一年来的种种,话里话外没太多的埋怨,只是有些遗憾这么一年在屋里闲着没意思,有点儿浪费光阴的感觉。
冯紫英当然明白贾琏话外的意思,但是他现在的确没有精力来考虑这些事情,一切都要等到明年二月春闱之后去了。
春闱不过,那么他就还要苦熬三年,若是春闱真的一跃而过,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来学业上的压力没有了,二来他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来考虑和布局未来的事业了,而不仅仅局限于某一方面了。
所以面对贾琏半真半假的试探,他也没有多余话,只告诉他明年春闱之后再来计议。
要说贾琏的性格的确不错,温和中庸,而且也很有自知之明,很能听得见不同意见,尤其是对冯紫英的建议几乎更是言听计从。
在冯紫英向他保证明年春闱自己无论能不能考过都会有一些营生交给贾琏之后,贾琏也就放心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琏也有弱点,那就是容易相信人,相信冯紫英没关系,但如果做营生也是对人过于信任,那也容易出问题,这个情况冯紫英也觉察到了,还得要根据情况提醒一下对方。
平儿一直很惊讶冯紫英怎么就和琏二爷这般投契了,看着这二人就这么在屋里把酒言欢,说得很是投缘,这让她也是颇为好奇。
她当然不知道冯紫英其实也就是把贾琏当作半个工具人来培养,有些能力,为人性格不错,何必非要吊在这贾府一个歪脖子树上等死?
如果能为自己所用,也省得再去多花心思寻摸,起码贾琏品性还是过得去的,日后自家手里的事儿多了去,除了官场上的事情贾琏搭不上手,其他像产业营生上的种种,贾琏其实都是可以帮上忙的。
当然前提是得把王熙凤那边处理好,那女人心口子太肿,贪得无厌,不宜深交。
二奶奶自然是不可能来陪酒的,再说是通家之好,但是毕竟是外人,但平儿作为丫头,免不了就要催着厨房上菜,打发小丫头们来送酒了。
趁着出恭的时候,看见俏平儿在房下张罗着丫鬟端菜上酒递毛巾,冯紫英看平儿也是越发顺眼了,难怪这丫头能被评为四大丫鬟之一,这等精明能干却又性格和人品上佳,自然大受欢迎。
平儿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廊下打量着自己的冯紫英,脸上顿时一热,但是迅即稳住心神:“冯大爷怎么不进去,琏二爷可还等着您呢。”
“多喝了两杯,有些烧心,出来透透气儿。”冯紫英微微颔首,“看你这副模样,倒真的有点儿像个大管家模样,有条不紊的,琏二哥有福了。”
被冯紫英这一说,平儿脸更是一红,捏着汗巾子抿着嘴笑道:“冯大爷这般夸赞奴婢可当不起,不过是能干些粗笨活计罢了。”
“行了,你平儿的名声我来了这么多趟贾府还是有所闻的,除了鸳鸯这丫头,怕是也没有人能和你匹敌了。”冯紫英摆摆手,“我们冯府里边这方面比起贾府来,就要欠缺一些底蕴了,不过平儿你是二嫂子从王家带过来的吧?我觉得王家不怎么样,怎么还能培养出你这样的丫头来?”
喝了点儿酒,冯紫英也就没那么多顾忌,说起话来就要随便许多了。
什么时候就把平儿姑娘省略成了平儿也记不得了,总之就是这么直接称呼平儿了,而对鸳鸯姑娘也变成了鸳鸯这丫头了,冯紫英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儿飘了。
被冯紫英这么一夸赞,平儿还真的觉得有点儿受不起了,居然说王家不怎么样,你怎么知道王家不怎么样?
见平儿脸微微一沉,却不言语,冯紫英也不在意,摆了摆手,便径直进屋了。
这一顿酒吃了之后,冯紫英谢绝了贾琏的挽留,便径直离开。
倒是贾琏高兴多喝了几杯,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喝醉了,弄得平儿和丰儿把贾琏给抬进屋里睡下。
“也不知道灌这么多干什么,没见着人家冯家大郎那点儿酒量人家都没喝多。”王熙凤没好气的看着贾琏昏昏大睡的模样,出门歪在外间炕头上,“不过也怨不得他,这冯家大郎不一样了,能这般和他一起单独饮酒,难怪他高兴了,以后怕是这种机会就难得再有了。”
平儿正好端着水出去倒了之后进来,听得王熙凤这般自言自语,也有些诧异:“奶奶为何如此说?奴婢瞧这冯大爷说话也与以往不一样了一些。”
“哼,能一样么?这冯家大郎现在当然不一样了,中了举人,明年春闱且不说,但是看这架势,最起码下科春闱是跑不掉了。”
王熙凤有些慵懒的解开夹袄襟扣,露出内里一抹月白的内衣,鼓鼓囊囊的胸脯越发浑圆硕大,一只手托在腮下,一只手却是在自己腿上轻轻敲着。
“先前你是没在宝玉屋外听那一席话,连老爷太太都是听得瞠目结舌,有个词儿怎么形容,对,叹为观止,不得了哇,……”
平儿很知趣的放下手中水盆,然后用擦拭干净手,坐在王熙凤身边替他轻轻敲打着腿:“这冯大爷如此威势,却也和咱们家没什么瓜葛,……”
“哼,那可不好说,大老爷那边不说,二丫头怕是难得入冯家的眼,我琢磨着二老爷肯定也是打过探丫头主意的,只是……”王熙凤摇摇头。
“啊?三姑娘?”平儿恍然大悟,难怪这贾家对冯家大郎如此热心积极,还有这层缘故在里边,“那能行么?”
“怕是不易,探丫头倒是一个聪慧可心的人物,但奈何她没生在太太肚子里,……”王熙凤叹息了一声,“估计老爷也是为难,若是大姑娘没进宫那便圆满了。”
平儿也意识到探春的庶出身份会有影响,但没想到影响会有这么大。
“不过纵然没有这些缘故,贾家也的确需要和冯家这样的家族交好了。”王熙凤幽幽一叹,“荣宁二府,现在除了二老爷一个算是有真正官身职务在身的,但你也不是外人,这二老爷在工部的情形你也清楚,其他大老爷那就是个混吃等死的,能不招惹事儿就算不错了,宁国府那边,那父子俩除了高乐,好像也没有能耐干其他了,也幸亏是那边人口比咱们这边少许多,否则他们那边吃穿用度都未必能维系得住了,……”
“奶奶,没那么难过吧?”平儿还是第一次听到王熙凤说这等事情,吃了一惊。
“咱们这边情况的难处你难道不清楚?一杆子人都成日里琢磨着怎么来从府里边刮个干干净净才肯走人。”王熙凤瞟了平儿一眼,“宁府那边更是不堪,那两父子成日里不管不顾的折腾,那尤氏管不了,而那秦氏则是根本不管,这样下去,怕是皇宫王府都得要让他们折腾完。”
平儿不语,东边她不知道,但自己这边她是知晓一些的。
一千多号人,人吃马嚼的,这都不说了,关键在于这府里边各房都是存着小心思,包括眼前这一位也一样,不过那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家主子当然不会说自己,却是惦记着像赖家这等攀附着贾家,却又可劲儿在贾家薅羊毛的人。
不过赖家的确是做得有些过了,赖大、赖二两兄弟把持着荣宁二府的总管,仗着有老太君的关照,便是自家奶奶也轻易不敢插手许多事情。
加之那赖大家的和赖奶奶也都是惯会来事儿的,从上至下也带出了一帮子人替他们摇旗呐喊的,这贾家东西两府许多事情主子们都是不明不白的,但是现在他两兄弟那里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不过这赖家在贾家这么多年,吃得盆肥钵满,自然也就有人眼红嫉妒,免不了也就有各种言语出来,但仗着自己老娘和两兄弟把持这么些年的深厚底蕴,还有老太君的信重,倒也无人能扳倒二人,顶多也就是小心一些罢了。
不过对于凤姐儿来说,她不满归不满,却也不敢轻易去动这个马蜂窝,毕竟那关系着老太君的颜面。
只是现在荣宁两府的情况都是不佳,这等坐吃山空的情形越发明显,她这个临时当家的,却也不能不多琢磨一些生财之道。
去年里和冯家这一波却是因为只有这一勾生意,利润委实太可观,所以有些舍不得,但若是一些长久营生,她还是要考虑一下是否能让贾家参与进来。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四节 铿大叔,坑大叔
从贾琏院子里出来,冯紫英借着酒意在昭儿带着下,便往角门处走,却见前面来了两人。
他也没在意,这荣府里边谁不认识自己?便是现在也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小蓉大奶奶。”昭儿倒是认识这两人,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和丫鬟瑞珠。
冯紫英斜睨着朦胧醉眼,嗯,只是有些酒意,还没有真醉,秦可卿?这女人跑来荣国府干啥?不过听说她和王熙凤搅和得挺黏糊的,估计是来找王熙凤吧。
“蓉哥儿媳妇。”很随便的点点头,冯紫英再无复有之前初见时各种猜测和想法,因为他感觉这秦可卿与贾珍贾蓉父子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像《红楼梦》书中所写那样不堪,甚至贾珍贾蓉父子对此女还有敬而远之的味道,所以既然如此,他也就没有多少心情去关注了。
“见过铿大叔(冯大爷)。”二女都是盈盈一福。
冯紫英一愣,这好像还第一次有人喊自己铿大叔,这铿大叔莫不是坑大叔?但算来好像还真该这么喊才对。
自己和贾琏、贾珍平辈,那贾蓉都该叫自己铿叔,叫贾琏、宝玉琏二叔、宝二叔,像秦可卿这等不太熟悉的女性晚辈,自然就叫铿大叔了。
昭儿以为打过招呼便要各自走道,却未曾想到这位小蓉大奶奶朝着冯大爷道:“铿大叔,侄儿媳妇想要向您问点儿事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冯紫英一愣,看了一眼昭儿,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这一位还是专程来找自己的不成?这荣国府里有奸细?
昭儿也愣了,他是知道这位小蓉大奶奶和二奶奶关系密切的,但是从未提起过说和冯大爷还有啥交情啊,但要说这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可能有什么,只是这等情况他以前也从未遇到过。
见昭儿发愣,冯紫英深看了秦可卿一眼,见对方目光坚决,连带着那个丫鬟瑞珠虽然有些忐忑,但是应该是知晓她这位主子找自己干什么,这就让冯紫英有些奇怪了。
自己和这位《红楼梦》书中的第一神秘人物可是从未有过什么交织的,就算是自己在她闺房绣榻睡了一觉,那也不过是酒醉之后的事情,她本人也不在,牵扯不到什么,不至于时隔大半年了,还要来找自己理论一番吧?
想了一想在这堵着也不是个事儿,冯紫英倒也不至于惧怕什么,挥了挥手,示意昭儿:“你到那边候着,不用走太远。”
昭儿自然乖乖听话离开,走出十来步远,然后远远的站着。
冯紫英再一挥手,这主仆二人便跟着自己往旁边走出两步,正好就在一个转角僻静处,但是也在昭儿的视线之内。
“蓉哥儿媳妇找我何事?”冯紫英径直问道。
“铿大叔就这么惧怕妾身?”秦可卿微微一笑,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好奇。
冯紫英皱了皱眉,“瓜田李下,懒得惹人闲话,说吧,什么事儿,就你我三人,这里也无人能听到。”
秦可卿低垂下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目光:“妾身来找铿大叔也是别无他法,自妾身懂事以来这十多年,一直活在一个懵懵懂懂的噩梦当中,妾身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从妾身到秦家,然后长大嫁入贾家,妾身都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那贾珍贾蓉父子也是对妾身畏若蛇蝎,……”
冯紫英骇然。
这鬼女人竟然知道了?她知道自己身世了?问题《红楼梦》书中也没说她自己知道自己身世就死了啊。
还有这个瑞珠,不是秦可卿死后也触柱而亡?看样子这个瑞珠也是当事人之一了?
冯紫英虽然内心震惊,但却还是保持着一份冷静。
他知道对方既然来找自己,肯定是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不可能因为自己考中了举人就来纳头就拜,觉得自己能救她于水火了吧?更何况,这水火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只不过他的这等镇定自若的神态落在秦可卿和瑞珠眼中却变成了对方智珠在握,内心也就越发看好此次冒险举动了。
问题是她们并不知道其实连冯紫英也一样不知道秦可卿的身世,那《红楼梦》书中也根本没有提过秦可卿身世,只是从各种表状疑点来昭示这个郁郁而终的女子存在着太多不合理的方面,哪怕是一些红学专家对她的实施深挖细查,但也一样只是各种猜测,并无任何实证能证明她的来历出身。
“蓉哥儿媳妇,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明白,嗯,或许是……”冯紫英也还是掂量了一下才启口,这等事情的确不是他能介入或者插手的,也轮不到他来插手,他也没法插手。
一听冯紫英这般说,秦可卿和瑞珠都乍然色变。
已经略具规模的胸部急剧起伏,秦可卿实际上也料到了可能会有这种情况,谁愿意去掺和这等事情,明知道这背后肯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龌龊,像他这样前途无限的新科举人,怎么会愿意卷入这等事情中去?
虽然不清楚这一位是如何了解自己身世情况的,但秦可卿这么多年好不容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当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铿大叔,您不必隐瞒遮掩,妾身知道您明白妾身方才所说的一切,您也不必忙着否认,若是没有铁定的依据,妾身也不敢如此来找您,……”秦可卿尽可能的让自己显得坚决肯定,这样能让对方更加没有退路。
冯紫英嗤之以鼻,铁定依据?你知道我是穿越来的?笑话!
他也不清楚对方怎么就这么肯定自己知晓她的一些情况,或许是什么时候自己不经意的留下了破绽被对方觉察到了,但哪也不过是一些猜测怀疑,能说明什么?
“蓉哥儿媳妇,不必多说了,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也不想听你想说什么,此事就此作罢,就当你从未说过,我也从未听过,……”
冯紫英坚决果断的制止了对方还欲再说下去,挥了挥手,就准备招呼昭儿过来。
秦可卿也没想到冯紫英这么果断,忍不住上前一步银牙紧咬嘴唇:“铿大叔,您若是这般不管不顾,连妾身的话都不想听下去,那侄儿媳妇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侄儿媳妇活在这世上也觉得没有什么意义,每日里总觉得随时都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之事,与其活在这样的噩梦中,还不如早死早投生!”
以死来威胁自己?冯紫英觉得有些可笑,真当自己是吓大的?
不动声色瞄了一眼那一脸决绝的女子,那目光中居然还真有些不管不顾的疯狂,冯紫英还真有些怕了,这《红楼梦》书中对着秦可卿之死也是语焉不详,各种版本都有,其中一个版本就是说她是自杀,莫非这鬼女人真的有可能自杀?
若真是这样,冯紫英就要掂量一下了。
瓷器不能碰瓦罐啊,冯紫英有些自我解嘲的替自己解释,眼见得自己仕途正顺,只要春闱大比一过,美好生活就要向自己扑面而来了,可今日之事,那昭儿知道,不说瑞珠,但是这女人出点儿问题,哪怕装模作样的自杀一下,哪怕不死,恐怕就会引起这女人背后的人对自己的关注。
这就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虽然不清楚这女人身世背后隐藏着什么,但是能让贾珍贾蓉噤若寒蝉的,岂能是那么简单能解决的?
前世关于这女人的身世也有一些解读,但都难以自圆其说,不过无论如何,都是烫手山药。
一时间冯紫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走了之固然可以,但万一这女人真的折腾出点儿幺蛾子来,影响到自己怎么办?
可要过问这事儿,先不说自己有没有那能耐,问题是自己连她很笃定自己知道的东西,其实自己也是一团乱麻,难以说清啊。
这可真的成了坑大叔了。
看着冯紫英瞪着眼睛气呼呼的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但也没有再挥手离开,秦可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这个小男人好可爱。
稳了稳心,冯紫英最终决定还是不冒险,而是先稳住这个鬼女人。
想了一想,冯紫英才缓缓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没想到对方这么直白,这么开门见山,秦可卿一愣,但是马上道:”妾身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什么会这样,……”
“不,你暂时还不宜知道。”冯紫英果断制止对方话头:“你应该感知的道这里边内情的复杂和危险,嗯,她是怎么回事?”
冯紫英努了努嘴,朝着瑞珠。
“她和宝珠都是那些人从小买来养大了,然后妾身嫁入宁国府后送到妾身身边的,但是她和宝珠也不知道那些人是谁,……”秦可卿言简意赅的解释。
冯紫英大概知晓这鬼女人的想法意图了,大概是被这种完全被蒙在鼓里憋在心里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向谁去抱怨诉说的心情快要憋疯了,甚至在贾府里边也是如此,所以这女人才会孤注一掷碰瓷到自己身上来了,谁曾想还真被碰对了。
“嗯,那好,你的情况比较复杂,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找上我,嗯,我只能说我是在一个偶然机会知晓了一些情况,呃,可能大概和你的情况对得上,有些怀疑,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漏了破绽被你觉察到了,……”
冯紫英满脸无奈,不是装的,而是真心无奈。
她背后的人既然这样安排,肯定有其道理,看样子也不是很在意暴露一些什么,连贾珍贾蓉父子都知晓一些,也足以说明这一点了,只是却把自己给盘缠住了,只能自认倒霉。
见秦可卿张嘴欲言,冯紫英挥手制止:“你不用多说了,我先前说了,暂时还只能这样,至于说什么时候告诉你,需要一些时间和时机,嗯,你算是赖上我了,……,今天的情形也不适合多谈,改日合适的时候,我们再来具体说,我想这么多年你都过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不是?”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五节 不一样的路(补昨日更!)
以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姿态中止了对方的话头,没有给对方任何再想继续下去的机会,冯紫英便招呼昭儿赶紧过来。
冯紫英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是上了对方的当,但是这个险他不愿意去冒,不值得,所以宁肯先揽上这个麻烦,再来想其他办法来解决。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秦可卿的身世的确有些古怪神秘,从她背后人的有恃无恐也可以看出,恐怕她的身世秘密应该在一定层面和一定范围不算秘密,起码有不少人知晓,但是对外界却绝对是秘密了。
如何去探知了解,还得要花些心思,但是没准儿前世中那些个红学专家们还真的能误打误撞出一点儿门道来,不妨按照这个思路去了解了解。
至于说秦可卿这边,给她一个希望就足够了。
她原来不是毫无希望才自暴自弃么?现在“攀上”了自己这样一根看似靠谱的“大柱”,起码可以让其安分一段时间了,且等自己考过春闱之后再说吧。
倒是昭儿看自己的目光就有些古怪了。
毕竟这位小蓉大奶奶素以性子清冷著称,平素在宁国府里也是独来独往,等闲难得有人看到她一张笑脸,也就是琏二奶奶和她稍微说得上一些话来。
但今日却是主动来找这位冯大爷,这就太让人惊奇了。
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和这些小子们说没地掉了身份。
当然他也在临走之前叮嘱了秦可卿,若是有人问及,便说是为了其弟弟秦钟的事儿来打探,这也算得上是一个极佳的借口。
原本冯紫英也很想去看看林丫头的,但是这等情况下他也实在找不出合适理由去看望对方,真要这么做了,只怕这贾府里边闲话就要出来了。
林丫头也是马上十一岁的人了,这个年龄放在前世自然不必说,但是放在这个十四岁便可谈婚论嫁的年龄,基本上就相当于前世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以现在的时风,自己这样的青年男性也不适合再去看望了。
丢开了这个念头冯紫英便径直从贾府角门出门。
瑞祥还是老规矩在马车上边儿上等候着,只是尚未上车,却又有另外一道身影钻了出来。
看见钻出来的身影,冯紫英也是一乐,看样子这贾府里边的人都是在盯着自己的行踪,还真的成了贾府名人了。
“贾环见过冯大哥。”很正式的行礼,瘦削但却很精神的贾环比起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又要长大了不少,除了那张脸和贾宝玉的大脸相比缺了点儿俊朗圆润感外,其实这小子看上去还是挺精神的。
“唔,环哥儿,不错,看样子这一年变化不小啊,书读得如何啊?”对于这位环哥儿,冯紫英既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但是也更没有恶感,对方既然对自己如此尊重,他当然要和蔼相待。
“冯大哥,在族学里我和兰哥儿都一直最守时最努力的,这一点您可以去问先生。”贾环颇为自傲的道。
咦?冯紫英一愣,他知道贾环读书肯定要比宝玉强,但是没想到贾环敢在自己面前夸这个海口。
最认真最努力,这可不简单,还好,还带上了贾兰。
难道这一世这贾环的命运真的要在自己的无意间拨弄下走上和前世不一样的道路了?
那自己可真的有点儿期待了,要看看这贾环能走到什么高度上去。
“哦?这么有信心?那敢让冯大哥考考么?学了些什么?”冯紫英还真的来了点儿兴趣。
“《论语》、《大学》、《中庸》。”贾环脸上掠过一抹胆怯,但是随即又鼓起勇气,就算是在冯大哥面前真的丢脸了,那也没关系,冯大哥都是考中举人的人了。
“好,那我就考考你。”冯紫英随意抽了几段询问,看看贾环的根底,但贾环居然还能答得出来,虽然在理解和扩展上还不成气候,但是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见冯紫英微微颔首,贾环也是格外兴奋,能够得到现在被贾府中视为天人的冯大哥首肯,这无疑是最让贾环值得骄傲的,便是在族学先生那里也能夸口一番。
“不错,环哥儿,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看样子这一年来你还是认真读了书的,嗯,你也把话转达兰哥儿,你和兰哥儿若是几年后能够考中秀才,冯大哥便豁出这张脸面去让你们去书院读书,政世叔那里也由我去说。”冯紫英大马金刀,大包大揽。
贾环喜欢得声音都发颤了,“冯大哥,此话当真?莫要骗我们?”
“你冯大哥说话什么时候不算话了?”冯紫英见贾环这等模样,也知道这等庶子在贾府里边恐怕也的确过的不怎么样。
贾母、王夫人都不待见,贾政恐怕还能照拂一二,毕竟是自己骨肉,但是有贾宝玉这个“珠玉”在前,贾环形象气质上略逊一筹,身份又差一大截,自然就很难赢得太多重视了。
要想博得更多青睐,估计还得靠他老妈在床上好生侍候贾政,要不就得要靠自己努力了。
“你明年就十岁了吧?兰哥儿明年九岁,你珠大哥十四岁考中了秀才,我不要求你们一定向你珠大哥看齐,十五岁之前考中一个秀才,算是我给你和兰哥儿定的一个目标,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冯紫英看着对方。
说实话,这贾环也不算丑,就是眼睛略小一些,单眼皮,加上皮肤也略黑,所以和宝玉比就显差距了,但是起码也是一个中人之姿。
贾环是庶子,又是次子,这荫监他是没戏的,连宝玉都要靠恩荫,所以他就只能去考秀才了。
贾环脸上红潮涌起,瘦小的拳头紧握:“冯大哥,我十四岁就要考中秀才,让别人看看,珠大哥能做到的,我贾环也能做到!”
这个别人也是别有所值啊,看样子这贾环才十岁已经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不过这也难怪,若是能以此为激励,这环老三未必不能考中一个秀才出来,只不过那个时候宝玉恐怕就一点儿尴尬了。
“好,有志气!”冯紫英给了对方一个鼓励,点点头,“嗯,这样,春闱之后,我再来检查一下你的学业,到时候好好表现一下!”
望着冯紫英上车扬长而去的车影,激动不已的贾环,忍不住挥动手中拳头:“冯大哥,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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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这个登门的少年郎,沈自征忍不住嘴角就抽动了一下。
淡淡的阳光洒落下来,在厅堂里散漫的光线让眼前这个少年显得更加雄健。
比自己还小一岁,居然比自己却高出大半个头,而且看这虎体猿臂彪腹狼腰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自己这等小身板儿站在他面前倒真像一个弟弟了。
其实沈自征只是下意识的有些夸张形容了,冯紫英这也才过十四岁,还不满十五岁,按照这个时代男性算法应该是十五岁了,但个头已经窜到了一米六五左右。
这在这个时代的男性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和沈自征的单薄身形相比,自小锻炼营养也能跟得上的冯紫英这两年也是很长了一头,而且宽肩厚背,气势更足。
沈家送来了贺礼,冯紫英当然不会不去回拜,这也是起码的礼节,当然像其他一些人也送了礼,那就不一定非要自己亲自回拜了,更多地就是帖子回拜了。
“君庸兄。”
“紫英贤弟。”沈自征叹了一口气,脸上浮起礼节性的笑容,他也没想到这家伙会亲自来回拜。
回拜的礼物也很简单,两根辽参加一副熊胆,看起来有些俗气,但是却胜在实用。
一番寒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此科秋闱的成绩上来了,虽然沈自征没能考过,却也没有多少气馁沮丧。
毕竟这秋闱本身就存在许多不确定,而且像他们这种寄籍附籍的,在顺天秋闱里也有一些限制名额限制,明确了只能占到一定比例,确保北直隶本地士子的中举数量,但即便如此,也一样受到很多北直隶士子的反对和攻讦。
沈自征也自认为自己在此科发挥不是太好,没考上也在预料之中,不过他对下科能过倒是满怀信心。
“如果不是这北直解元须得要北直本地人,这解元定当由文弱稳坐,梦章兄虽然也不差,但是在文才上却逊色几分了,……”沈自征情商差了一点儿,还在喋喋不休的争论着这个话题。
“朝廷规制是如此,自有其道理,若非如此,那九边之地十之八九皆是我北地子弟戍守,难道这又公平了么”冯紫英随口反驳。
“他们皆是戍守家乡,本就该义无反顾,……”沈自征忍不住反驳。
“岂不闻唇亡齿寒?蒙元灭前宋时,也并没有因为望长江而返,难道君庸兄还觉得蒙元时代对南人的政策让江南士人怀念?”
一句话让沈自征脸红脖子粗,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六节 偶露峥嵘
站在后堂窗外的沈宜修忍不住捂住嘴轻笑,自己这个弟弟哪里是这个明显在外闯荡甚多的少年郎的对手?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听到冯铿来回拜时,就鬼使神差的悄悄溜到屋外来了。
这等情形她自然不可能露面的,但是却又想听一听对方的声音,看一看对方的身影。
“紫英,你这是污蔑!”沈自征大急,这个帽子可不能戴上。
“君庸兄言重了。”冯紫英轻笑,“小弟只想说朝廷例制,自然有其道理,绝非一是兴起,也非某个人的感情喜好。”
沈自征恨恨的瞪着对方,他知道若是要论这时政策论,自己绝非其对手,连杨文弱和侯氏兄弟都对其交口称赞,自愧弗如,遑论自己?
冯紫英自然不会把对方得罪太深。
这沈自征是一个文采风流的人物,而且据说也颇有侠气,但今日这一见,似乎文才也未见,侠气也无甚,面对自己更是缩手缩脚的模样,委实让他有些失望。
不过沈自征如何,他不关心,他更关心的是沈自征的姐姐,只是这等情形下,自己总不能提出来要见其姐一面吧?只怕立即就会被乱棍打出了。
见沈自征仍然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冯紫英也是无奈,这家伙比自己还大一岁,怎么这般经不起激,随便两句话都能把对方逗弄得心浮气躁?
“你们青檀书院成日里便是这般讨论朝廷例制,研读时政策论么?朝廷这般日益偏重时政策论,却把原为根本的经义置于其后,这般舍本逐末之举,必开祸端。”良久沈自征才吐出一口浊气,气哼哼的道。
“君庸兄,你也不必抬出这般大帽子来,好像你们崇正书院就没有探讨研究时政策论一样,据我所知杨文弱和侯若朴侯若谷他们一样在时政策论上下足了工夫,否则杨文弱如何能得第二,侯氏兄弟如何能分列四五名?”冯紫英笑嘻嘻的道:“君庸兄其实不必气馁,你的经义远胜于小弟,下科只需要稍微在时政策论上下些功夫,铁定能进前十。”
“紫英不必宽慰我,我沈君庸还没有那么小家子气,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时政策论我是略逊一筹,但三年之后我必卷土重来。”沈自征不领情,斜睨了对方一眼。
他已经觉察出一些端倪来了,这厮赖在这里不走,总是说感谢馈赠贺礼,如何如何,自己都端茶送客了,这厮也视若不见,明显是有所企图,想到这里,他越发警惕。
但恶客不走,自己也不能赶对方出门,沈自征眼珠一转,他也听杨文弱和侯氏兄弟说起过这冯紫英经义一般,时政策论尤为厉害,但却不通诗赋,是个典型的俗人。
自家阿姐诗画双绝,在沈自征心目中想来,纵然此子名声极盛,但也未必合适自家阿姐,但是想到自己父亲的性子,却又觉得很难说。
父亲虽然也是文人,但是却对仕途之事十分看重,若是此子真的要纠缠不休,甚至上门提亲,还真有些不好说。
不过沈自征也知道阿姐极得父亲喜欢,便是这婚姻之事当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多半也是要先说与阿姐知晓,若是阿姐知晓此子不通诗赋,只怕就不会应允了。
冯紫英何尝不知道要想见到那位沈家姑娘乃是痴心妄想,这大家闺秀,又非通家之好,哪有那么容易见到的?真要随随便便见到,只怕冯紫英自己都要觉得不合适了。
只是他这一走,只怕就得要等到春闱之后才会回城了,那一日的美好印象委实让他印象深刻,很想再见一面,哪怕是带着帷帽纱帘,只闻其声也可,但他也知道只能想想而已。
见冯紫英也只是捧着茶盏眼睛平视前方,却不言语,沈自征琢磨再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紫英,为兄看你一直在打量这墙上画卷,可是觉得这幅画格局宏大,气象万千?”沈自征假作漫不经心的道。
冯紫英虽然对山水画不太精通,但是好歹也是懂画之人,见沈自征突然把话题扯到墙上的画上,一愣之后也是反应过来,这厮怕是觉得自己在时政策论上压了他一头,要在这山水画意境上来估计折辱自己一番了,不过他倒对此不太在意,自己本来就对琴棋书画这类雅好不通,也没有必要装作附庸风雅。
“果真是美作华卷,只是不知道是何人所作?”冯紫英这个时候才开始打量这墙壁上的这副作品。
笔锋细腻宛转,但是却又有嶙峋傲岸之气,将江畔山麓江畔的一艘渔舟和钓者十分和谐的融为一体,称得上是一幅佳作。
“此乃我们一家三年前秋游之后,家姐为我父所画,只是画作早成,三年来却始终未有一首合适的题诗,紫英,不如你来为这副画赋诗一首如何?”沈自征斜睨了一眼还在呆呆出神的冯紫英。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意识到这沈家还真的一门出才子啊。
他也听说过沈自征还有一个兄长沈自继,要大沈自征好几岁,不过沈自继考中秀才之后再考乡试未中便不再参加科考,而是在外游历,喜好戏曲诗赋。
看来这个沈姑娘也怕是一个才女,这幅画的山水画水准极高,而且看样子还精通诗赋。
看看沈自征这厮的那副表情,冯紫英也能约摸猜测出对方意图来,明知道自己不通诗赋,这是整个青檀书院乃至崇正书院中不少人都知晓的事情,他不信沈自征不知道这事儿,这纯粹就是想要让自己出乖露丑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禁不住沉吟,看来自己还是有些剃头挑子一头热了,这位沈姑娘,乃至沈家,弄不好人家是想找一个有着共同志趣爱好的,自己这等一门心思放在仕途经济之人,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明白,据自己父亲和段喜贵所言,沈珫并非那种迂腐拘泥的文人,为官颇有手腕,亦有上进之心,为何其子女却是这般?
那沈自征为何还对科考如此热衷?
还未来得及多想,那沈自征见冯紫英发愣,忍不住含笑催促道:“紫英贤弟,可是有些为难?”
冯紫英起身,笑了笑,在这幅画面前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的确是一幅佳作,当有一首好诗相伴,不过君庸兄应当知晓,小弟素来不通诗赋,书院中尽人皆知,所以的确抱歉了,小弟便是搜肠刮肚也难有一句,……”
见对方果然知难而退,沈自征正待再言,却听得窗外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二弟不得无礼!”
冯紫英和沈自征也是一怔,沈自征立即明白过来,垮着脸道:“阿姐!”
“沈姑娘!”冯紫英也起身,却见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隔着窗棂而立,只能透过斑驳的窗棂看到对方。
“对不起,冯公子,君庸他刚才有些失礼了,可能是秋闱失利让他有些心绪难平失态了,……”
沈自征翻了一个白眼,再说秋闱失利,也不至于让自己失态,但这会儿要说自己是刻意刁难对方,那就有点儿不好了,只能忍着。
“没事儿,君庸兄先前所说也没错,这副《秋江独钓》的确需要配上一副好诗方能更显意境,只是紫英的确诗词一道少有涉猎,难以担此重任,……”冯紫英很平静的道。
沈宜修也感觉到对方很坦然,似乎并不在乎自己不通诗赋这个在很多士人看来是一大黑点的短板。
实际上父亲在和自己的信中也说到,这位冯家大郎虽然现在名声很大,但是却非以诗词歌赋见长,而是以胆魄和对时政朝务的见解独到深刻著称。
沈宜修自然明白父亲在信中话语里的含义,那就是说这一位冯家大郎恐怕不是那种简单的士林文臣,未来可能会是一个善做实事的能臣,而父亲也一直以此目标作为自家的准则。
“冯公子不必在意,诗词小道,怡情雅兴,冯公子胸怀天下事,那才是男儿本色,……”沈宜修站在窗外曼声道。
“呵呵,谢谢沈姑娘的宽解了,不过沈姑娘这幅画的确清峻雄奇又不乏点滴细腻,乃是紫英看过的少有佳作,紫英曾在一座古庙中也看到过一首诗,却是与这幅画颇为应景,……”
“哦?”沈宜修和沈自征都是一怔,先前还在百般推脱,这个时候却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古庙题诗,啥意思?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吟诵完毕,冯紫英便拱手一礼:“沈姑娘,君庸兄,紫英先行告辞了,改日有暇,再来拜会。”
冯紫英也不多言,丢下震惊莫名百味陈杂的姐弟两,告辞之后便扬长而去。
此番拜会倒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之前的种种心思已经随风而逝。
这沈家的确是诗书大家,随便一个女孩子在书画上都有如此造诣,自己这个俗人还适合不适合,却还真需要斟酌一番了,莫要日后三观不合,闹得不愉快,那就失去了意义了。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七节 书院帮,小群体
冯紫英从未指望能够在这个时代遭遇一场真正的现代爱情,那他奢侈,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时代局限性决定了这个时代的男女爱情也不太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哪怕自己努力融合进入这个社会,让自己慢慢融入适应,但是某些东西却总会不经意的在心中浮起。
所以他很理性的会选择一些自己喜欢的,或者喜欢自己但自己并不反感的目标,嗯,哪怕是任性为之也好,利益切合也好,他觉得都可以,不必过分去强求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沈家姑娘的确给他的第一印象很好,但是并不代表自己就一定要在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这世间那么多漂亮有趣的女孩子,哪一个不香?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这一切还是等到春闱之后再来考虑吧,想必那个时候自己也有足够的精力和心思来考虑学业之外的事情了。
重返青檀书院,对于放松了快一个月的冯紫英来说又是一个挑战,实际上每一个经历了秋闱大比之后的学子都需要一个适应调整期。
考中秋闱之后,便需要调整,要调整到西园那边去,因为这四个月时间学习的紧张程度和节奏都不在和东园这边一样了。
而那些回各地去参考的学子们也需要根据情况来定是否回书院读书。
因为像考过了秋闱的学子肯定要回来,而那些没有考过又愿意继续到书院读书的,也会重新回到书院东园,继续三年的学业,还有一些也许就因为各种原因而放弃了。
此时的书院人少了许多,西园增加了十来个,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些考过和没考过的学生们都会纷纷返回书院。
“玉铉和大章秋闱都过了,估计就这两天回书院,伯雅没过,可惜了。”官应震不无遗憾。
山西三杰,年龄都不大,最大的陈奇瑜明年也不过十七,郑崇俭还要小一岁,而孙传庭更小,名义上是和冯紫英同年,但实际上还比冯紫英小好几个月。
“伯雅可惜了,不过他就算是下科过也就是十七岁,还年轻。”冯紫英也觉得有些遗憾。
孙传庭无疑是青檀书院中他唯一一个有着很深刻印象的前世明末牛人了,居然在这一科中未过,甚至还不如陈奇瑜和郑崇俭。
弄不好陈奇瑜和郑崇俭在前世中也该是名声不小的角色,只是自己孤陋寡闻不知晓罢了。
“山长估计今年我们书院秋闱能过多少?”冯紫英笑嘻嘻的问道。
“顺天秋闱应该是成绩最好的了,过了这么多,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但是顺天秋闱和其他省还不一样,所以不能一概而论。”这一点上官应震还是比较谨慎,没有明确表态。
但是除了顺天秋闱,还有五六十人回去参加各自籍地的秋闱,按照书院的惯例,这六十人中起码也该有二十人以上过秋闱才对,届时参加明年春闱的学生可能超过五十人,也是近十年来青檀书院参考规模最大的一届。
以往春闱大比,青檀书院参考人数比较少,但是考中比例相当高,基本上能占到三分之一,如果按照今年参考规模来计算,那么考中进士的人数有可能要突破十五六人,甚至更高。
“这一科我们书院出了大风头,估计崇正、通惠书院从明年开始都会有意识的开始加强时政策论方面的教学了。”周永春也对其他几个竞争对手很关注。
“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其实也意识到了,只是动作慢了一些,今科吃了亏,不可能下科还犯错误,像江南那边的白马、崇文书院,都一样,明后三年,都要奋起直追了。”官应震也有思想准备,“所以我们想要保持我们的领先优势,那就必须要继续把我们自身的优势提升到极致。”
“山长,掌院,弟子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下科春闱考好,这一科考好了,我们书院才能在朝廷那边有更大的影响力,我们在向各部获取朝廷邸报时也才更有底气,我们递交过去的这些研读建议和意见,朝廷也才会更重视,也才使得我们影响力会更大,这就可以形成一个相互促进的良性作用,也能吸引到更多的优秀士人来我们书院读书,……”
官应震和周永春关注的是书院的长久发展,但对于冯紫英来说,明年春闱才是最重要的,各人出发点不一样。
而且冯紫英也有感觉,明年春闱的进士会非常关键。
因为如果说上一科永隆二年的春闱,新皇还在一个观望期,甚至可以说永隆二年的总裁和同考官,基本上都是太上皇定下来的,但是从今年秋闱开始到明年春闱,永隆帝不可能再像上一科那样隐忍低调了,他需要开始培养属于他自己的人才储备了。
这也就意味着从这一科的进士开始,可能会是永隆帝将来一二十年时间的朝政主要官吏来源,而这第一科的身份就更不同寻常了,甚至可能会被皇上直接视为自己的最基本核心盘。
官应震和周永春都点头认可,无论如何,春闱大比考中的进士人数,才是各家书院最看重的,因为一旦考中就意味着下一步就是真正的帝国官员了,至于说能不能出将入相,那就要看个人造化了。
接下来的这一二十天里,都处于一个收心调整适应期。
学子们需要从考中举人的大喜中重新恢复到普通学子阶段,这一点上也幸亏还有西园的这一批老师兄们有经验,帮助这些陆续回来进入西园就读的师弟们迅速把心态调整好,准备应对四个月后的春闱大比。
冯紫英他们这个宿舍中,除了冯紫英外,陈奇瑜考过了,然后还有一个方有度考过了。
这有些出乎大家的预料,连傅宗龙、许其勋和宋师襄都没有考过,但是方有度却考过了,不得不说方有度运气太好。
最终算下来整个青檀书院参加秋闱的七十九名学子中,除了一名因为路途上疾病未能参考外,其余参考的七十八名学子中,一共考中三十三名,其中顺天秋闱就占了十五人,而其他返回各自本籍就考的,考中了十八人,如果再加上原来老西园的十九名学子,那么明年参加春闱大比的青檀学子将达到破纪录的五十二人,远远超出前几科。
伴随着学生们的陆续返回,整个青檀书院也迎来了一轮调整。
考中举人的学子会迁入西园读书,宿舍也为之发生变化。
像冯紫英、陈奇瑜和方有度便搬出了原来的宿舍,与范景文、贺逢圣、吴甡三人一个宿舍。
冯紫英也有些舍不得原来宿舍的舍友们。
这两年时间里,好不容建立起了比较好的感情,连原来一直不对路的傅宗龙都相处融洽,加上还有关系一直最密切的许其勋,和后期日渐紧密的宋师襄,这一下骤然分开,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其他几个人也都一样很是不舍,但是面对这种变化,大家也都有心理准备。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迟早都会有这么一日,现在不过是来得早了一些,大家还没有适应罢了。
“虎臣,我看你倒没有多大变化,但是方叔变化有点儿大啊。”冯紫英和许其勋在书院内散步。
“嗯,有度变化有点儿大,他自己也一直在说,心情过于激动,他们乡里怕是有几十年都没出过举人了,所以你看他的穿着打扮和用度都一下子不一样了,我也问过他,他还是比较谨慎,都是同族长辈和兄弟支助的,……”
许其勋心态还是放得比较好,虽然没考上,但是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或者是早就过了。
许其勋是受冯紫英的交代去了解的,方有度考中了举人,这让冯紫英是个意外。
他原本以为傅宗龙和许其勋都应该比他几率大,没想到傅宗龙和许其勋都没考过,倒是方有度考过了,那么这个人选就要好好开始培养了,毕竟方有度这后期也算是跟随冯紫英走得比较紧的人了。
冯紫英没有亲自去问方有度,而是让落榜了的许其勋去问,这样许其勋可以没有什么顾忌,而方有度也要放得开一些。
若是换了冯紫英自己,因为他也考过了,没准儿就会让方有度有些抵触情绪了。
不出所料许其勋出马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如果是这样,那倒还好,方叔家里困难了一些,但是今后他家就不愁了,他们方家肯定会形成一个以他家为核心的大家族。”冯紫英还算满意,“那我可以找他说一说。”
许其勋大略明白冯紫英的意思,甚至一直在帮冯紫英出谋划策,而且他也相信冯紫英当得起正在逐步形成的这个小群体领袖。
“嗯,紫英,其实方叔还是很期待你的‘招揽’的,他很佩服你,也很感激你,所以这一点你不必太过顾虑,我试探过方叔的口气。”许其勋微微一笑。‘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八节 春闱之前,双刃剑
许其勋是个早熟的少年,虽然只比冯紫英大一岁,但是十六岁的年龄对于一个已经在外打磨了几年而且又被冯紫英耳濡目染甚至刻意灌输之后,他已经有了一些觉悟。
如果是许其勋考过了就好了,那对自己帮助就更大,没想到是意料之外的方有度,冯紫英不无遗憾,但是这种事情他却无能为力。
不过他相信许其勋下一科应该问题不大。
南直隶那边本来科考竞争就要比北直隶大得多,方有度能过而许其勋没能过,某种程度上也说明这种考试不确定性因素比较大,除非你有绝对把握,所以自己在北直隶这边过试也如范景文所说,的确是占了一些便宜。
冯紫英从进入书院第一天就展现出了其勃勃雄心,这一点作为与冯紫英关系最为密切的许其勋自然是最清楚的,在和许其勋日渐熟悉,甚至交心之后,冯紫英也不讳言自己未来的目标就是要出将入相,嗯,准确的说就是入内阁当首辅。
这个野望其实很多读书人内心都有,但冯紫英却敢在连举人都还没考中,甚至就是一个监生的情况下提出来,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雄心。
但是让许其勋更为佩服的是冯紫英不是大言不惭,这两年里更是用他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来帮助他自己和书院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每一个举措,每一步动作,都是具有很强的预见性和目的性,对于朝堂内外的各种节奏鼓点更是踩得格外准确,加上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背后潜力,比如齐永泰和乔应甲的看重青睐,这些综合起来才是真正让许其勋愿意死心塌地跟随冯紫英的主要原因。
单纯的个人感情是不足以让像他这样出身一个普通富裕家庭的南直隶学子俯首帖耳的,他需要综合性的评估和判断追随冯紫英可能带来一些什么,毕竟他背后一样有一个家庭,甚至家族。
相比之下,虽然方有度功利性显得更强一些,但是却也更容易被冯紫英表现出来的种种所慑服。
“虎臣,没关系,我们都还年轻,科考对于我们来说其实都只是第一步,就算是我们考过了进士,真正面临都还是几十年的仕途颠簸。”冯紫英笑了笑,“我从未觉得秋闱和春闱就是结局,嗯,真正的考验应该是春闱中式之后才算。”
“紫英,恐怕也只有你可以夸口说这个话,但我总觉得这该是简与、君豫和子逊几位西园的大师兄们才该如此口吻吧,你在顺天秋闱也不过一百四十九名,难道就这么有把握过春闱?”许其勋忍不住苦笑着道:“我看玉铉和方叔虽然过了秋闱,但是对春闱都没有太大信心,玉铉还好点儿,方叔似乎就有点儿满足现状了,他似乎也不认为自己可以一举过春闱。”
见冯紫英很认真的在倾听自己意见,许其勋也很高兴,冯紫英就有这样的优点,很多时候你会感觉他口气很大,目光长远,深谋远虑,往往这种情形落到实处就会变成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但冯紫英却说归说,落实到具体上却更重视,甚至事必亲躬。
像去年今年这些给朝廷上书的这几份文稿时,提出来是他提出来的,方向也是他确定的然后由山长、掌院审定的,但是在具体操作上他却敢于放手给大家伙儿来办,许其勋一度有些失望,觉得冯紫英过于宽纵浮躁,流于表面了。
但是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冯紫英却又把所有已经成型的文稿建议全数集中气力啊,组织一帮人一一进行筛选核定,最终才确定上交朝廷的审定稿。
尤其是在今年七月份上交的《防疫备要》一文中,更是冯紫英亲自拟定条略,然后分解给每一个参与同学,一个一个手把手的教授给他们该从何处着手,何处下笔,何处挽总归纳,进而得出意见结论,让许其勋也是敬服得五体投地。
有时候许其勋都怀疑这家伙是已不是以前在六部中某个经历司或者某个州府一房中干过,怎么能对这等朝廷规制定例如此熟悉,虽然也会出一些差错,但是大方向却从未错过。
问题是这家伙才十五岁不到啊,进书院时也不过十二岁,就算他从小跟随他老爹在大同那边参与军务政务,可这个年龄未免也太夸张了,难道这家伙真的是六七岁就协助他老爹参与军政事务?那可就真的是神童了。
这个疑问实际上从乔应甲到齐永泰,从官应震到周永春乃至书院中很多同学都有,甚至还包括像张瑾、陈敬轩、李三才以及更高层面的某些人都有,除了说明此子是神童出身而且加之机缘巧合跟随其父在大同耳濡目染所影响外,其他真的难以解释。
伴随着书院宿舍的调整,进入西园的同学便开始了更为紧张备战岁月。
大周春闱大比依然是沿袭明制,确定会试中式名额基本上是按照上科数量和参与会试举人数量以及当下朝廷内所缺官员数额来进行确定。
上一科因为是“龙飞首科”相对数量较多,但是并不明显,今科照理说是永隆帝登基的第二科了,中式名额还有可能下降。
但是却从朝廷传来一些说法称皇上有意在今科扩大招录名额,以备边远缺材和州府所需,所以今科甚至可能会比前科的招录名额更多,这也让参与此科春闱的学子们兴奋不已。
实际上冯紫英也得到消息,这也是齐永泰、乔应甲等人上书内阁和永隆帝,认为当下朝廷六部和地方州府年老体弱者甚众,尸位素餐之辈充斥,希望通过未来十年内三四科的春闱新增部分进士来调换这些在各个部门和地方上混俸禄者。
这个意见在内阁一度受阻,首辅沈一贯不太愿意开此例,但次辅和其他两位阁臣都赞同,而且还获得了皇帝的大力支持,所以这才确定下来。
“紫英,你的经义现在也差不多了,短期内难有大的提升了,唯一需要把握的就是在遣词用字上还需要精细,不过会试时间对你来说足够,你可以精雕细琢一番,不要急于落笔,……”
当大雪重新覆盖上整个青檀书院屋顶时,又是一年腊月时。
周朝宗很满意这个不算弟子的弟子,虽然他不承认对方是自己弟子,因为自己只是帮他补足经义这方面短板,在时政策论这方面,这个家伙甚至可以当自己的老师,一些精妙的观点甚至连官应震和周永春都叹为观止。
但是冯紫英却表现得很到位,依然以师奉之,哪怕是考中举人之后,不骄不躁,回到书院后就迅速的进入了状态。
“弟子谨记了。”
“嗯,还有就是你写字适当慢一些,你的笔力不俗,若是缓缓行之,更能凸显你的字迹用心,虽说有誊录制度,但是一旦中式,重臣们却都更喜欢亲读本卷,这一点优势若是被用好了,那有时候便能更上一层,……”
这是由衷之言,有誊录制度,字迹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一旦中式,而你的经义文章就可能如阁臣们甚至是皇上之眼,这第一印象也是非常重要的,经验之谈往往是无数个惨痛的教训得来的。
“弟子明白了,谢谢周师。”冯紫英由衷的谢道。
“唔,其他的,我也没有更多的教授你了,以我之见,今科也许是你最好的机会,朝廷有意增设名额,而皇上又有图新之意,你的策论文章不妨可以大胆一些,锐利一些,哪怕是触怒一些人,也不打紧,关键是要中式。”周朝宗背负双手沉吟了一下,“这番话怕是山长和掌院都不会与你说,毕竟这也关系到你中式之后的事宜,……”
冯紫英眉毛微微一动,这个建议可谓大胆,就是要让自己去哗众取宠博得眼球关注了,但不得不说这应该是最适合自己的。
能够进入春闱大比的,自然都是经过了血雨腥风拼杀突围出来的,自己相比起这些人来,像练国事、韩敬、许獬这些人,在经义上差距极大,便是范景文这些人也可以反复碾压自己,唯一优势在时政策论。
可是能入围者,在时政策论上肯定都不会差距太大,那么要想搏出一条路,甚至直接上位,那就肯定要有吸引人眼球的东西。
按照大周惯例,主考会由首辅之外的内阁阁员,副主考则会有礼部或者吏部的侍郎担任,这是关键,同考基本上是由翰林院的侍讲侍读撰修以及左右春坊和各部主事以及各科的给事中们充任。
一般惯例,同考定是否中式,主考定层级,也就是说能否考中入围一般是同考官看好,那么就能入围,但是定你名次,则基本上是主考来,但是这也不是决定,主考和副主考会抽看部分被定为优秀或者落榜者的卷子,以防缺漏。
过于出挑,可能会被直接黜落,而如果稍微收敛,自己经义和文字功底上的劣势可能就会更明显,让自己难以引人注意,按照今科参考者多达四千八百人,中式录取可能会是在三百八十人左右,这样庞大的一个精英群体中,自己这是要去搏一把眼球被直接黜落,还是被隐没?
所以周朝宗给的建议可能就是一柄双刃剑。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九节 该来的始终要来
冯紫英沉默不语。
周朝宗最后这一个建议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一个多月时间就是春闱了。
大周沿袭明制,二月初九到二月十二,当然,只考两场,初九考经义,十一考时政策文,十二正式封卷,三月初一揭晓看榜,然后确定殿试时间,一般是三月十五前后,最后是三日内出一甲二甲三甲名单。
可以说参加春闱的学子们才称得上是整个大周的文人菁华,他们都是经历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出一条血路来的举人,无论是经义还是策文水平都不是秋闱时那帮秀才监生们可比的。
也就是说他们的经义水平更高,同时在策文方面与冯紫英策文水平会极大缩小了,按照南北中三卷录取名额,属于北卷的冯紫英一样会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北直、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以及辽东等三都司的学子尽皆汇聚于此,要争夺大概整个北卷在全部名额中三成五比例左右的进士名额,按照今科数量,也就是在一百二十人五个名额左右。
不容易啊,冯紫英粗略算了一算,基本上是百分之八的中式率,的确要比秋闱高很多,但是你要知道这春闱的竞争激烈程度和水平也要高许多。
周朝宗的担心不无道理,虽说当下朝廷取士更重视策论,但这个重视策论则是指策论的综合性水准,不完全是指你的立意破题和观点,还包括的用词造句,你的引经据典,你的文法修辞等等,而这些都是通过经义来体现,这恰恰是自己的弱项。
如周朝宗所说,这些方面的提升是不可能在几个月甚至一两年就能再有一个层次提升的,他能做的已经尽可能的替自己做到了。
那么这种情形下,和如此多的精英学子竞逐,自己如果不能凸显自己的优势,甚至要达到引人瞩目的地步,很大程度就可能会被压下。
问题是这过于标新立异一样有很大风险。
那些个同考官们大多数来自翰林院或者左右春坊、礼部,他们未必就能有内阁阁臣和六部主官们那么开阔的眼界和宽阔的心胸,能够接受自己过于激进的观点文章么?
弄不好一看就觉得自己这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直接黜落,甚至连主考和副主考都看不到就打落尘埃了。
“周师,您建议我可以观点上犀利尖锐一些?”冯紫英定了定神才问道。
这个时候周朝宗反而没有回答,先前他是有感而发,但是现在冯紫英这样一问,显然就是很正式的对待此事了,这关系到一个月之后冯紫英命运,他也不能不慎重。
思考再三,周朝宗才道:“紫英,我不会在你面前掩饰隐晦什么,如果按照水准去发挥,如无意外,你考不中的可能性会在八成以上,因为我经历过这种春闱,竞争太激烈了,但是我也不能说你走蹊径就一定能,关键要看同考和主考如何来看,同考如果是一个流于平庸者,可能就会直接黜落,而若是遇到一个心胸宽广或者对朝廷现状不满者,那么则有可能会被视为上佳,但即便是同考视为上佳,也有可能会被一个安于现状的主考否决,所以……”
冯紫英明白过来了,周朝宗把各种可能性都给自己说了,这个决定就要由自己来下了。
他也曾经和自己说过,如果再在书院读三年,他有相当把握自己能在春闱过关,但是今科,他的确不太看好,但今年名额相对较多,而且皇上有意图新,肯定会在考题上有利于青檀书院和自己这类对时政策论十分擅长的这类学会说呢过,所以也是值得一搏。
“周师,我明白了。”冯紫英不再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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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算着你该来了。”乔应甲捋着颌下几缕胡须,微笑着点点头,“这个周朝宗倒也有些本事,居然能把这些都能替你算得清清楚楚,是个人物,乘风兄看人还是很厚一套啊,只可惜这个周朝宗屡试不中,委实可惜了。”
“还请乔师指点。”冯紫英恭敬一礼。
“不必如此,坐下说话。”乔应甲摆摆手,仰起头想了一想才在厅堂内踱着步子缓缓道:“今科名额增加不少,北卷相对南卷竞争压力小一些,这都是好事,但春闱和秋闱相比,其水准提升很大,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大考。”
冯紫英只是点头,却不做声。
“关键在两点,一是考题。考题如果利于你发挥的话,那么你就可以凸显优势,按照惯例春闱策论出题是皇上临时确定范围方向,由内阁会同六部主官出题,然后由皇上选点,再立即付印送往考场,……”
冯紫英没有去找齐永泰,而是直接找乔应甲。
他也是考虑过这个问题,齐永泰的回答可能还是希望自己全力发挥,争取考好,这符合齐永泰的为人处世之道,但这种回答可能对自己来说意义不大,而乔应甲应该会有一些更灵活更有针对性或者说投机取巧的建议。
“皇上上一科便有求新求变之意,但是上一科还不合适,但今科皇上可能会有举措,所以在出题上应当是有利于你的,这一点上你可以揣摩一下,我本来都想替你琢磨一番,但我觉得你的嗅觉可能会更准。”
乔应甲的话让冯紫英赧颜。
“考题是一方面,那么更关键的是主考和同考,同考人数太多,这无法判定,剩下就是主考和副主考,主考只会是在叶、方人中一人,要由皇上来定,而副主考则可能是礼部或者吏部的侍郎,我估计应该是礼部左右侍郎中一人可能性较大。”
乔应甲的抽丝剥茧也让情况渐渐清晰,“比较棘手的是方叶二人现在虽然都明晓皇上的心思,但是要让他们俩就有什么大胆举措,我是不看好的,所以这就有点儿难了。”
乔应甲心中也清楚,冯紫英并非毫无机会,但这却取决于同考和主考的观点态度,如果是一个能秉承揣摩上意的,那么冯紫英便有机会,而如果是一个只知道按部就班者,恐怕就悬了。
乔应甲思索良久,也没有得出一个好法子来。
无论是叶向高还是方从哲,乔应甲都很清楚自己是无力影响到这二人态度的,而且也可以肯定,这二人的态度起码是在这一科科考上,不会有太大差别,这也是最难的。
至于同考,那就更无法影响了,大多是些翰林院的文人,自恃为皇上近臣,以备顾问,你要去游说一二那更是只会起到反作用。
“紫英,此事我已知晓了,你先回去,还是好好学习,我会考虑如何来处置。”乔应甲沉吟良久,才让冯紫英先行回去。
冯紫英踏出乔府大门,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如果连乔应甲都没有更好的方略,那说明自己这一科就真的只能靠营考和运气了。
原来还信心满满,但现在似乎又觉得好像自己很大可能性要再读三年了。
实际上冯紫英也知道包括官应震、周永春甚至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不认为自己再读三年有什么,毕竟自己才刚满十四岁,三年之后自己也才十七岁,十七岁能考中进士的话,那简直已经是极其少见的了。
而且他也感觉得到官应震和周永生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再读三年,自己经义功底就能有一个很大的提升,就可以好好去搏一搏三甲了。
若是能为书院挣回一个状元、榜眼或者探花,无疑能为书院争辉不少。
问题是冯紫英不愿意啊,再去苦读那考中之后就没有多大意义和价值的四书五经,那太苦了不说,关键在于浪费了这三年啊,至于三甲,他从未想过,而且也意义不大,大周朝八十年,还没有过三甲当首辅的,最好的也不过就是入阁。
也就是说在科考上风头太盛,反而在仕途上就未必有那么顺利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作为后盾时,过于出挑,不是好事。
就像冯紫英自己一样也知道自己现在太过引人瞩目,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隐藏在书院背后,把练国事、许獬、韩敬、范景文这些人推出去和其他书院的翘楚人物打擂台,自己老老实实呆在书院。
步行在已经黑下来的街道上,冯紫英卸下了包袱,心态反而轻松下来。
能做的都做了,自己今日请假,官应震和周永春甚至都没有问自己理由就准了,到了这个时候都是靠自觉了,另外三年一考,到这个阶段也不是熬一宿夜就能有多大改变的,各自调适好心境,反而更利于学习和考试发挥。
对面街道哗啦啦上来了一大队马队,周围的人都下意识的让开,当先的是大周军士,但是随后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大周子民,而是来自边远蛮荒之地的化外之民。
冯紫英没太在意,这是京师城,东西南北,都经常有外藩外邦来朝贡,一直到这帮人呼啸而过时,冯紫英才注意到这帮人的穿着发式。
女真人?!冯紫英眼瞳一缩。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节 偶遇
虽然早就在各种邸报中看到关于女真人的消息,也在生活中能够感受到来自关外辽东的种种,如家里的熊掌、参茸、虎皮等等,但是来到这个世界,冯紫英还是第一次正面见到女真人。
女真人的威胁日益凸显,但是从冯紫英的观察,朝廷主流观点仍然没有把女真人的威胁放在第一位,或者说顶多将其提升到了仅次于北面的鞑靼人的第二威胁,这从宣大总督仍然是大周率先设立的总督军务,并且在军饷上仍然是第一优先保障就能看出来。
不过这并不代表朝廷中就没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李成梁弃守宽甸六堡和奴酋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城就极大的刺激了朝廷中一直对建州女真势力迅速膨胀忧心忡忡的这一派势力。
宽甸六堡的弃守使得建州女真在关外的扩张更具自由性和侵略性,同时也使得辽东镇的孤悬地位日益突出,这种危机感已经在朝廷中有了一定的影响,但是总的来说受到来自北面鞑靼人和东面海上倭人袭扰,加之现在西南方向也是不靖,大周始终难以抽出更多地心思来来应对来自东北的威胁。
当然最为关键的问题还是财政的困难,这是根本性问题,已经危及到了整个大周朝廷的正常运转,而最受影响首当其冲的便是军务。
“女真人又来朝贡?这么大的规模?”看着呼啸而去的女真人,冯紫英粗略的估摸了一下,起码在百人上下。
他印象中朝廷已经开始对女真人入贡有所收紧,一般说来入贡使团不会超过五十人,怎么这一拨就是上百人?
冯紫英的随口一句话,却引来了旁边一个抱臂冷笑的男子搭话:“哼,这算什么?他们在入城时便已经分了一拨人离开了,如若加起来,只怕人数更多。”
“分了一拨人?怎么会分了一拨人?”冯紫英吃了一惊,同时也在打量眼前这个男子。
四十岁上下,刀条脸,额际皱纹很深,应该是长期在外奔波的原因,显得有些苍老,口音倒像是陕西那边的人,但又混杂着一些辽东口音。
“怎么就不能分一拨人?人家都是辽东那边汉人,还有咱们这边的商人,都是忙着走货的,……”男子脸上的笑容越发冷峻。
“那核实过这些人身份了么?”冯紫英不以为忤,仍然问道。
那男子也上下打量冯紫英半晌,这才轻哼了一声:“少年郎,少管闲事,没地替你家大人招祸。”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倒是一个有趣人,点点头:“招祸?嗯,我倒是真的不太怕替我老爹招祸,能替他招祸倒也是一份本事啊。”
见冯紫英嘴巴这么硬,刀条脸男子有些诧异,自己把话都说得这么明了,没想到对方还这么狂,看来也是有些背景的人,不过想了想,他也不愿意多说,毕竟说太多,于人于己都无益。
见那家伙不啃声就转身要走,冯紫英却不愿意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看来是对辽东那边情形有些了解的人,怎么能轻易放过?
“欸,兄台怎么不说话就走呢?”冯紫英伸手拦住对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很想听一听你这个回答呢。”
“哼,我回答也没啥用处,真要想了解,那就去辽东那边看一看,要不就在山海关守着,你就可以看个明白了。”有些轻蔑的瞥了冯紫英一眼,一只手荡开冯紫英的手,那男子便欲举步离开。
冯紫英手微微发力,对方也觉察到了一点儿什么,手一收一推,便格开冯紫英的阻拦,侧身而过,不过还是有些惊诧于冯紫英的力气不小。
冯紫英其实也没有全力施为,而只是想试试对方,感觉到这个男子还是有些劲道,多半是军中出身。
“兄台留步,小弟是诚心想要了解一下情况,若是有机会,自然也当将此情形上报朝廷。”冯紫英紧随对方而动,跟在对方身后。
男子脚步一滞,但随即继续举步前行,“哼,朝廷岂有不知之理?这都是光天化日之下大明其道的来往,人家根本就不怕这个,再说了女真人来朝贡不也是朝廷的规制么?”
“既然如此,那兄台又何必义愤填膺的模样?”冯紫英也不客气,疾步与对方并肩而行。
刀条脸男子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郎恐怕不是寻常之辈了,多半是一个官宦子弟,否则不可能对这等情况如此感兴趣。
但若是寻常官宦子弟也不至于这般纠缠不放才对,而且还提到了要核实离开人身份这个问题,更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
“谈不上义愤填膺,只不过是对朝廷对这等大敌却是如此懈怠轻忽有些失望罢了。”男子见甩不开冯紫英,索性就放慢脚步,看看这家伙究竟想要干啥。
冯紫英见他放慢脚步,也微微一笑,“懈怠倒是有些懈怠,但若是说轻忽倒也未必见得。”冯紫英慢吞吞的道。
“哦?”刀条脸男子讶然,意似不信,“小兄弟,此话怎讲?”
冯紫英站定,微微拱手:“在下青檀书院冯铿冯紫英,尚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辽东赵率教。”刀条脸男子脸色一正,也是抱拳一礼。
赵率教?冯紫英有些耳熟,但却有些模糊了,自己和辽东那边素无交道,若是有些印象,那多半是《明史》中残存的记忆,那也就说明此人应该是一个人物才对。
“赵兄。”冯紫英也不客气,“小弟对辽东情形一直十分关注,但苦于没有更多地消息,所以冒昧叨扰,……”
“赵某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青檀书院的大名赵某还是知晓的,没想到小兄弟居然是出自青檀书院,都说青檀书院乃是北地士林典范,敢于向朝廷谏言,看来此言不虚啊。”这年头无论什么人对读书人都还是很尊重的,青檀书院现在俨然有北地第一书院的名头。
别的不说,光是这一科秋闱中辽东、万全和宣府就有弟子在顺天参考,其中有一个叫纪子登的便是辽东人,只不过这个家伙自小便寄居在其在大兴的舅父家中,多年未曾回过辽东,对于辽东那边情况也知之甚少,加上比冯紫英要大十岁,所以和冯紫英也不算太熟悉。
“赵兄客气了,青檀书院的院训便有一句,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等读书人自然也不敢后人,这辽东关系家国兴亡,小弟前两年便听到一些消息,但都是只言片语,零碎不堪,难以了解全貌,今日得遇赵兄,还望赵兄不吝赐教。”
冯紫英也没有客气,又怕赵率教不肯多说,沉吟了一下才道:“家父乃是神武将军冯唐,现为榆林总兵,尚未赴任前,小弟也担心家父有可能赴任辽东,所以对辽东局势也多有关注,只是后来家父赴任榆林,但是辽东局面仍然牵挂在心,所以……”
赵率教大吃一惊,这才知道眼前这一位居然是冯唐之子。
赵率教是出身靖虏卫的边将,元熙二十六年的武进士,曾经在甘肃镇任职多年,后来才转任辽东镇,对于这九边宿将并不陌生。
冯氏家族在大同镇任职多年,冯秦、冯汉和冯唐都曾经担任过大同镇总兵,在大同可谓声名显赫。
冯唐卸任大同总兵也不过三年就复起担任榆林镇总兵,目下正值壮年,而且也听闻甘肃、榆林那边的袍泽称这位冯总兵手腕极其厉害,短短两年时间,便已经彻底控制住了原来一直是九边中最为孱弱不堪也是最为复杂的榆林镇。
见赵率教态度改变,冯紫英这才觉察到自己这个武勋子弟身份,或者说冯氏一族在九边军中扎根多年还真的不一般,。
寻常武人哪怕对文臣态度恭敬,但是那也是敬而远之,要想得到他们的敬重信任和亲近,那还得要看你这个文官本事手腕如何。
自己却有这层天然的亲近关系,一下子就能与对方把关系拉近不少。
赵率教态度的改变也让冯紫英颇为心安,“赵兄怕是尚未用晚饭吧?不如就由小弟做东,你我二人共谋一醉如何?”
赵率教也没想到冯紫英这般豪爽大方,不愧是武勋子弟,这更和他的胃口,也不客气,便大大方方的点头应允,左右肚里也饿了,正好叨扰一顿。
冯紫英便寻了一处酒楼,此时也正是上客之时,寻了个雅致所在,便吩咐酒菜只管端上来。
一边等候上菜之时,冯紫英也问起赵率教来京城所为何事,这才知道赵率教已经被免职两年,此番前来也是寻找一些关系门道,希望寻求复职。
赵率教没说找什么人,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去问。
武将任免一般是由兵部武选清吏司与都察院、兵科给事中三家负责,以兵部为主,现在兵部尚书依然是不太管事的萧大亨,左侍郎是皇上心腹张景秋,右侍郎则是从都察院转任过来的柴恪,这几人冯紫英都只是知晓,却不熟悉。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一节 压力(继续补更!)
对于冯紫英对辽东局势的好奇,赵率教倒是没有隐瞒什么,一一道来。
“宽甸六堡的放弃乃是最大的失策,兵部如此草率,必将酿成祸端。”赵率教一说起此事,便忍不住以掌拍腿,叹息不止,“那宽甸六堡一带起码有数万我大周子民,已然在当地定居数十年,现在说放弃就放弃,哪有哪么容易的事情?说是搬迁回内地,往哪里搬?搬迁花销有多大,朝廷能给多少补偿?还有宽甸六堡乃是边地军屯,赋税几乎全免,而一旦回内地,其税赋相比紫英兄弟也应该清楚吧?谁愿意?”
冯紫英默然无语。
宽甸六堡的情况他也知晓一些,朝廷做出这个决定的确有些失策,尤其是作为始作俑者的李成梁,但是冯紫英也知晓其中一些原因,并非李成梁一人就能全部责任。
一方面朝廷内对李成梁的年迈是否还能承担重任一直持有怀疑态度,另一方面则又担心李家在辽东盘踞时间太长,加之壬辰之战也是李家为主作战,所以有些惧怕李家在辽东尾大不掉。
李成梁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本身就因为年迈精力不济已经有些退意,只想尽快致仕安享晚年,加之建州女真势力正处于一个快速上升期,与辽东镇冲突不断,李成梁不愿意承担起擅启边衅的责任而授人以柄,而且也错误估计让出宽甸六堡也许可以与建州女真获得一个缓冲地带,而且兵部尚书萧大亨也对此持赞同态度,所以才会走了这极其愚蠢的一步。
当然这其中也还有一些其他因素,比如军屯和驻军的消耗也是一个问题,但应该不算是主要,只不过大家都秉承尽可能缩减军饷开支,所以这也算是一个次要因素。
由于许多在宽甸六堡定居多年的民众不愿意内嵌,辽东镇便采取军事手段强制迁移,这直接导致了大量百姓逃亡,逃入女真人那边,被女真人收留。
而辽东镇与女真那边交涉,女真那边也拒不交还,甚至根本不承认。
这种情形也越演越烈,其中不少人甚至就直接被女真人迁入赫图阿拉充实,也使得女真势力大涨。
“现在女真人正在不断袭扰侵蚀辽西那边的蒙古诸部,而且随着其势力不断膨胀,对蒙古左翼的威胁越来越大,一些蒙古部落都经受不住女真人的威胁和利诱,向其靠拢,另外建州女真也在不断打压侵吞其他女真诸部,而且动作也是越来越大,可以说其膨胀速度远远超出我们朝廷重臣们所预料的,我也不知道我们兵部职方司有没有将这些情况让兵部和内阁的诸公了解,如果他们知晓为什么还不采取措施来遏制和扭转这种局面?”
酒过三巡,赵率教也忍不住将内心的苦闷和担忧和盘托出。
他当初也就是反对放弃宽甸六堡,也反对强制迁移民众,结果惹恼了上司,最终落得个被免职的结果。
但是到现在他依然坚持宽甸六堡不能放弃,这相当于是让建州女真多了一个广阔的纵深余地。
而且宽甸六堡四周土地肥沃,委实是一个适合农耕的好地方,凭借着宽甸六堡和周围区域,完全可以打造出一个直逼建州女真老巢腹地的楔子,同时也能让南面的朝鲜有所顾忌,不至于和建州女真走得太近。
只不过现在局面已经不可挽回,他也只能徒呼奈何。
“目前建州女真正在奴酋带领下磨刀霍霍,准备对海西女真的乌拉部、叶赫部、辉发部动手,同时也还在对东海女真频频用兵,这几部已经屡遭建州女真的进攻,势力削弱了许多,如果朝廷再不采取措施,一旦这几部被建州女真吞并,那建州女真势力便真的难以扼制了。”
冯紫英听得很认真,甚至对一些不太清楚的部落和情形还专门询问。
赵率教也说起了兴致,干脆就直接就着案桌,用酒水作画,将整个辽东镇面临的局面一一画出,也好让冯紫英更直观的了解目前辽东镇面临的困局。
这顿酒一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作罢,冯紫英对赵率教的忠直也算有了一个直观了解。
就凭对方今日这番话,起码能说明此人对大周忠心耿耿,而且也是那种敢于说真话说实话的性子,这等人才是乱世中能支撑其一方的根基人才。
前世中冯紫英虽然看过《明史》,但更多的也就是兴致来了,或者说希望能够在朋友和同僚面前不至于显得太过孤陋寡闻,并没有深读。
辽东的地理地势他也不太清楚,各方势力他也是一知半解,至于说明廷为何会从宽甸六堡撤退到控制整个女真和蒙古右翼,乃至最后开始向明王朝发起进攻,他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建州女真一旦完成了对整个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的征服和统一,进而控制了蒙古右翼,再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而明王朝又面临着各种内忧外患,便如同捆绑上了手脚的病人在与一个虽然还不算强悍,但是却是可以灵活出击的健康人打架了。
这等结果不问可知,在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中,女真人会越来越强悍,不断壮大,最终伺机一举击倒中原王朝。
现在的大周情况貌似比晚明还不如。
万历三大征中除了壬辰倭乱算是发生了,但仍然后遗症无穷,倭人似乎并未像前世中那样偃旗息鼓,德川幕府似乎仍然需要用一场战争的胜利来证明他的统治正统。
而宁夏之乱是什么情况冯紫英毫无印象,但是肯定还没有发生,而西南那边的一场乱事应该也还没有发生,但是按照傅宗龙和王应熊的零碎消息可以获知,这个温床似乎一直在发酵,只等最后某一刻来爆发了。
赵率教走了,略有些醉意,但是却更多的是忧心。
同样他的这一顿酒也给冯紫英带来了很多意外的烦恼。
冯紫英很想享受这个封建王朝作为特权阶层的人上人美好生活,但他还更希望在这个时代能够凭藉自己的一己之力能够给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带来一些改变,让这个社会和国家向着更好的一面以更快的进程推进。
但是随着自己对这个王朝和国家越发深入的了解,他有些悲哀且无力的发现,一个人的力量要想改变这一切,真的是太难了。
可是如果自己不去奋斗努力并为之付出艰辛和代价的话,只怕连这份美好生活也许就会因为突入起来的某一场战争而戛然而止。
目前唯一的机会也就是时间线还不算太晚,但是这种剑悬在头顶上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所以他才会如此努力的向上挣扎拼搏,要在最短时间内走上更高的位置,掌握更多的能为己所用的各类资源,只有这样,才能在这场与时间赛跑的竞逐中赢得胜利,才能保住自己日后的美好生活。
之前他对辽东局势只是有所担心,但是现在他是非常担心了,而且目前看来北方的蒙古诸部对南下中原牧马的野心仍然未消,其实力犹存,好在其分裂的态势尚能让人略微宽心。
回到家中冯紫英都有些心神不宁。
虽然明知道自己现在想这些毫无意义,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干预这一切,自己最紧迫的问题还是先考好春闱,考中进士,真正成为大周士林文官群体中的一员,这才有资格谈论其他,但是这种来自现实的危机和威胁,仍然让他睡不安枕。
或许自己真的该去向那位东昌府的老乡了解一下当下辽东局势?耿如杞在兵部职方司,恐怕可以比赵率教更全面站位更高的了解辽东局势,哪怕现在自己无能为力,但是起码也能让自己内心绷紧这根弦。
第二日冯紫英便径直去了兵部,找到了耿如杞。
耿如杞对冯紫英的到来也是十分惊讶,冯紫英也没有客气,说了昨晚自己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提到了女真人为何如此规模的朝贡,远远超出了朝廷的规定,而且还毫无约束的肆意与内陆商贾贸易往来,没有任何控制。
耿如杞的回答让冯紫英更焦心。
女真人这种肆意突破朝贡规模和次数的例子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朝廷面对女真人的狂妄放肆也是态度矛盾,一会儿要求强力处置,对超过人数或者不按规定进入的女真人予以扣留羁押,一会儿又是要以训斥教导为主,下不为例,这等朝令夕改的策略也让下边无所适从。
这也导致了女真贡团不但规模更不受限制,而且也和内地的商团联系日益紧密,各种违禁物资输出关外的情形越发突出。
冯紫英几乎是抱着一种无能为力的心态回到书院的,一回到书院就将此情况告知了练国事,他知道练国事对辽东局势也很关注,上次耿如杞的愤怒和担心就是他告知冯紫英的。
二人就这个情况也探讨良久,准备各自先行琢磨一下,准备在春闱之后再来合力撰写一份上书朝廷。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二节 点拨,存乎一心
乔应甲一直在思考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冯紫英的事情,甚至这几日里都有些心神不宁。
乔应甲的履历比较简单,他不像齐永泰和官应震这样经历了几起几落,虽然在仕途上也曾遭遇不顺,但也多不过是贬官或者投闲置散,所以他也没有多少机会经历书院,而且这么些年来他也没有担任过主考甚至同考,自然也不可能像齐永泰、官应震那样可以有一大帮弟子。
冯紫英几乎是偶然机会“送上门”来的门生,甚至在起初乔应甲都还有些看不上其学识,只是看中了对方的胆魄。
但冯紫英的表现很快就扭转了他的看法,尤其是对方表现出了要读书甚至要考进士的宏愿之后,乔应甲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考进士不是光凭嘴说,也不是靠家境背景就能行的,冯紫英敢在自己面前提,自然有倚仗,而事实上自己推荐他去青檀书院之后,冯紫英的表现就带给他一个接一个的惊喜。
两年时间里,这个家伙甚至朝廷里都赢得了不小的名声,当然得益最大的还是齐永泰、官应震和青檀书院,但是作为冯紫英的“恩主”,乔应甲一样与有荣焉。
而且冯紫英竟然还能一举秋闱中式,这简直超出了乔应甲的想象。
十四岁的举人,放在大周不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在大周迁都之后,还真的是第一个,哪怕名次不算高,但是这个年龄委实太让人震撼了。
如果说冯紫英能够在今科考中进士,那又将创造一个历史,那作为“乔师”,自然又会收获一个慧眼识人的嘉誉,而且关键在于乔应甲甚至还知晓,连皇上都很关注此子。
从去年到今年的士林盛会和一连串的上书,都在朝廷内外搅动了不少风云,而皇上显然也是有些静极思动了。
静极思动,但是却还不是皇上能动的时候,那么让一些小字辈年轻人来吹皱一池春水,就是应有之意了。
如果此子今科春闱能过,朝廷里这种暮气沉沉的局面无疑又能注入一泓清泉。
嗯,当然不止于冯紫英一个人,青檀书院,乃至崇正书院的这些学子们似乎都在冯紫英的风云际会下,有了某些趋势。
这些应该是皇上乐于见到的。
所以乔应甲很希望冯紫英能过,但冯紫英的劣势却是格外明显,从正常情形下来说,他过的几率的确不大,如果再有三年的苦读,那么下科春闱应该问题不大。
可是这三年白白浪费的确太可惜了,乔应甲也希望冯紫英在这三年里能够给自己,给齐永泰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和支持,而让其发挥更大的作用,也能帮他更快的提升和成长。
问题是这个忙如何才帮得上呢?这是乔应甲最头疼的问题。
秋闱春闱大比不比其他事情,这是大周朝最严格最苛刻的规制,没有谁能插手,便是皇帝也不可能。
自己作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也一样肩负着监督这一大事要遵章守治而行。
这么些天来,他一直试图找到什么但都一无所获,一直到今日早朝确定春闱大比的主考副主考和同考。
主考不出所料是方从哲担任,无论是方从哲还是叶向高,都一样,副主考人选问题略有争议,但最终还是落到了礼部左侍郎顾秉谦身上。
同考多达十人,翰林院的侍读侍讲和修撰们占了大半,而左右春坊和礼部也有人。
顾秉谦?!乔应甲看着这个人,心里终于有了一些定计。
散朝了,朝臣们三三两两从殿中出来,乔应甲有意落在了后面。
“恭喜顾大人了。”看见顾秉谦孤零零的一个人走过来,这家伙人缘关系不是很好,乔应甲拱了拱手。
顾秉谦微感吃惊,他和这位右副都御史可没什么交情,而且这一个副主考也算不得什么,又不是主考。
“全蒙皇上垂爱,……”顾秉谦也拱了拱手,“不过有方阁老主舵,本官也不过是拾遗补漏,略作辅助罢了。”
“说得好,可这拾遗补漏也不简单啊,今科非比往常,圣上极为重视,有意通过此科挑选一批锐意进取敢于谏言的学子,朝中积弊甚多,圣上希望通过年轻官员的锐气来扫一扫朝中暮气啊。”乔应甲漫不经心地道:“想必顾大人应该能体会到皇上的一番苦心的。”
顾秉谦身体微微一僵,说实话,他可是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作为吏部左侍郎,三年一科的春闱大比,这个副主考就是一个鸡肋,既不像主考那样光鲜耀眼,又不像同考那样要直接参与到阅卷定生死中去,所以他根本就没太在意,所以在定下是他来担任副主考时,也觉得就是一个常规活儿,没什么大不了,都有定制可循。
但没想到乔应甲却有这样一番话。
细细想来,好像还真的有些道理,上一科皇上就不太满意,认为过于因循守旧循规蹈矩,没有擢拔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人才,估计在今科的考题上也会有一些大的变化。
见顾秉谦若有所思,乔应甲知道有些话适可而止,这家伙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虽然人品有些不堪,但是能走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也有其本事。
“乔大人说得是,本官必能秉承圣意,……”
顾秉谦也在揣摩乔应甲的意图,他当然知道乔应甲和青檀书院关系匪浅,但是这等春闱大比,乃是整个大周士子精英云集,糊名誊录制度严苛,谁也不可能去触犯天条,对方纵然希望自己关照某一个人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嗯,顾大人有此心就好,就怕有些人浑浑噩噩尸位素餐,难以明悟圣上苦心,还在按照老一套,……”乔应甲再点了一句。
顾秉谦明白过来了,这一位是在提醒自己,这一科不能再像前科那样,只是方阁老主考,……
见顾秉谦微微色变之后又有所悟,乔应甲不再多说,只是点点头,笑了笑,便道别而去。
顾秉谦看着乔应甲离开的背影,心中也是起伏不定。
前年青檀书院士林盛会,自己便一时不慎,在皇上那里丢了不少分,圣眷薄了不少,这也让他很是着急,一直希望挽回圣心,现在看来,这一科春闱似乎是一个机会?
乔应甲的心思他也大略能猜测到,青檀书院今科春闱也有几十人,其时政策论上的观点离开较为鲜明犀利,无外乎就是希望在这方面能让自己在阅卷时给同考们施加一些影响力,让他们在这些方面不能压卷而已。
这倒不是不可以,毕竟皇上也有此意,只是怕是要和方从哲对上了,免不了要和方从哲有一番争执了。
而且方从哲和那些同考官们肯定不会认同自己的意见,所以这番争论恐怕从上至下都要费一番唇舌了。
不过对此顾秉谦倒是没什么顾忌,自己从来就没有在方从哲那里得到过好脸色,也许就是因为此,皇上才会把自己安排到副主考位置上,顾秉谦越是细细深想,越是觉得可能性极大。
此时他反而出了一身汗,若是自己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没准儿皇上的意图就又要落空了。
届时方从哲是阁老自然没什么,只怕自己的圣眷就真的要丢光了。
想到这里,顾秉谦立即紧张起来。
自己一个人怕是难得扭转局面,此次十个同考中只有两名礼部主事,与翰林院那帮长期附从于内阁的翰林侍读侍讲们明显无法匹敌,这却是有些让人头疼。
而且这两位主事要让他们和作为主考的阁老对抗,只怕他们也没有这份胆量,便是到时候闹起来,皇上也不可能替他们撑腰。
顾秉谦知道这事儿最终的责任还得要落到自己身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望了望午门方向,这才举步前行。
一个多月时间对于书院的学子们几乎是一晃而过,便是春假对于冯紫英他们来说都毫无意义了,冯紫英也只是初一回家了一趟便又回到书院,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起码也要把努力坚持到最后一刻,成与不成便要天定了。
乔应甲那边没消息,即便是有什么消息也不会告诉自己,冯紫英很清楚,最终还的要靠自己。
但周朝宗的观点还是打动了他,如果循规蹈矩,甚至偶有发挥,恐怕都难以在此科中突围而出。
这就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了,一要看考题,二要看考官,三要看自己的发挥了。
伴随着一天天过去,正月几乎是一晃而过,来自大周十五直省的士子们大多在年前便已经陆续开始汇聚到了京师城。
要么借助寺庙道观,要么租住民房旅舍总而言之,眼见得这一天天京师城中操着各种口音的读书人越来越多,甚至很多没有资格参考的生员们也都蜂拥而至,来一观这三年一回的盛事。
数千名大周最具朝气活力和才华的读书人在二月九日之前终于云集在了京师城中,等待着最紧张最盛大的那一刻到来。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三节 押题(求300月票!)
青檀书院的五十多名学子都专门包下了位于贡院东面不算太远的鸿宾客栈。
事实上从一月份开始,贡院周围的客栈、寺观、空闲民房都早就被提前到来的学子们给住满了。
青檀书院近水楼台先得月,而且客栈老板得知是青檀书院学子要承租,当然是满心欢喜。
现在谁都知道青檀书院是顺天乃至北地的第一书院,万一这几十个学子中在今科中出了状元、榜眼、探花,甚至在今后这帮进士里边能出一个阁臣首辅,那这客栈简直就可以声名大噪,几十年都不愁生意了。
便是自己儿孙辈继承了这份家业,也能好好吹嘘一番,永隆五年的春闱某某就是住在我家客栈某号院某号房中,他后来如何如何了,这绝对称得上以一份可以传家的荣耀和资本。
书院包下了客栈三个大院,基本上都是二人间或者三人间,不在像在书院里那样睡大通铺,毕竟这几日里也要保持一个比较良好的休息状态,用以备战。
冯紫英和练国事住一间。
拿冯紫英的话来说,可以沾一沾有实力冲击三甲的选手运气,也许会有助于考试时的发挥。
“紫英,不用那么紧张,真要考不过也很正常,愚兄比你大十岁,这一科都是愚兄第三次参加春闱了,前两次愚兄都折戟而归,但一样没有气馁。”
坐在椅中手中居然拿着一本《三国演义》闲书翻阅,练国事显得很云淡风轻,沉静自若。
“君豫兄,小弟如何能与你比,你是胸有成竹,小弟心里没底啊。”冯紫英笑了起来,“其实小弟也知道这一科小弟希望不大,但是万一呢?万一小弟发挥特别好,出的考题正好是小弟最熟悉的内容,卷子又符合同考主考的喜好呢?”
练国事哑然失笑,摇摇头:“你也不必妄自菲薄,经义你固然欠缺一些火候,但是时政策论才是春闱大比中的胜负手,嗯,你说的不无道理,就看考题和考官了,至于发挥,愚兄觉得那不是问题,你的发挥历来稳定,甚至优秀,愚兄唯一担心的就是考官过于苛刻,对你的遣词用句要求太高,但你这么一说,愚兄倒觉得希望真的不小。”
“那就谢谢君豫兄的吉言了,小弟倒是觉得现在君豫兄的状态已经进入了最佳,嗯,看来一甲有望。”冯紫英也很尊重这位师兄,沉稳老练,作风踏实,考中进士甚至二甲都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殿试能不能进一甲。
“行了,你也不必奉承愚兄了,一甲那要看圣上。”练国事倒是很坦然。
门口传来敲门声,“请进!”
是方有度和吴甡二人。
“怎么,鹿友,方叔,也睡不着么?还不去早点儿休息?”练国事作为书院的大师兄,在全书院口碑印象都很好。
吴甡和方有度都是南直隶人,但吴甡和冯紫英以前不算太熟,但过了秋闱之后,大家一起进入西园,关系就陡然密切起来。
“嗯,君豫师兄,还真有点儿睡不着,现在也还早了一些。”吴甡也是十八岁的青年了,南直隶口音有些重,不过习惯了大家也都能听明白。
“唔,难免,放宽心,可以想一想,咱们书院学子都是这般,其他人恐怕还不如我们呢。”练国事宽慰着二人,目光澄澈清润,“好歹咱们也算主场不是?”
吴甡和方有度都笑了起来,是啊,之前这两年他们也曾来过这顺天贡院,不像其他学子都是临时才来,好歹在这顺天读了几年书,也要比其他学子更能适应才对。
冯紫英也一样有些睡不着。
应该说这客栈里五十多个青檀书院学子,除了练国事、韩敬、许獬、宋统殷、方震孺等几个参加过多轮春闱大比者可能稍微平静一些,其他学子都是兴奋、紧张情绪混合在一起,难以入眠。
但即便是这几位也还是有些紧张,只不过比其他人更能沉得住气罢了。
“君豫兄,您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们还是紧张,怎么办?”冯紫英摊摊手,”不信你问鹿友和方叔,他们今晚我估计都难以入睡。“
吴甡和方有度都笑着老老实实的点点头,真的是没办法,躺在床上翻滚半天,辗转难眠,这才干脆起床,看见练国事和冯紫英房中烛光未灭,这才来敲门。
练国事也经历过这种情形,的确说易行难,”嗯,那不如咱们就来押一押题,明天的经义不用说了,押队押错意义不大,反正大家都是靠临场发挥,嗯,不过时政策论倒是可以琢磨一下。”
押题历来都是最后关头各家书院的必备杀招,最后那一个月里,都免不了各家教授教谕都要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先要根据近三年朝廷大事来划定范围,然后再根据朝廷当下侧重的方向进行一个撒网,最后才是有针对性开始破题。
所谓破题就是根据这些方向领域来进行拟出一些论述方向和关键性的见解,因为涉及面实在太宽,不可能一一点到,肯定只能针对一个领域一个方面提一些有新意和适合展开论述的点子,然后各人在自行去进行一些酝酿,这样可以在大比中遭遇这样活着同类相似的题目时就能有的放矢的进行论述。
一说起押题,吴甡和方有度都来了兴趣,练国事也把目光落到冯紫英身上,“紫英,连山长和掌院都说你是咱们这帮人里边对这个最敏感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法?”
几个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冯紫英身上,冯紫英倒没有怵,现在书院里都觉得他这两边在时政策论上表现出来的卓越能力令人叹为观止,特别是秋闱大比就是靠着时政策论的极大优势才能脱颖而出,现在春闱更看重时政策论,若是能打中一道两道那就不一样了。
大周时政策论是三道题,其中一二题为副题,第三题为主题,第三题尤为重要,甚至有不少人春闱其实就是看时政策论的第三题主题表现。
因为很多同考在审卷时都更注重时政策论第三题的表现,以至于很多一二题表现上佳但是第三题不尽人意的学子都被黜落,所以朝廷也曾多次要求同考务求三题并重,不能只注重第三题主题。
“唔,君豫兄,其实押题我们在书院不也是压了很多么?”冯紫英笑着道:“不如这样,咱们四个人都在这里,各自把自己觉得最有可能的方向写出来,然后再在这些题上写出自己认为从哪些方面来回答更有新意和不落俗套,相互借鉴,怎么样?”
冯紫英的这个提议一下子就让练国事和其他两人大感兴趣,四个人正谈论间,门口又想起敲门声,果然是郑崇俭、范景文两人也听到了这边声音过来,一听这个建议都大为叫好,于是乎几个人便这么各自找纸笔写题,然后再写出破题方向。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大家都把自己写的内容罗列了出来,应该说趋向都比较一致,比如大家写的最多的还是财赋方面,水旱灾害,吏治,民众教化等等,当然还要具体到一些小的方面,不过大家更感兴趣的还是冯紫英所写。
冯紫英写的只有两项,一是边疆军事,二是财赋。
财赋大家都很清楚,目前大周朝廷财政极其困难,这从皇上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派出税监到各处去收税就能知晓一二,所以他们也都大多写了财赋这方面的一些建议,但无外乎都是从田赋、商税乃至开海等方面来拿出建议。
只是这边疆军务却是让他们有些意外,只有练国事似乎被冯紫英的这个建议有些触动。
冯紫英敢于写出边疆军务,自然就有所倚仗,这是大家公认的,而起大家都知道冯紫英出自武勋世家,在进书院之前有长期在边地生活,所见所闻自然就不比一般人,他这么写,肯定是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紫英,财赋这一项不说了,我们大家都有数,而且大同小异,就算是各有侧重,不过到上阵遇到了这类题,大家也都能临机应对,但你这边疆军务却是有所指,是不是……”练国事迟疑了一下,这才道。
“嗯,君豫兄,上一次小弟遇上女真人贡团进城,后来就遇到赵率教,还有去年你提到的兵部职方司楚材兄,我也了解过一些情况,当下虽然看起来情况还算安泰,但实际上来自北方和东北,以及西南和东边海上的威胁都在与日俱增,尤其是东北和西南,建州女真已经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而西南方向洞武、安南,特别是云贵土邦与本地流官矛盾日益突出,这等情况龙禁尉那边也有所掌握,……”
冯紫英并无意在自己这些同学们面前隐匿什么,在他看来这些同学未来可能都能成为自己的有力帮手,这个时候能够帮他们一把,比今后任何时候助力都更能体现价值意义,所以他能说的都要和他们说到。
“……,所以小弟认为这一科三道题中涉及到边疆军务的可能性不小,而这一块小弟估计绝大多数普通士子都难以有这种敏感性和了解,……”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四节 押中
冯紫英此话一出,范景文、郑崇俭,吴甡、方有度等人都是精神一振。
若真的被冯紫英说准了,那意义就大不一般了,而且若是要论对边疆军务的了解,恐怕整个书院乃至整个北地书院都没有几个能有冯紫英了解领悟得深刻,更遑论南方那些书院士子了。
“紫英,可是我们也对这个情况不太了解啊。”方有度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嗯,那就将就今晚这段时间小弟谈一谈对边疆军务的了解和理解已经一些自己的看法,能不能蒙上也说不清,反正这一块大家了解一下也没坏处。”冯紫英笑了笑,显得很轻描淡写。
但是练国事和冯紫英相交甚深,却知道他这个人,越是这般,说明冯紫英内心越有把握,心中也是更加好奇:“紫英,难道就凭着那赵率教的一番话和女真贡团的入京,就能让你有如此把握?”
“君豫兄,可千万别说什么把握,小弟都说了,就是一种感觉吧,当然肯定也有一些依据,比如女真贡团如此气焰嚣张,兵部不可能不知道,如楚材兄就已经多次上报兵部的主官,君豫兄不会不知道当下兵部尚书虽然是萧大亨,但实际上能在皇上那里说得起话的是谁吧?”
冯紫英的反问让练国事倒不好不回答了:“左侍郎张大人。”
这些情况像吴甡、方有度、郑崇俭他们出身普通家庭的学子就一无所知了,甚至连范景文也只是隐约知晓当下兵部内部不睦,尚书萧大亨一直尸位素餐,兼着刑部尚书,主要是负责刑部事务,却对兵部尚书一职一直没有撒手,但具体什么情况他却不清楚了。
练家在朝中颇有人脉,所以却瞒不过练国事。
“嗯,萧尚书为兵部主官,但是大部分日常事务还是张侍郎在负责,但目前朝廷军务这一块有些混乱,嗯,具体情形以后大家可能就会知晓。”冯紫英没有说明,但大家都能领会到一些,“但兵部内的诸多问题都是迫在眉睫的,我相信皇上也应该知晓这些心腹之患和肘腋之患,……”
“除开建州女真的扩张威胁外,来自蒙古左翼威胁也在增大,那位林丹汗自诩为草原黄金家族的后裔,理所应当的应该统一蒙古,而且也对咱们大周虎视眈眈,不可避免的会对宣府、大同和山西这三镇带来压力,……”
“除开北方,西南方向,非熊和仲伦也都提到过西南不靖,后来我也找楚材兄了解过有些西南的情形,他也谈到的确不容乐观,特别是贵州形势严峻,当地土司对山民压榨过甚,而本地流官在处置一些事情上也欠缺长远打算,所以很有点儿一触即发的感觉,……”
“……,还有就是东边海上的倭人威胁了,这是老问题了,但是就目前来说,看起来还算相对平稳,但倭人一直对朝鲜垂涎不已,如果其再演壬辰倭乱一幕,大周该如何应对?……”
随口而出,娓娓道来,听得一干人都是皱眉沉思,即便是练国事也没想到冯紫英对这些边疆军务了解如此之多,虽然说深还有些夸张,但是如此广博,却委实让人意外,绝非寻常士子能做到的。
“……安南和洞武洞武威胁都只能算是癣疥之疾,但如果不予以惩戒,这些弹丸之邦仍然会不断骚扰大周,大周难以集中精力应对其他敌人,而对大周威信的破坏则更是不能容忍的,……”
一口气把自己对周边边患说了个透彻,也听得几个人都是如饥似渴,万一涉及到这些方面的题目,哪怕就是一知半解的添上几句,相较于那些个完全不了解的士子们来说,那也要强太多了。
听完冯紫英的介绍,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但是冯紫英觉得还不够,既然已经把底儿都交了出来,那就送佛送到西。
他又把自己对这几方面外敌威胁的情况谈了一些自己的相关看法,吴甡、方有度、范景文以及郑崇俭等人也都是听得连连点头,又问了不少问题,一直到子时才算散去。
练国事睡下时都忍不住心中暗叹冯紫英的大气。
寻常人若是有这份优势,那肯定是敝帚自珍,挟技自重,深怕别人知晓,哪像冯紫英这样还要主动和盘托出,甚至还要帮助别人指点应对之策。
这份胸襟,扪心自问,恐怕自己都做不到。
这种感觉也让练国事对冯紫英的感觉更为复杂,这样一个比自己都还小十岁的少年郎,究竟是在怎样一个家庭,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才会锻造出这般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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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义考试无甚波澜,能够考过举人,经义考试只要不是发挥失常,基本上都能过关,可以说经义考试更像是一种资格赛,但对于经历过秋闱的学子们来说,这个挑战不大。
最关键的就是二月十一开始的时政策论。
虽然朝廷屡次三番要求主考和同考需要认真对待策论三题中前两题,但是毫无疑问,最后一道主题仍然是众多同考和学子们最为重视的,因为按照惯例,考中的进士们,只有最后一道题的策论答卷,才会进入主考官的视野,会试排序一般也会以最后一题的优劣来进行排序。
按照大周例制,十一日考两题,十二日考一题即主题。
十一日晚便是在贡院考舍中睡的,这一觉没有几个人能睡好,但十二日一大早,主题考题正式下发下来。
方有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两道副题的撰写方有度不是很满意,感觉只能说是一般。
他意识到今科恐怕自己要落榜了。
实际上他已经很满意了,考中举人就是他最大的希望,甚至他当初还做好了再考一次秋闱的思想准备,没想到秋闱却一跃而过,整个家乡都轰动了,方氏一族数百口人,大周一朝就从未出过一个举人,甚至连秀才也只有两三人,现在方有度骤然考中了举人,这等荣耀足以让他在家乡挥霍一辈子了。
但对于方有度来说,在青檀书院这几年让他早已经不满足于家乡那种乡绅生活了,没错,考中举人之后,媒婆就踏破了家门槛,其中有好几家都是县里的士绅大户,愿意将嫡女嫁于她,有一个甚至是方有度在乡里读书时梦里幻想过的。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而后定亲之后,那家便主动送来两个丫鬟,一个侍奉自己老娘,一个就成了自己的贴身丫鬟,而且新的宅院已经在他离开时开建了。
生活变化如此之大,甚至让方有度自己都感觉像是做梦,总觉得有些漂浮,一直重新回到书院,才算是慢慢找回自我。
看来自己这一轮可能就要就此止步了,方有度略微有些遗憾,但是却并不失望。
事实上他对比过自己和一起来参考的书院同学,自认为自己的实力在这五十余人中处于中下水准,便是吴甡和郑崇俭都要高出自己一筹,而范景文、贺逢圣乃至陈奇瑜这些人就不用说了。
所以他没太多失落感,三年后便再来一回就是了,如自己那位老家的准岳父所说,安心读书,家中乃至自己在京中的吃穿用度不用考虑了,一切有他。
而且春闱之后,他就该回去成亲了,嗯,实际上那个时候他自己也估计自己这科春闱恐怕是难以考中的。
但有了这个举人底子,足够自己一家人在家乡吃一辈子了,便是再考上十年八年,对于他来说,都已经不算什么了。
“啊!完了,这是什么题?!”
“为何今科出如此之刁钻难题?”
一阵阵窃窃私语声从旁边的考舍传来,让有些走神的方有度终于把注意力放在面前,题卷已经发了下来,他还没有打开。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方有度才将题卷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字:“论如何破解我朝财赋拮据与边患军务开支事宜之僵局”
方有度倒吸一口气。
难怪周围考舍的考生们一个个叫苦不迭,这等题远远超出了一般想象。
如果说着财赋问题一般学子们还能论述一二,毕竟时政策论中财赋问题只是大家学习探讨的重点,但是边患军务对于很多人却相对陌生了,而且还要让你论述这边患军务与财政拮据的关系,然后还要让你找到问题解决办法,这未免有些超出想象了。
稍微稳了稳心思,方有度开始审题,财赋这一块相对容易,边患军务这一块,方有度就忍不住要说一声上苍保佑了,幸亏前晚冯紫英给大家上了一课,否则他真的要两眼一抹黑,只能凭空想象了。
如果没有之前冯紫英的那一番仔细介绍,方有度对边患军务就只能局限于东海倭寇上了,毕竟他是南直隶人,对倭寇还算有所了解,向北方的蒙古和辽东女真就只能停留在相对浅显的表面了解了,但具体如何就知之甚少了,至于西南的边患,更是闻所未闻。
就在方有度倒吸凉气之后暗自窃喜的时候,郑崇俭、范景文和吴甡等人也都是惊喜莫名。
虽然这道主题比想象的更加复杂,难度更高,但是却涉及到了很多考生都相对陌生的领域,或者说绝大部分考生都只能是一知半解的领域。
像边患,可能来自云贵川和湖广的学生对西南边患尚有所了解,但对辽东女真的威胁就知之甚少,同样来自闽浙广东的学生可能对倭患有切肤之痛,但是对于北方的蒙古威胁就未必有多么深刻的感受了,要让北直山东的学生对西南土司与流官的矛盾或者安南在广西的袭扰有多么直观的了解,本身也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设想。
但对于那一晚的几个人来说,冯紫英两个时辰讲解简直就是如沐甘霖了,哪怕两个时辰的叙述让他们也只是有了一个大略了解,但是他们相信自己固然如此,只怕其他考生就更不堪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五节 火引
冯紫英看到这道题时,也有些意外。
意外的不是自己押中了一半,嗯,边患军务,而是这道题出题难度太高,不但涉及到朝廷财赋开支与边患军务的辩证关系,而且更为关键的直接指出了如何破解这个僵局。
难怪放在最后一道作为主体,这其实变相的是三道题,或者说三部分。
第一题,大周朝廷财赋状况;第二题,大周边患军务状态;第三题,军务开支与财赋之间的这种僵局模式要打破有哪些办法。
在冯紫英看来,这道题的要求水准远远超出了对一般从未接触过朝政军务的学子,哪怕是现在各家书院府学对时政策论日益重视,相关的教授教谕也经常从各类朝廷邸报中来进行引导学习,但这道题的难度还是太高了。
特别是这涉及到要谈对策,这对普通士子们来说更是一个挑战。
或许这道题应该用来考朝中六部的官员们更合适一些。
冯紫英都有些惊讶今科这些个内阁阁老和六部重臣们居然能出这样一道题来,有些颠覆了他的观感,起码敢出这道题,这份勇气可嘉。
不过这对于冯紫英来说,反而是有利的。
如乔应甲所说,冯紫英经义根底和遣词造句的水准相对于这四千多名大周士子精英,恐怕只能算是一个中等水准都有些勉强,那如何能在这一百人里边挑八个中脱颖而出?
那就必须要在策论题上又足够发挥的空间,可以说难度越高越好。
如果大家都能答得出来,甚至还能有所发挥,拉不开差距,内容都差不多,那么就只能在遣词造句的功底上来比较,那冯紫英基本上就是被淘汰的命了。
所以天时地利,现在天时已经具备了,这道题出得足够难。
而冯紫英对这道题熟知程度自然不在话下,冯紫英有这个把握,把这道题答得足够锐利夺目,足够发人深省,那么人和这一点也没有问题了,剩下的就是地利,也就是看主考和同考的观点了。
这一点冯紫英没有办法影响,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自己做好做完了自己该做的,冯紫英没有遗憾了。
冯紫英出场时,已经看到了范景文、郑崇俭、吴甡和练国事四人正在兴奋的探讨着什么。
看见冯紫英一出来,几个人都热切的迎了上来。
一看几个人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这几位可能都答得不错,准确的说,应该是相较于周围的其他学子,他们应该答得不错。
“方叔还没出来?”冯紫英没等他们几位开口,便含笑问道。
“方叔还没有出来。”吴甡点点头。
还是练国事最明白冯紫英的心思,迅即压低声音道:“此事不宜再提,便是你我几人自己心里知晓便是。”
冯紫英笑了笑,“倒也不必太刻意,不过这等押题之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照人之事,若是为外人知晓,没地显得我们青檀书院欠缺底蕴了,至于其他同学,若是有没有考好而落榜,且心胸不够者,只怕又要对你我几个心生芥蒂了。”
冯紫英这番话也提醒了其他几位,一旦这几位如果都考中了,而其他未曾参与那一晚押题交流的同学没考上获知此事,只怕就真的心生嫌隙了,反为不美。
郑崇俭和范景文率先冷静下来,都是点头称是不已,倒是吴甡小声道:“紫英,克繇那里你也得叮嘱一二。”
这个话题冯紫英前晚散步时又和贺逢圣探讨过,吴甡也遇到了,所以也提醒冯紫英。
“嗯,克繇是个谨慎人,自当明白,不过还是说一说的好,就是方叔务必要让他紧闭嘴,莫要招惹是非。”冯紫英笑道。
这几个人里边嘴巴最不稳的就是方有度,若是换了宋师襄和许其勋这些人,反而没有这份担心。
“放心吧,紫英,方叔小事情上爱显摆,这等关乎大计的,断不会草率冲动。”吴甡倒是对自己这个同乡很了解。
其他同学都开始陆陆续续出来,几个人都是再也不谈此事。
等到方有度出来,吴甡便将其拉到一边再三叮嘱,反而让方有度很有些不忿,自己在同学心目中就是那种那么不懂轻重的人么?
一行人回到鸿宾客栈,整个书院一片欢腾,并非是庆贺,而是彻底的放松。
对学子们来说,这三年一科的大比实在压力太大,尤其是最后这三四个月,大家更是苦心研读,现在终于得到解放了。
鸿宾客栈的老板也很是知趣,早早就准备好了一顿丰盛的晚宴,而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也来到书院,算是给大家一个安抚。
作为山长和掌院,自然要对自家学生一一问到,考得好的要勉励,发挥不佳的要安慰鼓励。
“紫英,你自己感觉如何?”官应震是最关心冯紫英的,单独把他叫到了一边询问。
“山长,真不好说,我的经义根基和遣词用字,和梦章克繇他们没法比,这一点差距大了一点儿,当然我的时政策论可能会占一些优势,就看同考和主考如何来看待了。”冯紫英实话实说。
“唔,那丢开其他,你觉得在时政策论上的发挥如何?你可知晓,京中已有传言,这道主题乃是皇上亲自命题。”官应震仍然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淡然模样。
“啊?皇上亲自出题?”冯紫英大吃一惊,“这好像有些有违祖制吧?”
大周规制这命题历来就是朝廷阁臣和六部重臣的权利。
“倒也不算是,大周开国之时,曾经有一科就是太祖亲自命题,不过那是开国之初了,以后便是一直形成这等制度,不过今科据说皇上对内阁和六部商议之题极不满意,所以便亲自命题最后一道主题。”
这个消息已经在京中传开了,官应震也是在来的路上才从路遇的昔日同僚那里获知的,这也使得皇上和内阁六部的关系不睦越发凸显。
“这恐怕就有些麻烦了。”冯紫英脸色有些阴沉,“皇上命题,可是这主考同考们在取卷时恐怕就未必会按照皇上意图来了。”
官应震倒不是很担心,“紫英不必忧心,纵然主考同考们对皇上这种行径不满意,但是时政策论愈重乃是大势所趋,他们亦是认可的,无甚影响。”
对其他同学当然无甚影响,甚至还是好事,但是对于自己来说,过于犀利尖锐的观点,恐怕就会成为灾难了,冯紫英心中暗自掂量。
看来今科自己怕真的要栽了,想到这里,冯紫英不由得苦笑。
人算不如天算啊,算来算去没想到这会是皇上亲自出题,自己还以为内阁六部真的突然敢打破窠臼放手一回了,结果是这样,只怕以方从哲为首的一干主考同考如果看到自己的卷子,弄不好就要把自己当出头鸟拿来祭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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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结束,并进入锁院阅卷审卷评卷阶段。
两位礼部主事已经被顾秉谦再三叮嘱,其中一位主事还算是自己亲信,所以顾秉谦还是比较放心的,只是这同考多达士人,其他八人就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了,那左右春坊的二位自己还能说一说,但翰林院六位,顾秉谦知道,那是绝对秉承方从哲意图的。
皇上亲自命题,想到这里顾秉谦就忍不住兴奋起来。
看来乔应甲果真是窥破了这其中的奥秘,一干阁臣六部重臣们居然有违圣意,最终逼到皇上亲自命题,这个意义太明显了。
顾秉谦知道只怕这焦点就会迅速转移到这阅卷审卷和评卷上来了。
深吸了一口气,顾秉谦知道,该是自己这个副主考“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副主考也是主考,顾秉谦记得乔应甲最后走时悠悠的丢下一句。
副主考就是要拾遗补漏,若是同考坐歪了屁股,那就更要毫不留情的予以纠正了。
顾秉谦也知道这数千份卷子,自己不可能看得完所有,但是他需要盯住那几个跟方从哲跳得最起的几位。
誊录完毕的卷子开始如流水一般的送了进来,十名同考开始紧锣密鼓的阅卷审卷。
和经义考卷不一样,经义考卷基本上大家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标准,基本上简单一阅之后,便能确定档次,只要不是太离谱,基本上都能过关。
但这时政策论不一样,主观印象就要重要得多,一份卷子在不同同考官心目中可能就是天差地别,而副主考的目的就是要监督和拾遗补漏。
在阅卷之前,方从哲和顾秉谦都专门强调了要为国取士务求公正,也提了一些标准,但这种标准掌握还是在同考官心中。
随着一张张卷子开始评定完毕,特别优秀的会送到主考这里一阅,而副主考则主要是抽查被罢黜的卷子,看有无遗漏,同时也是对同考的一个监督。
各房同考每个人基本上要审阅四百到五百份卷子,而取其中三十到四十份,当然这没有一个定数,要看卷子优劣。
顾秉谦不动声色的巡察其中,时不时的选取一二份卷子审读,当然,对他来说只需要粗略一看,只要不是和自己标准差距太大,他都不会过问。
“荒唐!可笑!标新立异,哗众取宠!”顾秉谦刚走到另一头,就听到第三房的唐进程的声音传来,心中一凛,这家伙也是自己重点盯住的对象。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六节 借题发挥
顾秉谦走过去的时候,正看到唐进程满脸不屑的将一份答卷丢弃在了一大堆罢黜的卷子中。
“唐大人,火气这么大?”顾秉谦微微一笑。
唐进程对这位礼部左侍郎是极为不满意的,对方这几日里便在这几房里像挑饿极觅食的狼狗一般,窜来窜去,挑着毛病,好在大家伙儿都没给对方任何机会。
但人家是礼部左侍郎,便是方阁老都要给几分面子,自己一个翰林院检讨自然不可能去和人家较劲儿。
“顾大人。”起身微微一礼,唐进程便坐下,“无外乎就是一些文笔粗鄙的学子,希冀用博人眼球的手段来哗众取宠罢了,只不过此人愈甚。”
唐进程也没有遮掩,在他看来,这份卷子本身遣词用字就十分寻常,引用经义也是浅薄不堪,唯有靠故作内行的论述来糊弄人了,也不想想你这寻常举子懂得起这般军国大事么?
所以他看到不到一半就忍不住丢弃在一边了,没想到随口发了两句牢骚,却引来这一位。
顾秉谦不露形色的拿起那张卷子,这是誊录过来的卷子,笔迹自然是看不出端倪的,但是从一开破题,顾秉谦就意识到了这张卷子的不同寻常。
“财赋一道,贵在开源。”
顾秉谦心中吸了一口冷气,这是要逆天啊。
朝廷内阁和户部的一致观点都是天下财富是有一定定量的,而朝廷要取财赋,那么自然就是与民争利了,你拿得多了,那么百姓就自然少了,少了就要出乱子,所以凡是以商税、开矿、开海等博眼球者,自然都免不了遭遇反对。
现下朝廷内部的意见就是节流,从军饷、从官吏薪俸、从各部开支,尤其是从皇室宗亲乃至皇上的内库中来节流,这样才是天道。
顾秉谦强忍住内心的惊讶和喜悦,认真的阅读下去,这篇文章文辞的确粗浅,引用经义也是甚少,若是寻常卷子罢黜也很正常,但是这篇立论的新意却是无人能及。
难怪唐进程这厮连看都不愿意看完就丢弃一边,这显然是违背了他们这帮成日里在翰林院中优哉游哉喝清茶的家伙观点。
细细读下去,顾秉谦发现这篇文章虽然很多只是一些粗略性的建议,谈不上多少实质性和可操作性的内容,但是有这样的新意那就足够了。
而且在触及到军务这一块时,文风内容又是一变,变得格外切实,不少具体细节连顾秉谦都不太了解,但是他感觉应该是可信的。
到最后提出解决方略时,顾秉谦更是心中剧震,收商税、开矿山、拓土和开海,这每一条几乎都是在犯天条,难怪唐进程说这篇文章是在哗众取宠,便是皇上都不敢一下子把这些方略都拿出来,光是一个税监就已经折腾得天怒人怨了。
顾秉谦也清楚这篇文章的确有些在不切实际的博眼球了,但是这有错么?
这些学子们本身就没有接触过朝政事务,他们怎么可能都像陈年老吏一般油滑,说些大家都听得腻烦了的老话,那是皇上想要的么?
这篇文章才是皇上想要的啊!
对顾秉谦来说,这篇文章的文笔、辞藻乃至究竟是否实用可行,那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篇文章贴合皇上心意啊,这才是最重要的。
顾秉谦深知自己在同僚们那里不受欢迎,那么要想维持现有位置,那就必须要得圣眷,怎么得圣眷,自然就要秉承圣意了。
只是短短一炷香时间,顾秉谦便已经将这篇文章反复读了两遍,内心也就有了定议。
“唐大人,此文为何被罢黜?”顾秉谦脸色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份微笑。
“为何?顾大人看了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么?”唐进程有些紧张起来,但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文辞低劣,文风粗白,何谈其他?”
“好一个何谈其他!”顾秉谦勃然大怒,“你这是只看文字不论其他啊,不管这策论如何言之有物,透彻入骨,不管这文章如何贴近实用,符合圣意,却都视而不见?你这个同考可是当得好啊!”
唐进程完全没想到这个平素看起来谦和过人在朝中甚至有些阿谀逢迎之名的吏部左侍郎竟然一下子爆发起来了,而且直接说自己故意违抗圣意,这既让他感到惊惧,也让他感到无比愤怒。
“顾大人,休要血口喷人!这等文章,无论是拿给谁来评判,那都是粗劣不堪……”唐进程据理力争,脖子都粗了起来,脸也红了起来。
“是么?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文才比本官高,你的文辞比本官强,本官这几十年书是白读的,翰林是白当的?你一个翰林检讨,读过几年书,本官在翰林院当编修时,你怕是还未启蒙吧?”顾秉谦满脸狰狞,目光中更是闪烁着阴森的光芒,厉声道:“本官看你是心怀叵测,枉顾圣意,其心可诛!”
顾秉谦与唐前程的争执立即引起了,整个阅卷各房的震动。
一个副主考直接用这样狠厉粗暴的言辞攻讦一个同考,可以说是大周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而且顾秉谦甚至直接用羞辱性的言辞攻讦一个同僚,可谓闻所未闻。
闻讯赶来的方从哲看到的是气势汹汹的顾秉谦已经把唐前程训得几欲昏倒,这顾秉谦平素看起来这般谦和大度,为何却在这个时候爆发?
方从哲不动声色,缓步上前:“顾大人,何事如此盛怒?”
“阁老,这唐大人心思狡狯,不思报君,却一味因循陈旧,这等人,下官以为必定耽误我朝今科取士,辜负圣恩,……”
顾秉谦在方从哲来了之后,语气稍缓,但是态度却未变,方从哲接过这张卷子皱着眉头读起来,整个阅卷各房都是屏声静气,等待着主考官的决断。
方从哲一读就知道这张卷子问题大了,若是论文才辞藻,黜落是毫无问题的,但是这篇文章却真的称得上言之有物,而且更为关键的是这篇文章很是符合当今圣上的意思,而且在涉及到边患军务这一块上有一些见解也的确十分精辟,这就难办了。
“顾大人,以本官之见,唐大人将此文黜落并无不妥,此文文采欠缺,用词造句粗白浅薄,便是过秋闱本官都觉得有些勉强,……”方从哲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变化。
顾秉谦的性子朝中臣僚都是知晓的,不是那种咄咄逼人和刚愎强硬的性子,今日的表现却如此蹊跷,显然是有所针对,这篇文章纵然是符合圣心,但是一篇文章而已,便是黜落也无关大局,为何顾秉谦却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
没等方从哲说完,顾秉谦已经冷笑着接上话:“阁老之见下官不敢苟同,以下官之见,此文固然文辞算不上精美,但是也称得上文理清晰,但这不重要,为国选士,首重其心,再重其才,此番命题乃是皇上钦定,便是针对我朝当下面临的诸般积弊,此文却能针砭时弊,拳拳报君之心,昭日可见,而且其提出的后续应对之策,固然还有一些欠缺,但是其新意却是本官阅卷百余份中前所未有的,难道这等心思,这等才华,还当不起一介进士资格?”
从顾秉谦的话语里方从哲就能感觉到对方的决心,这个家伙看来是真心要想搞事情了,方从哲略一沉吟,退让是肯定不行的,那下边翰林院这帮同考秉承自己之意如此选材,就会被视为背叛了,但是若是坚持下去,只怕就要遂了顾秉谦之意,挑起争斗了。
方从哲现在还吃不准顾秉谦的意图,他是副主考,礼部左侍郎,要和自己较劲儿,是占不到上风的,便是闹到皇上那里去,最终也是他被训斥的结果,想到这里方从哲心中微微一凛,这厮莫不是就是存着这般想法,就是要把此事闹到皇上面前去?
这是要故意塌自己的颜面,还是要在皇上面前邀功媚上?或者就是二者兼而有之?
方从哲心中急速思考,迅即做出决定:“既然顾大人这般力推此文,不如这样,先将此文搁置,待最后我们再来商定。”
不等顾秉谦和唐前程做出反应,方从哲便拿起这篇卷子离开。
顾秉谦也没想到素来强横的方从哲这一次居然如此干净利索的作了折中,这让本来准备要好生闹一回的他像是一拳打了一个空,心中暗恨之余,也不得不佩服这厮的老练深沉,觉察到情形不对,便迅速改变策略,果真是一个老奸巨猾之辈!
一时间他也失了主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这般再要纠缠,却又有些说不过去,只能狠狠的扫了唐前程一眼,心有不甘的离开。
方从哲回到自己房中,又细细品读这篇卷子一番,得承认这篇文章虽然文理粗疏,但确实有些内容,难怪顾秉谦会借此发难,但顾秉谦的目的何在?
这才是最需要想清楚的。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七节 交锋,妥协
接下来的几日里,顾秉谦频频在多份卷子中挑出毛病发难,方从哲都是保持了有节制的反击,既不彻底撕破颜面,但是也不让顾秉谦有充分理由闹到朝廷上去,这种不软不硬的对策也让顾秉谦很难受。
不过对于顾秉谦来说,这也算是一个胜利了。
他相信自己在锁院之后的“据理力争”,与方从哲之间的交锋对抗,这些都会传递到皇上耳朵里去。
现在的顾秉谦已经没有兴趣和方从哲保持什么良好关系,他很清楚自己很难赢得这帮在朝廷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主流文官群体的好感和认可,那么就索性彻底依靠皇上,这样也许还有几分机会。
如果真正因为此时和方从哲以及翰林院那帮检讨编修们彻底闹翻,那也会有相当大的副作用,自己在士林文官中的名声恐怕就真的要臭大街了,这也是顾秉谦需要把握的尺度。
“顾大人,谈一谈?”伴随着誊录出来的卷子越来越多,眼见得这一轮阅卷审卷评卷进入了尾声,方从哲也知道需要和顾秉谦有一个正面的对话了。
麻秸秆打狼——两头怕,方从哲大略能感受到自己和顾秉谦的心思。
撕破脸闹到朝廷上甚至皇上那儿去,这是大周乃至前朝都从未有过的事情,对于自己,对于顾秉谦的政治声誉和士林名声都是毁灭性的打击,这恐怕是两个人都不愿意见到的,但是如果轻易的让步妥协,同样会带来很多后续的麻烦和问题。
方从哲很清楚自己的威望和名声都是建立在士林文官群体中的认可中得来的,尤其是像翰林院这帮清贵官员们,论手中实际权力或者作用,排不上多少用场,但是他们的影响力却不可小觑。
这一块算得上是自己的基本盘,方从哲不敢轻易放弃和让步。
“阁老相邀,下官岂敢不从?”顾秉谦也知道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这几日被黜落但又被他选出来的卷子多达十几份,基本上都是和第一份卷子相似的情况,但是也有略微不同。
那就是第一份卷子两极分化太明显,文才辞藻的确太过浅薄粗疏,但是内容却是极其丰富且有针对性。
后续的这十多份卷子则大多是文才略差,但是内容相对言之有物的。
有些其实顾秉谦也觉得应该黜落,但是他必须要摆明车马,做足姿态,否则难以在最后的交涉中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顾大人,你意欲何为?”方从哲平静地道:“只有我们两人,就无须再绕圈子,顾大人也知道方某性子,说吧。”
顾秉谦也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挑明,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已经是不能再拖了,马上就要将考中的卷子中进行分类,按照惯例要分为五档,每档再来排序名次,这也是一个相当繁琐的工作,而排序则主要是由主考和副主考两人来进行审定。
如果现在二人难以达成一致,或者说妥协,那这个评定就没法在继续下去了,这也是前所未有过的故事,到最后恐怕两个人都要被迫辞官。
“阁老是知晓顾某的性子的,并无他意,但此科意义不比寻常,皇上的心意顾某相信阁老亦是明白,当下朝廷疲惫之风日盛,皇上有意一扫这等陈腐之风,我等作臣下的自然要秉承圣意,只是翰林院这帮人恐怕已经有些忘却了自家的责任,一味沿袭旧风,这非朝廷之福。”
顾秉谦也不客气,“顾某知晓阁老难处,但是有些事情顾某也不得不为,否则顾某这个副主考变成傀儡,尸位素餐,顾某不为!”
“那顾大人这是要一意孤行了?”方从哲没想到这厮态度如此强硬,心中也有些忧虑。
“非也,但阁老也要理解顾某苦衷,若是听任这帮腐儒如此,那顾某宁肯破釜沉舟。”顾秉谦语气坚决。
方从哲注视着对方,良久方才一笑,这厮还真的险些把自己吓住了,若是真的打算来个鱼死网破,又何须这般喋喋不休?
“唔,本官明白顾大人的意思了,那顾大人之意便是十多份卷子都要选中了?”方从哲再试探一步,目光越发清冷。
”呃。”顾秉谦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若是一口答应,那便无回旋余地了,若是有所退让却又怕被对方窥出虚实,但这等时候也容不得他多想,“阁老,这些卷子你也阅过,究竟如何,您心里也有数,以您之见呢?”
见对方把问题反推回来,方从哲自然不会如对方那般滑头,微微一皱眉,“十七份卷子,其中本官看过,有七八份均无选中可能,不过是顾大人你用以施压的砝码罢了,其余八九份1中,以本官之见,可取中三五份而已,……”
顾秉谦脸色微变,“若是如此,阁老那便不必再谈,不如上交圣裁!”
方从哲点了点头,基本上估算出对方内心的底线,淡然道:“那便如此,可取其中七份,但不得列入前四档,皆为第五档!”
顾秉谦有些犹豫,七份的确是自己底线,但是全数归入第五档却又是他难以接受的。
虽说一二三甲的确定还需要殿试来定,但是这等三百多份卷子中,逐一读卷,基本上还是由读卷官掌握了,而列为第五档,基本不可能进入二甲,只能是列入第三甲同进士。
但看到方从哲目光中的冷峻坚定,顾秉谦也知道这怕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否则对方弄不好就要抢先发难,先行向圣上告状了,这也不是自己愿意接受的。
见顾秉谦最终点头,方从哲也是松了一口气。
能达到这种效果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但是他又不愿意在此事上再和对方纠缠。
一旦对簿朝廷,顾秉谦固然不会有好下场,贬官都轻的,弄不好就是责令其辞官,但是自己的首辅梦恐怕就要化为泡影了,却白白便宜了叶向高,这又是方从哲难以释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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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一行人自然是不知道发生在贡院锁院之后的这一系列风波,现在还处于锁院状态,所有这一切种种,都要等到锁院解锁之后才知晓。
这十多天对于无数学子都是一种煎熬,大家既渴望着能尽早看到自己是否榜上有名,但是又怕看到那残酷的一幕。
但是终究这一日还是就要来到。
二月二十八一大早,就有无数学子簇拥在了长安街头上,大周例制,会试中式榜会贴在这里,而不像乡试那样贴在贡院外。
巳正,便有人开始在专门用于张贴的院墙开始贴皇榜,但是最开始贴的都是入场官员名单,这些很难吸引到众人的兴趣,却又是必须要先行贴出来的,然后才是陆陆续续分成十余张黄纸贴出。
基本上是每张贴数在三十人左右,按照名次从前至后,名字,籍贯,身份,最后才是该科的几篇程文。
所谓程文就是可以用来学习的范文,供广大学子参考。
数千人的规模簇拥在整个长安街头,而两端都早已经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开始巡守就,防止有人借机生事。
五十多名青檀书院学生都在鸿宾客栈等待,官应震和周永春也陪同着一干学子们在客栈大堂里坐着,而去看榜的则是连秋闱都未曾过关的一二十名学子,包括许其勋、傅宗龙、宋师襄、孙传庭等人都是倾巢出动。
今日的鸿宾客栈早已经谢绝待客,包括店堂里的小二们都是满怀兴奋的守候在一旁,等待着这帮学子命运揭晓的一刻,所有人都想知道在这一刻之后,将会在这群人中产生多少个正经八百的官,一旦中式,那就是真正的大周官员了,而且起步都是七品!
看着身旁嘴唇发白的方有度,冯紫英也忍不住有些紧张。
的确,这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当中,练国事是肯定没问题的,许獬也应该没问题,也就是看能不能排在前一百甚至前三十名中。
像范景文、陈奇瑜和吴甡可能性都比较大,像自己、郑崇俭和方有度,几率就要小一些了,尤其是方有度和自己。
伴随着门外街道上一阵轰然巨响,嘈杂的人声如同洪水破闸,如雷鸣般的席卷而来,间或中还有一些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喜报,喜报!河南永城生员练国事,中式永隆五年春闱会试第一名!”
当这个声音传入客栈中,进而不断的喜报声逼近,皆是同样的内容,整个客栈顿时沸腾起来,居然是练国事?!
包括官应震和周永春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这第一名,也就是会元,要么是韩敬,要么是许獬,要么是白马书院的艾南星,要么是崇正书院的杨嗣昌,或者就是崇文书院的黄尊素,却没有想到会是练国事。
练国事虽然也颇有名气,但是论才气才名,却还是要逊色韩敬和许獬等人的,但没想到却是一举夺得了会元!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八节 奇迹,孙山
练国事同样异常兴奋。
虽然他确定自己能够考中进士,但是这是会元啊!
会元和普通进士的差别还是相当大,光是这个名头,就足以为他增添无数名气,而在未来的仕途之路上也可以平添无限助力。
官应震和周永春也是格外振奋。
会元出自青檀书院,这无疑会让青檀书院的名声再上一层楼,而未来青檀书院的学子们也能在北地乃至整个大周更有影响力,这是作为掌院和山长的最大荣耀和期盼。
冯紫英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虽然明知道这种名头永远轮不到自己身上,但是这个会元的光环实在太诱人了,以至于自己都有些忍不住羡慕嫉妒起练国事这个家伙起来了。
倒是方有度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没有太多兴奋的表情。
看见一拥而上去道喜祝贺的同学,冯紫英和方有度两个人孤零零的坐在一旁,显得那么落寞,冯紫英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难道这就预示着自己和方有度要落榜?这也未免太不吉利了。
“方叔,君豫兄中了会元,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冯紫英揶揄对方道:“起码也要羡慕嫉妒一下吧?”
“紫英,我不嫉妒羡慕,因为我知道那没我的戏,我很坦然,即便是落榜,我也能坦然接受。”
方有度努力的控制自己情绪,但是微微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
“中了举人我已经很满足了,春闱结束,我就可以回去娶亲,嗯,紫英,真的很感谢,我可以娶到我原来梦寐以求,不,做梦都难以企及的梦中人,我真的很满足了,现在家里情况也很好,家父家母也已经可以安享晚年,我还可以继续读书,我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微微点头,起码方有度有这个心理准备就好,嗯,自己有么?好像也应该有才对。
会元带来的冲击尚未结束,很快就传来了第二个第三个喜讯。
韩敬高中第七名,许獬高中第十一名,这都是相当难得的高位了。
不过相较于练国事的会元和两人的名声来说,就有些黯淡了。
但是想到还有半个月之后的殿试,状元是不会以这个会试成绩来作为依据的,全凭那一日的发挥和圣心独裁,所以韩敬和许獬虽然都略感失望,但都还是能保持着自己的风范。
几个最出挑的青檀学子中式都应该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情,唯一就是排位而已,而剩下的就是其他学子们了。
很快同学和报喜者又送来了第四份第五份喜报,宋统殷高中第四十八名,罗尚忠高中第七十二名。
又是一阵欢呼,这两位都是老西园学子,年龄也都是比冯紫英要大十岁左右,都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了,同时在书院里虽然不及许獬、韩敬和练国事等人的名气,但在他们自己的家乡都是一等一的才子。
接下来就是一阵艰难的等待,一直等到了两炷香之后,才又送来了第六份喜报,方震孺高中第一百二十三名,……
……
伴随着一份份喜报的送来,名次也越来越排后,当叶廷桂高中第三百一十五名和范景文高中三百二十二名的喜报传来时,大家都意识到恐怕青檀书院今科的中式该进入尾声了。
截止到叶廷桂为止,目前青檀书院已经高中了十三名,远远超出了以往的成绩。
整个春闱名额是三百八十人,剩下来其实也就是一张皇榜所贴了,估计这个时候同学们也已经正在看最后一张皇榜了。
“喜报,喜报!”门外再度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哗声,整个客栈里却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那最后的声音出现。
“恭喜湖广江夏生员贺逢圣高中永隆五年春闱第三百四十六名!”
“喜报,喜报!恭喜山西乡宁生员郑崇俭高中永隆五年春闱第三百六十一名!”
“喜报,喜报!恭喜南直隶兴化生员吴甡高中永隆五年春闱第三百七十五名!”
一连串喜报接踵而至,让整个鸿宾客栈顿时沸腾起来了,一口气来了三张喜报,只把那本来已经有些绝望的几人高兴得热泪盈眶,而那郑崇俭更是一跃而起,站在了茶桌子上,猛然怒吼一声:“我中了,宁乡郑崇俭中了!”
其余的人都在为这三个人高兴的同时也免不了有些黯然神伤。
青檀书院今年的成绩已经远超前科乃至以前任何一科了,十六人考中进士,虽然不少排位在后,但是这不但还有殿试,而且就算是殿试落在后面,也无关大局。
进士就是进士,同进士也是进士,一样要授官,而且硬牌子的进士官!
冯紫英也有些遗憾,看来奇迹没有发生,自己的孤注一掷并没有能获得上苍眷顾,也只能等待下一科再来搏一回了。
只是这三年苦读又需要一番苦熬了,但他有信心经过三年的苦读,在下科春闱,他可以考出一个更好的成绩。
不敢说勇夺会元,但是起码可以排在前列!
旁边的方有度也站起身来,拍了拍冯紫英的肩膀,故作潇洒的道:“紫英,看来我们还要与虎臣、仲伦、一衷一起共同学习三年了,这样也好,咱们的同学感情可以更深厚,……”
冯紫英也站了起来,坦然的摊摊手:“我可不像你这么看得开,我还是有些遗憾的,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也努力过了不是?走吧,我们去祝贺一下克繇、鹿友、大章他们几个,……”
“喜报,喜报!”街的另一头再度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嘶吼,紧接着就是一个略显清嫩的声音,“喜报,喜报,紫英,方叔,……”
嗯?怎么有点儿像许其勋和宋师襄的声音?
“喜报,喜报!恭喜顺天府宛平生员冯铿高中永隆五年春闱第三百七十九名!恭喜南直隶歙县生员方有度高中永隆五年春闱第三百八十名!”
整个客栈再度疯狂起来,又是二连中?!
冯紫英第一时间听到自己高中第三百七十九名时,也不禁有一种奇迹出现的感觉,第三百七十九,嗯,还不是最后一名,而且夸张的是最后一名居然是和自己刚才还在相互勉励的方有度!
一阵奇妙的轻松感充斥在冯紫英的身上,近乎于一种虚浮的畅快放松,让他想要就势躺在地下,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但这当然只是想象。
而此时身旁的方有度则完全是呆若木鸡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看着四周,似乎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结果,还是冯紫英镇定下来之后,狠狠的拍了拍方有度的肩头:“方叔,你中了!”
“我中了?!我真的中了?”方有度喃喃自语,然后看到簇拥上来的同学们,这个时候才真正相信自己中了,哪怕这是最后一名,但是它的确是进士啊!
整个鸿宾客栈沉醉在一片欢乐的喧嚣中,五十四人参考,竟然中了十八人,而且这五十四人中,有三十七人都是去年秋闱刚过,这样的成绩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对于冯紫英来说,这个进士太重要了,不管最终结果是是什么,按照现在的情形,进士最差也就是观政一段时间之后授官。
按照大周惯例,观政须在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以及五军都督府,按照规制,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按照进士二三甲顺序每次每部三员进行观政,五军都督府则是每次二员,榜末十人留吏部观政。
观政时间三个月到半年不等,最长不超过一年就要授官。
而且哪怕是最差劲儿的三甲同进士,授官起步就是正八品,而且任职三到四年后,便会明确提拔到从七品以上,也就是说,最差的同进士也能在三到四年之内赶到七品官员,而二甲进士就更不一般,甚至可以从从七品直升到从六品乃至正六品,而且多为进入京官序列。
冯紫英应该是最快冷静下来的,在贺逢圣、吴甡、郑崇俭、方有度还沉醉在狂喜之中时,他已经开始考虑半个月之后的殿试了。
二三甲之间的差距仍然相当巨大,赐进士出身和赐同进士那是两个概念,尤其是在起步上就有很大的不同。
而且殿试不比秋闱春闱,可以自由发挥的余地更大,而且被皇上选中的机会也更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殿试更像是皇帝个人的一次选拔来确定名次,即便是读卷官有很大的影响作用,但是也无法取代一个想要按照自己意图来进行选拔的皇帝。
从前明到大周,最勤政的皇帝可以从按照惯例选读三十六卷一直增加到看七十二卷,这也并无什么不妥,因为这是皇帝的权力,哪怕他要求将所有卷子都要亲自浏览一遍,读卷官们也无权干预,不像秋闱和春闱,如果皇帝想要亲自阅卷干预,那就是违背祖制,内阁和都察院便可坚决反对,予以制止。
殿试,现在才是最适合自己展示的舞台!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九节 未雨绸缪(第一更求月票!)
当皇榜终于张贴公示之后,整个长安街都陷入了一片狂热之中。
这是三年一次的春闱取士,抡才大典,一旦中式,用鱼跃龙门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涌荡的人群和报喜者在皇榜前来回游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希望。
从巳正开始一直到下午,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在感受着这份或与自己无关,或关系密切的这份光荣。
三百八十名进士,来自十五个省直,此时全部揭晓,人们都可以饮宴来庆贺属于自己的喜悦,也可以借酒消愁,发泄内心的苦闷。
还有十五天才是殿试,而且对于学子们来说,殿试其实是没有多少值得复习苦读的,第一时间短,第二,也是最关键的,殿试纯粹是考临场发挥和皇上的心意,其他都没有太大用处。
所以对于已经考中进士的学子们来说,殿试其实没有多大必要再进行什么复习准备了,或许彻底放松自己,轻装上阵更有利于发挥。
这十五天对于大家来说就是一个难得的轻松假期了,安心休息来准备应对殿试。
“真没想到,冯家大郎还真的考中了进士,太不可思议了!”贾政忍不住喃喃自语,失神般的靠坐在官帽椅椅背上。
“是啊,哪怕是最后一名,那也是进士。”詹光也不无感慨,“这一年里冯家大郎来的少了,去年还曾经来过几回,当时学生就觉得这冯家大郎必成大器,果然还是被我猜对了。”
程日兴也忍不住插话:“这四千多大周士子汇聚一堂,却只取那三百八十人,这冯家大郎却以十五岁之龄名列其中,委实让人感慨,这等年龄便入进士之列,怕不是日后要入阁拜相?”
贾政也是唏嘘不已,“敬大哥考中进士时已经是三十出头,没想到这铿哥儿却恁地不凡,十五岁便中了进士,……”
话没再说下去,脸色却有些黯然,一帮清客们自然知晓贾政的心境和心结,只是这等话语却又不好再接,难道说贾宝玉未来也能考中进士?
好在还是单聘仁反应得快:“老爷也不必多想,各家有各家的福运,这二世兄也是一个聪慧之人,咱们府上也是簪缨之家,倒也无须太过追求那般,况且冯家和府上也是世交,通家之好,若是那冯家大郎未来真能有一番造化,如日兴兄所说名列六部,入阁拜相,那少不了也是要照拂一二的。”
贾家这几年的每况愈下几位清客无疑是最了解最清楚的,但是他们依附贾家日久,这等时候转投别家自然不妥,但是从内心来说也还是有些担心疑虑的。
这等坐吃山空,三五年或许还能勉力支撑,十年八年后呢?那他们又往何处去寻这等清闲觅食所在?
原来这贾家还能靠着王家,谋些营生,但是现在王子腾外放之后,这等生计也就没有那等好做起来,贾家的没落似乎就陷入了不可逆转的轨道上去,但若是能攀附上这看似蒸蒸日上的冯家,未必不能有一份希望。
听得单聘仁说“照拂一二”,贾政心中就更是纠结。
去年考中举人,自己内兄亲自替冯紫英操办,那规模和威势,弄得兄长回来之后一直喋喋不休,只说那客人来得如何多,冯家收礼收得手软,那垂涎之意溢于言表。
自己兄长是个只认银子的性子,贾政自然也清楚,但是也足以说明这个举人身份给冯紫英乃至冯家带来的影响力提升了,而如今却是中了进士。
这可是进士啊。
这中了进士,基本上就断了探春的这份姻缘了,实际上冯紫英考中举人之后贾政便知道此事基本难成了,现在中了进士更是就不用再想了。
现在内兄长期在外,在京城中的影响力日减,便是琏儿都不时回来称原来那些个经常上门的宴饮帖子日少,比起前两年时怕是只有两三成了,而平日里在路上遇见,似乎关系也淡了不少,多是拱手一礼便走,全无往日老远便迎上来寒暄半晌的气象。
贾政虽然不喜应酬,但是却也能感受到这背后隐藏着什么。
这武勋内部趋炎附势之辈一样多如牛毛,现下王家渐渐淡出京师,虽然依然尊贵,但在京师城里的影响力却小了不少,而像牛家、陈家、柳家这一帮子便立时兴旺起来,对比下,这王家以及王家姻亲贾家这些自然就会成为背景板了。
不得不说,这单聘仁说的话还是有些道理,当下冯紫英和贾琏、宝玉关系都不差,加之还有救过薛家老二和林丫头的这份交情,又走了文官仕途这条路,倒是可以好好琢磨一下。
贾政心中突然想起了林丫头,这林丫头是自己嫡亲外甥女,但其父却是探花出身的文官,若是能嫁了冯紫英,未尝不能加强了贾冯两家的关系啊。
细细斟酌起来,贾政也知道这里边还是有些难处。
一是不知道林如海如何想,但贾政觉得恐怕问题不大,冯紫英已经是进士,而且是大周朝最年轻进士,林如海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好亲事。
二是林丫头这个身子骨,这恐怕是横亘在两家之间最大的问题。
冯家是一门三房单传嫡子,自己夫人都听闻过冯家希望能找一个能生养的少奶奶,可林丫头这模样,人才模样文才气度倒是有了,但这身子骨架,只怕那冯段氏稍微打听一下便会断然拒绝。
虽说延续后嗣香火未必要靠大妇,但是冯家一门三房单传,这大妇的地位非比寻常,如果不能生下嫡子,这后宅铁定要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贾政甚至在想,若是林如海再有一个妾生女或者侄女那便好了,与林丫头一起陪嫁过去当媵,纵然林丫头不能生养,也能有这个同宗女子可生,也能勉强算是嫡子,那林氏在冯家便能站稳脚跟,这门亲事也就稳了。
只可惜林如海也是三代单传,只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其几个妾室也无所出,委实让人遗憾。
另外这林家女始终还是没有自己女儿那么贴心,这一点贾政也是遗憾不已,这三丫头若是能生在王氏肚子里便好了。
不过无论如何林丫头的事情还是去试一试的,听闻那冯家大郎在其家中说一不二,若是他看上了这门亲事,或许能有一线转机,只是这等婚姻之事,素来是父母做主,就怕那冯段氏是不肯让步的。
这等事情还需要好好筹计筹计。
闲谈了一阵之后贾政又惦记着一些事情,径直回了王氏院子。
那王氏正在和自家妹妹闲谈,却见得老爷回来,也颇感惊奇,那薛姨妈见姐夫回来,也猜得出怕是有事情要和自己姐姐说,便立即道别离开。
“夫人可知那冯家大郎考中了进士?”贾政开门见山,“皇榜已经贴了出来,我让李十儿已经去看了回来,那冯家大郎已然考中了进士!”
“啊?!真的考中了?”王夫人也是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我兄长说若是这冯家大郎考中了进士,那日后造化就不可限量,便是入阁拜相也并非不可能啊。”
王夫人历来对自己兄长的信任远甚于自己丈夫,丈夫在仕途上的表现黯淡,根本无法和兄长相比,王家也是全靠兄长才能真正超越贾家,所以她对自己兄长的话素来如奉圭臬。
“嗯,正是如此,我才在考虑和冯家的关系,现下琏儿和宝玉与冯家大郎关系颇佳,但这种关系就怕随着冯家大郎地位日高有些关碍了,按照这大周惯例,殿试之后这些进士们便要观政三到六月,观政一结束,便要授官,而冯家大郎的业师便是吏部左侍郎齐公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乔公,这二人定是要扶持自己弟子,冯家大郎任一佳位是必然的,到那时候琏儿和宝玉还能不能与其维系这般关系就不好说了,……”
王夫人对贾琏与冯紫英关系如何却是不关心的,但是自家宝玉却须得与冯紫英搞好关系,未来宝玉各方面都还得要靠冯家大郎照拂,一闻此言,便立即道:“老爷可是有法子?”
贾政叹息了一声,“探丫头怕是不行了,夫人,你觉得若是让林丫头嫁给冯家大郎如何?”
“黛玉?”王夫人一怔,沉吟半晌,“林丫头论家世倒也不错,但是她的身子骨就怕冯家嫌弃啊,那边可是一门三房单传,那段氏妾身是知道的,一门心思要找个易生养的,……”
贾政也皱起眉头,看来自己夫人也打过这个主意。
王夫人自然也是想过的,但却没有贾政那么积极,毕竟那是林家女,不过纵然是自家宝玉,她也断不会接受林丫头,不说其性子傲娇和自己不好处,单是那等身子骨,怕是太难生养了。
“哎,……”贾政叹了一口气,但王夫人又悄悄的睃了丈夫一眼,“老爷,其实还有更合适的人家,……”
“嗯?”贾政皱起眉头,这京师城里更合适的人家倒是多了去,可和贾家有关么?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节 门第
见丈夫没有反应过来,王夫人呶了呶嘴,便是刚才薛姨妈离去的方向,贾政恍然大悟:“你是说宝丫头?”
“是啊,宝丫头今年也十四了,论理也该考虑这些事情了,薛家现在也没有一个撑得起门面的人,那薛文龙也是一个不晓事的,成日里跟着东边的高乐,这宝丫头的事情怕还得老爷多费费心。”王夫人看着自己丈夫道:“宝丫头也是嫡出,论人才容貌,论体格脾性,那都是极好的,纵然是那段氏挑剔,也绝对挑不出半点瑕疵来,……”
贾政微微点头,这宝丫头倒的确是一个合适的,不过他作为姨爹,却还不好过多过问,毕竟人家还有一个舅舅,娘亲舅大,要说也该自己那个内兄来操心才对。
“夫人,那二兄那边难道便没有一个说法?”贾政问道。
贾政一提起,王夫人也有些尴尬。
先前薛姨妈也来说起过,说前两年里兄长倒是很挂心宝丫头,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外放之后太忙碌,还是没有合适的,所以这一年多时间里就放了下来,这也让薛姨妈很是着急。
两姊妹自然是没有那么多顾忌,王夫人也半遮半掩的说了一些关于自家宝玉未来的一些打算,倒是让薛姨妈吃了一惊。
没想到自家姐姐还要指望这宝玉能攀上皇室宗亲,但看看宝玉的相貌气度,若是能在诗文上有所造诣,倒也不是不可能。
“二兄那边这一年里我们姊妹都没怎么见着人,嫂嫂那边也不清楚兄长的想法,所以这事儿也就拖下来了。”王夫人只能放低声音道。
“夫人,宝丫头看起来是不错的,但是这门第上……”贾政也有些不好启口。
这薛家不比几十年前的薛家了,那个时候紫薇舍人的门第还在,现在谁还记得你这个紫薇舍人的先祖啊?一提起薛家,那就是皇商,甚至刻薄一点儿的就说是商贾人家,冯家那边怎么想?
“门第怎么了?”一听丈夫嫌弃妹妹家门第,王夫人声音便提高了几度,“薛家也是官宦之后,紫薇舍人门第差了?纵然这些年来有些寥落,但是毕竟底子还在那里,妾身听闻那冯家对商贾之家并无太多成见,听说那薛家二房也在和冯家合伙做些营生,好不兴旺,……”
“夫人,不一样的,和薛家一起做营生同与薛家结亲那是完全不一样的。”贾政摇了摇头,“这豪门世家乃至那些个文官清贵之家,哪个背后没有一些营生勾当?但人家有营生并不代表会以此为业,我们贾家也有营生,可谁会觉得我们是商贾之家?冯家也有营生,谁会觉得冯家是商贾之家?可薛家那就是真正的商贾之家了啊,连个袭爵都没有,妹夫也殁了,这冯家会答应么?”
听得自己丈夫这么一说,王夫人脸色也是一暗。
的确,这是个大问题,有营生没问题,但是你若是以此为生,那就是两个概念了,就像那些个乡绅一样,有田有土,再谋些营生,便不能视为商人,举人之家,也有营生,你能说他是商贾人家么?
“可是那梅翰林不也是和薛家二房结了亲么?”王夫人还是有些不甘心。
“夫人,那也不一样。梅之烨和薛家结亲的时候连举人都不是,一个酸秀才,连饭都吃不起,薛家算是资助了他,而且他当时也是耍了滑头,只说结为姻亲,结果是庶子,现在他步步高升,进了翰林院,便是庶子都有些想要反悔的模样,……”
贾政的话让王夫人吃了一惊,“不能吧,这都订过亲了,只等年龄合适便要成亲,……”
“那又如何?便是成婚还能休妻另取,这等事情难道每朝每代还少了么?”贾政冷笑,“梅之烨现在四十不到,刚授了翰林院检讨,实打实的从七品清贵,再等一两年便能有个正七品出身,若再是出翰林院,便是各部主事或者外放一府推官知县,前程似锦,难道他就不想替自己儿子攀个好人家?”
“可那是庶子……”
“庶子也是他自家儿子,那也想有个好前程,找了薛家能有什么好处?”贾政轻蔑的撇了撇嘴。“而且还是薛家二房,……”
想到自己也是二房,贾政话一顿,又转开:“总之我觉得现在梅家恐怕未必会再愿意结这门亲事了,这年头悔婚之人难道少了?其他不说,便是这每科秋闱春闱两次大比中式者,便会有不少悔婚退亲者,……”
见丈夫这般一说,王氏心里也是一凉,“那依老爷之见,这宝丫头怕也是……”
贾政沉吟了一阵,“宝丫头和林丫头,其实都各有好处,各有不足,宝丫头好处是脾性好,看样子也是个易生养的,但家世是一个问题;林丫头家世好,但最大问题就是身子骨,哎,所以啊,这种事情成不成还两说,……”
“那老爷之意……?”王夫人也皱起眉头,若是两头都不成,就为难了。
“嗯,这事儿先说到这里,我打算让琏儿或者你让琏儿媳妇找机会打探一下铿哥儿的口风,听说他在家里是个能作主的,很多事情连那段氏都要听她这个儿子的,原来不是说要等到春闱之后么?现在春闱过了,他年龄也已经十五了,怕是要考虑这等事情了。”
贾政沉吟了一下,“另外找个机会,你不是说把你那两个丫鬟送给他么?趁着他现在中了进士,也算是一个道贺吧。”
王夫人点点头,“这金钏儿妾身原来还打算替宝玉留着的,但现在妾身倒是越发觉得对宝玉管得严一些才好,他房中丫鬟太多,看看人家冯家大郎,比他大两岁,都中了进士要做官了,才一个贴身丫鬟,妾身还真的怕宝玉年幼没有定性,把持不住,给那些个狐媚子给祸害了,所以打算把他房里的丫鬟再打发出去两个,……”
对这等事情贾政是懒得操心的,点点头:“嗯,这倒也是,夫人看着办就是,总归让宝玉收收心,日后要有一个好的前程,总归要寻个好的亲事才行。”
二人正说间,却见那金钏儿进来,“老爷,太太,鸳鸯姐姐来说,史大姑娘过来了,老祖宗请太太也过去热闹热闹,……”
“哦?云丫头也来了?”王夫人笑了笑,“老爷,那妾身就过去了。”
“唔,……”贾政怔了一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但最终还是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夫人快去吧,免得母亲等候。”
贾母房中这个时候也是一片热闹景象。
史湘云来的也正是时候,正在眉飞色舞的说着这一路见闻。
“这外边儿可是一片欢腾,走到街上到处都能闻到酒香,每家酒楼里现在都是人满为患,那些个读书人啊,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垂头丧气,有的趾高气扬,活生生一副百景图啊,……”
见云丫头这般兴奋,鸳鸯也忍不住笑着道:“云姑娘这一趟过来岂不是被堵在了路上?”
“那不是咋地?还绕了一条道才过来,一路上人声鼎沸,没见着这么热闹过,这比起元宵都还要热闹。”史湘云脸上的笑容也是格外开心,来到这贾府里边简直比过年还幸福,在没有家里边那些个让人心烦的事情,还有这么多姐姐妹妹一起顽,“宝二哥呢?咋还没来?林丫头、探丫头和宝姐姐呢?”
“云姑娘别着急,奴婢都让人去通知各位小姐了,想必很快就要过来了,不过宝二爷好像和琏二爷出门了,估计要午间才能回来吧?”鸳鸯回答道。
贾母脸上也一脸慈爱的神色,看着这个自己娘家的孙女儿,“云丫头上来挨着我坐,许久不见了,倒是长高了不少。你宝二哥和琏儿哥他们出去看榜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才对。”
“琏二哥和宝二哥也去看榜去了?”史湘云颇为惊讶,她可是知道自己这位宝二哥是没多少心思想要读书的,怎么现在却关心去春闱来了?
“嗯,你冯家大哥今科春闱大比,大家都想知道他今科有没有考上。”贾母倒是没有在意。
冯家和贾家关系现在日益紧密,虽然冯家大郎的表现和宝玉比起来让人有些羡慕,但是宝玉却是这个性子,谁也没有办法,这冯家大郎若是考中了,那对贾家也只有好处,起码日后也能照拂贾家这些个子弟一二。
史湘云还从未见过这个现在已经被贾府里边传为文曲星下凡的冯家大哥,去年她来过府里两次都从未遇到过,对这位冯家大哥也是颇为好奇,想要看看这位文曲星下凡的人物就是什么样的三头六臂。
“哦,冯家大哥也参加春闱了?”史湘云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好像是诶,去年不是说就考中了举人,过年时阖府上下都在议论,今年当然要考进士了,不过不是说冯家大哥才是十五岁么?就要考进士了?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一节 凉凉
贾母富态白皙的面孔上掠过一抹混杂了无奈、遗憾和期盼的复杂神色,点了点头:“嗯,去年中举,今年当然要参加春闱了,万一考中了,那就不一样了。”
即便是贾母和贾府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认为冯紫英今科就能考过春闱。
想当初隔壁东府的敬老爷,那是贾家最能读书的,也是举人过了之后,又考了五次春闱,从二十二岁考到三十四岁,才中了一个三甲进士,那也算是进士年龄中相当不错了。
冯紫英十四岁的举人,已经是整个大周迁都之后最年轻的举人,如果这十五岁还要中一个进士,岂不要成为大周最年轻的进士?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按照贾府里边大多数人想的,再怎么冯家大郎也要考上两三回才能过吧,二十岁时能考中一个进士,那就是年轻俊彦了。
“没想到冯大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居然就能考进士了。”史湘云连连摇头,“宝二哥怕是要努力了,要不就差太远了。”
鸳鸯脸色一僵,悄悄瞅了一眼老祖宗的表情,见没太大变化,悄悄按了按心口,松了一口气。
也是史大姑娘大大咧咧的性子,老祖宗才不介意,换了别个,只怕就要恶了老祖宗的心意了。
其实贾母听到史湘云这般说心里何尝不是一阵酸涩,但是这是自家孙儿不争气,怨得谁来?
阖府上下都盼望他能读书,他要什么给什么,想什么满足什么,连冯紫英都被府里边千方百计拉来给他做各种辅导,可他本人就是不喜欢读书,奈何?
也不能说不喜欢读书,他就是不喜欢经义策论,对吟诗作赋还是不错的,只是这却只能拿来当遮羞布了。
正说话间,王熙凤却先来了。
”二嫂子,琏二哥和宝二哥去看榜去了,还没回来?”史湘云揽着王熙凤胳膊,亲热的道。
“还没有,估计人太多,挤不进去吧。”王熙凤也笑着道:“云丫头现在可难得来一趟,多住几日再走。”
史湘云嘟起嘴,“我倒是想一直住在这里不回去了呢,二嫂子能不能一直管我吃喝?”
王熙凤和贾母都被逗乐了,贾母更是拍着旁边的靠枕笑着道:“难道说咱们府里还能管不起你一个?想住多久住多久,那边我让人去打招呼。”
“是啊,云丫头在这边,咱们府上也要热闹许多,二妹妹和林妹妹都是些闷葫芦,宝丫头和四妹妹也是不爱出门,就只有探丫头还热闹点儿,多了你,咱们府里人气都要旺一些。”王熙凤也附和着道。
“真的?老祖宗,二嫂子,那我可真的就住下了,这样我可以天天去宝姐姐和林姐姐那里,她们最喜欢我,探丫头比我还招人嫌她们都不嫌弃,……”史湘云兴奋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啥叫我比你招人嫌?”探春清脆的声音响起,双手插在腰间,气哼哼的瞪着史湘云:“云丫头,你成日里在背后污蔑诽谤我们,这下子可好,还要在我们府里长久住下去,真以为宝姐姐和林姐姐喜欢你?我告诉你,要不了两天,她们就能看穿你的真实面目,狗憎人厌,到时就看见你就要吩咐丫头把门关上,你也只有来我那里混日子,……”
探春的一席话把整个屋里的人都逗得笑了起来。
史湘云也被气乐了,上去就要撕探春的嘴,两个丫头扭在一块儿,直把贾母逗得眉花眼笑。
宝玉跟在贾琏后面有些恹恹的回了府里,和贾琏道了别,便阴悄悄回了自家院子里。
“哟,二爷回来了?”今日是媚人和紫绡当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贾宝玉便径直进屋,上床躺下了。
没想到冯大哥还真的中了进士,看见皇榜周围那欣喜若狂的士子,那些个连连道贺喜气洋洋的家人,贾宝玉心里边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是喜怒哀乐。
琏二哥倒是挺高兴,看见了冯大哥的名字挂在榜上,都忍不住要早点儿回来宣布这个好消息。
问题是这个消息对自己算是好消息么?贾宝玉不知道。
虽然早就在去年秋闱之后,冯大哥和父亲都或明或暗的说了对自己的期望,他当时还很高兴,终于可以摆脱经义策论这些看着就头疼的东西了,平素里看看诗文,吟诗作画一番,再和姐妹们探讨一番,倒也轻松自在。
只是每日里还是需要去族学里读一读书,却再没有以前那么大的压力。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挺好,但是为什么今日看到皇榜下那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学子们,自己却没来由的一阵不舒服呢?
贾宝玉以为自己可以脱离世俗,以为自己可以无视别人的态度,但是却没有意识到他归根结底还是生活在一个世俗的社会中,周围所有的一切的一点一滴始终是要反作用于自己身上的。
他可以蔑视仕途经济,可以不在乎营生生计,但是却不代表别人能做到,贾府现在衣食无缺,可以保障一切,但是不代表以后也会一直如此。
有些东西他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一点儿,但更多的东西他还是处于懵懵懂懂状态下,这些影响心情的因素也只是短暂的干扰了一下他的心绪,所以当媚人进来告诉他史大姑娘过来了,老祖宗让他过去时,这一切便被抛在了九霄云外。
看见贾宝玉如飞一般的跑了出去,连带着紫绡忙不迭的替他拿一件披风,这春寒料峭,天气乍暖又寒,丫鬟们也深怕这位爷给冻着生病了。
“怎地二爷先前还恹恹的,这时候却又如此兴奋快活起来了?”晴雯在一旁水边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衣衫,看见宝玉兴冲冲的跑出门去,顺口问着正在门廊上收拾窗户的绮霰。
“这却不知道了,宝二爷早上是和琏二爷出门的,谁知道咋就不高兴了,这会子却是媚人和他说了史大姑娘来了吧。”绮霰瞟了一眼还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晴雯:“怎么,你还想跟着过去啊,都说你多少次了,二爷的性子得由着他一点儿,莫要成日里傲娇,你也是老祖宗打发来的,要不你还能一直在这屋外呆一辈子不成?”
晴雯瞅了一眼对方,却不言语。
她是半路来的,和这屋里几个得宝玉心的丫鬟都不是很熟络,更谈不上知心。
袭人和另外一个去年被撵出去的茜雪倒也还好一些,性子和气,像媚人、麝月、秋纹、碧痕和这一位绮霰,却是没多少话说,而且多多少少也有些防着她,所以关系也是越发冷淡。
倒是这屋里几个小丫鬟,晴雯话还多一些,只是小丫鬟也有小丫鬟们的一个圈子,平素里也难得说些亲近话,所以这么一下来,只剩下她这个不伦不类的,倒成了孤家寡人不合群了。
见晴雯不说话,那绮霰也撇撇嘴,扭着身子自顾自去了,若不是袭人姐姐说还是要劝劝这晴雯,她才懒得多说这番话呢。
贾宝玉来到贾母房中时,里边已经是欢声一片,他几乎是奔跑着冲入房中的,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便是一阵娇声燕语。
“二哥哥!”
“宝二哥。”
“宝兄弟。”
“宝二爷。”
“二爷来了。”
这人人都在招呼他,个个都是笑脸相迎,这份感觉真的是美死了,先前在皇榜下的阵阵触动和感慨,刹那间就消失无踪。
便是冯大哥考中进士又能怎地?
能有自己这般幸福快乐么?
他有这么多姐姐妹妹陪着自己顽么?
想到这里,宝玉心中也是越发畅快得意。
最热情亲近的莫过于云妹妹,许久不见,自然也是格外亲热,嘘寒问暖,然后才是说些见闻。
只是这般热闹中,宝玉却没有注意到好几位姐姐妹妹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连老祖宗都是若有所思,他却还在喋喋不休的和云妹妹说着这半年来自己在府里的种种,以及云妹妹为何不来府里的缘故。
当屋里的声音慢慢安静下来时,云妹妹不合时宜的问话一下子就把宝玉从无尽的欢快畅意中拉了回来:“二哥哥,听说你和琏二哥去看榜去了?”
“啊?嗯,哦,是……”原本无比喜悦的大脸盘子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那冯家大哥究竟考上没有?我过来的时候街上人太多了,都是又哭又笑有喜有悲的,看来这考中进士对这些读书人来说简直太重要了,我甚至看到一个四十多岁快五十岁的书生在那里喜欢得一直喊‘噫,我中了’,谁都劝不住,简直太好笑了,……”
史湘云完全没有想过自己的问题对于这位二哥哥来说,几乎是背刺一般的伤害。
贾母微微色变。
王熙凤哑然无语,她在路上就碰见了自己相公,已经知道了冯紫英高中进士,但是进来之后却半句话没提。
“冯大哥考上了,中了进士,真是让人兴奋。”宝玉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脸上,他竭力让自己显得轻松自在一些,只是声音听起来却是格外的干涩。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二节 荣归(第四更求票!)
冯紫英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中午的狂欢延续到了晚间。
鸿宾客栈老板的确很会做生意,这一次性一家客栈里边考出了十几个进士,这简直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可以说这种事情可以一直吹嘘到他的孙子辈。
所以中午之后晚间仍然是极为大方的把所有青檀书院的学子们设宴款待。
实在是无从拒绝对方的热情,连官应震和周永春都难以抵挡,最终这两位都酩酊大醉,就在客栈里住下了。
冯紫英没有在客栈住下,而是回了家。
毕竟和其他外地士子不一样,他们的喜讯要明后天才会开始向家中送去,最远的地方家中知晓恐怕都要一个月以后去了。
哪怕是北直隶这边,晚点儿的也要三五日去了,这还是官府通过驿传快送回去的。
有点儿醉了,但是今儿个冯紫英的状态特别好,虽然醉过,但是缓过气来却很快,起码就回到家中,已经是差不多半清醒状态了。
”少爷回来了!”伴随着整个府上像是被捅了的蜂巢一般立即躁动起来,灯火通明,几乎家中所有男女老幼下人仆僮都涌了出来。
冯府的大管家冯寿以及二管家万福都带着一帮仆人迎了出来,以往这只有冯唐出远门归来时才能有这种待遇,但今日冯紫英也可以享受了。
“冯寿(万福)见过少爷,恭喜少爷高中。”规规矩矩的拱手大礼,然后跪下一拜,后续跟随的仆人们都是一拜,这不但是见少家主,而且是在见官了。
从冯紫英的名字正式挂在皇榜上那一刻起,只要没有特别的例外,哪怕是最不济的三甲同进士,也是一个正八品的官员,而且三年内就要升到正七品上来任用。
如果是二甲进士的话,从任职三到四年就可以从正七品升到正六品甚至从五品,这种殊遇是其他任何一类官员都无法享受到的。
“寿伯、万伯,起来吧,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冯紫英抬抬手,还有些酒意,但是他知道需要去见老娘了,“我娘和姨娘她们都在吧?”
“太太和姨太太都在屋里候着少爷呢,少爷今日若是不回来,太太和姨太太们怕是不会去睡觉的。”
冯寿是个比冯唐还大七八岁的老人,一直是跟随着冯唐走南闯北,只有这一次冯唐去榆林,考虑到榆林太偏远,而冯寿年龄也大了,加上以后冯家可能都要定居在京师城了,所以才让冯寿留在家里,而让冯禄去了榆林。
“嗯,那我去见母亲和姨娘她们。”冯紫英笑了笑,看见跪了一地的仆人和丫鬟,“都起来吧,今日也是大喜的日子,不知道太太那边有没有安排?若是有安排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安排,便按照去年我中举时的规矩,再加五成给大家,也算是同喜了。”
冯紫英这话一出,整个院子里跪着的仆人丫鬟们都是一片欢声雷动,纷纷磕头感谢太太和少爷的恩典。
冯寿笑着摇摇头,这少爷可真是够大方,本来太太打算是比照去年中举时加两成的,这少爷一来就又涨了三成,不过这等阖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时候,比说五成,就是加一倍,少爷表了态,那也得给。
但少爷中了进士,那的确是冯氏一族的骄傲和荣耀,明日怕都是要到祠堂祭祖拜谢的,甚至在临清和苏州那边都要派人去祭拜。
冯紫英也不在意,便径直去了母亲屋里。
进屋才吓了一大跳,自己母亲甚至把那一身少有见到的诰命服饰都穿了出来,这般正式,冯紫英也赶紧跪下磕头:“儿子见过母亲大人,见过姨娘,……”
段氏眼睛都红肿了一大圈,看见儿子跪地叩拜,也忍不住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在得知冯紫英中了进士之后,一家人便已经到旁边的祠堂里去跪拜了一番,感谢冯家列祖列宗保佑自己儿子终于得中进士,真正圆了冯家的文臣梦。
小段氏也免不了要陪着摸一会儿眼泪,这才让冯紫英起来,在下首坐了。
这接下来就是询问中式情况,然后也要问到下一步的殿试准备。
不过段氏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主母了,在自己儿子中举之后便询问过许多,也知晓这殿试是不会黜落进士的,也就是一个等待皇帝恩赐的过程,然后分一分层次。
但无论如何,自己儿子十五岁就中了进士,这已经是大周建国以来破天荒的第一遭了,而在冯紫英之前,最年轻的进士也是十六岁,而且还是太祖时候的事情了。
母亲拉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一直说到快子时了,这番兴奋劲儿才算是过去。
冯紫英早已经困得不行了,告辞之后,便径直回屋。
未曾想到母亲和姨娘又来到自己屋里,看样子也是有事情要和自己交代。
“娘,儿子困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冯紫英也知道母亲和姨娘等了这么多年等到这一遭,肯定是格外兴奋,只是自己今天喝了两台,还算状态不错,但也是人困马乏,早就想上床睡了。
“铿哥儿,娘就和你说一句话,你既然考上进士了,现在也十五岁了,恐怕就要考虑婚姻大事了,娘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其他事情娘都可以依你,唯独这婚姻大事,必须得由娘来决定。”段氏来自己儿子屋里,就是要强调这一点,其他什么她都可以退让,唯独这桩事情,她要牢牢把握住,不能由着自己儿子性子来。
这年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确是由不得小辈做主的,段氏也就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和其他人不一样,太有主意了,自己和他父亲许多事情都要听他的,但唯独这事儿她不能让步。
冯紫英笑了笑,他不想扫母亲的兴头,更何况现在还说不到那里来,而且纵然是到了那一步,自己自然也有许多办法来说服自己母亲。
“行,儿子自然听母亲的,那母亲也说了,其他事情都可以依我,那母亲和姨娘身边的明嬛、明珠这些就不必往我屋里送了,我觉得云裳就挺合适了,……”
段氏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脸上,旁边的云裳更是手足无措。
“铿哥儿,去年娘就和你说过了,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须得要讲求规矩,看看人家那些个公子少爷,三五个贴身丫鬟都算少的,听说那贾家宝玉,大小丫鬟十七八个侍候着,我们也不和人家比,但是起码的规矩要有吧?你这来来去去都只有云裳一个人,不合适了,……”
段氏语气里也充满了规劝,“你喜欢云裳这丫头,娘没意见,但收房必须要等到你十六岁之后才行,……”
早已经羞得满脸通红的云裳赶紧跪在地上瑟瑟发动,不敢抬头。
见把云裳害臊得头都不敢抬,坐在床上的冯紫英也是无奈,“娘,您说什么啊,……”
“娘是话丑理端,你自个儿知道,你姨娘也和云裳说过,总而言之,不能坏了规矩。”段氏话语里不容置疑,“你不喜欢明嬛她们,那也由你,要不娘让人去大同或者苏州、扬州买几个小丫头来,慢慢教着,熟练了,再进你的屋?”
见今日母亲是不把这事儿交代清楚不会走,冯紫英也只能点头应允,“行吧,母亲你看着办,不过现在的确用不着,……”
待到母亲和姨娘离开,云裳这才敢起身,服侍冯紫英上床睡觉。
看见云裳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变得躲躲闪闪,冯紫英也是感触,“云裳,太太刚才说的你也莫要在意,……”
“不,少爷,云裳一点儿也不在意,嗯,还很高兴,太太终于没想着要撵云裳出去了,……”云裳眼圈也红了,话语也有些哽咽。
“你有没犯啥错,太太凭什么撵你出去?”冯紫英摇摇头,但是这个时代主母要撵一个丫头出去,还需要理由么?
云裳也不做声,只是默默的替冯紫英掖好被角,咬着嘴唇,那目光里却是多了几分满足和爱意。
“爷,太太说得对,您现在不一样了,云裳一个人侍候你也不合适,也侍候不过来,这梳洗穿衣,还有收拾屋子,多两三个人来,云裳也有个伴儿,……,云裳也知道爷是体贴云裳,怕云裳受气,……”
看见斜坐在自己床边那脸上流露出满足神色的云裳,冯紫英心中越发怜惜,手下意识的握住了云裳的小手,纤细而柔软,但是却不是那种瘦弱的感觉,一份淡淡的温情萦绕在心中。
云裳被冯紫英把手握住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好在这屋里也只有二人,而冯紫英也并无其他进一步的动作,也才让云裳稍稍放心。
“爷,云裳这一辈子都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忍不住呢喃轻语,云裳靠在床头,目光里满是炽热的爱意,而冯紫英却紧紧攥住云裳的手,就这么相依相偎着,沉沉入睡。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三节 朝里有人(第一更求月票!)
端坐在齐永泰下首,冯紫英眼观鼻,鼻观心。
“你是怎么考虑的?”齐永泰捋须微笑,越看这小子越是满意。
锁院之后贡院里边的风波一旦撤棘之后便难以遮掩了,自然也就传到了他们这些大佬们耳朵中。
据说方从哲和顾秉谦发生冲突的那篇文章便是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的。
冯紫英的文章经义和遣词用字功底齐永泰当然是清楚的,说文白粗浅不为过,但能让顾秉谦这种人敢和方从哲叫板,若是这篇文章没有点儿底气,纵然顾秉谦背后可能有人挺他,他也是不敢这么做的。
齐永泰甚至可以肯定,顾秉谦此时肯定把这篇文章誊录之后送入宫中,让皇上御览了。
“齐师,您也知道,弟子这是考了三百七十九名,有些侥幸,差点儿就名落孙山了,嗯,殿试这一关,读卷官肯定会是叶阁老为首的吧?”冯紫英显得很平静,“一甲是皇上亲定,二三甲则是读卷官们来敲定,弟子觉得自己恐怕没太多机会啊。”
“这么没信心?你就满足于当个同进士?同进士起步正八品,进士起步正七品,这中间差距起码都是六年的时间,而且进士日后晋升基本无限制,而同进士三品基本上就是到底了,便是六部主官,同进士出身的基本没有,你明白么?”
齐永泰目光里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齐师,弟子当然知道,只是弟子的文辞本身就欠缺,这殿试争雄,一甲弟子是想都没想过的,二甲却又是读卷官推举,弟子何来机会?”
冯紫英也很无奈,他当然不愿意落到同进士位置上,但是自己实力有限,奈何?
“紫英,莫要妄自菲薄,另外读卷官虽然权力很大,但是为师和汝俊兄都是读卷官之一,虽说读卷以阁老为首,但是并非其他读卷官就成了摆设,一样有我们自己的职责,更重要的是皇上才是殿试的关键,他要阅卷看卷,没有谁可以阻挠,……”
冯紫英眼睛一亮,“那齐师您的意思是……?”
“好好准备,不必背太多包袱,就按照你正常水平发挥,殿试就是纯粹考时政策论,而且越贴合当下朝务越好,这恰恰是你最强的一面,难道就不敢大胆表现一下?”
齐永泰知道其实没自己说的那么轻松简单,但是他觉得冯紫英的心态不好,这种情形下就需要给他打气,让他再搏一回,纵然失败了,那也算是搏过一回了,不后悔。
再说了,有顾秉谦这个变数,他把文章带回给了皇上一阅,皇上在殿试时会有什么想法,那就不好判断了。
“弟子惭愧,齐师这么说,弟子自当遵命。”冯紫英打起精神。
“不过弟子还是觉得如果有机会的话,弟子还是更愿意到地方上去打磨一下自己,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弟子一直很赞同这句话,没有在州县干过,怕是很多下边的弊端都难以都难以知晓。”
“嗯,你的观点不无道理,但是紫英那是后边的事情,你首先要进入二甲以上,才能说得到其他,难道说你连庶吉士都不愿意去?”
齐永泰对自己这个弟子性格还是有些了解的,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不愿意为朝官,却愿意去地方上,齐永泰可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不,齐师,庶吉士弟子还是很有想法的。”冯紫英赶紧解释。
这庶吉士乃是日后进入大周朝廷内阁的根基,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以及崇正书院王永光都是庶吉士出身,都有资格进入内阁,但是像沈珫、周永春就未曾进入过庶吉士序列,基本上就是内阁无望,顶多干到六部尚书就是极限了。
虽然这并无定例规定,但是却已经成为本朝约定俗成的惯例。
“唔,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昏了头,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了。”齐永泰瞪了冯紫英一眼,庶吉士下到地方的几率很小,而且如果有这种情形的话,那基本上就是被贬官或者不得圣眷了,绝大部分庶吉士都是在朝官中一直干下去。
“不,齐师,弟子只是觉得如果能够一份在地方上历练和熟悉政务的经历,可能也能更有利于应对朝中朝务。”冯紫英还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向齐永泰说清楚,不能让这一位自己最大奥援误解自己的想法。
齐永泰沉吟了一下,“我明白你的心思,没有经历过地方政务,觉得自己心里没底,其实大可不必,嗯,本朝和前明略有不同,前明庶吉士后期便不观政,只在翰林院进学习书修书备问,但本朝从广元年间开始便一直坚持庶吉士既要进学修书,亦要观政,以进学修书为主,观政揣摩为辅,但实际上,很多时候观政揣摩朝务亦是一种最好的学习,……”
“……,观政便不能局限于只在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更应当到地方协助处理一些政务,我已经向皇上和内阁提出来,应当将观政学习朝务之责明确下来,不能一味只是进学修书,日后真要到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却是半点不懂,还要一年半载才能慢慢熟悉适应,这不利于朝务处置,……”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这位老师也看到了朝廷中对朝务生疏的这些弊病,尤其是一些官员未曾在地方上干过,很多时候难以了解下边的难处和弊病。
这个情况在书院时冯紫英就和齐永泰、官应震都谈起过,他们二位也都有同感,没想到齐永泰这一到朝中,便开始按照他自己的意图在推动一些细节问题上的改革了。
“弟子明白。”冯紫英恭敬地应道。
“为师还是希望你能进入庶吉士序列,这两三年时间里可以让你熟悉朝中政务,备顾问,赞机密,可不是说说而已,会让你受益匪浅,而且也能与内阁阁臣和皇上有较多的机会接触,……”
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齐永泰也少有的避讳什么,这在其它人身上上架后极为罕见的,或者说能让清正如齐永泰说这番话的,恐怕就是弟子中也屈指可数。
“谢齐师提点,弟子铭记在心。”冯紫英赶紧起身又是深躬一礼。
“坐下吧,不必如此多礼,为师还是更喜欢你洒脱大气的模样。”齐永泰捋须微笑,“待会儿你去汝俊那里,估计汝俊兄也会和你交代这些,嗯,他肯定也希望你入庶吉士,散馆后也要到翰林院中去谋个职,……”
想到乔应甲的功利心态,齐永泰也忍不住微笑,不过在冯紫英的前涂上,他们二人观点都是一致的,不管冯紫英殿试结果如何,他们两人都要想办法保冯紫英入庶吉士。
殿试他们可以不争,那是要看皇上心意和叶向高的权力,但是庶吉士的馆选则是东阁考试之后由内阁和六部都察院堂上官会选,那就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了,冯紫英进庶吉士应该就是他和乔应甲心照不宣的底线。
不出齐永泰所料,冯紫英到乔应甲府上拜会的时候,乔应甲的态度也是一样鲜明坚决,殿试无所谓,哪怕是最后一名也无关紧要,当然这也不可能,但是庶吉士必须要入。
“乘风肯定也和你说了,紫英,庶吉士身份非同小可,只有你自己在里边呆了之后你才明白这两三年的意义!”乔应甲就比齐永泰要直白干脆得多。
“三年时间,你可以和内阁阁臣、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的堂上官打无数次交道,可以和五军都督府各府和九边的武将们随意接触,了解边务情况,因为你们是备顾问,赞机密,那就是什么都可以接触了解,对你们没有机密可言,而最重要的是你们还可以在皇上和内阁面前发表你们自己的观点意见而无需担心来自都察院的弹劾,因为你们是在进学修书,还是一个学习阶段,……”
乔应甲背负双手,在厅堂里踱步一圈,“多少四五品官员经年难得在皇上和内阁阁臣那里留下一个印象,可是庶吉士却有三年时间来把握这个机会,就凭这一点,紫英,你就必须要进庶吉士!”
乔应甲的风格就和齐永泰不一样,但让冯紫英更觉得亲切,甚至触动更大。
虽然他也知道庶吉士很重要,如果殿试进不了三甲,要进翰林院,那就必须要是庶吉士,而大周又素来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惯例,所以自己未来要想进入大周权力中枢,那就必须要走庶吉士这条路。
但庶吉士的日常和好处他却知之不多,齐永泰也只是简单的说了进学修书习书,备顾问,赞机密,但是具体如何,却是乔应甲才毫不隐晦的说出来。
想想当初自己初见乔应甲时乔应甲的矜持冷淡,对自己的倨傲和拒人千里之外,现在对自己的关怀备至和亲善有加,这真的就是不一样了,感情私谊一旦建立起来了,那就是另外一个天地了。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四节 婚姻大事要慎重
确定了必须要进庶吉士之后,冯紫英也就没什么好纠结了,如乔应甲所说,殿试成绩存乎皇上一心而已。
顾秉谦不是易于之辈,既然起了某些心思,那么肯定会把事情做到底。
归根结底,这殿试是皇上亲自选士,读卷官们,也就是阁臣也好,堂上官们也好,都是推荐,朱笔钦点才是关键,甚至在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三人上,皇帝可以随心所欲调整。
而遇上勤勉的皇上,对读卷官推荐卷子不满意,从三十六卷看到七十二卷,甚至一百零八卷都有可能,从这么多中来确定二甲三甲,这是皇帝的权利。
一般说来二甲要占到整个进士群体的三分之一,而三甲则占三分之二,这也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紫英你也不必太担心,顾秉谦能当到礼部左侍郎,自然也有他的本事,皇上对他还是颇为青睐的,否则也不会让他担任副主考。”乔应甲漫声道:“至于殿试,且看如何吧,届时我也还要和顾秉谦说道说道,善始善终才是君子所为。”
一听乔应甲那句“善始善终”,冯紫英了立即就意识到之前乔应甲应该是给顾秉谦递过话或者暗示过、鼓励过,难怪顾秉谦会在锁院评卷时态度强硬,对阁老有如此态度,除了可能体会到皇上的心思外,还有乔应甲这种都察院大佬在背后暗中支持。
“弟子多谢乔师关心了。”这句话发自冯紫英肺腑。
如果真是这样,没有乔应甲对顾秉谦的暗示或者支持,只怕顾秉谦未必能强项一回,据冯紫英所知,这顾秉谦风骨并不怎么样,他也很纳闷儿对方会突然如此高调强硬,这里边还是有些故事的。
乔应甲点点头。
这份感谢他还是当得起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去暗示礼部左侍郎,这本身就有点儿不一般了,若是被人抓住把柄,又会是一场风波。
不过他觉得值得。
冯紫英他很看好,做事踏实却不拘泥,加上眼光、嗅觉和判断力,都是一等一的,如此年轻就是已经是进士了,只要不出大问题,未来入阁几率极高。
培养出一个能入阁甚至能当首辅的弟子出来,这份荣誉足以让自己致仕之后都有向乡人夸耀的谈资了。
“对了,你的婚姻之事如何了?”乔应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收回来看着冯紫英,“林如海的女儿好像寄居在荣国公贾家吧?你怎么考虑的?”
冯紫英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当初撒了一个谎,现在却变成了现实,那么和林黛玉的“婚姻之约”该怎么办?
“弟子尚未想过。”冯紫英沉吟着道:“弟子也没想过自己能这么顺利就考中进士,不过弟子打算如果能入庶吉士观政,想要请一个月假去扬州一趟,这样可以和林公商议此事。”
乔应甲内心赞许,但是又有些遗憾,微微点头。
他原本是有意想要为冯紫英与沈珫家嫡女作伐的,沈珫年前在信中就和自己谈起过他嫡女尚未许人,说如果京师城中若有合适年轻俊彦,那么请乔应甲代为寻觅,如果没有合适的,便要考虑回南直隶苏州老家物色合适的人家了。
实际上乔应甲已经觉得林如海的女儿不太适合冯紫英了。
一是林如海的身份。
虽然林如海是探花出身的御史,但是这么多年来,林如海几乎一直是以太上皇宠信的私臣形象出现的,一旦太上皇故去,那么林如海这等人肯定是要被清扫一空的,能混个闲职都算是不错了。
二是林如海丧妻,林家也要失分。
至于说林家姑娘身子骨的问题乔应甲并不知晓,他也不会去关注这些该是女人关心的事情。
再说了,冯紫英只是和林如海约为婚姻,设置有前置条件,那么在乔应甲看来,这不算是定亲,现在另娶也能说得过去,但冯紫英却并无此意,所以这让乔应甲既欣赏冯紫英的守诺,又有些遗憾沈珫的嫡女失去了这样一个大好姻缘。
他甚至能猜测得到沈珫的信中虽然没有具体指谁,但其实就是指冯紫英。
盖因今科考中进士的,几乎没有无婚配的,除了冯紫英外,最年轻的也已经是年满十六岁了,而这个时代年满十六岁的男子,尤其是已经考中了举人的情况下,即便没有成亲,那也是早就订过亲了。
沈珫自己都是进士出身,现在也是正四品大员,未来上进的希望很大,总不可能为嫡长女选个举人出身的生员吧?
乔应甲是知晓沈珫的女儿的,才貌双全,在苏州那边也是有名的才女,诗书棋画,皆有不俗的造诣,而且性格极好,自己夫人就见过,赞不绝口,只可惜自己儿子早就婚配,否则定要娶此女。
但现在冯紫英这么说了,乔应甲遗憾归遗憾,但是还是很认可冯紫英的态度,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那你家里准备什么时候和林家议亲呢?”乔应甲随口问道,既然冯紫英有了这份打算,他也就不再多说。
冯紫英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麻烦了。
林丫头那个身子骨,纵然自己有张师的锻炼法子给她,但这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有多大成效的,自己母亲只怕稍微一打听,就得要断然拒绝,绝不可能答应。
若是这以前小时候大家不了解的时候就定了亲也就罢了,但是问题是当时自己是情急之下的信口胡诌,现在却不能当着乔应甲说自己那时候骗了乔应甲啊。
这两边家长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儿,甚至连林黛玉都不知道这事儿,从头至尾就是自己在自编自演,而就乔应甲一个观众,现在怎么办?
向乔应甲坦承当时撒谎?冯紫英不敢冒这个险。
别看现在乔应甲如此看重欣赏自己,但那是建立在之前种种好印象之上,如果现在知晓从一开始自己就是在欺骗他,只怕这个印象就要大打折扣,甚至要想挽回弥补,都未必能再回到原来了。
这年头这些士林文臣对诚信二字看得极重,几乎是作为一个文人风骨的根本存在。
“乔师,弟子不敢隐瞒,家母可能对这桩婚姻还有些担心,……”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
“哦?有何担心?”乔应甲很奇怪,这既然已经约定过,又没有特殊理由,按照常理就该要议亲了才对。
“主要是林家姑娘身子骨单薄,您也知道我家情况,所以家母担心日后冯家后嗣香火……”
乔应甲皱起眉头,这确实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像冯家这种一门三房独子,本身就对延续香火十分看重,嫡妻无出,哪怕有妾生子,都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对整个家庭也会造成不稳,所以也有嫡妻无出甚至被休的例子。
不过这种情况不多,毕竟士大夫纳妾是普遍现象,如果妻不出,娶多个妾也不出的情况很少,真要有那种情况你自己也该知道是你自己原因而不是女方原因了,但仍然还是有这种要维系家庭稳定而因为嫡妻不出休妻的情况。
“林如海可有妾生女?”乔应甲想了想问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嫡女出嫁,带一个妾生女过去,这样就是双保险,能确保婚姻稳定。
“没有,林公虽然有妾,但都无出,而且林公也是三代单传,并无近亲。”冯紫英也知道乔应甲的意思。
这就有些棘手了,对于冯家来说,恐怕这就真的不是一门好婚姻了。
“那你如何想?”乔应甲也觉得为难。
虽然很欣赏冯紫英的这种重信守诺,但是也需要考虑冯家的实际情况。
毕竟这是关系到一个家族后嗣,甚至家族存续问题。
嫡妻无出,妾生子之间就没有嫡庶之分,成年之后极易引发各种事端,尤其是涉及到家族权柄的时候,这在每朝每代都有先例。
而冯紫英日后若是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就必须要把这些事情处理好,避免后院起火。
“弟子觉得林家姑娘年龄尚幼,现在说这些恐怕有些为时过早,嗯,弟子打算再和母亲谈一谈,这桩婚姻,弟子还是打算坚持。”
冯紫英的态度还是很明朗,这让乔应甲既欣慰也有些担心,“紫英,你家里那边要好好说,这种事情非同小可,的确需要慎重,一旦决定几乎就是不可更改,大周以孝治天下,莫要授人以柄,沦为笑话。”
“弟子明白。”冯紫英松了一口气,母亲那边还需要下水磨工夫,不过他还是有信心的,只是时间上可能要缓一缓了。
从乔应甲府邸出来,冯紫英几乎是出了一身汗,所以这人啊,还真不能轻易撒谎,尤其是重要事情上,一个谎言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弥补,而且极易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冯紫英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红楼梦》书中说林如海去世什么时候?他有些记不清了,明年还是后年?可别是今年吧?还会发生么?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五节 殿试——不走寻常路!
半个月时间对于考中进士的学子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无比美妙的假期。
嗯,当然也有还要为殿试担心和奋斗,但实际上稍微有些经验和经历的都知道殿试就是靠临场发挥,看皇上圣意。
过多的去苦读没太大意义,甚至可能因为过于紧张而导致自己发挥失常。
像练国事、许獬、韩敬等几人已经憧憬三鼎甲,虽然这还面临着来自杨嗣昌、黄尊素、艾南星等闯入了会试前十等学子的挑战,但是这三鼎甲本身就不确定因素太多,全凭发挥和圣心独裁了。
但像冯紫英、叶廷桂、范景文、郑崇俭、吴甡等人都还需要考虑能够搏入二甲之列。
倒是方有度看得最开,拿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已经超常发挥取得了一个进士名头,还能奢望什么?
“紫英,梦章,克繇,鹿友,大章,不是我说,如果不是必须要参加这场殿试,我都可以不去了,三甲同进士我非常满足了,晚点儿观政正好,我可以请一个宽松的假期回家成亲,老家那边家人估计也应该知道了这个好消息,都在庆贺了吧?”
方有度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得一干人也都是摇头微笑不已。
无欲则刚,方有度半点没有心理包袱,可是自己几人却还不死心想要搏一把,自然就难以做到像这个家伙那样潇洒了。
不过大家其实内心也很清楚,这殿试三甲排序其实和这个会试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异。
毕竟大家实力都摆在那里,就算是有超水平发挥,哪也不过是个别人。
一般说来,如果会试是三百名以后的进士,很难在殿试中闯入二甲。
当然,这只能说一般常理下,几乎每一科都还是有那么两三个或者三五个异类会突破这种壁障,所以大家也都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这种另类。
殿试是在奉天殿,冯紫英到了才知道这应该就是前世的太和殿,不过目前应该还是沿袭了前明的格局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整修,这里将是殿试的场所。
按照大周惯例,是早上巳正开始发题考试,然后申正两刻交卷,时间大概在五个小时左右,午间会提供简单的饮食。
应该说时间不算短了,毕竟这个殿试只有一道题,而且要求字数也不多,一般是在千字以内,但是要求文字精炼,论述言之有物,观点对策要不落窠臼。
殿试考题既可以由内阁六部堂上官拟定交由皇帝选定,也可以由皇帝自行确定,前者较为普遍,但是后者也不少。
连今科会试都是皇帝亲自拟定最后一道主题,不用说今科殿试就更是由皇上亲自出题了。
不过会试虽然皇上亲自拟题,但是毕竟也要交由内阁审阅,避免出题太偏影响考生整体成绩,但是殿试却基本上不受此限制。
因为能过会试的都基本上是整个大周的精英了,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出题,都应该能够应答,唯一就看考生的答案是否符合皇帝心意了。
三百八十名学子并不按照会试名次列队,而是按照地域来进行排队,从两直开始,然后由北向南,混杂而成。
冯紫英和范景文仍然走在一起,整个北直隶共考中进士二十九人,其中青檀书院只有范景文和冯紫英二人,相比之下像崇正、通惠和叠翠书院都有两三人,但在南直隶和河南的青檀进士就比较多了,像练国事、曹文衡、叶廷桂都是河南人,南直隶的青檀进士也不少,蔡懋德、方震孺、吴甡、方有度都是南直隶人。
冯紫英一眼就看见了杨嗣昌和侯恂二人,杨嗣昌高中第四,侯恂也不差,高中十六,都可以算得上是一甲的有力竞争者。
“文弱兄,若朴兄。”冯紫英主动上前打招呼,范景文也跟随其上。
“紫英,梦章。”杨嗣昌和侯恂也是和冯紫英、范景文拱手一礼。
经历了前年的士林盛会之后,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学子相互之间熟悉了不少,尤其是其中拔尖者更是基本上都相互认识了,而两家书院中青檀书院名气固然是遥遥领先,但是崇正书院也一样稳步提升。
原来与这两家书院并驾齐驱的通惠书院就明显被拉开了距离,与叠翠书院一并跌入了第二梯队序列。
这也让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学子之间的关系改善不少,两院学子同时也开始有意识的把通惠书院和叠翠书院视为二流。
寒暄了几句,便有礼部一位主事引导诸位进士开始分列进入。
此时奉天殿内皇帝已经和文武百官各具公服站定,一干进士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一直被引导走入到殿前的红色平台上,嗯,就是所谓的丹墀内。
然后所有学子在赞礼官的主持下行五拜三叩头礼,鸿胪寺官奏礼毕,鸣鞭,皇帝和百官退朝,军士们进来把桌子安排好,这下礼部官员才开始分发策题。
众人跪受策题,各就试桌答卷对策。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感受这种有些奇妙的场景,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永隆帝和三位阁老的模样,但是他却看到了齐永泰和乔应甲,不得不说这目光是专门往有用处钻。
策题一下来,冯紫英就忍不住兴奋起来。
“简论大周边患轻重缓急和应对之略”
当看到这道题时,冯紫英就知道乔应甲所说的事情奏效了,顾秉谦绝对将锁院风波的关键“物证”送入了宫中,请永隆帝御览了。
而这道题也绝对是永隆帝亲自出题,甚至没有经过内阁阁老和六部堂上官们的讨论便拍板了。
在没有对太上皇的重大利益构成威胁引发太上皇疑虑和反弹之前,永隆帝的确可以在这些称得上是一些枝节问题上发挥自己乾坤独断的权力,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他的权力。
恐怕谁都没有想到今科殿试题会如此之偏,在会试主题已经涉及到了军务这一块的情况下,一般说来殿试是不可能再继续往这个方向出题的。
这是会试殿试出题的基本规则,像会试主题如果是财赋这一块的,那么殿试一般就会是农业水利或者漕务驿传,如果会试是农业,那么殿试就有可能是教化民生,总而言之基本不会重叠。
但是,这位永隆帝是真的要不走寻常路啊。
冯紫英甚至感觉到这一刻有几道目光都往自己这边瞄了一眼。
不用问,肯定是那一晚那几位,现在连殿试题都部分押准方向了,这特么简直是神预言啊。
不过冯紫英却知道,对他们几位来说,这道题只是占了几分先手,但未必他们就能如愿以偿。
因为这道题的题眼在于“应对之略”四个字。
轻重缓急最终也还是要落到应对之略上来。
轻重缓急那一晚冯紫英都能和他们说了一个大概,基本上都能知晓了,但是应对之略,说实话,就连冯紫英之前也没有认真想过。
因为他都从未想过会试殿试会出这么偏的题,这根本就不该是举子进士们该回答的问题,他不知道阁老和六部堂上官们有没有和皇帝陛下发生过争吵,但估计应该会有,却没有犟赢这位永隆帝。
读了几十年书,从未接触朝务军务,寻常学子怎么可能知道和边患该如何应对?
就算是冯紫英自己都没有太大把握。
不过自己没太大把握,那么其他学子,除非是卫镇出身的学子而且还得要对边患军务有相当深刻的认知,甚至还需要对整个大周几方面的威胁都要有清醒的认识,你才能在这个问题上胜出,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东南沿海卫镇子弟也许对倭患威胁很了解,但对西北鞑靼人的威胁知晓多少?辽东镇的子弟知晓安南和洞武在哪里么?知晓土司与流官之间的矛盾么?
根本不可能,就算是有个别人知晓,那又怎么样?自己又没想过要当三鼎甲,那太招人恨了,自己那点儿文字功底真要入了三鼎甲拿出来当程文,估计会被万千学子给骂死的。
嗯,除了自己,冯紫英不无得意的想道,圆满,幸福,愉悦,冯紫英已经想不到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而且这是要求千字以内的简论,这也就意味着只需要点到即止留有余地的论述,不需要具体阐释,这就可以避免漏出太多破绽,这正是冯紫英想要的。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破题,下笔,“心腹之患——辽东,……”
“……,肘腋之患和平衡之术——鞑靼,……”
“手足之患和利之所在——来自海上的威胁和机遇,……”
“癣疥之疾亦可致命——土司流官之争不可小觑,……”
从一下笔开始,无数想法念头便从脑海中不断涌出,这汇聚了前世自己在书籍、论坛、知乎、百度等各种网络上获得的嘴炮强者们的知识这个时候就可以精简之后发挥出来了。
不求多么具体实用和可操作,但求观点新颖突破窠臼,皇帝陛下不就是要的这个么?
连皇帝陛下都敢不走寻常路,自己为什么就不敢飚一波呢?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六节 角力博弈
“臣顾秉谦叩见皇上。”
“起来罢。”永隆帝轻巧的讲手中朱笔丢弃在笔筒里,拍了拍手,”赐座。”
“臣谢恩。”顾秉谦心怀忐忑的侧着身子坐下。
“是不是沈卿、叶卿和方卿都有些对朕的乾纲独断不满?”永隆帝神态轻松。
“都说朕出这个题太偏太深奥,嗯,朕当然知道,可是朕没要求那么高啊,不指望这科学子能像兵部或者五军都督府那样拿出什么精奥的对答来,但朕很想看看这可学子们里边有没有可以有点儿不同寻常的想法来,嗯,不要都萧规曹随,按部就班,如果那样,朕何须如此煞费苦心?”
“陛下苦心,朝中各位臣工定会领会。”顾秉谦赶紧道。
“顾卿,《吕氏春秋》里有句话朕很赞同,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朝中也是一样,若是众卿都这般唯唯诺诺,昨日这般,今日也这般,明日还是这般,问起朝务,便都是广元多少年如何,天平多少年又是如何,所以我们也当如此这般,可是现在是永隆年间了,不是广元,也不是天平年间了,前宋临川先生曾经说过,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这番言论朕以为见仁见智,是否正确,是否合适,要因时而定,……”
顾秉谦感觉到自己脊背上汗出了一重又一重,今日皇上这番话似乎很有感触,又好像极有针对性,针对谁,他隐约有所感觉,但是为什么会选自己来说这番话?
论亲近,自己不如张景秋,论威望自己不如齐永泰,论机变,自己不如乔应甲,顾秉谦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虽说自己文章做得好,词名满天下,但是这位皇上可是历来不喜诗文的,就因为自己会试时的表现?
顾秉谦不相信皇上的信任会这么廉价,想要为皇上效命的人多了去,自己还排不上号。
算来算去,顾秉谦觉得自己可能在这些臣僚里边,各方面差不多的,自己就占了一条,听话。
听话有错么?皇上圣裁便是圣旨,便有不同意见,那也要吞下去。
注意到顾秉谦若有所思,永隆帝也是越发显得随意,略显苍白而面孔似乎因为睡眠不足带来的疲惫感也消退了不少,“顾卿,朝廷面临的困境有目共睹,还需要诸位爱卿齐心协力,这殿试抡才大典,朕真心希望选出能够替朕出谋划策,分忧解难的臣子,而不是那等只知道沿袭旧制,面对难事便束手无策的腐儒!”
顾秉谦心中一震,抬起目光,永隆帝的目光格外锐利,他起身叩头:“臣定当不负圣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嗯,朕知道顾卿的忠心无二,但朝政日艰,还需顾卿和朝中诸卿勉力同心,共度时难,……”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顾秉谦都还在细细回味皇上的话语中含义。
这殿试读卷怕是又要起风波了,不过顾秉谦此时已经没有了之前会试时的忐忑不安了,他心里格外笃定。
这等独对顾秉谦相信不会只有自己一个,否则刚才皇上就不会说要自己和朝中诸卿勉力同心了。
这诸卿是谁,总不会是内阁那几位,不会是萧大亨、郑继芝这些人吧?
心中冷冷想道,顾秉谦却是越发轻松,皇上越是对自己倚重,日后这般日子便是好过,至于说这朝中诸卿,若是看得准形势固然好,看不准形势,那就需要好好掂量一下了。
*******
冯紫英考完交卷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三刻了,这个时候陆陆续续考生们都出来了,纷纷埋怨起这一次殿试考题的刁钻艰难。
练国事一出来就碰见了冯紫英,两个人都只用了目光示意,却没有多说什么,然后陆陆续续像吴甡、贺逢圣、郑崇俭等人都出来了,练国事和冯紫英都半句不提,所以大家都心领神会,再也不提那一晚的事情,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毕竟像许獬、韩敬、罗尚忠、蔡懋德、宋统殷这些同学都没有沾到这份好处,万一在殿试中有哪一位失手,反而不如那些个在会试中落到最后面几位,又知晓了此事,只怕心结就难解了。
殿试一过,只等两日后的揭榜了。
沿袭前明故例,明日阅卷,后日读卷,然后第三日在华盖殿举行传胪大典和张挂皇榜。
按照惯例,读卷由阁老主持,各位六部堂上官、通政司、大理寺主官都要参与读卷,先由大家分选出大概是一百二十卷到一百三十卷的上一卷,基本上确定为二甲,然后剩下的就是三甲,然后阁老们在二甲中选出十二卷并重点明确推出三卷为一甲,交由圣裁。
十多人筛选三百八十份卷子,相较于会试,就要轻松许多,而且这些个堂上官们也都是久经沙场,全数都是进士出身,自己就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所以对这类卷子都是轻车熟路。
按照惯例,分成两组人都要相互交换阅卷,以防徇私偏袒和遗漏。
顾秉谦注意到张景秋、齐永泰、柴恪、乔应甲等人基本上都是分成了几拨各自阅卷,他也有意识的不和这几人一起阅卷,这样可以最大范围的覆盖整个场面。
很快张景秋的那低沉有力的声音便响起:“萧大人,这篇卷子为何黜落,以下官之见,这篇卷子纵然算不上前三十,起码前五十是没有问题的,为何却置于二等?”
“此文过于纠缠细节,本官以为文理也略有差池,……”萧大亨是个老滑头,见张景秋质疑,立即就引来了乔应甲的关注,便改口道:“阁老,不如请你一评。”
整个东阁里寂静下来,这种阅卷中有争议的情形不是没有,但是像今科这般气氛紧张的情形却不多见,尤其是从会试便引发了巨大争议。
阁老方从哲和礼部左侍郎顾秉谦两位大佬的争执更是从锁院到撤棘,再到朝中议论纷纷,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
叶向高脸色也微微一沉,他极其厌恶萧大亨这等甩锅行为,但是作为此次阅卷的主持者,首辅沈一贯历来是不管这种二三甲之争,只会在最后一甲上拍板,其余事务尽皆由他来负责。
叶向高接过卷子粗略一读,并无太多出奇之处,只是在论述东海倭寇入侵和东番事务时,略微有些新意,但是放入二卷并无不妥,但若是看在这份卷子的新意上,勉强列入一卷末尾,也说得过去。
这等时候最不宜迟疑不决的,叶向高迅速决断:“张大人,此文并无出彩之处,便有些许新意,但与其他文章相比,仍有差距,所以萧大人此举并无不妥。”
“哦?那这一卷呢,也请阁老一审。”张景秋并未就此罢休,迅速拿出了另外一份也是被萧大亨黜落为二卷的卷子。
叶向高深吸一口气,接过卷子一阅,应该说这一卷和上卷相似,略有新意,但是并无实质性的东西,但张景秋的姿态已经摆明了这一次阅卷恐怕无法平和的进行下去了。
点了点头,叶向高当机立断:“张大人,看来大家在这一次殿试阅卷的标准有较大差异,首辅大人,以下官之见,是否可以相互阅卷后将有分歧的卷子单独列出,然后再来一一评定?”
甩锅都是高手,沈一贯心中也是冷笑,不过他无从拒绝,点点头:“就依进卿之见,先把无争议的卷子阅完,再来定这些有争议的。”
一旦确定下这样一个有分歧的标准,进度倒是快了,但是这类卷子数量迅速增加,等到阅卷结束时,这类卷子已经达到了三十多卷,远远超乎了之前预料。
焦点终于交到了沈一贯这里,沈一贯面无表情,一一阅完。
这三十多卷应该说可以直接黜落列为二等的,大概在二十卷左右,这无疑是张景秋等人有意采取这种方式施压,不过对于沈一贯来说,这等事情他也司空见惯了。
“张大人,这等卷子本官已经阅过,左边二十卷虽屡有新意,但总体来说几乎是无实际意义,皆为异想天开之举,不值一提,可入二等,这十一卷,聊可一观,可以入一等,但排序不得超过前五十。”
沈一贯的态度基本上是一锤定音了,如果再要纠缠下去,只怕就要两败俱伤了。
“首辅大人,这十一卷中,下官也看过,其中也有差异,其中亦有两三卷为顾大人推荐给下官一阅,下官以为当列三十到四十之间,……”齐永泰平静的道。
沈一贯微感吃惊,齐永泰鲜有在这种事情上插话,今日这般却是为何?三十多名和五十多名又有多大区别?
略作思考,沈一贯便选出三卷。
这等卷子尽皆糊名,但是却不再誊录,也是沈一贯之前觉得几卷中较为精辟言之有物的,只是论述略显单薄,其中一卷尤为出彩,但却又是文辞直白浅显,不合当下时风。
“可是这三卷?”
齐永泰接过一掠而过,点点头:“首辅大人明鉴。”
沈一贯也不多言,点点头,“那便依乘风之见吧,其他还有无异议?”
见众人皆在无异议,便就此定板。
一直到评卷结束,沈一贯都还在琢磨素来少有出头的齐永泰此意为何。
若是想要这几卷推入前十二卷呈送御览,沈一贯是断不会让其得逞的,那意味着就有可能会被选入三甲,这三四十名倒也无甚干系,可以接受。
唯一的解释就是齐永泰怕是看出有其中弟子的卷子,有意要为其弟子谋个好名次,但这无关紧要。
这等小事每科都有,这也是阁老和六部堂上官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前提是你要获得绝大度数读卷官的认同,小幅度的调整,也不过是为下一步的庶吉士做打算罢了。
这一场原本以为可能难以解扣的风波居然就此落幕,倒是让各方都有些意外。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七节 简在帝心(第一更求票!)
奉天殿内,永隆帝高居御座,俯视前方,“沈卿,诸卿,卷已阅完?”
“回禀皇上,永隆五年丁未科春闱殿试阅卷已毕,初步商定结果亦出,请陛下圣裁。”沈一贯出列,拱手行礼。
“唔,拿上来吧,朕也很想看看今科学子何等风采。”永隆帝嘴角带笑,目光在殿下一干读卷官脸上一一停留,“希望不要让朕失望太甚。”
沈一贯心中一紧,这还没看卷,难道就已经预料到了此科诸卷难合圣意?
早有内侍将准备好的十二卷呈上,永隆帝便一目十行的阅读起来。
殿内一干读卷官们都是面面相觑,都觉察到了皇上话语中隐藏的含义,却又不知道意有何指。
永隆帝首先看了最面前三卷,这是内阁首推三卷,一般说来三鼎甲便是这三卷。
在元熙三十二年之后,便再无更改过,包括上科永隆二年的春闱。
不过在元熙三十二年之前,也有皇帝调换名次和要求更多阅卷并从其中挑选三鼎甲的先例。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由皇帝御定圣裁,但总体来说变化不会太大,不可能内阁推出的三鼎甲人选全数未被选中,那几位阁老就真的只有跪求陛辞了。
永隆帝简单看过三卷,应该说都算是上等佳作,其中亦颇有新意,毕竟这是大周四千多精华学子考选出来的拔尖人才,若是没有几分水准,自然不可能放在自己面前来。
微微点头,永隆帝心中仍然有难释之意,然后继续又读下面九卷,这就是备用卷了,其中亦有可圈可点之作,但总体来说,比不上前面三卷。
一一阅而过便是半个时辰,每篇卷子字数都不多,均限制在千字以内,这也是考较学子文字功底,务求简练精辟,而永隆帝阅卷自然不会像读卷官们那样字字斟酌,句句审评,他更多的看是否言之有物,切中关键。
看完十二卷之后,永隆帝意犹未尽,“沈卿,再上十二卷让朕一观。”
沈一贯微微一愣,这等情况不多见,但是也早有准备,微微拱手,便示意旁边人将备好的十二卷送上。
这十二卷永隆帝便看得快多了,几乎是大同小异,尚不及前面十二卷,这也让永隆帝有些失望。
这些卷子都是糊名,便是皇帝也不能开拆一阅,所以稍作迟疑之后,永隆帝便道:“朕今日精神尚好,便再看十二卷,送上来罢。”
沈一贯心中一凛,这是皇帝不太满意此科阅卷情形了。
看三十六卷,不敢说从未有过,但是大周一朝恐怕只有当年最勤勉的太祖泰和帝曾经有过最高看过七十二卷的先例,但是那也是开国之初,为国抡才,方才如此。
自泰和帝之后,看过二十四卷的皇帝都屈指可数,元熙帝更是从未超过十二卷。
深深的吸了一口,这皇帝陛下还要看十二卷,沈一贯也只能由他,示意下边人即刻将最上端十二卷拿出,呈送上去。
这一次情况就略有不同,在看到后面几卷时,永隆帝明显放慢了阅览速度,在连续两卷都是反复阅看,最终才抚卷瞑思。
殿下众臣都是面面相觑尽皆讶然,不知道皇帝此番是何意,但又不敢打扰,都只能静心屏气,静待皇帝决断。
“唔,沈卿,若是朕以为此卷当为三鼎甲之列,卿意如何?”永隆帝举起手中一卷,微微笑道:“被诸卿列为第三十三名,朕却觉得除了文辞略逊外,其言可为字字珠玑,发人深省,不知诸卿为何如此吝于让其进前十二?”
略带森寒的目光在一干重臣脸上掠过,沈一贯却是面无表情,只是平静的回答道:“回陛下,臣等审读,须得要从文辞才理来一一审定,这也是对天下读书人的一个交代,务求选出能让天下千万读书人心服口服之卷。”
沈一贯此时变得格外强硬,他要捍卫自己作为首辅,作为文臣之首的尊严和权利!
这两三年里他已经习惯于韬光养晦,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退无可退,便打定主意,此科春闱一过,便陛辞致仕,而当今皇上亦有此意,自己何须再恋栈不去?
想到这里,沈一贯反倒变得格外轻松起来,原本有些浑浊的老眼此时却是精光灼灼,微微拱手,直视前方。
被沈一贯这一波强硬也顶得难受至极,永隆帝此时也没想到素来习惯和稀泥的这位首辅一下子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微微一窒之后,面色不变,却是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沈卿之意亦有道理,看来朕之心意却是过于急躁了,也罢,朕以为此卷可入前十二,嗯,一甲三卷,便依诸卿之见!”
言毕,永隆帝便手持朱笔在三卷上写下,然后便丢下朱笔,“朕乏了,若无事,便退下吧!”
未等一干震惊的众臣反应过来,永隆帝便下了御座,拂袖而去,一干内侍忙不迭跟随着一路小跑而去。
沈一贯脸色沉静,依然如故,“恭送陛下!”
待到皇帝身影消失,沈一贯这才淡然一笑,“也罢,此科春闱之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还得要辛苦诸位今日继续在礼部苦熬一宿,明日还得要到华盖殿写榜传胪用印,那大家便可得解脱了。”
饶是叶向高、方从哲、张景秋、齐永泰、乔应甲等人对沈一贯是诸般不满和腹诽,此时也不得不心情激动,拱手大礼,以示尊重和支持,唯有萧大亨和顾秉谦略作犹豫,但是见到一干臣僚都是如此,也只能低头拱手。
皇帝先前之举若是沈一贯不敢硬顶上去,那内阁威信便荡然无存,我可以不当这个首辅,但是首辅和内阁之权责却不能侵夺!这便是文臣之首的担待。
若做不到,便无资格为首辅!
沈一贯今日之举其实也就是相当于向自己的同僚们,也就是未来可能踏上首辅位置的诸位做了一次最标准的示范,读书人,文臣,便当如此!
*******
当冯紫英一干人再度被引入到奉天殿外等候,便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来了。
一干人尽皆慑心屏气,却是竖起耳朵,等待着最后执事官的唱名。
待到执事官将榜案放置在丹墀御道中,一干进士们尽皆跪下。
一干人便屏住呼吸,只等最后一刻。
“永隆五年丁未,三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执事官声音格外洪亮,而整个丹墀御道也是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里回响。
“第一甲第一名河南永城贡士练国事!”
练国事心潮澎湃,连眼睛都湿润得看不清楚四周,只能强忍住内心的狂喜、兴奋和激动,颤颤巍巍出列,先前已经有人教授了他们相关礼仪知识,知道需要出班,再跪,叩谢天恩。
冯紫英等青檀学子都是忍不住暗中高呼,状元郎,而且是会元状元,连中二元!
这足以让练国事在大周科举史上大书特书一笔了。
“第一甲第二名浙江余姚贡士黄尊素!”
……
“第一甲第三名顺天府宛平县贡士杨嗣昌!”
冯紫英目光余光看到杨文弱也是踉踉跄跄出列,显然是过分兴奋激动了,跪伏在地,谢恩。
……
“第二甲第一名福建同安贡士许獬!”
没想到许獬竟然或如此之高,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外,这就不需要出班了,只需要就地跪拜谢恩。
“第二甲第二名浙江严州府贡士汪乔年!”
这一个冯紫英不认识,应该是来自江南那边的书院,和榜眼的黄尊素一样。
……
“第二甲第八名顺天府宛平县贡士侯恂!”
没想到侯恂居然也能考得如此之高,不愧是崇正书院的几大风云人物。
“第二甲第九名顺天府宛平县贡士冯铿!”
冯紫英脑子里一阵热血上涌?真的是自己?没错,就是自己!
本籍和名字都一样怎么可能错?
可是这是二甲第九?是不是太高了,完全超出了想象啊,各种念头疑问像潮水一般涌入冯紫英脑海中,但此时之能化为机械的跪拜动作,谢恩。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唱名,你的唱完了,还要等到别人一一唱完。
对其他人冯紫英当然不太关心,但是对于自己熟悉的同学他当然要关注了,按捺下内心纷乱的思绪,冯紫英静心倾听其他同学的名次。
不出意外,宋统殷和罗尚忠都是名列二甲,分别排在了第三十八名和第五十五名,方震孺位列二甲一百零九。
范景文无疑是最惊喜的,二甲九十七,同样还有一个惊喜是属于贺逢圣的,二甲一百一十八名。
其余的同学就只能是位居三甲了,像郑崇俭位列三甲二百六十八,方有度位列三百三十五,都比之前的会试名次有了很大的提升。
这样的唱名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名跪恩结束。
鸿胪寺官诣丹陛中跪道致词云:“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文武百官和一干登榜进士们五拜三叩头,礼毕而出。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八节 余波未尽
一干学子们几乎是懵懵懂懂的离开的,除了练国事。
练国事那是在顺天府官员用伞盖仪送出,直至归第。
这就是状元的不同凡响,一下子就拉开了与其他进士,甚至是榜眼探花的差距,而状元直接授从六品,入翰林,而榜眼探花则是正七品入翰林。
看见练国事强作镇静的在顺天府官员们陪同下离开归第,冯紫英等人也是艳羡之余也知道这是强求不来的,每一科的状元探花榜眼都是要看机遇运气,符合不符合阁老们的心意,皇上圣意如何,对于能够考中进士的学子们来说,都还是十分满足了。
冯紫英甚至觉得那随时眉开眼笑的方有度不是三甲同进士,更像是三鼎甲之列,那份淡然喜悦,看起来真的很超脱。
“方叔,如何打算?”和方有度走在最后,冯紫英微笑着问道:“看样子你是要打算归家了?”
“嗯,庶吉士之选我知道轮不到我头上,我有自知之明,而且要六月间去了,我打算恩荣宴和谒先师庙之后就准备请假归家了。”方有度兴致高昂,丝毫没有因为名列三甲同进士而影响心情,“家父家母也希望我早日回家成亲,嗯,他们也希望方家早日有后。”
“你那位岳父怕是也没想到你会考中进士吧?这怕是真的白捡了一个进士,只怕你们县里人都要夸他慧眼识才了。”冯紫英对方有度家中情况很清楚,这半年来,二人相交越多,也越来越熟悉。
“呵呵,家岳也是秀才出身,可惜多次乡试未中,一直颇为遗憾,拙荆尚未与我订婚之前,也有无数人登门提亲,只是家岳一门心思想要找一个读书人,……”
“不是读书人,天下读书人多了去,是举人好不好?”冯紫英毫不客气打断方有度的话头,“你若只有秀才身份,你觉得你那位岳父会找你么?还有陪嫁良田百亩,县城里宅院一座,甚至还要加上铺子三间,呵呵,这怕算下来不下万两银子了吧?”
方有度不以为忤,此时他的心情比任何人都好,仍然是面带笑意。
“紫英,我知道你对我的婚事不太认同,但你要知道我和你不同,家父家母还要在家乡,这须得要有人照顾,至于家岳那边,不瞒你说,我仰慕拙荆已久,只是以前从未敢奢望,所以现在我很满足了,……”
“行了,行了,方叔,我知道,你这话都说了无数次了。”冯紫英赶紧摆手,“估计大家都要请假归家,你若是不参加庶吉士馆选倒也无所谓了,可以适当多请几日假,只是你家要搬到京师来么?”
庶吉士和进士都要观政两年,但之后授官就要视情况而定了,亦有可能外放任官,但是回避制度下,像方有度便无可能回南直隶任官了。
方有度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恐怕不会,拙荆要照顾家中父母,家岳也说,若是方便的话,便娶一两房妾室随我来京照顾我便是。”
冯紫英不由得咂舌,什么时候方有度这家伙也腐败了?原来是连媳妇儿都想都不敢想的,现在居然动辄就说娶两房妾室带到京中来照顾自己生活,这真的是不一样了。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这便是这个时代最正常的情形,别说进士,就算是你中了举人,有哪个举人家里不是几房妾室的?
以前冯紫英还不太熟悉了解,后来才知道像老西园那几位,除了许獬那是因为诗文风流在外,要等到中了进士之后再娶,只是定亲尚未娶妻,但是家中也有妾室五六房了,其他几个都是早就娶妻纳妾了,甚至连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当然他们年龄也大多在二十出头了。
方有度是家境贫困,所以一直未曾婚配,但是一旦中举立即就有家乡豪门望族来攀结亲事,这都是常规操作,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现在方有度又中了进士,只怕水涨船高,就更吃香了。
便是只比自己大一岁的许其勋也早就在家中定亲,只等中举便可成亲,按照许其勋的说法,下一科秋闱,便是考不中,家中也要让他成亲考虑香火问题了。
的确,每个人在考中举人进士之后都要面临着生活的巨大变化,特别是在考中了进士之后,面临着就是观政两年后的授官。
要么留在京师中,庶吉士们可以直入翰林,而非庶吉士的普通进士们则可以进入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五军都督府以及鸿胪寺、太常寺这等担任京官,但进士中的少数和同进士的相当一部分可能要外放任官,这都要看两年后朝廷中央和地方上的官职缺额和各自的表现了。
伴随着传胪大典的结束,皇榜也迅速张贴在了长安左门外。
这一次看榜人数虽然没有那么汹涌,但是来看榜的人层次都更不一样了,许多都是京师城中各家各门的小厮,还有一些就干脆是高门大户的子弟们亲自来看榜。
冯紫英他们都是当场就知道了自己以及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同学亲友的名次,所以无需再去看榜,而其他人则只能通过这个渠道才能知晓这一二三甲究竟归属何家。
惊喜一波接一波让冯家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了。
对于仆僮丫鬟们来说这一段时间里无疑是最幸福的时候,家中主母太太都是喜笑颜开,便是犯了什么过错,此时也多不计较,而更让他们欢喜的是,接踵而至的赏赐。
少爷考中进士便已经赏了一波,现在看榜的人回来称少爷高中二甲九名,这才是真正的高中,二甲三甲进士对一般家仆丫鬟们来说,自然是不清楚其中意义的,但是像大小段氏和苏氏谢氏以及家中几个管家来说,还是都明白其中的不同寻常。
这意味着不但少爷有望冲击庶吉士,同时两年观政后留在京师担任朝官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这一次冯紫英倒是和其他同学们主动道别就回家了,大事已定,再有也就是三个月后的庶吉士馆选了。
但对这一点冯紫英倒是不太担心,馆选庶吉士乃是礼部和吏部为主,都察院监督,走到这一步,如果庶吉士都还要和自己擦肩而过,那就真的是要起大风波了。
归家之后自然也是免不了一番热闹,仆人丫鬟们都是纷纷来道贺。
只是免不了有明嬛、明珠一干丫鬟们幽怨的目光,现在不能入少爷屋里,那姨娘梦就越来越远,那目光看得冯紫英都有些担心云裳会不会在府里边越发难过了。
“哪有那么夸张?明嬛姐姐她们虽然不是太喜欢奴婢,但是现在奴婢是少爷屋里的人,她们也不会为难婢子,再说了,只是现在不能入少爷屋里,万一日后少爷又想明白了,不是还有机会么?”
云裳红着娇靥,站在冯紫英面前,手中汗巾子绞在手上,身子也忍不住扭来扭去。
自从那一晚之后,二人心中更见亲近,只是云裳却也越发怕在少爷面前这般了,她是担心万一少爷把持不住真要有什么逾线之举,害了少爷,那自己就真的是百死莫赎了。
冯紫英现在有些理解方有度的心境了,这回了老家之后,这成日里娇妻美妾环绕,还有那俏婢耳鬓厮磨的侍候着,你说你要没点儿想法,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却骤然回到京中过孤家寡人的清苦日子,那真的是太难过了。
自己还只有云裳这一个丫头呢,血气方刚的,都有些把持不住要犯罪的感觉,换了平素未曾经历过这般诱惑考验的方有度,自然就难以忍耐了。
“别,我可对明嬛明珠她们没兴趣。”冯紫英赶紧制止道:“云裳你可千万别傻乎乎的去漏什么风,万一让她们起了念想,以后就麻烦了。”
云裳迟疑了一下,“可是要等到府里边从大同、扬州那边买小丫头回来,肯定要下半年去了,而且这些小丫头都还要养训几年才能用,那少爷这两年咋办?太太早就说这事儿了,的确不能再拖了。”
“嗯,缓一缓再说,这事儿也没那么急。”冯紫英摆摆手,“再说了,六月才选庶吉士,要等到六月以后再说。”
不提冯府上下欢乐一片,传胪大典,皇榜揭晓的震荡声势这才开始缓缓向整个京师城传递开来。
新科进士们新鲜出炉,意味着最新一批未来大周朝廷的士林文臣们的后备力量开始进入大周朝廷要开始他们的观政期,这股新鲜血液的进入,又会给沉寂已久的大周朝廷带来什么?
到这个时候永隆五年的春闱大比就算是基本上敲定了,锁院撤棘之间的贡院内风波,奉天殿上的皇帝与首辅读卷官们的分歧对峙,这一点一滴都会被有心人细细揣摩,甚至衍生出无数种说法,伴随着清风细浪,慢慢摇晃,不断发酵。
这种种自然免不了也会被很多人不断的通过各种渠道向更深远处传递,嗯,比如太上皇,比如义忠亲王府。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八节 恩荣宴风波
恩荣宴的举行是在礼部。
所有人都必须要无条件参加,这是皇帝对新科进士们的赐宴。
按照惯例,恩荣宴会由皇上派一员代表参加,然后礼部尚书和武勋代表亦要参加。
上科赐宴皇帝代表是燕王,燕王是皇上叔父。
今科赐宴皇帝代表则是忠顺亲王,皇上的一母同胞兄弟。
赐宴就没有传胪大典那么讲究了,进士们准时抵达,然后按照礼部小吏的引导入席。
而新科三鼎甲排在第一排,而后才是二甲进士依次排列。
这种单座宴和传统的圆桌酒席不一样,不过挨着相当紧密,实在是三百八十人规模太大,要摆设如此多坐席逐一上齐菜肴,相当麻烦。
不过这代表这大周朝廷的颜面,再是纷繁复杂,也需要如此。
好在冯紫英左边是侯恂,右边是山东学子王象春。
侯恂自然不必说,王象春却是山东老乡,虽然冯紫英不认识王象春,但是听闻乡音,自然就亲近不少。
不过冯紫英还是感觉到王象春对自己似乎有些冷淡,倒是对侯恂十分热情,这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
如果说因为自己年轻,排位在其前,但侯恂也只比自己大三岁,排位更在前,自己才是对方老乡,为何这家伙却对河南籍的侯恂如此热情?
这一来二去才发现,人家谈论起诗文来便是头头是道,而自己在这方面便明显欠缺底蕴。
好在这厮虽然对自己不算热情,但也不至于冷眼相对,只是和侯恂对比起来就显得有点儿让人不舒服了。
既然人家不待见,冯紫英也就懒得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相比之下侯恂就要亲近许多,这是这一两年大家积累起来的交情,自然不一般。
侯恂也是精明之人,自然也看出了王象春对冯紫英的冷遇,心中暗笑。
这冯紫英平素在和崇正书院之间的各种事务之中都是力压己方一头,便是杨文弱都难以占得上风,没想到今日却在这恩荣宴上,被这乡人给鄙视了,这让他表面上也是宽解对方,但内心也还是有些愉悦的。
看来自己不通诗赋却又在殿试中被皇上亲点险些入局三鼎甲的消息已经在学子里边传开了,毫无疑问,这肯定是有心人在其中操弄,否则这才时隔两日,便成了这般,冯紫英也在揣摩这是何人在其中做鬼。
不过可疑人选实在太多,主要是自己的确太招人恨,十五岁,大周最年轻的进士,武勋家庭出身,不通诗赋,嗯,不能说叫不通,而是的确不精,这几方面,没一样能让这些刚刚摆脱贫寒学子身份的新科进士们心里舒服的。
而且自己还居然博得了皇帝金口点批,差点儿入三鼎甲,即便如此也都还是名列二甲前十,这如何能让那些个花费无数心思在诗文上的学子们心里舒坦?
看见侯恂那脸上有些诡异的笑容,冯紫英就能猜测得出这厮内心里怕是在暗自欢喜。
这两年里,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也没少和青檀书院这边打交道,各种时政探讨和策论研读都不少,自然也少不了一些辩论,这帮家伙也鲜有占到便宜。
不过只要是说到诗词歌赋,冯紫英便敬谢不敏,明确表示自己对此道不精,不必多言,所以杨嗣昌和侯氏兄弟想要找茬儿都没借口。
今儿个总算是等到了机会,而且还是旁人挑起的事儿,既可以避免得罪人,日后也还可以借这个机会揶揄打趣冯紫英一番,嗯,是你自己的乡人瞧你不起,要和你论论诗文,怨得谁来?
这一顿恩荣宴也是吃得让人憋屈无比,这王象春时不时的隔着自己和侯恂探讨诗词,偶尔还抛上那么一两句诗词推敲之论,或者评价一二唐宋大家,弄得坐在中间的冯紫英也是格外难受。
想要起身走人,这是恩荣宴,他还没那么大胆,可不走的话,这二人,尤其是王象春这厮简直是越说越来劲儿,而那侯恂只怕肚皮都笑破了,却还装模作样的和王象春说得眉飞色舞,逗弄得王象春更是心花怒放。
冯紫英也是暗叹,一看这王象春就是情商欠缺头脑简单的家伙,被这侯恂玩弄于鼓掌之上,还不自知。
好容易等到这恩荣宴快要结束,冯紫英觉得自己总算是可以逃脱这二人隔空探讨大周诗歌文化的发展大计时,却未曾想到他一直力图避免的鄙视还是来了。
“紫英,若谷说你不喜诗文,可是当真?”王象春斜睨了冯紫英一眼,意兴不减的问道,显然是先前与侯恂之间的探讨,让他很是满足。
侯恂出身名门望族,而且父亲又在朝为官,而王家也是山东新城著名士林望族,其父其兄皆为进士,自然心高气傲,得到侯恂的尊重,也让他格外得意。
而这冯紫英不过是武勋之后,仗着对时政有些了解,今科撰文邀宠媚上,博得皇上一时心喜,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虽然同为山东籍人士,他也尤为不喜。
“季木兄,小弟的确在诗文一道上无甚天赋,加之自幼在边地生活,又无名师教导,家中也不像季木兄那般家学渊源,所以的确惭愧。”
冯紫英不想在这等场合与王象春争辩什么。
本来都是乡人,人家又比自己大一大截,再怎么也当尊重一下前辈,所以话语也很谦虚委婉。
“紫英,你还年轻,岂不闻天道酬勤?勤能补拙,这诗文一道乃是我等士人存身之本,若是这方面欠缺了,日后如何教化百姓?”王象春对冯紫英的低调谦虚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他还是要以过来人身份教诲一番,“你现在中了进士,还是当多花些心思在诗文上,时政固然重要,但是固本强基才是正理。”
冯紫英冷冷的瞥了对方一眼,强压住内心的火气,给你几分颜面,你却要真以为自己可以无敌了?
“季木兄说得也是,日后小弟若是有暇,定要认真读书,……”冯紫英还是点点头应道,毕竟对方也没什么恶意。
“不是有暇,而是从现在开始就须得要认真读书,……”王象春的文青劲儿显然有些上头了,固执的道:“想想我们士人读书,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若是不能留下一份能让后人称道的诗词文章,如何当得起士人身份?看看李太白,杜工部,流传千古,……”
实在忍不住了,冯紫英真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样一个如此执拗而文青范儿的老乡,而且这是在恩荣宴上,你这么翻来覆去教训自己合适么?
好歹自己也还是你的乡人,二甲进士排序也还在你之前,我就一个不喜诗赋就这么招你不顺眼,不把我教育转来变成大诗人,你好为人师的心态就满足不了?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季木兄,小弟觉得,大周盛世,未必就不能出几个在各方面都能媲美李杜的人才,比如说您?你说是不是?”
在王象春和侯恂探讨诗词时,其实就已经吸引到了周围很多进士们的关注,毕竟这是二甲前十,包括前面的三鼎甲都时不时的在竖起耳朵听几句,一直到王象春“教导”冯紫英时,更是引来不少人暗自偷笑。
所以当冯紫英终于发起“反击”时,在场起码有十多人都听到了冯紫英随口道出的评论李杜的这首诗。
满场皆惊。
王象春和旁边的侯恂都是目瞪口呆。
不是说他不通诗赋么?这首诗……?
“紫英,这首诗……?”侯恂首先就忍不住了,这厮简直就是扮猪吃老虎啊,这两年一直在自己兄弟和文弱面前装样,这个时候却在恩荣宴上来这么一出?
“什么诗?”冯紫英讶然问道:“哦,你说这个啊,是小弟小时候随家父巡边时偶然在一处破败的城墙上看到的,也不知道是哪位游览边墙的士子信手涂鸦,小弟就记下来了,……”
侯恂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就像看到了鬼一样,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甚至前排的练国事、黄尊素和杨嗣昌都忍不住扭过头来。
王象春气得满脸通红,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有你这样无聊的人么?
侯恂倒是对冯紫英的性格有些了解,好半晌才如同牙疼般的吸着凉气,咧着嘴道:“紫英,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季木兄也是一番好意,希望你多花些心思在诗文上,没有别的意思,……”
“若谷,我很感谢季木兄的好意,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又干了什么坏事儿似的?”冯紫英也没好气的回怼对方:“我干了什么了?”
这边的喧闹立即引起了上首的三位待宴主宾的注意,这可是恩荣宴,谁敢在这里放肆喧哗?
忠顺亲王一双鹰隼般的厉目顿时望了过来,而在一旁的武勋代表、京营节度使牛继宗更是脸上带着欣慰的表情也饶有兴致的看着这边。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节 虽不在江湖,江湖却有传说
侯恂被冯紫英这不要脸的德行给气乐了,可是你要说冯紫英干了啥却又说不出个什么来。
他要咬死不承认这就是他自己做的诗,你能奈何?
谁能证明这就是他做的诗?
这厮甚至早就考虑周全了,小时候在大同一处破败边墙上看到的,你连证据都找不到。
边塞上的城墙可能早就垮了,风化了,这么多年了,我记不得在哪里了,你怎么说?
只是谁也没想到会有人不承认自己做的绝妙好诗,呃,只有剽窃别人的,没听见过作者自己不愿承认的,这又不是什么反诗。
“紫英,你这也是耍无赖啊,会作诗却在我们面前装神弄鬼,这也太不仗义了。”侯恂连连摇头,“这样戏弄季木,可不好,……”
侯恂这厮也不是好人,还在挑拨自己和王象春的关系,不过冯紫英也本来就没考虑要和这王象春维持多好关系了,遇上这样一个角色,最好敬而远之,少打交道。
练国事、黄尊素和杨嗣昌三人都忍俊不禁。
这个冯紫英果真是一个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不会安分。
不过他们也听到了王象春的咄咄逼人,只是这王象春也不先看看人,你要去教训冯紫英,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若谷,我和季木兄是乡人,这般交情岂是你能挑拨的,你们崇正书院不就是嫉妒我们青檀书院,所以就要百般寻衅么?”
冯紫英也不客气,既然你要刻意挑起事端,那就别怪自己往你身上泼污水。
“怎么,若谷兄,是不是我们青檀书院得了冠军,心里不服气,还打算让君豫兄和文弱兄也闹一回你心里才舒坦,中间还有真长兄在呢,是不是希望三个来混战一场?”
黄尊素也没想到冯紫英也知晓自己,有些讶然,难怪此人在京师城中名气很大,都说经义文理尽皆粗浅,但是却能位列二甲第九,果真不同凡响。
侯恂没想到冯紫英这厮简直属疯狗的,这话锋一转就把自己给套了进去,一盆接一盆的污水往自己身上泼,弄得他手忙脚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何人如此大胆,恩荣宴上也敢如此喧哗?”坐在左面的文臣站了起来,厉声道。
礼部尚书李廷机,这也是个方正人物,不过拿齐永泰的话来说,方正过余就显得刚愎了。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李廷机起身过来,目光严厉的在侯恂、冯紫英和王象春几人身上逡巡,冯紫英几人赶紧起身行礼。
“尔等几人,何事喧哗?”李廷机目光最后锁定冯紫英。
冯紫英就知道这几人里边李廷机肯定会找上自己,侯恂老爹是太常寺的,王象春父兄届时进士,王家也是书香世家,自己武勋子弟,估计本来就难以入李廷机之眼,这不找自己找谁。
他只能起身行礼,“尚书大人,本是无意言笑,未曾想到会惊扰大人,……”
“无意言笑?言笑什么?”李廷机却不是好糊弄的人,引来周围这么多人关注,肯定是有什么故事。
冯紫英见混赖不过去,也只好把情况简单的说了一遍。
李廷机听得冯紫英自称不通诗文,脸色便更加不好看起来,冷冷的扫了冯紫英一眼,“你是说这首诗不是你所做?”
“不是,的确是学生偶然所得记下来的,只不过今日正好季木兄说起了李杜二位,所以学生就应景拿来一用,不敢欺瞒大人。”
冯紫英十分坦率而实诚的态度让李廷机脸色稍微好看一些,但是他却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对方:“你既然是青檀书院学生,青檀书院名满北地,你却说你不通诗文,岂不是替你们青檀书院抹黑?”
“大人,我不通诗文,嗯,只是说不擅长此道,并非目不识丁,……”
冯紫英也有些恼了,难关齐师说此人清正过余,变成刚愎古板了。
李廷机游目四顾,最后收回目光,微一沉吟:“既如此,今日乃是皇上赐宴,你等喧哗吵闹,本官也不惩戒你,冯紫英,今科三百八十名进士尽皆于此,本官要你便当即赠言予这些你的同年们,作为临别鼓励他们日后立德立功立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站立在当中的冯紫英身上,包括坐在主宾位的忠顺亲王和牛继宗。
冯紫英不知道自己这是哪里得罪了这一位李尚书,居然会在恩荣宴上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莫不是这王象春所在王家和他有特殊关系,又或者是侯家与他相交莫逆?
临别赠言?我特么怎么会什么离别赠言,好好想一想前世中写在那留言簿上的诗句有哪些?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诗句啊,自己念出来,还不得被人用唾沫淹死?
彻底认怂,就说不会?只怕真的就要把青檀书院的牌子给砸了。
这些诗句在这个时代用来临别赠言,别说是别人的诗词,就算是你自己的,也不合适。
这年头临别赠言是要讲求切合主旨寓意深刻的,一句话就是要符合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
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这坚定不移的装不通诗文是明智之举,否则日后处处都是陷阱。
只是今日这难关还得要过了才行啊。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冯紫英拱了拱手:“尚书大人,学生的确诗文不精,但既然大人如此垂爱我们青檀书院,那学生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李廷机也感觉到了冯紫英把青檀书院拉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略微有些后悔。
齐永泰、官应震这些人都是士林大儒,不是好招惹的,还有乔应甲这些和青檀书院关系匪浅的,势力不小。
但是话已出口,他也不可能收回,只能硬挺着,微微点头示意对方。
“诸位同学,我等承蒙皇恩浩荡,方有此良机,当此临别之际,受尚书大人之托,即兴赠言,望诸位同年共勉。”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启口道:“不看破义利关,何以为人;要识得忠孝字,才是读书。”
李廷机眼睛一亮,忍不住捋须沉吟。
这两句更像是对仗之词,但是却相当切合此时情景。
这帮学子考中进士,很快就要踏上出仕授官之路,开启仕途征程,作为礼部尚书,自己还在琢磨该如何提醒教导这帮学子,不要走歪了路,没想到眼前此子的这两句话却是恁地应景!
义利,忠孝,正好是做官所要讲求的,大周是以孝知天下,而忠君更是不必说,重义轻利更是为官本色。
果真是有些本事,还说自己不通诗文,这家伙起码对经义的领悟理解还是相当深的。
坐在上首的忠顺亲王更是双目炯炯,后面一句话简直是经典。
皇兄御极之前便是忠孝王,而眼前此子却是来了一句要识得忠孝字,才是读书,读书便是要为皇兄读书,天下读书人尽入囊中,这个寓意太好了。
堂中一干学子也都在细细品味冯紫英的这两句话,越品也是越觉得有味道。
冯紫英却是真真捏了一把冷汗,他哪有这等本事搞什么临别赠言,还要切合立功立德立言这三不朽,纯粹是凑巧碰上。
这本是冯子材为广西秀阳书院题字,他有些印象,觉得好像还比较贴合,所以灵机一动略微改了一下,便用了上来。
果然,看起来效果不错,起码面前这位李尚书还微微颔首,这意味着应该算是过关了。
李廷机终于点点头:“不错,不愧是青檀书院学子,甚合圣人之意。”
说完李廷机便径直回座。
这个时候学子们才算是相互交头接耳探讨起来。
“紫英,说得很好,算是为咱们青檀书院涨了一回脸!”坐在另一端的许獬提高声音,刻意扫了一眼侯恂,淡淡地道:“看看还有谁不自量力想来挑战我们青檀书院。”
许獬多年前就以诗文名满江南,这两年又在京师读书,更是名动天下,他敢这么夸口,还真的没有几个敢去挑战他。
这一场恩荣宴便在有些诡异的气氛下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的仪式过场颇多,比如赐练国事状元冠带朝服,赐进士每人黄金五锭,嗯,大概在五十两左右,价值纹银六百两,但拿回家中便被母亲专门珍藏起来,这是要作为传家宝传下去的。
接着就是上上表谢恩,最后就是练国事带着大家伙儿一起谒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最后就是奉上家状,修《进士登科录》。
越是这般繁琐,越是能显示朝廷对春闱大比的重视,也越是能证明这个进士之位来得有多么不容易,冯紫英倒也能理解,不过这些繁文琐节也让人几日都应付不完,弄得人鸡犬不宁。
恩荣宴上这一场风波也迅速在进士们和朝廷内的一些有心人那里流传开来,冯紫英不喜诗文,但却能每每能以诗文称雄的名头也再一次获得了映证。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一节 补偿(第一更求月票!)
御书房。
”陛下,忠顺亲王求见。”
“老九来了?让他进来吧。”永隆帝还在翻阅中书案上的文章,目光也没抬。
一阵橐橐的靴声,“臣弟叩见皇兄。”
“唔,坐吧。”永隆帝对自己这个同胞兄弟还是很亲近的,示意赐座。
早有内侍送来春凳,忠顺亲王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看见永隆帝仍然在孜孜不倦的翻阅奏折,忍不住道:“皇兄还是需要注意休息,若是些许杂务,不妨交给内阁……”
“哼,内阁那帮人可信么?”永隆帝头也不抬,“朕可没有父皇那般闲适大气的心境,……”
“那也可以交给寿王……”话一出口,忠顺亲王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然,永隆帝抬起目光,“怎么,张弛又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张弛就是寿王的名字。
忠顺亲王暗自懊悔,永隆帝最反感他自己几个儿子和皇室宗亲与勋贵结交,倒是很支持这些个皇子们和文臣交好。
不过寿王一直和忠顺亲王很亲善,永隆帝也知道,对于自己这个嫡亲弟弟,永隆帝还是比较放心的,但也知道自己几个儿子想要借助忠顺亲王在自己心中稳固地位,毕竟自己到现在也没立太子。
“皇兄误会了,寿王前日里来我府上,说皇兄这段时间以为春闱会试殿试殚精竭虑,有些辛苦,担心皇兄身体,……”忠顺亲王感激解释道。
“哼,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永隆帝脸色稍稍和缓一些,“不过张弛孝心有嘉,朕知道了。”
“看皇兄心情好像还不错,前日臣弟送上了这副对仗,……”忠顺亲王见永隆帝心情还算不错,便也捡些让人愉悦的话题来。
“嗯,没想到这恩荣宴居然还有这样一场风波,没想到李廷机这临别赠言,居然还能弄出这样一桩事儿来,不过朕很喜欢这副对仗之言。”永隆帝表情微笑起来,“不看破义利关,何以为人;要识得忠孝字,才是读书。说得很好,天下读书人便当如此,文字朴实,甚合朕心。”
这忠孝二字的确击中了永隆帝的心,而且得读书二字,更是寓意深刻,掌握天下读书人,便是掌握了天下,这份意境委实合意。
虽说这文字也粗浅了一些,但是那不重要,关键在于寓意。
“皇兄,此子便是那撰文者吧?”前些日子永隆帝也在书房中交给义忠亲王看了一篇文章,没署名,应该是礼部誊录送上来的,应当就是今科士子所作,文字浅显,但是内容却很丰富,忠顺亲王感觉应该是抓住了自己皇兄当下的心境,所以才会交给自己。
“嗯,就是一人,你也该知道此子是谁了吧?”永隆帝点点头。
“臣弟现在已经知道了,便是那冯秦的侄子。”义忠亲王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呼伦塞一战,乃是臣弟最惊心动魄的经历,若非那冯秦拼死力战来救,皇兄固然洪福齐天,不过臣弟只怕就没那么幸运了,……”
“哼,哪有那么多洪福?若非那冯秦拼死来救,你我兄弟二人恐怕真的就要身遭不测了。”永隆帝脸上露出阴冷之色,“到现在朕都还在怀疑那一战,怎么就那么巧,你我兄弟二人经行巡边之事何等隐秘,为何却正好遇上了鞑靼寇边游骑主力?”
忠顺亲王悚然一惊,赶紧道:“皇兄,此事已过了十多年,其中许多事情也难以查明,不宜再翻,莫要再起风波。”
“哼,朕知道。”永隆帝摆摆手,“朕不会如此不智,只是这么些年来,一直存疑在心,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罢了。那一战冯秦战死,加之冯秦又无后嗣,其弟未能袭爵,怕是冯家心中也颇有怨言。”
忠顺亲王也知道当时情形,那还是父皇秉政其间,本来武勋太多就让朝廷有些负担不起,就有意清理一批武勋,这等绝嗣武勋,自然就不能袭爵,虽然有兄弟,但是按照当初大周惯例也是要子嗣才能袭爵,否则就要由特旨才能袭爵。
当时父皇只让其弟冯汉接任大同镇总兵,却没有让冯汉袭爵云川伯,后来冯汉在大同总兵任上病重,也曾上书朝廷请求袭爵,朝廷也曾拟议让冯汉袭爵,但尚未等到旨意下来,冯汉便病殁,再后来就是冯唐接任,朝廷就只给了一个杂号的神武将军,云川伯的爵位袭爵一事便无人再提。
忠顺亲王也默然无语。
人家一家要么战死,要么病殁任上,朝廷却为了节省那点儿俸禄,还打这些小心思,未免太让人心寒,而这等在京师城中一个个安享富贵者却还能袭爵,这如何能让在边地奋战的武勋心安?
“此事是朝廷做得差了,便是父皇面前,朕也敢这般说。”沉寂了一会儿,永隆帝才沉吟着道:“冯秦忠心报国,马革裹尸,朕有意追授其呼伦侯。”
大周忠、义、孝、寿等字一般是皇室专用,轻易不授,所以一般武勋授勋名字都是选地点。
而当初云川伯,这个云川也是当年冯家在跟随太祖打江山时一战的一个地名,因为冯家因此一战而成名,所以本朝定国之后便封了云川伯,只不过冯氏一族一直在边地征战,因军功袭爵而未降袭,一直到冯秦冯汉时才出了这么一桩事儿。
忠顺亲王吃了一惊,追授呼伦侯那是意味着有意让冯家人袭爵了,届时只需一份特旨,便可袭爵。
问题是冯家好像一门三房大房二房都是绝嗣,而三房只有冯紫英一个人,而且现在考中二甲进士,明显是要走文官道路,不可能再去袭爵这个呼伦侯了吧?
除非冯家在老家原籍远房里去寻一子弟来袭爵,但这明显不可能。
不过这些都是冯家自己的事儿了,朝廷之需要表明这样一个姿态,安抚一下还在榆林戍边的冯唐和当下考中二甲进士的冯紫英便可。
“皇上此番心意,冯家必定感激不尽。”忠顺亲王赶紧道。
“朕倒不需要他们感激,只是觉得这本来就是朝廷欠人家的,这么拖了一二十年,有些亏欠人家了。”永隆帝心情不错,“这个冯唐没想到武人一个,居然能生出这样一个好儿子,倒是让人惊奇。”
“嘿嘿,皇兄这般夸赞,臣弟倒是有些心动,……”忠顺亲王话刚一出口,便被永隆帝打断:“老九,此事不必再提,朕那几个侄女你还是留着找别家吧,这冯紫英朕还有用,莫要坏了规矩。”
大周虽然没有明确规制不允许驸马参政,但是文官群体是极其厌恶皇室宗亲和外戚参政的,所以大周历来都是你要娶了公主郡主,基本上就意味着你只能干点儿闲职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就别来了,可以去宗人府去干干。
忠顺亲王嘿嘿几声,也就不再多言。
其实他也知道,人家刚中了二甲进士,怎么可能找你皇室宗亲?那岂不是自断仕途?便是公主恐怕人家也不会干。
嗯,准确的说,只要是考中进士便无人愿意娶皇室宗亲,如果是举人倒是有可能。
不过也由此能看出皇上对这个冯家子的看重,忠顺亲王心中也在琢磨,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好好见一见。
寿王成日里在自己面前卖好,自己倒是需要提点一下,与其在自己这里花费心思,不如好好去结交一番这些未来前程远大的士子,就怕这些眼高于顶的进士们未必愿意和这些皇子们结交。
“老大那边可有什么动静?”言归正传,永隆帝也收拾起了诸般心思,步入正题。
“还算安分。”忠顺亲王迟疑了一下,“不过张弥那小子这段时间却颇为活跃,走家串户,牛继宗、柳芳那里都有往来,而且近期也与陈道先之子陈也俊来往密切,嗯,水溶近日邀约穆檀一叙,穆檀托病未去。”
张弥是义忠亲王世子,也是一直跟随元熙帝读书的小字辈,据说文采风流,诗词歌赋颇有造诣,在京师士人中也颇有好评。
“唔,老大倒是生了一个好儿子,不过吟吟诗作作画不好么?当个富贵闲人一辈子,也是乐事啊。”
永隆帝轻轻哼了一声,这老大让自己这个儿子出面各种折腾意欲何为,他何尝不知?
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难道自己还能不让此子去与这些士子们结交?
可恨自己几个儿子中都没有能与这张弥文才相匹敌的,这要去便是东施效颦了。
“就怕大哥意犹未尽啊。”忠顺亲王也是淡淡一笑,“总有些人贪不知足,这其实没什么,只要父皇……”
“行了,不要多说,父皇有父皇的心思,咱们做儿子的,只要各在其位,各司其责,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父皇他老人家年龄大了,有些事情也就不必惊扰他了。”
永隆帝打断自己弟弟的话头,这等话题就不必再继续下去了,他自有打算。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二节 边患
榆林城。
“恭喜将军!”尤世功率领自己两个弟弟尤世威、尤世禄抱拳一礼,送上自己的贺礼。
冯唐满脸春风,笑意盈面,摆了摆手,“世功,你们三兄弟就不必多礼了。”
“欸,将军此言差矣,世兄能高中二甲进士,也是我等边镇子弟的荣光,理当祝贺,日后世兄怕是还要担当重任,对我等边地军人亦有好处啊。”
尤世功已经在冯唐的力荐下升任榆林镇中路参将,负责榆林镇中路镇守,驻地波罗堡,其二弟尤世威也已经接任守备。
他三兄弟在冯唐接任了榆林镇镇守总兵之后迅速投靠了冯唐,而冯唐也利用其三兄弟有意结好榆林本地军将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加之本身榆林镇亦有从大同镇调过来的熟悉军将,所以冯唐在较短时间内就已经牢牢控制住了榆林镇。
正是在这等情况下,冯唐也才敢有一系列的动作,连续对镇内一些和塞外鞑靼人眉来眼去的豪商家族采取动作,收获不小。
不过冯唐也很清楚自己在榆林还属于外来户,远无法像大同那样如臂使指,还需要和尤氏兄弟这样的地头蛇交好关系。
所以他在几次清缴之后所获军资银两的奖赏上也是极为大方,自己几乎不取,而是全数交给下属各路参将与守备,这也赢得了这下边一干武将的极大欢心。
这榆林镇历来就穷苦,而每每外地新任来的镇守总兵都是抱着大捞一把好去京师城中贿赂上官以便尽早调离这榆林镇,真正到这个位置的武将都是瞅着大同、宣府、蓟镇、山西这样的镇守总兵位置去的。
像九边之中,榆林镇也只是比宁夏、甘肃略好,甚至还不及固原,固原虽穷,但是毕竟在后方,不至于直接面对鞑靼铁骑。
“呵呵,那就多谢世功的吉言了。”冯唐心情极佳。
考中进士和二甲进士的消息几乎是脚跟着脚到的,先前对考中进士冯唐就相当满足了,没想到后来居然在殿试中还有更佳表现,一下子闯入二甲第九,这简直让冯唐喜出望外。
在获知镇守总兵官的嫡子考中二甲进士的消息之后,下边一干武将们都是纷纷来贺,送上厚礼。
不过冯唐现在和以往也有些不同了,尤其是在获知自己儿子中了进士之后就更加小心,儿子未来前程肯定不止于自己这样一个镇守总兵官,六部堂上官乃至入阁都大有机会,所以他现在对这等原本心安理得收下的礼物也就有了选择。
在获知这些下属要来道贺时,也再三告诫下属不得厚礼,若有哪怕是不好不收,也会想办法回礼。
不过冯唐也知道若是自己什么礼都不收,只怕自己是在这榆林镇混不下去的,所以他很好的控制了一个度,而且也绝不以收礼多少来衡量下属功绩,而是以战绩、威信与对军队控制力和对自己忠诚度等几个要素来权衡提拔武将。
像尤氏兄弟就是一个典型,有战绩,威信高,对自己本部控制力强,加上原来又有了这层渊源,所以他也就不遗余力的推荐,甚至不惜动用自己的一些人脉关系,所以才有尤世功迅速提拔为西路参将,尤世威提拔为守备,这也让尤氏兄弟死心塌地的追随冯唐。
当然冯氏家族在大同的良好口碑也是一方面,若没有这层因素,榆林镇这些穷哈哈武将们也不会如此快的就接受了冯唐。
对于众将来贺,冯唐自然也要感谢一番,大摆宴席,款待众将。
”你说宁夏卫那边不靖?”听闻这话,原本还有几分酒意的冯唐立时就醒了,“何出此言?”
来报的西路参将贺世贤,这也是榆林本地武将,此人与冯唐在大同的旧部曹文诏素来相熟,关系紧密,在冯唐担任榆林镇守总兵官之后也是第一个投靠冯唐的,甚至比尤氏兄弟更早。
冯唐也有意让其出任协守副总兵,来协助自己策应本镇和邻镇防御,不过这个协守副总兵已经是从三品的武将了,不是冯唐轻易能运作下来的,还需要一番手脚。
但这对于贺世贤来说已经是难得机遇了,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望爬上副总兵这一级别的武将,要知道副总兵距离总兵这等高级武将已经只有一线之隔,所以他对于冯唐也是感恩戴德,就差点儿发誓表忠心了。
冯唐也知道论本事,贺世贤比起尤世功兄弟来是要略逊的,但是此人胜在勤勉忠诚,加之在西面诸堡担任过千总和守备,人熟地熟,威信也有,与西面宁夏卫那边也十分熟悉,加之现在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嫡系,所以也很倚重。
“宁夏镇那边这几年镇守总兵换得太频繁了,而且许多镇将都年龄大了致仕,新来的镇将要么是甘肃镇过来的,要么是固原镇过去的,所以他们本地镇将情绪不高,将军应该知道宁夏镇中蒙古将领也是不少,他们和咱们这边的带兵不太一样,私养大批奴兵私兵,又与河套那边的鞑靼人一直有往来,……”
“你是说这些蒙古人和河套鞑靼人有意里应外合?”冯唐吓了一大跳,他还真没怎么了解过宁夏镇那边的情形,这个时候被贺世贤这么一说吓出一身冷汗。
这宁夏镇和榆林卫唇齿相依,一旦出事,整个西北战线就算是崩了,就算是现在河套的蒙古诸部还处于喘息阶段,真要遇到这种机会,铁定要进来捞一把的。
“呃,那倒不至于,只是觉得宁夏镇蒙古将领骄横,而本镇武将无心武事,而且由于连续多年欠饷,这镇内逃兵甚多,相比之下蒙古将领却因为蓄养大量奴兵,属下觉得这种太阿倒持,就有点儿……”
贺世贤也形容不出来这种感觉。
冯唐稳了稳心思,沉吟了半晌才道:“那石光珏可曾觉察?”
“属下观石大人并无意在宁夏镇久留,所以……”摇了摇头,贺世贤苦笑。
石光珏是缮国公石家子弟,与石光珠是堂兄弟,在冯唐谋到榆林镇总兵之后,这石家据说也是费尽心机花费了不下十万两银子才算替石光珏弄到了这个宁夏镇镇守总兵的位置。
只不过石光珏以前只在京营混过,从无在边军中经历,这也引起了兵部左侍郎张景秋的坚决反对,但萧大亨坚决支持,而且又有太上皇的意图在里边,最后石光珏才算是弄到了这个位置。
花了十万两才弄到这个位置,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捞回来,而宁夏镇又是一个比榆林镇还苦寒的所在,加之又是与鞑靼人接壤的地方,所以石光珏也是捞钱不顾手段,这个情况冯唐也早就有所耳闻。
这就有些棘手了。
这石光珏现在只顾捞钱,不管其他,但也许明年他就走人了,到时候丢下的烂摊子就只有后任总兵来摊上了。
关键是这种烂摊子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收拾得下来的,换了一个稍微弱一点儿的总兵,弄不好这火就要烧在这后任上。
问题是这宁夏镇与榆林镇唇齿相依,一旦出了问题,这榆林镇是绝对跑不掉的。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去信提醒石光珏?恐怕不但不会被接受,而且还要招惹一身是非,你冯唐又不是三边总督,你有什么资格去过问邻镇事务?
去信兵部反映?现在还是萧大亨担任兵部尚书,哪怕都知道他这个兵部尚书已经早就该免了,但是现在还没免,那他就是尚书,这个时候去信只会招来小鞋穿。
“世贤,现在那边情况有多严重,你估计会如果要出乱子,会是什么时候?”冯唐也知道自己这种问题问得有点儿过分,但他却不能不问。
宁夏镇内部问题有多严重,恐怕外界是很难评判的,而且什么时候出乱子那也是无数必然还得要有一个偶然性因素,或者说火引子给引发才可能爆发。
也许就是下一个月,也许就是两三年都未必能爆发,但是一旦爆发可能就不可收拾。
“将军,这种事情没法说,根据属下了解,如果没有大的其他意外,估计这么拖下去还是能拖两三年的,但就怕有什么意外,比如鞑靼人那边,又比如遭遇缺粮,……”贺世贤也不敢确定。
冯唐站起身来,在堂上走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恐怕必要的准备还是要做的,否则一旦出现状况,自己这边是首当其冲,指望甘肃镇和固原镇还不如靠自己心里踏实一些。
“世贤,你回去多派探子到宁夏镇那边去打探,另外你把兵力向后撤一部分到甜水堡和三山堡,防范于未然,河套这边我安排人注意,另外我让世功把中路兵马向新兴堡和永济堡这边集中,减轻你北面压力,……”
贺世贤吃了一惊,“那大人,世功这中路就敞开了,万一鞑靼人南犯……”
“我把东路兵力压到保宁堡、威武堡、鱼河堡一线,帮助世功稳住局面,先搞一搞造造势,另外请山西镇那边在老牛湾和罗圈堡策应一下,问题不大。”冯唐人脉这个时候就能显现出来,可以协调山西镇那边帮忙分担压力。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三节 心中英雄
冯唐之所以如此重视宁夏这边的局势,盖因自己儿子在给自己的来信中专门和自己提到过宁夏镇的风险。
冯紫英在来信中就特意提到过虽然目前大周的军事压力开始逐渐向辽东转移,但是鞑靼人的威胁始终不能消除,甚至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还会爆发出来,所以也提醒他一定要小心隔壁的宁夏镇可能出现哗变、兵变甚至叛乱的风险。
冯紫英在信中还特别提到要主要宁夏镇蒙古军将那边和鞑靼人的勾连情况。
称这个消息是来自兵部职方司和龙禁尉的一些线报,但因为涉及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乃至陕西都司,所以很多情报都被压了下来,他也是通过一些渠道才了解到的。
冯唐自然对自己儿子的来信确信不疑。
自己儿子这两年里的妖孽表现已经让他心服口服,而且冯紫英还专门提到了兵部职方司的主事耿如杞本身就是东昌府人,龙禁尉那边自己儿子也有门道,儿子这么强调,自然是感受到了其中危险。
所以贺世贤这么一来说,立即就让他紧张起来了。
宁夏镇一旦乱起来,只怕整个三边四镇都要受到牵连,而且当下三边四镇中除了榆林镇在自己的全力梳理经营下还算勉强具备一定的战斗力,其他三镇都称得上破败不堪,根本经不起一场战争。
也幸亏现在河套的鞑靼人也因为三娘子身体欠佳,内部争斗加剧,加上左翼的林丹汗即位之后开始有所动作,所以才勉强维持了这种和平状态,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那就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贺世贤离开之后,冯唐就立即招来了尤氏兄弟,把贺世贤提到的情况做了介绍,尤氏兄弟不但不担心,反倒是格外兴奋。
一旦宁夏镇出了乱子,那么首当其冲去要接战的就是周边三镇,而甘肃镇和固原镇的战斗力他们都清楚,所以这也就该是榆林镇的将士们立功的时候了。
看见尤世功三兄弟的态度,冯唐也是无语。
这就是担当一方的高级将领和中级将领看问题的不同角度,自己需要考虑榆林镇是否经得起折腾,而且就算是打完仗也要考虑日后日子怎么过,但是像尤世功几兄弟就只关心能不能打仗,如何打赢,其他就不是他们操心的事情了。
好在现在宁夏镇那边也只是还有一个苗头,还有一些时间可以预做准备,当然还只能以其他理由来做准备,也幸亏现在朝廷还只设了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三边总督迟迟未定,否则自己这番军事调动还真的不好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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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悄悄走进房间,看着小姐仍然拿着书一动不动,但是目光却望着窗外,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小心的走近。
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黛玉扭过头来,看见是紫鹃,这才嗔怪的蹙眉:“死丫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奴婢是看小姐想事情出神,所以才不忍心打断小姐的思念嘛。”紫鹃和黛玉的关系已经亲如姊妹,忍不住打趣一下黛玉。
黛玉脸唰的一下子就红了起来,站起身来,就要撕紫鹃的嘴,逗得紫鹃东躲西藏:“小姐,婢子错了,不该说小姐心事,……”
“你还胡说,你还胡说,……”黛玉越发急了,“死丫头,你现在是越来越放肆了,真当我收拾不了你么?赶明儿我回老祖宗,把你退回去,……”
“小姐才不忍心把奴婢退回去呢,再说了,退回去谁替小姐联系呢?”紫鹃躲过黛玉的“魔爪”,笑嘻嘻站在黛玉身后,替黛玉拿过一件披风披在背上,“小姐,你可要小心身子,冯大爷的锻炼法子还是有些好处的,你可得要一直坚持下去。”
“啊?你联系上了?谁?”黛玉忍不住“啊”了一声,目光里多了几分急切、欢喜和期盼。
“云裳啰,冯大爷这两日都忙着一会儿参加恩荣宴,一会儿要去鸿胪寺联系谢恩礼仪,然后就是谢恩了,还要却谒先师庙什么的,天天都在外边,婢子都去了两次了都没见着人,只有云裳在,我也把话带给云裳了,……”
紫鹃宽慰着自家小姐。
“冯大爷这一次中了二甲进士,那冯府上下都要欢喜疯了,喜气洋洋的,婢子上门正好遇到了那位段姨娘,还给了婢子两颗金瓜子儿呢。”紫鹃把手伸开,两颗明晃晃的金瓜子儿,“早知道婢子就有事儿没事儿去遛遛,或者让雪雁和春纤也去,反正他们冯家有钱,……”
“少在那里出馊主意。”黛玉没好气地道:“冯大哥这段时间太忙了,等过了这两天就好了,不过他考中二甲进士之后,肯定来祝贺和拜会的客人也会很多,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上次考中举人那样也要庆贺一下,……”
“可别再庆贺了,要不大老爷再去一次,回来可能就真的要疯了。”紫鹃最后一句小声道。
林黛玉忍不住瞪了紫鹃一眼,再说大舅舅不争气,但是毕竟还是自己舅舅。
不过上一回回来,大舅舅就在府里上下都说冯府通过这一次祝贺酒席,捞了多少银子如何如何,又埋怨府里边让自己送的礼物寒碜了,害得他没面子了,总而言之一阵埋汰人。
“二老爷倒是又去请了冯大爷,但是好像冯大爷说暂时不能过来,说没有时间。”紫鹃知道小姐想知道一些什么消息,“琏二爷倒是去登门拜会了,说见到了冯大爷,但是来冯大爷家里人很多,所以他也没呆多久,……”
黛玉有些黯然,自己没法随便出门,就算是紫鹃出门也要找各种借口,自己想要见一面冯大哥现在都不容易。
“”听说宝二爷也打算去冯大爷府上拜会,……”
黛玉一愣,“怎么宝二哥也要去冯大爷那里?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听说是宝二爷前几日一直在家躺着,精神不好,但也没生病,就是没精神,成日躺在床上发呆,都把袭人、媚人他们给吓倒了,太太和老祖宗都有些着急,也请了太医来看,但太医也说没什么毛病,就是心火过甚,调养一下就好了,也就这一两日精神不知道怎么就好起来了,说要到冯大爷府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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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要去?”贾宝玉大吃一惊,上下打量着对方,“你怎么去?你疯了?老祖宗知道了,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嘻嘻,你不说,我不说,我们身边谁敢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能有谁知道?难道那冯家大哥也是一个多嘴饶舌的人?你们不是都说他英雄过人么?我就想看看他究竟有多么英雄,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史湘云笑嘻嘻的道:“二哥哥,你就带我去一趟嘛,成日里在府里蹩着,宝姐姐和林姐姐都不出门,好像她们都有心事,还有二姐姐和探丫头这两天好像也有些精神不振,还不都是前两日被你生病给害得,……”
“不行,我可不敢带你出去,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和我到冯大哥那里去,万一被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贾宝玉连连摇头。
“那你等着。”史湘云诡秘的一笑,然后跑了出去,贾宝玉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炷香功夫,只见从外边走进来一个少年郎,折扇呼啦一声打开,轻轻摇动:“这里可是神武将军冯府,小弟久仰紫英兄长大名,今日特地来拜会,劳烦这位大哥通报一声,这是小弟的帖子,就说金陵史湘云求见。”
贾宝玉眼睛一亮,眼前的史湘云一身蓝色儒衫,轻袍博带,手中折扇玩得相当顺溜,那举手投足也是相当潇洒自如。
“怎么样,宝二哥,这样出去没问题吧?那冯大哥肯定看不出来吧?你就说我是你们金陵来的老家亲戚,所以就顺便带来让我见见世面了。”史湘云见把贾宝玉给震住了,格外得意。
“还是不行,就我们两个出门,还是去冯大哥家,若是老爷太太知道了,我脱不了干系。”贾宝玉连连摇头。
“那我们就不说去冯家大哥府上不就行了?前日里探丫头也在说冯大哥帮了宝二哥许多,都该感谢一下冯大哥,不如我们把探丫头和林姐姐都叫上,都学着我这样,就说去护国寺敬香,嗯,就说我们去护国寺敬香,你去冯大哥家里,顺路,……”
贾宝玉本来就是一个好玩的性子,见史湘云这一身男扮女装格外英武动人,不知道林妹妹穿上男装又该是一个什么样,心里也是一热,“那行,你把林妹妹和三妹妹叫上,就说是去寺里烧香,不过这马车……”
“难道宝二哥连下边人都喊不住?”史湘云大大咧咧的道:“宝二哥你都十三岁的人了,难道还不敢单独出门?”
本来就因为冯紫英的表现而受了刺激,再被史湘云这一激,贾宝玉便一咬牙应承下来。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四节 群雌(第一更!)
冯紫英把张瑾送到了大门外。
张瑾亲自登门道贺,不得不让他重视。
大周龙禁尉和前明锦衣卫还是略有不同的,虽然现在民间都还是以锦衣卫来称呼龙禁尉,但是龙禁尉其实并不能像前明锦衣卫那样随意行使诏狱大权。
而文官群体对龙禁尉一直盯得很紧,甚至都察院便有几名御史是专门负责盯住龙禁尉的,一旦有风吹草动,便会跳出来狂喷。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等到皇帝的全力支持,对于科举出身的文官,尤其是四品以上的文官,龙禁尉还是保持着相对谨慎,除非有比较切实的把握和证据,否则不会轻易动。
按照都察院的说法,要动文官可以,只能是他们士林文官自己来动,那就是都察院,其他人,不管是你刑部还是龙禁尉,都得要悠着点儿,只有都察院开启了弹劾模式之后,你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龙禁尉也好,才能跟进。
但对于一般的勋贵、武官和杂科出身的官吏以及民间普通民众,龙禁尉就没有那么忌讳了,其权力也可以放大到极限。
冯紫英并不惧怕龙禁尉。
事实上在自己考中二甲进士之后,龙禁尉基本上就不太可能随意动自己了,当然前提是自己没有大问题。
但是龙禁尉的权责范围并不仅仅局限于对官员百姓的监督上,他们还有另外一个领域的权力,那就是刺探地方乃至域外的军情政情,这才是冯紫英很看重的。
按照兵部职方司耿如杞的说法,在壬辰倭乱的时候,龙禁尉是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的,但是这几年,特别是从壬辰倭乱结束,也就是元熙三十六年后,随着太上皇怠政之势日益明显,龙禁尉也就随之松散下来,不复有以前的雄风。
而在太上皇退而不退,永隆帝登基之后,龙禁尉的交接也出现了一些混乱,至今仍然没有理顺,所以龙禁尉的权力和实力都受到很大的削弱。
现在的龙禁尉仍然处于一个相当尴尬的交接调整期,而且这个交接调整期似乎还有无限拖下去的迹象。
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张瑾也对与龙禁尉关系一直不错的冯紫英如此看重上心。
不仅仅是冯紫英考中了一个二甲进士那么简单,二甲进士每科都有一百多号,龙禁尉还不至于对每个二甲进士都如此看重。
关键在于冯紫英已经上达天听,连皇上都很欣赏,冯紫英背后还有吏部左侍郎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两尊大神。
更为重要的是冯紫英不像其他士林文臣那样对龙禁尉诸般轻视厌恶,甚至还愿意主动接触和合作,这就让龙禁尉觉得终于在这个群体中找到了一个可以互动的对象。
上一次参加庆贺宴还可以说是冯紫英邀请,而这一次登门甚至都没等到张瑾主动出击,自己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指挥同知卢嵩便主动暗示张瑾应该主动去把这条线续起来。
所以张瑾也才有了这一遭。
冯紫英可没有寻常士人文官那么多讲究,对他来说,谁有用有价值,这才是最值得考量的。
张瑾此人沉稳务实,且没有其他龙禁尉身上那么多恶劣习气,所以他很愿意和此人结交,甚至愿意进行一些合作。
而张瑾也的确帮了冯紫英一些忙,比如像宁夏镇那边的局势和当初临清时倭人探子的去向问题,张瑾都还是帮了一些忙。
所以他也专门把张瑾送到了大门外,换了其他士林文人是绝不可能送一个龙禁尉千户到大门上的,甚至很多自命清高的文臣是以和龙禁尉结交为耻的。
送走了张瑾,冯紫英正欲进门,却看见两辆马车过来,停在了角门处,看样子也是像来自己府上的,只是这两辆马车看上去恁地面熟,倒像是荣国府的。
不过贾琏已经来过了,这还能有谁来拜会自己,总不会是贾赦、贾政亲自来吧?那自己可当不起。
正好奇间,却见贾宝玉和另外一个少年郎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
“冯大哥。”贾宝玉先上来见礼,冯紫英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宝玉啊,这一位是……”
冯紫英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眼前少年郎要比贾宝玉矮一头,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倒是颇有一番英气,大咧咧的向自己行了一礼:“金陵史湘云,见过冯大哥。”
冯紫英大吃一惊,史湘云?上下打量一番,可不是么,这分明就是一个雏儿,居然还女扮男装起来了?
赶紧环顾四周,冯紫英便小声埋怨起来:“宝玉,你怎么也这般荒唐起来,史家妹妹怎么也这么调皮?”
“冯大哥,不管二哥哥,是小妹自己要来的,嘻嘻,林姐姐和三姐姐也换了男装,就在车上。”
史湘云很是为自己撺掇出这么一出得意,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摇动折扇,很有点儿风流倜傥俏郎君的架势。
冯紫英更是吃惊,连忙望过去。
果然那车前布帘拉开一条缝,不是那林黛玉和贾探春还能是谁?不用说后边就是几个丫鬟小厮了。
史湘云的豪爽大气其实是很符合冯紫英的喜好的,全无寻常女子那般忸怩,第一次见面就能大大方方和自己打招呼,也没有其他人那帮仰视艳羡之意,这等性子也很让冯紫英喜欢。
见这等情形,冯紫英便不敢再外耽搁了,若是被人传了出去,只怕这几个丫头的名声都要不好听了。
冯紫英一挥手进门赶紧让角门上的仆人把角门打开,放两辆马车进门,一直到了自己小院门口,这才让一干人赶紧下车,直接进了小院。
还是史湘云潇洒,居然和宝玉一道与冯紫英大模大样的步行进院。
一直到一干人进了自己小院,冯紫英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在这段时间登门拜访的人太多,家里边人也已经习惯了,有时候也有车进院子,但是拉到这自己小院门口,还是第一遭。
在小院门口,黛玉和探春才下来,看着史湘云大大咧咧的和冯紫英一路走一路说,两个丫头都有些羡慕这云丫头大胆,还是第一次和冯大哥见面呢,就这般不见外。
冯紫英也是一路批评着贾宝玉,虽然史湘云把责任揽过去,但是谁都知道这等事情,贾府里边没有他这位宝二爷开口,怎么可能派得出两辆车来?
“冯大哥,林妹妹和三妹妹都不是外人,云妹妹你也见过了,小弟倒是觉得云妹妹这性子肯定和你相投,……”贾宝玉也不太服气,“你在咱们府里也都见过她们多次了,……”
“那能一样么?那是在你们府里边儿,没外人,还有你们家长辈在场,你这带着一大帮子妹妹出门,还女扮男装,你就没想过几个姑娘以后的名声?真的想回去之后又被政世叔板子侍候啊?”
冯紫英这话一出口,贾宝玉立即怂了,他已经是对自己老爹的板子有了阴影,想到那大板子下来,自己屁股就隐隐坐疼,下意识的就想夹紧。
一直到进了院子,冯紫英这才说那几个跟随着的丫鬟:“袭人,紫鹃,侍书,你们几个怎么也不劝劝宝玉和自己小姐,这丫头我还没见过,……”
“奴婢翠缕见过冯大爷,老祖宗把奴婢指给大姑娘,……”那女孩子倒是生得灵性,个子娇小,一双妙目更是灵动坦率。
“哦,看来史家妹妹是也要在老太君身边常住了,这样可好,林妹妹和三妹妹就又多了一个伴儿。”冯紫英没想到史湘云现在是提前到贾府长住了,估计史家那边也的确让这个性子豪爽的姑娘受够了夹磨,才逃到贾府来躲难了。
“冯大爷可是冤枉了我们,主子们要做的事儿,奴婢们也只能劝一劝,若是主子们拿定了主意,奴婢们也只能水里火里陪着去就是了。”
看见这圆脸丫头陪着笑脸解释,而且这番话说来也是有理有据,忠义有加,冯紫英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宝玉身边的大丫头。
“袭人,你这张嘴可真是巧,把啥话都说完了,竟然让我无言以对,难怪宝玉这么喜欢你,紫鹃,侍书,翠缕,云裳,你们几个丫头,都学着点儿,这才是当家人的模样,……”
一句话就把袭人给弄得脸红耳赤,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贾宝玉还是只知道站在那里咧着大嘴傻笑,袭人又惊又羞又吓,赶紧又是一礼,颤声道:“冯大爷可千万莫这般说,若是被老爷太太听见了,那婢子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有那么夸张么?”冯紫英逗乐着这个对宝玉忠心耿耿的丫鬟道:“这可是我府上,这屋里谁会去乱传?真要有啥,在贾府里边待不下去了,到我府里来,正好我母亲说要从大同、扬州买一批小丫鬟回来,你来给她们当老师,好好教教她们怎么做事儿,宝玉,你放手不放手?不行我就去找政世叔说。”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五节 应景
被冯紫英的话给弄得目瞪口呆,贾宝玉半晌才反应过来冯紫英这话是在开玩笑,赶紧笑着道:“冯大哥,您现在都是二甲进士了,再等一下可能就要在朝廷做官的人了,还来抢我的袭人?”
“怎么,舍不得?”冯紫英一边示意大家进入自己院子里的正厅,一边半真半假的道:“我可是诚心请老师啊,我府里边也就云裳一个人可心,可云裳要跟着我,这买回来的小丫头没人教,我看袭人完全可以来我们府里当个女管家嘛,要不借用一段时间再还给你。”
见冯紫英有认真的迹象,贾宝玉嚇了一大跳。
这袭人可是他的心头肉,断不能被别人给盘走了,只是这冯大哥如果真的到父亲母亲那里一开口,这没准儿还真的能要走,忙不迭地道:“冯大哥,我屋里就全靠袭人和媚人她们俩给兜转了,她要走了,我那屋里就要乱套了,千万使不得。”
“冯大哥这样做可不对,怎么能夺人所爱呢?”黛玉心里有些不高兴,故作平静地道。
倒不是因为冯大哥要袭人,而是觉得冯大哥从一进门先是和史湘云,然后又是和宝二哥以及丫鬟们说笑,却连话都没有和自己说一句,这让她有些不适应了。
“林妹妹说得也是,不夺君子之好,那我夺林妹妹的所好行不行?”冯紫英笑着道:“把紫鹃借给我也行,在我府里来呆一段时间,让云裳和你作伴,怎么样,紫鹃?”
“冯大爷,那婢子可当不起,婢子是老祖宗指给小姐的,婢子也只能侍候小姐。”紫鹃也知道冯紫英是开玩笑,不过态度还是要摆端正。
“哟,这么忠心护主?难怪林妹妹和你就像两姊妹一样。”冯紫英摇了摇头。
仔细打量了一下今日林黛玉的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秀才长袍,略显纤瘦的面颊比起去前年还是多了几分血色,看样子张师那方子还是有些效果的,眉若春山,眼含秋水,顾盼流波,一张宛若樱桃的檀口与这张已然开始展露出绝美之姿的面庞搭配得恰到好处,加上这一身宽大的长袍,翩翩若仙的身姿便是男装一样吸引人。
“林妹妹身子可是好些了?我看这脸上气色都要好许多了,嗯,还得要坚持啊。”冯紫英没有说坚持什么,这是双方的秘密。
黛玉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尤其是冯大哥当着众人面关心自己,而且还有双方的秘密。
看见黛玉的眼眸一下子就明亮起来,冯紫英也心中暗自好笑,这丫头还是那么招人怜惜。
“三妹妹这段时间可还是看些杂书?我听宝玉说,你也常托他偷偷买些书看,连带着他心都学野了,……”冯紫英随口给宝玉栽一坨。
“冯大哥,你怎么血口喷人?我啥时候和你说了……”
宝玉一下子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尤其是看到探春不敢置信的神色,更是冤屈。
“那不是你说的,又能是谁呢?三妹妹喜欢看杂书,除了托你买,还能有谁?环老三,还是侍书?”
冯紫英也知道宝玉和和探春关系很好,这等杂书,恐怕也只能是他去帮着买,环老三恐怕探春未必信得过。
至于侍书,一个丫头若是替主子买这等书,被拿着只怕就要撵出去了。
随便几句话就把宝玉和探春都逗弄得惊慌失措,看在史湘云和林黛玉眼中,都是忍俊不禁。
“二哥哥,探丫头,冯大哥一看就知道是诈你们俩的,瞧瞧你们的模样,这不是此地无银么?什么杂书,怕是禁书吧?”史湘云格格娇笑,笑得花枝乱颤,妖娆风流,莫过于此。
探春忍不住又要去撕闺蜜的嘴,史湘云赶紧躲到林黛玉背后,三个丫头又打闹在一块儿,看得冯紫英和贾宝玉都是感触万分。
冯紫英是感触此等情形,那红楼十二钗乃至副钗又副钗的人物们,最终却变成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不知道今世中这等场景还会重演,或者说还会在什么程度上重演呢?
冯紫英可不认为自己可以解救所有人,便是有此心,也无此力,而且有些人也未必就值得一救。
贾宝玉则是触景生情,如果这等姊姊妹妹都能环绕在自己身边,一辈子为自己喜,为自己忧,那该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一件事情?
只可惜这等情形却并非自己独享,还有眼前这位冯大哥一座大山横亘,委实让人遗憾。
冯紫英和贾宝玉两人心思各异,不过那目光落在三女身上,自然还是让三女感受到了一些异样,尤其是黛玉和探春,自然就收敛起来。
见三女面对自己的目光都有些不自在,冯紫英也笑了笑,“今儿个来我这里,也没准备,我们府里可比不得荣国府,小桥流水,花园假山,只有这等蜗居,……”
“冯大哥,先前我们下车时便看见隔壁两家老宅好像都在拆了重新营造,似乎是和你们这边连为一体了?”贾探春显然要比大大咧咧的史湘云和一门心思都在冯紫英身上的林黛玉更注意这些,好奇地问道,”那你们府上可就不比咱们府里小多少了。”
“嗯,是家里把隔壁两家旧宅院买了下来,重新修建,这可不是我们一家,还包括我大伯家。”冯紫英倒也没有遮掩什么,“我大伯还有一个姨娘在大同,无人照顾,我父亲有意让她也搬回来,以便照顾,所以有一部分算是我大伯那边的。”
几女都知道冯家的情况,一门三房,两门绝嗣,而且都是战死边地,和贾家、史家这等也是以武功起家的勋贵还有些不同。
人家是一直在边地奋战,而贾家、史家都是祖辈从龙打下这片基业之后就靠着祖辈余荫坐吃山空了,也难怪人家冯家现在还能出一任总兵。
“冯大哥,你现在考上了二甲进士,都忘了替你道贺了,袭人把礼物拿出来,恭贺冯大哥了。”贾宝玉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冯紫英这才看到几个丫鬟手中都拿着物件,显然应该是用来道贺自己的物事。
贾宝玉送上的一方砚台,看得出应该是有些年成的老物,不过冯紫英对骨董这一类不太懂,估计也不会便宜,还是很感谢的收下了。
黛玉的是一把檀香木折扇,细密的木质扇叶用丝线连接在一起,十分别致精巧。
探春的则是一枚自己结的璎珞,乃是用一些细密的木珠结成,那木珠当是檀香木,这倒是和黛玉的檀香木扇有些相似,不过这是探春自己结成的,那就要用心许多了。
倒是史湘云大大咧咧的拱手一礼:“冯大哥,我可没啥好东西当贺礼,要不就为你唱一曲算是道贺了吧?”
冯紫英乐了,“好啊,史家妹妹高歌一曲,那我这小院蓬荜生辉啊。”
史湘云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往那里一站,陡然抬头挺胸:“身名不问十年余,老大更能谁读书?林中独酌邻家酒,门外时闻长者车。小生姓王名维字摩诘,太原人也。……”
听闻这史湘云高歌一曲,却是唱戏,黛玉和探春都是脸色微变,而贾宝玉却是忍不住击掌叫好。
这年头只要是玩票,那都是雅乐,贾宝玉显然也是经常出入过这等场合的,所以不觉得史湘云这玩票一唱有什么,但黛玉和探春都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
倒是冯紫英有些触动,史湘云在87版《红楼梦》电视剧中沦为一名船伎,便是以卖唱为生,今日她却突兀的为自己道贺唱了这一曲,难免有些让人心里膈应,难道这丫头今生依然要应这个验?
现在史家是个什么状况他不知道,但是应该是史湘云父母早亡,她是跟着两个叔叔,而那两个叔叔也应该不太成器才对。
不过最终为何沦为船伎,这恐怕也不仅仅是史家没落那么简单,没准儿也是掺和到了某些不该掺和的事情中才对,否则以金陵四大家族的余荫,怎么也不至于去沦为那等为生。
贾宝玉却哪里知晓这些,见冯紫英注视着史湘云,目光里有些深沉,便笑道:“冯大哥,云妹妹这一折《郁轮袍》如何?”
冯紫英哪里知晓什么《郁轮袍》,但见宝玉眉飞色舞,估计也应该是当下时兴戏曲,只能点头:“果真是非同凡俗,冯大哥在这方面却是一窍不通,史家妹妹就是对牛弹琴了。”
“冯大哥你又来了,甭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恩荣宴上那一首诗都在京师城里传开了,听说那王象春本是你们这一科进士里尤擅作诗的,却被你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给弄得现在都不敢在人前谈诗了。”贾宝玉不悦地道:“我知道冯大哥不喜欢作诗,但是诗词歌赋也是读书人陶冶情操教化万民的必备之策,若是单单靠经义策论,岂不是太单调枯燥了么?”
“宝玉说得也是,不过这首诗可真的不是我写的。”冯紫英俏皮的眨眨眼,“我可从来没承认过这首诗是我写的啊,嗯,摘抄的,摘抄的。”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六节
对于冯紫英的这种恶趣味,贾宝玉和几个姑娘自然都无法理解。
他们只能认为冯紫英觉得能够在仕途中发挥更大作用的时政策论可能才是冯紫英最看重的,所以他对自己的诗文才华反而懒得提起,免得遮掩了他更擅长的东西。
这倒是让贾宝玉很是遗憾,若是冯大哥真的喜欢诗词歌赋,那自己也可以多交流一番,顺带展示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可是冯大哥是半点机会都不给自己,半句都不想提诗词歌赋,这也让他很是郁闷。
倒是史湘云很机敏,觉察出冯紫英不想谈这方面的事儿,主动转开话题。
”那冯大哥你现在进士也考中了,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呢?”这恐怕是在座几个人都很关心的问题,毕竟这考中进士之后据说既要入仕做官,但是究竟如何入仕做官,包括贾宝玉在内的几个人就不太清楚了。
“不是我打算干什么,而是朝廷需要我们干什么。”冯紫英见贾宝玉居然也有些关心的模样,也颇为好笑,这家伙不是一直对仕途经济不屑一顾么?怎么这会儿也有些兴趣了?
“冯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贾宝玉对仕途经济不感兴趣,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感兴趣并不代表就能无视这一切。
看看自己大伯和父亲,甚至母亲和老祖宗对这个进士身份的看重程度,就知道这个进士身份能给一个家族带来多么大的改变。
这冯家似乎就要因为冯大哥的中进士发生改变了,所以他也很好奇,冯紫英以后究竟会是干什么?
是和自己父亲一样,每日去工部点卯混日子么?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在朝廷做官这个概念显然还有些遥远,似乎是每日里到部堂里边点个卯,议议事儿,好像就叫做官了,却完全不知道做官的真实含义究竟是什么。
不过要对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将做官真实含义,肯定为时过早了,但冯紫英觉得还是可以适当给他们普及一下入仕做官的目的和意义。
冯紫英简单的把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的职责和他们介绍了一下,然后又介绍了翰林院的价值和意义,再谈到进士观政的本质。
一干人才明白这里边所谓入仕的门道如此之多,也才了解这不是读了书就能当官,这里边还需要不断的学习和磨砺。
在冯紫英家中盘桓了一个时辰,几个人才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探春忍不住道:“不知道你们感觉到没有,冯大哥好像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很明晰的规划和目标,嗯,你们瞧他在介绍朝廷里各个衙门的制度权责时都格外清楚,该干什么,怎么做才能做好,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感觉就像已经在里边干过一般,可是他连观政都还没有去过呢。”
史湘云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探丫头说得对,冯大哥似乎早就确定了自己的去向,嗯,他不是说了么?要争取去馆选庶吉士,然后观政一年到两年,再出仕,宝二哥,你可得要向冯大哥学习,……”
一句话就让贾宝玉兴致低落下来,贾宝玉恹恹的道:“我可没法和冯大哥相比,我连举人都考不过,二甲进士对我就像一个梦,嗯,我也不喜欢去学经义策论,冯大哥明明会写诗,就是不肯承认,他就是一个……”
“禄蠡?”史湘云笑着替宝玉补上。
贾宝玉讪讪的哑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林黛玉脸色已经很难看,而探春此时也还是摇头表示不认同:“宝二哥这个说法用在别人身上可能行,但是我觉得冯大哥不是这样的人,我和冯大哥都说过好几次话,他都在说做官的目的不是为了当官而当官,而是为了让百姓的生活更好,少一些痛苦,多一些美好,他特别厌恶痛恨那些碌碌无为混日子的官吏,……”
黛玉见探春主动反对贾宝玉的看法,脸色好看了许多,但话语却毫不客气:“宝二哥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冯大哥根本就不是那种人,他先前不也说了,为官一任,就应当造福一方百姓,不管是在哪个衙门当官,都应当对得起自己的俸禄,禄蠡这个词难道还能用到冯大哥身上?就因为他不愿意把更多地精力用在写诗上?”
贾宝玉其实话一出口时就知道得罪了林妹妹,但没想到连三妹妹也这么反对自己,内心更是郁闷。
而且这禄蠡两个字也是云丫头说出口的,自己只不过是下意识的一句话,而且没出口就收了回来,只不过原来自己就多次说过那些去科考的读书人是禄蠡,早就在这些人心里形成了印象,所以就弄成这样。
但现在他也没法去解释,只能闭着嘴不高兴。
史湘云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词儿就能惹来这么大麻烦,估计宝二哥和林姐姐、探丫头都对自己不高兴了,眼珠子一转,立即先要转开话题:“你们说冯大哥只比我们大两三岁,为什么就比我们懂那么多?而且在他面前,总觉得他好像要比我们大许多似的,嗯,你们说冯大哥现在也考中进士了,岂不是要考虑婚事了?”
她没注意到在自己这话一出口之后,林姐姐和探丫头身子都是微微一颤,而贾宝玉也是一怔,喃喃自语:“这个时候,冯大哥家里怕是许多人家都想找上门去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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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自己还被史湘云和贾宝玉两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这两日里,便陆续有人来上门询问情况的,当然,都是打听自己有无定亲,有无纳妾,这也让母亲和姨娘都是精神振奋。
自家儿子突然一下子格外紧俏起来,而且敢登门的,肯定都是自己掂量过分量的,自我感觉匹配得起自家儿子和冯家的,当然不会太差。
当然,现在也还处于打听和传递信息阶段。
按照惯例,这一类婚姻都需要双方相互了解,然后如果确定双方家庭都有这个意图,那么就会进入下一个阶段,男方向女方提亲,但在此之前如果女方特别有意,也会主动向男方传递自己某些方面优越条件,以提升自己的吸引力,这其实基本上就是意味着欢迎你来提亲了。
三天被母亲身边丫鬟第五次叫入房中,冯紫英知道这事儿恐怕得和母亲有个交涉了,否则这样无休止的把自己叫去说事儿,虽说这也是对自己的尊重,但是这样太频繁,他也受不了。
”母亲,这个情况我已经知晓了,我也给父亲去了信,六月是庶吉士馆选,您应该知道这对于我来说的重要性,所以儿子现在也没有多少心思来考虑此事,您有什么都暂时搁一搁,等到六月庶吉士馆选之后再来说,好不好?”
还没等字开口,儿子就给自己泼了一瓢冷水,但是段氏兴致却丝毫不减,“铿哥儿,为娘知道,这肯定要好好选一选,人家也只是来透个信儿,让咱们家里知晓一下有个女儿还没嫁,咱们不也是多几个选择么?娘也就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娘的意思是你需要不需要去征求一下你的几位老师的意见?”
冯紫英颇感惊讶,自己母亲居然能想到这一出?
看见儿子惊异的目光,段氏也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铿哥儿,这几日里来的,基本上都是你父亲原来的一些同僚家里托人来的,嗯,家世也和咱们家差不多,也算门当户对吧,可是你现在都考中进士了,你姨娘和我都在琢磨,如果再和这些家结亲,合适不合适了?只是咱们对那些个京中士林文官之家也不太了解,呃,也有一些人来问过,可是那些个家庭我们没接触过,所以……”
看来自己母亲终于意识到现在冯家,不,应该是自己的身份和以往不一样了,不能再用原来冯家的身份来套用到自己身上来了,所以在婚姻上也需要更慎重,或者说需要有更“长远”的打算了,冯紫英内心有些好笑,但是也有些感动。
父母永远都是为儿女向最好的一面考虑,哪怕他们的这种方式未必是最正确的,但是却肯定是相对最合适的。
“母亲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向几位业师表明我的婚姻想法?”冯紫英强忍住自己的笑意,这可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避免自己母亲盲目的替自己物色婚姻对象,看来母亲也明白自己未来的前途和几个业师息息相关,所以这等婚姻大事也需要征求业师的意见了。
“嗯,其实你父亲在你考中举人之后就来信和我说过,要多征求你几位老师的意见,嗯,也包括的婚事,当然只是请他们帮忙斟酌一下,或者了解一下有无合适的,最终还是得你父亲和为娘来决定,……”
段氏也显然防着自己儿子挟天子以令诸侯,真要拿着老师的意见来糊弄自己,而且自己这个儿子做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不得不防。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七节 嬗变(第一更求票!)
“母亲之言,儿子明白了,这六月是庶吉士馆选,儿子也会去拜会几位老师,届时有机会儿子也会征求老师的意见,不过母亲其实不必这么急于求成,儿子年龄也还早,再说,等到儿子馆选成功成为庶吉士之后,不是有更好的选择机会么?”
冯紫英只能用这种设想来打动母亲了,否则母亲在这件事情会无休止的投入巨大精力,让自己也跟着受累。
“姐姐,铿哥儿这话也有道理,若是铿哥儿能馆选庶吉士成功,怕是会有更多的人上门,您也有更多地选择余地,另外没准儿铿哥儿的老师也会有好的人家说给您呢?”
小段氏早就得到了冯紫英的眼色示意,要她帮着敲边鼓,瞪了一眼冯紫英,还是说了话。
段氏也觉得自己儿子和妹妹说得有理。
铿哥儿也才十五岁,等上一年半载也来得及。
而且张太医也说了,铿哥儿必须要年满十六岁之后才能行男女之事,所以这就更早了,现在无外乎也就是想替他寻个最合适的婚姻,先定下来。
只是作为冯家主母,段氏最希望的还是早些能为冯家香火续上,唯一这一个独苗,委实让人心焦。
“铿哥儿,你老师那边,须得要准备去感谢的礼物娘已经替你准备好了,嗯,具体怎么去送,你自己斟酌,莫要让别人说我们冯家失了礼数,你也不懂规矩。”段氏点点头,“就着这几日里,你也去把这些事情办了罢。”
冯紫英考上了二甲进士,青檀书院居功至伟,可以说冯家上下都对青檀书院感恩戴德不尽。
谁曾想到一个原来在国子监混日子的监生,能在两年多时间里连过乡试会试殿试,一举考中二甲进士?
而且前任业师现在是吏部左侍郎,无数人想攀都攀不上的关系,而引他入青檀书院的举主则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一样是万人侧目的官场大佬。
即便是现在青檀书院山长官应震和周永春一样是士林大儒,尤其是官应震,一旦重新复起,铁定也能在六部担任一个侍郎职务。
这些关系营建起来对于冯紫英来说都是莫大的帮助。
大小段氏再说是妇人家,但是对这些关系还是十分了解的,深怕自己儿子恃宠而骄,淡了这层师生关系。
她们却不知道冯紫英是最理解通过书院结成的各种关系的重要性,不但是自己这些业师,就算是书院的普通教授教谕,他都要备上一份礼物,以感谢这两年来对自己的教导和帮助。
当然就算是本次春闱的座师方从哲对自己不那么看重,甚至有些反感,他也一样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去登门拜会了一番,只不过方从哲显然不太认可自己这位“弟子”罢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本身自己的经义水平就不高,加之观点上有未必符合方从哲的治政思路,所以被冷落也是在所难免,不过自己只要尽到心意也会对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日后便是再也无人能用师生结党这一层来构陷自己。
这个时代座师房师与弟子之间的关系看上去才是最重要的,相比之下这业师反而都要排在第三位去了,当然实际情况则未必如此。
像青檀书院、崇正书院、白马书院、崇文书院这类明显带有相当政治色彩,以及山长、掌院都是士林名儒的书院,业师关系显然就更重要。
但是像一般各直省府学或一般的小书院中考出来的学子,要攀上朝中大佬关系,自然就只能依托这座师房师的关系。
这也是大周朝政坛官场一个最鲜明的特色。
冯紫英无力改变这种局面,就只能去适应这种局面,甚至还要利益最大化的利用这种局面,尤其是在自己有用这样巨大优势的情形下,如果不将其利用好,那简直就太蠢了。
看看在自己会试和殿试中乔应甲和齐永泰发挥出来的作用,就明白了这有多么关键和重要了,而下一步的庶吉士馆选,估计还会成为一个龙争虎斗的战场。
冯紫英回到自己屋里,一眼就看见云裳在仔细的揣摩那个香囊和璎珞。
看见自己回屋,云裳忙不迭的起身,“少爷回来了。”
“怎么,还没揣摩够?”冯紫英含笑看着这丫头,云裳脸有些发烧,“少爷,林姑娘和三姑娘都是心灵手巧,林姑娘的这个香囊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欸,三姑娘的这个璎珞选材也很精致,花了很大心思。”
黛玉的香囊是在临走时紫鹃悄悄交给云裳的,这才是黛玉真正的贺礼,那个檀香折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
探春的璎珞都是花了这么大功夫,黛玉的礼物怎么能后人?
冯紫英也没想到黛玉这丫头还真的心思慎密,来了这么一出,只是不知道她在看到了探春送给自己的礼物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或许她以为只有她自己才会有这样心思吧。
不过探春的璎珞已经算是带着某些还不算太明显的意义色彩了,那么这香囊无疑就很明显了。
冯紫英也在想丫头在绣这个香囊的时候,不知道是鼓足了多么大的勇气。
想着那娇俏羞涩而微红轻蹙的玉靥,冯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有些意动神摇。
自己好像真的在慢慢融入这个时代,而前世的许多感觉正在逐渐钝化。
自己正在逐步的嬗变成这个时代的人,比如心安理得接受贴身丫头和几个小厮仆人的侍候,甚至没有了少了还不习惯,完全没有了最初的那种不适应。
而前世遗留的记忆也逐渐变成一种类似于书本知识一样的烙印了,不再带有多少感情色彩了。
这种异变带来的直接变化就是自我默认和同化,重新塑造了自己的人格角色。
冯紫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自己在力图改变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同时,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也在悄无声息潜移默化的改变重塑自己。
就像自己一度幻想过的,娶了黛玉,然后纳探春当媵妾,嗯,让云裳和晴雯来给自己当通房丫头,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哪怕现在做不到,至少也可以向着这个方向奋斗不是?
嗯,探春当媵妾有难度,但是让云裳和晴雯给自己当通房丫头,很难么?有难度的问题不是才更有挑战性,更有意义么?
接过香囊和璎珞,冯紫英也有些心动。
这两样物件无疑都是花了心思的。
冯紫英没想到黛玉都能给自己绣一个香囊,他再不通时务也知道这香囊意味着什么。
而同样璎珞的含义虽然要隐晦浅淡许多,但同样也足以说明自己在这位三妹妹心目中确立了某种特殊地位了。
这年头婚姻之约只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香囊不必说,便是璎珞都一样很容易理解为某种特殊含义。
冯紫英还真是有些佩服探春的勇气,起码她回去之后,肯定会面临林丫头的莫大敌意和宝玉、湘云的熊熊八卦之火。
这倒还真有些符合探丫头的脾性,敢作敢为,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点上,她要比迎春、惜春这两位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少爷,看样子林姑娘和三姑娘都有些喜欢少爷,少爷想过以后怎么办么?”云裳也很好奇这一点。
她不太明白林黛玉和贾探春之间身份上的差别,但是也能感觉得出来两位姑娘的心意,这也同样关系到自己日后的命运。
谁要是真的要嫁过来,那就会成为自己的主母,自己若是如太太所说那样被少爷收了房,那就要侍候少爷和太太二人,想到这里云裳就有些心慌意乱。
谁更适合作为自己的主母,云裳知道自己是无权置喙的,但是她很想知道少爷会选谁。
像是看穿了云裳内心的心思,冯紫英看着这张其实并不输黛玉、探春多少的俏靥,忍不住捏了一把那吹弹可破的粉颊。
“你操这么多心干啥,还早着呢。你只需要把少爷侍候好就行了,不管谁未来给少爷当少奶奶,都没谁能欺负你。”
有时候无意间很随意的一句话就能直击心境,让人心神俱醉。
云裳身子微颤,却不言语,不像往日那般少爷捏自己脸颊时还要躲闪一二,这一次却是任冯紫英为所欲为。
目光溶溶,春波流盼,那份少女的姣美妩媚竟然在这一刻陡然绽放,让冯紫英的呼吸顿时紧了几分,连带着手就有点儿把持不住了。
这丫头也长大了,也是满了十四岁,上十五岁的人了,再不像两年前那样青涩稚嫩了,已经有了魅惑人心的魔力了。
强压住内心奔放的情欲,冯紫英轻轻摩挲了一下云裳的面颊,收回手,“放心吧,云裳,你这一辈子是跟定少爷了,想跑也跑不了,也没有人能撵你走,我娘不行,其他人更不行。”
“就是少爷撵云裳走,云裳也不会走,云裳宁肯死。”云裳抬起眼眸,那灼灼燃烧中的目光中只有忠贞和炽热。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八节 内闱
被云裳的这份坦诚炽热的感情给灼烧得一震,冯紫英一时间有些恍惚。
饶是冯紫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多时间,既经历过生死考验,也同样面对过艰难苦熬,应该说这两年间他对自己未来可能面临的各种挑战都有了足够思想准备,自认为自己可以面对一切了,但还是被云裳这份纯真火热给震动了。
“云裳,难道你就不怕少爷会娶别的女人当少奶奶,甚至还会纳妾,收其他丫头么?”
冯紫英忍不住又挑起云裳的下颌,面对面的直视着对方的眼瞳道。
“为什么要怕?云裳只知道少爷疼惜云裳就足够了,少爷要娶妻纳妾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收其他姑娘那不也是少爷一句话的事情?太太早就希望少爷能早点儿长大,好娶少奶奶和姨奶奶生子,替冯家延续香火,……”
云裳很坦然的面对冯紫英的目光,略感惊异的道,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对么?
深吸了一口气,冯紫英知道自己还是没有完全调整过来。
像云裳这样一个自小被家里收养的奴婢,只要能跟随在自己身边已经是让云裳觉得是最幸福的一生了,怎么可能奢求她有其他的想法?
这个时代和社会背景决定了她的意识和感情,不可能超越这个时代背景。
想到这里,冯紫英却对云裳更珍爱,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宠溺:“难道云裳就没有想过以后替少爷生子,延续冯家香火?”
“啊?!”如同被火炭烫了一般,云裳这一回却是像被吓住了,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见房中乃至屋外并无其他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声音略颤地道:“爷,这话不能说,……”
“怎么不能说?”冯紫英还真的被云裳的表现弄得有些纳闷儿了,先前都那般勇敢,自己这句话怎么了?
“别说爷还没娶少奶奶,就算是爷娶了少奶奶,府里边都说过,哪怕丫头收了房,没有太太的同意,也不能……”云裳羞得没有再说下去。
冯紫英慢慢回过味来了,平静地道:“这个府里边是指谁?我娘还是姨娘?还是她们身边的明嬛她们?”
云裳一震,赶紧道:“没有,少爷,没有谁,就是云裳自己揣摩的,觉得恐怕不能在少奶奶之前……”
这是不允许妾和通房丫头在正妻之前生子,嗯,这在有些大户人家里边的确有这个规矩,但是那也要看情形,像冯家这等家庭,一门三房单传,恐怕就不敢这么做了。
自己姨娘都说过母亲甚至都想过先让自己纳妾或者有收通房丫头以便能早日有子承接香火,当然这是最初的想法,可能在自己考中了举人,甚至考中了进士,为了谋求一个更好的婚姻对象,或者要考虑以后屋里的安宁,母亲就要斟酌平衡了。
尚未娶妻就有宠妾庶子,恐怕很多家世良好的女子就要多考虑了,而宠妾在正妻前生子也会有一些隐忧,毕竟长子的身份也还有些不同。
自己母亲和姨娘恐怕不会和云裳说这种话,如果是她们俩说的,云裳不会用府里边这个词来代替,就会直接说,而那也就可能是母亲身边这些贴身丫鬟了。
但这究竟是传递母亲意图,还是自行揣摩加以发挥,甚至就是不愿意见到云裳在自己这边得宠,就不好说了。
而且这种事情,就算是自己知晓,也不好去找她们证实,只能猜测。
这也就是像鸳鸯这样的丫头为何在贾府地位为何那么高的缘故,毕竟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贾母,而像明嬛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也代表了自己母亲的意思。
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自己居然也会陷入这种类似于宫闱权谋的纠葛中,明嬛明珠几个多半是知晓了自己婉拒了母亲的安排,心里有些失望或者不满,但会不会借此机会就来打压云裳还不好说,只能是以观后效了。
没想到自己府上也会随着成员的增加,家庭的扩大,渐渐向贾府那样的模板演进,那可真的要小心了。
这个时候再逼云裳说是谁说的也没有多大意义,自己知晓有这方面的事情就是了,而且现在说这些也的确为时过早,本来只是逗弄云裳这样一句话,居然还引开了这样一个潜藏的问题,真还让冯紫英有些意外。
“少爷,其实云裳觉得没啥,不管太太怎么安排都是有道理的,您看看和咱们府上相似的人家就知道了,各家都有各家的规矩,未必都一样,但是都肯定都是有缘故的。”
云裳倒是反过来宽解冯紫英,倒是让冯紫英越发增添了几分对云裳善解人意的喜爱。
“嗯,云裳这么贴心,我都在想离了你我该怎么办了。”冯紫英坐回椅中,云裳也站在了后边替冯紫英按摩肩膀,“少爷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和老爷才是咱们府里主心骨,云裳不过是一个侍候人的下人,哪里当得起少爷这样?嗯,太太也说要安排人进屋来,不知道少爷和太太有没有商量好?”
“嗯,太太和姨娘身边的人我是不会要的,至于安排人买丫鬟回来,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冯紫英有些好奇,云裳好像以前一直不太在意,甚至是觉得就是该多一两个人进来,怎么这会儿却关心起这事儿来了?
“少爷是不是看上了晴雯?”云裳一句话让冯紫英身体一震,差点儿要扭过头来看云裳,倒是云裳笑嘻嘻地道:“少爷是不是惊奇云裳怎么知道的?”
冯紫英强压住内心的惊讶,自己对晴雯的确有些好奇和关注,但是说看上这个词儿,是不是有点而过了?嗯,好像也不算太过,晴雯那一日来自己府上时,自己的确多看了几眼,估计就是那个时候云裳觉察出了一些什么来。
在云裳面前,冯紫英倒也没什么不敢承认,只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晴雯那一次来府里时,云裳就觉得少爷看她的目光有些独特,就像是要把人吞下去一样,不过晴雯这丫头的确长得挺俊,她现在在贾府那边也有些受气,若是少爷能把她要过来,那就太好了。”
云裳这个主意出得连冯紫英都吓了一跳,“云裳,你可千万别瞎说,晴雯长得漂亮,那也不及你,至于说好像没有趣要别家府里丫头这个规矩吧?”
“嘻嘻,少爷这是违心之言吧?云裳可赶不上晴雯,不过那丫头脾气太烈太倔了,比云裳还难伺候,但云裳觉得她性子干净,就算是和你吵架,那也是吵过就算了,不会记心里,云裳就喜欢和这样人的相处,……”
冯紫英终于转过身来了,看了一眼云裳,这丫头应该还是担心自己顶不住母亲的压力,明嬛、明珠她们最终要进自己屋,所以才想要用这一招先发制人曲线救国的招数吧?
不过也可以理解,估计明嬛明珠这些丫头进了自己屋,她这个从后院选进来的丫头难免就要受气了,而且这些丫头又有自己母亲贴身丫鬟的身份,便是自己也要尊重一二。
“傻丫头,别想太多。”冯紫英摇摇头,看得云裳心里发慌,难道自己一点儿小心思也被少爷觉察了?还是少爷误解了什么?
冯紫英当然不可能去要别人府上的丫头,当初说要袭人,哪也不过是逗弄宝玉。
晴雯固然颇入他眼,但也还不至于让他去贾府所要一个丫头,那太掉份儿了。
当春闱大比的后续事宜都差不多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六月份的庶吉士馆选了。
那同样也是一个充满了各种博弈色彩的考试,并不完全考所谓的东阁考试。
三甲同进士大部分都要排除在外,大周立国以来几十科中,每一科中三甲同进士中被馆选入庶吉士的也就一二人,很多科干脆就是一个没有,都是从二甲进士中选入。
但表面上所有二三甲进士都可以参考馆选,会通过考试和内阁阁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堂上官来商议敲定,这有点儿像是殿试的情形,但是这一次却不需要皇帝来亲自审定,基本上是敲定之后上报人选,皇帝只需要朱笔批准即可。
按照惯例,庶吉士人选一般在十五到三十人之间,每科不定,根据馆选情况自定。
内阁阁老在馆选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但是六部堂上官也有一定的发言权,往往这个庶吉士馆选,其实就是一个利益的博弈过程。
上一科庶吉士馆选中,青檀书院考中的七名进士中有三名都是二甲进士,但是却无一人进入庶吉士,而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中则分别有二人和一人进入庶吉士。
这个情况很大程度就源于上一科时,阁老和六部堂上官里,没有几个愿意为青檀书院说话。
但这科情况就有些不同了,齐永泰强势复出,担任了吏部左侍郎,而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乔应甲也和青檀书院关系匪浅,这场馆选恐怕就是一场龙争虎斗了。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九节 潜在危机
回到书院的感觉无疑是最让人愉悦的,这有点儿类似于衣锦还乡的感觉。
西园的同学还剩下不少,但基本上都是未考上的,考中进士的许多人中都已经回家了。
大周朝廷对进士们还是很人性化的,大比结束到庶吉士馆选还有三个月时间,这期间就是进士们变相假期,可以请假归家。
当然这主要是针对三甲这一部分人,而二甲进士们就要看自己了。
毕竟二甲进士们面临着的馆选,仍然要在东阁进行一场考试。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场考试空怕不是决定性的,甚至比不上二甲进士的名次更重要,但是如果在东阁考试发挥特别突出,仍然能为自己馆选增添不少机会,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机会,大部分二甲进士都会全力以赴留下来拼搏一回。
对于青檀书院来说,今科的表现可谓大获全胜,十八名进士,已经压倒了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也包括江南的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
崇正书院今年的表现其实也不差,除了杨文弱获得探花外,他们还考中了十二名进士,而且这十二名进士中有四名是二甲进士。
相比之下,像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今年分别只考中的十六名和十四名进士,看起来仍然高过崇正书院,但是他们在规模上都要比崇正书院大许多,参考人数也更多。
这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北方书院和南方书院在声势上取得相对较为平均的一年,当然实际上,南方士子仍然稳稳压过北方一头。
“嗯,子逊,献征,孝可,孩未,梦章,克繇,还有紫英,今科你们还有其他三甲几个同学算是为咱们青檀书院争了光,……”
官应震非常高兴,看着眼前这几位青檀书院中的人才,内心也是格外自豪。
其实另外还有两位,一个是已经是状元的练国事,他不需要再参加庶吉士馆选,直接就授翰林院修撰,成为今科授官第一人。
还有一位韩敬,韩敬在二甲进士中发挥不佳,名列第十六,甚至排在了冯紫英之后,而且也因为其业师汤宾尹的缘故,在考中二甲进士之后便主动脱离了青檀书院,跟随其师汤宾尹去了。
韩敬虽然一直在青檀书院读书,但是其却似一直像是游离于青檀书院之外。
其来读书也是因为其师汤宾尹与官应震的同年关系,但实际上像这两年青檀书院的大部分活动,韩敬都没有怎么参加。
这也使得书院很多同学对其很不满。
他自己也知晓这个情况,所以在考中二甲进士之后,也只是回了一回书院,向山长、掌院和几位关系较为密切的同学和教谕道了别,便翩然离去。
所以在韩敬离开之后,书院里也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过官应震倒是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为韩敬本身也一直与汤宾尹保持着密切联系,更像是汤宾尹寄放在自己这里的挂名弟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作为同年他代为照料了两年,也算是尽了心了。
许獬率先叩拜,算是这几年里对师恩的感谢,其余弟子也都是跟着跪拜。
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都很坦然承受了这一礼,他们当得起。
作为书院的两个主要负责人,几乎所有事情都要由他们来安排部署,而且书院学子的情况不一,也需要分门别类的加以指导辅导,有针对性的帮助他们提升。
像宋统殷十六岁就在青檀书院读书,一读就是九年,第一科连秋闱都没过,第二科也就是上科才算过了秋闱又在春闱折戟,今科才算是真正考中进士。
和山长掌院的沟通就显得很轻松了,现在这几位都已经是大周的准官员了,一到两年的观政期结束,他们就会被授官。
这几位都是二甲进士,起步就是从七品,三五年之内就会破格提拔,一般都会提拔到正六品甚至从五品的位置上,也就是意味着会破格提拔三级以上,这就是进士的威风,也是其他选官永远不具备的。
“子逊不必说了,为师估计庶吉士跑不掉,照理说以紫英的二甲第九,也该没问题,但是紫英稍微特殊一些,还真不好说。”官应震也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人了,对这等情况十分熟悉。
“一是年龄太年轻,虽说庶吉士有要求是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俊才,但紫英这个年龄委实太夸张了一点儿,据我所知大周这么多科里,十八岁以下的庶吉士基本上没有,嗯,也许今科就又会有两个,一个是侯恂,一个是紫英,……”
官应震的话让几个同学都笑了起来,既有些艳羡,也还带着几分善意的揶揄,“官师说得是,紫英这个年龄,让我们这些师兄们都汗颜啊。”
考中进士基本上就算是从青檀书院毕业了,和青檀书院脱离了从属关系,而对官应震的称呼也从山长改为了官师。
“诸位师兄打趣了,刚才官师不也在说这年龄太年轻也是劣势么?”冯紫英倒是很坦然。
“现在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劣势,但是越往后,这个年龄就越能变成优势了。”
宋统殷也是山东籍人,和冯紫英算是老乡,不过他要比冯紫英足足大十岁,但在二甲进士里已经算是年龄的了。
“献征说得是,越是往后,这个年龄优势会越明显。”官应震接上话,“但现在的确有些麻烦,特别是阁老和六部堂上官有些人可能就会以此为由,故意挑刺。第二就是大家可能都知道了,紫英的文章从会试到殿试都有一些争议,估计在馆选上,不管紫英的东阁考试如何,都会有人要借此做文章。”
这也不是秘密,冯紫英在文辞经义上的不足和在时政策论上观点优势形成了鲜明对比,所以才会导致在会试和殿试上他的策论都引发争议,这难免又会延续到庶吉士的馆选上。
照理说,二甲前十名基本上就是庶吉士的天然人选,鲜有二甲前十没能进入庶吉士的,而竞争一般都是在二甲前十以后的这些进士中产生,这也是惯例。
但是既然是惯例,那就有特例,总还是有那么几科中会有前十的进士落选馆选,但都基本上是自身有问题,比如年龄偏大已经将近三十五,又或者品行不佳外界有反应,但像冯紫英这种因为年龄偏小和文章引发争议而可能落选的,还真是第一个。
当然现在也还只能说是可能,可既然是官应震说出来,那么也就意味着的确这中可能性还不小。
二甲进士中,许獬基本上能敲定没问题,而宋统殷和罗尚忠名次靠前,可以一搏,但是希望都不太大。
毕竟比照上科庶吉士只有十六个名额,今科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差距,那么只有二甲前三十的进士才具备竞争力,而宋统殷和罗尚忠都在三十开外,宋统殷三十八,罗尚忠五十五。
至于说其他几位都在百名开外,那可能性就更微乎其微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官应震和冯紫英二人。
“紫英,此事你务必要小心,我知道乘风兄和汝俊兄可能都有一些考量和安排,但是据我所知,恐怕不希望入选庶吉士的人也很多。”官应震的话让冯紫英也是心中剧震。
官应震和齐永泰虽然很多观念理念近似,但是一来他们两人不是一科同年,二来官应震是湖广人,湖广籍官员在朝中也自成一派,与所谓的江南派士人官员虽然都属于南方士人官员,但是又还是略有区别。
而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北方官员的代表,一个是来自北直隶,一个是来自山西。
所以官应震能得到的消息肯定是从另外一个渠道来的。
“官师以教我。”冯紫英知道齐永泰和乔应甲肯定在为自己努力,但是如官应震所说,庶吉士或许在外界看来和二甲进士区别不大,但是只有在朝廷内部的人才明白庶吉士的意义,而很多人恐怕就未必愿意看到自己成为庶吉士。
缺乏了庶吉士这道台阶,要想进入翰林院就难比登天,而没有翰林院的资历,日后你要入内阁就会遭到来自各方面的阻力,光是一道非翰林不入阁这句已经被人们背熟了的话就足以让没有翰林资质的人难以解脱。
官应震沉吟着,站起身来走了一圈,“六部和都察院、通政司以及大理寺中,为师尚能为你周旋一二,但是内阁三人中,沈、方二人恐怕都对你印象不佳,必定出言反对,只有叶进卿一人或许还能有所圆转。”
叶进卿就是叶向高,他的字是进卿。
如果三个阁老都反对的话,那么冯紫英就算是有其他六部堂上官的支持,一样无法入选庶吉士,所以官应震说必须要说法一名阁老对自己的入选持支持态度。
“这恐怕要乘风兄亲自出面去见叶向高才行。”官应震迟疑了一下,“但是乘风兄的性子,紫英你也知道,他肯定会支持你,但是要让他去向谁低头,恐怕很难。”
乙字卷 第二百节 背后是谁?
冯紫英离开官应震公廨时,就已经意识到了恐怕这一场庶吉士馆选不像之前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轻松了,甚至会超出齐永泰和乔应甲之前的预料。
自己是否入选已经不是单纯的一个庶吉士馆选名额问题,甚至还关系到了某种政治风向的趋势。
如官应震所言,沈一贯宁肯不当这个首辅也要捍卫其首辅和内阁的权力,而方从哲明显对齐永泰和乔应甲的一些政治理念是不认同的,那么在自己这个依然开始出挑露头的角色肯定会坚决反对,这基本上不可能得到妥协。
馆选的关键在于内阁阁老们的意见是否和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堂上官们达成一致。
再说简单一点儿,那就是如果三名内阁阁老都赞同或者反对,那么这个人选肯定会被通过和否决,无论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的堂上官们意见如何。
如果三名内阁阁老意见不一致,那么这个人选就需要获得足够的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的堂上官们支持才行了。
齐永泰、乔应甲他们或许能够在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这边帮自己争取一些支持,比如顾秉谦、张景秋这些人,官应震也愿意出面帮忙,但是在内阁这三位中,难度就比较大了。
或许唯一的机会就是态度相对较为中立的叶向高,但从本质上来说,此人恐怕也是不太欣赏自己的,要让他点头,如官应震所言,也许就需要齐永泰亲自出面去协调。
嗯,也许这已经不叫协调,甚至可能就是叫低头了。
对于齐永泰的性格来说,这恐怕太难了。
默默地思索着,冯紫英走出走廊,却听到一声呼喊:“紫英。”
“子逊兄。”见到是负手站在另一头的许獬,冯紫英略感惊讶,还是疾步走了过去。
“和官师谈完了?”许獬含笑问道:“是不是有些压力?”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嗯,官师觉得小弟要想馆选庶吉士,可能会有一些阻力。”
“嗯,走吧,我们走走。”许獬似乎知晓这个情况,点点头。
冯紫英也不多问,便和许獬并肩而行。
目前书院中,除了练国事已经确定入翰林了,唯一有希望的恐怕就是许獬和冯紫英二人的馆选庶吉士了。
许獬没说的,二甲第一名如果都不能入选庶吉士,恐怕就要引发广泛质疑了,内阁恐怕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冯紫英可操作余地就多了。
冯紫英感觉之前自己似乎有些小瞧了这位诗剑风流闻名的师兄了,对他的印象更多地还是停留在他的文才上。
冯紫英和许獬的关系不算是最密切的那一批,比起和练国事来,要差一些,也比不上东园的几个同学,但是却又要比宋统殷、罗尚忠这一批老西园师兄要密切许多了。
毕竟那一日在青檀白石面前的对仗,顿时让二人名声大噪,加上后续的各种活动,许獬都是活跃分子,所以接触就比较多了。
“子逊兄对这一次二甲头名还算满意?”冯紫英先挑开话题。
他感觉许獬可能是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但是大概是尚未把言辞斟酌好,但这么僵着场面也不合适,所以干脆自己来找话题。
“嗯,略有遗憾,我原本以为自己殿试发挥不错,应该是有希望进一甲的,不过看了看三甲名单,也算合理吧。”许獬淡淡地道。
“也算合理?子逊兄这个说法很有深意啊。”冯紫英也笑着道。
“紫英,你这方面洞察力应该比愚兄更敏锐更精准才对,难道是来考较愚兄么?”许獬也灿然一笑,“君豫兄是河南人,真长是浙江人,一北一南,然后文弱是移籍到顺天府的湖广人,这不就是最完美的三甲么?朝廷大概觉得这样才是最公允的安排吧。”
冯紫英也没想到许獬把这个问题看得这么透彻,对许獬又高看了几分。
估计这进士里边懵懵懂懂的人还很多,虽然他们知道这南北卷之分,但是这如何具体运作,在各个层面如何体现出来,才不至于引起内外非议,这都是相当考较当政者的政治手腕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甲也就是要体现这样一个平衡,对南北学子也要有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
练国事是北方学子代表,黄尊素则是江南士子的领袖,而杨文弱在京师大名鼎鼎,其父还是都察院御史,但是其却是附籍在京师的湖广人,而湖广也是南方士人中一个仅次于江南士人的群体,一样需要一个代表。
所以说,这个安排简直堪称完美,连冯紫英都不得不佩服殿试读卷官这帮人的本事。
“嗯,子逊兄这么一说,小弟还真的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了。”冯紫英微微加快了步伐,跟上了许獬。
“紫英,别在愚兄面前演戏,君豫就说过,咱们这一科考中进士的同学里,就属你在这方面最是敏觉,而且还最年轻,简直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嗯,他也最看好你,愚兄也有此感。”许獬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听得一阵汗颜,自己是最敏觉么?还真的是老天爷安排,谁让自己这个莫名其妙踏入这个时空中的人要有这样一段里程呢?
“子逊兄,您和君豫兄过誉了,可能也是因为小弟生在一个武勋家庭,家父常年在大同边地戍守,难免要和朝廷兵部、五军都督府已经地方上的衙门打交道,接触多一些,见得多一些罢了,要说本事,您和君豫兄的表现已经足以证明一切了,再说了,小弟这等文才经义水准,恐怕拿出去都很难让人信服的。”
冯紫英自谦的话没有让许獬在意,“紫英,不必妄自菲薄,你把王象春给弄得下不了台的那首诗便是愚兄都自认很难在那种场合下一挥而就,嗯,那句赠言,据说李尚书非常欣赏,虽然当时他还是板着脸,但是下去之后可是赞不绝口,认为你能秉承圣人之心,有忧国忧民之志,……”
冯紫英颇为诧异,他以为李廷机这种古板方正之人应该是对自己印象糟糕才对,没想到一句对仗也能让李廷机印象扭转?
“不要把朝中大臣们都想得那么狭隘嘛。”许獬似乎觉察到了冯紫英的惊诧,微微一笑,“其实你在会试和殿试中的表现固然招来了很多反感,但是同样也吸引了很多人关注,甚至欣赏。”
关注应该是一个中性词,就是注意力,既可以转化为正面的,也可以转化为反面的,要看下一步发展,但是关注度无疑是很多人都渴望的。
无人关注,那才是最悲哀的。
“或许关注是有的,但小弟有自知之明,这个年龄,还喜欢发表一些看起来好像不那么靠谱的看法观点,欣赏恐怕就未必能获得多少了。”
冯紫英一直在揣摩许獬的心思和来意,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许獬这么来找自己,肯定会有目的。
纵然自己和他是同年同学,但是如此关注自己的问题,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儿好奇。
“也未必。”二人已经走到了白石之下,“紫英,还记得前年我们俩在这里的交锋么?”
“呵呵,如何能不记得?天下无敌手,世间有英雄,子逊兄,你我现在算得上是英雄么?”冯紫英似乎也被激起了豪情。
“唔,从我们俩的年龄上来说,在很多世人眼里,恐怕我们也勉强算是英雄了,但你我都知道,现在我们俩都只能算是最不起眼的小角色,说的话无人听,发表的观点无足轻重,从这个角度,我们别说什么英雄,连个够分量的角色都不算,不是么?”
许獬的话让冯紫英点头,但是迅即又提出不同意见,“但子逊兄,我们年轻不是么?这就是我们的底气。”
“的确,年轻是优势,但是紫英,你想过么?三年后又是几百进士出来,又是一批三鼎甲和庶吉士出来,这份优势还能维持多久呢?”许獬反问。
冯紫英微微眯缝起眼睛,点点头:“当然,这份压力可能对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存在。”
“所以,紫英,你必须要进庶吉士。”许獬沉声道:“书院需要你进庶吉士,你自己也需要。”
冯紫英悠悠道:“小弟当然想,但子逊兄当知道这庶吉士馆选主导权系于谁之手?小弟的文章得罪了很多人,内阁阁老们恐怕都不待见小弟。”
“紫英,未必。”许獬神秘的一笑,“据愚兄所知,有些人只是觉得你的文才略逊了一些,不符合你的名声而已,至于说你的文章观点,我觉得倒是见仁见智呢。”
“比如?”冯紫英知道戏肉来了,目光紧紧盯着对方。
“比如你对倭人和开海的一些观点。”许獬似乎完全不在意冯紫英的态度。
“哦?”冯紫英心中一跳,看来这自己还是小瞧了天下英雄啊,这许獬绝不简单,他背后是谁?
乙字卷 第二百零一节 纵论,交易
稳了稳心神,冯紫英当然知道开海是一个在大周朝廷内部极其敏感的话题。
不是没有人提过开海,但是开海的利弊一直在朝廷内部争论不休。
同样即便是支持开海的群体中,也一样观点不一。
更多的还是倾向于支持选择一到两个港口进行有限的开海,所有对外海贸都只能局限于这一两个港口中,其他地方仍然急需要严密实施海禁,防止海盗、倭患和西洋夷人的渗透和袭扰。
他在会试和殿试的两篇策论中都提到了对倭患和开海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会试那篇策论中也用了较多篇幅阐述开海对财政的积极意义。
冯紫英估计这两篇文章应该是在朝廷内部被一些人关注到了。
但是由于缺乏充分的实地调研,冯紫英也难以判断开海究竟能给财政带来多少直接税赋收益,而这恰恰是永隆帝最看重的。
至于说给地方上民众带来多少直接间接的收益,冯紫英估计这现在还不是永隆帝和内阁阁老们所关心的。
闽浙沿海和海贸相关的士绅商,或许已经有意无意的和一些观点一致的官员有了共识或者默契,但是朝廷内部官员对海禁祖制的这种观点仍然十分浓厚,主流观点仍然是坚决海禁,杜绝倭患和海寇,这让朝廷中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谈到开海。
特别是近期西洋夷人在广东的出现,尤其是耶稣会教士的出现更是引起不小的震动,使得朝廷内的一些人更加坚持海禁。
“子逊兄,看来你对开海和倭患也很关注啊。”冯紫英轻笑。
“紫英,不能不关注啊,愚兄是福建人啊,没有哪个福建士人会不关注这一点。”许獬在“福建士人”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冯紫英心中微动,“这么说来,子逊兄也赞同开海,那对倭患怎么看?”
“开海关系重大,愚兄现在也很矛盾,难以抉择,但是总还是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是不是就能杜绝海寇和倭患?可是从前明到大周,这百十年来,朝廷一直坚持海禁,就差点儿我们闽浙沿海老百姓内迁了,可是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既然做不到,而海禁的结果仍然不尽人意,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换一个方略?”
许獬目光灼灼,语气也略微提高了几度,“可是朝廷这么多年的海禁,对开海的反对声音很大,都认为开海会带来的危险和威胁,特别是现在西夷的出现,紫英应该知道吧?广东那边越来越多,甚至在南直隶和闽浙也都出现了,朝廷竟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冯紫英已经基本上能够确定,这许獬应该是代表着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甚至是某一个群体来说话了。
嗯,福建士子,这个群体在朝廷内部虽然不算太多,但是利益却比较一致,就是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
许獬只是一个尚未出仕的士子,随便怎么说,那都影响不大,至少不会对其授官有多大影响,即便是有,也会有人帮他出面消除。
自己也一样,但为何要找到自己头上来,这是交易么?
“子逊兄,以小弟的理解,如果要探讨开海之略,首先需要搞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利弊。”冯紫英略作思索,便回答道。
“利弊?”许獬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安静下来,“紫英这是一字千金,说出了真谛啊。”
“呵呵,子逊兄过誉了,其实天下之事就是这么个道理,无论何事都有利弊,关键在于利弊得失的大小,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兴建水利是好事么?开办学校是好事么?肯定大家都知道这是好事啊,可花的银子呢?也许兴建水利的银子更需要放在军饷上防御外寇,或许开办学校的银子就该用来修建一座桥,以方便民众生活,利弊何以衡量?”
冯紫英随口举了一个例子,然后继续向下说:“开海的利在哪里,弊有什么,对朝廷是一说,对当地百姓是一说,很多人觉得这可能不一致,有冲突矛盾,那么这就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点一滴来搞清楚,这才能判断出优劣好坏。”
“我朝的海禁是延续前明,前明海禁初始之由是缘于朱氏一族起家之时闽浙海寇猖獗,而且一直反对朱氏,所以在朱氏建国之后便刻意打压,进而形成了海禁政策,我朝前期也有开海呼声,但是随着倭地内乱,大批流亡倭人流窜于海上,生计无着,就开始从走私到抢掠发展,……”
“……,而由于我朝海禁政策,也使得沿海部分海商利益受损,进而一些海商便于倭人勾连,成为走私的陆上窝点,反过来这种走私和海寇就直接破坏和影响到了朝廷和百姓利益,自然更要严加打击,而这种循环自然也就愈演愈烈,直至今日,……”
“……,也幸亏是壬辰倭乱对倭地浪人产生了冲击,加上现在德川一族在倭地尚处于稳固统治阶段,所以海疆还算相对平稳,一旦德川一族意欲通过对外战争来巩固自己统治,或者受制于内部压力希冀从外部获取利益,那么我朝海疆还会遭遇严峻挑战,……”
许獬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对海疆形势了解得相当透彻,只是他也有些搞不明白冯紫英怎么会对倭地内部局势如此了解,怕是兵部职方司也未必能了解得这样细致入微吧?
听说冯家在山东那边颇有营生,难道冯家在山东也有海上营生?如果是那样,那就好解释了,而且也更有利。
许獬心思越发灵动。
“那紫英觉得当下海禁利弊得失如何呢?”
“以小弟拙见,海禁的弊是远远大于利的。”冯紫英很坦率,这是自己在会试殿试的文章中也表露出来的态度,没什么好遮掩的,这也是许獬背后的人找到自己的缘故吧。
“哦,愿闻其详。”许獬耐心地道。
“先说弊吧,大部分反对的都觉得如果开海,会加剧海商走私,但这是建立在开海只设立一两个港口前提下,大周开国初期不是就提议在月港和宁波设立市舶司么?可是我大周从辽东到安南,偌大海疆,涉及到七八个直省,民众何止千万,难道广东和辽东的海贸也必须要到月港和宁波,那又有何意义?人家肯定要去走私,但如果能合理安排市舶司所在,那么这一点起码可以得到很大改善,……”
“还有就是担心开海会壮大倭寇势力,加剧倭寇袭扰,但实际上除非把沿海民众全部内迁,否则你是断不了与海上倭寇联系的,这个担心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子逊兄应该清楚这一点,现在海禁状态下,那些倭寇难道就从我们大陆上获得补给还少了了么?”
许獬微微点头,闽浙沿海岛屿众多,海岸线曲折,民众商贾参差不齐,要想断绝这些倭寇与大陆联系,太难了。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当初朝廷沿袭的朝贡制度,让大周不堪负担,尤其是来自倭地的朝贡,所以朝廷才会断绝朝贡,最终又导致了这些所谓朝贡使团和海上倭寇勾结起来,……”
“当然,还有一些人为,开海可能会让更多的西夷人进来,危及到朝廷统治,但是不开海他们就不来了么?现在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大周的周围,倭地,南洋,我们拒之门外就是在掩耳盗铃,与其那样,为什么不坦坦荡荡的接触和了解他们?”
“这些所谓的弊,实际上归根结底是朝廷觉得这样有损大周朝廷威严,管理麻烦,没有一个明确规范的管理例制,没有意识到开海禁能带来哪些利益,或者说当初不觉得利益有多大,索性就干脆海禁这样一绝了之。”
“那么利呢?”
“利,从现在角度来说,开海可以解决很多沿海地区贫困民众生计,跑船也好,海贸也好,码头生计也好,都起码能带来一份填饱肚皮的活计,第二,可以更多地卖出咱们大周的出产,同时换回来我们大周老百姓所需要的东西,嗯,甚至是朝廷所需要的东西,比如,香料、银子和铜料,但这是建立在一种全新的贸易模式之下的,而非原来的朝贡,……”
“紫英,你是说要从海贸走私变成公开走私?”许獬眼睛一亮。
“如果能够给朝廷提供商税,那就不叫走私了,子逊兄,这个观念要搞清楚,如果说能够给朝廷提供可观的丰厚的税赋和收入,那就算是走私,那也是我们大周朝应该支持的走私,不是么?”
冯紫英微微一笑,这笑容笑起来落在许獬眼里,却是这般的诡异。
这番话蕴藏的内容和含义实在是太丰富了,让许獬一时间都难以体会明白,而其带来的冲击力则更大,许獬需要消化,然后再来把这些观点传递过去。
“紫英,可以写一份比较详细一点儿的策论么?”许獬沉吟了一下才道。
“需要递交到朝廷么?”冯紫英笑了起来,恐怕这才是真正的交易,“可我现在不是青檀书院学生了啊。”
“那你现在是二甲进士了啊。”许獬也同样报之一笑。
乙字卷 第二百零二节 后备力量(乙字卷完)
许獬传递过来的消息让冯紫英精神也是为之一振。
这意味着自己在会试殿试中的表现在士林文官群体中并非都是收获的敌意和不满,嗯,还有关注,而且有些关注已经在开始向靠拢走近这个趋势发展。
这是一个好兆头。
在冯紫英看来,会试殿试的题目其实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征兆。
这意味着内阁的表现已经压制不住永隆帝对朝政状况的不满,使得永隆帝在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一个渠道,来寻找志同道合者了,当然也可能会吸引到一些投机者。
冯紫英也不确定自己算是永隆帝的志同道合者,还是算是投机者,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当然冯紫英也清楚自己分量太轻了,永隆帝的看重不过是千金买马骨罢了,嗯,或者是用来钓自己背后的大鱼。
龙禁尉不至于连自己背后代表的人和群体都搞不明白,永隆帝一样是有的放矢。
回到书院,免不了是要和一干同学们把臂言欢的。
三甲进士们基本上都回老家了,毕竟庶吉士馆选和他们没关系,而到观政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正好是衣锦还乡的好时候。
剩下的二甲进士中也有几个还是回家了,比如像方震孺、范景文、贺逢圣他们几个也只是在书院里呆了一日,便启程回家。
只有许獬、冯紫英、宋统殷和罗尚忠几个人留在京师。
许獬也只呆了一日便离开了,他不太担心馆选。
“紫英,馆选有没有把握?”这个问题被无数人都问了无数遍了,不过在许其勋、孙传庭和宋师襄、傅宗龙面前,冯紫英没有太多解释,“问题不大,好歹我也是二甲第九吧,阁老们要黜落我,也要有个合适理由吧。”
没有参加会试和殿试的这些学子们,在消息和信息上就明显与已经是进士的这些同学拉开距离了,而冯紫英的二甲进士身份,也足以让傅宗龙他们几个为之仰视。
下一科他们首先还要面对秋闱大比,秋闱之后才能说得上春闱,而三年后当他们还要为秋闱发起冲击时,冯紫英如无意外都可能要在翰林院里边等他们了。
这种巨大差距使得傅宗龙原本还残存的一些不太服气也早就烟消云散了,秋闱你可以说是侥幸,春闱会试呢?殿试呢?难道还都能是侥幸?
至于说许其勋、宋师襄和孙传庭三人,本来就与冯紫英关系莫逆,在冯紫英考中举人乃至进士之后,与三人关系也一样未减,甚至更为亲善。
“那就好,听说庶吉士和一般的二甲进士未来授官时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以紫英的才能,若是不能入翰林院,那就太可惜了。”孙传庭也接上话。
这原来书院的山西三杰也分崩离析了。
原本最风光的陈奇瑜却在会试上折戟,颇为失落。
倒是郑崇俭这个不声不响的家伙,居然考中了进士,这不能不说让很多人都意外。
孙传庭没过秋闱倒也正常,毕竟他表面上是和冯紫英一年的,最后一问,还比冯紫英小一岁。
“我倒是更希望有机会到地方上去打磨一下,不过翰林院能去当然更好。”冯紫英笑着道:“伯雅,我考走了,下科恐怕你就是最年轻的了,嗯,你们几个都要争取秋闱春闱一起过。”
“紫英,我们都想啊,谁愿意读了三年再三年?”宋师襄原本是一口陕西话,但是在书院呆了几年之后,也已经改变了许多了,“下科不中再读三年的话,我都二十四了,家里边怕是失望至极了。”
“是啊,下科不过又要三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呢?”傅宗龙也叹息一声,“玉铉还算是考过了秋闱,春闱没过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都没精神,这几日里才算是缓过气来,我们连秋闱都没过,下科还面临秋闱呢。”
对于这几个同学,冯紫英还是很上心的,年龄都和自己相仿,而且经义根底都比自己强不少,甚至都比方有度略强,秋闱没过很大程度还是因为各自所在的直省竞争太过激烈,再经过三年洗礼,冯紫英相信这几人肯定会有一个好结果,自己当然要再助他们一臂之力。
“虎臣、仲伦、一衷、伯雅,我经历了秋闱、春闱乃至殿试,还是感觉到了比起前几科的一些变化,那就是在时政策论上越发重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份感觉?”
冯紫英的问话让几个人都是精神一振,傅宗龙首先开腔:“紫英,你说的这一点我们也有感觉,但是秋闱还不太明显,听说春闱变化犹大。”
“嗯,去年秋闱也算是比较明显了,我是指相对于永隆元年的秋闱,我预计永隆七年的秋闱还会延续这一趋势,甚至更突出,而且你们的经义水平都不差,再有两年多的习练,肯定还能更上一层楼,所以我建议你们要更多的在时政策论上下足功夫。”
冯紫英的话足以引起众人的重视。
许其勋也扬起眉毛,“紫英,书院其实也在这方面有所调整,说实话,能进书院的,经义根底都不会太差,嗯,你算一个特例吧,但是时政策论也需要长期的积累,比如下科可能就要涉及到未来三年的许多方方面面的朝务,……”
“这正是我要说的。”冯紫英点点头,“我估计今明年书院的规模还会有进一步扩大,山长和掌院也都准备进一步多从朝廷邸报中来获取一些时政朝务方面的情况来进行辩论和文章传递,嗯,这也是原来书院确定的路径。另外,我考虑了一下,不管我能不能进庶吉士,这两年我肯定大部分时间都会是在朝中观政,那么会接触到很多的朝务,我打算有选择性的选取一些我认为较为重要的,需要编撰的,让你们也来帮个忙,你们也可以从中学习了解,……”
几个人眼睛都是一亮,傅宗龙和宋师襄甚至呼吸都是一紧。
这就太不一样了,意味着自己几个人,可以直接的接触到朝政事务,而且有冯紫英在一帮指点,这份机会简直比黄金都还要宝贵啊。
倒是许其勋沉默了一下,才沉声问道:“紫英,这合适么?对你观政有无关碍?”
这其实就是一个提醒,朝政事务如果不是正常渠道出来,那么就需要考虑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
“虎臣,这个问题我自己自然会拿捏准确,不会涉及到朝廷尚未确定或者有争议的一些东西,也不会涉及到不允许对外公开的,更多地应该是一些朝廷已经确定只不过外界未必清楚的范围,嗯,这种恰恰可能是未来时政策论考题的范围呢。”
冯紫英自然清楚这里边的分寸,肯定要有把握的事情才会去做。
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当然希望有这样一个提升自我的机会,但是也不愿意见到冯紫英因此而吃了挂落。
“我的考虑时届时每一季抽出那么一天时间,我会把一段时间朝务进行一个分类的介绍,然后提纲挈领的点一下,从中选出一些重点进行分析,而后你们自行拿回去揣摩,……”
冯紫英把问题考虑的很细。
这帮同学和自己接触了两年,许其勋、孙传庭不用说都是朴实无华的性子,傅宗龙骄傲了一些,但本性不差,宋师襄略微偏激了一点,但是对自己很尊重信任,和方有度有点儿相似。
他觉得都是可以帮一把的人。
这帮同学如果能下一科能如自己所愿的那样顺利考过秋闱春闱,哪怕进不了庶吉士,不管是二甲还是三甲,总归都能在大周朝廷里占一个位置,未来未尝不能发挥大作用。
而且通过这样一种近似于培养的学习灌输,可以提前让这几位同学接受自己的一些观点。
这在之前,自己很多想法理念还不好拿出来,但是当自己当了庶吉士,或者进了翰林院,那么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抬出来了。
事实上像这一科考上的同学里,像许獬、宋统殷、罗尚忠、方震孺、叶廷桂这些同年,自己和他们也就只有一份同年同学情谊罢了,你说要有什么共同的志向,真谈不上。
或许就是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郑崇俭几个还有些较为相近的看法观点,真正能称得上自己小弟的,也就只有方有度一个。
自己未来要真正想做一番大事,那么就必须要现在人才群体上有一个相对充分的准备,否则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巧媳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无人替你去执行,你也一样徒呼奈何。
冯紫英在书院里呆了几日,和一干同学在一起既有切磋交流,也有互诉友情。
也许下一次他再重返书院的时候,就应该是以一个朝廷准官员的身份来了。
青檀书院给他留下的这一切都足以深深的铭刻在心中,而这里如官应震和周永春所说,这两年多时间将会是这些离开同学们毕生最值得回味一段时光。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一节 北地四子(第一更!)
“哗啦啦”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席卷而来,四骑并行,背后荡起漫天的黄尘。
冯紫英策马一个轻灵的镫里藏身,然后迅疾重新窜起,轻轻一带马缰,胯下乌骓再是一个漂亮的弯道超车,超过了一直跑在前面的枣骝马,抢在了前方冲过那道牌坊。
跑在最后的是两骑黄鬃马,在后半段就已经慢了下来,到最后干脆就放弃了追赶,远远的吊在了后面。
紧随其后冲过牌坊的枣骝马上骑士颇为不服的赶上冯紫英放慢的马头,“紫英,再来一回,我就不信你这水准看起来一般,怎么地每每都能在最后赶上来?”
“文弱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这马术一道做不得假,这马也是由你先挑的,可怨不得我,好事要学学君豫兄和若谷,人家就知道赛不赢,索性就随便跑跑了。”
冯紫英带了带马缰,放慢速度,让杨嗣昌并肩而行。
要说这杨嗣昌的马术还算过得去,不过要和自己比,冯紫英自信可以让对方几个马身。
自己七八岁时就开始在大同学骑马,那个时候母亲再是不允,也抵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后来连老爹都同意自己学着骑马。
几年下来,从小马到大马,冯紫英的马术迅速提高,当然你说要有多么高超,那肯定不行,但是在一帮明显只能算得上是会骑马的进士中,冯紫英的马术绝对算是出类拔萃了。
杨嗣昌马术算是不错了,但是和冯紫英比肯定还差得远,这一阵狂奔下来,他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紫英,你这骑马本事是在哪儿练的?大同?”杨嗣昌和冯紫英的关系在殿试之后迅速走近。
无他,乔应甲算是冯紫英举主,而杨嗣昌老爹杨鹤与乔应甲前年在浙江盐务上联手出击,大获全胜,二人实际上应算是一个阵营,这种情况下,杨嗣昌和冯紫英靠拢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除了大同,还能是哪里?那几年天天跟着家父在军中操练,闲来无事就先从骑小马开始,然后逐渐骑健马,再练骑术,几年下来也就差强人意了。”
冯紫英一夹马腹,稍微提速,杨嗣昌赶紧跟上,“这边地军务看来很是磨砺人啊,令尊现在在榆林那边情况如何?”
“家父来信中也说,军饷欠缺多年,军粮不足,军心不稳,只能勉力维持,一旦鞑靼人南犯,只怕就难以支撑了。”冯紫英这番话也是实话。
不过冯唐在边地经营多年,自然有一些旁门左道手段来应对,换一个缺乏经验的,就麻烦大了。
“紫英,这财赋问题始终是朝廷当下最大问题,那郑继芝身为户部堂官,却是束手无策,不能替君分忧,为何还尸位素餐恋栈不去?都察院御史们和户科给事中为何都视若无睹?”杨嗣昌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道:“我问过家父,家父却是说此事非只言片语能说清楚,也非某一人之过,……”
“文弱兄,令尊所言甚是,朝廷财政变成这样,恐怕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某一位户部堂官的责任,若真是他在其中有什么不轨之事,只怕令尊和乔师他们早就群起而攻之了,只怕这是整个朝廷的问题,长期积累下来的问题。”
冯紫英也知道这个问题,哪怕是自己这个过来人,要说就能一下子解决这个难题,那都是假话。
当下的时局和社会环境以及社会各阶层结构就决定了,如果不引入外部变量因素,那就是一道无解难题。
要么彻底打碎,要么就需要从外部来寻找突破契机,但前者在目前不具备可操作性,后者也一样要有充分足够的准备,思想准备,舆论准备,组织准备,以及特定环境时段准备。
“户部认为边军数量太大,所耗军资过巨,拖垮了朝廷财政,要求裁撤边军和驿传乃至漕军,这是唯一能缓解当下财政拮据亏空的办法,即便如此那也需要多年以后才能缓缓恢复元气。”
杨嗣昌说到这里,都忍不住摇头,这种办法若是能行之有效,恐怕也早就想出来了。
“裁撤边军就意味着削弱边防,那是该裁撤哪里呢?辽东,还是宣大,抑或榆林、宁夏?”冯紫英也嗤笑,“或者就是江南卫所?且不说倭人之患都让江南如临大敌,江南卫所那点儿力量削弱了也未必能有多大意义吧?”
“那紫英的意见呢?”侯恂已经和练国事策马赶了上来。
今日聚会是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头面人物一个小聚,但是却没有许獬。
应该说这四位都应该是未来北方士人的代表,杨嗣昌虽然是原籍湖广,但是长期在京师生活,实际上已经习惯于把自己定位为北方士人了。
“小弟的观点很一致,那就是要开源,节流是舍本逐末,开源才是王道!”冯紫英在这几个人面前就毫不忌讳了。
练国事和杨嗣昌都是马上进入翰林院的角色,而自己和侯恂如无意外也要走庶吉士这条路,未来合作可能性迅速增加。
要说服他们认可自己的观点很重要,因为他们的观点很大程度代表着北方士人,练国事所在练家本身就是河南望族,而侯恂父亲就在太常寺任职,也是著名北方士人,而开海的一个重要反对力量就是北方士人。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循序渐进,要让他们明白当前的大局和利弊得失,乃至于紧迫性。
“裁撤边军绝不可行。”练国事的观点也很鲜明,“九边防务已经相当危险了,我从兵部职方司获得的一些情况,辽东镇面临的压力已经越来越大,建州女真正在稳步推进他们统一女真的步伐,甚至还在勾连毗邻辽西的蒙古左翼诸部,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征兆,一旦他们统合了女真诸部,那么其实力就会膨胀到足以颠覆大周在辽东统治的地步,而一旦他们把势力渗入到蒙古左翼,那么我们宣大蓟这一线,就不但要面临鞑靼人突破的危险,甚至可能被借道突袭的女真人进入边墙以内的危险。”
杨嗣昌和侯恂都没想到练国事对边务,尤其是辽东镇这边的情况了解如此之深,心里都有些触动。
青檀书院这些弟子果真是在时政朝务上下足了工夫,冯紫英也就罢了,本身就是边地武勋世家出身,没想到练国事作为河南士子,也对九边防务这边了解。
这说明青檀书院是全方位的在向重视政务朝务倾斜,不是某一个人对朝政时务重视,难怪人家能在今科中大获全胜。
“紫英,你的开源恐怕不会是加征赋税吧?那江南那帮人恐怕就真的要把天都吵塌了。”侯恂也沉吟着道:“可除了加征赋税,似乎就只有开海了,但开海能带来多少税赋的增长?这个没法测算,而且给江南乃至广东那边也会带来很多人心混乱,朝廷恐怕也不得不三思。”
如果是换一个在朝廷中任职多年的北方官员,一谈及开海便会不假思索的反对,但是像侯恂这样的年轻士人还没有被朝中那些个陈旧习气所侵蚀,所以还有着相对独立的判断能力,对开海只是担心,却并非一味反对。
大周朝沿袭前明惯例,加征税赋一般都只会落到江南和湖广,,那是财赋重地,加征一成胜过北方诸省十倍。
而且北方近十年来水旱频繁,已经导致北直、山西、陕西等省民不聊生,河南和山东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每年光是赈济粮食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同样是朝廷的一个巨大窟窿。
”加征税赋不可行。“杨嗣昌微微摇头,”江南一直在要求朝廷要缩减赋税,反响强烈,认为他们承担了整个大周八成以上的税赋,极不公平,而湖广那边这几年也才算是缓过来一口气,但是郧阳流民情形日益突出,朝廷尤为担心,至于北方诸直省,那就更不可能指望,……”
“其实加征赋税虽然不可行,但是如果朝廷敢下决心彻底清理官田和庄田,……”
冯紫英话尚未说完,其他三人都是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就是要挑战极限了,弄不好就要搞成天崩地裂,没有谁敢在这等时候行此壮烈之举,稍不注意,就真的要自己被壮烈了,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杨嗣昌、练国事和侯恂他们哪怕刚考中,也明白这里边的水有多深,甚至可以说直接涉及到自身和家族利益。
“那恐怕就真的只有开海一略了。”冯紫英笑了笑道:“其实如若谷刚才说的,开海究竟能给朝廷增加多少税赋,谁也不清楚,但是话说回来,试都不一试,怎么知道有没有增收,能增收多少?反正情况现在每况愈下,亏空窟窿越来越大,全靠户部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终究有一日会一下子崩裂开来,那便要变成不可收拾,难道非得要等到那个时候么?”
丙字卷 第二节 共识
四马并行,蹄声嗒嗒。
今日小聚是练国事发起的邀请。
他和杨嗣昌现在同入翰林院,日后便是同僚了,自然希望进一步密切关系。
再说这两年两家书院本来来往就比较多,所以也算熟识,所以二人又各自邀约了一人,练国事邀约了冯紫英,而杨嗣昌自然就邀约了侯恂。
从一考中进士之后,各自都能感受到各人的巨大变化。
仿佛经历了一场会试和殿试之后,每个人都经历了脱胎换骨一般。
这不是冯紫英一个人的感受,而是几乎所有这三百八十名进士们的感受。
这段时间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但是那段时间几乎每日都能够接受到在书院里一辈子都难以接触到的东西。
每个人都会因为自身的地位变化,以及接触群体的不同,而迅速与原来的圈子拉开距离。
比如那些未考过进士的同学会与这些考中进士的同学渐行渐远,同样二甲和三甲,庶吉士和二甲,一甲与庶吉士们,都会产生一些差距。
如果不能很好的处理这种微妙的关系变化,那么也许在书院里多年积累建立起来的同学情谊都会分崩离析或者日趋冷淡。
每个人都在不断的观察、调适这种关系,这也同样考验每个人的智商情商,嗯,这是冯紫英的心里话。
四个人中间,冯紫英觉得除开自己不提,练国事无疑是情商最高的,而侯恂次之,杨嗣昌甚至要排在最后。
许獬没有被练国事邀请,这在冯紫英看来也是某种信号。
以练国事的为人处世,如果可以的话,他肯定会邀请许獬,但是他却没有邀请,这意味着在他看来,可能杨嗣昌、侯恂以及自己与他能够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起码是某些方面,而加入了许獬,或许反而不那么和谐了。
练国事相邀,冯紫英当然欣然响应,原本是春游踏青,但是冯紫英索性建议不如骑马射猎一游,并表示家中有家人从榆林口外购回来的多匹健马可供一骑。
练国事也很大方,很愉快的接受了建议,于是才有这铁网山一游。
铁网山其实就在京师城以北两百里地所在,属于燕山余脉,林木遮天蔽日,山势险峻,而山下则是林木丰饶,鸟兽众多,其中还有一处泽地,名唤潢海,盛产樯木,乃是制作床椅柜门的绝佳之物。
环绕,骑马若是加紧一日之内便可到,若是宽裕一些,两日轻轻松松,只不过铁网山历来是京中皇室宗亲和勋贵们最喜欢去打猎的地方,而元熙帝尤甚。
铁网山中也有皇家猎苑,还有皇家避暑夏宫所在,但是外围地域辽阔,却成了京师城中达官贵人们春秋之际的好去处,便是夏日里这里也是乘凉避暑的所在,只是距离略微远了一些。
练家在河南是著名世家望族,祖辈尚有人考中进士担任过知府,但父辈这一辈却只有举人出身,只在本地做过官,所以在京中已经没有多少影响力,而杨嗣昌和侯恂父亲都在朝中担任要职,至于冯紫英则是武勋子弟出身。
准确的说这是一帮官二代的小聚,当然这个官二代还要打上一个标签,那就是皆为考中了进士而且要进翰林院或者有可能要进翰林院的一帮破有能耐的官二代。
身份的变化也就带来了心态的变化,无论是冯紫英,还是其他三人都已经开始从一个大周官员的身份来观察、分析和评判大周朝廷每一方面的局势和政策了。
这种相互之间的摸索探讨,实际上就是一个观点理念形成的过程,在冯紫英看来,这个阶段是最重要的。
那些个已经在朝廷中厮混了多年的官场油子,他们的很多观点理念定型,要让他们改弦易辙,要比从刚踏入仕途的年青一代难十倍,除非他们本身就认可这些观点理念。
眼下这帮人刚踏入仕途,都抱着一腔热血,都怀着要改变大周,让大周的形势变得更好的美好想法,在这个大前提一致的前提下,冯紫英就觉得可供操作的余地就大很多了。
说服他们,哪怕现在他们发挥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是只要这一颗种子在他们心中生了根,那么未来是属于年青一代的,当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后,这一批人成长起来之后,在很多问题共同一致的观点看法,就能促成大家在很多事情的合作。
“紫英,都说你眼界开阔,思路深远,那你和我们说说,大周面临的最大困境是什么?”杨嗣昌斜睨了一眼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这家伙虽然在四个人中要说年龄最小,殿试也是排名最后,但始终给杨嗣昌的感觉是大家的思路都要围绕着他来旋转,这让杨嗣昌很不适应。
练国事虽然是状元,但是杨嗣昌却并不十分认可,无论是文采还是经义,杨嗣昌都觉得不及自己,也许就是会试和殿试上练国事更能把握住一些朝廷的风向罢了。
倒是这个冯紫英虽然文辞和经义都不行,但是唯独这对时政朝务的理解,却远超他人。
连自己父亲在和乔公谈话时,乔公都说冯紫英在这方面的嗅觉和领悟力天赋是他见过最强的。
以前两家书院切磋多回,冯紫英在后期其实都有主动隐退的迹象,杨嗣昌也知道这家伙主要精力是放在经义短板上,另外也是有意避免风头太劲。
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站在了不同于以往的高度上,那么就该把自己的一些观点想法袒露出来了。
看见练国事和侯恂的目光都投过来,冯紫英也知道这个话题避免不了。
既然想要说服人家,甚至是拉入自己阵营中来,你连自己的一些基本观点都不亮出来,你怎么招揽拉拢和说服这些人?
冯紫英也在掂量斟酌。
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来说,这就是阶级矛盾积累到一定阶段,就必然要爆发,通过一种激烈方式来摧毁,并重新构建。
而用政治经济学的观点来说,就是旧的生产关系不再适应生产力发展要素了,这需要调整,而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难以满足现在日益增长的社会需求,那么内因外因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剧变。
俗一点儿说,破而后立。
但破的代价太大了,尤其是在外部还存在着外敌的前提下,那么可能会让整个大周百姓为之殉葬。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条路,同样这也不符合冯紫英个人和家族利益。
他现在已经不能用最早那种独来独往无牵无挂的心态来考虑问题了,他需要对自己和家族乃至自己关心和关心自己的人负责。
“文若兄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最大困境,嗯,估计对朝政有所了解的会觉得就是财赋严重不足,带来了在九边防务上的巨大危险,但要追根溯源,什么原因导致了财赋不足?当然可能会有人会说这是多方面原因遗留下来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说法都没错。”
冯紫英觉得这个问题还真不太好回答,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问题是有些本质他自己既不能说透,也没法说透。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朝廷没钱,军饷、军粮、军备都缺,九边和登莱、闽浙乃至两广的海防一样都缺,这还只是一方面,每每地方遭遇天灾,那么赈济钱粮都严重不足,杯水车薪,稍不留意就可能点燃成一片。
水利不修,驿道损毁严重,总而言之各种缺银子。
“为什么八十年前大周财赋都足用,现在就不足用了呢?”冯紫英自问自答:“小弟认为可能是多方面的原因,一是人口增多太多,但是田土和粮食却没有增加那么多,二是外部环境日趋恶化,嗯,八十年前,我们只需要面对鞑靼人,倭患并不严重,但现在我们不但要面对鞑靼人和更猖狂的倭患,还有一个更大的威胁——女真人,甚至一二十年后我们可能还要面对西夷,这都还没算西南边那些个土司和安南洞武的袭扰,……”
“巨大的军事开支,成为财赋不足的一个重要原因,……”
“还有一点我想毋庸多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八十年前官田有多少,现在官田被赏赐出去和侵占了多少?又有多少田土被托庇给那些个可以减免的士绅勋贵和皇室宗亲?八十年前朝廷官员有多少,现在又有多少?一减一增,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也就不奇怪了,这还没有算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消耗,……”
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大家都知道,太上皇的六下江南留下了一大堆窟窿,但谁又能去追究这个?
“困境其实三位兄长都清楚,只是要找到解决的良方却没那么简单,要不咱们朝廷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却迟迟未见任何动静呢?”冯紫英轻笑一声,“文弱,乔师和令尊去年在浙江掀起的一场风暴,朝廷起码增收了两百万两银子吧?可对这九边欠饷钱粮,还有军备物资的补足,怕也只能算是杯水车薪吧?”
杨嗣昌无言以对。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三节 孤注一掷
“朝廷现在疲于应对辽东九边压力,也深知女真人的威胁,但是却无力做出对策,只怕也是钱银不足的缘故。”练国事也是一脸阴沉,“但一旦不抓紧时间遏制住女真人的扩张,未来朝廷在这方面的军事压力和军饷军粮军备开支压力还会更大,这已经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了。”
杨嗣昌和侯恂都是默默的策马而行。
这一次春游骑行踏青,本身既是一种休憩放松,又是一个结交朋友增进友谊的机会。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杨嗣昌和侯恂自然也希望能够结识到一帮志同道合的同学朋友和同僚,未来仕途上还会遭遇无数坎坷波折,这也是他们的父辈早已经教诲过他们的,甚至父辈自身的经历也已经让他们明白这一点。
要在未来朝中立住脚,就要有自己的坚持,也需要更多的朋友和盟友。
有时候盟友甚至比朋友更重要,而如果既是朋友又是盟友,那就更好了。
事实上在这一两年两家书院的切磋交流中,冯紫英也在潜移默化的提供一些观点来供大家探讨和争论,杨嗣昌和侯恂二人或多或少也都受到了一些影响,只不过都不及这一次双方这样在一起以这样坦率的方式来进行沟通。
而且大家身份也已经和一两年前不一样了,所以自然考虑问题的方位角度乃至成熟度也不一样了。
“紫英,看来你也是觉得如果要解决朝廷财政问题,开海是必须的了?”侯恂比杨嗣昌要年轻两岁,所以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财政困局是我们大家都一致认同的目前朝廷最大难题,但是不是开海就能解决问题?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或者说需要多管齐下?”冯紫英没有直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很清楚这桩事儿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有一个答案的,也不是光靠开海就能彻底解决问题的,这是一个综合性系统性的问题,究竟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还是只能达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或者说用其他办法来转移矛盾,连冯紫英自己也没有答案。
前世看那各种穿越书金手指,都觉得无比爽,但是当你真正身处一个社会结构、生产力水平乃至于官员、民众观念思想都还处于一个相对滞后甚至蒙昧状态下的社会环境下,你才会发现要改变这个历史,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挑战。
没有人会信你,也没有人会拿资源去支持你,包括你的朋友和家人,你需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借助每一分机会和资源,用道理去说服,用成功来证明。
从他踏入这个时空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按照自己的目标去做了。
“这也许就是我们在翰林院需要学习和探讨的?”杨嗣昌听明白了,微微点头。
冯紫英没有直接回答,但这样留有余地的设问反而更符合他的胃口。
他不是一个轻易接受别人观点的人,虽然他也一定程度上认可冯紫英的一些观念,但各人境遇和经历不同,从小受的教育也不一样,他有他自己的观点。
“文弱,既入翰林院,恐怕就不能太过局限了,应该从更多的方面来替朝廷分忧了,难道文弱兄就没敢想过清理官田庄田?就没想过如何解决九边防务压力?”冯紫英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杨嗣昌,“君豫兄,你也一样啊,这等事情理所当然该你们要扛起重任啊。”
这探花哪有那么好当的?本来自己都有希望的,结果被沈一贯给横插一脚给废了,名垂青史的事儿就这么黄了,这当了状元和探花郎,总该拿出点儿当探花郎的气势和格局出来不是?
杨嗣昌被气笑了,这家伙真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开海之略还不够,还要清理官田庄田?真的想让自己这翰林院编修死得早么?
练国事也笑了,不过他早就知道冯紫英的雄心,冯紫英和他探讨得更多,但也承认很多事情现在还只能是探讨,无论从哪方面都还不合适,条件也还远不够成熟,但应当有这方面的一些考量。
侯恂也笑了起来,替杨嗣昌缓颊:“紫英,君豫兄和文弱都已经入了翰林院了,他们当然要身先士卒,我们也要努力了,庶吉士这两三年时间我们要努力追赶了。”
从铁网山返回京师城,四个人一路行来,心情都很放松愉快,一直到回到家中,冯紫英才重新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中。
贾政已经两度邀请自己去贾府一唔,这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
照说自己该去的也去了,该建议的也已经建议了,这还有什么需要自己去贾府去一趟的?哪有那么多话来说?
贾宝玉的事儿他能给出的建议自认为已经是良心之策了,否则以贾宝玉的疏懒而无责任心和毅力的性子,委实没有更好的路径了。
当然,如果如《红楼梦》书中那样,贾元春能混个贵妃,甚至更上一步生个儿子当皇后,那自然另当别论。
但毫无疑问这只是一种虚妄的假象,贵妃能不能当上,冯紫英不好判断,因为这天家之事,但想当皇后绝无可能,永隆帝不好女色,而且以他的阴狠多疑,也绝不会容许任何女人和外戚来干预朝堂事务。
接到乔应甲府上来人相邀,冯紫英马不停蹄地的就赶往了对方府上。
“没想到这帮福建人还是稳不住了。”乔应甲没有多少废话,“前日里右佥都御史黄煌和我说起,福建去年再遭大风袭击,沿海百姓四散流离,漳州府尤甚,今年春旱,闽地赈灾不力,光是汀州府便饿死百余人,数千人啸聚为匪,……”
冯紫英知道黄煌是福建漳州人,也是朝中福建士人的中坚力量之一。
“那乔师之意?”冯紫英平静地道:“那弟子这篇文章,是否可以递送?”
乔应甲沉吟了一下,摇摇头:“这是一柄双刃剑,弄不好会伤及自身,而且后患颇大,待我再斟酌一二。”
“乔师,以弟子之见,倒也无需太过担心。”冯紫英也就这个问题思考良久了,馆选庶吉士他必须要过,但是沈一贯和方从哲对自己恶感颇深,那么如果不能获得叶向高的支持,自己馆选庶吉士就铁定要失手。
实际上叶向高和沈一贯、方从哲一样,对自己的印象不佳,或许是自己文理粗浅,又或者是自己的一些观点过于犀利,总而言之不太受这帮人的欣赏,但他还不至于到对自己深恶痛绝的地步,否则也就不会有许獬的来传递信息了。
当然这其中有更大层面是因为有齐永泰和乔应甲的因素在里边。
沈一贯在硬抗了永隆帝之后致仕已成定局,未来首辅之争很快就要从暗中角力浮出水面。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方从哲从各方面来说都更胜一筹,而叶向高要想扳回不利局面,自然就要从各方面来发挥作用了。
“哦,紫英何出此言?”乔应甲点点头,并没有因为冯紫英拂逆自己的意图而生气,”你可知为何朝中如此多的闽浙文臣尽皆不敢提此议?便是闽浙地方官员如此一说,也要遭遇朝廷申斥,你这样一做,将来就算是入了馆选,那也会举步维艰,散馆时也会倍遭刁难。”
“乔师,这个情形弟子知晓。”冯紫英笑了笑,“但您觉得就算是弟子不写这篇文章就馆选侥幸过关了,这两年读书就不受刁难了么?这会试殿试的策论文章,弟子估计翰林院里怕是早就传遍了,哗众取宠,危言耸听,卖直取忠,这些名头估计早就栽在弟子头上了吧?”
乔应甲微微一怔,半晌之后才微微颔首,显然是认可冯紫英的这个观点。。
冯紫英的年龄,出身,乃至于他这两三年间的诸多表现,以及包括皇帝对其的嘉誉,都会或多或少的对其带来负面影响,尤其是会试殿试的表现和引发的诸般风波,更是如此,短时间内很难扭转。
“弟子这武勋子弟出身本身就不太受许多士人的待见,又有会试殿试这番风波,所以弟子也从未指望能获得多少优待,再说了,弟子也没有打算就在这两年观政期里偃旗息鼓乞求谁放弟子一马,弟子一样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写文章做事情,这等情况下,乔师您觉得他们会放过弟子么?”
乔应甲哑然,良久才朗声大笑:“说得好,倒是为师有些畏首畏尾了,却失了你这般锐气,好,那本师会把你这篇文章送入通政司!”
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如果说要想让齐永泰去向叶向高低头,那是绝无可能的,那意味着齐永泰未来可能都将受到叶向高的压制,哪怕是受到一些影响,冯紫英都不愿意。
齐永泰若是因此而受到影响,甚至影响到其未来的入阁之路,那就太可惜了,与其那样,冯紫英宁肯自己孤注一掷。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四节 得与失
“不过紫英,你可要有思想准备,你这一篇文章未必能获得那些得利者的认可,却会激怒许多原来还算是认可你的人,破坏你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便是乘风和为师替你圆转,也难以挽回太多。”
乔应甲提醒着自己这位得意弟子,未来的路还很长,仕途上的种种波谲云诡,他都应该要有所准备。
“乔师,弟子明白,但弟子也以为,如果不能有一份自身明确的目标和责任,没有一份持之以恒的坚持,就就很难赢得真正的认可和支持,这不也是齐师和乔师教导弟子的么?”
冯紫英十分凝重但是却又坚决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乔应甲一怔,似乎是感受到了冯紫英话语中的某些真实含义,细细揣摩半晌,这才喟然叹道:“紫英,你这番话说得好,记住你自己说的,但你首先要明确你自己做的是正确的,起码方向是对的,逆天行事,那便是愚者之为。”
“乔师,弟子是这么想的,万事万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的,有些事情或许在三十年前是不可为的,但是放在三十年后却是可行的,甚至必须要去做的,需要因时而变,因势而变,至于说对不对,有时候我们也是看不清看不准的,总需要去尝试一下才知道对错,朝廷应该要有容错的胸襟心态,只要我们的想法是好的,小规模小范围的试一试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冯紫英很耐心的和乔应甲沟通着,他需要说服乔应甲。
在他看来,乔应甲没有齐永泰那么坚毅纯粹,但是却更富有变通性,更能灵活处置许多事情,如果能获得他的认可,也许很多事情就能事半功倍。
乔应甲嘴角浮起一抹无奈的笑意,“看来你是那定主意了,不得不说你把为师都有些打动了,嗯,但为师也记得你说过,首先要对这些情况做一个基本的调查,你有一句话为师也记得很清楚,为师极为赞同,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极为精妙,但你应该知道如果要搞这样一个调查,那不是一年半载能做得下来的,哪怕是一州一府,也起码也需要几个月时间。”
“乔师,调查核计肯定要搞,否则要推动做事,何以说服别人?弟子从未指望所有人,但起码调查核计所得可以说服那些半信半疑的,说服那些无可无不可的人吧?只要有这一部分人能赞同甚至默许,很多事情我们就可以一试了。”
冯紫英的态度要让乔应甲认识到自己这个弟子一旦在某些方面认定了,便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这种坚持和执拗既让他欣赏,同时也有些担心。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这种决心是好事,但是一旦过头就会带来大问题,希望自己这个弟子能把握好。
“紫英,为师明白你的心意了,但你要记住,即便是你馆选过关,你的身份也还是一个庶吉士,许多事情过犹不及,急于求成反为不美。”乔应甲长吁了一口气,“其实我和乘风兄也有一个想法,如果叶向高那边不通,我打算去和龙江谈一谈,……”
沈一贯字肩吾,号龙江。
冯紫英大为吃惊,沈一贯那里还能有圆转余地么?
在殿试上他为了自己那一卷甚至与永隆帝都公开对抗,怎么可能……?
“不一样。”乔应甲看到冯紫英的震惊表情,却没多做解释,“现在龙江先生丢开一些羁绊约束,就可以考虑更多了,当然为师这边肯定也会有一些难题,……”
冯紫英大略明白了乔应甲的一些想法,而且这可能也是得到了齐永泰一定程度的默许和支持,但这同样有弊。
这足以让冯紫英为之感动了。
自己才十五岁,未来还有太多的时间和机会,但这两位师长都是为自己殚精竭虑的操心了,这里边固然有师生情谊,但更多的还是自己的许多表现获得了他们的认可和支持,正在走在近乎于志同道合的路径上。
”乔师,您和齐师对弟子的恩情,弟子铭记在心,……”
冯紫英的话头被乔应甲打断,“为师难道是为了听你这样一句感谢话么?坚持你自己的想法,但是要注意分寸、节奏和尺度,为师总感觉你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你才十五岁,为什么就不能多几分耐心和沉着呢?……”
冯紫英无言以对,自己能说时不我待,再拖下去,很多事情会越来越糟,甚至不可逆转了么?
……
端起茶盏细细的又品了半晌,乔应甲才放下。
青衫老者坐在下首,也端着茶杯,若有所思。
“怀生,我这位弟子如何?”乔应甲微微一笑,放下手中茶盏,悠然自得地道。
“果真不凡,之前只闻东翁介绍,却未曾亲自接触,今日终见其面,得闻其声,端的是少年英雄。”
青衫老者作为乔应甲最受器重的幕僚,自然是清楚自己东翁对已经离开青年的看重,而且先前东翁和青年在厅堂里交谈半晌,他一直在一旁倾听,并未插言。
“哦?怀生可知我最欣赏此子哪一点?”乔应甲颇为得意的扬了扬头,“出了此子极有胆魄外,我最欣赏的便是其既有底线,该坚持的绝不退让,却又懂得变通,不类有些人一味古板枯守,也不像有些人恣意逾线,至于说他的这份见解,在我看来,倒也在预料之中。”
“哦?”张淮颇为吃惊。
他也算是跟了乔应甲十多年了,从冯紫英第一次与乔应甲见面开始,他便知晓,后续几次见面虽然他也没有出面,但是乔应甲都没有瞒他情况。
今日听闻了冯紫英对海贸和倭患以及北地边务的见解,也让他叹为观止,固然其中有些见解还有些过于主观和不切实际,但是一个尚未入仕的少年郎,只凭着少年时代跟随父亲在边地生活了几年,便能得出如此的看法见解,委实让人不敢置信。
“东翁,这份见解纵然不敢说惊世骇俗,但是以他此等年龄说出来,只要是出自他自己思考,也称得上旷世奇才了。”张淮不以为然,他觉得乔应甲还是有些太自谦了,好就是好,没必要刻意的谦虚。
“唔,旷世奇才倒也当得起,但是我觉得此子未来还会有更大的造化,当然,他还需要十年的打磨砥砺。”乔应甲眉宇间流露出一抹掩饰不住的自豪,“此子我觉得以他的心境,本不该这般急躁,但是在有些事情却又过于急于事功,这一点或许就是他当下的缺点,……”
“年轻人有些锐气倒也正常,渴望建功立业,一鸣惊人,东翁当年不也是从这样过来的么?”张淮笑了起来,他能感受到乔应甲内心对冯紫英的欣赏和喜爱。
乔应甲初入御史时也是血气方刚,见不得人家不平事,只是经历了多年的摔打,才慢慢成熟起来,那个时候张淮虽然还没有跟随乔应甲,但是对乔应甲以前的种种,还是有所了解的。
东主择幕僚,幕僚亦择主,也正是认可了乔应甲的为人和做事想法,张淮才愿意追随对方。
“但愿如此吧,不过,怀生,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很多时候我这个弟子始终给人一种超越他年龄的厚重感呢?”乔应甲悠悠的问了一句,“嗯,这种感觉我还从没有在其他年轻人身上感受到。”
张淮一怔,细细琢磨,似乎除了乔应甲所言的那份急躁锐气,其他方面真的更像是三十五岁的朝臣。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这种复杂的表现给乔应甲与其幕僚都带去了很多困惑,锐意、犀利、激进却和深沉、老练乃至于隐忍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混在在了一起,给人的感觉就有些太过于复杂,甚至不好定位了。
解脱了这桩心事,冯紫英也放松了许多,他准备趁着还有点儿时间去贾府一行。
据说这段时间贾宝玉还是很安分的,老老实实在族学里读书,但是和那钟哥儿仍然是藕断丝连,只不过再不敢那般大明其道了。
想到秦钟,冯紫英就想到了秦可卿那鬼女人,他已经很给父亲的信中很含蓄的提及了此事,就看父亲的回复如何了。
他感觉秦可卿的秘密应该在一定层面上是有不少人大略知晓的,比如贾敬是知道的,但是贾珍和贾蓉恐怕就只知道此女来头极大,但贾敬却没有告知他二人具体因由。
荣国府这边未必知道,但是没准儿王子腾就应该知晓一些,就看自己父亲是否知道了。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惹上了这女人,问题是自己没招惹啊。
就多看了几眼,难道自己的目光就如此奇异独特,那么招人瞩目?还是秦可卿这鬼女人早就在打自己的主意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中微微一荡,还别说,那女人仔细打量还真有点儿不一般,嗯,那份假痴不癫的魔性收起来,还真有点儿分外妖娆的味道。
正琢磨间,难免就有些分心,却未曾想到从那边角门上大大咧咧的横闯出来一人。
他是步行到乔应甲府上的,如非有特别紧急的情形,他到齐永泰和乔应甲府上都是步行。
两人顿时撞在一起,冯紫英还能稳住跟脚,却见那厮一个踉跄之后,嘴里却是“哎哟”一声,便猛扑了上来:“你这厮瞎了眼不成,敢在大爷门前作死?”
冯紫英尚未看清楚形貌,便被这厮给劈胸揪住,这一拳就朝着自己面门招呼过来了。
气怒交加,冯紫英哪里吃过这等亏,左手一个格挡拨开对方那一拳,趁势按住对方抓在自己胸前的手掌,胸部向前一顶一压就是一个标准的折腕。
“哎哟!”
这一次哎哟应该是真实的了,只见这厮身子顿时一弯,疼得就要跪下来,冯紫英也没客气,左膝一提,就是一个膝撞,没敢用太大力气,甚至都没敢奔着对方脸上去,怕这厮受不住。
毕竟这京师城里能这么横的,估计也多半是有些跟脚的。
丙字卷 第五节 薛妹妹
只见那厮胸部被冯紫英这么凌厉的一顶,立即又是一声“哎哟”,立马就倒滚出去,四仰八叉的仰倒在地。
“疼死我了!”那厮扑腾着还要起来较劲儿,冯紫英却不客气,箭步上前,作势便要狠踹,吓得那厮就地又是一个翻滚。
却见一人早就跑了上来一把抱住冯紫英大腿:“冯大爷,脚下留情,我家薛大爷不晓事,冲撞了您,……”
冯紫英本身也没打算再踹对方,不过是吓唬那厮,却未曾想到居然还有认识自己的人来抱腿,忍不住垂下目光。
却见那丫头鸭蛋脸,秀眉杏目,哀求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的起了几分怜惜之情,这也罢了,但那双眉之间一颗猩红的红痣却是让冯紫英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是香菱?!”
这丫头他见过一面,便是那初见薛姨妈和薛宝钗的时候,她站在了薛宝钗的背后,不过这红痣委实太醒目,所以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是。”香菱也没想到这位现在名噪一时的冯大爷居然还能记住自己这样一个小丫头,心中也颇感诧异,但是却没多想其他,只是抱住对方腿哀求道:“我家大爷是个浑人,还请冯大爷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哎哟,香菱你这小蹄子,大爷还说你跟着我妹妹成日里装正经,对爷也是不理不问,今日总算是被我逮住了,奸夫淫l妇啊,谋害亲夫,……”躺倒在地的那厮哼哼唧唧的叫了起来,“小子,你有本事就把爷弄死,否则也就要让你生死两难!”
“弄死你也不是不可以,要让我生死两难,恐怕你薛文龙还不够格!”冯紫英忍不住拍了拍抱住自己腿深怕他再暴起怒踹薛蟠的香菱,原本只想拍拍她的胳膊,但是见那粉嫩光滑的脸庞,手便忍不住一滑,拍在了那脸蛋上,惊得那香菱赶紧一松手。
“咦,你认识你薛大爷?”薛蟠一下子兴奋起来,一骨碌爬起来。
其实看着香菱抱住对方大腿哀哀戚戚的求饶时,他心里便酸得不行,尤其是香菱居然认识对方,所以也才有那般话,只是他脑子没转过弯来,没想到这京师城里居然他薛大爷不认识的狠人,香菱这一个丫头居然认识?
他其实被一记膝撞没伤着什么,冯紫英也是收敛着,若是真的发力,只怕这厮早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哪里还有力气叫唤?
“薛文龙,我倒是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不过我再狠狠给你几下,估计你就能认得我记住我了。”冯紫英挽袖作势,吓得那薛蟠赶紧叫饶:“慢!你这厮究竟是何人,敢在我家门口放肆,小心我一张帖子便要让你在顺天府大牢里一辈子别想出来,……”
“哟呵,这顺天府尹我倒也是认识的,前日里还在我师府上遇到,怎么……”冯紫英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这厮,嗯,不谈此前他争香菱打死人一事儿,这厮还真的是有点儿意思。
没想到被冯紫英这一句话给怼转来,薛蟠气势顿时就弱了,倒是香菱已经站在了一边儿,小声道:“大爷,这是冯大爷,常在府里边来走动的。”
常在府里来走动的?这府里肯定不是指薛家,而是指薛家人寄居的荣国府才对,薛蟠再是脑子不清醒,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这便是那威名赫赫的冯紫英!
想到某些事情,只怕母亲和妹妹都要埋怨死自己,薛蟠一急之下,便是一个大礼:“冯家兄弟,此事文龙做得差了,向你道个歉,你莫要计较,日后文龙定当厚报!今日文龙有事,先走一步,改日文龙做东,向你赔罪!”
这态度急转,弄得冯紫英都是一愣,没等冯紫英反应过来,薛蟠又压低声音道:“冯家兄弟,拜托了,莫要让我娘和妹妹知晓,文龙一定承你这个情,……”
又是一个拱手鞠躬大礼,薛文龙便一骨碌爬起来跑了,弄得冯紫英和香菱都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发现自己居然绕到了荣国府东北侧的梨香院来了,这里开了一道小门,便可以自由出入而无需过荣国府正门。
注意到香菱扭着汗巾子不知所措的羞涩娇俏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一跳,“香菱,你家薛大爷平日里也就是这般行事的?你们家奶奶和薛家妹妹也不管一管?今日遇上我也就罢了,若是换了京师城里其他王公子弟,只怕他就未必能这般轻松了。”
“回冯大爷,我家奶奶和小姐平日里也多有规劝薛大爷,这是薛大爷性子一旦上来了,便不管不顾,奶奶和小姐也是无可奈何。”香菱也不好多说,福了一福:“今日香菱谢过冯大爷了,香菱要回府了。”
见少女那般羞涩乖巧的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痒痒的,忍不住就想要逗弄一下,“出了这么大事儿,难道你这丫头都没说请我去院里坐一坐歇一歇?”
这就有些耍无赖了,香菱显然也没有想到这话居然会出自在贾府阖府上下仰视羡慕的冯大爷口中,而且还是和自己这么说。
心中一阵扑通狂跳,哪个少女不怀春,便是香菱这等老实温顺性子,一样也曾和莺儿一道憧憬过自家小姐的未来,而她们二人的未来便也和小姐的未来系于一身。
“啊?”香菱吓得芳心寸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微微张开的樱唇配合着杏眼圆睁的可爱造型,倒真的是把冯紫英逗得有点儿意动神摇。
这丫头应该十五六岁了吧?瞧这模样倒也差不离,正琢磨间却听得门内有人喊:“香菱,我哥哥可是走了?”
却见门洞里一个女孩子鹅黄色的绫棉长裙,淡蓝色的披肩系在肩上,葱绿汗巾捏在左手,右手手上握着一柄宫装团扇,朱唇绛点,一张粉靥珠圆玉润却又不显丰腻,又是那双水杏明眸,顾盼生姿,沉静大气中缺不乏灵动,委实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一眼看见了冯紫英站在门外,宝钗显然没有预料到,下意识的以扇遮面,“啊”了一声,但是迅即又放了下来,盈盈一福:“宝钗见过冯大哥。”
“见过薛妹妹。”冯紫英也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宝钗,原本只是准备逗弄一下香菱便走人,但遇到薛宝钗,他却不好立马走人了,“许久没见薛妹妹了,妹妹身体可好?”
薛宝钗心中一阵狂跳,脸也没来由的一阵发烫。
的确有半年多时间没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冯紫英秋闱之后入贾府,在宝玉房中见过一面,只不过在梦中却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
“谢谢冯大哥挂念,妹妹身子好多了。”薛宝钗抿着嘴低垂着头小声道:“不知冯大哥这是去哪里,……”
“呃,我刚从乔师府中出来,原本是准备去政世叔那里的,但看看这时间怕是有些不凑巧了,嘿嘿,正巧遇上了文龙,却也有了一番交道。”冯紫英似笑非笑地道。
“啊?冯大哥认识我哥哥?”薛宝钗虽然听自己兄长提起过冯紫英,但是言语间感觉二人并不认识才对。
“认识啊,原来只是不太熟悉,不过现在倒是熟识了,嗯,文龙有急事先走了,还说改日要请我喝酒,我可是等着呢。”
薛宝钗抬起目光,明眸善睐,娴雅大度,看在冯紫英眼中也是忍不住点一个赞。
不愧是《红楼梦》书中的翘楚人物,难怪能和林丫头匹敌,这份淡雅雍容,林丫头现在还是太青涩了一些,起码还得要三四年后才能和宝钗媲美。
香菱听冯紫英这一说,心里才放下来,她可不希望因为薛蟠而让小姐与冯大爷之间的观感起了龃龉,倒是冯大爷这般大气,不愧是考中进士的人物。
宝钗何等聪慧的人物,便是冯紫英话语里些许流露出来的意思,她便知道只怕自己兄长和冯紫英的这一面见得没那么愉快,心中又是一阵气苦,只是冯紫英全无计较,她也不好深问。
“冯大哥切莫与我哥哥一般见识,他是个不长心的浑人,……”
“薛妹妹放心好了,我倒是挺喜欢文龙这般豪爽性子,便是有些争执,那也直来直去,说过就算,胜过那般存在心里暗自憋气的。”
冯紫英这话也不算宽解薛宝钗,他对薛蟠也没多少敌意,相反薛蟠也不过就是一个被惯坏的豪门子弟,和贾宝玉在本质是上并无太大差别,甚至在经历了抢香菱的风波之后,也收敛了许多,对自己母亲和妹妹也算照顾,是个性情中人。
薛宝钗也没想到冯紫英对自己哥哥这般评价,心中微动之余,也怀疑是否讨好自己之语,脸颊更是发烧,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下意识地道:“冯大哥既然到了门前,不如便进屋一坐?”
宝钗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这冯紫英可不比宝玉,这是毫无亲缘关系的外人,纵然和贾家关系密切,但是和自己薛家却没有多少瓜葛。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六节 封爵
冯紫英也是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位薛妹妹居然邀请入内一坐,这可有点儿不符合这个时代大家闺秀的准则了。
但看到薛宝钗羞红的面颊和慌乱的眼神,冯紫英便知道多半是这位薛妹妹一时间慌乱下情急之语了。
不过能让宝钗这般心慌意乱,估计自己的出现的确还是给了素来静心怡情的宝钗心境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薛家婶婶可是在家?”冯紫英也给了宝钗一个台阶下,“若是婶婶在家,我倒是该去拜会一下婶婶。”
宝钗羞红了脸,赶紧摇头:“呀,妹妹也是忘了,母亲刚去了姨妈那里,……”
“嗯,那我便改日再来看望婶婶和妹妹。”冯紫英含笑应道。
宝钗心中感激,这既维护了自己的面子,也还照顾了自己的心思,美眸中望向冯紫英的目光越发多了几分不舍。
“那等母亲回来,妹妹便告知母亲冯大哥来过。”宝钗镇定了一下情绪,又是盈盈一福。
冯紫英微微颔首,对宝钗的考虑周到和有礼也很赞许。
林丫头便不会考虑那么多,和心思慎密细致的宝钗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孩子,但各有各的味道,一样的清新隽永,让人回味。
看着冯紫英离开的背影,香菱忍不住扶着小姐的胳膊:“小姐,冯大爷先前和大爷有些龃龉,不过大爷也认了错,看样子冯大爷也没有计较,嗯,冯大爷是不是有些喜欢小姐?”
被香菱这话一说,更是让薛宝钗娇羞不堪,赶紧用团扇遮住面颊,平静了一下心绪,才道:“别瞎说,冯大哥何等人物,据说现在马上就要馆选庶吉士了,哪有这等心思去想这些?”
“啊?馆选庶吉士?小姐怎么知道,庶吉士是什么?”香菱一阵之后,又恍然大悟,眨了眨眼睛道:“原来小姐一直……”
再也忍不住,情急之下的宝钗赶紧用手捂住香菱的樱唇,“死丫头,小声点儿,你胡说些啥,别让外人笑话,……”
香菱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知道了小姐,婢子不会乱说的,……”
宝钗这才叹了一口气,二人一起进门,看见小姐脸上掠过一抹愁绪,香菱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小姐,您绣的那一方罗巾……”
薛宝钗脸色又是一红,但是却摇了摇头,“那是我替哥哥绣的,……”
香菱意似不信,“小姐,若是您想送给冯大爷,便交给奴婢也可,奴婢与那云裳也认识,那云裳便是冯大爷最贴心的丫鬟,定然不会泄露之虞,……”
香菱以为自家小姐是担心外泄,但并非如此。
薛宝钗已经越来越意识到了自己和冯紫英之间的巨大差距。
如果说薛家和冯家原来还算勉强匹配,但是随着冯紫英考中进士之后,这个差距就陡然拉开了,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特殊的缘故,这个差距大到了不是个人情感能扭转的了。
她能感觉到冯紫英流露出来对自己的好感,甚至是喜欢,但是这若是谈婚论嫁,却不是光靠喜欢就能行。’
而舅舅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母亲也说姨妈一度有意帮忙牵线,但是始终没有合适的机缘。
也不知道今日冯大哥这一去贾府,姨妈是否会谈及此事?想到这里,薛宝钗就更是心神不宁。
冯紫英没有去贾府,而是直接回了自己家,因为刚走到贾府门上就遇到了气喘吁吁来找自己的宝祥。
“爷,赶紧回去,宫中和礼部来人了,在府里等您,太太急坏了,忙着让全府里来人找您,瑞祥去了乔大人府上,小的在这里来找你,总算是把你找到了。”宝祥满头大汗,显然也是一路小跑出来找人。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冯紫英颇为讶异,宫中,礼部?啥事儿还轮到宫中和礼部一起来人了?
“说是大老爷封爵的事儿。”宝祥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太太着急忙慌的让人出来找少爷,他也是马上就跑了出来。
大老爷?冯紫英还是愣怔了一下才算是想明白这是指自己的大伯父冯秦了。
他都没见过自己这个大伯父,二伯父也没啥印象了。
大伯父是十八年前就战死了,而二伯父也是十年前就病殁了,加上两位伯父都没有留下子嗣,大伯是有子嗣夭折了,而二伯则是根本无出。
”封爵?!”冯紫英真的被朝廷,准确的说是永隆帝这一出给搞蒙了,马上就是庶吉士馆选了,皇帝却给自己来一出给自己那位已经死了十八年的伯父封爵?
那封爵了又能怎么样,打算让自己承袭?可自己这马上就要馆选庶吉士了。
这大周朝没说不允许文官承袭爵位,但是对于文官来说这爵位就毫无意义了。
而且爵位只因军功而封,要想袭爵就要降袭,也就是多一分意义不大的禄米罢了。
但这对于普通人来说仍然是一步登天,只是对冯紫英这种已经是进士的人意义不太大了。
“太太就这么说了,宫里和礼部来的老爷们还在府上等着呢。”宝祥见少爷仍然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急得直跳脚。
冯紫英瞪了他一样,这才道:“我知道了,走罢。”
他还需要捋一捋,这是个什么状况。
毫无疑问自己大伯原来是有一个云川侯的爵位,大伯父阵亡之后二伯父就该袭爵,但据说是朝廷尚未议定,二伯父就病殁了,于是这事儿就悬起了。
后来自己父亲接任大同总兵,算是给了一个交代,但是大同总兵不是爵位,这是职官,后来才补上了一个杂号的神武将军,算是弥补。
大周在朝廷封爵上是有些乱的,最早是实封公侯伯子男,后来男爵取消了,只剩下公侯伯子,也就是说子爵再往下袭降,就没了。
而所谓杂号将军也是一种爵位,但这种爵位纯粹就是名义上的了,只有点儿可怜的禄米。
而公侯伯子这类封爵不但有禄米,还有赐田和赐宅邸庄园,当然赐田和宅邸或者庄园,也多是象征性的,比如三五十亩地,一座宅邸,要论价值也说不上多值钱,但是意义不一样。
所以像贾赦的一等威勇将军也好,贾珍的三等威烈将军也好,实际上都是从公侯伯子男这种正式封爵转为了虚封,不过估计这种转为虚封的应该不会收回赐田和宅邸庄园。
现在朝廷也就是考虑到这种实封所需甚大,所以越来越少,即便是实封,也从开国时动辄数百上千亩地赐田,变成了现在三五十亩,宅邸也从原来的动辄占地百亩的豪宅变成了一些官产中的破烂货,但毕竟这也是天家恩典,还是要比那纯粹只有些许禄米的杂号勋爵强得多。
也不知道这一次宫中和礼部怎么又突然想起这一出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考中了进士,勾起了这天家的歉疚之情,想起了这十多年前冯家还有两人马革裹尸为朝廷捐躯而朝廷疏忽大意忘记了?
那自己这个进士可真的有些值价了。
冯紫英赶回冯府时,府里边已经是坐卧不安了。
冯唐在榆林,自然会有公文传递过去了,毕竟他才是冯家之主,但这边需要有人来接旨,这就只能是冯紫英来了。
来的人也不多,就是宫中一位副总管太监和一个小太监,还有礼部一个主事和一名小吏。
看见冯紫英进来,那位副总管太监原本坐在椅中翘着二郎腿的,也立即起身,而那名礼部主事也迎了上来。
“冯铿、冯段氏接旨。”
“学生冯铿接旨。”冯铿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只是进士的情况下,究竟该是自称学生还是下官,但想想应该还是自称学生稳当。
骈四俪六的一大堆文字,听得冯紫英都是头昏脑涨,大概意思却是明白了,追封了冯秦为呼伦侯,赐田一百二十亩,庄园一座,皆在京郊。
这可大大出乎冯紫英的意料之外,他还以为还是给自己伯父一个虚封杂号将军,或者最好就是把原有的云川伯封爵还回来。
没想到这却不但是实封,而且还从伯变成了侯,甚至还搭上了一百二十亩地和一座庄园。
段氏早已经将准备好的几锭金锞子准备好,分别塞入几位来传旨的公公和官吏手里。
倒是冯紫英有些不太明白,找到那面善的礼部主事询问,那礼部主事倒也直率,直接呶了呶嘴,冯紫英便明白,这等事情怕是宫中直接定了,传旨礼部下文便可。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寻常封爵,也费不着礼部什么心思,直接用文书填好送来便是,对主事和小吏们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只管往兜里收银子便是。
冯紫英这才走到那早就等候在一边的副总管太监旁边搭话询问。
那副总管太监显然是知晓冯紫英身份的,并不敢拿大。
当冯紫英问及时,他也是主动先报了自己名字,这才说了这是皇上直接赐封,先前也并无其他征兆,他们也不清楚内情,只管来传旨。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七节 馆选无波
送走了一干传旨的太监官员们,整个冯府又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
这半年来,这种事情已经屡屡在冯府里上演了,前三次分别是少爷秋闱中举,紧接着会试中进士,殿试中二甲进士,现在又是故去的大老爷追封侯爵,一场接一场的喜事扑面而来,弄得整个冯府都是应接不暇。
小段氏去安顿府里边的事儿了,屋里只剩下一身诰命的段氏和冯紫英母子俩。
冯紫英还在琢磨这永隆帝突如其来搞这么一出的目的。
是要阻止自己馆选庶吉士么?应该不是。
那就是要显示一种姿态了,对于以往为朝廷效忠卖命的,朝廷不会忘记,但这不是主要的。
在冯紫英看来,这是一种向一些还看不清形势的臣子们表明态度了。
自己在会试殿试上两篇策论知晓人太多了,虽然很多都是泛泛而谈,但是指向却很明确,现有的格局和对策已经日益不适应当下朝廷困窘的局面了,需要探索探讨一些新的思路和对策来帮助朝廷走出窘境。
这一手玩得很漂亮,既没有直接触及到太上皇的既往,而更像是和一些文臣们之间的针锋相对,可以让太上皇那边心安理得的坐观,而这恰恰是永隆帝想要的效果。
永隆帝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积淀自己的威信,当达到一定程度上时,量变就会成质变。
但太上皇既无力改变这种局势,甚至还乐于见到这种和缓的局面,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健康下去,所以这样的局面对大家都是能接受的,当然义忠亲王例外。
“铿哥儿,你说朝廷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追封你大伯?”段氏也没搞明白这么意思。
不是给自己丈夫封侯,而是继续追封大伯,可他大伯早已经不在了,这个爵位却没有明确由谁来袭爵。
如果是自己丈夫,那就意味着还需要一道圣旨和礼部的文书,但自己丈夫的神武将军称号呢?虚封也是爵位啊,好歹也还有些禄米和名声啊。
如果自己丈夫不袭爵,难道是由儿子直接袭爵?那同样需要特旨。
问题是儿子都要奔文官之路去了,要这个呼伦侯爵位,好像就有点儿可惜了,对他帮助不大,甚至可能还有点儿关碍吧?
当然田土和庄园还是很让人喜欢的,毕竟这是皇上赐的。
冯紫英倒是慢慢想明白了。
这就是一个姿态,没有明确是父亲还是丈夫袭爵,那实际上就是看冯家了,甚至这就是一份赏赐,可以用到下一代上去了,你冯家可以找一个子弟来袭爵,当然就是延续大伯这一房的香火了。
冯紫英把这个意思告知母亲之后,段氏也有些愣了。
“铿哥儿,难道这还要从临清那边去找一个远方亲戚来承袭你大伯的爵位和香火?那都是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亲戚了,要算下来起码都是你爹的爷爷辈儿去了,而且我听你爹说过,你爹的爷爷那一辈也就是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时,那一房就你太爷爷一个,你爷爷有一个兄弟,但没有就殁了,只剩下你爷爷这一房下来,分成三支结果又到你这一代,又成了一支了,也不知道你们冯家这一房怎么就会这么人丁单薄?”
“那也得怪你和姨娘啊,没替我生下几个哥哥弟弟的,要不怎么会弄成这样?若是我有哥哥弟弟的,完全可以过继给大伯甚至二伯,现在只有我一个,老爹肯定不会同意我去承继大伯那边香火吧?”
冯紫英话一出口,母子二人都愣了。
还别说,要按照家族的规矩,可能还真有可能。
毕竟长房一直是每个家族最重视的,孝之一道,也就是体现在这上边。
而且现在长房还有一个呼伦侯的爵位在那里,不可能不袭爵吧?那可就真的是你冯家自己放弃的了,而且也辜负了圣恩。
房中一片静寂,段氏和冯紫英都相对无言,冯紫英也搞不清楚当下这种局面该如何处置,而段氏想到自己儿子如果要去承袭大伯那边香火,那丈夫和自己这边又该如何?
“嘎吱”一声门响,小段氏进来了,看看姐姐和铿哥儿大眼瞪小眼,也有些奇怪,“姐姐,铿哥儿,怎么了?大喜之事,怎么这般情形?”
段氏这才把情况一说,小段氏倒是反应挺快,“那肯定得要把大伯那边也要续下来,怎么办?当然就是兼祧了,让铿哥儿兼祧啊,多娶一房不就结了,那一房生下的儿子就可以去承袭大伯那边的爵位,延续大房香火,这边一样啊,不过这种兼祧,要官府批准,而要袭爵的兼祧,估计还要麻烦,得皇上批准吧?”
这种事情听说过,民间兼祧倒也不少见,但是在大周刚立国是倒是比较多,毕竟战乱年间嘛,但现在就不多见了。
关键是这种牵扯到袭爵的问题,那就更有牵绊了,还得要去问一问礼部那边,如何操作。
冯紫英倒是心中霍霍猛跳,这要能多娶一房大妇,那可就真的是太让人意外了,而且这种意外甚至有点儿让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的感觉。
“母亲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先写信问一问父亲,毕竟咱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事情,还是问一问父亲妥当,另外儿子再托人去问问礼部那边,看看礼部那边以前有没有遇到过过这种情形,这还真的是一个新鲜事儿。”
冯紫英的话让大小段氏都连连点头,这不是小事,涉及到两房的袭爵和香火延续,别承接了大房那边,这边却不许了,那可就真的成了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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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选考试就在东阁。
实际上参加馆选的人数不多。
照理说二甲三甲进士都可以参加馆选,但是实际上三甲进士馆选可能性基本上为零,甚至二甲进士五十名以后的可能性都很小,除非有某位阁老特别欣赏某人,或许还有些机会。
所以这一科参加馆选的进士数量也只有七十余人,其中三甲中参选的也不过寥寥几人,估计应该更多地来感受一下氛围吧。
大周馆选考试比殿试更简单,时间只有一个半时辰,八百字的策论文章,出题也是由礼部会同吏部拟题,然后由内阁临时性的确定。
这一次的考题就显得波澜不惊了,论官员德政。
这一篇文章太过宽泛,见仁见智,而且也没有一个特定的方向,所以大家都可以随意发挥,而实际上这留给考选官们的操作余地更大,同时也更不易跳出窠臼自由发挥。
不过冯紫英还是没有按部就班,他在对官员德政应当建立一个相对细化的定期核查机制,并且要特别注重德政教化的效果和效率。
当然,八百字,同时又是这等话题,冯紫英本身也清楚自己现在已经是风头人物,如果再要折腾,弄不好就真的要成众矢之的了,所以也就是浅尝辄止,留有余地。
馆选庶吉士对于内部来说,意义重大,但是对于外界来说,却远不及会试和殿试那么热闹喧嚣了。
沈一贯和方从哲脸色都看不出端倪来,当叶向高表明了赞同冯铿试卷入选时,他们也只是眼皮子微微动了一动,便再没有表示。
叶向高的理由也很中肯,能够提出官员德政教化的细化考核想法,哪怕其操作性还需要商议,但是这的确提供了一个可供探讨的方向,虽然在文理上略逊,但是毕竟是二甲第九,那么入选也是情理之中。
六部九卿堂上官们的态度也不一,但是连萧大亨、李廷机和郭正域这等人都表明了认可的态度,冯紫英馆选通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甚至在最后连沈一贯都予以了认同。
可以说冯紫英馆选入选的顺利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包括齐永泰和乔应甲,也包括一直以为自己是中流砥柱的叶向高。
所以在得到这个结果冯紫英反而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独自在家中书房里思考了许久。
他需要研判这种局面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确定这样的局面是不是多重因素造成,但是他感觉,除了永隆帝的态度因素外,恐怕朝廷重臣们的态度还是有些微妙的变化了。
或者说他们也日益意识到了目前困局可能需要一些新的外部因素来尝试找到突破口以便于打破困局,那么一些原本他们觉得离经叛道的东西,好像也就没有那么不可接受了。
如果是这样,冯紫英觉得自己这两年里会同青檀书院的同学们的一些折腾就还是大有收获了,连续不断的上书,起码让朝廷重臣们对这一类新鲜东西不是那么抵触了,可以先让子弹飞一会儿,观察一下形势。
这是一个好现象,意味着自己的一些新观点和新想法,都可以在一种默许的情形下在翰林院读书观政其间“兜售”了,他们或许不认同,但是起码不会禁止,那么这就是种子发芽壮大的机会。
丙字卷 第八节 如意算盘
诚如冯紫英所想的那样,馆选庶吉士对民间来说水波不兴,甚至没有多少人知晓,但是对官场中人来说却意义重大。
老百姓哪里懂得起什么庶吉士和普通进士的区别,都是要观政,都是两三年后授官,都是要当大老爷,在他们看来都差不多,只有进士才知道这是一个关键门槛,决定你未来仕途上限的门槛。
除了每科一甲三人,那就只有庶吉士才能有资格进翰林,进了翰林才有资格入阁拜相,当然这只是资格而已。
每科庶吉士一二十人,散馆后能入翰林的起码也在十人左右,也就是说二三十十年下来起码有百十人具备入阁拜相资格。
但是你有资格但并不表示你就行,甚至你就算是庶吉士出身,说不定一辈子连六部九卿堂上官都做不到呢。
但单单这份庶吉士的身份,还是能让官场中人对你高看几分。
哪怕你做不到入阁拜相,但是你这一科庶吉士里没准儿就能有呢?
这份同在翰林院里修学治书观政的情谊,也能让你在官场仕途站几分先手优势呢。
王子腾刚结束完对山西镇的视察回京到家,就接到了通报,妹夫贾政来了。
虽然有些疲倦,但是王子腾却没有让贾政多等,径直让他到书房等候,自己换了衣衫便过去。
“哦?冯紫英馆选庶吉士了?”饶是王子腾有些心理准备,还是颇为震动,“这可是大周朝第一个十五岁的庶吉士,这个冯家大郎在不断的创造历史啊,十五岁的二甲进士,现在又成了十五岁的庶吉士。”
“是啊,二兄,这几日里我邀请他过府一叙,就是想要先探探他的口风,……”贾政捋着颌下几缕胡须,颇为懊恼地道:“我让琏儿和琏儿媳妇去打探,但是都说冯家大郎现在无心其他,心思都在馆选上,现在馆选成功,我本打算再次邀请,却听得二兄回来了,所以先来见二兄。”
王子腾点点头,“存周,三丫头怕是不行了,你怎么考虑?”
贾政心中唯一一丝希望也断绝,但其实他也早就料到此事不可能了,倒也不失望,“夫人的意思是让宝钗,我的本意是让黛玉,……”
王子腾明白过来,这夫妻二人怕是有分歧,所以才来找自己。
沉吟了一下,他内心还是希望自己妹妹女儿嫁给冯紫英的,这样能让几家关系更为密切。
“我听闻林如海这个丫头身子骨不好,而且丧母,冯家怕是不会应允吧?”王子腾显然是早就得到了自己妹妹的介绍。
“嗯,黛玉身子是单薄了一些,不过她年龄也还小,再等两年也许就好些,至于丧母,我倒觉得问题不大,如海好歹也是列侯出身,又有探花傍身,冯家肯定是愿意的,……”贾政这番话倒还是公允,“宝钗那边,丧父倒在其次,关键是冯家未必愿意接受皇商这个家世,加之还有文龙的事情,……”
王子腾忍不住皱了皱眉。
贾政的话很不中听,但是却是实话,薛蟠在金陵那桩事情始终是一个隐患,须得要处置好才行,否则宝钗嫁哪一家恐怕都会有些麻烦。
还有皇商身份问题,就看冯家计较不计较了,单论武勋家庭恐怕不会太在意皇商身份,但是若是论这进士出身,恐怕多少就有些关碍了。
“存周,我听闻林如海现在也被都察院盯上了,现在虽然还没有动作,但是不可不防啊。”王子腾悠悠的提了一句。
贾政吃了一惊,林如海是自己妹婿,虽说妹妹已故,但是林如海一直未娶,还有黛玉这个丫头在,所以他也很关心林如海的情形。
“二兄,此言当真?为何会如此?”
“尚不确定,我也只是听闻一些风声。”王子腾脸色阴沉。
据他所知,恐怕还不止于此。
江南甄家应该是被都察院盯上了,所以才会牵扯到林如海,但是江南甄家牵扯面甚广,可能还会波及到义忠亲王,都察院意欲何为,现在还不清楚。
在王子腾看来,皇上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太大的动作才对,但是有时候却也不一定。
这都察院实在是一条不太好驯服的疯狗,一百多号监察御史,便是左都御史也不可能完全驾驭得住,除开左都御史,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使,左、右佥都御史,几乎人人手底下都有一帮铁杆打手,再加上随时可能加入战团的六科给事中,这大周朝的科道御史言官们就是战斗力最强悍的一帮文人。
一旦激发起来,那就算是皇上都一样难以控制。
你可以留中不发,但是这帮家伙就能一直撕咬不放,迫使你皇帝都不得不有一个交代说法,除非你真的不要颜面了。
“如海一直颇为清正,怎么可能会被都察院盯上?”贾政有些不相信。
“存周,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再说了,你也应该林如海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这么些年,和他打交道都是些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王子腾倒也没有随意攀诬,只是平静地道:“现在只是有这样一个迹象,但会不会牵扯什么,或者演变到什么程度,都还不好说,我只是说有这样一种风险。”
这却把贾政给吓得不轻,若是林如海被卷入这等事情中去,会有什么后果?反倒是黛玉的婚事都还要放在一边了。
见贾政被吓住,王子腾这才道:“林如海之事,我估计纵然有牵连,但是毕竟是太上皇时候的事情,纵然都察院不肯罢休,但是我想皇上肯定会有所维护的,所以存周倒也不必太担心。”
见王子腾说得笃定,贾政心中稍宽。
“但愿这等事情不要牵扯到如海,否则我妹妹怕是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贾政黯然道。
“存周也不必想太多,这种事情朝廷内部也都意见不一,没准儿拖上一年半载,太上皇和皇上那边有了计议,便是那都察院一帮人折腾,最终也可能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已。”王子腾摆了摆手,“不过这冯家大郎的事情,我觉得不妨这样,你们先找个机会探听一下冯家大郎的口风,不具体说谁,只问他婚姻之事,若是尚未定亲,便说愿意为其作伐,这样问他的想法,这边我给冯唐去信。”
贾政精神一振,“二兄和冯唐那边……”
王子腾沉吟了一阵,这才缓缓道:“朝廷规制,这总督一职不宜久在一任,尤其是我是武勋出身,恐怕这方面要求更甚,我估计朝廷年底可能有意让我卸任宣大总督,出任三边总督。”
三边总督便是总管甘肃、宁夏、固原和榆林四镇的总督,算得上是冯唐的直属上司了,若是这般,王子腾为自己外甥女作伐,只怕冯唐还真要掂量一二。
贾政立即就明白了王子腾的打算,这是根本就没把林黛玉计算进去,而是直接为薛宝钗考虑了,心中不豫,但是却又不好反驳,只是沉默不语。
王子腾何等人,如何不明白贾政所想,淡淡地道:“存周,你也莫要以为我是为我妹妹考虑,你也知道薛家现在的情形,若是不扶持一把,怕是这薛家就要没落下去了,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把握说服冯唐,若是冯唐不允,那我便为林如海丫头作伐,你意如何?”
贾政是个烂好人性子,王子腾这么一说,他也承认薛家现在的情形相当困难,恐怕这一房也就只剩下一些银子了,而且这等营生都还在萎缩,若是一个强有力的夫家来支应,只怕那点儿银子都要化成水了,摊上一个薛蟠这样的长子,薛家也的确难。
不过贾政不认为王子腾就能说得通冯唐,以冯紫英这样的身份,只怕未必愿意听其父的意见了,而且冯唐也要为其子未来前程考虑。
斟酌了一番,贾政也只有先答应下来。
不过他倒也是在琢磨,若是自己妹婿那边能先和冯家说好,那便好了,只是自己却不好再出面,否则让王子腾知道了,只怕这贾王两家就要起嫌隙了。
或许可以给自己妹婿去一封信?
这种纠结的心情一直到回到自己府上,在仪门处遇到了探春过来,给贾政见礼,看到探春出落得亭亭玉立花容月貌的模样,贾政内心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为何自己却都是为别家女着想,自己女儿却从未考虑进去?
内心却是多了几分愧疚,把探春叫住问了好一阵,方才离开,弄得探春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父亲这是怎么了。
贾政回到房中便让人去请夫人,等到王夫人到了,便说了自己见了王子腾的情形,王夫人自然没有异议,现在就剩下见那冯紫英了。
可还未出门,便接到了贾琏传来的消息。
宫中下旨,冯家封侯,但是却是给死了十八年的冯秦封侯,呼伦侯,比冯家原来的云川伯更是增了一级。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九节 布子,兼祧,婚姻
冯家的封侯或许在文臣眼中不会有太大的触动。
毕竟因战功封爵这是大周立国的惯例,而且本身冯秦战死呼伦塞一事在当时就是众所皆知的,现在才想起,大概也就是因为冯氏子弟高中二甲进士和庶吉士之后带来的一份后续效应,在很多文臣心目中甚至觉得就是一个附带的。
但对于武勋群体们来说,这却大不一般。
武勋爵位袭降这是惯例,没想到冯秦这时隔十八年之后还升了一级,但这是人家拿命换来的,也没人认能说的上个啥,但是这是不是意味着冯家又要开始走鸿运了呢?
当年冯秦、冯汉先后战死病殁,结果实封在冯唐身上换成虚封,前几年冯唐甚至连大同镇镇守总兵官也被解职,可谓一下子滑落到了最低点,就算是前年出任榆林镇镇守总兵官也远不及在大同时那么风光,所以没有人太看好冯家。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冯家嫡子馆选庶吉士,冯秦追封呼伦侯,这意味着冯家一下子就开始风光起来了。
面对接踵而至的武勋家族道贺,冯紫英又陷入了忙乱中。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意外,如果说馆选庶吉士也真正的心中石头落地,那么这个大伯追封呼伦侯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事件了,而且其后续带来的各种影响还真不好评判。
“紫英,你担心那么多干什么?难道这侯爵封爵落到你头上你还嫌弃了?若不是你大伯拼死一搏,救了当时的忠孝王也会是当今皇上和忠顺王,你以为朝廷真还记得住这事儿?当然也有你馆选庶吉士和叔父还在榆林镇当总兵的缘故,哼,这天家没几个是真的报恩还情的,都是些刻薄寡恩,心狠手辣之辈,愚兄算是看透了。”
柳湘莲来时,冯紫英正在舞弄着大枪,见势便加入了战团,一阵剑来枪往,杀了个痛快淋漓,出了一身大汗,两人这才罢手。
冯紫英乐了,“湘莲兄,没这么夸张吧?怎么一下子这么大感触了?”
柳湘莲父亲虽然也曾经是军中武人,但也不过就是寻常武官,在柳湘莲还小时便病故了,而母亲没几年也故去,所以这怎么也扯不上和天家有什么关系才对。
“愚兄不是说我自己,那忠顺王你知道么?”柳湘莲面色更冷。
“忠顺亲王何人不知?”冯紫英皱了皱眉头。
“那忠顺王买下了明月楼,有蒋琪官担纲,一下子就把名气聚拢来了,那边燕子楼和绕梁阁都不甘示弱,也都招募了颇多名角儿,现在三家拼得厉害,那不少小班子和外地进来的班子都被这几家给打压拉拢收买,一些班子当家角儿便被挖走,原本燕子楼看中了一个外地班子孙家班的角儿,已经说好,却未曾想到在路上被人打伤,现在还在医馆里医治,若是不见好转的话,恐怕就废了,……”
柳湘莲说得义愤填膺,倒是让冯紫英有些警惕:“湘莲兄,你可别去掺和,忠顺王可不是其他人,……”
“愚兄倒是不会去,不过那燕子楼背后人也不是好惹的,肯定要报复回来。”柳湘莲轻哼了一声:“只是这京师城里搞成这样乌烟瘴气的,顺天府居然视若无睹,……”
能在这京师城中开设这样的名楼的,肯定都有背景跟脚,冯紫英不喜听戏,所以也就从不关心,但却没有想到还会上升到这个地步。
“那燕子楼背后是谁?”冯紫英忍不住问道,敢和忠顺王斗法的,恐怕也不简单。
“不太清楚,有说是据说是山陕会馆一位姓王的商人,也有说是北静王水溶在里边也有股子,但是出面的却是一个姓梁的管事。”柳湘莲也对这些情况不是很清楚。
山陕会馆?这倒是让冯紫英颇为吃惊,这些戏楼背后也有山陕商帮的影子?还有北静王水溶这厮?
他不太相信这些浮在表面上的东西,但是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山陕商帮如果没有在其中掺和,那肯定不会容忍别人借用他们的名头。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山陕商帮内部也非铁板一块,一样分成好几派,一样也有利益纠葛冲突,只不过在对外上还是能保持着一致。
不过冯紫英很惊讶于忠顺王会掺和到这等事情中去。
要说忠顺王喜好唱戏听戏,这说得过去,甚至花银子捧自己喜欢的戏子角儿,也正常,但这般争勇斗狠若说是放在十年前倒也有可能,忠顺王本来就不是一个善茬儿,可现在却不一样,他不太可能在皇上登基之后还这般鲁莽行事才对。
尤其是这燕子楼却还牵扯到山陕商帮和北静王水溶,那就更耐人寻味了。
见冯紫英不吭声,却是眯眼凝神思索,柳湘莲也很好奇怎么这位贤弟也对这等事情感兴趣起来。
自己也不过随口一说,他也知道冯紫英不喜欢这些瓜葛,但没想到居然还能让冯紫英这般认真琢磨。
“怎么了,紫英?”
“哦,没什么。”冯紫英收回思绪,“这绕梁阁又是何方来路?”
绕梁阁就是现在柳湘莲经常去的所在,据说他在绕梁阁是大受欢迎,许多京师里的达官贵人们都十分喜欢柳湘莲的表演。
只不过柳湘莲却是恁地任性,心情好便连演三场也没问题,心情不好,十天半月不露面也很正常。
“这愚兄也是不太清楚,应该是有好几个老板吧,其中一个应该是来自金陵那边的富商,好像还有一个是松江府的,京中应该和工部右侍郎范大人有些瓜葛。”柳湘莲想了一想才又道:“但应该还不止于此,但这背后还有谁,就不是愚兄所能知晓的了。”
那绕梁阁起地三层,正南是戏台,东北西三面则是看台,尤为宏大,冯紫英虽然不喜戏曲,但是也听闻过那等豪奢之处。
每日里京中达官贵人豪商巨贾们络绎不绝,便是要订座那也需要的要提前预定,那燕子楼情况也和这绕梁阁差不多,都是一等一的繁华去处。
“湘莲大哥,这等阁楼都是豪商巨贾资助,不知道这其中盈利如何?”冯紫英却也想知道这等营生究竟如何,究竟是大家凑热闹助兴,还是本身就是一门好营生。
“嗯,这却没有问过。”柳湘莲一愣之后摇摇头,“若是不论这楼阁本钱,单论那日常,那肯定是大有收入的,那绕梁阁和燕子楼都是有自家班子的,自然开销小许多,寻常也还寻些外边班子找些名角儿来搭台助兴,以便让人气更旺,但这等开销要和每日里客人花销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光是那寻常包房一间下午或者一晚,便是二两银子,这还没有算计那茶水、点心等物事开销,零零碎碎下来,一间雅间包房总得要三四两银子才能打住,以绕梁阁这等包房便有一二十间,每日里光是这笔收入怕都有一两百两罢,这一楼的大堂里还没算进来,还有那特别的雅阁怕是都要以十两银子计,……”
听得柳湘莲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冯紫英忍不住问道:“那每日都是这般客满热闹么?有这么多如此大方的客人?”
“愚兄先前不是说了么?雅间包房那是每日客满不说,基本上都要提前三五日订座,一楼大堂倒不一定,但大多数时候也是要上七八成客人,若是赶上年末,那便是提前十日也未必能订上座,至于说客人,贤弟,你可知道这京师城里六部九卿加上五军都督府和各般衙门,有多少官宦人家和家眷?又有多少靠着这些人为生的商贾士人?区区一个绕梁阁能容纳多少人?”
柳湘莲这般一说,倒是真的让冯紫英回过味来了。
这个时代文化娱乐生活何等苍白贫瘠,尤其是大周若非遇到战乱,便没有宵禁一说,这夜里各色消遣娱乐物事便不少,这听看戏曲儿怕就是老少兼宜雅俗共赏最受欢迎的一门娱乐活动了。
而且这京师城还不一样,不少官员的家眷未必就带到京中来了,所以这夜里便更无去处,自然就喜欢这等场合了,总比去逛那楼子里更体面一些吧。
“湘莲大哥,若是你有兴趣,其实你可以自家找人出头经营一个班子,至于说那楼台,寻个去处,多找些人来便可以搭伙做起来,这般营生估计还有不少收益,……”
冯紫英倒非信口一说,他见这柳湘莲似乎还真有点儿栽在这一道里不想出来的模样,但要让他去专门干这个,那就有点儿不合适了,寻个外人来撑台面,然后找几个人来作东家,既能满足了喜好,还能成为一番营生,倒也不错。
另外他也还存着其他一些心思,这等场合却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而且京中官员亦喜这等场合,那么若是能作为一个合适的平台,无论是从哪个角度,都应该是一个很有用的所在。
柳湘莲微微意动,“此事却未想过,而且这般营生做起来,怕也不易,我见那绕梁阁诸般应酬打理,那也是颇费心思,内里门道也不懂,……”
“湘莲大哥,没哪一行容易的,你不做怎么知道里边的门道?”冯紫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琢磨琢磨,也可以再看看绕梁阁那边的情形再说,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二人正说间,却见瑞祥一路小跑过来,“爷,乔老爷府上来人,请爷过府一叙。”
冯紫英颇感惊讶,这么早乔师就找人来招自己?
前几日里庶吉士馆选一过,冯紫英就去专门拜会过乔师和齐师,这才过了两日,怎么地乔师又来招自己了?
和柳湘莲道了别,冯紫英便赶紧去往乔应甲府邸。
乔应甲住南熏坊的甜水井,那里也是达官贵人们主要聚居区,和冯府所在的丰城胡同隔着一个宫城。
“紫英,你大伯追封呼伦侯,你家是怎么打算的?为师记得你们冯家在京中并无近亲,临清那边都应该是隔着比较远的旁支远房吧?”
乔应甲的直接询问倒是让冯紫英一愣,什么时候对这等事情也关心起来了?要说乔师该是对这等封爵不太感兴趣的才对。
“是。”冯紫英赶紧回答道:“弟子已经给家父去了信,至于说这袭爵一事,多半是要等家父回信,不过弟子以为这袭爵怕也不是近期的事情吧?弟子无意袭爵,只是我大伯这一支,我母亲有意要让我兼祧,以便于承袭我大伯一房香火,顺带也可以袭爵,……”
“袭爵与你走士林文臣之路并无关碍,当然可能或有一些非议,你若不袭爵,你父亲的神武将军难道也不袭爵么?”乔应甲皱着眉头问道。
大周文武分途,文官从不封爵,但武勋子弟袭爵之后走文臣之路也非没有,只是大多都是主动将爵位让给自己兄弟或者交给儿子袭爵,像冯紫英这种一脉单传又如此年轻没有子嗣,甚至连庶出兄弟都没有一个的还真是少见了,而且现在还面临着其大伯追封之后就需要袭爵的问题。
“弟子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话,待到日后成亲有了子嗣,袭爵便由弟子子嗣承袭。”冯紫英顿了一顿,“弟子觉得若是弟子自己袭爵的话,反为不美。”
乔应甲内心还是希望自己弟子不要袭爵的,因为文官袭爵的话很容易会被整个文官群体排斥,视为另类,本身武勋子弟这个身份好不容易通过青檀书院读书和考中举人进士庶吉士淡化了,这要袭爵又要引起关注。
但若是放弃肯定太可惜了,不是每个子弟都未来都可以考中举人进士的,再不济你也可以把爵位让给自己庶出子来承袭,那也是一桩美事。
“此事待你父亲回信之后,你再斟酌吧,那你兼祧一事,婚姻问题可曾考虑了?”这恐怕才是乔应甲今日招冯紫英来说的核心问题。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节 复杂化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他也感觉到了自己这位乔师的某些倾向了,小心翼翼的问道:“乔师之意……?”
“你和林如海之女原来不是曾约为婚姻么?本来我以为既然未曾定亲,此事便也可商榷,不过你既然有意继续维持,为师原本也赞同,不过现在情况有所变化,你要兼祧,你大伯这一房又如何考虑,是让林如海姑娘承袭这一房还是另娶?”
乔应甲的问话让冯紫英无法回答,说实话他还真没想过这么遥远,但这却也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关键在于他感觉到了乔应甲潜在意图,没准儿就是又要和自己谈婚姻之事了,而这恰恰是他不想谈的。
“乔师,此事弟子尚未想过,家父之意是等到我十六岁之后……”冯紫英话未说完,便被乔应甲打断。
“我知道令尊的意思,但是你可以先行订婚啊,若是林家姑娘与你父这一房定亲,那么你大伯这一房也需要一门亲事,原来就有人托为师寻觅合适婚姻,为师因为你和林家已有婚约,便没有提起,但现在为师觉得正好合适,……”
冯紫英张口结舌。
“另外,有个情况我也要提醒一下你。”乔应甲沉吟了一下才道:“恐怕不是今年下半年就是明年初,两淮盐道可能会是都察院的监察重点,……”
冯紫英心中一抖,“乔师您的意思是……”
“为师没别的意思,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大公无私,那便有人针对,那也无碍大局,……”
乔应甲只能点到即止,即便是这样也算是一个变相的提醒了。
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弟子如果坚守承诺不愿意放弃这桩婚姻的话,那就要考虑清楚了,他可能就要面临和承受岳方一旦出事带来冲击。
纵然这种情形暂时还不会太多牵扯到他这个刚刚订婚的未来女婿,但是如果林如海真的因此获罪,那么之后必定会对冯紫英的仕途之道带来影响。
但同样,如果你现在因此而毁诺断绝这门婚姻,一旦被士林知晓,那对冯紫英的影响会更大更恶劣,这等品行是绝无人愿意与你打交道的,所以这让乔应甲也是倍感无奈。
他却不知道这里边一切渊源都是因为当初冯紫英在东昌府时为了成功见到他而想出来的招数,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约定婚姻这一出。
可现在冯紫英又不可能再在这个问题出尔反尔,否则又要给他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纵然是撒谎,这都几年了,你为何不当面说清楚?
冯紫英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他印象中,《红楼梦》书中林如海只是病故,贾琏还带着林黛玉回扬州办理丧事,甚至还为贾家捞回一大笔银子,填了修建大观园的窟窿,怎么现在却成了林如海可能要成为都察院“重点打击”对象了?
真要被都察院看准的猎物,那贾琏哪里还能有机会捞回这样大一笔银子?
这大观园还能修得起来么?
呃,现在连贾元春的贤德妃都还没影儿,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个蝴蝶翅膀带来的巨大效应而导致了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还是林如海的死本身就是一种假象?
这倒真的是把冯紫英考住了。
再问乔应甲,恐怕乔应甲也不会多透露什么,问题是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冯紫英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撒的这样一个谎,就像一副枷锁把自己给牢牢套住了,脱身不得,甚至还要越陷越深。
但问题是若是没有这个谎言枷锁,自己就能放任林家,不,放任林丫头可能遭遇的厄运么?
冯紫英在内心还是否认了这个念头,林丫头已经在自己心中占据了一个位置,只是他自己都不确定这个位置究竟是一个妹妹一般的位置,还是在未来可能转化为自己妻子的位置。
想到这里冯紫英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好像又在用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来考虑这个问题了,这年头表兄表妹都是随意通婚,想那么多干什么,更何况这不还有另外一个兼祧的可能么?
“乔师,这桩婚姻既已确定,紫英并无毁诺的想法,嗯,只是林姑娘年龄尚小,怕是三五年内都还不能成亲,至于说您说的我大伯这一房,不知道弟子能否知道是哪一家委托乔师要与自己约为婚姻?”
大伯封侯一事掀起的风波已经开始从封侯本身延伸到自己身上了,像乔应甲这样想到这个问题的人不少,封侯肯定就要说袭爵,冯家就自己这一个,肯定要兼祧,那就涉及到长房婚姻问题,这同样是十分重要的。
两门婚姻,无论哪一门都不简单。
哪怕是抛开这个封侯,有一个现在庶吉士日后可能就是六部九卿堂上官乃至入阁拜相的丈夫或者女婿,对京师城中任何一个家族都是具有莫大吸引力的,自然不会放过。
乔师大概也就是瞧准了这一点,这才迫不及待的这么急忙的要要招自己来询问这事儿。
“嗯,为师也为难,起码接到了三家的意向,我估计乘风兄那边怕也有这等烦恼了,也幸亏是你父亲不在京师城,否则我估计肯定登门的人能踏破门槛了吧?紫英,你可知道今科考中进士中的三百八十人,除了你之外,其余三百七十九人尽皆要么结婚,要么订婚,并无一人尚未婚配?”
乔应甲的反问也让冯紫英大吃一惊,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注意过。
自己周围的人,练国事这些年龄大的人不说了,范景文和贺逢圣早就成亲了,便是方有度这般人也已经定亲,像许其勋、宋师襄、傅宗龙、陈奇瑜这等人也早就定亲,陈奇瑜便是考中举人之后便成亲了,许其勋等几人估计也会是今年或者明年就要回乡成亲之后再回来读书。
“不清楚吧?哼,你以为这个进士这么好考么?除了你们几家书院的弟子比较年轻的,你看看这三百八十名进士中,九成都是二十岁以上的了。”乔应甲不无感慨和骄傲,“也是很多人原来没想到你还没定亲吧,但现在馆选庶吉士,再加上你大伯追封侯了,大家才想到你们家可能还要兼祧一门,这才忙起来,为师也是才想到这一出,……”
冯紫英苦笑,这个年代的婚姻就是这么现实直接,根本轮不到自己来指手画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师尊的意图那又算什么?一个传递信息?
恐怕回去之后和父母一说,父母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才对,只要这门亲事的确合适。
“嗯,沈季玉沈大人你是知晓的,他和为师是同科,都是元熙二十六年进士,现在就在你家乡东昌府担任知府,她的嫡长女秀外慧中,才艺无双,为师是见过的,配你是绝对是天作之合,……”
乔应甲一开口,冯紫英就愣了,怎么这么巧?
沈家女儿?肯定就是沈自征的姐姐了。
自己还一度有些仰慕,后来阴差阳错,便淡了这份心思,现在居然却又以这样一种情形联系起来,这未免太过奇妙了。
另外两门也都是京中朝官,不过冯紫英甚至都没有认真听了,乔应甲显然重心也没有放在那两家身上,而是重点“推介”这沈家女。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这才回答道:“乔师,这等事情弟子也需要回去之后禀告父亲母亲,不过……”
“不过什么?”乔应甲一皱眉,他感觉到自己这个弟子居然有些不愿意,“沈家姑娘只比你大两岁,年龄也正合适,若是你和她成亲,也能尽早考虑你家香火问题,……”
“不是,弟子是觉得沈家诗书传家,如乔师所说,那是南直隶苏州的名门望族,沈姑娘也是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可是弟子的情形您也是知晓的,诗赋不通,文辞粗陋,经义浅薄,……”
乔应甲又好气又好笑,“紫英,为师难道还不知道你?你纵然不比其他人,但是也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怎么是怕在人家面前丢了你二甲进士的颜面?夫为妻纲,她若是嫁了你,你便是大字不识,那也一样是夫!是她的君!”
冯紫英苦笑,他的意思是弄不好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可这个时代谁还和你说有没有共同语言?
绝大部分人婚前是连面都没见过的,像自己和林丫头这种怕都是千里无一了,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想得差了。
“乔师这般说,弟子便回去禀告母亲,并写信给父亲,只是……”
冯紫英一张口,乔应甲便明白:“为师知道,这归根结底还是要你父母来作决定,若是不成,为师也不会有什么,只是希望尽早能有一个答复,毕竟沈家姑娘年龄不小了,莫要你这边迟迟未定,耽搁了人家。”
乔应甲明白,冯家也肯定要权衡比较,估计这个时候冯家也接到了不少像自己这样的询问打探,所以冯家甚至也还要打听一下沈家和沈家女的情况,再做计较,这都在情理之中。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一节 聚合
回到家中,冯紫英倒也没有隐瞒什么,老老实实的向母亲禀明了乔师的意图。
大小段氏一听是乔应甲提出来的,都格外重视,而且听闻是东昌府知府沈珫嫡长女,比自己儿子大两岁,沈珫也同样是进士出身,内心早就允了七成。
只是考虑到这是长房的婚姻,而且现在还涉及到兼祧和袭爵,肯定也要替长房香火考虑,自然要去打听一下这沈家女身子骨的问题。
要不兼祧长房了,结果娶妻又无出,恐怕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纵然还能纳妾,但嫡庶也还是不一样。
另外这种事情肯定最终还得要让远在榆林的冯唐知晓,不过大小段氏基本上都是持支持态度的。
一桩婚姻好像基本上就这么轻轻巧巧的定了下来,好像简单得让冯紫英都有点儿不太相信。
只要打听到沈家女身体无碍,那边父亲回信应允,基本上就可以回禀乔应甲,然后就要说议亲的事情了。
不过说来简单,那这一套程序走完没有半年时间也完不了。
光是这给父亲去信,然后等到父亲斟酌考虑回信,这一路上耽搁估计就得要三个月,这边还得要等到母亲去打听了沈家女情况之后才能给父亲去信。
然后还得要向朝廷报请兼祧和袭爵,还得要看皇帝的心情,走礼部的程序,这差不多走下来,半年时间应该都算是很快了。
这桩事情丢在一边,冯紫英更关心的还是乔应甲和他谈的修书观政。
庶吉士和其他普通进士在观政上略微有些不一样。
其他进士是直接到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观政办事,相当于政务实习了,但庶吉士则是以备顾问赞机密为目的的学习修书,参与学习翰林院中各种制诰文书,熟悉时政朝务,可以参与六部九卿的政务实习,必要时则由内阁直接安排跟随各部院寺官员办事。
这在层级上已经就有了一些区别。
普通进士居于各自观政部院寺司府,受各自所在的部院寺司府安排指派,而庶吉士则是居于翰林院,学习兼观政,受内阁安排,直接接触内阁阁老和六部堂上官甚至皇上,这就是普通进士们无法企及的。
今科庶吉士十六人,南人九人,北人七人,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个比例来的。
没有什么意外,青檀书院三人进入,除了许獬和冯紫英外,就是基本不算青檀书院的韩敬了,但据说在韩敬进入庶吉士上的争执甚至比冯紫英更激烈,但最终还是进入了庶吉士。
今科庶吉士的教习官那是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黄汝良,这也是朝廷福建士人中的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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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楼。
今日是冯紫英请客,但却不是所有的同学。
前几日里冯紫英已经请过一次客,但规模要大一些,包括青檀书院里考出来的韩敬、宋统殷、罗尚忠、方震孺、叶廷桂、薛文周等和冯紫英不算是太密切的同科进士都全数请到,但这一次规模就要小了许多。
除了练国事外,其他大部分都是原来东园的同学,像范景文、贺逢圣、王应熊、吴甡、郑崇俭、方有度等人。
在请不请许獬上,冯紫英犹豫了一番,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请。
从许獬和冯紫英谈及了庶吉士馆选那一刻起,冯紫英已经将许獬视为了可以密切合作的同僚,但是却很难成为可以交心的朋友了。
练国事则不一样,这么两年来两个人在很多问题上都有过沟通交流和探讨,而且许多观点也渐趋一致,这也是最让冯紫英高兴和得意的一件事情。
练国事不像那些个东园同学,他比冯紫英大十岁,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早已经定型,所以如果不是他本人的确在许多方面与冯紫英比较一致,加上冯紫英也重点在他身上花了一番功夫,也很难达到现在这个状态。
而且现在练国事是以状元身份入翰林院担任修撰,未来前途一片光明,这样一个奥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最有力的帮助,冯紫英确信这一点。
其余几位东园的同学,无疑就是冯紫英未来最好的合作伙伴了,这么两年的共同学习,哪怕是不算太密切的王应熊和吴甡,也已经基本上认可了自己在这个小群体的隐性首领地位,自觉不自觉的充当着追随者。
在很多观点看法上,也或多或少的开始理解和认同冯紫英提出的一些构想。
当然这只是一种若明若暗的存在,在冯紫英尚未真正取得让他们信服的政治成就时,这种维系还相当薄弱,随时都以可能被打破挣断。
书院中的种种经历和感受将会随着这一群人进入仕途渐渐淡去,要想让这群人更认可自己,作为在前世中在仕途上沉浮了几十年的角色,很清楚需要做些什么。
纯粹的志同道合者,可遇不可求,那你就需要不断的展示你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并且要让这种观点见解通过各种方式渠道来让他们认可和支持。
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不是光靠日常的宣讲,更要靠一点一滴的映证和实现,巩固他们脑海中的这种认知。
塑造认同感就是其中一种最好的手段。
像今日这样的宴请,没有韩敬,没有许獬,更没有方震孺、叶廷桂等人,甚至也没有宋统殷这样属于冯紫英的乡人,自然就能让这帮人感觉到不一样,那就是这是一个小群体,一个不分地域,不分先后,有着相对共同的理想追求的一个小群体。
当然,没有人会提出来这一点,大家是靠各自的理解和领悟来认知这一点。
“君豫兄,你这修撰现在主要就是修史么?”酒过三巡,气氛也开始渐渐放松热络起来,范景文主动问起了练国事。
“嗯,说实话,梦章,这翰林修史都说是正份儿工作,但感觉还不如你们在各部观政有意思。”练国事摇摇头,“《大周史》初编太过粗糙,这二稿也刚刚完成,送交给皇上以及南北士林大儒们看过了,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前一任修稿的都被批得狗血淋头,这第三稿愚兄估计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没准儿还要经历一回。”
冯紫英邀请这一帮同学小聚没有设什么主题,就是为了庆祝即将观政,实质性的进入朝政事务的观摩学习阶段,建立一个相互交流切磋的平台,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意思,所以大家也都比较轻松。
“君豫兄,话可不是那么说,修史意义重大,再说了修史也是方阁老领衔,挨骂也该是他首当其冲,前面还有那么多侍读侍讲扛着,轮到你的时候,也没声音了。”冯紫英笑着道:“再说了,修史也是最能了解本朝典政故事,熟悉朝廷仪制和国家要政的手段,这一年的学习能顶得上在其他部门学几年呢,我们是欲求而不能啊。”
“不,紫英,若是寻常时候,修史当然是一项重大要务,但是现在,愚兄还是觉得自己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最紧要的事务上去,……”
练国事的话让其他几个人都有些诧异,倒是冯紫英很理解练国事的想法,点点头:“君豫兄还是担心北方边事?那大章和非熊到兵部观政就是最紧要的了。”
这一群人中,都已经分配去了观政去向,向王应熊和郑崇俭到兵部,方有度到刑部,范景文到礼部,贺逢圣到吏部,吴甡却是到都察院。
大周进士观政是采取抽签法,除了最后十名依前明旧例留吏部外,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大理寺和通政司,都是二比二比一比一的比例抽取进士,也就是说六部每部和都察院以及五军都督府每抽取二人,大理寺和通政司就各抽取一人。
这几个同学都被抽取到了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则没有,但冯紫英知道宋统殷就到了五军都督府的右军都督府。
听到冯紫英提到自己,王应熊也笑着道:“我和大章等两天就要正式去兵部观政了,以前从未接触过,恐怕也只能去多听一听看一看了,君豫兄有什么吩咐安排,只管说。”
“都说兵部武选司是最重要的,但若是非熊和大章能多关注一下职方司那边的情况恐怕更有益处。”练国事却是正色和二人道:“北部边事一年比一年紧张,女真人和鞑靼人都不安分,特别是女真人,……”
“不仅仅是女真人,君豫兄,恐怕西南边也一样,我和仲伦都谈过,播州、永宁、水西等地都有烈火烹油之势,一旦起火,就不堪设想。”
王应熊的话让冯紫英和练国事都刮目相看。
“还有河套和宁夏那边。”冯紫英也加入,“非熊和大章恐怕更要重视那边,我听家父来信说宁夏镇欠饷极其严重,逃亡士卒日多,占到了整个宁夏镇士卒三成以上,甚至四成,这个比例太惊人了,虽说三边四镇的士卒逃亡是惯例,但是一般在一成五到两成间,可宁夏镇逃亡士卒如此之多,一旦有事,那便是不可收拾。”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二节 有缘人
冯紫英接到了父亲的来信。
冯唐担心宁夏镇可能要出乱子,信中所说的内情和冯紫英印象中万历三大征中的宁夏之役有些接近,对于宁夏之役他没太多印象了,只知道是一场把河套鞑靼人都卷了进来的叛乱,最终让明王朝花费巨资才勉强压了下去。
而来到这个时空中,冯紫英也做过了解,除了壬辰倭乱是按照时间线发生了外,另外两大征好像都没有出现。
这说明大周王朝的出现还是改变了一些历史,但有些历史随着社会环境的演进如果继续发展到了某种适合的状态下,恐怕还是会继续上演的。
所以冯紫英极其怀疑这宁夏镇的逃亡士卒事件会演变成大周王朝的宁夏之役。
问题是自己老爹是榆林镇镇守总兵官,不是宁夏镇的镇守总兵官,既管不到宁夏镇的事儿,但是一旦宁夏镇那边发生叛乱,还有还有可能受到波及牵连,就是这么悲催。
王应熊的话又让冯紫英想起了西南这边好像也还有一场叛乱尚未发生,可千万别集中在这一块儿来爆发了,那这大周王朝可真的有点儿吃不消了。
自己这庶吉士身份刚到手,眼见得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了,结果这叛乱迭出,没两下子大周王朝就崩了,那可就真的太不划算了。
所以他要提醒一下王应熊和郑崇俭,观政本身就是一种实习,暂时不会做太多实际性的事务,所以有足够多的时间精力来盯住这桩事儿。
冯紫英的话让几个人都很重视,尤其是王应熊和郑崇俭,一来冯紫英的话例不虚发,二来冯父担任榆林总兵,紧邻宁夏镇,必定对宁夏镇的情形有所了解,若是能借此观政之机而表现一番,那无疑对观政结束之后的授官有莫大的好处。
大周进士观政也是沿袭明制,二甲进士中排序靠前的进士一般是半年到一年的观政期,而二甲靠后或者三甲进士,那么观政期就要一年以上甚至两年了,而且在授官去向上也要看排序,当然如果在观政其间表现优异,也同样会影响到未来授官。
王应熊和郑崇俭都是三甲进士,如果观政期间表现一般,未来授官的去向肯定会不太好,所以他们也希望有这样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
饭局结束之后,王应熊和郑崇俭都主动留了下来。
“紫英,你先前说的宁夏镇情况真的属实,恶化到了那种程度?”郑崇俭是山西人,自然清楚九边的一些情况,现在马上又要到兵部观政,所以也很关注这个情况。
“大章,兵部职方司那边应该也掌握有一些情况才对,就怕兵部的郎中和堂上官们未必重视,或者就觉得是危言耸听,或者就觉得是老生常谈,本来这种士卒逃亡的确也不是新鲜事儿,下边虚报夸大也是常有的,但这一次我听家父信中所言,还是有些不一样,弄不好就要出乱子,而且就是今明两年里。”
冯紫英不得不把话说紧一些,郑崇俭和王应熊二人最多观政两年,如果说得不严重,那可能要出乱子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两人就未必那么上心了。
“非熊,你刚才提到的播州和永宁,我家里一个亲戚也从刚从贵州那边回来,也说那边情况很紧张,当地山民经常和本地流官发生冲突,不服王化,而且土司还在背后煽动闹事,小规模的乱事不少,但是都被当地官府压着不报,所以朝廷也不是很清楚,……”
这就是冯紫英虚夸的了,但两场叛乱前世中究竟那场先爆发,冯紫英没印象了,而且就算是能记住,但是在今世也未必就会按照原来时间线来发生,所以他只能两边下注。
“紫英你判断可能出乱子的依据何在?”王应熊没有郑崇俭那么好糊弄,宁夏那边还可以说冯紫英老爹有内幕消息,那西南这边一个亲戚路过就能有这样的判断,就未免太夸张了。
“非熊,你一定要什么依据,那就没法说了,你也是那边的人,应该清楚情况,任何一个看似大的偶然都是无数小的必然慢慢积攒起来的,但小的必然积攒越多,那么大的偶然其实也就是必然了。”冯紫英很哲学化的给了对方一个答复,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非熊,你和大章就盯着这两边,我相信肯定会有收获的。”
王应熊迎着冯紫英的目光,看到的是肯定和坚决,最终点点头,实在是这两年冯紫英带给大家的算无遗策印象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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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几分醉意的心境回到自己府上时,老远就看见了自家门口围着一群人,正在吵闹着。
冯紫英发现自打自己馆选庶吉士和大伯追封呼伦侯之后,冯府就没有清静过。
这每日里人来客往登门送帖子拜会的人不少,弄得他不胜其烦。
可是老爹又不在京中,这些帖子和人终归还是要他来处理,许多事情母亲固然在,但也只能起一个商量的作用,好在都还能以一个老爹不在需要信函告之来推托,否则还要更麻烦。
今日又不知是谁家人来自己府里如何折腾,待到马车挺稳,这才见到居然是柳湘莲和薛蟠。
只见他柳湘莲一只脚踩在薛蟠脸上,满脸怒意,而薛蟠却是一个恶狗抢屎的架势匍匐在地,只是那脸却侧着贴在地上,一边叫嚷着:“大爷本来就是来邀请冯家大郎去饮宴的,何曾撒过谎?你这郎君为何如此不晓事,若真是冯大郎的朋友,便不该如此鲁莽!”
“哼,紫英如何会有你这等龌龊不堪的朋友?鬼鬼祟祟,预行不轨之事,莫非真以为某杀不得你?”
话音未落,三尺龙泉剑“唰”的一声贴着薛蟠的脸颊插入地面石板缝隙中。
薛蟠只感觉脸颊一凉,几丝头发落地,那剑刃竟然紧贴着自己面皮儿,连带着鬓角上的头发都被斩断了几缕。
这一激灵,薛蟠骇得忍不住“啊‘的一声扯着嗓子鬼叫起来,险些就夹不住尿意。
若非冯紫英那恰到好处的一嗓子,他恐怕就真的要尿裤子了。
“湘莲大哥,剑下留人!”
冯紫英当然知道柳湘莲再是使气任侠,也不可能当街杀人,而且这好歹还是自己府门前。
不过他还是怕这位世兄真的要削掉薛蟠的耳朵或者鼻子之类的过激行为,那也真要弄得不可收拾。
箭步上前,冯紫英见也只有一缕头发落地,心中稍宽,抱拳一礼道:“湘莲大哥,看在小弟面子上,莫要与他计较,此等浑人,素来便是这般鲁莽唐突,恁地失了身份。”
那薛蟠还被柳湘莲踩在脚下哼哼唧唧不休:“冯大郎,你这般说我可不依,你我朋友一场,我本是好心好意上门来请你饮酒,为何你这朋友如此待我?”
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自己什么时候又和这厮成了朋友了?不过想到那薛宝钗和香菱,冯紫英倒也不好折辱对方过甚。
“湘莲大哥,让他起来罢。这厮又怎么招惹你了?”冯紫英也知晓这薛蟠是一个见不得俊俏的,男女不论,没准儿男人还更甚,柳湘莲这般怒火中烧,多半也是与此有关。
“愚兄说来找你说事儿,未曾想到刚走到你门前,这厮便嬉皮笑脸的迎上来,说些不着调的浑话,还动手动脚,若非是看在是在你府门前,依我往日脾气,早要了这厮狗命!”
柳湘莲气尤未消,但是还是一松脚,顺带用脚尖一勾,那龙泉剑便贴着薛蟠的耳际腾空飞起,吓得那薛蟠再度鬼叫。
宝剑在空中一落,却未见那柳湘莲如何作势,便唰的一下插入了腰间的剑鞘中,如同魔术一般。
那薛蟠固然是看得目眩神迷,便是冯紫英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湘莲大哥,好武艺!”冯紫英忍不住击掌赞叹。
“无他,唯手熟尔。”柳湘莲倒不在意,倒是那薛蟠甩开这个时候才敢围上来的仆役,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跑到近前,拱手像模像样的一礼:“见过大郎,见过这位朋友!”
柳湘莲不屑的把脸扭到一边,懒得理睬,但冯紫英却不好这般,只能斜睨着这厮问道:“薛文龙,今儿个又怎么了?前几日里那一顿还不够?”
“嘿嘿,大郎,这不是不打不相识么?咱薛文龙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平生无大志,就喜欢结交像你和这位朋友一样的英雄好汉,没想到今日又在此遇到,……”
薛蟠丝毫不以先前的狼狈不堪为耻,仍然是一副快意恩仇任侠义气的架势,倒是让柳湘莲忍不住打量了这厮几眼。
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刚被折辱得不堪,但是这翻身起来便浑不在意的人物,他却不知这薛蟠根本就不在意这等,却还以为对方心胸宽广,这般气量还真的不浅。
见柳湘莲都被薛蟠的这番装腔作势给蒙住了,冯紫英也觉得好笑,不过这薛蟠怕是经此一遭也该明白有些人是他招惹不起的,再要去自取其辱,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薛文龙,你来我府上何事?”冯紫英也懒得多说,便径直问道。
“大郎,那日我便说了要赔罪,我知道琏二哥、宝玉素来与你交好,所以也和琏二哥和宝玉说好了,今晚咱们便在那望月阁一聚,也请你这位朋友一并,……”
见薛蟠一本正经的邀请饮酒,冯紫英还真的有些吃惊,尤其是听到他还把贾琏和宝玉都叫上了,尚未搭话,便听得旁边柳湘莲讶然问道:“这宝玉可是那荣国府宝二爷?”
“正是。宝玉和我是姨表兄弟,……”见柳湘莲搭话,薛蟠更是高兴,“莫不是这位朋友也认识宝玉?”
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没听说柳湘莲与荣国府有什么瓜葛,怎么还认识宝玉了?
“前日里在燕子楼,偶遇北静王爷和宝二爷,北静王愚兄是素识的,便过去一叙,便认得了。”柳湘莲解释道。
丙字卷 第十三节 考量
柳湘莲当然不是向薛蟠解释,而是对着冯紫英说的,但在一旁的薛蟠这么一听还是很高兴,他觉得对方理睬他了。
“燕子楼?”冯紫英更奇怪了。
柳湘莲不是说他是在绕梁阁玩票儿么,怎么又去了燕子楼?
这燕子楼不是和明月楼、绕梁阁三甲相互之间都在竞争打擂台么?
见冯紫英更好奇了,柳湘莲尴尬的干咳了一声,当着薛蟠在也不好解释,只说:“愚兄还有有一些事情要和你商量,就是你上次说的,……”
上次说的?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
这柳湘莲看来是动心了,这京城戏楼市场广大,估计他这段时间就是在考察,现在有了主意,所以才会这般。
这是好事儿,如果能在京城搞一家属于自己掌握的戏楼来,不说盈利,单说这样一个三教九流来往络绎不绝的地方,如果好生经营,就能掌握不少平时了解不到的信息,光凭这一点,就值得。
看见这薛蟠还眼巴巴的站在一旁,等着回话,冯紫英想了一想,若是柳湘莲日后要搞这样一个戏楼子,那这京师城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恐怕就都得要打交道了。
而像薛蟠、贾琏、贾宝玉这类公勋子弟无疑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群体,不但能够给戏楼子带来生意,而且他们结交广泛,朋友众多,而在目前这种娱乐相对狭窄的行道里,无疑是一个值得拉拢的重要群体。
“文龙,既是你如此诚心,那晚间我便和湘莲大哥来赴宴就是了,不过丑话说到前面,你好歹也是薛家子弟,也还是要讲些规矩,莫要成日里做些不着调的事儿,折辱自家门面,纵然你不为自己想一想,也要为你母亲和妹妹着想,也要为荣国府贾家想一想,这京师四九城,天子脚下,非比金陵,还是要自家小心,莫要出了事儿,便是令舅也未必保得了你。”
冯紫英这番不太客气的话换了是别人,只怕薛蟠就要翻脸了,但是对冯紫英他还真不敢。
前几日那一顿不说,现在冯紫英声势如日中天,自己住在贾府梨香院里也是能随时听着,便是和其他狐朋狗友一起鬼混时,也能时不时听到那些个人言语间提及冯紫英时艳羡的口吻,真不一样了。
再加之看到这俊俏无双的柳湘莲又是冯紫英的世交,有心想要结识,若是恶了冯紫英,只怕便再无机会。
见薛蟠只是唯唯诺诺的点头,却也不反驳,冯紫英也觉得稀奇,忍不住调侃一句:“文龙,我言尽于此,不过今日之事暂且不说了,那一日之事你扭头就跑,还说必当厚报,我可等着你的厚报呢。”
薛蟠一愣,随即便大大咧咧地道:“冯兄弟,只要咱薛文龙拿得出手的,你尽管说,文龙便是求爹爹告奶奶也得替你办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厮还真是豪横啊,这嘴巴还真的是不一般化大,随便什么事儿都敢应承,摆摆手,”行了,文龙,赶紧回去吧,晚间我们准时赴宴便是。”
打发走了了薛蟠,冯紫英这才问起柳湘莲去燕子楼的事儿。
“没错,那一日你和愚兄说过之后,愚兄就一直在考虑这事儿,如贤弟所说,这般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可愚兄又不想去靠谁,也没甚其他喜好,若是能靠着这玩票也能谋个营生,未尝不可。”
柳湘莲看了冯紫英一眼,正色道:“愚兄知道你这是替为兄考虑,嗯,你也怕是还有其他打算吧?”
没想到柳湘莲还能想到这一出,但冯紫英也没遮掩,“是有一些其他考量,……”
挥手制止了冯紫英话头,柳湘莲俊脸上掠过一抹笑意,“那就好,愚兄就怕成为贤弟的拖累负担,贤弟还有其他打算,那愚兄反而心安了,贤弟也不必和我说你的其他考量,相信你也不会害为兄,只是你也知道为兄固然喜欢结交应酬,但是这具体经营却是一窍不通,而且如果真的要搞这样一个戏园子戏楼子,只怕花销不小,……”
柳湘莲好歹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的,现在虽然回了京师城,但人情世故也不差,这几日里一直在仔细琢磨盘算这一家戏楼子的花销。
这一算下来,便是简简单单都得要十万八万两银子才能打住,从选址,就算是有旧房子那也需要改造扩建,增添设施,然后还要组建自家班子,联络别家支应,再要来打出名气,笼络一干客人群体,还得要有应对那等白吃混赖的剌虎光棍的手段,这哪一样都不简单。
难怪这几家戏楼子背后不但有豪商巨贾支撑,还得有京中背景深厚的大佬做后盾,哪一方面都不能缺,若是换了柳湘莲自个儿,那是想都不用想,便是冯家,要撑起这样一个摊子,一样不容易。
“是不是觉得有些困难?”冯紫英笑着和柳湘莲往屋里走,却没见云裳踪影。
冯紫英的小院也已经改造完毕,向外扩展了不少,沿着原来的游廊和厢房向外扩展了不少,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二重院子。
内院便是在原来的小院基础上适当扩大,两侧各多了两间厢房,有了一个小天井,但正堂大的格局没变。
外院就是新修的了,两间耳房专门留了出来,加上多出来的外厢房,形成一个小外院,而瑞祥和宝祥现在便住在这外院里了,未来可能还要补充一两个小厮进来。
而内院扩大不少,但是段氏仍然不满意,觉得这只能是暂时让冯紫英用一两年,盖因这两年冯紫英在翰林院读书观政,都要住在屋里了,比不得往日在书院读书,这丫头自然也要补齐,所以才这般简单的扩建了一番。
未来待到冯紫英成亲时,仍然要另择院落。
二人在外院正堂里坐下,倒是宝祥跑上来倒茶送了进来。
“云裳呢?”冯紫英现在发现自己越发离不得云裳了,这宝祥倒也不笨,但是送上来的茶,无论是茶还是水都觉得不那么合口味,连带着往日里看得颇为憨厚顺眼的宝祥都觉得似乎有些不开窍了。
“云裳姐姐来了客人,在内院里。”宝祥也不知道情形,小咪咪眼儿始终像是没睡醒的德行,乐呵呵地道。
这倒是新鲜事儿,冯紫英好像还从未遇到过云裳有客人来,这丫头在京师城里几乎就是孤儿一个,除了冯府的人,恐怕也就是贾府里边认得几个了。
柳湘莲也知道云裳是冯紫英面前最得意的人,笑着道:“紫英,你现在老大不小了不说,身份也不一样了,这哪家观政的庶吉士还像你这般只有一个丫鬟?日后入仕授官当了老爷,难道也还是如此?婶婶也和愚兄说过给你安排丫鬟你不要,那你打算怎样?”
冯紫英没想到连柳湘莲都知道自家事儿了,连连摆手,“我娘怎么也向湘莲大哥唠叨这等事情了?”
“嘿嘿,婶婶的心意愚兄还是知晓的,不也就盼着你能早日为冯家延续香火嘛。”柳湘莲笑了起来,“你都马上满十五岁上十六岁的人了,这外边你这个年龄当爹的可不少。”
“不说此事了,还是说大哥你的事情吧。”摆摆手示意宝祥退下,冯紫英这才道:“若是湘莲大哥真有此意,那自然需要好好策划一番,选址湘莲大哥可有意向了?”
“嗯,愚兄这一阵子都在跑此事,初步也选了几处,但最适合的还是南熏坊烧酒胡同口子那里有一处园子。”柳湘莲抿了抿嘴,显然是很中意那一处,“那里本是一处破庙子,后来破庙子垮了之后收归官有建城一座府邸,后来那府邸广元年间赐给了时任一位尚书,但后来那位尚书出了事儿,一家人都被流放,其中有几个人受不了苦,便在走之前上吊了,所以这府邸一直闹鬼,渐渐就败落下来了,……”
“官邸?”冯紫英皱了皱眉,这可不好处理。
“不是,后来这府邸便是皇帝也不好赐给大臣,便发卖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戏园子,只是这个戏园子虽然位置不错,占地也不小,但是几十年下来从无修缮,破烂不堪,成了一干小班子登台前练手的所在,……”
柳湘莲着实花了一番心思,把所有情况都了解得十分仔细,看样子也真想在这上边做一番事情出来。
“那大哥的意思是……?”冯紫英还没明白对方意思。
“这占地不小,而且太过破烂,那主人是工部一个致仕的郎中,后来传给了他儿子,他儿子现在也想要脱手,……”柳湘莲顿了一顿才道:“愚兄去看过,若是买下来,这般一个园子要重新整修翻新和扩建气力啊,花销甚大,……”
“银子的问题?”冯紫英点点头,“买下来大概要多少银子,如果按照大哥的意思翻修呢?”
柳湘莲何等豪爽的性子,现在居然有些嗫嚅着不好说了,沉吟半天,才道:“买下来估计都得要两三万两银子,那还是占着地方实在太破烂的缘故,这翻修扩建里边余地大了去,往少里说估计都得要五六万两,往多了说,只怕就要七八万两银子了,不过这是把园子里所需物件都算进去,……”
南熏坊烧酒胡同在东安门外,胡同东口接着干鱼胡同,南边是锡镴胡同和四译馆,北面就是奶l子府和礼仪房,位置倒是挺不错,而且所邻的南熏坊、大时雍坊、澄清坊、明照坊皆有不少富贵人家居住,委实是个好地方。
“湘莲大哥,花银子倒不怕,倒是你考虑过如何来经营这个戏园子了么?”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缓缓道:“要花这么多银子,若是半途而废,或者没弄出个像样的事儿来,也就没意义了,而且小弟也有意多找那么一两个朋友来一起办,务求办好,……”
丙字卷 第十四节 爱憎分明
柳湘莲是估摸到冯紫英对这个戏园子是有些其他想法的,但是一时间他还揣摩不出来。
这对方都庶吉士了,下一步就要入仕授官了,还能对这一个戏园子有啥别的想法?
不就是能挣几两银子,填补一下冯家开销么?
这冯家现在随着家大业大,自然花销也会加大,纵然有冯叔父在榆林镇挣银子,但也不容易。
不过他也懒得多去想,他相信冯紫英不至于害他,至于其他冯紫英如果真要告诉他,自然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的。
“紫英,这戏园子算下来要十万两银子花销,肯定不可能由你们冯家一家子来,多找几家朋友也是应有之意,不过这戏园子经营怕也会有许多周折,所以选择上,你还是要多琢磨一下,还有就是如何来经营,愚兄心里现在也没谱,上下照应,戏班子的张罗安排,愚兄勉强能应酬一下,但具体更繁复的经管,你怕是也要考虑人来,……”
就凭这番话,冯紫英都要对柳湘莲刮目相看了,看样子下的工夫不浅啊,琢磨出一番道道来了,知道要拉几家有跟脚背景的东家来了,也明白自己搞具体经营欠缺火候了,能有这番认知,冯紫英觉得这戏园子有搞头,不能差到哪儿去。
“湘莲大哥,您这番话我心里算是踏实了,嗯,十万两银子虽然多,但小弟出面还是能找来的,就如你所说,选择东家上还得要有考虑,不能单纯只考虑银子,既要有背景,还得要有人脉,还要能凑人气儿,……”
冯紫英的话让柳湘莲也哑然失笑,“紫英,如果愚兄不说那番话,你心里还没底?为兄在你心中就那么不堪?”
“嘿嘿,大哥,在商言商,这营生就是营生,不能掺杂其他,你看你也知道自己在具体经营上还不行,说明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来不得半点虚假,弄不好大家银子就打水漂了。”冯紫英也是嘿嘿一笑,“行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做个筹划书,你先按照你的想法琢磨着,该物色的就可以先下手了,……”
柳湘莲终于是喜忧参半的走了,这事儿估计得困扰他很久,不弄出一个像样的名堂来,估计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这选来选去还是选了走这条道。
不过冯紫英觉得未来还是要想办法替这位世交找一个补,但这应该是以后的事情了。
看看茶盏中茶水不冷不热,颜色晦涩,冯紫英也有些好奇,这云裳这丫头怎么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影,说来客了,也没见动静?
正疑惑间踏出门,便见到一个削肩蜂腰的丫头出来,见到自己却把脸偏到一边儿上去了。
云裳跟在身后,看见冯紫英这才赶紧来盈盈一福:“爷请恕罪则个,先前晴雯来了和奴婢说话,没听见爷回来了,后来看柳二爷也来了,宝祥又把茶水送了上来,奴婢见二位爷在说正事儿,就没再进来,……”
“行了,爷是那么小鸡肚肠的人么?又没责怪你什么。”冯紫英不以为意的点点头,目光却盯着晴雯,“不过晴雯这丫头今儿个是怎么了?见了爷都不来行礼请安,这贾府的规矩成这样了?嗯,好像还很不待见爷,给爷甩脸色呢,怎么爷借了你们贾府的谷子换了你们家糠了不成?”
被冯紫英挤兑得脸红筋涨,晴雯但是目光里却更是不忿,恨恨的来福了一福,便欲走人。
“等等,爷让你走了么?这么没大没小,声也不吭,怎么了,云裳,这丫头脸青面黑的,谁招惹她了?”冯紫英很喜欢逗弄这个火爆丫头。
“回爷,没什么,晴雯就是在贾府里边受了点儿气,过来和婢子说说话,……”云裳赶紧解释,一只手却是推着晴雯。
那晴雯却不肯罢休,“奴婢是脸青面黑的,自然比不得那些个粉面红唇的,只是云裳姐姐这般人才跟了大爷这么些年,莫非还比不过那些个大爷见了一面的狐媚子?”
冯紫英懵了,这啥意思?看了看云裳,再看看晴雯,只见晴雯目光里凛冽不惧,倒是云裳眼眸中多了几分彷徨怔忡。
这里边有故事啊。
冯紫英有些好奇,站定,看着晴雯这丫头:“嗯,看来是针对爷来的了,只是爷却不知道啥事儿,晴雯,今日怕是你来我府里折腾事儿吧?你这要不给爷说个明白,你今儿个就别走了。”
晴雯却是泼辣不惧,杏眼圆睁,不管不顾:“啥叫奴婢折腾事儿,府里边儿都传遍了,说您看上了金钏儿,要金钏儿给您当贴身丫鬟,太太便索性抬举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都让那白老媳妇一并把契纸办了!……”
冯紫英目瞪狗呆,还有这一出?!
为啥自己这个当事人却全然不知?
这几日里那李十儿的确是来了几回府上,但自己本来就不得空,加上那贾琏贾宝玉都见过了,想着也没啥好去的,便没有过去,没想到居然还闹出了这样的幺蛾子。
“晴雯,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冯紫英强烈怀疑真实性。
就算是自己要向贾府索要个丫头,也该是眼前这个丫头才对,要不也该是啥鸳鸯,嗯,那肯定不可能,平儿,估计贾琏就要和自己翻脸了,要不袭人?宝玉估计也要气得裤子跳掉了。
这算来算去,好像这荣国府里边也没啥可心的丫鬟嘛。
“那白老媳妇回去后多喝了几盅酒,便说了出来,阖府上下都知道了,……”见冯紫英的表情,晴雯心里也有些发虚。
莫非这事儿还真的是府里边一厢情愿?可云裳也说院里没人,府里边太太就要院子里放人结果被他给挡着了,只说等一等再说,这金钏儿玉钏儿的消息传出来时,她便以为是盯着这一出,但现在看来好像又有点儿不像。
“这金钏儿我倒是见过两面,那玉钏儿我却是面都没见过,怎么地就说要送给我了?呃,这也没问过我?”晴雯这么一说,冯紫英觉得还真的有这种可能。
晴雯满脸不信,倒是云裳却信了,“爷,怕是贾府那边感谢您对宝二爷的照拂,所以……”
“这要感谢我对宝玉的照拂倒也说得过去,咋就不把晴雯这丫头送给我?这样我也能好好拾掇拾掇这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成日里在背后说我坏话,……”
冯紫英斜睨了一下子脸涨得通红,目光有些闪烁的晴雯,“嗯,晴雯,你说我要是和政世叔说一声,金钏儿玉钏儿就算了,换个晴雯来就行了,府里边能不能答应?”
云裳听得出这是少爷在调侃逗弄晴雯,但是心里却很高兴。
一来少爷并没看上谁要谁来代替自己,二来若真是把晴雯这丫头要来了和自己作伴,那可真的就再合适不过了,总归屋里要进人,还不如进一个贴心知性的,晴雯也和自己颇为合得来,总比那不认识的外人强许多。
晴雯也被冯紫英这番打趣逗弄给戏弄得满面绯红,羞恼不堪,猛地一跺脚:“大爷尽满嘴喷……,云裳,我走了。”
“蛆”字没敢出口。
“呃,呃,别忙,别忙走,这事儿爷还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晴雯你给爷说说。”冯紫英乐呵呵地道。
晴雯也是个爽直脾气,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知晓的说了一个遍,“现在府里上下都知道了,都在恭喜那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都知道大爷您屋里只有云裳一个人,那些个狐媚子便是一个个眼睛羡慕得发红,琢磨着就能……”
听得这么一说,冯紫英反而有些头疼了,他可没想过要这金钏儿玉钏儿,但是现在这贾府里边却闹腾成这样,贾政夫妇若真的是向自己提出来,恐怕还真的不好拒绝。
“呃,晴雯,若是我不愿意接受你家老爷太太的好意,那会有什么情形?”冯紫英得问清楚,那金钏儿可是有跳井前车之鉴的,莫要自己这一拒绝,又成了历史重演,那就罪莫大焉了。
“啊?”晴雯也没想到冯紫英问这个问题,愣怔了一下之后才摇摇头:“这婢子可说不好,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其实人挺好,只是奴婢原来以为是大爷看上她们两姊妹……”
那意思就是贾政夫妇主动送给自己没关系,但是自己若是看上了金钏儿玉钏儿的美色去索要,那就是罪大恶极了,这丫头的朴素主义情怀还真的爱憎分明呢。
“不是,爷的意思是,这爷拒绝了,那金钏儿玉钏儿会不会觉得丢脸,嗯,你们贾府里边那些个丫鬟们会不会有一些其他言语,……”冯紫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晴雯先前还有些不解,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什么,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倒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复杂情绪:“那金钏儿和玉钏儿肯定会很难受,尤其是金钏儿,她是太太跟前一等一的人,又好颜面,府里边那些人遇上这等事情,自然也是要说些闲话的,没准儿……”
丙字卷 第十五节 夜宴
晴雯还是走了,只剩下一个心情愉悦的云裳。
看见云裳喜滋滋的模样,冯紫英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还能保持好心情?
“爷,您屋里迟早要进人的,谁来不是来?只要您没嫌弃云裳,云裳就知足了。”云裳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再说了,便是现在不来,日后少奶奶进门,那肯定也要带着那边陪嫁过来的人,云裳不也一样要面对?”
对于云裳的这种“洒脱豁达”,冯紫英无言以对,嗯,甚至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自己是一个穿越者,也一样无法改变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你还得要适应和接受,嗯,当然这种适应接受未必就是自己不乐意的。
“不过,若是晴雯能过来,那便再好不过了,爷您别觉得晴雯性子烈,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冷心热,只不过坏事儿也就坏在她那张嘴上,不饶人,结果弄得宝二爷屋里人都不待见她,连宝二爷现在也懒得理她,就让她在外院里呆着,……”
云裳的“游说”没能打动冯紫英,这等事情他不可能去开这个口,便是贾政夫妇意欲让金钏儿玉钏儿姊妹来,他也是担心因为折了对方面子,弄得不愉快,甚至再出点儿人命关天的事儿,那就太不值当了,所以才有些意动。
好歹那也是一条命,他现在还做不到对自己周围的人冷血无情,要让他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青春女子因自己的原因而死,他做不到,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柳湘莲住在金城坊那边,距离那望月楼倒是不远,所以马车把柳湘莲接着之后,也就是一盏茶时间就到了。
“湘莲大哥,你觉得这薛家怎么样?”冯紫英在车上也就在考虑拉入股的的问题。
薛家还是有些实力的,三五万两银子还是难不倒薛家。
贾家多半是对这类营生不会参与的,纵然心痒痒,但是好歹是国公人家,这要搞这个,有点儿掉份儿,当然如果转一手,通过别家进来,那又另当别论。
薛蟠是个混世魔王,但是在外边儿呢还是很受人欢迎的,无他,冤大头呗,这金陵来的土包子肥羊,不宰你宰谁?
但这种豪爽性子倒也让他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这帮人成事不足,但是拉人头凑人气却不差,
薛贾两家加上姻亲王家、史家,纵然现在已经没落了,但是他们在武勋集团中也还有些底蕴,所以起码能把声势人气给造起来。
当然薛家最主要的还是出银子,在背景后盾上,薛家就不值一提了。
冯紫英已经选准了另外一个目标——陈家。
陈道先、陈也俊家。
五军营的大将,京营节度使最重要的助手,同时也是制衡京营节度使的最重要棋子。
冯紫英一直觉得这陈道先能毫无征兆的出任五军营大将,这里边肯定是有什么缘由的,在牛继宗出任京营节度使的情形下,五军营大将对太上皇和皇上双方来说,都很关键,但最终却是不起眼的陈道先出任,那么纵然冯紫英对陈也俊不太感冒,那都要放在一边了。
陈也俊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值一提,陈道先才是需要考虑的,冯紫英已经把自己放在了陈道先的平等地位上。
人家在自己考中举人的情形下送了一份厚礼,而且亲自出席,不管是出于王子腾的颜面还是对自己的重视,这份情要认,但这都在其次,关键是冯紫英觉得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接触对方。
他希望搞清楚陈道先在太上皇和皇帝这双方之间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但无论陈道先押注哪一方,冯紫英都并不惧怕,毕竟那是外人,只要不是自己老爹押注,他都有很多种手段来化解这种风险。
所以引陈家入局很有意义。
除了陈家,其他就可以放在其次了,如果卫若兰和韩奇有兴趣,也可以加入,但那都无关紧要了。
“你说那个薛蟠薛家?”柳湘莲吃了一惊,眉头也皱了起来。
“湘莲大哥,是不是有点儿难以接受?”冯紫英把情况做了一个介绍,柳湘莲眉头这才慢慢舒展开来。
“既然是做营生,那么就要用做营生的心态来应对,湘莲大哥恐怕要有这个准备啊,这戏楼子面对各种人,三教九流,而且免不了就有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儿,如果承受不了这个,最好就趁早打消,这是小弟由衷之言。”
冯紫英不会对柳湘莲有多宽纵,既然要干这一行,你还抱着某种高人一等的心态,那这戏楼子就没戏,趁早放弃,柳湘莲算是经历过一些风雨世面的,不至于太脆弱,只是需要让他提前明白。
看见柳湘莲慢慢陷入了沉思,冯紫英也不催促,自顾自的闭目养神,一直到马车在望月阁门前停下。
早有小二来招呼,一提薛公子,便径直把二人带上楼。
这望月楼也算是京师城西边儿有名的老字号酒楼了,当年天平帝尚在的时候,曾经微服来此间吃过酒,后来还被御史发现上书劝谏,因而声名大噪。
一看见冯紫英会同柳湘莲进屋,一干人都站了起来,除了薛蟠贾琏贾宝玉外,居然还有一个眉眼俊俏的少年郎,却不是那秦钟是谁?
原来是那薛蟠邀请宝玉时,那秦钟也在,那薛蟠见了便有些移不开眼珠子,还是见贾宝玉恼了,才赶紧收拾起恶行恶相,不过顺带邀请了。
只是未曾想到那秦钟听说有冯紫英,所以便央求宝玉带他一起来。
秦钟并未见过冯紫英,平日里经常听闻这冯紫英大名,某一日去看姐姐时,姐姐居然在午睡睡梦里念叨这冯紫英的名字,吓了这秦钟一大跳,以为自己这姐姐与冯紫英有了私情,若是被人觉察,只怕又是一场泼天祸事,欲待寻个机会劝诫那冯紫英。
宝玉抹不开情面,便也只有应允了。
只是这宝玉见了柳湘莲也是大喜过望,“柳大哥!”
“宝兄弟。”柳湘莲显然对宝玉印象颇佳。
二人上前寒暄,还有那身若扶风柳的,眉似春山远的秦钟,这三人站在一起,柳湘莲的英挺俊朗,宝玉的丰润灵秀,秦钟的秀逸柔媚,立即就把平素里一样姿容不俗的贾琏比了下去,看得那一旁的薛蟠是目泛异彩。
至于冯紫英那等昂扬傲岸之气反倒是和这几人不合拍了。
若是换了以往,贾琏自然也是要去凑趣一番的,但现在贾琏早已经没有了前几年的荒唐,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自家事情上了,早早就走到了冯紫英身边,说起话来。
“二叔一直在说请你过府一行,你却始终不去,是何缘故?”贾琏手里握着折扇,轻轻摇开。
“家中杂事儿颇多,琏二哥怕也知晓,我大伯追封呼伦侯,还有一干手续要和礼部接洽,家父又不在家,这边我又要马上入翰林院读书,所以委实不得空闲,过两日我去府上一趟便是。”
冯紫英平静的道:“琏二哥,政世叔这般催促,究竟何事需要小弟过府一行?”
“也无甚大事。”贾琏摇摇头,“无外乎还是宝玉的事情罢了,你现在都入翰林了,宝玉眼见得大了,日后还要靠你多照拂。”
“难道你我两家还如此见外不成?”冯紫英笑了起来,“政世叔未免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一句便是。”
“二叔怕是想要问一问你的婚姻之事,不知道大郎现在可曾订婚?”贾琏终归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以前也问你,你也说要等到春闱之后,现在你连庶吉士都考过了,怕也是该考虑这等事情了吧,另外你大伯这呼伦侯追封,莫不是也要让你兼祧承袭封爵?”
这个问题也在贾府内部引起了不小的争论,若是这冯家大郎要娶两房正妻,那便不一样了。
“哦?政世叔莫不是有一桩好姻缘要介绍与我?”冯紫英打趣道:“订婚倒是不曾,但是老师倒是有意为我牵线,不过那须得要家父家母来做决定才是。”
“那也只有一桩才是。”贾琏也肩负了重任,只得把话挑明,“二叔和二婶有意薛家与你家结亲,你意若何?”
冯紫英吃了一惊,这贾政难道不该是先考虑黛玉么?怎么却先说起宝钗来了?
来不及多想,冯紫英以进为退,“琏二哥,我还以为你要替小弟介绍一桩好姻缘呢。”
“呵呵,紫英,我倒是希望你我两家为姻亲,我妹妹是个老实温顺的性子,只是你未必愿意啊。”贾琏观察着冯紫英的神色,却见对方表情半点不变,完全看不出端倪来,“若是我二妹是嫡出便好了,……”
“其实二妹妹的确性格很好,只是如琏二哥所说,你我两家无缘啊。”冯紫英倒是对迎春印象不错,不多言不多语,偶尔目光相遇,那也是温婉一笑,当然这等女子当正妻只怕分分秒秒被媵妾骑在头上。
贾琏也是叹息不止,忍不住道:“其实母亲也曾说便是给大郎当媵妾,也未必不好,只是家父觉得有损贾家颜面,……”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六节 豪横
冯紫英吃了一惊。
贾迎春给自己当妾?这等想法恐怕有些不合适吧?
再说是庶女,但是这贾家也是武勋国公之后,也不至于落魄到这种地步吧?
那邢夫人都说禀性愚犟,看来不假,纵然内心有此意,但也不能说出口,那是自降身份了。
这贾琏也是有点儿意思,怕是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或者是真心觉得他这个妹妹性子太软,入冯府当妾也不赖,起码自己不会薄待,才会有如此一说,换了别人,怕是永远不可能有此等言语的。
见冯紫英似乎有意动的模样,贾琏心中也是微微一动,难道大郎还真的对自己妹妹有点儿意思?
只是这里边委实有些麻烦,嫁入冯家不可能,去当妾太过掉份儿,自己父亲那里便是难过这一关,对贾家声誉影响过甚,想来想去,这等事情恐怕也只能想想而已,难以实现。
“大郎,看你这模样也是长大了,你府里便只有云裳那一个丫头,不合适了,也该考虑一下,我二叔二婶也替你考虑周全了,打算把那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送与你当贴身丫鬟,待两日你去府上,估计就会和你说。”
贾琏的话显得很漫不经心。
送两个丫鬟在他看来也是既很正常,也很普通。
大户人家哪家哪户丫鬟仆役不是以百论?便是生得俊俏的小丫鬟,贾府里边随手一拨拉,也能挑出三五十来。
也就是冯家这等人丁单薄,又是从边地上搬回京师城里不那么讲究的,才会如此。
看看冯紫英屋里的寒碜模样,在对比一下宝玉屋里,贾琏都觉得难受。
堂堂冯家嫡长子,现在更是要袭爵两门,哪怕不谈他现在的庶吉士身份,就只论他的冯家嫡子身份,居然就一个丫头两个小子,说出去没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这金钏儿和玉钏儿也还是不一样,便是在贾府里也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能在太太面前当差,那肯定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
二叔二婶在这个礼物上也是煞费了苦心,既然要表达谢意和祝贺,肯定就要送最好的,留下深刻印象,甚至日后都还能为贾家和宝玉提供助力。
估摸着这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在离府之前都还得要叮嘱一番,未来为巩固贾冯两家关系发挥作用了。
“不过,先还是说正事儿,薛家妹妹你意如何?”贾琏看冯紫英没有搭这个话题,怕就有些难度了。
薛家家世略差了一些,但薛宝钗委实是一个一等一的好姑娘,执掌后闱绝对是一个合格人选,就看冯家怎么看了。
“琏二哥,这等事情你也知道轮不到我插嘴,肯定是家父家母才能决定,薛家妹妹的确是极好的,但……”冯紫英叹息了一声。
他当然愿意娶薛宝钗,也并不忌讳什么皇商家族,对自己能有多大影响?大不了就是大伯那一房便是。
如果没有老师那么横插一杠子,这好像就是一个很美妙的结果了,现在呢?
想到那宝钗若是落到别人手上,冯紫英没来由的就一阵可惜,拒绝的话他还真说不出口。
自由恋爱这等事情在这个时代是永远不可能有的,便是要接触了解一番都得要想方设法找各种理由。
贾家也是和冯家因为各种缘由过从甚密,所以自己才有机会和黛玉、探春、宝钗这等姑娘接触,换一家,比如沈家,你看看有机会么?弄不好就是在入洞房时才能挑开盖头见到真面目了。
见冯紫英摊了摊手,却没有说下去,贾琏便不再问。
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回去之后如实回答便是,这冯家愿意不愿意还是两说,但他能感觉到恐怕有难度。
这边贾琏和冯紫英说得热闹,那边柳湘莲和贾宝玉、秦钟三人却是“相见恨晚”。
宝玉倒是和柳湘莲见过一面的,但是那会儿北静王在,便无机会结交,今日得此机会,自然是握手言欢。
现在这边上还有一个俊俏风流不输宝玉的秦小郎君,这宝玉左顾右盼,便是一片喜欢,对那邀请自己的薛蟠印象顿时好了许多。
只有那薛大头一个人站在边上,无人问津,只能啥话都懒得多说,先给自己灌了两盅闷酒,自顾自的坐上桌子,懒得理睬这帮人。
总算是大家还想到了主人家,几个人这才各自归位入座。
那薛蟠气闷无比,忍不住对自己姨表兄弟道:“宝玉,好歹我也是主人,请你们来饮酒,你们却把我丢在边儿上,不闻不问,这是当客人的道理么?”
宝玉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姨表兄是个浑人,也不在意,“你也莫要生气,待会儿我多敬你一盅酒。这好难得能遇到冯大哥和柳大哥都来了,你也是人大面大,居然还能把冯大哥请动,现在冯大哥都是懒得踏足我们府里了。”
冯紫英听着贾宝玉这等酸不溜秋的话儿也觉得好笑,“宝玉,赶明儿那就请世叔在你们府里专门替我弄个院子,我就在你们府上常住了如何?”
“那老爷怕是要乐坏了,我却要多吃许多苦头了。”贾宝玉也比以往大了许多,挨了那顿打之后,似乎也成熟了不少,知晓自己是没法和冯紫英比的,所以心态也端正了不少,只是这走到一块儿了,难免还是会有些不太自在。
听得宝玉说得可怜,贾琏、秦钟和柳湘莲都笑了起来,知道宝玉是最怕读书,这冯紫英真要在贾府长住,只怕每日里都要去督促贾宝玉读书,那才真的成了宝玉的噩梦了。
气氛也慢慢热烈起来,那宝玉和秦钟自然是围绕着柳湘莲在绕梁楼玩票儿一事,羡慕得紧,想到柳湘莲这等子弟也能在绕梁阁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宝玉也是唏嘘感慨不已。
冯紫英便趁势把办戏园子这事儿说了出来,倒是引起了贾琏、贾宝玉和薛蟠的兴趣。
当然恐怕各人兴趣未必一致。
贾琏是觉得这个营生有搞头,而贾宝玉则是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供自己唱戏玩乐,那就再好不过.
至于薛蟠那心思就更复杂了,既觉得这园子办起来自己有了一份营生也算是对家里有个交代,又贪图若是这千娇百媚的一帮角儿们若是能嬉乐一番,那简直畅意无比。
这话题转到这营生上来,自然就是各抒己见了。
都知道冯紫英言不轻发,既然冯紫英敢提出来,肯定是有几分把握的,尤其是这柳湘莲在绕梁阁玩票,贾琏和贾宝玉都知道,那般扮相和水准,绝对称得上京师城中第一流的,若是再找些跟脚人物捧场,只怕这戏园子还真的大有搞头。
薛蟠见冯紫英主动和自己提起这戏园子的事儿,心里也着实高兴,他觉得冯紫英起码还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朋友,居然还能和他提起营生这方面的事情。
不像其他人都把他当成了冤大头,要么就是骗吃骗喝,要么就是被人当成羊牯。
他虽然浑,但是并不傻,别人对自己如何,他心里有数,只是来到这京师城,人生地不熟,自己又是一个好事喜玩的性子,你想要结交朋友,踩热地皮,打成一片,不花钱探路能行么?
“大郎,此事包在我身上,这戏园子既然大家有兴趣,大郎你承头,我家里好歹也还能拿出几万两银子来,……”
看见薛蟠大包大揽,冯紫英也禁不住摇头,也难怪薛家败落得如此之快,有这样的做派,你想不败落都不行啊。
不过冯紫英倒是无意贪占对方银子,那也太败人品了,但用好这笔银子倒是可以。
“文龙,兹事体大,你还是回去和你家里商量一番,是否可行,也要有个计议,便是你家里赞同,也要细细琢磨,这事儿也不是一两日便能成的,还需要徐徐图之,不必如此着急。”冯紫英摆摆手,“这边也还有一些朋友,到时候大家可以见一见面,商讨一番,终归要有一个稳妥之策,方才合适。”
见冯紫英这般坦承,薛蟠心中越发觉得对方是个人物,突然想起自己上次的唐突之举,人家却是以德报怨,更是让他心中感动,“大郎,我薛文龙来这京师城也有一两年了,这结识的朋友虽多,但我心里有数,都是冲着我家银子来的,觉得我薛文龙人傻银子多,只有你冯大郎才会这般……”
说实话连贾琏对冯紫英婉拒的态度都颇感惊讶,这等场合说出来,自然也就是有意邀请薛家入局,为何却又这般态度,难道是欲擒故纵?
冯紫英笑了起来,“文龙,你家二叔也算是我的患难之交了,临清民变,我和你二叔都是上苍保佑才逃得性命,薛贾两家又是至亲姻亲,冯家和贾家也是通家之好,何须这等见外?”
薛蟠更是头脑一热,“我听宝玉说你屋里也只有一个丫鬟,不如这样,我从金陵买回那丫头香菱一直在我妹妹那里,我舅舅觉得我出了事儿不吉利,便不许我碰那丫头,那丫头生得天香国色,便是宝玉想要,我也不予,今日便赠予你,明日我便让人送到你府上,算是咱们朋友一场,你也没计较前几日得罪之事,……”
丙字卷 第十七节 龃龉
这话一出口,别人也就罢了,但是宝玉却是一愣。
香菱这丫头便是这府里边上下也都是盯着的人多了去,因为惹下了那么大风波,弄得薛蟠都只能栖居京师城再不敢回金陵,自然引人关注,他当然也不例外。
至于说薛蟠这厮栽诬自己说自己想要却是让宝玉脸一阵发烧,想是想过的,但却从未和薛蟠这厮提起过,顶多也就是用艳羡的口吻评价过而已,没想到这厮居然也这般有心机,还给自己栽一块儿。
“薛大哥,小弟何曾说过想要香菱了?”宝玉端着酒杯,硬着脖子问道。
“你虽然没说过,但我还能不了解你?”薛蟠斜睨了宝玉一眼,端起酒盅儿一饮而尽,“在我耳边说香菱好的话难道还少了?莫不是这香菱足不出户还能和你有几分交情了?”
这话把贾宝玉挤兑得脸又是一阵大红,倒是把其他几个人逗弄得哈哈大笑,连秦钟都忍不住轻轻推搡了一把宝玉,“宝玉,你真的喜欢那香菱?”
“哪有的事儿?我也是去宝姐姐那里,见她可怜,性子也好,有些替她不值罢了,遇上薛文龙这等粗夯蠢汉,没地作践了。”
贾宝玉也喝了几盅酒,话里话外也就没那么在意了,加上被薛蟠一番话挤兑,语气里就更有点儿不屑对方的意思。
薛蟠一听便是冷笑,“我是粗夯蠢汉?跟着我就作践了?我纵然再不晓事,起码也还是知晓知恩图报不是?宝玉你受惠大郎甚多,便是姨父姨母也每每提起,却未曾见过你有何表示呢?要不,你也学学我这粗夯蠢汉,感谢大郎一番?”
眼见得这话就有些尖锐起来了,宝玉何曾遭遇过这等讥讽,涨红了脸,一下子站起身来,便欲发作,倒是贾琏赶紧打圆场:“文龙,怎么说话的?宝玉还小,再说了,二叔二婶不是要把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送给紫英,以感谢他对宝玉的教诲么?”
“这我知道,但那也是姨父姨母对大郎的一番心意,我只说宝玉该有这份心才是,何曾说过过姨父姨母半个字不对?”
薛蟠这一会儿却是变得格外精明,也不知道这是在怼自己这个姨表兄弟时便能超常发挥了。
这可真是把宝玉给刺痛了,他是最怕别人说自己不懂事,啥都要靠父母的,像冯紫英这等人如果这般说自己,他也就认了,什么时候轮到薛蟠这等货色也敢轻贱自己来了?
“薛文龙,你不就送了个丫头给冯大哥么?谁还不知道那是你怎么弄来的,捅出那么大一个篓子,舅舅替你遮掩了多少?你这赠给冯大哥,还不就是想要把这包袱给扔出去?”宝玉气恼之下也有些口不择言了。
薛蟠也是勃然大怒,借着酒劲儿把酒盅重重的往桌上一放。
“宝玉,舅舅帮我,我很感激,可这舅舅好像不是你一个人的舅舅吧?我也喊舅舅不是?怎么只许你贾家人喊舅舅,我们薛家人就不能喊舅舅了?至于说包袱,哼,当着大家的面儿,我薛文龙敢说这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真要到了那一步,那也是薛文龙自个儿扛着,该去蹲大狱杀头,薛文龙去顶着就是了,再不济也不会连累到大郎身上!只是宝玉,这等包袱,你能不能给比着来送一个给大郎啊?”
贾宝玉其实一个一个温润宽和性子,也是被薛蟠的话给刺激得,加上本身就喝了几杯酒,有点儿酒劲儿,才说了那番话。
即便是如此,话一出口也就有些后悔了。
母亲和姨妈关系一直莫逆,自己和宝姐姐也十分亲善,怎么能因为薛蟠这糙汉给把两家人把关系弄僵了?
只是这厮说话委实太难听,句句都捅在自己痛处,让他愤懑不已。
“冯大哥,你若是看起了我屋里哪个丫鬟,只管挑了去!”贾宝玉不再理睬冯紫英,粗着脖子,扯着嗓子道:“冯大哥这两年帮了我许多,我贾宝玉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一个丫鬟而已,我爹我娘那是我爹我娘的心意,我屋里丫鬟,包括老祖宗赏赐给我在内,只要冯大哥看上了,说一声,明儿个我便亲自送到冯大哥屋里!”
见两姨表兄弟这喝了酒真的要撕破脸了,冯紫英先前还不在意。
这两兄弟斗嘴听着也挺有意思,尤其是这薛蟠,平素都觉得是个糊涂人,怎么今日里喝了酒,说起话来反倒是有模有样了,而且句句针对这宝玉,也不知道啥原因。
“文龙,宝玉,都少说两句!”冯紫英终于出面了,这里边他年龄虽然不是最大,贾琏和柳湘莲都比他大,但说话却要数他最有分量:“文龙要把香菱赠给我,我也没说要,至于宝玉那更是气话,你们两兄弟今日也没喝几盅酒,怎地一个却成了炮仗,一点就着?让外人听了去,没地成了笑话!”
冯紫英目光扫了二人一圈,见冯紫英语气有些重了,宝玉倒是不敢再说,倒是那薛蟠还在嘟囔:“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听得薛蟠还在不依不饶,本来都软了的宝玉又忍不住接上话:“你薛文龙都成了大丈夫,那我贾宝玉难道还不如你不成!”
“够了!”冯紫英终于沉下脸,厉声道:“本身好好一顿酒,居然还能被搅合成这样,薛文龙,你就是这样当主人的?宝玉,你就是这样当客人的?若是再这般,以后这等饮宴,就再别叫我!”
这下子薛蟠和贾宝玉终于不敢吭声了。
庶吉士加一门双爵之威恐怖若斯,先前两人还敢拧着脖子叫板,这会儿见冯紫英真的双眉一横,脸色一沉,薛蟠就能想到那窝心一膝撞,宝玉就能想到老爹的板子,自然也就怂了。
加之这一抖索,酒劲儿自然也就下去了,也知道今儿个两个人的话都有点儿过了,传到这各家长辈那里,没准儿就要起嫌隙了。
“今儿个这些个不中听的话,过就过了,谁也不许再提,尤其是文龙和宝玉两个,你们俩喝杯酒,这事儿就算揭过了。”冯紫英大马金刀的拍板做主。
薛蟠和宝玉赶紧端了一杯就酒干了。
至于说这一篇能不能就揭过了,谁也不知道。
但冯紫英还是能感觉到,这贾薛两家恐怕并不像以前自己想象的那么亲密无间,贾宝玉和薛蟠,再说是小辈,但是都是各家嫡子,贾宝玉不用说了,眼睛珠子一般被府里人呵护着,这薛蟠再不济那也是薛姨妈和薛宝钗的嫡亲儿子和哥哥,这两人若是起了嫌隙,只怕日后就难以再弥合到原来那般了。
现在看来,两人恐怕是早就有心结了,只是二人自己都未必清楚,借着今日之事爆发出来罢了。
话说薛蟠回到家中,薛姨妈和宝钗看到自己兄长气哼哼的回来,也颇感诧异。
薛蟠请冯紫英吃酒,她二人是知晓的,现在冯紫英都算是这个小圈子里的超级红人了,庶吉士,又兼之大伯被追封了侯,整个冯家都是一派兴旺景象,能请到冯紫英吃酒,那也算是自家儿子(兄长)的颜面。
先前她们还真怕冯紫英会拒绝,没想到薛蟠还真把冯紫英请动了,而且拿薛蟠的话来说,冯紫英对他印象颇好,欣赏他的爽直性子,虽说薛姨妈和宝钗都不敢相信自己儿子(兄长)的话,但是内心还是盼望着冯紫英能对自己儿子(兄长)能高看一眼。
“怎么了,文龙?莫不是和冯家大郎生气?”看见自己儿子的情形,薛姨妈心中便是一紧,赶紧吩咐丫鬟去端醒酒汤来。
“没什么,冯家大郎怎么会与儿子生气?我和他今晚都干了好几盅,……”薛蟠摆摆手,“母亲不必担心,儿子虽然浑,但是这等事情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的,这冯家大郎现在人人都在攀附讨好,但我看冯家大郎却不是那等狗眼看人低的,这个朋友儿子是交定了,……”
薛宝钗也很惊讶自己兄长怎会如此入冯紫英的眼,自家兄长的性子她也是清楚的,难道是因为自己?想到这里宝钗脸热心跳。
“那是为何这般气呼呼的模样?谁又招惹了你?”薛姨妈忍不住皱眉。
“哼,不说也罢。”薛蟠摇摇头,接过同喜送上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母亲,妹妹,今儿个我很高兴,冯家大郎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那日得罪于他,但是人家根本不计较,还愿意送我一桩营生,儿子打算把那香菱送给冯家大郎,也省得许多人成日里在那里吃在碗里盯着锅里,……”
“啊?!”薛姨妈和宝钗都同时惊呼出声:“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冯家大郎现在才一个丫鬟,不是姨妈都打算送两个丫鬟与他么?为何儿子送一个丫鬟与他就不行?”薛蟠硬着脖子发狠道:“今日酒宴上儿子已经说了,难道还能让儿子自食其言?”
丙字卷 第十八节 到手
薛姨妈和宝钗面面相觑,今儿个自己这儿子(兄长)是怎地了?
火气如此之大,却又不是冲着那冯紫英去的,倒像是隐隐针对其他人,这让薛姨妈和宝钗都是不解。
“文龙,这不是冯家大郎缺不缺丫鬟的问题,偌大一个冯家,岂能缺一两个丫鬟?你姨父姨母是感谢冯家大郎这两年里照拂宝玉,所以才有这般安排。”薛姨妈自然是清楚自己姐姐心思的。
这金钏儿玉钏儿都是府里边的家生子丫头,对贾府肯定是有感情的,现在纵然送给那冯紫英,日后奉冯家为主家,但贾家若是有啥事儿,肯定也是要帮忙说情的,以冯家大郎日后的造化,没准儿这就是一份香火情了。
“贾家感谢大郎照拂宝玉便赠予两个丫头,那现在冯家大郎照拂我们家了,我便送他一个丫头也属寻常,有何不可?”
薛蟠振振有词。
“冯家大郎哪里又曾照拂我们家了?”薛姨妈和薛宝钗都不明白了。
“今日大郎与我说了一门营生,我听闻是极好的,……”薛蟠便将那戏园子的事儿说了出来,说得酒酣耳热之处也是眉飞色舞。
薛姨妈和宝钗都皱起了眉头。
薛家是皇商出身,自然明白这京师城里的营生怕不是那么好做的。
固然京师城里达官贵人豪商巨贾多,对这等戏楼子戏园子趋之若鹜,尤其是有那么几个像样的班子角儿,那的确是生意火爆兴盛,但是这里边竞争一样不小,而且家家背后也都有背景靠山,各种龌龊手段也不少,要想在京师城里立足,那可不简单。
但这冯紫英提出来,倒也不是说一点儿把握没有,只是这专门说给薛蟠听,免不了就要让薛家母女有些疑虑。
要说几万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不多,对冯家来说,也许不算个啥,但是对每况愈下的薛家来说,也还是有些分量了。
尤其是现在薛家定居京师了,这南边的生意就难免照顾不过来,而且这薛蟠也是个不用心的,下边人自然都存了一些心思,要从主家身上多沾落一些。
这一点甚至薛氏母女都心知肚明,但是为了维系,还得要忍着,要不人都散了,这生意就更是没法维持了。
好歹这帮子老人还要顾些颜面,不至于做得太过。
见自己母亲和妹妹都是不语,薛蟠也想到那冯紫英最后说的,也大略明白了自己母亲妹妹的担心。
“母亲,妹妹,那冯家大郎也说,这等营生关系重大,让我回来与你们仔细商议,若是觉得可行,再来计议下一步的事情,听闻他的意思,还得要寻摸一些其他有跟脚的朋友来一起参与,方才稳妥。”
“哦?那冯家大郎这般说?”薛姨妈听闻这样,心里略微放心一些。
“嗯,我说几万两银子我家里也还拿得出,他便不允,要我回来和你们商议,而且那柳湘莲我也知晓一二,在绕梁阁算是拔尖角儿,但却不属于绕梁阁,如今要自己经营,自然要更卖力,……”
薛姨妈和宝钗都觉得这冯紫英果然是个稳妥人物,这般事情也考虑如此周全,便是薛蟠这样的人物,也并无欺瞒哄骗之意,这也越发显得对方的不凡。
忍不住心中叹了一口气,薛姨妈瞅了一眼自己女儿,若是如姐姐所言,能与那冯家结成姻亲,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儿子也能有个人管教,自己下半辈子便也能有个依靠了。
只是这等事情,便是薛姨妈也清楚怕是有些周折,那冯家未必愿意,唯有看自家女儿这般出色,看看能不能打动那冯家,……
宝钗却没有想到那么远,她还在琢磨兄长带回来的消息:“哥哥,那冯大哥所言戏园子营生究竟是如何盘算经营,光是这般随口一说,家里要出几万两银子,这怕也有些不妥啊。”
薛蟠晃动着大脑袋,不耐烦地道:“那我如何知晓?妹妹你也知道我是个不管事儿的,如何经营我日后也是不会管的,只管出银子便是,我信得过大郎,赚了自然不会少我们,若是亏了,那也是没法儿的事儿。”
听得兄长这般说,宝钗也是气苦,忍不住眼圈儿都红了起来,现在薛家这般不景气,自己兄长却还是如此不上心,继续这样下去,真的要不了几年家里就要陷入困境了。
见自己妹妹眼圈都红了,薛蟠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浑了,赶紧又道:“不如这样,妹妹你也是一个精细人,我改日把大郎请到家中来一坐,我便当个菩萨坐一边,你和他好生计议一番,你看如何?”
“那如何能行?”薛宝钗下意识的道,脸上掠过一抹红潮。
“有何不可?都是通家之好了,母亲不是说冯家也在和二叔家有生意往来么?那如何便不能与我们家一起做这般营生?”薛蟠倒是记得很清楚,“不如母亲与二叔那边去信一问,看看究竟如何,我觉得咱们心里也就踏实了。”
薛姨妈却没有想那么遥远:“文龙,你真的要把香菱送与那冯家大郎?”
“母亲,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说了,自然是要送过去了,再说了,都说香菱与我八字不合,这留在家里未必没有妨碍,冯家大郎现在这般风光,香菱日后跟了他,便知晓我们薛家是为她好,记得我们薛家的好,以后真要有什么,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姨父姨母不也就是这个心思么?”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只是这却如何去与香菱这丫头说?”
“那有什么不好说的?她便是现在不跟着大郎,待到妹妹出阁的时候,还不是要跟着去侍候别的男人?难道这冯家大郎还能差了不成?”薛蟠大大咧咧地道。
听得自己兄长说得粗俗,薛宝钗也忍不住皱眉,没等她说话,却听得兄长又道:“说来说去,妹妹也未曾许配人家,舅舅那边也一直没有音讯,若是妹妹能嫁给那冯家大郎,岂不是天生一对?”
这话却说到了薛姨妈和宝钗心中,宝钗固然面色绯红中眉宇间却有一份愁思,而薛姨妈却是愁云密布,这个时候薛蟠却又糊涂起来,“今晚却也没问大郎有无定亲,否则我倒该与他说一说此事。”
薛姨妈和宝钗都是色变,“文龙,万万不可,这等事情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去问冯家大郎本人?”
“哪有那么麻烦?儿子看大郎是个能做主的人,妹妹若真有意,那哥哥便豁出去老脸,再走一遭冯家,去问问大郎意下如何,……”
薛蟠的话终于还是让宝钗坐不住了,再怎么她也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只得含羞带恼的一甩手:“母亲,您瞧瞧哥哥,……”
话未说完,宝钗便拂袖而去,薛姨妈也是叹了一口气,但却啥也没说,也跟着女儿里去了。
只丢下有些懵圈的薛蟠,不明白妹妹和母亲的意思,好像是自己这么做不太妥?
那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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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是被院子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给吵醒的。
喝了几杯酒,这身板儿好像啥都不说,就是在酒上似乎没有前世那份霸气了,这也让冯紫英有些遗憾,但这种小酌几杯就能带来些许朦胧醉意的感觉,倒也不失为另外一种享受。
冯紫英竖起耳朵,也没有能听清楚是谁在说话。
但毫无疑问有一个是云裳,还有一个也是一个女孩子,这内院里边现在连瑞祥宝祥都不能进来了,只是这女孩子声音不像是母亲和姨娘身边几个丫鬟的,口音有些软而糯。
“云裳。”冯紫英喊了一声,便听到脚步声进来,“爷,您醒了?”
“和谁说话呢?我娘让人来叫我?”冯紫英翻身坐起。
云裳小心的观察了一下自家少爷,小心翼翼的道:“爷,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冯紫英疑惑地问道,看了一眼云裳脸上有些古怪的表情。
“不是说您昨晚答应人家薛大爷的么?一大早,薛大爷就让人把香菱送了过来,说是从今儿个起,香菱就是您的人了,连文契和香菱的换洗衣物都一并送来了,方才婢子就是和香菱姐姐说话。”
“香菱姐姐?”冯紫英愣了一下,这薛文龙动作这么猛?还真的给送来了?看云裳小心谨慎的模样,冯紫英瞟了她一眼,“你叫她姐姐,还是她该叫你姐姐?这没规矩了么?”
“婢子想……”云裳话音未落,便被冯紫英打断,“好了,你这心思别用到爷身上来,香菱是昨晚薛文龙硬性要送给爷的,也拒绝了看样子也没用,不过这丫头是个老实性子,也是一个可怜人,来了就来了呗,你也不是成日里担心我娘替我屋里塞人么?这不正好,来了人,性子比你还软还老实,你也有可以欺负的人了。”
送来了就送来了,冯紫英可没有那么多精神去扭扭妮妮的搞什么劝进般的推托,不就是一个丫头么?
长得挺好,自己那一日看着不也有些动心么?正好,日后也多了一个暖脚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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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心中也是一喜。
她也是听晴雯说起过香菱的,知道这丫头也是一个和软憨厚性子,虽然不如晴雯那般亲近,但是这等性子进屋里了,也就好相处。
先前门房处叫人来喊自己接人,她也是迷迷糊糊地把人接了回来,然后询问起来,那香菱也才含羞带怯的把这情况一说。
一番交谈之后,云裳发现这丫头的确和晴雯所言差不多,模样的确长得有一股子清新脱俗的娇憨妩媚,但性子却是憨厚老实,温和柔顺,也不知道薛大爷是从哪里抢来这么一个老实人。
说实话昨日里听闻那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要进屋,云裳还是有些忐忑的。
一来就是两姊妹,而且云裳也听闻那妹妹还好一点儿,那金钏儿却是一个要强性子,又在贾府二太太面前那么得宠,估摸着怕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性子。
晴雯也说她和金钏儿没太多交情,倒是和玉钏儿熟悉一些,只知道金钏儿性子最好颜面,受不得气,这一点倒是和她自己有些相似。
现在香菱先进屋了,若是好相处,倒也算是多了一个“同盟军”,不至于等到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进屋时受欺负。
这云裳也知道这少爷屋里“招兵买马”是迟早的事情,原本还指望着晴雯能来最好,但现在先是有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强敌临门”,紧接着又来了这一个香菱,倒成了“同盟军”,看来日后这府里边还真的要兴旺起来了。
“爷,瞧您说什么呢?云裳怎么会欺负香菱姐姐?”云裳嗔怪着瞄了冯紫英一眼,“不过香菱姐姐的性子好像真的挺好,云裳很喜欢,多了香菱姐姐这样一个帮手,云裳也可以轻松许多了。”
冯紫英伸了一个懒腰,准备起床活动一下身体。
虽说起晚了,但还有两日才开始正式进翰林院观政,这日常良好的生活习惯还是要保持好,眼见得屋里人越来越多,没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如何能行?
见冯紫英要起床,云裳美眸流盼,“爷,那香菱在宝姑娘那边也是侍候人惯了的,不如就叫她进来也学着侍候少爷?”
冯紫英哪里不明白云裳的小心思,不过他还是点点头:“云裳,你甭担心自个儿,也说过了,你得跟着爷一辈子,去把香菱叫进来吧,爷也要问清楚,若是真愿意留在府里,自不必说,若是不愿意,爷也绝不会强留,也还不至于欺负一个女孩子。”
云裳听得前半句,那心里便是充满了蜜糖般,眼睛都笑成月牙儿一般,看得冯紫英忍不住有点儿想要捏一把那张俏脸,好容易忍住了这份冲动,这才打发云裳去把香菱带进来。
香菱昨晚得到这个宝钗告知这个消息时,先是如天崩地裂一般,这陡然要被打发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下去,对于一个才十六岁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好在宝钗一番安慰之下才知道自己是被送到了冯府,那冯家公子自己也是见过的,倒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和善人,便是那一日薛大爷如此得罪于他,他也没说什么,还替薛大爷掩饰,难怪现在薛大爷对冯大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姑娘也说去冯府是一个莫大的造化,等闲人便是想去也去不了,香菱也听说了贾府里边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要到冯府,怎么却成了自己先去了?
免不了和宝姑娘也是一番难舍,跟着宝钗这么些年,香菱也知晓这位姑娘是个宽厚性子,待自己也好,说实话也是不愿意离开,只是天下无不散筵席,如姑娘所说,到了冯家,记挂着薛家这边的好,便是最好的缘分了。
看见香菱一进屋来,便跪在自己面前,那红肿的眼眸和憔悴的面容,看得冯紫英又好笑又心疼。
“起来罢,我这屋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怎么还这般模样,我这是龙潭虎穴,让你这丫头这么舍不得薛家妹妹?”冯紫英笑着打趣。
香菱也有些不好意思,这般情形落到个别的新主子眼中,弄不好就要心里生气了,这位主子倒是个好性子,难怪先前云裳说在府里心宽体胖,没多少担心的事儿。
“让爷见笑了,奴婢只是跟着宝姑娘两年,记挂着宝姑娘对奴婢的好,所以有些不舍,昨日里想着要分别,便没睡好,……”香菱没敢起身,红着面颊低垂着头小声道。
“起来罢,我说了起来了,我这府里不喜欢谁动不动就跪着,嗯,香菱,我问你,你是不是不愿意留在我府里,不需要说谎,估摸着你也听说过我的性子,不喜欢勉强人,真要想回去,我可以和薛家妹妹说好,你只管回去,保证不会影响到我和文龙以及薛家妹妹的关系,……”
冯紫英其实也很清楚自己这话问得虚伪,这等时候那个丫鬟敢说还是想回那边儿去?不过他还是要问一问,哪怕是形式上的,他觉得这样做自己可以心安一些。
果然,香菱摇了摇头:“姑娘也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既然薛大爷把奴婢送给了冯大爷,那日后奴婢就是冯家的人了,与薛家再无任何关系,若是冯大爷不要奴婢,那奴婢左右也就是一个死,……”
冯紫英听得皱眉,怎么这香菱和云裳都是这个口吻?但转念一想,对于一个在豪门大户里生活惯了的女孩子,陡然把她推向外界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恐怕还真的不如杀了她的好。
外部世界的险恶遇到这种漂亮又没有什么经历的女孩子,会嬗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恐怕还真的是悲剧居多。
那份自由真的给了她,她也未必能拿得到,拿到了也未必能感受到自由的甘甜没准儿其他现实的残酷就迎面而来了。
既如此,自己真没必要再去考虑这般看似对自己良心一个交代的事儿了。
“好吧,那你就留在我屋里吧,给云裳搭个伴儿,云裳一个人在我屋里还觉得孤单,现在你们俩也有了个伴儿,至于干什么,云裳也会和你说,待会儿爷起来了,还得要带你去我娘和姨娘那里,……”
见香菱微微色变,冯紫英又瞪了一眼云裳,“你别听云裳吓唬你,我母亲和姨娘都是和善性子,没她说得那么可怕,……”
云裳忙不迭的抱怨起来,眼圈都红了起来,“爷,您这个就冤枉奴婢了,奴婢何曾说过太太和姨太太,婢子在爷心里难道……”
香菱也赶紧解释:“云裳姐姐可没说过,奴婢只是担心不入太太和姨太太的眼,……”
“哟,那就是我冤枉了我的小云裳了,嗯,不过小丫鬟不就是拿来被主人冤枉的么?”冯紫英哈哈大笑,云裳原本内心的一份委屈顿时就被冯紫英的这番话给消解无踪,眼见得泪珠儿都要出来了,却又破泣为笑。
看见云裳和冯紫英之间的这种轻松惬意,香菱也忍不住有些羡慕和憧憬,看来这冯大爷还真的像姑娘所说的那般知书达理和蔼可亲,自己若是也能有这般情形,那便是一辈子都满足了。
如果宝姑娘真的能嫁到冯府当主母,那简直就是神仙生活了,香菱忍不住陷入了某种幻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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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屋里又传来一声脆响,小丫头忙不迭的赶紧去打扫。
晴雯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屋里,照旧干着自己给花浇水的活儿,谁知道这位宝二爷又哪根筋不对了,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折腾。
昨晚回来多喝了几杯,就在那里念念叨叨,今儿个早上起来时,还好好的,谁知道出去了一趟听着些什么,回来就成了这样。
晴雯也觉得在这宝玉院里越发呆得没趣了。
这位宝二爷平素待下边人还是极好的,特别是屋里那几个,宠得没边儿了,一个个小蹄子都差点儿要以姨娘自居了,晴雯也懒得多看,由着她们蹦跶。
在晴雯看来,估摸着也就是袭人那蹄子是得了太太的意思,其他啥媚人、麝月、绮霰、秋纹、紫绡几个丫头,那都是在自作自梦,以宝玉那性子,若是太太不许,他怕是半点儿都不敢违逆的。
看着小丫鬟篆儿把打碎的茶盏清扫了出来,晴雯忍不住摇摇头。
再看那媚人扭着身子出来了,那篆儿忙不迭的过去:“媚人姐姐,今日我娘做生,想要请一会子假,还望姐姐行个方便。”
“这等时候请什么假,没见着二爷正上火么?晚些时候再说吧。”媚人冷着脸,话语里如同冰渣子裹着出来,劈头盖脸。
见小丫头眼圈儿都红了起来,晴雯也知道这丫头和母亲关系极好,前日就见她在准备,而且也和那麝月说过,便忍不住道:“媚人,便允了她去吧,她母亲一年也就过这么一回生日,何况她前日里也和麝月说过了。”
媚人没想到晴雯也会插话,稍稍一愣之后便冷笑起来:“今儿个我当值,和谁说也不顶用,要不就去和袭人姐姐说去?晴雯,你还是做好自己的活儿,赶明儿你进了这屋里再来念叨这些事儿。”
丙字卷 第二十节 努力吧,少年!
见平素里还觉得挺好说话的媚人也是这般态度,晴雯心中恼怒几乎要迸裂出来,挺翘的胸脯也是急剧起伏。
但是想到自己现在也不过是屋外丫头,比不得往日在老祖宗跟前了,也只能压住自己内心火气,咬着牙关,默默的转过身便走。
回到自家屋里一会儿,便有那袭人赶了过来道歉:”晴雯,你莫要生气,那篆儿我已经让她回去了,媚人先前是在二爷那里受了气,所以话语里有冲撞,……”
“我可当不起!我一个屋外丫头,那里当得起花姨娘这般?”晴雯那刀子嘴也是绕不得人的,但见了袭人脸色一变,心里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低垂下眼皮子,“袭人,二爷那边也就你能说上话,你也须得要劝着点儿,莫要成日里和那钟哥儿出双入对的,这两日里老爷太太心性不定的,没准儿那一日又要发坐下来。”
袭人也是素来知晓这晴雯脾气的,先前那一句的确让她心里有些堵,但后半句便又是晴雯的变相服软道歉了,袭人展颜一笑道:“二爷那边当奴婢的也只能尽力劝一劝了,若是爷不乐意听,我们又能奈何?”
“今日里不知道又那里招惹了这位小祖宗,回来便是发脾气,杯子摔了两个,便是媚人去劝,也是被责骂一番,弄得媚人现在还在屋里抹眼泪儿,……”
晴雯冷笑一声,“那就只有你去好好劝劝了,总归要这般折腾,迟早要出事儿。”
这宝二爷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只要老爷稍许淡忘了一些,他便要作妖,一旦老爷问起来,又吓得屁股尿流,让晴雯也很是不屑。
这个时空晴雯早已经和前世书中的晴雯不一样了,既没有进宝玉屋里,只在屋外当个普通丫鬟,又见识了云裳在冯府里的自由自在,委实是越发对当下日子不安心起来。
见晴雯这般说,袭人也是叹了一口气。
二爷不知道从哪里听闻说薛家大爷把那香菱送给了冯大爷,这本来也是薛家的事情,不知道怎地有触动了二爷的心思,就发作起来,莫不是二爷对那香菱也有意思?
想到这里,袭人心里也有些酸涩。
见袭人低垂着眼睑不说话,晴雯心里又有些不忍,她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知道袭人在宝玉屋里也不容易,一帮子大小丫头,都是些不省心的,各自有各自的打算。
便是袭人得了太太的一些话,但毕竟没有名分,像媚人、绮霰、麝月这些个未必心里就服气她,平素里免不了就会有些磕磕碰碰,再遇上一个宝玉这等不操心的,那日子也不好过。
宝玉也的确心里堵得慌。
一早醒来,便听闻院子里丫鬟们再说母亲要把金钏儿玉钏儿送给冯大哥,心里便着实不痛快。
那金钏儿是母亲身边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母亲身边其他绣鸾、绣凤、彩鸾都赶不上,便是府里边出挑的鸳鸯、袭人都有不如,他也曾想过或许是母亲给自己留着的,没想到却被要送给冯大哥,甚至还要搭上一个玉钏儿。
这也罢了,父亲母亲的决定,他自然不敢反对,只是这出去走一趟散散心,却又听闻到那薛大傻子居然一大早就让人把香菱给送到冯府里去了,这个消息又在府里边传遍了。
宝玉几乎要咬牙切齿了,对薛大傻子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
若说是自己对那香菱没有一点儿念想,那也是骗人的。
骗人容易却骗不过自己,宝玉也的确存着心思啥时候能让姨妈把这丫头给了自己,左右舅舅也不让薛大傻子挨边儿,还不如给了自己也免得暴殄天物,却没想到薛大傻子来这么一出。
宝玉甚至幻想过若是能和宝姐姐成好事儿,把那香菱和莺儿一并带进来,那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了,只可惜……
虽然没有人说昨晚自己和薛大傻子的冲突,但是估摸着这事儿迟早也要传出来,想到这里,宝玉便是心堵得难受。
若真是让冯大哥在自己府里任挑任选选走一个丫头,自己也要咬牙答应么?
若是选了袭人怎么办?
想到这里宝玉就更心慌,只盼着昨日里冯大哥喝多了,忘了这事儿。
冯紫英的确没忘这桩事儿,不过却也没有记挂在心上。
马上就是入翰林读书观政了,这才是大事儿。
但实际上却很快让冯紫英有些失望了。
翰林院就在文渊阁隔壁,原来两边是连为一体的,但随着内阁威权日重,事务繁多,涉及人员和相关事务也庞杂起来,而翰林院这种读书制诰等清贵事务为主就不再合适和文渊阁这边再合在一起了。
从天平十年开始,文渊阁就正式和翰林院分开,翰林院搬出了文渊阁,在紧邻着文渊阁不远处重新拆开了一片,然后修了一座三进大院,成为翰林院读书和办公的公廨。
而文渊阁与翰林院相隔不足百尺,也就是一道两头封死的夹巷隔开来,文渊阁甚至还在夹巷里开了一道小门,同样翰林院这边也有一道门可入夹巷。
读书,礼部右侍郎黄汝良授业,除了经义,更多的是讲史。
只是短短三日,冯紫英便有些腻歪了这种生活,这就是所谓的翰林院读书,而冯紫英也发现原本精气神都相当高昂的庶吉士们迅速在这种单纯读书却又没有多少压力的状态下以肉眼可见的变化松懈下来。
读史讲史当然是好事,但是如果成日里都是抱着从秦汉到唐宋明的史书来细细解读,或许其他庶吉士们还能有些兴趣,但对于早就被前世中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所熏陶过的冯紫英来说,就显得有些乏味了。
对冯紫英来说,观政显然对他的兴趣更大,可是庶吉士观政和普通进士观政不一样,普通进士观政都是有各自所在的衙门,而庶吉士是以读书和学习制诰文书为主,观政反而成了次要的副业,而且要有内阁的指令才能参与观政,平常时间都是学习。
“你这才读了几天书,就这般不耐烦了?”齐永泰严肃的语气让冯紫英只能低头认错,“弟子没有不耐烦,只是觉得这等大好光阴,却成日里研读史书,而且……”
“而且什么,你觉得你史读得很好了?”齐永泰没给冯紫英好脸色,“以史为镜可以知兴废,这是唐太宗名言,紫英,读史学史的意义不用我多说,你从秋闱春闱到殿试乃至庶吉士馆选一路太顺,为师觉得你有些浮躁了,现在是该利用这一段时间沉下心来好好积淀一下自己了。”
冯紫英只有再度起身行礼表示受教。
“庶吉士修书读史才是正份儿,观政还在其次,你们和其他观政进士不一样,他们观政之后就要到各部府院寺司,你们还要继续在翰林院,明白翰林院读书修史的意义么?”齐永泰苦口婆心。
冯紫英无言以对,他当然明白齐永泰的好意,自己在秋闱春闱折腾出太大风头了,是该好好收敛一些了,而且自己这个年龄也太招人恨了,连练国事都没有自己这么能折腾,还不收敛,那就要成了木秀于林了。
问题是这翰林院读史对于前世大学就是学政教而且又有了几十年官场沉浮经历的来说,就没有多大意义了。
过了春闱,在大周仕途上很多束缚自己的东西没有了,自己就该按照自己的一些想法来做事了,这是冯紫英的想法。
而且大周现在的情形很不好,冯紫英希望可以早一些介入这个历史步伐节奏中去,尽可能的为这个历史车轮方向提供一些有益的助力。
“当然,紫英,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不会安分的,但是庶吉士这一两年你再怎么都要坚持下去,这对你很重要。”齐永泰当然明白自己这个弟子的性子,悠悠地道:“读书学史,你也可以结合大周当下的一些局面来写写文章嘛,原来在青檀书院里读书写文章,送到朝廷还要过一手,现在正该是你们表现自己的时候了,但要注意与书院时不一样了,你们现在是庶吉士,既要言之有物,又要贴合实际,不能再恣意汪洋,……”
冯紫英离开吏部公廨时,也叹了一口气。
这样猥琐发育,何时是个尽头?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觉得自己年轻也是一个坏事儿了,十五岁的确很难让人相信你这个人,再说你能写能说,能折腾出事儿,大家还是觉得你是运气机遇以及赶上了某些特定情形下。
当然,好像这也的确是事实,一句话,还得要用不断的成功来积累,而且这成功还不能仅仅在一个领域了。
想到这里离,冯紫英又紧了紧拳头,既然观政不可预测,那么这读书读史一直这样读下去也太过枯燥,总得要折腾点儿什么,才符合自己的性子,或许该利用翰林院这个名头做点儿什么了。
努力吧,少年!
丙字卷 第二十一节 内参,举案说法
七月的京师城正是晒得地面发烫的时候,哪怕是酉正已过了,天色仍然亮得吓人,一条黑狗吐着舌头纳凉、懒洋洋地蜷缩在阴凉处,有气无力的看着旁边的马车驶过。
从翰林院出来的冯紫英还沉浸在读史之后的情绪中,当然不是因为读史而感动,而是触动。
慢条斯理的生活节奏,按部就班的上朝散朝,好像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祥和,但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忍不住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威武高耸的午门,冯紫英心中却有些发紧,永隆五年,或许就是西元1607年吧,好像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英国人三艘船抵达了北美,并定居下来,建立了他们第一个殖民地——弗吉尼亚,很快他们就要开始长达一百多年的殖民征服史,偌大的北美大地就要被他们从印第安土著那里夺走。
可是大周呢?冯紫英心情有些沉重,面对北面女真人和鞑靼人的咄咄逼人攻势仍然捉襟见肘,倭寇仍然在袭扰海疆,安南人也在西南滋扰,王朝内部隐忧更甚。
冯紫英突然发现自己来了这个时空两年多快三年了,除了通过读书科举奔到了一个仕途上的预备役——庶吉士,似乎并没有什么收获。
面对这样一个用惯性前行的老大帝国,冯紫英意识到金手指和穿越者真的作用不大,你能改变一个人十个人甚至一百个人,但你能改变一万人甚至一百万人的思想观念么?
很显然,不能。
从思想上做不到,那么怎么才能改变一万乃至一百万甚至更多的人的观点和想法,嗯,或者让他们服从自己的观念想法,除了权势,没有别的办法能做到。
可这个权势却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这需要从各个方面的积累,所以冯紫英才这么着急。
但是今日齐师给他泼的冷水还是让他清醒了不少,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情想得太好,结果就是死得太快。
冯紫英没有试图去彻底改变齐永泰或者乔应甲的观念,嗯,一定程度上可以灌输一些和他们想法较为接近或者他们能够接受的观点,但是若是指望彻底改变一个四五十岁三观早就定型的官场中人,那就有点儿异想天开了。
但有些事情还是可以一做的。
从齐永泰那里出来时,他就打定主意了。
现在暂时没法做实事,那就只能是在务虚上做文章了。
这是老套路,但是宣传舆论的作用,却是冯紫英深知的,当你把握住这支力量时,你就会发现很多事情是事半功倍。
而且这么多同学都分布在六部九卿中,这等资源如果不好好用起来,那就太辜负了未来这一两年的好光景了。
马车辚辚走过,跟随着马车而行的瑞祥看见了前面的荣宁街,有心想要提醒一下,但是又怕打扰少爷的思考,便犹豫起来。
一直到冯紫英抬起目光,瑞祥终于找到了机会,“爷,前面就是荣国公府了,那边都下了几次帖子了,爷您看……”
冯紫英忍不住皱起眉头。
香菱都来了府上快十天了,自己的庶吉士生活也就这么有条不紊的开始了,似乎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样,悠闲,不乏情趣,但却总让人有些心有不甘。
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总得要去。
听闻那贾政夫妇想要送两个丫鬟给自己,冯紫英反而不太想上门了。
倒不是说因为两个丫鬟就被吓住了,而不是太愿意和贾家把关系弄得太黏糊。
原本觉得就是顺手帮一把贾宝玉,然后把贾琏弄来当个工具人用,也就差不多了。
虽然也觉得迎春、探春这两春日后若真是因为贾家败落而可能境遇不好而有些遗憾,但是现在自己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总不能直接找上门去告诉对方反正贾家都要垮了,干脆跟着我去当妾吧,那恐怕真的要挨抽。
“算了吧,明日再去。”冯紫英摇摇头,最终觉得恐怕始终要面对,不管接受不接受,这样躲着不是办法,关键在于贾琏既然都透露了口风,薛宝钗的事情恐怕也要有个说法。
马车回到府上,冯紫英便下车直接入院,今儿个是香菱当值。
香菱一来,就算是把云裳给解放了,再也不用随时随地守着等冯紫英回来,这样两个人可以分工合作,把这小院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像当值的,就负责冯紫英起床穿衣洗漱,而另外一个不当值的则负责准备饭菜,而日常其他事务就商量着来。
“爷,那位方大爷早就来了,一直在外院等候您呢。”香菱一边替冯紫英换衣,一边小声道。
“哦?方叔来了?”冯紫英笑着摇摇头,这才几天,这家伙又来蹭吃的来了。
方有度在刑部观政,暂时租了一间房子就在柴炭厂边上的鹫峰寺街上,紧挨着三法司不远,虽然属于金城坊,但实际上距离阜财坊和咸宜坊都不算太远,都在西边儿。
方有度在拜谒完先师庙之后就径直请假返乡了,回去之后便立即成亲。
没想到火力特别猛,不但新婚妻子有孕在身,而且还把一个刚纳的妾肚子也搞大了,弄得方家上下一片欢腾。
原本是那个妾要陪方有度上京的,现在也只能留下了,现在只有两个随着妻子陪嫁过来的丫鬟跟随他上京了,所以时不时要过来蹭吃的。
”怎么回事,眼珠子这么多血丝?晚上没休息好?”冯紫英见方有度这般憔悴模样,颇为吃惊,不是说妻子小妾都没来么,难道这厮还真的把两个丫鬟都收了房,这彻夜鏖战不已?
见冯紫英的表情,方有度就知道这家伙想差了,没好气地道:“昨晚在刑部看卷,一直看到子时才回家,险些被巡捕营的人当贼拿住,……”
“什么卷子这么复杂,让你这么大兴趣?”冯紫英忍不住问道,他没想到方有度进入状态这么快。
“你不知道么?三年前那桩在刑部门口自戕的血案?”方有度轻轻笑道:“总算是盖棺定论了,我这十日里都是查阅案卷,算是把这个案子给弄了个明白,一个并不复杂的案子,却是牵连了无数人,为此而死的人不下十人,乌纱帽被摘的,被降职的,光是五品以上的就有三个,五品以下的五个,还有几个被发配,我看了看,才觉得这官不好当啊。”
冯紫英来了兴趣。
他好像隐约听说过这桩案子,一个赴京京控自戕案,当时闹得很大,主要就是因为一桩多年前杀人案始终未有定论,翻来覆去被推翻,然后拖下来没结果,受害人在家族支持下最终在刑部大门前上演了这一出惨烈事件。
这桩案子的起因就是一桩山村杀人案,死者姓徐,一日夜里被人杀死在村口,该村为两个大姓和少量小姓组成,章、徐两家皆为大姓,并且几十年因为山林、水源和土地之争闹得怨冤不解。
由于此案就在山村中,基本上不存在外来因素,所以此案很快就由泾县衙门审理完毕之后,人犯在宁国府复审时当庭翻供,回来宁国府复查,结果彻底推翻了原来的结果,导致原来的原告一方数人被打入大牢认定为人犯。
最后在南京刑部再审期间又再度推翻,重新指向泾县县衙审判的人犯。
就这样此案又多有反复,一直拖了多年,始终无法定案,最终就是赴京京控自戕在刑部门前,引发轰动,最终由刑部一位主事亲自赴宁国府调查此案,最终查清定案。
一边喝酒,方有度也一边把整个案子娓娓道来。
案子并不复杂,但是却由于初查案件的县令是个举人出身的书呆子,毫无查案经验,却又刚愎自用,而仵作因为奔走百里查验尸体时疲惫不堪,使得验尸时出现了疏漏,忽略了关键死因,而在收集证人口供时明显有差错却因为死因的出错未能得到纠正,所以在定案时便是直接指向了另一大姓章家,三木之下,章家多人屈打成招。
最终在宁国府这一层面集体翻供,然后宁国府在审理此案时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认为这是徐家为了构陷章家而故意用苦肉计,因为此人虽然姓徐,但是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浑人,于是乎又有徐家十余人被打入大牢,得出的口供也是矛盾百出,最终这个案子陷入了死局。
南京刑部也是多次审案都是沿用原来证词和证据,基本没有重新调查,但证据又无法印证,最终就这么一直拖下去,直到京师刑部门前死者儿子的惨烈自戕。
方有度说得很很生动,连来倒酒的香菱和云裳二人都被吸引住了。
“紫英,你知道这个案子问题出在哪里么?”方有度颇为得意地道。
“出在哪里,无外乎两方面,一个是村中小姓,一个是证人。”冯紫英很随意地道。
“啊?你知道了?”方有度大为吃惊。
“我知道什么了?猜的。”冯紫英摊摊手。
“不可能,你怎么能猜得出来?”方有度不敢相信,这个案子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了结果,但是也是后面反复看完卷子之后才搞明白的,自己先前也没有泄露什么,怎么冯紫英就一下子能猜出来?
“很简答,不是我有多本事,实际上就是你自己泄露的。”冯紫英笑着道。
别说方有度,就算是云裳和香菱两个旁听者也完全不明白方有度在话语里泄露了什么。
“第一,不知道你自己注意没有,你说了两家大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些小姓,如果杀人者就是这两家大姓中人,你不会专门来强调有小姓,嗯,这是人的习惯,……”
方有度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有理。
“第二,你说了几遍证人证言出了纰漏,却没有提证人证言为什么会出纰漏,很显然这样的关键问题出了纰漏而不提,自然就是证人本身有问题了,……”
如此简单的推理,让方有度却很是沮丧,“紫英,你这么一说,都让我觉得这案子如果你来办,恐怕根本就不会拖成这样,还翻来覆去五六年!”
“那不一定。”冯紫英摇摇头,“我也就是利用你自己介绍案情时的一些习惯来反推而已,真要让我去审案,只怕也不比那个知县好多少,不过方叔,你觉得这个案子拖了五六年,这其中这么反复折腾,从县里到府里,再到南京刑部,一直到部里边,这样大动静,直接就死了两个人,这还不算判斩的,另外好像还有好几个都是病死在狱中,那么这里边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方有度感觉到冯紫英是有些想法了,但是却又不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沉吟了一下才道:“此案并不复杂,但是要说从县到府,再到南京,问题却很多,比如,知县中举之后到授官,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毫无查案经验,而且因为是才去县里不久,幕僚主要是钱粮师爷,却没有请刑名师爷,所以导致查案时基本上是靠自己感觉,又比如仵作数量不足,缺乏经验,县里仵作年老体衰,而且是临时顶替的,原来的仵作因病而没干了,所以直接导致关键证据除了问题,……”
“……,再比如,南京刑部审案时,根本没有真正复查,基本沿用原有案卷和证据,明知道经历了反复翻供,这种案件肯定需要认真复查证据,但办案官吏草率从事,到最后却因为无法服众,干脆就搁置,严重怠政渎职,才会导致受害人到京师刑部自戕,……”
看见冯紫英手指在桌案上用酒似乎在涂画着什么,方有度终于收住话头,“紫英,你是不是又要搞什么事儿?”
“唔,的确,我在琢磨着,反正在翰林院里闲着没事儿,成日修史读书,不如利用这闲暇,干点儿有用的事情,嗯,比如我打算利用翰林院里这些同学同僚们的修书制诰的本事,写写文章,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像你们这样在各部观政所获的一些感悟,……”
方有度眨巴眨巴眼睛,冯紫英笑了起来,“所以我准备弄一份体现翰林院赞机密备顾问的职责,类似于邸报的,来刊登文章,然后请阁老和六部堂上官们一阅,当然他们也可以写文章,……,这名儿么,咱们翰林院出品,‘内蕴天地,参悟乾坤’,就叫内参吧,你弄一篇出来,我给这个栏目也命个名儿,就叫举案说法!”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二十二节 约稿
方有度走了,满怀希望和激情的走了。
后半顿酒基本上围绕着这篇文章该如何写来探讨了。
准确的说,不是探讨,而是受教,方有度已经感受到了如果自己在这上边能有突出的表现,也许自己这个位居末列的三甲同进士,未必就不能留在京中。
而按照惯例,他这种排序靠后的同进士基本上在观政期结束之后,都是要回到地方去的,去担任推官或者知县应该是正常去向,而且观政时间基本上都要干满三年。
但如果有了突出表现,那便不一样了,内阁阁老,六部堂上官,甚至皇上,如果博得他们的关注甚至青睐,那一切都不在话下。这也是这帮观政的进士和同进士们的最大动力。
对于这类总结性文章,冯紫英前世中从政几十年不知道写过几百几千篇了,如何抓住核心,突出重点,点燃爆点,吸引眼球,这都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方有度好歹也是进士,文采辞藻都没问题,遣词用句甚至都比冯紫英更厉害,关键就是没经验。
这种新东西,估计也从来没有人干过,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人都是夹杂在自己奏章、奏折里边零散性的表述自己的意图,而像这种系统化有针对性的提炼加工,估计就真的是第一遭了。
本来还想留方有度再喝一会儿茶的,但方有度早就坐不住了。
估计他今晚回去又得要熬夜,不过冯紫英也提醒了他,不急于一时,写出来之后先自己反复锤炼,最后再拿给自己审稿,时间还很宽裕。
一份《内参》,怎么可能只有一篇文章?当然要内容丰富了。
不求面面俱到,但是起码要做到让更多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这是创刊号。
既然打定主意要干这事儿,那就要准备周全,这样一份出自于翰林院的《内参》,铁定是要载入大周史册的。
但如何来真正将这份刊物的从萌芽到培育,再到发展壮大,乃至发扬光大,这里边还有不少坎儿要迈。
首先要获得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事的黄汝良的认可。
没有他点头,这份《内参》永远别想出头,另外这类文章大多涉及到一定朝廷政务,相当多还是较为敏感的话题,肯定需要一定程度的保密,那么如果要印刷出来,那就不能在外边去。
翰林院有自己的印刷作坊,主要是为印刷史书和经义提供服务,技术不错,但是规模并不大,冯紫英觉得这也许是未来这个领域的一个契机。
接下来的几天里冯紫英都疯狂的忙碌起来。
除开方有度,还有郑崇俭和王应熊,自然也少不了练国事和许獬。
“子逊兄,海外之大,恐怕你我都是道听途说,唯有那些个真正出入海疆的海商们怕是才真正了解,不知道子逊兄和你们老家的这海商们熟悉不熟悉?”
许獬早就觉得这段时间冯紫英这家伙不对头,鬼鬼祟祟,但是又显得十分忙碌,原本觉得百无聊赖的读史学史也开始感兴趣起来了,还在学习中经常提出一些问题来。
看到他频繁接触京中观政的进士们,许獬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儿,但是却又不好深问。
直到今日这家伙终于找上了自己,许獬就觉得有戏。
“有一些了解,但是为兄到了京师之后就少有接触了。”许獬不清楚冯紫英意图之前,还不敢轻易表态,虽说他也觉得冯紫英应该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但是他不是方有度、郑崇俭这等盲目崇拜冯紫英的角色,很多时候都需要多考虑几分。
“京师城应该有福建会馆吧?难道子逊兄从来不去?”冯紫英笑着道:“子逊兄,小弟是有事相求。”
“哦?什么事儿,只要愚兄能帮得上的,当然不在话下。”许獬点点头。
“嗯,子逊兄,你我就不绕圈子了,闽浙沿海民众苦海禁久矣,盖因闽浙沿海多山少地,人多地少,谋生不易,走海谋生自古以来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但是从前明到大周,因为各种原因而导致了海禁之策盛行,但实际上目前海禁虽然依旧,其内里却已经是千疮百孔,执行力度如何,朝廷也心知肚明,但是一旦提出解除海禁的话,我们都能想到肯定会遭遇很大的反对,……”
对于冯紫英在解除海禁上的态度,许獬是早就知道的,甚至朝廷一些有心人也一样清楚,否则也不会有馆选庶吉士上他受人之托来了那一回“交易”。
当然,不是说人家看上了冯紫英这个人有多么大分量和影响力,而是更看重冯紫英背后的人以及他出身所代表的群体。
同时冯紫英所代表的的北方士人也是一个关键。
朝廷中最反对开海的就是北方士人文官,另外武勋群体作为军中举足轻重的力量,也一直持反对态度。
而冯紫英不但是武勋群体中异军突起的佼佼者,而且其背后两大佬——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北方士人的中坚力量,而且齐永泰极有可能日后会成为北方士人的代表人物。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的态度和影响力才显得格外特殊。
许獬微微点头,“紫英,若非如此,开海又如何能这般艰难?”
“海禁之初或许有其理由,但是时移世易,小弟认为当初实施海禁的一些理由和原因都不成立了,而相比之下开海带来的益处和必要性却越来越大,可是好像朝廷内部一旦涉及到这个问题大家就是相互攻讦,固执己见,久而久之,就成了为了反对而反对,鲜有真正涉及到具体原因和理由了,……”
“紫英,你有何意,只管说出来。”许獬隐约揣摩出一些东西来,但是他却不知道冯紫英打算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
“小弟之意,子逊兄文采风流,那么能不能以闽浙沿海民众面临的困苦生活先写一篇文章来,让朝中诸公,尤其是从未去过南方的北方朝臣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形?”
就这个?许獬大惑不解,就这个也值得如此郑重其事的来和自己一说?
“子逊兄,其他小弟暂时不便透露,不过这只是第一步,小弟也会配合有一篇文章,嗯,到那时候也许就会有一些不一样,……”
许獬也知道此子素来谋定而后动,而且一动就基本上是一击必杀,必定能够达到其目的,而且让自己来写这篇文章根本不算什么,必定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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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难得啊,专门请为兄来饮酒。”坐在冯紫英对面的男子不过三十出头,面色灰白,颧骨高耸,一双眉毛微微上挑,极有气势,“照说该为兄替你庆贺才对,会试殿试馆选,你这是一帆风顺,为兄在你这个年龄都还在为秀才资格而苦读呢。”
夕阳垂落在窗棂格上,在地板上映出斑驳陆离的窗花,一具很有唐仕女风格的屏风半遮半掩的摆放在这房间里,多了几分慵懒安逸的气息。
“楚材兄,你我之间何必在意这些?”冯紫英笑着替对方斟上酒。
“紫英,我知道你家境好,但就你我两人,还专门弄这一间,未免太奢侈了。”一口山东乡音,正是冯紫英的老乡兵部职方司主事耿如杞。
“嗯,不是小弟奢侈,而是想要和楚材兄谈一些比较隐秘的话题,所以才选了这么一处。”冯紫英漫不经心地放下酒壶,“本想寻个安静地方,但是许久没有和楚材兄一唔,觉得还是要有些酒才能让许多话题更能尽兴,所以才选了这里。”
耿如杞略小而精神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惊讶的光芒。
自己这位小老乡可是庶吉士中的风头人物,甚至连一甲三位的风头都被他抢走不少,现在入了翰林院,还以为会安分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才多久,半个月吧,看样子又要不甘寂寞了。
冯紫英没有提话题,耿如杞也不问,二人便说着闲话,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耿如杞见冯紫英仍然不提来意,忍不住摇摇头:“紫英,你可真的耐性好啊,非得要为兄来问你,怎么就专门请为兄和这顿酒,如果是这样,那该把君豫也叫上才对。”
练国事和耿如杞的关系也不浅,不过今日话题二人对谈更合适一些。
“兄长稍安勿躁,小弟其实一直在想还如何来说这个话题,……”冯紫英沉吟着端起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
“什么话题让紫英都这么为难,这可真的罕见啊,紫英你的名声现在可不小,虽然还未正式入仕,但愚兄看我们这一科的庶吉士们都找不出一个能赶上你的了。”
耿如杞是元熙四十一年进士,比冯紫英他们早两科,但他没能入选庶吉士。
“小弟不知道楚材兄对开海一事的态度,嗯,另外也想问一问楚材兄,如果开海的话,对我们山东,比如登莱和辽东那边有何意义。”冯紫英一字一句的问道。
之所以要找耿如杞,那是因为开海在南方是海商们的事情,但是对于北方来说,开海就比较复杂了,涉及到政治和军事上的影响。
乙字卷 第二十三节 不鸣则已
冯紫英从来不会小瞧这个时代的官员们,他们或许没有自己与生俱来的眼界,但是他们却能清楚的分析出利弊得失。
海禁和开海,博弈从前明开始,当前明和大周为了保卫北方边陲不被游牧民族击破而不得不迁都京师城时,就决定了这场博弈会一直持续下去。
大家都知道帝国的经济重心早就转移到了南方,江南、湖广,这才是重心,京师城从钱银到粮食再到绫罗绸缎布匹,什么都需要从南方来。
北方日益残破,尤其是九边之地始终遭遇着草原上游牧民族如跗骨之蛆般的撕咬,使得北方经济基本上是以一种维持生计和抗御外敌入侵的这种状态下反复煎熬着,加上这几十年老天爷的不作美,使得整个北方都处于一种每况愈下的情势下。
可以说从在经济上来说,北方已经没有了和南方抗衡的资本,但是北方的特殊地理优势又使得任何一个王朝都从来不敢轻视北方,无论是北方士人还是北方边防,前宋的悲惨故事没有人愿意重演,哪怕是再坚定的南方士人也不得不承认,一旦北方沦陷,那么唇亡齿寒,南方一样会陷入绝境。
正是这种利益和权力之间的博弈才使得海禁和开海处于一种诡异的僵局下,海禁从明面上仍然继续,但是内里像闽浙大海商们早已经有了应对之策,甚至如火如荼。
但不得不说这种朝廷制度上的禁止仍然让他们有一种随时处于危险境地的状态下,无论你做得多么隐秘,无论你交通到了朝廷哪个层面,一旦雷霆之下,便再无幸免,所以他们也渴求着在朝廷制度上的解放。
对于北方士人以及他们代表的阶层来说,南方开海可能带来的冲击不可预测,但毫无疑问南方会有相当大一个群体从中获益,而对他们来说,一无所获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支持呢?
要让他们支持,要么是能让他们直接获得利益,要么就会危及自身利益,要么就是要利益交换。
耿如杞也被冯紫英的问话给震住了。
这道题可不浅。
开海,而且还直接涉及到了山东和辽东,并不单纯是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战略利益。
冯紫英可以知晓一个大概趋势,但是他却很难说得清楚这开海能够给北方带来什么,做不到这一点,你很难说服这些北方士人对开海支持,哪怕是不阻挠。
但有一点冯紫英还是清楚的,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北方士人,尤其是对与辽东有着密切关系的山东、北直来说,辽东的安危直接关系到两直省的利益。
那么如果能让辽东、北直与山东这三地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并让他们觉得开海可以从中获益,不管是经济利益还是安全收益,那么或许这道题就要容易许多了。
”紫英,你是要做什么?想要推动朝廷解除海禁,开海?”耿如杞放下酒杯,颧骨两边的脸颊略略发青。
他不敢再喝了,他要好好想想冯紫英的每一句话。
冯紫英哪来这份能耐?除非是他背后的人,想到这里,耿如杞心中都有些恐惧,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北方士人代表,如果他们两人态度有变,那么海禁之策还能维系多久?
“楚材兄,不要紧张,我只代表我个人,嗯,您也别误会。”冯紫英知道耿如杞想偏了,“真的。”
耿如杞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也是北方士人,但在兵部更多地还是考虑军事上的问题,经济上的这些他大略知晓,却不精通。
不过冯紫英很坚定的态度还是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要知道朝廷每一次政策的调整都会带来剧烈的震动,从财赋到人事,而开海更不简单。
“那你想干什么?”耿如杞重新捏着酒杯,指甲盖都有些发白。
“开海就那么可怕么?”冯紫英反问。
“哼,对某一个人甚至某一家人来说,也许无足轻重,但是对大家来说,恐怕就未必会接受了,你知道光是这春闱南北卷的分卷都是我们用了多少力量争取来的么?难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南方学风更盛,但我们想如此么?我们其他方面付出更多,当然应该要得到更多!”
耿如杞轻轻哼了一声,经济上的失衡,已经让南方在朝廷上越来越占据优势,这一点哪怕从皇帝到北方士人都在努力,却都难以扭转。
“楚材兄,问题是要想得到更多,那我们就需要有更宽广的路子来,而不是光靠别人的施舍,固本强基才是王道。”冯紫英沉声道。
“你觉得开海对山东和辽东有益?”耿如杞明白冯紫英的意思了。
“如果是单纯这两地,意义不大,但是如果把朝鲜和日本加入进来,这利益就不小了,而且这不仅仅是海贸通商上的,对于我们控制朝鲜,防止倭人野心复炽,意义重大,小弟相信楚材兄应该比小弟更能理解。”
冯紫英的话让耿如杞陷入了沉思。
冯紫英提到的固本强基当然不仅仅是之南北之争而已,而且也触及到了耿如杞最担心的辽东问题,女真人的咄咄逼人威胁到了辽东生存,辽东一旦失手,那朝鲜必定会投向女真人,朝鲜的人力一旦被女真人所用,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紫英,你想要愚兄做什么?”耿如杞收拾起其他心思,问到最现实的问题。
“简单,楚材兄,我就想请楚材兄分析一下辽东、北直和山东三位一体的重要性,那么这三地开海对巩固辽东的防御和日本朝鲜的利益一体的可行性和意义,……”
冯紫英直白的话语让耿如杞又是一阵思索,良久方才苦笑道:“紫英,你这道题可把愚兄给考住了,若是边务这一块倒是可以,但是涉及到利益一体,嗯,涉及到和日本朝鲜开海的利益评估,愚兄恐怕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楚材兄,未必就要局限于你们兵部嘛,户部,工部,通政司那边,你都可以探讨求援嘛,我相信你们那一科中肯定会有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有研究的,……”
冯紫英循循善诱。
”那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就算是能行,那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拿得出来的,这涉及到的东西太多了,太复杂了,而且对错与否,愚兄自己都说不清楚。”耿如杞叹息不已。
冯紫英知道对方被说动了,毕竟这既关系到朝廷在辽东的战略,同时也牵扯到辽东、北直和山东这北方士人相当大一块利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值得认真琢磨。
“理不辨不明,楚材兄可以多在相关的情况阐述上花工夫,至于说是非对错,利弊得失,摆出来,供大家来探讨嘛。”冯紫英笑了起来。
“大家?紫英,你这是要干啥?”耿如杞警惕地道:“是你们翰林院要搞事儿?”
“不,不,放心,一切都会按照规矩来。”冯紫英一摊手,目光里多了几分揶揄,“难道我这个庶吉士身份都难以让你放心?楚材兄先前不也是在担心什么吗?嗯,很多人都盯着我呢。”
“哼,紫英,我知道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也得要悠着点儿,莫要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耿如杞告诫道。
接下来的十多天时间里,冯紫英一直在忙碌着这些方面的约稿联络工作,都是单线联系。
不得不说这个庶吉士读书真的是幸福生活,真正的清贵生活,比起书院读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也正是如此才给冯紫英提供了充分的时间和机会来做这件事情。
这个《内参》能不能一鸣惊人,既要看文章的可读性和可靠性,还要看能不能抓住看点,所以他选择的都是一些敏感点,能激起广大反响的话题。
没办法,在现在还没有资格对朝廷政务直接介入的情况下,他能做的也就是掌握舆论工具了。
大周朝显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除了朝廷邸报能够为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提供一些信息外,大家对外界更多的了解和判断还是靠相互的讨论,这种相对封闭和滞后的信息沟通模式显然会越来越落后与时代。
好像欧洲要出现报纸也应该就是这两年了,冯紫英觉得也许自己可以抢先在这上边留下自己的印记,想想以后自己的大名也可以在文化历史中留下一笔,还真的是值得人期待的。
就目前来说,这个规划构思中的《内参》还谈不上真正的报纸,只能算是一种邸报的变体,或者说邸报的深化挖掘版,更多地还是为朝廷服务。
但当这个头开好了,并发挥出巨大作用时,自然就会有很多聪明人想到更多,一些利益群体也会加入进来,为着各自的利益主动为其附加更多的商业属性,最终其中的商业属性会不断的膨胀,最终演变成为其中具有决定性的力量,使得这项事业的发展进入新高度。
历史往往都是如此。
丙字卷 第二十四节 国事家事
“爷,该休息了。”香菱送上来一盅红枣莲子羹时,冯紫英才意识到已经子时了。
方有度的文采不错,不过还是欠缺一些经验,但是在案情情节上写得太多,有些头重脚轻了。
这不是话本小说,而是政论文章,案情言简意赅,论述要详略得当,突出重点。
估计方叔看见自己这样大刀阔斧的删减他苦心孤诣之作,得吐血三升,但没办法,如果不是考虑到创刊号需要一些劲爆点来刺激阅读欲望,他连刑部案件这一类的文章都不想用。
字数上就肯定要压缩了,关键把所要表述的意思,也就是对此案暴露出来的问题和给出的建议讲清楚,就达到目的了。
《内参》目前还只停留于冯紫英内心中,真正如何形成一份可以长久办下去的政论性的报纸期刊,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许獬那边的文章还在酝酿中,很显然那边很重视。
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有些误会,这种重视超过了冯紫英的预料,但冯紫英也无所谓。
总而言之,这份重视未来会得到回报,他们以为自己代表着齐永泰和乔应甲,但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齐师和乔师固然是自己的有力后盾,但是自己本身亦然。
这种感受会让他们逐渐形成习惯,然后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分量,这会有一个过程,但是却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除了许獬和方有度的文章外,冯紫英也给郑崇俭布置了任务,对三边军务做一个综述性质的评估,让他收集从永隆元年以来三边四镇的军事将领调防、军饷军粮军备补充、四镇内部军务突出问题、河套地区鞑靼人内部变化等来做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倒是把郑崇俭难住了,因为这些情报杂乱无章,各方面都有,兵部职方司那里就是汇总,当然还可以调取龙禁尉、刑部陕西司那边的一些情报,但这太庞杂了,如何来评估描写简直就是漫无头绪。
郑崇俭表示这篇文章没法写,但是当冯紫英给了他一个明确的主题之后,一切都变得格外简单了。
的确很简单,给出一个命题,然后围绕这个命题来从这些海量的情报中来收集符合这个命题的证据依据,那就简单了。
实在不够,还可以从龙禁尉和刑部陕西司那边收罗一些,甚至直接行文给陕西都司和行都司那边,针对性的了解情况。
这几乎就是作弊,但前提是你必须要确定的确要发生某件事情,否则带来的祸患亦是不小。
不过从父亲那里传来的消息已经足以让冯紫英确定宁夏镇现在已经处于一种近乎于失控状态下了。
石光珏疯狂的捞钱,甚至已经到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地步,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即便是他能把他付出的十万两银子捞回来,却还有有没有命享用。
如父亲所言,宁夏镇就如同一具纸糊的灯笼,外表看起来依然光鲜无比,但是只需要轻轻一戳,便是一个窟窿,多戳几下,也许就是千疮百孔四处漏风了。
问题是宁夏镇面对的是北面鞑靼人的狂风啊,这风一旦刮进来,那就是火烬灯灭。
冯紫英现在几乎就是一种近乎忐忑而又期待的心态等待着这一切的发生。
之前他也曾想过是否可以提前预警,但只是军务,不比其他,冒然建议,恐怕难以达到目的,反而会让自己处于一种不利地位,他不是精致利己主义者,但是却也不愿意冒着自身危险去揭露什么。
所以这样一篇文章,也许到最后会变成一篇神预言一般的建议,帮助自己和郑崇俭收益巨大,但是在现在恐怕未必能起到多少预警作用。
手指轻轻在冯紫英太阳穴处按压着,嗯,略微有些紧张和生疏,自然就是香菱而非云裳了。
香菱很顺畅的融入到了冯府中,大小段氏都很喜欢香菱的模样和性格,冯紫英甚至都知道连云裳都有些嫉妒了。
短短一二十日里就能“夺宠”,当然这个“宠”也幸亏是自己母亲而非自己的,云裳还能接受,但也足以说明性子和顺憨厚的香菱有多么受欢迎了。
处子身上特有的幽香萦绕在冯紫英鼻息间,仰靠在椅背上的冯紫英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喉结处滚动了一下。
他已经满了十五岁,按照这个时代男子计算,他已经是十六岁的人了,当然并未满十六岁。
香菱比他大一岁,是实打实的满了十六岁的黄花大姑娘了,只比云裳大一岁多一点儿,但光是从身材曲线就能看得出来比云裳诱人不少。
嗯,应该说香菱被人贩子拐走那几年,没亏待她,发育良好。
“香菱,在咱们家里习惯了么?”冯紫英这段时间太忙,基本上没有顾得上屋里边的事儿,所以也没怎么询问香菱的生活情况。
连续一个月早出晚归,连结这些个在各部府院寺司的同学们,相当于是一种提前联络感情,但同时也是预约性的约稿,另外也要找翰林院的同僚们做一些沟通。
当然,他没有明说,只是让对方多了解收集一些相关的情况,称未来翰林院可能会要用于“赞机密备顾问”用。
“嗯,谢谢爷关心,奴婢很好,云裳姐姐对奴婢极好,太太和姨太太也都很关照奴婢。”香菱说的是实话,“奴婢只想一辈子这样下去。”
虽然原来在薛家那边宝钗也对她很好,但是薛家那边始终是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下,薛大爷以及他身上背负的事儿,还有一家都是寄居在贾府,以及姑娘可能会面临的出嫁,这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的变数。
而从小颠沛流离这么些年,香菱其他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渴望能有一份安定的生活。
她的唯一爱好就是读读书,如果再能在闲暇时间读书写字甚至写写诗,那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而现在似乎这一切都在这里隐隐向她招手了。
冯府这边生活极好,而且她和云裳也相处融洽,活儿也不算多,这位爷也是早出晚归,既不像贾府里边那一位宝二爷那般爱折腾,也不像薛大爷那样荒唐鲁莽,这位爷简直就像是一个最标准不过的文人士子。
只是听说这位爷不喜诗赋,让香菱有些遗憾,但据云裳所言,这位爷其实能写诗作赋的,但是觉得写诗作赋浪费时间,爷是要做安邦定国的大事的。
想想也是,爷成日出入翰林院里,那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的状元进士们所在的地方,到了他们那个位置,哪里还能有多少心思去吟诗作赋呢?
“呵呵,那不就是这样一辈子过去么?”冯紫英笑了起来,“而且还会越来越好,难道你还担心还有啥变故不成?”
香菱幽幽地道:“爷是不知道,奴婢这十多年里,也就是跟着宝姑娘两年间算是享了些福,那前面的日子都是朝不保夕的,也不知道啥时候会有什么厄运加身,但宝姑娘始终是要出阁的,嫁到谁家,郎君如何,谁也不知道,像奴婢和莺儿那样也有如浮萍,……”
难怪说这丫头是个书痴,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不过倒是挺符合冯紫英胃口的。
听到香菱说起他过往,冯紫英也忍不住问道:“那你还记得你原来的事儿么?”
“都隔了十多年了,大多都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个母亲,但是……”香菱眼圈又红了起来,“而且也不知道具体拐奴婢的地点,……”
“倒也不急,这等线索虽然隔了十多年,如果要细细去寻查,未必不能找到一些线索来。”
冯紫英这倒不是假话,光是知道一个大概,这等年头怕也是不好寻的,而且在南边儿,去一封信都得要几个月,再说要动用官府力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自己这个庶吉士分量还轻了点儿,但是要请别人帮忙,又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不过终究有这个线索,加上书中的一些印记,要找到并不难。
“真的?爷,真的能找到奴婢家人?”香菱惊喜交加,甚至连声音都颤了起来,忍不住一下子跪在冯紫英面前,“若是爷能为奴婢找到家人,奴婢这一辈子便是粉身碎骨都难以为报了。”
“粉身碎骨还怎么报爷?你就好好伺候爷就行了。”冯紫英见女孩这一跪下去便是砰砰磕头,赶紧把她扶住,这地下可是青砖,细皮嫩肉的,磕下去便要乌青一块,她舍得,自己还舍不得呢。
“爷也不是糊弄你,找估计应该是找得到的,但可能要花费些心思和工夫,毕竟在南边儿,爷现在还没有那么多人脉,还得要去托人,另外你这也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那些地方上的官吏都换过几茬儿了,所以还得要慢慢来。”
冯紫英只是自己估计没问题,但是这现实中谁也不敢打包票,所以还得要先把话说在前面,别让对方寄予希望太高,最后却没有一个好结果就伤人心了。
丙字卷 第二十五节 重重心事有谁知
香菱抹了一把眼泪,冯紫英顺手拿过汗巾子替她擦拭了一下,倒是让香菱越发羞怯中带着娇憨。
想要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又怕见外了,左右自己都是爷的人了,再翻来覆去说感谢,反而不合适了。
瞧着这香菱眉目含情的俏模样,冯紫英心中更是有些火热,忍不住探手一勾,揽住对方的腰肢,香菱身体一僵,星眸中情意更是流淌,咬着嘴唇,几乎是哀求般地道:“不行,不行!太太说过的,爷在满十六岁之前是不能的,……”
冯紫英觉得好笑,虽然他觉得自己龙精虎猛,但是张师的话肯定有其道理,自己这养精蓄锐这么些年,当然不能功亏一篑,不过他倒是想要逗一逗这个俏丫头。
“可若是爷就是想要呢?”
“不行,不行,……”香菱显然有些怕了,“若是被太太知晓,香菱死不足惜,可不能让爷……”
再说下去那就有些不忍了,冯紫英伸手捂住对方的嘴,温热的樱唇夹杂着几分呼吸的气息,和宽大的手掌心接触,竟然有几分酥痒惑人。
“那好,咱们就约定了,待爷满了十六岁,……”
“那也不行,还有少奶奶和云裳姐姐,……”香菱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身子却轻轻扭动起来,那娇憨模样煞是动人。
这少奶奶也就罢了,还有云裳?争宠都不会?
冯紫英还真觉得这丫头老实得过分了,但也能说明这丫头的本分。
“唔,爷的少奶奶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没准儿三五年爷都不娶少奶奶,难道爷就这么一直晃荡下去?”冯紫英笑着反问。
“那不能吧,太太一直在说爷满了十六岁就能娶亲了,少爷这般条件,肯定上来说媒的都能把门槛踢破。”香菱还跟着薛宝钗时就知道冯紫英的“紧俏”,甚至连薛家都存着这份心思。
之前她还以为薛家是不是想要和贾家结亲,宝二爷成日里也来姑娘这边晃荡,只是姑娘一直保持着距离,而贾家好像也从未提过这方面的事儿,她也才知晓看来这两家怕是都没有这个心思了。
只是薛家要和冯家结亲,就算是香菱也知道难度不小,姑娘人当然是绝顶的好姑娘,但是这两家家世以及大爷现在的身份却让薛家有点儿相形见绌了,要促成他们俩,香菱都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唔,那倒不是少,可爷现在还不太想那么早考虑这等事情,可是太太和姨太太却不这么想,老爷也不这么想。”冯紫英摊了摊手,“而且现在也麻烦多多啊,大老爷追封侯爵了,怎么要延续香火,承袭爵位,也是一个问题,……”
“奴婢听府里人说,爷可能要娶两房?”这等话平时香菱是不敢问的,今儿个爷特别的亲和,甚至还有点宠溺自己的味道,香菱也就忍不住问了。
“嗯,多半是吧,这大伯那边没准儿还要先娶,只是现在都还是一团乱麻,还要向朝廷申请,……”见香菱瞪着小鹿般的眼睛,倾听着,冯紫英也有些好笑,“怎么,关心起这等事情来了?是不是更关心谁来当这个少奶奶啊?”
没想到香菱还真的点点头,“奴婢和云裳当然都是关心的,爷日后是要做大事的,这屋里事情肯定是要交给少奶奶,奴婢和云裳也想早点儿知道少奶奶,那样也可以早些……”
这丫头还真的敢说实话啊,冯紫英忍俊不禁,“傻丫头,这话可千万别乱说,没准儿被别人听见了就可能误解了,……”
香菱有些惊吓般的羞涩一笑,“没有,就是奴婢和云裳私下里说说,……”
二人正说间,却见云裳揉着朦胧的睡眼进来嘟囔着:“爷,您还没睡啊?都子时过了,香菱,你还不催着爷早点儿安歇?”
见云裳一身小衣,外边披着一件衫子,趿拉着鞋,嘟着嘴,一脸不情愿的模样,秋意渐浓,这晚间就已经有些凉意了,冯紫英赶紧道:“你快去自个儿歇着,别受凉了,快去!”
“爷也早点儿歇息,今儿个可是香菱当值。”云裳打了一个呵欠,她也是起夜看着这边书房还亮着灯,才过来看一看,见有香菱在,也就放心了。
见云裳出门去了,香菱赶紧道:“爷还是歇息了吧。”
“唔,歇息吧,这文章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改完的。”
冯紫英点点头起身,香菱便伺候着他洗漱上床,自个儿也上外屋床上躺着。
只听得屋里冯紫英一直在床上翻身,香菱忍不住又起身在槅门上问道:“爷要不要喝点儿水?”
“不用,就是有点儿睡不着,嗯,要不说会儿话吧。”冯紫英也懒得起身,“你也赶紧上你床去,就这么说会儿话,没准儿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香菱先前还有些担心,但听到冯紫英这般一说,倒是放心大半之余也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位主儿还这么喜欢和下人说话,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
那贾府里边爷们儿可不少,不算大老爷二老爷,从贾琏、宝玉到贾环,还有东府的小蓉大爷,以及薛家的薛大爷,就没几个愿意真正和下边丫鬟说话的.
便是那宝二爷据说是最受人欢迎的,那也不过是自说自话,倒是喜欢别人听他说,哪有几分心思去听别人说什么。
倒是现在自己伺候这位爷,却真是个和善人,喜欢和人说话。
香菱倒也老实,便回到自家床上,隔着那帘子和槅门问道:“爷想说什么?”
“嗯,说说你们对未来少奶奶的期望吧?”冯紫英仰躺在床上,顺口来了一句。
“啊?”这一个问题就把香菱给问住了,“爷,这奴婢如何能说?只盼着来一个爷喜欢的少奶奶就好。”
“这也太空泛了,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来个尖酸刻薄刁蛮无礼的?”冯紫英哑然失笑,“来了之后,就百般刁难虐待你们,……”
“爷,您这说的是哪里话,能进咱们冯家的门,肯定都是太太和姨太太她们千挑万选的,肯定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香菱吓了一跳,但随即道。
“呵呵,那可不一定,这话本小说里这种人还少了么?”冯紫英笑着道。
“爷都说那是话本小说了,哪儿能当真?”香菱不信,贾府里边,要说厉害的,也就是琏二奶奶,但也没说怎么刁难虐待平儿姐姐了。
“话本小说里的故事往往就是来源于现实生活中,加以提炼,没见那戏台子上唱的曲目,都是这历史里边有的事儿么?”冯紫英也是有意提醒,这丫头心地太单纯善良,在冯府里边没啥,但在外边儿铁定是个受气包。
“那少奶奶若是像宝姑娘那样的性子,那就最好不过了。”香菱忍不住还是透露出了自己心思。
冯紫英乐了,”香菱你这是在为薛家妹妹唱赞歌么?”
“不是,爷,婢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您是没怎么接触过姑娘,姑娘性子是极好的,待人和善,性子柔顺,啥都能先替别人着想,而且人也大度,……”
一说起宝钗,香菱便情不自禁的介绍起来。
冯紫英却没有再搭话,香菱是个好性子,只会说人好,但是也说明宝钗的确得人心,若是大宅里边有一个这样的主母,的确要安稳许多,只可惜……,但对自己来说,这重要么?
同一时刻,黛玉也是辗转反侧。
“姑娘怎么了?”紫鹃披衣起床,悄悄来到黛玉床边,挨着坐下,“可是因为今儿个宝二爷说的那话?”
黛玉把脸扭在一边,没吱声。
今儿个宝二爷和云姑娘又来姑娘这里玩耍,先前倒是说的格外开心,宝二爷对冯大爷话语里也多有敬赞。
只是到后来却说起了冯大爷的婚事,宝二爷说到冯大爷性子大气舒朗,倒是和云姑娘挺相配,那云姑娘也是豪放,就说改明儿就敢去问问冯大爷,看看冯大爷最心仪的姑娘是哪样的。
这一来二去就说着怕是冯大爷现在都十六岁的人了,怕是早就定亲了才对,估摸着这话落在姑娘心里边就成了事儿了。
黛玉的确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她也马上就是上十三岁的人了,姑娘家在这个年龄已经可以议亲甚至定亲了,但是在这贾家,和家里相隔千里,虽然和父亲一直有信来往,但是父亲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在贾府里边,虽然吃穿不愁,用度无忧,但是却无人真正关心自己的这等事情,而作为一个大家闺秀,显然也不可能将这等事情挂于口上,像史湘云那等豪放大气的性格,黛玉知道自己便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的,只是这样……
让黛玉揪心的不仅仅是这个,香菱那丫头被薛家送给了冯大哥,这两月里,那香菱也偶尔也会回来一趟,便在那宝姐姐屋里呆着,一说话就是半晌。
也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黛玉也有心想要去和那香菱说说话,可一来找不到机会,二来也有些搁不下脸。
丙字卷 第二十六节 六入贾府(上)
“其实姑娘不必多心,冯大爷虽然是个豪爽大气的性子,但是心思还是很细密的,尤其是对姑娘的事儿更是上心。”紫鹃那里还能不明晓自家姑娘的心意,宽解道:“姑娘送她那香囊,那云裳也不是说冯大爷一直放在卧房里么?”
“冯大哥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照说馆选已经过了,我听闻那庶吉士其实并没有那么忙碌,就是在那翰林院里读书修史,何曾有原来那么忙碌?”
黛玉终于转过身来,坐了起来,紫鹃替她披上绣锦夹衣,又掖了掖被角,“姑娘自己不也说么?冯大爷这才去翰林院,要做一番事业出来,肯定要沉下心去做事,顾不得外边儿事情,这府里老爷太太不是说要把金钏儿玉钏儿姐妹送给冯大爷,这么些日子,也没见冯大爷登门,就是说冯大爷在翰林院那边太忙么?”
“说是忙,恐怕也未必见得吧?”靠在床头软枕上,黛玉噘起嘴。
”那就是冯大爷不想收下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了,前日里我见司琪那丫头还在和金钏儿斗嘴,把金钏儿眼泪珠儿都给气出来了,说她想要攀高枝儿,结果人家不乐意要,却被那香菱抢了一个先,……”
紫鹃知道自家姑娘心绪不宁,便也找些话题来分姑娘的心。
“哦?司琪这丫头嘴也忒厉害了,二姐姐一个闷葫芦性子却生得她一个不饶人的嘴,让金钏儿玉钏儿进冯府,那也是舅舅舅妈的一片好意,何曾和金钏儿玉钏儿两人本身有多少关系?”黛玉撇撇嘴,“香菱那丫头倒是个老实人,冯大哥放在屋里倒也没啥,怎么就说成了这丫头也有心了一般,……”
“也是那白老媳妇碎嘴多言,加上这府里上下多少也有些看不惯金钏儿原来在太太边儿上的得势吧,所以才这般,便是香菱也就只有人艳羡,却无人多说什么,说也只是说薛大爷竹篮打水一场空。”紫鹃温婉一笑,“倒是香菱也托人带话过来,说让婢子有空也到那边去坐坐。”
“哦?香菱托人带话给你?”黛玉一下子就精神了,身子都坐直起来,“啥时候的事儿?”
“就是昨儿个,那冯大爷身边瑞祥碰见了春纤,让春纤带话给我。”紫鹃抿着嘴轻笑。
此时黛玉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好在紫鹃都是自己最贴心的,啥事儿都知道,所以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但还是假作镇静的重新靠回床头:“没想到香菱这丫头到冯大哥府上,倒也会使唤起人来了。”
“姑娘,婢子和香菱也没有多少交情,香菱专门托人让我过去,怕也不是因为婢子,没准儿就是香菱从云裳那里知晓了一些姑娘的情形,才会让婢子过去先说说话呗?”
紫鹃抿着嘴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让黛玉脸一下子就滚烫起来,伸手就要撕紫鹃的嘴:“死丫头,竟然敢编排起我来了?香菱那丫头啥性子你我还不知道,哪里能有那么多心思?却被你给说得变了味儿了。”
紫鹃也乐了,“嗯,那说明姑娘也想到这一出了,可不是只有紫鹃想到这个了。”
一下子被戳破了,黛玉更是大羞,两个人便在床上撕扯起来,好一阵这才安静下来。
“不过姑娘倒是要考虑一下,冯大爷那边声势日涨,而且姑娘也恐怕知晓了,冯大爷那边长辈追封,府里边都在说他可能要替他大伯那边袭爵,这好像就涉及到要要承袭两家香火,不知道是不是会娶两房?”
这个问题也是让黛玉最为困扰的。
今儿个那宝玉说起史湘云和冯大哥相配,就更让她心里没底。
如果冯大哥要袭爵,只怕琢磨冯大哥的更多,那探丫头上回送了冯大哥璎珞就引起了黛玉的高度警惕,现在又多了一个宝姐姐,这还没算可能外边惦记着冯大哥的其他人,若是那云丫头也存着这份心思,那就真的是不可开交了。
“这么久我也没遇着冯大哥,谁知道冯大哥家里是怎么想的?”黛玉也幽幽地道:“原来也听冯大哥说过,他家里几个长辈都是战死疆场,因为没有后嗣,连爵都没袭,现在朝廷给补上了,估计要吧。”
“那姑娘怎么办?”紫鹃忍不住问道。
“我哪里知晓?”黛玉摇摇头,眼波溶溶,“其实冯大哥家里怎么办,我也不在意,只要冯大哥心里……”
“姑娘,冯大爷那边肯定会安排妥帖,说实话,不管是三姑娘还是宝姑娘,甚至云姑娘,若是能和小姐作伴,婢子觉得也挺好,起码冯大爷日后在外边奔忙的时候,小姐也能多一个作伴的。”紫鹃让黛玉靠着自己肩头,轻言细语地道:“其实婢子知道姑娘还是很喜欢三姑娘、宝姑娘和云姑娘的,和她们在一起,感觉小姐话都要多许多,脸色也要好看许多。”
黛玉身子微微一动,却没说话。
她虽然是个孤傲性子,但是骨子里也和其他姑娘一样,渴望能有几个脾性相投的闺蜜,像探丫头上次赠送给冯大哥璎珞虽然让她倍感警惕,但是内心深处她还是喜欢和探春在一起的,云丫头的豪爽,宝姐姐的大气温婉,其实都吸引着她。
她也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再怎么敏感担心,但那也是这个环境铸就的,从内心来说,她一样只是一个知书达理,渴望爱情和友情双丰收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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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不知道自己再度踏足荣国府时,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恐怕就会伤及两家感情了。
就算是真的要拒绝一些事情,那也应当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道理。
另外他也还要去一趟薛家所居的梨香院,既然薛家要参与进来这个戏园子,那么冯紫英当然不可能就那么简单的和薛蟠交代几句话就算了事儿了,于情于理也应当和薛家两个实际上的主心骨说一说。
贾政是在内书房门口假作遇见冯紫英的。
照理说他作为长辈是不需要在门口接冯紫英这样的晚辈的。
但有些时候却又不得不考虑更多一些。
贾政现在是越发感觉到贾家不如以往了,尤其是在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之后,在京中流连时间越少,王家的声势也不如以往,连带着贾家也显得黯淡了许多。
自己混了一辈子才从一个主事混到了工部员外郎,而且还纯粹是靠着十多年的积功,估摸着这个每日点卯的员外郎也就是自己仕途的终点了。
但眼前这一位就不一样了,便是寻常二甲进士,三年之后就能授一个正六品的主事,如果外放则能授一个从五品的知州,而庶吉士甚至可以直入翰林,最不济也是主事和给事中、御史这一类有着巨大发展前途的清贵职位。
可以说像冯紫英这类庶吉士出身的士人,十年之内做到四品官员并非难事,也就是说,人家十年之内仕途上就能超越自己,而且是实打实职官,而非像自己这样的闲散官员,这不能不让贾政多几分心思。
贾琏传回来的消息是冯家大郎没有明确拒绝,但是估计应该是要等他父母的消息,这也在情理之中。
这等情形,也顶多就是传递一个信息,人家要愿意来上门议亲,才算是真正有这个意思了,而女方也不可能上门去推销,只能这样被动的等待,当然你也可以在等待期间去另外考虑,这就是一个相互寻找碰撞的过程,都有一定自由选择的余地,同时也给了别人选择的余地。
只是现在冯家面临着让冯紫英袭爵一事,似乎又多了几分转机,但最终能不能成,还有很多考量。
从贾政内心来说,他觉得可能林丫头的几率也许更大一些,但是内兄和妻子都更倾向于宝钗,他也只能接受,只是在宝钗难以如愿的情形下,林丫头倒是可以。
“见过世叔、婶婶。”冯紫英还是规规矩矩的行礼,这让贾政很高兴,起码此子不骄不躁,还和以往一样,这份感觉都不同
”贤侄来了。”贾政含笑点头,“你婶婶正好过来和我说事儿,嗯,你馆选庶吉士,可喜可贺啊,现在在翰林院读书?”
“是。黄侍郎世叔怕是认识,要求很严格,每日读书讲史,须臾不得闲暇,我等也是循规守矩,否则便要受罚,除此之外,还要受阁老们的安排到各部去观政,所以有时候晚间都不得清闲。”冯紫英半真半假地道。
贾政故作坦然地点点头:“黄大人我当然见过,他是两榜进士,福建很有名的士人,很儒雅严厉的一个人,现在掌翰林院事,也是皇上得用其人,……”
其实他哪里会认识对方,对方这等庶吉士和进士出身的士人哪里会看得起贾政这等非进士出身的官员,特别还是武勋出身的,之前根本就没有任何交织,但贾政不能不绷着。
丙字卷 第二十七节 六入贾府(下)
冯紫英心知肚明,但是还是很认真地道:“黄侍郎和世叔性子倒是有些像,做事认真细致,务求一以贯之,……”
贾政心中一喜之后也有些懵,认真细致,一以贯之,是我么?不过紫英说是,那就肯定是。
矜持地点点头,贾政慨然道:“也是当年太上皇看顾,便直接赏了为叔主事之职,若非如此,为叔便是再苦读几年搏一搏,便是进士不好说,但是举人还是有把握的,……”
贾政不是一个喜欢吹牛的人,但是有些时候也还是不得不这样绷一绷,眼前这一位都是庶吉士了,若是相差太远,不被视为士人,这有些话都不好说了。
一阵寒暄之后,倒是王夫人爽快一些,含笑道:“大郎,贾冯两家宜属通家之好,这两年又多亏大郎照拂宝玉,大郎现在入了翰林院,日后还要多照拂宝玉一二,婶婶和你叔父也商议过,也知道现在大郎原来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侍候一二,便是前几日里我妹妹把那香菱送与你了,但也难以照顾周全,所以婶婶意思是把身边的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送与大郎,这金钏儿、玉钏儿都是自小在我们家长大,虽说琴棋书画这等粗通,但是那女红家务却是无人能及,品貌自不用说,大郎也是早就见过的,……”
终于还是来了,之前冯紫英就认真思考过这事儿该如何来处理,但想来想去居然想不出一个好的婉拒法子来。
这等大户人家赠送侍婢奴仆的事儿在京师乃至江南并不少见,甚至有些看上了的直接索要的也屡见不鲜。
正如香菱所说,金钏儿玉钏儿也算是王夫人身边得意的人,尤其是金钏儿,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大丫鬟,和另外一个彩云算是王夫人最贴心之人,这能主动赠予自己,基本上算是最见诚意的示好之举了。
这等好意你还真不好拒绝,否则要么就是会被视为羞辱,要么就是表明态度要和贾家划清界限,而这都不是冯紫英所希望的。
而且这贾政和王夫人还不像薛蟠那等可以嬉笑怒骂敷衍过去,人家这般正式,那就是各方面手脚都做足了,估摸着这贾府上下也早就传遍了,真要拒绝,还不知道要翻出什么风浪来。
既如此,冯紫英也就索性懒得多想,两个丫鬟而已,要了便要了,至于说贾政王夫人这份情,估计日后也多的是机会回馈就是了。
假作思索之后,冯紫英便起身:“长者赐,不敢辞。叔叔婶婶这般心意,让侄儿感激不尽,回去之后,侄儿一定向母亲禀明叔叔婶婶的心意,……”
见冯紫英坦然应承下来,王夫人也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这冯紫英现在身份变了,地位高了,就未必愿意再和贾家纠缠太深了,但现在看来这冯家大郎还没有沾染上那等骄狂习性。
“金钏儿,玉钏儿!”
“老爷,太太!”
两个丫头从后堂出来,盈盈一礼之后跪下,却不敢抬头。
“今日你们俩便跟随者大郎回去,书契也已经办好,从今日起,你们俩便是冯家的人了,前日里我也曾教导你们,到哪家便要守哪家的规矩,莫要到了冯家丢了自家的颜面,……”
王夫人的一番话语让二女也是唯唯诺诺,只是二女起身的时候眼圈也都红了大半,连冯紫英都有些感触。
只不过他感触的却是两个伶俐乖觉娇妍俏丽的女孩子就想这么如货物一般被人送来送去,甚至根本就没有征求她们的意见,而她们却还要感谢一番,这等事情似乎自己也在慢慢的变得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起来。
待到两个丫头退了下,贾政与王夫人才开始继续后面的正题。
冯紫英的婚姻大事。
“世叔,婶婶,此事琏二哥已经和侄儿说过了,不过家师也和侄儿提起过此事,具体情形也需要和家父家母商议,家母已经和家父去信,具体事宜恐怕要等到年边儿上才能有一个结果。”
这道题始终回避不了,但冯紫英却又不想骤然作出决定。
无论是沈家女还是薛家女,以及还有一个林妹妹,冯紫英都不想骤然作出决定。
只不过林妹妹那边是因为自己临机权变,而且牵扯到乔应甲,现在是骑虎难下,如果没有这一桩事儿,冯紫英更希望能够等到黛玉成长起来之后再来做一个双方都理性的考量。
现在黛玉才十二岁,虽然冯紫英内心还是有些垂顾林丫头,但此时妄谈婚嫁,冯紫英总觉得有点儿夸张,娶妻不比纳妾,没有那么多顾忌,这涉及到日后宅院后闱的安定,不可不小心。
这已经是九十月间了,也就还有一两个月便是年底,冯唐那边也需要去信和乔应甲沟通。
因为又涉及到冯秦追封侯爵一事,假如要娶沈家女,那么沈家女究竟是嫁入长房还是嫁入三房,都还要斟酌一二。
甚至乔应甲都无法大包大揽,可能还要和沈珫商议,这都需要时间。
这年头可不比现代,就算是去信,一去一回一两个月时间就没了。
贾政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从贾琏那边递信儿过去一直没有声响,他们俩其实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个结果。
薛家的家世肯定是有些影响的,哪怕宝钗人才再出众,这不是普通人家娶妻,涉及到冯家这样大一个家族,肯定会权衡利弊,而且这两三个月里,只怕登冯家门的人不少,冯家只怕就更要谨慎了。
没听说冯紫英的师尊也都有意牵线,但是也都没有结果,虽然冯紫英没说师尊是谁,但谁都知道不是齐永泰就是乔应甲,都是大人物,所以这么一说,贾政和王夫人心里也都觉得能够接受。
而且拖到年底,没准儿王子腾就出任三边总督当了冯唐顶头上司了呢,那样也许更有利。
实在不行,再来考虑林丫头的事情。
*********
冯紫英从贾府离开的时候,就多了一辆马车。
心怀忐忑的姐妹紧紧的挤拥在一起,任凭着马车的晃荡,似乎要摇向不可预测的远方。
金钏儿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太太和自己说要把自己送给冯家大爷了,嗯,当时她是完全懵了。
她很清楚她自己这个年龄已经在丫鬟中算是比较大的了,整个贾府中丫鬟比她大的,大概也就只有鸳鸯了。
平儿不算,那是王家带过来的。
鸳鸯和她一样都是家生子,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在贾家,鸳鸯跟着老太太,她跟着太太,一晃就是七八年光景,若非宝玉年龄太小,金钏儿估计自己恐怕也要早就被指给宝玉了。
现在袭人占了宝玉的屋里人,太太也一直没有说自己的去向,究竟是指给宝玉,还是配给府里边的小子,金钏儿心中也没底。
不过她自认为自己在太太身边干得很出色,最终应该给自己一个好结局才是。
所以当太太找她专门谈话时,她还有些懵。
太太说了她的两个去向。
一个是去宝玉屋里,但是那还需要等上四五年,宝玉才十三岁不到,起码也要等到十六七岁才说得上婚嫁,而那时候她都过二十了,这在丫鬟里边就有点儿不可想象了。
一个是配个小子,现在府里边小子不少,比如跟着各房大爷们的小子们,像琏二爷身边的几个,昭儿、隆儿,年龄都和她差不多,再比如老爷身边也有。
但是金钏儿在太太身边这么久,多少也算是见识过一些人物了,说实话,这些个小子们根本看不上眼。
只不过像她这种家生子不比那些个自己卖身进来的,还能赎出去,如果这两条路断了,金钏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宝玉屋里的人实在太多了,金钏儿知道自己很出色,但是袭人、媚人以及绮霰几个也不差,尤其是袭人,再等上三五年,谁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
当太太和她说起要送自己和妹妹给冯家大爷时,她完全没想到。
太太几乎是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亲和姿态和她说话的,起码她长到十六岁从未见过,说了贾府现在的难处,和冯府的风光,甚至还很隐晦的提到了冯府和可能未来和贾府结为姻亲,似乎是自己姊妹二人应该算是去打一个前站。
这一点倒是让金钏儿很是好奇。
贾府里边能嫁冯家大爷的就那么两个,二姑娘和三姑娘,四姑娘那都是宁国府的,太太肯定不会去操心,只是既然有意要嫁二姑娘和三姑娘,为什么不早一些提出来呢?
后来金钏儿才算是明白二姑娘和三姑娘要嫁冯家大爷有难度,没投对娘胎,剩下的那就只可能就是宝姑娘和林姑娘了。
虽然不清楚究竟最后结果是宝姑娘还是林姑娘,但金钏儿对自己姊妹的未来似乎也就有了几分期盼。
尤其是感受到太太在和自己说话时的那种亲和和善意,甚至最后还能带着几分鼓励意思的要她和妹妹多和府里边联系,帮着说说话,金钏儿心中憧憬就更美好了。
丙字卷 第二十八节 慧宝钗(求保底月票,老瑞要爆发!)
马车绕了一圈儿,从侧面抵达梨香院门口。
冯紫英提前就已经和薛蟠打过招呼了,薛蟠不重要,但是薛家母女却需要见一见,说一说。
柳湘莲已经全副身心投入到了这桩营生上去了。
除了物色角儿外,还的要考虑联系上一帮小班子,那样也可以适当的补充和应急。
那边园子价格上也谈得差不多了,就等各方东家就位就能拿下,然后进行重新修缮扩建了。
马车停下,冯紫英跳下马车,迟疑了一下,这才喊道:“金钏儿。”
“爷。”金钏儿赶紧挑开布帘,就要下来。
“不必下来了,我要去和薛大爷说会儿事儿,要不你们先走,要么就在这里等一会儿。”
冯紫英瞄了一眼这个丫头。
说实话,他有点儿印象是那一日见过贾政之后在路上第一次在见到三大丫头齐聚的时候。
鸳鸯自不必说,然后还有袭人,都比较熟悉了,就是这个金钏儿反而就只见过两面,但能够给自己留下印象的,肯定多少都是有些特色,而绝非只有名字。
这丫头皮肤特别白,而且肌肤光润腻滑,完全不像一个丫鬟,倒像是一个大家姑娘。
一张鸭蛋脸漂亮到是漂亮了,但却显得有些冷艳,好在那一双杏眼眼角有点儿微微上挑,立时就让原本有些冷冽的玉靥多了几分妩媚冶艳的气息,嗯,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缺乏点儿热度的白玉观音一般。
淡紫色比甲陪着天青色的半旧绸裙,估计也是想到她要出门了,不知道是哪一位主子打发了这一套,寻常丫鬟是不允许穿绫罗绸缎的,当然你被主子收了房另当别论。
“那婢子们还是在这里候着爷吧。”金钏儿迟疑了一下,迅即应承下来,“可要奴婢陪着爷进去?”
“那就不用了,我可不是宝玉,哪有那么多讲究?”冯紫英笑着摆摆手,“那你们姐妹俩就在车上说说话吧。”
冯紫英登门时,薛蟠是迎着了门外,见到冯紫英便晃动着大脑袋,乐呵呵的模样看得冯紫英都忍不住想笑。
“文龙,何事如此高兴啊?”
“嘿嘿,大郎,只要你登门,那便是天大喜事,难怪今儿早上便有喜鹊在门前叽叽喳喳,我就说怕是有喜事儿上门。”薛蟠喜笑颜开,“我也琢磨和你该来了,你再不来,我就只有登你家门了。”
“这么欢迎我?”冯紫英还真有些喜欢薛蟠这种无忧无虑的大心脏性子,啥事儿想得过就想,想不过就丢到了一边,自然有操心的人来操心,往差里说是不装事儿,往好里说就是洒脱豁达。
“当然,我回来把这桩营生和家里一说,母亲和妹妹都觉得是你冯家大郎提议,肯定不能差,当然最好还是你和她们说说,心里更踏实。”薛蟠也不介意,挠了挠脑袋,“我的口碑肯定不及你好。”
冯紫英乐了,不及我好?能有可比性么?这小子还真的有意思,居然和自己说口碑。
梨香院规模不大,是原来荣国公静养的时候暂居的小院,不过对于薛家一家三口和仆从来说,还是够了。
薛姨妈和宝钗都在屋门前迎候着冯紫英,倒也没什么见外。
见完礼之后坐定,自然免不了一番恭喜道贺,冯紫英也很客气的表达了感谢,然后才步入正题。
冯紫英也先简单的介绍了这家戏园子的情况,然后再逐一介绍了从柳湘莲到陈道先、卫若兰和韩奇各家的情形,薛姨妈和薛宝钗貌似听得很认真,但是很快冯紫英就觉察到薛姨妈有些心神不宁。
果然一会儿薛姨妈便以身体不适先行休息去了,只剩下薛蟠、薛宝钗兄妹俩陪着冯紫英。
“冯大哥,小妹感谢您对我哥哥的照拂,以及对我们薛家的看顾。”薛宝钗还是第一次如此正式场合的和冯紫英当面相对,略微有些羞涩,但是在冯紫英坦率大方的目光鼓励下,渐渐镇静下来。
“不瞒冯大哥说,薛家现在的营生比起十年前已经有了很大的下滑,先父去世之后,长房二房分家,我们长房这一支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精力来经营,所以在江南那边的营生都出让转卖了,就保留了金陵城和京师城这边的一些营生,从小妹这个角度来考虑,小妹其实是不太支持家里边在额外搞什么营生,因为就是现在家里这点儿营生我哥哥也难以支应,……”
薛蟠没想到自己妹妹这个干脆利索把自己给卖了,不过两兄妹关系好,而且宝钗也说的是实话,他也只能讪讪的打了个哈哈,嘟囔了两句连冯紫英和薛宝钗都没有听清楚的话语,便不吱声了。
“但哥哥回来说是冯大哥您提议的,小妹心里便放心许多了,几万两银子对现在的薛家不算一个小数目了,但若是冯大哥看好,而且还主动邀请我们家,那肯定是关照我们,我们肯定要领情,……”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见识薛宝钗的风采,以往见面都是点头之交,而宝钗也极其善于藏拙,但今日却终于表现出来了。
“不过小妹还是想要问一问有些情形,希望冯大哥不要见怪。”薛宝钗轻轻抿嘴一笑,脸上温润柔和的神色让人望之神夺。
“薛妹妹说得太客气了,先不说这样大一桩营生,就算是普通的交易或者营生,也都需要一个相互了解适应的过程。”
冯紫英浅浅一笑,眸子中多了几分期待。
他欣赏这样的薛宝钗。
“京师城中目前已经有三家颇具规模的顶尖戏楼,以冯大哥的心气,这新建的戏园子肯定是瞄准这三家作为目标,可是据小妹所知,这三家戏楼不但各方面都很不简单,特别是它们背后都有厉害人物支持,……”薛宝钗明澈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睿智,“不知道冯大哥在这方面是如何考虑的?另外,之前京师城中只有两家,明月楼新出,这马上再上一家,会不会……”
“唔,没想到妹妹想得这么深,嗯,的确,那三家都很有跟脚。”冯紫英略作思索道:“明月楼是忠顺亲王,燕子楼背后有北静郡王等人,绕梁阁的背景更复杂,比如还有工部和江南一些巨贾背景,所以妹妹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小妹谢谢冯大哥的理解。”薛宝钗感觉到了冯紫英内心的欣赏,星眸流盼,“看来冯大哥也是胸有成竹了。”
“嗯,差不多吧,除了薛家外,我还找了长公主卫家和五城兵马司的韩家,另外就是五军营大将陈道先陈大人,不知道妹妹能否满意?”冯紫英反问道。
“如果加上冯大哥,嗯,小妹觉得便圆满了。”薛宝钗满意的嫣然一笑。
冯紫英挑了挑眉,这丫头还有点儿调皮呢,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沉稳。
“妹妹放心,这些人等都是为兄认真考量过的,……”冯紫英越发轻松,“至于说妹妹担心的这等戏楼会不会太多,其实仔细算一算这京师城中人口,以及中等水准的戏院戏楼数量,远远超出我们想象,我觉得这不是问题,某种意义上的良性竞争能够吸引更多的客人到这个层面,当然如果对手要出其他套路,我们也不会惧怕,……”
“既然如此,小妹当然放心了。”薛宝钗微微颔首。
“嗯,为兄可以理解为妹妹是同意这般合作了?”冯紫英没想到之前薛宝钗那般精打细算,这会儿却又如此洒脱干脆了。
“唔,那冯大哥可以谈一谈这几位东家如何分配么?”薛宝钗看着冯紫英。
“为兄这样考虑的,以十二万两银子作为总计花销,薛家出七万二千两,占四成股子,陈家出一万二千两,占二成半,冯家、卫家和韩家各出一万二千两,各占一成,柳大哥负责,占半成。”
薛宝钗是聪明人,冯紫英没有讲理由,他相信对方能明白。
果然,薛宝钗点点头,但是随即又摇摇头:“冯大哥果然考虑周全,不过陈家如此凸显,冯大哥怕是有考虑?”
“嗯,其他都好说,陈家陈道先是五军营大将,地位非同一般,其庶次子现在巡捕营担任把总,这半成其实便是予他的,……”冯紫英略作解释。
“小妹明白了,既如此,那薛家便出八万四千两,依然占四成,其他不变,冯家那一万二千两便由薛家代出了。”薛宝钗淡然自若。
“哦?”冯紫英扬起眉毛,“妹妹此为何意?”
“承蒙冯大哥能看得起我们薛家和我哥哥,我哥哥性子冯大哥也是知晓的,结交朋友虽多,却无几人真心,冯大哥与其相交时间虽短,却也能以诚相待,小妹无以为报,只能如此,只希望日后冯大哥能多带一带我哥哥,让其能明事理晓规矩,莫要在这京师城中惹出乱子。”
薛宝钗清亮的目光落在冯紫英身上,原本浅笑嫣然的面容此时却沉静下来,婀娜娉婷的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盈盈一福。
丙字卷 第二十九节 豁然通透(第二更求票!)
一直坐在一旁神游天外一般的薛蟠这才发现火最终还是烧到自己头上,有些不悦地瞥了自己妹妹一眼,又觉得自己妹妹好像说的也没错,以冯紫英现在的态势,的确有资格提携和帮自己一把了。
他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只不过是将百无聊赖的姿态变成了低垂着头装模作样思考的样子。
冯紫英也没想到宝钗会来这样一出,赶紧起身,“妹妹太客气了,文龙虽然性子粗疏懒散了一些,但是心性不差,而且我挺喜欢文龙这种自然随意的性子,至于说这营生么,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文龙不擅营生也很正常,嗯,为人处世这一块么,慢慢来,……”
薛宝钗盈盈一礼之后,重新入座,抿着丹红的樱唇微笑道:“冯大哥这般夸赞,哥哥正当好好警醒,先前小妹所说乃是由衷之言,绝无半份虚假。”
冯紫英摇摇头,“妹妹好意,为兄心领了,此事既然是由为兄提议,自然冯家不能人后,一万二千两银子不算大数目,冯家可以承受,……”
“冯大哥,小妹也知道这点儿银子对冯家不算什么,但是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薛家做人信条,既是冯大哥这般说,那这等股子便是薛家三成半,冯家一成半,冯大哥您看如何?若是冯大哥还是不愿意,那便是看不起我们,小妹……”
薛宝钗眼圈一红,脸上露出一抹难受的神色,冯紫英看在眼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妹妹无需如此,那就按照妹妹所说办吧。”
薛宝钗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宛如阳光下的花骨朵悄悄张开了那甜蜜魅惑的娇嫩花瓣,甚至还带着几分湿润的露珠和气息,宛如羽扇的睫毛轻盈的闪动,黝黑的眼瞳里那抹惊喜挥之不去。
这丫头……,冯紫英心情复杂。
似乎整个室内又陷入了一阵寂静,窗外落叶声似乎都能听闻,倒是薛蟠此时却是老神在在,对周围一切都充耳不闻一般,真正做到了如同一桩泥塑菩萨一般。
面对这样一个慧黠大度气质如兰的绝美女孩,冯紫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贾家那边所作的回应似乎有些草率了。
皇商家庭又如何,薛蟠这等麻烦又如何,自己难道还惧怕这等挑战不成?
父母那边的态度问题,如何安排问题,自己从未曾努力尝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有时候觉得自己算无遗策,事事都要考虑周全,利弊算尽,但这摆在婚姻上来,似乎就有意无意的把个人好恶丢弃到了一边儿,显得过于功利了。
明明觉得姑娘很好,可就是要觉得这样顾忌,那样遗憾,或者这般不妥,那般缺陷,哪有那么多前怕狼后怕虎?
难道自己就不怕日后这等女子投入其他庸人俗人怀抱,自己懊悔不已?
想到这里冯·博爱·紫英心里豁然通透,微微侧首:“文龙,你先出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和妹妹一说。”
薛蟠茫然的抬起目光,不知所措。
哈?我出去?这是哪里?我去哪里?面前这是我妹妹,还是你妹妹?
但此时的薛蟠呆滞也只是一瞬间,迅即就恢复了日常的“清明”,径直起身,“好,大郎你和妹妹好好说会儿话,为兄突然瞌睡来了,要去睡一会儿,莺儿,你也出去!”
站在薛宝钗身后的莺儿也只是微微一惊,看了一眼脸红如霞但却没有表示的姑娘,没有吱声,悄悄的跟在薛蟠身后便离开了。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生思考了一下言辞。
既然做了决定,冯紫英便不会退缩。
他此时也已经猜出了先前薛姨妈心神不宁的缘故。
多半是王夫人已经和薛姨妈通过气,知道今日自己登门就是要说及自己冯薛两家的婚姻之事了。
只是薛姨妈不知道冯紫英这般来究竟是如何意思,所以才会心神不宁,估计这会儿都应该去了王夫人那边打听消息去了。
这也就是说眼前的宝钗怕也是对此桩事情知晓一二的。
定了定神,冯紫英这才启口:“妹妹怕是知道今日为兄是去了荣国府里,见了政世叔和婶婶,……”
“啊?……”薛宝钗没想到冯紫英如此开门见山,直入话题,脸色顿时先红后白,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这是要来道歉说有缘无份么?
薛宝钗心中有些黯然和绝望,实际上在知晓母亲和姨妈在操持此事时,她就不太看好。
冯家和薛家之间的差距倒不算太大,但是冯紫英这个人太出色了,如果说在他没考中举人之前,两家议亲,尚有几分可能,但是到了考中进士之后,这种可能性就不断缩小,甚至到了双方之间都有了一种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了。
薛宝钗不是那种浪漫热血的性子,薛家这几年来没落和一路上京乃至上京之后所遭遇的种种,都让她比其他同龄女孩更加成熟。
看看同为贾史王薛四大家的嫡子,贾宝玉和自己兄长表现究竟有多大区别,但是在人前人后的口碑和大家对他们的态度就截然两样,这真的是二人表现所带来的的么?
在宝钗看来,或许有,但绝非主要因素。
如果换了薛家现在是贾家这般状况,而贾家是薛家这样的家庭,恐怕结果就会倒转过来,宝玉在众人眼中嘴里也会变成一个不事稼穑只会问何不食肉糜的废物。
当然这并不代表她就没有她这个年龄少女的浪漫憧憬,冯紫英的出现就如同照射在整个贾府的阳光,吸引着无数人,她也不例外,甚至她比其他女孩子更能体会得到冯紫英的不容易和出色,所以她才会对这样一段家庭身世有着明显错位的婚姻有着那样一份奢望。
“……,政世叔和婶婶都提及了为兄的婚事,嗯,也提到了妹妹,……”
冯紫英丰神如玉,清亮的目光注视过来,薛宝钗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哪怕是早就有一些心理准备,但是被人谈及自己的婚姻之事,还是难免有些惊慌羞怯。
“可能妹妹也知道,像为兄的婚事本该父母来决定,但可能都觉得为兄这个人有些不一样,可能会在自己婚事上有一定的话语权,嗯,为兄也承认,家父家母在很多事情上也会尊重为兄的抉择,但是婚事不比其他,涉及到双方的家庭甚至家族,同样也涉及到将来许多后续,所以便是为为兄也不能完全做主,……”
薛宝钗心中慢慢沉了下去,她能感受到对面这位俊朗大气的冯大哥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但是这种好感却难以转化为对婚姻之约的实质性影响。
看着宝钗粉靥上略微有些黯然失色但是却仍然保持着一份倔强自尊的神色,冯紫英越发觉得若是真的错失这样一个佳偶,自己会后悔终生。
“所以,为兄想先告罪,然后冒昧地问一问妹妹,妹妹可是也觉得为兄此人可堪信任依靠?”
这个话明显有些唐突鲁莽,也难怪说冯紫英要先告罪。
薛宝钗目光骤然一亮,此话何意?
这等时候了,问这等问题有意义么?
迎着冯紫英锐利的眼神,宝钗粉靥娇红,一时间却未说话,好一阵后才轻声道:“冯大哥为人众人皆知,何须小妹评价?”
回答得很委婉,但是语意却很清楚,女孩子也不可能再有太露骨的话了,冯紫英点点头:“既如此,为兄再问一句,此时为兄尚难以自断此事,不知道妹妹可愿再等两年……”
宝钗倏然站起身,目光直视冯紫英:“冯大哥此言何意?”
冯紫英也站起身来,回望对方:“若是妹妹垂爱,为兄便在此放言,绝不负妹妹,只是……”
“只是什么?”薛宝钗呼吸都急促起来,脸颊滚烫,涉及到自己毕生大事,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来计议,如何不让她既紧张担心又羞涩惧怕?
莫不是他想让自己做妾?一种羞恼和愤怒溢于胸中,宝钗略具规模的胸脯也忍不住急剧起伏起来,目光越发变得激烈,只是自己为什么却还有几分期盼?
“只是此等事宜如为兄所言,涉及太宽,而且恐怕妹妹也知道为兄之事也非为兄一人……”
冯紫英有些艰难地沉吟着解释,却见宝钗杏眸圆睁,断然道:“冯大哥不必多说了,妹妹明白了,只要冯大哥一句话,妹妹便是三年五年也愿意等下去!”
冯紫英讶然吃惊,“妹妹可是须得要考虑清楚,……”
“冯大哥,小妹虽然是女子,却也知道一言九鼎,冯大哥何等人,焉能欺骗小妹?若是那般,小妹便是自认命苦,不堪侍奉翁姑,……”
话语中的决然让冯紫英都是心中震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良久,冯紫英才沉声道:“承蒙妹妹如此信任厚爱,为兄断不敢有负良人!”
丙字卷 第三十节 信诺(第三更求票!)
冯紫英重新踏出梨香院大门时,只感觉自己精气神都完全不一样了。
有时候想明白一个问题,顿时就能见到另外一片天地。
或许是自己来这个世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还充满着担心,所以以至于自己这两三年来一直处于一种畏首畏尾的猥琐发育状态,即便是自己馆选成功进入庶吉士序列,依然有这种紧迫感和警惕感。
但是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或许在仕途上的确该如此,但是在感情上却未必需要这样压抑了,那太累了。
宝钗本来就是无数人心目中的良配,或许是她与黛玉的身世不同,使得很多人品读她的时候觉得她的感情没有黛玉那么纯粹,但是这不是她的责任,而是她的家世经历决定了如此。
对于自己来说,这一切都不应该是问题。
垂爱,喜欢,欣赏,怜惜,宠溺,在一起赏心悦目也好,心旷神怡也好,温馨怡人也好,相知相得也好,炽热燃烧也好,那都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条件,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能兼容并蓄?
嗯,这个时代给了自己这样的机遇,也许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实现这一步了,而这一点不正是自己位置昂扬奋斗的动力么?
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从布帘缝隙中看到昂首阔步走出来的冯紫英时也觉察到了这种变化。
先前进去的时候,这位爷是儒雅淡定的,温润平和的,但是走出来的时候却多了几分混合了恣意放纵和昂扬勃发的气势,感觉上这位爷连脸膛上的光泽都更耀眼夺目了。
“姐姐,我们去冯家,会怎样?”玉钏儿靠着姐姐,忍不住抬起双眸。
“什么会怎样?”金钏儿其实和这个一母同胞妹妹不算特别亲。
虽然两人只相差三岁,但是自己九岁就跟着太太,而那时候玉钏儿也才六岁,一直到四年后,自己都是十三岁了,妹妹才开始跟着太太,而且也一直在外边儿,两姊妹接触也不算多,当然,肯定比一般的丫鬟要密切很多。
“我是说我们去了冯家,就只是侍候冯大爷么?”玉钏儿语气里还有几分天真烂漫,“听说大爷是不太讲究的,而且平日里都不在屋里,只有晚间才回来,既不像宝二爷那么多事儿,也不像环三爷那样喜欢吆五喝六,大爷屋里还有一个姐姐和香菱姐姐,我们四个人岂不是很清闲?”
金钏儿瞅了一眼自己这个妹妹,一时间还没有想好该如何教育她。
换了一个新主人,那就更要仔细谨慎勤勉,这是太太最后送给她的话,她觉得很有道理。
大爷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很和善的性子,也没有那么多苛刻的要求,但是这并不代表自己姊妹俩就可以放松了。
先前还以为大爷屋里只有一个人,没想到这拖了一段时间,却被姨奶奶那边抢了先,把香菱送了过去。
金钏儿自然是认识香菱的,那是个敦厚性子的老实人,没多少心眼儿,金钏儿并不担心。
即便是大爷屋里一直跟着大爷那个,听说也是个不算难处的性子。
不过就算是不好处,金钏儿也不担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金钏儿能在太太身边站住脚跟,自然有自己的底气。
倒是自己这个妹妹却还有些懵懂,不明白离开了贾府到了冯家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自己不再是贾府家生子那一份儿,缺了那份儿根底,那么一切都要靠自己,当然,如果你能在冯家混出头,那你也可以衣锦还乡风光无限的回贾府。
“玉钏儿,到了府里,咱们也别多言多语,老老实实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别眼里没活儿,……,我问过紫鹃和晴雯,冯府现在没贾府这边那么大,但是好像在新修,爷的院子也不算大,但是咱们是当丫鬟的,别成日里惦记着玩儿,得把爷伺候好才是正经,……”
玉钏儿见自己姐姐这般郑重其事,也颇为惊讶,“姐姐,你这是……?”
“玉钏儿,听姐的,日后这便是咱们要呆一辈子的地方,府里边儿除了爷,还有太太和姨太太,你都知道爷在家呆着的时候不算多,现在府里边还没有奶奶,那这府里多半就是太太和姨太太在做主,咱们要想站稳脚跟,那除了得把自个儿事情做好,还要让太太和姨太太她们觉得咱们是真心实意为府里边……”
如果是云裳和香菱在这里听着这番话,都不得不感慨万千,如果是晴雯在这里听到这番话,只怕就要激发起她的斗志,如果是冯紫英听到这番话,恐怕也会感触颇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像金钏儿这样的人,便是在哪里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或许她唯一的软肋就是太过于看重一个女儿家的颜面荣誉,又遭遇了一个怯于扛责的宝玉,才会在前世中命丧深井。
薛姨妈是带着沮丧失望的心情回到梨香院的。
事实上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如果真的不是这个结果,那才让人意外。
但是人们往往都渴望那种意外。
如同姐姐所说的那样,这恐怕是一个托词,冯家不愿意和薛家结亲,而且姐姐也不无遗憾却又直白的挑明,宝钗本人是肯定没问题的,但是薛家的家世恐怕才是最大的鸿沟。
薛姨妈自然是清楚自己女儿的心事的,谁都知道冯紫英这是良配,如果不是二丫头和三丫头庶出委实不合适,薛姨妈也知道恐怕贾家也好,自己的姐姐也好,都不会考虑自己女儿。
但自己该如何和女儿说?
继续给她一份希望,这么吊着?还是直截了当的告诉她,趁早另做打算?
忐忑和焦灼的心境让薛姨妈进门时都险些跌了一跤,看到莺儿站在屋外,薛姨妈问道:“姑娘呢?”
“回奶奶,姑娘一个人在屋里想事情呢,不想让人打扰她。”莺儿瞅了一眼薛姨妈,欲言又止。
薛姨妈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点点头:“嗯,那冯家大郎走了?”
“走了好一阵了。”莺儿也觉察到自打冯家大郎走了,姑娘心境就有些波动,先是眼圈红了,抹了一会儿眼泪,随即又泪里带笑,那目光里甚至有几分绮丽的幻彩,接着又是呆呆出神,半晌都枯坐不动,把她也吓得够呛。
不知道那冯大爷和姑娘究竟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姑娘这般。
“那营生的事儿……”薛姨妈本来想问问自己儿子的,但是转念一想还是别问了,归根结底还得要宝钗才能说得清楚。
“冯大爷和姑娘应该是说好了,不过后边儿具体如何,婢子就不知道了。”莺儿还是隐隐提了一提。
姑娘把自己撵了出来,说是要独自坐一会儿,她始终不放心,都不敢离开须臾,就怕出意外。
薛姨妈有些奇怪,这丫头说话今儿个怎么也是吞吞吐吐的?她也没有多想,便自顾自去了女儿房里。
轻轻推开门,却看见女儿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呆呆的出神,一股子孤寂寥落的气息萦绕在优美的背影上,映照在窗户湛蓝的天际背景下,出尘独立,让薛姨妈都忍不住鼻子一酸。
谁家女儿能像宝丫头这样还需要成日里为一大家子人生计操心?便是这等情形也耽误了女儿的终生大事。
听到了脚步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宝钗起身转过头来,“母亲。”
薛姨妈欲言又止,宝钗却早已经明白,脸颊上的笑意溢了出来,“母亲不必说了,女儿已经知道了。”
“啊?!那冯家大郎和你说了?”薛姨妈吃了一惊,仔细观察女儿的神色,发现并无异常,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喜意和悠然神往的憧憬。
虽然这种感觉一时间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但薛姨妈却知道这绝不是自己先前的那种心境,莫非这里边还能有什么变化?
“嗯,他说了和姨父姨母谈话,……”薛宝钗话音未落,薛姨妈脸色已经冷了下来,“女儿,莫要信他那般推脱之语,那不过是哄人的托词,……”
“母亲,冯大哥说了,那本来就是托词,因为涉及到很多,……”宝钗浅浅一笑,“母亲,您莫要把冯大哥想得那般不堪,人家是两榜进士,现在还入了翰林读书,想要上门议亲的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公卿官员,他也无需来隐瞒什么,……”
薛姨妈细细打量了一下女儿的神色表情,小心问道:“那他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母亲,此事您就莫要管了,女儿的事情,女儿自己心里有数。”宝钗沉静自若。
“那母亲便让你舅舅和姨父替你另寻更好的人家……”薛姨妈也觉察出一些不对来了,立即试探道。
“不,母亲,女儿的事情,女儿有考虑,且等一等再说吧。”宝钗也知道母亲的心思,语气淡然而坚定:“冯大哥和女儿说的,母亲也莫要多问就是,也莫要去问姨父姨母他们,不管怎样,女儿信得过。”
丙字卷 第三十一节 小人物的生存智慧(第四更!)
悠然自得的吃了两块送到手边的枣泥馅山药糕,然后端起油黄可口的小米粥咕噜咕噜喝下一大碗,还有这整出来鸽蛋羹,一口呲溜儿下肚,这温度分量都正好合适。
冯紫英拍了拍肚皮,爽,口腹之欲,有时候恰到好处,胜过于其他。
不得不说,在金钏儿来了之后,这早中晚三餐的标准便顿时变了一个规格。
光是这早餐便有了诸多讲究,除了寻常的笼饼炊饼外,像这枣泥馅山药糕、桂花糖栗子糕、蒸鸡油卷儿、燕窝粥、江米粥等等诸般物事便慢慢有了。
先前冯紫英还不觉得,这后来,早饭日渐丰盛,甚至连母亲和姨娘那边都来询问,厨房里学着有了一些讲究,才知道这是金钏儿的功劳,一边为自己的早饭增光添彩,一边也顺带为整个冯府的早饭丰富了许多。
一问才知道这金钏儿也是专门学过的,寻常点心、稀粥药膳不必说,便是那能上席桌的大菜都能弄出好几样来,这也让冯紫英大为惊奇。
这大户人家里厨子都是专门的,冯家自然也不例外,专门的厨子就有好几个,北方口味和南方口味的都能做。
冯紫英原来也觉得自家也算不错了,午饭晚饭都相当丰盛,只要想吃什么,基本上厨子都能给你做得出来。
但现在一看,光是这早饭都能有这么多讲究,比起现代人来更精细营养,不得不承认这金钏儿在王夫人面前能上台面恐怕不光是这生得俊俏妖娆那么简单,那人家也是底气的。
当然,因为冯家真正定居京师城也就两三年,原来长期在边地,在这方面自然没法跟贾府这等在京师城中已经定居五六、十年的老牌勋贵家族比了,居移气养移体,这自然而然也就能琢磨出许多不一样的韵味来。
侍候着冯紫英用完早饭,金钏儿自然能看出冯紫英的满意,不过她脸上却并无多少骄矜之色。
“爷,府里边可以备一些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婢子听闻姨太太和云裳妹妹都有胃口不佳,这木樨清露便可在身子不适时适量饮些,有疏肝理气醒脾开胃的好处,玫瑰清露则能散郁静心,……”
冯紫英心中暗叹,这金钏儿太能干了。
原来觉得云裳可心,但也只是可自己一个人的心,可这金钏儿一来便先声夺人,在府里边爆发出了叹为观止的战斗力,横扫了全府。
拿冯紫英的话来说,那就是在直接接管战局,香菱和云裳在她面前都是渣,毫无抵抗之力。
没见着人家没多久就把你习惯脾性和身体状况上上下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然后还能考虑周全的备齐做好,让你真正感受到人家的好,心甘情愿的喊人家为姐姐。
而且这丫头懂规矩知进退,事事儿都要请示,从无越俎代庖之举,自己尚未娶妻纳妾,便利用闲暇时间事事请示自己,而没说去请示看似在府里更能做主得自己母亲或者姨娘。
光是这份情商,那就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当然她来了之后,这府里开销直线上升,因为都是请示过自己的,所以各种物事购买自然也都要办起来,生活丰富起来了,那花销也就少不了,那母亲和自己说的那样,但是这一个月,在饮食上的花销就增加了一成半,基本上都是金钏儿提的建议。
但也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这开销增加也值得。
现在的冯府不能和以前比,得有讲究了,另外各种滋养膳食对补益身体的确有好处。
当然,母亲更注重自家儿子身体补益,眼见得就要十六了,下一步就说要娶妻纳妾延续香火了,这身子断断亏欠不得。
贵族生活不是那么好享受的,那都是建立在雄厚的物质基础之上的。
也难怪贾府会在短短几十年就衰败下去,你政治上没前途,经济上没新的收益,开源不行,节流不敢,只能坐吃山空,而且还有无数蛀虫盘踞其上吸血,那不垮掉才怪。
“嗯,那边做些吧。”冯紫英感慨之余自然也不会打击金钏儿的积极性,“另外这木樨清露做好了,便准备一些给贾府林姑娘送些去,但莫要声张。”
这是好事,虽说花销大了一些,但现在对于家大业大的冯家来说,这些开销算不上什么,而且说实话,自己也享受到了这里边的好处,起码这早饭一顿都吃得舒心爽口许多了。
金钏儿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恭敬的点点头:“奴婢知晓了,做好了便立即给林姑娘送些去。”
金钏儿一直以为这贾府里边可能和大爷联姻的怕是宝姑娘居多,甚至可能是才住进来不久的云姑娘都可能性更大,未曾想到却是的确存在可能,但是性子却有些孤傲不太合群的林姑娘。
当然,大爷吩咐去给林姑娘送木樨清露,未必就能说明什么,那大爷是和林姑娘在山东临清冯家老家有过一段交织,会不会是这个因素倒也不好说。
只是若是这林姑娘若是要嫁入冯家当主母,那自己还得要好好琢磨一下,看看这林姑娘的脾性喜好。
大爷喜欢谁,娶谁进来当主母,当丫头的自然无权置喙,但是须得要提前做好一些准备,那只有好处。
冯紫英自然想不到就是自己这么一句话也能让金钏儿想法如此之多,吃完早饭便下桌子,玉钏儿便进来收拾,而金钏儿则侍候着冯紫英穿外袍。
“这天气日渐冷了,你和你妹妹怕是也需要添置一些物事,我这院里和太太姨娘那边惯来就是分开的,若是要添置些什么,你和云裳、香菱还有你妹妹便商量着,写个条陈出来,也好让府里早日去置办,莫要等到天时冷下来再去,就难免手忙脚乱了。”
冯紫英见金钏儿仍然穿着从贾府里边带过来那身半新旧丝绵绣袄,想着这丫头这段时间倒也尽心,便吩咐道。
金钏儿心中一阵狂喜。
作为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一度自己最大的梦想便是像鸳鸯或者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那样,深得奶奶的信任,进而可以部分的参与府里或者院里边的一些分配权了。
当然她也知道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像鸳鸯一直跟着老太太,自然深得信任,但是老太太迟早要老去,也不可能长久;而平儿则是琏二奶奶从娘家带过来的,而且被琏二爷收了房,自然不一样。
现在大爷尚未娶妻纳妾,屋里就这么阿猫阿狗几只,香菱是个不管事的性子,云裳虽然好一些,但是更多的只关心爷自个儿的事情,比如书房,其他整个院里的事情基本上就处于一种很随意的状态,一直到自己来。
很明显爷也感觉到自己来了之后带来的变化,今天的这番话便是一份奖励,添置些物事那都在其次,关键在于自己能参与到安排和布置这等事情中去,甚至拿出条陈,这份权力和待遇才是金钏儿最向往和渴望的。
心中甘美无比,脸上却是没有流露出半点,金钏儿点点头:“嗯,那好,婢子先和云裳、香菱妹妹计议一番,按照府里往年惯例,看看屋里缺些什么,一一誊写出来,然后再来根据需要拿出个条陈,让爷过眼,……”
冯紫英点点头,“就是如此了,金钏儿,你是个心细的,屋里事儿多操点儿心,但也要和云裳香菱她们商量,爷的意思你明白么?”
金钏儿一凛,爷的眼睛也是揉不得沙子的,但这也同样是给自己的一份机会,怎么来处理好,那就是看自己了。
“奴婢明白,爷您放心。”
金钏儿半跪着替冯紫英换好鞋,然后又转到身后替冯紫英掖了掖衣袍袍角,这才把冯紫英送到门口。
一直到马车绕出箭道,往角门处去了,金钏儿才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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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见到郑崇俭时,对方是呵着白雾一路小跑过来的。
“大章,怎么这么着急?”冯紫英也跺了跺脚。
进入十一月,京师城便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当晚就有十几个乞儿被抬到了东边的乱坟岗,巡捕营和宛平、大兴县衙都开始驱赶那些个露宿街头的乞丐,若是这每晚都能抬出一二十具尸体,估计这巡捕营和县令们都干不长久了。
“又有一些变化。”郑崇俭略显白皙富态的脸颊多了些红润,“职方司那边连续几日都接到了甘肃镇和宁夏镇的信报,另外行人司一人从哈密那边返回途径甘肃镇和宁夏镇也带回来一些消息,……”
“哦?看来是不太好的消息啊。”冯紫英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宁夏镇真要出事儿,甘肃镇很重要,难道甘肃镇那边也有问题?”
“不太乐观。”郑崇俭脸上掠过一抹阴霾,只有当真正接触到兵部内部的这些文档资料和消息时,郑崇俭才发现情况远非自己在书院读书时所看到的那么光鲜。
丙字卷 第三十二节 创办,过关(第五更求月票!)
“吐鲁番和哈密那边很乱,蒙兀儿汗国现在处于割据状态下,所以甘肃镇反而因为外部压力减小而变得懈怠过甚。”郑崇俭叹息不止,“行人司回来的人称,甘肃镇情况很糟糕,但是宁夏镇的情况更糟糕,当然原因可能不尽一致。”
冯紫英没想到甘肃镇的情况也会如此糟糕,他的重点一直盯着宁夏镇,以为他前世记忆中万历三大征的宁夏之役肯定就该是宁夏镇出乱子才对,现在居然冒出来一个甘肃镇也很糟糕,这就让他有些紧张了。
一旦宁夏镇出现问题,西面的甘肃镇,南面的固原镇以及东面的榆林镇就是清剿叛乱的主力了,但固原实力很弱,如果甘肃镇也完全靠不住,甚至还能演变为连成一片的叛乱时,那就危险了。
“那就不再打磨了。”冯紫英沉下心想了一想,本来是打算拖到年底在积攒点儿稿子,顺带精益求精,但现在情形这么紧急,没准儿十天半月之后那边就事发了,所以不能拖了,他要用这篇文章打好一个底子,不管事替自己也好,替郑崇俭也好,算是赚个名声,为未来观政结束之后的去向打好基础。
“大章,文章我看差不多了,我准备尽快发出来,另外你赶紧在做一篇关于宁夏镇的专稿,细细挖掘一下,那个行人司的人,不行你好好笼络笼络,争取多挖点儿东西出来。”冯紫英咬着牙道:“只要时间来得及,我们就要争取一直发下去。”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郑崇俭算是深度参与到了冯紫英的这项计划中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是颇为紧张在意此事。
“十天之内就要拿出来,我准备就这两天和黄侍郎谈一谈。”冯紫英已经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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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汝良作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呆在翰林院这边,他是所有庶吉士的教习,每日都要来为庶吉士授课,但是授课时间却是不定,既可以两个时辰,也可以是半个时辰,内容以讲史为主,也兼顾一些经义。
在他看来,庶吉士都是两榜进士,经义水准都相当高了,相比之下读史的任务更重。
翰林院的工作对他来说并不算繁重,本届庶吉士总体水平都很高,更多时候黄汝良更愿意给他们自由学习和探讨。
冯紫英是在掌院公廨找到黄汝良的,此时的黄汝良正在挥毫泼墨,冯紫英相当耐心的等候一炷香时间,等到对方写完。
“我算算,你也该来了。”黄汝良一句话就让冯紫英吃了一惊,但是转念一想许獬的那篇文章都已经几易其稿了,而且很明显还有后续跟进的文章,冯紫英估摸着许獬的文章可能只是头炮,抛砖引玉。
“教习知晓弟子要来?”冯紫英也不客气,“看来弟子行踪很多人都在关注啊,连教习也不例外。”
“一个在青檀书院折腾出那么多花样,又在会试殿试上引发那么大风波的人,怎么可能会在翰林苑里默默无闻?那也未免也太小看我们翰林院了吧?”黄汝良扬起眉毛,微微笑道:“紫英,你以为我这么宽松对待你们这届庶吉士,就是真觉得你们经史水准足够高了?”
冯紫英心中微动,目光闪烁,“看来教习是一直在等待弟子啊,可教习知道弟子想要干什么吗?”
“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会支持,子逊那篇文章我看了,也帮他修改了,只是我有些好奇,你打算如何处理,直接递交到内阁,还是要搞一场辩论?”
黄汝良的思维还停留在青檀书院那一套是上,冯紫英哑然失笑,“如果是那样,恐怕教习会对弟子很失望吧?那样做,子逊兄自然没有弟子那么大的话题性,没那么容易引起争论,但是起码还是可以让人注意到这个论题吧?”
黄汝良注视着冯紫英,“这也是我很好奇的。”
“弟子打算就着在翰林院读书学史和观政,就所悟所得,办一份内部文刊。”
冯紫英平静的目光里蕴藏着某些东西,如同忽闪忽灭的火苗,让黄汝良难以捕捉到。
“所悟所得,文刊?”黄汝良还有些不太明白,“什么文刊?这是什么东西?”
“嗯,弟子在这段时间里读书读史,所悟甚多,同时也经常和一些观政的同学探讨,加上各部的各种文档邸报公函,这么细细品读下来,就萌发了一个想法,是否可以就着翰林院中的印刷作坊,把所悟所得所论所议写出来,刊刻印刷出来,请师长尊长们雅正斧正呢?”
黄汝良何等人,立即就嗅出了其中味道,“紫英,你这个师长尊长,是指何人?”
“沈阁老是阁老,当是我们朝中士人的翘楚,自当请他一阅,而方阁老和叶阁老算是我们会试殿试的座师了,自然在列,而子逊兄的文章和在刑部观政的方叔一篇文章,还有在兵部观政的大章兄和弟子也撰写了一篇文章,所以牵扯面几乎把六部和都察院都覆盖到了,甚至还包括五军都督府,所以弟子的意思是既然如此,送佛送到西,不妨先请内阁阁老们和六部九卿一阅,若是可以,那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的堂上官都可以一阅,……”
冯紫英话一出口,便越发顺畅:“当然皇帝陛下那里肯定少不了,另外如果可以的话,也可以廷寄的方式寄往相关直省三司,当然具体如何行事,可以根据情况来做决定。”
别的黄汝良不知道,但是许獬那篇文章,黄汝良是知道要引发轩然大波的,而且一旦被人抓住把柄,铁定了在朝中引起一搏震荡。
见黄汝良沉默不语,冯紫英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威力和黄汝良的担心,轻笑道:“教习,我们庶吉士也好,观政进士也好,本来就是一个过渡期,学习观摩为主,但是既然是学习观摩,那么我们发现了问题和疑惑,觉得有问题和不明白的地方,当然要发表自己的看法和见解,我们没说我们的想法意见就是正确的,也欢迎师长尊长们对我们的一些粗浅幼稚看法予以批评雅正,理不辨不明嘛,但是我们的观点意见是不是也可以让师长尊长们看一看了解一下呢?”
“而且弟子的想法还准备把师长尊长们对我们的这些观点的批评指正都一一刊载出来,送到我们每位庶吉士和观政进士手中,让我们可以得到一次教诲,这样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冯紫英的话让黄汝良眼睛一亮,如果是这样,那就要解释得多。
“那你打算怎么做?”黄汝良终于微微点头。
“其实不复杂,教习,文章印出来,然后在每篇文章后边我们会附一纸,然后请各位尊长师长就读后的想法看法撰写文章,然后统一收集起来之后,经过我们的筛选,在再下一期的这份文刊上印出,供大家品读和探讨,……”冯紫英胸有成竹。
“那这一份只是让你们庶吉士和观政进士品读?”黄汝良觉得有些不对,皱起眉头。
“当然不仅止于此,我们也会将其送到各位师长尊长那里,他们一样有权力品读和探讨嘛,甚至包括他们如果觉得有分歧有争论,想要写文章但是又有顾忌,也可以匿名嘛。”冯紫英笑着道:“只不过匿名的呢,如果连我们负责选编的人都不愿意透露,那我们肯定在选便时会更慎重,具体怎么来运作,都还可以商量,……”
“紫英,那选编刊载文章的权利在谁手里呢?”黄汝良目光灼灼,问道。
“嗯,既然这是一份不算正式的文刊,我们庶吉士和观政进士都是临时性,那么肯定要以庶吉士和观政进士中人选出人选来负责选文,我打算来牵头,子逊兄和厚朴,以及宋统殷、郑崇俭等几位同学也有意加入进来,我们会成立一个小组来负责选审,……”
黄汝良微微点头,冯紫英考虑很周到,绕开了翰林院本身,比如自己和翰林院中这些已经正式授官者,比如练国事和杨嗣昌这些人,这很聪明。
心里踏实了许多,但是黄汝良却也没有轻松,他总是有一种感觉,这像是一个难以控制的东西,会带来很多难以想象的变化。
虽然从现在看起来,好像就是朝廷内部的一个看法交换的方式,更像是以邸报的形式相互传递。
只不过有了庶吉士和观政进士这一批尚未正式授官的学子们来操办,他们的想法可能会更活跃更激进更大胆,但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
换了朝中这些老油子,谁会轻易去冒着触犯上司的风险来写这类文章?
不过冯紫英所说的那种匿名文章,倒是可以考虑,但是会不会被视为揭帖呢?
这里边还有很多值得商榷的东西,但是毫无疑问,这可以一试。
看见黄汝良凝神沉思,冯紫英就知道成了。
或许对方是想要借用自己和庶吉士乃至观政进士这个群体作为他们的枪,但那又如何呢?
没有价值,你送上门去,人家怕是借都懒得理你,只有你有价值,人家才会看得起你。
不过一旦力量显现出来之后,那恐怕就由不得他们了。
丙字卷 第三十三节 内参,编者按
获得了黄汝良的认可,那么这份《内参》基本上就算是获得了准生证了。
翰林院有自己的专门印馆,而且印馆规模不小,最关键的是,这里保密性相对较好,在印刷一些涉及到的敏感话题时,可以无虞泄密。
主动权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冯紫英从一开始就明确了的目标,这样一个未来可能会意义作用巨大的舆论武器,绝不能落于外人之手。
冯紫英不得不考虑深远一些,许獬和郑崇俭暂时都还不合适,只能自己先扛着,看能不能培养出一帮人来,范景文、贺逢圣、方有度倒是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只是方有度在三甲进士中排位靠后,未来能不能留为京官也未可知,这却是一个麻烦,冯紫英不可能辛辛苦苦把他培养起来接班,结果人家却外放了。
但两三年时间有太多的变数和机会,所以冯紫英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三篇文章,洋洋数千言,便化为了《内参》的创刊号。
冯紫英和练国事、杨嗣昌、许獬、侯恂、范景文、贺逢圣、方有度、郑崇俭等人几乎是守在了翰林院印馆处,看着这一份法子翰林院《内参》的新鲜出炉。
从排版到印刷,而且要考虑纸面和字块大小,是否双色套印,诸多排版上的问题都现场逐一来研究,哪怕是冯紫英先前已经自己先行模拟了一个版面,但是说易行难,真正到了印馆付印时,才知道里边还有如此多的关节。
这年头的活字已经从木活字进化到了铜活字和铅活字,但铅活字尚未普及,在翰林院印馆里,还是以铜活字为主。
不过翰林院这套铜活字水准极高,与江南老字号的常州无锡华家印馆、安家印馆,苏州的金兰馆、金陵的张家印馆齐名,水准尤高,只不过这一套铜活字价值不菲,而且做工精湛,印刷出来的印品远胜于普通木活字,所以便是京中也无几家能与翰林院印馆媲美。
翰林院印馆不必其他具有商业性质的印馆,但求质量,不求效益,这也是目前冯紫英所希望的,这算一下《内参》创刊号也不过付印五十份,除了六部九卿堂上官外,也就是翰林院、五军都督府和皇上那里需要呈送。
虽然只有这区区几十份,但是冯紫英相信这份《内参》卷起的风暴,却能让整个大周朝廷为之震动。
伴随着新鲜出炉的第一份创刊号《内参》印了出来,一众人都禁不住心气浮动,簇拥着将那份可以折叠起来的印纸置放在印馆外的石桌上,铺开来,细细端详起来。
整个版面还是用了冯紫英的设计,左上角“内参”两个楷体大字,从上而下,占据了一处最明显的部位,然后在其右面则是两行小字,“内蕴天地,参悟乾坤,民生军情,尽藏于兹”,然后郑中则是一枚翰林院的龙纹印,最后在右下方则是隶体五个大字,“大周翰林院”。
右上端则有几个用方框框起来略微小一号的隶体字:机密事宜,注意保存,不得外传。
接下来,就是三个标题,分别标注了,题目和页码数,
光是这“内蕴天地参悟乾坤”几个字显得有些虚了,所以冯紫英又添上八个字,就是自己杜撰的了,好在这本来就是一份政论性的刊物,倒也不必过分讲求什么韵律平仄。
许獬的所写题目为“闽浙沿海生计略考”放在了第一,题目后是作者,相当醒目,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许獬,标注页码为一到九页。
方有度的题目显然更耸人听闻一些,“刑部离奇自戕大案背后隐藏着的秘密——吏、刑之治弊端之管见”,然后是作者永隆五年三甲进士、刑部观政方有度,页码标注为九到十七页
前半段是冯紫英问起命名的,还引来了方有度的不满,认为有些哗众取宠之嫌,但冯紫英却坚持,认为这样创刊号要让人记忆深刻,那么肯定有些博人眼球的关注点,许獬的题目太朴素,那么方有度的就得要劲爆一些。
第三篇题目则是郑崇俭自己拟的,“肘腋之患——宁夏镇迫在眉睫的军务危机”,作者是永隆五年三甲进士、兵部观政郑崇俭、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冯铿。页码数十八页至三十二页,主要是引用的来自陕西布政使司、陕西行都司和甘肃镇、宁夏镇、榆林镇邸报摘录较多。
冯紫英将自己的名字排在了郑崇俭之后,先前郑崇俭也是坚决不同意这份好意,一直到冯紫英明确告诉他自己不需要在位两年后的授官担心,而郑崇俭还需要为未来授官去向考虑,郑崇俭才算是接受了这份“厚礼”。
五十份《内参》在完成排版开印之后,其实就很简单了,看着一页一页的印纸印出来,纹路清晰,字迹工整,而工役则熟练的将它们分装成册,然后用米汁粘合再用丝线订好,再是打号,一份完整无缺的《内参》便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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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汝良自然是最先收到这份《内参》创刊号的,薄薄的三十来页,和一册书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但是封面就很是让人惊艳,不仅仅是那设计的图案和当下时兴的各种书籍大不一样,翰林院的龙纹印记和几个大字,都让他这个执掌翰林院事的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很是得意。
当然更吸引人眼球的还是,那几句话,《内参》名字由来黄汝良自然是知晓的,但是多了“民生军情,尽藏于兹”几个字,让这份簿册似乎一下字显得丰满实在起来。
还要那“机密事宜,注意保存,不得外传”那几个字更是让这份东西一下子就显得神秘莫测起来,也勾起了大家的阅读欲望。
虽然这几篇文章黄汝良早就看过几遍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重新细细的在翻阅了一边,对于许獬的文章自然不必说,他自己就帮助修改完善,但这名字却只能由许獬来担着。
宁夏军务他是不太感兴趣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且给他的感觉冯紫英似乎特别看重这一篇文章,甚至自己亲自执笔,这也勾起了他的一些好奇心。
但他看完之后也是有些茫然不解,宁夏镇的情况真的糟糕若斯么?
那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在干什么?都察院又在干什么?
宁夏镇如此,那三边四镇的甘肃镇、榆林镇和固原镇情况又如何,会不会也差不多?这份疑惑黄汝良估计会让所有看过这篇文章的人都产生。
倒是方有度的那篇文章是最让黄汝良感兴趣,读起来也有滋有味的。
案例介绍言简意赅,但是十分清楚,重点笔墨却在论述产生这样一个牵连甚广长达数年,进而引起了朝廷震怒的案件却是如此简单,完全不像外人所想象的那般神秘复杂,甚至在黄汝良看来,一个稍稍有些刑部办案常识的官吏,甚至吏员都能查清楚。
可就这样一桩简单的案件,却因为受案一查的县令的缺乏经验加上仵作的粗心大意,府一级层面的缺乏调查,推官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南京刑部懒政惰政,按部就班的沿用原来的证据,这一一抽丝剥茧的分析出来,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所花的心思。
关键在于这篇文章涉及到的层面不仅仅是刑部的问题,更深层次的还涉及到了吏部选官授官和都察院对官员考察考核机制,作者在文章里很显然还是有所保留的,但仍然若隐若现的提出了一些质疑和担心,并给出了一些方向性的建议和意见。
不过在最后那所谓的编者按中,语气却陡然变得犀利尖刻,接连质疑了几个关键性的问题。
为什么县令在中举后未进过任何历事尤其是刑律方面的事务就直接授官为县令了,而专门聘请了钱粮师爷,却未聘请刑名师爷也是一大问题。
在县令的辩驳中称自己无钱聘请两名师爷,自己的俸禄远远不够,甚至连钱粮师爷的薪俸都还是欠着,要等待从当年的赋税杂税中收取费用来填补,这个问题一样值得人深思。
黄汝良对这种放在最后的编者按特别感兴趣,之前他只看过文章,却不知道这背后还有不过百余字的编者按。
就像许獬那篇文章中的编者按一样,也是毫不客气直截了当的提出,朝廷海禁给沿海民众带来了巨大损失,导致了沿海缺田少地的百姓生计维艰,进而又触发了倭寇和走私的泛滥。
民心背向是倭寇猖獗而朝廷难禁的一大主因,那么朝廷要么就应当拿出必要的政策和制度给这些民众一个解释,要么就应当考虑这种制度的弊病与获益对比是否因为时代不同有所变化,进而进行改进。
这篇编者按,痛快淋漓,笔锋所指,远胜于寻常在朝堂上那等为了颜面情面的委婉含蓄之语,让黄汝良都为之胸中块垒为之一倾,舒爽无比。
丙字卷 第三十四节 三边总督(第二更求票!)
“哗啦”一声,连带着砚台和笔洗都一并扫落在地,萧大亨怒不可遏的站起身来,如同一头暴怒的笼中虎,在厅堂内走来走去。
“哗众取宠,危言耸听,此文为甚!”
兵部公廨就在銮驾库隔壁,隔着一条夹道,而萧大亨年龄虽然不小,但是嗓门儿却依然声如洪钟,直透屋外,惊飞了屋外古柏上一众鸟雀。
估摸着南边隔壁的工部和西边儿的宗人府都能听到萧大亨的怒吼声。
张景秋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表情却没有多少变化。
虽然他也认为这篇文章可能有些夸大其词了,作为兵部左侍郎,他当然清楚三边四镇的情况都不佳,甚至可以说糟糕,但是如果说夸大其词到了似乎明日就要崩盘,甚至爆发兵变叛乱,这就有点儿过了。
陕西行都司那帮人张景秋还是清楚的,惯于配合着四镇夸大其词,否则一旦四镇难过,免不了就要滋扰地方,这陕西行都司那边也就要头疼了。
萧大亨的怒气当然不可能是针对这宁夏镇的事儿来的,张景秋心知肚明,兵部事基本上都是自己在负责了,便是有问题,他也能推到自己身上来,除非是推不了的大事。
这老家伙的怒火是在前面一篇文章上呢。
刑部和礼部弊端管见,嘿嘿,还真的是一管之见,都能把刑部的各种毛病通了个底朝天儿。
那文章还算是收着点儿,可那编者按就没客气了,从县令到仵作,从南京刑部到宁国府推官,这短见、狭隘、刚愎、怠政、轻慢,啥词语都用了个够,就差指着刑部鼻子骂,这就是一群饭桶,这么个简单案子,都能被折腾出如此多的破事儿出来。
真的是斯文扫地,此事为甚!
张景秋心中好不畅快,遇上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尚书,张景秋也是腻歪到了极致,但是他也清楚,有萧大亨在尚书位置上顶着,未必不是好事,一来可以帮助皇上缓解太上皇那边的担心,二来真要有什么大乱子,他这个兵部尚书也首当其冲。
有利有弊,自己的资历还是太浅了一些,所以让萧大亨顶在前面,张景秋还是能够接受的。
“夏卿兄,无须如此,不过是一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荒唐之语,何须这般认真?”张景秋假模假样的宽解对方:“职方司那边每月都有情况回来,这等情形职方司和行都司那边哪一月不报上两回,这边欠饷哗变了,那边无粮军士逃亡了,今日又两部斗殴了,明日某部又除外劫掠了,难道夏卿兄还看得少了?”
萧大亨重重的哼了一声,一只手重重的在桌案上一击,桌案上的物件儿都是一抖。
“皇上和内阁未免待这帮读了几年书便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士子太宽纵了,这般狂言无忌,我等固然能坦然待之,但若是传到军中,怕就要成为一场祸端。”
“这等文字自然不会外流。”张景秋轻轻一笑,顺手拿起自己面前的这份《内参》“刊物”。
“机密事宜,注意保存,不得外传”,看到这里,张景秋哑然失笑,摇摇头,这帮家伙倒真是有些意思。
不过这封皮上还有一个码号,据送来的人称,一段时间后,这还要收回,以免外流外传泄露机密,如果不愿意交回的,就要签名或者用印表示留下了。
顺手翻到最后,张景秋注意到最后封底落名,主编: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冯紫英,责编: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许獬、侯恂,永隆五年进士宋统殷、范景文、贺逢圣、郑崇俭、王应熊、方有度。
这就是一帮永隆五年进士同年啊,而且还很巧妙的避开了已经授官的三鼎甲,张景秋就知道练国事和杨嗣昌与冯紫英都交往甚密,这里边难免就没有这两位的影子。
不得不说,这一科有了冯紫英这个意外因素的出现,原本一直是南强于北的格局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和冯紫英相交莫逆的练国事被点了状元,探花杨嗣昌与冯紫英也颇有交情,再加上二甲第一的许獬、第八的侯恂都和冯紫英要么一家书院出来,要么就有交情,还带着一帮像宋统殷、范景文、郑崇俭的北方士人,便是贺逢圣和王应熊也都是湖广和西南士人,这局面就有些耐看了。
江南士人在这一科里轮人数仍然占据优势,但是论影响力就已经落了下风了。
特别是这个《内参》一出来,张景秋就敏锐的感觉到,这玩意儿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花头,但是也许却能撬动整个朝中的格局变化。
想想这几十份东西要送到六部九卿堂上官,而且还会将这些人的反馈文章重新编录入下一期的《内参》,但哪些人的文章会编录入?谁的会被这种编者按以鼓励或者批评的言辞对待?这都会引起阅读者的不同态度感受。
想到这里张景秋心中都忍不住一凛。
而恰恰是他们这种尚未授官的学子,既有机会观政了解掌握政务,但是却又不承担批评朝政的责任压力,便是错了,你还能说给他们什么?还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毕竟人家只是还处于学史修书观政期间嘛。
张景秋都越发对这个如同妖孽般的冯紫英感兴趣起来,难怪皇上都对此子十分关注,甚至连龙禁尉那边都有人一直盯着。
“子舒,你怎么看?”萧大亨终于平静下来,回到座位上,摩挲着椅子的扶手,似乎是在掂量着什么。
柴恪皱起眉头,“尚书大人,宁夏镇的情形的确如敬植兄所言每月都有消息传来,但是我等坐在这公廨里,却很难从这些传回来的消息获知真实的东西,如果说都如行都司和职方司传回来的消息那般,宁夏镇早就乱了个底朝天了,但是三月前石光珏还耀武与玉泉营,斩敌一百九十余人,就算是其中有花哨,但是起码也能说明形势在可控之下吧?”
萧大亨和张景秋都微微点头,他们还没有听明白这位右侍郎的意思。
“但是,行人司传回来的消息却非如此。”柴恪的表情却不好看,“以前我也不太看重行人司的消息,毕竟他们不是专业的,很多消息都是道听途说和只能看到市面上的一些表皮,难以深入了解其中,当然可以理解,毕竟这不是他们的职责,……”
“子舒,你想说什么?”萧大亨有些不耐烦了。
“大人请看,行人司这名行人是去年秋季入哈密去吐鲁番的,据他所言,当时他途经甘肃镇石峡关一线,遭遇鞑靼人游骑,红水河堡险些被突破,这和陕西行都司去年传递回来的消息基本一致,而他还提到了在胜金关看到了宁夏镇骑兵呼啸而过,结果一日后,两个村庄被洗劫,……”
“胜金关是在哪里?在大河以南了,哪里来的骑兵呼啸?是鞑靼骑兵过河了?如果是,那沿线早就是烽火连天,早该有急报了,但我查过去年急报,并无这等情形,那就是宁夏镇的骑兵了,洗劫村庄,这是在自断根基么?”
柴恪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然也可以说会不会是马贼,但是我想行人司行人,恐怕还是分得清楚官军骑兵和马贼吧?那规模和服饰、兵器的区别有多大不问可知,可为什么他却很肯定的说是官军骑兵?宁夏卫骑兵以投城的蒙古骑兵为主,按照陕西行都司和宁夏镇的报告,历来忠诚,因为他们没法回河套,没法被鞑靼人所接受,可为什么会这等情形?究竟是叛乱,还是纯粹因为粮饷不足的劫掠?今日劫掠,那明日会不会演变成叛乱?”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让都算是老军伍的萧大亨和张景秋都微微色变。
若是纯粹的劫掠那都好办,这种情形在三边四镇都有出现过,便是山西镇和大同镇,甚至更近的蓟镇也不是没有过,那军士没见着粮食银子,如果那镇将控制力再弱一点,遇上个啥火星子一点燃,变成乱兵洗劫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问题是去年就开始出现这种情形,宁夏镇虽然也在报艰难,但是这种明显的苗头却未报过,显然是怕受责罚,如此一来就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下,这一趟行人司行人回来一路上的见闻真实性了。
如果是真的,那么该怎么办?
萧大亨再度拿起那份《内参》,细细看起来。
这是一份综述性质的信息编报,但是却提出了一些属于自己的观点看法,甚至还带着一些关于甘肃镇那边的情报。
最后给出的建议是迅速整饬宁夏镇,最好是立即设立三边总督,以求能驾驭三边四镇全局,防止因为一镇的乱局波及整个三边防务。
建议很不错,问题是这个三边总督是说设就设立的么?
大周的总督和前明一样,都历来是是临设性的职务,设立和撤销都是常态,按照内阁和兵部的看法,若无必要,便最好不设,便是要设,那也一旦设立前置条件不存在,便要撤销。
丙字卷 第三十五节 谁能看,谁的能被看
张景秋也皱起眉头,“子舒,那你的意思是……?”
设立三边总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皇上一直不太赞同设立总督,按照总督设立的定制,基本上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担任,而这意味着很大程度都会由武勋出任,而这恰恰是皇上所不愿意的。
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那是因为没有办法,辽东形势吃紧,宣大三镇更是直接关系到京师安全,但是像三边、登莱这些虽然也是军事要地,但是各镇总兵便能应对,有没有必要设立总督,就值得商榷了。
“张大人,我的意见是要尽快搞清楚宁夏镇的真实情况,石光珏担任宁夏镇总兵已经三年了,但是传递回来的消息完全是混乱和矛盾的,我感觉这很不正常,我们职方司的人根本无法从宁夏镇卫以及陕西行都司那里获得的消息归纳出一个完整真实的情况,逃亡士卒究竟以多少,军粮差多少,有没有劫掠甚至叛乱情况,恐怕要尽早安排人手前往,……”
柴恪也清楚这三边总督不是兵部想设就能设,这么多年除了蓟辽总督是在元熙年间就设立的外,宣大总督也是前两年才新设立的,当时就明确了除了蓟辽和宣大设立总督外,其他暂不会考虑总督了,现在这才过去两年,又要推动设立三边总督,难免就会引来皇上的疑心。
“我看可以,不过宁夏镇的情形如此混乱,还牵扯到陕西行都司,须得要都察院和龙禁尉都要参与进来,……”张景秋沉吟了一下,才把目光转向萧大亨:“夏卿兄,你意如何?”
萧大亨轻轻哼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道:“既是如此,你们便先拿出一个条陈来,待上朝时禀明皇上再议吧。”
对于这个态度,也在张景秋和柴恪的预料之中,这个老家伙就是霸着关键权力不肯罢休,但是像这等事务性的事情,他便懒得操心,若是要议一议设立三边总督的事宜,他铁定会兴趣大增,甚至会主动接过主导权。
“对了,子舒,龙禁尉那边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张景秋迟疑了一下问道。
“龙禁尉那边,哎,……”柴恪脸上也露出一抹焦灼烦躁之色,只是摇摇头,却没有再说下去。
要说龙禁尉也应该算是另外一个渠道的消息来源,但是这一年多里,龙禁尉指挥使顾城半隐半退,但是指挥使位置始终未卸,指挥同知卢嵩现在要想接管北镇抚司也还力有未逮,尤其是北镇抚司在军中的这一块力量更是被顾城牢牢掌握在手中。
而相较于龙禁尉,都察院对军中的监督更多的还是停留在军将个人层面,而体系层面的监督刺探则是龙禁尉的强项。
张景秋何尝不知,瞥了一眼正襟危坐已经恢复了正常,装模作样看那《内参》的萧大亨,轻轻哼了一声,且行且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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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永泰看到送到自己案前这份《内参》时也是被震得不轻。
先前冯紫英便来过他府上,说了这桩事儿,但是齐永泰一直以为是类似于之前青檀书院那般的上书,无外乎就从青檀书院改到了翰林院里,书院学子变成了庶吉士和观政进士罢了。
但他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鲜玩意儿。
三篇文章已经被齐永泰读了好几遍。
论文笔辞藻和立论深刻,自然是许獬的这篇《闽浙沿海生计略考》,虽然乍一看平和谦冲,但是却称得上是字字珠玑,乃是老成谋国之言。
当然,齐永泰也清楚,这样深厚的功底绝非许獬这样一个刚刚考中庶吉士的小子能做到的,这背后有哪些人在帮助其锤炼,齐永泰内心自然明白。
但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对闽浙沿海地少人多的困境,倭寇斩而不绝甚至还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海商走私愈演愈烈,与地方官员或势同水火,或勾搭阴为,这种种都导致了闽浙地区这几年动荡不已。
而去年都察院突然发起的对浙江的行动,无疑就是找准了其中的切入点,一举得手,成功的割了一茬韭菜,这是冯紫英在自己府上和自己说及这事儿时的描述,初一听很粗俗,但是后来越发觉得这绘声绘色,很是形象。
不就是一茬儿韭菜么?割了却断不了根,要不了多久,就又要发芽,蓬勃的生长起来。
因为那存在着巨大的收益,让无数人甘愿为之赴汤蹈火,顶多也就是做得更隐秘一些罢了。
但这对朝廷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皇上也许是窃喜的,但是齐永泰却清楚这是饮鸩止渴,一旦对这种事情产生了兴趣,那意味着会有无数类似的情形发生,到最后的反噬会葬送大周朝。
这桩事情也没有那编者按所说的那么简单,从那口吻齐永泰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这个弟子的手笔,只不过变得更委婉隐晦了一些,自己的提醒还是起了一些作用,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搞明白自己的跟脚,南北之争岂是士人之争那么简单?
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齐永泰也和冯紫英探讨过几回。
齐永泰觉得冯紫英的一些想法思路是好的,但是可行性却存疑,大周朝涉及亿万子民,光是这沿海子民便是千万计,稍有不慎便是一场足以颠覆的祸乱,不可不慎重。
不过三篇文章中齐永泰最感兴趣的还是第二篇《刑部离奇自戕大案背后隐藏着的秘密——吏、刑之治弊端之管见》,将“吏”字放在“刑”字之前,这让齐永泰很看重方有度的这份眼界。
这不是刑部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只是吏部和都察院的问题,这是齐永泰下的结论。
他甚至已经开始酝酿如何就这篇文章来好好写一写自己的观点了,嗯,《内参》欢迎就三篇文章进行讨论甚至批判,也会优中选优的刊载在下期上。
齐永泰甚至有些期待自己的文章刊载在这个《内参》上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是批驳,还是攻讦,甚至谩骂?那都无所谓,让自己的一些想法,更全面更完善的让更多人知晓,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刻齐永泰也觉得自己这个弟子走出的这一步好像具有很特别的意义,但这种意义要多年以后他才能慢慢体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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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贯丢下这份东西,良久,又重新拿起。
他已经在书房中坐了一下午。
当这玩意儿打着翰林院的旗号送来时,他甚至就差点儿直接丢进火盆里。
后来还是看在了那几句话有点儿意思才算是翻阅了一番。
第一篇是庶吉士许獬的文章,老生常谈,叶向高和黄汝良在背后使了多大劲儿,沈一贯心知肚明。
第二篇倒是有些新意,估计萧大亨又要跳脚了,但这会给齐永泰和乔应甲一帮人机会,不知道方从哲能不能看到这一点?
但看到了又怎么样?问题弊病摆在明面上,如果齐永泰和乔应甲要借势发力,还真不好对付。
去年乔应甲在浙江和杨鹤邀功媚上,博取皇上欢心,怕就是在寻找着机会,现在好像机会要来了?
至于第三篇文章,过于琐碎,甚至故作危言,沈一贯反倒是没有太在意。
但他很清楚,每一篇文章背后都必定有一群人,有他们的目的,只要寻着这个路径去琢磨,总能找到脉络。
究竟是宁夏镇总兵石光珏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在那边吃相太难看,又或者就是三边总督的位置有人看上了?
又或者太上皇又顶不住某些人在他耳边吹风了?可这是翰林院那帮庶吉士搞出来的名堂,难道太上皇的手重新伸入了翰林院?那皇上会怎么想?
总而言之值得深究。
有些疲倦的抚额冥思,沈一贯知道自己的精力越来越不济了,明知道自己是该退下去的时候,但是他却不能轻易退下去,他需要把一切安排好,有些人他挡不住,但是需要安排合适的人来制衡,否则朝中会大乱。
皇上看上去是个稳得住的性子,但是就怕那边稳不住啊。
沈一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其他更多地想法,皇上的心气很高,这是好事,太上皇这几十年遗留下来的问题很多,的确需要改变,但是却不能一蹴而就,皇上在有些方面稳得住,但是却在有些方面却怕入彀而不自知啊,尤其是还有一个心思不定的太上皇。
或许这就是大周朝最大的隐患?
摇了摇头,这都不该是自己来考虑的事情了,但这份《内参》,捏在手里,沈一贯看着这封皮,有些恍惚,扑面而来的凌厉锐气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烫手。
如果这份东西送到了六部九卿,人人都可读,人人皆可写,那意味着什么?你可以写,但是你写的却未必能让每个人读,而有人却能决定谁能看得到,谁的文章能被人看到。
这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沈一贯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一些什么东西,毛骨悚然,猛然起身,却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发黑,再也站不稳,颓然的委顿在太师椅中。
丙字卷 三十六节 一石激起千重浪
《内参》创刊号带来的巨大震动在三日内达到了极致,从第三天开始,翰林院里便陆续迎来了多位六部堂上官的莅临,像礼部尚书李廷机和左侍郎顾秉谦,刑部尚书兼兵部尚书萧大亨以及兵部右侍郎柴恪。
而首辅沈一贯据说是在阅读《内参》时由于过于激动而中风不起,现在只能卧床,家人已经正式向朝廷递交了致仕文告。
沈一贯正式退出朝堂,也在朝廷中引起了震动,按照大周惯例,内阁阁员一般为三至五人,其中一名首辅,一名次辅,其他为群辅,也就是所谓的阁老。
沈一贯原意是推荐方从哲担任首辅的,但是叶向高也不甘人后,这也使得后续首辅之争始终没有明确,但现在沈一贯因为身体直接退出,这也使得整个内阁面临着必须要尽快敲定人选的局面。
“大大出乎我的预料,紫英,这个方有度虽然是三甲进士,但是分析问题很细腻精准,他现在在刑部观政?是哪里人?”乔应甲捋了捋胡须,脸色十分好看,显然是这段时间的种种让他心情不错。
“嗯,方叔是南直隶歙县人,在刑部观政,这篇文章也是他潜心所作,乔师觉得他不错,日后也可以让他进都察院来,定能有所作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冯紫英起身,将戳灯往里边挪了点儿,让堂屋里更敞亮一些。
进入十二月,天气迅速冷了起来,连续几场大雪使得整个京师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而申时刚过,天色便黑了下来,好在乔应甲屋外庭院里的庭燎也点燃起来,让整个院子都敞亮了许多,连带着屋里也更明亮了。
“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不过此子倒是有些见识。”乔应甲对方有度印象不错,“写宁夏兵事的这一篇花费笔墨甚多,此为何意?是令尊来信有异?”
在乔应甲面前,冯紫英倒也没有隐瞒。
“乔师,此事弟子亦向齐师说起过,但齐师意似不信,家父在信中提及宁夏镇边事不修,兵卒逃亡者甚众,远超榆林、固原两镇,甚至超过了甘肃镇,其蒙古士卒与河套鞑靼人亦有往来,虽近年来与鞑靼人互市之后边地局势较为缓和,但是鞑靼人野心未泯,而且三娘子因身体每况愈下,对其诸部控制力日减,各部蠢蠢欲动,家父也尤为担心。”
乔应甲是御史出身,听闻这些也不是太感兴趣,边地军务中除了重要武将都察院尚感兴趣外,其他寻常武官那都是龙禁尉的事情,而且这等军务,他们从未接触过,自然也不了解其中内幕。
“紫英,你就直接说,你担心什么?”乔应甲耐着性子道。
“乔师,弟子担心宁夏镇会出现内外勾结的叛乱,这几年朝廷亏欠三边四镇太多,粮饷所欠多达数年,军备物资亦是不堪,宁夏镇武将也心思浮动,一旦受内外意外影响,就有可能酿成大乱,而宁夏镇如果局面控制不住,恐怕甘肃镇就有可能像关西七卫一样瓦解,届时蒙兀儿人和鞑靼人亦可能合流,对西面藏地安全也会带来巨大影响,届时四川云南都要受到影响,……”
乔应甲沉吟不语。
从内心来说,他不太相信冯紫英的这些观点。
三边四镇不是一两年这样了,在乔应甲印象中,这等经常性的虚报军情从十年前就开始了,往前甚至可以追溯到元熙三十年。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到处都差都缺,连宣大和辽东都一样,遑论你陕西那边,鞑靼人极盛时期已经过了,翻不起太大风浪了,能给你匀着点儿就不错了。
现在的对策就是各方面都给点儿抹点儿,吊着,别出事儿就行,你三边四镇本来也就是后娘养的。
可是冯紫英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而且用《内参》创刊号这样极具威力的第一把火来烧,还是让乔应甲多少有些警惕。
冯紫英可不是随意妄言的性子。
这么两三年里,乔应甲可是深刻感受到自己这个门生影响力的突飞猛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都从中受益不浅,而这都是建立在对方相当准确而具有前瞻性的判断和见解上。
当然这一次的情形略微有些不同,军务上的东西,自己不太懂,齐永泰也不太懂,这几年他们也从未介入过这些情况,所以他们都不愿意轻易插手。
这不是小事,插手就意味着要承担责任。
“紫英,兹事体大,你们在这《内参》上撰写这样一篇文章,为师相信兵部、内阁还有皇上都应该看得到,他们必定会安排人调查,都察院这边届时我会提议安排得力人选参与,……,为师怕是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你和龙禁尉那边也有些瓜葛,应该知道九边军中,除了各卫镇将、参将都察院尚能监督,其他寻常兵事,历来都是龙禁尉在负责,……”
乔应甲的回答让冯紫英有些失望,但是他也知道恐怕这是自己能获得的最好消息了。
乔应甲不可能因为这一篇文章就出手干预,这既不符合规则,也不符合情理。
而且如他所说,军中要务的刺探监视要么是龙禁尉,要么是监军内侍。
可非战时状态下,监军内侍现在也基本未派,永隆帝在即位之后这方面就更慎重。
并不是说都察院就无此能力,都察院的监察权更多的还是聚焦于各卫镇的高级武将身上,比如像老爹这样的卫镇总兵和王子腾这样的总督才是重点。
像原来尤世功这样守备都没资格,但他出任参将后,就可以纳入视线了,当然主要是都察院没有精力,如果都察院要介入,也没有问题,关键是你要有理由有精力才行。
一个省就是那么几个监察御史,涉及面如此宽泛,而且是巡察模式,怎么可能会有事没事盯着边地上的那些个武夫?三司加各府州县的官老爷们难道不香么?
乔应甲能答应安排得力监察御史介入此事,就算是相当重视了,毕竟他还不是左都御史,中间还隔着几个人,冯紫英估计随着沈一贯的退出政坛,从内阁到六部九卿的堂上官们恐怕都会迎来一波大的调整,乔应甲是继续在都察院,还是转任其他,还不太好说。
但即便是留任都察院,冯紫英估计乔应甲也应该有一个不错的升迁,毕竟去年在浙江的“收割”行动,那是颇得圣心。
有些恹恹的骑马走在长安街上,冯紫英这段时间不太爱走路,更不喜坐车了。
天气越发冷,但是冯紫英觉得骑马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冷风,更能让先前在乔应甲府上温暖室内的脑袋可以清醒一下。
看样子历史惯性还是相当巨大的,不是随便哪个穿越者就能扭转改变的。
实际上冯紫英也能猜测得到,三边是迟早要出事儿的,按照父亲在信中所描述的那样,不出事儿才是新鲜事儿。
宁夏镇不出,甘肃镇就要出,如果榆林镇不是自己老爹改变了历史去了,估计榆林镇出事儿的几率也很大,总而言之就看火星子是落在哪里罢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便调转马头,直奔那锦衣卫后街而去。
从张瑾那里出来时,天色都黑尽了,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冯紫英一夹马腹,策马加快速度,赶紧回家。
不出所料,张瑾那里得到的消息也不尽人意。
龙禁尉在甘肃、宁夏两镇的力量这两年萎缩得厉害,主要是指挥使和指挥同知两位大佬之争,下边人都开始站队,于是边远地区的力量自然就收缩了回来,像陕西那边本来就不是重头,所以更是大幅度削减。
这更让冯紫英就觉得要出事儿,而且弄不好就要出大事儿。
一时间他也有些茫然无措,竟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应对。
能做的自己都已经做了,老爹那边自己已经尽可能提醒了,总不能直接去信告诉他,自己是穿越来的,宁夏镇要出事儿吧?再说老爹也应该是做了一些准备,但是能做到什么程度,冯紫英就无法干预了。
直接上书皇上?更不可能,那也太荒谬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有些沮丧,明知道有些事情要发生,但是却无法改变,这种无助感还真得让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无往不利的他有些难以接受。
这种不太好的心情一直到回到家里。
见过母亲姨娘之后,终于可以回到自己院里。
扑面而来的暖意,早有云裳替自己换上松软的软履,地龙烧得格外热乎,还有那汤婆子捂在手上,饭桌下薰笼里麝煤热气升腾,玉钏儿踮着脚根儿替自己取下披风挂上,香菱更是递上一盅红枣姜汤,一口下去,整个身子都能热乎起来。
在看到灯光下白腻如古玉瓷一般的金钏儿只穿了一件素衣比甲,十六岁的少女胸前已经颇具规模,美眸流盼,曼声道:“爷,先来烫烫脚,暖和暖和,奴婢再替您按压按压解解乏,歇息一番再用膳。”
丙字卷 第三十七节 两头难
当冯紫英精神抖擞的坐在母亲和姨娘下首看完父亲来信之后,这才微微蹙起眉头。
”父亲之意是赞同这桩婚姻?”
看来乔应甲应该是给父亲去过信了,详述了这桩婚姻的好处,自己老爹果然正中下怀,自然一力支持。
能和文臣结成姻亲,一直是父亲所希望的。
沈家世代书香,沈珫也是进士出身,现在更是正四品的大员,未来亦有可能再进一步,而且沈家姑娘诗书礼仪皆佳,自然就成了父亲心目中的良缘了。
“嗯,你父亲之意便是开了年之后便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候去沈家提亲,只是沈家老爷在山东,恐怕还需要去山东一行。”
按照惯例,寻常家庭,也即是找一个合适媒人上门提亲即可,但是像沈冯两家这样的家庭,肯定不能这么草率,还需要委托乔应甲这个中人帮忙协调好,这才上门议亲。
“那父亲这信中却又说要向朝廷禀明大伯的封爵须当由儿子来袭爵,香火亦由儿子兼祧娶妻生子继承,这恐怕需要时间,另外父亲说着沈家结亲就是与长房还是父亲这一房?”
所以这就是书信往来的不方便了,不能这么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这里边还涉及几个步骤。
朝廷追封了,是表明没有忘记昔日功劳,但是你要袭爵还是另外一回事,还要向礼部提出来,礼部报经皇上御批。
当然现在还涉及到另外一个步骤,要先兼祧,才能允许袭爵,这是两桩事儿,兼祧是为了袭爵,那么一样需要获得批准。
段氏也有些迟疑,信她也看了,但是丈夫却没有说究竟沈家这边是联姻哪家。
当然这可能和丈夫还未获得朝廷同意让自己儿子兼祧并袭爵大伯爵位一事有关,但既然朝廷这个时候来专门追封,傻子都知道这肯定是要同意兼祧袭爵了。
否则这难道还能去临清老家那边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冯家远亲来袭爵?那这大伯才真的是白白为朝廷牺牲了。
不过终归朝廷还没有批准,所以丈夫处于谨慎,暂时不提这事儿,但估计应该是要先解决长房的问题。
这让段氏也觉得有些可惜,那沈家情况不错,据说沈家小姐也是嫡长女,身体健康,知书达理,这样若是能入自己这一房就好了。
“母亲,父亲也没有说得那么急,只说他基本同意这门亲事,至于说什么时候去提亲定亲,恐怕还得要等到儿子满了十六岁吧?”冯紫英见母亲的模样,就知道是迫不及待早点儿把这桩婚事给定下来。
“定亲有何关系?先定下来再说,至于说成亲可以等到你明年九月满了十六岁之后。”段氏不以为然,“我看你爹也是这个意思,若是这是承袭你大伯那一房,你这一房,咱们也要考虑了。”
“母亲,儿子的意思是还是等到沈家那桩婚事定下来之后再说吧,不急。”冯紫英见母亲这般着急,心里也有些打鼓,黛玉和宝钗,这可真的是成了艰难抉择,如果这么急,恐怕难以过母亲这一关。
尤其是对比沈家这边,看到长房如此显赫圆满,怎么轮到自己这一房,就成了这样?一个个不是丧父就是丧母,不是皇商家庭,就是身子骨单薄,这哪一样估计都能让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儿,一百个不能答应。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想要拖一拖。
林丫头太小,若是自己说要娶林丫头,那身子骨,自己母亲只消去一打听,只怕立即就得和自己翻脸。
拖上两年,林丫头长大一些,身体康健一些,这样母亲那里也许就要好说一些。
想到这里冯紫英突然一凛,再拖两年,林如海可别挂了啊,这算年头好像还真的有点儿接近了。
问题是现在也没听着说林如海有什么不对劲儿啊,连那薛家二爷好像也挺好的,按照书上所说,这位薛二爷也该殁了才对。
或许历史也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发生了改变,或者曹公所写的这本书本身就是他自己在这段历史上自由发挥加工过的?一切并不完全是按照这段历史来的?
冯紫英越想还觉得越像那么回事,很多历史都已经出现了一些混乱,小的事件或隐或现,但是大的历史走向却没变。
比如建州女真兴起了,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城,宽甸六堡弃守,取代大明的大周在辽东处于被动的守势;壬辰倭乱出现了,甚至连李成梁、李如松、小西行长乃至碧蹄馆、蔚山之战都出现了,可德川家康好像又没像历史上那样龟缩不出了,甚至还敢派出倭人深入内陆,甚至介入白莲教的叛乱。
可是宁夏之役和播州之乱就没有出现,但好像这种社会环境下似乎又随时可能发生。
既然如此,那也就意味着有些小的历史事件根本就没有,或者不会发生了?
嗯,冯紫英不敢说宁夏之役是小事件,但是林如海和薛二爷早死几年晚死几年肯定算是小事件吧?
越想越糊涂,冯紫英也不确定这一切了。
见儿子神色古怪,段氏狐疑地打量半晌,突然问道:“铿哥儿,不是你自己早有主意了吧?或者你相中了哪家姑娘,给娘和姨娘说来听听。”
“啊?!”猝不及防之下,被母亲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冯紫英愣怔了一阵,这才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儿子怎么敢背着母亲私自……”
“铿哥儿,姐姐不是说你私自定亲,而是说你心目中如果有合适的,那不妨提出来,让姐姐和姨娘替你参考琢磨,再来计议是否合适,……”小段氏笑了起来,她感觉铿哥儿心里似乎有鬼。
“呃,的确是有些意向,但是暂时还不成熟,……”冯紫英觉得也许可以先给母亲透个风,做个心理准备也未尝不可,免得到后来反应太激烈。
“哦?真的有了?”大小段氏都是吃了一惊,“哪家的姑娘,我们见过没有?”
“不,没有,娘,姨娘,你们想多了,儿子只是有一个想法,……”见势不妙,冯紫英赶紧收回话头,这要知晓了,那还不得翻天?
“唔,铿哥儿,你是个有主意的,娘也知道,但是你要清楚,你的事儿关系整个冯家,嗯,起码是你爹这一房,关系香火大事,不能有含糊,……”
听着母亲这话,冯紫英心里就发苦,“呃,母亲,香火后嗣么,您不也说么,实在不行儿子便先纳妾替你生两个再说,怎么样?免得您老是惦记着,……”
“呃,也不是不行,……”段氏听儿子这么一说,迟疑了一下,转过头问自己妹妹:“婉琴,你觉得呢?要不等明年紫英满了十六,先纳一两房妾?没准儿就能替咱们冯家开枝散叶,……”
段氏盘算过,如果要先解决长房的婚事,那也得等到儿子十六岁以后去了,这两家结亲不是小事,这一折腾下来肯定要一年半载,这一算下来后年都未必能了结,那要等到自己这一房谈婚论嫁,起码还要两三年去了,这如何能让她等得起?
“姐姐,铿哥儿纳妾没什么,但若是先有了孩子,怕是……”小段氏也知道姐姐心思,但是这也是麻烦事,庶长子庶长女先来,那对正妻肯定是有压力的,换个心眼儿小的嫡妻,只怕这后宅就不得安宁了。
“若是不生孩子,那纳妾还不如就把几个丫头收房就行了?”段氏一撇嘴,“铿哥儿,我看那金钏儿是个能干的,香菱那丫头老实憨厚,瞧那模样也都是能生养的,明年你满了十六,你若是有意思,那就收了她们,但之前绝对不行,你姨娘可是每月都要检查的,……”
冯紫英满头黑线,怎么就直接把云裳排除在外了,母亲难道就对云裳这么大成见?说云裳狐媚,那金钏儿的模样好像也和云裳差不多吧?也就香菱生得端庄一些。
“嗯,云裳也行,娘知道你一直记挂着,……”
总算是挽回来了,要不云裳听着这话得哭一晚,冯紫英松口气。
“娘,这事儿那还是等等吧,儿子的意思是,这香火后嗣肯定不是问题,所以……”冯紫英抓住机会给母亲灌输,这嫡庶之分在冯紫英这个现代人思维还真没那么多概念,若真的都是自己儿女,哪有那么多讲究?但放在这个世界就不是这样了。
“打住,铿哥儿,你别在我和你姨娘面前耍什么心思,……”段氏终于还是觉察出了一些今日自己儿子不对劲儿,目光里越发多了几分怀疑,“你的亲事,须得要有我和你姨娘来定,沈家姑娘那也就罢了,那是你爹定了,估计也是你大伯那一房,但自家这一房,我和你姨娘来做主。”
冯紫英吐出一口浊气,看样子还真的要熬两年看看情况了,自己母亲在这上边恐怕还要让她让步有点儿难。
丙字卷 第三十八节 意义非凡
第二期的《内参》选文就让冯紫英煞费苦心了。
短短十日之内,收到了接近二十篇文章,其中既有六部堂上官们针对前期三篇文章的点评、诠释和衍生发挥,也有别开蹊径,从这三篇文章的一些内容中自行寻找命题来撰文的,当然更多的还是这一批的庶吉士、进士们的撰文,包括翰林院中一些编修检讨们都纷纷写文。
当然这里边就是有区别了。
“紫英,你的意思是这几篇文章都是匿名?”许獬和侯恂都大为不解,“他们为什么要匿名?”
“子逊兄,若谷兄,你觉得萧尚书署名文章写在这上边合适么?”冯紫英微微一笑,“我们这份刊物初创,本意是代表我们今科的进士们的一些理想情怀和抱负想法,我们和已经入仕多年为官几任的官员们不一样,我们没有那么多束缚和包袱,所以我们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思路想法来写东西,但是他们不一样,萧大人写的文,是代表他本人,还是兵部,抑或朝廷?小弟的理解,要想来刊载可以,有官身的一律匿名,那么也就是只代表个人观点,,这样也可以避免我们这份刊物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许獬迟疑了一下,“紫英,本朝不禁言论,凡士人皆可上书进言,这样匿名反而……”
“子逊兄,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匿名的目的不是说惧怕什么,而是为了避免官员以其身份影响他人阅读时的印象,如果内阁某位阁老署名撰文,那下边是不是就会觉得这是内阁态度呢?”冯紫英耐心的解释。
“其实以我本意,是不接受这些在职官员的文章的,就是收纳发表我们尚未正式入仕的今科进士们的文章,没有那么多顾忌,更有锐气和冲击力,但是我们写了文,却不允许别人来批评、辩驳,这也不合适,理不辨不明嘛,所以我们敞开心胸,开门纳谏嘛,……”
“那紫英你的意思是像官山长、周掌院他们也可以在上边发文?”许獬若有所思,“其他一些并未在职的士人呢?”
“当然可以啊,但是我们要掌握一个尺度,我们之所以创办这样一份刊物,其目的就是要利用我们进士的底蕴,观政的经历,以及没有束缚的锐气,加上我们较为充裕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如此,如果沦为在野士人或者在职官员为主,那就失去了意义了,所以我们在筛选上要力求以我们进士为主,其他为辅,……”
方有度、范景文、贺逢圣、王应熊等人都是点头不已。
“那君豫兄、尊长兄和文弱兄的文章,也只能匿名了。”郑崇俭不无遗憾。
“大章,匿名未必不好,只要文章有新意有看点,敢于直击问题弊端,能拿出行之有效的方略,咱们送到去阅看的都是内阁和六部堂上官,他们的眼光眼界岂能逊色?只不过他们身处特定位置上,有时候碍于情面,有时候要服从朝廷大局,有时候则是由于自身所处环境,所以在表明自己观点态度时不得不有所克制保留,如果匿名,也就相当于是丢开了这些束缚,未必不能拿出更耀眼的文章和见解出来。”
对于如何驾驭和引导舆论,冯紫英前世中实在是太熟悉了。
前世中他干过市委秘书长和市委副书记,甚至还短暂兼任过一段时间宣传部长,对如何应对和运用舆论,都是轻车熟路驾轻就熟,而对舆论的威力同样有深刻感受。
所以这份大周王朝的第一份政论性刊物,他必须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之所以要把甚至像练国事、杨嗣昌他们都排除在外,就是要利用庶吉士和进士身份,既没有官职束缚,同时三年之后大家都必须要退出,而自己则可以利用这三年好好现在青檀书院里培养下一科有机会考中的同学出来,为接班做好准备。
许其勋、宋师襄、孙传庭、傅宗龙、陈奇瑜都是好苗子,三年后就能顶上来,甚至还可以在这三年里再物色一些新鲜血液,这样一届接一届,确保这份权力一直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冯紫英的话让其他一干人禁不住认真思考,好像还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好了,咱们也别纠结了,我看了非熊的关于西南地区改土归流的这篇文章,很有新意,但是估计朝廷会觉得过于激进,不会认可,但是这却是一个方向,另外在提及土官流官治理以及当民山民矛盾的问题上,我觉得这份建议和提醒很有价值,……”
冯紫英更看重这类同学们撰写的文章,当这些文章为这些同学们赢得声望和影响力的同时,也能为他们日后观政结束时的授官赢得好机会,而同样也能让自己的影响力渗透到更宽远。
相比之下,那些个官员们被动的应对文章,那就需要有选择性的来区别对待了。
“紫英,你看萧尚书这篇文章……”
冯紫英亲自担任主编并无人有异议,这份刊物是他的创意,从构想到策划再到付诸实施,都是他亲自一手操办,而其他所谓的责编都是最后才被拉进来,而真正开始操作都是看到了这几篇文章和刊物本身带来的巨大影响力之后,才感兴趣起来。
冯紫英也有意没有设立副主编,而其他人都是责编,也就是许獬、侯恂等庶吉士和方有度、范景文等三甲进士也并无区别,当然理由也很充分,进士们现在在各部观政,涉及面更宽泛,需要他们去接触约稿。
“萧尚书这篇文章谈了刑部在地方衙门审理案件时的一些弊病,还是有些看点的,但其实他本意我们都清楚,是要把方叔上篇文章的一些批评指责做一个解释,嗯,算是朝廷目前存在一些尚未解决的难点吧,……”
一干人就这样坐在翰林院西厢的一间大厅里,双排交椅依次而坐,而冯紫英则当仁不让的坐了上首。
上首另外一张座椅没人,但拿冯紫英的话来说,这是留给黄侍郎的,虽然他不会来。
他作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掌院事,会负责监督这本《内参》的文章不得有违朝廷律例,但不会干预具体的采编事务。
“……比如举人做官之前的历事时间太短,要求不严,考核松懈,导致审案时缺乏经验和专业技能,……,比如知县的俸禄过于微薄,在没有其他收入和家庭资助情况下,知县要聘请幕僚根本不现实,甚至只能是走一些违反朝廷律例的路子,这很危险,……”
一篇一篇的文章被拿了出来,先进行初选,然后再从进入了复选阶段的十篇文章中筛选出来五篇。
没错,第二期的文章扩展了有些,而且也形成了新的栏目,除了第一期的《民生初探》、《举案说法》、《军情观察》,还增添了两个栏目,一个是《风宪警示》、一个是《域外奇谭》。
《风宪警示》是匿名文章,但实际上来源于都察院御史杨鹤,写的文章就是去年都察院在浙江开展的行动中的一些典型情况,冯紫英对这份文章倒是很感兴趣,觉得这也许就是最早的廉政文章了。
《域外奇谭》这个栏目初创,首篇文章则是冯紫英亲自执笔撰写。
这以一种散文游记的方式介绍了吕宋(苏禄)的情况,谈到了吕宋(苏禄)的历史渊源和明代联系,介绍了吕宋的资源和出产——金矿、银矿、香料、名贵木材、稻米和气候等,甚至还介绍了吕宋的大周子民生活情况以及西夷人——佛郎机人在当地的统治情况。
以冯紫英的知识储备其实是难以支撑起写这样一篇文章的,他只知道吕宋,也就是菲律宾的大致情况,但这要支撑起一片千字文章,难度太大。
但是他只需要稍稍向许獬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在三天之内,广东会馆就有人把相关的情况汇总送到了冯紫英案头,而且甚至还带来了纹银一千两的瑞丰号银票,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这一千两银子冯紫英当然不会收,他一度也考虑过将这笔银子纳入《内参》收支账目,但是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考虑这方面的问题,毕竟目前舆论公信力还是需要维持,只有当印象固化到一定程度,才能考虑这些方面。
对冯紫英来说,《域外奇谭》才是目前最重要的,意义最大的,虽然就目前来说,很多人,也就是六部堂上官们,而这一期将会扩大规模,要送到六部各司郎中和宗人府、鸿胪寺、太仆寺、詹事府等。
这种规模的扩大还会随着刊物的持续发行进一步扩大,逐渐延伸到四品官员。
而黄汝良和许獬等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驱动,开海战略很难在朝廷中获得通过,一直僵持下去会是一种大概率事件,而得利的只会是那些已经沦为大走私商的部分海商。
丙字卷 第三十九节 屁股没坐歪
“还没有送来?”永隆帝很难得如此急迫的等待着一回,手指在东书房御案上轻轻地敲击着。
旁边的酱色琉璃盂里两尾金鱼闲适的摇动身体,晃来晃去,往日里很能吸引他的目光,让自己休憩一下,但今日却没了兴趣。
”回陛下,已经安排人去取了,翰林院那边说因为印制份数略多,可能要稍稍晚一些,一出来立即就送过来。”内侍轻声道。
“唔,他们说要今次印多少份了么?”张慎的面部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下意识的又把那份打码印号001的《内参》拿了起来。
编号居然是用两种文字,一种自然是零零壹,另一种居然001,当时让永隆帝很惊讶,不知道这种符号代表什么意思。
后来询问之后才知道这应该是来自天竺和天方那边的专用于计数的文字,而后永隆帝还专门让内侍去翰林院找冯紫英问了这个情况,结果带回来一份手写的小册子。
张慎自然对学算术没太大兴趣,他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学这玩意儿,但是手写小册子上的东西还是让他很感兴趣。
在他看来这好像能够更简便更轻松实现一些相对简单的计算。
作为皇帝他同样需要和一些数字打交道,比如人口、财赋收入、赈灾花销、水利道路耗用、军费开支,乃至于内库收入和支出,既需要和往年对比,又要平衡其他各项,所以这种计数方式好像还真的有些用处。
“据说可能会印制一百份左右。”内侍显然也是提前做过准备的,万一皇上问起来,却回答不上,没准儿下次就没有你的机会了。
“哦?扩大了一倍?”永隆帝小声的惊讶了一句。
“不过听翰林院那边说可能也不会再扩大多少了,他们的意思是暂时就控制在京中四品官员以上,下一步再来看,但可能还要给一些在京中的士林名儒。”内侍细致周到的回答终于让永隆帝对他多看了一眼,“唔,差不多了。”
整个大周朝四品官员自然不少,一百个远远不止,但是在京中的却差不多了,而且一些闲散职务也未必就需要阅读这些。
至于说所提到了士林名儒那一般都是说那些曾经担任过四品以上但是暂时在野的士林名宿,比如官应震和王永光这些人。
据说第一份《内参》在官员里引发了轰动,萧大亨大发雷霆,砸了不少东西,沈一贯更是夸张,居然就中风了,永隆帝都有些可怜对方,连这点儿风雨都经受不起,难道说大周的首辅脆弱到了这种地步?
那三篇文章永隆帝都反复阅读过几遍,要说新意肯定有,但要说多么劲爆,还谈不上。
唯一可能有些夸张的就是对西北军情也就是宁夏镇那边的混乱的担心,但永隆帝却不以为意。
宁夏镇、甘肃镇的糟糕情形不是一年两年了,甚至宁夏镇的镇守总兵就是父皇一手钦点的嘛,据说连冯唐为了谋那个榆林镇镇守总兵都不得不向王子腾低头。
西北本来就不是安静之地,但是鞑靼人的风光早就过了,他们能给大周带来麻烦,但是却还不至于致命,起码在三边四镇那边不会,但蒙古左翼这边呢?
想到这里永隆帝脸色又冷了几分,有些事情他努力想让自己不去想,但是却始终梗在自己心中过不去。
自己是皇帝,怎么却还在许多事情上的决断权不如一个武勋?当然他也知道这些武勋们背后都是父皇。
如果是父皇倒也没什么,张慎可以接受,但如果这份权力和资源要交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别的人手里,那就是他绝不能接受的了,他希望父皇在这一点上别犯糊涂。
正琢磨着,门外传来小跑的脚步声,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小内侍捧着一份东西闯了进来。
“皇上,来了。”
近身内侍接过那卷簿册,点点头,“皇上。”
永隆帝接过头也没抬就看了起来。
一入手,他就知道厚实了不少,起码比上一份多了一半以上。
一看目录,永隆帝就被题目吸引住了。
除开上次的三个栏目外,还新增了《风宪警示》和《域外奇谭》,两个栏目,而且这两篇文章一个是匿名所写,但永隆帝瞟了一眼就知道这应该是都察院御史所写,而且杨鹤的可能性最大,一个是冯紫英所写。
这二人都算是目前永隆帝很关注的人物。
丢开前三篇,永隆帝先读了杨鹤的这篇《两浙盐务弊病浅析》
让永隆帝很感兴趣的是杨鹤并没有写太多具体的查办督办案情,而更多的是从几名涉案官员涉案前因后果和为什么上下发现之后如何同流合污相互掩盖的监督问题上来写的,嗯,这是在追根溯源。
这里边也夹杂了杨鹤在办案过程中的一些感悟和建议,这很多都是没法在正式的朝廷公文和奏章里边写出来的,甚至还包括一些私人性质的探讨,还牵扯到了吏部官员选拔和户部盐务体制,甚至还包括礼部的官员德政教化,很有意思。
光是这篇文章就花去了永隆帝的半个时辰,反复读了两遍。
这种和奏章公文完全不同类型的文章读起来很有味道,既没有奏章上那么多繁文琐节,也少了许多公事公办的客套,又不像一般文章那样恣意发挥,而是聚焦在这一个事务上,有事说事儿,内容丰富却又条理清晰,能让人一下子找到感兴趣的东西。
在最后一段甚至还剖析了其中两名犯事官员的最后心理独白,文字不多,但是字字惊心动魄,永隆帝觉得这篇文章简直值得让大周的知府知州知县们都好好读一读,感受感受。
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态,永隆帝才翻看到最后一个栏目《域外奇谭》,冯紫英写的。
永隆帝知道这个家伙文才一般,但是言之有物,但是看到这篇文章之后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文理粗浅,但言之有物。
文章很短,都是用一些所见所闻来描述,但是却能让很多人怦然心动。
吕宋岛上的金矿、银矿和铜矿,还有香料以及走海而出的大周子民,永隆帝内心是有些复杂,而佛郎机人仅用了数百人就占领了这样一个相当于福建甚至南直隶的地方,攫取了无数财富,这更让永隆帝难以接受,现在连那些走海不归的大周子民都臣服在这些西夷人脚下,贡献财赋,这更让永隆帝有些坐不住。
永隆帝可没有自己父皇那种什么不占之地不征之邦的心态,自己都面临着来自北方女真人和鞑靼人的进攻而缺钱少粮坚持不住了,如果能够有一个能提供金银铜和粮食,还不需要花费太大的机会,他当然愿意冒险。
连矿监税监这等得罪无数人的事情自己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只要能捞回来银子去填平北边九边的需要,遑论这些?
永隆帝当然知道这篇文章背后有什么人,冯紫英一介学子,才十五岁,怎么可能对海外的吕宋如此了解,哪怕是道听途说,自然有人在这里边使劲儿。
但这不重要,冯紫英愿意写这样一篇文章本身就代表了很多,而这也符合自己的胃口,这就足够了。
对于永隆帝来说,任何能带来银子收益的事情,他都乐于一试,甚至能承受一定的风险,因为他坚信任何风险都没有来自鞑靼人和女真人入侵以及军队叛乱的风险更大,就像他现在深刻感受到的一样,京营和宣大、蓟辽这五镇的军队都在父皇控制下,那么无论自己怎么都只能忍受。
一个吕宋不能代表什么,但是冯紫英在最后的结语中总结了一点,如果不敢于去寻找和尝试新的收益,那么注定只能困守在现有的这些有限收入上,大周就难以摆脱这种捉襟见肘的局面。
这番话永隆帝觉得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没有钱粮,就难以支撑起这一切,而现在大周境内好像这一切都已经到了极致,他感觉自己每天晚上的梦中都是银子和粮食,而没有银子和粮食,那九边之地的军队和鞑靼人女真人都随时可以呼啸而来,无论是哪一样都是他难以接受的。
相较之下那篇应该是萧大亨的辩解之语倒也有些价值,而那篇关于西南改土归流的建议和预警带给永隆帝更多地还是叹息,他何尝不想?他何尝不知道西南边一样有隐患,但是饭得一口一口吃,这些事情哪里是一下子就能做下来的?
《民生初探》则聚焦在了南直隶几府的赋税沉重带来的问题上,永隆帝是耐着性子看完的,还是那句话,这些都是问题,他都知道,但是没办法,难道不在你南直隶这几府加征,而去陕西、北直加税?是真的希望再来一场规模更大的叛乱还是民变?
永隆帝冷笑,看了看署名,三甲进士蔡懋德、观政户部,不用问都知道应该是江南士人,屁股没坐歪。
丙字卷 第四十节 年末
雪终于还是纷纷扬扬的下了下来,这是入冬以来第几场雪了?冯紫英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今冬的京师城却是越发冷得紧了。
城门洞里,石桥下,关帝庙内,城墙边儿上,一茬一茬被冻僵的乞儿尸体被抬出来,丢在各里正专门用来拉杂物的车上,拉出城郊的乱坟岗子里,随便刨个大坑便能埋一二十具。
“惨,真惨哪!”宝祥跺着脚从府门上跑进外院门,吐着热雾,“那边刚又拉过去一车,估摸着又是六七个呢,瑞祥哥,咋啦?”
看见靠在门上的瑞祥面色怔忡,宝祥吓一跳,赶紧问道。
“我在想,八年前我也是老爷在大同城墙边儿上捡回来的,那时候我也冻僵了,还是老爷带兵路过,见我还有一口气,就让人给我灌了姜汤,丢在车棚子里蹲了两宿,我才活过来,后来就来了府里,你呢,宝祥?”
宝祥一怔之后,脸上浮起回忆的表情,“六七年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反正我有印象的时候就跟着人到处走,饱一顿饿三顿,后来跟着的人被官府拿了,才知道那是个拐子,秋后问了斩,我没地方去,官府又不收留,便只能发卖,可我一个六七岁的小子,谁肯要?后来还是姨太太买了进来,……”
“那你家里是哪儿的?”瑞祥问道。
虽然两人都知道是自小在府里的,但是却都不知道对方的来历,而且也都知道对方不是冯家家生子。
“谁知道?听说那砍了头的拐子是绥德那边的,没准儿就是那边的吧。”宝祥摇摇头:“瑞祥哥,你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和云裳姐姐都是一块儿被带进府里的,云裳姐姐是大同本地的,但哪个县的就不知道了,我估摸着也差不多吧。”瑞祥想了想道:“那香菱姐姐好像也是被拐子拐走的,后来卖给薛家大爷,薛家大爷送给大爷的,我那日听香菱姐姐说,日后没准儿爷还能帮她找到爹娘呢。”
“哪有那么容易?别说香菱姐姐那是南边儿,相隔千里万里,便是这顺天府里被拐了七八年,也未必能找得到主儿,这年头人命不值钱,看看先前拉过去的,没准儿也就有被拐了后弄丢了,只能讨口,熬不过一晚,就只能全身僵硬丢进乱坟岗子了。”
宝祥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但是跟着瑞祥久了,话也比以前多了许多,“瑞祥哥,咱们这府里边我看了,大多都是老爷太太从大同那边带回来的,府里边也没几个是长久的,……”
“咱们冯家比不得那些个长居京城的,我听说老爷和大老爷、二老爷都是一直在大同的,也就是老爷年轻的时候在京师城里呆了些年,大老爷二老爷殁了,这才回大同,然后又前两年才回来,这又去了榆林,嗯,就是你老家呢。”
瑞祥是碎嘴子,正说得痛快,”太太和姨太太都不乐意老爷去榆林,加之大爷也读书了,所以就没跟着去了,琢磨着再等几年大爷做官了,老爷恐怕就要致仕回来享清福带孙子了。”
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咳嗽声,下了瑞祥一大跳,却见一个高挑俏丽的身影冷着脸从屋外出来。
瑞祥一见,嚇得赶紧一缩脖子,满脸堆笑:“金钏儿姐姐要出门儿?我替您去叫车去。”
宝祥也赶紧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大爷屋里四个人,云裳是最熟悉的,好说话,香菱是最和善的,不管事儿,那玉钏儿最小,比宝祥都还小点儿,还见不出来,但这金钏儿就不一般了。
原来还不觉得,但是来了之后,这院子里顿时变了个样儿,啥物件都归顺了,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窗户还有桌椅柜门都是干干净净,地面连落叶儿都见不着,那一顺花草都被修剪得清清爽爽。
内外院规矩也定了下来,大门二门出入,屋里屋外的马桶杂物运出,后院来收衣物去浆洗,都有了固定时间,半点不拉。
这都是这位金钏儿姐姐的功劳,连带着大家伙儿都对这位金钏儿姐姐有些敬畏起来。
“待会儿吧,一会儿爷也要出门。”
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人来客往也开始多了起来。
从榆林那边送回来年货不少,熏羊腿、沙狐皮还有各色药材一大堆,光是那专门分割加工好的的上等沙狐皮便有好几十张,据说那边就产这玩意儿。
便是金钏儿在贾府里边也是见惯了豪奢,也被这冯家年末的富贵气象给下了一大跳。
那沙狐皮裘在贾府里边也是有的,但是那都是老祖宗和宝二爷才有的,这冯府一下子便回来数十张,这一张怕不都要值百十两银子?便是做那一等一的皮裘都能做上三五件了。
这还没有算从庄子铺子里的收益账目。
金钏儿也是渐渐才知晓这冯家几位姨太太都是各管着一大堆营生产业的,反倒是太太是个大大咧咧不管事儿的性子,这等放心放手的手笔连金钏儿都咋舌不已。
相比之下,金钏儿越发觉得贾府里边有些黯淡没落的模样了。
看看到了年边儿上府里边太太和琏二奶奶成日里盘算,弄不好就要抵当一干物件出去换些银子才能过得了这个年,还得要糊弄着老祖宗那边,这两家要说原来的底蕴都说是不在一个面儿上,为何现在倒过来不说,反倒是差距如此之大?
今儿个自己姐妹和香菱都要回贾府那边,前几日里贾府都送了一些年货来,照理也是要回礼的。
贾府里边送来的倒是以食材居多,比如那碧梗米、胭脂米,还有几头獐子、狍子,也就是个意思,这边回礼也不会太重,一样是个礼节,像什么熊皮一张、熊掌两对,外加些西北药材等,已经算是相当好了。
不过今儿个这些回礼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还有几样物事要送入贾府里去。
一件是给林姑娘的白狐大髦,还有一件给宝姑娘的乌云裘。
这两位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有一顶时下京师城里颇为时兴的女式裘帽,火狐皮做的,居然是送给三姑娘的。
这就让金钏儿大为吃惊了,难道……?
可是爷交给自己去办,自然就是信任自己,金钏儿便只能把这份秘密守在心中,而且还得要把事情办好。
冯紫英也要去贾府,不过这一次就是纯粹礼节性拜访了,贾赦、贾政和老太君那里都要走一圈,但是都不会久留。
这几日里他的任务很重,在京中冯家的所有通家之好都要一一走到,所以早在之前几日,他就提前去拜会了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周永春、陈敬轩等人的府上。
光是这安排各种拜会礼物便是一件极其繁杂的事儿,各家情况都不一样,其他人都帮不上忙,只能是自己和母亲、姨娘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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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有些焦躁不安。
马上就过年了,情况不太好。
起身在节堂内来回走了几圈,还是难以释去内心的不安,最终走出堂外。
“来人!”
“老爷。”冯佐出现在门外,刀条脸上风霜带来的皱纹倒是让这个汉子更多了几分阴鸷和狠辣。
“备马,带几个人,我出去转一转。”冯唐很清楚自己的烦躁从何而来,但是他却又无可奈何。
宁夏镇那边的情况是断断续续传过来的,很不好,但是这种很不好也不是今年一年,去年情况好像还要更糟糕,也没见有什么,宁夏镇城上挂上十几个头颅,事情也就压了下去,还能怎样?
不过这种情形却难以解释清楚,冯唐只能尽可能把自己麾下安排好。
“世贤那边有消息来么?”这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三次问了,但是冯唐还是不放心。
“老爷,还没有消息,不过您也不必担心,贺大人也是老于军务了,您再三提醒他,他不可能不重视。”
冯佐跟着冯唐这么多年了,还很少看到老爷如此情形,便是十年前遭遇鞑靼人寇边,突破了边墙,一直打到了大同镇城下,也没见老爷有这般心烦意乱,难道老爷是真的老了?
再说了,那便是宁夏镇的事儿,这边该上报的军情都已经传回去了,兵部也好,五军都督府也好,也早就该有考虑准备才对,但是至今也没有动静,这还能怪得到这边来?
至于说宁夏镇真的要闹兵变,那无外乎就是一帮子酒喝上了头的兵头一时冲动而已,还能折腾出多大一个事儿来,无外乎就是斩几个管军需补给的千户百户,给大家一个交代罢了,再不济,推一两个招人厌的守备来扛着,再发点儿银钱,不就结了?
一行人披甲裹袍,呼啸而出,卷起地面上阵阵积雪。
冰冷刺骨的寒风却丝毫影响不到冯唐的决心,他得把自己地面上的营地在转一转,别人管不了,起码要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给管好。
只要自己地面上不出事儿,那就利于不败之地了,至于西边儿,那就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丙字卷 第四十一节 山雨欲来风满楼(补更!)
从振武门出门,冯唐绕城跑了一大圈,才让自己有些躁动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冯佐,前些日子,你说偏关那边传来消息,有素囊台吉的活动迹象?”冯唐突然勒住马缰,缓缓回头问道。
“嗯,是麻家麻承勋传过来的消息。”冯佐沉声道。
大同两大武将世家,一是冯家,二是麻家,麻家是地方武卫家族,而冯家则是大周开国武勋世家,所以在大同镇,一直是冯家为主,麻家为副,朝廷也不允许这等地方武卫家族在本地担任军事主官,像当下麻家家主麻贵便调往宣府担任总兵。
麻承勋是大同麻家之人,调任山西镇参将,镇守西路,主要在罗圈堡到败胡堡一线负责。
“扯力克才死不久,三娘子现在身体不佳,现在素囊台吉实力的确很强,但是卜石兔有其族中长辈支持,有大义名分,这素囊台吉不好好对付卜石兔,这个时候却如此活跃于边墙外是何意?”
塞外的鞑靼人局面实在是太混乱了,哪怕是派出了大量探马细作,但是鞑靼人内部纷争颇多,各部也是风云变化,今日支持他,明日倒向他,都是家常便饭,使得对这内里各方势力的把控也是颇费心思。
按理说三娘子和扯力克执掌土默特部时代,一直算是和大周勉强和睦相处,现在扯力克死了,三娘子现在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其亲孙素囊台吉并有其部人马,实力最强,但是却是最为对大周表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势,这也让从大同到宁夏这一线的大周军镇都感到了巨大压力。
冯佐迟疑了一下,“老爷,素囊台吉和卜石兔争夺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之位,虽然素囊台吉占据实力上的优势,但是他却难以让部中其他人信服,小的以为这素囊台吉莫不是想要借以进攻大周,达到证明自己威势的目的?”
对于冯佐的这个怀疑,冯唐认为有一定道理,但是仅此就要断言素囊台吉不顾一切的进攻大周,还不足以让人信服,而且如果素囊台吉真的有意如此,便不该在榆林到山西镇这一线耀武才对,该直接去宁夏镇那边才对。
鞑靼人不可能不清楚三边四镇和宣大那边的情况,哪里最强,哪里最弱,鞑靼人在边墙以内一样有大量眼线,了如指掌,哪怕冯唐在榆林这边已经大开杀戒,但是仍然难以清除掉这些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内奸。
摇了摇头,冯唐内心的怀疑和担心越来越甚,他总觉得这里边应该有什么阴谋,但是一时间却又抓不住那个关键点。
尤世功那边已经来信,问是否需要将主力东调,防止素囊台吉的铁骑南下,但冯唐暂时还没有给答复。
现在从建安堡到镇羌堡这一线兵力明显不足,一旦鞑靼骑兵南下,很难抵挡得住,而山西镇和大同镇那边受到素囊台吉的兵力调动影响,肯定主要精力都放在各自的防务上去了,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帮榆林这边分担压力了。
“卜石兔那边有没有消息回来?”冯唐策马奔行,一直来到镇北台下。
“卜石兔就像是消失了,素囊台吉如此嚣张,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怂了?”冯佐摇摇头,“他的力量远不及素囊台吉,也是三娘子现在卧床不起,要不根本就没有这家伙的份儿。”
“那我们过去的人没见着他本人?”冯唐沉吟着压住马鞍,示意胯下健马停住脚步。
“见过一面,但是后边儿就见不到人了,这厮诡谲如狐,又善于装弱,颇得部中老人的支持。”冯佐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会如此重视卜石兔,这家伙实力明显不如素囊台吉,根本谈不上什么威胁。
“冯佐,这正是让人疑惑的。”冯唐带住马缰,健马在原地掉了个头,不断地喷着响鼻,“这正是春冬之际,要说都该是这帮鞑靼人休养生息的时候了,为何如此?”
“那老爷的意思是……?”冯唐这么一说,冯佐也有些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冬春之际对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都是牛马掉膘的时候,正需要好生节省,熬过这一段时间,可以说如非不得已,绝不会轻举妄动,但是现在土默特人却异动频频,这不符合常理。
“事有反常必有妖。”冯唐沉吟着道:“我就担心土默特人的异动和宁夏、甘肃两镇那边有瓜葛。”
“那老爷您的意思……”
“告诉尤世功,他那边的兵力不能动,我不信素囊台吉敢南下进攻我们榆林镇,我们的情况素囊台吉不会不清楚,咱们镇这边虽然清理了几拨,但是还是有他们的眼线,他的兵力还要留着和卜石兔争夺汗位呢。”冯唐最终决断:“让世功兵力继续西移,安定堡到甜水堡一线务必要保持必要兵力,警惕宁夏那边,支持世贤那边,我这边不用他担心。”
最后又顿了一顿,冯唐才下决心:“让贺人龙率领本部三千人即刻赶赴甜水堡。”
“啊?!”冯佐吃了一惊,“老爷,这太危险了,我们这边……”
“素囊台吉不来,还能有谁来?素囊台吉越是在这边招摇过市,他们的目的就更明显了,就是要拖住我们和山西镇的兵力不得妄动,那他的目的何在?”冯唐被这一阵子寒风吹得脸发僵发木,但是脑袋瓜子却是越发清醒了,“这里边必定有联系,这是阴谋!”
“可是卜石兔呢?万一……”冯佐忍不住道。
“卜石兔那点儿力量,他敢来么?他刚从西海那边跑回来,人困马乏的,还指望着各方给他点儿救济呢,折损几千,他就永远别去想土默特那个汗位了,没准儿素囊台吉就会要他的命了。”
冯唐沉吟了一下,然后道:“再派我们的人去,表示我们支持他担任顺义王,也愿意给他一些帮助,……”
冯佐大惊,看了一眼四周,骇然变色道:“老爷,这可使不得!……”
交通外藩没啥,反正抓不住把柄,逮住了也就说是去刺探情报的,但是如果这种代表着外交政治的表态,那就真的是授人以柄了,武将若是有此举,形同叛乱了,那御史和龙禁尉就能直接让你下大狱了。
冯佐大惑不解,自己老爷素来谨慎,怎地今次却如此胆大妄为起来了?
“冯佐,我知道轻重,先表个态而已,不会有文字上的东西,我担心此次西北怕是要大乱,朝廷肯定会有人要来,如果塞外的鞑靼人真的卷了进来,恐怕就不仅仅是土默特人了,弄不好甘肃镇那边也要被波及。”冯唐面色阴沉如水,“哈密卫那边被吐鲁番占领了之后,一直不得安宁,察合台汗国那边根本就控制不住吐鲁番,甚至吐鲁番内部也是乱成一团,若是其中有一二有野心者,难免会趁机作乱东进,……”
冯佐明白过来了,老爷一直担心宁夏镇要出乱子,一旦宁夏镇出乱子,只能是周边的榆林镇、甘肃镇和固原镇增援,若是甘肃镇也被西面的吐鲁番给拖住,固原镇历来力弱,而且境内不靖,盗匪丛生,恐怕就只能下榆林镇来扛起这份重担了,但若是不把北面河套里的土默特部“安顿”好,榆林镇又能抽得出多少力量来?
“老爷,这还是太危险了,便是宁夏那边出乱子,也可以等到朝廷大军过来,大同、山西两镇都可以抽调兵力过来,何必要冒这等风险?”冯佐还是不赞同,宁夏乱了,不是老爷的责任,但是老爷去和卜石兔“交涉”,就很容易授人以柄了,或许打仗的时候没啥,但仗打完了,可就不好说了。
冯唐沉默了,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文官可以干这种事情,不怕,但是武将干这种事情,就是刀口舔血针尖上跳舞了。
他早就过了那种热血冲动的年龄,需要为自己一家人考虑。
“冯佐,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就怕时间来不及,宁夏镇真的被打烂了,要重建起来,朝廷怕是根本就没那份力量了。”冯唐长叹,“大同镇和山西镇没那么容易出兵的,王子腾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随便找个理由,说土默特人或者插汗那边有异动,朝廷就不敢随便动宣大那边的兵,而且让大同山西的兵过来,耗费大,时间长,……”
“老爷,那是朝廷的事情!”冯佐涨红了脸,“您是榆林镇总兵,不是三边总督,更不是兵部尚书,你是武将,不是文臣!铿哥儿刚考入庶吉士,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铿哥儿考虑!”
冯唐仰天长叹,的确,他需要考虑清楚,这被人栽上一个“交通鞑靼”的帽子,纵然脱得了身,那也肯定有很大影响,尤其是影响到铿哥儿那就更不值当了。
“也罢,便如此,立即派人去找卜石兔,只说我们愿意帮助他,欢迎他回河套,愿意和他和睦相处,不谈其他。”冯唐斟酌一番:“一定要随时掌握他的动向,一旦有事要能随时联系上他,顺带观察他带回来的人马情况。”
丙字卷 第四十二节 试探
贾府的热闹景象还是让冯紫英有些羡慕。
从一走进荣宁街开始,就能感受到熙熙攘攘欢度佳节的气氛。
灯笼都挂了出来,一派喜庆,整个门外两边的墙壁都被涂抹一新,喜气盎然。
来往的人走大多都是荣宁二府的下人们,有的是赶车送人出门,吆喝着扬鞭策马,格外带劲儿;有的则是采购物事归来,鸡、鸭成堆捆绑在一起,“嘎嘎嘎”、“咕咕咕”在板车上挣扎,仿佛已经知道人类要把幸福快乐建立在它们的牺牲之上了。
还有那一桶一桶的鱼,不时从其中挣扎着跳出那么一两尾来,在车板上狂跳挣扎,希冀逃得性命,惹来车两边帮忙的丫头小子们的一阵嘻哈打闹的追逐,最终还是物归原主,绝望的回归桶中。
不得不承认这荣宁两府加起来不下一千七八百号人,这一到了年边上的热闹劲儿委实让人十分愉悦。
丫头小子也好,仆人婆子也好,脸上个个带笑,或小声嘀咕这年边儿各种活动,或眉花眼笑的说着今年府里边的年例。
冯府就缺了这点儿气氛,一方面是冯府里人口远不及这边儿多,另一方面是府里边刚搬到京师城中没几年,还远没有真正融入,对京师城里这等达官贵人府邸里的种种年节习俗活动也还是一知半解。
冯紫英骑马,但是却也还跟着一辆马车,在梨香院门口,香菱便下了车。
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便是坐车回来,这让两姊妹既兴奋又忐忑,这种近乎于回娘家的感觉真的很不一般。
在门口就下了马,贾琏和宝玉甚至贾环都迎在门口,倒是让冯紫英略感意外。
“琏二哥,宝玉,环哥儿,这也太客气了,就是来给府里边儿几位长辈拜拜年,你我几兄弟就没必要还弄得这么正式了,咱们不用这一套。”见贾琏、宝玉和贾环都是一本正经的架势,冯紫英赶紧摆手。
贾琏和宝玉都是松了一口气,这是老爷交代的,不这么做还不好,但是都觉得有点儿别扭,好在冯紫英的话还是让二人都轻松了不少。
倒是贾环还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让宝玉又有些膈应。
这环老三现在居然也嘚瑟起来了,还装模作样也要跟着来接冯大哥,老爷居然还允了,这让宝玉很不舒服,同时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心,难道这个环老三还真是个能读书的?
想到这一年来环老三好像在族学里还真的和兰哥儿一样十分用功,宝玉心里就越发不自在,可千万别等上几年,这环老三和兰哥儿都要考出个秀才来,那可就有点儿难过了。
“冯大哥,您现在可是庶吉士了,族学里先生说,这庶吉士下一步便能进翰林院,翰林院便是朝廷储材之地,日后出将入相便都是要有翰林经历才行,便是一科几百进士里也不过那么一二十人,要我们族学里的学生都向您学习呢。”
谁再要说这环老三缺情商智商,冯紫英真要啐他一口唾沫。
就凭这拍马屁的本事,又有几个能比得上?起码宝玉就比他差得太远了,这番话说下来,便是冯紫英早就听惯了这等话,心里一样舒坦。
“哟,环哥儿,你们这族学先生可把我捧得有点儿高了,先不说这每科都有状元、榜眼和探花,就算是这庶吉士一二十人里,那也不是谁都能出将入相,咱们士人读书,讲求的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只有存着这份心去读书,读出来的书才有意义,才有价值,而不是为了读书而读书,明白么?”
既然环老三这么推崇自己,冯紫英自然不吝赐教一番。
贾宝玉读书没戏,但是未必贾环就不行,若是贾环能出书来,也不枉人家贾政夫妇送给自己金钏儿玉钏儿姊妹一番情意。
这金钏儿自己用得还真的很顺手满意,若是现在贾家要把这金钏儿给要回去,自己还真的有些不适应了。
这番话说得贾琏、贾宝玉都肃然起敬,而贾环更是眼放奇光,他现在还停留在纯粹的经义学习上,还谈不上策论这一块,而张载的话对他来说也还略显高深了一些,但现在冯紫英用这番话来鼓励他,无疑是对他有了某种期望,这让他既是激动,也是满怀兴奋和感激。
倒是贾宝玉站在一旁,莫名的觉得自己气运都被这环哥儿夺走了一些,甚至心里都生出一些忌惮和嫉妒,莫非这环哥儿真的还能读书出来,连冯大哥都这般说?
若是环老三真的读出书来,自己该怎么办?
贾琏倒是没有那么多心思,只是觉得冯紫英似乎对贾环很看好,和府里边上下对贾环的轻忽和蔑视有些不太一样。
加之赵姨娘在府里边也是百般作妖,贾环性子也是有些偏激,所以都越发不受待见,这娘儿俩现在基本上可能除了二叔和探春外,其他人没几个愿意和他们说话的。
“紫英,走罢,二位老爷可能都在等着了。”
今儿个算是代表冯家来拜会贾家,自然贾家两房主事的都要在,所以冯紫英在荣禧堂里也是以晚辈之礼见了贾赦、贾政二人,说了一阵闲话,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便是贾赦、贾政再是看重冯紫英,但是也不可能一直陪着,所以冯紫英去拜会老太君也就只有贾琏、贾宝玉和贾环陪着去了。
这一去一看,齐刷刷的都在。
三春湘云加宝黛正坐在下首喜笑颜开,而鸳鸯正和平儿说得热闹,王熙凤则是陪着邢、王、薛、李纨坐在一块儿。
看见贾琏三兄弟陪着冯紫英进来,老太君脸上也露出笑容。
“哟,铿哥儿来了?可难得一见了。”老太君乐呵呵地道:“若不是这过年了,怕是还不会登门吧?前年里我就和你说了,莫要生分,没事儿来咱们府里多走走坐坐,琏儿和宝玉都和你交好,怎地却不愿意来见我们几个老太太了?”
“老祖宗,我们可都是还是年轻人,便是您那也身体健旺和我们也没区别啊,没见着这一堆姑娘们都喜欢和您乐呵呢。”王熙凤笑语如珠的打趣,只把老太君逗得心花怒放。
冯紫英还是规规矩矩和一干人见过礼之后才接上话:“回老太君,这刚去翰林院读书观政,事儿也多了一些,不过估计明年就要好些了,琏二哥和宝玉我也是经常见着的,老太君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汗颜了,咱们两家人都不说一家话,叔叔婶婶以及薛家婶婶都看顾小侄,我哪里敢少来呢?说实话,这一入府里边儿,感受到的喜庆可比我们那边儿热闹多了,连话都能多说几句,……”
贾母自然明白冯紫英的话,现在冯紫英屋里三个丫头都算是贾府这边过去的,估摸着能有这待遇的也就是冯家一家了,当然别家人家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好意。
听得冯紫英话语里的语气,贾母若有所思,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三春和宝黛云六个丫头,除了惜春稍许年幼外,其他几个慢慢的都要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了,尤其是迎春和宝钗,便是现在成亲也不算早了,而黛玉、湘云和探春也都是该考虑议亲的时候了,也不知道老大老二这两家子如何考虑的,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那薛家丫头自然有薛家人考虑,黛玉也不知道其父亲那边有没有动静,倒是需要让老二写信去问问,但这迎春探春老大老二却是早该考虑才对,还有这湘云……
宝玉的事情贾母是知晓的,贾政和王氏都和她说过,讲了冯紫英的一些建议。
贾母也承认这大概是最适合宝玉的去向,不一定非要娶公主,像有些得势的亲王家郡主也很合适,这样一来和天家攀上亲,那也就能稳稳保宝玉富贵一生,就像那卫家一般。
所以她原来想过的黛玉和湘云便不可能了,黛玉也就罢了,还有她父亲做主,这湘云却是父母都不在了,那两个叔叔婶婶都是些刻薄寡恩的,只怕就从未替侄女儿考虑过好人家。
虽然没人说,但是贾母还是能从鸳鸯那里知晓一些情形,云丫头便想一直住在这边不愿意回去,就能略窥一二来。
“铿哥儿,那敢情好,你就把我们这边当成你家一样,没事儿多来琏儿、宝玉这边坐一坐,你两位世叔寻常在府里时间也很多,现在你也算是朝廷里的人了,也能找到话题,这一来二去,都说这亲戚朋友越走越亲近,咱们就像是一家人了呢。”
贾母的这番话一出口,立即让所有人都怔了一怔,尤其是几个女眷,更是敏感。
除了贾宝玉和贾环还懵懵懂懂没听明白,便是贾琏和几个姑娘都能听出其中蕴藏着的一些意思来。
只是贾母的话也很含蓄委婉,只能是心里边有些想法的人才能感悟到,尤其是贾母说这番话往那几位姑娘那边的一眼,更是若有深意,自然要让许多人生出想法。
丙字卷 第四十三节 礼重情更深(补更!)
冯紫英也是一愣,这话里含义太丰富,他还真不敢随便接话,想了一想才道:“老太君说得是,所以小侄也希望府里边的人能多到我们家坐一坐,这样两家也能更亲近,像婶婶们也可以去我家,我母亲基本上都是在屋里的,很喜欢有人能走动。”
“那敢情好。”王夫人瞥了一眼贾母,又看了一眼自己妹妹,这才道:“这年后婶婶倒是要登门走动一番,也好能让两家更亲近。”
“那家母肯定是欢迎之至。”冯紫英揣摩着,目光也在几位姑娘身上睃了一圈,这位老太君似乎话里有话,但是却又藏着点儿什么,他一时间也没听出来。
当冯紫英告辞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除了冯紫英本身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外,老太君先前的话也若有深意,起码让几位姑娘,乃至和几位姑娘息息相关的人都禁不住要多想一些了。
莫非老太君也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她会是替谁考虑?二丫头三丫头还是云丫头?又或者黛玉?但是肯定不会是宝钗,正因为如此,才让王夫人和薛姨妈有些着忙。
二丫头三丫头可能性都不大,这庶女很难获得冯家的认可,但是云丫头和黛玉呢?若是老太太存了这份心思,让贾赦贾政出面去说和,这就麻烦大了。
现在冯家那边还没有回话,但若是看到又提出了另外两个选择项,会不会起其他心思?
就在黛玉回到自己院里时,便瞧见紫鹃鬼鬼祟祟的表情。
自己丫头的性子黛玉还是了解的,鲜有看见这般夹杂着喜悦、惊讶和小心翼翼的神色,黛玉刚进门,便被紫鹃拉了进去。
“死丫头,这般鬼祟做什么?没地让人见到还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黛玉故作板脸状,气哼哼地道。
“姑娘,你来看,这能不能见人还真不好说呢。”紫鹃神秘的一笑,把门小心掩上,这才打开一个轻软硕大的布包。
“这是什么?”黛玉讶然。
只见青布包打开,一件美轮美奂的雪白狐裘便展露出来,紫鹃顺手替黛玉披上,然后将颈项处的一根红丝带一系,那份绝美娇妍的风姿更是在这件几可遮掩住全身的白狐裘映衬下熠熠夺目。
黛玉也吃了一惊,这等白狐裘可不简单,纯白如雪,绒毛细密修长,一看就知道是第一等的皮毛,细细一摸,每一张狐皮拼接毫无缝隙,显然是名家之作,而且这白狐几无一根杂毛,光是一张狐皮怕都价格不菲,这一件狐裘下来起码要七八张才能够,紫鹃这丫头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件?
见黛玉满脸惊疑不定,紫鹃更是微微一笑,“姑娘可知道件狐裘是谁送来的?”
黛玉先是想到难道是自己父亲送来的,但是转念一想不太可能,父亲若真是要送物件来,肯定会随着信来,但是前几日自己才收到信,并未提及,显然不可能。
两位舅舅也不可能,这等奢侈物件,便是舅母也不多,而且这等品相和大小,几乎就是比着自己身体做的了。
难道是外祖母?可若是外祖母,又哪里需要紫鹃这等神神秘秘?
见黛玉满脸迷惑,紫鹃这才解开谜底:“这是金钏儿刚送来的,是冯大爷专门安排她送来的,金钏儿说冯大爷是专门在他们府里送回来的狐皮里选出了这么几头白狐皮,然后送到南熏坊那边的赵谦记衣坊专门为您做的,难怪前段时日里,金钏儿来问奴婢小姐的身材尺码大小,奴婢还说为啥哩,原来是为姑娘做衣裳,不知道算不算是聘礼?”
先前几句话倒也罢了,黛玉也只是抿着嘴微笑,但是最后一句话一下子就让黛玉大羞了,便要去撕紫鹃的嘴,被紫鹃笑着躲过:“小姐饶过奴婢吧,奴婢也不过是提前说了而已,这一件狐裘怕是要值数百两银子吧?冯大爷专门为姑娘定做这样一件,足见大爷对姑娘心意,只是不知道大爷啥时候能向老爷去提亲,这事儿才是最紧要的,……”
一句话让原本娇羞惊喜无限的黛玉眉头又蹙了起来。
自己转眼就是满十二上十三的人了,今儿个老祖宗也在屋里说了那一番话,也不知道老祖宗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指的是谁,但是黛玉感觉恐怕老祖宗未必说的就是自己,自己的婚事论理该是自己父亲来做主,舅舅舅母都还不合来为自己婚事操心。
二姐姐和探丫头也不大可能,黛玉年龄虽小,但也知道嫡庶之分在大户人家里边娶妻上还是很讲究的,那就只剩下自己、宝姐姐、云丫头和惜春了。
惜春可能性不大,老祖宗喜欢归喜欢,但不可能去代替宁国府那边做主,宝姐姐也不可能,不是贾家人不说,而且宝姐姐母亲兄长都还在,轮不到老祖宗操心。
剩下的也就只有自己和云丫头了,如果再要把自己排除,那是谁就呼之欲出了。
黛玉还是很喜欢云丫头的,爽朗大方,有什么说什么,就算是一时不高兴,也能很快丢开,只是其他事情都好说,唯独涉及到这上边,就真的不好说了。
只是这等提亲之事,却是要男方为主,自己爹爹在扬州,远隔千里,若是要提亲,怕也要大费周章。
见黛玉蹙眉,紫鹃抿了抿嘴,“金钏儿今日来的时候,婢子便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她现在当是在大爷面前很得意,不过倒也是个谨慎性子,和在太太跟前一样,其他半句话也是不透,婢子问她这狐裘大爷可曾还有送给其他人,她却说,这白狐皮哪里那么好找,便是阖府上下也才凑齐了这么一件,便是连冯府里太太、姨太太都没有的,……”
黛玉一听,倒是有些不安起来,“那还是送回去吧。”
“婢子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金钏儿又说,这是大爷一番心意,自然是有安排的,奴婢琢磨怕不是冯府里边太太、姨太太可能都知道呢?”紫鹃歪着头笑道。
黛玉心中越发忐忑娇羞,幽亮的双眸忽闪,粉靥桃腮掠过一抹羞红,那魅惑便是紫鹃在一旁都忍不住慨然心动,姑娘若是跟了冯大爷,那也是冯大爷一辈子的福气。
缓缓低下头,手指在松软舒滑的皮毛上掠过,黛玉思索着,若是连冯府里边太太都知道了,那这就真的有些不合适了,只是冯大哥的性子素来强势,怕是在府里边也是个不让人的,这要送回去怕也不合适了。
只是自己从来就不是喜欢这等物事的,自己更渴望这份物事代表的那份心意情意,不知道冯大哥是否知晓?
一时间,黛玉竟然想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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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无须如此气恼。”宝钗陪着母亲回到梨香院时,已经有些晚了。
“哼,我看老太太也是有些老糊涂了。”气恼至极的薛姨妈有些口不择言了,“这等话在那个时候说出来,真当大家听不明白么?史家又比我们薛家好到哪里去?云丫头人是挺好的,但她父母都不在了,那两个叔叔也都是名声不好,冯家岂能接受这等人家?真还以为这是在金陵不成?”
“母亲!”宝钗忍不住提高了几分声调,目光里却压抑住内心的郁闷:“何须说这等话?老祖宗要说那便由她说去,云妹妹现在也不容易,老祖宗怜惜一些也是应该的,……”
“哼,我的儿啊,你就是一个和善性子,老太太对我们薛家有成见娘心里有数,连带着对你也是如此,何曾顾及我们的颜面?也是你姨母留着我们,否则娘早就想要搬回我们自家那边去住了。”
宝钗当然知道自己母亲说的是气话,薛家那边的房子倒是有,但是一来根本就没整修过,二来位置也不是很好,薛家若真是搬到那边去了,只怕往来的人更少,薛家怕是要更黯淡了。
本身从金陵到京师城,薛家就已经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冷热反差,在金陵显赫一时,到了京师城自己这等人家却如同过江之鲫不值一提,若不是靠着贾家这点儿余荫,单靠着家中有些银子,真的就要到无人问津的境地了。
“母亲,姨母对我们自然是好的,但是毕竟这是贾家,老祖宗也需要为她自家考虑,我们薛家和贾家毕竟是两家人。”
薛宝钗要说心里没有一点儿情绪那自然是假话,尤其是贾母有意湘云时,还真的把她吓了一大跳。
本身她就有些担心黛玉了,现在若再是冒出来一个湘云,这可就真的是纷乱不堪了。
宝钗很清楚薛家家世是给自己减了许多分的,若非冯大哥对此似乎不太在意,那一日冯大哥便不会有那一番言语,即便如此,宝钗到此时心中也一样没底。
冯大哥言语也没有说透,只让自己等两年,问题是等两年自己便是十七岁了,十七岁这个年代便有些大了,若是给自己一个明确承诺倒也罢了,问题是这半截话,却让人心慌。
丙字卷 第四十四节 一往情深深几许(补二更!)
一踏进院里,就看见莺儿和香菱迎了出来。
“咦,香菱回来了?”薛姨妈一句话就让香菱眼圈儿红了起来,这句回来了很是让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她和薛姨妈和宝姑娘也有了很深的情谊,尤其是宝姑娘。
“见过太太,姑娘。”香菱眼中泪花滚动,但是双颊却是压抑不住欢喜,深深的福了一福。
“你这丫头,才走了几日,便这么客气了?”薛姨妈也很高兴,拉着香菱的胳膊嘘寒问暖,宝钗先前的郁闷心情也被香菱的到来一扫而空,“怎么今日里回娘家了?冯大哥就只放了你一个人假,金钏儿玉钏儿呢?”
“金钏儿和玉钏儿也都回来了。”香菱虽然到冯家有几个月了,还是下意识的用回来这句话来形容到贾府这边。
“看来冯大哥对你们很照顾啊。”宝钗也拉着香菱另外一只手,温婉的笑容直入香菱心中,“可是婢子还是想念姑娘。”
宝钗心中也是一暖,鼻子也是一酸,“傻丫头,这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你这不就回来了么?我又没走,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看我啊。”
“嗯,爷也和我和金钏儿玉钏儿都说了,说若是想念这边的人了,便说一声让府里边儿套车送我们回来看一看坐一坐,到时候再接我们回去便是。”香菱拉着宝钗的手不肯松。
“哟,这位冯家大郎可真的是把你们几个当成小姐来养着了,香菱,他待你们好归好,可是也千万莫要恃宠而骄,坏了规矩,他家里也还有太太姨太太的,若是见着了这般,便是不会怪她儿子,只会觉得你们跋扈了。”
薛姨妈这是经验之谈,也是一番好意。
不过在得知冯家大郎对家中丫鬟都这么好,薛姨妈心里却也没来由的一松,若是宝钗能嫁入这等府里,只怕会更是受宠才对,哎,只可惜……
“太太提醒得是,不过奴婢可不敢坏了规矩,大爷说了好多次,也就是今日趁着大爷也要来府里,所以我和金钏儿她们才借着机会来这一回,不过平日里若是自个儿要来,大爷也说了没甚关系。”香菱眉眼里透露出一份甜蜜温馨,手里边扭着汗巾子,“太太说得也没错,大爷待我们几个都是极好的,连我们几个都觉得像是在作小姐。”
“香菱,越是这般,就越是要葳蕤自守,冯大哥待人好,但是并不意味着你们就可以宽纵自己。”宝钗牵着香菱的手,诚恳地道:“越是到日后,这就越发重要,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
香菱能感受到宝钗内心的关心和爱护,点点头:“谢谢姑娘,香菱省得。”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薛姨妈方才回了自己屋里,只剩下宝钗、香菱和莺儿。
“死丫头,你在那里挤眉弄眼的作甚?”宝钗见自己母亲走了,这才故意板着脸问莺儿。
“姑娘,冯大爷给您送礼物来了,太太在这里,奴婢不敢吱声啊。”莺儿和宝钗也是亲近惯了的,笑嘻嘻地道:“是香菱送来的,肯定还托香菱带了话。”
宝钗心尖儿一颤,目光望向香菱,“啊?”
香菱抿嘴一笑,这才和莺儿把藏在一旁的布包打开,一件纯黑如缎的黑狐裘抖落开来,如同水银泻地一般,富丽堂皇,看得莺儿和香菱都是一呆。
宝钗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了,薛家在金陵时也是风光过的,也就是这几年才慢慢没落下来,自然知道这物事的贵重。
“姑娘,这是大爷送给你的,好漂亮啊。”莺儿声音都有些颤栗了,目光里充满了艳羡和喜悦,“这怕是要值上千两银子吧?”
宝钗摇了摇头,压抑住自己内心澎湃涌动的情潮,“太贵重了,怕有些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莺儿不服气地道:“明儿个姑娘就可以穿出去,说要问起来,……”
“莺儿!”宝钗脸色一寒。
莺儿这才不敢吱声了。
“姑娘,这是大爷的一番情意,虽说婢子也不知道大爷是怎么想的,但是既然他让婢子送给姑娘,姑娘也是知晓大爷这个人,许多事情都是有自己的主意,肯定也是考虑清楚了的,……”
香菱瞅了一眼宝钗,小声道。
“对,香菱,冯大爷肯定还让你带了话给姑娘,对不对?”莺儿见香菱支持自己,又胆壮起来。
“爷走的时候奴婢也问了爷有什么话要带给姑娘,也说天寒地冻保重身体,奴婢又问难道就没有其他话,爷想了一想才说了一句,奴婢便记了下来,‘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不负卿心’。”
香菱话一出口,宝钗脸便唰的红得如同秋日晚霞,眉目间原本就有些盈盈的情意顿时荡漾流淌,又怕被香菱和莺儿觉察,赶紧侧首一边,但内心深处却是满满的甜蜜。
这话近乎于那些个《西厢记》这一类禁书里的言语了,只是却格外清雅动人,宝钗也有些诧异。
不是说冯大哥不喜诗赋,寻常都从不写诗词么?宝玉便经常提及此事,说冯大哥虽说能成大事,但是骨子里却缺了点儿诗文风流,但就凭这两句,就足以说明根本就不是所说的那样。
或许是冯大哥不屑于把精力花在这上边?想到这般在朝廷上都是英武昂扬行大事的奇男子,能为自己专门作诗词,又有哪一个怀春少女经得起这般的降维打击?
只是这首词里的别样意味,却被宝钗选择性的忽略了,此时的她只想好好找个地方,静静的细品这一句,相比之下,这件黑狐裘的贵重,反倒是在其次了。
香菱和莺儿都瞧见了姑娘的满目情意和眉宇间的思念,心中也是感慨,若是冯大爷真的能娶了姑娘就好了,只是便是香菱也知道,这里边还有许多关节尚未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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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轻轻把弄着手中这顶鲜艳夺目的裘帽,还有一条同色的围脖,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奇异。
她没想到冯大哥居然给府里送礼,也替自己专门带来了物事。
一看见这顶时尚新颖颜色艳丽的火狐皮裘帽,探春就喜欢上了,而这一根明显是狐尾精制的围脖就更让她喜欢。
棕红色的绒毛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似乎正预示着自己此时的内心。
转过身来,探春看了一眼仍然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的金钏儿,嘴角浮起一抹笑容,冯大哥能让她来送这些礼物,怕也是信得过对方了,只是这丫头才去冯府几个月便能博得冯大哥的欢心信任,却也证明这丫头的本事不一般。
但探春也知道冯大哥的性子,若是这丫头敢背叛冯大哥,只怕就会死得很难看,她也相信这丫头明白这一点。
甚至她也隐约知晓母亲将这丫头姊妹俩送给冯大哥的一些心思,冯大哥却没有拒绝,甚至还安之若素的放在了身边,这也让探春对冯大哥的自信多了几分赞许。
“冯大哥没说什么吗?”探春终于放下了裘帽和狐尾围脖,曼声道。
“回三小姐,大爷只说姑娘英姿天成,风华无双,本来就无须其他妆容打扮,便是这帽子和围脖也就是一个点缀。”
金钏儿是把冯紫英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格外牢靠,甚至还背诵了几遍,在不知道大爷在这方面的心思之前,金钏儿是打算一视同仁,都拿出十二分的心思来伺候。
这三小姐也一样不简单,便是自己还在贾府里边时,太太就高看三小姐一眼,倒是那环哥儿和赵姨娘却从未被太太打上眼,就凭这一点,金钏儿也知道这位三小姐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探春脸颊也是一烫,心中却是格外欢喜。
她是知晓自己若是要容貌精致招人喜欢是定然比不过林姐姐和宝姐姐的,但是冯大哥却说自己是英姿天成,风华无双,这话说到了她内心深处。,让她很有点儿知我者冯大哥的感觉。
“哼,冯大哥怎地在翰林院里带了几个月,也学着这些油嘴滑舌的话语来哄人了?”探春强压住内心的喜悦和忐忑,”他答应过我要和我说边地故事,也没有了音信,来我们府里也是匆匆说完几句话便走人了,这都年边儿上了,就这么忙?”
金钏儿在这方面倒是早有准备,“回姑娘,大爷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平日里还有很多人送来帖子,爷也还要安排时间接待,加之府里边老爷不在,许多回拜都要大爷亲自去,所以……”
“行了,我知道啦,冯大哥是个大忙人,哪像我们这些闲人成日里在屋里呆着,你代我谢谢冯大哥了,不过若是有时间还是请冯大哥多来府里走走,答应我的故事,我可等着要听呢。”
说完这句话时,探春看到了自己对面侍书嘴角的笑意和金钏儿也忍俊不禁的表情,知道自己这话有点儿孩子气了,脸上一烫,“好了,金钏儿你去吧,我知道今儿个你回府里来,肯定也要和许多姐妹说说话。”
丙字卷 第四十五节 贪婪
看见探春拿着裘帽和狐尾围脖婀娜娉婷的进了房里,侍书早就跑过来攀着金钏儿。
“金钏儿姐姐,这裘帽和围脖都是冯大爷安排人做的?”
“那是自然,北边庄子和老爷从榆林那边都送了不少狐皮回来,大爷就选了这其中毛色最鲜艳的来做了这裘帽和围脖,就说三姑娘是最适合这般的,……”金钏儿不动声色地道。
这侍书也是个跟着她主子的精明乖觉角色,这攀着自己铁定是要寻摸些话来。
“那姐姐可知道冯大爷还给府里送了些什么?”侍书眉目灵动,虽然要比金钏儿小几岁,和玉钏儿年龄相仿,但是这心思却不简单。
“给府里送的东西多了去,熊皮熊掌啦,老参鹿茸啦,还有各色药材,都是地道好货,大爷也是花费了许多心思。”金钏儿自然明白侍书想要打探什么,面色不变,笑语嫣然。
想刺探这些,那怎么可能?便是玉钏儿和香菱都不知道自己准备了些什么,给谁送了。
大爷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金钏儿何等人,岂能不知晓这其中的利害?真要在这问题上没把握好火候,那就是要出大乱子的。
侍书微微皱眉。
这金钏儿也是恁地狡谲难缠,这番话说得倒是情通理顺,但是侍书还是感觉到这话语里便藏掖了许多,只是她作为一个丫鬟也只能问到这个程度上了,难道还能去问别人给其他姑娘有没有送物事,送了什么物事?
“那我家姑娘还真的就是冯大爷专门送的喽?”侍书还有些不死心,这位冯大爷倒是把人拾掇得好,这金钏儿才去冯府几日,便这般死心塌地,也不知道许了些什么好处。
“那当然是,侍书,没见着这毛皮的品相,便是京师城里那等专卖辽东裘皮的皮货铺子里也难得挑出这般物事。”金钏儿骄傲的一挺胸,“别人家都是绝对没有来的。”
侍书眨了眨眼睛,别人家都没有?还是别家姑娘都没有?是都没有这火狐裘帽围脖,还是啥都没有?
金钏儿自然不会再给对方多余机会,笑着一拍侍书的手:“侍书,我先走了,还得去太太那边儿,赶明儿你也多来那边坐坐,……”
看见金钏儿扭着身子消失,侍书忍不住一跺脚,耸了耸鼻子,愤愤地道:“狐狸精!”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金钏儿能把任务完成得如此出色,事实上他信得过金钏儿的情商和手腕,这丫头几个月里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香菱和云裳在这些方面都远不及她,不得不承认,除了她自己的天分外,这跟着王夫人几年的确也锻炼了出来。
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有话要和他说,愣生生是把他给拖住,要留饭。
“哟,大郎,你这是贵人事多,难道就在咱们府里边吃顿饭都这么难了?”王熙凤可比不得贾琏那般客气,仗着自己是女人,说话就无所顾忌,“赶明儿不是连眼皮子都不瞭我们家了?”
“二嫂子,这话可是你自说自唱啊,小弟可从来没说过。”对付王熙凤这等脸皮厚嘴巴刁胆子大的妇道人家,冯紫英还真没太多的办法,这要叉着腰挺着胸把你给拦着,难道自己就闭着眼往前冲?
“那今儿个就在咱们院里简单吃一顿,你琏二哥和我有话要和你说,没外人,真要喝醉了,就让平儿再伺候你一回就行了。”
这王熙凤风骚起来还真的是让人吃不消,啥叫再伺候自己一回?冯紫英只觉得这女人说话太辣了,平儿固然脸红如火,便是贾琏都忍不住皱眉。
“呃,二嫂子,咱们说话得讲良心,莫要这等乱说,毁人清誉啊。”冯紫英赶紧拱手。
“那就留下来吃了饭才走,反正金钏儿她们两姊妹也要在府里吃了饭才走。”王熙凤蛮横的双手叉腰,柳眉上扬,“放心,嫂子这一壶酒毒不死人。”
迫不得已,冯紫英也只有留了下来。
贾琏和王熙凤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看上了戏园子。
这几个月戏园子的进展很顺利,那地方顺利拿下,并且清理的差不多,已经开始了酝酿重新修复,几家人的入股也都到位,柳湘莲爆发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开始物色人员,组建班子。
“琏二哥,小弟不是没有考虑过你,可是你也知道这戏园子,便是我们也只是出钱占股,其他人基本上都不参与,薛家那本来就是皇商,人家顶着也没关系,可您要来,怎么办,难道日后你成日里去站在戏园子里学着柳大哥忙前忙后?”
贾琏沉默不语,王熙凤也是沉着脸,倒是平儿很知心,小心翼翼的替大家斟酒。
“这等营生,要说能一下子就能挣多少银子,那也别想,这头两年没准儿还要亏着打响名声,图的就是个以后长久,另外能结交一些人脉,柳大哥无所谓了,他本来就喜好这个,爹娘都不在了,加之他家也不能和你我这等有些跟脚的人家比,所以合适,可是你我就不合适了。”
冯紫英喝着酒,咂着嘴,有滋有味。
从两公母的表明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其实他们并不是特别想要掺和这个,毕竟贾琏身上也还要有五品同知的官身,还是这荣国府的嫡长子,这点儿颜面还是要的,可要出大笔银子占股又不乐意。
所以从一开始贾琏就知道,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现在这个时候却又以此为由,其实是想要让冯紫英为其谋一谋其他营生。
像去年那等营建营生,一年半载下来就能赚上两三万两银子,谁不乐意?
只是从去年到今年,冯紫英都是忙于秋闱春闱大比,哪有精力来过问其他事情,便是这戏园子营生也是柳湘莲自个儿琢磨出来,冯紫英不过是帮忙谋划了一番罢了。
贾琏何尝不知道这里边的原委,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参与,但是现在凤姐儿却不乐意了,看见连薛大傻子成日里都在那戏园子那边转悠着帮着打点,就算是帮不上忙,起码人家架势是拿足了,自家却是靠边站,总是觉得不是滋味,所以当凤姐儿吆喝着一定要把冯紫英拉上再谋划一些营生时,他也就没吱声了。
这一年来他在家里也是闲着无聊,回想起去年那等风光场面,还是很回味的,自然也指望冯紫英再来出出主意。
“大郎,既然此事不中,你也得帮我们一把,帮你琏二哥找点儿事儿做,你现在也忙得差不多了,这翰林院里的事儿也就是点卯读闲书,你们家倒是好营生,听说这往你们府上送货的大车都能十几辆,……”王熙凤话语里满满是艳羡,“还是在外为官好啊。”
“不知道二嫂子想做哪方面的营生?”见贾琏皱着眉头,王熙凤却是跃跃欲试的模样,冯紫英也很好奇,这女人哪里来这么大的把握,要挣银子,这银子那么好挣?
“大郎,咱们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父亲现在榆林镇管着几十个堡寨,这边墙内外都在和鞑靼人互市做买卖,这等营生有多赚钱,你难道不知道?”
王熙凤也有些不管不顾了,喝了几口酒,这女人胆子一旦大起来,比男人更放肆,地龙烧得热乎,这颈项间衣襟略略敞开,玉嫩丰润的粉颈圆润修长,加上大红缎袄一对鼓凸的饱满几乎要裂衣而出,让冯紫英也不得不刻意避开视线。
“二嫂子,你说这个,能挣钱都知道啊,但你知道这是哪些人在做么?要多大本钱么?”冯紫英讶然。
对边地和鞑靼人互市这是朝廷定制,各镇都有几家,确定的几家商户,都是大有来头的角色,每几年一调整,而且家家都是在户部挂了号的,这些虽然不是皇商,但是论势力和实力却要比薛家这等过气皇商强不知道哪里去了。
冯紫英惊讶的是王熙凤居然想要打这种主意。
这等商贾基本上都是长年做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那随随便便都能拿出三五十万两现银来的,若是紧急要用,十天半个月凑上一两百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要不你以为这户部和内库都经常空空如也的情况下,朝廷怎么临时支应运转?遇到紧急情况下,还不就是要从这等豪商和江南盐商那里想办法借钱?
老爹当大同总兵也好,榆林总兵也好,都要和这些商贾打交道,自然熟识,要不冯紫英凭什么在临清时敢去山陕会馆?没这点儿关系,人家会理你?
这些商贾里边固然实力雄厚,但是也是龙蛇混杂,这也是每隔几年便要重新确定一波,另外隔三差五总有那么些不开眼的豪商要身死族灭的原因,但这依然抵挡不住更多地人前赴后继的想要挤进场。
你王熙凤何德何能敢打这种生意的主意?你有这个实力么?就凭着王子腾当着宣大总督?这可不是光靠关系就能做得下来的。
王熙凤神秘的一笑,端起酒盅抿了一口:“铿哥儿,生意还不是人做的?他们做得,我们家便做不得?谁不是从第一次过来的?”
丙字卷 第四十六节 勾当
冯紫英忍不住在心中冷笑,这王熙凤看样子不是鬼迷心窍,就是走火入魔了。
不说其他,单说这本钱,要做这和鞑靼人互市的生意,知道这要多少本钱么?贾家现在拿得出这么多本钱来么?
或者是还在打自己家的主意?
冯紫英不相信王熙凤会这么没有自知之明,时移世易,现在自己家和两年前一样么?
“二嫂子,我得说一句,这营生怕是不那么好做的。”冯紫英语气变得冷了一些,“若是没三五十万银子的本钱,便是想都不用想,即便是有这本钱,也还涉及要有这个资格,户部那边要挂上号,另外你在哪个镇和鞑靼人做生意,做哪些生意?和各镇有过交道么?嗯,都是从第一次过来的,但是这一次可真的就不一样啊。”
面对冯紫英的提醒,王熙凤却是胸有成竹,或许是因为多喝了几杯,这脸颊越发艳红,而胸脯也是越发起伏不定,妖媚地一笑:“大郎,你莫要把嫂子当成啥都不懂的妇道人家,我当然明白这等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这里边行道水有多深,嫂子也明白,不过嫂子没说要自己一手一脚从头开始去做啊。”
冯紫英吃了一惊,打量了对方一眼,又看了旁边默默喝酒的贾琏,这才迟疑地道:“二嫂子,那小弟就不明白了,没听说府里边有过这些营生啊。”
“大郎,嫂子也不和你打哑谜了,有人愿意和咱们家搭伙做这门生意,他们原来是熟门熟路,做惯了这边贸互市的,本钱有的是,后来因为出了点儿差错,被人家顶下来了,这几年一直在联络着,平安州那边的,这不是马上又要调整这边镇上的挂号商户了么?户部那边我们去找人疏通,没大问题,关键是边镇那边,……”
平安州?冯紫英吃了一惊,有点儿熟悉,《红楼梦》书中好像提过这个地方,和铁网山一样,但是自己却又没有多少印象了,这是哪里?
见冯紫英有些茫然,贾琏倒是补充了一句,“大郎,平安州是本朝初期的老地名,就是大同那边,挨着平远堡、怀安城那边,俗称平安州,……”
冯紫英有些印象了,那是大同镇和宣府镇交界地区了,平远堡是大同镇最东边的一个堡寨聚落,再往东就是宣府镇的膳房堡和渡口堡,往南就是怀安城,西南边儿是浑源城,东南边儿是蔚州城,堪称一等一的紧要之地。
“琏二哥去过那边儿?”冯紫英有些惊讶,要从京师到那边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对贾琏怕就算是一趟远门了。
“呃,老爷吩咐去过一趟。”贾琏有些呐呐地道。
“赦世伯?”冯紫英更吃惊了,贾赦也牵扯进来了?还是和王熙凤联手了?嗯,王子腾是宣大总督,正好管着大同镇、宣府和山西镇,怕是贾赦就看中了这一点儿了。
看贾琏的模样,似乎是对这门生意并没有多大兴趣,但是王熙凤却是兴致盎然,那眼中几乎喷火,不知道是谁把这兴致给她上了起来,让她觉得这门生意大有搞头了。
“大郎,不瞒你说,这事儿我们也不是合计一天两天了,老爷也有些门道熟人就在平安州那边儿,你也知道我二叔现在是宣大总督,总管那边儿的事情,户部那边我们托人也已经疏通好了,可以说万事俱备了,……”
王熙凤的话让冯紫英反而冷静下来了,如果说户部那边疏通了,贾赦也有熟人在平安州,也就是大同镇的东边儿,再加上还有王子腾关照,这门生意王熙凤这么信心百倍,还真的说得过去,不过这找自己干什么?
“二嫂子,既然你和赦世伯还有王公他们都已经有了门径,何须再找小弟?小弟可没那么大本钱来掺和,这都是动辄十万两以上的生意,……”冯紫英笑着道。
王熙凤正色道:“大郎,嫂子也说了,万事俱备,但还只欠东风,这大同镇北东路这一路我们不熟悉,须得要你帮着忙牵线,嫂子知道你们家在大同那边地头熟,门路广,所以人家也找上门来说,只要你父亲出面打个招呼,一切就可以圆满了。”
冯紫英在大同呆了那么多年,自然也知道这大同镇防御分为八路,每一路都是一个参将负责,不过这等参将权力虽大,但是却并不参与这等互市,也没有权力过问这等事情才对,别说参将,就是副总兵也一样没有权力过问,这等事情权力都是牢牢抓在镇守总兵手上。
当然这等在户部挂号的豪商都是有跟脚的,背后或多或少都能跟京中大佬扯上关系,最不济都能和直省里的布政使司或者提刑按察使司等要员们搭上线,便是总兵无外乎也就是在一些不关原则的事务上打打擦边球,行个方便,当然人家也会奉送一份该你得的,大家方便。
至于说这要找参将,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心念急转,冯紫英缓缓道:“二嫂子,我爹早就不是大同总兵了,这人走茶凉的道理二嫂子还不明白么?哪一位做营生的消息这么闭塞啊,不知道我爹都到榆林去了?没错,我爹在那边干了多年,肯定有些人脉,但是二嫂子,我说句实在话,这有你刚才说的,那就根本不需要找什么参将了,真要找人,就直接找戚世伯就行了,何必再多花费些人情?……”
冯紫英省了一句话,除非你们有其他勾当,想要绕过总兵官。
王熙凤一个妇道人家,纵然有些见识,但显然也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具体门道。
什么总兵参将守备,职责权限,根本就不懂,但毫无疑问总兵是官职最高的。
冯紫英老爹已经不是大同总兵了,自然不可能再管得到大同那边,与其花那么多心思去找关系卖人情去疏通什么参将,真还不如直接去找那位总兵。
至于说大同镇现在的总兵官,王熙凤也是知晓的,戚建耀乃是襄阳侯嫡长孙,顶掉了一度想要回任的冯唐,和自己二叔关系莫逆,所以才能从原本在左军都督府里吃闲饭调任大同镇总兵。
这一顿酒吃得王熙凤明显有些喝高了,估计是兴致高昂的缘故,被平儿和丰儿扶着回去,倒是贾琏有些闷闷不乐。
冯紫英也知道这等人家的事情,自己本不该多管,但是这琏二哥呢说实话人还真不错,把自己也当成了“知己”,他还真做不到不管不问了。
“琏二哥,陪我走走?”
冯紫英现在已经有资格让贾琏陪着走了,而贾琏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看样子这二嫂子是真要做这么营生了,只是小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一出,赦世伯以前也没见着有这方面的意思啊?”冯紫英很好奇。
“大郎有所不知,还不是家父那个门生,哎,那孙绍祖,大郎可认识?”贾琏也是叹了一口气,一边陪着冯紫英走,一边颇为无奈地道。
“孙绍祖?”冯紫英想了想,这名字也很熟悉,但是的确不认识。
“这孙家原籍大同,要说也是世代武将出身,这厮虽然粗鲁不文,却是有一把子气力,原来也是个不得意的拜在父亲名下,袭了个空头指挥使之后便去了宣府镇,后来因为出事被免官,又灰溜溜的回来了,前段时日里他便来游说父亲,说那宣府和大同那边边贸互市要换商人了,若是能打通关节,他去找人,做这门营生,保管一年能赚上十万八万两银子,咱们家也能每年分个三五万银子,而且也不需要我们出钱,只管帮忙打通关节就行,……”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那二嫂子又如何掺和进来了?”
贾琏苦笑:“你二嫂子哪里能听得银子的事情?一听这没本钱的生意每年都能挣三五万,哪里能忍得住,便要自告奋勇去打通关节,这便说起了,我父亲也逼着我和那孙绍祖去了一趟平安州那边,这厮倒也的确有些门道,有两家商人愿意和他一道做这生意,只需要打通关节,……”
“那琏二哥的意思呢?”冯紫英敢肯定这里边绝对有猫腻了,他要看看贾琏如何选。
若真是正经边贸互市,有宣大总督关照,户部那边也能说好,再有边地商人出本钱,这就基本上能搞定了,再不济也就是把那戚建耀沟通好,哪里需要找什么狗屁参将,除非就是要做些刀口舔血的生意了。
“大郎,说实话,愚兄觉得这里边怕是有些风险,那些个商人愚兄觉得都鬼鬼祟祟的,的确有银子,愚兄看过随便抬出两箱来,起码都是上万两,孙绍祖这人愚兄是知晓的,惯是个大胆弄险的,愚兄怕里边若是有些啥违法的勾当,日后便脱不了身啊。”
冯紫英点点头,这贾琏还算是有些头脑,“那你没和赦世伯和二嫂子说一说?”
“怎么没说?还挨了你世伯一顿好打,你嫂子那边也是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只说我是没胆的,一辈子都发不了财,……”贾琏也有些酒意了,愤愤不平地道:“总归有一天愚兄要让他们明白,愚兄也是能发财的,但是这般勾当,愚兄却不敢。”
丙字卷 第四十七节 意外,受托
回到府里边,冯紫英都还在思索着这贾赦、王熙凤以及新冒出来的这个孙绍祖。
这可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贾赦就是个爱钱的,遇上这个儿媳妇王熙凤也是一个见不得银子的,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胆大妄为惯于弄险的孙绍祖,纠合在一起,这可就真的是要出事儿了。
孙绍祖不就是《红楼梦》书中把贾迎春虐杀的家伙么?只是冯紫英没想到这厮居然也是大同人,还在宣府镇干过,现在明显就是在穿针引线要挣些刀口舔血的银子了,只是未曾想到贾赦和王熙凤居然还能入彀。
不过冯紫英很清楚,纵然自己反对也改变不了局面,贾赦和王熙凤都是见不得银子的,而且这家人估计都把孙绍祖当成了财神菩萨了,又对王子腾过于高看了,这等事情若真的是出了毛病,王子腾铁定是什么责任都会推得干干净净的,甚至可以断然否决自己知晓这些事情。
倒是贾琏的谨慎让冯紫英比较满意,所以他还是给贾琏丢下了一句话,会尽快寻找合适的营生。
“什么?!薛家二叔不行了?”冯紫英大吃一惊,几乎要从床上跳下来,”怎么回事儿?怎么从未听说?”
香菱和玉钏儿已经忙不迭的在替冯紫英穿衣了,一旁进来禀告的云裳也是满脸紧张:“不太清楚,是表少爷派人来告知的,来报信的人还在二门上。”
三五两下穿上衣衫,冯紫英便出门在外院正厅里见了来报信的人。
段喜贵派来的人也很简单的说了情况,初冬是薛峻便不小心受了风寒,就开始发烧咳嗽,一直反反复复,先前看似已经好了许多,觉得问题不大了,前一段时间又开始复发,这一次薛峻就有些起不来的感觉了。
估计是觉察到情况不太妙,薛峻这才赶紧让段喜贵派人来京中报信。
“现在薛二爷还在济南?”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家人在么?”
“回大爷,薛二爷家人去年就到了济南,夫人和一子一女皆在。”
“郎中怎么说?”冯紫英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红楼梦》书中说薛家这两位长辈都是早亡,但并未具体说什么时候亡故了的,自己来了之后和薛峻的合作算是比较顺利的,现在山东境内丰润祥的发展独占鳌头,进入了良性发展阶段,按照薛峻的预计,下一步就打算进入北直和京师来发展了。
现在没想到却出了这样一桩事儿,薛峻居然患病不行了,而且还是普通外感伤寒居然就发展到了要命的地步,这也让冯紫英有些不寒而栗。
这年头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一场普通小感冒就能彻底摧毁你的免疫力,让你呜呼哀哉,你能想象么?
“请了好几家郎中,济南府有名的郎中都看了,都说只能拖拖日子,让家里人准备后事了。”
冯紫英扶额摇头,这都马上过年了,还遇上这等事情。
薛家算是和冯家合作比较好的了,这几年里从无到有,丰润祥的招牌在山东几座大城里都有模有样,济南、东昌、济宁、临清、青州、登州、莱州,都有了丰润祥的店面,一派朝气蓬勃的架势,正准备大举进入北直发展,现在却一下子急转直下。
“我知道了,你马上去荣宁街那边通知薛家,估计薛家也应该有人去报信儿了才对,但还是把咱们该做的做到。”冯紫英摆摆手。
打发走了之后,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恐怕还得要去一趟济南了。
好歹也是和冯家合作了这么久的伙伴,人要走了,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应该一去。
另外也还涉及到丰润祥的下一步走向,去了薛峻这个主心骨,丰润祥还能不能撑得下去,冯紫英还要打个问号,段喜贵跟了薛峻这么久,究竟有没有把人家经营之法学会,离了人家能不能玩转儿,自己都要实地评估一下。
冯紫英和薛蟠赶到济南府时,薛峻已经要不行了。
看见瘦成了皮包骨头的薛峻,冯紫英也有些心酸,一别经年,再见却是最后一面,这等事情委实让人难受。
这是冯紫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自己熟悉而又要离开世界的人,虽说和薛峻从私人感情上算不上多么深厚,但是在生意合作上却很愉快。
“二叔,你好好将养,莫要多想,吉人自有天相,……”冯紫英来到这个世界,也早就学会了这等安抚人的话语,只是却没有那等救人性命的本事。
“铿哥儿,这等时候,就莫要说这些话语了,趁着为叔还有些气力,为叔也想要交待一下后事。”躺在床上勉力撑起身子,薛峻又看了一眼旁边有些茫然的薛蟠,叹了口气,“文龙,你也一样。”
薛蟠这才赶紧上前行了一礼,“二叔,你有啥尽管说,只要侄儿能做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你也知道侄儿,也幸亏有大郎来了,若是侄儿做不到的,也还有大郎,……”
换个时候,这等话语真要让人忍俊不禁,不过这个时候实在没有这个兴致了。
“来,二郎,二姐儿,……”薛峻脸上浮起一抹潮红,似乎精神也好了一些,伸手示意旁边一直在垂泪哭泣的子女,“铿哥儿,今日你我相交两年,为叔两年前便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日后出将入相可期,只可惜为叔不能看到那一日了,今儿个为叔也算是求你一回了,……”
这话一出口,周遭的妇人和子女都是哭泣声顿时大了起来,而冯紫英也慌忙作礼:“二叔切莫如此,便有所托,尽管吩咐,只要小侄能做到的,便是竭尽所能亦要做到,断不敢推辞。”
“二郎,二姐儿,你们莫要哭了,待为父把话说完,……”薛峻喘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转给冯紫英,“铿哥儿,为叔没有其他放不下的,这丰润祥,段家哥儿也已经基本熟悉,纵然不能再进一步,但是维系现下情况亦不难,姑且不提了,为叔现在放不下的便是我走后这一对儿女和婶婶他们,……”
薛峻一妻两妾都在,好在这儿女都是嫡出,倒也无虞这家产之争。
“二叔切莫说这等……”冯紫英还欲再说,便被薛峻打断:“铿哥儿,为叔想要把他们托付给你,为叔知道你日后是要干大事成大业的,看不上这等商贾微末之事,薛家现在情形不佳,这二郎比你小一岁,尚未定亲,二姐儿依然和京中梅翰林之子定亲,只等年龄合适,便要赴京成亲,为叔便欲请铿哥儿替他们几人谋划,若是能替薛蝌寻找一个好人家,二叔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至于二姐儿,……”
薛峻露出一抹有些怔忡的神色,似乎是有些犹豫,但是想到自己都这般了,还有什么不好说,再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了,“这梅家这两年书信来往越发少了,我上次去信都是八月间的事情了,但至今未回信,为叔也不知道这梅家现在是什么心思,不过一诺千金,便是为叔商贾之人也明白,所以还请铿哥儿费心一番了,不过若是那梅家真的无意此门婚姻,那也便罢,……”
这当然是气话,女儿家若是悔婚那便是名声大坏,但一般说来,像梅之烨这等京中翰林,也不敢轻易悔婚才对,那对他家一样名声有碍。
冯紫英也清楚像梅之烨这等翰林人家,微末之时或许没啥,但现在若是觉得自己是士林清贵了,那还真不好说。
这般起于贫寒之人,往往比其他人更看重名声,这薛峻这一脉现在算是皇商,又是二房,恐怕本来就难以入人家眼了,弄不好便要寻些由头来让你知难而退,这等事情只怕是每年都会上演。
但这等时候冯紫英却不能推诿,只能点头应承下来,“二叔放心,其他小侄不敢保证,但是婶婶和弟弟妹妹一家人以后的生计,小侄还是敢拍胸脯的。”
不轻诺,诺必果,这也是冯紫英做人信条,他不敢打包票这一家人未来能如何,但是起码可以给他们一份生计的承诺,好像《红楼梦》书中也说这薛蝌好像是个出色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何须担心什么?能尽力支持便是。
似乎是就等着冯紫英这一句话,薛峻这一口气顿时泄了下来,然后喘息着道:“二郎,二姐儿,铿哥儿算是咱们薛家的贵人,日后你们便要尊他为兄,家中若是有事不决,便请他帮着拿主意,此乃为父最后给你的话,……”
见这般冯紫英也知道只怕薛峻还有最后的话要交代,便和薛蟠主动告辞出来。
不出所料,一会儿便听得屋里哭声一片,再进去时,薛峻已经油尽灯枯,一家人围着哀泣不已,显然是不行了,薛峻鼓足了最后的力气,也在只是给了冯紫英一个拜托的眼神,便垂首闭眼而去。
丙字卷 第四十八节 买定离手
冯紫英也是黯然无语,感慨无限。
对这等生老病死,冯紫英前世中见过无数,但是今生却是第一次。
薛峻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但交情却在,而且和冯家合作也算是尽心尽力,只是这天有不测风云,一个伤寒就能让人命丧黄泉,委实觉得这生命太脆弱了,而在这个时代尤甚。
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稍稍一场病就能让人濒临危境,这也是这个时代人均年龄如此之低的缘故,小孩子夭折更是司空见惯。
自己父亲一门三兄弟,大伯本来是有子嗣的,但都夭折了,便是二伯虽无男性子嗣,但是也有女儿,但是一样夭折,甚至连妻妾也都病故,这便是疾病之凶。
自己满心以为改变了薛家二房的命运,但未曾想到还是如此,只不过也就是晚了两年而已,却还丢下这样大一个摊子。
薛蟠也呆呆的坐在冯紫英一旁,估计自家二叔的病故还是对他有些冲击。
接下来就是后事办理了,冯紫英作为外人,自然不好出面,只能让薛蟠、薛蝌两兄弟来出面张罗,薛蝌倒是个能干的,但是年龄太小,薛蟠年龄不小了,但是却啥都不会,只能在冯紫英的指导训斥下跌跌撞撞的干些粗笨活儿。
薛家祖籍金陵,这肯定是要送回金陵安葬的,虽说这是冬日里,但是也需要尽早启程,这一路回去,起码也要十天半个月,这边事情也要尽快处理。
薛家人准备扶灵回金陵,但之前许多事情也要有一个交代。
“坐吧,”冯紫英当着薛蟠、薛蝌、薛宝琴以及薛母四人,还有段喜贵和两个薛家家人中管事的,要把后续事务都要做敲定。
现在薛峻不在了,那么薛家已经没有了顶梁柱,就需要好生调整一下了。
这两日冯紫英也和薛蝌接触了一番,是个不错的少年郎,跟着乃父也学了不少,但是毕竟太年轻,很多事情还没法直接上手,恐怕也还需要两三年的锻炼,好在段喜贵跟着薛峻基本上算是熟悉了情况,而且有冯家在山东这边的人脉关系,倒也不至于对整个丰润祥的运作产生太大影响。
但薛蝌需要回乡守孝三年,薛家人虽然也还有人在这边,但是肯定多少会有影响,这也需要一一安排好。
“婶婶,这边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听蝌哥儿说你们打算明日启程上路?”
“这几日多亏大郎的帮忙了,我们一家打算明日启程回乡,这边生意上的事宜就能劳烦大郎和段家哥儿了。”薛母身体也不佳,经历了这一番风波也是病病殃殃的。
“嗯,蝌哥儿要回乡守孝这是自然的,但是薛家这边只剩下一些家人在这边,这生意上的事情,有我表兄在这边操持,我也准备去拜会一些原来我们冯家的世交,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冯紫英也知道薛家人关心的是后续的事宜,这官商之间的合作,本来很大程度上就是强弱不平等,若是换个不地道的人处于这等情形下,没准儿就要想办法把这边给撵出去独吞了。
当然冯紫英还不至于这么没品,所以他需要把话讲明,安抚对方。
“恐怕薛二叔也早就说过我这个人了,嗯,文龙也了解我,这营生上的事情我是不大管的,都是我表哥在过问,但是我可以在这边表明态度,不管发生什么,以往和二叔商量好的一切不变,待到三年后蝌哥儿守孝结束,年龄也差不多,便让蝌哥儿来学着接掌丰润祥,至于说这期间若是蝌哥儿有其他想法,那我们再另议。”
冯紫英目光澄澈清亮,在一干人脸上逡巡了一圈,收回来,语气不容置疑。
薛蝌心里也是一动。
事实上在父亲一病不起的时候,父子俩就商量过此事了。
薛蝌薛宝琴兄妹自小就跟随父亲经商,虽然年轻,但是却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了。
和冯家的合作很圆满,谁曾想到会在这等时候父亲病倒,都清楚和官面上的人家合作须得要谨慎,但是父亲却很看重冯家,尤其是这位冯家大郎,甚至胜过了冯家的家主。
而且父亲对这位冯家大郎评价极高,不仅仅是因为他救过父亲的命,而且还提及冯家大郎眼光深远且极有魄力,许多事情都是一言而决,而当时这位冯家大郎甚至才十二三岁。
今日这番话一说出来,薛蝌便立即明白自己父亲为何对这一位评价如此之高,有理有据,不偏不倚,而且字正意重,没有半点含糊,也不容任何人质疑。
当着这么多人,几乎就是一种承诺了,若是要背了这份诺言,那几乎就是自毁名声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参与这等事情,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寻常事务他也没管过,但是在这等时候却要站出来表明态度,其实就是表态给冯家和薛家两边的人看,一切照旧,不会有任何改变,这冯家是他说了算,而且一字千金!
心中一阵热意涌荡,薛蝌自然明白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让他无须担心,冯家是信守诺言的家族,绝无贪占任何半点的意思,而且还要等到自己守孝完毕来重新接任。
这份承诺可真的就是情深义重了。
“冯大哥,小弟……”薛蝌起身还欲再说。
“蝌哥儿,我说了,这件事情就按照这么办,前期薛二叔筚路蓝缕,厥功甚伟,我们冯家说实话是占了便宜的,这等营生也还仰仗薛家的经验和人手,日后我也希望丰润祥能有更好的前景,所以蝌哥儿你尽管放心回金陵去守孝休养三年,这丰润祥还等着你来,……”
当薛家几口上路时,都还在谈论着。
“母亲不必忧心,儿子看这冯家大郎也是个英武人物,极其看重自家名声,下边人那些小心思怕是影响不到他,儿子看那段三爷对冯家大郎也甚是尊敬,虽说二人是表兄弟,但那段三爷对冯家大郎却是言听计从,从无违逆,……”
薛母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蝌哥儿,你父亲看的人自然不会错,娘也不是担心这个,这丰润祥虽然搬到了山东来,但若是冯家真的想要吞掉,咱们在南边儿也还有些营生,保我们一家人衣食无忧还是无虞的,娘是在想你和你妹妹的婚事,……”
“娘!”薛蝌和薛宝琴都异口同声地道。
“娘说的是实话,薛家现在在金陵这边也是没甚跟脚了,大嫂都去了京师,依靠娘家,不也就盼着能为你堂兄找门好亲事,能让薛家不至于在你们这一代没落下去?你大伯母可以靠着王家,可我们能靠谁?所以你爹才要托付给冯家大郎,若是冯家大郎能提携蝌哥儿一番,能为蝌哥儿找一个像样的人家,便是这山东的营生咱们家吃点儿亏,甚至送给他们又如何?”
薛母的话让薛蝌和薛宝琴都是震动不已。
他们没想到母亲居然会想得如此远,而且决心如此大。
“娘,您这说得也太过了,……”薛蝌忍不住道。
“是啊,娘,哪有那么夸张?便是这冯大哥有些本事能耐,但他也不过比哥哥大上一岁,哪里就能这般本事?”薛宝琴也不以为然。
“蝌哥儿,琴丫头,你爹的话几时有过差错?他能这般推崇冯家大郎,岂是无因?”薛母却摇头,“还有,你们见着没有,那文龙何等桀骜不驯的人物,便是大伯在时也难以驯服,嫂嫂更是拿他没辙,可你们见他在冯家大郎面前如何老实规矩?”
薛蝌和薛宝琴都是一愣,仔细一回想,好像还真的是那么回事儿。
这位堂兄在金陵时便是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无人能约束得住,但是这一次一见,虽然还是有些犯浑,但是却在冯家大哥的面前规规矩矩,并无半点违逆,甚至还能做些事情,这简直太让人不可思议。
“要知道文龙可是比冯家大郎大好几岁,换了是你,你能做到么,蝌哥儿?”薛母淡淡地道。
薛蝌摇摇头。
“还有你爹也说了,人家十二岁就敢在千军万马中独闯虎穴,这边读书又能成为大周最年轻的进士,这等出将入相的人物,看不上那点儿财货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娘从未担心过,娘就是希望你们能好好交好冯家大郎,蝌哥儿三年后能进京去,跟着他谋一个好的前程。”
薛蝌神色复杂,但是却不能不承认母亲比自己看得更远更准,只是自己自小便没有多少心思读书,倒是在营生上颇有兴趣,纵然几年后去了京师,那又能如何?
“蝌哥儿,你也莫要想太多,去了京师那便是另外一个天地,总归跟着冯家大郎能有一番造化的。”薛母叹息道:“这几年里,你便是在金陵守孝,也要时常去信与冯家大郎联系着,逢年过节也须送些江南特产过去,再说有这份香火情,若是久了不走动,怕也要淡了,这也是你父亲前几日专门和我交代的。”
丙字卷 第四十九节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从济南府冯紫英先去了东昌府,拜会沈珫。
如无意外的话,或许这就会成为自己的岳父了。
不过在父亲那边尚未正式回复意见,或者说正式向沈家提出议亲之事之前,这一切大家都还得要保持着必要的礼仪。
冯紫英不确定父亲和乔师有没有和沈珫联系或者沟通过,这等长辈之间的信函往来也不可能告知自己,一切都要等到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才能公之于众。
估计问题还是在自己袭爵和兼祧的问题上,但从乔应甲那边的态度来看这应该不是问题。
兼祧是各立一家,从宗法礼仪上来说,这就相当于是两家人,各自传承各房香火,便是两房妻子那也就属于妯娌间,并无其他相干。
当然你要说完全没有影响也不可能,毕竟再说名义和身份上是各属一家,各立门户,但人却只有一个,没有谁愿意与别人共享一个丈夫,这可不是媵妾和大妇之间的关系。
冯紫英也努力想从沈珫那里窥测出一些端倪来,但未能如愿。
这等当到四品大员的士人,在风范仪态上是找不到半点差错的,谈笑风生,优雅有范儿,冯紫英只能告退。
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一些,沈珫对自己印象很好,或者说整个冯家给他的印象都不错。
替女儿物色好人家,从做父亲的角度来说,家世门当户对,本人人品人才好,就足够了,至于其他,你也说不上个什么来,能不能相亲相爱白头偕老,那只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冯紫英带着瑞祥、宝祥回到临清城冯府时,整个冯府顿时沸腾起来了。
一别两年,冯府已经完全大变样了,府门扩大了不少,两边角门也修得极有气势,府院的围墙向外拓展了许多,还真的把蝎子坑给包容了进来,整个冯府规模起码扩大了几倍。
冯紫英估计起码应当是和贾府同等规模了,当然人家是在京师城,你这是在临清城,两个概念。
走在蝎子坑边儿上整个水坑也被淘了一遍,然后一条曲廊直入水中深处把水中水榭连接了起来,蝎子坑自然就不叫蝎子坑了,而改名叫风荷池,种满了荷花。
当冯紫英在家中见到左良玉时,也被这家伙的变化吓了一大跳。
已经满了十五岁的左良玉比起两年多前简直像是变了一个模样,良好的饮食和大运动量的锻炼,使得左良玉这两年个子猛地窜起来一大头,已经不比冯紫英矮多少了。
“大哥!”看见冯紫英,左良玉已经懂得像模像样的抱拳行礼了,居然还有点儿军人气质了。
黝黑的面膛,依然凶狠剽悍的目光,壮硕的身体,磨出厚茧的手掌,无一不显现出这位左家二郎这两年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本身就是军户出身,又有一个打铁的叔叔,这左良玉天生就不喜读书,虽然在冯紫英强行逼迫下硬生生在冯家资助的书院里熬了两年,也不过就是混了个能勉强识得几百字,能看几本书的本事。
要说做文章,单单看他给给冯紫英这两年写的几封信的水准,就知道这家伙根本就没把多少心思放在读书上。
“你入军了?”冯紫英其实已经知晓了,叹了一口气。
其实入军也没关系,但是冯紫英本来希望左良玉是能以考武举的身份入军,这样不但能一步走到军官岗位上,而且提拔速度也更快,但现在看来,这厮根本就没有那份心思,要按照他自己的路子去走。
见冯紫英凌厉的目光望过来,桀骜骁悍的左良玉终究还是有些憷了,微微侧首避开冯紫英的目光,嗫嚅道:“大哥,我委实不想再读书了,今日识得几个字,明日便要忘掉几个,翻来覆去,弄得头都大了,索性也能认得几个字,咱们卫所中也没几个人能识字,……”
“你就打算当一辈子大头兵?”冯紫英脸色阴沉沉地道。
“大哥,莫要小看小弟,若是论武技,便是现在整个百户所里,也没有几个能赢得下小弟了。”一说起自己的武技,左良玉便双目放光,左顾右盼的得意模样,看得冯紫英也是忍俊不禁,毕竟还是一个少年郎。
冯紫英也交代过段喜贵专门为左良玉和王培安找了书院读书,后来段喜贵也来信说左良玉更喜欢习武,冯紫英也就让段喜贵为其在本地寻找一二武师教授武技。
山东习武之风本来就盛,只要肯花钱,自然能找到合适的人选,这左良玉现在是一手刀术和大枪都耍得格外利索,倒是那王培安对练武没有多大兴趣,反倒是读书还有些天赋。
“四郎,你呢?”看见站在一边有些瑟缩的王培安,冯紫英大马金刀地问道。
“冯大哥,我还是更喜欢读书,我打算今年便要去考秀才,若是不行,再说去投军。”王培安鼓足勇气道。
冯紫英点点头:“二郎,四郎,我说过,我答应过的事情不会变,无论是你们去读书还是从军,这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预,但是我会给你们最好的条件,最大的机会!二郎瞒着我从军,我也不怪你,四郎要读书,哪怕你没能考上秀才,还要继续读书,我也一样支持,你要从军也由你,但你须得和你父亲说一说。”
此时的冯紫英话语里已经多了几分不容置辩的语气,便是桀骜如左良玉也不敢辩驳,只能点头。
“我听闻辽东战事日益吃紧,日后恐怕要从山东北直抽调卫所精锐组建边军增援辽东,此事你可知晓?”此事冯紫英也是节前才从宋统殷那里知晓。
宋统殷在五军都督府里混日子,五军都督府相当于只管后勤、兵役和兵员调配,接受兵部的指挥,更像是兵部的一份附属机构,但是在明面上却还是相当光鲜的。
“啊?!”左良玉不怕反喜,脸上露出一抹惊喜,“尚未得闻。前两年便有传言说要从咱们山东各卫镇抽调精锐,但是也只说在登莱和青州抽调,轮不到我们东昌府这边,……”
冯紫英摇摇头。
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传来的消息都表明努奴酋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城之后势力膨胀得很厉害,对其他女真各部甚至蒙古左翼的科尔沁、外喀尔喀诸部都开始生出了野心,这和冯紫英前世中读《明史》的时间线有些不太一样了。
虽然兵部有萧大亨这种麻木不仁昏聩不堪的兵部尚书,但是从郑崇俭和王应熊的反馈来看,张景秋和柴恪这两位侍郎还是比较得力的。
张景秋对辽东局势很关注,已经觉察到建州女真势力膨胀带来的巨大威胁,宽甸六堡的放弃给辽东局面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使得辽东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战略纵深,而建州女真借势将自身影响力向朝鲜渗透,也对原来一直依附于大周的朝鲜产生了相当微妙的影响。
这些情况都是耿如杞和郑崇俭传递给冯紫英的,这也让冯紫英越发感觉到时间紧迫。
开年之后的《内参》冯紫英在《军情观察》这一栏目中就要开始重点聚焦于辽东了,宁夏那边谁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爆发,但辽东这边的威胁却是与日俱增,而且可以明确的是这种威胁除非彻底击败和打垮建州女真,否则这份威胁只会越来越大,甚至会变成致命威胁。
“二郎,看来你真的是很想上战场?你可知道女真人那边可不简单,那可是生死厮杀,上阵未必回来得了!”冯紫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这厮天生就是喜欢嗜血厮杀这一口?
“大哥,从军不打仗还有啥意思?”左良玉满不在乎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只知道我左二郎成日里呆在这卫所里是一辈子都别想有什么出息的,有个唐朝的诗人不是写了首诗么?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就像大哥您一样,你就天生该是坐纛儿的,我左二郎就天生就该是去冲锋陷阵的,若是老天爷认定我左二郎该发达,那我左二郎就不该辜负这一回!”
看见左良玉这般姿态,冯紫英心中也有些动摇,原本想要劝阻制止的心思也淡了,这厮前世历史中就是混不吝的,今世中看样子也没有能改变多少,甚至自己的刻意培养还让他变得更加狂野骁悍,或许这家伙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似乎是觉察到了冯紫英的一些心思,左良玉咧嘴一笑:“大哥,莫要担心小弟,咱不说其他的,这耍刀弄枪也好,设伏追袭也好,我左二郎年龄在百户所里最小,但是要论本事么,就可以排在前五,我这两年可真的没白费大哥您花的银子!”
“好!既如此,我也不劝你了,但你也十五岁了,若是可以不妨先娶一门妻室,为你左家留下香火!”冯紫英断然道。
这一下子先前还放荡不羁的左良玉脸涨得发紫,却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显然是没想到冯紫英会这般安排。
看见这厮的模样,冯紫英也知道这厮心里怕是早就允了,只是不好意思罢了。
丙字卷 第五十节 渔阳鼙鼓动地来(1)
冯紫英回到京师城时已经是正月十八了。
这一趟行来半个多月,把他累得够呛。
他原本以为是赶不及,还专门提前和黄汝良请了假,好在还算是赶了回来。
这许久没有经常骑着马,这一趟跑下来,两边胯下都有些火辣辣的疼痛,好在很快也就适应了。
“爷这一趟怕是累坏了吧?”玉钏儿把熬好的建莲红枣汤送上来,递到冯紫英手上,若非冯紫英实在不适应这等奢靡,那玉钏儿就要亲手喂自己了。
“嗯,许久没有吃过这等苦了,半个月时间,来来回回怕是没有两千里地吧?每日赶路都要两三百里,便是骑马都有些吃不消了。”
冯紫英斜靠在堂屋的石蓝蟒锻靠枕上,端着红枣汤品着,一尝就知道是金钏儿的手艺,虽然云裳和香菱都跟着金钏儿在学,但是这份火候显然还是金钏儿最能拿捏。
香菱在有力地替冯紫英按摩着放在木盆里浸泡在热水里的脚,从小腿肚子到足跟再到足心,一丝汗意都从她额际渗出来。
“那瑞祥和宝祥现在都累得起不来床了,说是全身都疼。”玉钏儿“噗嗤”一笑,“和爷比起来,他们俩还真的比爷还娇气。”
“他们是没怎么在外边出过远门儿,我好歹也是在外边跑过的。”冯紫英颇为自豪,“起码我读书时候每次回来都是走路,一走就是二三十里地,他们俩几时受过这等苦?”
“所以说姐姐都在说他们俩比爷更像爷,他们都不敢吭声。”玉钏儿抿着嘴笑起来很好看,她没她姐姐那么白皙丰润,但脸颊上的一对酒窝笑起来却更招人喜欢。
身体略略瘦了一些,可能也是因为年龄原因,毕竟才十三岁,若是再等两年,也未必就比金钏儿逊色。
香菱也接上话,“也走这段时间,太太也都有些担心了,说上一次您去山东就出了事儿,弄得家里担心,今次又是……”
“我娘也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这要每次去都能遇上民乱,恐怕这山东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几个衙门里都该换人了。”冯紫英笑了笑,“不过这冬日里出门委实不好受,这骑马每天这脸都给冻得木了,手脚也是,一下马手脚僵硬,弄不好就是一个大马趴,跌得你鼻青脸肿。”
冯紫英这一趟出去还是吃了不少苦。
时间太紧了,几乎就是全程骑马,而且都是马不停蹄,从京师城到济南府,然后又到东昌府,再到临清城。
除了在济南稍微耽搁了几天,东昌府和临清城都是只逗留了一两天,然后就赶紧回京了。
“家里没啥事儿吧?”看见金钏儿和云裳也进来了,冯紫英这才坐好,听凭着香菱替自己擦脚,把喝完的建莲红枣汤碗递给玉钏儿,接过云裳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拭了一把脸,问道。
“家里都安好,姨太太前几日里有些不舒服,喝了木樨清露之后好多了。”金钏儿现在已经隐隐有了首席丫鬟的架势,云裳和香菱都是心甘情愿的拱手让出了这一“宝座”。
”唔,只可惜这个春假我却是没半点得到闲,再等两日却又要去读史修书了。”冯紫英不无遗憾。
原本还琢磨着今年能是最安逸的一年,再无读书考试压力,安享清闲,身边又有着几个俏婢媚人,简直就是神仙生活了,没想到却出了这么一桩事儿来。
“爷,那边事情处理好了么?薛家二爷过去了,那他们一家人怎么办?”香菱还是很顾惜薛家的,眼见得薛家两房的顶梁男人都故去,肯定也会对薛家有很大影响。
“他们扶灵回金陵了,守孝三年,再做道理。”冯紫英也叹息了一声,“那蝌哥儿倒是一个懂事的,三年后若是能来京里,我倒是想替他找一门好营生。”
“那薛二姑娘呢?”香菱憨笑道:“我听宝姑娘说,薛二姑娘也是个精明剔透的人儿,自小就跟着薛二爷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呢。”
“嗯,在同龄人里边算是翘楚了,生得倒是粉妆玉琢的。”冯紫英回想起见到薛宝琴时,那双探究怀疑的目光倒真的是担心自己要把他们薛家产业给吞并了。
“比宝姑娘还要俊俏?”香菱意似不信,自家姑娘的容颜姿色她是极有信心,整个贾府里边便是最姣美的二姑娘也要逊色一分。
“傻丫头,那才十二岁的小丫头,哪里谈得上什么俊俏不俊俏?你这小脑瓜里成日里想些什么呢。”
冯紫英忍不住伸手点了点香菱的额头,那腥红一点美人痣配上她俏丽容颜和娇憨的神态,还真的有一种奇异的魅惑。
也是当着还有其他几个丫头,否则冯紫英就真要捏一捏对方圆润绯红的脸颊了,这丫头到自己府上几个月,似乎还长胖了一些呢,估摸着是打开了心结,再无压力,便心宽体胖了。
几个丫头都笑了起来,倒是把香菱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爷,奴婢也没说什么,倒是爷自个儿心里有其他心思,才会这么想吧?”
“可别瞎说,薛二姑娘是订过亲的,她未来公公还算是和我同在翰林院呢。”冯紫英摇摇头。
“啊,那爷认识么?”几个丫头都有些好奇了,大爷居然和薛二姑娘的未来公公同在翰林院?
“算是点头之交吧。”冯紫英对梅之烨没太多印象,说不上好坏。
不过他知道这家伙是湖广黄州梅家旁支,有些心高气傲,和翰林院的同僚们关系不太好,便是他另外一个同宗的兄弟梅之焕也和他关系平淡,而梅之焕也是今科进士。
梅之烨三十好几才考中进士,但考得不错,二甲前列,选了庶吉士,庶吉士出来都已经四十了,现在他那个庶出子大概也和薛宝琴年龄差不多,等上三四年也差不多就该谈婚论嫁了。
“对了,前几日里有一位郑爷来过,知道爷出门了,就留了话,说让爷回来,便联系他,恐怕是有啥事儿。”金钏儿想起什么,赶紧去书房拿了贴子过来。
是郑崇俭的,这大过年的都急着要过来,冯紫英心里就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了。
“那让瑞祥赶紧去松树胡同,请郑三爷过来。”冯紫英一摆手便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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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小的雪寂静无声的落下,本该是一派热闹欢乐气象的镇城里却是躁动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火药气息。
“哗啦”,斗大的酒碗被狠狠的砸在门槛上,洒落的酒水在泥地上溅起一阵烟尘,一个甲胄已经被解开,露出赤**膛的壮汉瓮声瓮气地道:“这狗官,只顾着自己捞钱,却是一毛不拔,大哥,这年咱们怎么过?”
土炕对面,转动着血红眼珠子的男子摩挲着下颌,宽大的下颌青森森的胡须茬儿让人望之生畏。
“要不去哱家兄弟那里去借点儿?”另外一个一直斜靠在土炕上的瘦削男子歪着头吐出嘴里的草根,手掌下意识的压了压枕在脑后的连鞘窄锋长刀,语气却是说不出的阴狠。
“借,人家凭什么借给咱们?你以为这帮鞑靼人和咱们结拜了,就真的肯把他们的银子来养咱们的兄弟?他们还有好几千人要养的,可恨石光珏这个蠢货,只知道讨好这帮鞑靼人,却把我们汉人当贼一样防着!”
甲胄卸了下来,衣襟下露出一撮胸毛,汉子嘴角抽搐,一双散发着恶臭的皮靴脚后跟露出一个大口子,黑色的瓤子里看得到一柄雪亮的匕首压在其中。
“大哥,你拿个主意,我拿手底下那帮兔崽子已经压不住了,从年前就开始哄着拖着,只说初一就发钱,初一推到初九,初九推到十五,这都什么时候了?莫非就这样能糊弄一年?
”是啊,大哥,这位总兵大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总觉得这帮蒙古人不对劲儿,不对劲儿你就把他们给灭了呗,现在可倒好,一味讨好他们,要什么给什么,我们倒好,觉得我们不会闹,闹了也不理,这特么还有没有天理了。”瘦削男子恶狠狠的把连鞘长刀往地下一顿,“真逼急了,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哼,说得简单,光着镇城里外鞑靼人好几千,你以为哱承恩是蠢货?他老爹哱拜在这宁夏镇经营几十年,玩得滴水不漏,哪一任总兵都奈何他们家不得,你以为没点儿本事?”大下巴男子终于放下摩挲下颌的手,冷淡地摇摇头:“便是总兵大人也不敢轻易动他们,这帮鞑靼人奸着呢,和卜石兔、素囊他们都有联系,你要真敢动他们,他们就敢往河套里跑,到时候这位石总兵恐怕就不是丢乌纱帽的问题了,是要掉脑袋了。”
“大哥,我看哱云前日里带着人往东面去了,这帮鞑靼人要想干啥?”敞着胸襟的汉子有些疑惑地道:“一个夜不收兄弟回来说,榆林镇那边也有些动静,这过年过节的,要干啥?”
丙字卷 第五十一节 渔阳鼙鼓动地来(2)
“哦?”大下巴汉子一凛,“你是说榆林镇那边有动静?哪来的消息?”
“一个夜不收兄弟从苟池经三山口那边回来,发现延绥那边兵力似乎比起半年前增加了不少,而且还都是精锐,……”注意到自己兄长脸色微变,敞胸汉子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兄长?”
“没什么,没想到延绥镇(榆林镇)那边儿居然年边上还能有兵力调动。”大下巴汉子目光沉凝,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这年怕是过不下去了,……”
“但凡有一点儿办法,咱们也不至于这样,可总兵大人却是一文不出,只说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边没有下拨,奈何?”瘦削汉子站起身来,摩挲着连鞘长刀,“这么下去,咱们迟早要成为下边兵士们的刀下鬼。”
这当军将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若是不能替下边兵士争取来足够的粮饷,那么下边军士便不会替你卖命,而且矛盾激化之下,下边军官拿你当替罪羊来顶罪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三边四镇哪一年不发生几桩大小不一的哗变兵变?小的三五人,大的上百人,只是这么些年来因为北边边墙外的鞑靼人和边墙内的边贸互市还算平稳,鞑靼人内部也还稳定,所以就算是哗变也没能闹出大事儿来而已。
“那你们打算如何?”大下巴汉子目光深邃,语气似乎也有些变冷。
“大哥,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就像文秀说的那样,索性就去找那哱家兄弟,先开口借两万两银子把下边兄弟们安抚下来,日后再想办法慢慢还。”露胸男子也终于按捺不住了,燥烈地道:“若是哱家兄弟识趣儿,那么咱们都还是兄弟,如果不识趣儿,那兄弟就没得做了。”
“哼,若是都像你这般,只怕你连人家院子都出不来了。”瘦削男子轻蔑地道:“你只要一说去找人家,哱家兄弟岂能没有防范?你以为他们家的几千苍头军是吃素的?”
“哱家兄弟就算是愿意帮补,也不可能给你两万两银子,一万两便是顶天了,可这么多兄弟,一人一两银子都不够,能安抚多久?”大下巴男子悠悠地道:“除非我们能把哱家给彻底血洗了,……”
“大哥,哱家不是那么好弄的,哱拜眼线遍布全城,咱们的兵力大部分都在城外,人家的苍头军却有一千人一直驻扎在城内,也不知道总兵大人怎么就能容忍?不是原来定下的规矩,苍头军不能超过五百人入城么?”瘦削男子脸色越发阴狠,“只怕咱们兵还没入城,咱们脑袋都能挂在城墙头上了。”
“是啊,哱家兵力不比我们弱,而且他们的骑兵更多,若是在城外,只怕我们更要吃亏。”敞胸男子显然也不赞同大下巴男子的建议,“而且纵然我们想动手,总兵大人那边同意么?只怕一顶破坏边地安定,引来河套鞑靼人入侵的帽子就能扣在我们头上。”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谁还能给咱们变出银子来?”大下巴男子坦然地摊摊手,“那就只有自个儿忍着了,和兄弟们说再忍忍。”
“恐怕不行,大哥,那咱们就玩不转了,文秀,你那边呢?”敞胸汉子连连摇头,“我这边不行,再拖下去,没准儿哪天我的脑袋就要提在下边兄弟们的手上。”
“谁不是一样,我下边那几个把总早就牢骚满腹了,若不是我平日里还有些威望,早就闹腾起来了,但这一次怕是压不住了。”瘦削男子土文秀也很坦然地道:“大哥,你素来是有主意的,有什么说出来,我们几兄弟都听你的,上刀山下油锅,脑袋掉了也就是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放个话,啥事儿我和子朝替你去办了就行。”
“当真?”大下巴男子微微扬起那青森森的大下巴,目光闪烁。
许朝和土文秀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郑重起来,”大哥,咱们几兄弟是啥性子,你还不清楚?怎么做,你只管说。”
“好!”大下巴男子使劲儿的揉了揉大下巴,咧嘴一笑:“与其去打那哱家的主意,咱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打石光珏的主意,听说他这两年已经把银子捞够了,准备翻了年之后就想回京了,那地窖里,少说也有一二十万两银子,光是山西那边过来姓靳的年底之前就给他送了三万两!”
“啊?!”土文秀和许朝都惊得跳了起来,这姓石的才当多久的总兵,居然就捞了这么多银子?这还没有算已经送走了的。
“是不是觉得不相信?”大下巴男子傲然一笑道:“这是鞑靼人透露给我的消息,靳家去年十月便往河套那边卖了数千口铁锅,名义上是铁锅,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天知道。”
土文秀和许朝都震动了,铁锅输入草原按照现行规定是要逐一登记的,每年互市都有数量控制,这动辄上千口铁锅输入草原,显然不符合常理,如果再有其他,那只有一个词语,那就是资敌。
“是哱家干的?”许朝,也就是那个敞胸汉子忍不住问道。
“哼,哱家有那么大能耐?这互市关卡堡寨上都是总兵大人的亲信,哱家还敢强行闯关送货出去不成?”大下巴汉子轻蔑地一笑,“这些个京师里来的大人们,哪里管得了这些,他们只想着当几年总兵捞一笔银子就走人,只不过像石总兵这般捞,只怕这宁夏镇的城墙就该被他捞垮了。”
“大哥,你说办了石光珏倒也不难,他也就是只有那点儿亲兵,纵然凶悍,就百十号人,咱们拿人命耗都能耗死,可是办完之后怎么办?”土文秀就要冷静得多:“出塞去投靠素囊还是卜石兔?还是往西边儿跑?”
出塞去河套应该是最稳妥之举,现在扯力克一死,三娘子卧床不起,素囊台吉和卜石兔对峙,两边都在拉拢各方势力。
河套那边汉人也不少,特别是从在俺答封贡之后,把板升白莲教首领李自馨、赵全交与了大周,也引发了板升那边的白莲教众的反弹,大批白莲教徒裹挟着民众便从板升那边跑到了河套这边来垦荒,甚至有不少已经成为小有实力的角色,便是鞑靼人都要拉拢他们。
往西边儿跑也是一条路,但那就有些艰难了,甘肃镇现在情形不比宁夏镇好多少,只要向西进攻,便可让固原镇和甘肃镇合管的大小松山彻底糜烂,盘踞大小松山进可攻退可守,如果联结北面鞑靼人,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半独立的王国。
“为什么要跑?”大下巴汉子脸色顿时凛冽起来,“现在大周在三边四镇还有多少余力?哼,几年不拨粮饷,军士早就怨声载道,除了榆林镇的冯唐敢铁腕下狠手抄没了一干大户来勉强把下边人给糊弄住了,还能稳得住,其他几镇呢?固原镇早就形同虚设,甘肃镇比咱们宁夏镇还糟糕,只不过赶上了阿赤兔部和西面的蒙兀儿人这几年也没精神罢了,真要动起来,我就不信,那些惯会捡便宜的蒙兀儿人会不心动?阿赤兔部也早就虎视眈眈了,只不过素囊台吉和卜石兔一直态度不明,所以他们不敢动作罢了。”
阿赤兔部便是原来盘踞在大小松山的鞑靼人,只不过十多年前被逐出了大小松山,现在由甘肃镇的庄浪卫和固原镇的靖虏卫分守,在北面也整修了长城,只要拿下这里,便可以联结阿赤兔部,进可攻退可守了,甚至还可以向西攻入甘肃镇凉州卫和永昌卫,彻底把甘肃镇打烂。
土文秀笑了起来,眼睛也眯缝起来,“大哥,你莫不是和阿赤兔有往来?我说怎么阿赤兔这两年这么老实?往年都还时不时的要过来骚扰一番,去年愣是连人影儿都没见着啊。”
许朝也明白过来,狞笑起来,“大哥,哱家那边呢?怎么就把我们几兄弟瞒着,我说大哥怎么这几个月来就一直按兵不动,胸有成竹,您这把我们给瞒得好紧啊。”
大下巴男子,也就是土文秀和许朝二人口中的大哥——宁夏镇分守副总兵刘东旸,也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愿意么?要不是大家都混不下去了,谁愿意走这一步?走错一步,就是身死族灭,我敢随便说么?”
许朝和土文秀都是默然,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踏出这一步?踏出去,那就是没后路了,除了一杆子干到底,便是死路一条。
良久许朝才慨然叹道:“大哥,干吧,不干又能怎地?除非朝廷马上换一个总兵来,否则,咱们不饿死,就被下边人给活剐了,奈何?”
“大哥,哱家那边怎么说?”土文秀却比许朝想得远,若是哱家也加入进来,那这一场大戏未必就真的是死路一条。
“哱家那边应该没问题,他们也被石光珏的胃口给弄得受不了了。”刘东旸漠然地道:“节前哱拜带着哱承恩和哱承宠、哱云去拜会石光珏,送了五千两银子,石光珏就明确表示他明年就走人,换一个总兵,就只怕没这么好说话了,哱拜估计也是觉得他们的好日子过不久了,所以……”
“哼,他是好日子不长久,我们是根本过不下去,……”许朝恨恨地道:“石总兵还真的会厚此薄彼啊。”
“这也是好事儿,否则我们怎么能走到一起?”刘东旸冷冷地道:“阿赤兔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我们先拿下景泰和松山堡,届时大小松山交给他们,我们只要卫番镇、凉州卫和永昌卫,把甘肃镇那边彻底打烂,……”
土文秀和许朝都大吃一惊,“大哥,你是说我们往西走?你不是说我们不走么?”
“不把甘肃诸卫打烂,难道你等着朝廷从两面夹击过来?”刘东旸面带狰狞,“此时还指望能善了不成?文秀,许朝,我告诉你们,此事一起,要么咱们身死族灭,要么就是让甘肃宁夏两镇永不属大周,只有那样才是我们的活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丙字卷 第五十二节 渔阳鼙鼓动地来(3)
“橐橐橐橐”急速的马蹄声沿着长安街直奔兵部横街方向去了。
被扰了清梦的沿街士民都忍不住悬起了心,再也没法入睡了。
不知道又是哪里出了乱子,这等三更半夜,塘报急递如此不顾一切的过去,而且是第三趟了,先前子时的时候就过去了一趟,丑正又过去一趟,这还刚刚卯初,又是一骑狂奔而过,肯定是哪里有事儿了,而且是大事!
兵部公廨早已经是一片灯火辉煌。
各司郎中主事都已经连夜赶来了,这个时候还敢托词,那明儿个就各自滚蛋好了。
萧大亨的眼泡子肿得吓人,也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心情不好,但铁青的脸色和紧咬的牙关足以说明情况的糟糕。
左侍郎张景秋脸色稍微正常一些,正在仔细的阅读着送回来的塘报。
从第一封塘报到第三封塘报,看似时间每一封也就只相差一两个时辰,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第一封塘报送发时和第三封塘报送发时已经足足差了三天时间,而实际送到兵部手里这些情况已经是九日前的情形了。
可以想象得到从今日开始,还会有无数塘报向潮水一样涌来,不仅仅是宁夏镇和榆林镇的,还包括甘肃镇、固原镇乃至山西镇和大同镇的。
张景秋可不相信这会只是一个简单的宁夏镇兵变叛乱,若是这里边没有河套乃至更东面的鞑靼人在里边作祟,他敢把名字倒起来写。
“通报两位阁老了么?”柴格脸色也很难看,作为右侍郎,他需要具体的掌握处理这等事务,而宁夏镇一下子糜烂若斯,不得不让他感到心惊。
“两位阁老已经知晓,并通报宫中。”一位小吏赶紧道。
“舆图挂起来,职方司来了几个人?”柴恪没等回答,便厉声道:“近三个月陕西行都司和四镇信报全数送来,相关情况立即清理出来。”
整个公廨里如同沸腾的开水一般开始躁动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追究责任那都是后边儿的事情了,现在是需要尽快掌握基本情况,并拿出一个相对应的方略,否则皇上和内阁两位阁老朝会或者面询时,就该要出丑了。
看见萧大亨那副模样,柴恪没来由的一阵烦躁,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兵部尚书便是首当其冲,但是对萧大亨来说又如何呢?
他年龄摆在那里了,便是马上致仕也影响不大,可是这么大的事情,担子就要压在在座的一帮人身上了。
舆图迅速被悬挂了起来,既包括宁夏镇,也包括临近的三镇以及河套的情形,只是这等地图外人一眼看下去未必能看得明白,而只有熟悉军务者,方能了解。
“说。”萧大亨、张景秋和柴恪都已经站在了悬挂起来的舆图面前,职方司主事耿如杞已经站在了一旁,“就目前塘报显示,正月廿三,宁夏镇副总兵哱承恩、哱承宠与宁夏镇分守副总兵刘东旸同时举事,当晚攻杀总兵石光珏,并将该镇府库洗劫一空,据传获银超过二十万两,分发部众,……”
“……,正月廿六,游击将军土文秀率军与哱云两部突袭平虏所,宁夏镇参将姚志礼战死,余部皆被击溃,北方镇远关亦被哱云部控制,……”
“正月廿七,参将刘白川在宁夏后卫举兵响应叛乱,三山口和青冈峡一线皆被刘白川部控制,……”
张景秋冷峻的声音响起:“这么说来,整个宁夏镇除了灵州所和宁夏中卫那边尚未得到消息,其他都已经被叛军控制?”
“不,张大人,刘东旸便是分守宁夏中卫的副总兵,宁夏中卫肯定早就被他所控制了,只有灵州所是参将谢文贵守卫,目前还不清楚情况,另外兴武营情况如何了,如果兴武营也被叛军控制,那恐怕整个宁夏镇都希望不大了,……”
耿如杞的话更如同一桶冰水浇在了本来就已经有些绝望的在座众人心中。
偌大一个宁夏镇居然就在短短十日内全数沦陷了,大周朝的边务难道就已经虚弱到了这种程度?
当然这是内乱,还不是外敌入侵,可是这比外敌入侵还可怕,因为这背后肯定有着外敌的影子,否则这些叛军不会忙不迭的进攻宁夏后卫和平虏所。
这就分明是要先控制住与套外套内的鞑靼人连通的咽喉要道,一旦有变便可直接放鞑靼铁骑入塞。
“甘肃镇那边情况也不佳,据言西面盘踞哈密的阿都沙塔尔和哈拉哈什等诸部一直袭扰肃州,而西海鞑靼人亦是经常越过祁连山,出没于甘州五卫,甘肃镇西部诸卫不甚其扰,……”
没有一个好消息。
这些消息之前大家都知道,但是毕竟没出大事儿,这些情况大家也就司空见惯了,问题是现在宁夏镇出了乱子,该如何是好?从哪里调兵平叛?
甘肃镇的架势不但是抽不出兵力来,甚至可能会受到宁夏叛军的进攻一旦把甘肃镇打烂了,那问题就真的大了。
柴恪深吸了一口气,“楚材,看样子这甘肃镇抽不出兵来了?”
“柴大人,恐怕不是抽不出兵来的问题,宁夏中卫一直是刘东旸的老巢,他在那里驻守超过十年,从行人司和龙禁尉那边传来的消息都称,刘东旸在中卫号称中卫王,其麾下兵力高达五千人,而且有两千都是他从甘肃和河套外招募来的牧民和流民中的精壮,还有一部分是活跃于合黎山的马匪,其人素有野心,但亦有本事,……”
这番话让张景秋和柴恪都一下子紧张起来,“楚材,你什么意思?”
“属下担心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区区宁夏一镇,而是瞅准了西面的固原和甘肃镇,尤其是甘肃镇,那边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一旦他提兵西进,被他拿下景泰和松山堡,那里原来一直是阿赤兔部的牧地,若非十多年前将阿赤兔部逐出,又在北面修了边墙,阿赤兔部早就冲进来了,如果刘东旸和阿赤兔部勾结起来,不仅仅是大小松山,包括镇番卫和凉州卫都会非常危险,边墙能挡得住阿赤兔部,但是却抵挡不住刘东旸的人马,……”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是这样,那整个甘肃镇的东部诸卫镇就都危险了。
“楚材,你这怕是最坏的设想吧?”张景秋迟疑了一下,目光还在地图上游动,“刘东旸就这么信任哱拜一家?”
“正因为他不信任,才会让哱拜挡在前面,土文秀和许朝还有刘白川肯定是跟着刘东旸的,也许他们之间的互不信任会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但是哱拜如果得到了土默特部的支持,那这个互不信任对我们的作用就会无限小了,刘东旸便会真正和哱拜结盟!”
耿如杞的分析让柴恪微微点头,“楚材,你的意思是现在刘东旸还没有拿定主意?”
“柴大人,我也无法判断,照理说,他既然敢做这种事情,恐怕早就横下一条心了,但从他的本部表现来看,他还是不太信得过哱拜,或许他在等待土默特部的态度,素囊和卜石兔现在的对峙局面或许让他有些犹豫不决。”
当冯紫英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午间了。
此时整个京师城都已经传遍了,一上午又有两拨塘报传回京师,一日五警,这大概是当年呼伦塞之战之后最为紧张的时候了,好在京师城内外虽然有些紧张,但想到那是宁夏镇,距离京师城尚远,所以还不至于草木皆兵,而且具体情形也还不清楚。
如果是山西镇或者大同镇出了这样的事儿,只怕就全城都要人心惶惶了。
“一大早兵部诸位大佬们就入朝了,一直商讨到午时都还没有拿出意见来,主要是局面变化太快,据说宁夏镇已经差不多全军覆没了,除了灵州据说还守住了,但是也已经被围了好几天了,也许现在已经沦陷了。”
郑崇俭和王应熊都跑到冯家来蹭饭了,当然还有方有度。
“松山堡应该已经被刘东旸拿下了,据说景泰城守军是兵不血刃的就降了,而且还主动带领叛军拿下了皋兰城,只不过在进攻安宁堡时遭到了激烈反击,未能得手,……”郑崇俭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如果安宁堡被叛军拿下,那兰州卫就毫无抵挡之力,临洮府就危险了。”王应熊也很兴奋。
“不,叛军不可能南下临洮,他们就只想控制住安宁堡和兰州卫而已,守住这一线,他们便南线无忧,他们根本没有余力南下,……”冯紫英摇头,“这个刘东旸还是很清楚自己的实力的,对了,朝廷里边还没有定论么?从哪里出兵?谁担任主帅?”
“还没有定下来,但是榆林和山西镇怕是跑不掉,固原镇有些吃力,……”郑崇俭消息更灵通一些,“据说可能要让右侍郎柴大人兼任三边总督,全权节制整个陕西四镇,负责平叛,如果局面不佳,可能还会从四川、河南调兵。”
丙字卷 第五十三节 举步维艰
打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宁夏叛军势大,如果草率出兵,一旦失利,那恐怕就真的要全国震动了。
出兵,从哪里出兵?哪里来调兵?
现在九边之地都是捉襟见肘,蓟辽动不得,宣大动不得,那从哪里动兵?
京营?还是从其他都司卫镇抽调组建?需要花费多少钱银粮草?
恐怕都有些远水解不了近渴了,真要等到这些地方筹齐兵力再开拔,只怕宁夏和甘肃都彻底烂了,没准入还会连固原都会被卷进去,届时,就算是你能收复,那朝廷撑得起这样大的开支么?
收复了之后,怎么来恢复这几镇的原状?那需要花费多少?到底这三镇还要不要?
这恐怕才是压在朝廷诸公们心头上的巨大石头。
一打仗就是水一样的银子流出去,壬辰倭乱让朝廷彻底伤了元气,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加上辽东女真崛起,现在朝廷主要心思都是维系辽东和宣大一线的防线,这才导致了三边的崩坏。
但三边一崩坏,西北战线吃紧,那蒙古左翼诸部,还有建州女真会不会趁火打劫?
饭桌上的气氛都有些沉重,甚至连冯府相当丰盛的午餐都变得有些食之无味起来了。
虽然《内参》上郑崇俭和冯紫英都对宁夏镇的局面做了“精准”的预测,但是即便是冯紫英本人也没有料到局面一下子变得如此糜烂,其他同学,包括郑崇俭本人,也不过是靠着冯紫英的信任支撑,也想借此机会提醒朝廷要注意三边防务,未曾想到却变成了神预言。
冯紫英印象中好像前世万历三大征的“宁夏之役”似乎没有这么凶险,怎么连甘肃镇和固原镇都被卷了进去,难道说历史位面不同,导致了整个局势都向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去了?
“紫英,兵部已经通知了我,估计下午你我都要到兵部议事,就是那篇文章惹的祸,估计现在职方司和行人司以及刑部陕西司的人都抽调出来收集整理相关的情报了,……”
郑崇俭红光满面却又带着几分担忧。
对于他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混杂着巨大幸福和恐惧的冲击,从未想过会骤然间受到朝廷的如此重视,就凭着这一篇文章,他郑崇俭陡然间就变成了名人,当然这个名人是指在六部堂上官中读过这篇文章的诸公心目中。
“我也接到了通知。”冯紫英玩弄着手中的茶杯,相对平静地道:“楚材兄原本是打算来找我的,但是被柴大人直接拉上了朝,皇上和内阁阁老们要亲耳听职方司的分析,估计楚材兄要升员外郎了。”
“这个员外郎恐怕不好当,没准儿升上去,下一步就是直接下狱论罪也未可知。”显得很淡然的方有度补充了一句,摇摇头:“这场战事一下来,估计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乌纱帽落地了。”
这话不是开玩笑。
现在你对军情分析得再准确,也顶不上战场的千变万化,一旦出现和你预测不相符的变化,或者就是你根本没法预测到的变化,而又有人想要甩锅让你顶罪,你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也许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乌纱帽落地那都是简单的了,恐怕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才是真的。”王应熊撇着嘴,“户部那帮人才是真的该杀,这一两年看看他们为三边四镇提供了多少粮饷和军备物资?光凭这一条,下狱几个四五品官不为过吧?”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早就是这样了,皇上和内阁也不是不知道,为何不换?”冯紫英摇头,“没有找到问题症结,或者说解决问题的渠道,就算是换了尚书还不是那样?”
“这不正应该是尚书侍郎们该做的事情么?”王应熊不以为然地反驳。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朝廷赋税有定制,每年就那么多,要多征,从哪里出?田赋还是商税,亦或是多设矿监税监?要么开海?”冯紫英眉毛一扬,注意到几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苏松税赋之重冠甲天下,江南士人早就为此群情汹汹,再加征也许就又是民变,那还能从哪里?湖广?还是北方?”
其他几个人都不语,不能从南直隶和浙江加征,那其他地方就更不用提了,加征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商税亦是早有定制,一旦加征,只怕也会引来与民争利的攻讦,你们应该知道这些商帮背后的人。”冯紫英没客气,“税监矿监不用提了,皇上都做了,背了多少骂名,但还得要扛着,如果再多设,恐怕就是皇上也吃不消这份骂名了,所以银子从哪里来?”
几个人都被驳得哑口无言,他们这才意识到,好像朝廷现在恐怕真的支撑不起这样一场战事来。
张景秋和柴恪从宫中返回兵部公廨时已经是天色泛黑了,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萧大亨已经“病倒”了,而且很“严重”,中风了,看那口水从嘴角滑落的模样,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当戏子了。
张景秋终于以左侍郎身份掌兵部部务,或许这场战事之后,他就可以升任兵部尚书了,但前提是这场战事要如大家所盼望的那样顺利了结,而这恰恰是张景秋和柴恪都心里没底儿的事情。
兵部公廨依然灯火通明,估计这种状况要很是持续一段时间了。
下午又有塘报进来,直接送到了殿上。
仍然是不利的消息,大同和宣府外都出现了鞑靼骑兵,而且素囊台吉已经向朝廷正式提出了要由他来继位顺义王的要求。
且不说素囊台吉是否符合继任资格,单单是这种时候挟势而求就不是朝廷所能接受的,这等情形下若是都答应了,岂不是草原上任何一个部族都能威胁朝廷了?
断然拒绝是必须的,但是宣大各镇就不得不承受来自土默特人的军事压力了。
“恐怕宁夏叛军和土默特部有勾连。”柴恪突然道。
走在略前一步的张景秋脚步微微一顿,“怕不仅仅是土默特部,我在担心这个刘东旸与哱拜怕是都各有心思,但是都自动的在寻找外部的势力参与进来,吐鲁番那边的蒙兀儿诸部要说的确每年都有袭扰甘肃镇西部诸卫,但是根据职方司和行人司前几年的情况反馈,并没有如此大的力度,他们也一直不希望彻底断绝这条商道,甚至在朝贡上也是断续维系,但近期的袭扰力度明显就不一样了,这是职方司和行人司的信报出了差错?”
柴恪微微色变,“张大人,您是说刘东旸和哱拜这是筹划已久?早就要想把两镇分离出去?”
张景秋在公廨门廊前站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子舒,我何尝不希望并非如此?但是我们恐怕不得不把局面想得更糟糕一些啊,否则一旦算错,那就是弥天大祸啊。”
柴恪低眉沉思,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张大人,您的顾虑是对的,但是我不认为刘东旸和哱拜有如此深远慎密的计划,石光珏出任总兵也就是两年的时间,宁夏镇原来局面虽然糟糕,但是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主因还是石光珏,……”
“不,子舒,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刘东旸和哱拜或许之前没有要做这等大事之心,但是却久有骄横跋扈之意,勾连鞑靼人甚至蒙兀儿人或许之前只是为了谋财,但到后来未必就不是觉得大周在这两镇的控制力无外如此,彼可取而代之了,这种情形下,心思的转变或许就很正常,只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或者火苗了,……”
柴恪沉默不语。
二人进屋,孤灯如豆,早有小吏送上饮食,但是二人都无心用饭,摆了摆手。
“五十万两银子怕是杯水车薪啊,可户部咬死只有这么点儿,皇上那边还能不能再凑点儿?”柴恪抬起期盼的目光。
朝议已经议定由他兼任三边总督,负责此次平叛,杨鹤出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协助柴恪平叛。
平叛兵马以榆林、固原两镇为主,大同镇抽调一万兵马立即赶赴榆林,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军令已经下发至大同镇,后续还会从四川、河南抽调组建营兵接受柴恪的统一指挥。
抽调兵马,组建平叛班子,这些都相对简单,关键还是钱粮。
粮食也是一个大问题,本身三边四镇的军粮就一直是半饥半饱的状态下,现在要打仗,人吃马嚼,这是一个大问题。
更为关键的是榆林镇也好固原镇也好,还有大同镇的援兵也好,都是欠饷几年,要人家卖命打仗了,你如果不先行补发军饷,那士气肯定是支撑不起打这一仗的。
张景秋黯然,这皇上也已经是几乎把内库老底子都给抽空了,但户部那边也的确是没钱,想到这里,张景秋心中越发晦暗,但他又不能拒绝柴恪的要求:“我再请皇上想想办法吧,子舒你看你也能不能想办法筹集一下。”
丙字卷 第五十四节 冉冉升起
兵部公廨。
平叛的班子迅速组建了起来,五日之内便要出发。
军情似火,但是很多事情你却不得不先安排妥当,否则忙不迭的上阵,最后却只会带来更坏的结果。
“修龄,坐吧。”柴恪一晚没睡好,眼圈都凹陷了一圈,但是精神状态却要保持最好。
杨鹤也是满脸苦涩,点点头。
骤然被提拔到右佥都御史位置上,当然不会有轻松好事情等着你,这马上就要赶鸭子上架,充当起平叛的副帅了,这一战若是打好了,自然这右佥都御史就坐稳了,若是打不好,这也许就会是一条绞索。
“子舒兄,这一战怕是不好打啊。”杨鹤坐定,吁了一口气,“朝廷历来看重辽东和宣大,未曾想到却在三边出事儿,即便如此,我看内阁和户部也是有气无力,五十万两银子够干什么?”
现在只有他二人,自然许多话都可以敞开来说,也没什么顾忌,多了其他下边人,就不可能这样肆无忌惮了。
“张大人答应再想办法从内库中争取要到二十万两,户部那边的确是没办法了。”柴恪也是苦笑,“郑继芝已经递交了辞呈,但皇上没有批。”
杨鹤轻蔑的一笑,“若是都是这般遇到棘手事情就撂挑子,朝廷养士还有何意义?谁不想当太平官,优哉游哉,一遇大难,便束手无策,要不就是装病混赖辞官,吏部和都察院都该好好整肃一下朝中这股风气了。”
“修龄,咱们就暂时不争论这等后事了,当下咱们俩要面对的是如何调动兵力和筹集钱粮,另外恐怕也要琢磨一下该如何来应对,……”
柴恪也知道这等事情既然全权交给自己了,那么就只能自己来扛起,好在杨鹤算是一个能做事情的实在人,浙江盐政的清理让很多人都见识到了他的锋芒,所以此次和自己一道出征,还是能够镇得住场面的。
卫镇和行都司这边自己来,但是地方上的配合必不可少,若是谁要和自己玩心眼儿,那就只能让杨鹤去对付了。
“子舒兄,小弟一并听从你的安排,五军都督府和龙禁尉也该派人来配合吧?”杨鹤也脸色一正:“这一仗怕是要把西北给打烂了,小弟担心兵变解决完之后,如果没有足够的钱粮赈济安抚,没准儿就要出民乱了。”
这也是最头疼的和最麻烦的
三边四镇都是穷乡僻壤,这大军过境,无论是叛军还是官军,可以想象得到会带来什么,战乱之后,留下一片废墟,老百姓过不下去的结果可能就是又是一场叛乱。
这也是之前张景秋和柴恪像叶向高和方从哲这两位阁老提出来的最大担心。
这一点实际上叶向高和方从哲也都想到了,但是现在他们却没办法顾及那么多,只有先把叛乱平定下来才能谈得上其他,而且现在连打仗所需花费都还捉襟见肘,就要奢谈日后的赈济安抚,那太遥远了。
“修龄,不瞒你说,这事儿已经向皇上和两位阁老说过了,但没有下文。”柴恪有些颓然地摆摆手,“我现在也没有精力考虑那么长远,先把这场战事解决了再说吧,我这个三边总督赶鸭子上架,估计朝廷也是要让我不把那边处理平顺就别想回来了。”
柴恪的话让杨鹤也是叹息不止。
人陆陆续续到了。
冯紫英和郑崇俭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几个熟人,比如龙禁尉副千户张瑾,比如兵部职方司主事,不,现在已经是员外郎耿如杞,当然还有杨嗣昌的老爹,也是乔师的得力臂助杨鹤,他见过两面,但谈不上太熟。
见冯紫英和耿如杞、张瑾以及杨鹤点头示意,郑崇俭也有些羡慕,这就是人脉的体现,除了一个耿如杞外,他便是一人都不识,柴恪那里他更是没资格挂上号。
柴恪也在观察着冯紫英。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号称永隆五年春闱大比传奇人物的年轻人,甚至压倒了号称京师三大才子并在永隆五年春闱大比中勇夺榜眼的杨嗣昌,嗯,也就是杨鹤的儿子。
甚至三鼎甲都远没有这个只是二甲第九的家伙名声大,青檀书院现在的名声力压崇正和江南的白马、崇文书院,很大程度也是这个家伙掀起的一轮又一轮风波。
柴恪很信奉一个道理,一次两次可以是偶然,那么三次五次,那就是必然了,这个家伙能三番五次在青檀书院和会试殿试乃至庶吉士馆选中胜出,虽然两位阁老对其都有不同看法,但是都不能压住对方,那绝非什么运气和偶然,那只能是实力使然。
“学生冯铿(郑崇俭)见过张大人,杨大人。”冯紫英和郑崇俭二人规规矩矩的上前见礼。
昨日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消息,后来才知道殿前的讨论一直持续到晚间,而且发生了激烈争论,内阁缺人,两位阁老都是态度不一,导致迟迟拿不出方略来,所以才会拖到今日午间来召见。
耿如杞也提前和二人说了,柴大人和杨大人以及包括龙禁尉、兵部等可能下一步就要组建起西征平叛的班子要听一听两个月前他们如何判定宁夏镇会有叛乱的这个预判,依据和理由,以及当下有无更好的建议。
对于冯紫英和郑崇俭二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在一个正式场合下展示自己,而非书面文章,这种场合展示能更直观的表现自身才华,给大佬们更深的印象。
“唔,你就是冯铿冯紫英?”柴恪其实也对冯紫英有些了解了,官应震专门向其推荐过冯紫英,在信中对冯紫英的政治敏锐度和观察判断能力极为推崇,甚至到了一种谀夸的地步,这让柴恪对此也有些腻歪。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位老乡不是那等虚言大话的人,但再说是你得意门生,也不至于这般过分才是,当然他也承认这个家伙应该有些本事,就凭能折腾出这样一份《内参》来,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但写文章也好,新想法也好,柴恪更看重的还是在实际事务中的判断分析和解决处理能力,对于这等惯于处置时政要务的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学生正是。”冯紫英规规矩矩的回答。
柴恪又问了郑崇俭。
“这篇文章当初我就看过,当时我有些触动,但是没想到局面居然会按照这篇文章猜测的演变下来,虽然在理由上不尽一致,但是很多根本原因却是准确的,……”
柴恪目光深沉如秋日树林中的阴影,“缺粮缺饷,这肯定是主因,但是是三边四镇都缺,为什么其他三镇没有出,或者状况没有这么糟糕?
“你们两位,一个是在兵部观政半年了,一个是翰林院中创办了《内参》,这篇文章也是你们合作而成,肯定是有一些独到的见解,我希望你们两位不要拘泥于固有的窠臼,更直白更尖锐的谈一谈,情况都已经糟糕到不能不再糟糕的地步了,都察院和龙禁尉也都有人在,所以没有必要藏着掖着遮掩着,都抖落出来,或许你们没有那么多束缚的建议比兵部职方司搞出来的老套路更有价值意义呢?”
也只有这位右侍郎才能毫不客气的讥讽兵部职方司的表现,这让耿如杞也有些脸红愤怒,虽然他升了官也只是一个员外郎,并不是他的责任,但他还是觉得难受。
“谁先来?”
“学生先来吧。”郑崇俭坦然道:“《内参》那篇文章是我和紫英写的,但是更多的还是紫英的一些判断,我也有一些分析,这都是在职方司相关塘报基础之上进行的,耿大人也给了我们很多指点,实际上,宁夏镇的情况我们认为和甘肃镇、榆林镇相比还是有些一些较为特殊的方面,这很可能是这一次叛乱发生在宁夏镇而非其他镇的主因,……”
柴恪和杨鹤都听得很认真。
郑崇俭的介绍言简意赅,十分精炼,一盏茶工夫就说清楚了,但几乎每一点都很有意义。
比如宁夏镇的时任总兵石光珏表现低劣愚蠢,比如宁夏镇的投诚蒙古籍兵将比例过大,与河套鞑靼人关系暧昧,比如宁夏中卫守将也就是叛乱首领刘东旸十年未曾调整换岗。
郑崇俭特别提到了,处于宁夏镇、甘肃镇、固原镇三镇交界节点的大小松山地区,地理位置尤其重要,虽然在固原镇和甘肃镇控制之下,但是刘东旸所在的宁夏中卫士卒却经常出入大小松山地区,对大小松山的确十分熟悉,而且还做过一些针对性的军事准备,这本来早就该有所防范,但是甘肃镇和固原镇却都没有觉察到异常。
“……,可以说宁夏镇实际上在半年前就已经有了诸多可疑迹象,如果不是扯力克突然去世导致土默特人混乱,只怕这场叛乱还会来得更早,三娘子因病卧床,其手中权力和兵力实际上已经被其孙素囊台吉控制,而素囊台吉一直试图取代长期在西海游荡的卜石兔,……”
郑崇俭的话让柴恪和杨鹤都是兴趣大增,这个郑崇俭都能表现如此突出,让人耳目一新,冯紫英呢?
丙字卷 第五十五节 借重
当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冯紫英身上时,连冯紫英自己都感受到了压力。
这应该算是自己第一次正式登台亮相,以往的表现都更多的为了积聚人气提升印象,而今天,面对柴恪和杨鹤,还有兵部、龙禁尉的一干人,那就是真正要掂量自己究竟是花架子还是真的有两把刷子的时候了。
“柴大人,杨大人,先前大章已经把我们当初根据兵部塘报和一些来自龙禁尉和刑部陕西司获取的一些线报进行分析之后得到的一些线索进行了介绍,其实刻意迹象和存在的危险原因很多,甚至我们也在《内参》中点明并提出了一些改进的意见,只是并未很好的得到朝廷的认可,……”
进士也好,庶吉士也好,就是这么牛,反正也不担责任,随便怎么说,说准了,人人夸你有先见之明,说错了,也没人能说你一个啥,本身就是一个业余见习的,还能指望你有什么铁嘴神断?
柴恪和杨鹤内心却是一阵无言的遗憾。
对柴恪来说,尤为难受。
当初其实他已经有所感觉,只可惜却没有深入细查下去,或者如果当时将这二人叫来仔细问一问,也许就能有不一样的结果了。
郑崇俭列出了那么多疑点和存在的弊病,如果能够提前两个月采取措施,未尝不能将这场叛乱扼杀在萌芽阶段,最不济也可以极大的避免在短短一二十日里就演变成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情形下,只可惜从未来就没有后悔药卖。
“现在事已至此,我们现在要总结以前的种种意义不大,或者说也只能等到平叛之后再来,现在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来尽快平定叛乱,一旦平叛拖延日长,只怕就算是我们能重新夺回宁夏和甘肃镇,都只会拿到乱军丢给我们的残垣断壁,朝廷恐怕未必能支应得起赈济和稳定这两镇的局面,难道朝廷准备放弃?”
柴恪和杨鹤相顾对望,都觉察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此子居然一眼就看出了最大的危险反而是平叛之后的难局!
这可相当不简单,在座的众人中,只怕现在能想到除了自己二人,就没有其他人了,便是兵部那一帮人都可能未想到吧。
“紫英,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才能尽快的解决这场战乱,避免战事拖延?对了,你提到了甘肃镇,你是觉得甘肃镇肯定会被波及么?”
柴恪忍耐不住了,官应震如此推崇此子,果真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柴大人,甘肃镇不是会被波及,而是肯定要被卷进去,学生甚至可以断言,如果刘东旸和哱家真的是蓄谋已久的话,此刻甘肃镇东部诸卫和固原北部都已经遭到了进攻才对,刘东旸和哱拜都是老于征战的宿将,自然懂得以攻代守的道理,打烂了甘肃镇,自然可以避免甘肃镇东西夹攻,北面再有鞑靼人做后盾,基本上就立于不败之地了,甚至可以说,要实现宁夏镇和甘肃镇的半独立状态,也未必就不能行!”
冯紫英的话让柴恪和杨鹤都有些坐不住了,这几乎就是他们当时商量的最糟糕情形,居然被这家伙三五两句话就点穿了。
柴恪稍微稳了稳心境,点点头:“那你以为我们当下该如何应对?”
“立即急递命令甘肃镇暂时退守,不要急于应战,估计甘肃镇也没有那个能力进攻,只要稳住阵脚,这就是胜利!”冯紫英略微顿了一顿,“凉州卫可以丢掉,但是不能一下子丢掉,最好要拖住叛军,必要时永昌卫都可以暂时该放弃,但庄浪卫要守住,只要守住庄浪卫,尤其是野狐城堡和永登一线,北边丢了都可以接受,当然如果能守住镇羌堡最好不过,……”
“哦?只要守住庄浪卫就行?”柴恪其实已经明白冯紫英的意图了,但是他还要考验一下对方:“为什么?”
冯紫英笑了起来,“柴大人其实知道为什么,只要守住庄浪卫,就像是在叛军腰腹下顶着一把尖刀,无论他们怎么往西打,都不敢尽力,都得要防着被断后路,……”
柴恪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几乎看不到他的头动。
“那还有么?”
“还有就是要解决土默特人,不能让土默特人卷进来,或者说只要不让土默特人全方位的介入,我们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冯紫英很肯定地道。
“那如何做到?”柴恪再问。
“柴大人,敌情不明,学生也不敢妄言。”冯紫英摊摊手。
柴恪点点头,够了,虽然是一些纸上谈兵,但是也能看出这个家伙起码是能看到关键点了。
“很好,庶吉士冯铿!”声音陡然扬起,柴恪眼睛也眯缝起来。
“学生在。”冯紫英一愣,赶紧起身。
“兵部观政、三甲同进士郑崇俭!”
“学生在。”
“从即日起,你二人便随本督一道出征,随军赞画!翰林院那边,本督会与黄大人交涉。”柴恪语气不容置辩,“你二人即刻回去准备,三日后便要出发。”
冯紫英和郑崇俭几乎是昏昏沉沉从兵部出来的,他们俩谁也未曾想到这一番介绍之后,居然就要随军出征了。
还以为只是找自己二人了解一下情况,顺带刷一下好感,增加一下这位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的印象,没想到却要随军出征了。
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两个人都还是属于学习见习阶段,竟然变成随军赞画,这就是一个参谋的职务了,而且跟随主帅,有些近乎于幕僚的感觉。
这不能算是擢拔或者授官,但是毫无疑问这样一份经历会让两人的履历都要变得光鲜许多。
尤其是郑崇俭,按照惯例三甲同进士观政后外放可能性更大,但现在有这样一遭经历,基本上可以铁定要留在六部或者院寺司中了。
“大章,怎么想?”冯紫英都还有些没回过味来,但是这样一个安排,的确对他来说影响也有些巨大,很多事情也需要安排好,比如《内参》的编撰发行。
“什么怎么想?”郑崇俭也只比冯紫英大一岁,才还未满十七,比起冯紫英来更为单纯,“我现在都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紫英,这算是好事吧?柴大人看上咱们俩了,这要出征这一趟回来,咱们能不能算是这一科里最风光的?”
郑崇俭兴奋得脸泛红光,甚至连身体都微微颤抖,一双手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冯紫英看着也觉得有趣,这家伙可是素来沉稳持重,连陈奇瑜和孙传庭都相当佩服他,就说他少年老成,但是今日的这一遭还是让他暴露了,还是太年轻啊。
“呵呵,是不是最风光那得看这一战最终结局如何了,不过柴大人看上咱们俩肯定不是坏事,最起码你观政时间会缩短,人家两三年,没准儿你就会半年一年就能结束,而且最不济都能留在兵部了,满意么?”
冯紫英乐呵呵地打趣:“没准儿两三年就能授你主事,然后走上楚材兄的路子,员外郎可期啊。”
郑崇俭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紫英,这一回可真要谢谢你了,没有这篇文章……”
“别,那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心思在收集这些塘报信报上,方叔搞那个刑部大案文章时也没有你那么刻苦,我不过就是帮你指了指路而已。”冯紫英摆摆手,“大章,好好准备一下,我估计柴大人这一路上恐怕也还得要好生考较咱们俩一番的。”
“紫英,你其实可以不去的,……”郑崇俭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庶吉士的主要职责还是读书修史,柴大人也无权强行要你跟他去,如果你不愿意去,你可以和黄大人说一说。”
庶吉士和其他进士的未来去向都不一样,庶吉士大部分都能直入翰林院,只是为内阁准备的储材之地,而少部分才会去六部和府寺院,只有留在翰林院的才是最优秀的一部分,未来才更有前途。
但冯紫英却不认为这是坏事,一来自己从未真正接触过军务,光靠嘴炮忽悠得了一时,终究是要现原形,若是能借此机会真正接触军务,日后未尝不能成为自己的一段说得上话的履历。
而且柴恪此人明显是要接张景秋左侍郎的位置,日后也算是朝中重臣,卖这样一个好印象,日后也能结下一份香火情。
再说了,这样一场大仗打下来,如此好的机会,自己为何就不能捞到一些什么呢?
尤其是老爹所在的榆林镇明显是要充当平叛的主力,柴恪把自己招入其幕僚参谋团队,未尝没有要借重自己这份身份的意思。
文官为帅固然是惯例,但是若没有得力武将的支持,这一仗未必就能打得顺手,特别是在局面如此艰险的情况下。
柴恪不是等闲之辈,显然也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
丙字卷 第五十六节 平安,心意
看见几个丫头都是恋恋不舍的模样,云裳和香菱更是眼圈儿都红了,冯紫英也有些感慨。
几个月相处下来,便是玉钏儿也有了几分感情,自然也就有些不舍了。
这人就是这样,原来不认识,过眼就忘,但一旦熟悉起来,尤其是这种成天住在一块儿,耳鬓厮磨,衣食住行都在一块儿,自然就有了几分亲近了解,只要不是那种脾气特别古怪的,都能慢慢适应接受下来,进而产生感情。
“爷这一趟连瑞祥宝祥都不带,那咋过啊?”云裳还有些不舍。
“爷这一趟是公干,而且也算是小跟班角色,还能带着仆僮丫鬟不成?我也想把你带着啊,可连总督大人都只带了幕僚长随,我这种跟着随军打杂的,还能比总督大人还更摆排场?”冯紫英好笑,“再说了,以前我在书院还不是一个人过?过了几个月舒坦日子,难道还活不下去了?”
金钏儿和香菱又把要带的随身衣物和其他物件都检查了一遍,看有无遗漏,玉钏儿则在替冯紫英小心的整理身上的衣衫。
“爷这一趟要去多久?”金钏儿也有些舍不得。
这几个月应该算是她这一辈子最舒心的时光了,大爷自然不必说,极好的脾性,云裳香菱都是好相处的,也没有多少心机,玉钏儿就不说了,慢慢的,自己手里的活儿都熟悉了,对大爷的生活习惯也都适应了,甚至还不断的改良,让太太、姨太太都表扬过他几回了,而爷也很满意。
只不过没想到爷却要出远门了。
“我估摸着顺利的话则也许就是半年,慢就不好说了,一年两年都说不清楚。”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沉重。
这两日准备其间,传回来的消息大部分都不尽人意,但是也有个别好消息。
那就是榆林镇在冯唐的高度警惕下的确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也发挥了作用。
叛军意图控制三山堡,被榆林镇驻守西路的副总兵贺世贤率部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败退而出,三山堡和三山口都被榆林镇成功控制住了,这是榆林镇进入宁夏镇的关键咽喉要道。
榆林镇大军进而在响石沟堡和甜水堡一线摆出了攻击阵型,直接对宁夏后卫和固原镇已经被叛军攻占了的平虏所腹结合部亮出了锋刃。
但好消息也仅止于此了,北面土默特素囊台吉的一部逼近新兴堡和永济堡一线,压住了尤世功部不敢轻易再向西移动,毕竟冯唐只是榆林镇总兵,首要职责还是要守住自己的地盘,那才是本份儿。
尤世贤部的兵力也只能虚晃一枪摆出这样一个架势而已,在没有得到朝廷指令和援助之前,他既没有胆魄,也没有动力,更没有义务突入宁夏镇攻击叛军。
现在叛军势大,传回来的消息,灵州在经历了七日苦战之后,最终还是被攻破,叛军血洗了灵州,参将谢文贵战死,兴武营也被叛军控制。
另外还还获得的消息是一直游荡在河套的阿赤兔部已经卷土重来,在刘东旸的支持下,占领了松山堡和黄羊川,刘东旸部甚至突袭了镇羌堡,使得庄浪卫也岌岌可危。
固原镇基本上没有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下马关、靖虏卫皆被叛军攻占,固原镇驻军是一触即溃。
形势比想象的还要糟糕,而且甘肃镇那边这几日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冯紫英估计这应该是叛军已经封锁了甘肃镇向京师传递的通道,使得甘肃镇消息如果要传回消息,不得不绕道从临洮、巩昌、汉中这边传递塘报,那样速度就要慢多了。
听得冯紫英说最少都是半年,甚至可能是一两年,几女都是一惊,那玉钏儿甚至都差点儿把衣襟给扯开。
云裳惶然问道:“爷,怎么会去那么久?不是说一帮叛贼手到擒来么?”
冯紫英苦笑。
京师城内的局面当然不能慌乱,朝廷对外的宣布也是宁夏镇的边兵闹饷哗变,根本就没提叛乱这桩事儿,但这也能只能瞒住短暂时间,真正战事迁延不断,朝廷内部那些人能保守得了秘密,还不得谣言满天飞,到时候你就是想要封锁消息也不敢,没准儿还会让京师百姓更加惊恐。
好在这是宁夏镇,毕竟还远,就算是京师百姓不安,倒也不至于影响多大,倒是让冯紫英担心的是别让辽东建州女真也趁火打劫,这一点冯紫英也专门提醒了柴恪。
看见几女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冯紫英沉吟了一下,“爷估计要不了一两年,但是半年恐怕差不多,……”
“那爷有危险么?”香菱也紧跟着问一句,美眸中也满是担心。
“那倒不至于,也不过是随军赞画,跟着几位主帅走,若是连爷都危险了,那真的就不可收拾了。”冯紫英也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危险,不提这未来平叛主力是老爹的榆林镇,就凭跟着柴恪和杨鹤走,也不可能让自己落入险境啊。
“那就好。”几女都是松了一口气,时间长点儿都没关系,但千万别有什么危险。
这两日里在得知冯紫英要公干出远门,大小段氏都是轮番打听,深怕有什么意外,好在得知是跟随朝廷重臣们一道,心里才稍微放宽一些。
“爷,这是林姑娘求的平安符,紫鹃姐姐昨儿个送过来的。”玉钏儿为冯紫英挂上,“这一个是三姑娘今早送来的,也是大护国寺求的平安符,……”
香菱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惊讶,怎么林姑娘和三姑娘都送了平安符来?那自己这个姑娘送来的怎么办?
看见香菱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问道:“怎么了?”
“爷,这是宝姑娘让莺儿昨下午送过来的。”莺儿小心翼翼的拿出来。
一样的平安符。
三枚平安符,模样不尽一致,但是心意却是一般。
看见几个丫头的目光都望过来,冯紫英也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倒是几位妹妹有心了,你们的呢?”
四个丫头这才把各自的平安符都拿了出来,脸色却都有些羞涩红润。
“唔,金钏儿,给我准备一个符袋吧,一个一个轮着带,这样平安大运便会永久笼罩在爷身上。”冯紫英笑了起来,倒是把几个丫头的心情都逗得好了起来,冲淡了一些离别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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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冯大哥是不是已经走了?”黛玉站在窗前眺望着远方。
“应该走了,婢子问过玉钏儿了,今儿个一大早他们就要出城,这会儿怕都出城几十里了吧。”紫鹃小心的把白狐裘披在黛玉身上。
“也不知道冯大哥这一去要多久?会不会有啥事儿?”黛玉心情有些低落,虽然平安符已经送到了,但是她心中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外边儿传来的消息也是纷纷扰扰,只说是西边儿的宁夏镇兵士闹饷变成了兵变。
照说士卒没饷闹事儿,只要朝廷把银子发下去便能安抚下去才对,但现在这情形却有些不一样,京师城里都是闹哄哄的,据府里边那些个负责采买的管家说,连市面上的粮食、布匹价格都涨了不少。
也不知道这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宁夏镇军士闹饷,影响怎么会这么大?
“姑娘莫要乱想,都知道冯大爷是跟着一帮大帅们走的,朝廷派去安抚的,哪儿能有啥事儿?”紫鹃扶着黛玉的胳膊,“估摸着就是两三个月就能回来吧?听说去一趟西边儿还是一个月才能走到呢,不过若是骑马赶得快,十来天也就能到了。”
紫鹃其实知道自家姑娘担心什么。
从年边儿上就有传言,说府里边有和冯家联姻的意思,但是各种传言都纷扰不定。
今日太太屋里说是宝姑娘给冯大爷做了香囊了,明日里老祖宗屋里有人说云姑娘怕是该议亲了,后日便是说三姑娘去庙里求了姻缘签说好姻缘将到了,总之让人不得安宁。
但传来传去,就没有人说自家姑娘,弄得姑娘心里一直梗着,心情也恹恹的,连紫鹃都想让雪雁去透点儿风声了。
让姑娘写信给南边儿的老爷,可是姑娘却又觉得不好启齿,这就难了。
府里边儿老爷太太怕是不能想到姑娘这里来,而南边儿老爷若是没操这份心,眼见得姑娘都吃着十三岁的饭了,这怕是再耽搁下去,这冯家那边却未必就能一直等下去了。
“那信你送到了么?”良久,才听得姑娘小声道。
“送到了,姑娘放心,我专门和玉钏儿说了,那信要等到大爷出门儿的时候才交给大爷,让大爷路上一直带着。”紫鹃嘴抿了起来,似乎多了几分笑意,让黛玉脸顿时红了起来,“死丫头,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姑娘太多心了,其实不必如此,单单看冯大爷这么在乎姑娘身子骨儿,还专门送来这习练法子让姑娘一直练着,养好身子,姑娘就该明白冯大爷心意才对。”紫鹃眼里闪动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光芒。
丙字卷 第五十七节 出征
黛玉脸“唰”的一下子变得通红,身子一扭,探手就要来撕紫鹃的小嘴。
紫鹃格格娇笑躲过,然后抱着黛玉的胳膊,轻声道:“姑娘莫要不好意思,大爷的心意姑娘也当理解也是,冯家一门三房就他一个,怕是家里都希望能开枝散叶的,大爷肯定也是念及此,才会这般提前安排,……”
黛玉咬了咬嘴唇,没有再去试图撕紫鹃的嘴,只是转过身来,看着窗外,幽幽地道:“我何尝不知道冯大哥的心意?只是我这身子……”
“姑娘切莫这样说,冯大哥其实也和婢子说过,姑娘现在年龄还小,只要一直坚持,三五年后便能渐渐见得效果,只是要求姑娘务必要坚持,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要注意日常饮食,不能挑食儿,晚间早些睡……”
听得紫鹃嘟嘟囔囔的说这些,都是冯大哥专门叮嘱的,黛玉宛如秋水般的美眸又荡漾起来,似乎是回忆着和冯大哥见面时的每一刻,尤其是在临清和在大护国寺,以及冯大哥来自己屋里时的情形。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去把那两幅画拿了出来。
“还有,冯大爷也说姑娘心思不要太重了,许多事情莫要多想,那样心情也会轻松许多,免得心情郁结影响身子,……”
“知道了,知道了。”见紫鹃还在喋喋不休,黛玉终于忍不住了,“冯大哥也让我告诉你,紫鹃这丫头啥都好,就是嘴巴太碎,……”
“哪有?”紫鹃娇媚的一耸鼻子,撇了撇嘴,“奴婢才不信,冯大爷平素里都是叮嘱奴婢怎么把姑娘侍候好,关照好,让姑娘别劳心劳神,何曾说过奴婢话多?”
同一时刻。
宝钗也早已经起身,安静的坐在春凳上看着书,只是目光虽然在书上,心思却早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心乱如麻。
原本以为到年后就该有一些大概的消息了,但未曾想到突如其来的宁夏兵变却引发了如此大的风波,不但榆林镇,也就是担任榆林镇镇守总兵官的冯家老爷首当其冲要卷入战火中去,甚至连冯紫英也被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点名随军赞画去了。
虽说这一去不知道多久,但是宝钗却也知道能被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的大人物亲自点将,那意味着冯大哥已经开始进入朝廷重臣们的视线中了。
要知道这可是不输于自己舅舅,甚至比舅舅更牛的人物,那是文官。
来了京师城之后,宝钗就知道薛家恐怕是很难在回到以前的情形了,既不可能,也回不去了。
薛家现在在金陵的根基人脉正在慢慢但不可逆转的消退,照现在的情形下去,或许几年后薛家在金陵那边的影响力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贾府寄居两年,宝钗比任何人都深刻感受到了薛家在京师城里的微不足道。
在金陵城还算风光的薛家在京师城里连落毛凤凰都不如,因为武勋皇商在文官和皇室宗亲遍地的京师城里也就是一只毛色鲜艳一点儿的锦鸡罢了,根本就算不上凤凰。
冯紫英的出现无疑极大的触动了她的心境,一个十四五岁的怀春少女,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冯紫英都是最完美的人选,家世,形象,性格,还有他自身展示出来的才华,可以说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所以即便是知晓自己的条件很难和对方匹配上,但是宝钗还是愿意勇敢的一试,她希望用自己的智慧来为自己赢得一份机会。
她赌对了。
如果不是自己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不是知道对方是一个在家中能做主的,宝钗很清楚自己可能会在这场“婚姻竞争”中尚未出场就败出,哪怕有舅舅出面作伐。
她没有林丫头那样和冯紫英算是“患难之交”且还有一个文臣老爹的底蕴,也没有史家现在那种虎死不倒威的架子还在,但是她敢于表现自己,哪怕只有一个机会,她也能抓住。
事实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对方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宝钗相信对方的话语绝对要比从姨妈那里获得的含糊其辞回答更可靠。
但冯紫英这一走,又让一切充满了不确定性了,原本以为会在年后有一个结果,但现在看来这又陷入了僵局中去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像他说的那样等上两年?
自己该相信他的话么?
“姑娘。”
“嗯?”宝钗从沉思中惊醒。
“香菱带话来说,冯大爷很喜欢姑娘绣的那张汗巾,平安符也随身带走了。”莺儿轻轻的把黑狐裘披在宝钗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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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师城一出发,几乎就是马不停蹄的赶往山西。
鉴于宁夏甘肃形势的急剧恶化,朝廷在临行前再次下旨,山西镇亦要抽调一万兵力与大同镇那一万兵力一道入榆林,受柴恪统一指挥平叛。
冯紫英他们这一行足足有五百多,除了柴恪、杨鹤两位大帅外,五军都督府、兵部职方司、龙禁尉、户部、都察院以及几位内侍杂七杂八加起来,足足有三四十人,再加上从从神机营中抽调出来的五百人,这算得上是把一直最重要的力量都交到了柴恪手上。
这只全装备了火铳的队伍一直是京营中最有力的一支力量,除了作为皇家宿卫的勇士营和四卫营还有这样装备了火铳的力量,像这样成建制的火铳营只有在京师中才有。
而边军中仍然是充斥着质量和数量混杂不堪的三眼火铳,甚至在很多边军中都拒绝使用这种质量低劣的三眼火铳,以免伤及自身。
跨过黄河之后就进入了榆林镇的地界,冯紫英一行人和五百火铳营已经拉开距离,军情似火,没有人敢多耽搁。
而且五百火铳营究竟能在这样一场战事中发挥出多少作用,包括柴恪和杨鹤在内,心里边儿都没底。
毕竟这玩意儿好像从佛郎机人手中购买回来之后虽然操练了十来年,但是却从未真正排上过用场,而复杂冗长的操作程序,层出不穷的事故,也让观阅过这等火铳手操练的武将们并不认为这玩意儿比弓箭手强多少。
尤其是在夜间和雨天,这玩意儿基本上就是敌人的天然靶子。
冯紫英印象中大同镇中的火铳数量就不多,倒是城墙上有一些笨重的大炮,但是说实话质量和效果堪忧。
起码在大周这片土地上,冯紫英还没有看到过应该在欧洲已经出现的燧发枪,而这种被叫做火铳的火绳枪在大周都还不多见。
这从柴恪作为兵部右侍郎居然对这类武器抱有很大的怀疑就能看出这类热兵器在大周朝廷心目中的地位。
对于冯紫英来说,武器和军制的改良现在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没有一套相对先进而完整的工业体系,他很清楚制造出来的红衣大炮也好,火绳枪也好,都只能是质次价高故障多且难以维护的花架子,甚至还不及操练纯熟的冷兵器部队,而现在大周的实际状况也不可能就开始要走上暴兵之路。
但此时冯紫英还是无比渴望自己能迅速成长起来,掌握大权,财政富裕的情况下,种田暴兵然后横扫那种小说里的故事,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的畅想啊。
“紫英,柴大人让你过去一趟。”郑崇俭急匆匆的闯了进来,灌进来的冷风,险些把屋里的蜡烛给吹灭。
看见郑崇俭有些惶急的面孔,冯紫英就知道肯定又有不好消息传来了:“又出事儿了?”
“素囊台吉进攻罗圈堡了!”郑崇俭呼吸有些急促,“据说有板升白莲加入,已经打破了了罗圈堡!“
冯紫英吃了一惊,”确定?!”
如果是素囊台吉真的已经把活跃在塞外这数万白莲教徒掌握住了,那问题就真的大了。
但是照理说这些白莲教徒在被其祖父俺答汗出卖过一回之后,早已经对鞑靼人失去了信心,虽然还在塞外生活,但是不太可能再死心塌地的为鞑靼人卖命了才对。
“应该是如此才对,否则罗圈堡和败胡堡这一线岂有如此轻易就被攻破的?而且兵力刚刚调动,就被鞑靼人抓住了漏洞,……”
郑崇俭就是山西人,自然对山西镇的防务很关心,在兵部几个月,心思花在三边四镇和宣大这一线上不少。
“那只能说明山西镇自己内部出了问题!”冯紫英一下子就愤怒起来。
这九边的防务在鞑靼人和女真人眼中几乎就是裸露的一般,稍微有军事调动就会被塞外的鞑靼人和女真人所掌握,甚至可以精确到五百人以下的军事调动,这是耿如杞亲口告诉冯紫英的,这也是冯紫英在信中屡屡告诫自己父亲的。
除了无孔不入的互市商人外,边军内部许多中高级将领和塞外这些鞑靼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到关键时候就会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也不知道自己父亲这两年时间对榆林镇的清理究竟如何了,想到这里冯紫英内心也是越发焦躁。
丙字卷 第五十八节 存在感(补更)
赶到柴恪所在小院内时,冯紫英只感觉到整个小院一片忙乱景象。
最大的一间屋显然是被作为临时的公房了,舆图被挂了起来,耿如杞和另外两名兵部主事加上龙禁尉的一名百户已经在屋里,还有一名应该是从榆林赶过来的武将。
柴恪和杨鹤都已经在屋里了,而那名从榆林赶过来的武将,正在向二人介绍榆林镇的情况。
“……,三山堡和三山口皆在控制之中,但是叛军势大,北面定边营哱云的三千兵力一直压在上面,有过两次交手,各有损伤,……”
“……,苟池外边儿已经出现了鞑靼人的骑兵,应该是哱家请来的援军,……”
“总兵大人现在正在榆林城等待总督大人和右佥都御史两位大人,目前边墙外鞑靼人十分活跃,也逼得中线原本抽调出来的两万人不得不暂时停留在永济堡到镇靖堡一线,但是粮草已经运抵了平羌堡和下马关堡,这两处地方储藏的粮草足以支撑我们大军两个月支用。”
冯紫英和郑崇俭进了屋,就很主动的缩在角落里,听着那名武将的介绍。
老爹的动作还是太谨慎了有些,但是谁让他是武将呢?
如果换了是柴恪,大可在甜水堡一线发起进攻,先给立足未稳的叛军来一个迎头痛击,以攻代守,把叛军的进攻势头压下来,当然这就可能直接打入宁夏镇境内去了,这对于冯唐这个榆林镇总兵就有点儿过线了。
文官无所谓,但是武将最好还是不要犯这种忌讳。
……
“紫英,大章,你们也要学着每日熟悉军情,方才榆林来的章大人和兵部几位同僚都已经把目前情况做了一个介绍,但甘肃镇那边情况仍然不清楚,只知道镇番卫早在十天前就已经彻底落入叛军手中,永昌卫三日前遭到叛军围攻,但是现在尚不清楚最后结果,而凉州卫南边最重要的古浪所和泗水堡都已经被叛军攻占,镇羌堡和天祝皆被叛军拿下,武胜驿至今还未被攻下,但是估计坚持不到几日,……”
耿如杞很耐心的像两位未来可能就会成为同僚的师弟介绍着情况,同是青檀书院出来的学子,能帮一把的他当然要帮一把。
柴恪有些疲倦的扶着额头,现在是每日白天赶路,晚上在宿处研究军情,各抒己见,但是艄公多了打烂船,各种争论和看法把他搅得头昏脑涨。
冯紫英倒是兴致勃勃,终于可以实际性的接触军务了,虽然现在还处于最初级阶段,但是起码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最直观最深入的了解了。
“章大人,我想问一句,榆林镇前期也应该对宁夏卫情况有所了解才对,叛军攻势如火如荼,这在朝廷预料之中,毕竟他们是反叛嘛,不做出点儿架势来,难道就这么枯坐着等朝廷大军来把他们剿灭?”
冯紫英显得很自然,没有半点焦躁不安。
“冯郎君,我们镇的确有些信报来源,但是并不多,毕竟宁夏卫和我们分属两家。”知道这一位是总兵官的嫡子,章翰很礼貌的抱了抱拳:“但从宁夏叛乱以来,我们也已经派出了的各种人员进入了宁夏卫,目前掌握的信报基本上是来源于他们,……”
“那我只问一句,叛军,包括最早宁夏镇本身的留存的粮秣,以及刘东旸、土文秀和哱家私自截留藏匿的粮草有多少,足够他们支应多久?”
冯紫英一开口就让整个屋里的人都是一震。
直奔要害,粮草,叛军数量不少,打起仗来,首先就要说粮草,银两都还在其次了,毕竟这等时候你就是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粮食草料。
柴恪和杨鹤都忍不住扬了扬眉,冯唐这个儿子果然还是跟着他耳濡目染,对军务有些了解的,一语中的。
章翰也是一惊,认真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冯郎君,恐怕这个没法有一个准确的判断,宁夏镇本身粮秣供给状况兵部应该更清楚,但恐怕不会比我们榆林镇强,基本上是每两月运送补充一次,按照惯例应该是三月就该补给了,……”
“难道你们对哱拜和刘东旸没有一点儿了解?”冯紫英知道对方在谨慎什么,但这个时候却顾不得许多了。
章翰犹豫了一下,但在对方目光坚持下,有些勉强地道:“哱拜我们还是有所了解的,其人素来骄狂,和鞑靼人眉来眼去,其子哱承恩是副总兵,掌握有一万主力,其中有三千苍头军是精锐,另外一子哱承宠和义子哱云,各自掌握着五千兵力,其中各有一千苍头军精锐,从粮秣草料来判断,支应到五月应该是没问题的,刘东旸和土文秀等人状况,就不是我们能掌握的了,……”
如果说对哱拜等人的刺探,还能勉强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及其过于强势的架势让榆林镇有些警惕才会刺探消息,勉强说得过去,但是在刘东旸等人尚未反叛时,你却刺探邻镇军情,就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柴恪和杨鹤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叛军表现出来的掌控力和战斗力已经让他们心急如焚,但是冯紫英的提醒又让他们觉察到了叛军的弱点——粮草补给。
像宁夏镇这等基本上完全依靠外部运送粮秣补给的边镇,只要把他们困死在一镇之内,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们自己都会崩溃。
但是问题是朝廷却不能这么做,榆林镇这边倒是能封堵住,但是甘肃镇那边呢,固原镇那边呢?
而且朝廷也需要考虑清楚,如果一旦叛军到最后孤注一掷,把整个宁夏镇乃至甘肃镇化为一片白地,那朝廷怎么办?
朝廷有钱有粮,怎么都好办,没钱没粮,就不敢坐视宁夏镇和甘肃镇沦为白地,否则那要么朝廷就只能放弃这两镇退守固原和榆林,放任这两地成为鞑靼人和蒙兀儿人的牧地和猎场,要么就要投入巨大重建两镇,这都不是朝廷能够接受的。
可以说这也是柴恪和杨鹤为什么心急火燎的连夜赶路要尽快推动大军集结,筹划攻势的主要原因,因为他们知道叛军固然拖不起,但是朝廷也拖不起。
但冯紫英就要提醒他们的是,朝廷固然拖不起,恐怕叛军比想象的还要拖不起。
“紫英,你想说什么?”
“柴大人,学生想说,无论是叛军自身还是河套上的鞑靼人都不可能有多余的粮草来供他们支应,虽然他们现在看起来攻势很猛,其实我们就咬住一条,固原和甘肃那边死死顶住,如果实在顶不住,也要尽可能做到坚壁清野,不给叛军留下一点儿东西,榆林镇这边,如果大军汇集,便可从容展开攻势,……”
军议对于冯紫英来说也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没有足够的情报支撑,再说就要露馅了。
但从现下的情形来看,大周起码在边地还是保持着基本的情报网络的,只不过承平已久加上粮饷不足,出现了较大的萎缩。
任何一项事务都离不开钱粮支持,这句话真的是大实话。
像九边诸镇其实都有自己的夜不收、尖哨、缉事等专司刺探情报的人员,其中名气最大的自然是负责刺探塞外鞑靼军情政情社情的夜不收,而尖哨这是专司刺探敌酋和达官贵人的特定人员,而缉事则是卫镇专门负责自身辖区内社情的人员,可以说整个边军的情报体系是相当完备的。
但是随着粮饷的欠缺,各镇士卒大规模逃亡的情形下,这等力量自然也会不同程度的遭到裁撤,像三边四镇中除了夜不收还保留着外,像尖哨和缉事很多时候实际上已经彻底裁撤了。
随军赞画的作用就是提出自己的建议,是否被主帅采纳,那就是主帅的事儿了,甚至像冯紫英和郑崇俭这种新嫩,能让你在场合上说两句,已经算是主帅十分欣赏你了,你要在不知进退,那就是不识时务了。
所以冯紫英在说完之后,就很懂规矩的闭口不言了。
提醒到主帅注意到后勤补给对自身和叛军的重要性和关键性,冯紫英相信柴恪明白该如何来处置才对。
二月十九,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榆林卫城。
冯唐在城外迎接到柴恪、杨鹤一行,冯紫英也终于见到了阔别两年的老爹。
紧接着下来就是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但是仪式尚未结束,就接到了一个坏消息,素囊台吉再度寇边,这一次是在孤山堡和永兴堡一线,不过鞑靼人没占到多少便宜。
但素囊台吉的大军开始逐渐西移,仍然给了榆林镇很大的压力。
山西镇在遭受了进攻之后,王子腾已经上书朝廷,山西镇那一万兵力暂缓抽调,这也让柴恪极为愤怒。
但作为宣大总督,王子腾有权调动自身辖地内的兵力,尤其是在罗圈堡被攻陷的情况下,朝廷更不敢轻易放手,鞑靼人一旦打入山西镇,那就是京师震动,便是内阁也不敢承担这个责任。
现在明显是要抽调榆林镇主力平叛的时候,这就更考验榆林镇当下的承压情形了。
丙字卷 第五十九节 策略:分而治之,不乱不行
冯紫英一直到夜里快子时,才算时间到了自己老爹。
冯唐要带着柴恪、杨鹤巡视榆林镇城,介绍当下榆林镇在面对宁夏镇叛乱之后所做的准备工作,顺带也要带着二人见一见榆林镇的中高级武将,当然像已经上了前线的暂时就只能作罢了。
柴恪和杨鹤都不是那种大而化之的角色,所以了解得很细致详尽,冯唐倒也能理解,这也是柴恪和杨鹤初次领军执掌帅印,可以说文臣执掌帅印都有这么一个熟悉过程,有了这一次经验,基本上下一次就明白仗该怎么打,作为主帅应该抓好哪几项事务,不至于只会纸上谈兵了。
冯紫英自己观察着老爹的精气神,看上去还不错,甚至比在家里更精神。
“紫英,坐吧,没想到柴大人居然把你给带上了,不是说庶吉士该是以读书修史为主么?”冯唐很好奇,自己儿子都是庶吉士了,下一步就该是进翰林院当个编修这一类的储材备用了,怎么还会掺和到这种军务中来了?
榆林卫城总兵府不小,居于榆林城的东北部,城中还有一个明代王府,基本上就作为接待上边来人的居所了。
“可能是儿子在翰林院里不太安分的缘故吧。”冯紫英把自己在翰林院中折腾出来的《内参》说了说,也谈到了当时在《内参》中写了这篇文章的意图。
冯唐笑了起来,“铿哥儿啊,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一镇军务岂是那么容易调整的?总兵既然是兵部任命的,那自然就要对其负责,在没有确定的事实证据面前,哪有那么轻易动的?石光珏是个蠢货,但是那只是在军务上,不代表人家在其他方面就差了,只不过他运气差,赶上了哱拜和刘东旸都心怀鬼胎,而自己又太贪了只想吃独食罢了,这其中稍微有一点儿差池,这场叛乱就闹腾不起来,顶多就是一个每年都能有的小水花,刘东旸如果没有土文秀和许朝以及刘白川的支持,他就不敢动,哱拜没有被连续两任总兵给骄纵得,他一样不会有这般野心,……“
冯紫英微感吃惊,他感觉到自己对老爹似乎还是了解得少了一些,似乎是老爹一回到这种他熟悉的领域就截然不同了,尤其是对边地军务的各类情况,几乎是信手拈来,完全没有在京师城里对自己的言听计从了。
见自己儿子有些讶然,冯唐摇摇头:“铿哥儿,别以为柴大人和杨大人他们就不懂这些,只是人家谦虚,或者说还不太了解下边的实情,稍稍熟悉一下,人家就都能明白。”
冯紫英赶紧点头:“爹,我可没其他意思。”
“嗯,柴大人也和我说了你的表现,嗯,说后勤补给粮草问题,还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不过说到点子上,不代表能解决得了问题啊。”
冯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爹,榆林镇这边粮草也不足?”冯紫英知道自己没那本事变出粮草来,但打仗就是打粮草,打后勤补给,这是大家都明白的,若是榆林镇这边都支应不起,那固原镇和甘肃镇就更危险了。
“你爹也是听了你的话,这两年算是动了些手脚,准备了一下,否则真的还玩不动。”冯唐叹息,“但即便如此,如果北边河套里这些土默特诸部仍然这般,兵力拖在边墙上,怎么解决那边叛军的问题?山西镇的兵不来了,大同镇一万兵马还在路上,就已经来人接洽粮草了,这不该是兵部的事情么?可柴大人告诉我现在还只能让榆林镇先垫着,这仗还怎么打?”
注意到自己老爹在叹息之余却也没有太多的神色变化,甚至嘴角还有些微微上翘,冯紫英便知道自己老爹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事儿,这是老爹心情比较轻松的表现。
“爹,你肯定有办法,是不是?”冯紫英主动替自己老爹把茶水续满,这屋里只有父子二人,便是冯唐最贴身的护卫都没有进来。
“你看出来了?”冯唐倒有些诧异,自己儿子倒是有些眼光啊,原来觉得是在京师城里如鱼得水,没想到对军务也有涉猎。“你先前也说得没错,甘肃镇那边如果只要把叛军压在东部诸卫境内动弹不得,那就算是大胜了,固原镇这边情况差了一点儿,大同兵过来,我建议曹大人直接增援庄浪卫那边,只要卡住庄浪卫,叛军就翻不了多大的风浪,但要彻底解决叛军,还得要两条。”
“是不是土默特人?”冯紫英沉声问道。
“嗯,你都能看得出来,估计柴大人和杨大人也都看出来了。”冯唐很坦然地道:“我和柴杨二位说了,不解决土默特人,榆林镇的兵动不了,要么从其他地方抽调兵力来,光是大同镇这也一万兵远远不够,要么就要解决土默特人。”
“顺义王?”朝廷能拿得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这个位置了,冯紫英猜测道。
“没那么简单。”冯唐脸色严肃起来,“为父得到的消息,三娘子身体很差了,基本上都起不了床了,所有兵马钱粮乃至印信都交给了其孙素囊,卜石兔从西海归来,而且还和西海鄂尔多斯诸部保持着联系,但是他在河套内的力量远不及素囊,……”
冯唐仔细的向冯紫英介绍着整个河套地区和大小松山地区的鞑靼各部情况,哪怕是向柴恪和杨鹤都没有这么耐心和细致。
“爹,那哱拜把阿赤兔部引入了松山,而你刚才说到原来占领大小松山的松虏是以阿赤兔为首的四部,除了跟随阿赤兔的宾兔娘子部,外还有两部呢?”
冯紫英仔细的记录着自己父亲的话语,这都是无数线报仔细整理总结出来,哪怕自己只是参与这一场战争,也有极大用处。
冯唐点头,“嗯,还有两部是阿赤兔的叔叔着力兔和宰僧,他们被逐出之后,没有和其侄儿阿赤兔一道西窜,而是向东进入了河套,和土默特人混居了。”冯唐很满意自己儿子这种认真学习的劲头。
松虏也就是指侵入松山地区之后盘踞的松山鞑靼人,首领是宾兔,而宾兔死后,松山被大周收复,松虏一分为四,其中两部是宾兔之子阿赤兔和宾兔娘子带领聚合在一起西窜贺兰,而另外两部乃是宾兔两个弟弟着力兔和宰僧,借住在河套土默特部地盘是哪个,他们都属于鄂尔多斯部,而不属于土默特部。
“那着力兔和宰僧难道就眼睁睁看到自己侄儿占领松山,没他们的份儿?”冯紫英再问。
冯唐迟疑了一下,“论理肯定是不甘心的,但是他们屈居在河套,而河套现在是素囊台吉势大,而素囊台吉明显是和哱云、刘东旸他们取得了默契,恐怕也就由不得他们了。”
“那着力兔和宰僧部有多少人马?”冯紫英沉声问道。
“各自有三四千帐,远不能和素囊台吉抗衡,这大概也是他们忍气吞声的缘故。”冯唐摇摇头,“他们若是敢乱动,素囊肯定不能答应。”
“那如果让他们和卜石兔联手呢?”冯紫英没有理睬,继续道。
冯唐有些意动,但最终还是摇摇头:“素囊台吉力量太强,而且河套那些信奉白莲教的汉人也都跟从素囊台吉,起码在河套,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就算是着力兔、宰僧和卜石兔联手,也一样不是对手,着力兔和宰僧恐怕不敢冒这个险,一旦他们被素囊台吉驱逐,只怕就只有身死族灭的份儿了。”
“如果再加上我们大周呢?”冯紫英语气加重,“给卜石兔顺义王的名分,让卜石兔从西海蒙古那边拉人过来,那些土蛮多罗部不是一直想要返回河套么?让卜石兔去利诱他们返回河套,把大小松山许给着力兔和宰僧,只要打垮素囊,一切都好说!”
冯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紫英,你可知道遏制西海蒙古东返一直是大周的国策,如果像土蛮部也都是返回了河套,在西海的永谢土部也要求返回河套怎么办?
”求之不得,越多越好,越乱越好。”冯紫英没有回避父亲的目光,“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外乎就是担心河套鞑靼人越来越多吧,可是爹你要明白,我们大周并不惧怕鞑靼人越来越多,而是担心他们一家独大,或者统一起来,现在素囊台吉就有了这个迹象,所以顺义王这个称号永远都只能给弱小的一边,绝不可能给最强的一边,也绝不允许一家独大,一边吞并另一边!”
“对我们大周来说,草原上是越乱越好,在我们现在无力收回河套时,就只能让河套越乱越好!不乱,我们就要制造矛盾挑起事端,让它乱起来!不乱不行!以前大周寄希望于某一个人对我们大周的态度能够带来平安,这是一种被动的策略,而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其实应该更主动的采取符合我们利益的策略,比如分而治之,……”
丙字卷 第六十节 抓七寸
冯唐震动很大。
两年不见,自己儿子变化越发大了,而且一些思路观点已经隐隐成型,开始从朝廷大局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虽然说这里边还有些许多有待商榷的,但是不得不承认,从大方向上来说,这是正确的。
北元自从退出中原之后,一直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下,但也先控制下的瓦剌给了前明沉重一击,后来俺答汗控制下的鞑靼也给大周带来了极大威胁,但在各种因素得促成下俺答封贡最终达成,使得鞑靼和大周之间保持了长达二十多年的一种相对和平状态。
但这种和平状态也只是相对而言,在俺答死后,原本就很脆弱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无论是左翼的察哈尔,还是右翼的土默特,亦或是西海蒙古诸部,都时断时续的袭扰大周边境,也给大周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九边就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慢慢形成的。
由于为了防范来自北面的侵袭,九边不得不保持着巨大的军事力量,因此九边军饷也成为大周户部最大的一根绞索,随时都让大周喘不过气来。
如冯紫英所说,大周北部边境的和平实际上取决于鞑靼人的态度,这是非常危险的。
要抢回主动权,根本之策只能是自身强大。
但在这一点暂时难以实现的情况下,就只能采取一些策略性的手断了,比如分化瓦解,抑强扶弱,利用大周的资源优势来充当平衡手。
但要真正涉及具体操作,尤其是要在此次宁夏平叛的战事中来实现这一点,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
“修龄,你觉得冯自唐如何?”柴恪背负着手站在榆林卫城城墙上,卫兵们都远远在十步之外。
呼啸的西北风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沙尘时大时小的掠过,只需要站在城墙上一炷香功夫,就能接上一层细密的黄尘。
“算是老成谋国的宿将了,不愧是在大同镇干了十多年,换了一个人,榆林镇恐怕都危险了。”杨鹤平静地道。
杨鹤不通军务,以前一直干御史,但是他见得多,如同他来之前一位通晓军务的朋友所言,看一个武将如何,其实只需要看一看的后勤补给状况如何就知道了。
所以作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他来之后就直接深入到榆林镇诸卫诸部的粮秣武备物资的造册备案和准备上。
这是他和他带着的都察院两名御史的职责。
看了两日下来,虽然不能说兵精粮足,但是后勤上准备还是比较充分向西跨榆溪河经保宁堡到波罗堡,或者向南走响水堡到波罗堡,沿着无定河南岸向西至芦河东岸,过怀远、武威、清平之龙州。
他带着两名御史兵分两路,一路查物资包括粮秣和兵刃箭矢的准备,一路查沿线驿站配备情况。
“哦?修龄对冯自唐评价这么高?”柴恪对冯自唐印象也不错,但是却没想到杨鹤居然如此评价,老成谋国,这句话放在一个武将身上,而且是出自都察院新任右佥都御史的口中,柴恪可不相信就因为乔应甲与冯紫英有师生之谊就这么夸赞。
“子舒兄,余以前接触军务不多,甚至也可以说不通军务,但是也曾听闻过一个说法,要看一个武将的本事,最重要的不是看他能否冲锋陷阵勇冠三军,看他能不能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他在后勤保障上的手段准备,这一点做得好,基本上这个武将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哦?”柴恪细细品味,最终却是点了点头,不得不说这句话极有道理,特别是在大周九边,那就更有道理。
“冯自唐才来也不过两年,要说他在大同如果做到令行禁止将士信服,我觉得不难,但是在这里,他的威信也不低,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称得上是将士效命,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杨鹤继续道:“我自己带着人趁着这两日查看了粮秣准备,虽然缺损不足,但是都在可接受范围之内,甚至好于我的预估,三边四镇不能指望和宣府辽东比,所以算不错,另外沿线驿站,按规定每堡夫子二人,站驴十头,草料备足,查看了四处驿站,只有一处站驴八头,其他均是满额,嘿嘿,能做到这一点,杨某都有些佩服了。”
“但修龄,我觉得冯自唐在胆魄上似乎有些欠缺,不是说他畏惧战事,而是觉得他有些保守,你都说他称得上兵精粮足,但是在甜水堡和下马关堡一线,占据优势却不肯放手大打,如果那个时候他敢胆大一些,让贺世贤全力进攻,安边所和青冈峡乃至平虏所,都未必就会被叛军一举夺下。”
说到这里,柴恪都为之扼腕,贺世贤部在饶阳水堡、三山堡、甜水堡一线实际上占据了绝对优势的,两战皆捷,但是却不肯越雷池一步,止步于三山口。
杨鹤哑然失笑,柴恪未免把这些个老兵油子们想得太简单了。
冯自唐几起几落,怎么可能会轻易做越线之事?
贺世贤也是宿将了,难道不清楚青冈峡和安边所是哪里?那是固原镇的地盘!
没有冯自唐的军令,贺世贤敢越界而战,冯自唐就敢行军法。
同样没有兵部或者柴恪这位三边总督的军令,冯自唐敢下这道命令,他杨鹤就敢立即弹劾他,让他立即束手待职。
临机权变那是在自己职权范围,榆林镇地盘内,随便你这个总兵怎么发号司令,超过界限,没有兵部或者总督授权,除了有所仗恃的文臣敢玩这一手,武将玩这一手,那就是自取祸端。
冯自唐怎么可能去为了固原镇一城一地的得失去拿自己一家人性命去冒险?
“子舒兄,你的要求未免有些太高了,这些个武勋宿将,在九边之地浸淫这么多年,太清楚这里边的门道了,没有朝廷的旨意,能做到这一步我觉得已经超出了我们预料了,我可以断言,即便是大同兵来了之后,也未必能做到榆林镇的程度。”杨鹤笑着道。
“修龄说得也有道理,也许是我对冯自唐期望值太高了吧。”柴恪也笑了起来,心情也好了不少,应该是榆林镇的备战情况让他心情宽松不少,也对击败叛军多了几分把握。
”大同兵后日就能到,而朝廷已经来了几道旨意了。”杨鹤目光望向西方,“恐怕朝廷也不允许再拖下去了。”
“可是甘肃镇那边情况始终不明,而且鞑靼人如果始终在边墙外不走,榆林镇能抽出来的兵数量太少了。”这是横亘在柴恪心中最大的隐忧,“冯自唐始终不同意尤世功部倾力而出。”
柴恪作为三边总督当然有权全权指挥三边四镇兵马,但是冯唐作为总兵官的意见他肯定要尊重,不能说服冯唐,这一仗打起来就始终难以让人放心。
杨鹤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子舒兄,顺义王之事可得授权?”
柴恪也迟疑了一下才道:“陛下临行前也曾与我说,若是迫不得己,可以在顺义王王位上便宜行事,但是务必要考虑日后大局,不能因一时方便留下后患。”
“既如此,不妨招冯唐来,我相信其人肯定在这方面有考虑。”杨鹤断然道:“其人在大同时便与塞外诸部往来密切,只是尚有底线而已,否则……”
柴恪悚然一惊,目光意似不信,“修龄,你是说……”
“子舒兄,你在都察院任职时间太短,所以不太清楚这九边情形,这在九边当总兵、副总兵的,哪个和边墙外的鞑靼人没联系?有营生往来都是最普通的,许多人甚至搭伙营生,只不过有些人有底线,有些人则肆无忌惮罢了。”
杨鹤说起话来越发随意。
“冯家在大同镇经营几十年,从冯秦、冯汉到冯唐,塞外鞑靼诸部,内外商贾,哪一个敢不认他们冯家?便是麻家都要逊色冯家几分,只不过随着冯秦冯汉故去,只剩下冯唐一人,人丁单薄,才慢慢被麻家赶上来而已。”
“你是说冯自唐四年前被解职亦是因为……”柴恪越发震惊。
“我不是说了么?冯自唐算是有底线的,但是并不代表他就和鞑靼诸部没交情了,哼,只怕那扯力克也好,三娘子也好,素囊台吉也好,卜石兔也好,着力兔也好,都是和冯自唐眉来眼去有过瓜葛的。”杨鹤淡淡地道:“四年前冯自唐遭弹劾被解职,当时我不清楚,后来大略知晓一些,他同时得罪了山西范家和靳家,人家可是花了大力气才算是找到他一些把柄,咱们都察院里也有人授命要让他落职,所以……”
“既是如此,那冯唐岂肯冒险掺这趟浑水?”柴恪皱眉。
杨鹤乐了,“子舒兄,你可千万别说你把冯铿拉来只是单纯欣赏他,这未免太虚伪了。”
柴恪也笑了起来,摇摇头,却不再言语。
“子舒兄,不妨和冯自唐挑明,他或许可以不在意自己,但是冯铿是他嫡子独子,对其前程,他可是比谁都在意。”杨鹤阴冷的一笑。
丙字卷 第六十一节 为国
伴随着大同兵的到来,榆林镇的军队也在加快调整。
但镇靖堡和永济堡一线鞑靼人的活动也日益活跃,不断袭扰沿线的堡寨聚落。
尤世功的大军不得不暂时搁置了行动,以应对不断加剧的形势。
“自唐,看来令郎的意见很中肯,如果要想放手出击,的确需要解决北面的鞑靼人。”柴恪来榆林没几日,但是却瘦了一圈儿,眼眶更深陷下去,嘴角也起了几个大泡,显然是心火上升给急的。
“柴大人,杨大人,卜石兔那边我的确有联系,但是这厮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也极为狡诈,当然更主要的是素囊的大军压境,也让他成了惊弓之鸟,深怕被素囊给一锅端了。”
冯唐倒是显得很轻松,有了柴恪坐镇,这一切风险责任都交到了柴恪手中,他只需要按照柴恪的要求行动就是了。
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冯紫英,还有与柴恪并肩而坐的杨鹤,冯唐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
榆林镇各部兵力调整都已经摆在了柴恪面前,哪一支是精锐,哪一支略弱,哪一支擅长攻坚,哪一支擅长野战,各支兵马的领军武将特点脾性,冯唐都如数家珍的像柴恪做了汇报,只等柴恪发号施令了。
哪怕是柴恪无视鞑靼人,命令尤世功直接向西发起进攻,他也不会发表意见,只要柴恪有这个胆魄。
“那着力兔和宰僧呢?我听说这两位深入浅出,对阿赤兔和宾兔娘子有很大的怨气?”柴恪微笑着道。
“哦?看来柴大人对咱们河套这边情况也很熟悉啊,着力兔和宰僧下官也认识,打过交道,他们被从松山撵了出来,就一直在河套里呆着还算老实,当然这只是和阿赤兔和宾兔娘子两部相比来说。”冯唐也有些惊讶,意识到有点儿问题,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儿子,“要联系上这两个家伙也行,不过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他们在河套里素来行踪不定,抱团活动。”
“自唐,你觉得素囊现在表现出如此咄咄逼人的势头,究竟为何?难道他认为有他的支持,哱拜和刘东旸他们就能盘踞宁夏?”柴恪不再绕圈子,“自唐你是老西北了,从大同到榆林,十多年,冯家这几十年在九边为国效命,劳苦功高,朝廷都记着呢,皇上在我临行之前专门召见我,要我告诉你,希望你好好打好这一仗,不负冯家英名,……”
冯唐心中冷笑,这怕是要自己拼死卖命吧?真想好好打这一仗,就大同来这一万兵?京营数万人,就来五百人?当然估计皇上也调动不了那几万京营。
“柴大人,杨大人,自唐既然在榆林镇总兵位置上,自然要尽心效命,战事有柴大人和杨大人坐镇,自唐也有信心尽快平定,只是这兵力有限,若是宣大不能抽调兵力来,那是否能从河南、四川抽调部分卫军组建营军增援?二位大人也应该看到了宁夏镇的糜烂局面,如果甘肃镇也如我们猜测的那般,恐怕情况还会更糟糕,……”
冯自唐回答得很轻松自如,完全没有任何负担。
“至于说素囊台吉,这厮被扯力克和三娘子压了这么多年,扯力克一死,三娘子久病,下边人都把他当成了扯力克和三娘子的继承人,可卜石兔这厮在西海呆了这么多年却突然带着一帮部众跑回来要夺位置,他如何能服气?他也很清楚朝廷素来尊崇大义名分,卜石兔是长孙,自然该接顺义王的位置,可就这么拱手让位,别说是他,就是他手底下也不会答应,……”
“那自唐你认为哱拜和刘东旸与他是什么关系?”柴恪耐着性子,这个老滑头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开始绕圈子,不愿意切入正题。
“相互利用呗,既然朝廷不愿意给他名分大义,他觉得凭他的实力,也许可以扶持一个愿意相互策应和尊重的势力来,大周在北边的情形,素囊恐怕比我们朝廷很多阁老更清楚呢,没见他随便动作两下,山西镇和大同镇就如临大敌么?大同这一万人也是走得快,慢一点儿,我估计王总督就得要扣下来了,当然,即便是我也不敢轻视素囊,没见着他这兵压镇靖堡和永济堡,我也一样心里发憷,尤世功部我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冯唐沉吟着:“柴大人,杨大人,我知道你们想解决素囊的威胁,但是朝廷能开出什么条件呢?而且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恐怕也不是给素囊许一个空头愿就行的,他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要停下来,那也需要时间,可我们现在有那么多时间么?”
“既然素囊自己停不下来,那我们就要找外部力量让他停下来。”柴恪沉声道:“让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联合,朝廷愿意给他们名分和支持,……”
“他们联合也没有用,和素囊相比,他们差得太远,卜石兔大部在西海,他自己只带了一部分人马回来,着力兔、宰僧狡狯,不会轻易上这个当。”冯唐漫不经心地道。
“如果卜石兔不想争这个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那他跑回来干什么?他难道不知道素囊的力量比他强得多?”柴恪淡然道:“这说明卜石兔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我和杨大人商议,还是要从这个角度着手,想办法拖住素囊,另外你所提到的河南四川抽调兵力,朝廷在我们出来之前已经下旨,预计两个月之内就会过来。……”
“两个月?”冯自唐摇摇头,笑了起来,“柴大人,不是自唐不信任朝廷,从抽调组建,到粮草备齐上路过来,三个月能到都阿弥陀佛了,不信咱们走着瞧吧。”
柴恪也有些不耐烦了,遇到这种兵油子,什么话题都能给你扯上半天,就是不上你引导的路径。
“自唐,此事暂且不提,我有意派人出塞前往河套,接洽卜石兔,我知道榆林镇在这边和卜石兔、着力兔以及宰僧都有联系,所以要促成他们三方联合牵制素囊,……”
冯唐微微色变,眼角一阵抽搐,哑声道:“大人既然有此意,自唐自当配合。”
柴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有意让紫英和龙禁尉副千户张瑾一并进河套……”
冯唐脸色阴冷下来,粗暴地打断柴恪的话头:“柴大人可是想让我们冯家绝嗣么?紫英他不过是庶吉士,并无参与军务之责,是谁出此损招?冯家便与他不共戴天!”
杨鹤眼角也是一阵抽搐,这家伙好像是怀疑自己了,可这让冯紫英出塞,自己便是不谏言,难道柴恪就想不到?
若是换了哪个武将敢这般和自己说话,柴恪就要发作了,但是今日他却知道此事的确有些为难人,他还真的只能忍受。
可算来算去,若是要去河套见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这些都是草原上闯荡多年的部落首领,都是只认实力和实利的角色,寻常官员去根本难以取得他们的信服,可是冯紫英无疑是最合适的角色。
“自唐,此事关系重大,……”
“柴大人,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是我们冯家在边地戍守几十年,只剩下我父子二人了,我大哥战死呼伦塞,我二哥病死大同镇,现在你们又要让我唯一的嫡子上战场,这未免太过了吧?若是紫英有一二兄弟,冯某也无怨言,若是紫英有后,冯某亦不会出此恶言,但是冯某今年已经五十方有此一子,你们这般做莫不是要故意让我们冯家绝后?”
冯唐眼睛都红了起来。
他先前就已经觉察到了一些不对,但是只以为是柴恪和杨鹤觉察到了冯家和草原上这些部族的关系往来,想要利用这些关系,或者借机要挟。
对此冯唐并不在乎。
作为总兵他有权和塞外各部保持必要的联系沟通,别说这蒙古右翼,便是左翼和西海蒙古那边,他也有联系,这也是冯家几十年积淀下来的底蕴。
但他未曾想到柴恪和杨鹤居然是要让冯紫英出塞去联络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他们,这特么就是比掘人祖坟还恶劣的行径,一下子就把他惹怒了,如果不是武将天生对文官的敬畏,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了。
“父亲,……”
“不用说了,此事我决不答应!”冯唐狠狠的扫了冯紫英一眼,柴恪此时也有些愠意:“冯将军,国事为重,冯铿既是本官下属,便得由本官安排,……”
“哦?”冯唐脸色也冷了下来,“既如此,那便由得柴大人安排便是,何须征求本人意见?本人还有军务,告辞了。”
说完便扬长而去。
柴恪被堵得一口气上不来,倒是杨鹤摆摆手,“紫英,你先去劝一劝令尊。”
“柴大人,杨大人,我父亲有些失礼了,还请恕罪,我先去劝一劝我父亲,相信他冷静下来,便能接受……”冯紫英也是拱手行礼。
丙字卷 第六十二节 老狐狸,演技派
待冯紫英出门,柴恪才抬起头,幽幽地道:“修龄,你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
杨鹤也是叹气,“可是除了冯紫英,又有何人能承担此责?楚材倒是可以去,但是一个兵部员外郎在在军中尚能有些影响力,放在草原上,谁人认得他?张瑾?龙禁尉的身份,吓唬商贾老百姓还行,遇上卜石兔这等部酋,他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只是没想到冯唐如此……”柴恪也摇了摇头,他并不愿意因此事而与冯唐结怨,此番平叛还倚仗冯唐甚多,若是冯唐因此而心怀怨恨,只怕就命运多舛了。
“也能理解,换了你我,只有此独子,却要让他入草原,只怕心里会更是恚怨恼怒。”杨鹤也摇摇头,随即又想起什么问道:“若是之前紫英本人不愿意去,子舒兄还要令他去么?”
“那不会,冯紫英此人绝顶聪明,若是没有几分把握,他便不敢扛此重任,他没把握,我也不敢将此任交与他。”柴恪此时已经沉静下来,目光暗邃,“这等大事,若无把握,我宁肯保守一些,让楚材去。”
“不过子舒兄,你对紫英授权太大,日后若是……”
杨鹤想了一想,又道,但是随即被柴恪打断话头:“修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从长远来看,若是战事迁延日久,宁夏甘肃二镇可能会被荼毒得糜烂不堪,朝廷将来会花费多少来赈济和重建?或者就直接放弃?恐怕这都是朝廷不可承受之重,所以在临行前,皇上和叶阁老都曾经和我谈及此事,不惜一切代价,尽早结束战事,否则我们只会付出更多的代价
杨鹤也喟然长叹,有得必有失,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冯紫英追着自己父亲回到总兵府中,看见自己父亲进了书房,这才赶紧跟了进去。
两记耳光狠狠的抽打在冯紫英脸上,打得冯紫英眼冒金星,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时什么时候挨这样的狠揍了。
脸一下子就火辣辣起来。
“爹!”
“这是教训你日后做事之前先考虑周全。”冯唐冷冷的话语让冯紫英明白此次自己老爹是真的生气了,“这等大事,你为何不和我商量?!真以为你爹在草原上的影响力大到能保你平安无事了?”
“不是,爹,……”冯紫英一愣之后,也多了几分惊喜和信心,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老爹真的和鞑靼人那边有很深的关系啊,“柴大人和杨大人找到我说了此事,也介绍了情况,我觉得好像只有我更适合出使,……”
“出使?什么狗屁出使?你代表朝廷?你就是柴恪的一个私人代表,还得要加上你老爹的光环,否则你以为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会理你?”
冯唐此时全无先前在柴恪和杨鹤面前的那等暴怒,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和思考,“我先前就有些感觉不对劲儿,但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狠,居然先把你给说动了心,……”
“爹,你知道他们先和我说了……”冯紫英讶然。
“哼,你以为柴恪和杨鹤是蠢人么?你都大名在外了,这等大事你答应便说明你对草原形势有了解,甚至就是你我父子有过探讨,有了相当把握,所以才敢应承,你要一犹豫,说明你我父子心里都没底,你一个庶吉士,让你去,既达不到目的,耽搁了事情,而你出了事儿,除了招来我的记恨外,还能有什么?”
冯唐的话让冯紫英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味来,涩声道:“爹,你们都早就知道?”
“哼,你以为我们都像你这么头脑简单?”冯唐轻哼了一声道。
“那爹你刚才还怒不可遏……”冯紫英糊涂了。
“那只能说是从大的层面没有多大危险,但是一进草原便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住的,意外因素有多少,谁知道?”冯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冯紫英:“我不那样爆发一番,柴恪和杨鹤能记住我和你父子二人,为朝廷付出有多大?”
冯紫英真的是瞠目结舌了,这都是表演艺术家啊,自己真的还是差了几分火候啊。
还以为自己老爹真的是为了自己安全绝不肯答应呢,结果呢?
全特么是套路!
演技派!
见自己儿子惘然若失,一脸颓丧,冯唐摇摇头:“紫英,你爹在边地打滚几十年了,什么事儿没见过,爹给你撂句实话吧,平叛不难,哱拜也好,刘东旸也好,成不了气候,大周的气数还没尽呢,问题是如何最短时间的平叛。”
冯紫英慢慢品味过来。
“一旦战事迁延,两镇乃至整个陕西被打烂,宁夏甘肃二镇战后就可能成为朝廷流血不止的伤口,朝廷要想避免这种局面,这需要大量粮食和银子来赈济恢复,朝廷拿得出来么?拿不出来,那可能就是无休止的叛乱和匪患,一样会让朝廷诸公夜不能寐,明白么?”
“所以,舍弃一些东西给草原那些个鞑靼人,就像你说的那样,让草原诸部无暇他顾,是个好招数,但是治标不治本,只能说是临时应对,终归要靠我们自己,可在目前能够赢得时间。”说到这里,冯唐狐疑的看了一眼自己儿子,“紫英,怎地柴恪和杨鹤的观点和你先前与我说的恁地相似?莫不是你主动去和他们说的,或者就是主动请缨?”
见自己老爹又有暴走的模样,冯紫英赶紧解释道:“没有,爹,我怎么可能那么幼稚?柴大人和杨大人找到我说到了此事,我也提了我的一些观点看法,和他们比较一致,最后会说到我能不能去草原,您也知道柴大人点将都我头上,必定是有所图,这等情况下,我怎么可能拒绝,而且我也知道爹您肯定在草原上是有些安排的,嘿嘿,……”
“你怎么知道?”冯唐猛地问道,目光瞪着自己儿子。
“嘿嘿,我在大同时,您就是没当总兵了,不也有草原上的一些人来拜会您么?我看那些人应该都是草原诸部头人酋长派来的吧?而且送的礼都不轻,……”
冯唐笑了起来,“小兔崽子,这些个事儿你倒是观察得挺仔细呢。”
冯紫英浅笑不语。
冯唐沉吟了一下,“如果你一定要去挣这份功劳,倒也不是不可以去,我们冯家在大同几十年,土默特人也好,察哈尔人也好,鄂尔多斯部也好,永谢布部也好,我们都算是有些交情,但是交情归交情,在涉及到部族生死利益时,人家也不会买账,这一点你要搞明白,不过有这份交情,他们倒也不至于把事情做绝,好歹你爹还在榆林当总兵,冯家、段家在边墙内外都还有一些关系人脉,他们日后还要和我们打交道,……”
又叹了一口气,冯唐还是忍不住道:“若是能不去,最好不去,毕竟进了草原,意外因素太多,没准儿遇上一群不开眼的流虏就能出事儿,事后就算是能找到他们报复回来,那又如何?咱们瓷器不能和瓦罐碰啊。”
“爹,您这会儿说这个就没有意思了。”冯紫英讪笑着。
“也许还是该让你早点儿成亲,有了子嗣,纵然你真的出了事儿,啊,呸!”冯唐也觉得不吉利,平素都不在意,但是落到自己儿子身上就不一样了,“有了子嗣,你自己也能踏实一些稳重一些,我和你娘日后也能对冯家有个交代,你娘来信说你屋里不是收了贾家几个丫头,此番事了,你回去也差不多满十六了,便收了她们,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出来,至于成亲之事也就不用那么急了,……”
见自己老爹把话题又扯远了,冯紫英也是啼笑皆非,“爹,说这事儿远了,还是说当下吧。”
“哼,远了?不远了,乔应甲给为父来了信,说起了沈珫嫡女的事情,为父觉得可以,已经回了信,你回去之后,和你乔师商议,便可向沈家提亲了。”冯唐顿了一顿,“此番平叛下来,想必朝廷必有封赏,为父便可请朝廷让你袭爵和兼祧,沈家女可入你大伯这一房,……”
冯紫英皱了皱眉,但此时他也无心多和自己父亲在此事上纠缠,“爹,说说草原上的事情,儿子要去见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您给儿子说说情况呗。”
“嗯,我先和你简单说一说,届时你要去我让冯佐跟着你,他对草原上最熟悉,那边几家首领都见过,到时候你在路上可以多问问他。”冯唐点点头,关乎自己儿子性命,他当然不会轻忽。
“……,卜石兔是晁兔台吉的长子,晁兔台吉和你大伯相熟,只可惜早死,他曾经带着年幼的卜石兔来过大同,后来晁兔台吉死了,卜石兔就跑到西海那边去了,不过他毕竟是长孙,按照草原规矩,扯力克死了,就该他来坐这个土默特汗位,但草原上虽然重视名分规矩,但更重视实力,没有实力,这个汗位他就坐不稳,他实力虽然弱了一些,但是却还有部族中一些扯力克兄弟辈的长辈支持,……”
“……,着力兔和宰僧和阿赤兔、宾兔娘子分道扬镳逃入河套后,一度混得很凄惨,其部四处流落,流失了很多,后来和你二叔交好,你二叔便给他们指了一条道,他们便在黄甫川到板升一代驻牧,一度遭到鄂尔多斯其他部的排挤打压,也全靠你二叔给了他们一些接济,……”
“……,还有就是板升和河套的汉人,嗯,恐怕你也知道,那都是些白莲教众,不过俺答封贡之后,赵全和李自馨被俺答交给了朝廷斩首之后,这些汉人便不再信任鞑靼人,但这一二十年里,这些汉人分散成几部,在河套这几部主要是以农耕为主,其中首领赵崇山乃是赵全之侄,若是需要可以联系,他和为父有往来,还有那李自庭,乃是李自馨的堂弟,也是其中一部首领,去年还曾经来过为父这里,他与你舅舅关系密切,……”
油灯下,冯唐很耐心的给自己儿子开始补课,这关系到冯紫英进入草原之后的成败得失。
丙字卷 第六十三节 河套之春
听到老爹一点一滴的介绍这整个边墙以外的情形,冯紫英才深刻了解,这冯家在大同几十年还真的不是吹的。
无论是鄂尔多斯部还是土默特部,只要是首领就免不了要和内地有商贸互市往来,而作为总兵官便把持着那道闸口,和哪个部族交好,便可以把口子开得大一些,对那个部族不满,便可以收紧一些,那这个部族首领这个位置就要坐不稳当。
段家同样是大同豪门,虽然比不得冯家这等勋贵,也没有出什么读书人,但是段氏兄弟,也就是冯紫英两个亲舅舅,一个捐了一个五品同知,乃是著名本地药材坐商,一个则是从事从大同到口外的牲畜皮货买卖,都是拥地百顷,属于典型的坐地虎。
冯家进京之后,段氏亦有来往,其舅舅也曾经来过京里,只不过冯紫英几个表兄读书都不太行,五个表兄,仅有一人考中秀才,其余四人都只能跟随父亲营商。
“紫英,你要记住,鞑靼人最喜恃强凌弱,若是你弱了,那便一切休谈,只有在足够强大的情况下,才能和他们谈义利。”冯唐最终总结,“卜石兔也好,着力兔和宰僧也好,你要让他们明白,朝廷不是打不下宁夏或者奈何不了素囊来求他们,而是朝廷不愿意花太多时间去打,不愿意花更多的钱银,所以才会选择他们,……”
冯紫英深以为然。
别以为草原上的鞑靼人就是蛮夷之辈,中原汉人并不比他们聪明许多,尤其是一部头人酋长,尽皆是人精,否则如何能从弱肉强食的草原中生存下来?
或许他们可以被一时所蒙蔽,但是只要稍稍冷静清醒一些,就应该能看得清楚现在的形势,这也是冯紫英敢于一闯草原的底气。
“爹,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出发更合适?”冯紫英又问了一个问题。
冯唐脸色迅速狰狞下来,双手合十,轻轻的揉动:“不急,要去也得要让草原上这帮鞑靼人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宰者!我会让贺人龙突袭熙宁堡!十日之内,我会让贺世贤夺下平虏所,封死叛军南下的道路!不打赢两仗,铿哥儿你怎么进草原去和他们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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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一行人出塞时已经是三月初了。
春末的草原上,仍然是冷意逼人,厚实的老滩羊皮夹袄裹在身上,歪戴一顶翻毛皮帽,一匹不起眼的黄骠马鞍后斜挂着两个皮袋。
盐巴和茶砖这是出塞必带的物件,既可以作为交换物事,也是最好示好礼物。
二十余人小队看上去不多不少,但也算是冯唐能为自己儿子准备得最充分的武装力量了。
二十人中大部分都是在草原上长期厮混的夜不收和尖哨,论武技精熟,人人都能以一敌三敌五,也都明白此次进草原的任务,就是护送好这位总兵大人的公子,也是三边总督的私人特使。
清一色的一人双马,厚背窄锋刀加贴身短刺,这是夜不收的标准配备。
冯紫英也学着,带了一柄自己耍得最熟练的窄锋刀,但是和夜不收们的厚背窄锋刀略有区别,毕竟他不是专业玩这一手的。
尖哨们的配备略有区别也是窄锋刀,但是分量要轻一些短一些,略微有些弧形,更像是草原上马贼们管用的斩马刀,但又更短一些。
懒洋洋的阳光已经爬上了天际,照在人身上,但是给冯紫英的感觉仍然是冷,哪怕是老羊皮袄裹得够紧,但是那股子冷劲儿仍然一个劲儿的往胸襟里钻。
一行人是从盐场堡出的塞,避开了素囊台吉部最活跃的波罗堡到永济堡这一线。
七日前,榆林军贺人龙部连夜突袭熙宁堡,一举斩杀叛军七百余人,并趁势拿下了洛浦河边的韦州所,兵锋直逼小盐池,使得刚刚来得及在青冈峡、安边所站稳脚跟的宁夏叛军陷入了一片风声鹤唳中。
甚至还没有等到贺世贤发起进攻安边所和青冈峡一下的叛军便仓皇西退,而贺世贤部趁机发起猛攻,从安边所一直打到了平虏所下,如果不是在镇戎所的叛军一部来援,当日榆林军就能拿下平虏所。
趁着入侵固原镇的叛军注意力都集中在平虏所这一线时,贺世贤派一部突然北上,突袭下马关,一举夺下下马关,使得韦州所、熙宁堡、下马关连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之势,确保了这一深深切入宁夏卫腰肋处的要害地位掌握在了榆林军手中。
随着大同兵从南面进兵,宁夏叛军被迫从平虏所和镇戎所沿着清水河收缩回半个城,那里已经靠近宁夏中卫地界,开始在这一线布防。
不过榆林军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如果不能解决素囊台吉在北面的威胁,让尤世功的主力腾出手来,这场战事便会无限期的僵持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冯唐才算是松口同意冯紫英一行人北上出塞。
一行人出塞之后就沿着老花马池和锅底湖一线向北,直奔黑水河也就是都思兔河而去,卜石兔部现在就在那一带驻牧。
虽然仍然冷得人全身发僵,但是草原上泥地缝隙里已经能隐隐的看到几丝嫩青,春天来了,只需要再来那么一两场雨,整个地面便会迅速变成草木葱茏的盛景,这就是河套。
这样大一股部队,只要不是遇上鞑靼人大部精锐,便是寻常马匪也好,小股流虏也好,都是不敢招惹的。
看看这帮人的打扮,就能知道这些多半是来自南面汉地的边军精锐,草原上的人也不蠢,什么生意都能做,但是折本生意不会做,要想消灭这样一支力量,不付出上百人的伤亡,那是休想,更何况一看这又不是什么大股商队,根本不值得。
“佐叔,还得要几日才能到那边?”出来两日了,运气不错,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偶尔遇上那么一两拨牧人,都是远远的赶着羊群离开了。
这一线应该是素囊和卜石兔部的势力错综交汇地区,也有一些依附于素囊或者投靠了卜石兔的小部落在这一线放牧。
“估计还得要三天吧,不敢走快了,马儿受不了,万一遇上紧急情况,那咱们就麻烦了。”冯佐脸颊干瘦,眉峰如刀,一双鹰鹫般的厉目始终在不经意的四处游移。
没办法,若是自己一人倒也罢了,冯佐自信在这草原上要想要自己的命的人还难得找出来几个,但是带上少爷,就真的不好说了。
老爷的交代很简单,如果少爷回来不了,他也就别回来了。
委实这位爷对冯家太重要了,所以从一开始要出塞冯佐就不赞同,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冯佐,他只能应允下来。
自己死不打紧,这少爷可真的是出不得事儿,冯佑那厮便是带着少爷冒了一回险都被太太给撵了出来避了一年的风头,这一次回去之后若是被太太知道,怕是老爷都脱不了干系。
不过有着二十骑夜不收和尖哨精锐随行,冯佐心里又要踏实许多,老爷也是下了大血本了,这都是榆林军中最精锐骁勇的角色,便是遇上寻常的鞑靼骑兵小队,这一支力量也完全可以应对。
有三骑早已经放了出去,这是规矩,沿着西北、正北和东北方向巡逻,一旦发现有可疑迹象,便要迅速折返报告。
“卜石兔现在在这边就只有五千帐?那他和素囊相比未免也相差太远了,这样赖在这里不走,佐叔,你觉得他目的何在?”
冯紫英知道冯佐虽然名义上是自己老爹的亲随,但实际上却有几个身份,护卫,总哨,以及冯唐的外总管,可以说冯家的各种事情基本上都没有瞒过冯佐,而冯佐的两个儿子也早就在大同置地成家了,甚至还带了三个孙子孙女了。
“铿哥儿莫要小看这卜石兔,昔日大爷和晁兔台吉交好,晁兔台吉在土默特内部颇有人望,只可惜晁兔台吉死早了,卜石兔在土默特部内的宗亲关系还是很有力的,扯力克的几个兄弟都支持卜石兔,当然这种支持可能有一些条件,嗯,比如卜石兔自身也要有足够的实力,现在卜石兔的主要力量还在西海,估计他现在还在犹豫吧,既怕把人马全部从西海带回来之后万一失利,连个退路都没有了,但是又不甘心这样退出争夺,首鼠两端,莫过于此。”
冯佐目光慢慢凝聚起来,前方一骑飞驰而来,带起一片黄尘,他心里咯噔一声,怕是有事儿。
从对方手势就能看出敌人不是很多,但是这往往更糟糕,这意味着可能后边还有更大的麻烦。
越是怕出事儿,就越是要来事儿,这已经是亘古不变的箴言了,冯佐心中长叹一声,收拾起一些不必要的感慨,勒了勒腰际的牛皮索带,一夹马腹,”铿哥儿,小心了,怕是有事儿!胡力克,索布多,你二人跟着少爷!其他人展开,雁形!”
丙字卷 第六十四节 诚意
骑队迅速展开阵型,前方十多骑紧追着一骑而来,满天的烟尘显示出这场追逐战已经已经持续了好一阵。
在看到冯紫英这一方展开的阵型之后,对方十多骑迅速一个弧形转弯,力图避开这样的包围圈,不过由于相距太近,速度太快,仍然有几骑落入了包围圈内,一阵刀枪争鸣,几骑落马,而其余十多骑则是半点都不留念便呼啸而去,甚至己方的弓箭手都来不及施展。
“是哈拉兀速的马贼。”瞟了一眼之后冯佐阴沉着脸。
这等毫无人性的举动便是鞑靼人都做不出来,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同伴逃窜,纯粹就是因为利合,一旦有危险便各自分飞。
哈拉兀速就是黑水河(都思兔河)在草原上的别称。
活跃在这一带的马贼数量不少,他们既有从汉地逃过来的官兵,也有在边墙内杀人越货走投无路的贼匪,更有一些在草原上犯了事儿躲避贵酋追杀的牧民逃奴,总而言之,各色人都有,混杂纠合在一起,便成了这般。
这些人毫无信义可言,今日可以投靠边军,明日也可倒向鞑靼诸部,遇到能吃下的商队也敢一拥而上抢杀,偶尔也能为边军和鞑靼人卖命刺探情报或者拦截追杀双方的哨探,甚至两边同时吃。
“佐爷,怎么办?”一行人都已经整队归位,除了一人腰部受伤但是不重外,其他人都无恙。
“赶紧向西快走,再折向北。”冯佐已经意识到了危险,这些马贼如此毫不犹豫的脱身逃窜,肯定是有目的,若是往日,再怎么也要在周边盘桓一阵,但是今日明显是有目的而来。
“怎么了,佐叔?”冯紫英在敌袭那一瞬间肾上腺素陡然飙升,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胸中荡漾,看着骏马狂奔,刀锋交错,只是一两个回合便生死阴阳相隔,嘶喊、咆哮、怒吼,然后就是金铁交鸣和马蹄橐橐,热血沸腾的局面如电光火石般印在了冯紫英脑海中。
“快走,这帮马贼多半是受人之命来巡查,弄不好就是素囊台吉已经发布了封锁令,就是针对我们来的,……”冯佐脸色不太好看。
冯紫英吃了一惊,迅即又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们的行踪被人泄露了?”
冯佐苦笑:“少爷,这榆林镇这么大,这么多人,咱们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咱们的动静也都有人在一直关注,所以我们只能抢时间,素囊虽然势大,但是他现在还不会公开和卜石兔翻脸,只要我们进入卜石兔的地盘,素囊就只能作罢。”
但两个时辰后,后方雷鸣般的马蹄声已经追了上来,冯紫英看不出来有多少,初略估计应该七八十骑左右。
此时的冯佐反而再没有先前的焦躁,取而代之的是近乎于冷漠的沉静。
“胡力克,你带少爷和张大人向西,三个时辰后我们在约定地点汇合,其余人跟我走。”没有给冯紫英任何说话的机会,整个骑队迅速分成三拨,掩护着最不起眼的三骑迅速向西面狂奔。
冯紫英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奔行了多久,胯下健马才开始慢了下来,两腿裆部开始火烧火燎的而之前却毫无感觉。
原本有四五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不断的盘旋策应,最终还是在追上来的几骑逼近时展开了反击,而只剩下了那个叫胡力克的沉默汉子带着自己和张瑾一路狂奔。
“少爷,张大人,往这边走。”胡力克在茫茫的夜色中很容易的就找到了路径,冯紫英和张瑾都很惊讶于对方的这份本事,但是这等时候却没有多余的心思来问。
三个时辰后,冯紫英终于见到了前来汇合的人。
只剩下了十七骑,有五人再也没有跟上来。
冯佐没有多问,很显然夜不收和尖哨都有着特定的规矩,这种压抑感让冯紫英说不出的难受。
“铿哥儿,这就是战场,每年夜不收都会有十来人回不来,尖哨也会有四五人的折损,这还是在正常没有太多战事的情况下,战事一起,一年夜不收损失三五十人再正常不过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冯紫英有些低沉的情绪,冯佐倒是显得很淡然,“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更何况下边的士卒们?”
眼见到早上大家还兴致高昂的出发,晚间却就永远消失了五人,冯紫英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来自战场上的残酷。
冯紫英没有再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多余,难道说自己现在还没有做好这种心理准备?
好在经历了这一场略显惊险的波折之后,随后两日便显得平静下来,在随后的这两日里,冯紫英也才从这些士卒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大概。
应该是马贼迅速将消息传递给了在这附近游弋的素囊台吉的骑队,大概是一百多骑追赶了上来。
这些游骑也都是鞑靼人中的精锐,一人三马,所以追击速度很快,为了摆脱,冯佐他们不得不分成三拨,采取缠战加骚扰的形势拖住对方,虽然在单兵战力上这边远胜于对方,但是数量上的巨大差异还是造成了损失。
******
“他们走了?”有些暗黄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如同一头猛兽盯住了什么,大帐中略显黯淡的油灯,堆在中央的火盆,让整个账内有一种忽明忽暗的沉重感,“往哪儿走了?”
“台吉,有几个人分别走了,但是那一位据说是冯将军的儿子却没走,但是很活跃,据说和其他几部的贵人们都有接触。”
“那你觉得我见还是不见?”声音有些犹豫,但又有些不甘。
“台吉,我觉得还是见一见的好,不说台吉和冯家一直有交情,单是我们始终需要和汉地保持贸易往来,而且兀鲁特那边也有些心动。”跪在门口的男子吞了一口唾沫,慢吞吞地道:“他们带来的茶砖非常好,五路把都儿台吉也想见见他。”
五路把都儿台吉便是卜石兔的叔祖,也是土默特部中兀鲁特的头人,也是卜石兔的重要盟友,如果没有五路把都儿的支持,卜石兔根本无力和素囊对抗。
卜石兔的脸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大许多,细小的眼睛,宽扁的鼻子,还有一张阔嘴,但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有神。
草原上的人都是如此,在西海呆了这么多年,更让他那张脸膛有着西海高原上特有的黑里透红色彩,但那张脸却是完全沿袭了其父晁兔台吉的模子,和其祖父扯力克格外相似,就凭着这张脸卜石兔就赢得了土默特部落里很多人的支持。
当然这都是其次,卜石兔知道其实很多人支持他更多地还是忌惮三娘子这么多年把持部落大权和财富,尤其是垄断了和大周的贸易,加之控制了最富庶的板升地区,这让很多人都心里难以平衡。
现在终于熬到自己祖父死了,那么谁来当土默特汗,谁来接掌这个顺义王,那就要好好论道论道了。
“你说他们有人走了,往哪儿走了?”卜石兔有些不甘心这样被动。
大周来使的目的他当然明白,素囊的大军在从河曲黄甫川到红柳河这一线都给大周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据说甚至攻破了几座堡寨,突入边墙内抢得了不少好东西。
这让卜石兔既羡慕嫉妒恨,又有些期待。
卜石兔知道自己的实力还不允许自己也能像素囊那么任性,既要让大周拱手给他送上顺义王封号,又要迫使大周给他更大的利益,比如在边贸互市上开更多的互市点,给与更多的商人以互市资格。
但是素囊闹得这么厉害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自己可以在大周那边有更大的分量。
“不太清楚,他们带来的人很厉害,都是一人双马,一出去就找不到人影,派去跟着的人,没一会儿就失了踪迹,应该是榆林那边边军的夜不收,……”
下边人的报告让卜石兔很不高兴,“一群蠢货,这点儿事都办不好!成天就知道要茶叶,要盐巴,你连人家的条件底线都摸不清楚,怎么向人家伸手要东西?”
跪在门口的人赶紧低下头,也有些惭愧,草原上,自己的地盘上,居然把人跟丢了,的确有些丢脸。
“他们是不是去联系南边那些汉人了?”卜石兔心中突然一凛,想起什么似的。
“不能吧?那些汉人怕是不会和大周朝廷打交道的,他们的首领都被大周斩首了,……”跪在门口的人讶然抬起头来,“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说过他们和汉地有联系,……”
“我们没发现,不代表人家就没有联系,而且,都这么多年了,大周朝廷也许想不起这帮人,但是冯将军未必就想不起,对了你说那个带头的是冯将军的儿子?”
卜石兔有些怀疑,冯家的情况他很清楚,大同的真正话事人。
小时候就跟随着自己父亲去过大同,那真的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城,繁华富庶程度至今在他的梦中都时有出现,冯家就是大同最有权力的家族,在他们的理解中就像是俺答汗在土默特这一支中的地位一般,除了察哈尔那边,在大同,可能除了大周朝廷,就应该是冯家说话最管用了。
但是父亲带自己去见的冯家那位掌权人在十多年前和察哈尔人的战争中战死了,后来是他的弟弟接任,再后来那位弟弟也病死了,就是现在这位冯将军继任了他的哥哥位置,只是不太清楚为什么大周朝廷又把这位冯将军赶出了大同,撵到了河套这边来了。
不过估计也和草原上这些个争权夺利差不多的原因吧,卜石兔大概也能猜得到。
冯家前两位将军都没有子嗣,只有这一位现任的冯将军有一个嫡子,这些情况上草原这些部族也都清楚,毕竟这位冯将军掌握着大周在河套这边最精锐的边军,而且还在大同那边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所以卜石兔有些不相信这位冯将军敢把自己唯一的嫡子派到草原上来,难道他就不怕意外?
丙字卷 第六十五节 博弈
“台吉,我看应该是才对,那个人很年轻,但是周围人对他很尊敬,对了,还有那位长期来往草原的左将军对他很尊敬,当然那个年轻人对那位左将军也很尊重,……”
卜石兔知道那位左将军,乃是现在这位冯将军的得力部下,七八年前还曾经来过西海,他见过一次,他还从未见过现在的这位冯将军。
卜石兔摩挲着下颌,揣摩着。
局面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虽然有五路把都儿的兀鲁特部支持他,但是和素囊比,还远远不足,三娘子盘踞板升太久了,而且又有忠顺夫人的名号,素囊便仰仗这些,笼络了一大帮人,据说连东面的察哈尔人也对他很支持,这让卜石兔越发觉得自己前途黯淡。
正因为如此,那些在宁夏发动叛乱的汉人居然根本就没有找他,而是直接找了素囊,这让卜石兔既感到愤怒,又有些沮丧。
草原上的人都很现实,你没有实力,自然就没有人会把你看上眼,就算是自己顶着祖父嫡长孙的名义又如何?不能让周人感到害怕,换不来盐巴砖茶,换不来铁锅和武器,换不来丝绸和布匹,就没有人会听自己的。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帘子猛然拉开,一个人影钻了进来:“台吉!”
“什么事?”卜石兔有些不高兴的看着自己的得意下属。
“鄂尔多斯人来了。”下属喘着粗气。
“鄂尔多斯人?哪里来的鄂尔多斯人?”卜石兔一愣之后,也有些诧异。
鄂尔多斯部一直是河套草原上仅次于土默特部的存在,但是鄂尔多斯部比土默特部还要分散,各自为政。
“怕是着力兔和宰僧来了吧?”跪在一边的男子侧首问道:“肯定是那帮汉人招来的。”
“对,是着力兔台吉和宰僧台吉来了。”
“哦?”卜石兔精神一振,汉人把着力兔和宰僧也拉来了?
这草原上各部势力的确太纷繁复杂了,松山鄂尔多斯部被逐出松山之后,宰僧和着力兔便一直游荡在东面,据说臣服在素囊麾下,但是却也和素囊关系不睦,倒是那阿赤兔和宾兔娘子两部与素囊并无多大联系,但是这一次居然有和素囊一道与宁夏那些个叛乱汉人纠合在一起了,所以这分分合合真的是说不清楚。
“他们是来拜会我么?”卜石兔有些兴奋地站起身来。
“不是,台吉,着力兔台吉拜会那帮汉人去了,宰僧来拜会台吉了。”下属有些狼狈的跪在地上道。
“什么?!”卜石兔暴怒,着力兔胆敢如此?这厮竟然先去拜会汉人?
“卜石兔台吉,宰僧前来拜会。”一个阴柔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卜石兔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干咳一声:“快请进。”
帐外的几名卫士已经列队,一名身着传统鄂尔多斯人皮袍的中年男子笑吟吟的站在帐外作礼。
一直跪着的男子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回礼,“宰僧台吉,请进。”
帐内中央的牛粪燃烧得更旺了,映红了卜石兔和宰僧的脸膛。
“宰僧台吉是应汉人之邀而来?”卜石兔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帮汉人的意图宰僧台吉和着力兔台吉可清楚?”
“难道卜石兔台吉不清楚么?不就是拉拢我们要对抗素囊台吉么?”宰僧声音很轻细,和其他草原上的人相比,宰僧的面膛格外白皙,白皙得不像鞑靼人,更像是汉人,这也是宰僧最得意的。
看起来像是汉人,也的确有着汉人那股子狡狯奸诈的心思,但是宰僧却能牢牢的控制住他那几千帐,卜石兔知道在很大程度上其兄着力兔都要听其的意见。
“看来宰僧台吉都知道了,那还要和着力兔台吉过来?”卜石兔淡淡地道。
“来,当然要来,为什么不来?难道卜石兔台吉不愿意‘共襄盛举’么?”宰僧很得意的用了一个汉语成语夹杂在其中。
卜石兔不明白这“共襄盛举”的意思,一直到宰僧解释之后,才明白。
河套诸部和汉人交流日多,多多少少都会一些汉话,但是也只能是简单的应答,但是再复杂一些就不行了。
像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之间通用鞑靼语,大部分都能交流,但是仍然有相当属于各自部族的方言,需要慢慢沟通才能明白,有时候汉话反而成为一种通译语言。
卜石兔目光凝注:“宰僧台吉此言何意?”
“有利可图就来,无利可图就散,就这么简单。”宰僧显得很轻松,“我和兄长都各自有几千帐,几万人要茶叶要盐巴,要布匹要铁锅,我们不来,难道素囊台吉会主动给我们?还是卜石兔台吉会主动给我们?”
卜石兔一愣之后哈哈大笑,“宰僧台吉可真的会说话,嗯,不过说的是大实话。”
“不知道卜石兔台吉怎么打算的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宰僧轻轻一笑。
“是好机会,但是那也得有命去享受才是。”卜石兔眯缝起眼睛。
“哦?难道卜石兔台吉从西海回来就是打算祝贺素囊台吉接掌汗位和顺义王?”宰僧白皙面上的笑容越发可憎。
卜石兔压抑住内心的火气,“我们土默特人的事情轮不到你们鄂尔多斯人插言。”
“不,卜石兔台吉,若是和我们无关,我们当然懒得过问,但是卜石兔台吉,素囊台吉真的登了大位,既会影响到我们鄂尔多斯人,当然吃亏更大的是卜石兔台吉,不是么?既然如此,大周也不愿意看到素囊台吉如此,那为什么不能合作一把呢?”
宰僧语气变得越发的阴柔,但是却如同针线一般能钻入人心肺。
“合作?宰僧你是来替大周当说客么?什么时候鄂尔多斯人也匍匐在大周面前了?”卜石兔嘴角浮起嘲讽的神色。
“呵呵,草原上哪家不曾匍匐在大周面前?令祖扯力克不也是匍匐在大周面前才有了顺义王之位么?三娘子不也是一样才得来了一个忠顺夫人?没有忠顺夫人这杆旗帜,素囊台吉又凭什么和卜石兔台吉争夺汗位和顺义王之位?”宰僧也毫不客气,“匍匐没关系,不就是一个形式而已,只要能给我的族人带来茶叶盐巴和布匹,宰僧不介意,从汉唐以来,不都是如此么?”
“那你们是下了决心要和大周合作了?”卜石兔棕黄的眼眸中厉芒更甚。
“卜石兔台吉,不要着急,合作也要谈条件,吃亏的事情没人会干,所以我兄长去和汉人谈去了,一会儿也许就会有一个大概的情况出来,我来拜会卜石兔台吉,不就是因为我们可以捆绑在一起获得更大的利益么?”宰僧悠然一笑,“卜石兔台吉,五路把都儿台吉支持您,加上我和我兄长,您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向大周要更多呢?”
*******
着力兔一离开,冯紫英和张瑾以及冯佐就沉默了下来。
“这个老滑头,什么口风都不露,只知道开口要茶叶要盐巴要铁锅,比打秋风的还可恶。”张瑾恨恨地道:“草原上这些鞑靼人都是这般么?”
“呵呵,我们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不是这样?”冯紫英舒适地靠在羊毛填塞的布垫上,很淡定,“想让他们卖命,不花血本哪有这等好事?”
帐篷里羊膻味儿十足,没办法,穿羊皮袍,吃羊肉,喝羊奶,都这样,但是来了几天他就迅速适应了,甚至自己身上也已经有了这些味道,不知道回去之后会不会把金钏儿、香菱和云裳她们给熏倒?估计林妹妹得直接晕倒吧?
“紫英,下一步怎么办?”张瑾也有些犯愁,来了好几天了,卜石兔避而不见,只说出门了,但谁都知道他就在直线距离不到两里地的地方。
“不急,欲速则不达,卜石兔这是在熬我们的耐心呢。”冯紫英此时反而显得很有耐心了,“越是这样,说明卜石兔越是所图乃大,嗯,甚至可以说他越是急切,如果真的无意,或者三心二意,只怕早就见我们了,没必要让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
“铿哥儿说得对。”冯佐也点头,“卜石兔需要我们,除非他真的不想这个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但他又怕付出太大,结果一无所获,所以他要看看我们能有什么让他动心和放心的东西。”
“可是我们没时间了。”张瑾沉声道。
当初约定就是一个月内要有一个结果,如果一个月内都没有结果,那么可能朝廷就不得不和素囊台吉谈,而那倒是能解决燃眉之急,但是后续可能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一个统一而强大甚至还有名分的土默特不符合大周的利益。
“张大人,越是这个时候,我们怕是越要摆出一副不着急的姿态。”冯紫英摇摇头,“我相信着力兔和宰僧一会合,卜石兔就会坐不住了,到时候就该是卜石兔着急了。”
丙字卷 第六十六节 威逼利诱,舌绽莲花
卜石兔的确坐不住了。
着力兔和宰僧如果愿意和大周合作,那么自己呢?
熬了这么多天,也差不多了,相信大周那边也该明白,这河套没有他卜石兔,大周光靠鄂尔多斯人是不行的,着力兔和宰僧或许可以帮忙,但是绝不可能担当大局,五路把都儿一样不可以。
“卜石兔台吉,的确,五路把都儿台吉不行,着力兔台吉和宰僧台吉不行,但素囊台吉呢?”冯紫英面对着这个仍然保持着倨傲和凌人气势的土默特贵酋淡淡地道。
“呵呵,少公子阁下,我承认素囊目前的力量比我强,可是你们有得选么?”卜石兔冷笑着道:“素囊的胃口恐怕不是你们大周能满足的吧?而且如果素囊真的把我撵回了西海,担任了土默特汗和顺义王,着力兔和宰僧以及五路把都儿他们都得要臣服在他脚下,到时候,他要什么,你们就得要给什么!”
坐在一边的着力兔和宰僧以及五路把都儿脸色都不好看,但是他们得承认,在河套,除了卜石兔,其他人都无法和素囊抗衡。
如果卜石兔真的一拍屁股跑回西海去了,这河套真的被素囊统一,大周固然不好过,但是他们这些部落恐怕就惨了,要么被吞并,要么就只能规规矩矩的听从素囊的命令,让你去哪儿就得去哪儿。
“嗯,卜石兔台吉说得也对,素囊如果统一了河套,我们大周肯定不会允许。”冯紫英平静地道:“如果卜石兔台吉扛不起这个担子,我们只能出下策。”
“下策?”卜石兔狂笑,“你们还有什么下策?”
“让插汉进板升。”冯紫英一句话让卜石兔笑声陡然中断,卜石兔又惊又怒又怕又气,“你们大周疯了,让插汉过来?”
插汉就是察哈尔,蒙古左翼三万户的首领,一直在东边的蓟镇、宣府和大同外游牧,其地位甚至还在蒙古右翼的首领土默特之上,只不过在土默特俺答汗崛起之后,插汉的土来孙汗惧怕俺答汗而主动东移。
但随着俺答汗一死,土来孙汗之子图们汗重新崛起,重返蓟镇和宣大一线,威胁右翼三万户,察哈尔一直在图们汗期间袭扰辽东蓟镇甚至大同,图们汗之子布延彻辰汗也沿袭了图们汗的攻势,冯紫英大伯就是在和察哈尔交锋的呼伦塞一战中战死。
不过在布延彻辰汗后期,察哈尔势力有所下降,一直到前几年林丹汗继位,都还保持着较为平稳的状态。
整个鞑靼,这几十年里,基本上就是一个土默特和插汉(察哈尔)的争锋过程,而目前察哈尔在东面蓟辽宣府占据统治地位,而土默特现在在大同、山西直至榆林、宁夏和甘肃这一线占据优势。
“卜石兔台吉,对于大周来说,板升地区让察哈尔或者土默特控制有什么区别么?”冯紫英好整以暇地笑着道:“林丹巴图尔(林丹汗)还是一个小孩子,恐怕让他来控制板升要比让素囊台吉控制好吧?起码他能听话一些。”
卜石兔目光如火,盯着眼前这个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郎,良久才从牙缝中迸出话来:“少公子,我记得你的伯父就是和插汉打仗阵亡的吧?你们就不怕养虎为患?”
“我知道,察哈尔的确也是个麻烦,但是那起码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但是如果卜石兔阁下真的无能为力,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素囊在河套和板升这边独大吧?”冯紫英说得很轻松,语气却是格外冷厉:“大周不会允许河套这边出现一家独大,素囊台吉如此,卜石兔台吉亦是如此,……”
这个话很刺耳,但是无论是鞑靼人还是大周都清楚,只不过从未像冯紫英这样如此公开露骨的挑明开来。
“这就是你们大周的诚意?”卜石兔也是怒气填胸。
“怎么,卜石兔台吉希望听到我说大周会支持卜石兔台吉击败素囊台吉,重振右翼三万户,一统河套?你会信么?”冯紫英冷笑着反问。
卜石兔哑口无言。
没人会信,在座的人都不会信。
都不傻,说些不着调的话谁都会,但是谁会相信?
大周的策略草原诸部一样心知肚明,那就是不允许一家独大,俺答汗的独大已经让大周吃足了苦头,所以从扯力克开始,大周便扶持三娘子牵制扯力克。
现在扯力克死了,三娘子病卧不起,素囊台吉眼见得又有可能演变成另外一个俺答汗的迹象,甚至还把手伸进了宁夏甘肃镇,这当然让大周无法忍受了。
“嘿嘿,少公子,那大周希望我们怎么做?”五路把都儿打破了僵局,笑着道。
“唔,五路把都儿台吉,我知道以前大周使臣来到草原上都会云遮雾罩的说一大箩筐话,让你们云里雾里弄不明白,始终觉得大周是在糊弄你们,但这一次我可以把话挑明。”冯紫英目光在几个人身上逡巡了一圈。
“大周不会允许河套出现下一个俺答汗,如果卜石兔台吉做不到遏制素囊台吉,那么我们就只能让林丹巴图尔(林丹汗)来做这件事情,我承认林丹巴图尔也是一个威胁,但是我的责任是此次任务,林丹巴图尔的问题不归我解决,我只想知道卜石兔台吉有没有这个信心和决心?如果有打算怎么做?”
卜石兔脸颊一阵抽搐,他和其他几人都还是一次遇上这样公开挑明的讲条件的大周使臣,以往大周来使都是吞吞吐吐不肯明言,让你自个儿去理解领悟,而且谈条件时也是推三阻四,但是眼前这个少年郎却完全颠覆了在座一干头人的印象。
“如果林丹巴图尔变成达延汗那样呢?”卜石兔忍不住刺了对方一句。
达延汗是察哈尔中兴之主,其对察哈尔的意义如同俺答汗对土默特。
“那是我们大周的事情,实在不行不还有建州女真么?”冯紫英冷冷地道:“我大周坐拥中原之地,想要和大周交好的边部多了去了,卜石兔台吉还是多考虑自家吧。”
包括张瑾和冯佐都被冯紫英的大胆话语给震住了,这一位爷还真的什么都敢说啊,居然敢说让女真来牵制林丹汗?难道不知道女真是现在大周最大的心腹之患么?
当然冯紫英这话纯粹是虚晃一枪了,到时候恐怕是让林丹汗牵制建州女真才对了,只是这等话却不必对人说了,让这帮鞑靼人明白大周又许多牌可打就行了。
卜石兔被逼到了墙角里,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好一阵后才道:“那大周能给我们什么,要我们做什么?”
“卜石兔台吉,嗯,还有其他三位台吉也在这里,我不妨挑明了说,应该是你们能为大周做到什么程度,那么大周就能给出不一样的条件。”这些话冯紫英已经在之前和张瑾、冯佐他们商量过多次了,只能由他说出来才具有说服力和影响力。
“愿闻其详。”卜石兔终于说了一句文绉绉的汉话。
“大周可以支持卜石兔台吉成为土默特汗,也可以授予卜石兔台吉顺义王。”冯紫英态度很坦然。
“就这个?”卜石兔冷笑,“那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卜石兔台吉可以让五路把都儿台吉和着力兔台吉、宰僧台吉都跟随你,并在十五日内将你们的转移到哈拉兀速,并保持这种状态三个月,那么大周将在三个月内赐封卜石兔台吉为顺义王,并承认卜石兔台吉为土默特汗。”
三个月?转移过来?这么简单?卜石兔微微色变,而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都是脸色一变。
“少公子的意思是只需要我们把我们的部众转移到这一带即可?”着力兔忍不住抢先问道:“那我们转移过来干什么?卜石兔台吉可以得到大周承认为土默特汗,获得顺义王称号,那我们呢?谁来供应我们的粮食草料和花费?”
“着力兔台吉莫急,你和宰僧台吉的事情可以下一步来说,我们先说卜石兔台吉的事情。”冯紫英摆摆手。
卜石兔狐疑的看着冯紫英,良久才缓缓道:“少公子,如果不知道少公子就是冯将军嫡子,我真的要怀疑大周派您来究竟意欲何为了。”
“是么?是不相信我说的,还是觉得我夸口了?”冯紫英语气越发淡定,“那我还可以再透露一些情况给卜石兔台吉,卜石兔台吉应该知道我们汉人讲求读书,读书最讲求尊师重道,我有几位师长,一位是当下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嗯,做个比较,当下大周朝廷出征平叛副帅也算是他的部下,……”
几个人都是神情微动,虽然汉人的各种官职相当繁复,但是作为一个出征副帅的上司是这一位的老师,那么的确能说明一些问题。
“我还有一位老师是当今吏部左侍郎,而当今吏部尚书是由大周内阁阁老兼任,如无意外,我的老师未来一两年也会入阁担任阁老,……”
这一次连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以及着力兔和宰僧都为之色变了。
大周权力顶端除了皇帝,便是内阁几位阁老,便是这些草原上的部落贵人们也都是知晓的,大周朝廷六部一样可以对应到草原上,比如礼部对应是祭祀事务,比如兵部便是掌军大将,那都是台吉的心腹,甚至就是台吉本人,比如吏部和户部合起来就应该是负责分配下边小部落帐数人数和谁来担任首领的角色,这其实还是由台吉承担了。
“另外,我受此次平叛主帅之托,主帅便是我朝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
冯紫英又再度将柴恪的身份做了一个介绍,让卜石兔几人终于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我刚才提的要求,不是异想天开,更不会让诸位在这里白闲着,卜石兔台吉不会以为你们这么集结,素囊台吉会毫无感觉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卜石兔终于明白了,如果自己将自己的人马和五路把都儿以及着力兔、宰僧的部众召集过来,素囊肯定会认为这是受了大周的收买要和他争夺汗位了。
那下一步会演变成什么样?卜石兔脸色阴沉了下来,也许一场战争就要爆发。
“这是第一步。”冯紫英似乎却半点没有觉察到卜石兔脸色变化,“第二步,如果卜石兔台吉可以在两到三个月之内将在西海的部众带回河套,那么大周可以在茶叶、盐巴和布匹上予以一定数量的支持,具体数量可以下来商量,……”
这个条件不能让卜石兔动心,但是却能让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怦然心动。
几个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卜石兔身上。
卜石兔脸色越发难看,但是却还是忍住了怒意:“还有么?”
“当然还有,第三步,如果卜石兔台吉以及其他诸位台吉,能够将你们的兵马集中起来,向外部宣布,准备整顿军队前往西海讨伐火落赤或者占领莽剌川,并进行一两场演练,那么大周可以在平叛完成之后,与顺义王兼土默特汗在宁夏、榆林再开互市,并商议互市数量品种,……”
整个三步,看起来层层递进,一份比一份优厚,关键在于根本不需要干什么就是让着力兔和宰僧二人把部众带过来,三个月而已,能有多大影响?既不需要打仗,也不需要挑衅,对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来说,甚至什么都可以不作,就是做做样子而已。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当然你要说一点儿动作都没有,那也要看,要看素囊怎么来看了。
卜石兔脸色阴晴不定。
“对了,我最后再说一句,如果卜石兔台吉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和素囊台吉争这个汗位和顺义王之位,那么我先前说的那一切就当我没说,而如果卜石兔台吉有这份心,那么你还在等什么呢?难道等着天上掉馅饼儿,等着素囊台吉主动把汗位和顺义王之位拱手送给您?”
冯紫英冷冷的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丙字卷 第六十七节 大功传檄,危机再临
沈宜修在收到父亲来信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谁也未曾想到父亲的同科,也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乔公就向父亲提出了和冯家议亲的事情了,而且还明确表示了是冯家家主,也就是冯紫英的父亲从榆林专门写信来说准备要提亲了。
这个消息让沈宜修顿时笼罩在忐忑之中,连带着这个年都没有过好。
也许年后冯家就要来提亲?这份莫名的夹杂着期盼和患得患失的心境让这一两个月里沈宜修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一点甚至被弟弟都看了出来。
而另外一个传回来的消息则直接让她陷入了紧张和担心之中。
沈自征并不知道一个郎舅关系如同阴云般即将笼罩在自己身上,而且那个郎甚至比他还小,但是自己可能却不得不要叫他姐夫。
此时的他还沉浸在一种兴奋和遗憾之中。
“阿姐,宁夏平叛传来好消息了,北路官军攻陷灵州,在吴忠堡大破叛军,斩敌八千人!南路官军在半个城下与叛军展开激烈大战,斩敌三千余人,预计在获得南面从固原来的冠军援军支援下,月底便能攻下半个城!”
沈自征兴冲冲的走进屋里,挥舞着书院里从邸报中摘抄回来的消息,满怀欣喜,“看样子要不到六月份就能彻底平息这场叛乱!”
沈宜修心中一颤,稳了稳心神,这才拂弄了一下发梢,故作淡然地从厢房里走了出来,“二弟,官军又大获全胜了,成日里听你说北线大军势如破竹,半个月前攻陷了盐池,收复了宁夏后卫,现在又攻下了灵州,是不是距离收复全境在望了?”
沈自征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好像还没那么简单,根据《内参》最新一期中的《军情观察》,他们认为前期在草原上的鞑靼人开始对峙陷入僵局之后,素囊台吉再无力对山西和榆林构成威胁,榆林镇大军可以放手出击,而且山西镇的另外两万大军也已经赶赴前线,叛军应该是觉察到了危险,所以才且战且退,宁夏卫和宁夏平虏所仍然在叛军手中,而且叛军主力已经在甘肃镇那边攻占了整个凉州卫和永昌卫,现在山丹卫情况不明,而且听说西海那边火落赤也开始犯边,威胁西宁卫,……”
被自己兄弟这一番话说得头昏脑涨,沈宜修哪有心思去听这些个战报,而这些战报现在几乎已经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日常里学生们最热衷于探讨的时政了,而沈自征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二弟,那出使草原的一行人有消息了么?”沈宜修强忍住自己内心的羞涩和担心,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不是说他们立下了大功,让草原上为了争夺王位而打起来了么?”
“打起来倒是没有,但是的确成功的两个争王位的大部落各自结成了联盟对峙起来了,所以那个素囊台吉就再没有精力来威胁我们大周了。”沈自征完全忽略了重点,咧着嘴笑道。
“不是,阿姐是问那些出使的人现在情况如何?”沈宜修恨不能狠狠的给自己弟弟泼一瓢冷水,人家打仗立功关你什么事儿,你说得头头是道,姐姐问你的问题,你却是半点抓不住重点。
“啊?你是说冯铿他们?”沈自征这才恍然大悟,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据说他们可能从塞外绕过镇远关过黄河去甘肃镇那边了。”
沈自征的确不太清楚,因为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都是说官军如何大破叛军,斩杀多少,俘虏多少,收复了哪里,哪里有多心思去过问这些,人家邸报也不可能专门来写这样一队使者的去向。
没有注意到自己姐姐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去,沈自征自顾自地道:“这个家伙这一回可是风光了,成功的挑起了鞑靼人的内乱,使得整个三边乃至山西大同两镇的压力都大减,所以才能抽出更多的兵力去平叛,据说兵部都在议叙要给他们一行记功了,这种好事情怎么就被这个家伙给捡着了呢?一个庶吉士不务正业读书修史,还跑去出使,……”
沈宜修已经没有兴趣再听自己弟弟聒噪下去,但又实在忍不住,转身而去的同时忍不住怼道:“二弟,这是人家的本事,你有本事你也去啊。”
“阿姐,你这是什么话?我若是后年春闱中了,一样要馆选庶吉士,这等立功之事我也一样不会后人,只是未必赶得上这种好机会了啊,他这一趟回来,恐怕就要直接受编修了,相当于榜眼探花了,人家都还要再读两年呢。”
沈自征还在喋喋不休,脸上满是艳羡之色,“其他庶吉士就算是读满三年,也未必能授一个编修,大部分都得是检讨,看看他,一下子就让这一科的庶吉士们黯然失色了。”
沈宜修早就拂袖而去,自始至终沈自征都没有弄明白,自己姐姐怎么心情就突然不好了,而且看上去还不是一般的生气。
在沈自征艳羡这冯紫英的凯旋而归时,冯紫英却是在后悔自己的恣意大胆。
对于来草原冯紫英并没有多少后悔,虽然经历了一场意外遭遇马贼以及后续的素囊骑兵追击,但那的确是一个意外,而抵达哈拉兀速卜石兔的驻牧之地之后,其实他就安全了。
卜石兔也好,五路把都儿也好,着力兔和宰僧也好,都是盼望着能从大周那里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无虞安全,而自己的特殊身份也更让这些人上心。
便是素囊台吉提大军来战,那也不是短时间里能见出分晓的,而且冯紫英也不认为素囊台吉就会不智到那个地步,轻易就会和卜石兔台吉兵刃相见,那只会让大周笑得合不拢嘴。
但卜石兔将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都集结在了一起,无疑对素囊台吉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尤其是其精锐的整编,以及从西海陆续还有部众过来,这让素囊台吉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件事情。
这等情况下,宁夏那边的叛乱早就被他抛在脑后了,那是汉人们的事情,而哱拜这等草原上的叛徒从来就没有让他正眼看过,他需要应对的是卜石兔对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之位的竞争。
当素囊大军云集和卜石兔诸部对峙时,冯紫英他们已经在哈拉兀速卜石兔驻牧地一呆就是一个月了。
卜石兔诸部履行了第一步的诺言,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的部众都在向哈拉兀速靠拢,素囊感觉到了压力,也开始将兵力北移,榆林、山西、大同这一线边墙上的压力顿减,这才有了尤世功所率主力放心西进,大打出手。
冯紫英有些后悔的是自己会草率的来甘肃镇城——张掖。
他知道甘肃镇很烂,但是没想到会烂到这种程度,丢了凉州卫,丢了永昌卫,当他们踏入张掖时,山丹卫都还在镇军手中,但是七日之内,山丹卫除了边墙上的卫所还在官军手中外,山丹卫腹地,从花寨堡到丰城铺再到新河驿几乎是一泻千里,全数丢了个干干净净,让叛军一路打到了张掖城下。
冯紫英和张瑾乃至冯佐都是面面相觑。
刚刚踏入张掖城才睡了两晚上,连甘肃镇副总兵马夏都未能见到,就演变成了这般模样。
从哈拉兀速卜石兔驻牧地到甘肃镇这边虽然远了一些,但是这一线基本上都是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的势力范围了,即便是有些马贼也不敢招惹这两位,而卜石兔也为了避免再出意外,还专门派出了自己亲卫骑队护送,十多天时间里,从白亭海南边绕过了被叛军共治的镇番卫,从亦不剌山南面沿着水磨川从山丹卫入境甘肃镇。
没想到前脚踏入山丹卫,还只是听闻永昌卫沦陷,结果后脚离开山丹卫,山丹卫腹地要隘花寨堡就丢了。
在去草原上时,柴格和杨鹤就交代了冯紫英另外一项任务,如果草原之行顺利,那么有机会的话,可以从塞外绕行到甘肃镇那边,相当于授命两位主帅督军甘肃镇那边,顺带了解情况。
因为在宁夏镇彻底沦陷之后,整个甘肃镇的消息几乎断绝了,从西宁卫那边传来的消息都是零散琐碎的,根本不知道在凉州卫和庄浪卫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甘肃镇总兵一直空缺,前任总兵十一月就已经病故,原本新任总兵预计应该是年后任命,未曾想到会赶上了这场一场事儿。
看见混乱成一片的情形,冯紫英也有些着忙了,张瑾虽然是龙禁尉千户,但是一样对这等事情毫无经验,倒是冯佐皱着眉头不语。
“佐叔,怎么办?”
“铿哥儿,要么我们就立即从西门出城,估计叛军刚抵达城下,还暂时还无力围城,我们往肃州走。”冯佐苦笑着道:“不过那就有些远了,挨着嘉峪关和吐鲁番了,也不知道那边情形如何,没准儿蒙兀儿人也要来趁火打劫啊。”
“或者……”冯紫英迟疑道。
“或者就是找到城中主事的,组织防御。”冯佐悍然道:“叛军从宁夏卫一直打到这里,我不知道永昌卫是怎么丢了的,但是山丹卫丢得太蹊跷了,而且山丹卫所也还没丢,这些叛军能打到这里我估计已经是极限了,他们是冲着这里的粮草补给而来,……”
丙字卷 第六十八节 背水一战
甘州城,也就是后世的张掖,乃是甘肃五卫治所,同时也是陕西行都司的治所所在,但是随着镇守总兵制势力日张,陕西行都司实际上更多地沦为了对各卫镇的屯兵管理的机构,而真正练兵打仗权力都已经汇聚在了镇守总兵手中。
随着关西七卫的丢失,事实上甘州已经成了大周西端最繁华的城市。
当然这里所谓的繁华,自然是无法和大同、西安这些城市相比,更不用提京师、苏州、扬州、金陵这类城市了,但是在河西走廊上,包括河套,这里都是首屈一指的大城。
城中加上戍守士卒军官家眷以及为镇卫行都司提供服务的商贾居民,一样超过三万人,算得上是整个大周西陲的繁盛之地了。
冯紫英一行人来到总兵府时,整个总兵府已经乱成一团了。
自从前任总兵病逝之后,这里一直是由副总兵马夏代理总兵,但是这位马总兵,显然不太合格。
昨日冯紫英一行人一大早便来到总兵府,询问了门卫,门卫只说副总兵大人一大早就没见着人,连带随身护卫都不见了,所以不清楚去了哪里,可能是去巡视镇军去了。
甘州镇城周长达到十里,各部分散驻守四门,随着凉州卫和永昌卫的陷落,这边形势也日益紧张起来了。
这等紧急时候马总兵居然突然失踪了,而且从昨天到今早都没有见人影,还带着数十随身护卫,就这么失踪了,显然太不可思议了。
冯紫英和张瑾等人赶到总兵府的时候,更赶上了一位前来报告军情的将领铁青着脸正在破口大骂。
“怎么回事,这位兄台?”冯紫英已经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料,但是他还是努力想要搞明白当下的情形,如果局面真的不可收拾,对不起,赶紧从西门跑路要紧,他绝不会把命葬送在这等地方,哪怕是从西宁卫那边绕道回去,起码也要比在这葬送与乱兵之中强。
“你是何人?”那名身披铁叶甲的壮汉毫不客气地推开挡在前面的冯佐,厉声道:“总兵府重地可是任由无关人等擅闯的?”
“总兵都已经跑路了,还谈什么重地?”冯紫英冷笑着反问:“你又是何人?”
听得冯紫英说总兵跑路,那名壮汉脸色顿变,扶在手上的腰刀便要一动,却早已经被冯佐一手按住:“稍安勿躁,我等不是外人!”
壮汉感受到了来自冯佐身上的骁悍气息,微微一抬手,没有扛动,再一运力,冯佐的手已经松开,这才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冯紫英一行数人,沉声道:“尔等何人,赶紧报上名来,否则就莫怪本将不客气了,来人!”
几个全副披甲的兵士已经持枪涌了出来,其中一人居然还拎着一支三眼火铳。
没等冯紫英说话,张瑾已经站出来:“本官龙禁尉北镇抚司副千户张瑾,奉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之命与随军赞画、庶吉士冯铿一道出使土默特部并督军甘肃!”
龙禁尉北镇抚司?这可真的把眼前壮汉吓了一大跳,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但看到张瑾出示的龙禁尉腰牌,这名参将这才赶紧拱手一礼:“末将甘肃镇游击将军何治胜见过张大人!”
看见张瑾还了礼,而冯紫英这个庶吉士身份却让何治胜有些疑惑。
他好歹也是武勋出身,虽然在这甘肃镇混日子,但是庶吉士是个什么身份他还是知晓的,但没有听说过庶吉士还能随军赞画。
一般说来随军赞画都该是兵部主事才是,怎么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庶吉士来随军赞画了?还出使土默特部?
看样子甚至这位张千户居然还是以这位少年郎为主?
略微迟疑了一下,何治胜才勉强抬了抬手:“末将见过冯赞画。”
赞画不是官职,只是一个差使,但是总不能叫对方冯庶吉士吧?那也太拗口了。
冯紫英倒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寿山伯何家的何千厚伯父不知道是尊驾何人?”
这名壮汉吃了一惊,也上下打量起冯紫英起来:“乃是末将伯父,不知道尊驾……”
“原来是何世兄!在下冯铿冯紫英,家父神武将军冯唐。”冯紫英微笑着道。
“啊?!”何治胜大吃一惊,“你是冯家大郎?”
冯家和何家不算太密切,但是都算是武勋,而且像寿山伯何家与冯家一样,与四王八公都不同,都是周太祖起兵打到北方之后才从龙的。
何家是北直保定武将世家,和冯家是山东临清世家一样,都属于北方武勋,和四王八公这种从金陵就开始从龙的老牌武勋们不同。
很显然何治胜也是听过冯紫英大名的。
冯紫英印象中何千厚是现在何家家主,好像是世袭二等男,一直赋闲在家,但其嫡子何治中冯紫英却印象很深。
因为何治中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柳湘莲买下那个园子时,就曾经和兵马司那边都打过交道,冯紫英还专门为此登门过。
而且何家一家人模样特征特别明显,一双高耸的颧骨和浓黑的吊梢眉,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何治中和这个家伙还真的有点儿像亲兄弟,没想到是堂兄弟,但转念一想这家伙居然到甘州这等偏远地方当一个参将,估计连嫡支都不是,弄不好就是一个庶出子被踢到了甘肃镇来,但观其模样,倒像是一个能打的,能混到游击将军也算不错了。
“何世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世兄,本该说是幸会,只不过当下场面真的说不上是幸会啊。”冯紫英也是拱手一礼,“小弟奉兵部右侍郎三边总督柴大人和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大人之命与张大人一道出使土默特卜石兔部之后,绕道来甘肃镇查看督促军务,却没想到一来就遇上这种事情,……”
话一说开,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都是京中武勋子弟,而且冯紫英又刻意结交,迅速热络起来:“何世兄,看样马夏应当是已经跑了,现在城中以谁为主?”
何治胜也是满脸苦涩,“不瞒兄弟,为兄也是昨晚才到。愚兄本是驻扎在高台所,接到总兵大人钧令,前日早上出发赶来,昨晚赶到便到总兵府报到,说总兵大人未归,缴了令之后便回去休息,今日一来,便已经成了这般情形,……”
冯紫英知道高台,这是甘州到肃州之间咽喉要道,一般说来也就是一个游击将军率军三千驻守,看样子马夏原来是打算集中力量来守甘州了,但是估计是看到乱军势大,怕被围在城中走不了了,所以干脆就一走了之。
“现在这甘州城中可有主事者?尚有多少可调动兵力?”冯紫英来不及多说了,他只要问这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没有,那就赶紧拉着何治胜一路西逃,逃到高台再说。
何治胜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为兄也不清楚,但若是马总兵只身出逃,那城中当还有三五千兵力才对,参将郭胜耀不知道大郎可认识?”
冯紫英摇头,沉声道:“世兄,我只问一句,他能不能马上把城中防务组织起来,盯住叛军的进攻?把你的人也加上!”
“大郎,我只带来了一千人,城中虽说还有三五千士卒,但是能够集结起来的有多少,我也不知道。”看见冯紫英目光如炬,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何治胜最终艰辛地点点头就:“郭将军算是甘肃镇中排得上号的角色,要找到他问一问才知道。”
“那就马上派人去找!”张瑾阴戾的声音让何治胜悚然一惊,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龙禁尉的狠人,“好,我马上让去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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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成把握?”冯紫英站在城头看着城墙下已经开始准备第二轮攻城的叛军,知道自己这话外行,但是他还是想问一问。
何治胜没有理睬他,冯紫英只能讪讪的闭嘴。
叛军来得很快,完全不像是所谓的强弩之末,但是人数比想象中的少,只有八千人上下,不到一万人,这给了冯紫英几分信心。
但是城中的情况却更让人心冷,只有不到两千多的士卒,郭胜耀这个参将在刚刚那一轮敌军突袭战中亲自上城,身受重伤,现在昏迷不醒,但是却成功的打垮了敌军借着锐气发起的第一轮攻势。
不得不说,甘州城没有沦陷,很大程度靠着了郭胜耀这两千多兵的死扛才顶了过来。
甘州镇城太大,八千叛军若是要分散进攻,显然力有未逮,所以叛军也很聪明直接选择了最薄弱的南城门作为突破点。
当然袭扰是免不了的,三五百人的袭扰就能让城中守军手忙脚乱,一旦突破便能起到以点破面的效果。
“都是刘白川的兵,没有蒙古人?”跟随而来的十名夜不收和尖哨分成了几组,每组带着三五十士卒巡视城墙,一旦有叛军攀城,那就负责扑杀,而张瑾和冯佐则个亲自带着一百精锐,作为预备队,一旦突破便亲自顶上去。
何治胜深吸了一口气,作为一个游击,他这是赶鸭子上架,一个人负责起了全城的守卫,可是偌大的一个甘州城,别说两三千人马,就算是一万人马都不够用,好在叛军也不足。
丙字卷 第六十九节 刺杀
“哱家的兵不会往这边来,要走也只会往北边跑,这些都是汉人,刘白川和刘东旸的。”何治胜咬着牙关道:“左翼的是刘东旸的,右翼是刘白川的。”
“刘东旸也来了?”冯紫英吃了一惊,几大叛军首脑中除了哱拜就要算刘东旸,甚至刘东旸的作用比哱拜还大,虽然哱拜父子掌握的兵力比刘东旸更多的,但是真正在其中发挥关键作用的还是刘东旸。
“看样子还没到,这里应该是刘白川在作主,你看那面旗帜下,可能就是刘白川。”何治胜有些惨然,“大郎,我们恐怕顶不住了,刘东旸和刘白川的兵力都是叛军中的精锐,比土文秀和许朝的兵马要强不少。”
“他们只有八千人,只要能顶住两三轮进攻,就有希望守住。”冯紫英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早就开始悲观起来了,心里也有些发急,这临阵指挥,自己可不在行,还得要靠这种武将才行。
“事已至此,怕也只有一搏了。”何治胜目光在城墙下游移着,摇头不已,“大郎,不是我灭自己志气涨敌人威风,八千精锐,我们只有三千人不到,纵然能扛得住今日,也挺不过明后日,这还是叛军不会再有后续部队跟上来的情况,刘东旸还没到,若是他到了,贼军肯定过万人!”
“我已经让张大人暂时把放下临城巡视,请他去城中再去把所有能一战的人都召集起来,这甘州城里大户士绅豪商看起来也不少,各家护卫家仆,起码也能再凑上三五百能一战之人,……”
“用处不大,这等人小打小闹耍耍威风还行,真正上了阵,见了血,便会垮得比谁都快。”对于这等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护卫家丁,何治胜很清楚德行,面带不屑,连连摇头,“哎,算了,能拉来充数也行,聊尽人意吧。”
冯紫英知道自己对这等战事不在行,如何打仗还得要看何治胜这等人,但是何治胜所说的也的确在理,若是没有其他变数因素加入,甘州城破城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城中人心惶惶,马夏的逃离尚未传开,一旦城中都知道镇守总兵官已逃,只怕情势还要败坏。
而这个消息只怕瞒不了多久。
甘州城墙不算高,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这里基本上都是土墙,只有部分地段用砖墙围砌,而南城门由于地势原因最为低矮,也成为叛军选择突破的地方。
眼见得攻城云梯慢慢开始聚集起来,何治胜无暇理睬冯紫英,开始下达命令。
甘州城四座城门各有三具威远炮,其实应该算是仿造的佛朗机炮,冯紫英只是粗略的查看了一下就知道这玩意儿不靠谱,外部甚至还用铁箍箍住,那品相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要躲在一边儿去,弄不好就是炸膛的命。
弓箭手早早就位,狼牙拍和滚木礌石倒还算是准备停当。
防守的主力还是何治胜带来的这一千多高台兵,很显然何治胜更相信自己一手操练出来的士卒。
作为游击将军三千兵力,能从高台带出来的就只有这一千多人,除了吃空饷外,其他都是老弱屯兵,不堪使用。
伴随着城下终于响起的战鼓声,密密麻麻如蚁虫一样的叛军士兵终于开始小跑起来,呐喊着,嘶吼着,高举着盾牌和刀枪,抬着云梯,汹涌而来。
这都是十七世纪了,可是在这里,居然还是这种以冷兵器战争为主的时代,或许间或响起的三眼火铳巨响,能告诉这已经是十七世纪了。
弓箭手第一时间覆盖了城下二十丈之内的范围,数量太少,稀稀落落,并不能对发起冲锋的叛军造成多少阻碍,而一旦云梯搭附在城墙上时,真正残酷的攻防战才算是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证这个时代的冷兵器战争。
不出所料,三门佛朗机炮,只发出了几声巨响之后就彻底哑了,一门炸膛,当场炸死了四名操作士卒,还有两门炮在喷吐了几轮之后便因为火药的缘故难以在维系。
几轮发射就要过热的炮膛和难以移动的笨重躯体,直接导致了这种玩意儿更多是摆设货,就连操作的士卒们都没有真正把这玩意儿当成能顶用的物事。
数十只云梯终于成功的搭附在了城墙上,红着眼睛沿着云梯疯狂上爬的士卒不断的在城头被斩杀,或者直接被提前捅下城头。
间或有一两个悍勇的士卒登城,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数倍于他们的精锐一拥而上,箭射、枪刺和刀砍斧劈,绝不会给他们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就要将其彻底灭杀在城墙上。
这也是何治胜专门布置的多组扑杀小队。
敌军远来,攻城器具严重不足,一下簇拥登城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只要死死遏制住这种登城的危险,那么就能很大程度的压制住敌军的势头。
这可能是何治胜在观察了形势之后愿意守一守城的主要原因。
另外一重因素也就是如果在督军的特使都到来之后,作为游击将军却连城都不愿意一守就跑路,恐怕除非他从此逃亡域外,否则等待他严苛的军法了,甚至还要株连到何家。
不得不说何治胜的这一手还是颇有效果,单单是一个时辰之内,冯紫英就亲眼见到了不下十余人就在自己眼皮子下边被剁砍成血葫芦丢下城墙,这也直接影响到了敌军的士气。
作为一个即将满十六岁的少年,或者说前世为官几十年的官员,无论是哪个身份,冯紫英都从未见过这种发生在自己面前的血腥场面,如果不是自己身旁两个如影随形跟随着自己的夜不收,他觉得自己恐怕还真的没胆如此近距离的面对这一切。
平素自诩敢于一战的武技,真要放在这种你死我活的血腥厮杀中来,冯紫英不知道能发挥出几成,三成,还是五成?
战事越发激烈,眼见得两个叛军士卒次第从城墙垛口处攀爬而入,冯紫英再也忍不住了,“胡力克,恰卜,上!”
几名围堵上去的士卒,被对方轻而易举的突破,进而斩杀,冯紫英就知道这一次恐怕是叛军专门选来突破的精锐了。
胡力克和恰卜便是负责专门保护冯紫英的夜不收。
他们很不适应这种枯守在一旁的“保镖”职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周围几丈内杀声阵阵,却不能参战。
冯佐是专门叮嘱了二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的唯一职责就是保护好冯紫英,情况一旦不对,便直接保护冯紫英走人。
此时在冯紫英的命令下,二人也只是稍一犹豫便飞身而上,凌厉的刀术和刁钻凶悍的角度,只是短短几秒钟之内便将那二人逼回到了城墙垛口,紧接着而来的弓箭手密集攒射直接让这二人身死当场。
血脉贲张间,冯紫英忍不住都想要加入战团,这等慷慨激扬一回,血战甘州城头的故事无疑是每个男人都渴望的梦想。
正在恣意畅想间,冯紫英却见得那几丈开外的胡力克脸上突然露出惊恐暴怒之色,“小心!”
下意识的一侧身,手中窄锋刀猛地上扬一挡,凶悍的一刀直接将冯紫英手中的窄锋刀震落在地,犀利冰凉的刀锋几乎是贴着冯紫英肩膀掠过。
冯紫英来不及多想,就地一个十八滚,躲过了紧接着跟随而来的第二刀,刀刃入地,直入三分,溅起一阵火星!
眼见得面前一道黑影扑面而来,冯紫英来不及多想,微微侧身,手中轻轻一扣。
“砰!”腾出一团烟雾,飞扑在空中的男子脸上露出讶然而痛苦的神色,颈项上一股血箭唰的飙射而起,身体落地,挣扎了一番,便软软倒地。
“叛贼找死!”
另外一道紧随其后的家伙则被另外一道刚来及从引道上纵身而起的身影在空中拦截住,刀剑交集,火花四溅,伴随着一道青色的剑影掠过,那个一身寻常脚夫打扮的家伙落地捂着自己的颈项,死死瞪着眼前这个一身士人轻袍的年轻人,轰然倒地。
这个时候惊慌失措的胡力克和恰卜才赶到,看到那个手中提剑的年轻人,赶紧摆出了一副一攻一守的姿态,将冯紫英护在身后。
此时张瑾的身影也出现,带着一群衣衫驳杂的汉子,估计应该是从城中大户里边征集而来的护卫家兵。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是不是火铳?”面前这个少年郎英气勃勃,也是颇为惊讶地看着冯紫英,“为什么没见着你点燃火绳?而且速度这么快?”
冯紫英知道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救了自己一命,否则这后续而来的刺客的一击恐怕就难以躲过了。
示意胡力克和恰卜不必紧张,冯紫英笑了笑:“多谢尊驾救命之恩,这是自生火铳,不需要点燃火绳。”
“不需要用火绳?那用什么击发?”少年郎显然很感兴趣,上前一步,只是胸前却略略荡起一层波澜。
冯紫英有些讶然,再一观察,这个英姿勃发中带着几分妩媚少年郎年龄不大,但是却显然有外族血统,略显深凹的眼眶和汉族相比略显高挺过甚的鼻梁,再加上略微有些泛灰的眼瞳,无疑不表明此子,不对,没有喉结和胸部的特征证明这个女孩子有着外族血统。
丙字卷 第七十节 一线
还未等冯紫英回答,张瑾已经带着人赶了上来。
看见地下几具尸体,张瑾也微微色变:“紫英,你还是下去最好,不要再在城墙上逗留了,这里多你一个人也无益。这两人应该是提前藏匿在城中的叛军刺客,以刺杀来制造混乱的,刚才在那边也遭遇了这种情形。”
冯紫英也有些尴尬。
自己在这城墙上居然还成了添乱的角色了。
本以为自己的武技起码对付三五人没问题,但是现在看来,这等你死我活的浴血搏命中,自己这几下把式还真的不够看。
不过终究自己也是杀过人的人了,看着眼前这具还捂着脖子被火铳一击毙命而死不瞑目的汉子,冯紫英也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自己从来就是一个只求结果的人。
这支自生火铳是临行前冯唐专门给冯紫英的,是从南边儿买回来的舶来品中的精品。
据一名商人说是花费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足见其昂贵,专门送给冯唐的。
现在冯唐把它送给了自家儿子作为护身利器,没想到还真的排上了用场。
冯紫英之前就试过枪,的确打造得相当精致,而且还不是转轮式的自生火铳,是击发式的自生火铳,设计巧妙,制作精美,各种部件也是精心打造,即便是在欧洲都能算得上是精品,难怪如此昂贵。
就是不知道让这大周按照这一支自生火铳来仿造能否可行。
但是冯紫英估计要仿造的话,很多部件上恐怕难以达到这种水准,而且价格也可能达到天价。
纵然达不到一千二百两银子,但是估计花费上百辆银子未必都能做得出来,而且质量也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这涉及到一整套的工业化体系,哪怕是最初级的工业体系,从工匠到设备和枪管的钢质,每一样恐怕都要让在这个方面没有多少基础的大周束手无策。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话呢。”眼前的少年郎见到冯紫英有些走神,忍不住道:“能不能把你这支火铳让我看看?”
冯紫英这才惊醒过来,摇摇头:“现在不行,这玩意儿太精贵,还有用,不过此战结束之后,倒是可以借给你玩一玩,对了,还没有请教这位公子……”
少年郎脸略微一红,但是迅即正色下来:“我姓尤,就住在这甘州城中顺城南街尤府。”
尤府?冯紫英初一想是不是和尤世功三兄弟有关系,但是一想尤氏兄弟世居榆林,和这里相隔数千里,可能性不大。
“尤小哥怎么会到城墙上来?”冯紫英很好奇,他开始还以为这是张瑾去召集的护卫家丁,但一看这女孩子模样,也不过就是十五六岁,哪怕她是男孩子,也不可能轮到喊这类人上阵才对。
“若是甘州陷落,怕是人人都跑不掉。”尤小哥抿了抿嘴,“我本意是来看看形势,若是不行便要早做打算,……”
“你家里难道没有其他男人,让你来?”少女脸一红,她不知道对方是否看出了自己的女扮男装,故作镇静地道:“我来看看而已,只是没想到……,我想问一句,这城到底还能不能守住?”
看见旁边的张瑾正在分派人员,冯紫英也就没有再和这个“救命恩人”多说下去,“守不守得住,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最好回去做好准备才是,若是有什么情况我让人通知你,顺城南街尤府,我记住了。”
看见冯紫英郑重其事的模样,少女点了点头,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而眼前这个青年肯定是一个不简单的大人物。
……
当叛军第二轮攻势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缺乏足够的攻城器具成为了制约叛军发起更大攻势的最大问题,叛军一度想要堆土攻城,可是甘州城四周松散破碎的黄土成了最大的问题,除非有充足的布袋,否则根本难以实现这个目的,而一旦出现这类迹象,集中攒射的弓箭手就会成为收买叛军性命的最大噩梦。
看着眼前了额际裹着浸染了血丝的白布条,满脸杀气的何治胜,这个时候冯紫英才觉得这家伙有点儿铁血悍将的气势了,最开始的手足无措和紧张仿佛就是表象。
不过也能理解,从未扛起这样一副守卫甘州这样大城的任务,他就是一个游击,连参将都不是,突然间就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全城几万人的身家性命都汇聚在他肩头,不能不让他有些紧张。
“还是守不住。”把手中粗大的环刀往地上一搁,何治胜没有废话:“他们是云梯和攻城车撞城车太少,但是我得到的消息,刘东旸攻下了六十里外的西洞堡,在那里督造云梯和攻城车,最迟明天晚上就能抵达城下。”
“何将军,我感觉今日这两轮进攻叛军的战意并不强,才死了多少人就退下去了?”张瑾皱了皱眉,观察得很细致,提出了不同看法,“他们城下有七八千人,但是却只死伤了不到一千人就不肯再战了,……”
“张大人,刘白川让刘东旸部打主力,可刘东旸部知道明天就能有足够的攻城器械到来,当然不肯去送死,自然就不肯上心了。”何治胜沉声道:“但一旦明日刘东旸把攻城器械送到,亲自督阵,无论是他自己的本部还是刘白川部,都不敢再这般怠战,只怕我们连明晚都未必能熬得过去。”
“世兄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撤?”冯紫英忍不住问道:“那东大仓里的粮食怎么办?”
甘州城里有着整个甘肃镇最重要的粮仓——东大仓,又叫甘州仓、大仓。
东大仓里还有数万石粮食,那是支应甘州周边包括肃州卫、甘州五卫、山丹卫以及高台所、镇彝所边军的主要粮仓,整个甘肃镇西部诸卫所都要靠这里的粮食生存下去。
而一旦放弃,那几乎意味着要彻底放弃甘肃西部诸卫所了,而放弃了再想拿回来,且不说被人会不会给你整个机会,就算是能拿回来,那要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大,想都能想到。
西南面活跃在西海的火落赤、永谢布的巴尔虎台吉以及土默特的真相台吉部都早已经垂涎这里,只不过对大周仍然有畏惧之心,所以只敢袭扰而不敢大举进入而已。
这还没有算是西北面活跃在哈密的蒙兀儿人,更是早就想要越过嘉峪关东侵了。
没有了粮食,无论你是烧毁还是丢弃给叛军,都意味着这是要放弃甘肃西部诸卫镇,这是谁也不敢轻易表态的。
何治胜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话。
撤不撤不该是他来表态,他就是一个游击将军。
没有总兵,副总兵不知所踪,参将重伤不醒,这都不是该他这个游击将军表态的理由。
现成的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特使,还有这一位龙禁尉的千户大人,该是你们来决定了。
“不能撤,撤了甘州恐怕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张瑾摇了摇头,“烧毁了粮食,恐怕叛军进来就要屠城烧城,丢下粮食,叛军恐怕就能依次为根基,朝廷要收复这里,难上加难了。”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叛军在这里站稳脚跟,那西北的蒙兀儿人和西南的西海鞑靼诸部恐怕都会乐于见到这样一个独立于大周的势力存在,而大周要想收复这里,恐怕就不仅仅是当初要面对素囊的威胁了,而要面对更多的敌人。
“不能撤?那怎么守得住?”何治胜忍不住了,“我只有一千多人,今天一天已经折损了三百多人,兄弟们已经很有怨言了,肃州卫和镇彝所大概还有五六千人,可是他们根本就赶不及了,而且他们也不敢一下子把兵力抽空,怎么办?”
冯紫英也陷入了沉默,这不是玩游戏,孤胆英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行就是行,狂妄自大就是自取灭亡。
今日一战如张瑾所说,叛军的攻势并不算凶猛,否则守军解决不可能如此简单就应对下来了,可能就是刘东旸未到,而刘白川不愿意折损自己本部兵力而已。
但他注意到了张瑾主动提出不能撤,这让他有些惊讶。
这不该是张瑾的表态,或者说他不应该如此表态,在何治胜明确表示受不住,而自己态度还未明确时,以他的性格该是保持沉默才对。
心中微微一动,冯紫英想起了什么似的。
“张大人,刘白川部龙禁尉中可有人?”张瑾一怔,而何治胜却是一凛。
张瑾缓缓点头:“有,但是级别太低,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冯紫英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按照惯例边军各部中都有龙禁尉的人,但是基本上都是隐匿身份,只监视主将的言行,不过效果有多好,不好说,起码宁夏镇的反叛龙禁尉就明显失职了。
“那今日张大人说刘白川部战意不强,可否有其他原因?”冯紫英沉声问道。
张瑾迟疑了一下,“刘白川是最后才加入反叛的,传来的消息是他不是很愿意,但是迫于土文秀、许朝各部都已经反叛,他如果不跟随的话,恐怕就只有被吞并甚至斩杀,……,但是这一两个月里,他的表现又相当凶悍,每战必身先士卒,所以……”
冯紫英眼睛一亮。
丙字卷 第七十一节 一剑能当百万兵
蹄声轰轰,数百骑伴随着刘东旸手一举,戛然止步,黄尘缓缓从四面浮起,如同一场沙尘暴。
策马上前,面色却格外温和,刘东旸目光清泠:“人各有志,白川,我不怪你,可你为何这等时候才来反戈一击?”
刘白川同样单骑独人,一直走到两人相距十丈之邀处才止步,同样面色平静:“东旸,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太多的野心,只想让麾下兄弟们能吃饱一口饭而已,……”
“那你觉得你现在就能吃饱了么?”刘东旸目光越发锐利。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跟着你继续下去,我的兄弟们肯定就是吃不上饭了,东大仓的粮食一烧,……”刘白川话音未落,刘东旸的眼睛已经掠过一抹阴戾,“他们若敢烧粮食,我们就敢让甘州城变成一片废墟,整个山丹以西就不再属于大周!”
“东旸,你可以这么做,我不能。”刘白川显得很坦然,“你知道的,我还有一族人在固原,……”
“我们可以打下固原……”
“东旸,我们别自欺欺人了好不好?”刘白川有些疲惫的摆摆手,“哱拜他们大概都逃出塞了吧?就算卜石兔他们不把他们交给朝廷,那又如何呢?失去了根基,难道土默特人还能帮助他们打回来不成?”
刘东旸眼珠一缩,良久才阴阴地道:“你怎么知道哱拜他们败了?”
“东旸,我知道你历来主意多,哱拜不败,你怎么会这么亲自出征甘州?”刘白川轻轻叹了一口气,“文秀怕是已经到了拿下高台了吧?许朝呢?”
刘东旸终于色变了,调动高台出兵,一举拿下高台这也是他精心策划的一着,因为他知道高台易守难攻,哪怕是一两千兵力据守,要拿下都要付出极大代价,所以才会引何治胜的援军来进甘州,甘州城大,而且兵力不足,只要有足够的兵力可以一举破城,而高台如果在朝廷手中,哪怕自己拿下了甘州,也会成为自己背后的一颗钉子,随时随地都可能致命。
从素囊兵力一收缩去和卜石兔对峙时,刘东旸便知道大势不可违了,所以他假意要固守宁夏镇,却悄悄采取瞒天过海的办法将主力精锐调动西进。
宁夏不可守,只能守甘肃镇,甚至连凉州和永昌他都可以放弃,只需要牢牢守住甘州和肃州,卡住山丹卫,便可效仿唐末的归义军成为一个半独立的王国,为此他也是苦心孤诣,包括西海那边的火落赤和土蛮真相部都已经联系上了,已经出兵策应,甚至连卜石兔那里都暗中表示哱拜部可以暂时栖身草原,大小松山他们不会支持大周收复,甚至或明或暗的牵制大周收复大小松山。
这样一种局面下,只需要在这甘州城能坚持上一个月,西海鞑靼诸部便都能策应自己,让大周再无暇西顾。
但他却没有想到问题出会在刘白川身上。
他知道刘白川最初是不太愿意跟随自己的,但是后续刘白川的表现却让他释去最初的担心,几场攻坚战中,刘白川都是身先士卒一举夺城,即便如此,他也是尽可能的让刘白川跟随自己一起,就是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未曾想到就这么短短两日时间,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
“没想到白川你也看到了这一点啊,没错高台我拿下了,许朝已经击溃了前来增援的肃州兵,如无意外,明日就能拿下肃州!”刘东旸此时脸色阴沉得可怖,随即又转晴:“白川,你是差点儿毁了我们几兄弟的一切啊,你糊涂啊,但是现在还为时不晚!我刘东旸在此对天,对所有兄弟发誓,只要你刘白川现在回头,我们两兄弟一起拿下甘州,富贵共享,绝无异心!”
“东旸,走错路了,便要回头,我不能一错再错。”刘白川惨然摇头:“东旸,放下刀枪吧,此时回头还来得及!你的那些想法都根本不可行,朝廷根本不可能容忍你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放弃吧!我可以向冯张两位大人求情,此事我也已经向两位大人说明了情况,非是我等之过,而是石光珏……”
“刘白川!我的想法不切实际?!你知道我为今天准备了多久?”知道已经无法唤回对方,刘东旸此时的表情变得格外狰狞,“昔日归义军可以独占河西数百年,我刘东旸凭什么不能?今日大周还不如大唐!看看朝廷怎么对我们这些为国戍边几十年的将士?看看石光珏、马夏这些个下来捞钱的勋贵们如何表现的?忘了告诉你,马夏被我在路上抓获了,你知道这厮还带着什么吗?十二张京师城的银票,共计十五万两!”
“看看边墙外的鞑靼人,不管是素囊还是卜石兔,还有察哈尔的林丹巴图尔,西海的火落赤和土蛮真相,他们谁会相信朝廷?海上的倭人,辽东的建州女真,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闯进来咬一口!别以为搞什么驱虎吞狼拉拢分化就能糊弄住卜石兔和素囊,他们不傻!我告诉你要不了半年时间,他们就会联合起来犯边!”
“东旸,你说的都对,朝廷的确现在很难,你带着兄弟们走的路就好过了么?”刘白川脸色苍白,但是仍然保持着镇静:“我知道你和蒙兀儿人也有交情,但是那又如何,你拿下肃州他们就不会来犯就会容忍河西关起门来称孤道寡?哈密他们拿下了,关西七卫他们占领了,难道他们就会容忍你盘踞肃州甘州?”
刘东旸眼神又微微一变,他没想到刘白川连这个都知道,微微扬起下颌,“白川,我还真小看了你,没错如果是朝廷占着,可能蒙兀儿人就会来打秋风,但是我占着,他们就得要让着我,交好我,因为他们会知道我不是朝廷那些派去的总兵废物!我的兵也不比甘肃镇这帮窝囊废!”
“东旸,既然你如此,那我们就只能说是人各有志了。”刘白川淡淡地拱了拱手。
“刘白川,你一定要和我为敌么?”刘东旸脸色越发阴狠下来。
“东旸,我不想和你为敌,我也只想守住这甘州城,如果你真的想要去实现你自己的愿望,那你带着你的人绕城而走吧。”刘白川平静地道。
刘东旸恨恨地盯着对方,良久,才缓缓道:“白川,你这个人素来优柔寡断,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能突然做出这般决断,能告诉我谁在其中起了作用?”
刘白川迟疑了一下,回想起一夜长谈,感触莫名,最后还是道:“东旸,回头吧,朝廷特使已至甘州,你没有机会了。”
“哼,一介特使也就只能哄骗一下你这个蠢货而已,若是他有这番本事,何不直接把我部全部挡下来?”刘东旸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这个时候投诚就能有好果子吃,记住,你可是打下了三山口和青冈峡!朝廷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者!”
……
在城墙上看着逶迤而过的车队和士卒,冯紫英和张瑾都是面色复杂。
而何治胜更是紧张无比,入城的三千刘白川部都被约束在了大校场内,虽然确信他们不会再度反叛,但稳妥一些毕竟更要紧。
“就这么放他们过去?”冯佐忍不住问道。
“也只能如此了。”冯紫英脸色复杂,长叹了一口气,“对于我们来说,能保住甘州城就是最大的胜利,如果被刘东旸拿下甘州城,朝廷要想收回甘州,那就不知道要花费多大了。”
“此次紫英你立下了大功啊。”张瑾心中感慨无限,十六岁的少年郎,庶吉士,此番甘州能保住,居功至伟。
“张大人,非紫英之功,紫英不敢受。”冯紫英摇摇头:“若非刘白川本有弃暗投明之意,便是苏秦张仪重生,一样无济于事,此番龙禁尉的兄弟才是立下了大功,若非有他们的情报,我们也不可能行险一搏。”
张瑾笑了起来,花花轿子人抬人,龙禁尉此次自然也立下了大功,若非获得刘白川意欲反正却又犹豫不决的线报,知晓刘白川军中不愿反叛之意甚浓,己方也不敢专门邀刘白川一叙,最终谈妥让刘白川同意反正。
“还有何大人,若非何大人率军坚守甘州,哪有此番保全甘州之功?”冯紫英自然不会忘了何治胜,“不过还要请何大人随后要小心应对,虽然刘白川部大部分军士不愿反叛,但是其内部肯定还有担心朝廷日后清算,刘白川那边心思也需要稳住,这由我和张大人来安抚,而下边将士,还请何大人仔细安排,切勿节外生枝,……”
“大郎放心,愚兄省得,断不敢轻忽大意。”
此时的何治胜已经对冯紫英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夜邀请刘白川在城门外商谈,冯紫英和张瑾二人,刘白川独身前来,具体如何谈的,他不知道,但是一个时辰谈话就能让刘白川断然反正,这份本事他自愧弗如。
丙字卷 第七十二节 曹文诏,贺人龙
五月初十,诸事皆宜,榆林军贺世贤部破宁夏中卫,哱承宠束手就擒。
五月十二,榆林军尤世功部在平虏所大破哱承恩部,哱承恩放弃镇远关,率残部从镇远关和打磴口两处仓皇窜逃出塞。
五月十五,大同军曹文诏部和榆林军贺人龙部分别攻克景泰和皋兰,标志着宁夏平叛战争进入第二阶段——甘肃阶段。
原本以为叛军会在甘肃诸卫所进行激烈抵抗,甚至可能比在宁夏诸城之战中更激烈,但是却未曾想到接下来的战事却大出意外,整个战事变成了武装游行一般。
五月廿三,贺人龙部和曹文诏部联手攻克松山堡,大败阿赤兔和宾兔娘子部,二部北逃,并在黄羊川被贺人龙部追上再次大败,阿赤兔和宾兔娘子在长城下脱身不得,只得跪地乞降。
六月初四,几部大军分别从泗水堡、镇羌堡、庄浪卫攻入甘肃镇,叛军几乎是不战而逃。
六月十二,贺人龙部攻占凉州卫,而贺世贤部则进入了永昌卫,并在六月十九正式攻占了永昌卫,而尤世功则趁势收复了整个庄浪卫。
实际上从五月份开始,叛军便开始了大规模撤离甘肃镇东部诸卫,像永昌卫和山丹卫几乎就是直接丢弃给了官军,但是却早已经将所有粮草和财货收刮一空,甚至焚毁了一些重要关隘和堡寨。
不过总体来说,叛军并未像之前担心的烧杀掳掠一空,不过这样也同样给官军带来了巨大的麻烦,那就是补给严重不足,需要从后方运送上来,这种局面一直到七月初大军进入甘州,靠着东大仓的存留粮食才算是勉强得到解决。
“曹大哥。”冯紫英看着眼前这个还有些印象的男子,实在无法和在大同时那个还有稚嫩之气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铿哥儿。”曹文诏也有些不敢相认了,一别七年,那个为了骑马还不得不让自己扶着上马的孩童,现在居然已经考中了进士和庶吉士,更成为了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的先遣特使抢先一步进入甘州,并为守住甘州留下了汗马功劳。
“几年不见,曹大哥简直越发英武过人了啊。”冯紫英努力让自己年幼时的记忆和印象与自己前世中书中所知的一切融合起来,嗯,就是这个曹文诏,至于他那个侄儿,谁知道出生没有,会不会被蝴蝶翅膀给煽乎的没了?
“呵呵,铿哥儿,你的表现,才是让我们大同这帮总兵大人的老部下都不敢置信啊。”和冯紫英见过礼之后,曹文诏拉着冯紫英的手忍不住上下打量之余,也是唏嘘感慨不已。
曹文诏这是实话。
当得知前任总兵官冯大人的那位嫡子考中了进士并馆选庶吉士之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那个成日在总兵府里鼻涕都没擦干净,甚至经常挨总兵官揍的皮实惫懒孩童,几年不见居然成为了进士?
冯家虽然离开了大同,但是段家还在大同,而且冯家人脉依旧,段家甚至就大肆设宴庆贺自家姑娘嫡子考中了进士,曹文诏和军中不少将领都是上门道贺过的。
“呵呵,曹大哥,我还不就是那样,想当年如果不是你教我我骑马,这一次我也不能千里走单骑啊。”冯紫英笑着道:“算来算去,这还是曹大哥的功劳才是。”
“那曹大哥可承受不起,铿哥儿你这一次立下大功,总兵大人肯定会高兴坏了,还有几日总兵和总督、佥都御史几位大人就都要到了今日是我们先来打前站。”
“哦,大军都要过来?”冯紫英讶然问道。
从刘东旸退往肃州之后,实际上甘州就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中,东面的永昌卫、山丹卫甚至凉州卫和庄浪卫都被叛军控制着,西面的肃州和高台也就叛军控制着,就剩下孤零零一座甘州在其中。
但是叛军正处于一种大撤退的状态下,尤其是刘东旸主力都已经撤往肃州了,并没有多少心思来攻打甘州。
甘州城中这几千兵中,除了两千多何治胜部为主的甘肃镇兵外,还有三千则是在所有人心目中并不可靠的宁夏镇兵刘白川部,而且这部分兵也并不愿意去打昔日袍泽。
所以大家干脆就龟缩在甘州城中,任凭一拨接一拨的叛军从东面通过甘州城下,撤往高台和肃州。
好在甘州城中物资粮食相对丰足,倒也无虞生乱。
只是若是榆林镇加上大同、山西以及后续跟进的河南、四川兵都要过来,这甘州东大仓这些粮食也就供应不起了,所以这也让冯紫英吃了一惊。
“不是,河南、四川兵都已经没来了,连尤将军也只是攻下了庄浪卫之后就没有再往这边走了,柴大人、杨大人和令尊都知道甘州大仓里的粮食情形,但是刘东旸还控制着高台和肃州以及嘉峪关,如果不拿下来,却又无法向朝廷和皇上交代啊。”
曹文诏下意识的看了一下四周,悄声道。
这河西走廊如同一条不规则的带状,东面的凉州、庄浪,中部的永昌和山丹都已经收复,靠西一些的甘州也在朝廷手中,唯有最西面的高台、肃州和嘉峪关却被叛军盘踞。
要打,无论是高台还是肃州都不好打不说,而且背水一战的叛军恐怕也要孤注一掷拼个你死我活了,更为关键的是粮草补给太困难了。
从陕西那边运过来的一两银子的粮食到甘州就得要变成三两,其代价之高可想而知,大部分都得要耗费在路上,这还没有算其他军资。
以现在朝廷的财力,恐怕是真的打不起仗了,这也是当初为什么刘东旸认为只要自己控制了甘州和山丹,朝廷就不可能想要收回甘肃镇西部诸卫了,因为朝廷恐怕是真的支应不起这样一场战争了。
你看看地势地形就能知晓,只要扼住山丹卫,无论朝廷来多少大军,他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截断你的补给线,而山丹卫易守难攻,又和甘州成掎角之势,要想打下来,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那柴大人他们的意思是……”冯紫英迟疑了一下。
实际上他也有一些想法,但是却太过于大胆和不走寻常路,所以对着张瑾和何治胜他们都从未提起,但现在看来柴恪、杨鹤和自己父亲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应该都是在考虑战后的事宜了。
“不太清楚,我部和榆林军的贺人龙部先到,贺大人的大军也很快就要到了,最后看柴大人他们如何决断吧,我们这些武人遵令便是。”曹文诏笑着道。
二人正说笑间,却看见一名比二十出头武将疾步进来。
曹文诏脸色顿时转冷,不过那人却毫不犹豫走过来,先行一礼:“见过少公子,哟,曹大人这么闲,也在这里?”
冯紫英一看就知道曹文诏和这个家伙不对路,不过这厮也是自己父亲面前的红人,在平叛一战中也是凭借着悍不畏死和敢出奇招,连续几战都是大获全胜,深得柴恪的信任,所以此次战事结束,只怕就有可能要升为游击了。
“贺大哥,你们也到了?”冯紫英和贺人龙也见过礼,笑着道:“我父亲他们还没到?”
“总兵大人和柴大人、杨大人他们现在估计刚过了永昌卫,永昌卫那边损失巨大,柴大人他们还要考虑如何赈济安抚地方事宜,估计还要等几日才能到。”
贺人龙也没有好脸色给曹文诏。
在他看来这帮大同兵就是来抢功来了,最艰巨最危险的活儿都是榆林军干了,论功行赏的时候这帮大同兵、山西兵都跳出来了,一个个比谁都跳得欢。
当然他也承认曹文诏还是有些功劳的,但是其他大同镇和山西镇的将领就太特么恶心人了,连带着对这帮大同山西的将领都看不惯了。
曹文诏一样看不上贺人龙,这厮仗着自己武进士出身,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自己在边关上和鞑靼人交锋的时候,这厮还在师娘怀里吃奶呢,打过几次仗?以为和宁夏叛军交过手就觉得不得了了?不知天高地厚!
当然这话有点而过了,但是曹文诏十六岁从军,他比贺人龙要大五六岁,他从军的时候,贺人龙也就是十岁出头,的确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
两个人从攻入大小松山的时候就开始较劲儿,一个拿下强攻皋兰,一个夜袭景泰,然后却合攻松山堡,却为了追击阿赤兔、宾兔娘子部差点儿火并,结果还是曹文诏让了一步,结果贺人龙在黄羊川追上阿赤兔和宾兔娘子部,迫使对方乞降,立下大功,这也让曹文诏和其部下后悔莫及的同时也是对对方切齿痛恨。
好在曹文诏突袭镇羌堡和安远站堡夺回了一功,但是贺人龙随即又强攻泗水堡得手,不过被曹文诏部嘲笑为如果不是他们占领了安远站堡,泗水堡叛军军心涣散,贺人龙根本无法得手,两人又在帐前军议时差点儿打起来。
所以这二人在冯紫英面前也是如乌眼鸡一般,互不相让。
丙字卷 第七十三节 武夫
一个面带不屑,语带嘲讽,一个干脆就不正眼看对方,直接把脸侧到了一边,也是看着冯紫英面子上,没有直接互呛就不错了。
冯紫英也没有指望自己有这份本事把这二人给拉到一起。
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人分属两镇,这功劳就这么多,你拿得多了,我自然就少了,而且又正好是针锋相对的二人,哪里能让这二人握手言欢?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互不相见,各自安分。
曹文诏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和冯紫英道别,扬长而去,根本就没理睬贺人龙。
见曹文诏离开,贺人龙这才轻蔑的一撇嘴,“少公子,也是总兵大人念旧才分了不少功劳给他们,要以我说,没有这帮大同兵和山西兵,光靠我们榆林兵一样能把这场平叛战事给拿下来了,柴大人和杨大人太胆小,……”
这厮,冯紫英也又好气又好笑,好歹自己还是柴恪任命的随军赞画呢,你这样当着自己的面诋毁上司,好么?
似乎是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贺人龙也有些讪讪的圆了一下话,“嘿嘿,少公子,柴大人和杨大人都是文臣,以前也没有经历过武事,所以才会这般谨慎,换了让总兵大人领兵,哪需要拖延如此长时间?而且留下这么大一个祸患在肃州那边。那刘东旸如何我没见着,但是那哱家苍头军也好,阿赤兔部鞑靼骑兵也好,不过如此,贺某照样斩杀不论,……”
冯紫英对于这个缺情商的家伙只能笑着道:“贺大哥,柴大人和杨大人考虑事情角度不一样,这宁夏镇和甘肃镇如果真的彻底打烂了,那朝廷得花多少银子来赈济安抚和重建?这样把叛军廿到肃州那边固然留下了后患,但是宁夏镇和甘肃镇却基本上保全了下来,朝廷那边,皇上和户部都能松了一口大气啊。”
贺人龙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好像还真的是这样,但是这花费多少银子来赈济安抚地方却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他只知道如何尽快打赢拿下,尽可能的斩杀俘虏更多的叛军,这才是他该想的。
“那少公子,刘白川这三千人怎么办?”贺人龙压低声音,“这帮叛军余部不可靠,放在城中也是祸害,要不让我先把他们……”
冯紫英吓了一大跳,这厮也未免太大胆了吧,“贺大哥,这如何使得?刘白川是反正的,他这些兵都是不愿意参加叛乱,如果没有他们,这甘州城已经被刘东旸给拿下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是如此,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而且这些叛军在攻打三山口就和青冈峡时,固原镇那边损失巨大,到时候固原镇那边闹起来,恐怕到时候柴大人和杨大人都不好交代啊。”贺人龙摇摇头,“一朝为贼,那就是终生为贼,……”
“那也该等到柴大人和杨大人他们来处置,……”冯紫英有些不能明白这厮脑瓜子里是怎么想的,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想着杀俘。
“哼,等到大人们都到了,他们都是些爱面子的文臣,如何能抹的下颜面来处置这帮叛贼?”贺人龙不以为然,“随便找个借口就说他们意图反叛,一举灭了,了事大吉,何治胜那边我去说,那曹文诏这边少公子给他说一声,他一样肯定想要这份功劳,……”
冯紫英大汗,不敢置信地看着贺人龙,这厮却是一脸理所当然无所谓的模样。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明白为什么朝廷文臣对这帮武将是如此的不放信不信任,你是真不敢放心信任啊。
要么就是像石光珏和马夏这种只顾着捞钱啥也不管的武勋子弟,要么就是像贺人龙这种不择手段只顾着捞取战功往上爬的寒门出身武将。
冯紫英不确信何治胜会不会被贺人龙这厮说动,可能性应该在六七成之间,而曹文诏这边,冯紫英就真的不好说了,但他估计如果是自己开口,多半曹文诏是要应允的。
冯紫英估摸着贺人龙这厮觉得是在战功上未曾压倒曹文诏,或者是还想为自己游击将军位置添上一把火好更稳当,所以才会有这般想法,当然这等叛军本来也就是最好的立功资本,但是这却不该是冯紫英这等人所能容忍的。
“贺大哥,此事绝不可行。”冯紫英正色道:“且不说这三千兵力下一步还有用处,这也是我们作为下一步招降刘东旸部的最好例子,贺大人若是还想要立功,这肃州和高台还掌握在叛军手中,只要柴大人他们决定要打下来,下一步我可以向柴大人和我父亲推荐您出任先锋!”
贺人龙大喜过望,赶紧拱手道谢:“那末将就谢过少公子了。”
“贺大哥,你也莫要少公子少公子的喊了,要么叫我铿哥儿,要么就直接叫我紫英,没地见外了。”
“那末将就托大叫你紫英兄弟了。”这话说到贺人龙心坎儿上去了。
先前见曹文诏和冯紫英这般亲近,他心里就不太舒服,现在看冯紫英这般,便顿时爽利了不少,觉得总兵官这位少公子果然不愧是进士出身,这待人处事相当地到位。
等到贺人龙道别离开时,冯紫英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可是真怕贺人龙这等与常人思维不同的武人起什么恶毒心思。
贺人龙踏出总兵府大门时也是摇头。
本想劝说这位现在在甘州城中有很大话语权的“特使”同意或者默许自己的这个建议,这样大家都还可以再立一功,但没想到这位总兵大人的公子却完全蜕变成了文官,和文官们一样的迂腐,不肯捡这种手到擒来的功劳。
只可惜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早知道还不如不说,直接找那何治胜和曹文诏一起动手。
但就是因为和曹文诏关系不睦,贺人龙才不敢轻举妄动,弄不好这厮就可能要反戈一击,而且没有哪个文臣替自己背书,这种事情再有人检举揭发的话,自己就容易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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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唐,令郎果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啊,草原之行也就罢了,在我们预料之中,但是没想到他能在甘州做成这样一件大事,后生可畏啊。”杨鹤策马慢行,旁边的冯唐与其并肩而行。
“秀岭兄,若是从我本意来说,我是根本不愿意让紫英去的。”冯唐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修龄兄应该清楚我们冯家三房,落到紫英这里就只有独一根了,若是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都无颜去见祖宗了。”
说实话,从冯紫英一踏上草原,冯唐就有些后悔了。
虽然他确信素囊也好,卜石兔也好,着力兔也好,就算是真正有什么不轨之心,也不会对冯紫英又什么性命威胁,毕竟冯家和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你就算是有什么企图,对冯紫英个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反而会激怒自己。
自己也安排了足够的护卫力量,但是这草原毕竟是鞑靼人的天下,谁也说不清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马惊了还能把你摔在地上跌死呢。
所以儿子一出塞,他心里就开始吊起,开始后悔,一直到消息传回来安全抵达了卜石兔的地盘上,他心里才放下来。
没想到后来在草原上呆了一个多月之后,这小子又去了甘州,这后边儿有杳无音信了,这又让冯唐坐卧不安。
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无力影响了,只能强压着内心焦急和烦躁等待着消息传来。
这种煎熬一直持续到了五月下旬才算是有消息传来,叛军进攻甘州失败,并开始向肃州方向退却,这边立即加快了进攻的步伐,战事也一下子变得顺利起来。
冯紫英在甘州之战中堪称力挽狂澜,单枪匹马说得刘白川率三千叛军反正,不但守住了甘州,而且还迫使刘东旸彻底放弃了永昌、山丹诸卫,彻底逃往肃州。
杨鹤也能理解冯唐的担心,换了是自己也当如此,当然他也并不清楚冯唐内里的安排,只不过无论如何出塞都是具有风险性的。
“此事已了,令郎也平安无事,还立下如此大功,我听子舒兄的意思,肯定要禀明朝廷,予令郎以重赏,……”
杨鹤的话并未让冯唐有多欣喜。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立下如此大功,如果朝廷都还不能给一个说法,那日后就真的没有人愿意替朝廷卖命了。
尤其是甘州完美无缺的保留了下来,几乎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要知道甘州就是整个甘肃镇中西部的核心和精华所在,不管是被叛军占领还是被打成一片废墟,都是朝廷不可承受之痛。
“修龄兄,叛军盘踞高台和肃州,朝廷下一步如何打算?”冯唐岔开话题。
这关系到下一步的动作,也让人相当为难。
如果要打的话,兵马少了不行,多了的话,从宁夏到甘肃,这一两千里地,恐怕光是粮草军资的花费都足以让户部吐血了,这还没有算后续的各种善后花销。
丙字卷 第七十四节 难啊!
柴恪的确现在很是为难。
高台和肃州都被叛军盘踞,但前期叛军显然是直接放弃了甘肃东部诸卫,像凉州卫和永昌卫这些地方都是毫不犹豫的撤退,可以说像刘东旸、土文秀、许朝部的精锐都没有遭遇多少大的损失。
现在高台和肃州驻扎有叛军接近两万人,高台五千,肃州一万三,嘉峪关一千,如果要收复这三地,可以想象得到,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最北端的镇彝所,也就是河西堡和盐池堡,以及边墙外的金塔,都被刘东旸交给了逃出边墙的哱承恩部盘踞。
好在甘州已经完好无损的收回来了,这让柴恪可以松一口气了。
原本预料战事恐怕要持续到年底去了,甚至自己可能不得不面临一个被打得稀巴烂的宁夏镇和甘肃镇,皇上和内阁也是最为忧心这一点,如果是那样,朝廷甚至可能不得不面临要么放弃两镇,要么就要付出巨大代价来重建两镇的艰难选择。
放弃是不可能的,谁敢言放弃,只怕立即就会遭遇御史们直接弹劾,但是那种情形下要重建,恐怕就不是两三百万银子的事情了,弄不好超过五百万两的花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还没有算这一趟平叛已经花出去了一百多万两银子了,朝廷实在是不堪重负了。
但现在看来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宁夏那边糟糕了一些,但是也还算能承受,甘肃镇这边就是意外之喜了,原来担心比宁夏还糟糕,但现在看来除了在永昌卫那边损失大一些外,也就只有肃州、高台和最北角落里的镇彝所还在叛军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
当初叶向高和张景秋在交代自己的时候,虽然没有明言,但是柴恪能感觉得到如果万不得已的话,只要能保住永昌和西宁两卫,将鞑靼人和番人抵御在焉支山以西就行了。
这是最后的底线,但是柴恪却清楚,这个底线的后患相当大,根本不可能接受。
柴恪不相信叶向高和张景秋敢在不经得皇上默许的情况下如此表态,哪怕是朝廷财力再困难,也不可能做出这等丢城失地的让步才对。
一旦西海鞑靼人和番人与北面的鞑靼人连成一片,大周西北战略态势就会逆转,肃州、甘州甚至可能沦为蒙兀儿人的猎场时,西宁和永昌,甚至凉州、庄浪就很难守住了,大周真的就可能变成第二个南宋。
“修龄,休息得如何?”听见脚步声,柴恪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笔。
“还行,出去看了一圈,甘州市面还算平稳,我已经请自唐安排人整肃军纪,避免扰民。”杨鹤踏进屋里,皱了皱眉,“子舒,你昨晚又没睡?”
“睡倒是睡了一会儿,睡不着啊,所以早起来了。”柴恪摇了摇头,披着衣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身体,“我给皇上和内阁写好了奏折,修龄你也看一下,如果没有什么,就要用印发出去了,估计朝廷也盼我们这份奏折盼得心急如焚了。”
“不至于,前期不是发回去了一些捷报么?只要安住了心就行,子舒兄,不是我说话刻薄,只怕朝中许多人连宁夏和甘肃有多大区别,两镇之间相隔多远,在什么地方都未必清楚,只需要随便遍几个故事,斩敌多少,收复了什么地方,他们就能欢喜得手舞足蹈,结果呢?……”
杨鹤语气很寡淡,甚至轻描淡写,但却是字字入骨。
“……,也难怪下边这些个武将们能够随意糊弄朝廷,如果不是你我来亲自走这么一趟,只怕我们俩也未必就清楚山丹卫的重要性,也不知道大小松山其实属于宁夏镇和固原镇各自分管,甚至也未必弄得清楚这草原上阿赤兔、着力兔和卜石兔这几个兔之间的真实关系,……”
有了这一趟锐身赴难的共事经历,这几个月来两个人的关系也迅速走近。
杨鹤觉得柴恪也是一个能做事且特别能考虑朝廷难处的人,不像有的官员,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做事立功,却不管后边能不能撑得住,会摆多少烂摊子大窟窿。
柴恪在这方面就要精细谨慎得多。
在宁夏镇,在永昌卫,柴恪都不是首先看斩敌多少,而是看地方局势如何,老百姓有没有受损太大,有没有造成太多流民,单从这一点来看,柴恪就要比很多人强得多。
不求有大功,但求不留后患,这才是真正做事的人。
现在的大周是经不起折腾了。
出京时带来的八十万两银子,后来内库又凑了三十万两银子,已经是朝廷的极限了。
据说皇上已经把所有能凑出来的银子都拿出来了,甚至打算卖掉几处皇庄,为此还压缩了宫中用度,当然太上皇和皇太妃那边的用度是断断不能少的。
但是光是补足榆林镇和大同镇这一帮将士的欠饷就花掉了六十万,而且这是能让榆林镇兵卖命的最基本条件,而粮秣物资又花掉了三十来万两,这一算就只剩下十来万两。
可除开宁夏那边赈济安抚地方估计就要五十万两以上,这还是最低数,甘肃镇这边估计也不会低于这个数,这还没有算这一仗打下来之后抚恤奖励伤亡和有功将士。
柴恪和杨鹤粗略估算了一下,哪怕是抛开肃州、高台的收复战事不提,起码还得要两百万两银子才能这场战事了结。
这仗是真的不能打啊,一打仗,就只看见那银子如同水一般哗哗往外流,没个休止,这些花销让柴恪和杨鹤二人都是看得肝颤。
这一点连冯唐这等武将都毫不避讳的告诫柴杨二人,再这样打下去,恐怕朝廷就不得不又加征税赋了。
“修龄,慎言,自唐听见,只怕又要脸色不好看了,嗯,你这些话,传回朝廷里,只怕你们都察院里都要指责你了。”柴恪微笑着摇头。
“当着自唐我也敢这么说,我不怕,这家伙先前就已经和我吵了一回了。”杨鹤冷哼一声,“成日里就想糊弄我,战死六千五百余人,其中还有一百余人是患病而死,如何能全数计算进入战死?他还要求按照战死之地的米粮价格抚恤,这怎么可能?”
柴恪摇头苦笑。
他也能理解,榆林镇军总计战死这么多人,冯唐日后还想要驾驭住下边这一群骄兵悍将,那就必须要为这些将士们争取最大的利益。
好不容易赶上了这场战事,又立下大功,却不能为将士们争取到最满意的结果,他这个总兵官就坐不稳,没准儿下一个石光珏就会是他。
大周对士卒抚恤也是沿袭了前明,但是略有提高。
像战死士卒除了家中军户无子可以退为民户,若有兄弟则可补入,战死者父母妻儿,可获得五十石米粮抚恤。
但米粮在江南不过六百到一千钱每石,折银不到一两,在北地就可以高达八百到一千二百钱,甚至一千四百钱,放在陕西就会高达一千四百钱,在宁夏甘肃两镇就要达到一千六百钱,而在甘州甚至已经高达一千八百钱了。
这抚恤米粮数量确定了,但是却没有详细规定以什么地方的价格来抚恤。
九边之地一般战损都是在本地,自然不必说,但是榆林兵在本地边墙内外战死,那么就按照一千四百钱每石粮食价格抚恤,而放在宁夏甘肃就要多两百钱,而五十石粮食就是一万钱,也就是要多八两多银子,六千多人算下来就是五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同样病死的士卒与战死士卒一样有差异,病死士卒只能得到三十石粮食抚恤,要比战死者少二十石,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一样是相当可观的了。
这等情况下,冯唐当然不可能让步。
见柴恪不语,杨鹤就知道这位总督大人怕是又存着要和稀泥的想法,一瞪眼睛:“子舒兄,你可不仅仅是三边总督,你还是兵部右侍郎!朝廷的情形你都清楚了,这后续你我的事情还麻烦大着呢,这点儿银子根本就不够用,你不省着点儿,怎么来应付?”
“修龄,自唐和你争的也不过就是几万两银子而已,可是我们差多少?”柴恪脸上的笑容已经不是苦笑了,是难看之极的惨笑,“两百万两!这几万两银子和两百万两的差距有多大,你说我们有必要为这几万两去和自唐争执么?”
杨鹤一怔之后也是颓然。
是啊,多几万少几万有什么意义?同意多给几万两,还能让冯唐记个情,现在是朝廷根本就凑不出这两百万两来。
可没这两百万两,弄不好榆林镇就会变成第二个宁夏镇,没有兵变,也会有民变,还会有无数盗匪蜂拥而起,这陕西四镇这等穷乡僻壤历来就是出马贼盗匪的根源之地,吃不饱肚子,不当贼匪,又能干啥?
想到这里,柴恪和杨鹤心情又都低落下来,平叛战事结束在即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丙字卷 第七十五节 人望民心,君恩所想
“只此一次!”冯唐和冯紫英两父子相对而坐,冯唐很严肃地表明态度。
“之前之所以同意你去草原,还是太大意了,以为我能控制得住局面,但意外因素的确太多,但爹也是想到你迟早也要经历一两次军务,这一次还算是在爹掌控范围之内,爹知道你素有大志,担心日后你还要遇到这类情况还要去冒险,所以还不如你自己去体会一下,没想到你居然敢直赴甘州,冯佐也是不长心……”
“爹,这事儿不怪佐叔,实际上过草原,有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台吉护送,没什么危险,只是没想到甘肃镇的情形这么糟糕,马夏这厮居然逃跑了,才会遇上这种情形,也是迫不得已,……”
冯紫英赶紧解释,冯佐这一路算是鞍前马后救了自己好几次,如果还要因此受责罚,那他心里就太过意不去了。
“紫英,话不是那么说,我给冯佐交代的任务就是一个,保证你的安全,到甘州看到这种情形,就该果断丢弃甘州,你们几个人要逃得性命很容易,往北逃回草原就行了,也幸亏是刘白川无心反叛,否则如果他们攻下了甘州,你们怎么办?”
冯唐毫不留情。
“那实在不行当俘虏也可以接受,只要能逃得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我相信刘东旸不会那么不智,真要杀了我也毫无意义。”冯紫英很坦然地道。
“嗯,这话还算能入耳,一句话,只要能留得性命,都好说。”冯唐满意地点点头,他就怕自己儿子热血上头,真要去来一个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就真的麻烦了。
“那爹,现在打算怎么办?”冯紫英问道:“河南兵和四川兵都没有过来了,连尤世功他们都驻留在凉州和庄浪,柴大人他们是不打算打了么?”
冯唐鼻腔里冷哼了一声,“打?拿什么打?靠甘州这点儿粮食,能吃几天?现在城中就三万人,要打下肃州和高台,起码还要增兵三万人,尤世功部要拉过来,另外河南兵和四川兵起码还要来一两万才行,朝廷承受得起么?先前杨鹤还在和我争那点儿抚恤银子,几万两银子都在和我抠,还想打?不兑现这些兄弟们抚恤和奖赏,谁还会替朝廷卖命?”
“那爹的意思是柴大人他们不打算打了,就这样?”冯紫英不相信。
“那恐怕也不行,留着肃州不收回来,柴恪和杨鹤都别想好过,御史们的口水就能把他们俩给淹死。”冯唐无所谓地摊摊手:“那不是爹该操心的事情,我只管我的将士奖赏和抚恤一两银子都不能少,他们说要打也可以,该增兵增兵,该奖赏抚恤奖赏抚恤,只要银子发下去,就没有说打不下来的。”
冯紫英心中苦笑,这就是武将和文文臣间的心态差异,自己老爹根本就不管那些,只琢磨他的手下要把奖赏抚恤拿到手,否则他就坐不稳,但这也没错,他只是总兵官,不是总督,不是兵部侍郎,这些事儿轮不到他插话。
“爹,那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办?”冯紫英定了定心,虽然他有一些想法,但是可行不可行,他还是要问一问自己老爹,毕竟对这一块,他没有经验。
“打就增兵花银子,不打,那就招抚呗。”冯唐见自己儿子如此感兴趣,摇了摇头:“但招抚也麻烦,招抚下来,这两万兵怎么处置?刘东旸、土文秀这些人怎么安排?继续留在甘肃还是回宁夏?他们的部下要打散重新整编么?都是问题,稍不注意又要弄成一场叛乱,不好办,而且刘东旸他们信得过朝廷的招抚么?没准儿他提一个保持半独立也就是现在这种状态的条件,替朝廷守西陲,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然不可能答应,答应了柴大人和杨大人他们回去就得要下狱。”冯紫英很果断地摇摇头。
“嗯,铿哥儿你也明白这一点,柴恪和杨鹤岂能不明白?哪怕杨鹤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一样压服不了那帮科道言官,你老师也不行,没人敢答应这个条件,这和前唐藩镇没什么区别了,一样是失地。”冯唐撇了撇嘴。
“其实也还是有一条变通之道,……”冯紫英话音未落,就被自己老爹打断:“什么变通之道?不就是驱虎吞狼,两败俱伤之策么?让刘东旸西出哈密也罢,经营关西七卫也罢,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苦心构思的“妙策”居然被老爹一眼看穿,大为震惊。
“铿哥儿,老爹能想到的,柴恪和杨鹤也能想到,但是关西七卫地域辽阔,人口稀少,而且多是外族,便是前明立朝时也不过是勉强羁縻,后来很快就丢失了。现在你想让刘东旸这帮人去送死,他们怎么可能去?”冯唐连连摇头。
“爹,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也不完全对。”冯紫英冷静下来,“据我所知,前明关西七卫之所以放弃有多方面的原因,事实上如果不是当初我朝起兵,或许前明起码把哈密卫和沙州卫收复了,只可惜我朝立朝时也学着前明先定都金陵,所以无暇顾及西北,当时吐鲁番内乱,是大有机会收复哈密卫和沙州卫的,后来便无机会,……”
“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有机会了?”冯唐没想到自己儿子分明已经是走文臣之路了,怎么还对这边地军务如此感兴趣起来,居然对西北草原的情况如此了解。
这从冯紫英之前愿意出使草原他就觉察到了,这让冯唐很是费解。
“儿子得到的消息,目前控制吐鲁番的蒙兀儿人处于一种割据的内乱状态下,他们更多的精力是放在争夺吐鲁番的控制权,关西七卫其实都是有一些小部族把持控制,尤其是从哈密到沙洲这一线,盗匪横行,直接导致这条商道几乎断绝,如果刘东旸真的有这份胆魄,对他的那些个部下也有足够的控制力,那么未尝不能让他西出先占领沙州卫,我觉得这不难,但哈密卫那边恐怕就需要周密考虑了,……”
冯紫英的话没有能说服冯唐,冯唐摇摇头:“铿哥儿,先不说刘东旸部下愿不愿意跟随他西出嘉峪关,就算愿意,我问你这一万多士卒的粮草补给怎么解决?哈密卫加沙州卫估计所有人口加起来都不比刘东旸他们这帮叛军多多少,你想让他们去吃沙土不成?”
“爹,我知道粮草是最大的问题,但要西出肯定不可能要那么多兵士,一半兵马足以,二来,肃州和嘉峪关不也一样要靠内地粮草供应补给?”冯紫英并不气馁。
“朝廷支应甘肃镇的粮草已经被弄得精疲力竭,还要再去支应沙州卫和哈密卫?”冯唐反问:“你觉得朝廷会答应么?”
“可如果在别无选择的情形下呢?”冯紫英同样反问:“刘东旸部盘踞肃州和高台,如果要打,会花费消耗多少?不打而让他们西出占领沙州卫和哈密卫,起码名义上是为国拓土了,爹您觉得皇上和内阁会不会觉得这样一仗更能对朝野上下是一个交代呢?特别是皇上现在处于这种情形之下,你觉得他会拒绝么?”
冯紫英的话把冯唐给问住了。
尤其是儿子最后这一句问话,更是直入人心。
皇上会拒绝么?能拒绝么?对于现在的皇上来说,什么是他最急需的,最让他怦然心动的?
当然是声誉和威望的提升。
哪怕冯唐在榆林也一样清楚,太上皇的暧昧态度和义忠亲王各种不择手段的拉拢士人给了皇上以极大的压力。
而此次宁夏镇的叛乱又给了很多人以可乘之机,纷纷抨击朝廷未能安抚好三边四镇,导致兵变,这些过错都毫无疑问的成为了永隆帝的罪责,就差点儿要让他下罪己书了。
哪怕胜利平叛,也远不及收回前明失地所能获取的巨大名声和威望啊。
论边地军务的熟悉了解,冯紫英清楚自己自然无法和老爹相比,哪怕他从何治胜以及其他甘州这边的将士,还有陕西行都司的官员们那里获知了很多情报,但是军事实力和后勤补给的困难摆在那里,如果可以的话,朝廷肯定不会愿意再西出一步。
但论人心,尤其是对永隆帝心思的把握,对柴恪和杨鹤这两位文臣心思的把握,老爹就要逊色自己一筹了。
难道柴恪就想一直在这里呆着当这个三边总督?回去接任兵部左侍郎不香么?
难道杨鹤就想一直以右佥都御史的名义坐镇边陲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副帅?这陕西有浙江、南直隶或者山东这等富庶之地好么?
大仗已经打完了,如果再没有一点儿能让他们有所获的机会,没谁愿意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爹,好好想想吧,人望民心,嗯,恐怕对皇上来说,比其他都更重要吧。“冯紫英淡淡地道:“我相信柴杨二位大人也能体会皇上的难处的。”
丙字卷 第七十六节 尤氏女
看到青衫长袍的少年出现在大门外,有些腼腆的翘首眺望,何治胜脸色诡秘地朝冯紫英使了一个眼色,这才道:“那愚兄便先告辞了,晚间就恭候贤弟大驾光临了。”
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冯紫英与何治胜的关系便迅速密切起来了,对于何治胜的情况冯紫英也就有了一个详细了解。
寿山伯何家二房庶出长子,很尴尬的身份。
好在他生母算是其老爹的宠妾,在大妇尚未入门时便生下了他,所以嫡母很不待见他。
幸亏他老娘一直颇为得宠,在老娘床上功夫的作用下,其老爹先给他捐了一个六品武官,然后又才托门路让他补缺进了京营。
他不甘心在京营里混吃等死,便一咬牙找关系直接来了最远的甘肃镇。
满心以为自己好歹是武勋之后,自小也算是习练过一番武艺,文能提笔写几个字,武能挥刀弄枪,这来到这甘肃镇起码也能弄个啥守备或者游击当一当。
未曾想在这破败不堪的甘肃镇中一样没那么简单,便是他使了银子,也只能弄到一个千总,又熬了几年才算是弄到一个守备干,一直到前年才算是爬到游击将军这个位置上,镇守高台这个要害之地。
苦尽甘来,总算是在这一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眼见得便有破格提拔的希望了。
按照惯例,新任一职须得要在此职位上连任两届方能提拔,比如何治胜在游击将军位置上就须得要干满两任六年,且经考核优异,方有资格列入提拔对象。
而守备以上的职位均需各镇总兵报经兵部武选司备案方能任命,而从参将以上,那便必须要经过兵部武选司和都察院的联合考核之后方能任命,总兵官仅有推荐权,并无任免权了。
但这都是常规晋升,而且还需要有空缺位置方能有望,而立下战功者便不在此列,既无年资限制,还可以破格晋级。
此番何治胜立下大功,虽然在年资上尚浅,但是出于甘肃镇这样的情形下,晋升参将应该还是有把握的。
尤其是在副总兵马夏表现拙劣的对比下,没准儿也有搏一搏副总兵的机会。
就算是一时半刻不行,那也能为日后晋升副总兵打下了一个良好基础。
冯紫英不理睬何治胜的诡秘表情,和何治胜道别等到何治胜离开之后,这才缓步过去。
只知道这丫头姓尤,乃是顺城南街尤府的姑娘,不过冯紫英也了解了一下,这尤家老爷原来也是京中官员,曾经在太仆寺担任过寺丞,十多年前致仕返乡,只因发妻早亡,便又娶了一个继室。
这继室却是一个寡妇,死鬼丈夫曾经是甘肃镇一名参将,早年嗜酒好赌,某一日醉酒坠马而亡,欠下一屁股烂债,便丢下一妻二女,眼见得难以为继,也幸好这尤家老爷不嫌弃,便把娶了这尤氏作填房,还替她家还了账。
只是没几年这尤老爷也一命呼呜,这尤家一些宗亲便意欲撵走这拖油瓶母女好霸占这尤家仅存一座宅子,也幸亏那参将在军中也还有些人缘,才让这尤氏母女维持了下来。
这女子到颇有些男儿性格,豪爽大方,也不知道从何处习得一身武艺,冯紫英也和她切磋过几回,都是十招之内便告负,估摸着对方还是收敛着,冯紫英便没事儿约对方来陪自己练武。
“见过冯大哥。”这丫头过来见礼,冯紫英也回了一礼:“尤贤弟来了。”
冯紫英也从不点明,任由对方女扮男装,也不问对方闺名,只是问了对方年龄,要比自己小月份。
这尤家丫头使得一手好剑法,饶是冯紫英从大枪换到窄锋刀,和对方切磋几次,都是难以占到半点儿优势,这也让苦练了七八年武的冯紫英有些沮丧。
这柳湘莲也就罢了,人家是崆峒派高手,年龄也比自己大几岁,怎么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比自己还小,居然也能轻易击败自己?
见满头大汗的冯紫英有些气馁,这“尤家哥儿”倒也知趣,放下剑安慰冯紫英:“冯大哥,我从五岁便开始跟随师傅进山练剑,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年龄大了才回来,便是回来也从未放下过练剑,冯大哥你这刀枪之术还是以上阵杀敌为主,这等单打独斗的确不太适合,而且冯大哥你是读书人,以学业为重,这等武技不过是小道,根本无需挂怀。”
冯紫英也不过是有些想不通而已,倒是并无多少艳羡嫉妒,本身武技就不是他所长,更何况再高明的武技在自生火铳面前都是一命呜呼。
“哟,你五岁就开始练剑,还上山练剑?那座山啊?”冯紫英笑着问道。
这丫头每次来都是男装,看上去也是英气勃勃,尤其是眉目间那份异族血统更是别有一番风姿。
“崆峒。”尤家丫头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回答道。
“崆峒?!”这倒是让冯紫英吃了一惊,这不是和柳湘莲一个门派么?怎地感觉对方的剑术和柳湘莲的完全不一样呢?
见冯紫英颇为吃惊,尤家丫头抿了抿嘴,颇为自豪地道:“我们崆峒乃是剑术大宗,分支不少,只不过素来不喜在外招摇,我师傅都不允许我对外说起门派,所以还请冯大哥替我保密。”
“那既然你习得一身如此好武艺,那为何还要返家呢?”冯紫英颇为好奇地问道:“你完全可以仗剑走天涯,去过一过游侠四海的畅意生活啊。”
尤家丫头一下子笑出声来,显然是被冯紫英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给逗乐了,“冯大哥,您怕是话本小说看多了吧?有一身武艺就能仗剑闯天涯?难道闯天涯不吃饭不穿衣不花钱?还畅意呢,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您去偷还是去抢啊?您在哪里遇上过这样的游侠啊?现在朝廷连外出带刀带剑都有严格规定,一般人根本就不允许带剑带刀,除了官府和军中之人,其他人若是敢犯禁,那是要判流放的。”
冯紫英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脑袋。
他刚才纯粹就是信口一说,完全还是按照前世中看的金庸、云中岳的武侠小说那种模板来想象,这仔细一想,这年头官府对流民尤其盯得紧,哪里允许你这等“游侠”带着刀剑四处游荡,只怕你还没有踏出县境就被捉拿归案了。
冯紫英觉得这闲暇时候和这丫头说说话倒也是挺有乐子的,这柴恪和杨鹤现在还在为大军的抚恤和奖赏银子犯愁,朝廷那边的旨意也还没有下来,但是估计这两日也就该到了。
“紫英!”
正和这丫头逗着乐子,却听得郑崇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可是好自在,赶紧,柴大人和杨大人要召见你。”
听得柴恪和杨鹤要见自己,冯紫英估计应该是朝廷那边有旨意下来了,便点点头和尤家丫头道别。
“冯大哥,等几日我们家便要搬走了,我也是来和你道别的。”尤家丫头很爽快地点点头。
”哦?你们家要搬走?”冯紫英颇感惊讶,这年头还真没听说过要搬家这一说,不像现代,基本上都是一辈子住在一个地方,男性要么从军从商,要么读书入仕,女的要么就是嫁人,否则少有离开家乡的。
“嗯,我们家在这边没啥亲戚了,现在日子也不好过,所以我母亲准备去投靠亲戚。”尤家丫头点点头,似乎是有些犹豫,“您也要回京么?”
“嗯,回京肯定要回京,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你们也是去京城投亲?”冯紫英反应过来,颇为惊喜地道。
“嗯。”尤家丫头难得有些羞涩地点点头,全无先前的爽朗大方。
“那好,我家就住在丰城胡同冯府,若是到京中,可以来我家一叙。”冯紫英也点头,他没想到这尤家丫头一家居然是到京师投亲,看样子应该是那尤家的亲戚。
告别之后冯紫英便随着郑崇俭赶往柴恪和杨鹤住处,这二人并未住总兵府,而是选了城中一处富商大宅暂居。
这富商听闻是总督大人和右佥都御史大人要住,喜出望外,忙不迭的将宅子腾出来,就差点儿把自家几个小妾都送入宅中了,也幸亏是柴恪和杨鹤都是不好这一口的,否则……
“紫英,看这丫头对你好像有些意思,你若有意,不妨趁着令尊在这里,纳为妾便是。”郑崇俭大大咧咧地道:“只是甘州这边异族甚多,你若是要纳其为妾,最好要征得柴大人和杨大人的同意。”
冯紫英啼笑皆非,“大章,你这是说的哪一出啊,我何曾有此意,此女曾经救过我,算是对我有恩,人家也是正经八百的良家妇女,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是么?我问过,此女并无尤家血脉,其母便有异族血统,而其生身父亲好像是原来宣府镇的一名游击将军,所以你最好小心一些。。”郑崇俭显然很关心冯紫英,深怕冯紫英在这等事情上出岔子。
丙字卷 第七十七节 步步为营
二人赶到柴恪和杨鹤住处。
这是一处大宅,不但三进院落,而且侧面更有一个大花园,引入活水绕宅而过,竟然颇有些亭台楼榭附庸风雅之意。
冯紫英并没有见到自己父亲和张瑾,却只看到了耿如杞,便知道此番找自己说事儿应该属于文臣内部的商议了。
柴恪在这方面倒是分得很清楚,对冯紫英也是十分认可和信任,这也让冯紫英很是感动。
甘州七月已经是盛夏季节了,烈日当空,但在阴凉处却是凉风徐徐,格外宜人,柴恪和杨鹤选了一处凉亭作为谈话之地。
之前冯紫英便已经像柴恪和杨鹤谈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却说得较为简单,他相信以柴恪和杨鹤的智慧定能揣摩出其中奥妙,无需自己说透。
看眼前这态势,柴恪和杨鹤已然是把自己这随军赞画当成了心腹智囊的架势,冯紫英也颇为自豪。
便是耿如杞私下里也曾和冯紫英说过两回,称柴恪和杨鹤都对冯紫英印象极佳,要冯紫英好好把握机会。
耿如杞是柴恪亲自点将招来的心腹,这一路行来策划布置和具体落实尽皆是耿如杞在操作,这一位才是柴恪最贴心的人,他与冯紫英关系莫逆,这番带话,其实也颇有深意。
“紫英,此番招你来,也是要商议下一步的安排。”柴恪开门见山,“这等事宜不宜再拖,各方人马人吃马嚼,消耗极大,我和杨大人也计议过了,当早做决断,这边详尽事宜我也已经修书朝廷,想必朝廷也会有一个安排。”
早有仆役送上茶点,倒也很有些煮茶论英雄的感觉。
“前番紫英你的建议我和杨大人很是感兴趣,不过紫英你考虑过这具体如何操作和可行性么?刘东旸野心勃勃,敢干出这等大事,可不是善与之辈,若是其反噬,我们当如何?”
柴恪也有心考较对方一下。
“柴大人,杨大人,若是这刘东旸只是寻常之辈,这西出之议那还是趁早作罢。”冯紫英笑了起来,“这西出沙州和哈密,纵然不是九死一生,但也是披荆斩棘的拓土之战,关西七卫在前明时代失去便再没有收回,可见其难,……”
柴恪和杨鹤都点了点头。
“其难就难在后勤困难,而当地异族混杂,如何让沙州和哈密能重回中土,这就要考较为将者的手腕和魄力了,后勤我们可以尽力保障,但是也须得对方有所获来回报朝廷,否则便难以持久,朝廷也不可能答应,……”
一番话也说中了柴恪和杨鹤的心思。
这几日他们也反复计议过了,拿下沙州问题不大,那边情况也很清楚,但关键是要守住沙州,需要源源不断的粮草后勤补给,三五月半年甚至一年都能行,但是长久呢?
朝廷能答应这无休止往里边扔银子?
你得给朝廷一个说法。
朝廷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还要维系一个看似没有多大价值的关西七卫,除了满足皇帝的心思外,你对内阁六部来说也要有个说法才对。
“复土意义不用多说,御敌于国门之外一样意义巨大,同时吐鲁番多年未来朝贡,拿下沙州和哈密也对其是一个震慑,……”
冯紫英话音未落,杨鹤便接上话,“但也可能触怒吐鲁番……”
“若是一二十年前,倒有此可能,但现在叶尔羌汗国内部纷争不断,其中心区域并非哈密,便是更西端的吐鲁番也只是其一个部分,所以学生以为夺回哈密不难,如果处理得好,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当然如果叶尔羌汗国内部统一之后,倒是有可能滋生事端,但这不是短期内的事情,……”
冯紫英的这个解释倒是让杨鹤很满意。
“拿下哈密之后,整个通往西域商道便算是打通了,其朝贡和平常商贸便可源源不断的入朝,另外沙州卫的复地亦可震慑南面的西海诸部,尤其是罕东卫旧地皆为西海蒙古所控制,如果能够对其压制,亦可开展互市,输入我朝急需的马匹,作为边墙外鞑靼人互市的一个有力补充,……”
冯紫英还是说的比较隐晦,如何让朝廷感受到拿下沙州和哈密的价值和意义对于柴恪和杨鹤两只老狐狸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题。
握着这样大一块资源,哪里寻不出让朝廷喜欢的东西来?
今日某部来朝贡送上各色宝石,明日某部朝贡送上天马,后日又为太仆寺和苑马寺输入健马几百匹,这等好消息太多了。
柴恪和杨鹤满意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今日他们招冯紫英来,并不是要真正向冯紫英征求意见,而是要考较一下冯紫英回去之后如何应答朝廷重臣和皇上的质疑,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这等大事,以柴杨二人怎么可能会没有自己的主意,任你一介学子指手画脚一番便欣然采纳了?
“那刘东旸的威胁呢?”
“柴大人,杨大人,刘东旸的生死其实就掌握在你们二位手中,断其后勤补给,其不战而亡,更何况这些叛乱部众中尚有不少家眷族人还在大周境内,……”
“那刘东旸岂会相信我们的诚意?”
“刘东旸能带出这么大一帮人来,自然也能想明白二位大人用意,与其让其溃亡,何如让其戴罪立功?朝廷想要什么,二位大人想要什么,刘东旸不会想不明白的,实在想不明白,让一个人去提醒他便是,不过大人,可别派学生去了,……”
冯紫英的风趣话逗得柴杨二人和耿如杞都是哈哈大笑。
“看样子紫英也是明白我和杨大人招你来的目的意图了,嗯,没错,许多这边的情形朝廷和皇上未必清楚,这边的难处朝廷和皇上也未必了解,所以我们需要一人回去之后向朝廷和皇上详细说明现在的情形,恳请朝廷从各方面予以支持,……”
柴恪也就直接挑明,“我和杨大人是没法走的,楚材也需要留下来替我谋划,张瑾所了解的情况未必全面,所以须得要紫英回去,更何况紫英本来就是翰林院读书修史,被我抓夫拉来,一走就是小半年了,估计黄大人都该对我有意见了,所以此次回去,紫英须得要向朝廷和皇上详细说明情形,届时给我来一封信,……”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郑重其事的起身拱手一礼,“紫英定当竭尽全力,定不负柴大人和杨大人所托,不过二位大人都在这里,紫英还是要说一句,只怕是朝中财力颇为匮乏,难以支应,若是短时间内难以筹措足够的钱粮,二位大人当如何?”
“我和杨大人亦有奏折上奏皇上,另也有信函去叶方二位阁老,说明此番事宜重大,恳请他们当以国事为重,务必……”
冯紫英摇摇头,“二位大人,若只是如此,紫英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柴杨二人都是叹了一口气,还是柴恪道:“总要一试,紫英可有良策?”
“良策肯定没有,若是有,那朝廷诸公肯定早就想到了,但是饮鸩止渴之策倒也有一二。”冯紫英摇头。
“饮鸩止渴之策?”柴恪和杨鹤都是苦笑,“可是捐输?”
捐输是从前明就有的,无论是捐贡生,还是捐官,皆可,但即便是最荒唐的皇帝和内阁也清楚这等法子的危害,所以捐输都是时断时续。
朝廷急需用钱的时候便搞一出来,而且捐得多了,职位却没有那么多,而且限制颇多,自然也很容易打击人家积极性,未必能达到预想效果。
“捐输也算,但是效果未必好,现在朝廷例制颇严,捐官者都有图谋,却难以达到目的,便兴致乏乏了。”冯紫英摇头,“紫英所想便是向商贾借钱,……”
“借贷?以何为质押,如何偿还?”柴恪和杨鹤都皱起眉头,“那些商人都是要以盐稅和田赋作抵押,皇上恐怕不会答应。”
他们当然知道要向商人们借钱肯定能借到。
这大周境内的山陕商帮,江南的几大商帮都是实力雄厚,这还没有算盐商这个特定群体。
问题是向他们借钱那都是要说抵押和利息的,朝廷也有过向他们借钱的历史,但是次数极少,而且都要以盐稅或者田赋做抵押,而这时朝廷最重要的财赋来源,关乎朝廷生存颜面,这也是最让朝廷难以接受的。
所以从元熙帝开始便定下不得向商人借贷,现在若是要借贷,只怕就要遭到御史们的各种攻讦弹劾。
但话说回来,你都混到靠借贷度日了,说明你有多惨,人家肯定不放心,自然要各种苛刻条件。
当下永隆帝肯定是不敢接受这个建议的,这不是有意去招科道言官们的攻讦么?在士林文臣们心目中几乎就要成了丧权辱国的标志了。
“当然不能以盐稅和田赋,那是朝廷财赋根本所在,紫英的想法是可否以开海为由头,以海税和特许为抵押来借钱?”冯紫英这才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
丙字卷 第七十八节 意动,利益
“海税和特许?”这个新鲜名词儿让柴恪和杨鹤都是吃了一惊之余有些发懵,还是杨鹤反应快一些,迅即问道:“紫英,你说着海税可是指开海贸易的商税?”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重设市舶司,但是不要局限于一两地,可以根据需求,多设几处,鼓励海贸,抽取商税。”冯紫英坦然道:“宣布这样一个计划,然后便以这等市舶贸易的商税为抵押借贷,……”
“那特许又是何物?”柴恪沉声问道。
“既然要开海,那么自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参与的,海上贸易风险巨大,利润也丰厚,自然需要有实力的商贾才能参与,那就需要朝廷特许,就像盐商一样,根据需要,各省各市舶司便可确定几家,甚至还可以根据路线来议定参与商贾数量和价格,比如日本,比如朝鲜,比如琉球,比如苏禄吕宋,甚至更远的满剌加乃至西洋!”
冯紫英的话让柴恪和杨鹤都是怦然心动。
柴恪是湖广潜江人,杨鹤是湖广武陵人,二人都是朝廷湖广派官员的代表人物,加上在野的官应震是湖广黄冈人,湖广士人在朝廷中力量不小。
他们对开海没有北方士人那么抵触,但又不像江南和闽粤士人那样和海商那么关系密切,所以相对中立。
而且几人都是朝中以务实能干著称,所以听闻冯紫英说到可以以开海为契机来找到一条生财之道,然后来推动平叛乃至开疆拓土,解决自家大麻烦,自然心中也是大为心动。
柴恪和杨鹤自然也明白开海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既涉及到北方士人的感情,又涉及到南方商贾的利益,同时朝廷在这其中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也是耐人寻味,皇上和太上皇的态度,一旦开海,会给南北带来什么样的改变,都需要认真评估,但是不容置疑,这的确是一条路径。
所以冯紫英说这是饮鸩止渴,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紫英,你是说这是饮鸩止渴,是何意?”柴恪审慎地问道。
“柴大人,本朝太祖虽是商贾出身,但是立朝以后也是和前明所采取的政策无异,扶农抑商,但随着我朝人口增长迅猛,江南田少人多的情况日益突出,北方却因为天时不好,水旱灾害频发,所以导致流民大增,开海其实已经是必须要摆在台面上来考虑的事情了。”
冯紫英没有隐晦:“学生曾经在《内参》的《域外奇谭》中介绍过苏禄吕宋,那等肥沃之地,一年三熟,可当地土人却刀耕火种,白白浪费了那等田地,加上富有金银铜矿,这都是我朝奇缺之物,若是海贸发达,即可开采运回我朝,也能将丰收之粮运回,何况海贸若是发达起来,这海运亦能缓解这南粮北运的漕运压力,……”
柴恪和杨鹤都是皱眉,涉及漕运岂是如此简单之事?不过那都是后事了。
“紫英,你还未说到这饮鸩止渴究竟是何意呢。”杨鹤问道。
“学生的意思是,若是这海贸兴盛起来,必定会对整个沿海地区的带来巨大影响,是不是饮鸩止渴恐怕就要因人而异,若是因此一些商贾勾连外部倭寇和走私,越发势大,甚至民众也飘落在外,沦为化外之民,恐怕就会被视为饮鸩止渴,但若是朝廷能因此而组建水军船队,亦能威慑日本朝鲜,进而支援辽东战局,就算真是饮鸩止渴,那么我们也算是找到鸩毒的解药,将其化解了。”
柴恪和杨鹤都同时点头,冯紫英这话说到要点上了。
海禁固然有历史原因,但是并非没有祸患弊端。
一来若是沿海民众都和倭寇、走私商人勾连,势必难以控制,二来这等田少人多之地动辄扬帆出海,外迁南洋之地,不服王化,又该如何应对?
这对于朝廷来说,恐怕也是最难接受的。
柴恪略作思考,才启口道:“紫英,若是依你之见,这开海以海税和特许权为抵押向商贾借贷,能否支应咱们这边这场战事?”
冯紫英笑了起来,“柴大人,您太小瞧了这开海之利了,其实您和杨大人恐怕心里也明白,现在闽浙不少巨贾豪商便是表面为田主,其实阴以出海走私牟利,若是能以朝廷名义开海市舶,这等海税和特许金数量绝不会少,岂止这区区几千兵力支应所能需?但具体有多少,学生没做过调查,并没有发言权,但只要朝廷有心,安排户部派员暗中摸底调查,便能得出一个大概来,但肯定不会少就是了。”
柴恪微微点头,“难怪闽浙士人尽皆呼吁开海,便是朝廷中闽浙籍官员也对着海禁多有怨言。”
冯紫英浅笑不语,这就涉及到闽浙籍士人和湖广籍士人之间的利益不同了,自然会有区别。
但若是不能说服北方籍士人,只怕这开海之事还会有波折。
“紫英,此事还需细细计议,不过若是朝廷能同意此事,怕也需要一番周折和时间吧?”杨鹤想了一想之后才又问道。
“杨大人,其实只要朝廷有此意,那就问题不大了,时间拖一些也无关大局,刘东旸部西出沙洲也只是第一步,未必就要一步到位把哈密拿下,在沙州站稳脚跟,把商道疏通好,有了一些成果,再来考虑哈密之事也不为迟。”冯紫英笑着摇头:“您想想,皇上和阁老们肯定希望看到不断的胜利和成功,不是么?”
柴恪和杨鹤心中都是暗自赞叹,这家伙怎么才是十六岁,心思却是恁地周密,甚至都能揣摩朝廷诸公和皇上的想法了,委实是一个天生做官的料子。
难怪张景秋和乔应甲都对此子赞不绝口,这般悟性,便是没有馆选庶吉士,都一样能出头。
只有不断的成功,这样也才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为那边开海筹集资金缓解压力,这拿下沙州可以堵一堵朝廷上下的嘴,然后再等半年再来拿下哈密,如果再能寻些其他朝贡互市这方面的好消息来迎合一下皇上和朝廷诸公的心思,拖上一两年应该不是问题。
两年时间,啥事情都应该有一个结果了。
从柴杨二人处出来,一直插不上半句话的郑崇俭陪着冯紫英出门,冯紫英见对方一直没话,有些奇怪:“怎么了,大章?怎地没了精神?”
“看你在柴杨二位大人面前指点江山,愚兄真的是酸涩苦啥滋味都有啊,这人和人相比咋就差异这么大呢?”郑崇俭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你说你出来一趟,出使草原立功,我不嫉妒,把人家小姑娘勾得三迷五道,我不羡慕,这你马上就要回去向皇上和内阁诸公奏捷了,愚兄却还是默默无闻,这人和人之间差异为何如此之大啊,心有不甘啊。”
郑崇俭略带夸张的话语把冯紫英逗笑了,“大章,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酸你自己?别在我面演戏了,柴大人和楚材兄对你的表现都很满意,柴大人甚至都问过我有无兴趣观政结束就留在兵部了,楚材兄也对你极为认可,希望你留在兵部职方司里,……”
“真的?”郑崇俭精神一振。
他性格沉稳内敛,平素不喜在人面前形诸于色,便是其他同学面前,也只能看到他老成的一面,但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在和他颇为相得的冯紫英面前还是放得比较开。
“小弟何曾在大章兄面前撒过谎?”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小弟估计柴大人估计还是要想把你留在兵部磨砺一番,而现在柴大人这三边总督一职短时间内还无法卸任,估计要等到刘东旸部拿下沙州之后才能说得上卸任了。”
郑崇俭迟疑了一下,“紫英,你的意思是刘东旸拿下沙州之后,柴大人会回任兵部?”
“嗯,回任是回任,恐怕就未必是右侍郎了。”冯紫英笑了笑,“柴大人的才干有目共睹,而且也是个务实之人,当今圣上最是喜欢此类官员,……”
“兵部左侍郎?”郑崇俭深吸了一口气,“萧尚书那就要……”
“恐怕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了,早点儿辞任最好,左侍郎一职也是为柴大人留着的,尤其是这一次平叛事宜甚为顺利,柴大人回去之后高升是指日可待。”冯紫英看着郑崇俭,“大章你再在这甘州苦上一年半载,我相信三年观政期对你来说起码能节省一半时间,而且留任京中也对你大有裨益,便是日后要外放,那也能比其他同学高出一线了。”
见冯紫英这般推心置腹,郑崇俭也不再遮掩,“若是柴大人卸任三边总督,令尊有无机会接任?”
这个问题冯紫英也考虑过,但是没想到郑崇俭居然也想到了,他想了一下才道:“朝廷对总督巡抚人选一般是以文官为主,毕竟这是一种临设性职位,但是观元熙年间至今,总督已有武官接任先例,并不局限于文官,但巡抚还是以文臣为主,所以家父会不会接任不好说,不过家父年龄也不小了,估计也未必愿意留在甘州,……”
丙字卷 第七十九节 返京
郑崇俭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道:“紫英,若是可以,还是须得要劝令尊和柴大人、杨大人把关系处好,令尊若是不接任这三边总督便罢,若是接任之后,这三边总督不好坐。”
“哦?”冯紫英心中微微一凛,“大章,何出此言?”
“这几月里,我按照柴大人之意也是对整个陕西行都司和四镇情况也做了一个较为详细的了解,其中也不少涉及到地方府卫,像榆林镇也许令尊还清楚,地方上因为多年来水旱蝗不断,历欠田赋数量惊人,地方官吏也是贪墨成风,陕西布政使司便采取拆东墙补西墙,对民众苛索极重,说句不好听一点儿的话,已经有些民不聊生的味道了,除开这沿边几卫外,像延安府、庆阳府、平凉府、绥德州、葭州、耀州情况都相当糟糕,稍有不慎,恐怕就会酿成民变民乱,……”
冯紫英心中一冷,郑崇俭这是相当冒险给自己透露真实情况了。
自己父亲虽然是榆林镇总兵,但是毕竟只管边地军务,对所在地方民情或许也有一些知晓,但是以武人的性子,就未必在意了,而且这不仅止于榆林,而且还包括延安、平凉、庆阳,这些都是明末小冰川气候来临时的最大受害地,一旦有什么火星子就有可能点燃。
但算一算时间也还应该有些年成才对,不该这么早就出乱子啊,但是现在历史已经改变,就像这宁夏之乱推迟了十多年才爆发,而且还波及到了整个甘肃镇,比前世中的宁夏之乱规模要大得多,这谁能说得清楚,会不会带来整个历史的改变呢?
万一这一下子就变成了周末农民起义风暴了呢?
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有些冷汗涔涔的感觉。
“还有,柴大人恐怕对三边四镇的许多军务状况也很不满意,特别是冗员问题,榆林镇那边没大问题,令尊掌兵颇有章法,军队战斗力不差,柴大人也比较满意,但是像其他三镇,宁夏镇暂且不说,固原和甘肃两镇都很不满意,或许柴大人就有意要裁汰……”
裁汰?冯紫英又打了一个寒噤,那明末风暴不就是裁汰兵员引发出来的么?
“大章,你的意思是……”冯紫英犹豫了一下。
“紫英,令尊也是老军伍了,这日后三边四镇仰仗朝廷甚多,尤其是军资军饷,与柴大人搞好关系,日后也能让兵部在粮饷问题上不至于太过偏颇蓟辽和宣大啊,我在兵部可是很清楚,无论是辽东还是宣大,虽说粮饷也很紧张,也要拖欠,但是顶多也就是一年半载就要补上,可是三边这边,恐怕就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两年三年了。”
郑崇俭顿了一顿,“若是没有三边总督也罢,设了三边总督,那这些都该是三边总督的职责了,朝廷就下拨那点儿粮饷,僧多粥少,一碗水若是端不平,只怕日后也容易引发事端啊。”
冯紫英默默地点点头,这个三边总督的确不好当,若真是酿成了兵变,这个总督就是首当其冲,弄不好就是替罪羊的命。
难怪郑崇俭会这么提醒,这陕西四镇加上几个府州近年来基本上都是旱情不断,间或还夹杂着蝗灾,每年春夏之交都会有大量流民外流,小规模的闹事不断。
“大章,谢谢了,我会将此情况转告给家父,至于说朝廷如何来安排,还有他本人如何考虑,我也不好说,不过现在还说不到那一步去。”冯紫英也郑重其事地点头表示谢意,“但不管怎么说,谢谢了。”
“你我两兄弟就不客气了,更何况这本来也是公务,若是令尊真的要接任三边总督,愚兄又在兵部的话,那打交道的时候可就多了。”郑崇俭也拍了拍冯紫英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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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让你回去也是应有之意,柴恪和杨鹤他们是平叛主帅副帅,现在刘东旸部还未解决,他们当然不能走,你是庶吉士,回去汇报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皇上对你印象颇佳,而且你还是武勋子弟,所以你回去汇报是最合适不过了。”
冯唐对这个安排并不意外,“只是柴杨二位这个打算倒是蛮好,但朝廷怎么筹集钱粮?你出的这个主意能立竿见影么?”
“那就要看朝廷和皇上的决心和想法了。”冯紫英也叹了一口气,“但儿子以为这应该是最好的解决方略了,其他办法都是后遗症颇多,且难以解决,儿子打算回去之后也要向齐师和乔师他们两位把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向他们两位和盘托出。”
冯唐也知道这应该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真要打或者不闻不问,都难以交差,所以柴恪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要求自己儿子立即回京向朝廷禀报详情。
“至于你说你那位同学所言情况,为父清楚,榆林和延安这一带情况都很糟糕,连年旱蝗不断,地方官府赈济不力,光是去年我已经协助地方官府处置了九起小规模的民变了,若是继续这样下去,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三边总督位置看起来位高权重,但是在没有钱粮支应的情形下,这就是一个火药桶,为父并无意愿去借这个烫手山芋,最好还是朝廷文臣来接手最合适。”
冯唐也看得很清楚,有那份精力,还不如回京谋个闲差,反正儿子现在已经出息了,他对这个位置也就没有那么热衷了。
见冯紫英还欲说,冯唐摆摆手,“此事为父知晓怎么处理,柴杨二人一年之内还走不了,所以你不必担心,你回去之后,还是先让你母亲请人上门议亲,此事不能再拖了,人家沈家姑娘也都是十九了,这般耽误也不合适,起码要把亲事定下来,也好安人家那边的心。”
“另外,为父还是那句话,如果合适,你也可以把云裳和其他合适丫头收房,这一趟为父也有些心有余悸,若是能替冯家先生下一两个后嗣,那也能早点儿对冯家列祖列宗有个交代,这封信你带回去与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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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启辰离开甘州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了。
和刘东旸的谈判进行得还算顺利,不出所料刘东旸部先前提出的条件是名义上投诚归顺,但是继续留在肃州和高台以及镇彝所,这当然是柴恪他们无法应允的。
后来柴恪才提出了让刘东旸部西出沙洲,这边朝廷可以保障其大部分后勤粮草,同时也要让刘东旸保护西出商道,并与西海蒙古诸部实现互市,像三边提供战马。
这又是一番拉锯战式的谈判,好在刘东旸和柴恪都已经明白了各自想要什么,能够提供什么,所以迅速达成了一致。
在冯紫英离开的前一天,双方基本条件谈妥,只等朝廷那边有一个明确答复了。
从甘州返回京师城,需要横跨整个甘肃镇和宁夏镇、榆林镇一直到山西镇北部直到大同,再进入京师地界。
这一线基本上都是军中驿道为主,但在宁夏和甘肃境内都不算太平,乡间野地里仍然有不少漏网之鱼沦为了盗匪,杀人越货,抢夺掳掠,无所不为。
这一趟护送冯紫英回去的又变成了冯佑,这让冯紫英也很高兴。
冯佐是老爹身边最重要的助手,所以不能跟随冯紫英回京,冯佑就算是最合适的了,知根知底,还有几分交情。
“少爷,恐怕以后你真的不能像在临清和在草原上那样恣意妄为了。”冯佑说话的语气要比冯佐轻松许多,这也是冯紫英乐于和冯佑在一起的主要原因。
冯佐永远都是板着脸严肃的口吻和语气,即便是解释和劝说,也都是硬邦邦的语气,而冯佑就要圆滑柔和得多。
“老爷年龄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其他事情老爷都可以坦然接受,包括他自己的安危,唯独您的事情老爷无法泰然处之,您去了草原之后尚未有消息传会来时,老爷那一段时间觉都没有睡好,一直到消息传回来,他才睡了安稳觉,后来你又去了甘州又没有了消息,老爷还要负责指挥打仗,又要担心您,所以老得很快,直到甘州消息传来,老爷才终于放下心,……”
冯佑的话让冯紫英也真正意识到这种血脉之间的特定纽带组成足以超越其他一切,自己日后再不能以其他理由来敷衍老爹和老娘他们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
“谢谢佑叔提醒,紫英明白。”冯紫英也郑重其事点头,“所以我离开甘州是明智的,我在这里,父亲始终难以放开手脚。”
“少爷如果想当老爷和太太高兴,最好的办法就是早日替冯家生下一男半女,老爷在您去了草原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念叨您还没有为冯家留下血脉,所以少爷可以的话,回京师之后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我想老爷在甘州这边也能安心了。”
冯佑的话更像是受人之托,但是冯紫英却能理解。
丙字卷 第八十节 尤二姐
从甘州返回京师可不是一段短距离,四千多里地,约摸按照最快的速度都需要一个多月才能到。
冯紫英估摸着自己若是一路骑马,早出晚宿,一天估计能走两百来里,走的比较快且中间不出什么意外差错的话,大概也就是二十来天就能到,但那太辛苦了。
若是乘坐马车那就慢了,一天估计也就是一百里地差不多了,这样下来到京师得九月去了。
当然对冯佑他们来说,一天起码走两百多里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这一次回去的不仅仅是冯紫英一个人,还有都察院的一名御史和兵部的几名吏员以及柴杨二人的几位家人,这都是要回京给各自衙门和家中带信的。
如果加上一行随行护送的士卒,算下来也是一支七八十人的队伍了,倒也无惧一路上可能遭遇的各种盗匪意外。
像这样庞大一支队伍,都只能走官道,也就是所谓的驿道,这样路况最好,而且沿线也有歇息打尖之地,便于休整补给,从治安状况上来说也更有保障。
再说不惧怕这等流寇贼匪,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甘州到榆林这一段现在平乱刚结束不久,免不了有一些漏网的乱兵逃兵和一些趁火打劫的贼匪要生事儿,各地都还在清剿。
这也是为什么专门派出了一支五十人的骑兵小队负责护送一行人的缘故,实在是连柴恪、杨鹤和冯唐都不放心自己辖地内的治安状况。
一行人基本上都是骑马,但是也还带着几辆马车,那名御史和几个幕僚一样的角色这般长途骑马肯定受不了,也可以适当歇息一番。
加上还有包括冯唐、柴恪和杨鹤各自给家中送回的东西,也能装上一两车。
值钱不值钱的,什么皮子、药材等等,出来一趟,总得带回去一些,这也是惯例。
像老爹就送了二三十张沙狐皮、鹿皮、麂皮,还有几十张滩羊皮、黄羊皮,说是这等经过硝制的羊皮,既能做床上、椅凳上的垫子,也能拿给下人们冬天裹在棉袍里御寒,效果相当好。
还有一些药材比如枸杞、麝香、鹿茸以及砚台等特产,零零碎碎,但也不少。
光是这车上的药材,换了在现代,估计脑袋都能掉几十个,这林麝的麝香和马鹿的鹿茸,冯紫英估计起码都是上百头林麝和马鹿贡献出来的,而在这个时代,那就是作为本地猎人天经地义的生活来源。
都说朝廷困难,但是对官员们来说,却不是那样。
冯紫英不清楚柴恪和杨鹤带回京里那一车的物事有些什么,值多少钱,但是老爹这一车物事,若是没有几千上万两银子是下不来的。
这也难怪武将们都想打仗,这一打仗,方方面面都能有所收益。
这一路从宁夏平推到甘肃,有多少和叛军有瓜葛的豪绅巨贾被族灭?
便是有些并无甚瓜葛但又没有多少跟脚的地方士绅商贾,遇上像贺人龙这等心狠手黑之辈,随便给你栽一个罪名,就能让你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奉上银子能打发走都是阿弥陀佛了。
所以对于地方士绅们来说,地方太平是最重要的,若是起了民乱,便是能平定,那被兵过一遍,也和匪过一遍也差不多了。
便是自己老爹在大同也好,在榆林也好,遇上这等事情,一样也是要睁只眼闭只眼,你不让下边将士趁机捞点儿外快,人家凭啥替你卖命?
只要不是太过分,不闹出事情来,那就只能视而不见。
一行人从甘州东出,便沿着驿道直趋凉州卫。
这一段路都是整个甘肃镇最重要的驿道,道路状况不错,而且由于这条要道来往兵马辎重繁多,所以倒也还算清静,一直要过了,凉州卫便可以分道了。
一条路可以从泗水堡入大小松山,过黄羊川经景泰进入榆林镇辖地,一条路则可以继续向东南过庄浪卫经兰州卫再东出。
前一条路肃然要近一些,但是路况却要差不少,而且大小松山被阿赤兔和宾兔娘子部盘踞了几个月,后被曹文诏和贺人龙部击败,溃兵不少,加之这一带原本鞑靼人就多,所以治安状况不佳,所以一般人都会走第二条路即过庄浪,走兰州。
冯紫英一行也是如此,从古浪所南下,沿着内长城南下,过镇羌堡、武胜驿、苦水湾驿即可到兰州卫城。
“前面就是苦水湾驿了,今晚恐怕只能在这里住一晚了。”冯佑策马从前方绕了一圈才回来,漫不经心地道:“看样子这边还有点儿乱,苦水湾堡都戒严了,非官府人员一律不得入内,一帮商贾还在那里哭天喊地的求情呢。”
“怎么了?”冯紫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去摸腰间的窄锋刀。
“据说是一帮贼匪洗劫了民和县,向这边来了。”冯佑无所谓地道:“苦水湾这边驻军太少,担心被贼匪奸细混入,所以不肯放寻常商贾行人入驿。”
民和县属于甘肃镇的碾伯所管辖,也是甘肃镇东南边儿上的一个卫所,和南边的固原镇紧邻。
“贼匪?”冯紫英不解地道:“这哪儿来的贼匪?”
“铿哥儿,你以为把叛军剿灭了就完了不成?这等状况起码还要持续一年多,大大小小的逃卒、乱兵以及地方上的无赖,哪个地方都不会少,趁着现在官府基本上是瘫痪着的了,而军中只管大城和重要驿道,其他地方还顾及不过来,自然就可以夹缝里捞一把算一把了。”
冯佑显然是对这等情况习以为常,在榆林镇也好,大同镇也好,这等情形都不少见,哪怕是一场规模不大的兵变,都能让周边地区社会治安混乱许久,更不用说这样大的叛乱了。
“放心吧,铿哥儿,这些贼匪不是傻子,都有熟悉本地情形的内应,像我们这样的军中骑队,他们根本就不会来碰。”
“我记得这一线应该是尤世功他们在驻守吧,这等混乱情形恐怕也不合适吧?”冯紫英老远就看见了苦水湾堡堡门外乱成一片,瞥了一眼那边从马车里伸出头来的张姓御史。
冯佑自然明白冯紫英的担心,笑着摇了摇头:“铿哥儿,这等御史也是懂事儿的,现在这甘肃宁夏二镇兵士都是我们榆林兵,他跟随杨大人出来熬资历捡了这一场泼天富贵,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去找我们榆林兵的岔子?这等小事,根本不会被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那张姓御史也不过就是看了一眼就缩了回去。
这里是从从兰州卫过来过黄河的第一站,又是最重要的驿道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南下北上东进西出的商旅车马都汇聚在这类,而苦水湾堡规模也不小,看样子已经隐隐有了一个集镇的规模。
冯紫英他们是从北面过来的,老远看到一大队人马车辆过来,周围的寻常商贾和行旅赶紧让开,倒是那堡墙上的士卒都是张弓搭箭,小心防范。
很快就有士卒出来盘查,一行人有公文,加上随行的都是榆林镇军,而现在驻防在这边的也是榆林镇军,自然毫无阻滞就可以入城。
苦水湾堡南北门均有瓮城设置,这也显示出在这一线对鞑靼人入侵的警惕性。
看见堡门一侧两辆马车被几名军士正在盘问,一些箱笼都被翻腾出来,都是些花花绿绿的妇人服饰衣物。
“你这小郎君好不晓事,奉我家将军之命,这贼匪洗劫了民和县,正往这边来,我如何知晓你不是奸细?”一名怕是小旗模样的家伙正滔滔不绝的吆喝着。
“军爷,我们一家是前往京师投亲的,也无甚财物,你这翻来覆去已经查了半晌,不知道还要查些什么?”声音有些熟悉,冯紫英下意识的扭头,就看见那尤家郎君正强压着怒气和对方争执。
“哼,这才只查了一辆车,那辆车呢?”小旗一看就是老兵油子,一只脚跨在车辕上,一只手扶在腰间腰刀上,“怕是违禁物事都藏在这辆车上吧?”
“军爷,这是我老母和姐姐,都是妇道人家,哪里能藏匿什么违禁物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等情形,你若是不依从,那真的可以随便给你栽一顶通匪帽子。
掀开车帘,只看见两名妇人坐在车上,并无其他物事,那中年妇人倒是挺光棍,下来之后,喊了一声军爷,而另外一名年轻女子带着帷帽,遮掩着容貌,下车之后便福了一福,却不言语。
“把帽子取了!”见车里并无其他物事,小旗也有些失望,委实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便信口道。
“回军爷,我姐姐尚未出阁,怕是不方便,……”
“不方便个屁!贼匪猖獗,军情重大,便是官家小姐来了,也得给我取了!”小旗顿时恼了,满脸横肉顿时扭曲起来,狠声道。
这等时节本身寻常妇人就鲜有远行的,便是有,也都是有些跟脚或者特殊原因的,这等寻常人家,又是特殊时期,那里容得下违抗自己的命令?
丙字卷 第八十一节 颠覆
这小旗一怒,旁边几个军士都是虎视眈眈的掣刀按剑,明显就是要寻个机会折腾一番。
那少年也是被逼得脸红筋涨,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怒目而视。
再好的武技,面对这等军队威逼,你也只能束手,否则乱箭如雨,乱刀砍下,再给你栽一个匪类的名头,你连冤都喊不出来。
冯紫英摇摇头,这还是自己老爹的部属呢,换了其他军镇的军士,只怕军纪还要更差。
当然这可能也因为是叛乱刚过,这帮军士也是得到了解放,才会如此,寻常时候却也不敢如此放肆。
“这位兄弟,这几位是我的朋友,我可以担保不是奸细。”冯紫英一带马缰,停住。
“冯大哥?!”少年郎喜出望外,差点儿就跑过来,还是看见那小旗恶狠狠的几欲拔刀,才收住脚步。
冯紫英这一插话,立即就引来了了这一干正在盘查军士的目光,原本已经放心,只是你这又横插一杠子,自然让人不悦。
冯紫英下马近前,还是态度很诚恳地和那名小旗见礼,“我们是从甘州过来,奉军务回京,这是我的朋友,还请行个方便。”
看见冯紫英一行背后的几十骑,都是军中健马,杀意森然,一看就是军中精锐,而且还是护送这几人回京的,那小旗不敢多问,知道这是碰上了大人物,赶紧变脸道:“小郎君早说就好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原谅则个。”
“不妨事,不妨事。”冯紫英摆摆手,“不知道尤将军可在兰州卫?”
由于固原镇军在前期被叛军连续击败,目前从凉州到庄浪、兰州这一线都是榆林军暂时驻守,冯紫英也不知道尤世功究竟驻守在哪里,但是经过庄浪卫时他问了一下,但守军也是语焉不详。
“不知道大人问的是参将大人还是游击大人亦或是守备大人?”小旗一愣之后才问道。
“世功将军也在这边?他不是在凉州么?”冯紫英讶然。
尤世功是参将,但是经此一役之后极有可能要升任副总兵了,但未必在榆林镇,也可能是宁夏镇,也可能是甘肃镇。
而尤世威则可能升任参将,而尤世禄则有可能接任其兄担任游击将军。
可以说这一次平叛最大得益者应该是这三兄弟,从宁夏镇一直打到甘肃镇,立功无数。
小旗有些尴尬的张了张嘴,“参将大人现在在凉州,游击大人现在就在兰州卫这一线巡视,……”
没提尤世禄,肯定是尤世禄的去向涉及机密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了。
正说间,从堡中南面过来一队人马,四周行人纷纷让开,冯紫英定睛一看,不是那尤世威是谁?那腰间的腰刀正是冯唐赠予尤世威的那把刀。
“尤二哥!”冯紫英喊了一声,尤世威也看到了冯紫英和冯佑,赶紧滚鞍下马过来见礼:“世威见过小郎君!见过冯兄!”
这一嗓子,立即就让整个苦水湾堡前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里,一干人这才知道真的是来了大人物,连尤二将军都要马上下马见礼。
冯紫英也赶紧为尤世威引见了那位张姓御史之后,就示意尤世威赶紧带人离开堡门前。
而甘州尤家两辆马车也终于获得了批准可以进入苦水湾堡了。
尤家比冯紫英他们一行提前七八日就离开甘州了,没想到还不到兰州卫就被冯紫英一行人给撵上了。
七月的北地黑得很晚,酉正已过,但是天色仍然大亮,冯紫英送走了短暂停留的尤世威一行,他们要连夜赶回庄浪卫去,所以不敢耽搁。
冯紫英一行都被安排在了苦水湾堡中,不过驿站条件有限,只能勉强把马匹车辆安顿下,人却住不下。
好在苦水湾堡也算是这一线的紧要所在,堡中也有街市坊店,像旅店亦有两三家。
冯紫英一行人便住进了旅店中,而车夫和小部分士卒则住在驿站中。
从尤世威那里获知洗劫了民和的那帮贼匪已经被官军剿灭了,就是下午的事情,只不过消息还未传开罢了。
不过尤世威也提醒冯紫英一路还是要小心,因为从这里进入固原镇,过了兰州卫之后就不是榆林军在驻守了,而是固原镇军。
而固原镇军现在的情况很糟糕,甚至有一些士卒纠合在一起在外边干些没本钱的买卖,不少商贾都遭了洗劫。
当然像冯紫英这样的骑队肯定不会有问题,但是像尤家的这两辆车就很难说了。
“多谢了,冯大哥。”
看着落落大方的这个“少年郎”,冯紫英也有些好笑,看样子这丫头是要把男装进行到底了,他也懒得多说:“贤弟客气了,你不也救了我一条命么?”
“我那哪算是救您命啊,就算是没有我,您的两位下属也能挡得住对方,而且您也的武技也能应对几招,……”少年郎连连摇头。
“那可不一定,当时我都被给弄懵了,没准儿那一刀下来,我就身首异处了。”冯紫英也笑了起来。
尤家一家也歇再在这凤翔老店中,和冯紫英正好在一起,或者说是尤家有意挨着他们一起。
“你母亲和姐姐这一路没受到惊吓吧?”冯紫英也关心地问道。
“还好。”尤家少年郎也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一路走来都是这样,所以你还说要仗剑走天涯,这怎么走?遇到这种情形,你不听命,那就是乱箭齐发,你纵有千般本事,遇到官兵,还得要规规矩矩听命,我师傅自小就和我说,民不和官斗,不管你本事再大,你也不能和官府斗,这习练武技也就是一个防身之术,若是以为可以以此跋扈,那就是自寻死路。”
冯紫英大为惊讶,没想到这尤家妹子的师傅还是一个很有故事很知天命的人啊。
只是这丫头不过十五六岁也能把世事看得如此通透,倒也是难得,不过想想她的这个家庭情形,只怕也是各种颠沛流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下叛乱刚刚平息,地方上的确乱了一些,估计等过一年半载就好了,你们该是晚一些时日再走更稳妥一些。”冯紫英也只能如此解释,这帮士卒都还是自己老爹的部属,说来都是惭愧。
“没办法,我姐姐自小和别人定了亲,年龄眼见得差不多了,本来说过了年就该走,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所以不敢再拖了。”少年郎抿了抿丰润的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冯大哥,我们能不能跟着你一起进京?只要能走过陕西这一段就行。”
“当然可以。”对这一点冯紫英倒是没有什么,因为本身就有几辆马车,行进速度就只能保持着一种相对较快的速度,但如果要一直都保持这种速度肯定不行,只有固原镇这一段倒是可以,也就是慢那么一两天的事儿。
“你们家主要就是送你姐姐去出嫁?”冯紫英也觉得有些好奇,这一家人都是妇人,还要去送人出嫁,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也不是,我们家在这边也没有什么亲戚了,我父亲最早在甘肃镇这边,后来到了宣府几年,然后才又回了甘州,后来他过世之后,我母亲便嫁给了继父,没想到继父后来也过世了,现在母亲打算带着我们去投靠我们尤家大姐,然后再说我二姐出嫁的事情,在甘州这边相隔太远,二姐也和定亲那边没有什么联系,都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了,……”
冯紫英总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但是又始终想不起是在哪儿听过了,正凝神苦思间,却听得对面门咯吱一响,尤家少年转过身来,看见自己母亲和姐姐出来,便招呼了一声。
那妇人见是一个眼眨眉毛动的势利角色,白日里便见到了冯紫英的威势,早就有心要结识只恨自己这个小女儿成日里都是男装打扮,却又不好说明。
这会儿瞅准机会,便拉着二女儿出来,走拢便是一福:“尤氏见过公子。”
冯紫英一看便知道这少年郎是遗传到了这尤氏的血统,这妇人一看就是有很重的异族血统,高鼻深眼,眼珠也有些泛蓝,嘴阔唇厚,皮肤也和汉人相比要白得多,只是和容貌看上去有些古怪,便是在甘州那等异族人甚多的地方也显得有些特异。
“大娘客气了。”冯紫英也只能见礼,这妇人倒也是一个自来熟,见冯紫英客气,便眉花眼笑地道:“我听三妹说公子也在京中为官,我们一家此次也是去投靠亲友,我家大姐儿也是嫁在京中官宦人家当主母,在姑爷家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
见这妇人口气颇大,冯紫英也觉得惊讶,感觉这一家人若真有女儿嫁在京中豪门望族,如何会是这般落魄景象?
“不知道大娘女儿嫁在京中哪家啊?”冯紫英觉得若真是京中官宦人家,他多少也是知晓一些的。
“那宁国公贾家家主,现在的威烈将军贾将军便是我家姑爷,……”那妇人顿时就得意起来,却把冯紫英震得不轻:“贾珍珍大哥?”
那妇人和少年郎一听冯紫英这么一称呼,也都是又惊又喜,那少年郎也是连忙问道:“冯大哥,你认识我姐夫?”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自己始终觉得这家人的故事自己有些耳熟,原来就是这《红楼梦》书中的故事,眼前这男装少年郎就是尤三姐?只是怎地眉目间却有异族风情?这尤氏更异族血统更甚。
再一抬头,却见这尤二姐已经摘下了帷帽,对着自己一福,那声音嘤咛清婉:“奴家谢过冯公子搭救之恩。”
冯紫英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女郎。
一头黑发发根都有些泛棕红不说,深凹的眼睛更是有些浅绿色的晶莹剔透光泽,鼻梁高挺而饱满,但嘴巴却小巧精致,一个橄榄型的下巴,异常白皙的肌肤甚至要超过尤三姐不少,粗一看完全就是一个的异族女孩,但是仔细一看却又能感觉到汉族血统也不少。
和尤三姐完全是截然相反,尤三姐是粗看只是觉得有些异族血统,但仔细一看鼻梁、大嘴丰唇,还有略高的颧骨都显示出异族特征,而这尤二姐则是粗看异族形象很明显,但是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她下巴、嘴巴和鼻翼都更像是汉族女孩,只不过头发和眼睛却是异族血统明显。
这是尤二姐和尤三姐?!
冯紫英觉得彻底颠覆了自己对《红楼梦》书中尤二姐尤三姐的印象。
一个虽然生得花容月貌却是胆小懦弱,一个英姿飒爽却是刚烈无双,但这形象却完全不搭啊!
难怪这尤二姐从来都不敢取下帷帽,原来是怕被人视为异类,在甘州可能还要好一些,毕竟那里异族比较多,这头发也明显是被染过,只不过又生长出来,这发根的棕红色也隐约可见。
丙字卷 第八十二节 小心思
“你们真是珍大嫂子的妹妹?”冯紫英还有些难以置信。
这尤二姐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形象?
棕发碧眼,高鼻深目,外加白皙过分的肌肤,外加这比尤三姐还要高一点的个头,除了这张嘴还是汉族女子传统的樱桃小口外,真的就找不出多少汉族女孩的迹象了。
这尤三姐一样如此,但是又和尤二姐有些不同,她的头发眉目模样都基本上是汉族女孩,除了眼眶和鼻梁依然略深略高外,也就这张嘴就显得有些唇丰嘴大了,性格上也格外爽朗大方。
倒是那尤二姐说起话来都是如小猫叫一般,自己目光望过去,她便嚇了一跳一般赶紧收回目光,连带着身子都缩了起来,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只是块头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这两姊妹还真的形成了鲜明对比,从模样和性格上都又有很大差异。
“冯公子,千真万确,半点不假!我家大姐儿十多年前就嫁到了贾家,当时老爷还在京中太仆寺为官,后来老爷回了甘州,老身前夫亡故,带着她们姐妹艰难度日,后来老爷见我们娘儿仨可怜,便把老身娶了做续弦,只是这好日子也没过几年,老爷便故去了,……”
那尤老娘倒是很会说话,假模假样的抹了抹眼睛,冯紫英却见其连眼圈都没红一下。
“老爷临走之前也说,若是在这边过不下去了,便去投靠那贾家,大姐儿也是个孝顺的,虽说我只见过一面,但是也是对老身格外尊重,……”
冯紫英忍不住想笑,对你格外尊重,你一个和她既无血缘关系有无养育之恩的续弦,连面都只见过一面,如何对你尊重孝顺?
当然当下这等宗法规矩之下,只要是正式妻室,这尤氏还真不好把这位尤老娘扔到一边儿不管,只是像尤二尤三这样的女子要踏足宁国府那等污浊之地,只怕就真的要身陷泥潭难以自拔了。
“……,二姐儿原来许了张家,那是老爷在京中的故交,只是这么些年来也不知道境况如何,所以此次也是想要到京里投靠大姐儿,顺带也要为二姐儿的婚事谋个出路,……”
冯紫英慢慢回忆起来了,这尤二姐好像还真的是原来订过婚的,好像是一个皇庄庄头的儿子,具体啥名字他记不清楚了,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人似的。
至于说如何退婚悔婚他就不记得了,但一个皇庄庄头的儿子娶一个武官的女儿,估计是尤氏的前夫那时候也比较落魄才是。
“原来如此。”冯紫英也懒得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贾家和我们冯家也算是世交吧,珍大哥我倒是经常见着,也在一起吃过几次酒,珍大哥几位叔伯兄弟和我关系倒是熟络,冯家贾家逢年过节也经常走动,只是未曾想到还有这般缘分,……”
“老身正在说这京师城里我们也从未去过,也没有半个熟人,没想到却能高攀上冯公子,日后若是进了京城,免不了还要叨扰公子了,……”
尤老娘也是见缝插针,顺着杆子就来,尤三姐倒是有些脸红,跺着脚道:“娘!”
“娘这话有错么?咱们小门小户的,这一去京城,你姐姐虽说在贾家当主母,但是那等人家家大业大规矩大,府里人也多,我等去了,你姐姐也未必能照拂得过来,好歹冯公子也是熟人,有这样一番交情,日后也能有个照应不是?”尤老娘满脸谄笑,望着冯紫英:“冯公子,您说是不是?”
冯紫英自然不可能打脸,只能点头道:“大娘说得是,两位妹妹进了京城,人生地不熟,珍大嫂子也未必忙得过来,若是有什么难处和需要,只管和我说便是。”
听得冯紫英这般表了态承了诺,尤老娘这才得意的向自己小女儿使了个眼色,看得尤三姐也是气闷,却又不好发作。
一番寒暄之后,冯紫英也才回屋,而这娘儿仨也才回屋。
那尤老娘一回到屋里,便拉着小女儿问东问西,听完尤三姐说了原委之后,也就埋怨起来:“三姐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成日里疯疯癫癫的穿着男儿衣装东游西晃,难道你还能这般一辈子?此番进了京城,我便要让你姐姐好生替你寻个人家,二姐儿嫁了人,那便轮到你,咱们家小门小户,那就不能再找小门小户,定要寻个合适人家,便是给人做妾也胜过那等成日吃咸菜的紧巴巴日子,……”
尤三姐自然听出了老娘的意思,一下子就恼了,脸涨得通红:“娘,我和冯大哥只是萍水之交,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些意思,你要再这般胡言乱语,……”
“哼,哪个男人不好那一口?书里边不是都说食色,性也,先前为娘还有些担心你们姐妹俩这模样未必就能让有些男人入眼,但我看这冯公子倒是对你们姐妹俩这般模样颇为心动,那冯公子看你姐姐的目光都是直勾勾的,三姐儿你若是换了女儿装,想必冯公子也是喜欢的,……”
“娘!”尤二姐和尤三姐见自己母亲越说越露骨,都忍不住脸泛红霞,嗔声制止。
“就我们娘儿仨,又有啥不能说的?你们俩迟早也要许配给人,娘当然要替你们找个好人家享福,娘以后也能巴着享福,三姐儿,你说这冯公子爹是榆林镇总兵,这总兵和大姑爷比,哪个官大,哪个油水多?”
尤老娘在甘州城里什么没见过,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两度当寡妇,这甘州城里无论是尤家还是其他人,想要打她主意占她便宜的人,这十多年来难道还少了?
还不都被给她给应付了过去,才把一双女儿拉扯大,所以对这等人情世故也是格外敏感。
“娘,这女儿也不太懂,只是大姐夫在京中做官,只怕也不会差才对。”尤三姐也对这些并不了解,“不过冯大哥好像是考起了进士,还是庶吉士,听说前程远大,日后怕是要当阁老的。”
“阁老?!”尤老娘被嚇了一大跳,“那不是比皇上只差一级了,这般本事?”
琢磨了一番之后,尤老娘这才有些神秘地道:“我看那冯公子看你们姐妹俩的眼神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尤其是看二姐儿时,更是几乎要喷出火来了,三姐儿,你说让你和二姐儿给这位冯公子当妾如何?你不是说他们冯家不是一脉单传么?二姐儿虽说还是黄花大闺女,但乃子翘,屁股大,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没准儿就能替他们冯家生个一男半女,他们冯家只怕就得要把二姐儿给供起来了,……”
“娘!你说些什么啊!”尤二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白皙的脸胀得通红,一双碧眼也是忽闪不定,手足无措的跺了跺脚。
“说些什么?说些让你日后能在夫家站稳脚跟的道理!”尤老娘气哼哼地道:“男人都好那一口,你长得再漂亮也顶屁用,多睡你几日,你就是七仙女下凡,他也就那样了,但你只要能替他生个儿子,那这一辈子也就有依靠了,若是儿子以后能得个一官半职有出息了,那你下半辈子就算是真正出头了,你娘就是没能替你爹还有尤家生下一个儿子,所以在哪里都不受待见,……”
“娘,你怕是想多了,二姐是许配给了张家的,虽说那张家现在好像不得意,但是冯公子是读书人,如何会去强抢民妇为妾?”尤三姐脸若冰霜,被自己母亲的话气得牙痒痒,但是却又无法发作。
“这倒是一个问题,不过若是冯公子真的喜欢二姐儿,那也不是没有办法,以冯家的本事,只怕要让那张家解除婚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尤老娘语气很狂。
“哼,娘,二姐嫁给那张家当正妻不好么?非得要给人做小?”尤三姐简直觉得自己母亲不可理喻,怎么就这么一晚上,自己目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怎么就认准了这冯大哥了呢?
“三姐儿,你知道个啥?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要等你嫁了人,嫁了个穷鬼人家,你才知道这日子是多么难过。”尤老娘毫不客气怼自己女儿:“你娘这么些年精打细算,成日里和尤家那些个叔伯兄弟们斗智斗勇,不就是为了多争取一些银子好让你们姊妹过得舒坦一些么?尤家条件算是不错的了,若是换了穷一点儿的家庭,我看你连饭都吃不起,衣服也穿不起的时候,你怎么办?”
“再说了,我也没说二姐儿一定要嫁给冯公子为妾,这去了京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了解,那张家若是一个殷实人家,那二姐儿未尝不能嫁过去,不过二姐儿这般模样,只怕寻常人家也未必消受得了,……”
尤老娘的这番话倒是真的让尤氏姐妹有些心烦,便是甘州城里许多人也不太接受她们姊妹的模样,更别说京师城里了。
动辄胡女番女的蔑称也是让尤氏姐妹都倍感困扰,特别是尤二姐,平素更是只能呆在家中,出门就得要包头遮面,免得引来更多的诧异目光。
丙字卷 第八十三节 我回来了!
对于自己母亲的打算,尤三姐自然也是说不上个什么不妥的。
哪个父母不指望自己女儿嫁个好人家,贫贱夫妻百事哀,嫁个穷苦人家,没个根底儿的,或者是男人性子差的,既没本事,还喜好吃喝嫖赌高乐的,那这一辈子就毁了。
她只是看不惯自己母亲这等趋炎附势,过于直白露骨了,像冯家这等高门大户,岂有看不出你这等小户人家的妇人打算?
这般作势,没地自跌身份不说,而且还容易引来人家的轻贱,反而断了结交攀附的机会。
尤三姐本人就是一个豪爽性子,加之本身年龄也还不大,之前自然也就懒得多想其他,今儿个被自己母亲这么一说,反倒是让她有些着相了,第二日见了冯紫英,一起上路时却没有了往日那般洒脱。
倒是那尤二姐却被自己母亲说动了一番心思,觉得若是能给冯紫英这般高门大户的公子作妾,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却也胜于那等嫁个寻常人家受苦。
而且她也知道自己这等容貌,寻常人家也未必能接受,若是公公婆婆都是看不惯,只怕就得要受一辈子苦楚,没准儿被寻个由头休了也未可知。
反倒是这等高门大户见得多了,自己只是作妾,又非正妻,只要讨得郎君喜欢,那便胜过其他,若是再能生下一男半女,那后半生也就稳了。
冯紫英倒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尤三姐这丫头变得安静沉默了许多,说话行事也没了往日那般大大咧咧,这反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尤氏一家是雇了二辆大车,一辆车拉些寻常箱笼物事,尤家败落已久,也没什么值钱物事,所以也就一辆大车便把整个家中能带的物事都戴上了。
尤老娘和尤二姐母女二人乘坐一辆车,倒是那尤三姐雇了一头健骡骑乘,把一个男儿模样扮得有模有样。
“今儿个怎么了,为何没精打采的?这眼眶儿也乌青麻黑的,没休息好?”冯紫英和尤三姐并肩骑行,只是这健骡虽壮,却如何能与军中选出的健马相比?倒把尤三姐那边显得更矮了一些。
尤三姐也清楚自己的心境已经被昨晚母亲的话给搅乱了。
之前还不觉得,陡然间发现这马上就要进京了,这京师城可不比那甘州,遍地高门望族,自己这一家子却投奔那未曾谋面过的大姐,也不知道人家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一家?
母亲倒是在甘州城里应对惯了,颜面便是丢了几分也不觉得,只是对三姐儿自己来说,心里却就有些从未有过的畏怯了。
若是被人家瞧不起,甚至视为是来攀附打秋风混日子的,没地这贾家未必就真的合适了。
只是这进了京只怕就未必由得了自己了,大姐是一家主母,怕是个要做主的人,自己母亲和姐姐在这等事情上都做不得主的,只怕啥事儿都得要由大姐来安排了。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没睡好。”尤三姐竭力压抑住内心有些烦躁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寻常无异,“冯大哥,我们这怕是要拖累你们一行的行程吧?”
“也说不上,这固原镇境内本身也不太安稳,走慢一些更稳妥。”冯紫英笑了笑,“你们进京之后有何打算?”
“不知道。”尤三姐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母亲只说在甘州过不下去了,加上二姐那边也要尽早安排,所以也只能进京了,也不知道我们那大姐性情如何,冯大哥可认识?”
“珍大嫂子我只见过一面,是个能干人,不过东府……”冯紫英忍不住摇摇头,他还真不好说这等昧心话。
“怎么了?”尤三姐见状心中一惊。
“这在人背后说人本来是不好的,不过珍大哥这个人是没啥的,就是太喜欢高乐,对家里也不怎么管,下边一干人便有些不管不顾的放纵,珍大嫂子当然没啥,但是你们这一家人只怕就……”
冯紫英再度摇头,让尤三姐心下一下子凉了大半截,连声音都有些颤了,“那该如何是好?”
“那也不必着急,若是进了京,先寻个地方安稳下来,然后再去东府那边打听一下,看看情况,另外你二姐亲事那边也可以打探一下,看看有无方略。”
冯紫英倒是没想那么多,这些话便是当着贾珍贾蓉他也敢说。
“先询问你家大姐如何安顿你们,是直接进府,还是如何,你们自个儿也得心里有数,……,另外这些话你也莫要当着你母亲说,莫要让你母亲觉得是我在背后说人小话了,……”
尤三姐此时心境都有些乱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好一阵后才强忍住内心的慌乱道:“谢谢冯大哥了,我知道怎么办。”
见尤三姐脸色都有些变了,而话语里也是言不由衷,冯紫英便又道:“三姐儿,你也莫要忧心,这京师城那般大,哪里不能寻一碗饭吃?若真是有难处,便来找我,总会有你们一个安排。左右此次回京之后我短期内是不会再离开了,这翰林院读书修史我可是撂下太多了。”
冯紫英这话让尤三姐脸皮一下子变烧红了起来,一是第一次喊明她女儿身份,二是那一句“总有一个安排”,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莫不是真的要把自己和姐姐纳为妾?只是他尚未娶妻,难道要让自己和姐姐给他当外室?
听说京师城里达官贵人很是流行这般,生了儿子便可以带回家中纳为妾,难道非得要姐姐和自己替她生下儿子才能带回去?
这一刻尤三姐是心慌意乱之余也有些恼怒。
自己何曾想过这些,这家伙居然心思这般龌龊,居然就存着要要把自己姐姐一并收房的心思了!
冯紫英哪里知晓自己就这么无心一句话居然就引来尤三姐这么多遐想,这其实还是昨晚尤老娘一番“灌输”让尤三姐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觉得这冯紫英真的存着某种不良心思了。
见这丫头脸色都有些变了,冯紫英也觉得此女真的有点儿意思。
有这般武艺,却又还是像一个不懂事务的女孩子一般,居然会为了进京之后的处境如此恐惧担心,但转念一想,这丫头其实也就是一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丫头,无外乎就是跟着一个方外人学了一身武技罢了,其他和寻常女孩子并无两样。
这年头武艺高强也不能当饭吃,要么你去镖局当镖师,要么就是给大户人家当保镖护院,可那人家都要男子。
要么就就是去抛头露面江湖卖解或者戏台上去演角儿,至于说那要闯荡江湖,那真的都是话本小说里的故事了。
从兰州卫过固原再到庆阳府,就可以直接进入榆林镇辖地了,到了延安府,再往上行便到了榆林,再沿着长城边儿上走,这一路都是驿道,道路状况算是省里边最好的了,毕竟主要粮草补给线路都是沿着这一线,这样一直向西到大同。
这一路行来,尤家母女三人也就跟着冯紫英一行,也方便了许多,既无边军的骚扰,在驿站中歇息时也能得到照顾,可谓一路顺畅,一直到大同。
这又是冯家段家的老窝子,各种来拜会送礼的络绎不绝,看得那尤老娘也是眼热无比,对冯紫英的态度也是越发热络起来,甚至还撺掇着二姐三姐轮番端茶递水,帮着张罗,弄得冯紫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从大同开始到京中这一线治安状况也就要好许多了,再无像甘肃宁夏那等乱状,所以冯紫英也就和尤家母女道别,加快进度进京。
这也让尤家母女颇为不舍,一直念叨着到京城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后半截冯紫英一行人就走得相当快了,从大同到京师城,也就只用了十来日时间便急匆匆赶到。
望着那巍峨的京师城,冯紫英终于可以舒一口气,这已经是八月末了,这一走就是半年多时间,想一想自己出草原进戈壁,这一趟行来怕不是有万里地,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己这一个实打实的读书人,前面一条还未曾做到,这后面一条居然就抢先做到了。
回到京师城,冯紫英也不敢怠慢,连家门都没有回,便径直去兵部缴令。
先把兵部那边文书送到,然后还去了文渊阁那边,也就是内阁所在,又去了通政司,将柴、杨乃至自己父亲的公文书函都尽皆送到,这才算是把自己的任务告一段落。
至于说翰林院那边,冯紫英准备缓一缓,等到明日再去找黄汝良报到,总得要人喘口气不是?
本来时午间就到了,但是这几个衙门走到,文书公函一一递进去,签了收押,一一办完,回到丰城胡同时,已经是申正了。
看到那从去年就开始整修的宅院,比起半年多年自己离开时的模样,似乎又有了一些变化,冯紫英摸了摸自己晒得黝黑的脸膛,忍不住想要喊一声,我回来了。
丙字卷 第八十四节 循序渐进
这一觉睡得踏实。
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连梦都没有一个,一口气睡了五个时辰,才被尿意给胀醒了。
一听到屋里有动静,一道人影便闪了进来,内边一件丹红色的丝绵长裙,外罩一件菲薄的丝绢长比甲,惊喜的目光夹杂着些许期盼和幸福,眉目间凝结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了。
“爷醒了?”是云裳。
不得不说金钏儿这丫头的确会来事儿,自己回来的第一晚,还是让云裳来值夜了。
其他不说,光是这份心意都得要让自己和云裳记着。
云裳这丫头已经也快要满十六了,半年不见,又变化不少。
昨晚太太姨太太们太高兴,吃饭也让少爷多喝了几杯,加之本身一路劳累,所以少爷也是洗漱完回房就睡了,一直到现在。
就这么把这丫头搂在怀中,轻轻摩挲着云裳的乌黑发丝,冯紫英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逸惬意。
虽然屋里丫头们多添了好几个,但是这一个从小和自己长大的丫头却不一样,对云裳,他更有一种特别的亲情感。
哪怕这丫头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能干的,但却始终在他心中有他一个位置。
半年多时间的苦熬总算是挺过来了,成天都是骑马来骑马去,这手掌早已经粗糙起了茧子,大腿之间的嫩肉早就磨成了硬皮,脱落之后骑马便再无问题,这怕是这一遭的最大收获,这马术上,他已经完全具备了一个普通骑兵的水准。
云裳似乎也感受到了冯紫英内心的情绪,慢慢安静下来,就这么依偎在冯紫英怀中,好一阵后才回过味来,这才“呀”了一声,羞红了脸挣扎着爬起来。
冯紫英也不过就是一番手眼温存,并没有想要有什么其他过火的行为。
“这半年里家里有没有什么事儿?”冯紫英从床上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听凭云裳替自己穿衣。
“没有,就是少爷走了,太太和姨太太一直记挂着,所以府里边气氛都没有往日那么好了,现在少爷回来就好了。”云裳喜滋滋地道:“前几日里榆林那边老爷的人送回来几匹骏马,还有一些其他物事,就说少爷可能很快就会回来了,太太和姨太太就哭了一回,……”
这事儿冯紫英也知道,几匹好马都是卜石兔从西海那边带回来的上等骏马,送给了自己老爹,老爹选了几匹,合着一些要送回来的物事一并从榆林那边送回来了。
要说这种接受鞑靼人礼物的事儿不该这么明目张胆,但是冯紫英却知道自己老爹在这方面是有分寸的。
这等事情都是有意让龙禁尉和御史那边都提前知晓了,算是一个报备。
这是关乎鞑靼人和大周朝廷的关系相处,除了官面上的,也需要一些私下的联络,以便于处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有这份私谊显然更有利于日后处理应对。
“其他呢?”冯紫英穿好衣衫,这才出外洗漱,温热的汤水,柔软的面巾,这份悠闲惬意已经许久没有享受到了。
“荣国府那边几位姑娘都经常打发人来问情况,金钏儿和香菱姐姐她们也隔一段时间便要回那边一趟,……”
“哦,哪几位姑娘?”冯紫英扬了扬眉。
“来的最多的肯定是紫鹃了,莺儿和侍书也来了好多次,嗯,还有云姑娘和二姑娘身边的翠缕和司琪也都来问过,金钏儿说回贾府时,也曾遇到琏二爷和宝二爷顺便问过,珠大奶奶也问过,琏二爷也亲自派人来府上问过,还有环三爷也亲自登门来问过,……”
谁来问过,问的频率,都能说明一些东西。
冯紫英无声地点点头,他心里就有数了。
林丫头怕是最记挂自己的,至于宝钗呢,怕也很记挂,只不过她肯定要比林丫头更能稳得住,倒是探丫头也这般,不知道是不是那火狐裘帽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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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见过二位阁老。”冯紫英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这里是文渊阁的东堂,平常内阁便是在这里研讨事务,目前内阁也只有二位阁老,叶向高现在已经继任首辅,方从哲为次辅,但是其他群辅却是迟迟没有补齐。
这也是本朝的常态,内阁阁老按照惯例应为三至五人,除了首辅和次辅外,阁员也就是群辅一般为三人,但本朝自广元十年之后,内阁便从未真正补足五人过,即便是补足了五人,一般说来也是极短时间里就会有阁员出缺,常态下都是三到四人。
像现在这种两人内阁甚至一人独相的情况也经常出现。
“坐,紫英,你们这一趟辛苦了。”叶向高端在在官帽椅中,容色温润,气度闲雅,“看你的模样,这是晒黑了许多啊。”
“回阁老,甘宁二镇天气晴好,成日里在外,习惯就好了。”冯紫英笑了笑,“不过我们还是宁肯天气晴好,那样也有利于大军行进,若是遇上雨雪天气,那泥地里行军便要大受影响。”
“嗯,子舒和修龄以及令尊的信函我和中瀚都已经看过了,嗯,我们知晓平叛事宜果然辛苦,但是却也没有想到如此之难,……”叶向高沉吟着道:“那刘东旸部现在盘踞肃州和高台、镇彝所以及嘉峪关,按照令尊所言,若是要打下来,还需要增兵三到五万,甚至可能还要付出近万人的伤亡代价,子舒和修龄亦是此意,你实地了解过情况,觉得是否属实?”
“柴杨二位大人和家父为是否动兵收复肃州一事亦是争论过多次,最终还是觉得收复肯定可以,毕竟刘部只有一万多人,而且甚至我们不增兵,采取困守的方式,那刘部缺衣少食,估摸最多能坚持一年时间,便会自行瓦解,当然可能会有部分顽固不化者能与其一道窜入沙州,沦为流寇,……”
冯紫英也早有准备,实际上光是路上他就自行演练过多次,只要针对朝中诸公担心的事情一一给出对应答案,便不是问题。
“也就是说,即便不增兵,其实叛军刘部也会自行瓦解,嗯,一年时间,……”方从哲沉声道。
“我们当时分析研究过认为只要封死其获得粮草路径,其部顶多能从西面哈密沙州这些地方获得少量补给,但那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所以一年,最多一年半其便难以支撑了。”冯紫英给了一个很肯定的回答,实际上分析的结果是最多八到十个月,根本不可能超过一年,但在这两位这里就要留有余地了。
“不过,这期间恐怕甘州这边的兵马不能少,否则刘部难免会孤注一掷来拼个鱼死网破。”
方从哲有些失望。
他不是很赞同这种所谓驱虎吞狼之计,这固然可以不动刀兵就能收复肃州和高台以及镇彝所,还能拿回沙州,但是这后续的粮草补给以及军饷支应都会增加不少。
但是同样如果不采取此策,而要采取增兵强攻,那也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大窟窿。
数万兵马从要行进数千里到肃州打仗,且不说周边西海蒙古和叶尔羌汗国的蒙兀儿人会不会趁势袭扰,光是数万人增兵打仗的花销,以及打完之后的奖励抚恤都一样是一个天文数字,朝廷根本支应不起。
眼下光是柴恪上报回来的奖励抚恤就已经让叶向高和他两人愁眉不展了,打了胜仗,顺利平叛,大涨气势,但内里苦楚却只有他们几人才知道。
“紫英,若是采取你们之策,将刘部哄出沙州,便断其粮草补给,是否可行?”方从哲犹豫了一下才有问道:“兵不厌诈,对这等叛贼,无需讲什么仁义,……”
“此策柴大人也考虑过关键是如果我们这般行事,且不说朝中便会知晓沙州刚收回又逼反了叛军,重新落入叛军手中,会极大损害朝廷威信,而且刘东旸部就有可能要成为蒙兀儿人和西海蒙古诸部侵犯甘州的急先锋了,所以最终我们还是否决了此议。”
柴杨二人也早就想到了朝中肯定有人会出此招数,只是这一招留下后遗症更多,而且最大的问题是皇帝绝不会同意,所以倒是不虞。
方从哲想了想也是,只怕这收复前朝失地的荣光突然又被谁泼了一盆狗血说眨眼又变成了叛军的地盘了,那些个御史们只怕就立即会欢腾起来,便是皇上和朝廷内部都不能答应。
丙字卷 第八十五节 撬动
从文渊阁出来,冯紫英有些失望。
看样子叶向高还是有些顾虑,胆魄上欠缺了一些,而方从哲则还是老一套,更倾向于从节流的角度来解决问题。
冯紫英不清楚柴恪和杨鹤二人给叶向高或者方从哲有没有去信,除了公函外,私人之间的信函往往更能代表真实意图,而皇上那边一环也是极为重要。
当下的朝廷几乎是跛脚朝廷,阁老不齐,六部尚书不是等待致仕的就是尸位素餐的,要不就是像方从哲这样兼着吏部尚书的次辅,可以说真的是处于一片风雨飘摇中,而真正想要干事办事的中坚力量却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
在冯紫英看来,哪怕是李三才都一样是有些能力的,或许他在观点上未必和诸如齐永泰、乔应甲这些人一致,但是起码也是能做事的,总比这种什么都采取拖和敷衍的情形好。
永隆帝也想做事,但是却受制于太上皇的态度而不敢过分表现,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被义忠亲王得利,但这样修修补补拖拖沓沓的惯性前行,只能让大周变得更加虚弱。
之前冯紫英也和老爹探讨过此事,老爹的意见也很简单,那就是拖,拖到太上皇龙驭宾天,永隆帝真正掌握大权之后,再来计议,在此之前都只能得过且过。
现在老爹躲到了榆林去了,心里也就踏实了,说话也就轻松了,反正不在京师城里,随便太上皇、皇上和义忠亲王他们几位怎么折腾,都牵扯不到他了,至于说朝政事务那是文臣们的事情,和他这个武将无关。
可老爹可以不管不问,但是冯紫英却不能坐视不管,尤其是柴恪也对自己寄予厚望,希望自己能就此发挥作用。
但今日的公开问询汇报是显然没有多少效果,方从哲根本半句不提,或者就是柴恪根本没有给他写信,对开海和举债一事根本不知晓。
而叶向高很含蓄的提了一提朝廷的难处,却没有明确说如何解决。
当然也许人家觉得不合适和自己说这个,自己在人家心目中就是一个代表柴恪回来汇报的工具人而已。
马车缓慢的行进在街上,坐在马车里的冯紫英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感。
这年头就是这样,你就算是想要做一件事情,那也需要各种辗转曲折的去游说和打通关节,没有哪个官员愿意舍弃自己利益而奋不顾身的去做对朝廷有益的事情。
现在西征平叛大军还等着朝廷拿出解决方略来,但是看看这两位阁老的暧昧态度,再看看朝廷中对此事的反应,冯紫英都觉得心凉了半截。
这些人当叛乱爆发时一个个如热锅上蚂蚁,慌得一比,可形势一旦好转,就立即恢复了原状,不紧不慢,安步当车,反正前线还有人顶着,至于说会变成什么样子,嗯,那等到乱子出来的时候再说吧。
不过叶向高和方从哲对冯紫英的个人表现还是极为称赞的,估计是柴恪和杨鹤在信中也专门提到了自己的表现,比如出草原说服卜石兔,到甘州说动刘白川反正,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而且带有相当风险,没人能抹杀。
朝廷会给出什么样的奖赏,估计还要再议,不过冯紫英相信不会差,起码观政三年自己可以节约两年了,起码能弄个翰林院编修,没准儿还能弄个修撰。
叶向高回到自己府中便接到了门房来报黄汝良来了。
“坐,明起。”没有多少客套,叶向高便径直把黄汝良让到自己书房中。
黄汝良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道:“进卿兄,情况如何?”
“唔,子舒的信你也看了,子舒让此子回来,估计也是有意要让此子从中斡旋,齐永泰和乔应甲,一个是北直名臣,一个是山西士人翘楚,基本上就能代表着北方士人中相当大一部分声音,若是他能劝说齐、乔二人支持,那么开海就大有希望。”
叶向高和黄汝良早已经在开海这个问题上探讨过无数次了,江南士人对于开海的态度虽然大体上都是持支持态度的,但是这内里仍然很复杂,一些人并不希望朝廷彻底放开,而是倾向于选择一二特定地点作为市舶司驻地,而且在海商选择上也更为严格,并且希望继续免商税。
这些人都和现在那些个走私大海商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他们既反对全面放开海禁,但是又不愿意继续现在的海禁政策,毕竟现在的海禁政策始终主动权掌握在朝廷手中。
去年乔应甲和杨鹤联手在浙江的盐政风暴就给他们敲响了警钟,只要政策不改,朝廷随时都可以再任何时候采取动作。
这些把柄始终都掌握在朝廷手中,犹如杀猪一般,养肥了,而猪又不太听话,那么就随时可以动手,让你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毕竟海禁是国策,你违反国策,证据把柄被朝廷拿着,哪怕是再有厚实的人脉关系,都一样无济于事。
“西北战事走到这一步,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朝廷财力定然难以支撑了,连中涵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还是一味寄希望于节流,可现在朝廷又有哪一块还能节流?”
叶向高长叹,目光中也有几分忧虑。
“我何尝不知道这要开海会引来多大风波,朝廷从此就会多事,不得安宁,但是与节流相比,我始终认为这开海之策只要能运用得好,便能很大程度缓解朝廷拮据状况,再不济,开海也要比皇上再不断的新增矿监税监强吧?起码闽浙沿海数以十万计无田无地的百姓能以此谋生,不至于飘落海外吧?”
“若是以此为契机,皇上那里倒是能够获得支持,但是太上皇那里呢?”黄汝良提及了另外一个担心。
叶向高沉默良久,“此事还要获得武勋们的支持,但这一点有些难度,子舒把冯铿叫回来,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因素,毕竟冯家也是武勋,若是能从中穿针引线一番,或许能有一些效果,……”
“哼,那些武勋素来和我们格格不入,而且多是些酒囊饭袋,看看宁夏镇石光珏,看看那甘肃镇的马夏,都是些误国之辈,……”说到这里黄汝良也是切齿痛恨,“若非此辈贪墨渎职,国事何至于此?”
“明起,也不能一概而论,像王子腾和冯唐也还是有些本事的。”叶向高说了一句公允话,“还有牛继宗和陈道先……”
“王子腾和冯唐算是将材,但牛继宗和陈道先却未必,那牛继宗不过是仗着家世渊源,徒有虚名,而陈道先以前毫无名气,至于说他如何博得了太上皇和皇上的欢心当了那个五军营大将,我虽然不知道其中原委,但是也脱不了那些个瓜葛,真要有本事,去辽东或者甘肃去干几年,那还差不多。”
黄汝良在叶向高面前也没有任何遮掩,语气刻薄犀利,叶向高也是笑而不语。
陈道先这个人是一匹黑马,陡然担任了关键职位五军营大将,这是太上皇和皇上都能接受的人选,光凭这一点,很多人都难以做到。
文臣们对于太上皇和皇上在京营三大营,勇士营和四卫军,以及旗手卫,这几只京中的军队和宿卫力量武将任命是不怎么过问的。
大家都很清楚,京营和宿卫力量关系天家安全,谁上谁下,都只能是让天家最放心的武勋们出任,至于说哪一个哪一派武勋占上风,文官们并不怎么关心,因为无论是谁当这个皇帝,他们都得要倚仗文臣。
至于说京师之外的武将任命那就必须要掌握在朝廷手中了,因为那关系到整个大周的安危,而非某一人的安危。
“行了,名气,我们不说远了,言归正传,今日在文渊阁我和中涵都见了冯铿,我也说了一些,但不知道冯铿理会没有,但是我估计他会去找齐永泰和乔应甲,若是这二人能意识到西北战略必须要如此,或许能有一番改变。”
黄汝良迟疑了一下,“进卿兄,齐永泰可是要担任吏部尚书了?他是否要入阁?”
按照大周惯例,吏部尚书出任内阁群辅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也有担任吏部尚书不入阁的情形,要看情况。
一般说来是如果阁臣在四人或者五人的情况下,吏部尚书要入阁,而如果三人的情况下,则不会入阁。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只补一名阁臣入阁,那么齐永泰就算是担任了吏部尚书也不会入阁,但如果补入两名阁臣,那么齐永泰就有可能入阁了。
“齐永泰资历还是浅了一些,这就要看皇上的心意了。”叶向高捋了捋颌下胡须,表情沉重,“从现在来看,齐永泰入阁对我们是有利的,但是长远来看却未必,……”
“那进卿兄你的意思?皇上是肯定要征求你的意见啊。”黄汝良追问道。
叶向高犹豫了一下,“且看冯铿和齐永泰、乔应甲谈过之后再说吧。”
丙字卷 第八十六节 心理调适
冯紫英回京的好心情在短短两三天里就消失殆尽了。
被内阁两位阁老问询,但是表现出来的迟钝和瞻前顾后,都让他大失所望。
虽然他也知道这才该是这个时代官僚们的常态,但是前线的将士们却等不起啊。
每多等一天,粮秣消耗和将士们的士气都会受到影响,朝廷的威信同样也会受到削弱。
已经正式接任了兵部尚书的张景秋那里倒是谈了许久。
这位新任兵部尚书问得很多,冯紫英也回答得很仔细很认真,甚至也提及了自己的一些观点,张景秋很认可,但是却没有拿出多少具体的措施出来。
他感觉到这位新任兵部尚书虽然颇得皇上的信任,但一来自身资历浅了一些,二来皇帝在军务方面的想法还要考虑到其他具体因素,所以永隆帝宁肯藏拙。
对于柴恪和杨鹤提出的收复失地决胜于域外的构想张景秋一度也是十分激动,但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开始斤斤计较于粮草补给和所需的军费,这才是进入了兵部尚书状态的角色,但这却也是前线将士最痛恨的。
两三天里,见了叶向高和方从哲,见了张景秋,见了自己的本职上司黄汝良,把该汇报的都汇报到了,但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之所以没有提前去见齐永泰和乔应甲,也是考虑到先公后私,哪怕这份私,其实更多地还是公务。
练国事、杨嗣昌、许獬、方有度、王应熊等同学都纷纷来拜会,免不了都要倾听一番这一趟西征平叛的惊险历程,适当的艺术加工可以让这一帮同学们更清晰的牢记自己在这一场平叛战役中的卓越表现。
到目前,还没有接到来自宫中的召唤,觐见皇上,或者是被皇上召见,都还没有消息。
“总算是把你给堵住了。”看见守在家门口一身白衫的柳湘莲手持折扇正来回转悠不停,一瞧见自己便猛地把折扇一收,疾步过来。
“子琦他们几个都说这几日里看不见你人影儿,不是在文渊阁,就是去了翰林院,要不就是在兵部公廨,都不敢来打扰,我们都知道你现在是大忙人儿,但这自家屋里的营生,你总该还是关心一些才是吧?”
冯紫英从车上下来,知道柳湘莲说的什么事儿,摇摇头:“我可没那工夫去关心这些事儿,这几日里我都忙得晕头转向,这才从黄大人那里过来,走得我口干舌燥的,先回去歇息一番再说。”
“好兄弟,这可等不得了。”柳湘莲赶紧攀住冯紫英的胳膊,“今日定要去一趟,子琦、若兰他们几个都要睡不安枕了,这么大一桩生意,眼见得就要差不多了,你不去瞧一眼,给个说法,我们如何能安心?便是那薛文龙人家都知道成日里去园子里守着,说再不济事,起码他也能守守园子,防止走火失窃之事,……”
这一帮人已经隐隐将冯紫英当着了主心骨。
眼前这一位论武艺论戏台工夫论唱功那都是一等一的,便是为人行事也能说上一二来,但这戏园子搞起来,可不是光靠这些本事便能行的。
前前后后花了十来万两银子,对哪一家来说都不是小数目,都须得要认真对待。
便是那薛家虽然说得大气,但是内里亦是谨慎得紧,那薛蟠也一反往常的这一年里经常往园子里跑,虽说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好歹也是大家子弟,往那里一站,只管看却不说话,那园子里做活计的匠人们也总要忌惮几分。
对柳湘莲来说,这更是自家爱好和营生相结合的心愿所在,如何能容忍失败?
见冯紫英不肯答应,只顾着往角门里走,柳湘莲也不敢拉扯,只能随着对方往角门里进去。
这一年多里,他是眼见着这位贤弟的鱼龙变化,从举人到进士,从进士到庶吉士,然后又倏地去了西疆建功立业。
据说是这平叛中,单枪匹马出草原入甘州,凭着一身本事折服了草原鞑靼人的首领,在甘州混乱之际力挽狂澜打退了叛军进攻甘州,最后又说服了叛军一个首领反正,使得让整个大周上下惶惶不安的边疆叛乱在半年间就这么平息了下来。
便是这京师城坊间也是传闻甚广,简直要把这冯紫英吹嘘成神人一般。
这里边固然有些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是柳湘莲也知道肯定有着许多故事,便是做成一折戏目怕也是好题材。
他都在琢磨着等到园子开张,便要琢磨人请人写一折,名字都取好了,就叫《阳关三叠》,以示这三番定乾坤的曲折经历。
冯紫英的确不想去多管这等事情了。
这半年里的西疆之行,委实让他的心气和眼界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眼睁睁的看着这两镇就因为石光珏之流的贪墨无能引发叛乱而沦陷,这一来一去损失何止千万?自己面对这一切却有心无力。
这几日里他脑子里都是装的如何能尽快让开海举债之策能尽快推动起来。
但是无论是叶向高还是张景秋,都对这等新事物充满了恐惧和担心,甚至是黄汝良这等关系自家利益的士人也都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要说态度倒还算是积极,但是一说到具体方略上,就总是下意识的想要再斟酌斟酌,再看一看,这也让冯紫英既无奈也心酸。
这等时代要想改革,委实要有经天纬地之能,想象王安石变法会有多么大阻力,人家还是宰相,甚至还有新党和皇帝的支持,一样最终折戟沉沙。
自己现在不就是一个因缘际会能攀上各方势力的小角色,就想要推动大周偌大一架马车的行进,改变历史,委实艰难了一些。
可问题是这世界历史的变化发展却不会给自己太多时间,不抓紧机遇做起来,日后内因外缘,只怕就会让整个局面更加艰险了。
回来之前他已经想过了自己可能会面临许多困难,但是现在才发现真正最大的障碍就是朝里朝外官员民众的保守心态和观念意识,潜意识中就不愿意接受变化,就惧怕变化带来的各种“动荡”和新生事物。
在冯紫英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学习能力退化带来的静止心态,害怕自己无力应对自己原来从未见识经历过的东西。
这等时候他连还有几日就是自己十六岁生日,逗弄家中俏婢丫鬟的心思都没有多少,柳湘莲却还要来让自己去关心那戏园子?
柳湘莲不敢强拦着冯紫英,只能随着冯紫英进府然后去了他的院子里。
“紫英,看你这情形怕是公务不顺?”柳湘莲在外闯荡几年,观风辨色的本事还是有的,知道冯紫英怕是心情不太好,不过他也不惧。
“唔,比想象的有些落差。”冯紫英随口一句。
“紫英,你要这么想,你已经很出类拔萃,同龄人都已经望尘莫及了,还要怎样?”柳湘莲以为是冯紫英对朝廷此次的奖赏觉得不满意,才会有落差,所以也忍不住劝对方:“京师城里上上下下都在念叨你的事儿呢,说你单枪匹马独闯草原,杀出一条血路,让鞑靼人最终屈服,连咱们院子里的匠人们都在说,……”
冯紫英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夸张,我要有那么本事,不成了怒目金刚,刀枪不入了?”
“紫英,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不信,要以我说啊,你若是事事顺心,样样如意,只怕未必是好事,你才十六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不那么如意顺心,还是好事。”
柳湘莲的话让冯紫英也微微意动。
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个时代人的心态,总愿意用原来那个世界中的人们心思来揣摩,觉得只要是好的,有利可图的,大家就应该认可支持才对,但这个时代的人则未必。
对于未知和不确定的恐惧和担忧心态在这些官员们心中根深蒂固,他们宁肯按部就班,宁肯保持原状,若是可以,他们希望这个世界最好静止不动,大家就这么循规蹈矩的过下去。
只可惜外部和内部都不会如此,没有谁可以避免和阻止这一切,都不得不面对这个日新月异变化的时代。
但柳湘莲的话还是让冯紫英的心情好了许多。
人家说得没错,自己还想怎样,自己才十六岁,也许等几日翰林院编修官职就要授下来了,这已经是千万大周读书人的顶峰了。
走上这个位置,以自己的年龄,那入阁拜相真的不是梦想了。
不急,慢慢来,欲速则不达,冯紫英告诫自己,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对自己更多地还是善意,自己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太过紧绷,要学会心理调适,我们还有时间。
他的心情也随之愉悦起来,接过金钏儿递送上来的一盅新茶,抿了一口,感受了一下生活的甜蜜幸福,点点头:“柳大哥,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那我们就先喝一盅茶,容我喘息一下,再去园子里看看吧。”
丙字卷 第八十七节 戏园子
上了马车,便奔那园子去了。
冯紫英走之前两月,那园子便已经开始动工,距今已经快是一年的事儿了,也难怪柳湘莲他们着急。
这十多万两银子砸进去,便是泥地都能砸出一个大坑来了,这快一年了,却还半点进益都没见着,还得要不断的花销,换谁都难受。
从咸宜坊到南熏坊,要么就得要绕着北边儿走鸣玉坊、积庆坊、昭回靖恭坊、保大坊,要么就得要走南边儿,走阜财坊、大时雍坊这边儿,要论路程都差不多。
平日里走南边儿多一些,毕竟六部、三法司和五军都督府大部分衙门都在这边儿,所以今儿个冯紫英让马车走北边儿绕一圈,许久没在京师城里走动了,没地有些陌生了。
马车过了鸣玉坊,便走了崇国寺街,然后绕行兴化寺胡同,最后绕上皇墙北大街,一直到宛平县衙门口,然后继续向西一直到天师庵草场再折向南,走了一段再转向西时,便看到了那一处幽雅不失大气的宅院。
冯紫英有些惊讶,“那是哪里?”
“那便是适景园啊,缮国公石家的园子,原来是前明成国公朱能的园子,大周建立之后,那成国公朱家便衰败下去,但是始终不肯卖这个园子,而缮国公赐宅就挨着这个园子,前几年吧,石家就把这园子给盘了下来,据说要准备好生整修一番,不过……”
柳湘莲对着京中的景物是耳熟目详,成日里在这城里奔走,既要登台,还要琢磨着早一日把自个儿的戏园子给折腾起来,为了少花钱多办事儿,所以一双腿也是跑遍了全城。
冯紫英知道柳湘莲话语里的不过是什么意思。
缮国公石家现在有难了。
石光珏的所作所为,尤其是他贪墨的二十万两银子,足以把整个石家打入地狱。
贪墨不是问题,这年头千里做官只为财,哪个当官的不想捞钱?
但是捞钱既要讲规矩,也要讲尺度,你这石光珏上任宁夏镇总兵就敢捞了二十万两银子,这银子里边有兵血,有商人们供奉的输往草原的军器物资给你的孝敬,随便哪一条论罪都是当斩。
这也罢了,只要没惹出大乱子,被御史们查到了,凭着你这一身勋贵国公之后,再怎么太上皇和皇上也会给你几分薄面,无外乎就是削职为民,剥夺爵位便是了。
但现在你弄出了这么大一个宁夏之乱来,嗯,甚至还把甘肃镇给卷进去,这朝廷为了解决这宁夏甘肃镇的叛乱,前前后后总计恐怕要花上几百万两银子,这还没算这民间死伤无数的百姓。
你说这等情况下,你石家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御史们本身就是最恨这些武勋们的了,便是没事儿都要想法设法都要挑出毛病来,现在可好,送上案板的肉,都察院岂能放过?
虽然不知道石光珏此案究竟进展如何了,但是在离开甘州之前,杨鹤便已经让手下御史们在宁夏镇那边开始调查,估计这一次那位张姓御史回来之后,就要掀起狂风骤雨了。
前日里都察院便已经动手,开始调查石光珏从宁夏镇前期送回来的八万两银子去向,据说已经牵扯到了太上皇身边的一名内侍,所以暂时还没有太大动静。
但冯紫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了结,便是皇上想要把此事按住,都察院那帮人也不会轻易罢休。
这帮御史们都是铁脑袋,只要认定的事情,定要折腾出一二来,对皇家也好,武勋也好,龙禁尉也好,更是兴致盎然。
若是能因此被贬官外出,那在士林中的名声铁定又能大涨一截,日后回来便又是升官的机会。
冯紫英甚至听到过乔师都对此颇为头疼。
你说这帮人愣头青吧,明面上又都是秉公无私,但有时候就未免不顾大局了。
但是对御史们来说,大局不是他们考虑的,他们只需要履行职责,所以这就需要有几个手腕了得的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来驾驭都察院,否则一百多号御史,以当下的官场风气,还不得把大周折腾个底朝天。
冯紫英讶异的瞟了一眼柳湘莲,柳湘莲立即就感觉到了,笑了笑道:“前日忠顺王那位长史邀请我去明月楼和蒋琪官合作,无意间说起了这事儿,对了,贾家的宝二爷也在,……”
冯紫英摇摇头,忠顺王府看样子也不是安分之地,这等秘闻居然是从忠顺王府里传出来,要么就是忠顺王有意放出,要么就是忠顺王狂妄自大,根本不忌讳这些了。
不过不得不说这柳湘莲现在京中也混得不错,这等消息自己也是刚刚从练国事那里知晓,柳湘莲居然比自己知道还快。
“还有么?”冯紫英也知道这一次宁夏之役恐怕对武勋群体也有些冲击,缮国公石家,治国公马家,恐怕都脱不了干系。
“当然还有那位马夏马将军了,他被龙禁尉押回京中就直接打入了诏狱。”柳湘莲笑着道:“据说十多万两银票分成了好几家钱铺银庄,龙禁尉都一一核查,估计还会牵扯到不少人,马家家主马尚早就进宫请罪,据说在殿外跪了半日,皇上倒是安抚了一番,只说会查明秉公处理,后来又去太上皇那里求见太上皇,太上皇却不见,……”
冯紫英摇摇头,马家如何,他不确定,但是石家恐怕是难逃厄运了,当下就算是能开海举债,但要来银子哪里又有这等查处这些武勋家族来得快?
只是这等手法却非长久之计,也不合适常用,便是皇上去年在浙江默许了乔师和杨鹤的动作,也引起了很多反应。
毕竟牵扯人员都是士绅官员,若真是那么一两家倒也说得过去,但牵扯到数十官员,而且都是以贪墨渎职论处,这难免会引起士人官员们的警惕和反弹。
正思索间却已经到了园子边儿上,一下车便见到了海阔天空的大门,已然颇具一番气象了。
却见那薛蟠正叉着腰舞弄着折扇满头大汗的看着内里,很有些指点江山的架势。
柳湘莲也摇摇头,沉声道:“这厮被我教训了一顿,便改了许多,倒也能派上些守家护院的用场了。”
“教训了一顿?”冯紫英讶然,站住脚,“他如何招惹你了?”
柳湘莲轻蔑的撇了撇嘴,“这厮成日里追蜂逐蝶,在这戏班子里上下其手,人家碍于他是东家都不好说话,有一日便惹恼了我,便是一顿好打,这厮倒是一个性情中人,挨了打回家睡了几日之后反倒是清醒了不少,便再也不在这班子里边作妖了,我便吩咐一些事情,他也能做,估摸着他家中也是敲打了他一番。”
柳湘莲在这大半年时间里已经寻摸了不少角儿搭起了也该不小的班子。
他本身名气颇大,台上功夫了得,自然也有人愿意跟随,加上现在盘下这样大一个戏园子,投入巨资来经营,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一来二去也就有了一些名气,一些小班子便也愿意合作,日后这戏园子开张,也能来表演一二。
“咦,大郎,你可总算是来了!”终于看到了冯紫英,薛蟠大喜过望,一趟子就跑了过来,那份喜悦和兴奋溢于言表发自内心,这让冯紫英也是颇为意外之余也有些触动。
“文龙兄,好久不见?”冯紫英和对方见过礼,“看样子文龙兄这段时间都是在这里扎着啊,是不是觉得生活更充实了?”
“嗨,还不都是柳二郎这般折腾哥哥,我说我不是这块料子,他让我便是在这里当一尊菩萨站着,说总能让这些个工匠力夫们有些收敛,莫要让他们把咱们这里边的老物件给糟蹋了。”薛蟠也是无奈,“我妹妹也是成日里敦促我,还说这些钱大头都是咱家出的,那被作践了,亏得也是咱家,我想也是啊,左右无事便来看看,……”
“文龙兄若是能因此收心养性,那也是好事啊。”冯紫英也笑了,“这戏园子花销那么大,若是日后不能有收益,那你们薛家亏大了,我冯紫英的口碑也差了,柳大哥的名声也败了,那可真的是三输,……”
一行人便往里走了一圈,边说边看。
冯紫英也发现果然不同凡响,这十几万两银子花得还是值得,原来的戏台子起码扩大了一倍,而周遭的观众席全部被拆除重建。
两层楼的弧形台座已经建成,全是大木梁栋,朱漆碧瓦,形成一圈台座。
后边是古柏森森,还有一处莲池,居然还有一个水榭在其中。
凉风徐徐而来,沿着这弧形游廊穿廊而过,简直就是一等一的纳凉所在,二楼便是所谓的雅阁包房,后端都有一圈游廊,贵客们便可从后方游廊楼梯进入各间包房。
冯紫英粗略的算了一下,这二楼包房大大小小便有一二十间,这楼下和场中都是所谓散座,用于容纳普通客人。
“预计什么时候能完成开业?”冯紫英背负双手,微微颔首,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思,从规划设计到建造完成,一年时间能做成,的确不容易。
“回大爷,预计十月便能开业。”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冯紫英一怔之后,却看见那贾芸微微拱手,眉宇间也尽是精明中夹杂着感激。
丙字卷 第八十八节 闲子
“芸哥儿,辛苦了。”冯紫英微笑着点点头。
“承蒙大爷厚爱,贾芸方能有此机会,贾芸身无长物,唯有尽心做事,以报大爷看重了。”贾芸规规矩矩地隆重一礼,半点不敢懈怠。
“好了,芸哥儿,你这半年多时间的表现,我是看在眼里的,若是没有你从旁协助,我是作不下来的。”柳湘莲拍了拍手,“当日紫英让我来找你,我还说这贾府里边多是些眼高手低之辈,莫要自寻烦恼,未曾想到芸哥儿却是这般能干,大大出乎我的的意料,也能让我有更多时间才把这班子搭起来了。”
这等日常杂务,柳湘莲其实并没有多操心,他的心思都放在了组建戏班子上去了,这是一家戏园子的核心,分心不得。
所以须得要要有一个人来经管这戏园子的日常事务,薛蟠也好,韩奇也好,陈也俊也好,卫若兰也好,都肯定干不下来这等繁琐事务,也不可能来干。
倒是贾琏这方面还行,但是若要让他来,这贾府颜面却又不好放下,而且贾家也不是这家园子的东家,所以这事儿冯紫英在赶赴西疆之前才让柳湘莲去找这贾芸,看他是否愿意抓住这个机会。
没想到贾芸到了戏园子里也是如鱼得水,从整个园子的拆迁规划到营造再到日常物件的添补,加上这平日里一帮匠人们的管理,都是交给了贾芸来,先前一两个月还有些忙乱,但后边这半年那就是渐入佳境,越发顺手了。
冯紫英满意的看了对方一眼,看样子贾芸的表现让柳湘莲很认可,日后这园子的管理还得要让贾芸多操心才是,这柳大哥以后更多心思看样子还是在登台上,日常杂务他也没有那么多心思来过问。
“芸哥儿,那你带我们看一看,介绍一下。”
“好,各位大爷这边请。”贾芸伸手一延示意。
“这边原来是园子里一个废弃的池塘,园子买下后,我们觉得这空置在这里可惜了,边找人来淘了淘,这背后有一眼泉,另外那边也有一个阴水道与外边的河沟相通,所以我们就干脆把它清理干净,弄成一个活水,栽种了一些荷花,这夏日里变成了乘凉品茶的好去处,……”
“……,这边有三十多株古柏,原本主人是想要伐掉,但我们觉得这留下更有韵味,所以沿着这几十株古柏我们又补种了一些寻常花树,然后用青砖垫出了一条小道,也可供客人游玩时散步,……”
“在这背后原本还有一座佛堂,后来我们便拆掉了,现在建成了几个院落,主要是供班子的日常休息练功所用,这早上柏林里正好是练功吊嗓的好去处,也不虞影响他人,……”
“……,这一处戏台背后有三处隔断,可供三家班子同时准备,只是两处略大,一处略小,不过寻常戏目完全没有问题,……”
“……,这雅间包房共有十七个,其中五大五中七小,大的挤一挤可容纳七八人,中一号的可容纳四五人,那小的就只能一二人了,……,在这上边都是最佳的看戏所在,这游廊下楼道处就是茶水屋,日常茶水点心便都从这里为二楼准备,……”
有条不紊,娓娓道来,显然一切都在心中,贾芸也是既兴奋得意,又有些紧张。
这眼见得辛苦大半年,这戏园子就要建成了,主家会不会一脚把自己踢开,他心里也没数。
虽说这园子是薛家出钱最多,但是谁都知道这园子得听眼前这一位的。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那薛蟠居然还文绉绉的卖弄了一下文字,“二郎的班子现在也是有模有样,我见那个个角儿都是顶呱呱的,只要一开业,铁定能生意兴隆,客满为患,……”
冯紫英刮目相看,这薛蟠半年不见,怎地连说话都变得斯文了许多。
见冯紫英这般目光,薛蟠瞪起牛眼珠子,“怎地,大郎莫不是觉得哥哥这话有错?”
“错倒无错,不过还欠什么东风?”冯紫英笑着问道。
“还欠一个楹联,紫英,要不你就来即兴来一副?”柳湘莲看着冯紫英,这位贤弟素有急智,别看平素不吭声不出气,只说不通诗文,但是那恩荣宴上一番表现,却是把人怼得不轻。
“噢,大郎正好,你这一走大半年,大家都在出工出力,你却溜了,现在回来,也该出一把力了。”薛蟠也嚷嚷起来。
“唔,我琢磨琢磨。”冯紫英沉吟了一番,若说是楹联,他脑海里也还是有些印象,原本前世中读书就喜欢读谢对联楹联,那秀阳书院的对联都被自己给用上了,把礼部尚书李廷机都给忽悠住了,现在这楹联倒需要斟一番。
“哦?”柳湘莲原本是没抱多少希望的,但见冯紫英这般作态,倒是来了兴趣,“愚兄马上去让人取笔墨来,……”
一炷香功夫,便是笔墨纸砚已经准备好,冯紫英也不客气,挥毫泼墨。
“大千春色在眉头,记当年翠暖珠香,重游瞻部;五万莹花如梦里,念此日丁歌甲舞,曾醉昆仑”,一气呵成,写毕,冯紫英还好生欣赏了一番,这笔字倒也没有撂下。
这是吴梅村的,估计此人这会儿还没出生呢,所以大模大样拿来,没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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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宝钗微微动容,反复吟诵了几遍,方才点点头道:“此联的确不凡,只是多了几番回肠荡气的沧桑,不知道冯大哥为何会有此感受?莫非是此番西疆平叛让冯大哥……?”
这首楹联极有气势,造词用典十分精湛到位,只是不类一个十多岁的年轻人写出,让宝钗有些疑惑冯紫英是否遭遇了什么,才会如此心境。
薛蟠哪里懂得起这些,他能把这副对联让人抄了一遍拿回来已经很不错了,不耐烦地道:“这为兄就不清楚了,但我看大郎虽然晒黑了一些,但是精神却很好,也问了妹妹你的境况,我说你前段时间身子不适,还在吃那冷香丸,……”
“哥哥!”宝钗又羞又气,这等私密之事,自己这兄长怎么就张嘴在外边敞着说呢?
“没事儿,这是大郎单独问我是我才说的,你把为兄想得那么蠢么?有外人我如何会说这等事情?”薛蟠不满地叉着腰道:“算了,我也和大郎说了,盼他若是有暇便来家里坐一坐,妹妹你再与他细细说话,这等精细言语,我也转达不清楚。”
宝钗红着脸,一时间没说话,倒是站在一旁的莺儿颇为懂事,含笑问道:“大爷,那冯大爷可说什么时候有暇?”
“那倒没说,不过他说近几日忙过便要清闲许多了,对了,九月初三便是他满十六岁的生日,妹妹怕是知晓吧?”薛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郎说他们家习俗不喜过着等寻常生,便是寻几个要好朋友坐一坐吃顿酒便是,已经邀约了为兄。”
听得冯紫英邀约了自己兄长,宝钗心中也是一甜。
自己这位兄长便是在这京中纨绔子弟中都被许多人看不上眼,为此兄长没少回来抱怨。
而冯大哥现在已然是京师城中一等一的风云人物,便是去年的状元、榜眼、探花也无一不对他尊重嘉誉有加,此番西疆平叛又是立下大功,眼见得朝廷又要重用。
这等人物却要邀请自己兄长吃酒,难怪自己兄长眉飞色舞,喜得合不拢嘴。
“兄长若是要去吃酒,记得莫要贪杯,冯大哥的朋友怕也多是些显赫人物,莫要丢了自家身份,……”
听的妹妹这般教诲自己,薛蟠也是叹了一口气:“妹妹,你怕不是为兄丢了自家脸罢,而是担心为兄丢了大郎的脸吧?放心吧,此番去饮宴,为兄便只饮三盅,再不多饮,可好?”
被兄长的话给说得脸飞红霞,宝钗嗔怪地跺脚:“哥哥好不晓事,妹妹何曾有这般意思?为了哥哥好,却又找些理由来搪塞,……”
“行了行了,总而言之都是没没有理,为兄记住了。”薛蟠起身便欲离开,但又想起什么似的:“妹妹可有礼物要为兄带给大郎?”
见宝钗羞不可抑,薛蟠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唐突了,这等私密之事如何能让自己这个“外人”知晓?
想到这里薛蟠也是喟然长叹,怎么一来二去,自己和妹妹倒成了外人,而那冯家大郎没见自己妹妹几面,这送礼物还要避开自己了?
待到薛蟠离开,宝钗这才坐回春凳上凝神沉思,莺儿自然知道自家姑娘心思,抿嘴一笑:“姑娘可要婢子去冯家打探一番,问问香菱姐姐?”
这十六岁的生日非同小可,宝钗自然也希望有一份更能有深意的礼物来,只是莺儿这么一问,她却不好回答,只是把头扭在一边。
莺儿轻笑,这么些年来跟着宝钗,如何不了解,知道这是默许了。
好在她和香菱也是联系颇多,有这样一个内应,许多事情都要方便许多。
丙字卷 第八十九节 打动
“老九,奏折你都看了,你怎么看?”永隆帝略显疲态的脸上多了几分烦躁和怔忡不定,浮肿的眼袋显示出这位皇上又过了一个不太安稳的夜晚。
“皇兄,柴恪和杨鹤的想法是好的,开疆拓土,对于朝野内外都是一个振奋人心士气的大事,咱们大周立朝以来除了太祖皇帝之外,就没有哪位先祖真正实现了拓土,这对于皇兄您来说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忠顺亲王掂量着话语,同时也在揣摩自己这位兄长的心思。
看得出来,自己这位皇兄是心动了,但是摆在面前的难题也是实打实的,如何来解决?
父皇和老大给了皇兄很大的压力,所以皇兄比起继位前已经苍老了许多,但是这却是无法避免的。
老大现在可劲儿的折腾,就是想要扳回这一局,而父皇的暧昧态度也让老大滋生了太多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
“这我知道,但是你看到柴恪奏折里对这项设想所需要的花费开销预测么?”永隆帝一瞪眼睛,看着忠顺亲王,“你这段时间成日里折腾那戏园子,朕听说旗手卫那边你也有许久没去了,怎么觉得累了,要不我让十三弟代替你来管旗手卫?”
忠顺亲王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有些荒唐了,所以惹来的皇兄的不满,赶紧道:“皇兄息怒,这段时间臣弟的确有些荒废了,明日臣弟便去旗手卫那边,那戏园子也不过是臣弟的一个爱好,日后臣弟定会有所节制。”
“哼,老九,现在还不是该我们吃安泰饭的时候,没准儿哪天一觉醒来,变天了,朕和你被人家圈禁起来也未可知,咱们两兄弟可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大意不得啊。”
也只有和忠顺亲王在一起时,永隆帝才敢说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即便如此也让忠顺亲王汗流浃背。
“皇兄何出此言?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忠顺亲王呐呐地搓着手,欲辩却又无力。
“哼,不要觉得朕是在危言耸听,如果这一战若是败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永隆帝冷哼,目光中寒意四射,“恐怕就都会是朕的罪过了。”
“收不回肃州和嘉峪关,是朕失德,打出去将士粮饷不足,是朕无能,总而言之都是朕的罪过,老大现在百般讨好那些个文臣武将们,然后各种挑刺儿,不就是希望败坏朕的名声,希望借着有什么机会能让他扳回来这一局么?但朕要告诉他,他是在白日做梦!朕便是砸锅卖铁,把皇庄官田卖个精光,也要支撑打下去打赢这一仗!”
因为心情激动,永隆帝白皙的面孔涌起一丝潮红,咳嗽了几声,引来屋外内侍赶紧跑了进来,却被永隆帝怒叱骂了出去。
“便是父皇只怕都不愿意看到这一仗打赢,不愿意看到大周收复沙州吧?哼,父皇一直以他的文采武功为傲,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收复失土的荣誉被朕占了,老九,你说父皇会怎么想?只怕心里会很不舒服吧?”
“皇兄,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忠顺亲王突然发现今晚自己似乎只会说这一个词儿了,竟然找不出其他合适的话语来缓颊,背上的汗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算了,说这些有时候让人很寒心,难道朕做得不够好?”永隆帝却有些激动起来了,“朕自登基一来,每日批阅奏折到子时,每天睡觉不过三个时辰,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为了筹措军饷,不惜背上骂名派出税监矿监,难道朕不知道这是要挨骂的?朕自问对得起臣下,对得起亿兆子民,为何却始终有那么多人都觉得朕做得差了呢?朕想要做点儿事情就这么难?”
“不是,皇兄,……”忠顺亲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劝慰突然间显得有些虚弱的皇兄,好一阵后才继续道:“皇兄,收复沙州是一个很好的想法,臣弟以为收复沙州一城和收复整个关西七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差不多,意义就是收复了失土,如果我们攻占沙州,臣弟以为若是能小心筹措一些,所需花费还是支应得起的,这一步柴恪说得很有道理,必须要走,……”
永隆帝终于平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忠顺亲王的话语起了作用,还是那一阵子爆发出来的情绪发泄出来了,让他终于可以心气顺了一些。
似乎是在掂量忠顺亲王的建议,良久,永隆帝才缓缓道:“刘东旸部必须要离开肃州,否则平叛之役便难以有一个圆满结局,许多人便会抓住这一条兴风作浪,沙州必须要拿下,这样便是光复前明旧土,意义非同一般,要让整个京师城上下都明白这两桩事儿的意义,……”
“臣弟明白,会安排人在戏院茶楼酒肆里做此散播这等言语,……”
“老九,收复沙州的余波也许只能维系一段时间,但接下来呢?朕以为恐怕还要继续,不求多,不求大,但求不断,哈密卫便是一个目标,哈密卫的名气可比沙州卫大多了,京师城老百姓知道什么?一听哈密便觉得那是西域之地,觉得被朝廷收复了,自然是国威大增,心气高涨……”
很显然,永隆帝考虑更长远,柴恪的一些想法,或者说是冯紫英的一些建议都被他接受了,“西域特产便可源源不断入贡,彰显我朝夺回沙州和哈密的意义重大深远,这一样也可以作为一个让百姓们茶余饭后探讨的话题,……”
忠顺亲王明白皇兄这是要和义忠亲王在士林民心上进行争夺了。
在文官群体中,现在还看不出端倪来,这些人都是抱着冷眼旁观的姿态,不会轻易介入天家之事,尤其是太上皇在情况下。
但在士林中,义忠亲王明显更吃香,这多少会影响到文官群体。
但是同样如果在普通民众中扳回来一局,同样也会对文官群体造成很大的影响。
“皇兄深谋远虑,臣弟远远不及,……”
“行了,朕不需要听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永隆帝不耐烦地道:“朕还有太多的麻烦需要解决,柴恪提出的策略的确可行,但是在粮饷筹措之略上,你觉得如何?”
这一条也是最关键之举,开海,举债,开海已经会引发莫大风波了,而举债同样会引来很大非议,而两者结合在一起,只怕就有些难以预测和控制了。
“皇兄,这两者如果分开来,引发的风波虽大,但是臣弟以为尚能应付,实在不行便停下来,风波自然消退,但是两者合二为一,只怕就难以停下,臣弟也不敢妄言啊。”
这道题太大,忠顺亲王也不敢乱表态,日后若是引起惊天波澜,他也吃不消。
永隆帝白皙的脸上阴霾笼罩,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东书房中来回疾走,“先不说走这一步会引发多少波澜,即便走了,能行得通么?能解决问题么?”
“皇兄,兹事体大,不如先找诸公商量,……”
“不,若是朕没拿定主意,这帮人便会趁着朕心意未定,以各种理由来阻挠和游说,到时候朕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永隆帝自我解嘲地苦笑,“所以之前,朕必须要有一个大致的预判和决断。”
“但皇兄您现在也拿不定主意啊,……”忠顺亲王被对方弄糊涂了,“那您如何来判断?”
永隆帝冷冷地横了对方一眼,“所以朕需要弄明白哪些人才是可以依靠的,哪些人才是可以为了国事而不惜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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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齐永泰府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沉了。
齐永泰留了饭,冯紫英自然不会客气。
这已经是五日里冯紫英两次入齐府了。
第一次的谈话显然给了齐永泰很大的震动,冯紫英估计接下来这一两日里齐永泰一直收集和了解自己所提到的许多问题,然后才有了今日的谈话。
这一次的谈话要深入许多了,齐永泰详细询问了举债事宜,反倒是对开海之略没有多问。
实际上这也在预料之中,这开海方略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除了一些利益上的纠葛外,很大程度开海方略还是一种旧的惯性思维让许多北方大臣们难以接受,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担心开海可能会让南方的话语权增大的顾虑。
但现在西北战局面临的困境,整个九边的粮饷缺乏,加上辽东局势日益紧张,都迫使齐永泰这个北方士林文臣的中坚人物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一策略了。
当然冯紫英的一些美好设想还是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毕竟很多新的观点思路还是这个时代的人们难以想到和看到的,而这一线之差,其实往往就是那么一点即穿,就能让人豁然开朗,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冯紫英提出了几点,来缓解齐永泰现在的焦灼情绪,一是九边粮食问题,二是北方开海问题,三是举债的用度去向问题,每一点都让齐永泰沉思半晌不语。
虽然最终也没有给冯紫英一个明确答案,但是冯紫英知道,齐永泰恐怕是被打动了,他还需要更认真的去探究和了解调查,自己得出结论。
丙字卷 第九十节 一切都是利益
从和齐永泰的对话中冯紫英大略感觉到齐永泰接任吏部尚书已成定局,而能否入阁则要看情况而定。
同样另一位师长——乔应甲可能也会在职务上有所变化,右副都御史可能会再进一步变成左副都御史。
这意味着自己两位师尊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都会在朝中进一步提升。
山雨欲来风满楼。
冯紫英感觉得到因为西征平叛之役对整个朝廷的冲击,甚至已经影响到了整个朝廷的稳定。
巨大的钱粮缺口和朝廷威信成为最表面上的矛盾,叛乱和引发叛乱的原因已经危及到了朝廷的稳定,要平定叛乱和光复前朝旧土才能维护朝廷威望,维持稳定,而这需要大量粮饷,而捉襟见肘的朝廷现状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要变革要突破,而这又反过来冲击朝廷的稳定,这就成为了一个循环死结。
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有利弊取舍,现在就是各方面都在加紧评判局势和各种可能带来的正反两方面影响。
永隆帝如此,北方士林文臣如此,支持全面开海的南方文臣如此,还有那些个意识到开海不同政策对自身既得利益带来巨大影响的商贾和他们的代言人亦是如此。
“子逊兄来了?”冯紫英回到家中,宝祥已经告知他客人到了。
经历了这半年多的风风雨雨,冯紫英给许獬的印象就像是相隔了几年未见一般,冯紫英身上的那股子从容淡定和冷峻干练气息越发浓厚,这让许獬颇有些不解,难道这一场西征平叛给人带来的磨砺洗礼就这么不一般?
这甚至让他都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也该去了。
“紫英,休息得差不多了吧?马上下一期的《内参》又要开始选题了,你是不是该扛起担子来了?”
许獬坐下,清癯瘦削的面孔上比经历了西行之后俨然黑了一圈的冯紫英都要白不少了,原来许獬在青檀书院中可是以黑面闻名的。
冯紫英离开之后,并没有指定谁来负责,侯恂、许獬、范景文、贺逢圣、方有度、王应熊等人都是积极参与,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公共商议的体制。
没谁能忽略这份在朝廷内部影响力越来越大的刊物,尤其是一些有针对性的见解,甚至被一些官员们直接用在了朝廷奏对中,这种潜移默化的渗透影响,侯恂、许獬等人都已经觉察到了。
冯紫英能不确定这是不是许獬的由衷之言,或许是,或许不是,都很正常。
虽然《内参》是多人共议确定选题选材,但是毫无疑问作为开篇者的许獬是占据一定主动的,尤其是其本身也是青檀书院的师兄,又是庶吉士,哪怕是一样有着深厚人脉的侯恂也要逊色他一分。
根据方有度的说法,这二人在冯紫英离开之后就开始隐隐有争夺主导权的迹象,只不过都还能保持着士人风度。
相比之下,范景文、贺逢圣和方有度他们几个虽然也在冯紫英离开时的提醒下刻意表现,但始终难以和这二人匹敌。
方有度还要略好一些,毕竟他在创刊号上那篇文章为他赢得了很大的影响力和美誉度,连乔应甲都对其刮目相看,刑部内部几位郎中也对其颇为欣赏。
所以他现在也是坐三望二,坐稳了《内参》编辑中的第三号人物,但是要和许獬与侯恂比,却还差了几分。
“嗯,恐怕还要等一等,子逊兄,你也知道我回来的目的,柴大人寄予厚望,但是现在情况比较复杂,我还需要一些时间,而且我也需要你的帮助。”冯紫英很坦然的抬了抬手,示意许獬用茶。
金钏儿和玉钏儿把茶送上来之后,就悄悄退了下去。
她们也很少看到冯紫英如此严肃的时候。
从冯紫英回来之后,冯家的客人就迅速多了起来。
像柳二爷、琏二爷、薛大爷以及韩奇、卫若兰这些原来金钏儿和玉钏儿都有所耳闻的外固然来得频繁了,大爷的原来同学联系也骤然密切了起来。
最早也就是方大爷来得多一些,但现在像这位许爷、练爷、范爷、贺爷都来得多了,尤其是这段时间,几乎是每天都有人登门。
有时候这一位刚走,下一位又来了,加上现在爷在家的时候也不多,帖子送来,如何安排时间接待,这都需要统筹安排。
另外这一趟下来,从宁夏和甘肃那边来送礼物的也多了起来,虽说大部分都是送给老爷的,但是现在也有一些专门点明送给大爷的了。
比如昨日里便是那寿山伯何家送来的几匹锦缎,据说是何家在四川带回来的蜀锦,颜色秀丽,织染精美,怕是一匹都要值上几十两银子。
还有四五月间大爷尚未回来时就有福建会馆送来的新茶,以及山陕会馆送来的胭脂米等物事,都是让金钏儿、云裳啧啧称奇。
以前可是从未有过这般情形,便是有送也都是送给老爷的,现在大爷尚未正式出仕,居然就有人来送礼,而且这等日常常用却又难得见到的稀罕物事,反而能说明许多问题了。
看见门被悄悄掩上,许獬才沉声问道:“紫英此言何意?”
“子逊兄,开海之略柴大人已经递交给了内阁和皇上,但是首辅大人和方阁老都有疑虑,方阁老那里暂且不提,小弟估计无论是哪种方略,如何调整,他都不会支持,但首辅大人的态度直接决定着开海之略的进度和力度。”
许獬吃了一惊,“叶阁老?进度和力度?”
“嗯,首辅大人可能有他的考量,但是对于西征平叛大军来说却等不及了,须得要尽早敲定,方能让刘东旸部西出。”冯紫英直截了当地道:“子逊兄,我也不瞒你,我去找了齐师和乔师都谈了开海利弊,他们也在斟酌,你也知道朝廷中北方士人对开海素来敌视,当下西征平叛也关系到整个九边战略安全,所以对他们来说可能有所触动,若是不能藉此机会打动他们,只怕后续再要寻找到这等机会,就渺茫了。”
冯紫英直白露骨的话语让许獬皱眉之余随即也又释怀,这等时候还在纠结这些干啥?
冯紫英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趁此机会推动全面开海,北方士人那边因为叛乱和九边战略的问题态度有所动摇,如果不能趁此机会敲定下来,只怕一错过这个机会就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行了。
现在就要趁着北方士人态度动摇赶紧把各方力量都动员起来,让这个方略成为国策,日后便是有些反对意见,但木已成舟,再要反对也来不及了,起码也要等到开海的成绩结果出来之后才能有一个分晓了。
“那紫英,你认为目前可能让首辅大人觉得犹豫的原因有哪些?”
许獬终于明白,这可能就涉及到利益的分配和交换了,心里也是一阵激动。
自己也终于有机会成为这等朝廷大计中参与者的一员了,这不正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么?
“一是可能涉及到你们闽浙那边本身就已经参与了海贸的商贾,如果应对不当的话,要么他们可能被都察院那边盯上,要么他们就要从中兴风作浪,阻挠推动,但我以为如果闽浙那边看得清楚形势,能估计大局,不应该如此狭隘才对,海贸的前景极其可观,如果在朝廷方略敲定之后,便再无任何约束和担心,必将迎来一轮爆发,那么原先得益者可能会得益更多,但是他们却不能阻挠其他更多的得益者进来,毕竟得益者越多,朝廷的收益也才能越多,……”
之前冯紫英便已经和许獬透露过这方面的一些设想,估计黄汝良那边也早就和许獬研讨过,应该有了一些考虑才对。
“还有呢?”许獬知道这不是主要的,实际上之前黄大人和首辅大人也应该有过沟通了,但迟迟未定,肯定有其他原因。
“剩下的就主要是收益的分配,须得要用于九边防御。”
这是北方士人的底线,齐永泰和乔应甲与冯紫英的交谈中都毫无疑问的提出了这一点。
九边安危直接危及到整个北方士人的利益,无论是辽东,还是宣大,亦或是三边,山陕、北直、山东和辽东,这些都是北地的核心区域,都在鞑靼和女真人的威胁之下,若是这些利益不能用于稳固九边防线,只怕开海之略是绝对不能获得他们的支持的。
“紫英,这一点恐怕须得要商榷。”许獬也没有遮掩,“倭寇对海疆的袭扰从未间断,从南直、闽浙到两广,尽皆如此,便是山东亦受此祸,用于九边肯定是主要的,但是恐怕也需要考虑海疆防御,……”
冯紫英和许獬终于明白这症结在哪里了,一切都是利益。
在开海战略确定之后,举债只是一个具体手段问题,大家都已经盯上了这笔银子,如何使用谁来使用,谁来支配,这才是关键,也是大家盯着不松口的中心目标。
丙字卷 第九十一节 内讧
会意的交换了一下目光,许獬和冯紫英都轻松了下来。
其实问题只要说明,对于他们两个明显还属于喽啰级别的人来说,反而简单了。
剩下的就是各方大佬们的合纵连横,相互试探和切磋了,当然肯定还有一些具体的细节,但大的方略都得要各方大佬一番计议之后才能得出了,这也不是短时间能能敲定的。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就足够了,只要能敲定这一方略,就意味着西征平叛之役基本上可以告一段落了。
平叛所需的开支和刘东旸西出攻占沙州的所有后勤补给花销这两点基本上是能得到满足了,只要说其他是更深层次的磋商了。
“紫英,这个问题估计咱们俩在这里说也没太大意义,嗯,不如咱们说一说这举债,你怎么考虑的,采取何种方式来举债更合适呢?”许獬显然对此更感兴趣。
“怎么,子逊兄日后有意留在户部?”冯紫英笑着反问。
许獬一愣,随即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不可能,愚兄现在是越老越觉得朝廷在财力上的拮据才是导致现在朝廷在各方面都举步维艰的关键,如果能够让朝廷在财赋上的收入增长一大截,就像你提到的这种开海之略,那朝廷各方面的难题都能缓解许多。”
“呵呵,归根结底到最后都是钱银的问题,子逊兄是不是想说这个?”冯紫英一边摇头,一边笑了起来,这个许獬看来是触动甚大了。
“嗯,没有钱银便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许多事情也只能望而兴叹。”许獬点头,“紫英看来是不太认可愚兄的看法?”
“不是,子逊兄,那你觉得怎么才能让朝廷财政丰足够用呢?”冯紫英一摊手,“或者说,子逊兄觉得什么状况才是够用?朝廷这么多年,有够用的时候么?”
许獬微微一震,似乎是捕捉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又转瞬即逝,苦苦思索,却又再也找不到那份灵感。
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近现代财政制度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们能够理解的,量入为出,甚至把国家财富和老百姓的富足程度对立起来,觉得天下财富是固定的,朝廷收入多了,老百姓腰包里就会少了的这种相对静止固化的原始财政观念,在很多人心中还是根深蒂固。
至于说预决算和财政赤字以及国债和财政扩张政策更是不必提,没有足够底蕴的初级工业化和贸易体系,这些理念和政策很难获得这个时代的大周朝廷大臣们的认可。
但是许獬却从冯紫英神秘的笑容中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他锲而不舍的咬住不放:“紫英,我知道你素来点子多想法不拘一格,说来听听。”
冯紫英想了一想,觉得倒也可以先提前给对方灌输一些这方面的理念,至于说对方接受与否,那倒不重要,若是一下子就接受了,他反而要吃惊了,不接受倒正常,但日后遇上一些情况之后,自然就会想到这些东西。
“子逊兄,你我就说说吧,嗯,是我自己一些思考所得,比如这朝廷财赋收入,是不是有一个定数?我觉得不是,朝廷财赋现在看起来很固定,从最早开始就是田赋和盐铁茶马的专卖,以及一些特定的零散商税,比如竹木和一些特产,但随着茶叶、铁器和马匹在百姓生活中日益普及,这几样已经没有专卖,除了向特定区域,比如塞外关外和海外出售,即便如此,茶叶也不属于此行了,……”
冯紫英侃侃而谈,“咱们士林中的一个观点就是商税的收取就是与民争利,理由就是朝廷在这些货物上加了税,那么商人们便会添加到使用的小民身上,但是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如果我们不收取商税,民众就能少花钱了么?商人们会这么有情有义?我们家里都或多或少的有些营生,我们都清楚,这不可能,商人的本质就是逐利而行,……”
……
从朝廷财政的本质和税赋的构成,从专卖权到商税的意义,从老百姓过日子到朝廷财政如何实现丰足,冯紫英和许獬这一番谈论算是给许獬打开了许多扇窗。
至于说许獬能不能从窗户里伸出头去看到一些东西,冯紫英也不知道。
因为毕竟他也不是专业的,纯粹就是就着自己前世中对财政税收和产业发展甚至招商引资和对外贸易的一些杂七杂八的看法加以糅合起来,给许獬上了一课。
看见许獬踏出自家大门的时候都还有些懵懵懂懂,冯紫英估计这些连自己都未必真正搞明白的大杂烩把对方给整蒙圈了。
一些似是而非初一听似乎很有道理的原理,能不能在这个时代适用,天知道,但冯紫英觉得,总要去尝试,毕竟社会在向前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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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的王子腾有些疲倦的接到了来自牛继宗和陈道先的帖子,扶额沉思良久,这才请人去通知。
牛继宗和陈道先来得很快,比王子腾想象的还要快,有此可以想象得出这二人有多么着急。
除了牛继宗和陈道先外,还有齐国公家的威烈将军陈瑞文和治国公马家家主威远将军马尚。
看到连平素极少出面的陈瑞文也来了,王子腾知道事情不小。
不过之前他也大略知晓了一些情况,现在石家和马家都陷入了麻烦中,特别是石家,弄不好就要成为四王八公家族中第一家遭到除名的。
而马家的情况一样十分糟糕,马夏已经被打入了诏狱,而太上皇至今未对马家的事情有任何态度。
牛继宗脸色略显阴沉,而陈道先则是表情平和,陈瑞文只是眉头微皱,倒还正常,而马尚的模样却把王子腾吓了一大跳,这才隔了几个月不见,马尚两鬓的白发已经隐约可见,而满脸疲惫和无奈更是述说这这段时间这位威远将军是多么的心力憔悴。
“国上,怎么变成这样?”
虽然王子腾和马尚关系很一般,远不及和牛继宗和陈瑞文几个关系密切,但是毕竟都属于武勋家族,而且贾家和马家关系也一直不错,看见马尚的情形也罢王子腾吓了一大跳,忍不住站起身来,紧走几步,想要扶住马尚。
“子腾兄,一言难尽,马夏这厮把我们马家害苦了。”
马尚握着王子腾的手,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这一个月就没有睡一个囫囵觉,夜里根本睡不着,家里几百口子都是惴惴不安,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吓得不行,老四的一个妾本来都怀上了,结果前几日晚上刮风不知道那大门上兽口铜环就恁地猛响起来,吓得一家人都忙不迭起来,鸡飞狗跳,以为有啥事儿,结果这么一折腾,就没了,……”
马尚没敢说的是龙禁尉北镇抚司里成日有人来骚扰,那只会让这几家恐怕更想划清界限。
这段时间里龙禁尉那边今日要求家中这个子弟去报到,明日要问询那个子弟,而且都选的是几房嫡子。
这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每一次登门都得要打发好几百两银子才能把那些个小鬼儿给打发走,要不就得要一家子都要拿去,这妇道人家若是被带进了北镇抚司,那还能有个好?便是再无事,出来都只有上吊的份儿了。
牛继宗耷拉了一下眼皮子,却在鼻腔里冷哼了一声,马夏这厮弄出这么大事儿来,还牵扯出了太上皇身边内侍,虽说那内侍投湖自杀了,但是这等事情如何能让太上皇满意?而且那帮御史仍然在不依不饶。
“石家那边……”王子腾把马尚扶到座椅上坐下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却投向陈道先那边,“道先?”
“王公,龙禁尉已经封了石家,虽说还没有查抄,但是所有人若非有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与龙禁尉四家的共同行文,尽皆不得进出,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和五军营分别抽调了一百士卒负责看押,三位御史坐镇石家,便是龙禁尉都不能随意进出,……”
这话一出,如同一阵寒风刮过,让整个堂内的气氛冰冷如冬。
这可是开国武勋啊,缮国公石家可是响当当的武勋家族,当年的从龙家族,难道真的要夷灭九族斩尽杀绝?
听得陈道先这么一说,马尚更是摇摇欲坠,“难道皇上就一点儿不念旧情么?”
“哼,皇上和你们马家有什么旧情?皇上登基之前,你们石家马家什么时候理睬过皇上?”牛继宗毫不客气地道:“现在再来想办法,晚了!
”牛继宗,你们牛家又比我们马家石家好到哪里去了?你别在那里说风凉话,没准儿明日就落到你们牛家身上!“马尚大怒,手指指着牛继宗破口大骂。
”哼,我们牛家也一样,但我们牛家知道收敛,不像你家和石家马夏石光珏这种不知死活的蠢货,宁夏和甘肃都是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方了,士卒为此哗变还少了,你们可真是本事能耐啊,两三年就能弄几十万两银子,皇上为了凑足九边军饷,连皇庄都卖了好几个,也不过才凑了三十万两银子,你们两家可倒好,随随便便都能被都察院御史们查抄出几十万两银子,你们特么就是存心要让都察院把目标对准我们,想要挖我们这些武勋家族的根!”
说到后边,牛继宗已经站起来解开了衣襟,怒目圆睁,上前一把揪住了马尚的胸襟,恶狠狠地吼道。
丙字卷 第九十二节 声誉鹊起
贾赦、贾政和贾珍到的时候,修国公侯家家主一等子爵侯孝康也到了,几人正好赶上了这一幕。
看见暴怒的牛继宗劈胸揪住马尚的胸襟,握住地拳头差点儿就要劈头盖脸的揍上去,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瑞文也不得不起身拦住了牛继宗,把这二人劝开。
贾赦、贾政和贾珍都是嚇得不行,面色发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晃眼看过去,八公家族中就到了六家,除了缮国公石家和理国公柳家没到外,其他几家都到了,再加上虽然不属于八公家族,但是实际上实权和影响力更大的王家和现在已经隐隐有些气象的陈道先,基本上武勋家族中的头面人物都差不多到齐了,嗯,还要算上一个冯家。
这样大的场面,怎么会发生斗殴的情形,而且是京营节度使牛继宗要打马尚?!
贾家三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消息更为灵通的侯孝康却知晓一些内情,脸上只是露出鄙薄之色,却没有言语,自顾自地坐上了自己的椅子里。
“孝康兄来了?”王子腾倒没有理睬牛继宗的暴怒,他知道有陈瑞文在,是打不起来的,现在侯孝康也来了,就更打不起来了,而且马尚现在这种情形下,纵然牛继宗盛怒之下真的给了他两下,他恐怕也只有受着。
像这种情形,八公家族中一般说来都是家主或者族长来,但贾政也来了,自然是因为他现在还挂着工部的职务,而且他的嫡女也在宫中皇太妃身边,还有王子腾这层关系。
不过从贾家的位置也就能看出一二,除了王子腾坐在主位上,牛继宗坐在主宾位上,陈瑞文、陈道先以及侯孝康和马尚排下来,贾家几位就只能敬陪末座了,也足以说明现在荣宁二府的贾家在四王八公中的地位。
这其实也是一种家族实力高低的体现。
像贾家从贾敬贾赦贾政这一代到贾珍、贾琏、贾宝玉这一代,原本还有一个贾敬有些出息,进士出身却又去弃官修道去了,贾政却又是没能读出书来的,所以基本上就是没有出息了。
而另外几家,人家好歹家族里的子弟都还是多少有些实职在身,哪怕是武官,但起码也算是手中有些权力,也要比贾政这种纯粹的点卯混日子的强。
“恩侯,存周,重果,坐吧。”王子腾对自己姻亲这边就没有那么谦和客套了。
贾珍字重果,只是在宁国府中自然是无人能喊他,而荣府这边也多是喊珍大爷。
三人都感觉到了今日事情非同小可,但又不知道什么事情,所以都有些惴惴不安。
在陈瑞文和侯孝康的劝说下,牛继宗终于松了手,推搡了马尚一把,这才恨恨的返回座位。
那马尚也是色厉内荏,底气却是早就虚了,也是灰溜溜的回到自己位置上。
想想现在的情形,别说这帮人如果落井下石,就算是把他们马家当作弃子踢出去,只怕马家都要和石家一样遭遇灭顶之灾了。
“继宗兄和瑞文兄今日联袂而至,而且还让我也通知了孝康兄和恩侯存周他们几位,必定是有大事,我才从山西那边回来,这半年一直在大同和太原之间来回转悠,只是在路上隐约听说一些事情,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还是请继宗兄说说吧。”
王子腾是武勋中第一个出任过兵部右侍郎的,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武勋出任过文官职位的人物,也算是破天荒,哪怕是时间很短同时也是兼职,但是那意义都不一样,足见其在太上皇和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而且他现在转任了宣大总督,论地位甚至要比牛继宗的京营节度使还要高一线了,作为武勋的头面人物,虽说王家不是八公家族,但是他已经隐隐成为武勋家族的代表人物。
便是牛继宗这等号称八公第一家的人物,也要承认当下王子腾算是最能代表武勋家族利益的了,更不用说王子腾还与翼国公陈家交好,与荣宁二公算是姻亲。
牛继宗长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陈瑞文和侯孝康,却没有理睬贾家几位。
在他看来贾家几位虽说顶着国公和武勋名义,但是实际上都已处于没落状态,甚至比起陈道先这种黑马,寿山伯何家这等慢慢出头的次一等的武勋家族都有很大不如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瑞文兄和孝康兄都清楚,子腾你是宣大总督,这些消息还能漏过你的耳目?”牛继宗摇摇头:“石家捅出了天大的祸事,石光珏贪墨不法,勾结草原鞑靼人,为其提供军资,从中渔利,克扣军饷,并将大量军粮卖给了素囊台吉,这些都是宁夏叛乱的主因,……”
“牵扯到多少人?”王子腾直截了当地问道。
“石光珠怕也是跑不掉,还有他们石家的姻亲——云光怕也是逃不掉。”牛继宗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云光也牵扯在其中?”王子腾吃了一惊,心中也是一凛。
云光可不简单,他是北直士林名臣,以南京(金陵)兵部右侍郎兼任陕西巡抚,也就是所谓俗称的长安节度使。
大周朝制和前明有些相似,但是又有些变化,像南京(金陵)一样设有六部和都察院,但前明的南京六部和都察院堂上官,基本上都是一些品轶较高但却被投置闲散的官员,而大周略有不同的就是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的尚书侍郎和御史们则更多地作为储材待用和作为兼职外放的作用。
按照大周规制,总督和巡抚皆为临时派遣,但是随着地方事务日益庞杂,分权形势也日益突出,所以督抚制度开始从临时性派遣向常设化转变,而又为了确保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度,所以大周也确定了督抚皆由中央派出。
比如现在的兵部尚书张景秋就是从南京转任而来,而这个云光就是以南京兵部右侍郎身份兼任陕西巡抚。
石家石光珠的嫡女便嫁给了云光的庶次子,这在当时也是引起了轰动,堂堂国公嫡女居然嫁给一个文官庶子,未免有失身份,但是石光珏出任宁夏总兵,又让许多武勋羡慕得眼红。
若无云光在其中做推手,只怕石家便是花再多银子也难以让石光珏这种草包出任一镇总兵。
云光与王子腾关系也不错,只是未曾想到自己这一趟出去半年,这宁夏甘肃之乱连云光也都牵扯进来了,那就问题大了。
“继宗兄,云光可是文臣!”王子腾忍不住提醒了对方一下。
“哼,文臣又如何?”牛继宗撇了撇嘴,“那些御史们一样不会放过他的,石光珏贪墨所得便有三万两给了他,而他也对长安那边的铁器进入宁夏外卖草原行了方便,……”
王子腾心中一凉,若是单纯送了三万两银子都还好说,一来有亲戚关系,二来宁夏总兵属于陕西行都司范围,作为陕西巡抚自然有权过问,这上下级之间的打点孝敬在大周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这大周朝的体例,各级衙门之间每年的冰敬炭敬年敬寿敬哪里少得了?难道说那些个御史们就不收了?收不到那倒是有可能,但凡出巡过有过几分交情的,都不会忘了你。
只不过这三万两银子明显就是太超出了尺度倒是真的,这就是授人以柄了。
“那石家就没救了。”陈瑞文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其他人还没有明白过来,但是王子腾却猛然醒悟过来。
云光是北直永定府人,也是进士出身,算是北地小有名气的士人,现在却因为石家拖累而陷入这等大案中,南方士人自然要借此机会讥讽抨击北方士人,而北方士人只怕更是对石家恨之入骨,这都察院中的御史们还不得把你石家给生吞活剥了?
便是太上皇和皇上都抵挡不住这些个御史们的疯狂撕咬,当然,恐怕皇上是乐见其成的,而太上皇现在也未必有多少心思来保这石家了。
马尚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想到石家没救了,那马家呢?
“瑞文兄,那我们马家呢?”马尚颤声道。
陈瑞文和侯孝康都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王子腾。
马尚颤颤巍巍的走到王子腾身边,几乎要站不住脚,拱手道:“子腾兄,咱们几家同气连枝,请务必看到昔日旧情份上,帮我们马家一把,大恩大德,马家绝不敢忘,……”
“唉,国上,……”王子腾赶紧起身扶起对方,“这等事情岂是我们这等武人能插上嘴的?这些都是朝中御史们才能定得了的事情啊。”
“那该如何是好?”马尚颓然地扶额长叹,涕泗横流,”难道马家就真的要自我而亡?”
坐在一旁的牛继宗忍不住哼了一声,却被耳尖的陈瑞文和侯孝康听见,侯孝康赶紧道:“继宗兄,这等时候,便莫要计较那些了,若是有主意,便说出来吧。”
那马尚听得这么一说,一咬牙便走道牛继宗面前深鞠躬拱手一礼:“继宗兄,先前是马尚得罪了,马尚在此向你赔罪了,请继宗兄看在你我多年交情上……”
“行了行了,别在这里说这些了。”牛继宗还是挂不住面子了,抬手示意,然后目光望向王子腾,“子腾,前年你不是还替那冯自唐的儿子吆喝庆贺他高中举人么?他现在可是风光了,此次西征平叛立下大功,据说内阁和皇上都是赞不绝口,而且其举主兼恩师不就是那乔应甲么?据说乔应甲马上就要升任左副都御史了,而马夏之事就是杨鹤查办,杨鹤也是乔应甲一手擢拔起来的,……”
啊?一直在一旁充当透明人的贾赦、贾政、贾珍都忍不住啊了一声。
他们的消息就要闭塞许多,而且冯紫英回来这段时间也只是和兵部、内阁等朝廷大佬们打交道,具体事宜并未外泄,他们也只知道冯紫英是立了功,但具体如何却不清楚,今日才得闻连皇上和阁老都要夸赞了。
丙字卷 第九十三节 不知不觉大人物
牛继宗这么一说,王子腾也微微动容。
西征平叛之役他作为宣大总督,山西和大同两镇都抽调了兵力,此次战果辉煌,柴恪固然免不了回来可能就要升任兵部左侍郎,而作为武将中的头号人物冯唐,朝廷也肯定要给予恩赏。
柴恪是迟早要回来的,王子腾也猜测如果自己不去三边担任总督的话,弄不好就要让冯唐升任三边总督了,说实话他也认为就目前来说,冯唐恐怕是收拾三边四镇烂摊子的最佳人选,比自己更合适,而他也根本不愿去三边那个鬼地方。
但不管怎么说,冯唐若是升任三边总督,那么冯唐就和自己一样晋级为武勋中的顶层人物了,便是牛继宗和陈道先他们都要逊色一筹了。
不过这都在其次,关键是这一次冯家大郎太出彩了。
出草原说服卜石兔,入甘州力挽狂澜顶住了叛军的攻势,最后还单枪匹马说服了刘白川部的反正,直接让刘东旸割据甘州的美梦破灭。
这功劳太大了,大到了哪怕他还只是一个庶吉士,朝廷都无法忽视,都得要给予重奖,否则日后谁还愿意替朝廷卖命?
现在牛继宗突然说起了冯紫英,提到了他的举主兼恩师乔应甲,但实际上他还有另外一个恩师——即将出任吏部尚书的齐永泰,这都是朝廷中士林文臣中的翘楚人物,若是冯紫英愿意出面去帮忙,或许还真的能让马家有一线生机。
“我听闻,这冯家大郎这几日里频繁出入文渊阁,叶、方两位首辅次辅都召见了他,兵部尚书张大人也两度招他到兵部公廨商谈事情,这小子俨然成了朝中诸公的宠儿了啊。”陈瑞文也禁不住感慨了一番,“子腾,两年前他刚考中举人时,你我何曾想到过他会有此造化?”
“唔,据说柴恪对其尤其欣赏,此次也是专门让其回来向朝廷和皇上报告西征平叛之役的情形,寻常人如何能有此机遇?”侯孝康也点头附和。
马尚又惊又喜又忧。
前年冯家庆贺此子考中举人,他也只是让人送了一份礼,并未前往,还觉得王子腾是小题大做,就算是冯唐当了榆林总兵,哪也不过是外放边远,远不如他原来担任的大同总兵了。
没想到此子短短两年间就成长成为不容人忽视的程度成为大人物了,甚至并非仰仗其父。
“子腾,我和冯家没有多少交道,对冯家大郎也不熟悉,可否请子腾代为缓颊……”马尚目光落在王子腾脸上。
王子腾也觉得头疼,他现在是武勋的领袖人物,既然是领袖人物,那就要承担起领袖人物的职责,有人出了事,你就得要出面去筹划解决,否则你这个领袖就名不符实了。
不过这马家弄出这样大一个麻烦,而且平日里也和自己不太亲善,现在出了事情就知道来找自己想办法帮忙了,王子腾也有些膈应。
不出面肯定不行,但自己现在的身份也比较敏感,比不得陈瑞文和侯孝康这等赋闲在家的,这又让他有些迟疑。
见王子腾面带难色,马尚更是着急,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走上前来打躬作揖:“子腾,此事是我们家做得差了,马夏是我弟,我作为兄长肯定要承担责任,但是请念到我们马家一族数百口人的份上,不能因为马夏这厮一房就把我们几房人拖下水啊,若是能救我们马家一族,马家必有厚报,……”
牛继宗和陈道先交换了一下眼神,皱起眉头,最后还是陈道先干咳了一声:“国上兄,恐怕不是王公不想帮忙,而是他现在身份太过敏感,牛公和陈某也一样,很想帮国上兄一把,如国上兄所言,我们好歹都是武勋世家,同气连枝,纵然平素有些龃龉,哪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意气之争,这等时候能帮忙肯定会帮,但若是我们几人介入的话,弄不好适得其反,让那些个御史觉得我们武勋抱团,甚至让皇上觉得我们是尾大不掉,……”
陈道先的话一出,陈瑞文和侯孝康都是连连点头,侯孝康更是直截了当地道:“现在龙禁尉肯定是紧盯着王公他们几位,若是贸然插手,只怕会得不偿失。”
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本来现在武勋家族都是和太上皇关系密切,与皇上关系浅淡,现在朝廷要查处马家了,你几个掌握军权的武勋就要跳出来了,只怕还会更遭忌惮,御史们弄不好就要爪牙放在这几人身上来了,那才真的是惹火烧身了。
马尚脸上浮起绝望的表情,甚至连颈项上的青筋都都爆绽出来,“那该怎么办?”
陈瑞文迟疑了一下,这才道:“恩侯、存周,据我所知,令郎和冯家大郎关系密切,冯家大郎也经常出入你们府上,若是恩侯和存周能从中疏通,抑或让令郎也帮忙缓颊,未尝不能……”
贾赦和贾政面面相觑。
他们没想到自家本来就像是一个透明人一般站在这里,就是带一双耳朵听听罢了,居然到最后还能发挥作用,甚至关键作用了。
这让贾赦和贾政既感到兴奋惶恐,也有些担心后怕。
这等事情贾家有这个能耐去掺和么?
莫要弄巧成拙,真的把马家给害了不说,还把自己家给卷了进去,那就真的摊上大事儿了。
王子腾也有些迟疑。
自己这个妹夫的能耐他太清楚了,迂腐人一个,那贾赦也是一个不中用的,眼睛里只有钱,贾琏或许稍好一些,宝玉这两年好像在读书,但若是要扛上这种事情,估计也是没戏。
贾赦贾政见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赶紧起身:“这等大事,我们兄弟二人若是能出力,自然责无旁贷,但是……”
目光落在王子腾身上,王子腾只能摆摆手:“恩侯,存周,你们先坐。”
“王公!”马尚都忍不住要喊一声王公了。
“唔,国上兄,此事我自有计较。”王子腾无奈的宽解对方,“但需要细细商计,冯家大郎身份也很敏感,贸然去接触,只怕他也未必会应允此等机密之事,……”
沉吟了一下,王子腾才问道:“恩侯,存周,你们琢磨此事请冯家大郎来你们府上小坐,如何?”
贾政看了自己兄长贾赦一眼之后才起身道:“二兄,冯家大郎倒是约好后日来府里,只是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
这等说情疏通,关节不好把握,贾赦贾政都觉得有些为难。
王子腾同样也知道,这有些为难人,但是他自己也不好直接介入,只能用贾家这等现在和朝廷关联不深的私人关系来运作才更稳妥,否则就如侯孝康所说,被龙禁尉盯上了,冯紫英自然不怕,自己就有麻烦了。
“恩侯,存周,不如这样,你们还是等冯紫英来了之后,寻个机会把今日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也不谈其他,只说看有无可能请朝廷从轻发落,……”
王子腾沉吟了一下,“马夏那里不必说,便是他那一房怕也是管不了了,只要能管着马家其他几房不被卷入太深,便是折损些银子财货,也能接受,……”
马尚连连点头,“恩侯,存周,王公说得是,马夏那边不用管,只要能保住我们这几房,其他都好说,……”
贾赦和贾政肯定是不能听马尚的,但王子腾的话他们不能不听,同时也知道王子腾不会害他们。
还是贾政点点头:“既是如此,那便等到后日冯家大郎来了,我们便寻个机会和其他一谈,只是……”
王子腾会意的点点头:“谈了再说,我估计冯紫英也不会轻易表态,这等事情,若是没有三五个回合,难得有一个结果,……,另外太上皇那边,恐怕也要去说一说,继宗兄和道先到时候和我明日就走一遭吧,请他和皇上那边打个招呼,……”
至于说私下里如何来计议,还要再说。
从王府回去的路上贾赦便一直琢磨,一直到下车的时候,贾赦才突然叫住贾政道:“二弟,那马家要出事儿也是马家的事情吗,咱们和并无多少交往,以往他们马家也不怎么把我们贾家放在眼里,虽说此番有内兄的意思,但马尚也说必有厚报,这等事情我们贾家介入进去,也还是要担些风险和承些人情的,……”
贾政一听就明白了自己兄长的意思,那就是要从马家身上刮些银子出来了,顿时面带难色:“大哥,这等事情如何好说?”
“二弟,咱们贾家现在家大业大,上千口人,人吃马嚼的,这两年营生也不景气,庄子里天时不好歉收,我听闻母亲那里不少物件都拿出去抵押,这怕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还得要谋些收入才是,……”
贾赦面无表情,贾政却是有些犹豫,但他也知道自己兄长所说属实。
自己夫人也在自己面前感叹过几次这个家不好当,谈及了各种花销都是只能涨不能减,每年收入却不见增加。
“大哥,就怕……”
“二弟,你面皮薄,这等事情就不必操心了,到时候我和琏儿来计议一番,这马家家大业大,这么些年来马夏和马俅在外边捞了不少,现在出事儿了,却要我们出人情替他们擦屁股,哪有那么轻巧的事情?马尚自己也说知道能把这事儿给平了,愿意厚报,总不能让我们既出人情又贴银子吧?”
贾政苦笑着无言以对,自己兄长这是雁过拔毛的性子,遇上这等事情岂有不好好捞一把的?
“大哥,这等事情还是稳妥一些好,莫要弄得大家脸上难看,……”贾政知道这事儿怕是拗不过对方,只能提醒道。
“嗯,为兄知道分寸,你也莫要多说其他,便由我和琏儿来办就是了。“贾赦见贾政屈从了,得意地笑道:“总要把此事办妥贴才是。”
丙字卷 第九十四节 君前狂言(上)(第一更!)
接到宫里的通知时,冯紫英也是一阵心潮澎湃。
总算是等到了,而且是到东书房单独奏对。
这基本上是阁老和六部尚书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才有的待遇,就算是其他堂上官都很难享受到。
这里边固然有自己受托于柴恪的因素,冯紫英也知道还与自己从会试到殿试的策论以及《内参》上的表现有很大关系。
没进过大内,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在山上跑,冯紫英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衫,早早就在宫门外候着,等待这内侍带自己入内。
一路步行进入,没有太多感觉,带路内侍像一个闷葫芦,只顾着带路,半句话不多说,这倒是大大出乎冯紫英预料之外。
他还以为这些个内饰太监应该是多嘴饶舌的,但现在看来还是多有误解。
红墙碧瓦,古柏苍翠,绕了几大个圈子,冯紫英才在内侍和侍卫的带领下走到了一处看上去并不特别出众的小院外,除了干净整洁,半新旧的门窗,安静的环境,其他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应该猜得到,这就是所谓的东书房了。
如果不是朝会,皇帝一般选择在这里办公,同时紧挨着就是皇帝寝宫,这样可以最方便皇帝的起居。
“皇上,人来了。”
内侍声音也不阴柔,听起来中正平和,不轻不重。
“哦,让他进来吧。”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这让冯紫英有些惊讶。
永隆帝应该是才五十出头吧?怎么听起来却有些倦怠的感觉?
踏进门,冯紫英目光只是一掠,便赶紧跪下叩头,再不愿意,那也得按照规矩来,“学生冯铿叩见皇上。”
永隆帝温润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挺拔的身躯上,微微点头,“起来罢,赐座。”
冯紫英还是依足规矩叩拜结束,才起身,还是在内侍的引领下入座,一张锦凳,这让内侍都有些惊奇,这真正就是阁老和六部尚书的待遇了。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朕早就想见见你了,会试、殿试朕都颇为遗憾,嗯,不过有句话说得好,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吹尽黄沙始见金,冯卿西疆平叛之行,便足以让所有质疑冯卿的人闭嘴了。”
冯紫英这才抬起头来,起身一礼道:“陛下过誉了,此番西征平叛,全赖柴大人和杨大人运筹帷幄,方能势如破竹,顺利平定叛乱,……”
“呵呵,冯卿过于自谦了,不谈冯卿自家功劳,这也还有你父亲的功绩吧?”永隆帝越看眼前这个少年郎越满意,不卑不亢,沉稳有度,完全没有那些个初睹天颜者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或者故作骄狂,他喜欢这种坚定自信的性子。
“家父功过得失当由柴大人、杨大人和兵部评判,臣不敢妄言。”
冯紫英见永隆帝都称呼自己为卿了,也就改变了称呼,这个庶吉士本身就是一种实习阶段的官员,自称学生和臣都说得过去。
“唔。”永隆帝点点头,“柴恪和杨鹤送回来的奏折,以及你父亲通过兵部转来的奏折,朕都已经看过了,柴恪也说许多更为详尽的情形还要你来觐见朕的时候汇报,……”
“柴大人的确有所托,让臣在面见皇上时对其的构想方略做一个细致的解释,……”冯紫英坦然道。
“这个构想,柴恪说是你先提出来的?”这一点柴恪倒不屑于抢冯紫英的功劳,他也不在乎这个。
“的确是臣先行提出了一些设想,但是具体规划和完善则是柴大人、杨大人以及兵部职方司耿大人他们议定的,臣不敢居功。”
“嗯,开海之略,朕有所了解,但朕想先问一问,沙州和哈密卫收复可有难处?”
永隆帝知道关键还是涉及到钱粮问题,但是他要搞清楚,这值得与否,莫要成了得而复失,那就真的成了笑柄了。
“以柴大人和杨大人以及臣与家父的商计,沙州拿回来问题不大,便是要守住也不难,唯一可虞的就是粮草的输送,但以目前甘州所存粮草,尚能支应,只需后续补足便是,……,但哈密卫难度略大,按照柴大人的意见,可以放在明年下半年,待内陆粮食运送上去有足够的储备之后,再来考虑,就目前叶尔羌汗国国内的格局,他们并无力干预哈密卫的力量,……”
冯紫英把自己所掌握了解的叶尔羌汗国和西海蒙古情况都逐一做了介绍,也谈到了当时和柴恪商议的一些想法:“西海蒙古诸部大多是从北边草原上迁徙过去的,像火落赤、真相台吉等部皆是如此,他们与北边草原上的鞑靼本部素来不睦,西海历来出产良马,若是能促进与西海蒙古诸部的互市,必定可以为我朝带来丰足马源,亦可平衡北面互市对鞑靼人马匹的需求,让北面草原上的鞑靼诸部不至于得寸进尺,……”
“……,西域商道打通,朝贡贸易皆可顺畅,朝廷亦可借此机会理顺朝贡机制,为日后进一步稳定西北局面打下基础,……”
这些忽悠的话也得说一说,这既是说给永隆帝听得,更是通过永隆帝转达给朝中群臣听的。
总要夸大一些西北战役价值意义,否则这样无休止的粮草后勤补给,难免又要让那些个主张节流的臣子们喋喋不休了。
永隆帝当然清楚收复前明失地对自己的意义,无论哪朝哪代,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对帝王来说意义都非同一般,士林民间的名声都会为之大涨,这对于当下的自己意义尤为重大。
所以永隆帝早就下定决心哪怕再是卖掉几个皇庄,再背着骂名开一次捐输,饮鸩止渴也要把这个事情给办下来,当然如果能够有其他解决方略,那就再好不过了。
柴恪在信中所提及的开海和举债方略语焉不详,或者说对具体如何开操作,以及怎么来让原本一直坚决反对的朝廷群臣最终同意都没有明确挑明,只说回来由冯紫英详细解说。
在此之前永隆帝也反复思考过,觉得无论如何这开海和举债都要比开捐输强,只是如何来操作才能让朝中臣子们同意而不至于背骂名,他也一直没有想明白。
“冯卿,你所说的朕都明白,开拓西北意义重大,既能牵制压制鞑靼人减轻朝廷在三边四镇和宣大的压力,但所需粮饷不是一个小数目,如何解决?柴恪提到开海设立市舶司来举债,说这也是你的建议,其中诸多复杂关节,想必柴恪也和冯卿提过,如何来解决这里边的问题,冯卿可有方略?”
看见永隆帝故作平淡的语气,冯紫英知道只怕这位天子这几日里辗转反侧,早就对这个问题思考过无数回了,始终难以找到合理的解决之略,这才会如此急迫的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
“回禀皇上,臣的确和柴大人商议过,而且我们也认为如果采取这等方略,不但能解决西北战事的粮饷,而且还能填补包括蓟辽在内的整个九边粮饷开支缺数,甚至随着时间推进,还有更多的余数支应海疆所需!”
冯紫英的话让永隆帝大为震惊,忍不住站起身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盯着冯紫英:“君前无戏言,冯卿切莫为了讨好朕而口出大言,朕不喜欢这样。”
“君前无戏言!臣如何敢在皇上面前这般放肆?自然也是有几分把握才敢出此策!”冯紫英毫不客气地接上话,顶了上去。
“好!”永隆帝大为振奋,目放异彩,手举起又放下,然后轻轻以掌击案,重重点头:“冯卿细细道来,朕洗耳恭听!”
“以往举债皆是以田赋和盐稅为抵押,而此两项为朝廷每年财赋命脉所在,稍有差池,便会引来朝野震荡,民心不稳,所以历来为朝野所诟病,……”
冯紫英一句话就点明了最大问题:“但是此次举债,朝廷不以田赋和盐稅为抵押,而是以设立市舶司之后收取的对外海贸税为抵押物!由此便无需担心会危及朝廷财赋收入根本,自然也无人能说什么。”
这一点永隆帝当然清楚,既然是以新设税种为抵押,当然没有人能说得出个什么来,但问题是这个抵押物,商人们会认可接受么?
“想必皇上也应该知晓,虽然朝廷有海禁之令,但是在沿海诸省执行并不严格,可以说漏如筛网,臣曾听闻闽浙海商即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家家都有亿万家资,他们靠海贸发财,将大周瓷器、丝绸、茶叶贩往海外,将海外的铜料、香料、木料乃至银子输入国中,……”
“……但无论是外销瓷器、丝绸和茶叶,还是内输的铜料、香料和木料与银子,皇上想一想,这乡间民众又有几个人能用上这些物事?此等物事,皆与普通民众关系不大,而是奢靡用物,针对此等物事,尤其是输入输出来自海外的贸易设立此新税种,便根本谈不上什么与民争利!若真要说上一二,那也是让那些个多年来走私的海商和未来想要参与到海上贸易的商贾们为朝廷的九边防务尽一份义务!”
丙字卷 第九十五节 君前狂言(下)
冯紫英这一番话让永隆帝心中豁然开朗,激动得忍不住双手都颤抖起来,这么久来困扰给他的问题顿时迎刃而解。
对于朝廷来说,或者说对于他和朝中群臣们来说,其中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避免背上与民争利这个骂名。
无论哪种新的税,在大家看来,都无疑要加重百姓的负担。
比如盐稅,百姓无一不食盐,你加税,那便要落在每个百姓头上,比如自己派出的税监在水陆关卡设立征税,那一样最终会加到货物身上,无论是粮食、铁器、布匹、干果特产等物事,都是如此。
所以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永隆帝很清楚朝廷就始终要背负道德道义上的压力,少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跳出来狂喷,进而影响到新政的推进。
但刚才冯紫英所提到的完美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是啊,丝绸、瓷器和茶叶输出到海外,新增海税了,那也是海外那些个夷人们的事情,和大周子民无关。
同样海外输入到大周来的物事,大周中原上国,什么没有?
便有所需,如刚才冯紫英提到的香料、大木、铜料、银子,那是寻常百姓能用得起的么?
香料、大木除了那些豪商巨贾和官宦人家外,寻常百姓谁能用得起?
铜料、银子除了朝廷户部所需外,也就只有那些私铸商人才敢购入了。
这些私铸行为本来就是朝廷要严厉缉查捉拿的,普通百姓更是沾都不敢沾。
看见永隆帝忍不住站起身来,走了一圈才重新回到御座上,冯紫英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端坐不动,视若无睹。
他很清楚这一道枷锁的解脱,对于一心想要争取士林民间名声的永隆帝来说,意义有多么重大,可以说甚至超过了西征平叛收复失地本身。
永隆帝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了,但在看到冯紫英宛若闭目菩萨一般端坐不言,更是心怀大畅。
此子果然有将相之风,难怪张景秋和柴恪都对此子嘉誉有加,而齐永泰和乔应甲也以此子为荣。
“冯卿所言甚是啊,不与民争利,但是商贾之人身为大周子民,也的确应当报效朝廷才是,深合朕意。”永隆帝捋须满意地笑道。
解决了这个问题,剩下的就是这设立市舶司后收益以及最紧要的以此为抵押的举债问题了。
如果是解决了与民争利问题是质是本问题,那么市舶司日后每年收益和向商人们举债的数量就是量的问题了,如果这个量太少,比如二三十万两,甚至三五十万两,那么意义分量就要清淡许多了。
“冯卿,以你之见,这设立市舶司该如何行事,比如设立地点是只设一处还是三五处?另外,冯卿可对这市舶司每年收益是否有一个评估?”永隆帝目光灼灼,盯着冯紫英。
“回禀皇上,这等评估照理须得要先行对整个沿海地区的海贸做一个调查才能得出,但是纵观闽浙和两广以及南直隶的海贸情形,臣以为不会太差。”冯紫英也不敢轻下结论,万一说得太离谱,那可就真的损害自己名声了。
永隆帝有些失望。
他也知道是自己有些急于求成了,这等原本毫无根基之事,骤然要对方就要拿出一个具体数目来,委实太难为对方了,但他又实在有些不甘心。
“冯卿可以可否做一个大致评估,就是朕与冯卿之间的私下谈话,无需外人知晓。”
冯紫英也是一怔,这个待遇可不低,此言不入三人之耳,堪称隆遇了,不能冷了对方的心。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这才正色道:“皇上,微臣的确不敢轻下断言,尤其是这每年海税收益不定,但微臣想若是第一遭收取的的特许金却是可以作一个大致评估的。”
“哦?”永隆帝先是失望,然后又是双目放光,“冯卿快说。”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对柴恪奏折中也说到了海税和特许金的问题,也做了简单解释,特许金就是要从事海贸的商贾须得要向朝廷缴纳的一次性费用,相当于获得门槛资格,其他人便不得参与海贸。
“微臣有个粗略设想,以闽浙的海贸发达,可按照大中小三等规模来发放海贸特许证,一等须得要缴纳特许金足银八万两,二等五万两,三等二万两,可允许从事海贸十年为限,……,闽省可发放一等特许证三到五份,二等五到十份,三等十到二十份,……,同理浙省、南直、两广、山东亦可按照此等规格,适当缩减,……”
“……,这等特许证数量只是臣的一个初步估算,实际操作可以先适当少一些,待到明后年等到海贸发展起来,再适当增加,……,另外这等特许证在特许年限内也可以转让,……”
看见永隆帝脸上露出的狂喜之色,冯紫英也不忍打击对方的积极性,只是低垂着眼睑道:“但若要想让这等特许证真的为海商们所接受,朝廷也需要做到一些举措,……”
“哦?”永隆帝终于冷静下来,他也想到天下哪有这等好事,这些商人们也不是傻子,岂有朝廷出台这样一个制度便遵守执行,乖乖奉上银子的?“冯卿,你说。”
“第一,特许证数量需要控制,若要增加,须得要经得已经取得特许证的商人们认同,要有一个协商机制,否则朝廷今年发十份,明年发一百份,那这等特许证就毫无意义和价值了,……”
永隆帝点头,这的确在理,若是朝廷这般做派,那就和抢和骗没什么区别了。
“第二,要责令地方官府严查未取得特许证和不入市舶司缴纳海税的走私行为,甚至要记入吏部和都察院对地方官员的考核中,若是放任甚至勾结走私,那么便要严惩不贷,否则若是那走私商和取得特许证按律入港纳税的海商都一样了,那这等制度也就失去意义了。”
永隆帝也是点头,这也是应有之意,若是把不严打走私,那些走私商都不入港口向市舶司纳税,那海税从何而来?
“第三,朝廷要组建水军舰队,一方面震慑倭寇,另一方面要为海商的正常海贸保驾护航,不能只收了银子便什么也不管,人家海商一出海便被倭寇或者海贼抢掠,那不但朝廷威信荡然无存。而且亦会极大的挫伤海商的海贸积极性,……”
冯紫英的侃侃而谈也让永隆帝既高兴满意也有些震惊。
这可不是柴恪在奏折中所提及的内容了,而应该是冯紫英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了,虽然大家坐在一起仔细商讨最后可能也能拿出这样一些条款来,但是冯紫英就能考虑如此周到,说明此人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有了相当长远的考虑了。
“冯卿,你考虑得相当周全,不过这建立一支水军舰队,恐怕还需要慎重,……”永隆帝沉吟了一下,“你是担心倭寇和海盗对这些海商船队的破坏?”
“皇上,您应该清楚,原来那些走私商或多或少都是和那些个倭寇海盗有瓜葛的,若是朝廷出台了这等方略,他们的利益势必受到损害,自然不会就这样轻易罢休,难免就要出阴招来,当然一些走私商可能会从长远考虑,愿意化暗为明,接受朝廷的规制,毕竟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不测的风险,但是肯定还有一些人习惯了这种恶习而不愿意改邪归正的,那么朝廷就必须要由应对之策,……”
永隆帝皱起眉头。
这建立一支水军舰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朝廷原来是有水军的,但基本上都是从前明时代接受下来的,零散的驻防各地,比如登州、莱州、宁波、广州等地,基本上是以守卫港口为主,不成气候。
而冯紫英提及的这样一支水军舰队,明显是要瞄准出海打击倭寇和海盗为目标的,这规模和所需花费就很难控制了。
“而且皇上,女真人现在咄咄逼人,不但对辽东镇构成了很大压力,同时也直接威胁到了朝鲜,一旦朝鲜被迫向女真人屈服,我们在辽东的态势还会进一步恶化,特别是在辽西陷入困境之后,如果要保住辽东,恐怕就急需要在水军舰队上成为一支决定性力量才行,……”
冯紫英观察着永隆帝的神色表情,但是很显然永隆帝对这一观点,或者说对水军舰队的运送力量和登陆作战的机动打击作用完全没有概念,只是盘算着这可能会花费多少,这让冯紫英也有些暗叹。
这大周基本上延续了前明的战略思维模式,对海洋运输模式改变带来的运力和机动能力改变根本没有意识,当然这可能和一直以来的海禁有很大原因,这一步恐怕还得要慢慢走下去。
“冯卿,此事朕知道了,嗯,那你对开海举债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永隆帝意犹未尽,他也不愿意在他看来是细枝末节的问题上打击对方的积极性,所以绕开这个话题问道。
“皇上可能也知道在开海和举债问题上,很多人都不太接受,这除了先前微臣提到的那些原因外,也就是这笔举债所得该如何开支的问题,估计也会引起很大争议,……”
丙字卷 第九十六节 预感
这一点永隆帝倒是早有考虑,柴恪在奏折中也提及了这一点。
九边粮饷无疑是最重要的,若是这笔银子数量不算太大,恐怕朝廷内部还能平稳一些,如果超出了一些人的想象,恐怕就会引起争端了。
但就冯紫英刚才所提到的数量,永隆帝粗略估算了一下,恐怕特许金都会有三百万两银子上下了,这个数目就有点儿超出预料了。
朝廷固然欠九边粮饷甚多,但是要说一下子就替九边粮饷补足,估计九边的总兵们都不敢那么想,能先拨一部分分在两三年内补足就相当不错了。
这还只是特许金,而对于海税的收益作抵押能向商人们举债多少,永隆帝拿不准,但是他估计一两百万银子应该是有的,但能抵押几年海税,这却心里没底。
如冯紫英所说,这可能需要一个调查之后再来进行估算。
永隆帝和冯紫英的谈话一直持续到了戌时,永隆帝甚至传宴,让冯紫英在宫中享受了一顿简单的御膳,这也让冯紫英有点儿受宠若惊。
起码一干内侍们都是震惊莫名,他们印象中便是阁老和六部尚书都鲜有被皇上留下奏对这么久的情形,而且还赐膳了。
之所以谈论这么久,也是因为需要考虑到一旦开海举债启动,那么就需要一干既有威信又有干劲和经验的人来运作,同时也需要经各种意外因素都要考虑进来。
应该说永隆帝是极为重视此事,也对可能出现的问题有充分的预测,这一点上和永隆帝的谨慎作风有很大关系,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却是十分必要的。
冯紫英特别提醒了在涉及到辽东和闽浙沿海的走私问题上,需要综合平衡各方的利益和态度。
这也提醒了永隆帝,若是没有来自军队的支持,恐怕不仅会遭到一些阻力,甚至可能会在开海之后出现很多问题和麻烦,比如打击查处倭寇海盗和走私海商问题上,军队将领们的阳奉阴违和敷衍塞责。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已经是亥时了。
这一进宫既是三个时辰,也让府里边的人都是忐忑不安。
同样也有无数人关注着冯紫英的此次入宫。
冯紫英已经面见过内阁两位首辅和次辅,也见过了兵部尚书张景秋,剩下的就是皇上了。
冯紫英回来所承担的任务也有不少消息灵通人士知晓了一个大概,但在没有正式揭开之前,大家都还在按兵不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接下来的事情冯紫英知道自己明面上参与的时候就不多了,但是下边仍然会被各方拉去了解和参考询问,甚至可能会比之前更忙碌。
当永隆帝和两位阁老以及其他一些重臣分别商议和了解态度之后,就会开始进入正式的议政程序。
户部和兵部会提出方略,提交到内阁商议,然后内阁拿出意见之后提交给皇上,如果皇上认可,便可能会直接御批下来,如果觉得不妥,可能会留中,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事情重大,或者争议较大,则有可能直接拿到大朝会上来供群臣探讨商议。
回到府中,冯紫英就直接瘫倒在床上了。
太累了,除了煞费心思的应对这位永隆帝的各种询问外,关键是你还不能失了礼数,那样僵直着身子坐在那锦凳上,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哪有这样趴在床上,听凭着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替自己从肩颈到腰腿的按摩这等享受。
“爷明日您要到荣国府那边去,今儿个下午琏二爷和宝二爷都专程来了府里,又叮嘱了一遍。”金钏儿嫩黄色的褙子配着草绿色的长裙微微卷起来,跪伏在冯紫英腰背上有力的按摩着,而玉钏儿则蹲伏在冯紫英足下,细细的搓揉着冯紫英的小腿。
楠木拔步床是一个老物,乃是大家之作,也是冯紫英满了十四岁之后,个头涨了一大截之后,家中专门替他准备的。
不过若是到了冬日里,冯紫英更愿意睡在暖炕上。
而这等拔步床虽然做工精美华丽,但到冬日里却不及烧了地龙的暖炕舒适,不过在夏秋蚊蝇繁生之际,这等拔步床可挂丝帐以免蚊蝇之扰,自然就要适宜得多。
“琏二哥和宝玉都专门来了?他们说什么了?”冯紫英颇为惊讶,原本许久之前贾府就送了帖子来,也的确是约好明日过贾府去一趟,不过就是从西疆回来一直未曾拜访,抽空应酬一下而已。
若是没有贾琏和宝玉的这一趟来,他原本是想明日让瑞祥跑一趟送个帖子说明这两日自己不得空闲,另行约定时间了,但现在好像还真不好推脱了。
“听瑞祥说倒是没说什么,只说贾府大老爷和二老爷都会在府中等候爷。”
金钏儿自然不清楚这里边的底细,不过彩霞午间也悄悄来了一趟,虽然未曾说什么,言外之意倒也有些希望明日自己跟随大爷回贾府的意思,这让金钏儿也有些感觉到明日回贾府好像有些意义不同寻常。
“哦?大老爷和二老爷?”冯紫英更不解了,贾政要见自己倒也正常,但贾赦也要见自己就有点儿非比寻常了。
“还有,贾府二太太身边彩霞午间也来找了奴婢,也说起了爷明日过贾府那边的事情,还问奴婢是否要随爷过去,奴婢觉得好像彩霞是有意来打探爷是否确定要去贾府。”
冯紫英翻身起来,玉钏儿赶紧将靠枕放在冯紫英背后,让冯紫英可以舒适的靠在床头,自己也准备下床。
却被冯紫英顺手拉住手,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自己姐姐,金钏儿却熟视无睹。
冯紫英将玉钏儿拉到自己身边,手无意识的在玉钏儿一头乌墨秀发上摩挲,心中却在想这贾家是何用意。
本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过府拜会一叙,现在弄成这般大阵仗,还真的让冯紫英有些纳闷儿了。
莫不是贾府又出了啥事儿,要自己去替他们擦屁股,但是好像也没听着什么其他风声,特别是还要贾赦出面。
“金钏儿,这段时间贾府那边可有什么事情?”
“并无什么大事,宝二爷读书还是那样,只是那环三爷现在读书很发奋,不过脾气也大了许多,和宝二爷争执过几回,被二太太责罚了两回,赵姨娘便跑到老爷那里去闹腾,又被老祖宗明给责罚了,……”
“就这些?”冯紫英摇摇头。
贾环这厮看样子倒是真的准备要读书了?不过这小性子恐怕也是一个麻烦。
这厮本身性格就有些偏激,加上那王夫人再刻意打压挤兑,弄不好还要出事儿,不过自己也没有精力专门去过问此事,若是遇上倒是可以好好提醒一下对方,结个善缘。
“还有就是说那宁国府那边尤家奶奶来了亲戚,不过来的亲戚好像都没有进府,而是住在府外,据说那几个亲戚都长得有些不一样,……”
“哦?”冯紫英略感惊讶,但算一算也差不多,比自己回京晚了几日,倒也是挺快,不过好像尤三姐也没有来自己府里打个招呼啊。
“还有就是说林姑娘父亲来信,说身子不大好,……”金钏儿这话一出口,立即让冯紫英一个激灵,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那林姑娘呢?”
金钏儿莫名其妙,“林姑娘还在府里边儿啊,只说他父亲身体不大好,也没说其他,……”
冯紫英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历史车轮继续滚滚碾压过来,无法阻挡呢,现在看来林如海还没有病重,更没有死嘛。
不过算一算,好像林如海也差不多就是这一年过世才对,难道说自己真的改变了历史?
冯紫英有些吃不准了,想了一想才又问道:“林姑娘父亲来信说的情况你如何得知的?”
“是紫鹃来说的。”金钏儿心中一凛,看样子这位林姑娘恐怕当冯家主母的可能性越发大了。
只是香菱却说宝姑娘和大爷也有约定,这却如何是好?
莫不是真的大爷要兼祧娶两房,让宝姑娘和林姑娘当妯娌?
金钏儿想得有些远,若真是兼祧两房,像自己这等贴身丫鬟自然是要跟着大爷走,但总归是要跟着一房去。
这香菱和宝姑娘关系甚好,而且那边还有一个不输于香菱的莺儿,而林姑娘这边虽然紫鹃是十分得意的,但是毕竟只有一个,可林姑娘性子却比不得宝姑娘那边谦和温婉,若是跟着林姑娘这边,只怕也要受些夹磨。
一时间金钏儿也有些患得患失。
听得是紫鹃说的,冯紫英心里略微稳了稳,明日倒是要找机会去见一见林丫头,最不济也要把紫鹃叫来问一问,莫要耽误了就不好了。
但他还是有一种预感,只怕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
历史惯性比想象的还大,就像那薛峻一样,自己还以为避开了,但未曾想到还是照样发生,所以他必须要提前做好思想准备,真要有事情发生,也好及时应对。
丙字卷 第九十七节 贾府风云(上)
“没见着冯家大郎?”贾赦阴沉着脸看着自己儿子,眼中又有一些危险的光芒。
这个儿子越发有些翅膀硬了想要单飞的感觉,不太听自己的话了,这让贾赦很不爽。
让他去平安州,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推托,让他拿点儿孝敬出来,也是在自己面前装穷叫苦,说钱被凤姐儿管着,总而言之,很不遂意。
“嗯,儿子和宝玉一道去的,但是一直等到戌正都未见大郎回来,据说是宫中传召,觐见皇上去了。”贾琏也有些畏惧自己老爹的这般目光,往往就预示着自己可能要爱尅甚至挨揍了,赶紧解释道。
“宫中传召,觐见皇上?!”贾赦和身旁的邢氏同时惊声。
这一对公母坐在一起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便是王熙凤见着也会感觉到压力。
一个一身褐色衫子,手中却握着一个老物佛珠,脸色阴冷,目光闪烁,一个是一身墨绿裙褂,却没有显得端庄,反而是阴沉晦暗,板结的面孔也是冷意堆砌。
“是啊,说是未正就入宫了,一直到戌正都没有回来,儿子和宝玉才回来的,也再三叮嘱冯府上的,让他们转达务必请大郎明日过府一叙。”贾琏有些惴惴。
“这么久?”贾赦狐疑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这些问题上量贾琏也不敢撒谎,但这就太夸张了,“怕是阁老和尚书们也就这个待遇了吧?”
“儿子也不知道,想必这等事情他们府上人也不至于骗儿子。”贾琏赶紧道,”不知道老爷和二叔这般看重明日大郎来府里,可有什么事情?”
贾赦脸色一板,下意识地又想责骂,但是转念一想,此事还需要贾琏出力敦促,便忍了忍:“兹事体大,说与你二人听,但千万不得外传,昨日王子腾和牛继宗等人召集诸家商议,那缮国公石家和治国公马家现在是惹了大祸,……”
贾赦话语里不无幸灾乐祸的意思,缮国公和治国公这两家平日里都自恃为八公中的翘楚,早就没有把日益没落的荣宁二家放在眼里了,无论是贾赦还是贾政都只能忍气吞声,谁让自己家里没有能扛得起门面的人物呢?
但现在可好,两家都遇上了大祸,那石家也就罢了,没有谁能救得了,但这马家之事却颇多可操作性的余地,而且能从中捞到巨大的好处。
听完贾赦的介绍,贾琏和邢氏都明白了自家老爷的心思,要通过冯家大郎来从中斡旋,然后捞取好处。
让冯家大郎从中斡旋是大家议定的事情,但是从中捞取好处,只怕就是自己父亲(丈夫)的小心思了,贾琏和邢氏都心知肚明。
只不过贾琏却是不愿,而邢氏却是格外兴奋。
“父亲,此事诸公委托我们贾家来从中牵线搭桥,但具体还得要大郎去做,若是我们在里边这般,二叔那边……”贾琏只能抬出贾政,他想自己二叔怕不至于有这等心思才对。
“哼,你二叔那边我都打了招呼,现在府里边这般困难,他何尝不知?此乃天赐机缘,如何能放过?何况那马尚也说只要能脱大难,愿意拿出些许身外之物来作为酬谢,总不能让我们贾家上下奔走斡旋,最终还要贴上茶水银子吧?”贾赦毫不客气的打断贾琏的话头,“此事你只管去做,到时候我自己定计。”
“是啊,老爷说得对,这几年这府里上下都不见添置物件,便要开支些什么,凤姐儿也是百般叫穷,说些不中听的话,平素里也是苛待家中,此非国公府里之遇,惹得府里上下一片怨言,这日子也就难以过下去了,……”
邢氏也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些话语权,赶紧帮腔。
见自己父母都已经形成了一致意见,而且还是得到了贾政的认可,贾琏自然无话可说,虽说觉得这里边还是有些不妥,但却无力改变。
“琏儿,你说你二婶倒是有些眼力劲儿,早不早便把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送到冯家大郎屋里,怕也就是押注这冯家大郎要发达了,哼,却被这王氏果然押中了,还有那薛王氏,……”
贾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贾琏,面带不善,“你和那冯家大郎素来交好,为何却没有想到此间关节?”
“啊?”贾琏一怔,“儿子和大郎也是早就熟悉,何须这等行事?”
“哼,再好的交情也顶不上枕头风,我看那金钏儿玉钏儿也是狐媚子,被那王氏调教一番,只怕就是冲着魅惑那冯家大郎去的,那冯家大郎年轻懂得什么?血气方刚,没准儿就要被迷得三魂五道的,连那薛王氏都知道把那香菱送给冯家大郎,这两姊妹这等路数倒是用得比谁都顺溜!”
邢氏脸色阴沉,“琏儿,莫若你也把你房里的平儿送与冯家大郎,我看那日后他屋里便有咱们府里一条线,这等营生我们府里便能占得先机,……”
邢氏也早就瞧王熙凤不顺眼,而平儿则是一个不软不硬的角色,平素里一直十分护主,根本不把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邢氏早就想要除掉王熙凤的这个臂膀,今日总算是寻到了机会。
贾琏吃了一惊,心里格外腻歪,自己屋里人,自己都尚未占到多少机会,却要去送人?
虽说那凤姐儿防得甚严,没甚机会,但毕竟是自己屋里人,如何能与金钏儿玉钏儿和香菱比?
“琏儿,你母亲说得是,那平儿平素里也是个有主意的人,若是把她给了冯家大郎,没准儿就能得个机会,若是日后有些什么好的营生,也能多提携你一二,何乐而不为?再说了那平儿也是王家过来的,也是个养不家的,莫若送出去,你若是舍不得,为父便豁出老脸去,替你去老太太那里讨一个来,鸳鸯纵然不成,那琥珀如何?”
见贾琏只是低垂着头不做声,贾赦便知道对方不愿意,也是面带不屑:“没出息的东西,一个丫头都能让你这般!这番事情若是你助为父办好了,为父便先将秋桐赏与你,总不会让你白跑腿!”
贾琏倒是一喜,那秋桐也是一个生得妖娆的,原本是父亲房里的,但一直未被收房,现在老爹要赏与自己,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但贾琏迅疾冷静下来,这事儿还得要询问大郎一二,莫要因小失大才是。
他现在也知道攀住铿哥儿这条大柱,日后多的是机会,切莫要因为这等眼前小利,就丢了以后的大机缘。
这边贾赦和贾琏商议,那边贾政和王氏、宝玉也在一起计议。
“冯大哥一直未回来,说是戌正便蒙皇上召见,进宫了。”宝玉也是规规矩矩,“府里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琏二哥和儿子便先回来了,儿子也留了话,那金钏儿也来说,若是冯大哥回来,晚些时候也会让人来告知府里。”
“唔,宝玉做得不错。”贾政很难得的表扬了宝玉,“此事关系重大,说是关乎我们八公乃至武勋世家的兴衰荣辱也不为过,……”
听得老爹这么一说,贾宝玉也大为震惊,面带惊容。
倒是王氏之前就听丈夫说过,也想知道此事是自己兄长在全盘操作,也点点头:“老爷让宝玉参与也好,宝玉也渐渐大了,让他明晓这等机宜之事,日后也能明白咱们府里当家人的难处。”
见自己母亲居然一下子把此事提升到这等高度,更让贾宝玉嚇得不行,连忙问自己父亲、母亲道:“老爷太太,究竟是何事,说与儿子听听,也好让儿子有个准备。”
贾政也觉得此事可以让贾宝玉知晓,毕竟宝玉也是马上就满十四岁的人了,也该接触一些这方面的事情了,便把昨日在王子腾府上商计事宜和盘托出。
“这等事情,倒不是要你现在就要如何,但你也须得要学着了解,且看如何来计议,日后为父老了,让你来扛起阖府上下担子时,也不不至于手忙脚乱,没了抓拿。”
“爹,这等事情冯大哥都有这般本事能断那治国公马家的生死?”贾宝玉实在难以接受。
那可是马家啊,当年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堂堂四王八公之一的马家啊。
便是宝玉自己平素不怎么过问这些,也知道现在荣宁二府的贾家比不过马家了,好歹人家马家也还有人任着掌权武官,比起贾家来要风光许多,怎地却沦落到要靠冯大哥出手来救命的程度了?
这才几年啊,为何这位冯大哥已经走到了这般高度,甚至能决定和自己家一样位置,甚至更为显赫的治国公马家生死了?
“宝玉,连你舅舅和镇国公牛继宗都对铿哥儿赞不绝口,你不也说铿哥儿今日进宫,几个时辰都尚未出宫,这是何等殊遇?”贾政不无艳羡,“便是你舅舅怕也难得遇上这等殊遇,虽说这里边有些机缘际会,但是放眼朝中诸公,又有几人能在此等年龄上有此造化?”
丙字卷 第九十八节 贾府风云(中)
宝玉默然。
冯大哥你这才几年,便站到了我连抬头都望不到的巅峰了么?再等几年怎么办?
想想也觉得可笑,自己为何要与冯大哥去比?这京师城中又有哪个能和他比?
便是上科状元榜眼探花现在都不及他了,自己又何德何能要去和他比?这么一想,宝玉心中也就坦然了。
只是现在宝姐姐、林妹妹以及二姐姐和三妹妹乃至云妹妹一提到外边儿都会拿冯大哥来说事儿,这还是让宝玉有些失落。
虽说现在没有人逼着自己读书,但是那环老三却趁势跳了出来,装腔作势一番,让人膈应得慌,好像他就能效仿冯大哥读出书来,也要有一番作为的模样,倒是把父亲哄得眉花眼笑。
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冯大哥也是他能学的?
心中虽如此想,但若是那环老三真的能考个秀才搏个举人出身,只怕都要对自己在府里的地位有些影响。
虽说宝玉并不介意甚至不屑这一切,但他也是马上十四岁的人,并非对这世间一切毫无所知了,也逐渐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若是那环老三真的出了头,甚至包括自己院里的这些个丫鬟们怕都是要有些影响的。
看看现在太太身边的彩霞也和环老三眉来眼去的,远不及原来的金钏儿对自己亲近,不就是觉得环老三能读出来么?想到这里宝玉又有些心痛,金钏儿和玉钏儿却成了冯大哥屋里人了。
见自己儿子脸色有些奇异,王夫人自然明白宝玉的心思,柔声道:“宝玉,冯家大郎是一般人比不得的,拿你舅舅的话来说,这大周朝这么几十年能诸般造化气运集于一身的,也没几个,这冯家大郎就赶上了,好在冯家大郎与你和琏儿亲善,这也是咱们贾家的一份机缘,……”
“老爷太太,儿子省得。”宝玉定了定神,知道父亲母亲的期盼,点点头,“冯大哥的确是人中俊杰,儿子也会向冯大哥学习,方才父亲提到对儿子的期盼,儿子也明白,定不负父亲母亲的期望。”
贾政心中也是一暖,心情也好了许多,这一两年来,家中情况也的确有些变化,宝玉的日渐成熟,贾环的读书刻苦,都看在他眼中,嫡子继承家业,庶子读书入仕,贾家能继续这样维系往日荣光,这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不过父亲,舅舅和牛世伯他们这般考虑,那冯大哥是否会接受呢?”贾宝玉沉吟了一下才道:“冯大哥处于他自己的身份位置,恐怕也要从他自己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了,他现在是庶吉士,下一步就是文臣,只怕未必会完全以武勋子弟身份来考虑了。”
贾政和王夫人一愣之后也是既忧又喜。
之前各家的确过于自我,只想着冯紫英是武勋子弟,再怎么也要从武勋世家角度来替大家伙儿着想,现在宝玉这么一提才觉得或许人家觉得文官之路才是他日后的根基,未必会愿意从中出力啊。
喜的是自家宝玉居然能想到这一点,这说明宝玉的确还是长大了,会考虑问题了。
“嗯,宝玉所言有理,但是毕竟冯家大郎还要考虑其父日后在军中的身份,这一点你舅舅也和为父说起过,所以他不会完全置之不理,但若是要让其完全舍弃他自身的前程而为马家出力,便是换了我们也不可能,所以也就是取一个平衡点吧,如马尚自己所言,只求不要牵扯太深,莫要让马家因此而覆灭就好,……”
贾政也是黯然,这等兔死狐悲的感觉还是让人有些胆战心惊。
像那缮国公石家,大家都知道怕是没救,便在无人愿意去帮忙,这马家还有希望,大家才愿意出力,也不知道日后若是贾家出了这等事情,会有何人愿意帮忙?
“老爷,这其中分寸怕是不好拿捏啊,我兄长难道就没说什么?”王夫人也觉得不好把握,这还是贾家第一次如此深度参与这等大事,都有些战战兢兢。
贾政摇摇头,都心里没底,马家究竟掺和有多深,除了马夏之外,还有其他人么?没有掌握了解情况之前,谁敢轻易表态?
他以前也从未接触过这等事情,毫无经验,可现在内兄和牛继宗、陈道先这些人都不好出面,都要避讳,却把自己家推上来,这既是一份荣耀和机会,但同样也是风险所在。
“父亲母亲,大姐姐明日不是要归家么?不如问一问大姐姐可好?”宝玉突然道。
“哦?”贾政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微微点头。
元春现在太妃身边当史官,经年难得回家一趟,明儿个正好归家,她在太妃身边,素来精明,而且太妃边上也能获知一些外面难以知晓的消息,或许可以问一问她。
见自己的建议得到了父母的认可,宝玉也有些高兴,“大姐姐聪颖过人,肯定能知晓这等事情该如何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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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明日冯大哥要来我们府上?”贾环狐疑地看着彩霞,“为何府里边儿却半点没得到消息?冯大哥现在是何等人,我去过冯大哥府上,据他府上人说,他都早出晚归,不是文渊阁就是兵部公廨,要不就是翰林院或者都察院那边,连去青檀书院都没时间,回家一般都是晚上了,哪有时间来咱们府里?”
“三爷难道还怀疑奴婢撒谎不成?”彩霞着急地道:“奴婢也是看三爷去了两次冯大爷府上都没见着人,这才着意打探,遇到琏二爷和宝二爷回来时说了明儿个冯大爷午间过来,而且好像老爷他们要让琏二爷和宝二爷陪着见冯大爷呢。”
贾环悻悻地轻哼了一声。
他知道这等正式场面是永远轮不到自己上场的,都是琏二哥和宝玉,琏二哥倒也罢了,但是宝玉何德何能?
成日里不是吟诗作画就是去戏园子里混日子,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族学里老师也不怎么管他,倒是要看看日后自己考中秀才之后他的表情。
“好了,三爷,奴婢不能久待,先走了。”彩霞看了一眼那边似乎有声响,便挑着灯笼赶紧要走。
“嗯,彩霞姐姐,你费心了。”贾环点点头。
彩霞脸一红,心里一甜,却不言语,只是看了一眼贾环,便扭着身子走了。
刚见彩霞绕过那边假山不见人影,这边的灯笼便过来了,却是自家姐姐和丫鬟侍书。
“环哥儿,你一人在这里做什么?”探春看到贾环也很高兴。
这一年里贾环读书很认真,被族学老师表扬了好几次,说是有望再等一两年就能去考秀才了,那赵姨娘更是喜极而涕,四处奔走相告,探春听得也是格外振奋。
“没什么,就是散散心。”贾环淡淡地道。
他对自己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没太多好感,很简单这个三姐姐和宝玉关系太密切了,他看不惯,而且姨娘经常说起她的时候都是骂骂咧咧,自然也就在贾环心目中留下了一个更不好的印象。
见贾环的表情很冷淡,探春心中也是一酸,她知道姨娘和这个弟弟都对自己不太感冒,但苦处却是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贾环的上进让她格外高兴,但很多时候却只能藏在心中,毕竟嫡母和宝玉在面前,她不得不收敛着一些。
这府里边只怕也只有伯父和冯大哥可以没太多顾忌的表现出对环哥儿的欣赏,便是父亲都要有所保留。
冯大哥很欣赏贾环,探春也是从侍书那里知晓的,说冯大哥曾经专门和贾环谈过,鼓励他好好读书上进,这让探春很暖心。
宝二哥不喜读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宝二哥是嫡子,这一房家产迟早要传到他身上,而且纵然读不出书来,有王家舅舅的帮助,总是能恩荫一个国子监生身份,最不济也能捐个官的,但环哥儿恐怕就未必有这般好的运气了,只能靠他自己。
探春也曾经想过再等两年,若是环哥儿真是一个读书种子,自己便是豁出这张脸去也要求冯大哥去帮忙推荐到那青檀书院中去读书。
“环哥儿若是读书读累了,也须得要张弛有度,休息散心一下也是好的,……”探春站定,“明日大姐姐要回来,环哥儿也要去见一见,……”
“大姐姐回来,恐怕也不是要见我这等微末之人,怕是要见宝玉才对,这府里好事情何曾轮得到我?”贾环是知道明日大姐元春要回来的,但是他印象中这位大姐好像对自己并不怎么在意,所以他也懒得去捧臭脚。
探春一惊之后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深怕有人听得这话,见四周并无他人,这才正色道:“环哥儿切莫要说这等话,府里边何曾薄待你了?”
“是么?那为何大伯和父亲专门邀请冯大哥到府里来一叙,琏二哥和宝玉都知道,还要参加,这等消息却专门避着我?”贾环冷冷地道。
丙字卷 第九十九节 贾府风云(下)
“冯大哥明日要来府里?”探春也是一愣,她当然知道冯紫英回来这段时间相当忙碌,琏二哥登门两次都没有遇上,怎么却要来府里边了?
“呵呵,三姐姐也是不知道?”贾环双臂环抱,撇嘴冷笑,“看来你再怎么讨好人家,人家也没把你当做一回事儿吧?”
探春脸上掠过一抹愠色,但也只是一闪而逝。
环哥儿和宝二哥关系不睦是阖府上下都清楚的,嫡庶之争在哪家哪府都是一样,探春虽然才十三岁,也已经明晓这里边的道理了。
宝二哥不爱读书,但人家是嫡子,未来荣国府二房这边便是要分家,也总要留些家底的,更不用说她也隐约听说老爷太太是有意要让宝二哥娶个贵人家,这样来延续荣国府的底气。
环哥儿心里不忿她也能理解,但是命就是如此,也幸亏环哥儿读书还行,惟愿环哥儿能像冯大哥一样读出书来,纵然不能像冯大哥那样考中进士,只要能考上一个举人,那也算是光宗耀祖,日后也能有一番造化了。
“环哥儿,我是不知道冯大哥要来府里,不过冯大哥来府里,大老爷和老爷要见冯大哥肯定是有正经事儿,琏二哥和宝二哥陪着也是正理,环哥儿你年龄还小,府里边没让你参加那也正常,日后年龄大了老爷太太他们自然会替你考虑,……”
探春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担忧,避免刺激贾环。
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脾气有些偏激,每每喜欢和宝二哥针锋相对,但这样最终的结果恐怕吃亏都是他自己,甚至还要把姨娘也拖进去。
既然能读书,又何必再去和宝二哥计较那些?老老实实读你的书,只要能读出书来,自个儿跳出这个圈子去搏自己一份天地不好么?探春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一母同胞。
“有正经事儿?我当然知道冯大哥来是有正经事儿,大伯和父亲都要参加,可宝玉能参加,我为什么不能?我年龄小?有志不在年高,宝玉要么成日里在脂粉丛中厮混,要么就是戏园子里高乐,读书不成,做事不行,我就比他小两岁,他能参加,为何我不能参加?”
吐出一口浊气,贾环脸色越发阴戾,目光却是冷得刺人,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大伯都说我读书有天分,冯大哥一直很看好我,上次也专门鼓励我好好读书,日后走仕途做官,这一次冯大哥是立了大功回来,朝廷马上就要给予赏赐,他就要到翰林院去当编撰编修了,我难道不该去向冯大哥道贺,顺带请教一下么?那宝玉懂得什么?他去陪着不也就是坐蜡?”
探春听得胆战心惊,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听得贾环提高了声音,更是吓得她游目四顾,深怕此时有其他人来,听见了这等话,传入太太耳中,只怕环哥儿就有大难了。
便是大伯和冯大哥欣赏你,难道还能干预这等家事不成?
“环哥儿,你疯了!”探春声色俱厉,“宝二哥是你兄长,你为何用这等语言讥刺于他?若是老爷太太听见了,你吃罪不起!”
“三姐姐,我何曾讥刺于他?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贾环轻蔑地看了一眼同胞姐姐,“算了,你也是一个没血性的,成日里盼着太太给你点儿好脸色,替你找一个好人家,不过只怕你的一番心思太太未必看得上眼,她的心思都放在宝玉身上去了,哪里顾得了你?”
被自家兄弟这一番话气得脸色煞白,探春伸手给了贾环一个耳光,那贾环倒也不躲,挨了一下也就是淡淡地“呸”了一声,自顾自地走了,只剩下眼泪涟涟的探春呆呆地伫立在那里。
“姑娘!”侍书扶着探春,这等姐弟之间的纷争,她们这些当丫鬟的也难以插言,只能充当旁观者。
看见自家姑娘泪如雨下,侍书也是爱惜地替自家姑娘用汗巾擦拭掉泪水,“姑娘莫要生气,环三爷恐怕也是很希望能见到冯大爷,我听说冯大爷对他很欣赏,他也因此备受激励,所以读书也很用功,大概是希望让冯大爷看到他的努力吧。”
“我知道他的心思,就是想要让冯大哥看一看他和宝二哥之间的不一样,可是他能和宝二哥比么?”探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与人不一样,就不要去比,想要证明自个儿能耐,那就好好读书去,日后真要秋闱春闱大比像冯大哥那样,谁还能小瞧你不成?”
“姑娘,三爷还小,性子也急,哪儿能像您想得这么远啊。”侍书劝慰道:“三爷这一年到头读书,也没个人鼓励安慰,所以怕是很希望见到冯大爷一面,他怕是把冯大爷当成了他的榜样了,……”
探春微微颔首,侍书这话怕是在理,难怪环哥儿对宝玉怨气这么大,明日冯大哥来了,或许看能不能请冯大哥开导开导环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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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回到自家小院时,已经是快子时了。
踏进屋里,就看着凤姐儿打着哈欠,一身鹅黄丝缎的抹胸下,软玉温香,颤颤巍巍,斜靠在床畔的靠枕上,丰儿在一旁捶着腿。
“平儿呢?”
“哟,这一回来就问平儿,想干啥?”凤姐儿斜瞟了一眼自己丈夫,“干啥去了这么久,老爷太太怎地还晚上说起事儿来了?”
“丰儿出去吧。”贾琏摆摆手,小丫鬟赶紧出门,凤姐儿有些惊讶,坐直身体,起身替贾琏宽衣解带。
“怎么了?”
“明儿个铿哥儿来府里的事情。”贾琏有些心不在焉。
“就这事儿?”凤姐儿撇撇嘴,“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他便是立下泼天大功,也和我们有何关系?”
贾琏斜睨了对方一眼上床,凤姐儿让出一个位置来,那贾琏手便不安分起来。
“德行,还没说呢?”凤姐儿拍了对方一下。
“哼,那也是你二伯找来的事儿。”贾琏悻悻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估计石家是完蛋了,就看马家能不能保得住,还把那云光也牵扯进来了,我记得你前日里好像还在说云光帮了你一桩忙,……”
却见凤姐儿脸色煞白,呆坐在那里,贾琏讶然:“怎么了,凤姐儿?”
王熙凤猛地抓住贾琏的手,急忙问道:“你说那云光怎么了?”
“说云光被牵扯入石家的贪墨渎职中去了,都察院的御史们已经咬住了他,停职待勘了。”贾琏倒不太在意,不过看王熙凤的表情似乎是有些问题,“龙禁尉也已经去了人,估计他跑不掉。”
“只是这一桩事儿么?”王熙凤强压住内心的惊惶,“那云光不是陕西巡抚么?为何却被石家的事情给牵扯了?停职待勘也是有待调查,怎么就说定案了?”
“一言难尽,总之石家完了,肯定会牵扯到一批人,那云光不过是最显眼的罢了。”贾琏不屑一顾,“龙禁尉的人都去了,你觉得他还跑得掉么?若是没证据,或者朝廷不想动他,那就只会是都察院御史们去查而已,但现在连龙禁尉都去了,那肯定就是要直接拿人了,没准儿等几日就要进诏狱了,遇上龙禁尉这样弄,云光这等文人,哪里经得住?”
“那云光还有其他事儿么?”王熙凤紧张地拉着贾琏的胳膊问道。
“那我哪儿知道?”贾琏见王熙凤神色不对,狐疑地道:“凤姐儿,莫不是你上次托云光办的事儿也有啥古怪?”
“没有的事儿,我就是托他帮个忙而已。”王熙凤强作镇定,心中却是恐惧不已,这可千万别牵扯出其他事情来了,那这事儿就问题大了。
前些时日她收了铁槛寺老尼三千两银子,要帮着平一桩事儿。
那陕西长安县一家财主女儿先许了一个固原守备的儿子,但后来这女儿被西安府知府儿子看上,想要求娶,那张财主觉得能攀上这边知府大人这根大柱,便擅自允了,又收了这边聘礼,一女二嫁。
那边那个守备也是一个不饶人的,便闹腾起来,闹到省里。
那张家慌了便想要让省里压住那固原守备,所以托人到了京师,这铁槛寺老尼虽说是个方外人,但却也是见不得银子的,知晓王熙凤尤好这一手,所以托到她手里。
云光虽然是文臣,但是和武勋这边结为姻亲,便与王家、贾家都有些交情,往日进京来也都有走动。
王熙凤便以贾家名义修书一封给了那云光,希望那云光能压住那固原镇下边那个守备,只是未曾想到银子倒是收了,信才发出去没多久,也不知道那云光事情究竟帮着处理没有,居然就因为石家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这信还落在云家,若是被那龙禁尉或者都察院御史们拿住了,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自家?
想到这里王熙凤便如坐针毡,这一夜便是贾琏睡得如死猪一般,她却是连眼睛都没有闭一下,一闭眼便梦到那龙禁尉和都察院来人登门。
丙字卷 第一百节 腌臜
冯紫英在去贾府的路上都还在琢磨,为什么这一次贾府态度这般急切殷勤了?
就算是自己西征平叛立下大功,可那不至于让关系不大的荣国府这般姿态吧?
事有反常必有妖,冯紫英基本上判断贾府里边肯定有啥猫腻,多半是有求于自己什么,但问题是贾府里边能有啥有求于自己?
宝玉还是贾环、贾兰读书的事情?都不像啊。
或者要找个营生?也不像,那就该是贾琏直接来找自己,贾政是肯定不可能这么急切的。
实在想不出来,也就懒得多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还能办不到不准自己出贾府大门,刀斧手伺候不成?
昨日在宫里边那几个时辰,收效不小。
其他不敢说,但是冯紫英相信自己在永隆帝心目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从自己离开时永隆帝的态度就能感受得出来。
而自己很多观点估计也说到了永隆帝心坎儿上,这个时候谁能给永隆帝弄来银子,那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功臣。
估计这随后的一段时间可能永隆帝就要和一干重臣们频繁朝议,研究具体可行的方略了,当然在此之前肯定要把南北以及中立的几方的态度都要先统一下来。
冯紫英是骑马到贾府的,从西疆回来,他倒是更喜欢骑马了。
贾琏和宝玉都在门上候着,见冯紫英来,都很殷勤的上来招呼,冯紫英把马缰丢给瑞祥,让他带着马去马房,自己和贾琏、宝玉并肩而行。
“琏二哥,宝玉,昨晚回来晚了,听得金钏儿说你们都等了许久,抱歉了。”冯紫英很客气,全无他们所担心的骄狂倨傲,依然是原来那般模样,这让贾琏和宝玉心中放下许多。
“呵呵,紫英你是忙正事,听说你进宫去了?”贾琏很感兴趣,哪怕是贾宝玉素来对仕途经济不屑一顾,但是听到这进宫觐见皇上,还是有些好奇。
“嗯,汇报西征平叛的一些具体事宜,受柴大人之托,昨日才得宫里通知。”冯紫英没遮掩什么,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皇上对西疆那边情况很感兴趣,所以就问得多了一些,耽搁得久了一些。”
“紫英,这是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好多人当了一辈子官都未必能见一次皇上的面儿,你才十六岁,就有资格单独觐见皇上了,说出去那都让人羡慕得要死呢。”贾琏和宝玉一左一右陪着冯紫英进内,直接往荣禧堂而去。
冯紫英感觉恐怕的确是有些正事儿了,这去荣禧堂议事,那都该是大事儿才对。
“琏二哥,宝玉,今儿个赦世伯和政世叔找我可是有事儿?”
“紫英,是有正事儿,待会儿就知道了,还是等到二位老爷和你亲自面谈吧。”贾琏也不多说,直接推到了贾赦和贾政身上。
瞟了一眼贾琏的表情,冯紫英不再言语,三人便直接到了荣禧堂,而贾赦贾政都在荣禧堂门上迎着冯紫英,还是冯紫英规规矩矩的行礼,让贾赦贾政都是捋须满意的点头不止。
坐定,贾琏和贾宝玉都很知趣的坐在了冯紫英对面儿。
贾赦和贾政都没有绕圈子,这等事情也容不得绕圈子,开门见山,便把前日里的情形做了一个介绍,也谈了包括马家在内的大家伙儿的一些恳求,希望冯紫英能从中圆转。
一开了话题,冯紫英就明白了什么事儿。
没提石家,说明武勋家族这个群体还是很知趣,知道哪些事情可以触碰,哪些就不要去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石家已经是被钉死了,石光珏牵连太多人,不但石家自身,还牵扯一大帮人,文臣武将都有,就凭这个,石家就该完蛋,能保着少掉几个脑袋就算是幸运了。
马家也有一些牵扯,冯紫英和回来那位御史这几日也见过一次面,大略了解了一些情况,马夏自身不必说,罪该万死,但是牵扯的一些人却不算太深,或者说罪过都主要在他自己身上。
“赦世伯,政世叔,我大略明白你们二位和王公、牛公他们的一些意思了,但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受柴杨二位大人回来汇报的小角色,许多时候还就是充当眼睛耳朵和嘴巴的作用,把我在西疆所见所闻和所想报告给皇上和内阁,其他如何处置决定,那都轮不到小侄来插言,……”
冯紫英的话当然不能让贾赦贾政满意,贾政摇摇头:“紫英,贾冯两家宜属通家之好,叔父也不在你面前绕圈子,便是说此事关乎我们整个武勋群体的存亡,亦不为过,石家和马家都是四王八公家族,算得上是咱们大周立朝以来的顶梁柱,但现在石家出了大事儿,连你王伯父和牛伯父他们都没有办法,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是马家马夏之事却没有那么复杂,马尚也说了马家和马夏牵扯并无太多,纵有,也不过是些寻常往来,但就怕有人攀诬,再有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贾政也算是超水平发挥了,他平素是不管这些事情的,但是此番却是王子腾、牛继宗和陈瑞文等人专门交待,又受了马尚的重托,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冯紫英皱了皱眉,平静地道:“世伯,世叔,石家之事不必再提,我们恐怕都管不了,至于说马家,你们说的攀诬和趁火打劫,我想都察院和龙禁尉肯定能查清楚,……”
“紫英,话不是那么说。”贾政沉吟了一下,这番话他昨晚也是琢磨了一晚。
“你也知道马家那等百年大族,四房统共一千多号接近两千人,比我们荣宁二府加起来还多,马夏本来就是一个招人嫌的,在宁夏镇做官也是靠着家里运作,可捞了银子也只是富了他那一房,其他的顶多也就是占了个汤水罢了,可他那一房也是不省心的,娶了妻原是那仇士本之妹,结果没几年便以仇氏无出休妻,这也引得马仇两家亲家变冤家,成为世仇,后来马夏重娶了平原侯蒋家之女,蒋家陪了一个媵,但仍然无出,后马家又先后纳了七八个妾,尽皆无出,……”
说到这里,贾政面皮却有些涨红不好再说下去,“宝玉,你先出去。”
贾宝玉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父亲是什么意思。
贾赦却有些不耐烦了,“二弟,宝玉也不小了,这等腌臜龌龊事儿那个高门大户里没有?他日后也是长大的,一样须得明晓,……”
贾政张口结舌,最终还是摆了摆手,也不知道究竟是让贾宝玉出去还是不必出去,贾宝玉也就讪讪重新坐下。
贾赦却早已经接上了话题:“那马夏乃是三房,后来大房,也就是马尚之子便有和马夏妾勾搭成奸的,那四房的马述也和马夏之媵私通,总之乱七八糟,马夏便有了三儿两女,究竟是谁的,估计马夏自己都未必清楚,只有那些个妇人才说得清楚,马夏也不管不顾,……”
冯紫英略感惊讶,但贾琏却面无表情,显然是对这等事情早就见惯不惊了,倒是那宝玉听得脸红筋涨,坐立不安。
“马家所担心的便是那马夏一旦觉得自身不保,便要随口乱咬,这一下子恐怕就要把整个马家给拖下水,……”
冯紫英脸色不变,只是淡淡地道:“那马尚和马夏之妻以及媵妾有无私通?还有那二房可有什么企图?”
这两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这等大家族,有些这等龌龊腌臜事儿也不稀奇,那借种在大家族里也是常有,若是家中寻常人等,无外乎就是撵出去罢了,便是马述和马夏之媵私通,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左右那马述也是四房,既不袭爵,恩荫之类也轮不到他,一句话,都是家事。
但若是马尚作为长房威远将军,也有这等卑污之举,再被马夏这等将死之人死咬一口,只怕这爵位说不定就要被朝廷趁机给你抹去了。
而且没准儿那二房便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在其中搅浑水,弄不好就要把整个马家拖下水。
听得冯紫英两句话直指关键处,贾赦和贾政眼中都是闪过惊异之色,只以为冯紫英读书厉害,未曾想到连这等世家中勾心斗角的阴微之处亦是了如指掌。
还是贾赦沉吟着道:“这等事情,想那马尚也不会自曝其丑,但总不过有些这方面的勾当就是。还有那二房的马端,据马尚说,素来和他关系不睦,而且马尚乃是其父前妻所出,而马端和马夏、马述皆是其父续弦所出,但皆为嫡子,……”
贾赦说得含含糊糊,但基本上就是有了。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更何况本身就有这等事情,加上遇上这等关键时候,真要一下子给你折腾出来,那就真的要成了案板上的肉,听凭朝廷宰割了。
这马家要垮也是垮在他们自家内部的狗咬狗一嘴毛,单单是马夏自己的事情,还真的不容易危及整个马家。
丙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元春
“王公和牛公他们是担心马夏在龙禁尉和都察院御史那里胡乱攀咬,而让整个马家都被陷进去?”冯紫英皱起了眉头。
这事儿还真的有些不好处理。
他原本心中还颇为高兴,瞌睡来了正好就有人送来了枕头,正说如何和在军中势力颇大的武勋世家们搭上线,磋商达成妥协,这也是他和永隆帝谈及的问题,还琢磨须得要和王子腾好生说一说,这枕头就来了。
这举债所得如何使用必然是绕不过军队的,这样大一笔钱银,便是兵部也要征求军中武勋宿将们,这涉及到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整个兵部开支投入方向,特别是还要涉及到在闽浙两广乃至山东和南直的水军舰队组建,哪一条都要牵扯到军队。
但马夏这事儿,若是马夏真的不管不顾的乱咬,都察院和龙禁尉能否压得下来,就真不好说了,这就需要包括马家和马夏在内的几方相当繁琐的协调沟通。
一方面要让马家内部自己按住各种声音,不能乱,还得要堵住马夏的嘴,避免乱咬;另一方面,都察院那边要协调好,马夏肯定没说的,没准儿还得要弄出一两个人来,才能让忙乎了一大阵的都察院满意。
另外就是要平衡好兵部、户部和这些军中实力派的关系了。
像王子腾、牛继宗、陈道先,甚至还包括自己老爹和陈敬轩这种军队实力人物,未来在这笔收益中如何来争取,都得要好生争执一番,谁都是带队伍的人,这样大一笔收益,若是不能为下边争取一些来,肯定摆不平,弄不好下一步你就干不下去了。
户部肯定不会答应这样大一笔举债得来的银子都划给兵部,哪里都缺钱,又不是你兵部和九边一家,纵然让你占大头,那这个比例还得要谈。
同样兵部也需要平衡,不能把划给兵部的银子全都砸到九边上去,既然要开海,那水军舰队组建是必然的,这又涉及到这部分银子的划分比例。
而划给九边的银子同样需要在蓟辽、宣大和三边之间来分配,家家都嗷嗷待哺,都得要匀着点儿给。
哪一样都不简单。
可以说具体方略还没敲定,也许各方激烈争吵和博弈就要开始,拍桌子摔板凳,甚至割袍断义拔刀相向的事儿都得要上演。
现在要把军中实力派这一块安抚好,那就必须要依靠王子腾、牛继宗这些人,毕竟这些人在军队中仍然有相当影响力,否则永隆帝也不会如此投鼠忌器,只要一天这部分力量没被他抓住,他都得在太上皇面前规规矩矩,但反过来,这也是收买拉拢这些武勋世家们的一个好机会。
“紫英你明白就好,马家是个蛇鼠一窝的烂窝子,但现在这关系到我们整个武勋世家的形象,一旦被那些御史们撕开,没准儿会让朝野觉得我们这些武勋世家都是如此,那以后我们这些武勋世家声誉尽毁,就真的没法立足了。”
贾政这番话也是颇为沉重。
王子腾和他说过,他自己也掂量过,这事儿真的对武勋世家形象破坏极大,所以马尚去找太上皇撞钟,太上皇都不想理睬。
贾赦也道:“铿哥儿,这事儿不是马家一家的事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这事儿得帮着压下去,马家也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到时候也必定有回报。”
昨日里他就直接找了马尚,马尚忙不迭的应允了,先就送来了五千两银子,这让贾赦喜出望外,所以才格外担心今日冯紫英不来,这事儿没法向马家交代。
贾政的话倒也还听得,在理,但贾赦的话就让冯紫英有些腻歪了,自己是缺那点儿回报的人么?
只怕贾赦这厮已经收了那马家的好处才会这般积极,寻常事情这厮哪有如此大兴趣?
“世伯,世叔,这事儿恐怕不是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马夏贪墨,其中必定牵扯有人,而贪墨回来的银子呢?只是他一房得了?当初他谋得这个宁夏镇总兵据说花了不少银子,而出面运作的就是马尚,谁收了这些银子?涉及到哪些人?御史们恐怕不会轻易罢休,而后这些贪墨回来的银子马尚没有拿?想一想也不可能。”
贾赦贾政面面相觑,如果要按照冯紫英这么一说,这事儿就麻烦了。
如果要追究到马夏上任时候的事情,那不可避免要牵扯到时任的兵部官员,这一牵扯开来就难以控制了。
至于说马夏撕咬马家之人,那都还在其次了,顶多也就是把马家其他几房都给卷进去,但那毕竟是一些龌龊私事,比不得贪墨渎职。
这等武勋又不像文官还要爱惜羽毛,以免影响仕途前程,马尚这种人本身也没有指望过这些。
“那依铿哥儿之见,却当如何?”贾政忍不住道。
“世叔,此事非一时半刻能说得清楚,涉及面太宽,小侄也不敢妄言,不过王公和牛公以及世伯世叔的想法小侄也能理解,好歹冯家也是这般出身,我明白王公和牛公的意思,回去之后,会有安排,这边也请世叔转告王公和牛公他们,此等时候,再莫要别生事端。”
冯紫英不会给对方留任何话柄,但他也不认为像马家这种货色值得多么看重,只是需要考虑到整个武勋群体的兔死狐悲和太上皇的感受罢了,但这正好可以作为一个武勋群体的交易砝码。
贾政会意地点点头。
他也听出了冯紫英的意思,肯定要把这些意思转达给另外一方的人,让他们来斟酌。
这另外一方的人,可能是兵部张景秋,也可能是都察院的御史们,又或者是内阁阁老们,甚至是皇上。
难怪内兄说还得要去找太上皇给皇上那边打招呼,否则光靠这一帮子武勋,如何能抵御得住来自这些文官们的压力?
见贾政点头,贾赦虽然还有些懵懂,但是也知道估计是有希望了,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他已经打定主意,若是那马家真的无法脱身,那也不关他的事儿,他出力了,这五千两银子是断断不会退的,若是有好结果,起码还得要在马家身上榨出个一两万两银子才肯罢休。
主要事情说定,气氛也会轻松了下来,谁都知道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定的,没有一两月这事儿是别想有个结果,倒也不急,反正着急上火睡不着觉的也是马家。
只要有商榷余地,那就好说。
贾琏和贾宝玉也都隐约明白让二人来参与这等事情的意思,日后免不了他们俩恐怕都要代表贾家处理这等事情,先要学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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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安好?”宫装丽人听闻了脚步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母亲,忍不住迎上前去。
“好,好。”王夫人上前握着自家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眉目间也满是关心,“在太妃那边可曾习惯?”
“母亲放心,一切都好。”宫装丽人自然就是贾元春,芙蓉粉靥玉白生香,一条淡浓恰到好处的修眉配着一双丹凤眼,菁华灵韵皆蕴其中,略略高挺的鼻梁下那菱形的樱唇微微抿起,笑容里带着雍容贵气。
“那就好,那就好。”王夫人握着元春的手拉着对方坐下,“这会儿那冯家大郎来了,正和你父亲、大伯以及琏儿、宝玉见面,……”
“哦?可是那冯铿冯紫英?”元春心中一动,自己还说怎么找机会让父兄去招那冯紫英来呢,未曾想到对方居然就在自己家。
“是啊,他刚来,你父亲和大伯和他有事情商谈。”王夫人也有些惊讶,自家大姑娘知道这冯家大郎不稀罕,去年大姑娘也曾归家,家里人也就提起过,但那时候都未曾在意,今日这大姑娘脸上的惊讶表情却没有瞒过她的眼睛。
迟疑了一下,王夫人才又道:“你父亲和冯家大郎商量的事情关系甚大,也想你帮着琢磨一下,……”
元春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一挑,“何事?”
王夫人也就捡了紧要的说了,元春默默点头。
其实她早已经知晓,甚至此番回来,就是为此而来,但是却不能不装出一副才知道的模样。
王夫人小心的观察着自家女儿的神色,却看不出半点端倪来,这女儿已经二十了,若是在宫外早已经是嫁做人妇了,可是在宫中却由不得自家了,为此夫妻俩没少相互埋怨,早知道入宫这种吊在半天没个下落,何苦要去撞这等大运?
尤其是现在皇上已经年过花甲,难道还要去侍奉当今?
“那冯家大郎听说尚未娶妻?”元春突然问道。
王夫人一愣之后,想了一想才道:“听说是还未定亲,但是京师城中有不少高门大族和官宦人家都有意,但一来他父亲在边境戍守,二来他本人起初一直是说要满十六岁之后才议亲,所以……”
元春摇了摇头,”母亲,这不过是托词罢了,三妹妹可惜了,宝玉的婚事呢?”
丙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来意
听到女儿问及宝玉的婚事,王夫人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宝玉你是知道的,不喜读书,这一两年在那冯家大郎的开导一下还要好一些了,还知道在诗词文赋上下点儿心思了,但经义和策论上他却尤为不喜,……”
对这一点,元春也是早就知道,自己这个亲弟弟和故去的兄长是截然两样,一个读书如狂,一个是厌恶无比,没得比。
问题是自家是二房,袭爵是没戏的,那琏二哥还等着呢,那就是只有恩荫。
但以父亲的本事怕是等不到的,就看舅舅能不能弄个荫监。
可顶多也就是一个监生。
真要有荫官入龙禁尉,舅舅自己还有几个儿子,便是庶子肯定也要比一个外甥更亲,轮不到宝玉。
而监生要想做官都只能出外当个佐贰杂官,家里也不会答应,或许就像琏二哥那样捐个官吃空饷了。
“那家里是打算……?”元春其实猜到一些,上一次归家时,父亲就含糊透露过一点儿风声,但没说明。
“你怕是也猜到了,若是宝玉能在士林中有个好名声,看看能不能找一门好亲事,……”王夫人也轻轻叹一口气,“若是宝玉能考一个秀才,这就要好办许多,但……”
考中一个秀才,那基本上也就能勉强算一个士人了,你文才再好,连秀才都不是,这走到哪里都底气不足,这也是现在贾政和王夫人最为头疼的。
特别是看到贾环似乎很有信心能考中一个秀才时,王夫人心里就更慌了。
“家里可是希望宝玉找一个天家宗亲?”元春直接问道。
王夫人也不隐瞒,点点头道:“确有此意,这也是冯家大郎的建议。”
元春叹了一口气,王夫人觉察到女儿心情不太好,赶紧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元春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找天家宗亲倒是能保我们贾家富贵平安,只是宝玉却难免要受些委屈了。”
王夫人立即就明白了了女儿的意思。
找公主郡主恐怕就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自由自在了,其他都好说,优游宴饮也好,看戏唱曲也好,吟诗作画也好,都没关系,唯独在纳妾这些方面,恐怕就不能随心所欲了。
哪怕你想要收房一个丫鬟,都得要掂量一下那边的态度,可这又涉及到贾家传宗接代的香火问题,若是公主郡主无出,哪怕是得罪那边,也还得要纳妾收房。
“元春,你宫中规制,女史最迟十八岁便可出宫,为何到现在都没有音信?”王夫人最终还是问及这个问题,“太妃那边难道就没有一个说法?”
元春微微侧首,不让自己母亲看到自己脸上凄美的笑容,收敛了一下心境才又转过头来,“母亲,宫中虽有规制,但是却也要因人而异,太上皇和太妃现在隐居,便是宫里也管不到那边,再说了,太妃待女儿甚好,女儿也不好多说什么,……”
“元丫头,话不是这么说,你都二十了,便是现在出宫都难以找到合适的人家了,再拖下去,如何是好?”王夫人忍不住发急道:“要不让你舅舅去打探一下,看看有否……”
元春摇了摇头,“母亲,还是莫要去为难舅舅了,这等宫中之事便是舅舅也难以过问,……”
母女二人正说间,便有彩云进来,“太太,大姑娘,老爷和宝二爷与那冯大爷去了内书房,请太太和大姑娘过去。”
冯紫英也没有想到贾政似乎还有什么私密话要和自己说,到内书房也罢了,他也来过,似乎还在等什么人过来。
在内书房里,宝玉陪着冯紫英闲聊,而贾政却出了门。
原本贾政只是想要把情况向元春介绍一下,看看元春那边可否有什么额外的内幕消息,以便于自己能和冯紫英进一步沟通。
方才自己兄长的话语委实太过露骨,到后来几乎就是要摆明车马要让马家出钱消灾,听得他也是直给自己兄长使眼色,但自家兄长却根本不予理睬。
却没想到元春说要见一见冯紫英。
“什么,你要见铿哥儿一面,面谈?”贾政和王夫人都吃了一惊,“不太合适吧?”
见父母都惊讶地看着自己,元春也知道自己这要见一见冯紫英的确有些突兀,自己和对方从无往来和交道,而且以后也应该没什么交织才对,自己又在宫中做事,难怪父亲母亲觉得不能理解。
“父亲母亲,没关系,你们也在,宝玉也在,女儿就问几句话,嗯,也包括宝玉的事儿。”元春淡淡地道,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贾政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看王夫人,对方也没有了抓拿,最终贾政还是只能点点头。
当贾政和王夫人与元春一起踏入贾政书房时,冯紫英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女孩子,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贾元春,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这个印象却如同早就烙在自己脑海深处一般,清晰无比。
那张宛若观音的芙蓉玉面丰润妩媚,给冯紫英的第一印象就是杨贵妃,一双斜飞入鬓的修眉把菁华蕴彩纳其中的丹凤眼更是衬托得雍容华贵,如果你在深看,甚至能感受到那眼瞳中的那份湛然贵气,鹅黄色的宫装明丽中透露出几分庄重,一种说不出的强烈不适突然笼罩在冯紫英胸中。
这样一个妙龄女子居然要被那永隆帝给纳为贵妃,想到永隆帝那苍老臃肿的身躯压在这样一具美轮美奂的身体上,冯紫英心中那股子不甘味儿几乎要蓬勃而出。
“大姐姐?!”宝玉惊喜地叫了起来,他倒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姐姐和冯紫英见面有什么不妥。
“宝玉。”元春满目爱怜地看着自己弟弟,牵着跑过来的宝玉的手,然后这才抬目望向冯紫英:“这位就是冯家兄弟了?”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驱走先前的那股子不适感,落落大方地点点头:“冯紫英见过贾女史。”
元春笑了起来,“贾冯两家通家之好,我叫你铿哥儿,你叫我大姐姐吧。”
冯紫英更是气闷,这可真的是以长姐自居了,气势上就想要把自己压住,不愧是在宫中待久了的人。
不过冯紫英倒也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和对方纠缠,微笑着点头:“大姐姐。”
元春满意地一笑,“铿哥儿名声便是宫里都能得闻,听太妃提及太上皇都对我们武勋世家中居然能出这样一个读书人,十分高兴。”
“哦?”冯紫英也不在意,显得很淡然,“那小弟可有些受宠若惊了。”
元春凤目中寒芒掠过,她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并未对太上皇和太妃有多少尊重的味道,这让她有些愤怒。
长久以来自家一直在宫中担任女史,元春已经下意识的将自己当成了宫中之人,对于外界对宫中不太尊重的态度尤为敏感。
“铿哥儿此番立下大功,想必朝廷肯定是要予以重奖重用的,日后铿哥儿发达了,可莫要忘了本才是。”话语骤然就变得有些老气横秋,甚至连贾政和王夫人都感觉到了元春语气的变化。
冯紫英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丫头好像受到了某种刺激,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亲和了,冯紫英也还没有搞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刺激到了对方。
“大姐姐说笑了,小弟哪里当得起什么重赏重用?不过是按照朝廷的意思办事罢了。”冯紫英顺着话题走,“大姐姐难得回来一趟,小弟这么些年都没见着大姐姐了,日后大姐姐也该多回来走动走动才是。”
“铿哥儿,此番西征平叛大获全胜,宫里宫外都是欢欣鼓舞,不知道下一步朝廷可有什么举措?仁寿宫那边听说宁夏甘肃两镇叛乱牵扯到武勋世家甚多,也颇为震惊和担心,……”
元春此话一出,冯紫英便立即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贾政和王夫人要请元春来和自己说话,分明就是仁寿宫那边要来探听消息甚至传递意思了。
“大姐姐所言甚是,宁夏甘肃二镇叛乱的确和咱们武勋世家中的一些败类关联甚多,他们贪墨不法,克扣粮饷,交通鞑靼人,私售违禁物资,资敌助敌,罪不可赦,……”
既然是要打探和传递信息,那么自然也就要有准备协商的迹象了,太上皇那边和皇上那边究竟如何沟通冯紫英当然管不着,但从这个渠道传递消息出来,无疑是太上皇希望通过另外一个渠道来和文官群体进行磋商了。
这也是冯紫英乐于见到的。
当下太上皇退位之后,实际上从法理角度太上皇已经不能在和文臣们有什么联系了,不比武勋和龙禁尉,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和太上皇有着特殊的依附关系。
而文臣从来就是属于朝廷而非某一位皇帝,他们和太上皇已经不存在君臣关系,天无二日,现在大周只有一个君,那就是永隆帝,所以这等时候太上皇才会通过这种渠道来传递消息。
丙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最毒妇人心
“铿哥儿,姐姐知道,武勋群体如此庞大,为国效力者中,其中免不了有一些害群之马,太妃也说到,害群之马朝廷理当惩处,但是毕竟武勋群体主流还是忠君爱国的,而且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铿哥儿,令伯、令尊不都是为国戍守边境数十年如一日,这些朝廷都是看在眼里,所以,这等情形还是要区分开来,不宜一概而论,或者就直接把哪一家哪一群钉死,……”
元春的这番话一出来,让冯紫英和贾政王夫人乃至贾宝玉都是刮目相看。
这宫里边调教出来的人果然不一样,站位角度高度都有些总揽大局的味道,只可惜那是仁寿宫而不是乾清宫。
“大姐姐说得是,武勋世家总体也是报效朝廷的,那些个害群之马代表不了武勋群体,相信都察院和龙禁尉对此应该会拿出一个清楚准确的结论。”冯紫英应对自如。
元春眉头微微一蹙,这冯家大郎也是不好对付啊,这等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也不知道此子对自己的来意是否领会了?
“铿哥儿,这等事情关系重大,而像石家马家这些家大业大,为朝廷打拼这么多年,林林总总人数太多,免不了就有些心思诡谲意图攀咬之辈在其中兴风作浪,这方面倒是不可不防啊。”
冯紫英笑了起来。
这元春还是嫩了点儿,先前那番话已经说得够露骨了,这后边的话就太直白了,很容易授人以柄,只有自己和她两人或许可以一说,但是有其他人,便是自己亲身父母和兄弟,都不该这般。
不过也能理解,估计是第一次受仁寿宫那边的安排出来办事儿,还欠缺经验。
以元春的聪慧,很快就能适应。
冯紫英估摸着这段时间里,这元春弄不好还会频繁出宫与自己会面,充当仁寿宫和文臣群体之间的传话人。
见冯紫英微笑,元春脸有些发烧,她知道自己恐怕是太露形迹了,之前太妃也提醒过自己,但身处其中,又是一次,的确没有把握好这等分寸。
有些羞恼,但是却又怪不到对方头上,不过此时元春倒是知晓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话语意思,轻轻咬着嘴唇岔开话题:“铿哥儿,宝玉的事情劳烦你辛苦了。”
冯紫英笑得更开心,“大姐姐说哪里话,宝玉便是我兄弟一般,我自然也是巴望着宝玉能有一个好的前程,现下宝玉诗文不俗,歌赋上亦有小成,若是能再进一步便是最好不过了,……”
元春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嗯,我也以为是该如此,若是宝玉能考一个秀才,那便是最好莫过了,宝玉,你意如何?”
宝玉脸一下子就愁苦下来,这秀才是那么好考的么?自己大哥十四岁才考上秀才,但是身子都被折腾垮了,自己如何能重蹈覆辙?
见宝玉如丧考妣的模样,冯紫英也笑了笑,“宝玉,你只需要努力,倒也不拘于这一两年里便要达到这个目的,大姐姐也是为你确立一个方向而已,十四岁不行,十六岁如何?十六不行,那十八岁二十岁怎样?总归你读书也要有一个方向和目标不是?”
对于冯大哥替自己的缓颊,宝玉心中大定,鸡啄米一般的连连点头。
贾政和王夫人见此情形也只能聊做安慰,起码宝玉现在还是有心读书的,不至于像原来那样干脆就对读书厌恶了,这便是一个进步吧。
元春何尝看不出这一点来,但她又能如何?冯紫英这般替他确立一个目标,就是考中秀才,也算是不错了,让他不至于每日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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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贾琏回来,王熙凤便忍不住迎上前去,让着贾琏进屋,急声问道:“如何?”
“什么如何?”贾琏反问。
“我让你问的那云家之事如何?”王熙凤发急了。
她和贾琏只说云家媳妇和她是手帕交,所以关心,倒也把对方蒙了过去,因为石光珠女儿的确是王熙凤熟识的,但这么些年却没有多少往来了。
“我问了,铿哥儿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云光和马夏一案的确有瓜葛,是都察院御史和龙禁尉的确已经拿了云光,查抄了云家在西安府那边的府邸,……,左右铿哥儿午间要过来吃酒,你再问问就是,……”
一听得云光在西安府那边被查抄了府邸,王熙凤脸色煞白,身子便颤栗起来。
倒是贾琏想着自己的心事,却没有注意凤姐儿的神色变化,自顾自的往床上一躺。
老爹和他交代了,务必要在马家身上榨出几万两银子来,这事儿还要落在自己身上,这让贾琏也很是无奈。
推托未果,眼见得老爹的手杖就要朝自己身上抡过来,贾琏也只能先应着。
下来还得要找铿哥儿讨个办法来,他可不会为了老爹的一己私利却坏了大事儿。
眼见得铿哥儿声势越发盛了,朝廷重用在即,自己如何能为了这般事情舍弃日后的大好前程?
铿哥儿也和自己说了,这下一步朝廷必定有大动作,涉及到的各类营生不少,总会有自己的机会。
只是铿哥儿也没说究竟是哪方面的营生,只说大有搞头,倒是让贾琏心里痒痒的,约好了待会儿铿哥儿要到自己这边来用饭,倒是要好好询问一番。
贾琏先前还担心冯紫英不肯再在府里边儿用饭,没想到自己相邀人家却爽快地应承下来,倒是让贾琏颇为感动,这铿哥儿并未因为他水涨船高就薄了自己,还是这般义气。
这边贾琏只顾着自己躺在床上想自个儿的事情,那边王熙凤却是独自一人坐在东屋里琢磨事情。
煞白的脸色变幻不定,王熙凤也知道这等事情可大可小,这等关说,干预司法,打压官员,若是被御史拿住把柄上纲上线不依不饶,只怕就要牵连到贾家和王家。
贾家这边许多人都早就看不惯自己仗着姑母掌家,还有自己婆婆也是对自己嫌隙甚深,这等事情一旦暴露出来,只怕就会立即引发一场天大风波,便是贾母和姑母都难以再庇护自己,甚至可能还要吃官司。
想到自己都可能要被拿入下牢,王熙凤便是再难控制恐惧之心,这还没有算王家那边。
二叔现在身处敏感位置,极力想要避开这等风波,所以才会让贾家来出面,若是自己二叔知晓自己假借他和贾家名头出面关说干预诉讼捞取银子,只怕更是恚怨不已,弄不好这层亲戚关系都要断了。
问题是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等事情她还不敢让贾琏知道。
贾琏自打在外边儿做了一场营生之后,便见不得自己的这些事儿。
放印子钱他不许,包揽诉讼挣点儿钱他更是坚决反对,所以这事儿她根本就没敢和贾琏说。
现在却整出这么大一桩祸事儿来,关乎贾家和王家的前途,只怕贾琏知晓了立即就要和自己翻脸。
“平儿!”
“诶,奶奶。”平儿一大早就觉察到了王熙凤的心神不宁,那眼眶子黑了一圈儿,明显是昨晚没睡好,而且时不时坐在一旁发呆,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她也不敢多问。
这几日里府里边气氛都有些诡异,大老爷和二老爷都经常在一起计议,这是以前从未见过的。
而鲜有回来一趟的大姑娘也回来了,但是只听闻进了府,却没见人,以前多多少少是要和这些姊妹们见见面的,显然是有什么事情。
今儿个冯大爷又来了府上,大老爷二老爷和琏二爷、宝二爷齐刷刷地去见,这般郑重其事,虽说那冯紫英在西疆立了大功,但照说也不至于让贾家这般兴师动众才对。
总归是里边有些古怪,只是她这般下人不晓得罢了。
一进门便见着王熙凤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把平儿吓了一大跳,“奶奶,怎么了?”
“平儿,我平日里待你如何?”王熙凤突然道。
平儿骇得肝胆欲裂,这是要干什么?赶紧跪下,“奶奶何出此言?奴婢自小时候奶奶,奶奶待平儿恩同再造,从姑娘到嫁到这边,从未违逆,……”
“那若是奶奶有事相求,你可依我?”王熙凤话语缓慢,但是语气却是悲壮带着不容置疑。
“啊?奶奶有事尽管吩咐,便是让奴婢去死,奴婢也不敢有怨言,……”平儿越发嚇得不行,不知道这王熙凤是犯失心疯了,还是中了邪了。
“那好!”王熙凤突然把平儿拉起来,自己却跪下,“今儿个我便有一事要求你!”
“啊?!”平儿骇得面青唇白,“奶奶,奶奶!你今儿个是干什么了,为何这般,莫不是要折煞死奴婢么?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奴婢只要做得到,粉骨碎身也不敢推诿,……”
王熙凤这才起身,拉住平儿的手,把情况一一道来,也顺带说了老爷太太昨日里给贾琏说的要把她送给冯家大郎的提议,听得那平儿站在那里绞着汗巾子,却是满脸复杂中夹杂怔忡和无助。
良久,平儿才低垂着眼睑,幽幽地道:“奶奶,不是奴婢自轻自贱,便是如奶奶所说,那冯大爷便是占了奴婢身子,毁了奴婢清白,那又如何?奴婢身子如同草芥,冯大爷便是占了奴婢身子,拿出去说也算不上个什么,便是要去告官,官府根本不会理睬这等事情,更何况老爷太太本来就有此意,岂不是更遂了他们的意?以此要挟冯大爷,怕是毫无用处吧?”
王熙凤脸上露出一抹狠毒之意,摆了摆手,“你这一环倒在其次,我自然还有后手准备。”
平儿大惑不解,自己赔上身子到还在其次,还有后手?
自己说得很清楚了便是让他冯紫英为所欲为,自己不过是赔上清白身子,但对冯紫英却毫无影响,想要以此要挟对方,对方根本不会理睬,反而只会恶了对方。
顶多也就是让贾琏和冯紫英生出嫌隙,但这对王熙凤担心的事情有何帮助?没准儿对方还要更加变本加厉的报复才是。
丙字卷 第一百零四节 最毒妇人心(续)
“奶奶,此事恐怕您需要三思才是,那冯大爷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等事情万难让其低头,……”平儿眼圈红了,但是却又不敢违逆自家奶奶的意思,只能苦苦哀求道:“莫若和冯大爷说清楚,请他帮忙便是,……”
“哼,你以为我没想过么?”王熙凤眼睛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美艳的面容因为咬牙切齿都有些扭曲,“你以为他还是两年前那时候?今日上午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找他谈了,而且说明了是我二叔和镇国公他们四王八公所有人的意见,但他一样各种推诿,半句话不肯落实,根本就不买账!他现在以文官自诩,根本就不管你武勋世家这些人的事儿了,更不用说我这点儿事情了,……”
“可是奶奶,您想想,奴婢就是一个丫头,就算如您所盘算的那样让他入彀了,可他会在乎这个么?老爷太太们会在乎这点儿事情么?不过就是顺水推舟把奴婢赏赐给他便是,您都说了老爷太太便存着这份心思,……”
平儿眼中泪珠忍不住滚落下来,再度跪下,磕头道。
“您便是威胁他告上顺天府,那顺天府也根本不会接这种状子,弄不好还会反过来说咱们栽诬他,一介丫头岂有资格状告一位进士老爷,而且是刚刚为朝廷立下大功归来的老爷?都知道咱们贾家和他素来交好,若是要这般出头告他,只怕老爷太太们便不会饶过咱们,……”
平儿所说这些王熙凤自然都想过。
若只是平儿这般,别说威胁冯紫英,弄不好老爷(贾赦)太太(邢氏)还拍手称快乐见其成,贾琏都说了老爷太太便是有此意图,交好冯紫英,顺带在冯家埋一条线,顶多也就是让贾琏心里不爽罢了,但是比起和冯紫英的关系,贾琏有怎么会在意?
“平儿,你莫说这些,我自有主意,我只问你,你肯不肯帮我?”王熙凤双目含煞,语气也冷厉起来,目光盯着自家丫头。
平儿自小跟着王熙凤长大,自然是知晓她的性子的,拿定主意便不容他人反对,心中一凉,泪水扑簌而下,“奶奶,您真的要这么做?”
“平儿,我若不这么做,那冯家大郎岂会帮忙?你们这些人都是小看了这厮,以为他是善人性子,若非如此,我又何苦走到这一步?巧姐儿还小,我不能让她没有娘,……”王熙凤眼圈也红了,“昨晚我一夜未睡,便是苦思,除此下策,真的是没有把握让他就范,……”
平儿一听此言便知道此事无改,若是不遂了王熙凤之意,只怕她就要翻脸无情了。
见平儿不再言语,只是抽着肩膀默默流泪,王熙凤便过去将她拉了过来,“你也莫要忧心,女儿家迟早都要有这么一遭,那冯家大郎虽然也是狠性子,但是据说对他房里的丫头们也十分看顾,你若是跟了他,也算是有了一个好出身,……”
“奶奶,婢子不想……”平儿却只是抽泣。
“而且光是你还不行,如你所说,便是你赔上清白身子,那冯紫英也不会就范,大不了他把你要回他府上,那老爷太太都得要求之不得,……”
王熙凤此言一出,让平儿大惊,骇然看着她:“奶奶,您……”
“死丫头,你想哪里去了?我一家主母,如何能作这等下作之事?”王熙凤见平儿的目光,便知道对方想差了,羞怒地叱道。
“啊?”平儿也是羞得不敢抬头,这等主仆双双上阵之事光是想一想都能让人羞煞,而且还是一个外人。
王熙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曼声道:“只有委屈二丫头了,让她去受着!你到时候便要帮我这一把,……”
平儿全身一震,骇然抬起目光:“奶奶?!”
“若非如此,如何能让冯家大郎就范?酒后失德,奸淫公卿闺秀,这等罪名够不够让冯家大郎低头就范?”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几句话,更是让王熙凤狠辣冷酷心性暴露无遗。
“奶奶,那如何使得?!”平儿骇得一下子再度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婢子断断不敢!”
平儿被王熙凤疯狂之举吓坏了,虽说迎春是个庶出女,在府里边素来没有多少存在感,但是好歹也是一府小姐,若是这般被夺了身子毁了清白,这日后如何嫁人?这不是逼着二姑娘去死么?
王熙凤也知道自己这个丫头的性子,若是逼着她自己吃了这个亏,恐怕她也就认了,但若是要让她去那等害人之举,她怕是打死也不愿意。
问题是平儿的身份太卑微了,如何能构陷得了一个立下大功的进士?而且还是阖府上下刻意交好的目标。
也只有让二丫头去吃这个亏,以此相威胁来迫使冯紫英就范了。
“平儿,你听我说,……”王熙凤拉着平儿的手凄声道:“难道你想看着我去蹲大狱,看着巧姐儿没了娘?”
“奶奶?!婢子真的不敢啊,若是婢子自家,婢子也就认了,但是二姑娘,婢子如何能……”难得听到王熙凤用这等凄苦的腔调说话,王熙凤在外素来都是以刚强泼辣形象示人,能够这般低三下四且眼泪涟涟,若不是被逼得无路可走,只怕也不可能如此。
“再说了,我这般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也定不会亏了二丫头。”王熙凤沉沉地道。
“啊?奶奶,您……”平儿意似不信,这般勾当,堪称卑污害人,如何还说不亏了二姑娘?
“你怕是也知晓老爷太太原来是有意要把二丫头许给冯家大郎吧?”王熙凤淡淡地道,“只是原来是想让二姑娘嫁给他,只可惜冯家大郎现在的声势,便是薛家丫头和林丫头都未必能配得上,听说冯家有意要和那些个文官嫡女结亲,所以这等事情永远轮不到二丫头了,不过老爷太太也琢磨过让二丫头嫁过去做妾,……”
“啊?”平儿真的吃了一惊。
这之前贾府有意要和冯家结亲这不是什么秘密,这府里上下都还曾经猜过会是谁,林姑娘,宝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甚至史姑娘和大姑娘都有人猜过。
但随着冯紫英考中进士二姑娘和三姑娘就被排除了,冯家绝无可能娶一个庶女为妻,便是林姑娘和宝姑娘乃至史姑娘大家都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各家都有不足,也就是大姑娘还有些可能。
只是大姑娘一直在宫里当女史,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宫,这等事情也就慢慢淡了。
但二姑娘嫁给冯大爷为妻是一回事,做妾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妻妾之分平儿也是明白的,差距太大了,便是再得老爷喜欢的宠妾也绝无可能和正妻相提并论,贾家怎么可能让二姑娘去给冯大爷做妾?
“你难道不知道老爷太太的性子,只要那冯大郎能出得起钱,老爷又有什么不敢答应的?咱们家现在的情形如何你难道不清楚?”王熙凤表情越发寡淡,“以老爷太太的性子,便是那街边要饭的只要能出得起几万两银子,那也一样敢把二丫头许给人家!”
“那缮国公石光珠嫡女嫁给云光庶子不也一样,堂堂国公嫡女却嫁给云光的一个妾生子,人家还不是一样觉得赚了?”
王熙凤知道不把平儿心障给除了,这丫头怕是不肯帮自己,所以越发舌绽莲花,“我便听闻过太太和老爷说起过,说二丫头的体格是个能生养的,若是那冯家肯出三万两银子,便可以将二丫头许给他做妾,……”
“可是这般……”平儿微微动摇。
“哼,我知道你的意思,这纳妾又不是娶妻,这婚前失贞又有多大关系,反正不也就是他做的孽?”王熙凤毫不留情地道。
这通房丫头要抬妾还得要等到生了儿子才行呢,有几个丫头到抬妾的时候还能守着清白?还不早就被主子给睡过了,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而且,那二丫头不也早就对冯家大郎有意?我早就觉察了,去年我便问过二丫头,问她若是老爷太太要将她许给冯家大郎做妾,她是否愿意,……”王熙凤瞟了一眼平儿。
二姑娘对冯家大郎有意这一点平儿倒是知晓,不过要说到做妾,这却是另外一回事儿。
不出所料,平儿也是忙不迭地问道:“那二姑娘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还不是羞得满脸通红只顾着用手指绞着汗巾子,半晌不说话,我看那心里便是早就允了,只不过不好意思罢了。”王熙凤看平儿表情便有些不太相信,“要不你等到午间问问二丫头便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
平儿全身一震,抬起目光看着王熙凤,王熙凤轻描淡写却又不容置疑地道:“我已经让丰儿去约了二丫头,让她一个人午间过来,陪着我吃饭,到时候那冯家大郎要来和二爷喝酒说事儿,也就正好就一起了,……”
见平儿仍然默然不语,王熙凤叹了一口气,泪流满面的以手指天:“平儿,没想到连你也信不过你家奶奶了,也罢,我便在这里发一个毒誓,若是我王熙凤不能让二丫头能跟冯家大郎有一个好结果,便不得好死!……”
……
丙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伏杀
冯紫英到贾琏王熙凤小院时,已经是接近午正了。
贾元春的出现让冯紫英也感觉到这位太上皇似乎不太愿意放弃自己的影响力,或者说更愿意让自己处于一种退而不休的状态下。
这种做法很危险,但是却又是很多人都十分喜欢采用的一种方式。
没有哪个长期处于中心位置大权在握的角色愿意突然淡出,或者说在感受了那种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滋味之后,很多人都更渴望那份被尊重和包围的感觉。
问题是这会带来一些什么样的后果,甚至是一些无法预料的危机,冯紫英不知道那位曾经在皇位上做了四十余年的元熙帝,现在的太上皇是否明白。
年轻时候越是英明,没准儿年老时就越是糊涂了,这不矛盾。
贾琏几乎是在院外等着把冯紫英迎进来小院的。
上一次在这里记忆犹新,醉过一次,嗯,睡过了平儿的床,享受了平儿的服侍,印象深刻。
酒菜都早已经备好,甚至王熙凤和平儿也早就在院里忙碌着,那丰儿和善姐儿两个丫头更是早早就在廊下侍候着了。
“铿哥儿,二哥自打那一次之后便再无遇到好的机会,本来说看今年能有什么机会,那戏园子现在初具规模,连薛大头这等浑人都能从中掺和,而二哥我却只能在外干瞪眼,心里难受啊,……”
贾琏的心情不是很好,没几杯酒下肚怎么就醉意醺醺了,这让冯紫英也有些意外。
不过今日的酒的确有些不一样,味道比起寻常黄酒多了几分甜味儿,口感更好,下肚更快。
“琏二哥,不必如此,若是有好机会,小弟怎么会忘了琏二哥呢?”酒酣耳热之处,冯紫英也是借着酒兴道:“下一步朝廷便是要组建水师舰队,从港口码头建设到造船,从石料到木料,再到各类铁料,所需甚大,只是不知道琏二哥有无勇气离开京城闯荡了。”
朝廷要开海这一消息其实已经在朝野内外隐隐传开了,虽然朝廷尚未正式开始讨论相关方略,但是消息灵通人士已经从各个渠道打听到了许多内幕消息。
这年头朝廷在这些方面根本就谈不上保密,也没有这个概念,顶多也就是看场合稍稍口风紧一些就算是不错了,往往都是在亲戚朋友间不知不觉就透露了出去。
一旦开海便要涉及到市舶司的组建,涉及到港口码头的大规模扩建,涉及到造船以及相关伐木、木材加工等行业,可以说稍稍琢磨一下都能明白这将带动多么大一个产业链,当然这个时代的人未必真正领会得到那么深刻。
“有什么不敢?”贾琏喷着酒气,面色赤红,“成日里在这京师城里混日子,我早就呆腻了,还不如出去闯荡一下做些事情,若是有门道营生,哪里不敢去?”
贾琏这话半真半假,但他的确想要离开京师城到外边儿去找点儿营生倒是真的,这老爹成日里逼着他去平安州,他却是越去越心慌。
平安州那边干什么勾当,他也隐约知晓,一样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孙绍祖是啥货色,他更了解,没准儿哪天就要变成第二个石光珏和马夏。
贾琏本来胆子就不大,对这等事情更是忌讳,哪怕是老爹逼着,他也不肯去。
对自己老爹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要钱不要命,但是不要命的这个命,首先是不要人家的命,自个儿的命他还是很珍贵的。
所以真要出了事情,贾琏可不认为老爹会替自己扛着,没准儿就要把自己推出去顶缸了。
可在这京师城里,始终是在老爹眼皮子下边,随时都要被老爹打骂,所以贾琏也很苦闷,若是真的有冯紫英所说既能赚钱,又能避开老爹的好营生,他当然愿意去。
至于说家里的事儿,这凤姐儿妒妇一个,连平儿他都上不了手,与其这样,不如出去,只要有了银子,那里不能纳几房妾室,养几房外室?
“既如此,琏二哥咱们就说定了,这等两三个月就能有些眉目,到时候我便与琏二哥说。”冯紫英慨然道。
贾琏也知道冯紫英这人素来不轻易承诺,但承诺的话都要兑现,所以听得冯紫英这般一说,心情也好了许多,“来,铿哥儿,咱们两兄弟再干一盅,你是要干大事的,二哥没啥本事,只图跟附骥尾做点儿自己能做的事情,求个舒爽安逸,……”
两人又是干了一盅。
贾琏借着酒意,瞪着眼睛:“平儿,你这小蹄子,你奶奶不是让你把二爷和铿哥儿伺候好么?这酒还不倒上来?”
旁边的平儿只得再替二人倒上酒,心里却是越发紧张起来。
这酒乃是二奶奶专门托人调配秘制的龙虎合欢如意酒,乃是黄酒里加了许多大补药料,是为琏二爷准备的。
两口子只有一个巧姐儿,这两年便没了动静,而王熙凤也觉得琏二爷好像这一年半载没了多少兴致,而那边贾母、姑母和婆婆邢氏都在嘀咕怎么自己肚皮没了动静,催着她和贾琏赶紧。
这大房不能没有香火继承,她又不愿意让其他女人来,所以只能在这上边下功夫了。
贾琏和冯紫英这边喝得高兴,那边王熙凤和贾迎春也是相当入彀。
贾迎春被王熙凤叫来一起吃饭,这才知道隔壁兄长和冯大哥在一起吃酒,心里顿时便起了几分涟漪,只是她也是大家闺秀,明白这等场合是不适合见面的,难免就有些心神不属,这也正好给了王熙凤机会。
“妹妹难得来这边一趟,今儿个就只有嫂子和你两个,闲来无趣儿,便喝两盅,……”
迎春哪里知晓这其中险恶,只是她素来不会喝酒,便笑着推辞:“嫂子我不会喝酒,……”
“嫂子也不会喝酒,只是咱们姑嫂二人而已,和两盅凑个兴儿,他们臭男人在外边花天酒地,咱们也不能亏待自己,不过尝个新鲜罢了,来,嫂子给你斟上,……”
迎春本来就是一个老实敦厚且软弱的性子,王熙凤素来强势,她在王熙凤面前更是软得入棉花一般,王熙凤这么一说,她便也只有接着。
这一来二去,三五杯酒下去,先还不觉得,等到后来,酒劲儿慢慢上来,又被王熙凤灌了几杯,便迷糊晕沉起来,软软的倒在了炕桌边儿上。
见迎春倒了,王熙凤这才吐出一口酒气,斜着眼睛看着自己小姑子,伸手在迎春的胸前衣襟处探手进去拨弄了一番,才收回手来,轻轻哼了一声,白生生的贝齿咬着殷红的樱唇,恨声道:“这小蹄子,平日里倒看不出,倒也有几分料了,只是便宜这冯大郎了,……”
王熙凤这才不慌不忙的讲善姐儿和丰儿叫了进来,“二丫头多喝了两杯,你们俩把二姑娘扶到西厢房平儿那边去睡一会儿,切莫要惊醒了她,睡一觉便好。”
丰儿和善姐二女便将迎春扶到了西厢房,王熙凤便跟着进去,打发走了两个丫头,这才亲自将迎春外衣外裙脱下,只剩下贴身小衣,再替她盖上。
这边万事俱备,那边却是兴致正高。
只不过陪着倒酒的平儿却是越发心慌意乱,虽然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了,但她是知道自家奶奶的,这等事情定要首尾做得干净,只怕二姑娘此时已经入彀了。
不出所料,看见王熙凤在门口一晃,朝她使了一个眼色,平儿心中一颤,只得侧身蹩了出来。
“如何?”
“二爷和冯大爷还在喝着呢,都是第二壶了,……”平儿声音发颤:“奶奶,这般事情还是莫要……”
“哼,这等时候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王熙凤眼眸中浸着冷冷的寒意,“待会儿等到二人喝得差不多,我来对付二爷先送他回房,你去像上一次一般,把他扶到你屋里去,我已经把二丫头弄到床上昏睡过去了,不会醒,接下来的事情你便知晓怎么做了,……,那边丰儿和善姐儿我已经打发出去了,就说二爷和冯大爷有机密之事要商议,不准人进来,……”
平儿全身一抖,却没做声,王熙凤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嗯?我说的你听到了么?还需要我重复第二遍么?”
“若是那冯大爷不肯,那婢子该如何是好?”平儿低声道。
“不肯?这两壶酒灌下去,哪个男人熬得住?这冯家大郎也是个龙精虎猛的,我还怕你和二丫头吃不消呢,你自个儿悠着点儿,莫要让二丫头出事儿,……,事后二丫头醒了,便由我来和她说,……,明白了么?”
王熙凤双臂环抱,把胸前衣襟挤压得高高耸起,柳叶吊梢眉自带几分煞气,话语从牙缝中蹦出来,加上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更是让平儿不敢吱声。
冯紫英瞥了一眼出去的平儿,看似漫不经心的端起酒盅抿了一口,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放下酒杯。
他已经觉察到了一些异样。
王熙凤没露面,而平儿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那斟灌了酒的手居然会发抖,险些倒出酒杯了,这可太少见了。
丙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反杀
冯紫英之前的确从未想过这一顿酒会出什么问题。
因为贾琏和他关系密切,甚至以后可能还会更进一步成为合作伙伴,王熙凤上一次也挣到了不少钱,对自己的态度也还不错,无论是谁都应该不存在对自己不利的动机才是。
至于说贾家来带话说马家的事情,在冯紫英看来这是武勋群体和文臣乃至永隆帝之间的撕扯,自己也就是一个能够在其中发挥一些作用的带话人,牵扯不到多少利益,贾家就算是有什么想法,那也只会是交好拉拢自己,而不可能得罪自己。
他哪里会想得到这云光的事情居然会把王熙凤这骚娘们儿给惹了出来,而且这还是包揽诉讼关说司法的事儿,又正巧赶上了云光被御史们和龙禁尉给咬上了。
这等时候,西征平叛牵动朝野上下,这些个在其中贪墨不法者都是被盯着的,王家和贾家这等武勋本来也就是御史们的眼中钉,若是有机会被他们逮住,自然不会放过。
王熙凤好歹也是大家出来的女子,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大势一起,你是挡都挡不住的,才会有如此深刻的危机感和警惕感,想要把事情扼杀在萌芽状态。
不过虽然不认为贾家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但是对王熙凤这鬼女人,冯紫英还是一直有些警惕的。
这女人说精明也精明,但都是精明在小处,说有眼光也有眼光,但是这眼光却只能局限于她自己身边这一亩三分地,说井底之蛙也不为过,但这女人还有一点儿就是够狠够毒够贪,所以这几方面因素结合起来,就会变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种人。
所以冯紫英也只是下意识有些防范心理,但是也说不上多高,毕竟也就是一顿饭而已,再怎么也演变不成什么大事儿。
不过今儿个素来娴雅宜人的平儿表现就太离谱了,这心神不属,明显不在状态,当惯了丫鬟的人,斟酒上菜那都是基本功,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该是杠杠的才对,怎么今儿个颠三倒四,心不在焉,许多时候都要喊才知道斟酒了。
这就不能不让冯紫英起疑了。
他不认为平儿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本身就没有多少交织,而且他自认为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印象应该还不错,出现这种异常,要么是贾琏有问题,要么是王熙凤,当然后者可能性要大得多。
但王熙凤又有什么理由要对自己不利呢?
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不代表冯紫英就不做防范了。
害人之心最好少有,嗯,对坏人还是要适当的有,防人之心那就要真的必须要有,尤其是对王熙凤这等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既然冯紫英有心,而平儿又心神不宁,凭借着在前世中酒局里玩出来的花活儿,冯紫英那干酒举杯的套路就太多了,不但就大部分往贾琏那边倾斜了,而后属于自己一部分的酒也都不动声色的要么入地,要么入菜了。
当然姿态还是要做足的,他就是想要看看,是谁,究竟要干个啥,目的何在?如果是王熙凤,那意图何在?如果是其他人,那就更要搞明白原委了。
这若是被人给盯着,不弄出一个子丑寅卯水落石出来,他怕是真的睡不好觉。
当贾琏和冯紫英再度干杯之后,两个人的话都变得含糊不清,一个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一个则是攀着肩膀说着话,究竟说什么,估计两人自己都不清楚。
平儿脸色怔忡地托着酒壶看着这两位爷,琏二爷终于倒下了,而冯大爷也慢慢地伏在了桌案上。
平儿呆呆地看着这两人出神,一直到王熙凤身影闪现,急促的声音响起:“小蹄子,你还在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扶到屋里去休息?”
“啊”了一声,平儿这才赶紧放下酒壶,小心地去扶起冯紫英,然后小声呼唤:“冯大爷,冯大爷!”
冯紫英醉眼朦胧却又嘟哝着,“这酒够劲儿,不错!”
然后又一头栽倒在桌上,冯紫英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王熙凤三步并着两步进来,瞟了一眼似乎已经进入醉酒状态的二人,自己扶起贾琏,这才用眼神示意平儿赶紧动手。
心中悲苦,却又无可奈何,平儿强忍住内心的不愿,只能在王熙凤的目光督促下,一只手扶起冯紫英的胳膊放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从对方胳膊下穿过去,搀扶着,一边小声道:“冯大爷,您喝多了,还是到那边隔壁屋里去休息一会儿吧,婢子来扶您。”
“唔,好,我有些晕了,要睡一会儿,就睡上次平儿的床,香!”冯紫英醉眼朦胧的嘟囔着。
平儿脸一烫,而王熙凤脸上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瞥了一眼平儿,只把那平儿看得心惊肉跳。
当平儿一头汗珠的将冯紫英终于扶到了厢房那边之后,王熙凤却早已经将半醉半醒的贾琏送回了房,疾步赶了过来。
见平儿只是把冯紫英抬上了床,和那迎春共睡一床,但是两人之间却还差着距离,而平儿却是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王熙凤轻轻哼了一声,平儿骇然抬起头来。
王熙凤阴沉的脸色和不善的目光如针一般刺在平儿身上,逼得眼眶泛红的平儿最终只能先自己宽衣解带,先把外边的比甲脱掉,然后在脱去外裙,只剩下一身肚兜和小衣,这才抖抖索索的靠着床边,用哀求的目光望着王熙凤。
王熙凤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不做声的转头出了门,然后将门关紧。
忍不住泪流满面,平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又再看在靠里边睡得格外香甜的迎春,这才把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似乎进入了沉睡状态下的冯家大郎脸上。
犹豫再三,都走到了这一步,难道自己还能逃得掉?平儿想到王熙凤那阴冷如蛇眸的目光,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若是这个时候自己违逆了她的意思,只怕她是不会念旧情的。
但若是要把二姑娘推入火海,平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这个坎儿,罢了罢了,也只能自己舍身成仁,到时候只求这位冯大爷能看在情分上帮自己一把,莫要让自己难过,替奶奶把这道难关过了。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具略带凉意的身躯钻了被子中,被子里的冯紫英却是格外清醒。
从平儿把他扶进房中时他看到了炕上居然有一个明显是女性的女子睡得正香,而且这么大动静,也毫无反应,显然也应该是醉了。
这里边肯定有事儿,但是究竟是谁?王熙凤扶贾琏走时的眼神示意冯紫英装醉并没有观察到,但是一直到平儿扶自己进屋然后王熙凤进来时,他就知道肯定是王熙凤这个女人在捣鬼了。
虽然二人一句话都没说,但是他还是悄悄用半眯着的眼角余光看到了王熙凤那冷厉狠辣的神色表情以及平儿瑟瑟发抖的神态,一直到平儿当着对方的面脱掉外衣只剩下小衣王熙凤才离去。
毫无疑问这是王熙凤要迫使平儿演一出色诱或者酒后乱性的戏了,问题是又有点儿不像,平儿色诱自己有何意义,目的何在?真要有这意思,把平儿直接送给自己不更好?难道囿于贾琏的原因?
还有这炕里边睡的是谁?为何要摆出这样一个局来?
王熙凤这么做,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
冯紫英已经开始自行脑补,难道是王子腾他们要想干什么?对付自己还是文官群体?怎么也觉得说不通,情理上讲不过去啊。
用这种方式来迫使自己帮他们说话,恶了自己,这得不偿失啊,再说这平儿就算是被自己睡了,哪有算什么事儿?谁会在意这个?
冯紫英真的是被王熙凤的“神操作”给弄糊涂了。
原本以为这背后或许谋莫大的阴谋,甚至是某个势力在操作,针对的未必是自己,或许是针对自己背后的齐永泰、乔应甲或者柴恪这些大佬代表的文官群体,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不太想,除了这里边这位女子不知道是谁外,其他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儿。
感觉到钻入自己怀中僵硬无比的娇躯,脸上落下的一点儿泪珠带来的凉意让冯紫英原本有些兽血沸腾然后又冷静了下来,美人投怀送抱当然是好是,他也不是柳下惠,更不会禽兽不如,但是若是钻套或者人家不情愿,那就失去了意义了。
小心的倾听了一下门外,王熙凤应该不在门外,要么是顾及平儿的颜面,要么就是对平儿足够放心了。
“为什么如此?”
轻轻的一句话如同晴天一个焦雷在耳边响起,让原本就心惊胆战踌躇不决的平儿险些跳了起来,本以为对方早就醉得迷迷糊糊了,没想到对方却是根本没醉,而且之前那些恐怕早就落在人家眼中了。
冯紫英早料到了这一点,一只手揽住那柔腻丰润的腰肢,一只手捂住对方的檀口,“莫要出声,我知道你是被逼的,但为什么?”
丙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能屈能伸
大吃一惊的平儿顿时剧烈地挣扎起来,但却那里挣扎得过冯紫英,冯紫英也怕对方乱来,赶紧道:“我松开你嘴,但你不能乱喊,……”
平儿知道事情暴露,弄不好就要赔了夫人又折兵,心念百转却又羞又气,想到自己这般情形,只怕早就被对方轻看,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见对方这般情形,冯紫英估计应该问题不大了,小心的松开对方的嘴,附耳悄声道:“平儿,我是知道你的,金钏儿和香菱都说起你,对你赞不绝口,你断不会有这般龌龊心思,只是我不明白我哪里又得罪了你家奶奶,要用何等卑劣手段对付我?她真的就把一个女孩子的清白视为无物么?”
平儿欲言却又无语,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只能埋首低泣。
两个人这样挤在一起却又如此尴尬,冯紫英也觉得无奈,有心想要起身,但是却被那平儿死死拉住:“爷,你若是起身走了,奴婢日后便没法在贾府呆下去了,……”
“那你如此这般,难道就能在贾府呆下去了?大不了,我豁出颜面向琏二哥讨要你,……”
“爷,我不是贾府的人,我是二奶奶带过来的人,……”平儿抽泣了一声,“这等事情我家奶奶也是迫于无奈,……”
“呵呵,这个时候你都还要为她解释,我想不明白这般做,除了构陷我栽赃我,还能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冯紫英心情也慢慢安稳下来,只要这丫头肯说,那就好办,“还有,这边又是谁?”
平儿这才想起旁边还躺着一个迎春,面色一变,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来解释。
见平儿张口结舌,却不知如何是好,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意似有些遗憾,掀开被子便欲起身。
见冯紫英这般,平儿哪里还能忍得住,一骨碌翻身起来,跪在床上,只管哭泣着叩头,那鲜红色的肚兜带子勒在光洁的裸背上格外夺目,映入冯紫英眼帘,让冯紫英都忍不住口干舌燥,一股子火气腾地便从腹下窜了起来。
咬了咬舌头才让自己稳住心神,冯紫英下床,扭过头来,“平儿,你若是愿意说,我可以一听,若是我走出门去,那一年之内我便要贾琏休了你家奶奶,你信不信?”
平儿骇然地抬起头来看着霸气十足的冯紫英,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不管是什么事情,这等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底线,若是要害我,我量她王熙凤还没有这个胆子,便是王子腾他也不敢做这等事情!若是有求于我,想要以此栽诬拿捏我,我只能说她看轻了我,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我就不信她能把有什么本事能把我如何,拿到顺天府也好,都察院也好,我倒要瞧瞧,这顺天府和都察院是信我的多,还是信她的多!嗯,没准儿琏二哥还要站在我这一边呢,你信不信?”
这一番话终于把平儿击溃了,实际上她也就是一个聪明一些的丫头,便是有些见识,哪也不过是些宅院内的琐碎,如何遭遇过这等关乎生死名节的大场面?
此时的平儿只能跪在床上,哀哀哭泣,冯紫英此时倒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怀,只是走过去,一只手抬起平儿的下颌,淡然道:“说吧,此时还来得及,莫要等到我走出门,……”
平儿此时也只能半遮半掩的说了王熙凤的安排,但是王熙凤为何如此安排,她却不敢提,只说奶奶怕是有求于他,至于说这床上躺的另外一位,平儿也是半句不敢提。
冯紫英已经看出了床上的另外一位也应该已经醒了,但是这会儿大家都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抬手捏着平儿泪流满面的脸颊,冯紫英轻哼了一声:“算你识趣!”
推门径自出门,却见那王熙凤脸色煞白的站在院子另一头,一双手扭着汗巾子,全身如同秋风中树枝上的枯叶,瑟瑟发抖。
冯紫英冷冷地横了对方一眼,这才大踏步走到门口,然后转过身来,“凤姐儿,难道就没有一个交代给我?真的想替你和你们王家贾家招祸?”
这话一出,王熙凤便再也稳不住,全身瘫软靠在那墙壁上,几欲晕倒。
“铿哥儿,是我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脸色煞白的王熙凤也知道对方既然这么说,只怕也是并无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意图,咬着牙上前来,相当光棍地跪在地上,便是一个叩头求饶。
这大大出乎冯紫英的意料,他一直以为这王熙凤狠辣狡毒,没想到这女人居然如此能屈能伸,难怪能在这贾府里边纵横多年不倒。
便是有再多的人对她恨之入骨,作为公公婆婆的贾赦邢氏夫妇也对她极为不满,却是动不了她分毫,就凭着这副女光棍的气势,这贾府里边还真找不出一个人来比。
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冯紫英也知道这不是久留之地,既然挑破了对方的意图,对方自然会找上门来求饶。
“很好,那我在南熏坊大观楼等你,想必你也该知道那个地方。”冯紫英点点头,径直推门而去。
走出门去,冯紫英便疾步前行,刚转过弯,便迎头碰上了探春。
“冯大哥!”探春也有许久没见着冯紫英了,脸颊微红,一副翘首期盼的模样,喜滋滋地迎着冯紫英,“小妹正想到琏二哥院里来找您呢。”
冯紫英吓出一身汗,若是自己真的被堵在那贾琏院子里,就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了,莫非这探春便是王熙凤刻意找来撞破“淫行”的棋子?
但看探丫头这模样也不像啊,不过也说不清楚,没准儿她根本就不知道,就是被王熙凤给哄来的。
“三妹妹近来可好?”冯紫英其实很喜欢探春这种爽朗大气的性子,而且探春也颇为博学好问,这个时代这类女性可真不多。
“不好,但若是冯大哥日后能来得咱们府上勤一些,多走动走动,那就好了。”探春一噘嘴,站在冯紫英面前翘着小鼻子道。
“哟,那这事儿简单,那我每旬来一回,给三妹妹问个安,陪三妹妹说会儿话,可好?”冯紫英逗弄着对方。
这话已经有些亲昵调笑的味道了,若是放在两年前没啥,但是现在,却已经有些不太合适了,探春也是十三岁的丫头了,再等两年,就要说出嫁的事宜了,再说和冯紫英是通家之好,但男女有别,这样见见面还说得过去,但话语里却需要谨慎了。
探春脸颊一烫,瞪了冯紫英一眼:“冯大哥,没想到你去了西疆一趟,却变得油嘴滑舌起来了,……”
“不敢,我这不就是凑着三妹妹喜欢么?”冯紫英也笑了起来,“三妹妹可是有什么事儿找我?这段时间为兄可是有点儿忙,等忙过了这段时间,再来府上和几个妹妹说说话。”
探春见冯紫英意欲要走,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才道:“冯大哥,能不能在小妹那边坐一坐,吃杯茶,环哥儿很想见您一面,昨日里还未老爷他们没让他今日参加见您生气,他很希望您能多指点一下他,好不好?”
冯紫英没想到探春为专门为贾环来找自己,据金钏儿说好像探春和宝玉倒是走得挺近,和环老三并不亲近啊,怎么今日却为了环老三专门来找自己了?
见冯紫英有些纳闷儿,探春低眉垂目地小声道:“环哥儿在府里有些孤僻,性子也有些偏激,没几个人能说得来,但是他读书很用功,而且他最崇拜您,一门心思想要向您学习,每次提及您都是双眼放光,府里边也没什么机会能出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就盼着您能来替他点拨点拨,……”
冯紫英点点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当姐姐的何尝不是为弟弟考虑?
探春固然和宝玉亲近,里边或许有几分宝玉招人喜欢的因素在里边,但未必就没有家庭环境因素在里边,像探春这等庶女要想在贾府里边活的扬眉吐气,免不了就要逢场作戏。
王夫人可是对这等庶子庶女的未来可是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真要折腾他们,探春也好,环老三也好,还真的只有受着。
而环哥儿这等狗憎人厌的偏激性子探春能这般苦心替对方考虑,自然也是因着这份一母同胞的缘故,怎么未见到其他人来替环老三考虑过这些?
深深地看了探春一眼,冯紫英慨然应允:“好吧,我就去三妹妹那里坐一坐吃杯茶,你让人去叫环哥儿过来,我和他说说话,……”
贾环听到侍书来叫自己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冯大哥在三姐姐那里专门等着自己,要和自己说说话,这让他喜出望外。
他再不懂事也不敢和大伯父亲犟,没安排你便没安排你,难道你还敢去闹腾?
他也只能悻悻地找个没人地方发泄一下而已,但没想到昨日里还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自己也恶言相向的三姐姐却替自己安排好了这一切。
丙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训导
有些悠然自得却又颇为有趣的打量着这位三妹妹的闺阁,冯紫英还是第一次来探春这里。
黛玉那边也只去过一回,嗯,宝钗那边去过,但是那边是小院,倒也无妨。
他当然不可能像《红楼梦》书中贾宝玉那样出入无禁,他毕竟是外人,只能在人家外边堂屋里小坐,人家卧房自然是万万不能进的,即便这样在这个时代也算是有些出格了,好在通家之好和素识勉强可以遮掩过去。
比起林黛玉那边房中装饰点缀的细腻精致,探春房中显得要素雅许多,就是一张很寻常的圆桌,几张锦凳,花窗半掩,一株不知名的盆栽搁在窗下,倒也绿意盎然。
“侍书去叫环哥儿了,很快就来,冯大哥您坐一坐,喝杯茶。”探春陪着冯紫英坐着,旁边翠墨也替冯紫英倒上茶来。
“三妹妹的茶我可还是一次喝,可有什么名目?”冯紫英接过茶盅,微笑着道。
“哪里有什么名目?不过就是一些府里买回来的寻常茶,小妹可不敢和冯大哥您比,不过茶虽寻常,但是小妹对冯大哥的心意可是至诚的。”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语病,探春微微侧首,不让自己脸颊上浮起的红晕被对方看见。
只是这如何能躲得过冯紫英的眼睛,他心里也是一凛,莫不是这丫头也在“觊觎”自己?这可真的就要成了收割机了。
林丫头、宝丫头的事儿现在都还没有一个说法,想到这里冯紫英都觉得头疼。
“妹妹说哪里话,不过妹妹喜欢品茶,我明日就让人给妹妹送些茶来,我一位同学是南直隶歙县人,他们那边的松萝茶颇为出名,汤色鲜润,清香宜人,还有福建那边送来的寿眉茶,也就是俗称的老君眉,若是吃了油腻之后颇能消食儿,味道也挺好。”
方有度的老丈人便是歙县地主,也是著名的茶商,现在方有度留在京师城中发展的可能性很大,于是他老丈人便斥资在大时雍坊这边替方有度置办了一个宅子,还在整修,妻妾预计要等到他已经出生了的儿女足岁之后才会进京。
现在方有度的老丈人是真心觉得捡到了一个宝藏,没想到方有度不但高中举人,而且还中了进士,现在更是在刑部大受欣赏,大有就要留在京中任职的架势。
这对于一个进士来说也是难得的殊遇了,所以自然也是加大“投资力度”,务求让自己女儿日后能在方家地位更稳固。
所以一些寻常土特产也是时常送到京中,让方有度能拿去打点应酬,现在的方有度可真的是阔气起来了,冯紫英家中的松萝茶便是方有度送来的。
至于武夷的寿眉茶则是福建会馆送来的一份心意,知晓冯紫英喜好品茶,这变成了一种雅礼。
这等寿眉茶据说也是才在福建那边制作出来不久,是研制出来的新品,属于发酵过的红茶类,味道醇香浓厚,与现在士林中时兴的清茶相比,又别有一番风味,据说在西夷人那边很受欢迎。
“那小妹就先谢谢冯大哥了。”探春微红着脸,起身福了一福。
贾府里边每年都会采购一些茶回来,只是这茶叶口味也主要是迎合几位当家老爷和太太,自然不会太多考虑下边小姐们,公中之物都有定例,每月会按时送到各家屋里,但是你要说自己选择,那就要自个儿讨月例去买了。
像探春这样的姑娘每月月例也不多,花销地方却不少,探春也不是那等吝啬之人,只能精打细算,所以每每这月例够倒是够用,但若说要有多少余钱去添置自己喜欢之物,倒也不易。
“哟,三妹妹何时和我这么客气起来了?”冯紫英也起身,笑着摆手,“这不显得见外了么?几两茶叶而已,不值几个钱,就是尝个新鲜罢了,……”
二人正说间,那贾环已经急匆匆的冲了进来,一眼见到冯紫英,喜出望外,站定便是一个拱手鞠躬,“贾环见过冯大哥。”
冯紫英也起身虚扶一把,然后这才把着对方胳膊,点点头:“大半年不见,环哥儿倒是长高了不少,嗯,倒也有些翩翩少年郎的味道了,嗯,还不见过你三姐姐?”
贾环怔了一怔,却见着冯紫英湛然的目光,只得又向自家姐姐一礼,“见过三姐姐。”
但是这一模样,冯紫英便知道只怕这姐弟俩关系还有些别扭,探春那里倒也没啥,估摸着问题还是处在环老三这里。
他也从金钏儿、玉钏儿那里听到贾府里的一些情况。
现在金钏儿和玉钏儿基本上就成了他打探贾府消息的最佳耳目,除了林妹妹、宝姑娘的消息自然是事无巨细传回来,贾府里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能当着乐子来听。
像贾宝玉现在迷上了听戏唱戏啦,和那明月楼的蒋琪官、秦钟几个走得越发近了,也和柳湘莲相善。
只不过柳湘莲忙于大观楼戏园子的生计,和他们在一起时间不多。
比如环老三和王夫人身边的彩霞眉来眼去,王夫人已经有些觉察,慢慢用绣鸾、绣凤替代彩霞来当贴身丫鬟,开始边缘化彩霞了啊,……
还比如宝玉现在去林姑娘那里不及原来多了,虽说表兄妹也还亲近,但是就像是隔了一层了啊,……
林林总总,倒是让冯紫英忙碌完一日的正事儿之后回到家里,以一个吃瓜群众的角度来消遣,倒也有趣。
见冯紫英如此维护自己,探春心中也是一暖。
她是了解自己这个同胞弟弟的,性子偏激乖戾,桀骜不驯,对佩服的人自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对其他人那就不一样了。
便是自己这个当姐姐的,他也是经常冷嘲热讽,对宝玉这个嫡兄更是经常不尊,好在宝玉也是烂漫心性,不太在意这些。
但是宝玉身边的丫鬟和府里其他一些人也都或明或暗的提醒过她了,大概也是让她去管教一下环老三,赵姨娘那边是别指望的。
只是探春也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哪里能管得住环老三,这府里上下,除了大伯和父亲,恐怕也就只有太太和琏二嫂子能稍微让贾环安分一些,但那都是面服心不服。
真正能让环哥儿心服口服的,只有眼前这一位冯大哥。
“环哥儿,这半年读书如何?”
“不敢有负冯大哥您的期望,贾环读书倒也花了一番心思,现在《大学》、《论语》已然较为熟悉,集注等书也在慢慢熟悉,……”
说起读书,贾环便神采飞扬,那略微有些干瘦的面颊上都是浮起一层红光,“族学里老师教授倒也还行,不过毕竟是族学,老师也不能要求太多,多有一些心性不定者在其中混日子,他也不能制止,……”
探春在旁边暗自蹙眉,冯紫英心中暗笑,这环老三也知道给贾宝玉上眼药了,不过却不知道人家父母早就放弃了他读书一事,任何人不能比啊。
“环哥儿,人家读书不读书,读得成读不成,那都和你无关,你的眼光莫要停留在这区区贾府族学里,男子汉大丈夫,胸襟眼界要宽阔,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这句话便可以用在你等身上,……”
“……,只要你读得好,日后考中了秀才,你冯大哥还是那句话,便是豁出这张脸,冯大哥也可以保你送你进书院里去深造,日后考中举人进士,光宗耀祖,那就看你自己如何努力了,……”
这一番鸡汤只把那贾环说得心花怒放,“冯大哥,他们都说青檀书院现在是进士窝子,是大周最好的书院,我日后想要去青檀书院读书!”
“环哥儿,青檀书院如你所说,现在是大周名气最大的书院,我听闻官山长和周掌院都在说,从去年开始书院招收的标准门槛更高了,非各省士林名儒亲笔书信推荐不行,而且对士林名儒的身份也有了要求,不是自诩士林名儒就行,每个省都有确定为青檀书院认可的名儒方才可以推荐,而若是朝中大臣,也都是须得要进士出身正三品以上的大员才可推荐,……”
听得这样一个标准,贾环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冯大哥,我准备后年便要去考秀才,若是我考中了,那该如何是好?”
“你若是能考中,这些事情便不需要你操心,但是你不但要学识好,亦要一个好名声,莫要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冯紫英顿了一顿,然后又温言道:“大丈夫当有宽阔心胸,不必计较那等琐碎闲言,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若是没有一份心胸,便是考中举人进士,你又如何去出仕做官,报效朝廷?”
贾环深以为然,若是换了一个人这般说,他肯定是不屑一顾,甚至还有逆反心理,但是在冯紫英面前,他却是觉得心气平和,理所当然。
便是一旁的探春也听得心潮澎湃,望向冯紫英的目光里没来由多了几分崇拜。
丙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拾掇
“冯大哥,您的话我记住了,认真读书,不计较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人挖苦讥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便要做那鸿鹄!”贾环的心气被冯紫英彻底鼓动起来了,有力的挥舞了一下小拳头,“请冯大哥放心,我一定会在十四岁之前考中秀才,绝不辜负您的期望,让那些个只会说闲言碎语的人看看,我贾环才是真正的读书种子,让他们闭嘴!”
冯紫英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探春,却看到探春的目光也望过来,带着几丝担心。
冯紫英笑着摇摇头,这家伙估计是被贾宝玉在贾府中的优遇给刺激到了,还有那贾珠十四岁考中秀才珠玉在前,所以很不服气,一门心思要让自己打破荣国府贾家的历史,证明自我。
从一个角度来说,这是好事,能激发起他最大的读书热情,但是问题是就把贾环始终抱着这种心态,怼天怼地怼宝玉,一门心思要踩着宝玉上位,这恐怕就要把路走窄了啊。
在这贾府里边,除非一下子能考中举人,否则一个秀才不足以说明什么,王夫人有一百种法子拾掇你,甚至连贾政都难得护住你,你不招惹宝玉也罢,招惹了宝玉,王夫人岂能容你?
探春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格外担心。
只是这等话冯紫英也不好说明了,犹豫了一下才道:“环哥儿,其他话我不多说,安心读书,不要考虑其他,你现在唯一任务就是读书,秀才固然要考,但最终你可能要瞄准举人才行,你便是考中了秀才日后要出去读书,那也要你父亲母亲支持才好。”
冯紫英话语中的母亲肯定不是指赵姨娘,而是王夫人,这嫡母才是母亲,生母只能是姨娘,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矩。
探春终于找到了机会,借着冯紫英的话提醒道:“环哥儿,冯大哥也说了,你要安心读书,日后要出去读书都是好事,但是年龄在那里,还得要老爷太太许可才行,很多事情,便是冯大哥也不能替你做主,……”
贾环也听出了弦外之音,轻哼了一声道:“冯大哥,大伯一直很欣赏小弟,说小弟是贾家读书种子,父亲也支持我读书,我想我若是能为荣国府贾家读出书来,只怕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坏事吧?若是谁不愿意见到我贾环为贾家读出书来,出一个读书种子,恐怕整个贾家都不能答应吧?”
探春面色发白,而冯紫英也没想到这贾环如此骄狂,这连秀才都还没考呢,就以贾家读书种子自居了,这话里话外都是影射王夫人,真当王夫人收拾不死你?
“环哥儿,忠孝礼仪仁智信,这几个字我希望你好好体会一下,忠和孝排在第一二位,若是你连这一点都还不能明白,我觉得你读书也成不了气候,我这一段时间恐怕还要来几次你们府上,我希望你能在这个问题上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
冯紫英脸色冷峻下来,站起身来,“好了,三妹妹,环哥儿,我还有事,先走了,下一次我来,我不希望看到一个怨天尤人的环哥儿,而希望看到一个心胸坦荡风光霁月的贾环!”
冯紫英赶到南熏坊的大观楼时,贾芸迎了出来,气喘吁吁地道:“大爷,琏二奶奶来了,说找您,已经在里边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我看她很着急,说让人去找您,她又不肯,只说在这里等您。”
“嗯,我知道了,我让她来的。”冯紫英点点头,把马缰甩给贾芸,“她在哪里?”
贾芸被冯紫英淡定从容的气势给震住了,琏二奶奶现在居然是被冯大爷叫来的?而且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看样子大爷还是有意要冷琏二奶奶一下子,这可太让他感到惊骇了。
琏二奶奶是何许人,在贾府里边可是说一不二的,除了两位老爷和老太君,谁还敢这般对琏二奶奶无礼?
“二奶奶和平儿姑娘在甲字一号房,其他几间都还在装修,尚未完成,只有甲字一号是按照您提的要求,作为一个样板间先装饰出来了,效果非常好,薛大爷和柳二爷都邀请了一些朋友来小坐,非常满意,视野极佳,远近合适,声音也能正好传递到,而且两边也互不干扰,不虞被周围人打扰兴致,……”
一说起贵宾楼的装修效果,贾芸就忍不住眉飞色舞。
一分银子一分货,这从设计到用料以及工匠师傅,全部是请的京城大家,这拿出来的效果果然就大不相同。
这甲字一号就完全是按照江南士绅家中起居风格打造的,从桌椅板凳到窗、帘、地板、盆景、香炉以及墙壁上的书画都是完全按照江南风格来的,端的是精致到了极点,连贾芸都觉得这是在用银子堆砌。
光是这一间甲字一号的用料就花了一千二百多两银子,这还没有算是整个装饰营造的工钱。
如果要全部算下来,光是这间甲字一号就要花费一千五百两银子以上。
也就是说,光是这一二十间贵宾楼包房装修下来开销,加上内里各种物事的添置,那没有两万两银子就打不住。
贾芸这一辈子还从未见过一个戏园子都能用这版考究的物料和匠工来营造,实在是太奢侈了。
“行了,芸哥儿,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述说辛苦表功了,你做的事情我看得到。”冯紫英摆摆手,“那我过去了,你不用跟来,我和琏二奶奶有事情商量。”
径直上了二楼,走到右面第一间,推门而入,原本坐在椅中的王熙凤如同被受惊的兔子一般一下子站了起来,而倚墙而站的平儿也是倏地一下子闪到了王熙凤旁边,扶住对方的胳膊。
“好了,平儿,你出去,我和你家奶奶要好好算一算账。”冯紫英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
王熙凤换了一身素淡的浅青色绣缎比甲和白色长裙,配上那煞白的脸色,以往日娇艳似火的模样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气息,而眉目间也是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架势。
这让冯紫英啧啧称奇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王熙凤起码在内闱大宅里边玩这一套算是一个人物。
这等欺软怕恶、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狐假虎威的本事,还有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手段,真的是玩得相当顺溜。
这些把戏放在外边儿未必能有多好的效果,但是在深宫内苑里对付妇人和下人,却真的是无往而不利,也难怪她能在荣国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平儿瞅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一副柔弱惧怕的模样,但最终还是软软地道:“平儿你出去罢,就在门外,莫要让其他人上来。”
平儿只得点点头,在出去之前却又跪下来叩了一个头:“冯大爷莫要责怪我家奶奶,我家奶奶一时糊涂,但是也是迫于无奈,还请大爷原谅则个,……”
冯紫英冷笑着斜睨了王熙凤一眼,“凤姐儿,你可真的是有一个够忠心的丫鬟啊,这等时候,还在为你求情!”
王熙凤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王家虽然无能,但是也还是有些治家本事,若是连贴身丫鬟都要背叛我,那就说明我王熙凤命该绝!”
王熙凤的这等泼辣光棍气概,倒是让冯紫英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这王熙凤都还是一个人物,哪怕只能在贾府里边算个人物,但就算是在贾府这个池塘里想要成功,那也还得有几分本事,只是招惹到自己头上来,那自然就不能纵容了。
等到平儿出去,冯紫英大马金刀的坐下,手扶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这才淡淡地道:“说吧,为何如此?”
到了此时,王熙凤却反而显得洒脱了,一股脑儿的和盘托出,毫无遮掩。
原来如此!
冯紫英这才明白王熙凤为何要狗急跳墙般的孤注一掷,他也隐约记得《红楼梦》书中的确有这么一出,王熙凤干预诉讼,导致了一对痴男怨女自尽身死,不过现在还有没有这一出就不清楚了,按照王熙凤所说的那样,只怕云光恐怕还没有来得及干预,他就东窗事发了。
“凤姐儿,既然是这等事情,为何不直接找我,要我想办法帮忙?或者找你二叔帮忙?”冯紫英有些好奇。
王熙凤冷笑起来,“铿哥儿,我若找上你,你会帮忙么?连我二叔和牛继宗找上你,还有其他大人物都找上你,都推三阻四,不肯帮忙,你现在眼里只有你自己的利益,哪里还有其他?再说了,这等事情若是没出事儿,都好说,而一旦出事,那人人都想要撇清,甚至还要来踏上一脚,恨不能踩死你,我如何敢去找我二叔?”
冯紫英想了想,的确如此,王熙凤这么平白无故的找上自己,自己肯定不会理睬,或者就干脆找个托词,王熙凤倒是把自己看得很准。
“所以你就设计这等栽诬手段,欲陷我于不义,凤姐儿,你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冯紫英冷冷地道。
“后果?若是此事我脱不了身,那便一切休提,平儿不过是一个丫头,老爷太太本来就有意送给你好交好你,只是贾琏不愿意罢了,便遂了你愿又如何?二丫头那边倒是有些关碍,不过她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内心里也仰慕你,老爷太太那等贪钱的,到了最后,无外乎就是你多出几两银子,让她嫁给你为妾罢了,我还能管得了那么多?”
王熙凤满不在乎地道。
冯紫英脸色变得狰狞阴狠起来,忍不住站起身来,有些放肆的一把捏住王熙凤的下颌,将其推到墙壁边上。
“凤姐儿,这些都是你们家自己的事儿,我管不着,我只问你,你这般做想要拿捏我,难道就没有考虑过我日后的报复?你觉得就凭你这点儿能耐,可以无视我?还是觉得你有你二叔做后盾,可以不惧怕?真当我是善人可欺么?”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交代
王熙凤脸色苍白,但是眼睛清亮,毫不畏惧地和冯紫英对视:“有区别么?我若过不了这一关,便是在荣国府都待不下去了了,王家那边一样不受待见,日后的事情,我还能管得了那么多?”
这娘们儿还真的有点儿我死后那管洪水滔天的气势,弄得冯紫英都觉得有些棘手。
二人就这样近距离面对面的直视,冯紫英真的很想甩对方两记耳光,然后爆捶一顿,但是却又觉得那太无意义,对这种女光棍,要么踩死她,要么就要收服她。
踩死她倒是容易,找都察院那边,只要云光那封信还在,便是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只要拿着这封信,便能生出花来。
这等武勋眷属居然敢干预司法,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功劳,这也难怪王熙凤会这么惧怕,因为他也很清楚这等把柄落到御史们手里会演变成什么样。
当然对御史们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一个深宅妇人假托家主的信函,若是没有造成后果,顶多也就是让这些武勋被罚俸,折腾羞辱这些个武勋一番罢了。
王熙凤是嫁入了贾府作为嫡子之妻,再要攀咬到王家不容易,而贾府这种家中没有一个担任实职的没落货色,就算是能折腾一番,也显现不出他们的能耐,并不是他们的首选目标。
当然这么一折腾,在外界看来或许没啥,但像王熙凤这等妇人恐怕就只有被休的命,若是进了大狱,为了保两家颜面甚至两家都能逼得你只有去一死以谢罪了。
可弄死她又有什么意义呢?结怨贾王两家,这就更是毫无意义了。
但要这么就随意揭过,冯紫英又心有不甘。
这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不咬人膈应人啊,老是被王熙凤这么瞎折腾,迟早要给折腾出一些事儿来。
若是和自己毫无瓜葛倒也罢了,管她王熙凤去怎么折腾,但是像林丫头现在还住在贾府,以她的年龄,无论林如海会不会死,两三年还得要呆,宝钗现在也还算是借住在贾家,加上贾琏自己有意要用,还有探春、宝玉和贾环,……
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和贾家关系这么密切起来了,以至于自己好像现在想要和贾家彻底分道扬镳或者划清界限,都有点儿麻烦了,或者说还有些舍不得了?
而且从公事儿的角度,王子腾、牛继宗他们似乎有意借助贾家这层关系来和自己打交道,甚至连太上皇也隐约藏匿其后,连贾元春都用上了,这一时半刻贾家似乎还能维持一段时间表面荣光呢。
既然如此,王熙凤这人就必须要收服,起码要让她明白底线,哪些事情不能做。
这么一琢磨,好像能把王熙凤这个《红楼梦》中不是主角却胜似主角的女人给收服,让她成为自己控制贾府的工具人,任自己为所欲为,岂不是美滋滋?冯紫英不无恶意的恣意狂想。
就在冯紫英琢磨着如何处置王熙凤的同时,王熙凤也在紧张地思考着如何来渡过眼前难关。
从冯紫英脱身扬长而去之后,她就知道事情难以善了了。
她倒是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光棍儿气概,所以把平儿叫来问了情况之后,便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熬过这一关,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用尽一百分的努力去争取。
冯紫英并没有把话说死也给了她一线希望,只是要她给一个交代罢了,这就好办。
只要对方想要,能拿得出来的她都无所谓,上一步她都敢把自己贴身侍婢和小姑子的清白贞洁舍弃,现在到这一步了,她又有什么不敢舍弃的?
她同样也很清楚对方并没有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意图,但是对方没有这个意图并不代表对方就愿意帮自己,对方只要袖手旁观不管,自己都可能要跌入万劫不复之境。
所以她必须要拿到对方的帮助和支持,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她能付出的代价。
这是一个交易,在这一点上,在设计构陷失败之后,王熙凤已经十分清醒,好在同样她也很清楚对方也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利益主义者。
手松开对方下颌,冯紫英轻轻地哼了一声,负手离开,重新回到座椅上坐下。
王熙凤靠在墙壁上喘息了一阵,才慢慢缓过气来。
“凤姐儿,我就不明白,这等包揽诉讼干预司法的勾当,你怎么就敢干?”冯紫英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目光清淡注视着对方:“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替你们贾家招祸么?”
王熙凤舒了一口气,这才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发梢和胸襟,漫声道:“招祸?这种事情其他高门大户哪个不干?要论起来,这桩事儿也只能说我运气悖罢了,……”
“凤姐儿,我就不明白了,你掌着这荣国府,阖府上下花销开支,都是你掌管,难道还不够你使用?而且,你这包揽官司收的钱,恐怕不是纳入公中了吧,你自个儿揣了吧?你就这么缺银子使唤?前年琏二哥那趟营生挣得还不够?”
冯紫英也很想搞明白这王熙凤究竟是个什么心态,要说她这样的掌家娘子,偌大一个贾府,短谁的也短不到她身上才对,怎么就对银子恁地饥渴,没其他正当营生手段,干脆就不择手段的捞银子,自然既是招祸之源了。
对于冯紫英的这番问话,王熙凤略感诧异,她没想到对方居然还关心起这些来了。
冷笑了一声,王熙凤斜睨了冯紫英一眼:“铿哥儿,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吧?贾家和你们冯家可不一样,你们家我打听过,也不过就是百十来号人,可贾家呢?我告诉你,一千二百号人!而且每年还在见长!我也不怕告诉你,现在的贾家每年都是坐吃山空,拆东墙补西墙,便是老太太的家底儿都被抵押出去不少!”
见冯紫英不吭声,意似不信,王熙凤继续道:“这阖府上下的情况,有谁能有我清楚?大家都是睁着眼睛装着不知道而已,偌大一个荣国府,哪年到了年关上不得去抵押一二才能熬得过去?你以为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他们不知道?都装糊涂罢了,出了事儿没准儿还会推在谁头上呢。”
冯紫英也知道贾家情况不好,无论是荣国府还是宁国府,这等二三十年都没有人出去做官的,单靠着那点儿干俸禄和庄子铺子收成,如果再遇上外边经管不善的,那这没落下去也就是几年的事情。
但像王熙凤说得这样不堪,倒是有些出乎冯紫英的意外。
“我知道铿哥儿你肯定要说,我这挣来的银子也没放到公中里,对,这没错,我凭什么要放在公中里,这等事情谁不知道有风险,出了事儿谁会替我遮掩一二?只怕跳出来踩我一脚的人更多吧。”
王熙凤很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这冯紫英这两年和贾家走的这么近,只怕也早就知晓贾家的情况,而且看着贾府里边几个姑娘,迟早也有那么一两个要入冯府上他床的,就像那迎春,除了这么一遭事儿,虽然还懵懵懂懂,但若是风声传了出去,那也别想嫁外人了。
“都说我刻薄寡毒,贪得无厌,我不这样,这荣国府里能撑到现在?”王熙凤一甩头,“这荣国府没有我成日精打细算,得罪无数人,背地里扎我小人儿的都有,只怕去年就熬不过去了,可谁体会过我的难处?都觉得我琏二奶奶人前人后如何风光,谁管过我的辛酸?每月月例我就五两银子,大嫂子都是二十两,这五两银子能干啥?……”
“……,这哪一月没几个人情往来送到你头上来,除了公中,我自个儿不就得要自添腰包打发几个?平儿的舅舅走了,鸳鸯的哥哥娶媳妇了,袭人老爹过世了,周姨娘的妹妹生孩子了,哪一个跑得掉我?少爷小姐们,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我难道还不得买点儿燕窝银耳什么的上门看看?我是掌家娘子嘛,人家都觉得你管着银子,那还不是银子随便花,也不想想这阖府上下多少人盯着这账目,就琢磨着能找出点儿差错来好把我掀翻在地呢。”
冯紫英心中也是一乐,他还真没想到这贾府里边还有这么多人情往来,这么一算,好像自己府上恐怕这些个也少不了,不过冯府和荣国府还不一样,钱银都是姨娘管着,而姨娘不但是母亲妹妹,又是手把手把自己带大的,在自己尚未娶妻的情况下,自然无人敢说闲话,但这贾府就不一样了。
王熙凤这个管家怕也是的确管得辛苦,在外来收入日减,而府里开支日增的情况下,还真的不好玩。
不过这和自己无关,你过不下去要自招祸端,出了事儿,却想要用这等手段来要挟自己替你擦屁股,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凤姐儿,你也莫说那么多了,那是你们荣国府的事儿,我管不着,我只问你今日之事,你如何给我一个交代?”冯紫英笑得有些开心,一口白牙在透过窗棂夕阳阳光下更是冷厉耀眼。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支点
王熙凤曼妙的身躯微微扭动,漫步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冯紫英面前。
淡青色的素妆这个时候看上去更多了几分柔弱的气息,但那双眸子中闪烁的光泽却足以证明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打算束手就擒。
“铿哥儿,我现在还能如何?我为鱼肉,汝为刀俎,奈何?”轻笑声中多了几分销魂蚀骨的放浪,王熙凤一只手却已经放在了自家衣襟处,脸上更是几分幽怨和魅惑表情混合,“我能拿得出手的,只要你想要,都归你,平儿也好,迎春也好,送到你床边,你都不敢要,莫非瞧不上,还要我这身子?只要你觉得你能和心安理得的与贾琏相处,二嫂子没说的。”
冯紫英不为所动。
他不是十六岁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年郎,前世阅历让他明白,这个时候若是自己退让半步,这女人就能顺着杆子往上爬,这女人看似一副风骚放荡什么都敢做的架势,但实际上最后一句话还是暴露了她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真的?小弟无所谓啊,既然凤姐儿你都放得这么开,那小弟当然愿意一亲芳泽,嗯,要不就在这里吧,反正有平儿把门,先把衣裙脱了吧。”冯紫英故意站起身来,笑着作势就要去抱对方。
王熙凤没想到这冯家大郎居然敢如此,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却见对方眼中戏谑神色,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对方看穿,不由得又气又恼又惧。
这家伙怎么这等事情也如此老练,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若说是读书那也罢了,但这等勾当为何也这般见惯不惊?
“哼,铿哥儿,我若是真的在这里脱了衣裙,只怕你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王熙凤贝齿深咬红唇,气急败坏地道。
“呵呵,你若是敢脱,我又有什么不敢吃在?至于兜着走也好,还是其他怎么办也好,那也是我的事儿,我都不惧,你替我担心什么?”冯紫英轻笑,“来吧,让我尝尝二嫂子的滋味。”
王熙凤冷哼一声,后退一步,“铿哥儿,你划出道来,今儿个二嫂子认栽了,还是那句话,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认了!”
“你认栽了?那岂不是就任我为所欲为了?”冯紫英越发开心,“那就按照你刚才说的,我要一亲芳泽啊,先脱吧!”
“铿哥儿!”王熙凤终于有些惊惧了,看见一步一步逼近的冯紫英,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衣襟,冯紫英也不在意,再度探手托起对方下颌,目光紧逼,“凤姐儿,不要把别人当傻子,更别外把你在贾府里边那一套放到外边儿来,吃不开!先前你的算计勾当就算是真的得逞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我赔上一些名声,你觉得顺天府和都察院会信谁?但你可能就是家破人亡了!”
“别以为你摆出这副光棍剌虎的架势就无所畏惧了,真正到了刑部大牢或者龙禁尉诏狱里,你才会明白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让你躺在那蛆虫遍地,蛇鼠乱窜的地底牢狱里呆上十天半个月,或许你才能明白你现在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幼稚!”
冯紫英一字一句从牙缝中,犹如冰渣子一般砸向王熙凤,让王熙凤毛骨悚然,黑暗阴森,蛆虫遍地,蛇鼠乱窜,想想现在那种环境下生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见王熙凤脸上终于悚然色变,这等女人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真正让她明白下场会是什么样时,她才会意识到现实的残酷和恐惧。
微微把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冯紫英斜睨着王熙凤,“凤姐儿,你都说了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了,我发话了,怎么不照办啊?”
“哼,你若是能解我大难,我便任你为所欲为!”王熙凤猛地一甩头,发丝散乱下来,目光泼辣凶悍,“但现在还不行,云光那封信还没有拿回来,你占了便宜,最终我还是要下大狱,岂不是成了两头落空?”
“哟,你这倒是赖上了,你构陷我不说,现在居然还要让我替你把屁股擦干净,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儿么?”冯紫英平静地问道。
“那我管不了,左右都是一个结果,我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王熙凤一字一句地道:“若是你能帮我把那封信拿回来,助我渡过此番大难,日后便是任你施为,我王熙凤虽然是妇道人家,但是也一口唾沫一颗钉,说到做到,或者我也可以发个毒誓,……”
“免了,我从来不信这个,我只信我自己。”冯紫英琢磨了半晌,也觉得这事儿还真的让自己有些两难,好在还有拿捏她的时候,那封信就是最好的王炸,不过现在,他似乎该收点儿利息才是,“所以你总得要交个投名状给我,……”
王熙凤目光一凝,“啊?!”
冯紫英微微一笑,“凤姐儿,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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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和平儿走了,冯紫英独自一人坐在甲字一号房中想着事情。
吃一堑长一智,对王熙凤这种女人,冯紫英还没有那么好的胃口,虽然的确肉味十足,风韵妖娆,但他现在没兴趣。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才是最忙碌的事情,武勋们既然有所求,那么正好这边也需要武勋们的配合,合作的条件有了,那么剩下来就是讨价还价了。
还有就是南北文臣之间的谈判、户部和兵部之间的拉锯战,但更重要的是敲定了策略之后能从开海之略中举债拿到多少银子。
齐永泰和乔应甲那边都需要去协调商计了,想到这里,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庶吉士身份才是所有人都觉得最方便的,和谁打交道都不至于被御史们攻讦,毕竟自己连正式官员都不是,却又参加了西征平叛知晓内情。
“大爷。”贾芸小声的在门外敲门道。
“芸哥儿,进来吧。”
贾芸悄然进门,“琏二奶奶和平儿姑娘走了。”
他是看着王熙凤和平儿走了的,王熙凤脸色不太好看,而平儿更是满脸惊惶不安。
他不知道琏二奶奶和这一位有什么瓜葛,也不想知道,他现在只想做好手里的事情。
一旦这家大观楼建成开业,他敢断言,绝对是京师城里一等一的繁盛去处,便是那明月楼和燕子楼以及绕梁阁都要逊色三分,整个京师城的达官贵人们都要以在这里来看戏为荣。
“坐吧。”冯紫英抬了抬手,“这园子还要多久能装修完开业?”
“十月里肯定能行。”贾芸很肯定地回答:“这第一间慢了一些,但是主要是第一次做,许多物料都是临时去选购,匠工们也都是摸索着来,但现在有了经验,基本上大家都懂得起如何来做了,那就快多了,可以几间一起开工,……”
“唔,差不多,十月里开始冷了,……”冯紫英点点头,“芸哥儿,这戏园子建成了,你有什么想法?”
“全凭大爷安排。”贾芸心中狂跳,这辛苦大半年,他也是谨言慎行,事必躬亲,尽可能的做到花钱最少事儿办得最好,这戏园子里要说最操心的就是他,但是现在建成了,他该何去何从?
“柳二哥对你很满意,日后这戏园子主要就是他来应付场面上的事情,但是他一方面要应付场面上的,另一方面也还要把戏班子给鼓捣起来,恐怕没有多少心思和精力来管理这园子里的日常杂务,而薛文龙也是个只能当甩手掌柜的,至于其他几家,他们都不会参与管理,所以你有没有意愿来替我管好这个戏园子?”
迎着冯紫英温润的目光,贾芸心潮澎湃,甚至眼中都有些湿润,深深一揖到地,贾芸这才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沉声道:“愿为大爷效命。”
“嗯,我是信得过你的,琏二哥今日都还在说你这戏园子,不无艳羡,不过他不合适。”冯紫英淡淡地道:“这戏园子柳大哥和你们都有些想法,我都知道,其他不说,我只加一条,……”
贾芸肃立恭听,他有一种直觉,只怕这一条才是眼前这一位最看重的。
“日后这人来客往,多是咱们京中贵人官员和他们亲眷,还有哪些个外地来京的官员富商,我要你每日里把进出戏园子的官员巨贾人员都要有一个详细的了解,频率、花费,和谁一起来,……,还有没有谈论什么特别的话题,……,”
贾芸心中微震。
“日后我们的营生肯定不止于这一家戏园子,或许还有酒楼茶楼旅舍呢?多了解一下这些个人的喜好,没坏处,……”冯紫英漫不经心地道:“不需要太细,也不用专门记录,你记在心里就行,每隔五日,你来和我说一说,若是有什么特别新奇的,那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贾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点头:“大爷,贾芸明白了,一定不负大爷的期望,把事情做好。”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二节 密调审查
东书房。
永隆帝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喜悦和焦虑交混的情绪感情状态中。
冯紫英给他带来的消息实在触动太大,哪怕是之前他从柴恪哪里知晓了一些情况,但是也远不及和冯紫英交谈获得的内容来得丰富多彩。
开海——举债,还有特许金这个从未接触过的新词儿,都让他感到无比的新鲜和好奇,当然最感兴趣还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或许这一回一次性就能获得数百万两的银子,而且以后每年都能从市舶司的“海税”这一新税种中获得不低于一百万两的收益。
这是冯紫英给他的大略估计,当然冯紫英也和他说清楚了,这可能要在几年后海贸规模达到相当程度之后才能获得。
从各个方面反馈回来的消息都还算乐观,虽然南北士人对开海之略都还有分歧和意见,但分歧焦点更多的开始向这笔举债收入的使用方向。
这是一个好现象,说明大家已经潜意识的接受了开海这一点,而着眼于开海之利的归属分配了。
户部尚书郑继芝显然得到了消息,要求觐见,但是永隆帝还不打算见对方。
这厮一直闹着要致仕,永隆帝也早就腻烦了对方,但却苦于没有更合适的人来接任,所以只能一拖再拖。
但现在这厮得到消息便马上变得兴致高昂,半句不提致仕之事,显然是对这笔举债所获银子有所“企图”。
永隆帝也承认郑继芝或许不是一个优秀的户部尚书,但是却也算是一个勉强合格的户部尚书。
如冯紫英所言,一个优秀的户部尚书应当是既要善于节流,更要善于开源,当然这可能更应该是内阁的事情,但是户部尚书理应向内阁和皇上提出更多的开源方略来,这才是一个优秀户部尚书所为。
郑继芝在节流方面做得差强人意,但是在开源方面却是毫无建树,甚至连永隆帝都还知道采取设立矿监税监的方式来谋求为大周日益枯竭的国库添砖加瓦,哪怕为此背负骂名,但郑继芝却是束手无策。
在冯紫英看来,设立矿矿监税监并非全错,之所以招来这么大骂名,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关键的还是因为这种税监矿监设立是缘于永隆帝采取下中旨派内侍的方式设立,绕过了内阁和户部。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不合法的,而内侍素质的低劣直接导致了这种恶果放大了无数倍。
另外还有一些原因则是源于从前明开始的对商税税率设立的不科学性和随意性,使得商税在很多人眼中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甚至是与民争利的东西,而涉及到的利益群体——商贾乃至商帮,往往又是和朝中许多重臣官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会将这种反对意见和态度放大,或者更为激烈。
永隆帝已经很久么有这种亢奋的状态了。
这几年里,他几乎都是保持着一种一板一眼循规蹈矩的状态,就是要避免被人抓住把柄漏洞,但眼下的局面却又不容得他毫无作为,那一样可能会让很多人失望,甚至抛弃自己。
所以他力图找到既能避免过多攻讦,但是却又能振奋人心的举措,只不过这种事情往往是可遇不可求,而且几乎都和银子有关系,没有银子,你便是想干什么都只能徒呼奈何。
但这一次他终于等到了。
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机缘居然是因为宁夏镇的叛乱带来的,原本让他几乎要一夜白头的麻烦事儿,居然被演变成这样,不能不让他在深夜里都暗自祈福,这是上苍垂顾自己,让自己这个皇位能更稳固。
忍不住又翻看了冯紫英带进宫来的这一份奏折。
准确的说不算是奏折,冯紫英还不是正式官员,也无权上奏折。
这应该是一篇对开海和举债的一些建议性文章,如果不出意外,下一期乃至下下一期的《内参》都会陆续刊载这一类相关的文章。
细细品读,永隆帝认真地咀嚼着其中精义,开海设立市舶司不应局限于一两处,这一点冯紫英专门和永隆帝解释过,也不能只局限于北方,像登莱就应该要纳入其中,对朝鲜和日本的海贸应当要从一开始就重视起来。
这让永隆帝也很好奇。
海贸都知道盛于闽浙,其次才是两广和南直隶,而且主要贸易方向都是南洋和盘踞在南洋的西夷人。
山东这边海贸并不发达,永隆帝一度认为是不是因为冯紫英籍贯山东所以替家乡考虑,但是从平衡南北赢得北方士人的支持来说,鼓励山东的海贸也是极有必要的。
但冯紫英在文章中提出了对日本和朝鲜海贸的重要性,一个相对封闭的市场,对于大周拥有巨大生产能力的瓷器、纸张、茶叶、丝绸等物资可以有着巨大的接受能力,同时来自日本的铜、银则是大周最奇缺的物资,这种贸易可以极大的互补双方需求,实现平衡。
永隆帝隐隐感觉到了冯紫英从对朝鲜、日本贸易体现出来的一种意图,或者说是野心,那就是要重新将日本和朝鲜纳入藩属的意图。
这种意图前期未必要以战争来实现,现在的大周也没有这个财力来打仗,但是可以以贸易的互补来实现双方的联系更加密切,同时也能很好的消除倭寇存生的基础。
这让永隆帝也忍不住怦然心动的同时也有些担心,这会是一个相当宏大的计划,三五年之内都未必能见得到效果,但是却是值得人为之奋斗的。
没有哪一个君王能无视这种彰显泱泱大国的壮举。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建立在水师舰队的基础之上。
永隆帝也明白冯紫英之所以在这方面浓墨重彩撰写的意思,那就是要把建立水师舰队的规划也列入其中,目光不能只局限于九边。
这小子的心思倒是和他老爹的想法不尽一致,反倒是和那些南方士人的观点有些一致,这让永隆帝也很感兴趣,当然他不相信冯紫英可以背叛北方士人而和那些南方士人搅在一起,这只能说明这个年轻人的胸襟从未局限于一隅,而是以朝廷为重。
此子才十六岁啊!
正在感慨不已时,内侍来传:“陛下,卢大人来了。”
“唔,传他进来。”永隆帝舒展了一下身体,起身,负手踱步。
“微臣见过皇上。”卢嵩永远都是那种波澜不惊的表情。
这很符合永隆帝的口味,上位者,尤其是作为龙禁尉的指挥同知,若没有一点儿胸襟城府,如何统御这样一支力量,如何与退而不休的顾城争锋?
“冯家的情形如何?”永隆帝没有废话,直接发问。
“呃,皇上是要问哪些情况?”卢嵩一愣之后随即又道:“是冯唐还是冯铿本人,亦或是冯家……”
“先说冯唐。”永隆帝迟疑了一下才道。
卢嵩随即对冯唐的情况作了一个介绍,“就目前微臣掌握的情况,冯唐在九边口碑尚好,在大同、榆林口碑尤好,在大同时因为冯家长期在此任官,积攒了相当名声人脉,而在榆林则可能和榆林上一任总兵表现相对比,使得冯唐颇得榆林镇将士的认可,这也是此次宁夏平叛榆林镇将士表现优异的一个原因,……”
“冯唐此人为人宽厚但颇有城府,每临大事有决断,善用人,喜善战武将,……,冯唐此人,不好女色,家中仅有一妻一媵二妾,妻媵皆为大同段氏所出,冯铿为其嫡妻所出,……”
见永隆帝神色不变,卢嵩自然也明白意思。
“但冯唐此人亦好资财,在榆林镇收取商贾、麾下将官的钱银特产亦是不少,甚至连草原鞑靼诸部所送骏马、皮货、金砂等物一应笑纳,据微臣所了解,光是所收受的草原鞑靼人骏马便超过三十匹,其中有十余匹便送入京中冯府,……”
“另冯家亦好经商,在大同、山东和京师中皆有不少营生,每年进项不菲,……”
此时永隆帝脸色反而开朗了一些,也微微点头。
“不过冯唐此人极有心机,草原鞑靼所送骏马、皮货、金砂之物皆是以私人赠礼为由,其也回赠了茶叶、丝绸、瓷器等物,至于说价值……”卢嵩笑了笑,没多说,“另外其也将此事向杨鹤杨大人报备,名义是可以加深与卜石兔、着力兔等部的关系,促使卜石兔与素囊之间的矛盾更甚,但其也还收受了素囊台吉的百斤金砂,据传素囊台吉希望其能在朝中为其缓颊,争取朝廷的认可,……”
这个时候永隆帝终于皱了皱眉,似乎是在品味,“那此事你们调查可有结果?”
卢嵩也是有些无奈地道:“此事柴大人和杨大人尽皆知晓,冯唐以若不受反而会让素囊台吉起疑为由,并建议朝廷若是授卜石兔为顺义王,便可授素囊台吉为龙虎将军,而忠顺夫人则暂不授,悬而诱之,分而治之,斗而不绝,方为上策。”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冯氏
永隆帝嘴角微微翘起,满意的笑了起来,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武将,太多想法或者没有欲望的武将都是不符合朝廷期望的。
这个冯唐颇有眼光,也有手腕魄力,在边军中亦有威望,若是再毫无欲望,那就真的要考虑一下了。
好在此人好财却又有底线,而且其子是走文官之路,那就是好事了。
“冯唐此策你以为如何?”永隆帝问道。
照理说卢嵩作为龙禁尉指挥同知是无权参与这等朝廷政务的,但他是永隆帝潜邸老臣,忠诚度无虞,所以永隆帝才会问他,他也才敢回答。
“此策甚佳,分而治之一直是朝廷对草原诸部的策略,无论是土默特诸部还是整个鞑靼诸部,不过……”卢嵩迟疑了一下。
“不过什么?”永隆帝有些惊讶,这应该是朝廷的一贯方略,难道还有什么不妥么?
“张瑾从西疆回来也说起了此略,他说他也以为此略乃是经营草原的最佳方略,但是那冯铿却有不同意见,……”
卢嵩的回答让永隆帝大为吃惊,这不是冯紫英也一直倡导的么?怎么还有不同意见?
“张瑾说,冯铿认为从目前来说此略尚可,但是察哈尔部林丹巴图尔颇有野心,若是按照朝廷方略,势必要挑动蒙古右翼和左翼之争,防止右翼统一左翼或者左翼统一右翼,尤其是要防止作为黄金家族后人的察哈尔部作大,……”
永隆帝也对兵事颇为用心,自然明白,点点头:“这是正解。”
“但他说鞑靼诸部也不傻,自然也明白朝廷的意图。原来他们也没有办法,但是现在建州女真崛起速度极快,不但加快了对女真诸部的统一步伐,而且还是将手伸向了辽西的科尔沁、外喀尔喀诸部,如果朝廷仍然对鞑靼诸部采取分而治之扶弱抑强的方略,恐怕林丹巴图尔会很快失去对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的影响和控制力,将这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推给建州女真,届时察哈尔部很难抵挡得住建州女真的攻势,整个关外塞外的平衡会被打破。”
永隆帝皱起了眉头。
建州女真已经成为最大的隐患,辽东辽西局面都相当窘迫,宽甸六堡的撤离引发了极坏的后续影响,使得相当一部分汉人也投向了建州女真,使得建州女真扩张势头更猛。
这也引发了朝野许多人对李成梁的攻讦,认为他和建州女真有勾结。
但永隆帝却知道,李成梁固然有责任,但更主要责任还是在朝廷自家。
粮饷的极大不足,使得任何一个执掌辽东的将帅都为之头疼不已。
尤其是粮食要运到辽东实在太难了,耗费太大了,而对于当地汉人的增加赋税又让辽东汉人对朝廷的态度也越来越抗拒,这恐怕是李成梁最终不得不放弃宽甸六堡的一个重要因素。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建州女真咄咄逼人的势头已经让宽甸六堡成为孤悬于外的孤子,若是没有有力的支撑,极有可能会被建州女真寻衅借机吞灭,这个责任李成梁承担不起。
若是辽西的科尔沁以及更北的外喀尔喀诸部都被建州女真拉拢或者吞并,那整个蓟镇甚至宣府都将彻底暴露在女真铁骑的刀锋之下,辽东还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难说了。
到那时候整个京师从东北到正北再到西北面都会烽火连片,便是在这皇宫里都睡不安枕了。
“冯铿说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卢嵩回答道:“张瑾也问过冯铿既然如此,可有解决之策,冯铿说现在并无良策,河套这边刚刚稳定平衡下来,察哈尔部的情况还有待观察,辽东的不利局面使得大周对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的影响无力达到,这就给了建州女真的可乘之机,……”
永隆帝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起来。
前日他并没有和冯紫英谈论辽东局面,他没想到冯紫英对边地军务的了解如此之深,甚至对辽东局面也是这般熟悉深入,甚至有更深刻的见解看法。
但从冯紫英的话语能听得出来,对方对辽东局面很不看好。
深吸了一口气,才算是平复了一下心境,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事情,或许冯紫英强烈要求组建水师舰队和在山东开海,也就是要加强对辽东的支持,想到这里永隆帝心情稍微好转了一些。
“唔,此事朕知道了。”永隆帝点点头,“冯唐此番在平叛之役中表现情况,你们呈送上来的奏折朕也看了,宁夏、甘肃两镇情况之前与榆林相比,固然也有差距,但并不大,为何却是截然两样?难道冯唐去了榆林两年,就能有逆天之力?”
卢嵩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道:“陛下,其实宁夏镇原来情况并不算差,但石光珏活生生把宁夏镇给折腾垮了,这从刘东旸、刘白川和土文秀等部的表现其实就能看得出一二,还是颇有战斗力的,只不过其内部矛盾较为突出,被刘东旸抓住了这个机会,但甘肃镇的情况的确很糟糕,这主要是源于其特殊地理原因,后勤补给难度太大了,加之总兵缺员一年,副总兵马夏能力低劣,畏敌如虎,……”
永隆帝脸色更见难看。
石光珏走谁的路子爬上宁夏镇总兵位置的他自然心知肚明,但萧大亨现在已经致仕,再去追究就免不了要受人诟病了,而且萧大亨背后藏着哪些人他也一样清楚,这等事情只能是就此揭过。
这帮武勋的表现委实让人失望,或者说大相径庭,既有王子腾、牛继宗这种精明之辈,也有冯唐这等能征惯战的人物,但更多的还是石光珏、马夏这等平庸无能只知道捞钱的货色,这让永隆帝对这个群体的态度也是复杂难言。
但永隆帝很清楚现在自己还得要想办法拉拢这帮武勋,军中武勋子弟仍然占有相当分量,而自己不拉拢,若是被老大拉拢走了,那对自己就是致命威胁了,最不济也要让他们保持中立。
“卢嵩,依你的观察了解,甘肃镇和宁夏镇现状可还能维持?”这已经偏离了今日的话题,更不应该和一个龙禁尉指挥同知来探讨,但永隆帝希望从内阁和兵部之外的另外一个角度来进行评判。
“陛下,再是维系不下去也只能坚持,否则一旦西海鞑靼人越过祁连山,盘踞哈密和吐鲁番的叶尔羌汗国势力渗入河西,那我们整个西北都将糜烂而不可收拾,必定会重蹈前宋时的窘境。”
这一点上卢嵩还是有很清醒的头脑,虽然永隆帝现在并无意放弃西北的意思,但是难免日后捉襟见肘的时候会不会打这种主意。
“朕当然不会放弃西北,朕只是希望了解如果要继续维系甘肃镇和宁夏镇现状,还要西出沙州和哈密的话,朝廷还要投入多少,你应该知道,这举债之事刚刚传出风声,已经有无数人盯上了这一块,递奏折进来的人比以往多了不知道多少,朕知道他们都是冲着这个来的,……”
永隆帝不无烦恼地摇摇头,“没银子有没银子的苦处,有了银子却更能体会到银子的重要性,没银子的时候觉得啥都能忍过去,一旦有了现在还是画饼的样子,就觉得哪里都快熬不过去了,都需要银子了。”
卢嵩被永隆帝的话也逗得有些好笑,却只能忍住。
叹了一口气,收回思路,永隆帝转回正题:“柴恪对西北有些规划,以求确保西北局面不乱,但这需要一个有威望和手腕的臣子来担纲,柴恪朕是要让他回来的,现在不行,但是明年必须要回来,王子腾这段时间如何?”
卢嵩微微一惊,难道要让王子腾转任三边总督?这可不是一个好安排。
“陛下,王公刚从山西巡视回来,嗯,近日和牛公、陈瑞文、陈道先等人联系较多,嗯,也与其妹夫荣国公贾家来往频繁,……”
卢嵩的话让永隆帝微微一怔,眉头皱纹更深,“贾家?荣国公和宁国公?”
“荣国公贾家,宁国公那边并无动静,依然如故。”卢嵩明白永隆帝的担心,迟疑了一下:“那边并无异常,义忠亲王也有人在那边,……”
摆摆手,永隆帝嘴角掠过一抹轻蔑不屑的冷笑,“老大可真是多情种子啊,也不忌讳父皇了?”
这等话题,卢嵩自然不敢作答,只能沉默不语。
“唔,朕知道了。”永隆帝言归正传,“说说冯铿吧,此子的情况你说细一些,朕需要认真考察此人。”
卢嵩一凛,自己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重视此子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就凭皇上这一句话,就可以看出,这是皇上御极之后第一次以这种口吻来评点一个年轻人,上一个是张景秋,但张景秋年龄多大?此子才多大?
卢嵩便从冯铿的家世出身开始介绍,从其母系的段氏一族在大同的情况,以及冯段两家结亲到冯铿的成长历程,一直到临清民变的情况,一一道来。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好色之徒
永隆帝听得很仔细,尤其是从冯紫英去临清时就格外关注。
“这么说来冯铿是从临清城中闯出乱匪包围圈赶往东昌府求援?他和一个同龄少年?”
永隆帝很喜欢这等勇武胆魄兼具的少年郎,想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和老九一道四处闯荡么?冯紫英和左良玉的传奇历险故事似乎也勾起了他对三十多年前自己的回忆。
“嗯,这个同龄人左良玉今年初已经从军,并被从卫军中选入边军,已经赴辽东,……”卢嵩的调查相当细致。
“哦?冯家可曾在其中……?”永隆帝平静地问道。
“这倒没有发现,这个左姓少年原本就是军户出身,自幼失怙,靠着叔父长大,生性骁悍桀骜,好勇斗狠,原本冯家大概是想帮他一把让他进学堂读书,但此子却不喜读书,就从军了,目下应该为辽东镇下镇远堡为军,已经是一名总旗。”卢嵩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言辞,“据传此子弓马娴熟,性子貌似粗豪,其实阴狡。”
永隆帝笑了起来,十六岁少年居然得了个“貌似粗豪,其实阴狡”的评语,难怪能当总旗,也算不简单了。
当然一个总旗对于冯家就算不上什么了,若是冯唐真的有意要帮衬,这左良玉就不可能去边军中当一个总旗,更有可能是直接出任镇将亲兵,走这条路升迁要快得多。
有点儿意思。
“……,冯铿抵达东昌府之后,时漕督李公、漕运御史乔公、漕运总兵官陈大人皆在东昌府,冯唐当是与陈大人有旧,所以冯铿便求援于陈大人,……”
“漕运总兵官怕是无权动兵吧?”这是大周惯例,永隆帝很清楚。
“回陛下,却是如此,后冯铿便先后拜会了乔公和李公,但李公那里未获见面,……”卢嵩有选择性的详略,他感觉皇上似乎对冯铿的具体事迹并不太感兴趣,或许这在之前的报告中早就有了,而对冯铿所接触的人更为感兴趣。
“……,临清民变中,与冯铿接触较为密切者为乔公、陈大人,当时与其脱险者有为巡盐御史林海之女及其西席贾化,贾化即现在的金陵知府,其人原为嘉兴知府,后因御史弹劾免官,永隆三年复起,……,另外尚有主仆二人,便是原紫薇舍人薛家之后薛峻,其嫂为王公之妹,……”
永隆帝微微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冯紫英这一趟临清民变掀起了莫大风波,其中居然还牵扯到如此之多的人物。
虽然看起来都是偶遇,但是像贾化,他也是知道的,是走了王子腾的路子,林海则是父皇多年的私臣,而薛家倒是不值一提。
见永隆帝不做声,卢嵩也就继续介绍。
“……,后乔公对冯铿表现极为欣赏,回京后向朝廷也禀报了此子的功绩,后推荐到青檀书院读书,为时任青檀书院山长齐永泰所赏识,……”
”……,青檀书院中,其与现为翰林院修撰练国事、观政进士方有度、郑崇俭、许獬、王应熊、贺逢圣、范景文等人关系较为密切,其中尤以方有度、郑崇俭二人为甚,另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耿如杞与其为同乡,翰林院编修杨嗣昌,观政进士侯恂等人亦与其相善,……”
“……,观政进士王象春与其有隙,称其好哗众取宠,实为大奸若忠,……”
永隆帝微微将身体靠在御椅中,显得放松一些,但面部表情足以证明他仍然很认真的在倾听。
“……,另据传乔公有意为其作伐,结亲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嫡女,……”
“哦?此事已定?”永隆帝略微有些吃惊,后又释然。
这是好事,沈珫他知道,南直隶士人,这等结亲文臣之家,很合理。
“尚未敲定,据说原本是年初便有意,但因冯铿西征平叛,此事便搁置了下来,估计近期乔公可能为其得意门生提亲吧,……”
卢嵩知道皇上对乔应甲印象极佳,而乔应甲也在走近,所以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轻松。
“……,冯铿在京中与长公主之子卫若兰、锦乡侯之后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韩忠厚之子韩奇相善,与荣国公贾家来往密切,冯铿与荣国府贾琏、贾宝玉等人关系亲善,贾家先后赠予其三名美婢,据说是感谢其对其嫡子贾宝玉的读书教导,……”
“美婢?”永隆帝乐了,“卢嵩,你的意思是冯铿是一个好色之徒?”
卢嵩有些讪讪地道:“陛下,此事臣无法回答,但荣国府贾家的确和冯铿关系密切,赠送其婢女也属于正常,盖因冯家从大同搬到京师不久,大概各方面都还缺人吧,……”
永隆帝哈哈大笑,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气定神闲,甚至是滔滔不绝的庶吉士,居然喜好女色。
嗯,喜好女色也没错,这个年龄也属于正常,只是接受荣国府贾家的赠婢也就罢了,这京师城和江南高门大户赠婢赠仆都是司空见惯,但你这一口气收了人家三个美婢,难道就不怕人笑话冯家欠缺底蕴?你就没说回赠人家?
卢嵩也明白永隆帝笑什么,说实话他也觉得有些意思。
贾家这等没落武勋,如无意外,下一代,也就是一二十年间就会彻底沉沦下去,这家其他本事倒是没有,攀附大柱倒是有些眼力劲儿,而且居然是用赠婢这等手段来拉拢交好,而更搞笑的是冯铿这个家伙居然还吃这一套。
“这个冯紫英,难道冯家就这么收受赠婢,……”
永隆帝乐得直晃脑袋,大概是觉得太有意思了,一个自己极为欣赏看重的年轻俊彦,居然喜欢美色,嗯,尚未婚配就好这一口,嗯,有意思。
“不,陛下,冯家还是有回赠,此番回来,卜石兔赠送给冯唐的骏马,冯家便赠送给了贾家两匹。”卢嵩笑着解释道。
“哦?这对贾家可是大有赚头啊。”永隆帝点点头,这才是应有之意。
不过现在马价不算贵,边地寻常中马,一般价格在二十到四十两之间,上马价格在五十两以上,八十两以下,而像卜石兔赠送给冯唐的骏马肯定不止这个价格,每一匹都应该在两百两以上,
而京师城中寻常奴婢卖身价格不过二三十两,便是姿色不差的小婢或者身健体壮的奴仆,也不过三五十两,若是遇上北地大灾年间,食不果腹者卖身几两银子甚至不要钱都愿意。
“……,冯铿与卫若兰、韩奇以及陈道先之子陈也俊同紫薇舍人薛家之后薛蟠、柳湘莲等人在南熏坊开设了一家戏园子,……”
永隆帝又乐了,“那老九不是又不悦了,去年恩荣宴后他还说他对冯铿印象颇好呢,……”
大周张氏本来就是商贾出身,对臣工中家人不禁经商,本身大周就沿袭前明,官员俸禄菲薄,所以不靠营生和家底儿,那就真的没法过。
尤其是在京师城中,所以这等官员哪个在家乡没有几百亩田地,便是齐永泰这等素来清廉者,在其老家保定府照样有数百亩田地,否则他一个吏部侍郎如何能在京师城中生存下去?这人来客往的人情如何维持?
“冯家和紫薇舍人薛家之后薛峻在山东亦有金银首饰营生,不过薛峻年初身故,此项营生貌似由冯家在打理,……”
“冯铿和荣国公贾家走地如此密切,可是有意联姻?”永隆帝想了一想才有问道。
“荣国公贾家有三女,嫡长女在宫中皇太妃身边为女史,其余二女为庶女,宁国公贾家有一嫡女,但是年龄尚幼,……”卢嵩迟疑了一下才又道:“淮扬巡盐御史林海系贾家贾赦贾政妹夫,其女目前暂居贾家,另紫薇舍人薛家之长房亦有一嫡女,亦暂居贾家,……”
“嫡女在皇太妃身边为女史?你说冯铿与贾家来往频繁,和其他几女有关?”这个永隆帝还真的没有想到,两个庶女自然绝无可能,只是这淮扬巡盐御史林海之女倒是可能,毕竟林海也是进士出身。
“回陛下,工部员外郎贾政嫡女贾元春在皇太妃身边为女史,据说颇得太妃喜爱。”卢嵩点点头,“至于其他,臣并无实据。”
永隆帝不置可否。
皇太妃和他与老九关系比较微妙,要说他和老九都是皇太妃抚养长大的,很有感情,但是皇太妃现在很多时候又是代表父皇,而父皇对老大的态度也一直暧昧,所以这几者之间的关系身份就显得很是复杂微妙了。
“唔,朕知道了,近日冯铿活动……”
“冯铿近日去了齐公和乔公处,也去了荣国公贾府,同时也在召集许獬、侯恂、方有度等人商讨《内参》,……”
……
永隆帝终于听完了卢嵩的汇报,这只能是一方面,像卢嵩就不会对冯唐、冯铿在朝中的政见表现做评判,那不该是他的工作,而需要由永隆帝自己来判断。
“卢嵩,你说这冯铿如此年轻,却又立下大功,偏偏其看法意见还颇合朕意,你说朕该如何奖赏他?”永隆帝悠悠地道。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入阁
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闲心来考虑自家的奖赏问题,他此时的心思都被进入了紧锣密鼓讨论和磋商的开海——举债之略给占领了。
“张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柴大人临行之前给您有信,我也受柴大人之托向您转达他的意思,九边粮饷肯定是重头,但是也要有所侧重,蓟辽,尤其是辽东肯定要持续加大投入,学生能理解,但是宣大和蓟镇则没有必要,……”
冯紫英和张景秋站在地图板上,耐心地解释:“目前努尔哈赤的主要精力还放在对消化吞并海西女真的哈达部和辉发部上,对乌拉部的战争尚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短期内他们也不可能有南犯的可能,……”
“紫英,我知道你对军务也花了不少心思,子舒就和我来信说,如果你在翰林院编修上干满一年,可否愿意来兵部?”
张景秋也觉得冯紫英视野开阔,考虑问题深远,而且对军务情报下了不小的功夫,没想到他对辽东局面的研究也如此之深,甚是惊喜。
按照惯例,庶吉士都是要进入翰林院担任编修检讨这一类职务以求未来有更好的发展前景的,此所谓俗称的非翰林不入阁。
也就是说你起码要在翰林院中呆一段时间,有过这种资历才能算是具备了入阁的资历,当然不是说你入过翰林就能入阁,但这是基础,而在翰林院学习修史的庶吉士这段经历是不作数的。
见张景秋岔开话题,冯紫英也知道只怕张景秋还是更担心宣大和蓟镇的防务,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看来建州女真的确给了京师这边很大压力,但是他认为现在,或者说三五年内,努尔哈赤还不具备南下之力。
在没有彻底吞并和消化掉海西女真诸部,没有拉拢或者与科尔沁、外喀尔喀诸部结盟,甚至在没有彻底解决察哈尔部的前提下,努尔哈赤不会冒然南下,顶多也就是会给辽东制造麻烦而已。
宣大和蓟镇的防务当然重要,但是朝廷财政状况如此,那么就得要有轻重缓急的取舍,还是需要根据时间线来。
辽东现在才是最重要的,而现在河套一直到板升这一线,目前卜石兔和素囊台吉双方的对峙局面已经形成,在解决此番西进沙州和哈密战略之后,只需要稳住甘肃、宁夏镇,可以说整个九边之地,从三边到宣大七镇不会有太大问题,所以后续更应该强化辽东防务,同时兼顾蓟镇,然后开拓登莱与辽东连成一线,增强辽东的实力来遏制女真的扩张。
但这位新任兵部尚书显然不太认同自己的观点,特别是宣大到蓟镇一样亟待需要加强防务,这就是冯紫英不能理解的了。
银子只有那么多,你倾向了一边,就必然要放松另一边,就是这么现实的问题,他一直认为张景秋在这个问题上会清醒认识到,但现在看来张景秋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高明。
“大人,学生去哪儿那也是朝廷的安排,学生自然遵命,不过学生现在想要说的是宣大的问题,……”冯紫英有些无奈。
张景秋也笑着摇摇头,这家伙还真是执着,真以为自己看不清楚局面么?
“紫英,宣大若是削弱,那会引发很多后果,……”
“张大人,不是削弱宣大,而是暂时稳住现在局面,素囊也好,林丹巴图尔也好,三五年内他们不可能南犯,这一点学生敢断言!而建州女真也没有这个胆量不顾侧翼后路的南下!那为什么不能把有限的银子花在更需要的地方上?登莱的重要性难道大人不明白么?增强登莱,就是在为辽东补足后劲儿!”
冯紫英盯着张景秋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张景秋也看着冯紫英,换了别的庶吉士,张景秋早就一句话打发出去了,但是冯紫英,他很惜才,而且也知道皇上也很欣赏此子。
笑了笑,张景秋点点头:“嗯,紫英,那你觉得山东这边该如何?”
“设立登莱总督,统管登莱二卫和青州卫、天津卫,组建水师舰队,全力经营,打通辽东后路,……”冯紫英斩钉截铁。
张景秋吃了一惊,迅即凝神沉思。
他先前之所以说要继续加强宣大,实际上也是有原因的。
王子腾回京后就称山西大同两镇抽调了精锐入宁夏甘肃平叛,现在两镇兵力严重不足,要求立即补足,并要求在军饷粮草优先保障,如果这个时候却要削弱宣府,势必引来这些武勋们的强烈反对,对整个开海和举债都会带来影响。
而且王子腾也隐约透出话来,若是要让他去三边担任总督,他宁肯致仕,这又势必引来一波动荡,而皇上不会允许这种情形发生。
但现在冯紫英却提出了另外一个新方略,新设立登莱总督,组建水师舰队,这无疑是一个很诱人的职位,或许这样就可以把王子腾从宣大总督这个位置上挪开?
辽东那边,王子腾是不愿去也不敢去的,三边他不愿意去,但宣大总督这个位置不能允许他一直占据,这是京师城外兵力最雄厚也是仅次于辽东兵最精锐的力量。
京营在牛继宗手里,宣大兵又在王子腾手里,·而王子腾手段不凡,或许再等两年,宣大也许就要成为王子腾的势力范围了,这是皇上不能容忍的。
要把王子腾支开,就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吸引力也能够对外交代的职位才行。
登莱总督,嗯,是个好主意。
见张景秋突然陷入了沉思,冯紫英也就不再作声,静候张景秋的思考。
良久张景秋才从思考中惊醒过来,却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提到了要考虑在闽浙建立水师舰队的可能性。
冯紫英立即明白过来,肯定是有来自南方士人文臣们给张景秋施加了压力,对于他们来说,既然要开海,而且要举债,那么举债对象肯定会是南方商人,自然而然肯定要最大限度保障海贸安全,这样他们钱才出得值得。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涉及到诸多方面,难免也会有一番争执了。
从兵部公廨出来,看看时间,冯紫英便径直去了齐永泰府上。
“齐师,张大人基本上接受了我们的观点,登莱要善加经营以求支持辽东,建立水舰队和开海登莱,您觉得是否可以说服其他人了?”
看见自己这个学生面带疲惫之色,齐永泰也有些不忍。
这几日里冯紫英作为各方使者,不断的传话带话,累得不轻。
这也是前所未有过的,毕竟朝廷尚未正式敲定开海——举债方略,就是担心遭到抵制反对而夭折,那对永隆帝的威信会是一个极大打击,也会给一些有心人的可乘之机,所以只能通过这种半公开式的对话沟通来实现各方妥协。
要等到各方的意见渐趋统一,基本达成一致时,户部和兵部才会正式向内阁提出方略,公之于众,这个时候朝廷诸公才能光明正大的在朝廷中进行讨论和商计,而在此之前,更像是一种意见征求和讨论。
“紫英,宣大这边如果这样会不会有些单薄了?”齐永泰是一个沉稳性子,需要把每一方面考虑周全,但这也往往意味着会有些保守。
“不会,林丹巴图尔还年幼,尚未正式掌握察哈尔实权,而素囊忙于和卜石兔争夺,也无暇南顾,但再等三五年,恐怕就要考虑林丹巴图尔的问题了,究竟是支持林丹巴图尔控制科尔沁和外喀尔喀与女真争夺,扶持卜石兔和素囊的胜利者向东进攻察哈尔,以求和女真形成对垒,就要看情况而定了。”
冯紫英的话没有让齐永泰放心,“那你觉得呢?”
“齐师,现在还不好说,如果林丹巴图尔真的有这个能力控制外喀尔喀和科尔沁,那么大周就应当支持他,而且要压制土默特人,避免拖林丹汗后腿,这样建州女真不会容忍林丹巴图尔把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夺走,势必有一战,这对我们有利,就怕林丹巴图尔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连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都控制不住,那我们就不得不扶持素囊或者卜石兔东进辽西了。”
冯紫英轻叹一声。
前世历史中林丹汗就是后者,结果他的崩溃甚至把整个蒙古左右翼都给连带着带崩了,白白让建州女真捡了大便宜,而控制了整个蒙古的女真人就能肆无忌惮从辽东到河套数千里战线上对大明构成了威胁,让大明防不胜防。
所以冯紫英担心今世中林丹巴图尔可能会依然如前世历史中一样,历史的惯性往往是相当巨大的。
“你不看好林丹巴图尔?”齐永泰觉察到了冯紫英的担心,字斟句酌地道:“如果林丹巴图尔是扶不起的阿斗,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我们暂时力有未逮,是否可以在海西女真残余的乌拉部和叶赫部上做文章?”
冯紫英眼睛一亮,齐永泰居然开始关注军务,这可是新奇事儿,猛然反应过来:“齐师,您要入阁了?”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六节 领袖,培养
齐永泰也被冯紫英机敏反应弄得一怔,笑着点点头:“皇上召见了为师,应该是有这个意思吧。为师以前主要还是把精力放在其他朝务上,对军务了解不多,不赶紧临阵磨枪,日后岂不是要被人笑话?倒是你对军务了解颇深,可要助为师一臂之力,替为师在这方面多提一些见解看法啊。”
冯紫英一阵心潮澎湃,这可是天大的机遇啊。
齐永泰以前的经历很丰富,担任过兵科给事中,吏部员外郎和户部侍郎以及学政等职务,可以说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中除了工部刑部外,都有涉及,而且兵科给事中有属于科道言官,某种意义上说也算都察院体系。
像刑部和工部都好说,毕竟一法通万法通,但唯独军务这一块就显得要特殊一些了,若是有个闪失,或者在朝中政论开了黄腔,那就有损自身形象和威信了,所以齐永泰在这方面也很慎重。
这也意味着自己可以协助齐永泰在这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
虽说内阁群辅们对六部的影响力远不及首辅和次辅那么大,但是毕竟也是内阁群辅,多少也有一些话语权的,尤其是如果能获得一些其他支持的情况下,也是能对朝中政务有所影响的。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担任群辅往往是作为担任首辅和次辅的必要台阶,齐永泰还兼任着吏部尚书,那么其在吏部的话语权将会更大,也意味着自己作为齐永泰的门生,也会越发变得炙手可热。
“那学生就先在这里恭贺齐师了,祝愿齐师能在阁老位置上得心应手,马到功成。”
冯紫英这等恭贺话也是一套接一套的,便是齐永泰不喜这等谀词,也还是被自己这位得意门生的吉言说得面带微笑,颇为欣慰。
“行了,紫英你也知道为师不喜这等言语,嗯,你在翰林院里主办的这份《内参》颇得皇上和首辅大人的认可,此事还要继续办下去,办得更好,我看子逊和方叔在这方面似乎颇有天赋,若是可以的话,不妨多给有度压一压担子。”
齐永泰的话让冯紫英也心中微动,不愧是吏部尚书,已经开始着眼于自己可能要进翰林院担任编修之后的布局了。
这《内参》的优势就在于编撰者皆为没有实质性官职的庶吉士和进士,当初自己也提出了主编和责编皆由庶吉士和进士来组成,就是考虑到没有实质性的职务,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攻讦指责,算是士林文人的独立看法观点。
若是按照常规性时间,本来不会有这些周折的,自己起码也要两年以上才能散馆,但自己今次西征平叛立下大功,恐怕破格提前散馆进入翰林院基本成定局,那么这个意外也使得《内参》这边也要做出调整了。
如果自己一旦进入翰林院担任职务,这个主编之责就必须要交卸。
齐永泰也应该看出了许獬和自己并不是特别的密切,而且许獬是福建人,和叶向高、黄汝良这一帮福建乡党关系极为密切,而方有度才是自己的忠实拥趸,所以才会有此建议。
但二甲进士第一,方有度只是一个三甲同进士,在名声方面方有度更是远不及许獬,所以齐永泰也才建议自己要帮扶方有度迅速提升名气和影响力,让其做好接班自己岗位的准备。
好在这半年里自己离开之后,方有度也陆续在《内参》中发表了多篇文章,其中以刑部职责范围内的为主,兼具了一些与都察院和吏部事务相关的文章,使得他的名声也有很大提升,否则他是根本不足以和许獬竞争的。
“嗯,齐师,学生也有此意,方叔在这方面倒是颇有天赋,乔师也很欣赏方叔。”冯紫英抿嘴一笑,“前日里方叔来我家,我们筹划本期《内参》要重点在财赋这一块上做一些文章,方叔也很感兴趣。”
“嗯,为师也听汝俊提起过方叔非常好学,紫英,为师知道你眼界不俗,见识更广,不妨多指点一下方叔,另外梦章和克繇以及非熊几人你也多指导一下,我想他们虽然年龄比你略大,但是应该看到了自身差距,不会对你的帮助有什么抵触情绪的,我前些时日也和他们谈过了,……”
齐永泰态度坦然,语气平和,似乎对这一点早就有考虑。
冯紫英稍稍吃了一惊。
范景文、贺逢圣、王应熊加上郑崇俭和方有度,算得上是青檀书院当年东园学子翘楚人物,而且他们也的确不负众望春闱大比过关,若论当时的号召力,范景文和贺逢圣当为首,甚至陈奇瑜都要比冯紫英更大。
但是随着春闱乃至殿试之后,各人的表现便逐渐拉开了距离,尤其是庶吉士馆选之后,更是有了一个明显的界限,东园学子中除了冯紫英一人馆选成功成为庶吉士,其他人都名落孙山甚至就干脆没有参加。
这期间除了方有度和郑崇俭因为年龄和原来的关系就比较亲善而一直保持着与冯紫英的密切关系外,像范景文和贺逢圣甚至王应熊都相对要疏远一些了。
这也在冯紫英的预料之中,毕竟人家也都是进士,都有自己的自尊,即便是共同参与编撰《内参》,但都还是保持着一些距离。
但随着冯紫英西征平叛归来,所有人都应该意识到了,冯紫英的脱颖而出不可避免了,如果这个时候还不承认人家在整个青檀书院永隆五年春闱这一科中一骑绝尘的地位,就显得有些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
同年同学这个特定的关系决定了他们日后在大周朝廷中须得要同舟共济,这也是为什么齐永泰要专门提醒冯紫英,同时也要和其他人谈话的原因。
抱团,或者说结党,这个不太好听的词语,却是这个时代朝廷庙堂中最常见也最普遍的情形。
“齐师,您的意思是……”
“不妨找个合适时候聚一聚吧。”齐永泰显得很淡然,“你进了翰林院,表面会更清闲,但是如果你想要做一番事业,那么就不能浪费任何时间,帮助这些同学们一把,也是应有之意。”
“弟子明白了。”冯紫英终于明白这位师尊是要放手培养自己在永隆五年这一科中的领袖地位了。
“另外,你和杨嗣昌与侯恂关系不错,做得很好。”齐永泰继续道:“做人要有坦荡宽阔的胸襟,更要有坚定的心志意念,志同道合者更不应拘泥于同学同年同乡,在为师看来,若是同志,甚至胜过其他!”
……
这是齐永泰首次以正式的态度对冯紫英在这方面的教诲,也是对冯紫英前期表现的一种认可。
和乔应甲相比,齐永泰的态度显然更为慎重和严肃,这也让冯紫英都能感受到几分压力。
相比之下冯紫英其实更喜欢和适应乔应甲与官应震的风格,但他也同样很清楚,齐永泰的这种风格更容易受到士林的尊重。
“齐师,三日后弟子会把关于辽东与山东登莱开海组建水师舰队并沟通朝鲜的几篇文章整理出来,嗯,《内参》上可能会从军务和赋税角度来刊载两篇,另外几篇齐师您可以看一看,参考一下,……”
从齐永泰书房离开时,齐永泰很难得的把冯紫英送到了书房门口。
“紫英,成家立业,汝俊既然为你作伐,沈氏亦为苏州名门,沈氏女大家闺秀,堪为汝妇,原本为师也有意替你作伐,但既然汝俊已经抢先了,为师就不再多干预了,嗯,为师之道你可能会因为你伯父缘故而获朝廷允许袭爵兼祧,不过令尊大概也有一些考虑吧?”
冯紫英大汗,这也是他的托词,只得含糊道:“父亲的确有一些安排,但是尚未敲定,……”
“嗯,尽早成亲,令尊令堂也应该期盼已久了,此事不宜久拖了。”齐永泰也没有多想,点点头。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也还在考虑此事,回来这么些天,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开海——举债这项事务上,没心思考虑其他,但是看来齐师和乔师都不太放心自己,嗯,或许是该有一个结果了。
问题是一个结果好像还不够啊,自己现在起码也应该有两个结果了才对。
怀着心事踏入自家小院,迎头碰上了正着急的云裳,“怎么了?”
“太太都问了几次爷怎么还没回来,可能有事情要和爷商量。”云裳忙不迭地道,“也赶紧过去吧。”
冯紫英到了母亲房中,看到只有母亲一个人,姨娘不在。
“你姨娘在收拾东西,准备要回大同一趟,你二叔爷突然病重,她要回去看看。”段氏手一指,“铿哥儿,坐下。”
冯紫英规规矩矩坐下。
“天有不测风云,你二叔爷本来身体一指很好,没想到……”段氏似乎有些感慨,“所以铿哥儿,你的事情也要抓紧了,明日你便拿着你父亲的信去乔公那里,请他替你向沈家提亲,……”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七节 主母人选
对于这样一个安排,冯紫英并没有太多抵触情绪。
这年代成亲之前从未见过面,全凭媒人介绍和自己私下了解才是主流,自己好歹还算是见过这位沈家小姐一两面,算是很不错了。
纵然对方作为书香世家可能未必合适冯家这等武勋家族,但既然是受乔师之托,而乔师又主动愿意作伐,说明沈珫应该是认可自己,认可这桩婚姻才对。
这一点冯紫英也是颇为好奇的。
沈珫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家族情况,论理说这等书香世家未必青睐这等婚事,除非是沈珫本人极度看好自己,也许乔师的推崇也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无论如何,这桩婚事都是符合冯家这边期望的。
“母亲,父亲在信中也提到了只是先向乔师说明此事,还要等到朝廷正式批准袭爵和兼祧,虽然这应该不是问题,但是还是要走一个程序,父亲已经正式向朝廷申请了,应该很快就会下来。”冯紫英看了一眼母亲,小心道:“父亲的意思是沈家这门亲事,可能要以大伯这一房来迎娶。”
段氏的脸上浮起一抹阴霾,她本来是很喜欢这门亲事的,但是按照规制,这等一旦袭爵兼祧获准,那么先迎娶大房就更符合宗法规制了,丈夫也是此意,她也不能违逆。
“娘知道,你爹给为娘信中也说了,先为长房娶了沈家女,然后再论咱们这一房的婚事,也须得要抓紧,若是明年能迎娶沈家女,那最迟后年咱们这一房也要娶亲。”段氏语气里充满了不甘。
“娘,其实您没必要计较这个。”冯紫英听出了母亲内心的不满,靠近母亲坐着,“总之儿子始终是母亲的儿子,延续大房香火也好,再娶一房也好,生下的孩子不都是儿子的孩子?不都得要叫您祖母?大伯那边也只有一个萧姨娘了,她又没有孩子,孤单一人,母亲还是应当大度一些才是。”
被自己儿子教训了,段氏脸上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眼睛一瞪,“铿哥儿,你倒是教训起为娘来了?娘什么时候计较这些了?昨日里我还让你姨娘去把萧姨娘叫来一起用饭,就是怕她孤寂,还说了等几日我把你苏姨娘、谢姨娘叫上一道去燕子楼听戏,或者干脆就请一个戏班子来咱们府里边唱戏,……”
见母亲有些恼羞成怒的架势,冯紫英赶紧拱手求饶:“是儿子误会了,母亲大人肯定是考虑比儿子周到,萧姨娘肯定对娘十分感激,……”
“行了,你少给娘说这些好听的,你能多体会为娘的心思就好了。”段氏迟疑了一下才道:“后日便是你的生日,铿哥儿难道你就不打算……”
“娘,都说这等年龄不宜操办,折寿,儿子也只是打算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顿酒而已。”冯紫英赶紧摆手,“明儿个在府里办一桌,趁着姨娘也还在,……”
回到自己院子里看见迎出来的一帮子莺莺燕燕,靛蓝的,天青的掐牙背心配着鹅黄、粉红的长裙,一个喜笑颜开的模样,浓郁的喜庆气息也笼罩在院子里。
“爷,后日便是爷的生日,咱们几个姐妹也先在这里替爷过生了。”金钏儿抿着嘴红着脸率先福了一福,送上自己亲手绣制的香囊。
这是一个绿缎面红丝香囊,香囊外绣的荷叶莲花濯清涟,另一面则是一个麒麟瑞兽,香囊口用一根红绳系上,小巧精美。
冯紫英欣然接过,夸赞道:“果然是蕙质兰心,金钏儿,日后爷这方面的用度你可要承包了。”
金钏儿也很高兴,“只要爷喜欢,奴婢便心满意足了。”
接着是云裳的礼物,一个丝绣抽口荷包,外带一个红色璎珞须子,荷包外绣的图案则是一个佛家卍字符,另一面则是平安两个字。
冯紫英同样很喜欢,云裳在女红方面并不擅长,但是却有这样一番心意,足见这丫头对自己的情意。
香菱这丫头的是一幅字。
果然是一个女文青,在跟着宝钗的时候就养成了这种读书写字的爱好,来到冯府之后,冯紫英也鼓励她按照自己的爱好去。
字体娟秀大方,应该是香菱的苦心之作。
居然是自己的曾经写过的两句话,“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方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跟”。
这是《菜根谭》中的话,冯紫英很喜欢,然后赠送给了王子腾。
只是后来自己在书房里也还写过,没想到被香菱看到了,翻来覆去问是不是自己所作,冯紫英被问得不耐烦了,便一口应承下来,现在可好,到让香菱成了自己的小迷妹。
像自己在恩荣宴上“所作”的一首诗和两句话,都被香菱视若至宝,反复撰写,还时不时的希望自己在“创作“两首,以满足她的喜好。
”香菱,果然大有长进啊,日后要成咱们冯家的大书法家了。“这笔字果然有些柳体的风骨,看来香菱在家中习练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拓本颇有进境。
一句话把香菱说得脸都红了起来,扭着汗巾子道:“爷又取笑婢子,婢子这手字都是鬼画符,只是婢子手拙,比不得金钏儿姐姐和云裳手巧,又没有玉钏儿那般本事,所以就只有献丑了。”
“嗯,有这份心,爷就满足了,看样子玉钏儿也还有什么新鲜花式给爷?”冯紫英看着也有些忸怩的玉钏儿。
这丫头半年变化也很大,个头身材都变化不小,俨然一副小美人的架势了。
当玉钏儿一双柔荑托着一枚草编翠鸟在冯紫英眼前时,冯紫英还真有些喜出望外。
没想到这两姊妹还端的是心灵手巧呢,一个一手好厨艺,一个居然还能玩草编的花活儿。
这白家屋里也不知道还教了一些什么,还会不会有什么惊喜给自己。
收受了礼物,自然就有一顿饭了。
今儿个全数是金钏儿下厨亲自所作,五香腐干,糟鹌鹑,胭脂鹅脯,红烧鹿肉,清烧海参,火腿炖肘子,酸笋鸡皮汤,再有一道油炖鸡蛋,委实是琳琅满目。
看得冯紫英也是胃口大好,再带上两瓶从南方西夷进来的葡萄酒,这美好生活似乎一下子就让冯紫英感受到了。
“爷,太太那么急找您去是不是姨太太后日要回大同的事儿?”云裳一边替冯紫英斟汤,一边小声问道。
在这府里,她是最注意段氏的态度的,或许是自小在府里养成的习惯,使得她如此,连带着其他几个丫鬟都对段氏有些敬畏起来。
这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自己母亲好像并没有多么严厉,起码比起贾府王夫人或者王熙凤来说,心眼儿要好得多才对。
“嗯,有这事儿,不过这不是主要的。”冯紫英呷了一口酸笋汤,很开胃,这事儿也迟早要让几个丫头知晓,倒也让她们早有心理准备才是,“是爷的大事儿,嗯,也就是你们少奶奶的事儿。”
“啊?!”四个丫头都同时呆滞,表情复杂,倒是金钏儿显然更能适应,随即便展颜一笑,“那敢情好,若是爷早日把少奶奶娶进屋里来,咱们几个也还有了依靠,……”
冯紫英瞥了一眼这丫头,明显言不由衷,笑声也格外假,这个消息给她们的冲击太大,虽然她们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来得这样突然,出乎她们的预料。
“爷,不知道少奶奶是哪家的姑娘?”还是金钏儿稳住了心神问道,她已经意识到不会是林姑娘、宝姑娘和贾家的姑娘们了,否则爷不会这般说。
“现在还没有定下来,也不好和你们说,不过应该是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姑娘吧,据说人很和善,而且估计香菱会很喜欢,很善于诗词歌赋,这可是把爷给比下去了。”
冯紫英自我解嘲地笑着打趣,但是却感觉到几个丫头再不像之前那样轻松惬意了。
心中暗叹,这些丫头们都已经长大了,会考虑自己的未来命运了,她们都将面临着命运中的巨大转折。
要面对一个陌生的主母到来,能不能适应,如果不能讨得主母的欢心,那她们的命运就会充满了不确定性,这一点甚至连冯紫英都无力改变。
冯紫英猜得没错,几个丫头都对未来开始忐忑不安,尤其是金钏儿和香菱。
金钏儿是知晓主子赠送给林姑娘、宝姑娘以及三姑娘的物事的,而平日里这几位姑娘的丫鬟也经常来打听,她一直以为也许会是这其中一位,但今天她发现并非如此。
这意味着自己可能不得不面对一个新的环境,而往往一个精明的主母未必容得下她这种丫鬟,所以她一度希望是林姑娘或者史姑娘这种不喜俗务的姑娘来当主母,就像府里的太太一样。
香菱同样如此,宝姑娘对大爷的情意,这半年里她几度去梨香院,还有与莺儿的说话间都已经觉察到了大爷和姑娘之间肯定有着不一样的情意,但为何今日却又变成这样?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长房
躺在床上,冯紫英一觉醒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看看窗外天色仍黑,却听得屋外床上有人辗转反侧。
约摸想了一想,今儿个是香菱值夜,这丫头没多少心思,往日瞌睡挺香,连金钏儿和云裳都打趣过她,怎么今日这般时候却还辗转难眠了?
看着悬在蚊帐里的草编翠鸟,探手触碰了一下,翠鸟晃动起来,再看看这枕畔的香囊、荷包,冯紫英越发感觉到这个时代对成功男人的友善和美好。
嗯,自己应该就算是一个典型的官二代加创一代了吧?
不但家世显耀,外加自身的庶吉士光环加持,再加上自己的性格也和现在这个时代的公子哥儿们截然不同,待人友善而有着其他男子永远无法具备的尊重,也难怪这等丫头为之心醉神迷,对这种生活的迷恋。
所以才会在有一个陌生的主母即将驾临时显得这样患得患失。
今晚恐怕几个丫头都不会有一个好觉,难为她们了。
“香菱。”
“爷,要水么?”外屋香菱忙不迭地起身披衣端着水壶进来了。
“嗯,放那里吧,过来,这儿。”冯紫英也撑起身,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头,”什么时辰了?”
“啊?!”香菱惊了一跳,又害怕自己的反应引起冯紫英的不悦,赶紧低头掩饰,蹩着身子靠近床头,“爷,寅时刚过,卯初了。”
九月的京师,下半夜已经很凉了,冯紫英见香菱只是穿着一件月白小衣,内里鲜红的肚兜隐约可见,十六岁的丫头身材已经有些规模了,粉嫩娇巧的天足趿着一双翠缎绣鞋,脸上那份微红的忐忑,委实让人心动。
“快上来,别凉着。”冯紫英又是一拍床头,“爷就是和你说说话,省得你们提心吊胆,睡不安枕。”
香菱心中一甜,乖觉地点点头,坐上床,将有些发凉的脚蹬入被中,把身体靠在冯紫英怀边。
冯紫英心中也是一荡,但随即压抑住绮念,抬手抚弄了一下香菱略微有些散乱的发髻,“晚上没睡着?就这么担心爷娶新妇的事情?”
乖乖地点点头,香菱抬起那张粉妆玉琢的姣靥,那颗猩红的红痣在眉心平添了几分动人的妖娆,“爷,怎么能不担心?奴婢在爷这边好容易才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才一年,……”
“爷不是说了么?听说爷这位新妇性子挺和善的,尤擅诗文,你不是想学着作诗文么?不正好可以跟着奶奶学?”冯紫英宽解道。
摇摇头,香菱脸上露出和她年龄不太相称的天真稚气,“爷,宝姑娘和林姑娘,还有三姑娘以及史姑娘都是能作诗的,奴婢宁肯多跑跑腿儿去请教。”
忍不住捏了捏香菱的粉颊,冯紫英正色道:“这话可别说,日后省得不受待见。”
香菱吓了一跳,赶紧点头。
“你们几个也别太担心,好歹你们也是爷屋里的人,就算是奶奶新嫁进来,也不会轻易难为你们。”冯紫英知道这话很难排解她们内心的忐忑,继续道:“嗯,可能你们都知道了,爷可能要兼祧,嗯,也就是说,爷可能要娶两房奶奶,各自一家,先娶这一房是我大伯长房这边的,若是你们担心新来的奶奶那边不好处,那也可以继续留在这边儿。”
“啊?!爷,真的?”香菱又惊又喜,忍不住撑起身来,抓住冯紫英的胳膊抱在自己怀里摇晃:“爷,那您另一房是不是要娶宝姑娘?婢子愿意跟着宝姑娘。”
冯紫英感觉到胳膊上那份荡人心魄的触感,险些出丑,赶紧咬了咬舌头,摇头:“爷啥时候说要娶宝姑娘了?”
“爷不是还要另娶一房么?”香菱狐疑地瞪着那双俏眸道:“爷,难道是林姑娘?”
“你凭什么说是林丫头?”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这点儿隐秘好像在自己身边几个丫头身上荡然无存,有些无奈地问道。
“紫鹃那丫头经常过来和云裳嘀嘀咕咕,听瑞祥说,婢子都还没有过来的时候,紫鹃就经常要过来,爷也经常见过紫鹃,……”这方面香菱的心倒是挺细。
“哟,你倒是观察打听得挺细致啊。”冯紫英的话又让香菱惶恐起来,“爷,婢子可没有打听爷的事情,都是无意间听说的,……”
“行了,别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爷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么?你是爷的贴身丫头,打听爷的事情不是正该么?”冯紫英拿起香菱纤巧的小手,摩挲着,“你们也别打听那么多了,该知道的都会知道,总而言之你和金钏儿她们说一说就行,不必太过于担心,不想去就不去,而且这事儿也还要明年去了。”
听得冯紫英这般一说,崩在心中的那根弦立即就松懈下来,没几句话香菱就开始眼皮子打架,冯紫英心中暗笑,顺带着就把这丫头身子放下来,这丫头就这么靠着自己睡了过去。
等到香菱醒过来时,却看到的是金钏儿的那张脸,“香菱,你作死啊,怎么跑到爷的床上来睡了?”
香菱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摸索锦被下自己的身子,并无异状,这才松了一口气,爷要明日才满十六呢,这铁规还在生效期呢。
“爷呢?”香菱赶紧撑起身子来,四下一打量,冯紫英的身影早已经不见。
“该问你呢,你这小蹄子昨晚儿值夜,怎么还睡在爷床上来了?”见香菱衣着正常,举止无异,金钏儿稍微放下心。
“昨晚爷拉着我说话,后来啥时候我就迷糊了,睡了过去。”香菱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看四周,这才神秘地小声道:“爷让我告诉你们,莫要担心,……”
听完香菱的话,金钏儿瞪大眼睛,“真的?”
“嗯,当然是真的,本来爷的大伯就无嗣需要爷袭爵和兼祧,要不那一房就要断了,这不正好?”香菱眨巴眨巴眼睛。
“那爷的二伯也是无嗣啊,爷不是也能兼祧?”金钏儿问道。
“啊?”香菱这就不懂了,摇了摇头,“也没说,不过爷的二伯没有爵位,不需要袭爵,或许就不用兼祧了?”
一门三祧确实没有听说过,还有这等高门大户的兼祧恐怕和乡间的普通百姓兼祧也是有区别的才对,这就不是金钏儿和香菱所能明白的了。
但她们明白一点,现在暂时不用考虑要跟着新奶奶的适应问题了,或许另外一房就是林姑娘或者宝姑娘,到时候能跟着这一房,那就再幸福不过了。
冯紫英早就起来了。
看见香菱睡得正香,他也不忍心打扰,所以就小心翼翼跨过香菱的身子,自个儿穿衣出门锻炼去了。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武技一道还得要保持修炼习惯。
还有那张师教授的固本培元之道也要坚持不懈,眼见得满十六岁了,就算是可以放飞自我,拿张师的话来说,自己情孽缠身,若是没有一个钢筋铁骨身,怕是支撑不起,所以这等修炼之术是断断停不得的,越坚持效果越好。
“对了,爷,险些忘了一桩事儿。”金钏儿一边替一身大汗的冯紫英擦拭身子,一边道:“昨儿个有一个尤家公子来登门,可没有拜帖,只说您的朋友,瑞祥便回了,说您这几日怕是都很忙碌,他说他们家现在暂住在阜财坊的承恩寺胡同,就挨着承恩寺边儿上,……”
冯紫英这才一拍脑袋,自己总说有一桩什么事儿给忘了,原来是这尤家也早就该进京了,比自己晚几日也该到了,只是这几日里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啥事儿都抛在一边,也没能想起了。
看样子这尤家姐妹还是听了自己劝说,并没有直接进宁国府了,当初自己也是让她们姐妹俩先别忙着进府,打听打听情况,那等污浊之地,一进去自己名声也就毁了。
现在看来尤三姐还真的是在外边租了房子暂住,不过也不知道她们能坚持多久。
还是得抽个时间去看看,好歹这尤三姐还是救过自己一场,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自己起码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姐妹坠入深渊。
只是不知道这尤三姐和柳二郎还有没有这段缘分?冯紫英琢磨着,但他估计有些悬了。
一来柳湘莲现在一门心思扑在戏园子上,根本没其他心思;二来尤三姐这有了这么多经历见识,而且看样子也不像那种只图模样生得俊俏的性子,也不知道那《红楼梦》书中怎么就把这一对给凑上了。
“哦,知道了,金钏儿倒是提醒一下爷,今日有闲暇的时候要去看一看。”冯紫英想了一想道。
“听瑞祥说那尤家公子生得和寻常人不一般,究竟有哪里不一般,他也说不出来,就说是一种说不出的奇异魔力,看着人都能让人心慌。”金钏儿细心的替冯紫英把身上汗水擦拭干净,这才用温水又替冯紫英抹了一回,替冯紫英着衣。
“少见多怪,那尤公子有些外族血统,无外乎就是眼眶深一些,眼睛眼色和咱们不一样,是那种浅灰色罢了,嘴唇厚一些罢了。”冯紫英笑着道。
“哦,难怪瑞祥那么说,咱们和京师城里胡人不少,婢子还见过一回西夷人呢。”金钏儿恍然大悟。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隐忧
听金钏儿说起西夷人,冯紫英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佛郎机人在大周的情形和前世中大明的情况差不多,传教是他们的主要意图,但是也顺带传播了一些科学文化,利弊皆有,就看朝廷如何应对才是。
此次西征平叛冯紫英得到的一个很大感受就是无论是叛军还是边军这边的榆林兵、大同兵和山西兵,都对火器的使用极为生疏和不满,很多部队中直接废弃了这个编制,宁肯采用弓箭手。
究其原因还是所谓的三眼火铳故障率极高,操作不便,而且这种燃烧火绳的战法在黑夜中和雨天几乎就是无用武之地。
三眼火铳为大周自产,而像其他火铳也是来源驳杂,质量参差不齐,炸膛情况层出不穷,而火药质量也是让这类武器在战争中受到很大限制。
但更为棘手的是火铳手的训练极为枯燥和繁琐,这也使得很多兵士不愿意接受这种新式武器,这也直接导致边军在这种武器、编制和战法上的滞后。
他无意间好像听到贾政曾经提及过工部虞衡清吏司有一人极善火器营造,而且还是进士出身,只是却不太招人喜欢,所以若是如此倒是可以问一问,这大周既然和晚明所处时代相仿,理应在这方面也有些人才才是。
另外如果短时间内难以自制火器的话,那么从佛郎机人那里购买这种火铳,尤其是自生火铳也是一个选项,但归根结底还得要自制才是王道,可大周现在浅薄粗陋的手工业基础恐怕根本就支撑不起来这种军工产业的发展啊。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越发觉得自己时间宝贵和地位分量太低,虽然自己在很多人眼中已经是绝才惊艳的另类了,但是看看四周的形势变化,还是让冯紫英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荷兰人都已经将脚步踩在了东南海疆边上了,可现在朝廷却还只能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应对东北的建州女真和北面的鞑靼人身上,这种焦灼和急迫感简直太让人难受了。
也许这就是先知先觉者的一种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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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令尊给为师的信已经看了,嗯,你这封信的内容差不多。”乔应甲接过信看完之后,点点头,“本来在年初为师已经和季玉写过信了,基本上谈妥了,结果可倒好,你们父子两人一起上战场,耽搁了这大半年,……”
“乔师,家母也说要劳烦乔师了,估计短期内弟子也不会有大的耽搁,这一去半年多,黄大人对柴大人都有意见了。”冯紫英笑着道。
“唔,既如此,那为师就登门一趟,只是沈家在京中虽有宅邸,但是季玉却在山东,还得托人跑一趟山东才行,议定好,你家便可下聘约定时间了。”乔应甲很高兴,“紫英,沈家女非常贤惠,知书达理,颇有才名,季玉一直以此女为傲,所以去年年底他朝觐回京时也和为师提及了你这门亲事的问题,还有些不太乐意,大概是觉得你这要娶两房,虽说是兼祧,但是总还是有些不如意,……”
“哦?那沈大人后来又怎么说?”冯紫英也很好奇沈珫怎么看待这事儿。
“后来为师也去信劝说季玉,说这是你家特殊情况,而且如果你兼祧的话,沈家女所生嫡子无论哪一个都能有机会袭爵,这也是好事,有谁能保证自家每个儿子都能考中举人进士,若是读书不成,起码也能袭爵为官,……”
乔应甲的话是正理,便是书香门第也不敢保证每个子女都能成材,而且这科举本来也充满了不确定性,尤其是本朝科考越来越偏重于时政策论,很多人诗词歌赋了得,但是在科考上却屡屡铩羽而归,也很正常。
“后来季玉也接受了这个道理,毕竟是长房,嗯,对于沈家来说,一个侯爵爵位,能让嫡子袭爵,也算是一份难得的机缘了。”
冯紫英默然点头,换了是其他武勋家族,只怕早就要乐疯了,这等好事落到头上,哪管兼祧不兼祧,但对于士人家庭来说,他们还是更看重读书科考中式出仕为官。
“所以这事儿基本上也就算是定下来了,若非你父子都西征平叛,都该敲定成亲时间了,不过季玉倒是对你以国事为重十分欣赏,支持你的做法,这一次立下大功,朝廷可能会让你破格散馆入翰林院,季玉应该更加高兴。”
乔应甲把手中信放下,才又问道:“那你家三房这一脉可是还要等两年?林海之女好像也才十三岁不到吧?”
这事儿也始终绕不过去,冯紫英也点点头,“弟子也是这么想的。只要长房这门亲事定下来了,家父家母那边也就能放下心来了。”
乔应甲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言辞,“紫英,你可曾记得为师和你说过两浙盐政的事情?”
冯紫英一凛,“乔师您曾经提过一下,不过没说具体情形,不是杨大人他们已经处理了么?……”
“两浙那边情况的确处理了,但当时都察院也接到一些反映指向两淮盐政的。”乔应甲淡淡地道。
“啊?”冯紫英忍不住惊呼出声,“您是说林公?”
“唔,他是淮扬巡盐御史,既然涉及到淮扬盐政,他如何能躲得过去?”乔应甲点点头,“但当时都察院主要精力都在查两浙盐政,都察院内部也意见不统一,皇上的意思是先查证据明确的,你也知道前年朝廷情形,皇上也希望尽快拿出结果来,有一个交代,……”
巡漕御史、巡盐御史这一类专门御史虽然名义上也是御史,在理论上也属于都察院,但实际上这个御史更多地工作是处置漕务、盐政事务了,和御史本职工作已经没有多少关联了。’
而且巡盐御史还要特殊一些,因为他直接要掌管整个盐引的发放并要负责为户部催缴收取盐课,这笔数量不菲的款项对于朝廷来说非同小可。
三大盐政,两淮、两浙、长芦,两淮巡盐御史最为肥缺。
“那后来呢?”冯紫英不得不重视起来,看来历史走向仍然没变,这林如海始终要被卷入这盐政风暴中去么?
“皇上和当时左都御史张大人谈了,这事儿暂时压了下去,但这并不代表事情就算是了结了。”乔应甲以前并没有和冯紫英说这方面的事情,但现在一方面是牵扯到自己弟子的婚姻问题,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自己这个弟子已经成长起来,可以适当的参与了解这些隐藏在朝廷阴暗面的东西了。
“又有人在拿这个问题做文章?”冯紫英何等聪慧,而且前世的种种经历让他对这类事情十分敏感。
“都知道林海是太上皇的人,两淮盐政每年盐课收益户部都从来不问,从元熙二十年以来,这么多年都察院换了多少人左右都御史了?皇上也登基五六年了,怎么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要兴风作浪?”乔应甲语气也发寡淡,眉目间却没有多少轻松。
“乔师,您的意思是有人要故意在这个时候作祟?”冯紫英努力地跟上乔应甲思路,“可是对方意欲何为?”
“紫英,你的目光不能只看到开海和举债啊,你要看到开海和举债除了给朝廷带来好处外,还会给皇上带来什么?”乔应甲轻声笑了起来,“都知道举债所得银子首先就要用于西征收复沙州和哈密,这是何等荣耀的大事儿?复土历来是一个王朝,一个皇帝最为荣光之举,皇上当然高兴,但肯定就有人不那么乐意了,嗯,你想一想,……”
冯紫英紧张地思索着,义忠亲王,还是太上皇?
义忠亲王这一两年刻意的在士林里营造声势,今日一饮宴,明日一诗会,南北士林文人,还有一些朝中官员都喜欢出现在这类活动上,倒也是搞得风生水起。
而且义忠亲王世子现在也是崭露头角,佳作频出,几篇文章都做得花团锦簇,词章华丽,深得南北文人的好评。
可这等声势造得再好,却又哪里比得上收复前朝失地更能吸引普通民众的目光?那就意味着本朝比前明更有天命,自然也就有替皇上摇旗呐喊的士人来做文章了。
如果只是义忠亲王倒也罢了,御史们可不是义忠亲王能驾驭得了的,即便有,那也不过是一些极少数,但如果是太上皇呢?
太上皇御极四十年,都未曾有过如此复土壮举,怎么就在你永隆帝才登基几年就做到了?太上皇心里如何着想?
如果再有人趁机要在两淮盐政上做文章,那太上皇会不会更觉得这是皇帝要准备从两淮盐政上下手来做文章,顺带为复土筹集银子呢?毕竟这开海举债还只是空中楼阁,没有半年时间是见不到银子的。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手厉害,但如果真的抓住了两淮盐政内里的把柄,抖落出来,皇上如果敢留中不发,那么这背后的人肯定还会不断就此发招,破坏皇上的声誉和威信。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节 尤三姐
见自己这个弟子脸色有些难看,乔应甲笑了起来,摆摆手,“紫英,不必这般,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们能想到的,人家也都能想到,随随便便就能上当的,也不配入局了。”
“但乔师,有些东西就是阳谋,你应不应,都是输。”冯紫英却没有乔应甲那么乐观。
乔应甲越发乐了,自己这个弟子还很少这般紧张呢,所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看来他对林如海的那个丫头用心很深啊。
要说林如海这么多年两淮巡盐御史若是没有点儿问题,乔应甲是不信的,关键在于皇上和太上皇怎么来看,你不能让人家累死累活替你卖命背锅,最后却弃之不理,那恐怕以后就真的没人替你做事了。
但问题是太上皇愿意为此而与皇上作一笔交易么?乔应甲也不确定,因为他现在掌握的情况也不完整。
对于两淮盐政的窟窿究竟有多大,谁在其中涉案,是盐商,还是地方官员,亦或还有朝中大臣?当然这里边要看皇上愿意怎么来看待处理,而太上皇又愿意付出什么样的让步了。
“好了,紫英,你再琢磨,事情也摆在那里,以不变应万变吧,那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么多年下来,参与人太多,谁也没办法遮掩住,而且为师相信很多东西都已经掌握在不同的人手里了,他们会在他们认为合适的时候丢出来,但是能不能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那就不一定了。”
乔应甲很淡然,在他看来纵然林如海真的出事对自己弟子影响也不大,倒是再拖上几年来出事,尤其是林如海真的涉案的话,而冯紫英又娶了林如海之女,恐怕就还有些关碍了。
冯紫英想想也是,走到了这一步,皇上和太上皇那边都要考虑下台的台阶,若是撕破了脸,对谁都不利,同时他们也一样要考虑谁在其中是最大获利者,意欲何为。
但这个事儿始终还是挂在冯紫英心间,让冯紫英有些不舒服,这是一种对自己无力掌握局面无力干预局面的不甘心。
“爷,时间还早,您不是说要去拜会那位尤公子么?”宝祥跟随在马后,小声提醒道。
“哦,那就去吧。”冯紫英看看时间,申正刚过,也就是下午四点钟样子,也该去看看尤氏母女才对,人家都登门了,看样子情况也不太好,该关心能帮忙的话也该帮一把。
承恩寺胡同因承恩寺得名,也是阜财坊里一条小有名气的胡同,承恩寺是古刹,后来前明成化年间重修,使得这座古刹顿时名气大振。
这一条胡同也因此而出名。
冯紫英骑马走到了胡同口,四下打量,却不知道如何去问。
这条胡同也不短,看上去有些破旧,和那香火旺盛的承恩寺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尤三姐只说在承恩寺胡同租了一处背街小院,却没有留下具体地址。
“爷,这里有些破败啊,尤公子不可能住这里吧?”宝祥在京师城里也算是呆了几年了,对这西边一块儿的地理情况也比较熟悉了。
虽然这阜财坊在西边比金城坊、河槽西坊、朝天宫坊位置更好,有高门大户不少,但同样一条胡同里,正街上就是将军尚书宅邸,没准儿旁边的横街、背巷就是流莺、乐户居所。
冯紫英没吭声,这还真说不准。
尤氏母女如果不愿意进宁国府要在外边呆着,那这京师城居不易,租房也好,日常花销也好,恐怕都不小,若是没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那还真的够呛。
这尤家恐怕在甘州卖了家产带到这京师城里的那点儿银子恐怕顶不住多久,这大概也是《红楼梦》书中为什么尤氏姊妹明知道那宁国府脏得只剩下门前那对石狮子还算干净,也只能屈身于内的缘故吧。
“宝祥,你去问问,尤家刚搬来没几日,周围人肯定知道才搬来的外人。”冯紫英抬腿下马,打量着这条胡同。
胡同倒是挺宽敞,但是冯紫英可以肯定这尤家是租不起这等当街的宅院的,而且这等正街宅院,规模大多不小,以尤家三口人要么与人合租,否则根本别想。
宝祥屁颠屁颠儿去问路去了,冯紫英就一只手扶着马鞍,一只手扯着马缰四下打量,承恩寺在巷子另一端,老远看过去也都还有人出入,看看这会儿时辰,都不该是热闹的时候了,如果换到上午,只怕还要热闹许多。
不但一炷香的工夫,宝祥就已经从巷子中跑了出来,“爷,问到了,在那边,要从前面进去,然后还得要拐一个弯儿,是个小胡同,挺背静的,不过这周围好像都是一些力夫、轿夫这些下人们住在这里,还有一些京营兵士家眷,……”
看见宝祥有些疑惑的模样,大概是对自己朋友怎么会住在这一片有些不解,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把马缰扔给对方,自顾自便往前走去。
果然是一条背静的岔巷,也没有名儿,难怪尤三姐都没法说详细地址,只能靠问。
沿着这条岔巷进去,这一片明显就显得十分破烂了,越是往里走,越是如此。
一道脱色的朱漆门紧闭着,按照宝祥所言,就应该是这里了。
门环只剩下半边,包裹的铜皮都被人挖走了,冯紫英只能用手捶了捶门。
但没人回应,冯紫英用力推了推门,有一道缝,然后用手指探进去轻易拨开门闸,推开门便进去了。
这是一处二重小院,外面的这一重显得破旧不堪,虽然经过了整理,但是残缺的院墙,缺了一块的窗棂,地面更是凹凸不平,无不显示出这里的萧索。
外院应该是没人住,看了看两边厢房都是随意放了一些物件,冯紫英走进内院门,内院门是虚掩着,有说话声从里边传出来。
内院要小一些,但是打扫得更干净,对面正房门关着,两边厢房都有响动。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这还真的有点儿不太像尤家居所,这也太破败狭小了,而且这周围环境堪称糟糕。
下意识的向右走到游廊边儿上,似乎有哗啦啦的水声,冯紫英探头从那窗棂处往里一看,一具白晃晃的胴体映入眼帘,似乎是听到了窗外的声音,站在澡盆里的那女人正举着水瓢从颈项处往下浇水,倏地转过身来,一时间冯紫英口干舌燥。
慌得他赶紧后退一步,却又踩在了廊下,险些摔一跤,猛地一垫脚再跃起。
“谁?!外面是谁?三妹,是你么?”声音怯怯的,不是那尤二姐是谁?
冯紫英大惊失色,这可真的是这么巧就赶上了人家在洗澡?连个帮忙的下人都没有?
有心想要躲出去,却又害怕这般作态更是让人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可不躲,却又不能应着,这偷看人家洗澡这个罪名栽在自己头上,那可就真的有些不好解释了。
这好歹是良家妇女,和贾府里边那些个丫鬟还不一样,人家说赠予你就送给你了,这遇上这等狗血事情,委实让人难堪。
来不及多想,冯紫英一个箭步闪到了内院的门上,然后才装出一副刚踏进门的模样扬声道:“尤家三妹!在么?”
只听得那边右厢房传来一声”啊“,便不再有声响,倒是左边厢房门倏地拉开,那尤老娘却是一个箭步窜了出来,满脸堆笑,那眼里几乎是要盼星星盼月亮的架势。
”哎哟,今早便听得喜鹊在树上喳喳叫,就说要有贵客临门,果然是公子来了,快请进,三姐儿,快出来!冯公子来了!二姐儿,二姐儿?在干什么,躲在屋里作甚?冯公子来了,也不是外人,赶紧出来见客!”
冯紫英扫了一圈儿院里,哪来什么树?还成了树上喜鹊叫了,这尤老娘还真有一张死人说活的嘴。
尤三姐紧跟在尤老娘身后出来了,这一次却不是女扮男装了,而是穿了一身很朴素的青色长裙,外罩了一件淡蓝色的比甲,发髻挽起,福了一福:“小妹见过冯家大哥。”
冯紫英被尤三姐这一身女装打扮给震住了。
以前见惯了尤三姐的男装,只是觉得英姿飒爽,风华无双,这一回陡然换了女装,两相对比之下,反差就格外大。
高鼻阔嘴丰唇,还有深凹的眼眶和略高的颧骨,整个面颊显得格外丰润饱满,再加上冯紫英估计应该在一米六八也就是五尺半左右的个头,这简直就是标准的模特身材了。
这种具有独特异族特征的美感在这个时代的大周并不是那么受欢迎,甚至可能在很多传统士人心目中还可以称得上丑,不过对于武勋,尤其是长期在边地作战见惯了异族女子的武人来说,恐怕就别有一番风味了。
见冯紫英呆呆的看着自己,尤三姐丰润白皙的面颊上也是一种红霞扑面,下意识的拉着自己的衣襟,大概也是很不适应冯紫英这种目光,而旁边的尤老娘却是喜上眉梢。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苦命女(第一更求月票!)
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冯紫英赶紧回了一礼,自我解嘲道:“为兄以前见着都是三妹穿男装的模样,今日骤然一见三妹换回女装,还有些不适应,……”
那尤老娘眉花眼笑的接上话,“这丫头就是如此,在甘州那等穷乡僻壤里,乡里人少见多怪,见着三姐儿的模样都有些诧异,久而久之三姐儿就有些不愿意了,所以就换了男装,也方便,像二姐儿就干脆不敢出门,省得自招麻烦,还是公子大度,不介意这般,……”
“呃,其实三妹妹和二姐儿这般模样虽说和我们汉家女子有别,但是却也另有一番姿容,倒不必在意那等闲言碎语。”冯紫英倒是实话。
大周立朝,法律层面并不忌与外族通婚,只是传统观念还是以汉人女子的柔媚纤巧为美,不过其实在边境地区这种情况已经有些改变,毕竟寻常百姓女子也没有那么讲究,身强力壮更有利于生存和生育繁衍。
尤其是在肃州和甘州,来自西面的叶尔羌人,哈萨克人,甚至更远的波斯人,俄罗斯人,哥萨克人,突厥人,他们的商队都断断续续的来往于哈密、沙州和肃州、甘州之间,这自元代到前明再到大周两三百年间,随着战争和商旅往来,寻常百姓中自然免不了就有通婚者,同样这些地方的达官贵人也免不了抱着尝鲜的心态要买一些外族女奴或者纳为侍妾,他们的后裔亦是不少。
所以在肃州、甘州这等情形并不罕见,若是大周军队下一步收复了沙州和哈密,那这种情形就更常见了。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尤三姐心中喜意盎然。
其实她原来一直不愿意以女装和冯紫英想见,内心未尝不是担心冯紫英接受不了自己的这份形象。
自家深眸高鼻,阔嘴厚唇,这等形象往往都被视为丑的特征,而且兼之颧骨略高更会被视为克夫的迹象,哪怕是和二姐相比,起码二姐嘴巴还是小巧樱唇,所以她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她哪里知道冯紫英前世早就在影视作品中见惯了西方美女,像安吉丽娜·朱莉、海瑟薇和茱莉亚·罗伯茨这等女子不都是如此?尤三姐和那些西方女星还有些差别,但混合了汉族女子特征的尤三姐明显更柔美一些,更符合冯紫英心目中现代美女的审美观。
“冯大哥无须安慰小妹,小妹和二姐在甘州早已习惯,便是一些风言风语,小妹也早就不在意了。”尤三姐这话有些半真半假。
虽说在甘州有些人看不惯,但是尤二尤三姐妹的模样生得与汉族女子不同,那皮肤白皙灰蓝色和碧绿色的眸子却还是很勾人的,加上丰乳肥臀的女性特征明显,免不了会被许多人所侧目,倒也并非所有人都不喜。
“为兄倒不是安慰,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为兄倒是觉得三妹换了女装更好看,当然换了男装也别有一番气概。”冯紫英笑着道,“三妹你们和大娘是何时进京的?”
“都有七八日了。”尤老娘接上话头,“冯公子你们前脚走,我们也跟着赶路,这一路上颠簸委实不好受,好在二姐儿和三姐儿身体都还康健,所以还算平安到了京师,也向大姐儿那里报了信,只是没想到那大姐儿夫婿却出了门,去北边巡视庄子去了,……”
来尤家这边之前,冯紫英也打听过了,贾珍带着贾蓉去北边儿了,八月下旬天气还好就出了京师,去了蓟镇那边,但估计也就是再等几日就要回来了。
说是去巡视庄子,其实是带着一帮子小子和女伎出去高乐去了,那庄子就在蓟镇那边,不过几百里地,来回也不过就是七八日路程,但这厮带着一群人却是一去一二十日,很有些乐不思蜀的味道。
原本还邀约了贾琏也去,但贾琏却婉拒了,这情形也是贾琏告诉冯紫英的。
“哦,这事儿我也听荣国府琏二哥说了,珍大哥和蓉哥儿去了北边蓟镇,估计也就还有几日大概就要回来了吧。”冯紫英点点头,“珍大嫂子应该在家,大娘和三妹应该都见过了吧。”
“见倒是见了,不过……”尤老娘忍不住撇了撇嘴,这见是见了,但这位大姐儿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情,既没有所盼望的邀请到府里住下,只说让自家先在外边住下,待到老爷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尤三姐见自己母亲又要抱怨,赶紧打断话茬:“母亲,还是先请冯大哥坐下,这般站在这里说话也失了礼数,……”
尤老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冯紫英让到堂屋里坐下。
尤氏一家的确是去登了宁国府的门,不过尤氏大姐也就是宁国府太太却不敢造次,她一见自己这两个妹妹的容貌特殊,换了别家男子可能会避而远之,但是她却是最知道自己老爷和蓉哥儿的,荤素不忌,见到这等新鲜滋味儿,还不成了羊入虎口?
所以她才让自家继母和妹妹们赶紧在外边儿去租房子住,以免生出是非来。
尤老娘哪里知晓这其中的隐秘,只觉得这大姐儿却是恁地冷淡,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好在这尤氏虽然冷淡,还算帮补了二百两银子让其一家现在京师城安顿下来,这才让尤老娘心里稍许安稳一些。
那尤二姐是个没主见的懦弱性子,但尤三姐却也有些见识,感觉了这般不寻常之后边出外打探了一番。
特别是和自己大姐的丫鬟银蝶以及秦可卿的丫鬟瑞珠一番交谈之后,便隐约知晓了一些隐秘,这就明白了当日冯紫英在路上所说的这宁国府为何不宜轻入,也是打定主意便是再苦再难也不能入宁国府。
对她们这种良家女子,若是在沾染了这等龌龊名声,日后便是想要寻个好人家,或者做妾都是难得找到合适满意的。
尤三姐自然不能当着母亲面说这些,但是冯紫英的好意却还是让她心里颇为感激,起码像二姐这等本是许了人家的,若是在那宁国府里沾染一番,只怕就难得嫁出去了。
冯紫英也看出了尤老娘和尤三姐的尴尬,自然不会再去提那等话题,人家宁肯住在这等逼仄之地也没去宁国府住,说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正说话间,却见那边右厢房终于开了门,一个白晃晃身影从屋里出来,嚇得冯紫英一跳,仔细一看却是人家穿的月白长裙外罩了一件浅青色褂子,婀娜娉婷地进屋来,深深福了一福,“奴家见过冯公子。”
冯紫英只是匆匆见过尤二姐一面,这一次还是正经八百的当面想见,对方也没有再戴帷帽,这一福,抬起头来,冯紫英也能近距离观察这在《红楼梦》书中艳绝人寰的最苦命女子。
头发明显应该是红棕色的,虽然染了,但是估计到京城里还没有来得及染,这发根处起码有半指长都露出棕红色的原色,微微有些卷曲的长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被挽作传统汉族女子发髻,别有一番风韵。
额际宽阔,这一点倒是和尤三姐相似,圆润饱满,修长的眉毛下眼眶深凹,碧绿的眼眸搭着高挺的鼻梁,一下子就能看出其异族的特征。
只是和尤三姐截然不同的是她的嘴唇依然有着汉族女子的秀气小巧,典型的樱桃小嘴,颧骨也没有尤三姐那么高,面颊匀称,骨挺肉丰,下颌却是一种十分丰润的橄榄型,很是养眼。
如果换在现代社会,绝对是一等一的美女,参加环球小姐竞选不在话下。
即便是在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单单是这张脸,恐怕也会让人赞叹不已,哪怕有许多特征并不符合大周士大夫们的审美观,但美丽就是美丽,许多时候也是超越时代相通的。
”二姐请起,莫要客气。“冯紫英也抬了抬手,那尤二姐便姗姗在一旁坐了。
小户人家没有那么讲究,不像大家族里还要诸般避讳。
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的确生得艳绝人寰,偏偏又生得一个怯弱性子,那说一句话都要惊一跳如同小兔子一般的性格,也难怪在《红楼梦》书中既要被贾珍贾蓉这对父子作践,嫁入贾琏屋中再被王熙凤和秋桐糟蹋蹂躏至死,委实难言。
只是这形象太颠覆自己对《红楼梦》书中的尤二姐印象了,虽然同样漂亮到了极致。
“那三妹你们是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冯紫英犹豫了一下,照理说自己不该过问这些事儿,但是这里情况委实太差了一些,自己好歹也算是地主,若是见到此番情形,却不肯施以援手,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为兄觉得这里环境实在太差了一些,你们母女三人都是女子,怎地连仆妇婆子也没有一个?”
尤老娘脸色一喜,这位冯大爷可真是识情懂趣儿,一眼就看出了自己这边居所的难看,看这样是要帮忙?那可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无须约束,放飞自我?
可尤三姐抢在了母亲之前说话了:“谢谢冯大哥的关心了,其实这里还是挺不错的,虽然僻静了一些,但是也还算方便,我们打算在这里先住一段时间,……”
尤二姐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妹妹,先前妹妹不是还在抱怨这地方太过于偏僻和破烂么?
母亲也在埋怨,但又说大姐只给了二百两银子,这银子还不知道要支撑到什么时候,所以连仆妇也不敢请。
这京城里啥都要花钱,甚至连每日里所用水都要花钱买那些送水人送来的,特别是喝的井水,这在甘州时无法想象的。
这样破败一座院子,在甘州城里怕是连租都租不出去,但是在京师城里,一月也要五两银子,让老娘心疼得不行,所以都打算把外院再分租给别人,但又担心自己一家人都是妇人会遭人觊觎,一直在犹豫。
还有这日常用度,算一算这大姐给的二百两银子只怕还真的支应不了多久。
尤二姐虽然吃惊,但她素来只是听母亲和妹妹的,所以也不说话,倒是尤老娘气不打一处来,有心想要责骂自己女儿,但是却又怕在贵客面前失了礼数,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尤三姐,气得不行。
冯紫英何等人,自然也看出了其中端倪,笑着道:“三妹,你们一家人都是妇道人家,这京师城里你莫要看着繁华安泰,但是这城里光棍剌虎却是不少,以三妹的本事倒也不惧,不过那等烂人成日里来滋扰,却也十分烦人啊。”
“是啊,冯公子说得是,先前那介绍这院落的中人也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们母女也不懂这京师城里的行情,便上了恶当,这等破落院子,那杀千刀的,居然要收我们五两银子一月,只是我们也没什么熟人,只能忍气吞声,……”
冯紫英笑着点头:“大娘也不必着急,我家在小时雍坊倒也还有一处别宅,虽然不大,但是环境却要好得多,若是大娘和二姐三妹不嫌弃的话,只管去住,……”
那尤老娘此时就再也不管尤三姐如何使眼色了,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来:“那敢情好,冯公子一番心意老身和二姐三姐儿就感激不尽了,……”
尤三姐大急,但老娘却早已经话出口,急得她眼圈都红了起来,她何尝不知道冯紫英这是有心要帮自己一家,但是她却又不愿意在对方面前显得太过于卑微,好像是施恩望报一般,没地毁了自家在对方心目中的印象。
冯紫英似乎也感受到了尤三姐的心思,淡然一笑道:“三妹,这边情形委实不好,这京师城里那般光棍剌虎惯会欺负外地人,而且还有一些心思恶毒者,瞧见那年轻貌美的妇人,便要生出各种套路来坑蒙拐骗,诱人入彀,到时候你便是有千般本事,一剂迷香春药,任你贞洁烈妇也要乖乖束手,……”
这一番话出来倒是把尤二姐尤三姐两姊妹唬得动容不已,这女孩子若是毁了清白,那便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冯大哥,您说这宅邸切莫要专门为我们一家……”尤三姐终于气馁,低垂下头,手中绞着汗巾子有些忸怩。
“呵呵,三妹无须这般,那宅子都空了两年了,原本借给一位朋友暂居,但前年那位朋友便已经南下赴金陵上任去了,所以便一直空在那里,今儿个我回去便安排人去打扫,到时候再替你们寻几个仆妇婆子,也好照应你们起居,……”
这一番话说出来端的是体贴无比,那尤老娘心都快要美死了,深怕自己女儿再要敲破锣,鸡啄米似的猛地点头:“那老身就多谢冯公子照拂了,这京师城里我们除了大姐一人,便也再无亲戚熟人,还请冯公子有空的时候多来走动走动,……”
“那是自然。”冯紫英风度翩翩的起身一拱手,“大娘,二姐,三妹,那今日我便先告辞了,那边收拾好了,我便让人来带你们入住,……”
当母女三人把冯紫英送到了门口时,宝祥一脸呆滞的看着这母女三人,这哪是什么尤公子?
那尤老娘自然不必提,这另外两个女子的别样风情便是像宝祥这样的小子都是不敢直视,那明显异于汉人的面目特征太过于惊人了,饶是宝祥也见过京中夷人和胡人,但是这等女子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难道这真是爷养的外室?
“那边办好了,我便让宝祥来和你们说,宝祥,这是尤大娘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
宝祥心中砰砰猛跳,两个姑娘的肌肤白得吓人,那眼睛一个灰蓝一个碧绿,看一眼魂魄都要飞了一般,只敢低头作礼,“宝祥见过大娘,二姑娘,三姑娘。”
尤老娘倒是对宝祥这般表情不在意,这等情形她见得多了,手里忙不迭捏了一把铜钱塞在宝祥手上,慌得宝祥连忙拒绝。
倒是冯紫英知道尤氏母女心里不踏实,便道:“宝祥,大娘打赏,你便收着,不过大娘日后便是莫要这般惯纵他们了。”
待到冯紫英飞身上马和一路小跑的宝祥离开,尤三姐脸色便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母亲这般失礼,日后女儿还如何见冯大哥?”
“你这死丫头,娘哪里失礼了?”尤老娘却不客气,“人家好心好意帮衬咱们,咱们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大姐儿那边看样子也是一个靠不住的,为何不能接受人家好意,没地让人家觉得我们矫情。”
被老娘这一句话给堵得,尤三姐心里难受,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她何尝不知道在这里住着不妥。
看看这四周的住户都是些什么人,自己也才出门了两趟,便引来人觊觎,若是再呆一些时间,只怕还真的要引来一些歹人。
自己倒是不惧,但也不可能每日防贼,一旦自己不在家,二姐却是一个任人宰割的性子,那便危险了。
见三妹气冲冲地摔门而入,尤老娘也不在意,自顾自的喜滋滋去了自己房里,盘算着如果要搬到新居,这预付了半年的这院子租金能要回来多少。
倒是尤二姐嗫嚅半晌却是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先前分明就是冯家哥儿在自己屋前偷窥自己洗澡,可这位冯家哥儿却是一脸正气,莫不是自己看得差了?那响动和身影以及那双几欲喷火的眼睛分明就是他啊。
宝祥一路不敢吭声,一直要到府里门前时,冯紫英才吩咐道:“宝祥你一会儿去万喜那里把小时雍坊马巷胡同那间宅子的钥匙拿到,顺带让万喜安排几个下人明儿个去那边打扫,……”
宝祥一边牵着马缰勒定健马,一边小声道:“若是万爷爷问起来时,小的该如何回答?”
“你就说是爷有个朋友要暂住,另外你也去支应五百两银子……”话没说完,才想起午间就已经送了姨娘出城了,这家里钱银还得要去找母亲要才行,这宝祥怕是不行,“算了,我去找太太。”
丢开马缰冯紫英一一进院里,那云裳便耸着鼻子闻着什么,脸色也有些奇异。
“怎么了?”冯紫英有些好奇地捏了一下云裳的姣靥,笑着道:“这模样是干啥了?”
“爷又去哪里喝花酒了不成?”云裳小声道:“要明日也才十六岁,莫要让太太觉察了。”
“你这妮子,说些什么呢?爷啥时候喝花酒了?”冯紫英啼笑皆非,这丫头居然还操心起自己这些事情来了。
“哼,爷别骗婢子,你身上那香气,分明就是女人身上的,嗯,而且也绝不会是荣国府里姑娘们的,……”一闻就知道是廉价的香粉气息,云裳在府里呆了这么些年也早就能分辨这种区别了。
冯紫英没想到云裳这丫头居然还有这份能耐,惊奇之余也是颇为好笑,看着那甜美的笑靥,忍不住又捏了一把粉颊,“哟,居然还敢管起爷的这些事情来了,怎么地,爷就是去喝了花酒又怎地?莫非你要去太太那里告状不成?”
“婢子可不敢,可是爷还是要收敛着点儿好,既然要娶少奶奶了,也别让外边人说闲话。”云裳红着脸,压低声音道。
”说闲话,嗯,说什么闲话?”冯紫英不解。
云裳羞不可抑,一跺脚,“反正就是不好听的闲话,爷自个儿注意就好了。”
这等几乎与内闱私话的小情调冯紫英很喜欢,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再无复有前世在这方面的种种道德和感情上的约束与羁绊。
“好了,爷知道了,云裳的心意爷也明白了。”冯紫英索性一只手揽着云裳的腰肢,便往屋里走,“不如云裳来好好和爷说说哪些闲话,嗯,我们又该怎么反击这些闲话,好不好?……”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你是我的!(第三更!)
“你还知道回来读书?”黄汝良没好气地睃了一眼一脸诚恳的冯紫英,“说说,你都旷课多少日了?”
“大人,学生也不想啊,可当时是您同意了柴大人的借用啊,怎么这会儿又责怪学生呢?”冯紫英知道黄汝良也不过是嘴巴上说说而已,满脸“幽怨”地道:“学生也没闲着啊,累死累活,人都瘦了好几斤,大人不鼓励安慰一下学生,怎么还要责怪呢?”
这一段时间关于开海——举债的风声已经越来越盛,整个朝野上下都在注视着这件事情的进程。
这对于福建和浙江士子们来说都是翘首期盼的,黄汝良本身就是其中“上蹿下跳”的中坚力量,叶向高稳坐钓鱼台,幕后遥控指挥,眼见得这件原本在他们看来相当艰难的事情竟然有可能成功了,如何不让他们感到振奋?
“哼,难道就不能合理的安排一下时间,哪怕你抽个半天时间来读读书修修史,也是自我提升啊。”
黄汝良当然知道冯紫英肩负重托,关系到对方的利益博弈,但他是翰林院掌院事,这冯紫英一个庶吉士大半年不见人影,前期还好说毕竟是军务为重,但现在回来了也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自然就有人说闲话了,起码样子应该做一做才对。
但开海——举债事务委实过于庞杂,不是一天两天能谈得下来的,各方利益和关注的焦点也不尽一致。
以柴恪、杨鹤等人希望尽快敲定此事,湖广派也在大力支持,这样举债所得银两便可补充粮饷,支持西进沙州、哈密。
而江南士人大部分还是希望能开海,这样对于闽浙的商贾和寻常百姓都是一个机遇。
只是北地士人还在纠结,但是北方九边恶劣的边患使得他们也也别无选择,无外乎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
还有武勋代表的军队,自然也希望从中获得更大的利益。
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为此事躁动起来了,关乎自身利益,而且重大长远,没有人可以无视。
“弟子谨遵大人教诲,明日就来读书修史。”
冯紫英也知道自己在翰林院中充当庶吉士的时间不多了,预计很快就会有旨意下来,让自己结束庶吉士的观政期,担任翰林院编修,正式成为翰林院中一员,当然这翰林院的掌院事就会成为自己的直接顶头上司。
“唔,你明白这个道理就行。”黄汝良对冯紫英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此子虽然现在风头正劲,但并未恃宠而骄,“当然,你手里的事情也很重要,柴大人委托给你,你要尽心办好。”
他也是想到对方在庶吉士观政上没几天了,希望对方能多和这批庶吉士们熟悉熟悉,他能抢先一步入翰林固然可喜,但是这帮庶吉士里亦有不少人物,日后都是同僚,打交道的时候还很多,这份人脉关系维系好以后也大有用处。
这两边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该怎么办?冯紫英腹诽不已,但表面上还得要规规矩矩地点头称是。
“对了,上午你好好读书修史,下午你有事情么?”黄汝良突然问道。
“嗯,要去都察院一趟。”冯紫英言简意赅,但黄汝良何许人,立即反应过来,“云光到京了?”
“据说是明后日到京。”冯紫英微微点头,这等事情万众瞩目,瞒不住人。
陕西巡抚云光乃是北地著名士人,这一次却是因为其姻亲而出事,而姻亲却又是武勋,所以也是让朝中北地士人出身的官员咬牙切齿,甚至像齐永泰、乔应甲和已经卸任崇正书院山长即将出任工部左侍郎的王永光等人也都十分愤怒和失望。
因为云光出事是被缮国公石家所牵连,还牵扯到治国公马家,所以武勋那边也是相当紧张,频频活动,从太上皇到兵部再到皇上那边,都有人出面沟通,但是究竟会如何,谁也没有一个定数,这要看都察院调查结果。
但考虑到龙禁尉已经介入,估计问题会比较复杂。
冯紫英已经从张景秋乃至两位首辅次辅大人那里获知了一些动向,那就是皇上应该和太上皇有了某些默契,那就是朝廷不会在武勋贪墨枉法的问题上扩大化,但是武勋也要接受朝廷在开海之后可能的一些变动,但具体如何变动,还要下边具体操作人员来磋商。
同样虽然太上皇和皇上有了默契,但却不能直接向都察院下旨,那就成了笑话了,这同样需要各方的沟通,甚至很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冯紫英就不得不悲催的充当起这样的信使,比如兵部张景秋和都察院乔应甲之间的,比如武勋们及其太上皇与皇上之间的,皇上与都察院之间的,他的特殊身份的确是承担起这份职责的最佳人选。
“唔,紫英,这等事情不宜太过深究,大局为重。”黄汝良也隐约知晓冯紫英这段时间的忙碌,点点头,不再多言。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已经是戌正了。
“爷,平儿姐姐来了。”玉钏儿守在门口,显然是一直在等冯紫英,“都等您一个时辰了,也不肯走,非要等到您回来见到您。”
冯紫英没想到王熙凤的消息也这么灵通,但想想这女人恐怕这几日都是坐卧不安,一直惦记这事儿,这会儿肯定要派一个可靠的人来打探消息,也只有平儿了。
“带平儿去爷的书房吧。”冯紫英点点头,“爷还没吃东西,平儿呢?”
玉钏儿吃了一惊,想了一想才道:“好像平儿姐姐也没吃吧,我们刚吃完平儿姐姐就来了,说给她弄点儿,她又不肯,只以为爷一会儿就要回来,没想到爷回来这么晚。”
“那就弄点儿吃的到书房吧,也替她弄点儿,别说到了咱们冯府,连点儿吃的都没有。”冯紫英随口道。
“爷,不合适吧?平儿姐姐肯定不肯和爷一块儿用膳的,这不合规矩。”玉钏儿连连摇头,这点儿起码的规矩都不懂,那平儿也不配称得上贾府里边几个最出挑的丫鬟了,甚至比姐姐还要受看重。
“唔,那在我府里就是爷说了算,平儿也得要入乡随俗。”冯紫英拍了拍玉钏儿的脸颊,逗得玉钏儿脸上红霞拂面,“去吧,爷晚上还有许多事情。”
等到平儿怀着忐忑负责的心情走进冯紫英书房时,却看到冯紫英正在忙碌的伏案疾书。
看了一眼进来的平儿,冯紫英示意对方坐下,平日也只敢侧着身子半个屁股坐在那春凳上,等到玉钏儿和云裳把饭菜送上来,一看是两副碗筷,平儿又紧张起来了。
“好了,今儿个吃饭就不用你们俩侍候了,我和平儿姑娘一块儿吃,顺带说说话。”冯紫英笑着撵人。
玉钏儿和云裳都是嘻嘻一笑,看向平儿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弄得平儿更是又羞又恼,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待到玉钏儿和云裳出去,冯紫英这才拿起筷子示意,“怎么,还要我请?好歹咱们也是同床共枕肌肤相亲过的人了,嗯,啥时候到爷这边儿来啊?”
平儿大羞,“爷别瞎说,那一日也是事急从权,……”
“哪来什么事急?”冯紫英嗤之以鼻,“分明就是你家奶奶心怀鬼胎搞出来的幺蛾子,爷也就是被你们奶奶构陷,如果不是有其他考虑,你家奶奶这会儿都该在狱神庙去叩头了。”
平儿也知道冯紫英所言是实,但她又不能说自家奶奶,只能讪笑着辩解:“爷,奶奶的事儿您不也答应了么?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坐下来吧,吃点儿东西,你不也还没吃么?”冯紫英摆摆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这个人没那么多讲究,有时候也和金钏儿、玉钏儿、香菱和云裳她们一块儿吃,你日后过来了就知道爷这个人了。”
见冯紫英说得很认真,平儿犹豫了一下,又怕触怒了冯紫英,只好拿起一个蒸饼,小口吃了起来。
见平儿这般,冯紫英也懒得多劝,一边吃一边问道:“凤姐儿叫你来干啥?”
“爷怕是知道了吧?那人要押解进京了。”平儿还是很谨慎,说这话时都四下观察。
“嗯,知道了,那又如何?”冯紫英笑着道:“我只是说饶过她设计构陷我的事儿,可没说要帮她,……,再说了,我就是说了,现在我不乐意帮了,又如何?她不是说愿意把你给我么?怎么没反应了?她都给我玩阴的,玩虚的,怎么我就必须要按照她的意思办?……”
全身一震,平儿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一咬牙,突然跪倒在地,“爷若真的是看上了奴婢蒲柳之姿,婢子便发个毒誓,只要爷能帮奶奶渡过这个难关,奴婢这身子,便是与爷做牛做马……”
“行了,没想到凤姐儿这么没人缘招人恨的人,居然还能有你这样一个死心塌地的丫头,你回去吧,告诉她,这事儿我知道了。”冯紫英放下筷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一只手抬起对方下颌,悠然自得地道:“记住你说的,你可是我的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四节 国债(第一更!)
平儿带着惶惑不安的心情走了。
对于这个丫头,冯紫英还真存了点儿心思。
持家有道,处事得宜,比起略显高傲的金钏儿更得地气,是个好帮手,当然也仅止于此而已,冯紫英还不至于为此就念念不忘,也不过就是顺手为之。
这贾府几大丫鬟里边,鸳鸯和平儿无疑是要比金钏儿和袭人要高一筹的,这主要是指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情商够高,管理后宅很有手腕,至于说晴雯、紫鹃则是各具特色,晴雯是爽直泼辣,紫鹃是忠贞不渝。
王熙凤的事儿,冯紫英未曾承诺过什么,但收了人家的“投名状”,似乎不做点儿什么也显得有些渣了,想到王熙凤那一日又羞又恼又怒却又无奈的神态,冯紫英心情突然就特别好了,或许自己也有些某些虐的倾向?
且行且看吧,不过貌似那云光的问题还牵扯不到那么深。
当朝廷重心逐渐向开海举债之事转移时,像云光这等北地士人更多的可能性是被罢黜免官,如同那贾雨村一般,暂时隐退,等待时机复起。
不过因为贪墨被免官的不比因为政治原因被免官,即便是复出,上限就有限了,一旦到了关键时候,总会有对手那这桩事儿拿出来说事儿。
像云光这种已经位居陕西巡抚高位的角色,又有北地士人的身份,如果不出这桩事儿,日后最起码六部尚书是有他一个位置的,但现在这就只能成为一种梦想了,只能为争取免官之后复出不受太大影响而努力了。
至于说王熙凤写给云光的那封信,貌似根本就没有被提及,这从下午冯紫英去见乔应甲时就了解到了一二。
整个西征平叛所涉及到的这类事情,都是杨鹤在主导,而乔应甲则是杨鹤在都察院里的后盾,一个新上任的右佥都御史,在都察院里底子还是单薄了一些,还需要乔应甲这个即将上任的左副都御史来支持。
虽然不清楚杨鹤主导下的御史们是如何处理这类情况,但是冯紫英也相信以杨鹤在前世历史中留下的名声来看,驾驭麾下几个御史应该还是没问题的,既然乔应甲那里没反应,这事儿应该不大。
具体情况还要等到这些御史们与云光、马夏等人一起返京之后才清楚了。
忙,是真的忙,不过格外充实。
明日还要进宫觐见,这是自己第二次进宫觐见皇上了,估计许多人眼珠子都会嫉妒得发红了。
这种单独奏对,许多四五品官员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一次,但自己一个连正式官员身份都没有的庶吉士,却在短短十天时间里第二次觐见了。
虽说是赶上了这个机遇,但冯紫英很清楚自己在永隆帝那里留下了很好很深的印象,如果能够进一步加深,那么对于自己下一步的发展极为有利。
按照惯例如果自己散馆授官,翰林院编修是跑不了的,但是翰林院编修是个闲职,修史是主要职责,而且也是一般为两到三年,然后可能升为修撰,要么就要进入六部或者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了,出外外放地方的情况不多见。
两到三年闲散时间肯定不是冯紫英所希望的,冯紫英希望能够继续像自己在庶吉士观政这样的日子,嗯,也就是在职不在岗,能够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从事有些更有意义的工作。
但翰林院编修身份不一样,不比庶吉士观政,不是哪位官员点名调用就能行了,须得要皇上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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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在见哪位大人?”
礼王背负双手站在廊外,父皇在东书房见臣工时,除非是紧急军情,否则是不允许打扰的,他这个皇子也一样。
“殿下,皇上是在召见庶吉士冯铿。”内侍恭敬的回答道。
“冯铿?那个西征平叛回来的庶吉士?”礼王来了兴趣,“我记得前几日王兄来说他去见父皇,也是没见着,说父皇召见这位庶吉士一直到晚间,连晚饭都是在宫里赐膳?”
内侍知道这位礼王殿下所说的王兄是他的兄长福王。
永隆帝的儿子也不少,除了皇长子寿王外,还有皇次子福王,皇四子礼王,皇九子禄王,皇十三子恭王,最长的寿王已经大婚并且有了一子一女,次子福王也已经大婚有一子,礼王预计今年也要大婚,只有禄王和恭王年幼,尚未成年。
永隆帝皇后无出,并早逝,永隆帝也效仿其父元熙帝,不再立后,以许贵妃掌后宫事,寿王便为许贵妃所出,福王和礼王皆为苏贵妃所出,禄王为梅贵妃所出,恭王则是郭贵妃所出。
“是。”内侍低头应是。
“看来这位庶吉士很得父皇的欣赏啊。”礼王颇为惊讶。
自己父亲的性子他是知晓的,与皇祖父喜欢在书房和臣工们纵谈诗文不一样,父皇不喜诗文,只愿意和臣工们讨论政务,所以臣工们到东书房来单独奏对的情形不多。
据他所知,来的最多的除了两位首辅次辅外,也就是兵部尚书张景秋、户部尚书郑继芝以及兵部左侍郎柴恪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怀昌,但父皇应该不太喜欢郑继芝和张怀昌才对。
对礼王殿下的话,内侍自然是无法回答。
“看样子父皇今儿个上午是有没有空闲喽?”礼王有意无意地问道。
内侍不好再不回答,想了一想才道:“或许今日奏对不会那么久,小的看冯庶吉士带了不少文章进去,应该是要上奏文章,……”
礼王点点头,如果是这样,也许可以多等一会儿。
礼王在廊外猜测着冯紫英时,冯紫英的确在东书房里向永隆帝介绍着开海举债的一些具体设想。
开海朝中诸公可能了解多一些,但是举债,尤其是以海税作抵押的举债,以及特许金收取,就是纯粹的新鲜事物了,谁都没有经验,如何来操作,就需要细细琢磨了。
“皇上,臣以为条件其实已经差不多成熟了,户部和兵部可以开始商计相关的具体事宜然后提交给内阁了。”一呆就是一个多时辰,冯紫英也有些疲惫了。
这位永隆帝都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的确过人,每一个问题都要问清楚,不厌其烦,甚至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连冯紫英都有些吃不消。
据说这一位身体保养很得宜,每日早晚饮食和休息都有定制,而且很有点儿清心寡欲的感觉,甚至还请了一些道士在宫中炼丹,这让冯紫英也很是嘀咕,怎么在这些方面都很恬淡,但在朝务上却是这般认真?
或许还真的是一个劳碌皇帝的命吧。
“唔,冯卿,我看了你这份策划,举债是以书面定额数量来向特定人员进行,这和以往的举债有什么不一样么?”永隆帝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对冯紫英带来的这一系列关于举债、特许金甚至组建朝廷和商贾合股的海贸和开拓船队大感兴趣。
冯紫英的这一些建议虽然还有些粗略,但是却已经隐隐露出了一些端倪来,那就是要为朝廷挣回更多的银子来,不一定再局限于税赋,而包括举债、特许金、朝廷自身的营生,这最后一点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特许金这一条上一次觐见时,冯紫英已经向永隆帝提过了,这一次是更加细化的相关说明,看得永隆帝眉飞色舞。
而朝廷参与海贸和拓殖的建议更是与两份《内参》合在一块儿,介绍了日本、朝鲜、安南、东番等地的出产情况,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让朝廷把财赋收入要转向这些方向,而不能只局限于在大周现有的领土内收取赋税。
“这种债务可以称之为国债,可以根据朝廷需求,按照年限设定给予一定的利息,这种债务以海税为抵押担保,同时也可以将除第一年之后的每年特许金作为担保,……”
冯紫英耐心地介绍了应该算是大周朝的第一笔国债情况,规模,年限,担保,发行对象,以及组合方式,还有利息。
“据微臣所知,江南士绅其实将银子窖藏在自家宅院中的情况很常见,少则数千上万两,多则几万甚至十万两,想必皇上也应该知晓一些,这些银子存于地下,不能拿出来流通,可市面上的银子却越来越少,导致银价越来越贵,这应该是当下我们大周朝银贵钱贱的一个主要原因,开海除了能从海外获得大量铜料外,也能吸引域外银子的输入,在一定程度上能缓解咱们大周朝的困境,但是这也是一柄双刃剑,如果输入量过大,那么也会带来很多问题,……”
通货紧缩和通货膨胀,价格和价值,这些具体原理,冯紫英大略知晓一些,但是如果要在深层次上升到理论高度,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这就有点儿难了。
不过冯紫英还是力图让永隆帝明白一些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放开海贸利远远大于弊,而这种举债如果运用得好,一样是利大于弊,只需要适度控制就好,而如果能让那些窖藏在地下的银子用起来,那对朝廷民生都是有极大好处的。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历史车轮从不停步(第二更求票!)
一个半时辰,冯紫英估摸着耗时,永隆帝这才意犹未尽的放冯紫英脱身走人。
出门时冯紫英都有点儿精疲力竭的感觉,这位永隆帝真有点儿好奇宝宝的感觉,冯紫英不知道是不是其他臣子奏对时也是如此,如果都这样,他估计那些个年龄大的臣子们恐怕未必熬得下来。
内侍陪着冯紫英出门,却见廊外一个年轻人正在负手望天。
“庶吉士,是礼王。”内侍小声提醒着。
此时那个年轻人也已经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来,目光锐利,注视着冯紫英。
冯紫英也在打量着对方,白皙的面孔,赭黄长袍,这是大周皇家专用,颧骨略高,这一点和永隆帝有些相似,但是和寿王却有区别,寿王是圆脸,面颊宽厚,但皮肤都很白皙,这一点两兄弟相似。
“可是冯铿庶吉士?”礼王抢先招呼道。
不管怎么,礼王还是很讲求礼数的,疾步而来。
冯紫英只能拱手一礼,“冯铿见过礼王殿下。”
永隆帝的几位皇子中,除了寿王见过两面外,其他皇子,禄王和恭王都还十岁不到,当然不认识,福王没见过,这礼王他也是第一次见面。
“久闻冯先生大名,却缘铿一面,今日总算是见着了。”礼王眼睛清亮,目光锐利明澈,扶着冯紫英作揖的手,微笑着道:“不过小王似乎要比二王兄运气好一些,他也没见过冯先生。”
冯紫英估计这位礼王应该是和自己年龄相仿,也就是十六七岁左右。
论理自己应该是遇得到的,因为这几位皇子都会时常来翰林院,但是自己好像真的和这些皇子们欠缺一些缘分,除了寿王来翰林院时见过一次,其他皇子都没见过。
“殿下太过誉了,冯铿不过是寻常学子,便是略有薄名,那也是众人抬爱,当不起殿下这般夸赞。”
冯紫英不太喜欢和这些皇子们打交道,大周的皇子们,在没有获得储君之位前,都很难说有什么造化,便是获得储君,没坐上皇位之前,一样有变化,比如义忠亲王。
而皇帝们也不太喜欢皇子们和朝中臣工有太多联系,而更希望他们和一些在野的士林名宿们往来,所以像官应震、周永春这种反倒是皇子们乐于结交的,只不过像官应震和周永春这种已经有过仕途经历,未来极有可能复起的士林名宿又不太愿意结交这些皇子们了。
礼王极为诚挚地扶着冯紫英的手,“小王才疏学浅,去翰林院的时候少一些,去过几回,冯先生却又去了西疆,所以很是遗憾,若是有暇,冯先生能不吝拨冗一唔,不知可否?”
冯紫英一愣,这位礼王是不是有些过于谦卑了,就算是自己小有名气,但是也不至于让对方这般态度才对,自己连正式官职都尚未授,何至于此?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两度入宫单独奏对已经让许多有心人看在眼里,而且现在他尚未正式授官,便是皇子们主动拉近关系,那也是没太大顾忌,而一旦正式授官,哪怕是翰林院的编修这种清贵闲职,也一样就有关碍了。
人家这么礼贤下士,冯紫英内心虽然也在琢磨,但还是很客气地道:“只怕冯铿对辞赋一道不精,会让殿下失望啊。”
冯紫英也知道包括义忠亲王世子在内的京师中皇室子弟都经常搞一些诗会小聚,无外乎就是点评一些诗词歌赋,用以积累在士林中的名声。
像练国事、许獬、黄尊素、韩敬、杨嗣昌、王象春、侯恂、艾南星等人都是经常被这些活动所邀请,当然邀请者一般都是士林中人而非皇室子弟们,但这都不过是名义上避避嫌罢了。
都知道冯紫英不喜诗文,而且冯紫英又是武勋出身,所以也曾经有那么几次受邀,冯紫英都婉言谢绝。
他可不愿意到那种聚会场合去出乖露丑,与其那样不如和薛蟠、贾琏、柳湘莲他们一道喝喝酒不是更香?
“冯先生过谦了,恩荣宴上那一幕小王可是久闻了,那便是王季木以诗文闻名,也未能夺冯先生之锋芒,李大人也对冯先生赞不绝口,……”礼王笑容越发温和,目光落在冯紫英脸上,显然是不肯就此罢休。
冯紫英不愿意在这等地方和一个皇子纠缠不休,落在龙禁尉眼里,只怕还不知道在永隆帝面前怎么编排自己呢,而这位内侍估计也该要把情形向司礼监那边报告吧?
“殿下这般垂爱,冯铿再要推辞,就有些不识抬举了,敢不从命?”
冯紫英心中叹了一口气,难道这永隆帝的几个儿子从现在开始又要重复他们父辈的故事么?
看样子还真的不好说啊。
好容易拜托了礼王的纠缠,冯紫英快步出宫,踏出宫门时,这才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
回头看了看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苍凉雄浑的建筑群落,摇摇头,这玩意儿也就是看着大气,但真正住在里边,恐怕还真不是滋味。
不算是生日宴,但因为许多人都知道,冯紫英也要安排一干朋友们小聚一下。
像贾琏、薛蟠等人早就嚷嚷着要聚一聚,韩奇、卫若兰和陈也俊也有心促成,所以这顿饭的局也很顺利的组了起来。
柳湘莲和贾宝玉是联袂而至的。
冯紫英看着这两位,一个是俊美无俦,一个是风华初露,如果加上那据说颜值不逊于这两位的蒋琪官,以及另外一位名声更大的北静王水溶,都是几个喜欢玩票的,经常出入几大戏楼,所以京师城里已经隐隐有传言说这四位是四大玩票名旦的最佳人选。
实际上蒋琪官肯定不是玩票,而是正宗的名角儿,而柳湘莲虽然名义上是玩票,但是现在已经有了几分要当班主的架势,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想要过一过班主瘾吧。
冯紫英也搞不明白这里边的花式,大人物们玩票唱戏就是风流高雅,可如果专职伶人就是低贱身份,所以这也是悖论。
酒宴是设在乐丰楼。
这是西城这边最有名的一处酒楼,汇聚了京师名家,素来生意兴隆。
韩奇卫若兰他们最先到,然后才是贾琏和薛蟠,陈也俊最后到。
冯紫英原本是不太想请陈也俊的,这一位现在显得很低调,虽然在大观楼营生上拉了陈家入局,但是冯紫英始终觉得这家人有些蹊跷。
这段时间冯紫英和其父陈道先接触颇多,这位五军营的大将不显山露水,但是却已经隐隐成为武勋中的重要人物,给冯紫英的感觉,王子腾对陈道先的看重甚至超过了陈瑞文、侯孝康这些老牌勋贵们。
而且现在陈道先的位置也相当特殊,一旦王子腾不再担任宣大总督,那么牛继宗既有可能要转任宣大总督,而陈道先会不会继任京营节度使,很难说。
但陈道先异军突起出任五军营大将始终让冯紫英有些怀疑,这匹黑马如何能突兀地冒出来,连当时一直在观察形势的自己老爹都说不清楚,觉得不可思议,这也是冯紫英难以释怀的。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觉得有必要和对方加强接触,一个值得怀疑的人,你只有更多的接触才能了解其在想什么做什么,进而来推断其身后的陈道先究竟是走了谁的路径,意欲何为。
“也俊兄,就等你一个了。”冯紫英笑着揽住最后进来的陈也俊,“琏二哥,湘莲二哥他们都到了,子琦和若兰比你先到一步,……”
冯紫英的降阶相迎还是让陈也俊吃了一惊,赶紧拱手道:“愚兄来迟了,这路上正巧碰上一桩趣事儿,所以耽搁了一下,……”
“哦,啥趣事儿啊?赶紧说来听听。”韩奇最是喜欢这等新鲜事儿,立马接上话,“能让也俊你都觉得有趣的,肯定不简单。”
“据说是一个贵州来的小官来告状,在都察院那边受了气,又被巡捕营拿住,说不清楚来路,在路边上哀哀哭泣呢,好歹也是个官,怎么就这么作践?”陈也俊叹了一口气,“我在边儿上听了一会儿,也觉得这官当得无趣,被那当地土官们所欺压,百姓也骂,这等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哦?”其他人都是感慨,但冯紫英却一下子警惕起来,“怎么回事,贵州那边的?贵州哪里的?”
“好像是一个什么宣慰司那边来的,也不太清楚。”陈也俊见冯紫英突然严肃起来,也有些惊异,“愚兄也没有注意,只是被堵在路上,所以索性就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热闹,谁知道是哪里的,……”
冯紫英心念急转,但心里犹存侥幸,“可是播州宣慰司?”
“对,就是播州宣慰司,这地名儿我也是第一次听见,也不知道在哪里,只知道是贵州那边。”陈也俊猛地一拍手,点点头:“那小官也是一口土话,所以也听不清楚,……”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心境平复一些,告诉自己,情况好像还没有那么糟糕,还没到那一步,但是看看宁夏之役,历史车轮好像从未停止,只不过缓慢了一些,天知道什么时候会走到那一步?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试探
突如其来的这桩事儿在旁人看来无关紧要,但是却很是影响冯紫英的心情。
他也不确定播州之乱会不会发生,但是看这架势大概率是会发生,什么时候发生,这就不确定了。
播州不比宁夏,好歹自己老爹所在的榆林紧邻,能大致了解情况,这播州就太偏远了,只能知晓一个大概情况。
流官土官的矛盾,土司和本地百姓的矛盾,流官与本地百姓的冲突,每一个都可能是导火索,但这种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都是几十年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五年后,所以很难说。
冯紫英很是花了一些心思来调适自己的心境,宽解自己这等事情自己不可能管得完,该来的迟早要来,朝廷还有这么多文臣武将,怎么就非得要自己来扛起这么多事儿呢?所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坦然面对就好。
“怎么了,紫英,好像不太高兴?”柳湘莲端起酒杯,“不会是因为也俊说的这桩事儿吧?你又不是首辅,这等事情也需要你忧心?是不是太忧国忧民了?”
“是啊,感觉也俊兄说了这事儿之后你这眉头就没有解开过,至于么?”卫若兰也是不以为然,“南边再怎么不靖,那也要比北边强得多吧?宁夏甘肃之乱,不也就半年时间就拿下来了?朝廷对这等事情还是很着紧的,真要有乱,平叛就是了。”
冯紫英摇摇头,却懒得多解释。
或许南边的敌情没看起来那么严重,但是西南地区的地势却一样限制了朝廷官军的发挥,真要有乱子,只怕要剿灭起来,未必比宁夏甘肃之乱容易。
只不过在座的人既不懂,也没有心思去关心那几千里之外的事情罢了。
此时的冯紫英也只能丢开这份心思,“好了,但愿是我杞人忧天吧,来,感谢诸位兄弟朋友的祝贺,小弟年满十六,以后还要情诸位多关照,我就先干为敬了。”
冯紫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薛蟠率先举杯,“好,紫英兄弟果然豪爽,我薛文龙陪你三杯!”
这豪气让贾琏和贾宝玉都是无语,你就干脆说你许久没开怀畅饮,今日总算是逮到机会了吧。
冯紫英一放开心思,席间气氛就顿时热络起来了。
“也俊兄,你这国子监读书也差不多了,下一步有何打算?”冯紫英也知道陈也俊应该是有一些考虑了,不像卫若兰和韩奇还打算再在国子监里熬着。
“紫英有何建议?”陈也俊反问。
“若是也俊兄有意,这大观楼你也可以来操心一下啊,左右这下月就要正式开业,所需人手柳二哥正犯愁没人呢。”冯紫英试探性地问道。
“愚兄可没这份本事,这营生方面还是交给湘莲吧,嗯,还有那个贾芸,好像做事也挺尽心的。”陈也俊断然拒绝,目光闪烁,“愚兄打算去龙禁尉。”
“哦?”冯紫英顿时警惕起来,陈也俊既然说他要去龙禁尉,那就绝对不是单纯的恩荫或者捐官弄一个龙禁尉的空额那么简单了,这意味着对方真的要进入龙禁尉去做事了,“也俊兄要去龙禁尉做事,那里边恐怕不轻松啊。”
武勋子弟进龙禁尉不算是什么新鲜事,毕竟恩荫很多人都是挂着龙禁尉的闲职,但是真正进入龙禁尉中做事的却不多。
龙禁尉听起来威风八面,权力巨大,但是一样受约束很多不说,而且下边做事也十分辛苦。
‘像陈也俊这等武勋子弟,你要老老实实拿一份空饷,皆大欢喜,如果你觉得你有能耐可以加入进去做事儿,那就没人会照顾你了。
一样的摸爬滚打,办不好事儿一样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但是作为武勋子弟,如果你真的有能耐,那么在晋升上肯定也有更多机会。
冯紫英没想到陈也俊会选择走这条路,但对方既然如此说,肯定就是下定了决心了,自己还是有些小觑了此人。
冯紫英不确定对方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有什么企图,直觉告诉他,这个陈也俊也许会给自己的未来带来一些不确定的变数,这种感觉很独特,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但是冯紫英想不出会在哪一方面有什么不妥,他也不认为对方给自己造成什么威胁,或许是因为其父陈道先?
“呵呵,总得要去做一做才知道,紫英,愚兄可不比你,你读书这么厉害,举人进士易如反掌,为兄却没有这个本事,可又不能终老于家中吧?”陈也俊语气不变,“龙禁尉那边也算军中吧,为兄想要去试一试。”
冯紫英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爽朗地笑道,“也是,也俊兄去试试也好,龙禁尉也很能磨砺人,那就预祝也俊兄如愿以偿,马到功成了。”
酒宴散了,各自归家。
卫若兰和韩奇与冯紫英一道。
“紫英,感觉你和也俊好像总是不那么合拍,有点儿说不出的味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将他拉进大观楼?”卫若兰观察能力很强。
韩奇吃了一惊,“若兰,你说什么?紫英,是真的?”
冯紫英脸色不变,“若兰,也俊的父亲陈道先也许下一步就是京营节度使了,拉他们家入大观楼没坏处,营生就是营生,无关感情,更何况你们两家不也参与了么?就算是我和也俊不太合拍,也关系不大,他不参与,我也没精力多过问,湘莲大哥来牵头,我们都只管拿钱,不好么?”
卫若兰看着冯紫英,“紫英,我觉得这不太像你的性格,而且令尊现在在外埠,而且你又要走文官之路,陈家再怎么也影响不到你才对,至于说陈家入不入大观楼,我觉得影响不大,只要我们吱个声,有的是人愿意进来,就算是陈道先当了京营节度使,那又如何?你老师马上就要升任左副都御史了,陈道先如何会招惹你?”
卫若兰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御史对武将的监督制约只是在正常情况下,若是非正常的特殊情况下,那就是谁掌握兵权谁说了算,便是皇上都得要看别人脸色。
当然他们自然想不到这些,关键在于冯紫英到现在都不确定陈道先究竟属于哪一方,而他的位置又太关键,关键时候如果出现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情形,给你来一招反戈一击,那就太危险了。
现在看起来一片风平浪静,太上皇似乎越发满足于现在的隐居生活,而皇上对太上皇越发尊重,父慈子孝,何等风光霁月?
但只要义忠亲王在,只要义忠亲王的世子还那么受太上皇的喜爱,恐怕这个隐忧就始终存在,冯紫英也不确定这等感情因素会不会引发什么不测,毕竟年轻英明老来糊涂的雄主太多了。
若是可以,冯紫英宁肯把这种风险扼杀在萌芽中,或者将不确定性的变数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呵呵,若兰,子琦,多谢你们的关心了,没事儿,可能我和也俊兄就是性格不太相投罢了,也没有什么矛盾,所以也没什么关系,好歹我们也还是合伙做事嘛。”冯紫英平静地道。
冯紫英在琢磨陈也俊的时候,陈也俊回到家中,径直去见了自己的父亲。
“你担心什么?”陈道先面无表情。
“儿子始终感觉这冯紫英对儿子有些警觉,嗯,应该是对我们陈家有些说不出的警觉,爹,您说是什么原因?”陈也俊也百思不得其解。
陈道先沉默了一阵之后才道:“或许是这个五军营大将的缘故吧。”
“爹,您是说你抢了冯唐的五军营大将位置?”陈也俊讶然问道。
“不,冯唐应该是不愿意坐这个位置的,否则轮不到爹来,他更愿意回大同,但是太上皇和王公都不愿意让他回去,所以他退而求其次想去山西镇,结果却去了榆林。”陈道先悠悠地道:“可能他们都没想过爹会坐上这个位置吧,这可能让他们都很诧异。”
“那爹您是什么意思?那冯紫英为何会对儿子这么防范?这有什么关系么?”陈也俊的反应也很敏锐。
“不好说,看起来这个冯唐是在外边玩逃避,但这冯紫英却又似乎在向皇上靠近,但他又和王公、牛公走得很近,嗯,这段时间他不是一直去贾家么?这家伙看样子也是在找路子啊,有点儿意思,其实这冯家其实也和咱们陈家差不多啊,……”陈道先咧嘴一笑,“不过冯家是做了两手准备,嗯,所以我们也一样,狡兔三窟,千万别把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
“爹,你在说什么啊,儿子怎么听不明白?”陈也俊被自己父亲含混其词的话个弄得有些不太明白了。
“也俊,你现在不需要懂,你只需要去龙禁尉好好干就行了,吃点儿苦受点儿累没坏处,……”陈道先有目光幽邃,“有时候过程我们都不需要懂,难得糊涂嘛,只需要在最后时刻看清楚想明白就足够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生儿子的事情
贾赦心满意足的看着这几箱子银锭,嘴都笑得快要咧到后颈项了。
这马家果然是豪横,一口气就抬了几箱子银锭来,五千两,实打实的,就这么堆在屋子里,每日起来,贾赦和邢氏都要对着这一堆银锭欣赏半晌。
不是没见过银子,但是这般凭空得来,不过就是费些嘴皮子劲儿,就能有五千两银子进账,这份滋味委实太爽了。
当然不会仅止于这五千两银子,事情办妥了,起码还要在马家身上刮出万儿八千两银子来。
邢氏也是忍不住唏嘘感叹,这有权真好,一招手银子就来了,而且是五千两!
她嫁入这贾家也有些年成了,可从未有机会掌过家,每月就是二十两月例,口攒肚挪一年也顶多能存下二百两银子,可她好歹是大太太,自然也要些颜面的,老家还有一个兄长,京师城里一个弟弟都是要接济的,哪里都要花销,是真难。
从她一进门,就从未得到过老太太的喜欢,掌家也是老二媳妇,再后来就干脆落到了自己媳妇的手中,也从未让自己过一回手,沾过一点儿荤腥,想到这里邢氏就是对老太太切齿痛恨。
“老爷,二爷来了。”外边丫鬟道。
“嗯,琏儿来了,让他进来。”贾赦精神一振,昨日贾琏去赴冯紫英酒宴去了,贾赦就专门吩咐贾琏,务必要把这事儿给落实了,好从马家再榨出一笔银子来。
贾琏进屋,一眼就看见了堆在屋角的箱子,知道那便是马家送来的银子,心里叹了一口气,可他又的确有些怵自己老爹,动辄就要狠揍自己,自己也只能受着。
“琏儿,如何?那冯家大郎如何说?”贾赦倒是没瞒着自家儿子,五千两银子就摆在这里,美滋滋。
“儿子也问了紫英,他说现在都察院那边的重头还是放在了石家和云光那边,石家不必说,云光是陕西巡抚,位高权重,又是北地著名士人,所以万众瞩目,至于马家这边这些烂糟事儿,除了马夏所牵扯的人,嗯,也就是得了好处的人,恐怕得把银子推出来,另外要受些责罚,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儿,只要他们府里的人不去告,估计不会太大,……”
全是套话废话,但也是实话。
冯紫英当然不可能和贾琏说什么兜底的话,他也没有这个本事,只能是这些囫囵话,不过听在贾赦耳朵里却是如奉纶音,谁让那冯家大郎的老师就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呢,据说是马上就要从右副都御史升任左副都御史了。
“呃,琏儿,马家那边退银子肯定是不用说了,这个受些责罚是什么意思?”贾赦对这方面也很细致,关乎能从马家榨出多少银子来,自然不能粗心大意,“是蹲大狱还是罚些银子?”
“这却不好说。”贾琏摇摇头,他也不可能去得冯紫英这么细。
“琏儿,你去和冯家大郎说,想办法让马家这些人罚些银子便可,多少留些颜面,到时候马家定有厚报。”贾赦大马金刀地道。
“老爷,这怕是不好说,紫英他也不是都察院的人,不可能直接去干预过问,再说了,紫英也不可能要马家什么回报。”贾琏皱着眉头道。
“哼,谁不知道冯家大郎老师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哪个不给他几分颜面?他不要钱,我们要!”贾赦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不满,“他们家堆着金山银山,用度不愁,我们家呢?坐吃山空,这一年下来,用度越来越减,凤姐儿这当家是怎么在当?”
“是啊,这凤姐儿成日都在我们面前喊穷叫苦,买这买那都要省着,可我们荣国府贾家好歹也是有颜面的,老爷出去应酬也得要有个排场不是?”邢氏也是借势发作,“这几日里也见不着人影,找她说个事儿都是推三阻四的。”
“太太,凤姐儿这几日身体不适,在屋里养着呢。”对自己家媳妇,贾琏还是辩解一下的。
“哼,你只知道你媳妇身体不好,何曾关心过你妹妹?你妹妹在屋里躺了好几日了,这要求医用药,郎中也说了,说你妹妹受了惊吓,夜里睡觉也不好,怕是要用一些上等人身,去府里一问,说除了两株百年老参是留给老太太的,其他只剩下一些参须子了,老太太的自然没人敢用,耽误了什么,我们可担待不起,可这些参须子能顶什么用,又说要等上十日半月才能回来,这病也是能拖的么?”
板着脸的邢氏借题发挥。
贾琏倒是一惊,“妹妹怎么了?”
“天知道,便是去了你屋里吃了一顿饭回来,便不好了,这郎中也是虚头巴脑,语焉不详,以我看就是一个庸医!”
邢氏虽说不是迎春生母,但是作为嫡母也自然要做些乖面样子的,而且迎春也渐渐大了,眼见得就要说亲事的时候了,贾赦和她都还盼着从这一桩亲事能捞点儿银子回来。
“若是真的急用,那便到铿哥儿那边去拿点儿吧,我听说他们家辽东那边的庄子每年都有送些上好的参茸回来。”贾琏只得道。
这方面他倒是记得清楚,那冯府每年年末都有各地送回来的土特产,参茸也是少不了的,还有一些送到了贾府这边儿作为礼物。
“哼,冯家人家也曾经给咱们家送过一些参茸,可哪曾想不到半年便被人用得干干净净,都是些希冀自个儿长生不老的,哪管得人家有个病痛时候?”
邢氏这话就有些含沙射影的嫌疑了,贾琏变色的同时,贾赦脸也一下子阴沉下来了,“够了,少说这些没用的!”
邢氏见贾赦发怒,立即噤若寒蝉,不敢再做声。
“琏儿,这事儿你还得要盯着点儿,没事儿多去冯家大郎那边走走,总归能听到一些风声。”贾赦叮嘱道。
“老爷,现在铿哥儿很忙,平日里都是见不着的,昨儿个下午都还在宫中觐见皇上,说今日上午又要去文渊阁面见首辅,……”
贾琏的话也让贾赦啧啧赞叹不已,“这个冯家大郎我早就说是个有出息的,老二还指望着宝玉能跟着他学着点儿什么出来,可是没见宝玉那成日里在胭脂堆里打旋儿的情形,哪里有人家冯家大郎读书的半分模样?依我看那环哥儿恐怕日后都要比他有出息。”
“老爷说的是,铿哥儿倒是的确很看好环哥儿读书。”贾琏也赶紧应着。
“嗯,琏儿此事你记住了,务必多去盯着,你也去箱子里拿五……,二百两银子用着。”贾赦见儿子如此识趣,点点头,然后转头看了一眼邢氏,“邢德全这几日里也是到处在外晃荡,你也盯着点儿,莫要让他打着咱们家的幌子招摇撞骗,你也拿二百两银子,仔细着用。”
贾琏固然是惊喜不已,这邢氏就是喜出望外了,都没曾想到这贾赦如铁公鸡一般的性子,居然能破例拿几百两银子出来了。
“老爷放心,我兄弟也就是爱吃几口酒混赖,是不敢做什么的。”邢氏喜滋滋的盘算着这二百两银子拿到手,自己手里送算是又能宽松一些了。
冯紫英一觉醒来时也是辰初了,昨儿个喝酒倒是悠着的,毕竟自己是主人,又是在外边儿。
看着床头的汗巾、荷包、香囊,冯紫英忍不住呼吸一下空气中的甜香。
女孩子们的一番心意自然是不能辜负的,除了屋里几个丫头的礼物外,林丫头、宝丫头和探丫头都送来了各自的礼物,便是史湘云和贾迎春也都有礼物来。
“爷起来了?”听见床上响动,门外玉钏儿蹩着身子进来,看见冯紫英瞪大眼睛躺在床上,吓了一跳,“爷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从今儿个爷就满十六岁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嗯,甚至连我娘都要鼓励我任性妄为了,玉钏儿,你说是不是?”冯紫英斜睨了一眼脸已经红了起来,绞着手里汗巾子的玉钏儿。
玉钏儿跟着姐姐来到这边第一日便是接受了规矩,那就是谁敢在爷满十六岁之前勾引爷,那就是直接拖出去打死。
不过也有另外一句话没说,但府里边许多人都知道,那就是太太其实是希望爷满了十六岁之后早些给冯家留下香火的,毕竟这年代十四五岁就有孩子的男子也不少,爷这已经是相当稳健了。
谁能先替爷生下儿子,阖府上下的目光其实从前几日里就开始汇聚到了也屋里几个人身上。
姐姐年龄最大,比爷都还大,已经十七了,香菱和云裳也和爷年龄相仿,倒是自己年龄最小,拿爷经常说的话来说,女孩子如果不满十六岁就生孩子,那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女孩子的最好的生育年龄应该是十八岁以后。
不过这个话肯定是太太不爱听的,连爷都不敢在太太面前说这话,只敢当着自己几个人说一说而已,这年头十四五岁生孩子的女子也不少,原来贾府赵姨娘生下三姑娘不也是才十五岁?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丫鬟们
“爷,您屋里的人迟早都是您的,您可要爱惜身子,切莫……”话未说完,玉钏儿已经羞得抬不起头来。
“呀,玉钏儿,爷还啥都没干呢,怎么就劝爷要爱惜身子了?你这话也不怕太太听着对你着恼?”冯紫英乐了,这丫头还真的是个老实人,自己随便信口一说便信了。
玉钏儿有些惊慌,赶紧道:“爷,婢子可没说不让爷那个,只是觉得来日方长,希望爷爱惜身子,是爷的,始终都是爷的。”
“嗯,这话爷爱听。”冯紫英笑了起来,起身等玉钏儿侍候自己穿衣,“爷不过是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
被冯紫英逗得面红耳赤,玉钏儿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崇拜、喜悦和娇媚,这丫头才十四岁,居然就有些魅惑人的模样了,看来是在自己府上让她们无论是从饮食营养还是心情放松上都得到了解放,一下子发育都变得快起来了。
穿着完毕,冯紫英便径直出门耍弄了一阵拳剑,出了一身汗,这才回来脱衣洗漱,吃早饭。
“金钏儿,昨儿个几位姑娘送来的东西拿过来让爷看看。”冯紫英估计了一下时间,还有一些时间。
上午还要去文渊阁一趟,叶向高和方从哲那边也要有一个最后的商计,无外乎就是细节,自己能起的作用的就是帮补着查缺补漏,让内阁先有一个大概印象,一旦兵部和户部把方略拿出来,内阁就要正式计议了。
别到时候却又冒出来各种问题,没了应对,毕竟这等事情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别落了个笑话。
几个姑娘的情意,冯紫英都很在意,虽然这年代基本上不存在什么修罗场,但是如何来安排却是煞费思量。
林丫头送来的礼物是一个丝绣汗巾,白底红点,浸润了一层玫瑰红,透着淡淡的馥郁香气,应该是这丫头自个儿用的,冯紫英握在手里,嘴角带笑,最后珍而重之的收藏了起来。
宝钗送来的是一枚同心结,比起几个丫头们的香囊荷包,宝钗这个同心结的用料就要精致许多,但同样用心,都是亲手手制,鲜红丝索,坠着一枚玉珠,煞是好看。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宝钗居然这么大胆,敢用同心结来表明自己的情意,握着这同心结,冯紫英想着宝钗姣美如玉的娇靥和那明澈温婉的眸子,一时间也有些醉了。
探春送的是一枚香囊,比起几个丫鬟送的,探春香囊所用材质要好许多,抽口用红丝索,一个寿字一个福字分在香囊两边儿,冯紫英也很喜欢。
相比之下迎春和史湘云送来的礼物倒是让冯紫英诧异。
迎春那一日的遭遇,冯紫英虽然果断发现脱身,但是想一想被自家嫂子设计,冯紫英也有些替这个素来温和沉默的二妹妹惋惜。
生在贾赦家里,有邢氏这样一个继母,委实很难摆脱不太美好的命运,这一点上冯紫英自觉自己都有些力有未逮,总不能自己还要干预起对方的婚姻来了吧?
至于说王熙凤所说的只要多出钱就能把迎春纳为妾,冯紫英还真没想过,这眼见得都这么多女孩子情意难以承受了,再撩再惹,那就真有点儿不负责任了,不过好像有些事情也说不清楚难以一言以蔽之是不是?
迎春也就罢了,史湘云也送来了礼物,让冯紫英颇为诧异,不过想想她和几个姑娘关系密切,又与宝玉相熟,看见他们有礼物,这么送一个礼物过来,也说得过去。
两个人的都是荷包。
比起香囊来,荷包的寓意应该要更多一些,或者说怎么理解更丰富,你要说是通家之好关系密切送一个荷包,好像也说得去,但肯定算是感情比较好的,你要说是有些情意夹杂其中,也没问题,但香囊基本上就可以确定是有某种特殊意义了,甚至说是定情之物都不为过。
而像这种贴身系的汗巾这类贴身私密物事,别说送人,一般异性便是接触都不合适了。
“咦,这把团扇是哪儿来的?”冯紫英看着金钏儿手中拿着的一把团扇,讶然问道,这一个他可没印象。
“是昨晚晴雯送来的。”金钏儿抿着嘴笑,“这丫头平日里倒是装得挺像,不过倒也还是懂规矩,记得爷对她的好,这不送了一把团扇来,是小时雍坊杨记扇铺的物事,这丫头自己编了一个扇结系在上边儿,倒是好看了许多。”
杨记扇铺是京师城有名的扇子店铺,折扇、团扇都有卖,价格倒是从高到低都有,贵的折扇甚至请名家做字画在其上,一把可以卖到数十甚至上百两银子,便宜的不过一两百钱就能买到。
这把团扇看样子不算是特别贵重的物事,太贵重了晴雯那丫头也买不起,不过这扇结倒是花了心思的,一个用丝线编成的如意结。
“晴雯?”冯紫英一愣之后,有些感慨,“这丫头也倒是有许久没见着了,她现在可好?”
“还是在宝二爷屋里,不过现在已经进了屋,算是大丫头了,宝二爷屋里的丫鬟们分得很细,除了袭人外,媚人、绮霰、檀云、麝月、秋纹、紫绡也很得宠,晴雯虽说是老祖宗赐给宝二爷的,但是她那性子也只有宝二爷能容忍一二,其他人怕是都见不得的。”
金钏儿一番话倒是勾起了冯紫英兴趣,“看样子这宝玉身边的丫鬟也未免太多了吧?”
“爷,宝二爷可是府里边一等一的金贵人,便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这多几个丫鬟侍候有什么关系?”金钏儿捂嘴一笑,“何况府里边也要讲究规矩,哪像爷这么不在意的?”
“哟,照你这么说,爷就是粗养出来的了,让太太听见,仔细你的皮!”冯紫英也和金钏儿开着玩笑。
“那可不一样,老爷太太自然是对爷有心的,要不爷怎么能考中举人进士?都说爷是文曲星下凡,那是注定要当相爷的。只是宝二爷是不一样的,他本身就不爱读书,这般将就着,只要别出事儿就好。”
金钏儿话语里透露出来的几分意思恐怕也就是原来王夫人和贾母的意思,左右也不是读书种子,也就不强求了,不过现在贾环若是读出书来,只怕贾母和王夫人心态又未必能像原来那么安稳了。
“那晴雯在宝玉屋里呆着可就难受了,这都是些不待见她的,若是宝玉也遮护不了,她那脾性可就惨了。”冯紫英摇摇头。
金钏儿突然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冯紫英表情,然后又是捂嘴笑道,“难怪云裳妹妹说爷对晴雯有意思,婢子可是很难得听到爷这么关心一个丫鬟的,不过晴雯倒真是生得俊俏,府里边怕是不太喜欢她这种模样的,爷若是有意,不妨直接和宝二爷说,把晴雯要过来便是。”
冯紫英眼睛一瞪:“你把爷看做什么人了?啥都去要,爷有你们几个还不够?”
金钏儿却不惧怕,依然笑着:“爷怕是心口不一吧?奴婢也听说原来薛大爷和宝二爷是打过赌的,要送一个丫头给您,香菱都来了,怎么宝二爷却不见动静?”
“哪里的话,香菱固然是薛文龙送给我的,宝玉那边可没说这话,休要胡扯。”冯紫英赶紧制止金钏儿的步步紧逼,要这样继续下去,倒成了自己真的再打晴雯的主意了,虽然当时自己再见到晴雯时的确有那么一丝丝儿动心。
金钏儿便不再多言,只是抿嘴微笑,笑得冯紫英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一拍桌子,做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好了,金钏儿,你就给爷留点儿面子好不好?晴雯那丫头当初的确爷是有些喜欢她的泼辣爽直性子,嗯,长得俊俏也算一条吧,不过既然你们姐妹和香菱都到了爷屋里,爷便没有了多余心思了,有你们几个丫头把爷侍候得好好儿的,爷也非常满意了。”
这话正好被进来的香菱、玉钏儿和云裳都听见了,几个丫头都格格娇笑了起来,更是让冯紫英只能摇头叹息,好在这等事情在这些个丫头们眼中都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以冯紫英的身份,喜欢上哪个丫头,嗯,包括晴雯,那还不是任予任取?那都是丫头们的福分了。
这下子冯紫英还真的有些尴尬了,当着金钏儿一个人也就罢了,现在其他几个丫头都知道了,这自家的形象没准儿就一下子崩塌了。
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说辞倒是让几个丫鬟们心里踏实了不少,大爷好像也不是那种自恃身份,对丫头们一点儿心思都没有的,这也给了大家一份希望,起码可以避免被随便打发出去配了小子,没准儿也能像贾府里边赵姨娘、周姨娘那般,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也就能有机会成为半个主子了。
这恰恰是金钏儿、香菱她们这些当丫鬟的一辈子最大的期盼。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倪二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想着门边跑来,冯紫英忍不住皱起眉头,宝祥这小子怎么回事,怎么让他做点儿事情都这般不利索?
“爷,爷!”
冯紫英也学着贾政的做派,有了内外两个书房。
内书房在内院,是用作政务机密,外人不得进,便是丫鬟中也只有云裳一个人负责打扫整理,金钏儿也给自己定了规矩,非万不得已不如;外书房则是闲时练字作画所用,在外院,便是瑞祥宝祥也可以进入。
“怎么了?”冯紫英皱起眉头,放下手中毛病。
他刚写完几个字,“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这几个字很有些反讽味道,冯紫英也是突然想到,便信手写来。
见冯紫英面色不豫,宝祥赶紧神神秘秘地查看了一下四周,并无闲杂人等,这才小声道:“爷,马巷胡同的宅子早就清理好了,今日本来小的去请尤大娘和二位姑娘过去看看,如果方便的话,便可以搬过去了,可是没想到那尤大娘和那房东闹腾起来,才住了几日,尤大娘想要那房东退五个月的房租,那房东却是个无赖,不肯,反倒是在那里寻衅,险些就要惊扰到二位姑娘,……”
冯紫英又好气又好笑,这厮是真的以为自己要金屋藏娇养外室了不成?
这般神神秘秘的作态不说,还说些什么惊扰到尤二尤三,那尤三是寻常人能惊扰到的么?
“那现在如何了?”冯紫英也有些无奈,这等事情也需要自己亲自去处理?自己手里边都是些何等大事儿。
可像尤家的事情交给府里边其他人去处理还真不合适,自己母亲知晓了,保不准就会想歪了,连带着屋里几个丫鬟估计都能有些别样想法。
看样子这府里边自己还是欠缺一些能替自己办事儿而且还能办成事儿的角色,像万喜冯寿这些都是自己父母的老人,虽说对自己也很尊重,但是要说现在自己要让他们瞒着父亲母亲替自己办事儿,小事儿还行,如果是大事情,那也太为难他们了。
像那宅子自己要来万喜都问了一番,后来还是自己有些不耐烦了,万喜才作罢。
反倒是自己母亲对自己很信任,五百两银子说给就给了,换了姨娘,没准儿还要多问几句呢。
“那房东被尤三姑娘用剑一指,吓得屁股尿流,忙不迭去叫人去了,看样子那厮也是一个不安分的,在小时雍坊那边有些门道,小的怕出事儿,所以就先回来禀报给爷了。”
宝祥毕竟年龄还小,也没见过多少世面,见到尤三姐亮剑,而对方更是扬言要找人来,所以吓坏了,赶紧回来禀报了。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尤家一家三口都是外地人,尤三姐再是本事,这可是京师城,如果擅自动剑杀人,那也是麻烦事,想想薛蟠在金陵城里惹的麻烦,就知道在京师城出这种事情有多么难处理了。
“走吧。”冯紫英想了想,“去把瑞祥也叫上。”
一行人赶到那承恩寺胡同是却见得那巷子里边人声鼎沸,冯紫英也觉得头疼,果真还是闹腾起来了。
“呵呵,小娘子,我知道你本事,是个练家子,可是我这有兄弟二三十人,有本事你就把他们都给宰了,嗯,最好连我一块儿都宰了,那我倪二就认栽了,让我兄弟把我们尸体抬起来就走,保证不落半句多余的话,如何?”
那粗犷雄浑的声音还真的有点儿旷世高手的味道,“不过,若是你不敢下这个手,那恐怕就要对不起了,这房租银子么,不退,另外,你还得要给咱们这兄弟一帮人的跌打银子和辛苦费,嗯,咱们要得不多,五十两怎么样?”
“杀千刀的,你们这是活生生抢人啊,这京师城里怎么会是这样啊,我们要去告官,去那顺天府……”尤老娘哭天喊地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虔婆,让爷来告诉你,要告官你去不了顺天府,顺天府的爷也是你们这帮不知道哪个旮旯钻出来的能见的,要去你只能去宛平县衙,要不要爷陪着你们去?就在内较场北边儿,走兴化寺胡同拐个弯儿就到,要不走皇城北大街也行,一直沿着城墙根儿走就能到,怎么样?爷替你们说得够清楚了吧?”
那声音也是格外放肆,“一群乡巴佬,到了京师城还这么横?没银子就趁早滚回乡下去,京师城时你们能来的么?拿柄破剑吓唬谁呢,告诉你,爷啥都没有,就是有人有命,有本事就一剑一剑把所有人的头都给砍下来,然后当个刑部的通缉犯亡命天涯,没这个胆儿,就给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少!”
冯紫英听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正在琢磨这是谁来着,旁边瑞祥已经悄然附耳过来,“爷,是二条胡同的倪二爷。”
醉金刚倪二,倪永孝?
冯紫英恍然大悟,难怪听得耳熟,前几日里他在大观楼见贾芸之后出门,正巧遇到了倪二来找贾芸,被贾芸引荐给了自己,顺带和他说了几句话,这厮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就差点儿跪下了,让他不必客气,这厮脸都快要笑出褶子来了。
还没有等冯紫英反应过来,那倪二又开始发飙了,“怎么地,还愣着干啥,去,把头伸给这位小娘子,给胸膛亮给这位小娘子,让她要动手赶紧,脑袋砍掉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咱们又能是一条好汉,她若不敢动手,那就跟着她去,今儿个咱们算是找到奶奶了,牛三,跪着,喊奶奶,让她给你这孙子拿银子,……”
冯紫英转过拐角处一看,那带着帷帽的尤三姐一柄剑压在一个无赖颈项上,那无赖却是惫懒无比,根本不惧,显然是料定尤三姐不敢动手杀人,另外一个无赖则是倚在门边儿上,亮出长满黑乎乎胸毛的胸膛,拍着胸脯吆喝着,“来,朝这里来,别光说不练啊,二爷,这一位小娘子还对咱怜香惜玉呢,不肯动手,咋办?”
门洞里的尤老娘和带着帷帽的尤二姐都被吓得瑟瑟发动,显然没有料到这京师城里的剌虎光棍是如此厉害。
这混赖敲诈起人来,可真的是一套接一套,现在不但五个月的银子拿不回来,顺带还得要敲诈五十两银子,那疼得尤老娘心肝都要裂了。
尤三姐虽然说武技高强,但是遇上这种无赖,却毫无经验,开始以为亮剑三五两下就把对方打倒就能吓退对方,哪知道这帮地头蛇是如此难缠。
眼见得两个大男人一步一步涎着脸笑着进逼,她也是退无可退,再退就要退入门洞里去了,而要动剑伤人,尤三姐又不知道会惹来多少麻烦。
“呵呵,小娘子看来真的动了春心啊,不知道是看上了我这两位兄弟哪一位,舍不得下手了?你不下手,我的兄弟们可就要进门来了,大家热闹热闹如何?……”倪二张狂的拍着手笑着道。
“好啊,那能不能带我一个呢,倪二爷?”
冯紫英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俊逸挺拔的身形也出现在人堆后。
“谁特么……”话音未落,倪二扭过来的头一眼就见到了冯紫英,骇然之下,赶紧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一把掀开自己身后的一帮兄弟,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满脸堆笑的打躬作揖,“冯大爷,真的是您?您怎么会在这旮旯里,……”
“哼,那还不是你让我来的,我敢不来?”
冯紫英知道这倪二算是西城这边一霸,小时雍坊,安富坊,咸宜坊,阜财坊这一圈儿都有些势力,当然这个势力是指那些见不得光的地下势力,赌场看场子顺带放高利贷,一些流莺歌伎也都托庇在他手下,做些皮肉生计,和贾芸原来是邻居,后来发迹了就搬到二条胡同去了。
“爷,您这么说可不是折煞小人么?”倪二忙不迭的只顾作揖,但迅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爷,莫不是租关老四这破宅子的这位小娘子是您的朋友?”
他觉得也不可能啊,冯大爷是何许人,他的熟人朋友怎么可能住在这等旮旯里?
“她是我朋友,怎么,这住了几天给一个月房租还不行,五个月的房租不退,这天下没这理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说,当然他也不愿意和这厮多在这里说太多,就看这厮有没有眼力劲儿了。
“对,天下哪有这样的理?关老四,你他娘的还不赶紧把这位小娘子的银子给退了,三十两一文钱都不准少!”倪二如梦初醒,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就冲出去揪住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个汉子,劈手就是两个耳光,“赶紧!居然敢敲诈起冯大爷的朋友来了,活得不耐烦了?”
“倪二,不用,住了几天算一个月吧,剩下二十五两银子退了就行。”冯紫英淡淡地道:“我朋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小人物,大人物
“是!是!是!二十五两!什么,没有了?你他娘的把银子放哪里去了?什么,银钩赌场?”倪二一边应答着冯紫英的话,一边揪着那厮,一问,气得脸都黄了,却毫不犹豫的甩开对方,从自己怀里摸出一锭约摸三十两左右的银子,一路小跑过来,“爷,这是退给您朋友的……”
冯紫英早就看到了这一切,倒是觉得这倪二也是一个脑袋瓜子机灵的人物,反应够快,应变能力很强。
想想也是,能在这京师城中一大帮子光棍无赖剌虎中脱颖而出,打出这样大一块地盘,光靠一身蛮力是绝无可能的,察言观色观风辨势的能力不差,还得要懂人情世故,这倪二貌似粗豪悍野,内里却是恁地精细。
接过银子在手里抛了一抛,掂量了一下,然后顺手又丢回给倪二,“那厮银子是不是塞在赌坊里去了?”
倪二“嘿嘿”尴尬的笑了笑,却不言语,只是托着银子等待冯紫英发话。
“这银子你还是拿回去吧,爷是差你这几十两银子的人么?”冯紫英淡淡地瞥了一眼道:“倪二,你既然要在这西边儿混日子,听说你也想走正道,那你得守规矩啊,不能觉得自己有一把力气,就能谁都不怕,你能犟得过巡捕营还是五城兵马司?或者京营?”
“爷,您这是打我脸呢,我这庄家把式哪儿敢在外边猖狂?便是柳二爷一只手都能把我给抽得找不着北,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倪二陪着笑脸,乐呵呵地道。
“行了,你也别在我面前说这些了,这事儿你自个儿琢磨,芸哥儿一直说你是聪明人,那就要琢磨一下自己日后路子怎么走,别做些不着调的事儿,我知道你和宛平县衙熟,巡捕营那边也有门道,但再往上五城兵马司呢?顺天府呢?龙禁尉呢?你能都走通?”
冯紫燕睃了对方一眼,“久走夜路必闯鬼,总有一日你要遇上过不去的坎儿了,就知道厉害了。”
倪二满头大汗,连连点头,也不知道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自打冯紫英一来,一帮子泼皮无赖立即偃旗息鼓,悄悄的蹩在墙根儿边上去缩着,见自己老大都是这般,大家都知道这个年轻人肯定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虽然不认识,但是看看人家旁边仆从牵着的马,可比京营那些个骑兵的马雄健多了,一看就是难得的骏马,光是一匹马估计都得要好几百两银子,而且那风范气度,一看就知道高门大户出来的,难怪老大如此厚颜卑辞的讨好。
不过这等贵人却如何会来这等旮旯地方,看看这周围住的是些什么人就该明白,只是这等问题他们也想不通透,或许是这几个外乡佬赶巧就碰上了贵戚?
倪二的确有些怵这位冯大爷。
他也知道自己根本高攀不上。
如果不是贾芸搭上了这条线,只怕他连认识对方的机会都没有。
这等人物,如芸哥儿所说,便是到了荣宁二府里,贾府家主都是要降阶相迎的。
倪二自然是不懂什么庶吉士的,但是考中了进士他却知道,有了这个身份,那就是实打实的官人了,而且是文官。
五城兵马司多么牛的地方,兵马司指挥副指挥一个个眼高于顶,自己便是提着猪头都进不了这些庙门,还得只能走巡捕营的路子,但是他们都得要听命于一个文官——巡城御史,而巡城御史也属于都察院管,可这位冯大爷的老师据说就是都察院里的大人物。
其他不说,但是那大观楼的几个东家,韩家韩奇的老爹不就是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么?这也是倪二力图想要攀结上的大人物。
还有那陈家,据说是京营里的大人物,那卫家公子,据说是长公主之子,想一想都让人胆寒,但这些人都得要唯这位冯大爷马首是瞻,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明白此人的威势了。
好在这位冯公子倒不像其他那些贵人那般眼高于顶,待人倒也和蔼,不过身上那股子凌厉气势,还是让倪二颇为震慑,这是真正的大人物。
“行了,你去吧。”冯紫英最后还是点点头,“听芸哥儿说起你这人倒也还有些忠义之心,日后若是有事我会安排人找你,但这等行径切莫再有,记住了!”
倪二大喜过望,原本以为是一桩祸事,没想到却能借此机会拉近关系,这如何不让他兴奋?
虽说还不知道什么事情,但是只要能让人家入眼,就说明自己是有价值有用处的,这就最好,怕就怕人家根本不把自己打上眼,那要想搭上线就难了。
看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也觉得好笑,但他也能理解这等下层人士的苦处,能有这样机会,肯定舍不得就此作罢。
“去吧,到时候我自然会找你。”冯紫英瞥了对方一眼,倒也看重此人的悟性,“有事儿你也可以来我府上找我,知道我住哪里吧?”
“知道,知道,丰城胡同冯府。”得了这个准信儿,倪二喜笑颜开,连忙又是打躬作揖,就这么倒着退出十余步之后,这才悄然一挥手,一大帮子泼皮无赖却像是一阵风般消失而去。
倒是在离开时,那倪二却又拉着瑞祥说了好一阵,瑞祥百般推辞,只见那倪二一挥手,便飘然里去。
尤氏母女是被这一幕给震蒙了。
这先前一帮剌虎光棍是肆无忌惮,简直是要飞起吃人,横的不要命,饶是尤三姐你武技超群,你敢在这京师城里杀人么?
这帮泼皮无赖寻常打斗群殴,受伤那是常有的事情,你要伤了他,自然要去县衙攀咬,你一个女孩子能去县衙里和他当面对质接受诉讼么?
遇上这种泼皮无赖,便是寻常士绅大户都要自认吃亏,更别说你这些无亲无故的外地人了。
当然这帮人也都是有些眼力劲儿和门道的,先要把你的来龙去脉盘清楚,这才会下手,真要遇上有来历和背景的,他们也不会来招惹。
但话说回来,真要有门道背景的,会住在这承恩寺胡同的岔巷一个破败不堪的院子里来?会为了二十多两银子这般纠缠不休?
“冯大爷,他们走了?”尤老娘疾步上来,还心有余悸地四下打望,“可吓死老身了,三姐儿还要和他们动手,你也不看看这帮人的混赖架势,真要伤了他们,铁定要赖着你,咱们这一家子就别想生活了,……”
尤三姐却是表情复杂,她也是亲眼看见了冯紫英的威势的,一句话就让那倪二俯首帖耳,就差点儿跪舔冯紫英的脚底了。
可她却知晓那倪二不但极有势力,而且也不像一般人觉得就是有一把蛮力而已,这厮的十三太保横练外加金钟罩已经极有造诣,寻常刀剑已经伤不到这厮了,而且这厮还有少林背景,一手罗汉拳也极有底蕴,便是正面对决,自己未必就能胜得了对方,完全不像一般的那等无赖。
也许这便是京师城,你再有武技,那又如何?
如冯紫英所说,你能耐大,能和巡捕营对抗么?能和五城兵马司抗衡么?敢拂逆龙禁尉么?
一张状子就能让你成为通缉要犯亡命天涯,又有几个人经受得起这种折腾?
倒是那尤二姐已经把帷帽掀开,碧绿美瞳里望向冯紫英的目光都快要变成痴迷崇拜了。
她本就是一个胆小怯弱的性子,今儿个遇上这等事情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却没想到冯大爷一来,举手之间便将此事解决掉,这般本事,谁能有之?
“没事儿了,大娘。”冯紫英正说间,那瑞祥却已经跑拢了过来,手里却托着两锭银子,笑嘻嘻地道:“爷,那倪二倒也是一个明白人,非要把这三十两银子留下,另外还丢下一个五两的小元宝,说是赏给我和瑞祥的,我说我家大爷从来不准我们收人家钱物,他不肯,丢下便跑了。”
冯紫英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拿过那锭三十两的银子,递给尤老娘,“既如此,那大娘便收着吧。”
尤老娘也还是有些眼力的,迟疑了一下才又道:“冯大爷,这合适不合适?”
“没事儿,收着便是。”冯紫英点点头,对尤老娘印象稍有改观,起码还明白分寸。
尤老娘这才收下,喜滋滋地道:“全赖冯大爷您来了,要不今儿个我们这娘仨可就要遭罪了。”
“不至于。”冯紫英也不多说,转头道:“二姐,三妹,这边收拾差不多了吧?”
尤二姐却是一个勤勉的,赶紧点头:“都收拾好了,方才宝祥小哥说先去看一看之后,再回来带些东西过去,……”
“不必了,捡些贵重的带着就行了,其他物事便不必带过去了,就留在这里吧。”冯紫英摆摆手,不容置疑,便是那尤老娘有些不舍,但也不敢和冯紫英争辩,只能点头。
“宝祥,你去把马车叫过来,让大娘和两位姑娘上车吧。”冯紫英委实不想多耗时间,三下五除二把事情了结,自己还有太多的事情。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一节 金屋藏娇
当尤氏母女一行人在抵达马巷胡同的横街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截然不同。
这一代住户都和承恩寺胡同那边完全不一样,虽然不全都是高门大户,但是看看人家屋门院落,小有小的雅致,大有大的恢弘,街道宽敞整洁,一看就和承恩寺胡同那边不是一类型。
冯紫英当初要拉拢贾雨村,自然也是花了一些心思的,虽说只是借给贾雨村小住,但考虑到这京师城里多一处宅邸并无坏处,这等城中宅院价格只有涨没有跌的,除非遇到战事兵临城下,自然也就要选一处环境位置都要上佳的。
说是一处小宅邸,但是面积规模并不比尤氏母女在承恩寺胡同那座院落小,当然要说和周围那些真正一大家人居住的居所比,那可是要小多了。
但对于尤氏母女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了。
依然是二进院落,外院雅致大气,内院清静宽敞,还有一个天井小院,明显是结合了北方四合院和南方民居的特色,这也是大周立朝之后大批南方士民商贾北上带来的一些变化。
包括尤三姐在内的尤氏母女几乎一下子就喜欢了这里。
看看四周的宅邸,都是清幽雅静的富贵人家,要么是一些官员,要么就是富商,环境宜人,而且从这里出去也方便,西南角是双塔寺,东边儿就是皇城,东北角还有一处颇有香火的庆寿寺,向南没多远便是长安大街,可以说真真是一处好地方。
尤老娘前段时间为了寻个合适居处也没少跑这城里城外,对着城里情形也还是有些了解了。
都说这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最好的区域自然就是西边儿和东边儿贴着皇城这一圈儿的地盘,像什么安富坊、小时雍坊、阜财坊、咸宜坊、南熏坊,其次就是积庆坊、鸣玉坊、大时雍坊、明照坊这些地方。
虽然不能说一概而论,但是老百姓心目中就是如此,但实际上这这些坊中一样以穷苦人占据绝大多数,其他坊中也未尝没有富贵人家居其中。
光是这周围环境就比那承恩寺胡同的岔巷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而且马巷胡同相当当道,这条横街正处于马巷胡同南头不远,既不远离热闹,但是却又相对幽静,可谓闹中取静,所以也让尤氏姐妹十分喜欢。
再说这院子,内外合度,紧邻院门出左边是门房,右边略宽,当是马房和车房,光是这个造型就知道是为富贵人家准备的,寻常人家哪里养得起车马?
外院东西厢房也各有四间,应该是为仆僮准备,内院规制相仿,除了正房外,两边厢房也各有三间,紧致精巧,尤氏住正房的话,尤氏姊妹便可分住东西厢房,而且还有相当宽裕可供丫头仆妇值夜。
院内院外各色家具一应俱全,这也是当时为贾雨村考虑的,不过贾雨村却因为很快就要南下赴金陵上任,所以就没有把家小接来,显得有些浪费了。
现在尤氏母女住下却正好合适。
“大娘,二姐三妹,这地方倒也清静,你们看如何?”冯紫英四下打量了一下,难怪瑞祥宝祥这两个小子都是一脸诡异神色,委实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当尤二姐和尤三姐把帷帽取了下来时,那瑞祥更是连眼珠子都差点瞪凸出来,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金屋藏娇居然会是这等奇异模样。
尤老娘早就喜欢得合不拢嘴了,这等位置这等院落,怕是花钱都租不到的,忙不迭地点头:“冯公子,这地方太好了,位置好,又方便,只是我们娘仨如何当得起?”
“大娘客气了,这本来就是我家闲置的一处宅子,放着也是放着,总比在那承恩寺那年强就是了。”冯紫英摆摆手,“只要二姐三妹和大娘满意就行,只是这大娘你们才来,恐怕也要去找些婆子来帮忙才是,总不能事事儿都让二姐三妹动手,这里有五百两银子,大娘便拿着,去请些人,若是觉得没有合适的,不妨请珍大嫂子找人替你们物色些合适人选便可。”
“那怎么行?”没等喜笑颜开的尤老娘伸手,尤三姐先就急了,“冯大哥,我们不能要你的银子,我们也还过得去,借你的宅子暂住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能用你的银子?不行,绝对不行!”
见尤三姐脸涨得通红,眼眶都有些红了起来,冯紫英也知道这丫头深怕自己轻看了她,摆摆手::“三妹,你在甘州还救我一次,难道说救我一次连五百两银子都不值?好了,你也莫要误会,这京师城花销大,你们才来,所以还得要先适应着,这五百两银子你们先拿着用着,日后若是有了,再还给我也行,如何?”
话是这么说,大家都知道这出手的银子怎么可能再要?尤三姐咬着嘴唇还要推辞,那尤老娘却犹豫了一番之后还是接了过来,“那老身就多谢冯公子了,这番情意老身替二姐三姐领了。”
十锭五十两一锭的金花纹银堆放在这案桌上,晃得人眼睛发花,母女三人都坐在旁边,看着这堆银子发呆。
“三姐儿,你说这冯公子这么大方究竟是有何意图?是看中了你还是二姐儿?”尤老娘虽然贪财,但是也知道有些银子拿得,有些银子碰不得。
这冯公子的银子虽说不烫手,但是这么大数量送给自己这母女三人,要说这有什么图头,恐怕也就只有这两个女儿了。
只是自己这两个女儿恐怕都未必能入那些个达官贵人的眼,模样委实是和其他女子不一样,当然也有些男人就是喜欢这个味道,或许这冯公子就真的不一样。
尤三姐咬着嘴唇,半晌没说一句话,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和二姐这等模样的,怕是寻常人也不会喜欢,可是大户人家只怕也未必能被人看得过眼,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也没说,只说帮我们家,你让我怎么去问?”
“哼,谁会无缘无故帮补这么多?就算是冯家家当再大,他尚未娶妻,当家的肯定还是他父亲母亲,如何会允许他这般作践银子?”尤老娘摇摇头,“至于说你救过他,那都是过后话了,这人一走茶就凉,他现在是大人物,如何还记得那些?再说了,就算是要感激你,把这桩宅子借给我们住,那也就够情意了,如何还会送我们五百两银子?这可是五百两,放在甘州,我们娘仨都能过活十年了!没那个说法,肯定是有些缘由的!”
尤三姐也有些烦躁,站起身来,跺了跺脚,“我怎么知道他想些什么?或许是看上二姐了吧,你不也说二姐奶l子挺屁股大,是个能生养的,听说他们冯家就是三房只有他一个,二姐给他当妾也好,作外宅也好,没准儿就能生下一男半女呢?”
尤三姐本来的气话,却被尤老娘还真听进去了,琢磨着:“只可惜你二姐是许了人家的,我让你大姐去托人问去了,看看你那死鬼老爹当初给二姐儿找的什么人家,原来说是皇庄庄头,但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也一直没消息,咱们还眼巴巴的守着这约定,也不知道人家究竟如何了。”
“大姐找人问问就知道了,这京师城里周围皇庄虽然多,但是都是有主儿的,打听一下很容易的。”尤三姐有些心不在焉。
“若是不成,二姐给冯家公子当妾还是很合适的,看他待人接物模样也是个懂情知趣的,二姐儿跟了他也不吃亏,若是外室的话倒要斟酌一下,听说他们这些大户人家,若是外室的话都要生了儿子才能入门抬妾。”
说到这里尤老娘下意识的开始打量着自己二女儿的身子模样,看起来好像还真的是个能生养的。
一坐在旁边不吭声的尤二姐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转到自己身上来了,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只得用衣袖遮住脸,“母亲,人家冯家公子兴许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呢。”
“哼,你以为你娘这么多年历练是吃素的,那日在路上我便见这位冯公子看你的目光不对劲儿,今日他来看你和三姐儿的眼光都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们这模样兴许寻常人是不待见的,但是恰恰是这些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少爷见惯了寻常脂粉,就喜欢不一样的,而且你和三姐儿的模样难道差了,不就是和别人发色不一样,眼眶深一点儿,鼻子高一点儿么?你们可要比寻常女孩子白得多,听说这京师城里也有许多达官贵人喜欢胡女夷女的,……”
不得不说这尤老娘还真的有些见识,居然知晓这男人的口味都还是有不一样的。
“你们姐妹俩都是良家女子,若是冯公子看上了要收你们为外宅或者纳为妾,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尤老娘已经在考虑若是这冯家大郎真有此意,却又该如何来应对?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二节 利益纠葛
冯紫英没想那么多,或者说至少现在他是没想那么多。
没错,尤二姐和尤三姐的异域风情委实让人心动,但现在他连亲都还没正式定下来,就琢磨着去纳妾养外室,未免也太夸张了一些。
再说了,家里好歹也还有几个美婢,金钏儿年龄也不小了,论姿色身材都是一等一的,那有点儿高冷的性子还真有些勾引人,香菱也不差,那等娇憨的模样一样让人想有提枪上马的冲动。
虽说满了十六岁,可以为所欲为了,但是并不代表就一定要为所欲为,这个感情之事,水到渠成不好么?
而且他现在诸事缠身,也的确没有太多心思来想这些。
酝酿已久的开海举债方略终于在兵部和户部联手琢磨了十来日之后推出了。
毫无悬念这个方略一出炉就引发了轩然大波。
全面开海,从辽东到两广,预设市舶司的港口多达十处,这远远超出了之前的想象。
广州、潮州、漳州、福州、泉州、宁波、温州、登州、莱州、金州,这几处港口都将被列为市舶司设立地点。
当然像广州、漳州、福州、泉州、宁波这五处无疑是最重要的,要作为未来开海贸易的重点,会率先开海。
而潮州和温州则是补充,至于登莱金三州,则更是的是从军事角度与平衡北地士人的心态角度来考虑,很多人都对此不抱有太多希望,这五处港口的开海则会稍缓,会结合前五处开海的经验来逐步展开。
这个开海贸易的方略基本上满足了南北各方的意图,应该算是一个较为圆满的结果了,而一系列关于开海的细则还在计议之中,预计未来两三个月内还有激烈的争论和探讨。
《内参》中关于日本、朝鲜、琉球、安南、满剌加、东番,乃至更远的锡兰、洞武等地情况,冯紫英也准备连续在《域外奇谭》中逐一进行一个简要叙述,也开始向来自闽浙两广的商人船主们了解情况,然后加以总结,以求能发布在《内参》上,让更多的人来了解。
朝廷对开海政策的改变,对于整个江南对海禁的呼声来说无疑是一个正面的回应,这也让江南士人为之欢呼雀跃,当然这其中也涉及到诸多利益,更多的商贾们准备投身于开海贸易中,而原来主要从事走私贸易的商贾们则面临一种两难的境地。
“紫英,走一走?”冯紫英刚来得及从放下书,许獬就过来了。
看见许獬沉郁的脸色,冯紫英也能大略猜测得到这一位现在的烦恼。
许獬算得上是福建士人出类拔萃的角色了,馆选庶吉士之后,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影响力都急速上升,加之本身就以诗文著称,所以无论是在哪里都很受欢迎。
叶向高和黄汝良这两位福建士人的领头人物都对其十分看好,所以这开海之略自然也是把他拉进去的。
“好,子逊兄稍等。”冯紫英把书案上地位书籍整理好,这才起身。
“要恭喜紫英了,据说这边差不多了,吏部那边就要授官给紫英了。”许獬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翰林院编修提前一年半授予给一个庶吉士,便是元熙、永隆两朝都没有过,要说广元、天平两朝也都各只有一次,可喜可贺啊。”
“子逊兄,其实你也知道就这么回事儿,小弟也就是赶上西征平叛这么一遭事儿,若是你也去了甘肃宁夏,回来也一样,我估摸着大章回来,也会有一个好结果。”冯紫英赶紧谦虚道。
许獬是庶吉士中第一人,现在却被自己甩在了身后,自然难免有些吃味,好在许獬现在也颇得朝中大佬们的欣赏,也还算得意。
只是这等大佬欣赏却难以和军功相比,这大周一朝中文臣领军功往往就是最容易获得破格晋升的机会,其他都需要积功而升,但同样文臣领军风险也极大,稍不注意不是身死阵亡,就是贻误军机遭遇处罚。
“不,你这也不完全是军功,若非这开海——举债方略颇得圣心,愚兄以为你这翰林院编修没准儿就要拖到明年去了。”许獬摇摇头,“翰林院修撰和编修,除了三鼎甲,庶吉士授官素来都要三年期满,极少有破格的,而且你这才一年半不到就授,可谓第一了,便是广元、天平两朝那也不过是提前了一年授予,你这都是提前了快两年了,……”
冯紫英明白许獬艳羡之意。
这授官之后便是要熬资历了,每提前一年那都不一样,意味着你在日后的晋升中都永远要比同科中人要占据先手优势,除非别人也能以同样方式夺回这种先手。
但这谈何容易,这等军功日后除了在兵部任职外,其他几部都很难遇上,而如果在地方上,那更是是祸非福了。
那意味着基本上是你所在地遭遇了兵灾叛乱这一类的祸端才会有此机会,而在此之前你或许就首先要承担地方不靖的罪责了。
而且自己有了这样一回经历,往往就意味着你在军务上能够有一些话语权,这份资历越是到以后,越是有价值。
“子逊兄,您也莫要羡慕小弟了,您现在也是风云人物,昨日福建商会的人来找小弟,只说您现在难找,……”
冯紫英的话让许獬连连摆手,“紫英,切莫说这个,那帮商人,哎,……”
冯紫英笑了起来,“子逊兄,可是甜蜜的烦恼?”
冯紫英的话让许獬一愣之后,咀嚼了一番,倒是觉得还真有点儿符合自己现在的情形。
他被借调到了户部,也是叶向高的意思,然后和户部一道商计这开海和设立市舶司的方略。
这十港开海肯定有一个先后,按照议定的,先开两个港口进行半年左右的试点,再开三个港口,最后根据情况,再来考虑其他五个港口。
这谁先谁后,就成了一个关键了。
广州基本上确定要在第一批的,但是另外一个名额就在漳州、泉州和宁波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两浙那边自然不肯退让,便是福建商人内部也是分化了,漳州和泉州各自都关乎自家利益,谁能在第一批名列,自然就要占据先手。
“紫英,你这话还真的有点儿意思,但细细一琢磨,好像还真的是这么回事儿,开海大事已定,但这内部就是纷争不断了,这几日里户部郑大人和几位侍郎以及郎中们都是被搅得头昏脑涨,朝中各方来游说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郑大人现在连家都不敢回,首辅大人也是闭门不出,就是怕牵扯其中,那边都是得罪人,……”
许獬苦笑着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呵呵,子逊兄难道就没有被纠缠?连小弟都每日回家要收到无数帖子,我不信子逊兄就会不被纠缠?”
冯紫英之所以收到这么多帖子礼物,自然是因为有传言说开海之略许多想法出自他手,
不过既然是已经由兵部和户部来商计提交内阁了,那自然重心就转移到了户部、兵部和内阁那边去了,出了主意是一回事,但现在决定权都已经到了户部、兵部和内阁那里去了,所以冯府这边被“骚扰”的情况还要略好一些。
终究还是有些人已经意识到了冯紫英的影响力,希望冯紫英能继续发挥影响力,帮他们说说话。
“被纠缠是免不了的,只是牵扯到各方,取舍困难,光是这这短短十日里,都收到会馆转来的家乡亲朋故旧来信十余封,毫无例外都是帮人游说开海之事的。”
冯紫英倒也能理解,这毕竟关系到很多人的营生和生计,先开哪里,特许权授予名额,甚至授予何人,都要一一议定,而许獬虽然不是决定人选,但是光这一个发言权都足以让人侧目了。
“那子逊兄就只能秉持公心来做决断了。”冯紫英笑着打趣。
“决断哪轮得到愚兄来作?愚兄不过是做一些建议罢了,采纳不采纳还是要看阁老和户部诸公了,不过方阁老有意支持宁波列入首选,真长和简与也来找过我,说起此事,……”
真长就是黄尊素的字,黄尊素是探花,授了翰林院编修,这平日里在翰林院中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而简与是韩敬的字,也是本科庶吉士,不过他馆选庶吉士成绩不太好,还排在冯紫英之后去了。
这两位都是两浙人,自然是要为宁波争取了,便是南直隶这边的人也都更支持宁波先开海,毕竟两浙和南直隶这边经济往来更密切。
瞥了一眼冯紫英,许獬嘴角挂笑,“你可别说他们没来找过你,便是方叔肯定也会和你说这事儿。”
冯紫英笑了起来,黄尊素和韩敬都来和他说过,不过他倒也是很好推,只说前期他只是负责提出大的框架,后来的事情就轮不到他插话了,当然他也不会峻拒,表示如果有机会也会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等事情哪里都免不了,如果你没有态度,反而会让你会让人轻看。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三节 灌输,潜移默化
“他们说归说,可小弟肯定也有自己的态度,不会轻易为他们所动。”冯紫英坦然笑道。
“哦?”许獬一下子来了兴趣,“怎么说?”
“很简单啊,看谁前期准备做得更好更周全更稳妥啊。”冯紫英微笑着道:“广州不必说了,那是面向南洋地区最便捷也是目前最完备的枢纽,但是宁波、泉州和漳州呢?这几个地方竞争性和替代性都比较强,那么谁该先上,谁该后上,那就不能以谁在朝廷里声音大就行,那太过于功利性了,那么我们就应该看看当地士绅商贾也好,衙门也好,为这项事情先做了哪些准备。”
许獬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示意冯紫英继续说下去。
“要全面开海,首先涉及的就是要涉及到造船,这几地肯定都有一些造船的基础,但是据我所知这几地造船还多是以造渔船为主,或者就是近海航行的船只为主,但涉及到开海之后要面向远海,这些造船工坊能胜任么?朝廷给了这么好的条件,但是你却迟迟难以把朝廷给的政策转化到实用上去,那不是浪费么?还不如给别人准备得更周全的地方。”
“对啊。”许獬豁然开朗,猛地一击掌,“紫英,还有么?”
“造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周境内对造海船还有很大的欠缺,尤其是如果想要发展与日本、朝鲜、安南、苏禄吕宋、满剌加乃至更远的地方贸易,建造远洋海船必不可少,甚至也还包括朝廷下一步布局的水师舰队用船,都极为重要,这涉及到大批匠师、匠人,还涉及到大木、胶漆、绳索、船帆用布等物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产业体系,……”
“产业体系?”许獬还不太明白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
“嗯,产业体系的意思就是这一个非常复杂的配套,造船要用木头,包括龙骨、桅杆等大木,也包括甲板等其他木料,还要用帆索,帆布和桅索所用棉布和麻绳,都不是一般工坊能提供的,涉及到海上水汽盐雾的侵蚀腐蚀,还有为了避免迅速腐烂以及粘接的漆和胶,这都需要大量提供,这也是非常繁复的,如何来把这些相关的配套营生都整合起来,形成一整套流畅运作的规范,就是体系,……”
许獬惊讶于冯紫英一个长期生活在山西和京师的北地人,怎么能对造船这个行道都入熟悉,但他此时却顾不得去考究这个了,忙不迭地问道:“愚兄大致明白了,听你的意思还有?”
“当然,船造出来了,那船夫水手呢?近海渔船和远洋航行乃至水师船队的水手们都是不一样的,这个需要量不但大,而且要求更为专业,许多都不是一两年就能培养出来的,你不能等到船造出来了,其没有人来操作吧?这也是需要提前考虑和准备好的,……”
许獬连连点头,暗自记在心里。
“再比如,码头,像泉州、漳州和宁波原来都有了一定基础,但涉及大规模开海,尤其是面对外洋来的船只,码头足够用么,能适合外洋来的船只么?还有如果日本人、朝鲜人乃至西夷人来了,有足够的通译和相关的歇家来帮助他们尽快达成交易么?”
冯紫英的话让许獬有些疑惑,“紫英,这恐怕不该是我们朝廷官府操心的事儿吧?”
这个时代的官吏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为人民服务”的理念,所以冯紫英的话才让学些大为不解。
“子逊兄,这的确不该是官府过问的事儿,但是我们开海的目的何在?”冯紫英反问。
“当然是让沿海地区更多民众有一条生计之路,另外也能为朝廷增加财赋收入了。”许獬回答道。
“既然如此,子逊兄想一想,如果外来商船为了达成交易,肯定需要一些通译、歇家或者行会的人来帮助完成,但是这些渠道人员不足或者没有,原本三五天就能完成交易可能会拖到一个月两个月,一些货物损坏变质不说,交易成本增加,而且交易效率低下,没准儿人家一年原本可以来你这里交易三五次的,结果就只能一两次,原本可以买卖更多的货物,结果觉得不方便,就不来了,那我们这边的茶叶、瓷器或者丝绸棉布原本可以卖出去更多,让更多人从事这一行营生谋生,岂不是也受到了影响,……”
“所以紫英你觉得地方官府应该在这些方面都要来承担责任?”许獬虽然觉得冯紫英的话有些道理,但是这还是颠覆了作为官员和官府这一方的心态观念。
“不,那倒不一定非要官府来主导,但是官府可以出面引导啊,比如召集几个行会的首领,让他们自行设立和约定,再比如让他们自行培养一些通译,官府就起一个规范和引导作用,这都是为了更好的营生,他们自然不会拒绝,同时,有官府的出面,也能给外面来从事商贸的商贾一份心理上的安全保障,……”
许獬被冯紫英的“脑洞大开”给说得大为心动,这些观念颠覆了他以前的认知,但是本身开海举债就是破天荒,需要一些新的想法才能实施,这也能接受。
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冯紫英能被朝廷诸公们所看重,甚至连皇上都颇为垂青自然有其道理。
起码这番道理是他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也完全考虑不到那么周全。
只是他也很奇怪冯紫英怎么就对这开海方略想得这么细致,你说一些大致的框架说得过去,但这么细致周全,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这从未接触过这方面事务之人,是根本无法想得到这些的。
也许这家伙就是一个天才或者妖孽。
冯紫英之所以如此不遗余力的向许獬灌输,一方面是因为的确这开海之略涉及到的具体细节太多,不是哪一个人甚至哪几个人就能做得下来的,另一方面是因为许獬已经被叶向高、黄汝良等福建士子中的领袖人物确定为日后的重点培养对象,也就是说兴许十年二十年后,许獬就会成为朝廷中福建士人的代表人物。
而以这个群体的利益和观念来看,冯紫英认为是可以合作的,而现在对其施加影响和灌输理念,无疑要比以后其思想观念已经成型之后再来影响要容易许多。
“紫英,你的这些观点想法是从哪里得来的?”许獬忍不住问道。
“子逊兄,人的精力有穷尽,一是看书,小弟看书可能不像你们那样,专注于经义史集,更对诗词歌赋兴趣不大,我更喜欢看一些杂书,另外小弟也喜欢和各色各样的人交谈了解,像山陕商会和福建商会那边我也会定期去坐一坐,和他们一些行脚商人交谈,甚至愿意让他们把他们的一些见闻写出来,我琢磨琢磨,嗯,像《内参》中的《域外奇谭》,其实很多就是两广商会和你们福建商会很多商人们的见闻慢慢积累而来,要不我又没出海过,如何知晓那些情况?”
许獬也只能接受这样一个解释,否则实在难以说明对方如何能知晓这么多,想得这么宽泛。
“子逊兄,其实小弟都还有一个想法,如何时机成熟,不妨成立一个印刷社,专门来出版印刷一些和开海贸易以及生产新物事相关的书籍内容,让各地商人们也能了解更多,没准儿就能从中找到更多的营生出来,这样也能更多的百姓有更多的谋生渠道,而不至于始终盯着那一亩三分地,还有那城市里的无声可做的人也能找到一些营生,……”
冯紫英一个接一个的“脑洞大开”让许獬都有些应接不暇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消化冯紫英的这些观点。
但是他有一种感觉,冯紫英的这些设想可能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不仅仅是对自己,甚至对未来的许多事情。
同样的这些观点冯紫英也在就着机会向齐永泰和乔应甲灌输,当然对这二人的“影响渗透”不可能像许獬这样直白,而是需要就着现有的许多事务来慢慢的传递出来。
但这种锲而不舍却又不经意的潜移默化,往往效果却是惊人的。
特别是在一些看似无解的问题上,如果能够用别出心裁的思路提出解决办法,那往往效果更好,在下一回出现类似的问题时,大家就会更容易接受这种原来还会觉得有些标新立异的办法。
当然,青檀书院那边他也不会丢弃,眼见得明年就是秋闱大比,许其勋、宋师襄、傅宗龙他们这一批东园子弟都要开始成长起来,这等时候给他们上上课,灌灌鸡汤,很有必要。
即便是这样,冯紫英觉得自己都还是做得不够,只恨自己现在的确底蕴太浅薄,年龄资历和地位都难以达到那种一呼百应的层次,这都需要时间来慢慢积累。
所以他才会有搞一家出版印刷的书社出来,自己也可以写一些想关的东西,通过这种方式来更好更快的传递一些自己想要扩散的东西。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四节 衣锦,指点
这已经是冯紫英第三次回书院了。
前两次一次是进士高中之后,后来还有一处则是去年庶吉士馆选成功之后,不过那两次都是较为低调的去见了一些老同学而已。
这一次情形就不一样了,作为即将被授官翰林院编修的他来说,再这么悄无声息的去书院,既不能体现书院的重视,同时也不利于书院影响力的传播。
官应震和周永春为冯紫英准备了两堂课,待遇不可谓不高。
一堂是为西院学子准备的,目标也很明确,瞄准了后年春闱大比,主要介绍当下时政热点,让这帮已经是举人身份的学子们能敏锐的贴近朝政要务,以便于为后年春闱大比试题答辩打好基础。
一堂是为东园学子准备的,这就需要稍微收敛一些,经义相对仍然重要,这不是冯紫英的强项,所以他更多的还是谈“接地气”的时政。
秋闱与春闱的考试虽然都日渐转为以时政策论为主,但是侧重上仍然有些区别。
春闱已经要求透过问题看本质,要求提出解决的对策才能获得好评,而秋闱则是以看清楚问题本质问题,提出对问题认识和看法。
看着冯紫英在讲堂上侃侃而谈,官应震和周永春都是频频点头,面带笑容。
“东鲜兄,紫英比起去年来的时候又不一样了,变化很大,他成长太快了。”周永春忍不住吁了一口气,“汝俊兄和乘风兄真称得上是慧眼识人啊。”
“唔,百年难遇的人才,愚兄也试图在这一两科里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二能和他匹敌的,却没有发现。”官应震也是感慨万千,忍不住捋须微笑,“想想也满足了,哪能每一科都能出这样的人物,那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岂不是要关门大吉了?”
一句话把周永春也逗得笑了起来,“不至于,有孚兄卸任,虞臣兄继任,一心想要振兴崇正书院,要和咱们打擂台呢。”
王永光卸任崇正书院山长,出任工部左侍郎,而山西名士,也是曾任大理石少卿的韩爌出任崇正书院的山长。
“唔,虞臣比起有孚来倒是更大气,也有手腕,且看他如何吧,不过孟泰你的压力可就大了。”官应震笑着看了一眼周永春道。
“这么快?”
周永春也知道随着齐永泰入阁,势必要延引一批和他志同道合者进入朝廷,官应震既是其原来在青檀书院的搭档,关系密切,而且还是属于在朝中较为中立的湖广人,延引入朝也不会受到来自江南那边的士人们过于敌视,所以是最好的人选之一。
“估计就是年后吧。”官应震也已经接到了齐永泰的信函,说可能要等到开海举债第一阶段事宜基本敲定之后,朝廷才能还会有一轮补缺。
齐永泰的本意是想让官应震进入吏部担任右侍郎,但是估计有些难度,无论是叶向高还是方从哲都不希望吏部变成齐永泰的私家领地,所以更大可能性是去户部,担任右侍郎。
官应震倒是对去户部很感兴趣。
户部尚书郑继芝现在是举步维艰,但是看这架势原本希望郑继芝早日卸任的皇上似乎又有点儿改变主意,可能不希望户部调整太大而导致开海举债受到影响,还是需要一个对户部事务熟悉的大臣来稳一稳。
而且郑继芝在觉察到了这开海举债可能会给朝廷财赋带来的巨大变化之后也开始变得积极起来,所以这种情形下,郑继芝的尚书位置可能还会继续稳一段时间。
但皇上对郑继芝前期的表现是非常不满的,所以换人是迟早的事情,那么官应震早一些进入户部熟悉情况在齐永泰看来,也是很有必要。
“伯孝兄的身体还能坚持得住?”周永春又问道:“他可都七十三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郑继之也是湖广人,和官应震同乡,但是二人关系并不亲密,而且在年龄差距上也比较大。
“本来我还希望东鲜兄在坚持到后年春闱呢。”周永春摇摇头。
“等不到那么久了,朝廷事务繁杂,而且孟泰你也知道乘风兄一旦入阁,肯定不会萧规曹随,是想要做些事情的,而且叶方二位虽然政见不合,但是在有些事情上还是看得明白的,九边局面和财赋困境已经到了不解决就可能导致大乱的悬崖边儿上了,宁夏之乱只是一个开头,如果不及时解决,可能就会有不断的叛乱冒出来,而且还面临着女真人的趁势落井下石,稍有不慎辽东就会危险了,否则这开海举债之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达成一致意见?”
官应震的话让周永春也是连连点头,他是山东金乡人,凡是山东籍的官员都对辽东局面尤为关心,因为辽东原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属于山东管辖,辽东汉人也大多是山东过去了,血脉相连。
“也幸亏此次宁夏甘肃叛乱如此干净利索的处置下来,否则朝廷的局面还要严峻许多。”周永春也喟然叹道,“紫英这一次也算是立下大功了。”
“子舒给我来信也说到紫英极有天赋,对于军务和时局的判断分析都相当敏锐精准,此次能顺利平叛,紫英居功至伟,尤其是能顺利说服刘白川部归顺反正,挫败了刘东旸想要攻下甘州的企图,之后才能有现在的局面,否则被刘东旸拿下甘州,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局面了,或许明年都未必能平定下来,而开销起码还会翻两倍有多!”
二人还在说着,冯紫英的讲课却结束了。
一群学生簇拥着冯紫英过来,官应震和周永春也都是含笑看着这群学子。
“学生见过山长、掌院。”
“唔,大家觉得紫英讲得如何?他说的可都是真知灼见啊,时政策论在秋闱和春闱的分量都越来越重,大家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怎么来在这一块上有进步,……”
一番寒暄之后,同学们也就慢慢散了,只剩下许其勋、傅宗龙、宋师襄、孙传庭他们几个和冯紫英曾经同学关系也比较密切的。
“紫英,你该和大家伙儿都再说说你这趟西征平叛的情形,我和孟泰都很想听听情况,日后他们若是考中入仕也需要有这样一番经历。”官应震笑着建议道。
“是啊,紫英,我们都对你这大半年的西疆之行很感兴趣呢,也想知道你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做了一些什么,如果我们日后遇上,又该怎么做。”傅宗龙是最感兴趣的。
孙传庭也很感兴趣,不过他话语不多,傅宗龙说了,他也就不再说。
“唔,这个话题一旦扯开,就说来话长了。”冯紫英见众人都很感兴趣,也不客套,“那我就简单说说。”
他从耿如杞和练国事最初对宁夏边务中暴露出来的疑点开始,也没有讳言自己老爹在榆林镇提供的一些消息,一一道来,然后再说到了柴恪和自己在一些观点上的看法,最后在抵达榆林之后所了解到情况,最终确定了先解决草原上鞑靼人的威胁和牵制问题,自己深入草原和卜石兔等人交锋。
当说到进入草原之后就遭遇了马贼和素囊骑兵追杀时,虽然都知道冯紫英最终无恙,但是听闻到几名夜不收中的边军精锐就此牺牲时,几个人都还是有些心情沉重。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前一刻还和你谈笑风生的战友,下一刻也许就命丧黄泉,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但是却可能是尸骨无存。
“解决了卜石兔和素囊台吉的威胁,实际上我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只是看叛军最后能坚持多久而已,但没想到刘东旸也是一个狠角色,一下子就把哱家他们给彻底卖了,直接退出了宁夏镇,企图抢占甘肃镇形成割据之势,所以甘州一战很关键,……”
后续故事冯紫英没有多介绍,只是谈了柴恪和杨鹤的一些考虑,为何要接受刘东旸部的归降以及复地沙州的考量。
当然在谈及复地沙州时也是一句带过,傅宗龙和许其勋他们自然不太明白,但是官应震和周永春却都明白这其中的重大意义,尤其是对皇上的意义。
“山长,掌院,还有仲伦你们几个,我感觉恐怕未来一两年里,从军务这个角度有几个点会比较敏感,或者说有可能会在秋闱和春闱中体现出来,一是西南地区的流土矛盾,这个情况已经相当突出了,我觉得没准儿两三年之内就会爆发出来,但是西南那么大,这个问题覆盖也很宽,具体会爆发在哪里,无从判断,……”
官应震、周永春以及傅宗龙他们都听得很认真,冯紫英这两年的种种表现已经充分证明了他的眼光和判断力。
“另外就是以登莱和宁波、漳州等地为主的水师舰队的建设,这可能会随着开海战略推进会显得越发重要,……”
“还有就是辽东,这一点恐怕每一科都会是一个绕不开的点,……”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祸福难料
冯紫英在青檀书院一直呆到了天黑才离开。
除了指点一下昔日的同学们学业外,他更多的还是单独和这些同学们聊了聊,当然也少不了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
许其勋和孙传庭二人不必说,在书院里这二人与冯紫英关系会最密切。
宋师襄和傅宗龙虽然关系不如许孙二人,但也算是相当密切了,只不过这二人一个在年龄上要比冯紫英大几岁,一个则是原因因为有些意气之争而放不下面子,所以虽然到后期密切起来,算起来要比许孙二人要略逊。
宋师襄这边,冯紫英觉得日后此人应该是还是可以走方有度的路径,刑部或者都察院、大理寺应该更适合此人,所以冯紫英也有针对性的谈了一些话题,宋师襄也很感激。
傅宗龙这边要更有针对性一些,比如西南流土之争,傅宗龙本来就就是昆明人,自然对那边情况比较了解,所以在军务上也很感兴趣。
这两年的努力,冯紫英觉得这几位的水准应该都有长进,下一科应该更有把握了。
回到家中看到门房上一大堆帖子和礼物,冯紫英也觉得头疼。
这开海之略的确如同触及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各方势力都动了起来,涉及到利益牵扯宽泛,谁先谁后,谁上谁下,都不好说。
就像冯紫英和许獬所说的那样,现在大家心里都没底,都是从头开始,那么谁能占据先机,甚至后来居上,都存在太多不确定性。
也许随便朝廷中那位臣工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地方,一个家族的命运,而冯紫英虽然论资历论品轶在朝廷算不上什么,但是他身份太特殊了,开海举债就是他首先提出来的,甚至很多框架也是率先提出来的。
虽说现在是户部和兵部主导提交给内阁商议,但是在很多问题上,户部和兵部不太清楚或者拿不准的肯定还是要询问冯紫英的,所以如果能先结下这份善缘,留下一个印象,哪怕此次未必能派上用场发挥作用,但在下一次呢?
更何况冯紫英如此年轻就被朝廷诸公所看重,日后更是前途远大,结下这份善缘,也算是为以后打下基础。
冯紫英看了看这些帖子,既有来自苏金陵、宁波、龙游、洞庭、徽州、福建、山陕、两广商帮会馆的,也有一些就是某地某家直接送的拜帖,比如龙游余氏、胡氏,洞庭翁氏、王氏、许氏,福建林氏、李氏。
送来的礼物也是五花八门,从笔墨纸砚到绸缎茶叶,从琉璃瓷器到药材土产,而且这些礼物的价值都很好的掌握了一个度,多在三五十两银子之间,既不夸张,但也价值不菲。
这些士绅商贾和会馆商帮对于这等送礼结交之法早就熟谙,知晓如何最大限度的博得好感,既不会让你过于难做而拒绝,也要让你能体会到他的一份心意,连冯紫英都不得不承认这些商人的确是在此道上钻营甚深,让你难以生出反感。
“爷,太太要你去她屋里一趟。”金钏儿见冯紫英回来,忙不迭地提醒道:“太太好像对这些登门送拜帖和礼物的事儿有些不高兴。”
冯紫英笑了起来,“嗯,知道了。”
不用说母亲肯定是有些担心了,眼见得自己刚刚声誉鹊起,自然不愿意这等事情影响到日后的前途,要提醒敲打自己了。
果不其然到了母亲房中,段氏便直接问起这几日里络绎不绝的拜帖和礼物。
“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其实母亲肯定也看到了,这些帖子都是必须要回拜的,就是来送个帖子混个脸熟,都是一些地方士绅商贾,儿子怎么可能和他们有多少交道?再说了,他们这送来的礼物,儿子也看了,都很有分寸,不过是些寻常土产物事,便是都察院和龙禁尉来了,并无多大关碍。”
见冯紫英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段氏心中也安稳许多,其实他也知道以自己儿子的心智,这等事情肯定是考虑周全的,但是始终还是担心自己儿子太过年轻,看不透这里边的深浅,但冯紫英这么一说,她也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铿哥儿,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娘也就不多说,如何处理,你自己拿主意,你爹也不在,若是拿不准的,多去你两位老师那里听听他们的意见。”段氏点点头。
“放心吧母亲,儿子是要谋大前程的,岂肯在这些事情上栽筋斗?再说了,我们冯家也不是缺这些东西的家庭,何苦为了些许蝇头小利而去做些什么不值的勾当?”冯紫英示意母亲尽管放心,“我也给门上打了招呼,若是来历不明或者过于贵重的物事,便要单独置于一旁,若是不妥,另行处置便是。”
“嗯,那娘就放心了。”段氏点点头,“铿哥儿,你也满了十六岁了,你大伯这一房按照你父亲的意思,便是娶沈氏女,但咱们这一房恐怕也要尽早考虑了,若是你老师那边有合适的人家,不妨请你老师代为斟酌,若是没有,那也有许多人家已经找上门来询问,那娘就要替你做主了。”
段氏还是很尊重冯紫英的两位老师的,在她看来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朝中重臣,而且是微文臣,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要比自己的见识和人脉强得多,若是能有合适的人家,当然最好,她也相信自己儿子如此人才,肯定能找到,但是从年龄上来说却不能再拖了,十六岁正是议亲的好时机,议定亲事一两年之内就可以成亲,力争二十岁之前就能替冯家延续香火了。
这年头本来小儿夭折率就很高,基本上不到七八岁都难以确定就算是活下来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多生几个。
“呃,母亲稍安勿躁,既然父亲和老师已经商定沈氏女为长房妇,那三房之事就不必太过着急了,且齐师和乔师亦在替儿子物色合适人家,所以母亲这边还是暂且莫要答应别家。”
冯紫英只能采取缓兵之计了,这林妹妹和宝妹妹他都暂时还不敢向自家母亲挑明,否则肯定会引来母亲的坚决反对,此事就要弄糟糕,还需要寻找更合适的时机来将此事挑明。
林丫头现在已经马上十三岁了,但身子骨依然有些瘦弱,若是被母亲了解到,那是断断不会答应的;宝钗倒是身子康健,但是皇商家庭和丧父这一条恐怕也难以让母亲接受,这一样需要时机,想到这这些冯紫英也觉得头疼。
段氏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儿子,总觉得这里边有些什么不对劲儿,但是又说不出来,好在沈氏女这门各方面的婚姻要定下来,也算是替冯家敲定一件大事了。
冯紫英再次踏入贾府大门时,都能感受到贾府不一样的变化了。
“恭喜了。”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冯紫英看着贾琏和贾宝玉的精神状态都不一样了,尤其是贾宝玉,那股子游目四顾顾盼神飞的模样,真真是不一样了。
“呵呵,紫英何必客气,贾冯两家哪里需要这般?”贾琏微微摇头,对于他来说,这元春才选凤藻宫贤德妃意义不大,当然肯定是一件好事,还有那王子腾转任新设立的登莱总督也不过是自己媳妇更加得意,和他也没有多大关系。
当然对于贾家其他人来说却都是精神振奋,似乎觉得贾家从此要走上皇亲国戚之路了。
“琏二哥此言差矣,这等事情还是可喜可贺,虽说不宜大张旗鼓,但是礼节还是要走到。”冯紫英笑着道:“赦世伯和政世叔在吧?”
前日里朝中一系列人事变动终于尘埃落定,齐永泰任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李廷机任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李三才任工部尚书,乔应甲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当下内阁也补为四人,首辅叶向高为谨身殿大学士,次辅方从哲为武英殿大学士,齐永泰和李廷机均为东阁大学士。
“都在,得知紫英要来,二位老爷都候着呢。”贾琏笑着道:“此次朝廷里边大动,二位老爷也有些不太明白,所以还想请紫英你代为解释一下呢。”
冯紫英笑了起来,“政世叔那边只需要去王公那里走一遭,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王二舅那边这段时间也是客人太多,老爷想要避嫌,也不好多去。”贾琏解释道。
其实冯紫英应该是比贾府还提前知晓这些变化,当然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却是不知道的,但朝廷设立登莱总督,王子腾改任登莱总督,牛继宗转任宣大总督却是一番计议之后最终敲定了。
这其中太上皇和皇上之间如何商议好的,冯紫英也不清楚,但是很快这些变动便敲定,顺带还冒出来一个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的事儿,这让冯紫英感觉到这一场较量博弈背后还藏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贾家或主动或被动的被这样带入漩涡中,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鲜花着锦
看见贾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的迹象,冯紫英心中唏嘘。
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上去也许就是蒸蒸日上的架势,但是谁又能说得清楚背后暗伏的杀机?
你要说贾府上下或许都是糊涂人,但是王子腾也是么?牛继宗也是么?恐怕不是。
但是有些是他们无力改变,有些是他们自信可以扭转改变或者可以避免。
人人都是抱着这种侥幸,所以到最后却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最终自取灭亡了。
天家夺嫡易储这一类事情关乎莫大利益,几乎就是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不像文官斗争失败也不过就是逐出朝廷,甚至还可以蛰伏等待时机卷土重来,所以冯紫英信奉能不参与最好不要参与。
只是他也清楚,有些事情你想要全然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能说让自己尽可能的不要卷入太深而已。
更何况更多人信奉的是风险越大那么回报越大这样规则,自然也就前赴后继舍生忘死了。
对于贾元春入选凤藻宫为贤德妃,冯紫英略感诧异倒是也算是有一些心理准备,虽然内心有些遗憾甚至痛惜,但是这等事情他也无力改变。
太上皇和皇帝都需要一种微妙的姿态和方式来显示双方达成了默契,或者说还要体现未来将进一步合作,那么这也算是一个小标志了。
至于说贾府或者贾元春的想法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无足挂齿,只怕连王子腾都要双手赞同。
“琏二哥,宝玉,那愚兄现在是不是要叫你们一声国舅爷了?”见宝玉神采飞扬的模样,冯紫英忍不住笑着问了一句。
宝玉脸一红,再说他是不通世务之人,也知道自己这个国舅爷和正经八百的国舅爷还有些区别的。
虽说当今皇上没有皇后,但是却以许贵妃掌后宫,另外尚有多个育有皇子的贵妃,自己姐姐不过是刚被册封为凤藻宫贤德妃,实际上贤德妃不过是地位位于贵妃之下的普通妃子,凤藻宫也不过是一处偏院所在,只不过寻常外界不太了解罢了。
不过永隆帝自继位以来那边再无增补后宫之举,此次一次性增补了四人,贾元春不过是其中一人,但无论如何在没有皇后的前提下,这些妃子们的兄弟们称呼一声国舅爷,也勉强说得过去。
“冯大哥,你就莫要取笑了,大姐姐入选我们也是刚知道,府里上下虽然高兴,但是这等天家之事我们也只能祝贺,其他并不敢多言。”贾宝玉连连摆手,“倒是冯大哥您一位老师入阁,一位老师晋位左副都御史,您马上也该入翰林院了吧?”
冯紫英有些诧异贾宝玉居然能讲出这样一番有礼有节的话来,这大大颠覆了他的印象,莫不是这小子受了什么刺激影响,居然也要“改邪归正”了?
“愚兄的事儿且看朝廷的恩赏吧,愚兄倒不会太在意,左右也不过是在翰林院里做事。”冯紫英注视着冯紫英,“倒是宝玉你这番话让愚兄觉得有些不一样了啊。”
宝玉有些忸怩,摇了摇头:“大姐姐从宫中带了信儿回来,也专门叮嘱了我,……”
“哦,原来如此。”冯紫英点点头,这才明白是贾元春可能带信回来要贾府上下莫要过分张狂。
特别是贾宝玉,这等骨节眼儿的时候,处于风口浪尖,许多人都盯着,稍不留意只怕又会引来御史们的攻讦。
只是这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之后,这贾宝玉就有些尴尬了。
原本设定的贾宝玉要走和皇室宗亲联姻之事恐怕就要就此作罢了,盖因元春都成了永隆帝的妃子,而贾宝玉作为其弟,自然再不可能去谋娶其下一辈的宗室女子,像几位亲王的子女,原本其中也还是有那么几个堪为人选的,但是现在就不可能了。
冯紫英估计这大概是贾政他们喜忧参半的主因,也想在自己这里再为贾宝玉找一条合适路子吧。
要说这贾元春虽然成了贤德妃,但是一个妃子要说就能对贾家有多少提携,实在是有些难以预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是永隆帝用来向太上皇向武勋们示好的一个标志,表面上光鲜,冯紫英估计未来永隆帝还会进一步提升贾元春的地位,就是晋位为贵妃也不是不可能,没准儿还能给贾赦贾政这些人一些甜头,但内里真实情况如何,就只有当事者才清楚了。
这个当事者当然不是指贾家本身,而是指永隆帝、太上皇和武勋代表们,嗯,或许贾元春勉强也能算一个吧。
那贾宝玉该怎么办?
“嗯,贤侄,这些情况你都知道了,宝玉日后的路子该怎么走呢?”贾政和王夫人的目光望过来时也是充满了希望。
之前冯紫英为贾宝玉设定的道路的确是最合适的,他们也已经认定走这条路是最符合宝玉的性子和贾家利益的,但现在局面大变,元春晋位贤德妃了,宝玉不可能再去找某位公主郡主,那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也觉得棘手,想了一想之后才道:“世叔,婶婶,这的确有些出人意外,但是事已至此,小侄觉得恐怕也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让宝玉继续读书,如果能考个秀才最好,等待合适时机请求皇上恩荫,让宝玉到国子监读书。”
贾政和王夫人都是皱眉。
这条路倒不是不可以走,贾元春既然成了皇帝妃子,为自己嫡亲弟弟谋一个荫监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宝玉要考秀才这就不好说了。
现在贾政觉得恐怕贾环读书科考都要比宝玉靠谱,没准儿贾环考上了秀才,宝玉还未必能行。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荫监了又能如何?难道最终也学着贾琏贾蓉这样,挂个闲职去混日子?这对贾家意义不大啊。
“铿哥儿,你说宝玉有无可能和士林……”贾政最终还是吞吞吐吐的说了出来。
和皇室宗亲联姻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只有瞄准另外一个群体,那就是文官群体。
文官群体中不少也是士林望族,就像冯紫英在恩荣宴上发生冲突的王象春所在的山东桓台王家,又比如湖广麻城梅家,那都是世代为官,进士举人出了一大堆的,若是能娶这等累世为官的文官家族女子,那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世叔,宝玉若是想要娶这等人家女子,恐怕起码要考个举人吧?”冯紫英也是苦笑,“便是秀才都不够,而且求娶的也未必能是嫡女,小侄觉得意义不大啊。”
贾政颓然,他何尝不知道文官世家如何会看得起这等武勋世家?而且你又读书不成,只怕就更难,便是有贾元春为妃这个加成,但文官对这一块弄不好更忌讳,除非是那等毫无气节的,所以这个难度相当大。
“哎,也是。”贾政沉吟着点点头。
“世叔,那东平郡王、南安郡王和西宁郡王家中皆有适龄女子,便是北静郡王亦有两个妹妹,不知道世叔……”冯紫英想了一想又问道。
“啊?”贾政和王夫人面面相觑,这四王虽然也是王,但是那是异姓郡王,实际上也算武勋这一脉,名义上是王,但也就是名声好听一些罢了,要和忠顺亲王、义忠亲王这样的张氏亲王比,那无论是哪方面都相差太大了。
见贾政和王夫人都摇头,冯紫英知道贾家这方面还是比较明智的。
去和四王之家联姻不但没有多少利益,而且弄不好还会牵连拖累贾家,这是断不可取的,哪怕贾家看起来和北静郡王两家关系十分密切,贾宝玉也经常出入北静郡王府邸中。
这道题看起来有些无解,冯紫英也无可奈何。
谁知道贾元春会被太上皇和皇太妃以及王子腾他们用来当作棋子,而永隆帝也觉得接受这个棋子可以作为一个示好的标志。
估摸着其他几位此次受封的妃子也都属于此类情形,这永隆帝玩这一套还是很顺溜的。
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那也就只有让贾宝玉还是按照原定路线先继续读书,张扬名声,至于说下一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万一真的有哪位文臣看上了贾宝玉这等银样镴枪头了呢?
待到和贾政一道到了荣禧堂,贾赦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这才开始谈所谓的“正事儿”。
这“正事儿”也就是马家的处置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冯紫英也就是来起一个传达作用,马夏已经下狱,牵扯到马家旁系子弟五人,也都已经下狱,追缴需要涉案的银两多达十余万两,马家也已经在陆续发卖家中宅邸田地等资产以求凑齐,陆续甚至连马尚都被降爵罚俸。
但估计也就是到此为止了,乔应甲自然不会和冯紫英具体说太清楚,这等事情本来很多就只能心领神会点到即止。
哪怕是师生之间关系再密切,乔应甲也不可能就具体案情和冯紫英说太深,这其实也是对冯紫英的一种保护,也是乔应甲的自我保护。
在这一块上,冯紫英也是从乔应甲那里学到了不少。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质问
贾赦贾政只是一个传话筒,但是毫无疑问这传话筒也是有一些想法和利益倾向的,贾琏就曾很含蓄的向冯紫英暗示过这一点。
冯紫英自然也心领神会,对贾琏也是越发满意。
这意味着贾琏已经在逐渐背离贾家的利益,或者说起码是不再完全听命于其父贾赦的命令了,而更愿意信任自己。
做到这一点,冯紫英也是从最初开始,足足花了三年时间才慢慢实现。
这人与人之间感情和关系如果要突破血缘亲情,还真是很不容易。
贾琏在这方面应该是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比如贾府日趋没落的态势难以逆转,自己父亲贾赦作死的节奏不停,不是待见的长房日后可能也很难二房争锋,加上自己的刻意拉拢和扶持,以及对自己未来的看好,所以才让他生出了这份心思。
他想要摆脱却又不能,那么就只有采取这种悄然淡出或者远离的方式来。
甚至在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当了贤德妃也没能让贾琏改变这个观点,这倒是让冯紫英都有些佩服贾琏的远见了。
”铿哥儿,那马家之事是否就到此为止了?”贾赦笑眯眯地道:“马老四都被逐出马家,而且那一房全数被发卖,所作银两尽皆上缴,啧啧,那可是七八万两银子呐,……”
一说起银子,那贾赦浑浊的老眼里便是精光湛然,犹如年轻了二十岁,而那唇舌也是灵活无比,这等本事便是冯紫英也是叹为观止。
这番动作里,贾赦从中又捞取了五千两银子,但是他还是心有不甘,还琢磨着再从马家榨出来二三千银子心里才算舒坦。
“赦世伯,此事小侄也不敢断言,不过据说仇家还不肯罢休,可有此事?”冯紫英语气平静,问道。
“呃,仇士本这厮表面上已经表示不再追究,但是暗地里仍然在唆使人向都察院和龙禁尉那边递状子,主要是咬着马尚一个庶子说和马夏之妾有私通,照理说这等事情也不过就是……”
“赦世伯,这等事情放在特定情况下那就不一样了,仇大人此番出任神枢营(三千营)左副将,看此事也是将大用,若是不予其一个满意答复,只怕还会生变故。”冯紫英容色严肃,“所以赦世伯,此事还是最好要有一个满意结果。”
仇士本是列侯出身,照理说也算是武勋世家,因为是列侯,早在广元帝时便已经没落了,与四王八公这些老武勋世家往来并不算密切。
但仇士本此人却颇有本事,从军赴关外辽东,立下战功后又到宣府镇积功升任副总兵,此番以轻车都尉的身份从宣府突兀的调任神枢营(三千营)担任左副将,其实就是神枢营(三千营)的一号人物了。
仇士本因为嫡亲妹妹被石家休妻,认为是奇耻大辱,当年闹得不可开交,但是四王八公当时都站在了石家一边,这导致仇家与四王八公彻底反目。
永隆帝这一手相当厉害,把仇士本调入神枢营(三千营),直接让其打入了京营的核心。
而现在却又不设京营节度使,使得陈道先只能以五军营大将身份代掌军营,难以名正言顺,又有仇士本这样和老武勋家族格格不入的角色,实际上就是开始着手分化京营了。
贾赦对冯紫英的态度有些不爽,虽然语气很温和,但是表现出来的态度却不容质疑,他盯着冯紫英,但是冯紫英却不为所动。
良久,贾赦才轻哼一声,“铿哥儿,这事儿难道就没有圆转余地么?”
“赦世伯,小侄只是带个话给个建议而已,具体如何小侄也无权干预,只是小侄琢磨与其让这厮一直吊在那里,成为一个祸患,不如壮士断腕,马公也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嘛,他嫡子庶子加起来七八个,难道还在乎这一个不成器的东西?”冯紫英冷酷地道:“莫要因为这厮被龙禁尉拿进去最终攀咬出更多地事情来,那就成了因小失大了,这马家的腌臜情形赦世伯难道不清楚?”
冯紫英顿了一顿,“再说了,赦世伯也尽了力即可,至于如何去说,小侄觉得赦世伯没有必要过于去计较多少,想必那马家也是懂事明理的,……”
贾赦眼睛一亮,微微点头,贾政见了有了台阶下,他也知道自己兄长在此事上花了许多心思,若是没有一个结果只怕还要在那里喋喋不休,所以赶紧接上话头:“兄长,便是如此吧,铿哥儿的话也很有道理,那马尚也是明理之人,想必会接受此结果的。”
“那石家……”贾赦还不肯罢休,冯紫英也就有些怒了,这厮还没完没了了,“赦世伯,石家之事最好莫要去多管,此事皇上亲自关注,若要去牵扯,那便是自寻祸端了。”
还真以为贾元春入了宫当了一个贤德妃就真的要执掌后宫不成?这等事情就是执掌后宫事务的许贵妃也不敢掺和。
这贾赦看样子越发有些膨胀了,不吃点儿亏迟早要出大事,难怪亲生儿子都想要脱身。
还有些念念不舍的吧唧了一下嘴巴,贾赦不吭声了。
这厮也是欺软怕硬,见冯紫英脸色变冷语气变硬,便知道此事没有商量余地,只是有人出价一万两银子愿意保石家两个人,他觉得这两人也不是其中主要人物,或许有可能,所以先应着,但是还算聪明,没敢先收银子。
从荣禧堂出来,冯紫英便径直往林黛玉住处去了。
贾政无意间说起了其妹夫林如海来信称这段时间因病卧床,但是好像还不算太严重,这也引起了冯紫英的警惕。
莫不是真的还要像《红楼梦》书中那样林如海要一病不起,但是看贾政的神色,似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那也意思就是寻常生病,并非大病?
所以冯紫英觉得要去林黛玉那里问一问,而且他也许久没见着林黛玉,此事正好是一个契机,所以也就禀了贾政,算是大了一个招呼,不算太失礼。
“怎么回事儿?”冯紫英脸色难看地看着卧床的林黛玉,悄悄走出去,来带外房门外,这才转过头问道。
“姑娘这几日因为收到老爷的信,知晓老爷身子不好,便想要回扬州去,只是这几日里府里边忙着大姑娘封妃一事,所以也就拖延下来了,姑娘也就没有向老爷太太说起此事儿。”紫鹃见冯紫英脸色阴沉,赶紧解释道。
“去把信拿来我看。”冯紫英毫不客气地道。
紫鹃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悄悄进屋去把信拿了出来。
冯紫英知道这事儿不合礼数,但是此时他也顾不得了,与其说担心林如海病情,不如说担心林如海的事情按照历史轨迹在发展,也有可能给林黛玉带来不可想象的影响。
林丫头身子骨虽说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是她毕竟也才十三岁,这一旦丧父就真的是孤儿一个了,这要寄居在贾府,恐怕整个心态也要发生变化,没准儿要比《红楼梦》书中更糟糕。
最起码在《红楼梦》书中还有一个当时已经两情相悦的贾宝玉朝夕相陪,宽解心境,给她一份心灵寄托,而在现在自己显然是无法做到的,便是一个月来一次只怕都难,这等情况下,以这丫头的细腻敏感的心思,能不能坚持得住,那就很难说了。
所以冯紫英觉得此事须得要尽早搞明白,拿出一个对策来。
粗略浏览了一下信函,倒也没有其他多少,林如海在信中也只是提到身子虚乏,郎中也只说需要静心休养,没有大碍。
但冯紫英却觉得这是一个不太好的征兆。
这种郎中都语焉不详的判断,其实就隐藏着一些东西,若是明确的疾病,往往还好对症下药,就是这种没有太多指向的病症,往往就只能开一些固本强元的方子,反而无甚疗效。
看见冯紫英握着信书半晌不语,紫鹃也有些着急,俏脸上满是担心,“冯大爷,信中可有什么不妥,姑娘说老爷只是倦怠困乏,无甚大碍,但是奴婢看姑娘眉目间却有些焦虑,只是这段时间里府里上下都忙,……”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收起信函,脸上恢复了平静神色,“应该没有大碍才是,不过林公年岁也不小了,在外操劳多年,就怕心力憔悴,……”
“那……”紫鹃欲言又止。
“紫鹃,有话就说。”冯紫英看了一眼这个忠心护主的俏婢。
他一直对紫鹃印象极佳,不仅仅是《红楼梦》书中带来的,而且在现实中,这丫头也把林丫头爱护得极好,而且也能揣摩到林丫头心思,替她宽解,这个情况云裳也经常和自己提起。
要说云裳和贾府里打交道最多的,在金钏儿未来之前,也就是云裳,而云裳关系最密切的也就是晴雯和紫鹃,晴雯是云裳自己熟悉的,而紫鹃却是主动来和云裳结交的,也足见紫鹃这丫头的知情达意。
“冯大爷,奴婢就只想问一句,大爷对我家姑娘究竟有何打算?”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信诺
紫鹃生得一双新月眼,俏脸如玉,模样清新温婉,恬淡可人,但此番显然对冯紫英有些不忿,所以语气都变得冷硬了许多。
冯紫英有些乐了,这丫头看样子忠心护主,是要逼自己给一个明确答复了,倒是想要逗乐一下对方。
”嗯,那紫鹃你觉得我该如何呢?”冯紫英不动声色地反问。
紫鹃被冯紫英这种近乎无赖的做法给问得一懵。
在她看来,这位爷要么就该明确答复,要么就该顾左右而言他,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对方拖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的准备,好正色质问对方了,没想到对方却这么反问。
但紫鹃也是伶俐过人,立即道:“这该是大爷心里所想是如何就是如何才对,为何来问婢子?莫不是冯大爷从未想过此事,将我家姑娘一番心思从未放在心上?”
“哟,紫鹃,你倒是挺维护你家姑娘啊,……”冯紫英笑了起来,越发觉得这个丫头的可爱。
“大爷莫要闲扯其他,婢子的话大爷还没有回答呢。”紫鹃语气更见冷厉,“小婢听闻原来说大爷要满了十六便要议亲,现在大爷已经满了十六,这般事情却又如何安排?”
“唔,看样子紫鹃你对爷了解够深啊,那你可知道我父亲已经与我老师替我定了一门亲事,……”冯紫英知道此事迟早也要让人知晓,他也从未打算要瞒着林黛玉,所以坦然道。
“啊?!”紫鹃心中一凉,全身微颤,“你……”
这显然不会是自家小姐,若是,这老爷那边信中就会提及,而眼前此人也早该有消息,粉脸变得雪白,紫鹃银牙几乎要咬碎,月牙儿眼中怒火燃烧,胸脯急剧起伏,鼻息咻咻,恨不能扑上前去撕咬对方。
冯紫英见此模样,到也不敢再逗弄下去,关键是他也听到了屋里也有一声轻细的“啊”,多半就是林丫头也听到了此话。
“是不是恨不得立即替你家小姐杀了我?”冯紫英笑了起来,“稍安勿躁,听我说完,我父亲替我定下的婚事乃是替我大伯一房,你和你家姑娘应该知道我们冯家的情况,朝廷已经允许我大伯长房袭爵和兼祧,所以……”
紫鹃月牙儿眼一下子睁大不少,原本怒火中烧到极致的心情如同过山车一样,骤然变得又惊又喜,“大爷您的意思是……”
“嗯,我本是三房,本可以稍缓,你家姑娘年龄尚小,……”
冯紫英话音未落,紫鹃已经立即接上话:“我家姑娘马上就是十三了,这个年龄纵然成亲略小,但是完全可以定亲,若是大爷有此意,就该请人去扬州……”
“你怎么知道我无此打算?”冯紫英看着这丫头惊喜交加的娇俏模样,笑了起来。
“啊?真的,爷莫不是骗小婢?”紫鹃觉得自己这辈子听见最让她激动的一句话大概就是这句话了,但她又有些不敢相信。
“骗你有什么好处么?”冯紫英忍不住抬手捏了一把紫鹃俏脸,“你家姑娘应该醒了,进去吧。”
被冯紫英有些轻佻的举动给弄得脸一红,但想到如果对方真的要向姑娘家里提亲,日后自己便要跟随姑娘嫁入冯家,自己似乎也就是……
二人重新进屋,站在卧房门口,却见黛玉仍然背对外斜卧在床上,不过原本搭在身上的锦被却已经滑落了半边,冯紫英和紫鹃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是会心一笑。
“姑娘,姑娘,冯大爷来了。”
床上的黛玉身体微微一动,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紫鹃,谁来了?”
“姑娘,冯大爷来了,都等了好一会儿了。”紫鹃抿着嘴看了一眼冯紫英,笑道,此时冯紫英已经退到了外屋里。
“啊?死丫头,为何不早些叫我?”屋里一阵窸窸窣窣,很快就见到林丫头披衣起床,而紫鹃也怕林黛玉着凉,又在她外边加了一件薄丝绒披风。
看着娇弱秀气的林黛玉姗姗而出,冯紫英微微点头,“妹妹许久不见了,怎么地却越发清减了?是不是没按照愚兄送来的习练法子锻炼,也没有按时饮食啊?”
“哪有?”黛玉脸颊红晕尚未消退,显然是刚才冯紫英的话语让她心情有些激动,眉目间的情意却是浓郁难消,“小妹一直在按照冯大哥送来簿册上所载法子习练,自觉这一两年身子都康健了许多,今年冬春到现在都未曾吃过药了,……”
“是么?可刚才愚兄还听紫鹃说你这几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卧床休息呢。”冯紫英板着脸道:“紫鹃还说你吃饭挑食,不爱吃肉蛋,便是菜蔬也是只吃那几样,……”
被揭了老底,黛玉也有些羞恼,但内心更多的还是喜悦,这说明冯大哥一直在关心自己,只是之前紫鹃和冯大哥说话时她便醒了,未曾听到紫鹃这般说话才是。
这不过是前些日子冯紫英从云裳那里知晓的,这紫鹃和云裳联系不少,黛玉平素的生活状况自然也就要落入冯紫英耳朵中。
“小妹原来是如此,但已经好了许多。”见冯紫英目光灼灼看着自己,似乎要看自己如何圆谎,黛玉更见羞怯,噘着嘴辩解道:“这京师城里菜蔬本来就不比苏扬那边,少了许多,都是些……”
“入乡随俗,这本来就是应有之意,你这日后若是定居在这京师城,那该如何?”冯紫英步步紧逼,“你这娇弱模样,坏习惯不改,以后如何许配人家?”
这话一出口,紫鹃忍不住噗嗤一笑,黛玉更是大羞,“死丫头,你笑什么?”
“啊,婢子还忘了替冯大爷倒茶,冯大爷且稍坐,婢子替您去沏茶。”听闻了冯紫英先前说要提亲之后,紫鹃对冯紫英的印象顿时大变。
她平素里和云裳接触也颇多,后来又和金钏儿也有往来,对冯紫英的性子也有些了解,那便是诺不轻许,许则为之,便是对家中妇孺下人,尽皆如此。
所以今日听得冯紫英那么一说,心中顿时大定,整个心境都骤然一改,变得轻松愉悦无比。
见紫鹃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只剩下自己和冯大哥二人,黛玉更是羞得不敢抬头,只顾着一双手扭着汗巾不做声。
“怎么不说话了?愚兄说得难道没有道理?”冯紫英坐在春凳上,一只手扶在圆桌上,看着对方,“你这等模样,怕是出个远门都难,稍有天气变化便要感风受凉,这等情形便是你体虚气弱,可要体壮气正,便须得改了这些坏习惯。”
“小妹知晓了。”黛玉嘤咛道。
见丫头这般娇羞,冯紫英干咳了一声,“方才愚兄和紫鹃的话你怕是也听见了吧?”
“啊?没有,小妹什么也没听见。”黛玉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原本慧黠机敏的一个人儿遇上这等事情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慌不择言。
被这丫头的表现给逗得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黛玉更是心慌意乱,“冯大哥,你在这般,小妹就要生气了。”
冯紫英也知道黛玉脸皮薄,再要逗下去,只怕就真的要翻脸了,赶紧道:“嗯,愚兄听闻政世叔说伯父有恙,不知道情况如何?”
黛玉听到冯紫英说起此事,这才娇羞之情稍减,“其实父亲数月前与小妹来信便说自去年以来便觉得身子不比从前,加之公务繁重,只是却又难以辞官,……”
“哦?”冯紫英微微一惊,“那后来……”
“前一封信中父亲又说他已经向朝廷请求病休,只是朝廷尚未有旨意下来,……”黛玉小声道。
“哦?”冯紫英迟疑了一下,“那可否将那封信交与愚兄一看?”
“冯大哥要看自无不可。”黛玉略感诧异,但是还是立即起身便去寻那封信,此时紫鹃也端茶进来。
很快黛玉便将信交给冯紫英,冯紫英一目十行而过,信中也并无其他,只说公事繁重,心力疲惫,时有不支之感等等。
冯紫英原本是担心林如海是不是因为牵扯到了乔应甲所提及的盐政问题中去,此番朝中大动,暂时还未波及到那边,但是冯紫英觉得弄不好永隆帝和太上皇已经有了一些默契,但是不是在两淮盐务上也是如此,就不好说了。
在这封信里却看不出来其他,想必和自己女儿通信也不会提及,不过若是稳妥,最好还是当面询问一下最好。
见冯大哥放下信沉思,黛玉也不敢惊扰。
她知道此番冯大哥来自己这里怕是有些计较,虽然也听到了刚才紫鹃和冯大哥的话语,内心惊喜交加,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和冯大哥的事情恐怕还不是那么简单,至于说内里究竟有什么问题,她也说不明白,但多半是和自己父亲的身份有些瓜葛的。
“既然伯父有恙在身,妹妹不妨回一趟扬州看望一下最好,……”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
“啊?”黛玉微感吃惊,又听闻冯紫英道:“愚兄怕是也有公务要南下一趟,若是方便,倒也可以结伴而行,……”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香饽饽(四更!)
冯紫英的确可能要在近期南下一趟。
关于开海首批选址的问题上争议颇大,除了广州,宁波、泉州和漳州三处都是争执不下,无论是何处开海,都将牵扯到相当大一个群体的利益,尤其是宁波、泉州和漳州之争更是涉及到闽浙海商的巨大利益。
可是现在朝廷却又不敢全面放开,冯紫英也不认同全面放开开海,毕竟这是一个新生事物,一旦打开的话,肯定会冒出来很多新问题,搞一个试点无疑是最稳妥之举。
所以户部和内阁之间正在紧锣密鼓的商议,冯紫英关于开海所带来的产业体系发展这一论述也被许獬很详实的转述给了叶向高,引起了叶向高的极大兴趣,很快冯紫英又将更详细的一番论述以《内参》增刊形式发表,并送到了朝廷各位臣工们手中,立即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这是冯紫英第一次以产业角度和百姓生计相结合的角度来进行阐述,谈及了开海直接带来的造船业(伐木业、木材加工业、制胶制漆业、帆索制造业)、码头服务业(码头搬运卸货、商贸歇家交易)以及可能造成产业规模扩大(茶叶、瓷器、药材、纸张、丝绸、布匹等外销行业)可能会带来的对百姓生计的影响。
冯紫英以造船业为例,以一个近现代产业链的模板来做了一个生动的介绍,从船木的需求开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描述,谈及了一家造船工坊可能需要多少人来为其提供支持,从木材到胶漆,再到帆索,再到铁件,然后再从这些具体的产业继续延伸,可谓细致入微而生动形象。
即便是最不懂这一行的,也能明白这样一个造船工坊会带动多少行业的需求,可以吸纳多少为生计所困的城市贫民和失地流民,而每一个可能成为其中作坊工人中的一员,就意味着一个家庭几口人能够以此为生而获得稳定生活了。
可以说这份增刊就像是一扇窗,不但让朝中诸公觉察到了某些不一样,同样也让商贾们也看到了某些他们原来朦朦胧胧却又始终戳不破的那层纱纸,原来他们也一样在为朝廷有所付出。
这也带来了对未来首先开海之地的激烈争夺。
宁波、漳州、泉州三地的竞争也让朝廷内部是分为难,各方都有相当的支持者,如何来平衡也成为一大问题。
好在冯紫英那套说辞也成为了内阁和户部以及工部的倚仗,如何来让开海战略迅速成型并让利益最大化,也成为三选一的一个标准。
正因为如此,朝廷准备对三地的情形进行一次调查,看看究竟那里条件更具备开海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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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公廨。
李三才饶有兴致的读着手中《内参》增刊,时而抚掌叹息,时而感慨点头。
他是刚出任工部尚书的,对整个工部的情形都尚未完全熟悉,不过他原来在漕运上任职时间颇久,和工部诸司打交道颇多,所以也并不陌生,也就是一个适应熟悉过程。
在都察院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阅读《内参》,一期不落。
在他看来,这个翰林院办的刊物还是很有看头的,特别是《域外奇谭》和《产业生计》这两个板块的内容。
《域外奇谭》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李三才不是那种拘泥古板之人,更非狭隘之人,所以对这种很多官员视为哗众取宠的东西却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他也不认为这些情况就没有依据。
他在漕运总督任上就曾经考虑到漕运耗费巨大,是否可以走海运这一事宜,海运的消耗要远低于漕运,但是考虑到漕运涉及的还不单纯是耗费问题,所以也是斟酌再三作罢。
在考虑海运问题时,他就和许多海商接触过,了解过海运成本以及海船贸易的一些情况,虽然这些个海商们肯定在涉及海贸情形时会有所保留,但是毕竟也能知晓很多东西。
《域外奇谭》介绍的海外情况很详实,和他所了解的一些情况也有差异,但是总体来说,这些介绍内容还是靠谱的,特别是涉及到日本、朝鲜和苏禄吕宋的情形,和李三才本人掌握的情况大体一致,他觉得这个栏目的内容能够让朝中大臣们更多的了解大周之外的情形,对开海更是一个促进。
《产业生计》是新栏目,是从八月下旬才开辟的新栏目,但是从一开始就吸引了李三才的目光。
这明显是针对这开海而来的一个栏目,但是却极有内容,至少让准备就任工部尚书的大感兴趣,而第一期的关于造船业的介绍就让李三才极为振奋,特别是关于造船业所需的配套行业,也是分解介绍得十分细致,很有意义。
第二期则选择了制茶业作为介绍,重点介绍了茶叶的发酵以及西夷人对茶叶口味需求介绍,也简单的介绍了一种新型口味茶叶——红茶制作工艺。
两期增刊则是重点探讨了开海可能对大周海贸行业可能带来的影响,从出口产业和进口需求的平衡来作了一个探讨,特别是谈到了茶叶、丝绸、瓷器、纸张、药材这传统五大海贸出口产品在海外各地区的侧重和优势。
据说这两期增刊据说有朝廷吏员拿出去之后转售以五十两纹银一份卖出,然后被誊录后又以每份三两银子卖出,最后甚至形成了洛阳纸贵的风潮,导致前几期的《内参》都被人私下购买,引发了极大的震动,以至于后来都察院都介入调查究竟是谁最先将这份《内参》增刊泄露出去的、,当然最终并无结果。
“道甫兄,还在看这个?”王永光走入公廨大堂时,看见李三才还在细细琢磨,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几日里我见道甫兄只怕看了不下四五遍了吧?”
“唔,有孚,言之有物,值得深读啊。”李三才微微感喟道:“乘风和汝俊委实有些眼光,只可惜我当时居然没能遇上,嗯,有孚,此子据说当初也和你在崇正书院时有纠葛,杨文弱和侯恂他们也和此子交锋过?”
“呵呵,是有些交道,年轻人么,肯定是互不服气嘛,在经义诗词和时政策论上都有切磋,不过冯紫英在经义诗词上都远不及杨文弱和侯恂,但是在时政策论上又要胜出一筹了,我当时也觉得这应该是各有所长,不过这份《内刊》一出,不得不承认此子是功夫在诗外,文弱厚朴他们都有不如。”
王永光原本是对自己两个得意弟子十分推崇的,即便是练国事和黄尊素,王永光也不认为能胜过杨嗣昌和侯恂,但冯紫英的表现却让人不得不甘拜下风。
“听说此子对诗赋也是不屑一顾?”李三才好奇地问道。
“嗯,此子一直认为诗词是小道,这个观点也是招惹了许多麻烦,后来这小子干脆就说自己不会作诗词歌赋,从不参加这些诗文活动。”王永光也是笑着摇头:“这让他在京师士林中的名声也就没有受欢迎了。”
李三才沉吟了一下方才道:“诗词歌赋和经义是咱们士人立身之本,但若是过于倚重而忽略其他,那也不妥,朝廷治政,时政策论方为对症施策,……”
李三才说得很委婉,但是王永光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嗯,此子确为奇才,但若是恃宠而骄,过于自矜,就有些辜负才华了。”王永光点头,“好在乘风兄和汝俊兄应该也在随时提点,想必不至于。”
“唔,有孚,此番开海举债,原本以为这该是户部和兵部精心策划之举,未曾想到却还会牵扯到我们工部,而且以我之见,这后续牵扯工部事宜甚多,特别是在牵扯到开海港口以及相关商路驿道的建设上,我看内阁几位阁老都是有许多想法,你注意到没有,在这份《内参》增刊中也提到了咱们工部的一些职责,提出了一些建议,认为工部职责不能只局限于山林河道的惯例和寻常道路城池的营建,而应当将百姓生计中的许多产业纳入进去,……”
王永光也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只有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呢,没想到道甫兄也觉察到了,但我觉得这小子是有所保留,所以也在琢磨什么时候把这小子叫到咱们公廨来,好好谈一谈,这家伙成日里在文渊阁和兵部里边窜来窜去,就是不来咱们工部,却又在《内参》里这般引诱咱们,莫不是等着咱们召见他?”
李三才哈哈大笑,“有孚,你要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像,不仅仅是兵部,伯孝也是把他给叫去谈了两次了,不过据说伯孝爱面子,没有在公廨里召见他,而是回到家中见的他。”
“那咱们呢?”王永光摇摇头,“我觉得没必要,我对此子也很熟悉,叫来便是。”
“嗯,有孚,你也要考虑一下,恐怕首辅大人要让咱们工部和户部要对闽浙那边开海之事有一个通盘考虑。”李三才沉吟着道:“关系重大,利益众多啊。”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从六品修撰
“伯孝和道甫都召见了你?”齐永泰目光温润地看着眼前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心中却是越发欣赏和欢喜。
他不怕郑继芝和李三才如何看重拉拢,这师生情谊摆在那里,除了乔应甲能够和自己争一争外,就算是相处时间更长的官应震都没办法和自己比。
没办法,乔应甲是最先看中此子并亲手举荐给自己的,若是没有乔应甲的亲笔信,青檀书院是断不会收一个毫无根基的武勋子弟的。
这一点上无论是冯紫英本身还是齐永泰自己都要承认,乔应甲算得上是冯紫英的恩主和举主。
官应震算是和冯紫英相处最久的师长,不过他晚了自己一步,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跨不过自己去,这一点齐永泰也是颇为得意,而且冯紫英怎么也算是北地士人,官应震是湖广人。
“回齐师,郑大人招弟子去谈了谈市舶司设立之后海税征收税率事宜,另外也询问了一下特许金收取尺度和特许权授予商贾的条件问题,弟子感觉郑大人比以往可是积极多了。”冯紫英知道齐永泰和郑继芝关系并不算太密切。
“唔,伯孝还是想做一些事情的,只不过原来情况不好,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九边欠饷形势严峻,倒也不能完全责怪到伯孝头上。”齐永泰也叹息了一声。
他虽然和郑继芝关系一般,而且也认为朝廷财赋拮据郑继芝作为户部尚书肯定是责无旁贷,但要说将全部责任归结到对方头上,那也不公平。
“若是郑大人保持这个劲头,弟子觉得形势还是能有所好转的。”冯紫英点头,“日后海贸可能会带动很多产业的发展,给沿海百姓提供更多的谋生机会,就看朝廷和地方官府能不能抓住这样一个机会了。”
“所以这就是你想南下去南直隶和闽浙走一圈的目的?”齐永泰心中对冯紫英的看法越发好了,这等脚踏实地的作风正是齐永泰所推崇的。
“嗯,弟子是觉得像闽浙和南直隶乃是未来海贸外销货物的主产区,像丝绸、茶叶、瓷器、纸张和药材,从种桑养蚕到缫丝织绢,从种茶制茶到开窑烧瓷,这些都能带动许多人的生计,值得好好调查了解一番,也能为未来海贸的规模做一个评估。”
齐永泰一直知道这个弟子对时政策论是极为擅长,但是时政策论更多的是高屋建瓴的布局规划,而像刚才提到的这些就是经世济民的操作之道了,没想到此子也是如此谙熟,而且看起来也很感兴趣。
这小子未来看样子难道要朝着户部和工部的方向走?
可这小子是才在军务上立下大功,柴恪在给内阁信中也是盛赞此子乃是天生帅才,对军务尤为精专啊。
“那听你的口气,就不仅仅局限于宁波、漳州和泉州,还要去看看别的地方?”齐永泰很感兴趣。
“嗯,比如临清和东昌府,比如扬州和金陵,还有苏州、杭州和景德镇。”冯紫英琢磨着既然要南下一趟,那自然也就要借此机会好好转一圈。
“哦?这是道甫的意见?”齐永泰笑了起来。
李三才和乔应甲不对路,但和齐永泰还算保持着比较和睦的关系,都是北地士人,但是北地士人之间也有亲疏。
李三才和江南士人素来关系密切,尤其是南直隶和浙江士人都对李三才在漕运总督任上的表现赞不绝口,加之李三才素有文才治才,所以虽然他也是北地士人,但是却在江南很受推崇。
“李大人倒是没有明说,但是却拿着《内参》和弟子说了许久,感觉李大人对弟子提出了海贸产业十分感兴趣,认为能很多程度缓解江南地狭人稠的问题,特别是在丝织、瓷器和制茶几个行业上,如果可以在海贸商路上打开局面,那么这些行业都能够得到巨大发展,吸纳大量百姓谋生。”
冯紫英的话让齐永泰忍不住皱了皱眉,“紫英,江南富足,便是地狭人稠,但是只要是正常年份,便衣食无忧,但咱们北地可不一样,你若是有心,当多考虑咱们北地这方面的百姓生计才对,像景德镇的制瓷业兴盛,但是像广平府邯郸制瓷业也不差,你莫要把心思都放在江南去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是齐师在提醒自己的根基所在了。
“弟子明白,不过当下开海之后面临的海贸,主要还是要以闽浙为主,所以当务之急还得要有所侧重,至于北地这边,弟子也在琢磨,登莱开海,如何来谋划北地与辽东、日本、朝鲜的海贸,还是要好好考虑一下的。”
“嗯,为师也是提醒你一下,你眼下已经有一些人觉得你在胳膊肘往外拐了,若非举债所得主要用于九边防务和辽东,只怕就有人要鼓噪攻讦你了。”齐永泰点点头。
“齐师,不至于吧,弟子还尚未正式授官,就是一个庶吉士呢。”冯紫英笑着道:“就算是和江南闽浙那边接触多一些,那也是开海举债的特殊性所决定的,并非弟子有心如此啊。”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你现在风头太盛,自然有人眼红嫉妒不满意了,这也难免,明日吏部便会有下文,授予你翰林院修撰。”
“齐永泰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让冯紫英一愣,“修撰?齐师,有没有……”
齐永泰笑了起来,“怎么,觉得自己当不起,还是受宠若惊?”
“呃,的确,弟子有些意外惊喜,这修撰……”冯紫英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有可能会被除官翰林院编修,这就是一个正七品官,但自己比其他庶吉士们已经提前散馆一年半,可谓占了大便宜,没想到会除官修撰,这就真的是超越了杨嗣昌和黄尊素,只比早一年半除官的状元练国事稍逊一线了。
这是真真正正的破格提拔了,如果说除官编修自己只是占了时间缩短的便宜,而修撰就是直接晋升了一级,而这一级现在是作为和自己同科的榜眼探花的黄尊素和杨嗣昌都没有能跨越呢。
“原本为师也不太希望你除官修撰,编修足矣,你本来就已经万众瞩目了,再要太过,恐怕就要遭人嫉恨了。”
齐永泰叹息了一声,似乎是在斟酌掂量着些什么。
自己这个弟子从春闱大比开始,会试殿试和馆选,每一波都引起了不少争议,紧接着又西征平叛立下大功,这个倒是没什么说的,朝廷素来在军功上相当宽厚,尤其是对文臣立下军功更是重视。
不过这开海举债之略,又归功于冯紫英一人,齐永泰还真有些担心众多焦点汇聚在他一人身上会不会太过了。
“不过皇上认为你在开海举债上的建言献策居功至伟,首辅和次辅大人也属意你除官编修,所以此事就定了下来,兵部张大人,户部郑大人和礼部李大人以及工部李大人等其他人都赞同,反倒是为师反对,弄得都察院张大人都在说为师应当举贤不避亲,不必过于拘泥,……”
齐永泰一边叹息一边摇头,显然也是觉得自己这个弟子现在风头太盛了,所以让他出去走几个月也好,算是避避风头,起码也能给人感觉此子并未因为获得朝廷看重擢拔就忘乎所以了。
本来像一个从六品官也完全用不着拿到朝议上来议,按照惯例四品以下官员都是吏部议定后上报内阁,由内阁签署意见再报皇帝批示便可。
但这是朝议中皇上临时提出来的,倒是打了齐永泰一个措手不及,而首辅次辅以及其他几位尚书大人都赞同,那便是自己这个群辅兼着吏部尚书也不能违背众意,只希望自己这个弟子莫要因此而飘飘然就是了。
但以自己对这个弟子的了解,倒也还不至于,只是免不了会引来许多人嫉妒倒是真的。
“齐师,那弟子是否需要辞任……?”冯紫英自然明白齐永泰的好意,实在是自己这一年多表现太耀眼了,让齐永泰都有些感到不安了。
齐永泰哑然失笑,“你这一个从六品,就玩辞任这一套,不是笑话么?嗯,大大方方去谢恩就是了,不过你说你要南下去江南一趟为师原来还有些舍不得,不过现在倒是觉得正好,在江南去呆几个月,把你想做的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想必半年时间差不多也能让这边的风声消退不少了。”
冯紫英心中一喜,那这从六品官员就稳了。
说实话这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虽然是个闲职,但是在品轶上却一下子把自己拉起来了,未来转任六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通政司也好,外放地方也好,这都是一个难得跨越,比起同科的庶吉士甚至是榜眼探花,都要高出一筹了。
当然齐师也说了,肯定会有一些副作用,嫉恨眼红不满攻讦的人不会少,所以连齐师都建议自己尽快去江南避一避风头了。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一节 利益之争
从齐府告辞,冯紫英心中也算是稳了。
齐师既然也已经接受了自己担任从六品修撰这一职位,自然也是要有一些安排的,各种明枪暗箭不会因为自己去了江南就彻底消失,这就需要齐师、乔师这些人来替自己遮挡一二了。
像叶向高、郑继芝、张景秋、李三才和李廷机这些人表面赞同,未必就是心存好意,一方面是皇上心意他们不好拂逆,另一方面未尝没有把自己抽起来当一个靶子的心思,如果自己稳不住,出点儿差错被人拿住把柄,或者被人攻讦得下不了台,或许才是他们乐意见到的。
冯紫英从来不惮以恶意来揣测别人,既然走上了这朝廷仕途之道,就莫要指望人人都会对你心存善意,这位置就那么多,你占了一个,没准儿其他某位大佬的人就会少一个机会,就是这么简单。
利益的凝结起来的联盟永远胜于所谓的一般同年同学情谊,除非有更大的利益点出现。
而要想压过利益的结合就只有志同道合这一说法了,但这种层级不是寻常官员所能企及的,在冯紫英看来,这近乎于利益和理想相结合,起码冯紫英是这么看待的。
就像现在自己追随齐永泰和乔应甲一样,应该说最初自己和这二人并无太多的交织,纯属一种缘分,但是后来自己认可齐永泰和乔应甲的一些观念,加上同属北地士人的这种情谊,慢慢就形成了混合了思路理念和师生情感的特定关系。
可以说这种关系就是相当稳固了,除非双方在很多观点上都出现了较大的分歧和背离,才可能导致双方的关系破裂。
冯紫英也力图避免这种情形,所以也在不断的利用各种机会游说、说服和影响齐永泰和乔应甲二人,同时也在接受二人的一些观点和作风,这样相互影响渗透,形成了当下这种极为紧密的关系。
齐永泰和乔应甲固然有他们的一些政治理念,但究其思路,和这个时代大部分士林文臣的想法差不多,首先是维护朝廷和士大夫的利益,这没有什么错,包括冯紫英自己现在也属于其中一员,然后就是在此前提下,要尽可能为维护北地士绅的利益,同时平衡整个朝廷和百姓的利益关系。
这种较为朴素的关系在很多特定问题上的态度都会表现不同,所以也都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就像开海举债一样,如果这部分举债所获银两不能大部分用于九边防务,而是用于加强海防、打击倭寇或者改善财政状况兴修水利道路等,那么无论如何都很难赢得齐永泰、乔应甲等人的认同,因为他们需要为自己所代表的的北地士绅和老百姓发声。
冯紫英破格除官翰林院修撰第二日便从吏部下文了,这是永隆五年春闱大比中第二个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进士,第一个是状元练国事。
虽然内阁大佬和六部尚书侍郎们早就知晓了这一情况,但是这还是在朝廷内外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毕竟这是大周朝除每科状元以外直接授予进士修撰的第一例,可谓开天辟地。
很多人只是看个热闹,而有心人则已经觉察到冯紫英的出身、籍贯、师承、年龄以及他的读书科考履历,这一系列要素结合起来,让人都看到了这个年仅十六岁的翰林院修撰未来将是大周政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按照惯例,翰林院修撰的主要职责就是修史实录和制诏,另外还有一个职责就是以备顾问,但了解冯紫英的人都知道冯紫英在诗词歌赋上算是短板,而经义水准也是一般,真正擅长的却是时政策论,所以前几者本职工作都不是冯紫英所长,而以备顾问这一条则完全是要看皇帝的心意。
若是他看重,那么你便可以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和智囊,若是不被看重,那么三年五载不被召见一次也很正常。
当然一般翰林院修撰不被召见才是正常情形,因为人家都有本职工作,比如修史实录和制诏,为朝廷典礼活动做准备工作,都有事情做,可冯紫英这几样都不擅长,那么就真正成为一个闲人了。
“我还真乐意当一个闲人了。”冯紫英对于修史制诏这类活计毫无兴趣,在他看来那纯粹就是浪费时间,但这恰恰是这个时代士林文人们最推崇最看重的一门活儿,你修撰编修不干这个干啥?
练国事笑着摇头:“紫英,你啊你,还真的是与众不同啊,我和文弱、真长在这一干就是一年多,觉得挺充实的,怎么被你这么一说,就觉得这活儿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呢?要不我们去给黄大人反映反映?”
“可别,君豫兄,那黄大人还不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你们都知道我这经义和诗赋功底就那样,连你们各种诗会文会我都从来不敢参加,这要让我在翰林院里班门弄斧,不是自找苦吃么?闲人就闲人吧,小弟也认了,但俸禄可一文不能少。”
冯紫英赶紧求饶,杨嗣昌和黄尊素都笑了起来。
练国事和冯紫英当然相当熟悉,就是杨嗣昌和冯紫英也交道颇多,不过黄尊素来自江南那边,以前从未到北地,春闱高中之后进了翰林院,才和冯紫英有了接触,也感觉此人敢于自曝其短,自然有其底蕴。
而宁夏叛乱,被兵部右侍郎柴恪专门点名随军西征,一举成名,这都罢了,黄尊素也觉得此子既然是出身武勋之家,对于军务熟悉也属正常范围,赶上了好机会,立下大功,也是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但是这开海举债之略就不一样了,这是真正的经世济国之道。
大周不比前明,对于经世济国之道素来看重,尤其是江南因为承担起了整个朝廷绝大部分财赋来源,大多数士绅对产业生计十分看重,而大部分世林官员一样对经济之道十分推崇,所以也才有各类商帮会馆层出不穷,在京师城中也是鳞次栉比。
黄尊素出身两浙余姚士绅家庭,本身当地就属于宁绍平原,经济富庶,黄家本身产业虽然不算太大,但是却和本地士绅关系历来密切,所以黄尊素自家也一直很认同经世济国之道。
在他看来地方官员治政能力很大程度也要看其经世济国的能力,能不能教化一方,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能不能让当地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当然这是一个理想的境界。
冯紫英的开海举债策略无疑是对江南一直因为海禁政策被压抑的海贸是一个巨大的提振,如果真的能够按照所提出的开海之策,那么对南直隶、两浙以及福建多地的士绅商贾来说都是一大利好。
“紫英,你恐怕不会闲着吧?开海涉及到几个地方市舶司的建立以及造船建码头,朝廷不是还在就哪一处先行来试点争论不休么?”黄尊素也有他的消息来源,看着冯紫英道:“是不是要对几个地方都要进行一次调查了解才能拿出结果?”
黄尊素的话让练国事和杨嗣昌都好奇的把目光望向冯紫英,现在都是翰林院同僚了,他们自然能听出黄尊素话中还隐藏有其他意思。
“真长兄看来也是有心人啊。”冯紫英笑了笑,内阁首辅次辅,一个是福建人,一个是浙江人,黄尊素也是浙江人,消息灵通很正常,这么关心此事自然也很正常。
黄尊素也明白冯紫英看穿了自己,也不在意,“不瞒紫英,愚兄是绍兴府余姚人,宁绍一体,往来密切,宁波府的情况我们绍兴府这边都清楚,以愚兄之见,宁波开埠设立市舶司是前明便有,而宁波商贸发达也是全国闻名,此番开埠海贸,理所应当有宁波一席之地!”
练国事和杨嗣昌听闻黄尊素这么一说,立即明白过来,“紫英,可是又要公干外出?是为市舶司设置开海选址?”
冯紫英也没有打算在几人面前遮掩什么,笑了笑,“只是户部和工部有此意图,还要等内阁和皇上如何定夺,不过宁波与漳州、泉州之争的确很激烈,朝廷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真长兄,你这番话子逊兄好像也原封不动在我面前说过,不过他只说是福建,没提漳州还是泉州,……”
“那总得有一个结果吧?如何来比较衡量谁该来试点先行一步,是否就是按照《内参》所言?”杨嗣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
“或许还要综合评定吧,嘿嘿,叶大人和方大人恐怕在这个问题也会有不同看法。”冯紫英笑了起来,笑得很诡异。
这个问题上,恐怕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不敢轻易让步,而其他两位内阁阁老,齐永泰是北直人,而李廷机则是福州人,不过福州没有列入首批备选点,这让李廷机很失望,自然就要支持将泉州或者漳州选为首批试点了。
虽然看起来内阁中闽党势力更大,但是两浙官员在朝廷六部和都察院中势力明显更强,在面对北地士人时闽浙和南直江西士人都要联手,但是在涉及到各自具体利益时,闽党浙党谁也不会让步。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膨胀了
“紫鹃,你莫要着急,爷还没有回来,我去问问宝祥,看看他知道不知道爷上哪儿去了。”金钏儿安慰着急匆匆跑来满头大汗的紫鹃,云裳也在一旁安慰着,“爷从不在外边儿过夜,紫鹃你就放心吧。”
紫鹃眼眶也有些发红,咬着嘴唇点点头。
谁也未曾想到情况急转直下,府里边收到了来自扬州的信,说林姑爷病重,要让人赶紧带姑娘回扬州。
虽然信中病究竟危重到什么程度没有说,但是毫无疑问,是肯定有些严重了,这边贾府里边也在商议,看由谁来护送姑娘回扬州。
金钏儿出了二门在大门上找到正在和门房上徐大闲聊的宝祥。
“宝祥,你过来。”
金钏儿此时已经有了一些首席丫鬟的气势,声音清冷悦耳,却无人敢小觑,便是那门房徐大也都是规规矩矩的站好,招呼了一声,“金钏儿姑娘来了。”
徐大对这位金钏儿姑娘也有些怵。
他们这些人大多是从大同跟过来的冯府老人,一些是冯唐在大同多年征战之后淘汰下来不再适应战场的老光棍,干脆就投入府中,娶个下人成了冯家人,要么本身就是冯家家生子,从冯唐父亲乃至祖父那一辈就跟着冯家了。
但从大同回来到了京师城之后,他们也都是知道随着老爷身体渐渐老了,他们的年龄也渐渐大了,所以没带他们去榆林上任,基本上也就意味着他们会一直待在京师城中,作为京师冯府下人生活下去了。
现在府里边虽然还是太太和姨太太掌家,不过随着少爷成年,娶妻纳妾收通房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许多事情迟早也要交给少爷屋里的人。
这位从荣国府过来的金钏儿姑娘深得大少爷的喜欢,没准儿哪一日被少爷收了房,恐怕身份就要大不一样了,若是还能生个一男半女的,那就真的一跃成为半个主子了。
金钏儿脸色稍缓,点点头,却没说话,那宝祥却早已经屁颠屁颠儿跑了过来,“金钏儿姐姐,您找我?”
“嗯,你过来,我有事问你。”金钏儿扭身便往里走,宝祥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见金钏儿脸色有些冷,心里也有些憷了,疾步跟上。
“爷下午从衙门里回来之后又和瑞祥上哪儿去了?”等进了冯紫英外院,金钏儿这才陡然转身问道。
被金钏儿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宝祥呐呐地道:“小的如何知道爷上哪儿去了?”
“你真不知道?”金钏儿双手插在腰间,凤目灼灼。
“呃,金钏儿姐姐,我真不知道啊。”宝祥有些慌了。
“好,那一日爷让万爷爷分派了几个人跟着瑞祥去哪儿了?莫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要我去禀明太太让太太来问你么?”金钏儿当然不敢去禀明段氏,但是用来吓唬一下宝祥这小子倒是可以。
宝祥一下子就被唬住了。
这爷在外边养外室的事情一直没对任何人说,除了自己和瑞祥知道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但是用人去打扫马巷胡同宅子的事儿却有几个人知道,只是他们也不知道爷拿来干什么用的,但这等时候若是太太要追查,那肯定是马上就要暴露出来了。
这若是太太知晓了,自己铁定是要挨板子了,而少爷回来若是知道自己泄露的,那也饶不了自己。
宝祥哭丧着脸,差点儿要给金钏儿跪下了:“金钏儿姐姐,您就莫要难为我了,爷惯来就是有主意的,他要干什么,小的如何敢去阻拦啊?”
金钏儿心中也是一酸,稳了稳心神,也知道现在不是想其他的时候,淡然道:“爷养的外室住在哪里?”
这一句话挑明,让宝祥心中也是一震,金钏儿姑娘知道了?下意识地便道:“金钏儿姐姐你知道了?”
其实宝祥也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爷要在外边养外宅。
要说金钏儿、香菱、云裳几个姐姐难道不漂亮么?他也承认那尤二姑娘和尤三姑娘别有一股味道,嗯,就是魅惑人的味道,碧绿灰蓝的眼睛加上那白得吓人的肌肤,还有那高耸的鼻梁,的确有些勾人,但是这屋里就有几个,你何必非要去养外室?
莫不是也爷觉得那尤二姑娘和尤三姑娘屁股特别大,能生养?
金钏儿、香菱几个姐姐要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在这上边比起来确实就有所不入了,要说也就只有这个原因了。
“哼,此番紫鹃姑娘带了林姑娘的话,要马上见爷,若是耽误了,你自己掂量着,……”金钏儿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最好马上去找爷,让爷回来,……”
宝祥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只能点头,一溜烟儿出去了。
“姐姐,爷真在外边养外室了?你怎么知道的?”玉钏儿早已经出来了,就在屋外听着,等到宝祥走了,才进来问自家姐姐。
“这几日爷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越发少了,前几日里那刘二不也说他们去小时雍坊打扫宅子么?那宅子是前两年爷买下来供一个朋友住的,后来那人去了金陵当官,便一直空着,这会子突然要打扫供人住了,却又不和太太说,不是外宅还能是啥?”
金钏儿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心里有些酸意,但她也知道这种事情迟早免不了。
哪个男人不偷腥?何况爷已经很难得了,十六岁之前从未碰过一个女孩子,现在满了十六岁了,连太太都开始琢磨如何让少爷开枝散叶延续冯家香火了。
只是这屋里明明有四个丫头,除了玉钏儿年龄小了一点儿可能不太符合爷的心意,自己和云裳、香菱都年龄差不多了,却没有想到爷居然在外边去养外室了,不知道府里那些人知道了又该怎么编排自己几个人了,还有太太又会怎么想?
玉钏儿有些不高兴的噘着嘴,“爷也真是的,姐姐这么一个大美人儿摆在他面前,还有香菱姐姐和云裳姐姐,怎么就非得要在外边儿胡混呢?肯定是琏二爷和薛大爷他们把爷给教坏了。”
贾琏和薛蟠肯定没想到自己已经在背后遭了无妄之灾,但在冯府里边几个丫头看来,除了这两位外,好像也不可能有人能让少爷变坏了。
玉钏儿的话却没有让金钏儿相信,她很清楚自己这位爷的性子,如宝祥所说,那是极有主意的,岂是琏二爷或者薛大爷能影响的?不过在女人身上,有些事情也很难说,男人不都好那一口么?
金钏儿没有“冤枉”冯紫英,冯紫英此时的确正在马巷胡同尤家饮酒。
一张一弛乃文武之道,冯紫英从来就不觉得自己该为着某个目标而摒弃一切,自己都能遇上这样机缘,难道就不该享受一下生活?
当然要。
对于尤老娘的刻意殷勤讨好,他自然也明白,但说实话,他并不反感。
尤三姐的纠结困扰表现出来的矛盾心情,尤二姐的欲迎还拒以及一些期盼,他都心如明镜一般了然于胸。
甚至那尤老娘打的什么主意,他也心知肚明。
贾珍贾蓉回来了,但是除了尤老娘去宁国府里一趟外,尤二尤三都没有去,其中忌讳什么,肯定是尤三姐和尤老娘说过了。
说实话,冯紫英也不认为贾珍贾蓉在得知自己对尤二尤三“感兴趣”之后还敢做什么。
如果说现在荣国府因为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而声势大振外,那宁国府反而显得更加势衰了,甚至连贾赦都敢公开的批评指责贾珍,当然也是利益之争,说东府这边儿名声不好,也影响了荣国府这边,对大姑娘在宫中不利,这让贾珍和贾蓉都是又惊又怒,却还不敢言。
其实他挺喜欢尤三姐的直爽利落性子,尤二姐的那般含羞带怯也是惹人怜爱,嗯,他也感觉自己从满了十六岁之后,就有些膨胀了,动不动就有点儿放飞自我的冲动。
“大娘你也莫要忙碌了,坐下来吃两盅儿吧。”见着尤老娘忙前忙后,冯紫英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左边尤三姐,右边尤二姐,香风鬓影,醉眼朦胧,冯紫英觉得自己有点儿向《红楼梦》中贾珍贾蓉父子俩的行径进化,不过这也是尤老娘让尤三姐多次邀请之后他才来赴宴的。
开玩笑,作为翰林院新任修撰,文渊阁的红人,皇上都曾经赐膳的大人物,他冯紫英什么时候缺这一顿饭了?没见着每日到府里递帖子请赴宴的邀请多如牛毛么?他根本就不稀罕去。
若不是看着尤三姐曾经救过自己命,尤二姐又这般殷勤,他怎么会在百忙中拨冗而来吃一顿酒?
不过这也能看出一些不一样,大家闺秀是绝无可能在未出阁之前来陪外边男子饮酒的,便是小家碧玉那也有所讲究,出来敬一杯酒或许是有的,尤氏二女好歹也是良家女子,尤老娘也是当过官宦人家续弦的,岂能不懂这些规矩?
像这般陪坐着饮酒,那身份,或者说意图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了。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三节 外室,纳妾
“公子您只管和二姐三姐儿吃酒,莫管老身。”尤老娘乐颠乐颠地笑着摆着手,然后端着一盘菜肴上来。
冯紫英也就懒得多问了,斜着醉眼看尤三姐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酒,那白嫩的面庞红霞萦绕,眉目间的一番情意挥之不去。
“冯大哥你若是真的要南下走这一遭,要不小妹还是女扮男装陪着你一道走一回?听说宁波、泉州那边倭寇仍然经常袭扰,甚至深入到内陆地区,地方治安不靖,卫所军队根本就难以抵挡,……”
见尤三姐这般关切,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
还别说,他也是在确定要南下之后才通过龙禁尉和刑部那边了解南直隶和闽浙情况的,虽然现在倭寇远不及壬辰倭乱之前那么猖獗,但是仍然具有相当威胁性。
自打倭乱平息之后,仍然有大批无家可归或者说无以谋生的野武士和浪人开始出海,所以在安静了几年之后,从前两年开始,倭寇的声势复涨,虽然赶不上壬辰倭乱之前,但是比起六七年前仍然是要嚣张了不少。
当然这种倭寇多是小股纠集而成,对地方治安威胁极大,但是要说攻城略地危及大周政权,那还远远说不上。
“不至于,我若要去,那也是跟着户部工部和都察院的大人们去,跟附骥尾,若是有危险,也该是他们首当其冲才是,我估计龙禁尉怕也要有人跟随南下才对。”冯紫英笑着夹起一筷子鹿肉,“三妹,来尝尝这鲈鱼,乃是天津卫那边送来的,味道极佳,二姐,你也来尝尝,……”
替尤三姐和尤二姐一人夹了一筷子鲈鱼,尤三姐娇媚横眼,尤二姐羞怯添酒,冯紫英很有些快意人生的感觉。
这忙碌了一天公务,在这小憩放松,这日子还真的挺不错,只是这等日子怕也没几日了,连齐师都催促着自己尽早南下,那边户部和工部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若无意外,恐怕也就是三五日内就要南下了。
“冯大哥切莫如此想,那倭寇和那甘州那边的马贼一样,一旦遇上,他们可不会管你谁是领头的,只管要你财物性命,没准儿马贼或许还要斟酌一下杀朝廷官员带来的影响,但那倭寇却不会管这些。”尤三姐还是有些担心,提醒了一下,“那龙禁尉我看本事也有限,未必能……”
那张瑾的本事尤三姐在甘州就见识过,很是一般,不过龙禁尉这些千户百户未必就是武技高强,更多地还是能办事会办事有背景才能升迁,那武技高强也不过就是打手罢了。
“唔,这事儿我琢磨琢磨。”冯紫英也知道这尤三姐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主儿,在来京师城才一个月便有些呆不住了,而且又经常和尤老娘起些龃龉,所以才想要和自己一起南下走一遭。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尤三姐顿时心情就好了起来,赶紧替冯紫英夹菜斟酒。
“二姐,三妹,屋里请了几个人来?”冯紫英借着酒意看那羊脂白玉般的手在眼前晃动,忍不住捏住,顺口问道,“可够侍候?”
“母亲请了一对夫妻,男人在门上,女人便做些杂务,还有一个寡妇负责打扫,我们家也不是没吃过苦的,平素便没有人侍候也过了,……”尤三姐被冯紫英拿住手,心中一烫,赶紧一抽手,抽了回来,瞪了一眼有些醉意的冯紫英。
旁边尤二姐却是吃吃掩嘴偷笑,弄得尤三姐更是心乱如麻,见自己母亲已经出去,便一咬牙轻声道:“冯大哥,小妹也知道我和二姐都是蒲柳之姿,本不堪侍奉冯大哥这般英雄人物,……”
冯紫英见尤三姐也是美眸含情,红晕扑面,这般话语更是荡人心魄,原本已经被抽调的手,便又探手拉了回来,“三妹何出此言?”
“……,小妹知道你们冯家门高户大,等闲是难得入门,只是小妹和二姐也都是清白良家,若是,若是……”
尤三姐心如鹿撞,却又挣不脱手,话语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若是什么?”冯紫英轻声一笑,越发放肆道。
“若是,若是冯大哥有意要我姐妹二人侍奉君前,便可择日迎归,可若是冯大哥只顾贪图我姊妹身子,养在外边儿,那我姊妹是断断不能的,……”
尤三姐终于还是咬紧牙关一口气说了出来,心中也是颤颤巍巍,和那尤二姐一般,两双妙目都落在了冯紫英身上。
她和二姐纵然算不上官宦人家小姐,但好歹生父也是武官,只是家道中落,母亲又改嫁,沦落至此,但是便是小家碧玉也不能给人当外室,日后毫无身份,没准儿那一日大妇打上门来,你连跪地求饶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生了儿女都未必能入冯家宗祠,若是能以妾抬入门,起码也能有了一层保障。
一时间那房间里寂静无声,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而那尤老娘更是撅着屁股将脸贴在门缝边,提着心要听这冯家大郎如何回答。
冯紫英没想到尤三姐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说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是神志却是十分清楚,人家的要求也很正常,就是不当外室,要以妾的身份抬入冯家门去。
只是对于冯紫英来说,纳妾自然是没什么,问题是现在自己尚未娶妻,就要纳妾,母亲那里还得要去说一番,合适不合适还得要斟酌。
见冯紫英端起酒杯沉吟不语,尤三姐和尤二姐脸色煞白,莫不是这位冯大哥就从未想过要纳自己二人入门?原来说的甜言蜜语都是欺哄,真的只是想要玩玩而已?
“二姐三妹对我的情意我自然是知晓的,只是我现在尚未娶妻,若是要先纳你二人入府里不是不行,但却需要先和我母亲和姨娘一说,……”
冯紫英放下酒杯,一句话就让尤氏二女心里安定大半,那门外的尤老娘也是连连在心中说阿弥陀佛,但她们也知道这要抬入冯府门中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冯紫英尚未娶妻之前,那冯母那就是能一言断二人生死的,若是她不同意,那二人便休想入府。
“不过二姐三妹倒也无须担心,我母亲素来是听我的,原本也说过希望我能早日娶妻纳妾,替冯家延续香火,估摸着二姐三妹这身子体格怕是能让我母亲喜欢的,……”
冯紫英慢条斯理的话让尤氏二女终于心放了下来,尤老娘在宁国府中去时便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冯家,知晓这冯家内宅虽然是以大小段氏为主,但是因为只有冯紫英这独苗嫡子,大小段氏对着冯紫英都甚是宠爱,所以冯紫英说得事情也基本上就算。
话挑明了,尤氏二女心中也顿时放了下来,那外边一直躲着偷听的尤老娘也是心花怒放,这下半辈子总算是有了有个靠山。
从来了京师城之后,尤老娘便一直在不停的琢磨着这日后如何在这京师城里生活下去,那甘州城在甘肃镇倒也算是一个大城,但是一进了京师城之后,尤老娘觉得便是住那城外的窝棚都比甘州城强。
但这京师城虽然富庶繁华,但这开销也是让人咂舌不已,各种花销,啥都要银子,而且哪一样都是昂贵无比,便是吃水一月都要一两百铜钱,想想都让人肉痛。
这也让尤老娘深刻感受到这京师城真的只能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地方。
宁国府那便是靠不住的,大姐儿不是自己亲生的,而且她也看出来了,尤氏虽然名义上是掌家主母,但是那女婿却不是一个省心的主儿,一味恣意妄为的乱来,那府里边儿戏子娼妇,没有一个定准儿,而尤氏根本管不了,弄得这宁国府里也是乌七八糟,难怪三姐儿说千万莫要入宁国府,免得日后污了名声。
现在总算是盼得云开见日出了,若是二姐儿三姐儿能给这冯家公子当妾,日后再能生下一儿半女的,那自己这辈子就算是有了靠山,吃穿不愁了。
眼见得冯紫英尽兴而醉,最终伏案入眠,尤三姐赶紧扶着他。
尤二姐和尤三姐也不知道是留冯紫英就在这里睡下,还是让在外院的瑞祥去通知马车来,这般情形是肯定不能骑马回去了。
“三姐儿,二姐儿,不如就让他就在屋里睡下吧,左右你们也是要入他屋里的,……”尤老娘觉得索性就让生米煮成熟饭,这冯家大郎一看也是一个重情守诺的,这生米煮成熟饭,没准儿还能早点儿让他抬自己两个女儿进冯府里。
尤三姐怒意盈面,瞪了自己母亲一眼,”那如何能行?没地让人笑话!”
“那你看他这般模样如何能走?”尤老娘瞪了尤三姐一眼,然后又看了自己二女儿一眼,“二姐儿,你去把他扶到你屋里去。”
而尤二姐却是羞怯不安,看了一眼自己一脸怒意的妹妹,再看了一眼自己母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可怜人
还没有等尤二姐采取行动,门外已经响起了瑞祥的叫声:“大爷,大爷!”
尤老娘赶紧出门儿,“怎么了?”
“大娘,家里有急事儿,要让大爷回去。”瑞祥对尤老娘也还是比较尊重,“宝祥专门来喊,有急事儿。”
冯紫英被灌下一杯蜂蜜水之后,才稍微清醒了一些,看见宝祥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头,“什么事儿?”
“紫鹃姑娘来了,说扬州来信,情况不太好,……”宝祥没明说,但是冯紫英却立即清醒了过来,怕是林如海出事儿了。
悚然一惊之后,冯紫英出了一身汗,站起身来,“二姐,三妹,今儿个就到此吧,家里有事儿,我得马上回去,……”
尤二姐和尤三姐也听到了那宝祥所说的什么“紫鹃”和“扬州来信”,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但是看宝祥专门来说此事,知道肯定不是小事儿,自然不敢阻拦,只能把冯紫英送出门外。
好在宝祥也算聪明,知道冯紫英是在这边吃酒,直接喊了套车来,以免冯紫英酒后受凉。
冯紫英赶回家中时,已经是快亥时了。
“这么说府里边是要让林妹妹回扬州了?那谁送林妹妹回去,什么时候走?”冯紫英一边任凭身旁玉钏儿以自己用热毛巾擦拭着脸,一边接过香菱递过来的蜜水,喝了一口。
“老爷们还没有定下来,还要回禀老祖宗,老祖宗这两日身体不适,估计要等到明日才会向老祖宗禀报了,但估计也就是两三日里就要出门。”
紫鹃见冯紫英终于回来,心中也是大定,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要是见到冯紫英那张淡定从容的面孔,心里就觉得踏实许多。
“唔,那谁护送林妹妹回扬州?这几千里地,林妹妹身子骨娇弱,这又是初冬了,怕要好生准备一番才行。”
冯紫英也在盘算,他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护送林黛玉回扬州,但是顺路同行倒是挺合适的,左右时间也就差那么一天两天,只要调整一下是完全可以的。
“估计可能是琏二爷,信里说得有些重,二位老爷也有些着忙,有些担心……”紫鹃没说下去。
冯紫英点头。
林如海既然是要让林黛玉回去,那肯定是病有些危重了,有点儿要见最后一面的意思。
贾赦贾政自然也能从中看出这层意思,而林家本身人丁单薄,纵然还有些亲戚,那都是远亲,而林如海这么多年的巡盐御史,再怎么也应该有些家底,作为林如海一旦故去的娘家监护人,肯定要把这些事情的方方面面考虑周全。
而贾家这边除了贾琏外也的确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人了,贾宝玉是个不中用的,而贾环还在读书太小,贾蓉却又是宁府那边的,隔得远了不说,名声素来不好,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贾琏这个嫡亲表兄还算靠谱。
“若是琏二哥,倒也可靠。”冯紫英微微颔首,“这样,你回去带话给林妹妹,让她莫要焦心,好生休息,切莫因为此事伤了身子,或许等两日就要上路,这身子骨本来就娇弱,这若是要上路一路疲惫,更容易生病,我这边也争取同步,看看能不能一起南下。”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紫鹃心中终于放了下来,这冯大爷总还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既然答应了,自然就要兑现诺言。
送走了紫鹃,冯紫英上床休息,却再也睡不着。
其实冯紫英早就有了那么一些觉悟,先前总以为自己是魂穿历史,掌握未来,但事实上越是陷入这个时代越深,越是感觉到自身的无力。
这个时代的固有思维决定了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甚至冯紫英觉得自己哪怕就算是穿越到永隆帝或者叶向高身上,在面对纷繁复杂的大周朝局时一样会倍感无力。
太上皇的掣肘,其他阁老的牵制,所代表士人群体的意志,还有来自现实条件的制约,无一不让你无论是叶向高还是永隆帝只能按照设定好的轨道走下去。
冯紫英觉得自己已经是做得足够好了,起码开海举债这一策略,在从宁夏之役的布局,到《内参》多篇文章的造势,以及在齐、乔、柴甚至永隆帝等诸人身上的潜移默化影响,才推动了这一战略的启动。
但人力有穷,薛峻病死,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现在又有林如海病重,无一不是按照《红楼梦》书中历史走向在演进,这一切又让冯紫英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冯紫英翻了个身。
香菱在屋外值夜,听闻到屋里声响,披衣下床,悄悄进来。
冯紫英也听到窸窣声,翻身扭头,见是香菱这丫头进来看自己,这还没到烧地龙的时候,但是夜里已经有了一些凉意,赶紧招手示意。
“爷有心事?”香菱已经不像才来府里那么娇憨带怯了,略一犹豫便主动坐在床边,然后靠在了冯紫英怀中。
来了冯府这一年里,她能感受到身旁这个男子对自己怜惜关爱,这也让她一份情思也是越发系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童年的颠簸和在薛家时的迷惘都让她无比渴望一个安稳平静的生活,而现在这一切似乎已经变成了现实,哪怕面临着新妇入门的“威胁”,但这个男人的承诺似乎从未褪色,所以也让她格外心安。
“嗯。”冯紫英嗅着香菱发梢淡淡的香气,一只手也握住对方有些凉意的纤细小手,“靠进来一些,莫着凉了。”
“是因为林姑娘父亲的事情?”香菱和紫鹃的关系其实也不错,虽然说她是赞同自家姑娘嫁入冯家的,但是她也知道紫鹃替林姑娘着急也是应有之意,真有点儿各为其主的感觉。
“嗯,林丫头也是命运多舛,爷担心只怕她父亲这一病不起,……”
“那林姑娘怎么办?”香菱也是一惊,下意识的扭过身子来问道。
再说不通世事,香菱也知道父母双亡的话对一个女孩子的婚姻有多大的打击和影响,只怕冯府就未必愿意结这门亲事了。
虽然说这对自家姑娘是利好消息,但是香菱却是一个纯善的性子,不愿意看到以这样一种结果来换取自家姑娘赢得胜利嫁入冯府。
“什么怎么办”冯紫英装糊涂。
香菱扭动着身子,肩头半边衣襟滑落下来,嘟着嘴,“爷又装糊涂,奴婢是问林姑娘婚事怎么办?会不会受到影响?”
“你觉得呢?你觉得爷会在意这个么?”冯紫英反问。
“奴婢不知道,或许爷不在意,可是老爷和太太呢?”香菱迟疑了一下,“还有,林姑娘身子骨太弱了,爷若是想娶林姑娘的话,这一点只怕太太未必愿意,太太一直念叨着冯家人丁单薄,肯定是希望少奶奶要能生养,……”
冯紫英笑了起来,香菱又羞又急,“爷切莫误会奴婢是在替宝姑娘说话,连金钏儿姐姐都在说林姑娘这身子骨,太太怕是很难同意林姑娘嫁进来,……”
“嗯,爷知道,爷也没说啥啊。”冯紫英笑了笑,他知道香菱的性子,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想这些。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道难题,所以他一直没敢和老娘挑明,特别是现在林黛玉年龄还小,身体幼弱,老娘一打听,再是林家家世好,只怕立马这事儿就得黄了。
原本只盼着能拖两年,等着林黛玉身子骨强健一些了,再来说这事儿,自己老娘也不至于太过激烈反对,没想到现在却又出了林如海病重这桩事儿。
“那爷打算怎么办?林姑娘若是父亲再一去,在贾府里就真的是孤苦伶仃了,爷若是再不能娶了林姑娘,以林姑娘的性子,恐怕真的就……”香菱靠在冯紫英怀中,仰着头看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充满了希望。
林黛玉在贾府中虽然性子孤高了一些,但是并不招人厌,而且香菱也知道林黛玉能写诗作词,一直希望能跟着对方学一学。
看着香菱这张纯美和善的脸,眉心那颗胭脂红痣更是多了几分妩媚的味道,冯紫英心中也是涌起一阵怜惜。
这丫头心地真的是纯善,原本一直是希望自己娶宝钗的,这个时候反而还能替林黛玉想到这些了,想到《红楼梦》书中香菱的悲惨结局终究在自己手中得到改变,冯紫英心中也宽慰了许多。
“放心吧,爷自有办法,只是没想到你却这般能替林丫头着想。”
香菱也感觉身后这个男人似乎身子越来越热,心里有些发慌,但是却又无法挣脱,颤声道:“爷,奴婢……”
见那惊惶夹杂娇羞的模样,冯紫英呼吸都急促起来,猛地把怀中身子一带,声音也含糊起来。
“爷都十六了,太太怎么和你们说的?”
“啊?!”香菱一惊之下更是羞得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爷都知道了?”
“你说呢?”冯紫英轻笑一声,顺手拉过锦被,香菱一阵惊呼声戛然而止,……
……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
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有情郎
鸦色腻,雀光寒,风流偏胜枕边看。
冯紫英起床时,香菱仍然沉睡不起,油黑的发丝铺洒在枕上,那微微蹙着眉头昭示着昨晚只有冯紫英得了快乐。
冯紫英举动间还是让香菱惊醒了过来,便想要起床来侍候冯紫英穿衣。
只是那举手投足间的艰难让冯紫英赶紧制止,让她好生卧榻休息。
“好好儿休息,这两日莫要劳累,多卧床,我会和金钏儿、云裳她们说的。”
“爷,不要!……”香菱羞不可抑,这等事情如何能向人说?
“不说难道她们就不知道了么?傻丫头,你这连床都起不了了,还能瞒住谁?再说了,用得着瞒谁?便是我娘知道了,也只会高兴,嗯,没准儿就盼着我能一矢中的,替我们冯家生下一男半女呢。”
冯紫英自然知道这丫头此时心中的复杂心情,好生宽解了一番,“放心吧,好好休息就行,也没人敢说什么闲话!”
听得冯紫英这般周全安排,香菱这才稍稍放心下来,看着那洁白如玉的香肩半露在外,冯紫英替她掖了掖被角,顺带将那粉红的肚兜和一尺白绫放在一旁,“莫要受凉了,好好睡一会儿再起来吧。”
香菱既羞又喜,赶紧把肚兜白绫放在一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悄声问道:“爷,那压箱底儿的肚兜是哪位姐姐的?”
冯紫英一愣之后,扭了一把香菱的粉颊,“这是爷的秘密,别多问。”
那肚兜其实金钏儿和香菱她们都早就发现了,很是好奇,因为按照那肚兜的规模来,她们想象不出是谁的规模会有那么大。
都是女孩子,这肚兜抹胸都是常用的物事,自然了解,这兜布和系带都明显要比她们所用的要大几个号,这被爷藏在箱底儿,明显是爷偷香所得,却是想不出谁会有这般物事。
几个丫头还拿着自己的肚兜比划了许久,都是觉得叹为观止望尘莫及。
拿金钏儿的话来说,便是二姑娘身边的司琪才有这般规模,只是这肚兜的颜色和花式以及香气,明显应该是一个妇人才是,司琪是个丫头也用不起这等上等丝缎面料,而那香气也明显是相当昂贵的香脂香粉气息,绝非司琪所能有的。
见爷的这般表情,香菱也是越发好奇,只是想不明白以爷的身份何须去拿这样一个肚兜回来,莫不是真的是爷留作纪念的?
冯紫英没有理睬香菱的好奇,顺带去把金钏儿叫了进来交待了一番。
金钏儿也只是一惊之后反倒是喜欢了不少,对于她来说谁先谁后并不重要,只要能从爷心目中看出这份重视关心,那就足够了。
轻将白绫拭海棠。
“爷吩咐你今日好好休息一番,另外替你炖点儿补血养气的,……”金钏儿按着想要挣扎起身的香菱,微笑着道:“是不是等一等就该叫你香姨娘了?”
香菱脸涨得通红,伸手去捂坐在床边金钏儿的嘴:“姐姐千万莫这么说,若是让人听着没地笑话,……”
“那有什么?太太那里早就开了口,我还真担心爷在外边养外宅呢,现在可算是放下心来了。”金钏儿抿着嘴,顺手将那几尺染红的白绫拿出来,”好生收拾起来,莫要乱放。“
羞得抬不起头来,香菱一把抢了过来,塞入衣襟下,这才呐呐地道:“姐姐迟早也有这一遭,要不快趁着爷要南下之前……”
金钏儿笑着摇头:“这等事情最好还是随缘,爷不是一个薄情之人,既然如此,定会给你一个交待,只是太太那里……”
香菱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爷说他去和太太说,不过我还是怕……”
“怕什么?”金钏儿惊异的扬了扬眉,随即反应过来,“你怕有了身孕?”
香菱低垂下头,却没有做声。
这怀孕有好处有坏处,好处是若是生了庶长子,那地位自然就不一般了,而且肯定能受太太和姨太太那里的另眼相待,可坏处就是若是少奶奶是个容不得人的,那日后受夹磨的日子可不好过,而且生下庶长子,日后自然也就会成为其他妾室们目光汇聚的焦点。
那份滋味香菱想一想都有些怕,香菱的性子,不是一个能够泰然承受那般压力的人。
金钏儿瞬间就明白了香菱的心思,若是换了自己,只要爷同意,那便是真的拼着在大风险压力也要去搏这一把了,她也不是一个怕压力的性子,只是香菱却未必愿意。
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等事情却不是她能替别人做主的,涉及到日后一辈子的事情,便是自己也须得好好想一想,轻轻拍了拍香菱的肩头:“嗯,也是,倒须得好生思量一番,也要看爷的意思。”
冯紫英习练一番回来时,香菱已经起身回了自己房躺下,云裳和玉钏儿都围着小声地询问着,见冯紫英进来都是脸色绯红,目光里却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复杂,冯紫英也不在意,“莫用这等眼光看爷,迟早你们都得要挨这一遭!”
一句话便把云裳和玉钏儿说得心惊肉跳之余也是羞恼无比,只能嘟着嘴悻悻地出去了,留下了冯紫英一人在屋里。
见香菱还想下床,冯紫英便径直过去坐在床边,将她按住,“好好将养,这几日都多睡少起来,我和金钏儿都说了,让她给你弄些补药食材好好给你熬汤,滋养滋养,……”
香菱眼眶盈泪,只是任由冯紫英握着她手,这般情郎般的关怀她也只是在那等书上见过,何曾会想到会落到自己和爷身上?
自己一介丫鬟,换了在其他府上,那爷们只怕也就是尝了个鲜,没准儿就弃之如敝履了,哪有爷这般体贴入微,爱护备至?
见香菱眼红泪目,冯紫英也逐渐能理解这些丫头们的心境,他不过是用一个现代最普通的男人态度来对待,也能让她们这般感动,所以这个时代真的是男人最美妙的时代。
处理完香菱这边的事情,冯紫英才琢磨着要如何来应对林丫头的事情。
这要一起南下的话,便要协调和贾琏的行程了。
如无意外,贾琏怕也是要带着一番任务南下的。
这林如海不可能是如海瑞般清廉之人,否则他也不可能在两淮巡盐御史位置上一呆这么多年,若是他真的不幸病故,那么这家产理所应当由黛玉继承,但是继承尚未成年,也没有婚配,这等财产的监护权便要转到贾家这边来了,这也是应有之意。
贾琏此番去,便带着一旦林如海不幸病故,就要帮着清理林家家产的任务。
不能说全数带回贾家,但是起码绝大部分要带回贾家,最好的名义就是要用着林黛玉陪嫁,而林家其他亲戚,也包括林如海的妾室,也能获得一些财产继承,用作日后自己的生活保障。
也幸好是贾琏,若是换了一个其他人,冯紫英还有点儿不好去和对方商量,现在就简单了,假作到贾府那边去告辞便能找到由头协商了。
昨夜龙精虎猛,今日反胜往昔,冯紫英觉得今儿个反倒是精神奕奕,难道真的有什么龙虎交会更臻化境的说法?倒是要等到张师回京来时,好好问一问。
径直骑马便去了贾府,冯紫英都记不清楚自己来了贾府多少趟了,只感觉这荣国府都有点儿像是自己的别宅了,想来就来,理由也随便挑。
到了门房便让人去通传贾琏,贾琏也是很快就迎了出来,听闻到冯紫英准备来道别,要和工部户部都察院官员们一道南下时,贾琏也是大喜过望。
“紫英,这可真的是太好了,愚兄还在犯愁南下一事呢,林姑爷病重,府里二位老爷有意让我护送林妹妹南下扬州,今儿个就等禀告了老祖宗便要准备了,也就是这二三日的事情,没想到你也要南下,这不正好可以结伴而行?”
见贾琏喜出望外,冯紫英也没有故作矜持,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小弟也该去扬州拜会林公才是,这边小弟去和户部工部那边沟通一番,看看能不能结伴南下。”
“那敢情好,不如你稍等,这边我便去和二位老爷说,顺带禀告老祖宗把此事定下来,确定了日辰,你那边也好去协商。”
贾琏也是个明事理的,知道须得要先把这边日子大致确定下来,冯紫英才能去对接户部工部那边,人家公干不可能太过于将就你这边了。
“也行,那琏二哥你快去,我这边也去一下林妹妹那边看看。”冯紫英有了上一次去林黛玉那里的经历,府里人对冯紫英也渐渐就没有那么多约束了,只要不是太出格,这贾府里很有些任君平趟的感觉。
“好,我让隆儿带你去便是。”贾琏点点头,“这边若是说好了,我便让昭儿来叫你,我们再来商议。”
等到贾琏疾步离开,隆儿便准备带着冯紫英去林黛玉那边,却听得后边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铿哥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定情
“凤姐儿”一词差点儿就从冯紫英嘴里冒出来,幸亏反应得快,刹住了车,改口道:“二嫂子啊,这么巧?”
“倒也说不上巧不巧,这是荣国府里边儿啊,铿哥儿你现在是朝廷里的大红人了,出入都是文渊阁和翰林院的人了,怎么还有闲心来我们府里啊?”
王熙凤自打那一日之后便在没有见过冯紫英,其间沟通都是通过平儿来带话,对冯紫英也是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只能牙痒痒地在背后诅咒。
被人拿住把柄的日子不好过,而且王熙凤也知道云光的事儿也只是暂时搁置下来了,刀把子始终掌握在对方手中。
那封信冯紫英也不说找没找到,但王熙凤知道即便是找到了冯紫英也不会告诉自己真话,只会半真半假的糊弄自己,让自己始终心里悬吊着难以安心,这就是对方想要的结果,更是让王熙凤寝食难安,但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呵呵,刚和琏二哥说了一会儿话,待会儿还打算去见一见赦世伯和政世叔,还有老太君,怎么,二嫂子可是不欢迎我?”冯紫英斜睨了王熙凤一眼,“还是对小弟有意见?”
被冯紫英一句话怼得胸都快要肿了一圈,王熙凤银牙咬碎,恨声道:“嫂子哪里敢啊,欢迎还来不及呢,……”
“嗯,真的这么欢迎,那岂不是要‘扫榻相迎’了?”冯紫英调笑着反刺道。
王熙凤脸一红,心中却是一惊,下意识的环顾四周,除了平儿外,就只有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的隆儿,这厮是越发放肆了,言语间也是荤素不忌了。
“铿哥儿只要愿意来,嫂子想阖府上下都会很欢迎的。”王熙凤觉得自己要和这厮斗嘴还真的斗不过,而且这厮现在拿着把柄,更加嚣张,“算了,铿哥儿既然忙着,那嫂子就不和你多说了,改日再说吧。”
婀娜娉婷扭着身子便去了,留下平儿也看了冯紫英一眼,看着冯紫英直勾勾的眼睛,倒是把平儿吓得脸一红,瞪了一眼,也赶紧跟着王熙凤去了。
冯紫英这才一抬下颌,“走吧。”
待到隆儿带着冯紫英走了,王熙凤这才停住脚步,恶狠狠的盯着冯紫英背影,冷声道:“平儿,你去跟着隆儿和那厮,看看他们去哪里,这段时间这隆儿和昭儿现在也是只顾着跟着贾琏,连我的话也有些阳奉阴违了。”
平儿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奶奶,还是莫要去和冯大爷过意不去了,婢子觉得这事儿恐怕也就这么过去了,冯大爷也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也不会再来难为奶奶你了。”
“哼,我王熙凤还从来没有吃这么大的亏过,这个冯大郎现在仗着朝廷宠幸,就骄横跋扈,总有一日要让我拿住他短处,要让他在我面前……”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词儿来,王熙凤气哼哼一跺脚,“快去,我就不信这厮是铁打金刚,没一点儿短处。”
平儿无奈,也只能点点头去了。
说实话她也是不想和冯紫英过意不去,她知道这位冯大爷莫看着年纪小,但是那心思诡谲周密,做事也是行一步看三步,一环扣一环,套子接着套子。
若是要和他作对,无论是从哪方面,自家奶奶都不是对手,现在人家倒还不愿意下狠手,若是真惹恼了对方,只怕对方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冯紫英却没管王熙凤怎么想,他现在也不在意王熙凤怎么想。
云光那封信早已经被都察院那边记录在案,但是此事的确云光都还没有来得及处置,这边便已经事发,只要御史不特意去纠缠此事,云光自然也不会去想到这桩事情上,更不会主动交代,所以这事儿相当于被搁置了。
这个情形寻常人也未必知晓,但若是有心人知晓此事,专门要去翻腾出来,对已经是死老虎的云光未必有什么影响,但是绝对足够王熙凤喝一壶了,起码贾家和王家绝对要受到牵连影响。
来到林黛玉居所,隆儿也很晓事的便守在屋外边儿了,算是替冯紫英打掩护守门。
能在这贾府里边厮混的这些小厮们一个个都是人精,琏二爷和冯大爷之间的密切关系早就看在隆儿昭儿兴儿这几个贾琏王熙凤的贴身小厮眼中。
特别是随着冯大爷在朝廷里声誉日隆,在贾府里更是平趟如自家府邸一般,两位老爷对冯大爷也是格外看重青睐,宝二爷更是成了冯大爷学生一般。
自家主子琏二爷更是刻意结交,便是原来在冯大爷面前还有些傲娇的二嫂子现在好像也有些低眉顺眼的架势,像隆儿这些人自然就越发地讨好起冯大爷来了。
便是冯大爷在府里边有些不那么注意的出格举动,大家也都是装着没看见一般睁只眼闭只眼,再说了,老爷们都没说什么,自己这些人又何必去多管闲事,没准儿哪天冯大爷娶了府里哪位姑娘,还不得成了府里正经主子?
对隆儿的知情识趣冯紫英很满意,手里边几颗金瓜子儿便随手丢了过去,喜得那隆儿眉花眼笑,连连点头哈腰感谢。
这跟随在贾琏和王熙凤身边,贾琏还算大方,但也不可能这金瓜子儿随便打赏,至于凤姐儿,不说吝啬,但是要从她手指缝里捞点儿,也不容易就是了,哪里比得这位冯大爷?
进门就见紫鹃迎了出来,“大爷,姑娘还在哭着,您去劝劝吧。”
冯紫英一听黛玉哭着便忍不住皱眉,这丫头真的是水做的,不过母亲早逝,只有父亲了,若是真的不幸,的确就有些孤苦伶仃了,也难怪。
冯紫英进了屋便见丫头坐在窗前默默垂泪,汗巾子已经湿了半截,紫鹃并未跟进来。
这丫头兰心蕙质,知晓此时不宜进来,冯紫英点点头,给紫鹃点了一个赞,悄悄走近。
林丫头早已经看见了冯紫英,正欲起身,却被冯紫英疾步上前,把她搂在自己胸腹前,“妹妹莫要悲伤了,等两日便要上路,这累了身子上路更易生病,那咱们还如何下扬州?”
黛玉心中一喜,却又想到父亲病情,再被冯紫英这一抱,强烈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有些熏熏然。
“冯大哥,你说我爹的病情……”良久才从迷醉中清醒过来的黛玉仰起头,满怀希望地看着冯紫英。
冯紫英抚摸着黛玉的秀发,看了一眼丫头略显纤瘦的俏脸,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叔父既然来信要妹妹南下去,想必是暂时不碍事儿的,具体情形如何,还得要等到我们去了之后才知道,不过此时妹妹却不宜悲伤过甚,若是伤了身体,便要耽误行程,反为不美了。”
话不能说满,但是却又不能不留点儿余地,以冯紫英的判断,林如海的病情怕是已经不可逆转了,但是还不至于一下子就要殁了,多半是一些比较严重的慢性病,甚是可能是到了难以逆转的程度,所以才会想让林黛玉去见最后一面。
黛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又把脸贴在冯大哥身上,静静地感受着这份难得的温情。
“不过妹妹放心,无论如何,妹妹也还有愚兄,嗯,此番南下扬州,愚兄便打算向伯父提亲,……”冯紫英知道自己需要给丫头吃一颗定心丸,要不然这丫头本来心思就敏感多疑,也是对自己过于信任,否则换了其他人,只怕早就心力憔悴了。
“啊?!”黛玉喜悦中混杂触动,却只能轻轻的“嗯”了一声,不敢多言语。
“原本这不合规矩,不过事急从权,若是事情合适,此番回来我便让我家里或者我老师向伯父提亲,……”
冯紫英没说如果不合适怎么办,若是林如海真的不行了,那他也就只有直接向林如海承诺,等到黛玉守孝期满娶她便是,当然需要和林如海以及黛玉都要说清楚,大房已经是沈家女了,那么黛玉就最合适自己本来的这一房,也就是三房了。
不过这应该无关大局,只要是正妻嫡妻,对林如海林黛玉来说就足够了,哪一房倒不重要。
“嗯,小妹听大哥的。”林黛玉羞得脸颊滚烫,望向冯紫英的一双秋水剪瞳更是如姣花照水,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看着冯紫英目光落下来,又赶紧把脸贴在冯紫英身上,不敢作声了。
二人就这样相拥不动,时光仿佛也在此时静止不动,不知今夕何夕,一直到门口的隆儿和紫鹃同时做声,“平儿姐姐?!”
这才将二人惊醒过来,黛玉更是羞得脸若丹朱,赶紧起身跑回了卧室,倒是冯紫英很坦然地叮嘱了一句:“妹妹记住为兄的话,莫要再多想其他,等到两三日后为兄和琏二哥陪你一起回扬州。”
卧室里嘤咛了一声,“小妹明白了。”
冯紫英这才举步出门,却看见那平儿正在和紫鹃在屋门外说着话。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计议
看见冯紫英的目光望过来,平儿就下意识的一缩。
她原本就不想过来,看见隆儿带着冯紫英到了林黛玉门前,冯紫英进了屋,而隆儿却守在了门口。
这让她也很惊奇。
林姑娘和冯紫英是有些瓜葛的,这一点府里不少人都知道,毕竟临清民变,冯紫英大显神威,救了几个人,像林姑娘,以及和贾府都还能攀上宗亲关系现在去了金陵府当知府的贾雨村,还有已经过世的薛家二爷,大家都知道。
所以她在一边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过来了,没想到紫鹃也在。
她本来就和紫鹃相熟,关系一直不错,所以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紫鹃也了解她性子,没拿她当外人,说了林姑娘的事情,她才明白贾琏可能要送林黛玉南下扬州了。
“怎么,平儿,这么巧?”冯紫英似笑非笑地看着平儿,多少还有一份“同床共枕”的情谊,这丫头人不错。
“冯大爷,奴婢就是路过,正巧碰着紫鹃了,说几句话,嗯,冯大爷来看林姑娘?”平儿见冯紫英似乎并不在意,略感惊讶。
照说他一个外人,这么大明其道的来林黛玉这里还是有些不合适的,林黛玉不小了,十三岁了,这个时代这个年龄都要说谈婚论嫁的事情了,对外边儿的男子已经不宜在单独见面了,否则很容易影响名声。
“嗯,听说林叔父病重,要让林妹妹回扬州,先前和琏二哥也说了,琏二哥可能要送林妹妹南下回扬州,我正巧也有公干要去江南,正好说和琏二哥一道。”冯紫英坦然道。
“啊?!”平儿吃了一惊,这可还真是巧了,莫不是这冯大爷对林姑娘有意思?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但是对方又说公干,这好像没法撒谎吧?
“待会儿我就要去和琏二哥一道见一见政世叔和赦世伯,还有老祖宗,要不平儿带我去,看这时间也差不多了。”冯紫英走近两步,倒是把平儿吓得退后一步。
“怎么这么怕我?我又不是老虎。”冯紫英逗弄着对方。
“呃,隆儿不是在这里么?还是让他带冯大爷去吧,奴婢还有事儿。”平儿被冯紫英灼灼逼人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忙不迭地抽身就走,倒是让紫鹃颇为好奇,平儿什么时候这么怕冯大爷了?
“哼,隆儿,走吧,先去荣禧堂,估计赦世伯和政世叔也该在那里等我了,紫鹃,这边林妹妹你多照应着,莫让她太过伤心忧虑。”冯紫英看着平儿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一笑。
在荣禧堂见了贾赦和贾政以及贾琏,感觉贾赦态度很好,应该是在马家身上榨到了不少银子,所以心情很好,但这厮却对林如海病重一声没表现出多少担心,感觉更像是有些漠然。
倒是贾政还算和那位妹夫有些情谊,多说了几句,基本上敲定了让贾琏护送林黛玉南下。
“贤侄,老太太有些担心,不过她身子这段时间不太好,所以也不敢说太多,琏儿说你也要南下公干,可是工部和户部关于开海之事所涉及的?”
贾政虽然只是每日去工部点卯,但还是对朝中大事十分关注的,不像贾赦一门心思只盯着银子。
开海举债方略和冯紫英有很大关系,贾政也是十分感慨,想想阁老尚书们都在商计的大事居然是由眼前这个冯家大郎提出来的,这份说不出的滋味始终让贾政感触复杂。
“是。”冯紫英平静地回答:“内阁和户部工部关于开海试点选址争议颇大,所以可能会有一些实地调查了解,因为小侄对这方面情况了解多一些,所以内阁要和翰林院这边打了招呼,估计要让小侄跟随户部工部以及都察院的人一起南下,正好琏二哥要送林妹妹南下,也就赶上了。”
这南下之路一般说来要求安稳轻松最好都是走水路,沿着运河南下,这已经是初冬季节,顺风顺水,速度也不慢。
“那此番南下贤侄干系重大啊。”贾政连连点头,“内阁对此事也是如此重视,贤侄若是能在此事上再有作为,回来之后朝廷肯定不吝奖赏。”
“那小侄倒是没多想,只求能顺利完成朝廷的任务便好。”冯紫英也只能应和着。
“存周,既如此,那还是让大郎去见见老太太吧,也好让老太太放心。”贾赦插话道:“这一趟千里,还涉及到诸多事宜,琏儿做事倒是没问题,就怕还会牵扯到一些官府纠葛,到时候还要请大郎多照应一下琏儿。”
贾赦一副林如海已经是死人一般的态度,倒是让贾政有些难堪,但是从林如海信中却基本能感觉到,所以贾政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在贾母那里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冯紫英便告辞归家了。
倒是贾琏陪着冯紫英说了一会儿话,二人也基本上商定三日内出发南下。
这边冯紫英也去户部和工部分别联络了一番,内阁那边也已经基本议定由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与贵州清吏司金科主事吴亮嗣、工部都水司郎中魏广微、都察院南直道御史孙居相四人加上冯紫英五人,另外也还有几名小吏一并七八人。
此番在选择人南下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崔景荣是河南人,魏广微是北直大名府人,孙居相是山西人,吴亮嗣是湖广人,冯紫英算是北直顺天府人,祖籍山东,除了吴亮嗣外,清一色的北人,和南直、闽浙都没有干系,所以也算能勉强平息物议,免得这一次考察了解回来之后有什么闲言碎语。
当然这只能说是一种表面现象,真正要拉拢收买,以那些闽浙海商的手段,只怕随便你是哪里人,都一样能让你欲罢不能,就看各方最终利益平衡的结果了。
“冯铿见过崔大人,吴大人,魏大人。”崔景荣、吴亮嗣、孙居相以及魏广微四人都是熟识,唯有冯紫英算是以一个新人,但这个新人名气来头太大,以至于连崔景荣都要礼遇几分。
“唔,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卓尔不凡啊。”崔景荣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冯紫英入座,“那本官还是托大叫你紫英吧,这两位你估计也不认识,熟悉一下,显伯是你家乡人,嗯,明仲和你老师官东鲜是家乡人,伯辅是山西人,这未来几个月咱们几个人就要同舟共济荣辱与共了,诸位阁老和户部兵部工部都还等着我们的调查结果,所以本官打算后日出发,大家意见如何?”
崔景荣是个急性子,一上来就是开门见山。
此次外出公干考察是以他为主,魏广微为副,他表明了态度,自然也就无人会反对。
见众人都纷纷点头,崔景荣也很高兴,“嗯,既然如此,那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本官会安排人去联系官船,后日午后出发,这两日就请大家尽早收拾准备,莫要耽误了行程,你们几个也相互熟悉一下。”
说是要熟悉,也主要是让冯紫英和其他几人熟悉了解一下,冯紫英也不客气,一一搭话,迅速就熟络起来。
魏广微老爹是魏允贞,前兵部右侍郎,但因病致仕,前两年才过世,魏广微也是丁忧在家,刚刚恢复工作。
“崔大人,此番南下,恐怕涉及事务繁多,各部吏员怕是需要多带几人,以免南下之后若是需要手忙脚乱,以下官之见,这三四名吏员怕是不够,不如户部和工部各带三员,不知道这些观政进士中有无合适人选,亦可征召一起南下,紫英若是有合适人选,亦可向崔大人推荐。”
魏广微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虽然才恢复工作,但是却一门心思想要把事情做好,作为自己丁忧之后的开门红。
对于多带两名吏员崔景荣倒是不太在意,多两人少两人关系不大,但魏广微提出考虑征召观政进士来帮忙却是一个好主意,像冯紫英也就是被柴恪征召去西疆平叛才声名大噪,但也的确帮了柴恪大忙。
见崔景荣有些意动,魏广微趁热打铁,“紫英,你不也说你们这一科进士里边藏龙卧虎么?崔大人这里急需用人,举贤不避亲,推荐一二人,我相信崔大人肯定会择贤而用。”
见魏广微这么说,崔景荣也没想其他,点点头,”紫英,显伯所言有理,若是有合适人选,你提出来,本官去向几位阁老禀告,想必这也是一件好事,他们也不会反对。”
“崔大人,我们这一科进士甚多,下官也只认识寥寥数人,不过下官在负责《内参》编撰时,倒也和一些人打过交道,嗯,要不这样,下官下午便去询问,力争明日上午给崔大人一个回复。”
冯紫英不知道魏广微是如何着想的,但是这对于自己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若是能推荐一二人加入此次南下调查的团队中去,对于参与者都是一大锻炼,若是回来之后反响良好,没准儿也能对他们观政之后的除官大有好处。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接纳
不过很快冯紫英便知晓了魏广微的意图。
“梦章兄,何须如此?便是没有显伯兄打招呼,小弟也要准备推荐你和克繇兄啊。”冯紫英朗声大笑,拉着范景文的手。
范景文也是笑着摇手,“愚兄也没有想到,愚兄一位长辈和魏家有旧,魏大人丁忧时曾经去拜会过,所以有这层关系,估计魏大人就……”
“那正好,小弟原本就打算推荐你和克繇兄,你们二人一个是北直人,一个是湖广人,都和南直、闽浙那边无干,所以正好可以不受影响的干点儿事情。”冯紫英点头,“此番去江南怕是要几个月,现下这么匆忙,梦章兄赶紧回去准备,克繇兄那边小弟也让下人去通知了,后日午后便要走。”
“那倒无妨,能公干一趟江南,求之不得。”范景文也是精神一振。
这边说好了范景文,那边贺逢圣也是忙不迭地回信表示愿意,于是冯紫英也就没等到第二日便向崔景荣禀报了此二人情形,崔景荣随即应允了下来,向内阁作了汇报,这等小事迅即便敲定下来。
琢磨着这一趟一走恐怕又是几个月,冯紫英也觉得时间有些紧,须得要把许多事情安排妥帖。
而且明日便是大观楼开业之日,柳湘莲、贾芸等人都是忙得飞起,韩奇、卫若兰等人都忙着帮补,连难得出面的陈也俊也都出面帮忙协调一二,那薛蟠更是成日里坐镇大观楼里,虽然说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却也能起个镇场子效果。
趁着还有些时间,冯紫英便来到大观楼,却见这园子称得上已经是万事俱备。
一干角儿都在戏楼背后的院子里练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几个小角儿正在你追我赶嬉闹着,时而又一个师傅出来,拎着胳膊提着耳朵的责骂着拉进去,倒是热闹非凡。
从大门进门处到戏楼也是花繁叶茂林荫匝地,一条白石径曲曲折折通往戏楼子,两边儿更是留了不少空地。
这也是为了拉拢散客,专门预留的为那些卖小食零嘴的摊贩所准备。
一旦戏园子开业,这每日里来往客人动辄数百人,这一坐就是半日一宿的,免不了就要一些食物填填肚皮,戏园子里自然不可能准备这些,就正好选一些干净合适的小摊小贩来搭凑。
”这个想法好,可是谁想出来的?”冯紫英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嘿嘿,大郎,这可是哥哥想出来的,柳二郎和芸哥儿都是对哥哥我的奇思妙想赞不绝口,……”薛蟠忍不住裂开大嘴大笑,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要说也还是你的点拨,那日里你说着这戏园子里人一呆就是几个时辰,肚子肯定受不了,若是出去寻觅吃处,自然就麻烦不便了,所以哥哥我灵机一动,既然不方便出去,那为何不将那些个食摊给弄进来,左右这园子里地盘宽裕得很,这路两侧安顿一二十家食摊也是绰绰有余,便是那戏楼子周遭也是一样能容纳几十个摊贩,也占不了多少地儿,不也就是图个热闹么?”
柳湘莲、贾芸也都附和着称薛蟠聪明,而韩奇、卫若兰也是点头大笑,都觉得这薛蟠平素里也没啥用,但是偶尔来点儿奇思妙想还真的有用,倒还真是一个妙人。
“想不到文龙还能立此大功啊,日后这戏园子生意兴隆,文龙居功至伟。”冯紫英笑着竖起大拇指,“后日我便要南下,这边戏园子就要全赖几位兄长们多看顾了,湘莲大哥和芸哥儿自然责无旁贷,文龙、子琦和若兰你们也要多花些心思,这万事开头难,咱们这戏园子开业了,像那明月楼、绕梁阁和燕子楼生意免不了要受些影响,虽说这京师城里喜好听戏者众,这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事儿,但难免有些心胸狭隘者不思反思自己,却要去打那些不入流的主意,……”
冯紫英已经俨然成为了这群人中的领袖,一番话说出来众人都是点头。
柳湘莲和贾芸要负责日常事务,而韩奇和卫若兰就要防着竞争对手从官府层面来出幺蛾子,而地面上这些泼皮无赖自然不敢明着来滋扰,但是若是生意太好,也免不了会有人眼红要出阴招。
“嗯,你唤那倪二来。”听完贾芸的汇报,冯紫英背负双手点点头。
“他早就在门外候着了,那日里回来他便找了我,我也责骂了他一顿,不过念着他也是不知晓二位姨娘……”贾芸赶紧解释。
很显然贾芸和倪二等人都是把尤二尤三当做了冯紫英养的外室了。
这在京师城中大户人家里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那等一时间大妇不允没法入门的,或者门户低了家中不同意,或者就是养着如金丝雀一般玩玩儿的,都是这般。
若是求着哪一日大妇开恩或者生下一男半女,也就能找着机会抬入府里,这就要全靠男人有没有良心了。
所以尤三姐才会有那般一番话,就是怕冯紫英只顾着图一时新鲜快活,到头来两姊妹却不能入门,那等残花败柳也就罢了,就怕年龄也大了,找个接盘的穷户都难。
这等情形在京师城中比比皆是,若是男人腻了,提起裤子走人,那女人也只能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
对贾芸和倪二等人的误解,冯紫英也懒得理会解释。
不过要仔细琢磨,这尤二尤三还真有点儿外室的味道。
自己若是那一晚真的在那里歇息了,不管是尤二尤三终归有一个是跑不掉吃些痛楚自己得些快乐的一遭的,如同香菱一样,只不过临时有事打岔儿,就换成了香菱了。
便是睡了二尤,只怕一时间也还不好抬入门,起码要和母亲那边说好,弄不好母亲也要觉得最好等到二尤有了身孕或者干脆就要生下一男半女才准入门,这年头高门大户里就是这么现实,这种观念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嫡子就能得到多少改变。
“嗯,倪二的事我没怪他,不知者不罪,他本来也就是混这个吃饭的,……”
冯紫英的话让贾芸松了一口气,倪二和他一直是邻居,两家素来熟识,倪二虽然是个剌虎,但是也还算盗亦有道,不是那种昧了良心的角色,只是吃他那碗饭,有时候免不了就要沾染那些个,所以贾芸也经常劝他改邪归正。
但说易行难,且不说倪二自己习惯了这种生活,他手底下一大帮子林林总总百余人,横跨几个坊市,都是要吃饭的,你这当大哥的若是替兄弟们找不来营生,那就坐不稳。
好在倪二有一把子功夫力气,也有威信,还能镇得住,但是单靠那赌坊和流莺那几个营生收入,眼见得带的队伍越来越大,都知道倪二爷讲义气,投奔入行的人越来越多,倪二也是觉得捉襟见肘了。
眼见得昔日落魄无比甚至要靠自己接济的贾芸居然就这一年里如咸鱼翻身般顿时光鲜滋润起来,倪二也是颇为好奇,自然就要问个究竟。
在得知人家有个戏园子就投了十来万两银子,也是让倪二心醉神迷。
这芸哥儿现在在戏园子里管事儿,每年收入怕不下千两,这还没算如此光鲜的职务,平素迎来送往的都是达官贵人,何等风光?
看看自己这么些年来混得如何惨淡,名义上手底下百人,却是都指望着自己替他们找路生钱,过得不好便是自己这个老大的无能。
所以当贾芸说了一句”关键在于要跟对人“的话之后,倪二也是豁然通透,打定主意要靠着这冯家,尤其是这小冯大爷这棵大柱来吃饭了。
“马巷胡同那边芸哥儿你也帮我看着点儿,我这一趟出去怕是要小半年去了,嗯,尤三姐可能要和我一道下去,她是个有些武技的,听说江南海边儿上也不太太平,倭寇横行,便是有龙禁尉护卫,我自个儿也要防着点儿。”
见贾芸带着倪二来了,倪二也是颇为规矩的打躬作揖,俨然一副要黑漂白上岸的模样,冯紫英倒也不嫌弃。
这等下九流人物有时候还是能发挥特定作用的。
尤其是这京师城里百万人口,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还有那各地上京的,外邦外藩入贡的,各地商帮行会,甚至那女真、鞑靼人和倭人、朝鲜人也都一样有探子眼线在这京师城里活动,如果有倪二这样一个能够在一定地面上替自己做些不方便出手事情的角色,倒也要方便许多。
倪二一听这话,简直是心花怒放,这意味着这位小冯大爷是正式接纳自己了,他差一点儿就要跪拜在这位现在在京师城中如日中天的人物了。
虽说他处在最下层,但是并非听不到上边儿的消息,文渊阁如何了,乾清宫怎样了,兵部公廨如何了,工部公廨又发生什么新鲜事儿了,那都是这京师城里小民百姓最乐于八卦的内容,而这位小冯大爷无疑就是其中被提及最多的。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话糙理端
“大爷请放心,尤姨娘若是有半分差池,倪二便提头来见!”好不容易得到这样一个效命机会,倪二自然要抓住,一拍胸脯,气势熊熊地道。
倪二虎虎生威的表态倒是让冯紫英差点儿忍俊不禁,不过人家表忠心决心,起码是一份心意,倒也不能打击,连忙摆摆手。
“无须如此,二姐儿也是个老实不生事儿的人,寻常也不喜出门,只是她那老娘有些不省心,你帮我盯着点儿便是,嗯,另外你也须要知道,二姐儿和宁国府珍大嫂子是姊妹,只不过隔了一层,……”
这个情况贾芸是知晓的,冯紫英并没瞒贾芸,贾芸便向倪二解释了一番,倒是倪二知晓那贾珍贾蓉父子的德行,立即就明白冯紫英的小心是防着谁了,顿时心气大盛,这可是一个卖好的好机会啊。
“大爷尽管放心,若是那珍大爷和小蓉大爷不晓事,那倪二便会让他明白京师城里也是讲王法的地方。”
倪二的话又险些让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厮难道是专门来搞笑的么?居然要和别人讲王法起来了。
“倒也不至于,只是怕我这一去半年,以防万一罢了。”冯紫英笑了笑,“京师城也的确是一个讲王法的地方,若是真的有人要不讲王法,我想顺天府或者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御史那里,是肯定能讲的。”
冯紫英这话一出口,倪二更是觉得腰杆都硬了几分,面泛红光,连连点头。
要说让他去对上宁国府,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层面的,但若是有了小冯大爷这句话,那便稳了。
冯紫英又想了一想才道:“倪二,这半年里我要去江南,有些事情暂时顾不过来,大观楼这边有芸哥儿,你也帮衬着,另外,若是有暇,不妨把京师城内外的各处粪坑好生寻摸一下,……”
“啊?”倪二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贾芸都没明白过来。
“我今日里和工部右侍郎崔大人闲聊,说皇上和内阁都对咱们京师城现下的情形不太满意,这大街小巷屎尿遍地,可城内城外的公共粪坑有限,而且也极不方便,外来进京的官员也多有反应,加之前几日里朝鲜使者入朝来供也提及天朝上国街面污秽不堪,皇上和几位阁老都极为生气,……”
倪二眼睛一亮,他也是在下边打滚惯了的人,自然明白这事儿若是有官府要干预进来,那立即就会不一样,甚至就会变成一门了不得的营生。
“按照崔大人的说法,顺天府和工部怕是要好生对着坊市的街面卫生状况进行整饬,不得有损咱们大周的颜面,倪二,你现在就可以琢磨一下,这城里城外有多少公共粪坑和厕所,工部届时可能要好生规划安排,然后个街巷的住户都要划片区收集,……”
冯紫英没说透,这般营生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一个有搞头的,倪二自然不会不懂。
“这粪肥也不简单,城外那等种植蔬菜也大为需要,如何把这其中收集起来用好,你自个儿琢磨一下,我和崔大人那边打了个招呼,他也替我说了一下,届时你可以去找一找杨主事,此事估计日后会是他来负责,……,这城内城外百万人口,每日的这些粪尿,若是能接下来,你好生经管一番,找个稳妥之人来,……”
倪二此时简直是喜欢得都要笑出声来了,鸡啄米一般的连连点头。
这城里城外达官贵人固然多,但是更多地还是那些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人,尤其是每每遇到北直、山东遇上灾年,都会有成千上万之人往京师城里来讨生活,这也使得京师城街坊不断扩大。
可那穷苦人家也是越来越多,想要在他手底下来讨口饭吃的人也是日增,他正琢磨着怎么来应对。
现在陡然间给自己来了这么大一桩营生,不但能解决许多人生计,更能从中赚到不少,心里也是觉得跟着这位小冯大爷是跟对了。
“大爷尽管放心,小的手底下啥都缺,就是不缺人,多少人都指望着吃碗饱饭,若是此行营生能办下来,那郊外小的也有一些朋友,正好可以多捣腾几处菜园子出来,日后也能在这行道谋些营生,……”
倪二眉花眼笑的模样让贾芸也有些羡慕,当然他不是羡慕对方这个营生,而是羡慕对方一来就赶上了这个机遇。
像当“粪王”这等生计,便是给他贾芸他也不会接受,好歹也是贾家子弟,这名声太难听了,但对倪二这般人来说就无所谓了,本身就要养活一大帮人,有这样一个营生支应,只需要安排合适人去干着,他自己背后掌舵就行。
打发走了倪二,冯紫英又单独和贾芸说了一会儿话。
贾芸这段时间表现很好,基本上每隔几日便要来府里送帖子求见,汇报一下戏园子的情况,这让冯紫英也觉得这家伙还真有点儿当官的样子,起码腿勤嘴勤这两点做得很到位。
哪个时代领导都喜欢这样的人,虽然柳湘莲和自己关系密切,但是既然是自己把他贾芸介绍入大观楼的,那么贾芸就牢牢的把握好了这一条,坚决只对自己负责,就凭着这一点,冯紫英都要对贾芸刮目相看。
“大爷放心,尤姨娘那边小的会注意的,珍大爷和蓉哥儿若是知晓是大爷的人,只怕是不敢去自取其辱的。”贾芸还是知晓贾珍贾蓉父子的脾性,惯是欺软怕恶的,现在冯紫英红得发紫,他一个没落虚衔将军,如何会去鸡蛋碰石头?
“至于说那张华的事儿,我也和倪二说了,让他安排去查探,他在京郊还是有些人手,……”
尤二姐还有一桩定了亲的婚事,现在居然还找不到这原来在京郊一处皇庄当庄头的张家了,这十来年间京师城外皇庄变化甚大,不少庄子名义上是皇庄,但是都转手几次了,原主儿都不知道是谁了,更不用说那一个庄头上哪儿去了。
“嗯,先找一找再说其他,找到了也不要去惊动,……“这也是一桩麻烦事儿,冯紫英自然知晓尤氏姊妹的心思,看这样子也是想要嫁给自己为妾,他当然也乐意。
这般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子,性子也好,能纳为禁脔,只怕是每个穿越者都无法拒绝的美事,更不用说这个年代又不需要承担道德和感情上的责任,当然这婚约一事还是要处置好才行。
二人正说间,却见那薛蟠一摇三晃的过来了,贾芸一见便知道这是有话要和冯紫英说,便知趣告辞。
“铿哥儿,许久没在一起了,今儿个晚间要不找个地方喝顿酒?”
说实话薛蟠给冯紫英的印象还真不差,和《红楼梦》书中的印象大相径庭,虽说人粗糙了一些,纨绔了一些,但是这京师城中这等二世祖难道还少了?
起码薛蟠到了京师里收敛了许多,无外乎就是喜欢喝酒进青楼,偶尔发发酒疯,其他也没见着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至于说难以扛起家门,这不是这个时代武勋家族中再常见不过的情形么?
石光珏给缮国公石家带来的恶果恐怕让很多武勋之家都要考虑一下,与其给整个家族都带来灭顶之灾,那等纨绔也不过就是败败家而已,可遇上这种拖累全家的,相比之下似乎纨绔二世祖也要强许多了。
论实质,贾宝玉和薛蟠又有多大区别?就因为他生得俊美好看,会点儿诗文?
可这能当饭吃么?
能扛起整个荣国府么?
包括贾政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并不能。
所以冯紫英倒是觉得薛蟠似乎要比《红楼梦》书中的印象要顺眼许多了。
“不了,文龙,我后日就要走了,家里也还有许多事情,……”冯紫英笑着摇头。
“那你也不去见一见我妹妹?”薛蟠直截了当的问道,环眼圆睁,似乎要等着冯紫英给一个明确说法。
冯紫英怔了一怔,也不知道薛蟠究竟知道些什么,迟疑了一下,“宝妹妹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我每日回去看着我妹妹怔怔出神,人也似乎瘦了许多。”薛蟠叉着腰,大声舞气地道:“大郎,我不知道你和我妹妹之间有过什么,但是我觉得你肯定是对我妹妹有些想法的,这半年我母亲也曾和我妹妹说过要为她说亲事,但她却一直不肯,却又不肯说明原因,我母亲也是愁得不好,……”
冯紫英心中微微意动,却不言语,听凭薛蟠继续下说。
“……,你从西疆一回来,我就发现我妹妹精神都要好了许多,脸上笑容都多了,我就琢磨着肯定和你有关系,我要说,宝玉那厮成日里在梨香院里出入,我也不好撵他走,你若是对我妹妹有意,你想当我妹夫,我举双手赞成,赶紧下聘是正理,但是我妹妹是肯定不能做妾的,这话我要和你说清楚,……”
这厮!果真是一等一糙汉!但话糙理端。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挑战修罗场
没想到宝玉这家伙居然又去打宝钗的主意了,这却是冯紫英未曾想到的。
难道是因为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了,让这厮觉得既然当皇室宗亲的驸马郡马无望,所以干脆就要放飞自我,开始惦记起宝钗来了?
倒还真的有此可能,自己这南下要把林丫头带走,这只剩下一个宝钗在京师里,不对,还有一个史湘云,这厮怕就只能把心思放在这二人特别是宝钗身上了。
只是不知道贾政和王夫人以及薛姨妈如何着想,但薛蟠这糙汉此时心思却是恁地机敏,居然都能发现一二来了。
不过薛蟠的一番好意冯紫英还真不能辜负,他沉吟了一下,掂量着道:“文龙,你是知晓我的情形的,我也不瞒你说,我老师替我说了一门亲事,我父亲也同意了,此事……”
薛蟠愤然,“既如此,那大郎又为何去招惹我妹妹?难道你让我妹妹去做妾?!或者你根本就是戏耍我妹妹不成?”
“小弟并无此意。”冯紫英摆摆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文龙你怕是也应该听闻我伯父追封呼伦侯一事吧?我父已经上书请皇上御批小弟袭爵和兼祧,……”
薛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这等宗法礼仪之事也还是明晓的,顿时转怒为喜,“大郎的意思是我妹妹可以嫁给你,长房为嫡妻或者三房为嫡妻?这却是可以的。”
长房或者三房那都无关紧要,只要是嫡妻便可,这也是薛家的想法,毕竟嫡妻和媵妾之间差距摆在那里,这是谁都无法忽视的。
冯紫英笑了笑,“此事我父亲的上书尚未正式获得皇上御批下来,但是估计问题不大,我本来估摸着就应该是这几日里下来,却未曾想到须得要立即南下,怕是来不及见着这文书下来了。”
薛蟠立时就高兴起来了,攀着冯紫英的肩膀,“大郎,我妹妹年龄也不小了,若是可以的话,你家能早日来提亲是最好,便是今年来不及了,那明年,最迟后年也要议定一个日子,也好安了我妹妹的心才是。”
大户人家订亲和成亲基本上都是要隔上三个月到半年的,否则便会显得不尊重,薛蟠这番话倒也在理。
只是冯紫英却如何敢应承这话头?这边林丫头的事情还未说好,现在又冒出来宝钗的事儿,甚至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贾宝玉,虽说冯紫英从未将贾宝玉打上眼,但是这却是实打实的威胁。
在贾宝玉看来,你不能吃在碗里(林妹妹),还望着锅里(宝姐姐),但问题是冯紫英就是存着如此心思啊。
呵呵一笑,冯紫英岔开话题:“文龙,你这个当兄长倒是应该先考虑自家不是?你这兄长都尚未婚配,宝妹妹当妹妹的如何能安心出嫁?”
“我母亲和妹妹也是这般说,不过为兄这般性子,怕是难得找到合适的,而且为兄也不想受人约束。”薛蟠大大咧咧地道:“且等等再看吧,不过我妹妹的事情却不能拖了,大郎,今日时间尚早,不如去我家里一坐如何?”
冯紫英看看时间,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既然是许了人家诺言,弄得人家一腔情思系于自己身上,现在还冒出来一个贾宝玉在一旁骚扰,冯紫英还须得要先扎好篱笆,甚至要和薛姨妈那里有一番交代才是。
想想那边林丫头的事情还等着自己,这宝钗的事儿又冒了出来,冯紫英就觉得自己既然到了这个时代,高门大户,才华过人,地位显赫,怎地还会身陷修罗场?这未免也太羞辱自己这个穿越者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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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婢子打听到了,琏二爷带着林姑娘后日下午出发,紫鹃和雪雁跟着林姑娘走,春纤不去,留在府上。”莺儿站在宝钗身旁,替宝钗披上衣衫。
“看样子林伯父的病情不轻啊。”聪慧如宝钗自然明白这样大动干戈意味着什么,多半是林丫头的父亲已经病重不起了,这是要准备托付后事甚至去收拾后事了,想想林丫头的情形,宝钗也有些黯然。
“多半是,奴婢听那琏二爷身边昭儿在说,琏二爷都说恐怕弄不好要年后才能回来了。”莺儿也是一个爽利明快的性格,比起娇憨敦厚的香菱来,在待人处事方面也更积极主动。
“莺儿,你去把我刚做好那件雀金呢大髦拿来,我明日要去林妹妹那边。”宝钗想了一想才道。
“姑娘?!”莺儿吃了一惊,讶然道。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林妹妹这一趟远行千里,我送她一件衣衫又怎么了?”薛宝钗淡然道。
”不是,这可是太太专门替您添置的呢料,花了大心思才做好的,您还一次都没穿过,……”莺儿嘟囔着道。
她也知道自家小姐性子,这是决定了的事儿就不会改变,只是有些不舍罢了。
“若是穿过了,还能去送林丫头?”宝钗笑了起来,“那丫头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别看不声不响的,比啥人都傲着呢。”
“林姑娘人倒是挺好,就是性子冷清孤傲了一些,也不太合群,听说宝二爷这半年里去她那边,都经常被吃闭门羹,要么说身子不舒服,要么就说困乏了,总之不太愿意宝二爷去她那边,也亏得宝二爷是个好性子的人,被这么打发了无数次,还是一样,……”莺儿也笑着附和道。
宝钗没有言语,她心里也有些猜度,只是不能对人言。
黛玉这般,怕也就是觉得年龄渐渐大了,也须得要有一些男女之防的意思在里边,虽说她和宝玉是姑表亲,但是却是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毕竟她不比自己,是一个人独居,须得要更防着流言,而自己好歹还有母亲和兄长。
只是这宝玉的确有些不晓事,林丫头都这般了,还是如此,倒是自己似乎对他太宽纵了,今儿个以后也得要严谨一些才对。
却听得门口传来声响,是那文杏的声音,“大爷回来了?冯大爷来了?”
宝钗心中一动,冯大爷?似乎除了他,就在无人能当得起冯大爷这个称谓了。
“姑娘在屋里呢,……”隐约听见自己兄长的声音在问自己,文杏回答着:“莺儿姐姐陪着姑娘,……”
莺儿很快迎了出去又迅即进来了,脸上带着喜色,“姑娘,冯大爷和大爷回来了,大爷还在问太太,……”
宝钗心中一颤,问母亲作甚?脸上却神色不变,“母亲去了府里和姨母说话去了,可能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正琢磨间,却见自家兄长进来,看了一眼自己和莺儿,“妹妹在就好,莺儿你先出去替大郎沏茶,我和妹妹说句话。”
莺儿赶紧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薛蟠和宝钗。
“哥哥有什么要说的?”宝钗起身盈盈一礼,心中却有些紧张。
“大郎来了,哥哥也不知道你和大郎之间有些什么,我是个粗人,懒得多想,他马上要南下江南了,怕是一去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回来,所以若是有事儿,尽早说清楚,……”薛蟠看了一眼宝钗,翻了一下白眼,“若是没什么,那也就不必见了。”
“啊?!”没想到自己兄长说话这般粗鲁,宝钗一时间脸涨得通红,没等她说话,薛蟠又道:“怎地你和大郎都是这般忸怩,我问他也是这般顾左右而言他,问他是否要来见你,却又忙不跌地急匆匆跟着来了,也不知道这般读书人都是这般口不应心么?”
被自己兄长给弄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宝钗也知道自己兄长就是这样一个性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年来看起来好了许多,只是这等事情上还是这么不靠谱。
见自己妹妹不做声,薛蟠其实也就明白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便出去了。
一阵脚步声进来,宝钗心如鹿撞,却又忍不住美眸流盼,却不是那梦牵魂绕的冯紫英是谁?
“见过妹妹,多谢妹妹的礼物,为兄十分喜欢,妹妹有心了。”经历了许多,现在的冯紫英已经日益向现代渣男这个时代却是算是如意郎君的角色进化,所以在面对这等女孩子的时候,也是坦然自若。
宝钗微羞,却也落落大方地起身一福,“小妹手拙,聊表心意,冯大哥莫要嫌弃就好。”
房间里只剩下二人,若是以往冯紫英还会觉得尴尬,但是此番却是有备而来,“妹妹身子可还安泰?这冬日里却需要小心着凉,为兄后日便要启程下江南公干,所以今日也算是专门来看一看妹妹,……”
宝钗先前听闻自己兄长说冯紫英要下江南,心中便一动,这番听到冯紫英一说,心中微酸,但还是很大气地道:“林妹妹父亲病重,琏二哥要护送林妹妹南下扬州,冯大哥正好可以结伴而行,若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冯大哥也好搭个手才是。”
冯紫英目光落在宝钗脸上,似笑非笑,“妹妹倒是有心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完美
见冯紫英的面容表情,宝钗心里有些慌乱,故作镇静道:“这又有什么有心不有心,林妹妹命都是冯大哥救下的,难道现在反倒不愿意施以援手了么?”
“嗯,那可不一样,救命是救命,施以援手是施以援手,琏二哥护送帮着打理是正理,若是我要掺和,没准儿就有故事出来了。”
冯紫英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逗弄着宝钗,恨得宝钗牙痒痒。
“有什么故事出来?若是有心,冯大哥便将故事变成事实便是,若是无心,那也无愧于人,何必畏惧这等流言?”宝钗咬着银牙一字一句道。
“那妹妹希望是为兄有心还是无心呢?”冯紫英走近一步,吓得宝钗赶紧游目四顾,正色道:“那要看冯大哥自己怎么想怎么安排了。”
冯紫英一愣,随即慢慢细品这句话,倒是对宝钗的聪慧大气十分欣喜,点点头,“不愧是慧宝钗。”
听得冯紫英提及自己闺名,宝钗粉靥娇红,妩媚地一瞥,几乎要把冯紫英魂儿都勾走一半。
却见这丫头藕荷色的长裙外罩着厚实的丝绵褙子,珠圆玉润的脸庞已经隐隐有了几分艳若牡丹的富贵气息,比起林丫头玉靥的姣花照水,又是一番别有风情。
“愚兄后日便要离京,妹妹恐怕也知道,这番公干事关重大,江南诸省为此事纷争不小,也是扰得朝廷不安,朝廷也有意尽快敲定此事,所以才有这江南之行。”冯紫英正色道:“林妹妹家中之事我也知晓了,琏二哥既然也要南下,自然能一路同行正好,若是能帮得上自然要帮,只是担心这多半会是林妹妹家事,还得要琏二哥为主才是。”
见冯紫英表情变得正式,宝钗心中稍安。
人家能当着自己面说这事儿,说明人家心里有底,问心无愧。
宝钗也不是一个喜欢使小性子的人,也明白事情轻重缓急。
“冯大哥尽管安心去,小妹分得清楚轻重,林妹妹命运多舛,小妹一直以为自己自幼失怙已经是命苦了,但眼见得林妹妹只怕……,若是有冯大哥照应安慰一番,想必林妹妹心境也要好上许多。”
不愧是宝钗,冯紫英心中暗赞,根本就不问其他,既显示出对自己的信任,也展示了她的为人大气,难怪能在这贾府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没有谁能说她半个不字。
冯紫英不会因为这样一个女孩子表现如此圆融就低看不屑,每个人命运境遇都不一样,没落的薛家所遭遇的种种又岂是外人所能了解理解的?
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一个父亲早逝兄长不靠谱的女孩子所要面对这样一个大家族生存生计挑战时,所必须要考虑的一切?
冯紫英只能说那些人要么是幼稚天真,要么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妹妹这样一说,愚兄也就放心了,嗯,愚兄会抓紧行程,尽早回来,……”冯紫英看着略带羞怯的宝钗,眨了眨眼。
宝钗大羞,抿嘴扭头,霞飞双颊。
“另外,也不知道婶婶回来没有,愚兄也想和婶婶谈一谈。”冯紫英略作沉吟道。
对于冯紫英特立独行,宝钗也有所耳闻了,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她当然有些紧张,“冯大哥,我母亲那边您不必担心,小妹自然有主意,……”
“不,我知道妹妹是个有主意的,但是婶婶那边未必如此想。”冯紫英沉静的目光让宝钗格外心安,“所以还是我来和婶婶说一说吧。”
宝钗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冯紫英话语中的意思,良久才幽幽地道:“那林妹妹那边,冯大哥又该如何交代呢?”
冯紫英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妹妹不会问这个问题呢。”
宝钗羞得面颊绯红,美眸含情中却又有些恼怒,“冯大哥还没有回答小妹的问题呢。”
“林丫头那边也好,妹妹这边也好,为兄自有安排。”冯紫英意味深长地道:“妹妹只需要信得过为兄就好。”
宝钗目光在冯紫英脸上凝注许久,最终还是低垂下眼睑,轻声道:“小妹自然是信得过冯大哥的,若非如此,小妹也不会……”
冯紫英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心中便踏实了。
虽然说宝钗黛玉这两个丫头很多方面性子上都大相径庭,但是有一点却是格外相似,那就是认定的事情,都不会轻易改变。
“妹妹放心吧,愚兄这个人,或许不能从一而终,但是却能赤心对人,对妹妹的仰慕也是已久,……”冯紫英话语里轻快中却又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决然,眉目间的刚毅坚定透露出来的气势,都让宝钗心为之夺。
没等宝钗反应过来,冯紫英已经走过来,牵起宝钗的手,然后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宝钗愕然之中吻了一下那晶莹润玉的脸庞,这才欣然放下。
被冯紫英的突然袭击弄得目瞪口呆,宝钗也没有想到一直谨持守礼的冯紫英突然变得这么狂放,直到冯紫英亲吻一下笑着离开时,她才回过味来,罕见娇羞无比的跺着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只能恨恨地看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
薛姨妈得知冯紫英求见时也是惊疑不定。
她当然知道自己姐姐和姐夫实际上是和冯紫英提起过自己女儿的事情,但是冯紫英却是委婉的推却了,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这让薛姨妈也很是失望。
到后来在冯紫英大伯获得朝廷追封呼伦侯,这意味着冯家可以让冯紫英兼祧时,薛姨妈心中又生出一份期盼。
只不过自家姐夫和姐姐好像更多心思放在了宝玉的前途上去了,加上石家马家的出事,并没有太多精力再来过问此事,这也让薛姨妈很是郁闷失望。
“婶婶不必多心,因为小侄家中的情况较为复杂,恐怕婶婶也知道除了家父家母所属三房外,吾家大伯父战死呼伦塞,现在朝廷追封呼伦侯,二伯父病殁于大同镇总兵任上,朝廷亦有意给予表彰,……”
冯紫英的话半真半假,大伯父的事情当然是事实上,而二伯父的事情就是空穴来风了。
当然你要说全无凭据,那也不尽然,自家二伯父病殁大同镇总兵任上是事实,没有后嗣也是事实,但是至于说表彰也好,有没有其他安排也好,那就不好说了。
就像自己大伯父追封呼伦侯一样,若是没有自己父亲和自己在西疆平叛中的耀眼表现,若是没有自己从会试殿试乃至馆选庶吉士中表现出来符合永隆帝的治政观点,永隆帝会主动提出追封一个十多年都没有想起来的总兵官?
那可真的把大周张家人想得太良善记恩了一些。
所以冯紫英也是看穿了这一点,只要自己和自己父亲表现出来足够的利用价值,或者说做出了让永隆帝觉得用其他方式都难以奖励的成绩,没准儿朝廷就可能还玩这样一出,把自己二伯父殚精竭虑身死任上的这一事迹拿出来表彰。
给个什么侯伯这一类的虚头封爵,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座破田庄,一个虚头衔,惠而不费,甚至比其他奖赏更划算。
“铿哥儿,你的意思是……”薛姨妈还是有些没有弄明白冯紫英的意思,讶然问道。
“婶婶,朝廷尚未确定的事情,小侄也无法多说,但吾大伯父追封呼伦侯一事却是朝廷已经明确了,但吾大伯父并无后嗣,这等追封岂不毫无意义了?所以朝廷也有意让我们冯家兼祧,以求能让京师冯氏长房香火能延续下去,……”
话也就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不能再深说,那样就显得太明显哦。
而在林丫头这边事情尚未敲定之前,一切都只能让其处于一种模糊状态,你可理解为自家大伯呼伦侯需要兼祧一房,也可以理解自己二伯也有可能会追封,继而还会兼祧一房,这样一来无论你如何去理解,都能说得过去,也不至于让自己在他们眼中被视为谎言欺瞒。
毕竟这都是事实,只不过要将这些彻底落实,需要时间和机会。
一直到冯紫英送出门时,薛姨妈也没有真正听明白,但是她隐约感觉到应该是冯家大郎对自家女儿有意,甚至承诺了,但是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解决其中关节,而且冯紫英甚至也隐约提及此事不宜张扬。
嗯,具体原因,或许是因为担心其他人上门提亲?好像有此可能,那段氏自己姐姐不也说过么?性子有些粗疏,说不定就会另选其他人家呢?
总而言之,冯紫英用巧妙的言辞技术加上各种心理暗示,让薛姨妈懵懵懂懂的按照他的意图去理解了,这起码减轻了宝钗那边的压力,让宝钗不至于面对母亲压力而难以解释,那样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太不公平。
一切完美,冯紫英离开梨香院时,很爽快地又和薛蟠叮嘱了一番,毫无疑问薛姨妈肯定还会询问薛蟠一番,而有薛蟠的助攻,一切就完美无缺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此间有深意
回到自己家中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对于这座宅院,冯紫英的感情似乎也越来越深厚,越来越有感觉了。
略显厚重的大门虽然不像那等斑驳陆离彰显历史,却也没有朱漆红墙那等过分煊赫,石台阶上永远上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无一人,而角门上才是最热闹的所在。
门房老魏要么站在门外和小子们闲聊,要么就是一张春凳搁在门洞里浏览着外边的风景。
天色慢慢暗下来,两盏灯笼便挂了起来,裱糊的四个“冯”字显得透亮。
灯火似乎更能吸聚人气,让角门处更见热闹。
冯紫英的马车到了时,角门早已经开了,老魏已经小跑出来迎着,看着那略微有些瘸的腿儿似乎因为长久的调养,恢复还不错,居然还有点儿灵便的状态了。
宁夏之战时他挨了乱军一箭,六月份养好伤便来了京里,长久跟随老爹的亲随,必要的待遇还是要有的,起码生老病死都得要管完,更何况他也有一家老小,索性就让他来京里府上,跟着老爹多年,知根知底也放心。
冯紫英笑了起来,看来这老魏进入状态很快,也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魏叔,脚不碍事儿了吧?”
“嗨,早没事儿了,少爷您瞧,……”活动了两下,老魏脸上褶子都在反光,“上不了战场了,但是比起其他兄弟们来说,却算是老魏捡了个便宜,……”
看那双粗糙厚实的大手,就知道这是耍惯了窄锋刀的好手,只是这脚不灵便了,但在府里边却也可以充当一下守院镇宅的定心石。
“你可别这么说,咱们这府里,还的要靠您这样的才能护得阖府安宁呢。”冯紫英也扶着老魏的胳膊仔细打量着。
“少爷说笑了,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哪里还能有边塞上那等破事儿?”老魏抹着嘴巴不以为然。
“魏叔,那可不一定,现在也许没啥,日后可不好说。”冯紫英摇摇头,正色道。
老魏一怔之后倒是有所悟,点点头,“那我这对狗眼睛倒是要放亮点儿了,别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却在阴沟里翻了船,老爷把这宅门交给我,是看得起我魏瘸子,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冯紫英的话并非无因,随着冯唐在宁夏甘肃平叛之战中的表现,已经引起了像辽东、察哈尔乃至朝鲜等地的关注,张瑾前日里遇见冯紫英时便无意间提及,称朝鲜和女真人的使者都曾经问起过自己老爹的情况。
虽说要搞什么刺杀也用不着到京师城,毕竟老爹也不在京师城,但以后呢?小心驶得万年船,多一分小心警惕没错。
即便是冯紫英自己都还是有些警惕感,就像是这一次南下闽浙一样,涉及到那么多人的利益,一旦定板,谁敢说那些个觉得自己利益受损了却又气不过就要铤而走险来报复一下的?左右收买几个江湖人也花不了几两银子。
甚至可能存着某种心思,即便是达不到效果,也要让这些朝廷官员做事之前多斟酌几分。
刚踏进院子,瑞祥已经迎了出来,“爷,方大爷来了。”
“哦?”冯紫英笑了起来,“也好,把饭菜放在外书房里来吧,正好我和方叔喝两盅。”
方有度原来是来冯府里边蹭饭最频繁的,不过他现在少了许多。
他的家小已经进京了,尤其是妻妾都有了孩子,一儿一女,也让冯紫英老娘艳羡无比,也一度那方有度的事情来敲打冯紫英。
今日方有度来必定是有事,而且肯定是和自己南下之事有关。
“没想到紫英你居然没有推荐我而推荐了梦章和克繇,……”方有度笑嘻嘻的夹起一筷子烟熏狍子肉,放进嘴里嚼着。
“方叔你这么聪明的人的难道还不知道缘故?”冯紫英没好气地道。
方有度一愣,他原本以为冯紫英推荐范景文和贺逢圣却没推荐自己是另有安排,要以自己和冯紫英的关系密切程度,这一群同学中无人能及,却没想到没自己的份儿。
细细一琢磨,方有度恍然大悟,“可是南直、闽浙人都不得入?”
“嗯,你看看我,工部右侍郎崔大人,还有魏广微,孙居相,吴亮嗣几位,要么北人,要么湖广人,总之不能和开海有瓜葛,这也是朝廷的安排,……”冯紫英也慢条斯理地拈了一筷子糟鹌鹑,细细咀嚼着,剔除骨头,“而且梦章也有其他人找到小弟,希望小弟推荐,……”
“哦。”方有度是真正穷苦人出身,若没有老丈人的资助,便是在京师城中三五年里都别想买得起一所宅子,所以在人脉关系上远不及范景文和贺逢圣这些人,所以方有度倒也能理解。
“而且,即便是无此原因,小弟也不会推荐方叔你。”冯紫英没有遮掩什么,“《内参》暂时还不能离人,若是哪一次小弟不出京的公干,倒是可以推荐方叔你。”
方有度叹了一口气,自我解嘲地笑道:“那我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
“哼,方叔,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多少人想挤进这个编辑部呢。”冯紫英轻笑,“我不信方叔这段时间府上就没有收到各种邀请。”
方有度笑了起来,“看来紫英你也没烦扰得不行吧?愚兄不比你啊,许多都是来自徽州府那边的亲朋故旧,我老丈人也是来了信,……”
“是不是一石激起千重浪?”冯紫英能理解。
南直那边几个府州,本身就和浙江那边经济联系紧密,徽州商帮、洞庭商帮都赫赫有名,在南直、山东和浙江这一片和山陕商帮展开竞争,而开海之略势必对整个南直、闽浙的经济民生都产生巨大影响,稍微有些头脑的士绅商贾们都在评判着朝廷这轮开海战略的利弊影响。
“差不多吧,连我老丈人都感觉到了。”方有度点点头,“开海影响不仅仅局限于海贸商人,更涉及到造船等行业,而且海贸外销的货物就是那么几大块,茶叶,纸张,瓷器,丝绸,药材,我们徽州府的茶和纸素来有名,亦有大批运往宁波那边,……”
“方叔,你这是在暗示我们此次调查应该倾向于宁波么?”冯紫英笑了起来,“小心都察院找上门来啊。”
方有度也不是雏儿了,撇了撇嘴,“紫英,你少给我说这些,你敢说你们这一行难道就不接触那些个士绅商贾?那你们怎么调查核实?要接触,还能免得了那些人的游说礼物?”
冯紫英摊摊手,“那该是崔大人和孙大人操心的事儿,我就是一个帮闲打杂的,……”
“哼,你说得轻巧,谁不知道你现在是皇上和内阁里边都挂了号的,户部郑大人和工部李大人都专门招你细谈,你以为这些消息能瞒得住人?那些个商帮会馆的人无孔不入,在这京师城里势力大着呢,这些消息早就传了回去,我告诉你,你今儿个南下,肯定是万众瞩目,你自个儿也小心一些,别让都察院那帮人给盯住了。”
冯紫英当然知道方有度这是为自己好,替自己担心,不过他也有思想准备,“方叔,谢了,崔大人也和我专门谈过,此番我们不会表态,只做调查,结论要等到回京之后再来做,……”
“这有用么?你只要走上几站看些什么了解些什么,人家都能明白你评定的标准是什么了,如果有些无法弥补的,自然就要想方设法来走其他歪门邪道了,这些商人为了自己目的,无所不用及,……”
方有度说得口水爆蘸,冯紫英有些好笑,“方叔,你这是在说包括你老丈人也是如此么?”
方有度一愣,最后苦笑,“恐怕也差不多吧,总之我知道你们这一趟出去,有些事情免不了,但是须得要掌握一个度,这些商人们一旦发起狠来,那可是真的舍得下血本的,但你一旦收了他们的礼,若是不能遂他们愿,……”
“不能遂他们愿,他们又能如何?”冯紫英轻笑,“我们这一趟可是有御史随行保驾,孙大人以及都察院岂能不明白这一趟我们所要面临的情形?”
方有度仔细打量了一番冯紫英的表情,猛然间醒悟过来,心中砰砰猛跳,压低声音道:“紫英,可是朝廷早就有了定议?那你们这一趟……?”
冯紫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端起酒盅抿了一口,“皇上和内阁的心思我们下边人怎么好去猜度?既然安排我们去走一遭,那就走一遭呗,更何况本身就是一个迟早的问题,如你所说,开海涉及到那么多事务,经济民生,营生产业,这也是对各地官府的一个考察吧,……”
“啊?”方有度觉得冯紫英所言极有道理,但是又有些不解,“可你们这一行却并无吏部之人,……”
“现在不是吏部之人,未必日后就不是吏部官员呢?”冯紫英悠悠道:“这个时候吏部之人随行,那不是明确告诉别人么?”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属于自己的路(本卷终)
方有度走了,带着些许兴奋和期待走了。
冯紫英提醒了他保持安静,点到即止。
这只是冯紫英的一种观察所得,未必正确,但是必要的形式仍然要走,而且到最后拿出决定结果时,仍然要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无论是最终选择哪一方。
冯紫英也不确定朝廷里是不是已经确定了某些事情,但是以他的观察和判断,如果真的要等到自己这一行人去调查结束之后再来决定谁该列入首批开海港口,那无疑就有些可笑了。
毫无疑问,宁波也好,漳州也好,泉州也好,都是有一些能够支撑开海的基础条件的,就像自己和许獬所说的那些条件一样,这几座城市都有基础,唯一就是各有所长罢了,认为哪一方面更重要,最后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能罗列出一二三的理由来,这完全没有问题。
关键还在于朝廷内各方的博弈角力直至妥协。
当然,你要说这些基础条件毫无用处,那肯定也不可能,但是本身都具备一定基础情况下,更多的还是各方在朝廷内的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博弈了。
但无论如何,自己这一行都要给皇上和内阁一个交代,这既是博弈的一部分,同样也需要为下一步全面开海做好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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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熊,这边就只有全靠你了。”冯紫英在王应熊肩上重重的拍了一掌,意味深长。
“放心,紫英,我明白轻重。”王应熊知道对方明日便要启程南下,事情肯定尤其繁杂,但是却专门和自己抽出半个时辰来说西南流土之争的问题,足见对此事的重视。
上一次对方如此重视的时候就是宁夏镇出乱子之前,这充分说明了对方在军务上的灵敏嗅觉。
郑崇俭跟随冯紫英平定西疆,至今尚未回来,但是最迟也不过就是明年就要回来,而且多半就要直进入兵部!
这几乎就是庶吉士散馆之后没有能入翰林院那帮人的待遇了,甚至比那些人都还要提前一年!
这份机会既是冯紫英给郑崇俭的,同时却也是郑崇俭自己争取来的,没有之前郑崇俭有针对性的对甘肃宁夏那边在职方司等各方获取的情报编撰,柴恪怎么会同意让他跟随出征?
现在若是有这样的机会轮到自己,王应熊当然不会放过。
“不过,紫英,这流土之争的矛盾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就这么担心会爆发出大乱子来?”这个问题王应熊忍了许久了,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非熊,若是你仔细观察一下我们大周卫镇军队在西南的情形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担心了。”冯紫英站在窗前,从翰林院这幢楼阁的窗户里向外眺望。
“现在朝廷的心思都在九边特别是辽东,宁夏甘肃之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因为粮饷不足只能优先保障辽东引发的祸端,但是和西南这边的兵力部署相比,宁夏甘肃又要好得多了,西南诸卫所的士卒基本上已经纯粹沦为了屯田农民,毫无战力,我们能看到,那些近在咫尺的土司们会看不到?”
王应熊本身就是重庆府人,紧邻云贵那等宣慰司,对那边情况也较为了解,正因为如此,他也是很好奇这作为北人的冯紫英对宁夏甘肃如此敏感倒也罢了,怎么也对西南如此了如指掌了?
就因为前次那贵州一个流官来告状一事?那也未免太夸张了。
西南那边哪一年没有这等情形?
不是土司进京喊冤,就是流官告状,都察院和吏部、刑部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紫英,你说的也有道理,但就因为这个?”王应熊总觉得还是有点儿不可思议,这大周全境出问题的地方多了去,冯紫英怎么就盯着西南这边了?
“这么说吧,你看看这一次开海举债所得,有几两银子军饷会考虑西南卫所?”冯紫英平静地道:“一两都没有!除了西征和复土沙州哈密所需,就是考虑蓟辽,然后还有登莱和闽浙的水师舰队,轮到西南那边的时候,怕是十年后看看行不行,可我们的这些地方官府又有几个意识得到觉察得到这等局面?”
王应熊沉默不语。
他在老家虽然也算是穷苦人家,但是因为王氏是大家族,还是有一些亲戚族人在外奔走的,对这那等流土交织的地方情形还是有所闻,土官骄狂,流官跋扈,再要针锋相对,受苦的都是当地百姓。
土司们都是仗着人熟地熟,强龙不压地头蛇,而流官们则是仗着干几年就走人,甚至就是要寻点儿毛病出来,找点儿事情以便能向下来京察的上司们作为邀功之凭。
所以几乎每年在四川、贵州这些流土交织区域都会有许多械斗和纷争,但好在没有酿成太大的事儿。
“大家都有恃无恐,只怕一旦酿成大的祸端,也许就要成星火燎原之势,若是卫所营军在弹压不力,没准儿就要成第二个宁夏之乱了。”
见冯紫英语气这么肯定,王应熊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西南四川贵州这边可不比宁夏甘肃,那真的是山高林密,外地官军去了也未必能适应得了。
尤其是在山区里,地势复杂,补给艰难更是比甘肃宁夏那边难十倍,再有烟瘴湿热之扰,想都能想得到如果真的变成了叛乱会有多么麻烦。
“紫英,真的这么危险?你觉得哪里最危险?”
“非熊,你看小弟是那种危言耸听的人么?如无意外,当是播州!”冯紫英再度拍了拍王应熊的肩头,“无论如何,我们先做好有些准备,有备无患,只有好处。”
王应熊只比他大三岁,几个关系较为密切的同学中,孙传庭最小,其次就是冯紫英和郑崇俭、傅宗龙、许其勋了,再次就是方有度、王应熊、吴甡、宋师襄几个,相差都在一两岁和两三岁之间,像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都要大几岁,像练国事、许獬这些人就更大了。
“紫英,和我猜测的差不多,那或许小弟可以另外安排一番。”王应熊也是一个不甘寂寞之辈,目光炯炯,“播州离我们老家很近,不过就是三四百里地。”
“哦,说来听听。”冯紫英眼睛一亮。
“愚兄有几个叔伯兄弟都是那边贩私盐的,颇有胆略,……”王应熊一边思考一边道:“他们去经常深入那边贩盐,和那边一些小土司头人也有交道,对那边情况也比较熟悉,……”
寻常人三四百里地已经相当遥远了,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县,但对私盐贩子们却不算事儿,便是千里之遥只要有利可图,一样敢做。
冯紫英也来了兴趣,“既是如此,有许多事情便可以先做起来了。”
“舆图?”王应熊点头。
“舆图是必须的,兵部职方司的舆图我见过,极为粗略,而且未必准备,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让你几位叔伯兄弟先勾画一些最紧要地理舆图,特别是除开那些大道之外的山路小道,既然是贩私盐,那肯定对这等路径很熟悉才对,……”冯紫英点头,“另外还要选址,若是真的要出事儿,官兵要征讨,补给之处当设立在哪些地方,水源所在又有哪些不易被破坏,……”
“另外更重要的还是人!”见王应熊若有所悟,冯紫英提醒道:“一旦起战事,一帮对播州那边地形民情熟悉的人尤为重要,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恐怕尤为重要,而且真正到了那个时候再要来物色这样的人,未必来得及,也未必合用,……”
原本只是泛泛而谈,现在却越说越深入,冯紫英是想要防患于未然,而王应熊则是希望如果能有这样的机会能为己所用,所以也是一拍即合。
对冯紫英来说,他当然乐于将这样一些机会给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同学,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些个同学尚未真正形成完整的“三观”,尤其是世界观和价值观,那么给予他们机会,同时在这类机会中不断给他们灌输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意图,以求获得更多的认同感,这就是冯紫英想要达到的目的。
郑崇俭已经在西疆开始崭露头角,柴恪对其很欣赏,或许回来之后,他就能紧随柴恪在兵部稳步成长,如果顺利的话,两三年后就能授兵部主事,可以说前程远大。
王应熊同样可以效仿,而且非常现实。
前世晚明万历的三大役之一——播州之乱至今尚未爆发,但是冯紫英已经觉察到了火引子在嗤嗤燃烧了,就看什么时候能引爆。
王应熊若是抓住这个机遇,未尝不能也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一条捷径。
或许一个播州之役就能让他脱颖而出呢?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但是每个人更要去追求和寻找更适合自己的路,并为之努力奋斗。
自己如此,自己身边的人呢如柳湘莲、贾琏、贾环甚至贾宝玉亦是如此,自己的同学们更是如此。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一节 引杯看剑坐生春
官船缓缓驶入通州张家湾外的码头上。
夕阳余温让人站在船头难以感受到多少暖意,倒是烈烈的北风劈面,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大光楼巍然耸立,那是查验进京货物所在关司,工部和户部在这里都设有分司。
南来北往的船只在这里驻留,使得张家湾成为京师城外一等一的码头大埠。
码头上穿梭不息的马车和挑夫们摩肩接踵,为了争抢道路,骂声不断,时而威胁,时而哀求,……
还有那吆喝着贩卖时令货物的小贩机敏的寻找着买主,不时卖弄炫耀般的夸赞自己篮子里的物事,以图吸引客人,偶尔得手,便是眉花眼笑,碎银子和铜钱哗啦作响,勾勒出一副人间百态图。
四处张望寻找伙伴的商旅,或胸有成竹,或心急如焚,或胆怯畏缩,面对招呼着歇息的客栈旅舍小二殷勤作态,更是妙态横生。
矜持负手站立的官吏游目四顾,似乎是在寻找着猎物,而挎刀叉腰的衙役则是目光灼灼,犹如猫看老鼠,……
或喜笑颜开或拈指估算的歇家,呼朋引伴,时不时的豪气四溢的拍胸戟指,似乎是在慷慨表态,其他人尽皆附和而笑,……
一副无比和谐繁荣的绝美画卷展现在众人面前。
大坝背后的葫芦头是专门用来转运漕粮的码头,寻常客货船是不能进入的,不过负有特殊任务的官船自然不在话下。
这一线现在已经成为京师城外最繁华的一个区域了,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半是在这里打尖歇脚,而大宗货物如粮食、布匹、盐巴、木材、药材、瓷器也多选择在这里周转。
众多商贾云集于此,使得客栈旅舍和各类日杂商铺也是日益繁华,加上各类歇家也都是选择这里作为沟通之地,所以才有今日盛景。
“前明对通州的发展功不可没,若非如此,我朝还得要在这里花大力气才行。”崔景荣看这里外漕河的繁荣景象,忍不住慨叹,“元熙年前对通惠河的疏浚更是奠定了百年漕运之地朝阳门外的基础,可别小看这五十里地,每年节省的转运用度就能超过十万两,只需要一两万两的疏浚花费,原来这一段单单是漕粮转运就要花上十五万两银子,……”
崔景荣是老户部了,对于这漕粮进京和其他货物要在这里进行转运的麻烦程度了如指掌。
而元熙年间对朝阳门外到这一段的疏浚开挖,彻底解决了问题,虽然这一线的船只规格要小许多,载货量都多在一百五十石左右,但是尽皆两万斤的规模也足以让一般的客货船通行了。
像冯紫英他们这一行十来人所用官船就是一艘载重量不过万斤左右的中型船只,因为要讲求舒适度,所以许多船舱里的物件设施便不能少,实际上能容纳的人数也就只能是三十人作用。
换了别的同型船只,载客量起码是五十人以上,甚至可以达到七八十人。
几个单独的船舱无疑是为包括冯紫英在内的几名官员们准备的,另外像资格老一些的吏员也能分到一个窄一些的单间舱,而龙禁尉的几位也都是安排了单间。
“单单是这样一项就能节省这么多,足见这漕运的花费有多大,崔大人,户部难道就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么?”冯紫英笑着提出疑问。
“紫英,你这个问题提得好,起码有不下十个人都和我说起过这事儿,但是漕运关系重大,每年虽然有漂没,但都在朝廷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但如果改走海运,不说其他,若是遇上风暴或者迷航,一下子没了,那朝廷怎么办,京师怎么办?”崔景荣反问。
几个人站在船头上看着两岸码头上的景色,一种指点江山的感觉涌上心间。
“不仅仅如此,除了海上风暴外,倭寇横行也是一大不可预测的隐忧。”吴亮嗣摇摇头,“北元曾经就开启海运通道,但是全看方国珍脸色行事,便是朱元璋也一样拿方国珍没办法,只要倭人在海上占据优势,海运便永远不可行,……”
实际上真的一两拨船遇上灾难或者被倭寇抢掠也不至于影响到京师城粮食的需求,但是人心却是最难测的,也许这样一个消息就可能引发京师城中百万局面的不安,甚至抢购,而从众心理更是难以压制。
这个风潮一旦刮起来,恐怕就不是随便能平息下来的,对朝廷的威胁有多大,冯紫英都能明白,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一句话,朝廷命脉,不能假于人手,最起码,在运河上,无论其他任何风险,都是在朝廷可控制下的,而一旦下海,那便真的不可控了。
当然也还有其他一些原因,比如漕运关乎万千人利益,甚至沿线官员们一样身涉其中,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但漕运的成本和弊病却是摆在众人面前的,只能说想办法去弥补和减轻,但要说彻底改为海运,恐怕没有谁敢做这个冒险尝试。
漕运海运利弊其实很明显,朝廷诸公内心也心知肚明。
一个缺乏海权的朝廷,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改变这个模式的,冯紫英也没指望说一下子就能废除漕运,但运河对黄河治理的影响,朝廷每年在维持运河水位上所投入的花费,的确惊人,须得要认真考量。
“其实近海运输的风险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大,只是本朝沿袭前明之制,海禁日久,使得沿海航运一直停滞不前,包括造船业亦是落后于西夷甚远,若是能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再加以重视,整饬建立水师舰队,肃清沿海倭寇,这海运取代漕运并非不可行。”
冯紫英见这几位都是竖起耳朵听自己的观点,也知道自己现在成了知名人物,尤其是一些新观点新思路都是从这里出来,都想从中揣摩出一二来。
但自己现在不是庶吉士了,而是翰林院修撰了,所以言辞间也需要更谨慎一些,以防被人抓住把柄。
“当然运河一线的短距离运输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下官只是说漕运,嗯,这等从江南到京师的大宗货物运输类型则可以用海运来取代,但这都是后话了,日后有多少变化,谁也说不清楚。”
崔景荣点点头,先前他还担心这位冯修撰会是一个心高气傲恃宠而骄的角色,现在看来这个家伙稳重老练程度比起那些积年老吏不遑多让,但是偶尔流露出来峥嵘锋芒也让人明白此子能在短短一两年间就在朝廷中闯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并非偶然。
崔景荣自然清楚冯紫英背后有哪些人,齐永泰、乔应甲乃至柴恪等几人,前两人是他的恩师举主,柴恪则是从欣赏到现在的利益攸关。
只要柴恪一天还在三边担任总督,那么就会需要像冯紫英这种已经在永隆五年这一科进士中崭露头角的风头人物为其摇旗呐喊。
作为北人,崔景荣和齐永泰、乔应甲自然是同气连枝的,临行之前,乔应甲和齐永泰都分别和他打了招呼,希望在这一次南下行程中要关照冯紫英,崔景荣自然责无旁贷。
齐乔二位现在算得上是北地士人在朝廷中的中坚力量,尤其是齐永泰更是北地士人的翘楚,崔景荣也感觉这二人有些要把冯紫英此子当作未来北地士人的接班人在培养,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本科状元练国事,这让崔景荣还是有些不太认可的。’
其他不说,练国事一是状元,加之本身就是书香士绅之家出身,出身就比冯紫英这种武勋出身底蕴更足,而且也是崔景荣的河南乡人。
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冯紫英在诗文和经义上都明显欠缺底蕴,这是包括崔景荣在内很多北地士人难以接受或者不太认可的。
在包括崔景荣的不少北地士人看来,培养肯定是要培养的,但是也应当要分一个主次。
练国事状元出身,比冯紫英更早授翰林院修撰,而且在翰林院这一年多时间里极受好评,一干同僚们也都十分推崇他,黄汝良对练国事更是嘉誉有加。
虽说现在练国事没有西征平叛和提出开海举债之略的冯紫英名气那么大,但是在很多人看来,冯紫英的很多功劳名声都是建立在“偶然性”和“运气”之上的,一些方略也还是有些哗众取宠的感觉在其中。
甚至包括这个开海举债之略,只要一天没有成功,朝廷没能从中获得巨大好处,那么质疑声就永远不会消散。
或者说即便是成功了,获得巨大利益了,但有利有弊,还是会有很多人要质疑和反对,做任何一件事情都绝不会缺少反对者和批评者,甚至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紫英,倒也不必太过拘泥,只要于国事有利,很多想法观点其实都是可以探讨争论的。”崔景荣微笑着点点头,“今儿个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明日一早便可解缆南下,大家好生休息一番。”
丁字卷 得知寸心知 第二节 艳羡
跟随在冯紫英一行人后边的还有一艘略小的官船。
说这一艘是官船,有些不合实情,只能说这是一首仿官船格式的小型客船。
一样是前中后舱分隔,但床铺、茶台、澡盆、马桶等器具一应俱全,花窗样式精美,透光度好,支起来也可以让窗外景色一览无余,外舷略高,可以防止风浪涌水。
这等客船制作精致,设施齐备,主要适用于来往于京师和临清、东昌府乃至济宁之间的豪商巨贾们包船,也适用于京师城中官宦亲眷的包船,甚至更远也可以承接从京师城到金陵、扬州、杭州、苏州等地的客运业务。
不过这等包船价格肯定不菲,但对于豪商巨贾或者官宦人家来说,这点花销和安逸享受程度来说,还是可以承受的,但对于寻常人家来说,那就是天文数字了。
一艘这等客船包船到临清急需要花费百两银子,到夏镇就需要一百五十两银子,而到淮阴基本上就要二百五十两银子了,到杭州终点站,基本上就是五百两银子有多无少。
在北地一个普通家庭花销也就是二十两银子的情形下,包一艘这样客船走这么一遭就需要五百两银子,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
即便是寻常商贾作营生也不会包船,而更多的是搭乘客船,这样一来花销起码可以节省十倍甚至几十倍。
但对于那等带着家眷出行的豪商巨贾或者官宦人家来说,包船基本上就是必不可少的了,总不能家眷也和那些个商贾旅人混在一起,岂不是辱没了身份甚至影响了声誉?
剑气纵横间,只见那剑尖的一抹青光倏地不见,扔起在空中那段木屑已经被斩成三片,飘飘然落了下来,雪雁忙不迭地去拾起,讶然道:“尤姐姐好厉害!这木片儿都被割成了四片儿,而且大小厚薄都一样诶!”
紫鹃接过木片儿也是满脸惊异,然后递给黛玉:“姑娘小心,莫要割伤手指了,这木片儿被尤姐姐削得恁地菲薄锋利,……”
林黛玉也是满脸不敢置信,接过木片看了一阵这才看着对面那好整以暇的尤三姐,“尤家姐姐好功夫!怕是冯大哥都难以是你的对手吧?”
尤三姐脸上掠过一抹赧色,摇摇头,“林姑娘,那不一样,冯大哥学的是战场冲锋陷阵之术,而我这点儿把式不过是寻常江湖功夫,单打独斗或许还行,但是真正到了两军对垒战场交锋时,用处就不大了。”
木片儿转手到了另外一边的贾琏手中,贾琏也是小心仔细打量。
他身旁的隆儿和昭儿都是满脸惊惧,就这么眼睛一眨,一块木片就被劈成了四片,这意味着自己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对方腰间的长剑是如何拔出来的,人家就已经连续挥剑三下,把空中的木片劈成了四片。
当冯紫英告诉自己要带一个女子南下时,还真的把贾琏给惊了一跳。
他的第一印象也是冯紫英在外边养了外室了,但是以冯紫英现在的情形完全没有必要养外室才对,直接纳为妾也没关系,连南下都要带着,说明这女子在冯紫英心目中有多受宠。
所以当他问及情形的时候,冯紫英说此女算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因为南下闽浙可能会触及到一些海商的利益,为预防万一才会让此女跟随自己南下,当然也可以算是自己侍妾这样的身份。
贾琏半信半疑,不过在看到了尤三姐的模样时,贾琏还是颇为艳羡的,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这等异域风情浓郁的女子明显就是有异族血统的,却又生得如此妖娆绝色,还真的是第一遭。
他在平安州也见过不少异族女子,但论姿色却是连此女的一半都没有,那等蜂腰肥臀,以他过来人身份一观便知道还是个黄花闺女,也不知道这铿哥儿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不过他倒没有其他心思,铿哥儿的女人,若是去乱打主意,弄不好就要鱼没吃着惹一身腥了,所以他还是保持着很礼貌的态度。
今儿个见这尤三姐这一手功夫,心中更是发凉,恐怕除了柳二郎和铿哥儿这等角色,其他那个男人都怕是吃不消吧?难怪铿哥儿要带这女人南下,寻常盗匪遇上怕真的就是送命的份儿。
黛玉对于冯大哥让尤三姐上自己这艘船陪着自己一起南下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和芥蒂,本身就不属于同一类人,便是尤三姐真是冯大哥的侍妾,也还轮不到自己来多说什么。
甚至她还很好奇,毕竟冯大哥提及尤三姐的武技出身,再看到尤三姐的模样,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情形,更多地还是在一些传奇小说里才听闻过,如聂隐娘红线女这一类的故事。
所以她也问过尤三姐她是怎么和冯大哥走到一起的,尤三姐也没有遮掩什么,一一道来。
冯紫英也和尤三姐隐约提及过也许这个看似楚楚可怜的娇弱女子就是他的一房正妻,所以尤三姐也不敢怠慢此女,这日后深宅后院的事情可不是靠谁武技厉害就能行的,嫡庶之分也不是靠一把剑就能改变的,没准儿日后这小丫头就是自己主母也未可知。
“没想到尤三姑娘这般本事,我贾琏还是第一次见识。”贾琏啧啧称奇,连连竖起大拇指,“难怪大郎这般看重,果真厉害!”
尤三姐也落落大方的一礼,“谢谢贾二爷的夸赞,不过是些寻常手段,当不起夸赞。”
贾琏点点头,“嗯,这已经到了通州张家湾了,今晚恐怕就要在这里歇一宿了,你们先说会儿话,我先去问一问大郎他们那边如何安排,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最好在岸上客栈里去住一宿,这样也好养足精神明日扬帆南下。”
待到贾琏带着昭儿隆儿出了中舱,只剩下尤三姐和黛玉主仆三人时,气氛这才一下子轻松下来,毕竟有几个男人在场,怎么都觉得不方便,再说贾琏和黛玉是姑表兄妹,但年龄摆在那里,虽说这同乘一条船是事急从权,也须得要有些分寸。
“难怪冯大哥对尤家姐姐这么推崇,这世间之大,真的是无奇不有,尤家姐姐这般功夫堪称绝才惊艳了!”黛玉抿着嘴看着尤三姐丰腴矫健的身材,有些羡慕。
冯大哥让自己习练养身锻体之法,她隐约也知道一些原委,后来紫鹃也和她说含蓄提起过。
日后若是要想嫁入三房单传的冯家,做为嫡妻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要能生育,可自己这等娇弱身子恐怕是很难让冯家主母放心的,这恐怕会是横亘在自己和冯大哥之间最大的问题,这一点黛玉已经觉察到了。
看看这尤三姐的身子骨,黛玉就忍不住幻想若是自己有这等体格,只怕冯大哥也就不用发愁他家里会反对了吧?
“江湖把式,哪里当得起姑娘这般说辞?”尤三姐赶紧摆手,“不过是自小练着,所以唯手熟尔。”
黛玉心中一动,“尤家姐姐你说这常日里练着这等锻体之法,是不是能让身子更康健许多呢?”
尤三姐迟疑了一下,“姑娘所说的锻体之法我不太了解,但是这等锻炼之法多少也是对身子骨有帮助的,只是却需要坚持,这才是最重要,那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怕是无甚效果。”
果然如此,黛玉倒也不沮丧,只要这法子有效就好,自己也已经习练了一二年,自觉还是有些效果,惟愿自己能快一些长大,这样看上去也更成熟。
“尤家姐姐说一说你和冯大哥如何认识的呢?冯大哥可是说你救了他一命呢。”黛玉目光明澈,落在尤三姐身上。
虽然一身男子打扮,却没刻意束胸,便是长衫便袍也掩不住那浮凸傲人的身段,据说对方才十五岁,还不到十六岁,这身子简直是太惹火了,相较于十三岁的自己来说,就实在对比太明显了。
尤三姐总觉得眼前这位娇弱如迎风细柳般的林姑娘那眼睛总是往自己身上看,尤其是胸和臀,看得她格外不自在,照说这位林姑娘也是名门闺秀不该如此才对,这让她心里也有些发憷。
尤三姐简单的介绍了那一日甘州之战的情形,也是说得惊心动魄,听得林黛玉和紫鹃、雪雁两个丫头唏嘘感慨不断,对尤三姐的印象又是好了许多。
“没想到冯大哥居然还有这般胆魄,他一个庶吉士读书人,虽说习练了一些武艺,但如何能与那等悍匪叛军匹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见到冯大哥,我定要好好说一说他,……”
林黛玉蹙着眉,细声细气地道:“就算是不为他自己,也须得要为他家里考虑一下才对,冯家一门三房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承袭香火,若是……”
似乎是觉得自己话不吉利,黛玉猛然收口,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改口道:“哼,总之见到他,定要好好说说他。”
丙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三节 鄙视链
这边尤三姐和黛玉说这话,那边贾琏却已经下了船,朝着冯紫英那艘官船走去。
像这等公干,吏员不必提,但像文臣官员们多半是要带一两个仆僮长随的,这也是这个时代官员们出门公干的惯例,甚至派头大的,除了长随仆役,甚至还有些要带一二幕僚和丫鬟的也有。
但一般说来要带幕僚的也须得是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像这一行人中,也只有崔景荣有此资格,其他人顶多也就是带一二仆僮长随。
官船上一些吏员和仆役模样的人已经在开始下船了,背包扛箱的,明显是要准备下船在通州住一宿了。
贾琏在岸上找人通报,对方也是上下打量了贾琏一番这才勉强点头答应去通报,一会儿冯紫英倒是带着瑞祥出来了。
“琏二哥,你们何时到的?”冯紫英笑着问道,目光却往官船后面的客船望去。
“刚到,就跟在你们船后边,看样子你们是要打算在这里住一晚了?”贾琏有些艳羡地看着船上来往的客人,基本上都是有身份的文官和他们的仆役,像冯紫英已经是实打实的从六品官员了,和自己这种虚衔五品官员是没得比的。
“嗯,都住一晚吧,通州条件不错,看看南面街市,很繁华,不比其他府城逊色。”冯紫英把目光从客船上收了回来,“林妹妹没什么吧?”
“没什么,还有你那位尤姨娘,一手剑法我看柳二郎也未必能占到上风啊,那可真的是杀人之术,一剑封喉啊。”贾琏回忆尤三姐在船舱中那一剑的凌厉,都心有余悸,根本不给人有任何反应的余地,甚至连想法都跟不上。
“南边情况比京师复杂,特别是我最后要去的宁波、泉州和漳州,都是海商和倭寇勾结的重灾区,全面开海,得益者甚众,但是亦有受损者,就是那些早就和倭寇搅在一起合谋走私,甚至就是想要扼杀别人再去搞海贸的那帮人,一旦全面开海,就会有更多的有实力的商人加入进来,而且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和支持,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噩耗了,……”
冯紫英语气有些淡漠。
从和崔景荣、吴亮嗣以及孙居相和魏广微的谈话中,冯紫英没觉察到他们有多少担心,或者说这些人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他们或许觉得这既然是朝廷已经定下来的国策,无外乎就是先开海什么地方罢了,无论是宁波、漳州还是泉州,最终都是要开海的,至于说这几地的商人或许之前要争一争,但是最终决定权在朝廷,另外为了这等事情也不至于会有多么凶险的事情发生。
但冯紫英不那么看。
在冯紫英看来如果是单纯几地商人们为了谁先开海而竞争,那都属于正常竞争,就算是耍一些手段,那都可以接受,无论是贿赂还是构陷,毕竟他们都是正经商人,未来也是从事正经的海贸生意的,不可能有什么超出底线的手段,因为他们知道超出朝廷底线,那么就意味着自己也就失去了这门生意的资格。
但对于那些早就在骨子里就已经和倭寇搅合在一起的海商们来说,那就不一样了。
一本万利的暴利生意垄断被打破,他们不但没有了任何优势,还要面临一些实力比他们更强,在朝廷中更有背景关系的豪商巨贾的竞争和打压,甚至还可能要应对一些对手对自己以往的不法勾当的深挖细查,要把自己置于死地。
这等情况下基本上就是你死我活的对决,对他们来说也就无所谓什么底线不底线了。
冯紫英和崔景荣等人提醒过,但是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或者说,他们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谁会来对他们一行人不利,他们只是来调查了解情况,最终决定开海之略的不是他们,而是内阁和六部,是皇上,对他们不利毫无意义。
应该说崔景荣他们的这种判断也不算错,的确他们一行人就是一个情况摸底收集,然后回去汇报,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要对他们干个啥意义不大。
但是有些人恐怕不会如此想,他们会认为如果能给自己一行人来一个下马威,甚至制造点儿乱子,起码能延缓阻碍开海之略的顺利推进,拖上一两年,对于有些人来说,也许就是胜利,就能多一大笔收益。
只可惜自己这个观点没有太多依据和佐证,崔景荣、魏广微和孙居相他们都不太认可,甚至还觉得是自己危言耸听的开玩笑。
“真有那么危险?”贾琏自然无法理解,谁会敢对朝廷命官不利?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那些商人也有一大家子人,谁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来干这种事情?
“琏二哥,有些东西,别人想的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我们看到的也许并不是真相。”冯紫英摇摇头,“有备无患吧,尤三妹也没有去过江南,权当游玩一回吧,这边就劳烦琏二哥了。”
“那倒不关事,我看你这位尤姨娘也不算难打交道,林妹妹和她处得还行。”贾琏也笑了起来,“林妹妹的性子大郎也应该有所了解才对,一般人很难入眼,不过这一回你这个尤姨娘还算和她有眼缘吧。”
贾琏的话也把冯紫英逗乐了,看来贾府的人也都日渐接受了林丫头这种傲娇清泠的性子,也幸亏没有多少人计较这个,大概是都觉得林丫头也许就该是这样的性子吧。
“那就好,我还真担心她们俩处不好呢。”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不过,大郎,这林妹妹,你莫不是真的……”贾琏窥测着冯紫英的表情变化。
“琏二哥,我和你之间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换了别人另当别论,嗯,林妹妹这边,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尽力去提亲,但其中有一些难度和问题,一方面是林公那边,另一边主要是家母的问题,林妹妹的身体……”
冯紫英一提贾琏就明白了,皱起了眉头。
冯家这等家族要娶为嫡妻的话,肯定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大问题,嫡妻无出,这个时代那都是可以休妻的,其他都好说,唯独这一条,冯紫英的母亲肯定不会答应。
“那该如何是好?”
对冯紫英能娶林黛玉的话,贾琏肯定是乐见其成的,林黛玉是他嫡亲表妹,相比之下,除了迎春外,无论是薛宝钗还是贾探春,论血缘亲密程度,都不及林黛玉,若是冯林两家结亲,那么自己和冯家的关系将更为稳固。
“走一步看一步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拖两年,等到林妹妹年龄再大一些,身子骨强健一些了,或许家母那边就要好说一些了。”冯紫英苦笑。
“再拖两年?”贾琏惊诧,“令堂会同意么?你都十六了,还能再拖两年才成亲?”
“不是我大伯父追封袭爵么,兼祧的事情你可能也知道,应该就是就是这几日皇上就会御批,礼部公文一下来,就算是定了,长房可以先娶嘛,长房事情解决了,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女,估计家母也就不会逼得太紧了,实在不行,纳两个妾,或者屋里哪个丫头能生下一男半女,也能让家母不至于逼迫太紧。”
贾琏此时反而心里踏实了许多,这说明冯紫英是打定了主意要娶林黛玉了。
以他的了解,虽说这等娶妻大事多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来决定,但是在冯家,冯紫英还是很有话语权的,很多事情他也能做得了主,所以他要铁了心要娶林黛玉的话,只怕那段氏的反对未必能奏效。
实在不济可以以媵来充数,只是林家林如海是单传并无兄弟姊妹,林黛玉也没有叔伯姐妹,这媵就没有合适的了,而贾家这边贾迎春贾探春甚至贾惜春倒是都挺合适,可问题是这血缘关系却又不一样了,是不能为媵的。
对于冯紫英长房娶谁,贾琏不关心,反正不可能娶自己妹妹,至于说是不是薛宝钗还是其他人,他不太关心,但他觉得这长房嫡妻,恐怕还轮不到薛宝钗才是。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却见范景文和贺逢圣下船来了,冯紫英为二人介绍了贾琏,这两人虽然态度也还算客气,但是无论是冯紫英还是贾琏都能感觉到对方对结识贾琏这等武勋子弟不感兴趣,贾琏也就知趣的告辞离开了。
“紫英,我知道你们家是武勋出身,不过这等武勋子弟若是没有什么本事,愚兄建议你没有必要接触太深。”范景文在贾琏离开之后,直截了当地道:“荣宁二公贾家在京师城里风评不好,我在都察院的一个前辈就已经接到过状子反应威烈将军贾赦的,只不过当时王子腾还是兵部右侍郎,这事儿被压了下去,但并无了结,虽说事情不大,但是窥斑见豹,可见这贾家的不堪,……”
没等冯紫英解释,贺逢圣也接上话:“紫英,你也莫怪我们话直,贾政在工部的绰号是什么,‘偷懒和尚’,说他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却连钟都撞不响,工部同僚对其很鄙视,……”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四节 派系
冯紫英忍不住苦笑搔头,这种事儿他还真不好多说什么。
他也还是自己第一遭遇上自己同学们对自己所处的阶层,或者说是对武勋阶层中那些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辈的吐糟,其鄙视不屑和厌恶心态溢于言表。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恐怕这二人对贾琏这等考捐官谋个职位的角色更是要嗤之以鼻了。
石光珏和马夏在宁夏叛乱中的表现,甚至牵连了北地士人云光,这让士人们对武勋的印象,特别是这等武勋二代三代的印象,更加恶劣。
当然冯紫英也不会有什么不高兴,这二人都算是性情忠直之辈,起码对自己不会有什么恶意,这等直言相劝,恰恰是对自己的尊重和认可。
“梦章,克繇,小弟明白你们二人的好意,但是人不能选择自己出身,而且我也认为,每个阶层群体也不能一概而论,武勋们在太祖时代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不容否认,当然我也承认经过了两三代之后的安逸生活,这些武勋群体中大部分蜕化很快,……”
冯紫英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不过小弟以为武勋群体中仍然有才能卓绝心怀家国之辈,别的人不敢说,家父和王公、蓟镇总兵陈公现在的宣大总督牛公、五军营大将陈公,窃以为还是为国报效,未敢轻怠的。”
范景文和贺逢圣赶紧谢罪,毕竟冯紫英提及了他自己的父亲,冯紫英摆摆手笑道:“梦章,克繇,小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表达一个观点,武勋群体仍然是咱们朝廷军队中一块不可或缺的柱石,无论承认不承认,它都存在,朝廷要做的就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而非一味地轻视和排斥。”
“说得好!”身旁的一名男子突然插话道。
冯紫英、范景文、贺逢圣三人一见,赶紧见礼,此人正是都察院御史孙居相。
“唔,不必多礼。”孙居相摆摆手,一双鹰隼般的三角厉眼中光芒锐利,但嘴角微翘,显示出这一位心情不错。
“紫英,说得不错,咱们士林中人对武勋素来鄙薄,盖因其人等表现恶劣,贻误国事,但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庞大一个阶层是从太祖时代打天下时确立和遗留下来的,军中这等武勋子弟甚多,一概而论固然不妥,但是也须得要有一番策略来将其中尸位素餐中清理出去,……”
孙居相见三人都是垂目静听,心里也很高兴,孺子可教也,“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需要一个过程,去芜存菁,都察院也有这样一个意图,……”
冯紫英听出来了,这一位明面上是在赞许自己的观点,结果绕过圈儿还是在说武勋不可用,皆是该剔除出去的误国之辈,什么去芜存菁,估计照他的眼光,这一百个人里九十九个都是芜,只有一个菁吧。
这也符合当下士林文臣的主流观点。
当然这也非一概而论,像自己父亲、王子腾、陈敬轩这等宿将,在他们心目中仍然属于菁那一类的,但是毕竟太少,绝大部分不是尸位素餐就是误国误民之辈。
要扭转这种印象,既不可能,也不符合实情。
因为就算是冯紫英也要承认武勋群体的慢慢堕落黯然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大趋势,荣宁二公的贾家就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范例。
看看贾赦、贾政、贾敬、贾珍、贾蓉、贾宝玉之流,混日子都算是不错的了,那等作威作福各种花式作死的才真正是在马不停蹄的向着自取灭亡之路奔行。
冯紫英琢磨着如果自己不是走了科举之路,只怕一样会成为这些人心目中的鄙视对象。
同样,如果不是自己在会试殿试中的优异表现,不是在馆选庶吉士之后推出的《内参》一鸣惊人,不是在开海举债之略中的首功,只怕孙居相这等平素相当倨傲之辈也不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对自己了。
孙居相也是山西人,和乔应甲是同乡,但即便和乔应甲是乡党,乔应甲还算他的顶头上司,但此人风骨极硬,连乔应甲都说此人是天生御史料子,但是却不宜为主官,意思也就是此人刚硬过头,但是缺乏大局观和灵活性。
好容易熬到孙居相见教一番之后离开,冯紫英和范景文、贺逢圣三人都是面面相觑,相顾而笑,谁也没想到本来是同学之间的一番探讨,却引来这位孙御史的长篇大论。
“不过这位孙大人的确有风骨,甚至敢和左都御史张大人相争,其弟孙鼎相现为松江府同知,也是极为刚硬之人。”范景文不无感慨。
“不,梦章你的消息不灵通啊,孙鼎相已经升任金陵府同知了,此番我们去金陵就能遇上。”贺逢圣插话道。
冯紫英也是一怔,这如果孙鼎相真的如其兄这般刚正不阿,那贾雨村这个金陵知府就有点儿难了,不过贾雨村的经历过一番起落之后,估计也应该要狡猾许多了,遇上孙鼎相这等直臣也未必就怕了。
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下船,径直张家湾南岸街市上走去。
不得不说从前明永乐时代以来,随着京师城成为全国政治中心,其间只有短暂的金陵时代然后就重新恢复了盛景。
一百多万人口的消耗,粮食、布匹、茶叶、药材、绸缎、纸张、南货等等一切物件大部分都需要从南面运来,山东、南直、浙江、江西乃至湖广的各类商品都需要经过长江——运河这条主动脉运至京师城,这也造就了作为京师外围第一港——通州的繁盛。
便是小小的张家湾,各种客栈旅舍都有林林总总好几十家,高中低档,应有尽有。
冯紫英他们并没有选择驿馆专有客舍,那里太拥挤了,每日北上的官员们早就把那里塞得满满当当,要去和那等小官吏员们争,也是自找没趣,所以自然而然也就选择了这张家湾几家最负盛名的旅舍。
瞰河楼便是其中一家,一面临河,一面临街,紧邻码头不远,向东则是张家湾这一带最繁华的街市,各类物事在这里都可以得到交易,反倒是寻常的零买零卖并不太受欢迎,而主要是批发交易。
“紫英,出去走一走?”魏广微走到冯紫英房间门口,喊了一声。
“显伯兄,难道还想去看看通州夜色?还是想看看通州八景?”冯紫英起身,身旁正在替冯紫英整理衣衫的瑞祥赶紧闪在一旁,冯紫英已经很不习惯男子替自己整理衣衫了,这让他很膈应,而且也越发觉得没有两个俏婢在身旁侍候自己的不适应,才从西疆回来没几日啊,怎么自己就蜕变如此快?
“万舟骈集和波分凤沼不是都看了么?再要看其他几景就得要改时间了。”魏广微笑着道,“把梦章和克繇他们两位也叫上吧,一块儿出去走走。”
冯紫英本来是想去看看林丫头的,就在隔壁的临江阁,相距不到半里地,这两家乃是张家湾的头等旅舍,所以这边选了瞰河楼,贾琏也就选了临江阁。
还是看魏广微的样子,也是不容拒绝了。
魏广微是冯紫英在晚明历史中为数不多几个能有记忆但是却算不上特别有名的人物,无他,因为这个人比较古怪,所以让冯紫英有点儿印象。
按照《明史》所言,此人乃是名臣魏允贞次子。
魏允贞在晚明很有名气,大名鼎鼎的“南乐三魏”,其父魏允贞、叔父魏允中、魏允孚号称一门三进士,而且均为良臣。
魏广微作为“南乐三魏”的嫡子,也不愧其名,考中进士并馆选庶吉士,仕途顺畅,但是却属于那种风骨不佳的性子,正好遇上了魏忠贤,搅在了一块儿。
魏忠贤号称内魏,他号称外魏,官居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不过此人后期居然又良心发现,和魏忠贤撇清,甚至就致仕了,病死家中。
不过在这一时空,“南乐三魏”依然名气不小,只是没有了木匠皇帝和魏忠贤而变成了大周,魏广微元熙三十五年中进士,同样馆选庶吉士,在两年翰林院编修之后到了工部。
现在的魏广微完全看不出其他来,不但是北地士人中的中坚力量,而且因为其父和叔父的原因,其在北地士人中的印象极佳。
如果说要讲北地士人分成三个年龄结构,那么像齐永泰、乔应甲、王永光、孙居相这些年龄在四十五到六十岁之间的属于当之无愧的掌权派,然后就是周永春、魏广微、这种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这种中坚实力派,再其次就是耿如杞、练国事、冯紫英这等后起之秀了。
这后起之秀中,目前要单说影响力最大的自然是冯紫英和练国事,但是要说官职品级做得最高的自然是已经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的耿如杞了。
三个年龄层次,也代表着整个北地士人的一个完整体系,当然这其中山西、山东、北直、河南是四大块,山西、山东籍士人势力最强,其次是河南和北直,再次才是陕西和辽东。
丁字卷 第五节 天纵之才,洗脑毒打
对于魏广微的邀请,冯紫英自然不能拒绝,这一位也算是中坚实力派的代表人物,而且他是北直人,和齐永泰关系也不错,就凭这层关系,冯紫英都不能拒绝。
冯紫英的身份定位比较复杂,他籍贯山东,但成长于山西大同,但后来读书以及科考时却是算入北直顺天府,所以齐永泰(北直)、乔应甲(山西)和周永春(山东)、耿如杞(山东)等人都对他有几分亲切感。
当然也有同为山东籍的士人对他很冷淡,比如王象春。
很快四人便翩然而出。
魏广微也不过三十出头,只比冯紫英等人大十来岁,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加之气度不凡,很是招人眼目,相比之下冯紫英、范景文、贺逢圣等人就要显得稚嫩许多。
即便是已经入夜,但是张家湾这一带的街市仍然是人来人往,两边的街铺都悬挂起了灯笼,将整个大街照得如白昼一般,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关门闭户情形。
“大周繁华若斯,这等盛景只可惜在我们北边却不多见啊。”魏广微不无感慨地道,“北地凋零,可朝廷却又推开海之策,开海举债所得虽说名义上是用于九边防务,但是紫英,你是这开海之策的始作俑者,有没有感觉这开海最大得益者还是南边儿,我们北地却被抛弃到了一边儿?”
魏广微的话听起来没有多少语气变化,但是越是这样越是意味着对方在这个问题上是琢磨良久了。
“我们北地士人除了得到了北地九边防务的增强承诺,还能有什么?可北地九边的防务只是为了我们北边诸省么?他们南方怎么就觉得开海举债就是施舍给我们,我们就该气虚话短,凭什么?我们心有不甘啊。”
冯紫英和范景文交换了一下目光,看来这位魏大人邀约自己一行人出来是有用意的啊。
魏广微的观点应该是代表了北地士人的主流观点,即便是现在齐永泰、乔应甲、王永光等人接受了这一开海之略,举债所得也主要用于九边防务,但是真正有些见识的士人还是能看到开海之略给整个南直、闽浙、两广甚至紧邻的江西等地带来的长久而巨大的利益。
丝绸、茶叶、瓷器、纸张、药材,这些开海之后要外销的货物基本上主产地都在南方,甚至粮食、赋税同样集中于江南、湖广。
本身大周财赋重地就已经汇聚于江南了,这一旦开海,这等与贸易紧密相连的经济营生还要迎来一波更大的发展,对于北地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北方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意味着江南会越来越富庶,南方士绅商贾的话语权也还会随之增强,这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虽然这个时代士人们未必能真正以现代政治经济学的观点来分析论证出来,但是毫无疑问作为这个时代最具头脑和智慧的一群人,他们一样能够感受和领悟得到这其中的道理。
看看云集于京师城内的各地会馆,除了山陕会馆外,看看在京师城中比比皆是的南方商帮会馆,比起北地的商帮会馆多了何止十倍?
大家都很清楚这种商帮会馆背后代表着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再看看这张家湾街市上的各类街铺,南货、丝绸、茶叶、布匹、药材、瓷器古玩,北地商人又占到了几成?
这可是在京师城下的通州啊,实打实的北地腹心地带,南方商人的势力早已经渗透到了这里。
”紫英,梦章,克繇,我知道我的这个观点有些狭隘了,嗯,从齐公、乔公他们的想法来看,他们不是看不到这一点,但是他们还是支持了这个开海之略,他们是站在了整个朝廷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因为九边拖不起了,所以只能走这一步,……”
魏广微的话让冯紫英、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一震,没想到魏广微也早就看出了这一点。
“但为朝廷大计着想没问题啊,但是反思之余,我们北地难道就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么?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南方蓬勃兴旺,而我们就束手无策,计无所出?我们愧对北地桑梓啊。”魏广微目光凛凛,看着冯紫英,“紫英,齐公、乔公一直称你或许经义诗文不足道,但是你却有突破窠臼之妙策,何以教我?”
冯紫英沉吟不语,而范景文和贺逢圣的目光也都落到了冯紫英身上。
这道题太大,大得连冯紫英都无法轻易回答。
“显伯兄,你这个问题,齐师和乔师其实都很含蓄的提及过,那就是为什么自唐宋以来,为何我们北地日益凋落,而南方却方兴未艾?”冯紫英没有回答魏广微的问题,而是另外设定了一个问题。
而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更犀利更尖锐,让人更觉得历史变化的天道无常,为什么在宋唐以前北方一直是整个国家朝廷的中心,长安也好,汴梁也好,都是稳稳的居于上风,到了现在却变得如此?
实际上从北宋开始国家重心就开始转向南方,无论你承认不承认,这是一个难以辩驳且不可逆转的现实。
“这个问题可能答案很多,而且都有一定道理,比如北方战乱不断,南方相对安稳,人口由北向南迁移,又比如前宋朝廷就是以杭州为中心,所以自然促进了江南发展,但是小弟以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冯紫英顿了一顿才道:“小弟认为最根本最关键的因素是两个,第一,南方从事农业的自然条件更好,北方更干旱,出现灾害情况更多,相比之下,南方水热光照条件更好,……”
冯紫英简单给三人普及了一下水、热、光照和土壤对发展农业的影响,虽然这些因素大家都知道,但是当冯紫英用一种相对专业和现代的词汇来解释这几者原因和对农业种植的影响时,还是狠狠地把他们震动了一番。
起码他们还从未真正了解过无论是麦还是稻、棉、桑对水、热量、光照以及土壤的要求,更多地还是一种传统朴素的表象思维来看待,但冯紫英今日又给他们上了一课。
“等一等,紫英,你的意思是我们北地从事农业的条件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和南方比?那为什么唐宋以前,我们北方却是更为繁盛兴旺,南方却人烟稀少,宛若蛮荒?”没等魏广微发话,范景文首先按捺不住了。
“梦章,那么我来告诉你,这就是农业生产技术的提高带来的变化,从宋代引入占城国的占城稻之后,这种稻米生长期短,耐旱,产量高,更适合江南、湖广和两广的天气,或者说这些地区的水热光照更适合这种稻米种植,可以实现一年两熟三熟,而且同等面积每一季稻米产量大概是北方小麦产量的两倍左右,这种情况下,使得南方农业在解决最关键的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上彻底压倒了我们北方,……”
冯紫英很冷静而又残酷的给几人致命一击。
“当这种稻米确立了其主要地位之后,我们北方要想在农业上扳回来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因为我们可以想一想,假设北方一亩地一季能产一百斤麦,而南方则一季则能产两百斤稻米,而且它还可以每年两季甚至三季稻麦轮种的情况下,哪怕北方还可以在剩余时间补充一些其他来弥补,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这种粮食收益高达四五倍的巨大差距不是其他能弥补的,……”
几人都是默然,贺逢圣是湖广人,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特别是南北之间在种植稻麦之间的差异上,而魏广微和范景文在想明白这个道理时,几乎就是颓然了。
“当有足够的粮食填饱肚皮时,人口自然就会越来越多,而当人口越来越多,而粮食暂时足够的情况下,那么就可以腾出更多的土地,或者用其他不适宜种植稻麦的土地栽桑种麻种植茶叶时,当妇孺还能用闲暇时间纺纱织布时,我们北方如何能和南方匹敌?”
冯紫英淡淡地道:“这还没有算南方水网密集河道纵横,对于运输消耗成本上的巨大优势,我们很清楚九边粮饷补给的困难和巨大很大程度其实就是运输折损,而如果有一条像我们脚下的这条运河沿着九边从西北到辽东,那我们粮饷开支下降一半都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魏广微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洗脑毒打”,其实很多问题并不复杂,认真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是要系统系的全局性的综合起来琢磨,这他以前就从未想过了,但是当冯紫英这样抽丝剥茧般的一一罗列出来,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说服了,甚至毫无反驳余地。
“紫英,按照你这么说,我们北方就是毫无机会了?”范景文喘了几口气,他觉得冯紫英的话如一块巨石压在心间,难以挪开,想反驳想推翻,却找不到理由和依据。
“在目前这种基本上围绕着以吃饱肚子身上有衣穿的基本需求生产模式下,在南方人口更多和传统农业条件更占优的情况下,很难有改观,嗯,或许我们北地还有那么一些机会,但要想彻底扭转,基本不可能。”冯紫英很理性且肯定的回答道。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六节 大妇与妾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魏广微早就听闻过冯紫英的厉害。
齐永泰在和他谈起冯紫英时就说过,冯紫英虽然是他的学生,但是他基本上没有教过他除了做人品行之外更多的东西。
冯紫英的观察能力、分析判断能力都是他自己自小养成的,相当出类拔萃,但这都可以接受,因为每一科学子中总会有那么一些在各方面都十分突出的天才。
但是最让齐永泰感慨的是冯紫英的突破和创造性的想法,他往往能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来找到新的观点看法,这才是最重要的。
今天魏广微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见识到了倒是见识到了,但是带来的却是心情的不爽。
冯紫英言之凿凿的分析判断,让魏广微找不到辩驳的依据,或者说干脆就是接受了对方的看法,虽然还有些疑点或者说不太了解的东西,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大方向的判断。
北地落后于南方是大势所趋,甚至难以逆转,冯紫英在这个判断中加了一些修饰词,也让魏广微有些疑惑。
吃饭穿衣模式,难道这普通小民活着不就是为了吃饭穿衣而活?还能求个什么?战乱时代,你连求活都是一种奢望,遑论其他?
北地还有一些机会,什么机会?
魏广微也想不透,但对方透露出来的信心却又让他有些期盼。
这些问题本来魏广微很想问一问的,但是今儿个心里被冯紫英一连串的观点立论给灌输洗脑了一番,让魏广微有些个头昏脑涨,他得回去捋一捋,好好梳理一下这些内容,再来作计较。
但无论如何,魏广微觉得此子是当得起齐永泰所夸赞的“天纵之才”这一赞誉了,如此年纪,却能琢磨出如此深刻的道理来,再联想到那《内参》上刊载的种种,难道有些人真的是生而知之?
几个人都失了再逛逛的兴致,怏怏打道回府,即便是冯紫英也被自己的这些观点所触动,现在也许还不到考虑这么长远问题的时候,但迟早,可能都要面对这个问题。
当回到旅舍范景文和贺逢圣约着去冯紫英房间找他时,冯紫英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心情不爽,就自我调适,比如……
食髄滋味,冯紫英发现自己突破了那一步之后,似乎就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
香菱当然不可能跟着来,但尤三姐却是一个任予任取的可人儿,只是现在的确不方便。
所以见到林黛玉和尤三姐相谈甚欢时,心怀鬼胎的冯紫英还是吓了一跳。
“哟,林妹妹看样子和三妹很投缘?”冯紫英很好奇这二位是怎么如此热络的?
以黛玉孤傲清冷的性子加上暗藏机锋的唇舌,尤三姐如何能是她的对手?保不准哪天说得火起就要拔剑相向了,^_^。
当然这话是开玩笑,尤三姐能面对倪二一档子人的欺压而保持克制,就知道她在外见惯了种种,明白这个世界的许多规则,甚至能够忍耐。
林黛玉未来可能是大妇,而她的上限就是小妾,而大妇对小妾的威慑力,尤氏姐妹都是十分清楚的。
林黛玉的心性本质纯善,面对尤三姐这种明显不可能对其构成威胁的角色,当然不会以什么脸色,而且林如海一样有几房妾室,所以对此并没有什么抵触。
但若是换了如沈宜修这样具有极强威胁的对手出现,只怕就要如刺猬一般竖起尖刺,准备战斗了。
想明白这个道理,冯紫英也就释然。
“冯大哥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尤姐姐怎么就不能和小妹投缘了?”黛玉妩媚的白了一眼冯紫英,那妖娆风流劲儿竟然在这一瞥中展露无疑,让冯紫英心里都是一荡,赶紧念清心咒。
“呃,不是,为兄就是觉得怎么你们才认识,嗯,就这么熟悉了,呃,有共同话题,还是性情相投?”冯紫英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小妾(外室)见大妇?这等情形难道还能相见甚欢?
“哼,我们女孩子之间的事情,冯大哥就莫要多过问了。”黛玉撇了撇嘴,“不过小妹听尤姐姐说在甘州冯大哥可是上了城墙去和叛军搏命,这等暴虎冯河之举,难道是冯大哥该做的事情么?万一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也没想到林黛玉居然会问起这个问题来了,赶紧打了一个哈哈,“其实没妹妹想的那么危险,而且不是还有三妹在一旁么?”
“哼,尤姐姐说了,当时她也不认识你,是正巧遇上,否则……”黛玉气嘟嘟地道。
“否则你冯大哥就一命……”冯紫英本想开个玩笑,但是话未说完,黛玉和尤三姐都是满脸着急和不悦,黛玉甚至立即打断话头:“冯大哥!”
“该打!说错了话。”冯紫英轻轻拍了拍自己嘴,这才乐呵呵地道:“林妹妹和三妹坐了半日船看样子还算精神不错,为兄也就放心了。”
尤三姐估计冯紫英应该是有话要和林黛玉说,便主动和紫鹃、雪雁二人离开了中舱回自家房间去了,中舱只剩下二人。
气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舷,略带腥味儿的水汽扑鼻而来,感觉却很舒服,再无复有在贾府里那份约束。
“冯大哥,尤姐姐人挺好的,你不可负了她。”良久,黛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哦?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上去了?”冯紫英没否认,随口问道。
“哼,果然!”黛玉琼鼻微耸,“我就说嘛,尤姐姐肯定是要给你做妾,否则她也算是一个小家碧玉良家女子,再说可以女扮男装,但这样陪着你南下几千里,若是你不给人家一个交代,人家日后怎么做人?”
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给自己来这一手,冯紫英啼笑皆非,“妹妹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起来了?我就是要纳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我们冯家三房到我就剩我一个人了,家父家母都催着我早点解决香火之事,我也满了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娶妻纳妾都正当时了,很多我的同龄人都当父亲了。”
黛玉脸色一黯,冯紫英立即就明白了对方心中的担心,故作不在意地道:“不过妹妹可曾知晓,皇上追封我大伯为呼伦侯,也允许我家袭爵我大伯,并兼祧,所以我爹我娘的意思也是先解决长房婚事,嗯,我也琢磨着我们自己这一房,也就是三房,就可以缓一缓,等一等了,……”
黛玉面带喜色,但是却又有些害羞,“冯大哥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娶妻也好,纳妾也好,那都是冯大哥自己的事情,……”
“也是,不过妹妹刚才是不是再替三妹担心么?所以我才这么一说,既然妹妹不关心,那我和三妹说一说,不行就让她去长房那边,……”冯紫英嘴角挂笑,目光也假作没看这边。
黛玉心中一怔之后,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想要改口,但是又觉得自己刚才才说了不感兴趣,这会儿马上就变了,没准儿就要被冯大哥笑话了,只能嘟着嘴不做声。
”三妹是个直爽性子的老实人,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欺负?”冯紫英皱起眉头,故意问道。
黛玉再也忍不住了,“那就先别忙让尤姐姐过去呗,反正尤姐姐年龄也还不大,她也才十五岁,等两三年也才十七八岁,不是正好么?”
“可是她迟早也要归一房,与其那样不如早点儿安排,……”冯紫英心中暗笑。
“那就等到我……”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林黛玉羞得满脸娇红,一下子“呀”了出来,“冯大哥你是故意的,我不和你说了,……”
见林黛玉是真的有些着恼了,冯紫英赶紧拉着黛玉的手,“妹妹莫生气,为兄不过是说着玩儿,若是三妹和妹妹这般投缘,那就让三妹陪着妹妹便是了,这也是好事儿,……”
“冯大哥还是自己斟酌吧,小妹可没有资格来过问这些事儿。”黛玉翘着嘴瞪了冯紫英一眼,这才傲娇的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只是尤姐姐性子直爽,莫要让尤姐姐受委屈才好,……”
黛玉回了自己的舱房,冯紫英索性就带着尤三姐上了船尾。
这里正对着漆黑的河面,对面远传的北面是张家湾的货运仓储,大部分货物都是在北面卸下,和南面以客商为主,正好遥遥相对。
“刚才林妹妹还在告诫我,让我莫要辜负亏待了你,……”冯紫英微笑着道,初冬的运河上已经有了几分冷意,看着身旁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尤三姐有些紧张,冯紫英心中一动,干脆就直接把尤三姐揽入自己怀中。
极具肉感的身子骨挺肉丰,一双肩头比黛玉这样的小丫头丰润不少,触手处也是饱满绵软,分外惑人。
尤三姐身子一僵,她没想到冯紫英这般大胆,但是想到自己都跟随对方南下,可以说这一辈子自己也只能是入他屋再无可能嫁别人了,心里也就一宽,“那大哥会辜负欺负小妹么?”
“辜负肯定不会,欺负就在所难免了,……”冯紫英轻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勾人,揽住对方蜂腰的手更紧。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七节 改变观念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对于男人来说,就是天堂,虽然未曾真个销魂,但是面对冯紫英的肆虐,尤三姐这等雏儿哪里抵挡得住,就差点儿任君采撷了。
也是考虑到这时黛玉就在隔壁,换个更合适的环境,冯紫英恐怕就真的要剑及履及,图个痛快了。
这等妾室远不及娶妻那么正式严格,而且像尤氏这等在边地长大,又有外族血统,也不像内地女子那般忸怩羞涩,一旦情动,对于自己心仪仰慕且未来能有名分安排的男人,她也很难拒绝对方的非分要求。
冯紫英离开临江阁时,尤三姐已经不敢出来相送了,倒是紫鹃把冯紫英送出来。
“紫鹃,你家姑娘就交给你了,注意她的心情和身体,莫要有什么言语刺激了她,……”
“大爷放心,婢子晓得。”紫鹃点头,“尤姨娘性子直爽大方,也没有多少心机,姑娘挺喜欢的,让尤姨娘多陪陪姑娘,兴许姑娘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了。”
“嗯,这一路行去,三妹都会陪着林妹妹,倒也无虞,不过三妹性子粗疏,恐怕考虑问题想事情就没有你那么周全了,你日后也是要当姨娘的人,要学着帮着你家姑娘,……”冯紫英笑着打趣。
紫鹃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能是恨恨的一跺脚,“大爷你说这话好不害臊!你连我家姑娘都还没有娶到手,就敢说这种话,……”
“爷怎么就不敢说这种话了?你家姑娘除了我还能嫁给谁呢?”
冯紫英悠然而笑,觉得这丫头此时的表情特别有趣,尤其是一双月牙儿眼笑起来很讨人喜欢,两颊的婴儿肥并没有因为年龄增长而稍减,倒是越发甜美了。
“既然你家姑娘终究是要嫁给我的,那你呢?怎么,难道说你还打算重回贾家当你的鹦哥?你舍得你家小姐?或者说你家姑娘嫁入我们冯家之后,你还要另行许配给哪个小子?我看谁活腻了敢娶你?!”
被冯紫英“无耻”却又直截了当的话给羞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只能转头就跑。
倒是把冯紫英逗得心情大好,调戏一下这个忠贞不二的丫鬟,也算是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
其实谁都知道像她这样的贴身丫头基本上都是跟着姑娘嫁入,然后先是通房丫头,然后抬妾,最好再能生下一男半女,像赵姨娘那般,就是这等丫鬟最美满的结果。
当然这也须得要一些机缘,比如跟着的小姐大方且支持,母家有实力,再比如相公喜欢等等。
一口气跑回自家姑娘房中,紫鹃心中砰砰猛跳,脸上却是滚烫,却见姑娘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更是让素来沉稳的紫鹃羞不可抑。
“怎么了,送一趟冯大哥回来就变成这样了?冯大哥说什么了?”黛玉是绝不相信冯紫英会对紫鹃有什么不轨的,迟早都是他的,那里用得着?而且冯大哥也根本不是那种人。
“冯大爷说让婢子和尤姨娘好生陪着姑娘,让姑娘也莫要胡思乱想伤了身子反为不美,一切有他,……”紫鹃也是聪慧性子,很巧妙地把冯紫英的话增色添彩。
“那你怎地会这般形色?面红耳赤,那心都能从你衣襟里蹦出来了。”黛玉故作狐疑状,一双星眸看着紫鹃。
紫鹃有些着急,她可不想自家小姐误会了冯大爷,若是二人有了误会嫌隙,那就麻烦了。
“冯大爷说些不着调的话,小婢听不得……”紫鹃勉强解释道。
“哦,冯大哥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怎么会说不着调的话?”黛玉意似不信。
“真的,姑娘,她说奴婢日后和尤姨娘一样,要跟着你进他冯家的门,……”紫鹃只能含羞带恼地含糊说出来,倒是让黛玉心里宽心不少,“冯大哥这话没错啊,你是要跟我一块儿嫁给冯大哥啊,难道你还打算留在贾家不成?”
林黛玉的理所当然同样也让紫鹃心里安稳不少,摇了摇头:“奴婢只是不忿冯大爷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罢了,好像谁离了他们冯家就没处去一样,……”
“那你觉得冯大哥这个人不好,还是不愿意去冯家?”黛玉含笑问道。
紫鹃愣怔了一下,好像真的没有啊,再度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冯大爷说话的模样恶行恶相,太招人厌了。”
林黛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倒是明白过来了,冯大哥对紫鹃印象很好,一直觉得她对自己忠心不二,心又细,考虑事情周全,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也经常打趣这丫头。
“嗯,冯大哥就是这样,若是不入他眼的,他才懒得和你多说话呢。”黛玉挽着紫鹃的胳膊,悠然神往,“无论我到哪里,你可是要一辈子陪着我的。”
这一夜多人无眠。
魏广微、范景文和贺逢圣都在思考琢磨冯紫英今晚提出的看法,北方真的没有能力挽回日渐落寞的局面了么?他们痛苦的发现,好像无论从哪个方面都难以逆转,或者说他们找不到新的路径。
尤三姐也一夜无眠,冯紫英表现出来的亲昵态度让她既安心踏实又有些担心,她才十六岁不到,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了对方,破了身子,日后回去能不能如愿以偿的抬入冯府?
还有紫鹃一样难以入眠。
冯紫英的话挑破了那一层纱,日后自己是要跟随姑娘嫁到冯家成为冯家人的,但是这个前提是要在冯林两家结亲顺利的前提下,可是现在林老爷病重,姑娘一旦双亲过世,冯家还愿意娶姑娘么?
这不是冯大爷一个人的事情,涉及到整个冯家,作为冯家主母大妇,各方面都要求很高,姑娘若是父母双全身体康健年龄合适的话,自然没问题,但是姑娘现在身子不好,年龄太小,而父母一旦双双过世的话,姑娘肯定要守孝三年,而这三年会发生什么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所以要促成这段姻缘,那就必须要在林老爷过世之前把这桩婚事确定下来才行。
从通州南下,沿着运河可谓顺风而行,船速很快若是过大埠,那便可以上岸住宿,若是小镇甸,索性就直接在客船上歇息,倒也安稳。
很快就过了德州进入山东境界,冯紫英也和崔景荣说了一下,分别在临清和东昌府住一晚,崔景荣自然不会拒绝。
这等利用公干回家的事儿从前明到大周,官员们都很熟溜,一般都允许。
盖因无论是在外地还是在京为官,特别是距离老家太远的,要回一趟家实在太难了,除非病休、奔丧丁忧这种,哪怕是年末春假也就那么二十天,对于像一个两广、四川在京中做官的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虽说临清没有什么至亲,但是回了一趟老家,总得要看一看问一问,那段喜贵替自己招募的人手在临清也是学习加实习锻炼时间不短了,情况究竟如何,虽说有信来往说着,但是自己亲眼一见,才最踏实。
丰润祥在山东的发展势头很好,几座大府城都已经有了分店,而且开始进入了北直,比如保定府和河间府。
这两府算是北直民间相对较为富庶的地区,丰润祥在这里开店,也算是一个开始布局北直的开始。
不过冯紫英已经失去了对这等首饰行业的兴趣了,当初之所以从事这个行业,一方面是薛家有这个资源,二是自己刚刚介入想要练练手,三就是要借这个摊子来培养锻炼一下使用阿拉伯数字计算方式以及复式记账法的人才。
现在薛家虽然没退出,但是在薛蝌尚未成长起来之前,相当于薛家退出了,其他两方面都已经达到了目的。
“距离临清二十里,今晚就在临清歇息一晚。”崔景荣笑着对冯紫英道:“紫英,你就莫要管我们了,这边我们直接去驿馆,先前我们都一路打了招呼了,自有州衙接待,嗯,若是你有暇,也可以来坐一坐。”
“崔公,下官就只有说一声抱歉了,只有这半日时间,下官回去一趟,还得要替父母敬敬祖宗,还有一些亲戚要见一见,……”冯紫英赶紧道。
“唔,你去忙吧,不过你提到的临清贡砖这一行业的扩大规模问题,本官觉得很有意义,若是临清有这等优势,而且这沿线包括南直和京师都对此类贡砖需求很大,完全可以把这个行业放开吧?”
崔景荣站在船头,背负双手,若有所思。
“崔公,其实私下里贡砖烧制都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毕竟有朝廷约束着,所以始终不能放开手脚,据我所知,这些砖窑现在所烧制的数量除了供给京师城里需要外,甚至连东昌府和周邻府县都难以满足需要,更遑论南边的金陵、扬州、松江这些地方了。”
冯紫英很惊讶于崔景荣居然有此胆魄,不过这让他也很高兴,估计应该是鲁西南和河南那边歉收可能会引发明年流民潮的问题让崔景荣有些担心,所以开始寻找解决路子了。
“一旦把这个行业放开,下官估计起码能解决好几万流民的生计问题,今年鲁西南和河南那边大旱,户部不是正在计议如何赈济,防止流民北上入京么?这应该是一条好路径。”
“紫英,你这是在逼我还是引诱我啊?”崔景荣被冯紫英说中了心事。
这二三十年来,北地诸省几乎是每年都有水旱蝗灾情,尤其是旱情和蝗灾几乎是连在一块儿,不是山东就是河南,要不就是山西、陕西或者北直,范围大小,程度轻重不一。
每年户部光是应对这赈济都是应接不暇,也加剧了财赋的拮据状况,可是若是不赈济的话,这兴起了流民,都往京师跑,京师也受不了啊,弄不好就要起疫情大灾,那才是弥天大祸。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八节 何谓政绩
冯紫英却被崔景荣勾起了心思。
接触这两日里,他感觉崔景荣应该算是这个时代一个比较典型而优秀士人文官,性子宽厚,有自己的思想,但是却不偏听偏信,愿意接受一些新鲜事物,这一点尤为重要。
如果是一个迂腐固执的文官,那么再是清正廉洁,再是能力突出,但是思维只能局限于那样一个窠臼中,就很难跳出这个历史的循环,难以做出改变。
就像自己先前就和他提起过的,临清贡砖烧制涉及到临清的土质、烧纸技术和以及特定的运河运输能力,这几者缺一不可,所以这才是贡砖产业能够发展起来进而进一步扩大的根本原因。
临清贡砖烧制窑炉,动辄需要数百泥工窑工,这除了部分技术工人对技术火候的掌握外,绝大部分还主要是简单的高强度劳动,这也意味着需要大量劳动力,但是限制贡砖产业发展的主要因素还是因为朝廷政策。
因为从前明开始,贡砖主要还是供宫中和朝廷官衙公廨所用,后来逐渐放宽,也主要是经过工部批准为京师城中官员宅邸可用,所以即便是下边亦有部分私下交易,但是毕竟这不符合朝廷规制,也只能偷偷摸摸交易,规模不算太大。
冯紫英当初在临清时就感觉,如果能够将这项产业放开,让临清城周边的贡砖烧制彻底发展起来,起码可以在现有规模上扩大三五倍。
盖因这贡砖需求太大,地方士绅商贾们对此都是极为喜好推崇,能用于自家宅邸简直是不吝银钱,这样一来既可以吸纳大量劳动力,同时还能进一步扩大临清码头、船运等各行各业的需求。
现在正好赶上了鲁西南这一片地区今年欠收,如果稍有处置不当,就有可能会引发流民聚集,这一情形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已经向户部和内阁作了汇报,提前作了预警。
冯紫英觉得这正好是一个契机。
“崔公,其实下官觉得与其让这种贡砖在私下里偷偷摸摸交易,不如大大方方放开,如果的确觉得有些逾制,那么我们在一些规制上做一些限制和要求便可。”冯紫英摊摊手,“崔公您只需要下船打听一下,谁不知道这临清贡砖在私下里有买卖,这临清城中豪门大户又有几家没有用过贡砖?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或者就不在外边用,在自家内室中用一用,但这何必呢?”
”紫英,有些问题恐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崔景荣自然也知道临清贡砖是工部御制,如无工部的批复,那么砖窑烧制贡砖私自发卖那就是依律当处,而逾制购买使用贡砖的,一样要受到处罚,但是有些豪门大户宁肯受罚也要用这等贡砖,就是愿意充这个场面。
“崔公,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这贡砖发卖使用须得要工部批准这一规制其实并非源于我们大周,而是前明旧例,既然是前明旧例,那么现在已经不太符合形势了,为什么就不能既是修订修正呢?”
冯紫英站在崔景荣身旁轻声道:“其实我觉得朝廷也未必就在意这个,下边的事情,工部未必就不知晓,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既如此,只要有人提出来,要修订改正并不难,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而且这对临清,对这些砖窑主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同样,如果能借此机会吸纳那些来自欠收地区外出就食流民给京师城治安带来的压力,我想这也算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吧?”
崔景荣微微点头。
说实话,他心动了。
每年户部承担的赈济压力都让他焦头烂额。
今年除了鲁西南地区外,河南和陕西都是大旱欠收,特别是陕西那边尤为突出。
明年户部在赈济上的主要心思都要放在陕西特别是陕北地区,河南这边压力一样巨大。
所以无论哪里能够给他一个减轻压力的好消息好路径,他都是乐于见到的。
“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冯紫英觉察到崔景荣心动,趁热打铁。
“哦?说来听听。”崔景荣还在考虑如果鲁西南这边的流民可以通过转移流民来运河沿线类似于以工代赈的模式来解决,但是代赈的另一端却不再是官府而是窑主们了,这也为窑主们提供了大量劳动力,这是好事。
“既然是贡砖解禁,可以供寻常士绅商贾乃至普通民众使用,那么在贡砖上适当抽分,或者说征税,这也就说得过去了。”冯紫英见崔景荣眼睛一亮,微微一笑。
“这等贡砖所用者当为各地士绅商贾中身价不菲者,原来还要担心逾制,现在就不再担心这个,多几两银子,想必对这等家庭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而积少成多,这对于朝廷来说,却是多了一笔收益了,想必皇上和内阁也是乐见其成的。”
崔景荣真心服了,难怪这小子能闯下如此大名声,这等心思委实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转来绕去都是直击人心,而且样样都能紧扣你所在意的,让你欲罢不能。
“紫英,本官还真的难得服人一次,但这一次,本官被你说服了,今儿个晚间本官就要写奏折给几位阁老和皇上,取消贡砖限制,同时鼓励多建砖窑,以求吸纳明年春可能大规模出现的流民,一个流民家庭哪怕有一个壮劳力在窑厂干活儿,也就能养活一家人,也能让朝廷赈济压力减轻许多,……”
见崔景荣如此激动,冯紫英反倒是冷静了一些,“崔公,此事也无需如此急迫,最好今日到了临清,明日到东昌府之后,与府尊和知州等几位先行商计一番,了解一下目前临清贡砖每年规模以及预估一下未来可能扩大的规模,这样也可以有的放矢,……”
崔景荣看冯紫英越发顺眼,点点头:“此事本官自然知晓,但我要先上书与几位阁老和尚书大人有所准备,至于具体如何操作,自然要等到东昌府和临清州这边的基本情况出来再做定议。”
“那只要大人心里有了计议,下官也就放心了。”
冯紫英不再多言,以崔景荣的履历经验,这等事情无须自己提醒,自然明白如何去推动。
日后此事若是能做成,当然就是崔景荣实打实的一份政绩,至于说自己在其中的作用么,冯紫英相信少不了。
且不说崔景荣不是那等湮没他人功劳的品性,而且明日还要去东昌府,府尊大人可是自己未来的泰山啊,这等事情是离不开府州两级官府的推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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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临清,各自下船。
便是范景文和贺逢圣也知道冯紫英要抓紧这半日时间回老宅办些私事,所以没有来打扰。
不过对于后边客船上的一行人来说,却是肯定要去一趟的。
贾琏从未去过冯家老宅,自然要去熟悉认认路,而黛玉也想旧地重游,感怀一番。
至于尤三姐更是忐忑不安,这意味着自己可能要正式出现在冯家人面前,哪怕在这边的人可能只是一些远亲和下人。
“这便是我家了,那边那塘水池原来叫蝎子坑,名字难听,但面积不小,被我家买了下来,重新打整了一番,弄成了一个后花园水潭,夏日里乘凉也要舒爽得多,……”
冯紫英一路行来,替一干人介绍着,府里边派来的两辆马车,黛玉、尤三姐、紫鹃和雪雁几个女眷一辆,冯紫英和贾琏一辆。
“那边这家也是咱们东昌府临清的一大望族——任家,其家也是屡出举人进士,多在外地做官,……”冯紫英还有印象自己与左良玉为了出城,从任家花园翻入,然后绕道而出的情形,一晃就是四年,竟然犹如在昨日。
左良玉在辽东混得不错,这小子桀骜跋扈的性子加上不俗的武技和情商,在军中居然爬得很快,这让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干预对方的人生道路是正确的。
没准儿几年打磨下来,就能看到一个骁悍勇武的战将慢慢茁壮成长起来。
走到了冯府门前,马车停下,冯紫英和贾琏跳下车,冯紫英忍不住叉腰叹道:“那一日,林妹妹便是和贾雨村躲藏在那里,而那薛二叔却是从这边跑过来,……”
回想起当日的情形,冯紫英忍不住目光望过去,而后面马车的布帘掀起了一条缝隙来,正对上黛玉那明眸俏靥。
两双目光汇聚在一起。
段喜贵已经在门上候着了。
看见冯紫英和另外一人下来,而角门打开,后面那辆马车则直接驶入,倒是让段喜贵有些诧异。
“铿哥儿。”
“表兄,这是荣国府家琏二哥,琏二哥,这是我表兄,你叫他段三哥就行。”冯紫英简单的为贾琏和段喜贵介绍了一番,免不了是一番寒暄。
后面下车的几个女眷,冯紫英就没有替段喜贵介绍了,段喜贵也很知趣的不问。
当下这位表弟已经不是昔日的表弟了,实打实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便是知州府尊见到也要客气几分,段喜贵是知晓分寸的。
丁字卷 第九节 落子发芽
孤灯如豆,摇曳不定。
冯紫英脸色在忽闪的灯影下显得更加冷峻。
“这是兖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这么南下一遭,这才走出多远,其他事情没遇上,居然又遇上了白莲教。
“冯大人,……”王朝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那一年他就知道此子绝非凡俗之辈,但是看到眼前此人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时,他还是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敬畏。
才四年间,那个十二岁少年的印象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但现在王朝佐确信这一位是真正要成大事的,他不清楚当初对方要求自己按照他的安排去如此做是不是就料到了有今日之事,但无论如何摆在面前的现实却是让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该居于人上。
“按照你的要求,他先前跟着那位徐先生,后来徐先生让他跟着高先生在这边,因为我们东昌府这边防范很严,所以后来王二索性就跟随高先生去了曹州那边,再后来他又跟随高先生回到了那位徐先生身边,还曾经跟随那位徐先生、高先生去了北直隶霸州、真定等地,……”
王朝佐收拾起波动的心情,开始说起自己来意,“王二前几日里回来了一趟,和我见了面,说起今年兖州那边旱情极其严重,许多地方人家根本家无隔顿粮,不少人都开始外流,来我们东昌府和去了东面北直大名府的人也不少,但现在还不算严重,据说可能到了明年春末夏初夏粮收之前,很多人都熬不到那个时候,要么就只有出去,要么就只有……”
“就只有什么?造反?”冯紫英冷笑着反问一句,“官府肯定要赈济,但是那点儿赈济恐怕只能勉强让你不至于饿死,要想其他不可能,……”
“对,也只能是如此,但是现在东大乘教趁着这个情况在兖州、曹州、济宁、大名府那边活动十分频繁,东昌府这边其实也有活动,不过府尊沈大人在这方面查缉得很严,接连抓了不少人,而且要求多家具保方才放人,所以我们这边要好一些,但是从王二传回来的消息,看样子东大乘教是打算在鲁南、鲁西南那边作为根基所在,要想向济宁府、大名府等地发展,……”
王朝佐的话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那个草编工匠首领的风格了,更多地还是以官府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了。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现象。
这两年税监撤换之后低调了许多,也不再像之前那位税监那样飞扬跋扈苛索刁难了,虽然对临清本地也有影响,但已经好了许多了,这也让临清这边勉强接受了。
“哦?”冯紫英凝神思索。
他当初和王朝佐达成的为其脱罪协议,一方面是要释去王朝佐担心,让其不至于担心自己卸磨杀驴而不肯就范要拼个鱼死网破,但到后来更多地则是想要在白莲教里打下一颗钉子。
因为他约摸记得这白莲教在山东和北直一带影响力根深蒂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星火燎原,山东是自己老家,也是自己想要刻意经营的一块地盘,他不能容忍这种情形发生,另外倭人对白莲教的渗透也让他警惕,更须得要防一手。
“那你觉得这帮人是想要造反么?”
“回大人,不太像,今年旱情也主要是集中在曹州、兖州这边,像东昌、济宁这边其实没那么严重,还没到饿死人的地步,但起流民是肯定的,规模大小而已,如果说要造反,那就有点儿可笑了,老百姓可没那么轻易走这条路。”
王朝佐好歹也是几百上千草编匠户的首领,这点儿眼光还是有的,加上这一两年冯紫英的提点指导,心态也转变了许多,看问题的角度也有所变化,所以说出来的话也显得更公允。
当然冯紫英也没有让他白忙乎,官府那边通过段喜贵和自己老爹的一些关系帮着打点,他也算是摆脱了前两年白莲教给他带来的阴影,但是却依然能和临清地面那些个三教九流的势力保持着联系。
“这么说他们就是要借此机会积蓄力量了。”冯紫英微微颔首。
这也符合他的判断。
今年大周的灾情主要集中在陕西和河南,北直和山东这边虽然是白莲教的大本营,但是灾情只是在局部较为严重,造反那就是自取灭亡,但白莲教这般苦心经营,还是让人心惊。
“应该是如此,但那高应成和咱们东昌府这边也有些瓜葛,经常来这边活动,王二现在一直跟随在那位徐先生身边,所以也就无暇顾及了,……”
王朝佐还是有些担心。
“这样的话,你看你有没有合适的人贴近那个高应成,王二紧跟着那个姓徐的不能放松,也不需要做什么,你也尽量不要联系,……”
王朝佐走了。
看着侄儿王培安读书有成,而且其一个儿子也被冯紫英让段喜贵托关系安排进了县衙当了一名杂役,王朝佐已经早就没有前两年的那番热血冲动的锐气。
本身那一次也是逼于无奈,如非迫不得已,像他这种有家有室的人怎么可能去头脑发热,现在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那就更稳妥了。
白莲教终究是个大患,但一来那个徐先生飘忽不定,冯紫英认定那家伙应该是个大人物,二来北直那边才是他们的根据地大本营,所以他要那个王二潜伏不动,静心等待时机成熟。
这等危及朝廷根基的危险隐患,须得要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才好。
“王培安现在如何?”段喜贵进来时,冯紫英这才启口问道。
没想到冯紫英当先是问此人,段喜贵一愣之后随即回答道:“这小子读书挺刻苦努力,而且也有些天赋,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和左良玉完全是两种人,族学里的塾师很是看好他,冯家也有不少子弟读书不错的,但能赶上他的几乎没有,塾师说,明年他要考秀才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冯紫英点了点头,只要王培安和王朝佐的另外一个儿子走上正路,那么王朝佐就不会生异心。
“那帮你教授的学生如何?”这才是冯紫英最关心的。
随着丰润祥规模的扩大开店,段喜贵教授出来那帮使用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的学徒开始逐步安排到这些店面中去从事记账计算工作。
如果没有这个平台,这种推广和学习都要慢许多,而有了这个平台,甚至以后凡是冯家可以牵扯到的产业,都可以大力推广这种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
“都很顺利,之前很多人还是不太接受,好在现在是完全由我们自己掌握了,嗯,今年以来,所以这种学习普及速度以及使用效果都好了许多,像保定和河间那边新开店,我都是直接安排学徒过去接管记账,另外愚兄也在考虑和姑母说一声,是不是可以把我们在京师城和大同那边营生都逐渐推广开来,……”
段喜贵的胃口更大,这让冯紫英也是刮目相看。
当然不排除这厮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要把手伸进整个冯家的产业中去,不过对这一点冯紫英并不排斥。
就目前来说,他还没有看到段喜贵有什么其他心思,至于说那些营生中冯紫英已经明确划出了一块股份来给段喜贵,在当初段喜贵甚至不敢要,但是最终还是以契约的形式确立了下来。
如果段喜贵还要有其他心思,那么就只能说你先不义,那就不能怪我不仁了,但从目前来看,还不至于,只是冯紫英惯以人性本恶的观念来判断人。
“三哥,我相信你已经看到了这种数字和记账法的好处和便捷性了,嗯,京师城和大同那边营生我会和母亲去一封信,具体如何运作,你自己斟酌,我还要说的是,预计明后年朝廷可能开海,而市舶司那边可能对这类能写会算的人才有很大需求,……”
“……我的意思是你在已经在咱们店面里被证明了很优秀,而且还能充当老师的这些人中选出一批人来,进一步扩大培训学徒的规模,要求不算高,能认识几百个常用字,然后就是能使用数字计算和记账就行,不管是我们自己的营生,还是别的……”
“铿哥儿,你还别说,还真有几家和我们用生意往来的,在发现了我们的记账方式之后,原来不觉得,后来有的是我们给推荐建议,有的则是自己感觉,觉得好像很方便,就想让他们的学徒关账来我们这边学一学,……”
“欢迎之至啊!”冯紫英大喜过望。
若是这等阿拉伯数字和计算式方式以及复式记账法只能局限于自己家族中这点小营生就毫无意义了,也浪费了自己如此苦心孤诣的搞了这么大一出来,目的就是要推广这种最便捷最高效的数字计算和复式记账的方法,最大限度的提升国人在学习算术和记账这等实用技术的效果和能力,现在总算是见到了一抹曙光。
他原本就打算是借着各种机会在开海之后,把这等“私货”推广出去,,没想到那边尚未开始,这边却已经开始结果了。
丙字卷 第十节 大妇风范
“冯大哥还在和人说话?”黛玉站在门口,轻声问刚从屋外回来的紫鹃。
“嗯,下午回来冯大爷和段三爷说了一会儿话就匆匆出去了,据说是去拜会临清州知府大人,然后回来之后吃了饭就有人来了,一直谈话,再后来又是段三爷进去了,……”
紫鹃撇了撇嘴,“感觉冯大爷回来之后好像比在京师城还忙碌呢,一拨接一拨的人来,下午任家、周家的都来了人拜会,后来还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的来人,这么大半日了,连姑娘要去见他都没时间,……”
“死丫头,少在背后嚼舌头,再这样,……”黛玉沉下脸,“冯大哥是男儿汉,志在四方,若是他成日里在内帏里,岂不成了和宝二哥一样了?他又如何能建功立业?”
紫鹃吐了一下舌头,“小婢知错了,不过冯大爷哪有那么多事情啊,他是翰林院修撰,又不是地方官员,需要接待和拜会那么多人么?”
“你懂什么?”黛玉有些傲娇地一仰头,“越是这等翰林院官员到地方上,地方官员都是要来结交一番的,只是现在冯大哥太年轻,资历太浅,否则就该是知州同知这些来拜会他了,……”
“至于其他人,冯家在临清是士绅望族,冯大哥又是冯家唯一的嫡子,冯伯父现在经年戍边在外,很难回来,冯大哥回来其实就相当于代表冯家家主回来了,而且冯大哥是馆选庶吉士并且成为了翰林院修撰,也算是山东士人翘楚,像任家周家这等书香门第的世家,自然是要来拜会的。”
黛玉略微一顿,不无自豪,“当年我爹在扬州做御史,有时候要出巡,从济宁到金陵,无论到哪里,地方官府官员也都要来拜会,品轶太高的官员,我爹也要去拜会,这也是为官之道,我爹也是进士出身,昔日同年同学在各地做官的都有,自然也要往来,……”
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连刚准备进门的贾琏都忍不住点头。
难怪大郎说要娶这林妹妹,而林妹妹也看不上宝玉。
自己也有些走眼了,还觉得林妹妹在贾府呆了这么几年娇怯不堪,原来却是不显山露水,这一番话其实寻常女子能说得出来的?
若是没有这番见识也难以理解为什么冯紫英从一归家便如此忙碌,甚至连吃饭都是在书房里对付了一顿。
贾琏在门口轻咳了一声,这才敲门。
“琏二哥。”
“妹妹用过饭了?”贾琏进门,和颜悦色,关心地问道。
“吃过了,琏二哥也用过饭了吧?”黛玉对贾琏印象也很好,一方面是因为贾琏和冯紫英关系一直十分密切,另一方面作为自己表兄,贾琏印象也远胜于宝玉,更不像宝玉那等死乞白赖的成日里来屋里纠缠。
“嗯,我还是第一次来这边儿,不过饮食倒是和京师里没啥区别。”贾琏点点头。
黛玉和紫鹃都有些诧异,这琏二哥(爷)来屋里作甚?说这些没盐没味的话,……
贾琏也在斟酌言辞,明日便要去东昌府,冯紫英已经和他说了他的婚姻之事,如无意外,那么冯家长房兼祧,就要先娶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嫡女。
这事儿恐怕就这两日就要挑开,因为算日子也该这几日朝廷就要正式下文,另外礼部那边也就要同意冯紫英兼祧其伯父所在长房,延续香火。
而冯紫英也和他说了,他的老师乔应甲也已经去信和沈珫谈妥,只等朝廷下文,这边冯家就要正式送礼定亲,甚至议定成亲日子了。
这个情况冯紫英隐约和黛玉提起过,但却没有挑明,便是那一日,也是一句话带过,黛玉自然也不好深问,眼见得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再拖延下去,所以冯紫英需要一个人来替他婉转解释一番,免得明日之后若是黛玉无意间得知,受了刺激。
当然最好的人选就是工具人贾琏了。
见贾琏坐下之后却是面带踟躇之色,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黛玉何等敏感,立即就明白过来,”琏二哥,您可是有话要说?需要紫鹃出去么?”
贾琏一怔之后摇了摇头,“不必了,妹妹蕙质兰心,怕是猜到为兄要说什么吧?”
黛玉嫣然一笑百媚生,看得贾琏都有些心惊肉跳,“琏二哥,可是冯大哥让你来说的?”
“那倒不是。”贾琏老老实实摇摇头,“只是这几日里和大郎说了许多,大郎在为兄面前也没有隐瞒什么,所以为兄也想和妹妹说一说。”
“可是沈家姐姐之事?”黛玉语气淡然。
“啊?”贾琏吃了一惊,冯紫英说黛玉应该是知晓长房之事,但是却没说黛玉连他要娶沈家女的事情也知晓了啊,“妹妹都知道了?”
“冯大哥没怎么瞒我,不过冯大哥大概也是怕我使小性子生气或者伤心,所以也一直没有当面告诉我,其实小妹早知道了,……”黛玉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还有点儿好奇,“当时说冯大哥大伯追封袭爵,说冯大哥可能要兼祧时,小妹就在想这事儿,只是没想到会是沈家姐姐,……”
“啊?你认识沈家姑娘?”贾琏目瞪口呆,他估计恐怕连冯紫英都未必知道这个情况吧?
“不,琏二哥想差了,小妹不认识沈家姐姐,不过这不代表小妹不知道沈家姐姐。”林黛玉轻笑,“琏二哥恐怕不知道家父、沈家伯父还有冯大哥的老师乔公乔伯父其实都是同科进士吧?”
“啊?!”贾琏再度瞠目结舌,他还真不知道这一出,他只知道已经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乔应甲是冯紫英的老师兼靠山,却不知道乔应甲和林如海、沈珫都是同科进士。
“妹妹是如何知晓的?”贾琏不相信冯紫英知晓林黛玉清楚长房婚姻对象说沈家女却不告诉自己,而应该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林黛玉知道了这个事儿,所以这般为难的来暗示自己找机会帮他委婉挑明。
“嘻嘻,琏二哥是不是觉得很惊讶?”林黛玉心思细腻,察言观色的能力更是不一般,已经猜测出一些端倪,“冯大哥恐怕都不知道这个情形吧?”
贾琏却是想不明白林黛玉是怎么知晓这个情况的,如果不是冯紫英自己什么时候说漏了嘴而不自知的话,他就无法想象林黛玉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孩子怎么就知道冯紫英兼祧长房的婚姻对象是沈珫之女了?
莫不是紫鹃去冯府和金钏儿、香菱几个丫头那里得知的?但金钏儿和香菱她们知道这事儿么?这却不确定了。
甩了甩头,贾琏也就懒得多去猜测了,“妹妹知道了,那愚兄也就放心了,本来还担心……”
“琏二哥,冯大哥的好意小妹明白,小妹也很感激,不过冯大哥也太小瞧了小妹了。”黛玉此时显得恬淡自若,眉目间的清泠雅度更彰显风范,“各人有各人的姻缘,切莫强求,沈家姐姐的为人小妹打听过,那也是很好的,能嫁入冯家长房,那也是沈家姐姐的福缘,对冯大哥也是极好的,小妹相信冯大哥也自有安排,……”
贾琏觉得自己今儿个原本是来挑明和开导的,现在反倒是小家子气一般,苦笑着摇头:“妹妹这般气度,愚兄也是敬佩,紫英若是有妹妹替他执掌后闱,定能安心朝堂仕途,有一番大造化,……”
黛玉脸颊滚烫,险些就被贾琏的这几句话给破了功。
原本是鼓足勇气端着,不能让琏二哥和冯大哥小觑了自己,只是她委实也没有什么经验,年龄也太小,所以琢磨这要想赢得琏二哥和冯大哥的尊重,就须得要展示出自己的气度。
只是这等撑着场面,还得要斟酌言辞,实在太辛苦,深怕被看穿了。
“琏二哥过奖了,小妹不过是本着自家心思坦诚而言罢了,倒也当不起什么。”黛玉顿了顿,“若是冯大哥再问起什么,琏二哥不妨转达给冯大哥,请冯大哥不必多心,只需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便好,……”
贾琏终于走了,黛玉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坐在锦凳上,以手扶在桌上,紫鹃眼中更是满目赞许,忍不住扶住自己姑娘。
“姑娘你说得太好了,琏二爷分明就是冯大爷的说客,就怕长房婚姻之事让姑娘懊恼生怨,哼,自己不敢来和姑娘说,却让琏二爷来,简直太花心,……”
“傻丫头,这哪里能怪冯大哥?”黛玉脸上却是掠过一抹羞喜交加之色,“他这等家庭,便是换了别人,也一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他们冯家是三房只存一脉。”
黛玉心里却是明白的,若非冯大哥这般着紧在意自己,何须这般辗转来解释?
随便找个机会也可以告诉自己。
可越是这样不敢挑明,越是说明他在乎自己,深怕自己不理解而难受,可自己是那种人么?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涌起一抹甜蜜。
丙字卷 第十一节 给他们希望
文渊阁。
叶向高和方从哲几乎是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信函,而齐永泰和李廷机则都还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郑继芝则是眼巴巴的看着这几位。
“伯孝兄,这还只是一个粗略想法吧?你就这么沉不住气?”方从哲忍不住打趣郑继芝,虽然郑继芝在五人中年龄最大,甚至比他们大一二十岁,但是现在郑继之还得按照规矩来向内阁禀报。
“进卿,自强是什么样一个性子的人,你还能不了解,若是没有足够把握,他岂会这么着急忙慌的上书?还是急报传递回来?”
郑继之其实早就不想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干了。
他都七十出头了,虽说身体状况还行,但是毕竟年龄摆在那里了,前一段时间要求致仕也是诚心诚意的,但现在他不想致仕也一样是有想法的。
他是不服这口气。
朝野上下都说这大周国库是被他郑继芝给折腾空了的,他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愿意背这个骂名。
大周财赋状况就这个样子,他郑伯孝为了把整个朝廷给支应运转起来,特别是九边军饷和官员们的薪俸解决掉,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头发大把大把掉,原来也以为自己只能是背着这恶名致仕了,但现在终于看见一线曙光,他郑伯孝自然不愿意轻易退下去了。
郑继芝明白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守成的料子,要让自己突破窠臼去寻找增加朝廷财赋的路子,他做不到,像增设税监矿监和大肆捐输这类恶法更是他所不齿的。
但这一次以海税为抵押举债,用新增对外海贸的商税来作抵押举债,却是让他耳目一新。
这等征税不需要在寻常百姓身上收刮,无论卖出去的货物征税,还是输入的货物加税,都影响不大。
卖出去的,税银落在那些个域外的商人百姓身上,又非大周百姓,自然无虞,而输入货物加征,这些货物多是如银、铜、宝货等物,要么是朝廷自身所需,要么是富贵人家所求,与寻常百姓无关,所以郑继芝也是老怀大慰,一力支持。
现在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发挥余热,洗刷自己前几年里所背负的骂名,他郑继芝也是能做事的。
“这也不是什么紧急之事,自强也未免太过急躁了,乘风,他在信中也说这是你那个得意弟子所建言,他仔细斟酌过,颇为可行,而且还联想到是否苏州金砖亦可效仿此法,……”方从哲连连摇头。
苏州金砖从前面永乐年间开始,只为皇宫烧制御用金砖,比起临清贡砖更为紧俏,这等金砖除了皇城内可用外,也就只有各家王爷府邸可用,便是寻常公侯府邸也不允许使用,限制极为严格,若是僭越妄用,便是抄家流放之祸。
齐永泰面色沉肃,慢慢放下手中誊录的公文,这才启口道:“自强在信中所言亦是为了国事,山东布政使司从年初月便陆续来文称鲁南和鲁西南乃至河南大名府那边一直缺雨,今夏歉收甚大,目前百姓家中存粮只能坚持到今冬便要大部告罄,若是不加以提早准备,只怕便会有大批百姓四处外出就食,引发祸乱,……”
“山东历来是白莲教、闻香教、无为教肆虐之地,这等教匪祸乱蛊惑民众能力极强,尤其是这等灾荒年间,更是如此,……”齐永泰继续道:”而且从各地反映上来的情况看,陕西河南的情形远胜于山东,今冬明春朝廷赈济防范的重心必定要放在陕西河南,尤其是陕西,若是能有此法缓解山东这边的压力,哪怕是临时一用也是好的,……“
齐永泰半句不提冯紫英,只抓住崔景荣的上书说事儿,而且结合各地布政使司传回来的实际情况,倒也中肯。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未置可否,倒是李廷机插话:“户部可曾做好了应对今冬明春的赈济准备?”
郑继芝摇摇头:“诸公都清楚现在户部情况,开海举债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以为朝廷马上有钱了,但是可能么?明年下半年能见到银子都算不错了,这里边还有多少步骤和需要解决的问题?那些商人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如果朝廷没有给他们拿出一个可靠的策划说法来,怎么可能轻易拿出银子来?现在各省都伸长了脖子,一有水旱灾害便是夸大其词,意图求朝廷下拨银两仓粮,着实可恶!”
这也是惯例,先喊苦叫穷,能抓一把抓一把,然后真的出了事儿就尽力掩盖,能遮掩住压下去就压下去,各级地方官府都是如此。
叶向高和方从哲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虽然现在看起来开海举债之事打开了一条看似美好的通道,但是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得下来的,如郑继芝所言,以前从未接触过,商人们也不傻,都要先观望再摸底,最后再来评估是否划算,才会作出决定。
但是今冬明春又要面临着陕西和河南大旱歉收可能带来的巨大压力,而且陕西今年本身就遭遇了叛乱引发的兵灾,如今又遭遇旱灾歉收。
“进卿兄,中涵兄,自强的这个建议起码可以缓解一下山东这边压力,先前乘风兄说得也有道理,山东历来便不清静,鲁南和鲁西南了解南直隶,扼守运河,若是出了乱子,未必就能像前年临清民乱那样轻松解决了,若是能按照自强所言,尽快放开贡砖,从现在开始便可让东昌府和临清州运河一线开始准备,哪怕是到了明春,能解决三五万人的就食,那也能缓解朝廷压力,……”
方从哲怀疑的看了一眼李廷机这个平素存在感很弱的阁老。
不知道此人平素表现几乎如木偶一般,今日却突然变得如此活跃了?
难道是向齐永泰示好,还是真的觉得户部缺银子可能难以支撑起明春四处伸手?
“此事恐怕不仅仅是应急那么简单,自强也提到了这贡砖解禁,那么也算是朝廷的一种特许,要新征商税,这合适么?”方从哲沉吟着道:“会不会引来士林非议?这开海新征海税,毕竟是针对域外商民,输入大周的也大多是朝廷所急需之物,所以说得过去,可这贡砖都是大周士民所需,这会不会有与民争利之嫌?”
叶向高没吱声,李廷机也微微变色,却不再多言,而郑继芝欲言又止,最终却是闭嘴不言。
齐永泰冷冷的扫了一眼众人,这才冷淡地道:“与民争利也说不上吧?贡砖究竟是何人所用,自强也在信中说得很清楚了,这等贡砖非豪门大户,岂能用得起?一匹贡砖售价几何?寻常小民岂会用十日半月的衣食来换一匹既不能食又不能穿冰冷的贡砖?可对于高门大户来说,花上几千两银子来让自己家中熠熠生辉,也许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如此,又怎么会在乎多上几十两银子的税金?”
“乘风,依你之见这高门大户士绅望族便是算不得民?”方从哲冷冷的反问。
整个堂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算,当然算,但是这部分民恐怕和我们朝廷担心铤而走险被教匪所利用的小民、贫民、饥民、草民还是有些区别的,这些人可能不会为了几十两银子而造反生乱,数量更是少的可怜,而小民、贫民、饥民、草民则有可能有可能为了一个蒸饼一碗稀粥而沦为暴民乱民,他们的数量是十倍百倍于中涵兄你所说的民,他们一旦铤而走险,那么就会危及到整个大周朝廷!”
齐永泰有些强烈而又冲击力的语言让整个文渊阁中堂里寂静无声,
方从哲脸色很难看,他没想到齐永泰会因为此事而态度如此激烈,但是转念一想,齐永泰本身就是保定贫寒人家出身,据说父亲就是在一场大旱之后的民乱中丧生,而靠着寡母沿路乞讨为生才将其养活,最后苦读成才,所以对这等事情尤为敏感。
见方从哲不吭声了,叶向高适时插话:“伯孝兄,此事你先拟议一个意见出来,乘风,你和道甫说一声,也请他们工部斟酌一下,看看拿出一个合适的方略来,倒不一定是为了那几万流民,而应该是对更多的小民,我记得乘风你这个弟子曾经和我提起过,有恒产业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他对这个‘产’字有不同的认知,认为‘产’字不能单纯的理解为财产,而是应该更宽泛一些,可以理解为包括但不限于财产、营生、手艺,更重要的是希望,……”
中堂里几个人都在默默的咀嚼着叶向高的话,或者说是冯紫英的这个对亚圣的话的解读。
“我深以为然。如果当一个人一群人一帮人没有财产,但他有一门手艺能求活,那么他也许就不会铤而走险,如果他们什么都没有,但是朝廷官府能给他们一份希望,告诉他们可以这样活下去,那么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
丁字卷 第十二节 敲定亲事,“就食”与“就业”
“小侄冯紫英见过伯父。”冯紫英深躬到底。
这是东昌府衙后堂,环境简单幽静,格调朴素淡雅,很符合江南士绅文人的那种气息。
“坐,紫英。”沈珫看着眼前这个俊逸倜傥的青年,心情有些复杂。
乔应甲的信已经收到了,而且他甚至已经收到了消息。
冯家长房的冯秦被正式追封呼伦侯,而朝廷也批准了冯唐请求其子兼祧其兄冯秦所在长房并袭爵申请。
而乔应甲在信中的意思也很明确,要让自己的女儿嫁冯家长房,成为冯家长房的大妇主母,而可能嫡子未来就可以直接袭爵。
换了是别的家庭,可能早就乐疯了,但是对于沈家这种书香门第来说,反而不是很在乎这一点。
当然你要说丝毫不动心那也不可能,毕竟谁也不能说自己所生子女个个都能文采风流,科举高中,那么一个能够维系一家富贵安康的爵位还是非常珍贵的。’
沈珫对自己女儿可能会和别的女子共侍一夫有些不太满意,哪怕从宗法规制来说,人虽然是同一人,但是礼仪上却属于两房,但沈珫同样不是很乐意。
自己的女儿何等优秀,琴棋书画,无一不出类拔萃,在沈珫心中堪配世间任何一个青年俊彦。
而这个冯家大郎先前自己也是以为其才高八斗,乃是绝才惊艳之辈,但是后来才慢慢知晓,此子在经义上很一般,诗赋文才上甚至可以说平庸,但在时政策论上却堪称奇才。
这等古怪的人物,让他都有些犹豫了。
没想到倒是女儿来信对其十分看好,而且还说对方并非不懂诗赋,而是认为诗赋乃是小道。
按照女儿说法,对方应该是不愿意把更多精力放在这上边,所以才会对外称不懂诗赋,以免徒增烦恼,并在信中附上了一首诗,就是为京师中宅子里那幅画所题。
这首诗让沈珫很吃惊,如果这首诗真的是眼前这个家伙所作,谁还敢说他不懂诗词,那沈珫真的要唾他一脸唾沫了。
沈珫也承认这个家伙很优秀。
看看他在朝廷中万众瞩目的架势,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这也就罢了,一趟西征平叛立下大功,要知道文臣立战功乃是最容易升迁的路径,但是往往越是最危险最容易栽筋斗的路径,但此子却是一跃成名。
紧接着又来了这样一套开海举债的方略,如果说前者还有些运气的成分,那么后者就真的是要在经世济国的韬略上有相当的眼界和造诣才能行了。
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啊,这是状元待遇啊,只是比状元晚了一年而已,比榜眼探花都还更出风头。
想想自己用了二十多年才走到一个正四品位置上,而这一位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到了翰林院修撰这样的清贵从六品位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翰林院修撰这种从六品,比起自己的副手同知这样的正五品都还更有前景和分量。
非翰林不能入阁,像自己这样没有在翰林院呆过的进士,就只能是干到六部尚书就是极限了,甚至可能在侍郎巡抚这一类位置上就很难再有寸进。
但是对于冯紫英这样的年龄和履历,只要不犯大错误,未来一个尚书位置是稳稳的,而进内阁的可能性极大。
难怪无数人都是唏嘘感慨。
这样的女婿,若说沈珫不心动,那是假话。
更何况女儿也来信表明了态度,而自己女儿素来也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认定的事情便很难改变。
既然如此,沈珫也就收拾起了其他情怀心思,以对待一个准女婿的标准来打量观察对方了。
“乘风兄和汝俊兄可好?”
沈珫面带微笑,目光里的那份考量让冯紫英也在琢磨。
“二位师长都很好,齐公每日公务繁忙,小侄离开时也未能见得一面,乔公履新,虽说是游刃有余,但乔公性子谨细,许多事情都要亲自过问,所以一样忙碌不堪,……,小侄临行前,亦有交待,……,若无意外,家伯父之呼伦侯追封和兼祧礼部公文依然下行,……”
有条不紊,细细道来,冯紫英毫无骄矜之气,一番言语也是循规蹈矩,听得沈珫也是暗自点头。
年轻士人最怕是骄矜浮躁,有一点儿成绩就眼高于顶,不把同僚放在眼里,这也是读书多年士子的通病。
冯紫英这两年在朝中创出偌大名声,沈珫也估摸着多少也沾染了一些这方面的习气,本来就打算好好提点规劝一番,但现在看来此子似乎老成持重远胜于同龄人,但是也不失锐气。
心中期许至于,沈珫对冯紫英又高看了几分。
难怪齐永泰和乔应甲都对其视为拱璧,北地士人中难得出这样一个翘楚人才,特别是思路开阔,眼界广博,且没有太多门户之见,这就尤为难得。
沈珫虽然与乔应甲亲善,但是仍然对北地士人中一些墨守成规和地域主义过于严重的心态不太认可,只不过关系到各自利益,一时间也很难改变。
但像冯紫英这等北地士人的后起之秀,却能理解南方士人心态,兼顾南方士人利益的思路,委实让沈珫很欣赏。
“紫英,汝俊兄的来信我已经看过了,你父亲亦来了信,先前种种不必赘述,……,既是如此,此事我便允了,请你家及早来人下聘议亲,……”
沈珫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计较细节,这让冯紫英对其印象很好,联想到那姑娘和沈自征,冯紫英一时间也觉得这门亲事好像也不是自己最初担心的那么糟糕。
倒是这位沈家姑娘素有才名,这才恐怕就是指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了,这倒是直指自己软肋,日后倒还要好好思考一下该如何来相处。
说完家事,沈珫又谈起了公务:“先前崔大人已经和我说了临清贡砖解封之事,我本人并无异议,但是这鲁南流民却要让我们东昌来承担,虽说为君分忧为臣子大义,但具体到实际上,恐怕还是要计较斟酌一番的,这流民若真是北上,即便是我们这边开始做准备,但三五个月这窑炉怕建不好,这些流民若是要安置下来,也需要花销,此等情况我已和崔大人交涉过了,他说朝廷肯定会有一个统一安排,但贤侄这一路上,也需要替我们东昌府提醒一下崔大人莫要小觑了这里边的问题,……”
对沈珫的不推诿,冯紫英很认可,大周朝官员们的品性风格冯紫英也算是有所了解了,遇上麻烦事儿不是躲就是拖,实在熬不过去了,才会来硬着头皮来处置,真正勇于任事者百里挑一,而既有担当却不乏做事能力的人就更少了。
对沈珫的行政才能冯紫英不好置评,毕竟没有实质性的接触过,不太好评价,不过从段喜贵以及临清这边的风评来看,起码也算是中上水准,不是那种单纯的书生文人。
想想也是,若是单纯的士人文臣,乔应甲这等极善政务的人物又如何能看上眼?一科数百进士,而且乔应甲是山西人,沈珫是苏州人,南北隔阂,还能有一番交情,自然是有共通之处。
“伯父放心,此事亦是小侄提议,自当尽我所能让此事能有一个圆满结果。”冯紫英点头。
沈珫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紫英,此事崔大人亦和我提起,可能他尚不知道你我之间关系,不过崔大人是个实诚人,并没有遮瞒你的功劳,他已经急报朝廷,预计很快就有结果,照理说这不该是我东昌府之事,但兖州那边一乱,势必影响到我们东昌府,而且若是能借此机会打开贡砖之禁,对临清百姓来说亦可多一分就食途径,便是那运河码头上的力夫,运送石炭和贡砖的船夫,造船的工坊,都须得要有更多的人,这一点崔大人说得特别对,……”
冯紫英心中暗笑,这也是冯紫英给崔景荣灌输的产业链思维。
一个产业的勃兴,毫无疑问会带动一条产业链的扩张。
像烧制贡砖主要需求就是两样,石炭(煤)和泥土,贡砖窑炉选址基本上都是靠近运河所在泥土适合所在,而石炭就需要通过运河运来,既有本地石炭,也有南边兖州来的煤炭。
而贡砖外销规模如果成几何倍数的增长,那么势必对石炭需求大增,无论是本地还是外地,从采掘到运输再到装卸,还有石炭、贡砖外运暴增对船只的巨大需求,这一系列都会给临清本地以及未来鲁南可能来的流民带来“就业”岗位。
“就业”这个词儿很新鲜,显然是一个新造词,但是如果和“就食”相对应,就不显得突兀了。
冯紫英和崔景荣耐心的探讨了与其让流民四处“就食”,还不如让他们“就业”。
“就业”就意味着找到了能糊口填饱肚皮的职业活计,然后他们就能凭借自家劳力来挣到钱银为一家人生计糊口解决问题了。
丙字卷 第十三节 动静,近乡情更怯
“看起来聊胜于无,但是这份心却很值得嘉许。”永隆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感慨道:“若是朝廷多几个如崔卿这般心存国事的臣子,朕又何须成日忧思不解?”
几个宰辅都赶紧谢罪,但永隆帝只是摆摆手示意。
“叶卿,方卿,齐卿,李卿,还有郑卿李卿,崔卿在在奏折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大周亿兆子民,若是要想让所有人都有饭吃有衣穿,单靠某一法是不可能的,只能多策并举,嗯,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得各路神通都得要使将出来,方能让更多百姓有更多的谋生法子路子,……”
“陛下,以臣之见,崔大人此策,虽说只能解山东一时一地之困,但是其导向却是和开海有异曲同工之意。”李三才抓住机会发表意见。
“哦?道甫,这二者有何共通之处?”永隆帝来了兴趣。
“解禁贡砖之用,自强的意思也就是一是解决鲁南明春可能的流民生计问题,二来贡砖需求极大,若是在原有基础之上规模扩大几倍,那窑厂所需从挖泥、制胚、搬运、烧制到后期出厂运输装卸需要人力极大,若是后年鲁南灾情缓解,流民返乡恐怕也未必愿意全数返回,也可吸纳部分本地民众,……”
永隆帝微微颔首。
“开海一事亦是如此,海税作押举债,本是事急从权之举,并非朝廷本意,其更重要的一面则是能让闽浙沿海数万甚至数十万地狭人稠的百姓能找到一条赖以谋生的生计,无论是在码头当力夫也好,在船上当船工也好,甚至因为茶山茶场、制瓷工坊、药材坊铺、丝绸作坊为了外销而扩大规模去做工也好,都能找到一条为一家人谋生的路子,……”
“所以臣以为这等想法如先前陛下所言,便是为朝廷谋事,为君分忧,……”
叶向高和齐永泰心中都是暗自鄙视,倒是方从哲心中微微一动,这番言辞投其所好,倒是很符合皇上的胃口,这个李三才看起来也有些不甘寂寞了。
或许这尚缺的一名群辅,此人已经有了几分想法?
下意识的瞟了一眼面色表情愉悦的永隆帝,方从哲已经在开始琢磨如何与这位突然间开始冒头的工部尚书交涉沟通一番了。
“道甫所言甚是,开海之事众说纷纭,但朕以为其间多为徒逞口舌之利的无聊之徒,只知道一味反对,却不思如何解决问题,朝廷之事若是交给这一帮清谈之徒,只会好事办好,坏事更糟!”
永隆帝这段时间也是被朝野内外反对开海的言论弄得不胜其烦。
这帮士人说怎么做怎么解决是半点办法没有,但是反对其某些事情来却能说得头头是道,一二三四五,能给你罗列出一大堆来,其中不少还是自己父皇时代的重臣。
当然这里边也有一些夹杂着利益在其中反对者,若是为了利益,永隆帝倒也能理解,但是那些个食古不化,为了反对而反对,或者是为了刷存在感或者所谓大义而来卖吆喝的,就太让人恶心了。
听得永隆帝这般一说,一干臣工已经明白了永隆帝的心思,只要是能解决问题,哪怕会引来一些非议和攻讦,都只管大胆地去干,若是都察院那边有反应,那就该是他这个皇帝来扛起的时候了。
走出乾清宫,方从哲和齐永泰都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离去的李三才,这才各自离开。
郑继芝要入阁无论是年龄还是精力以及皇上对其的看法都是不太可能了,但李三才却成了一个引人瞩目的亮点,尤其是这几桩事儿都和原来排序靠后的工部瓜葛甚大。
而对于皇上来说,只要是能让朝廷国库充盈起来,只要是能减少支出,那就是最好的事情,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能臣。
待几位臣工散去,永隆帝径直去了东书房。
“皇上。”
“说吧。”
“李公近期并无其他,履新之后倒是十分忙碌,他素来和金陵、松江、苏州那边士绅商贾相善,往来也很密切,其他倒是看不出太多,……”
永隆帝轻轻揉着太阳穴,闭目沉思。
李三才的活跃不是今日了,事实上在之前李三才已经两度上书,要求朝廷加大对北直和山东部分水利设施的修缮,确保鲁北和北直地区的灌溉,避免近年来旱情对整个北地农业收成的影响。
这个意见也得到了齐永泰的支持,甚至连李廷机也给予了积极响应。
但永隆帝心中对李三才却拿不定主意。
李三才此人在漕运总督任上极受欢迎,据言南直隶那边士人官吏尽皆好评,但在都察院这边却有人言此人大奸若忠,善于掩饰。
永隆帝原本是有意让此群辅之位暂时空缺,待到时机合适时让张景秋入阁,但现在看来李三才却起了几分心思,若是自己不予以回应,只怕又要让朝中其他人起别样心思,这却须得要细细斟酌。
没来由的一阵疲倦,永隆帝也不知道自己父皇在这个位置上稳坐四十年是怎么过来的,自己才几年光景都觉得很有些心力憔悴的味道,但是这份滋味却又难舍,尤其是在办成一件想要实现的事情时,那份满足感,不是其他能比的。
“嗯,还有么?”
“王公已赴登莱,牛公也已经奔赴大同,一切皆无异状,只是京营这边显得过于平静,……”
永隆帝抚额不语,京营这边经历了两轮轮换,他不打算再轻易任命这个京营节度使了,陈道先以五军营大将暂掌京营,只消再等一段时间等到仇士本把神枢营彻底控制住,就要好办许多了。
“嗯,朕知道了。”样样都不轻松,永隆帝又想了想,“其他还有么?”
“嗯,皇上,那冯铿据悉已经和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嫡女约为婚姻,乃是乔公牵线,……”
“哦?”永隆帝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可是因为其袭爵兼祧,为其长房约为婚姻?”
“应该是如此,此番两淮巡盐御史林海病重,其寄居在荣国公贾家之女已经南下,并与崔大人、冯铿一行一并南下,……”
“这么说,冯铿依然可能和林家联姻?”永隆帝皱起眉头,林海是父皇的私臣,这么些年来替父皇打点两淮盐政,只是此人倒也低调,自己安排都察院那边细查,虽然有不少疑点指向林海,但永隆帝却知道,其中绝大多数都应该是自己父皇的安排。
自己很欣赏冯铿此人,哪怕林海此人关碍不大,但是永隆帝还是不喜欢对方与父皇的人有什么牵连沾染。
“这却不确定,但极有可能。”卢嵩对皇上如此器重冯铿也是颇为诧异。
再说是对方才华横溢,但是毕竟也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青年,若是没有一二十年的成长,也不可能进入朝廷重臣序列。
但如果转念一想,此子从馆选庶吉士之后,短短一年多时间,从西征平叛到开海之略提出,可谓一浪接一浪,也使得皇上破格将其授官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这已经打破了大周新科进士中修撰从不授状元以外的先例。
所以此子未来的前景还真的有些不好说,只是这等婚姻之事若是也要干涉,就显得有些过了,而且纵然是林海之女嫁给了冯铿,卢嵩也不认为会对冯铿产生多少影响。
似乎是也感受到了卢嵩的不以为然,永隆帝也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他也觉得自己太过于敏感了,或许是对此子太过看重,所以希望能十全十美,但真的十全十美,只怕又未必是好事了。
再说了此子要娶沈珫之女为长房,又要娶林海之女,恐怕齐永泰和乔应甲也应该早就斟酌过,若是不妥的话,这二人只怕就应该先干预了才是,相比之下,像其父母反而影响力未必有多大。
“罢了,此事暂且不说,你们龙禁尉配合都察院在扬州那边密查,可有其他收获?”永隆帝轻声问道。
“都察院那边对我们很不放心,所以……”卢嵩苦笑。
都察院对龙禁尉的防范和约束也是两家共同查案时一直无法摆脱的毛病,既要用龙禁尉有些手段,又厌恶龙禁尉的不受控制,所以每一次需要联合查案时都是磕磕绊绊,每一次结束之后都察院都免不了要弹劾龙禁尉,弄得极不愉快。
就在永隆帝和卢嵩还在就扬州一案进行探讨时,冯紫英和崔景荣一行人也已经经过济宁南下徐州,向着扬州进发了。
贾琏他们的船紧随在官船之后,近乡情更怯,已经阔别了好几年的黛玉心情也开始慢慢低落下来,不知道父亲的情况究竟如何,深怕面对难以接受的结果,这都让这几日里黛玉心情很是糟糕。
冯紫英也很是无奈,到过了徐州之后,他索性给崔景荣告了个罪,悄悄到了贾琏他们这艘船上,反正两艘船一直一前一后首尾相连,倒也无虞。
丁字卷 第十四节 隐杀,阴风
“睡下了?”冯紫英看着出来的紫鹃,小声问道。
“睡着了。”紫鹃咬着嘴唇道:“大爷,姑娘这几日晚间都没有睡好,稍有动静就惊醒了,而且还做噩梦,……”
冯紫英轻叹了一口气。
十三岁的小姑娘,或许马上就要面临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的境地,以后几年可能还得要继续寄居于贾家,而且情形还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有任何倚仗,这对于本身心思就细腻敏感的黛玉来说,可能就更难以接受了。
如果不能有一个足够依靠的寄托,林丫头恐怕真的熬不过去,《红楼梦》原书中黛玉能撑过去也是源于和贾宝玉的稳定感情,让她以为可以作为一辈子的依靠,而当这个梦想幻灭之后,便立即化为一颗流星殒灭于这个欺骗她的世间。
冯紫英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林如海的命运究竟如何他不清楚,但林黛玉的命运他却要牢牢掌握。
林如海究竟是真的患病还是其他原因,他无从知晓,只有到了扬州才知道,若真的是患病,那就是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生死有命了。
如果是其他,冯紫英倒是可以好生琢磨一下。
以太上皇现在的地位和永隆帝的明智,若是林如海真的有问题,永隆帝也不会去触动,而要等到太上皇宾天之后才来动,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来招惹是非?
永隆帝不是一个没有耐性的人。
但为什么赵文昭会说北镇抚司和都察院甚至刑部都有人在扬州?
赵文昭这个人情冯紫英要卖,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原因向自己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
“大爷,若是林姑爷真的有什么不测,……”紫鹃月牙眼看着冯紫英,嘴唇已经被贝齿咬出了深深的印痕。
“放心吧,一切有我。”冯紫英看着这个忠心的丫头,挥了挥手,“不管日后情况如何,你家姑娘有我照看,琏二哥那边我也已经打了招呼,……”
“啊?”紫鹃吃了一惊,“大爷和琏二爷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说一点,你好好把你家姑娘侍候好就行了,让她别太伤春悲秋的,心情放开了一些,坦然面对一切,只要身子康健,其他一切有我!”冯紫英皱起眉头道。
紫鹃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僭越了,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赶紧点点头:“只要有大爷这番话,姑娘也就该放心了。”
“嗯,到了扬州,我会和琏二哥一起去拜会林公,嗯,具体情况,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冯紫英沉吟着道:“若真是有事,我也会想办法在扬州多逗留几日。”
贾琏陪着冯紫英走出中舱。
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冯紫英表露出来的一些紧张和凝重让他很不适应,特别是冯紫英在徐州下了船消失了两个时辰之后,冯紫英的态度就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起来了。
“紫英,可是有什么不妥?”贾琏虽然不是第一次出远差,但是原本以为就是护送林妹妹来一趟扬州而已,若是林姑爷无碍,自然不必多说,若是不幸身故,那么就要协助林妹妹处理林姑爷丧事,另外也要把林家遗产作一处置。
先前他也曾经和冯紫英探讨过此事,觉得无外如此。
林如海是一脉单传,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是沾不上什么的,唯一问题就是两个侍妾。
若是不愿改嫁,那么贾家替林如海将这两个侍妾养起来也无不可,反正没有子嗣,也就是荣养二人罢了,若是想要离开另寻出路,那也没关系,打发一笔嫁妆就是了,没有子嗣的侍妾都是如此。
原本觉得是比较简单的事情,贾琏不认为这里边有什么值得冯紫英都严肃起来,便是自己也能轻易将这件事情处理好,更何况如果林如海还在的话,那么还能和林如海商量着办。
最糟糕的情况都考虑到了,贾琏想不明白还有什么让冯紫英心情凝重的。
冯紫英摇摇头。
赵文昭能透露给自己这样一个消息已经很不容易了,是不是有人授意也不好说。
但透露出来的这个情形还是让他有些警惕。
看样子林如海这个两淮巡盐御史盯着的人不少,究竟是盯着他这个位置,还是盯着他手中掌握着的盐引和银子,甚至还是盯着之前他所了解或者掌握的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冯紫英也不确定。
和贾琏自然是没法说这些的,说了只会让贾琏恐惧紧张,毫无意义,也无济于事。
“没什么,只是怕林妹妹有些接受不了现实,所以有些忧心。”
冯紫英的解释不能让贾琏满意,但是对方明显是不愿意说,贾琏也无可奈何。
“紫英,你也莫把二哥当成糊涂人,林姑爷那边肯定是有什么事儿让你不放心,不过你不说,二哥也就不问了,二哥受府里安排就是来处理林妹妹的家事的,但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日后要娶林妹妹,这事儿恐怕就不能说与你无关了,若是有什么麻烦和关碍,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贾琏的话让冯紫英还惊了一惊,这贾琏怎地一下子变得如此精明起来了,居然还知道把自己给扭住,甚至还要用自己未来要娶林妹妹这桩事儿来“要挟”自己。
“琏二哥,小弟何曾说要袖手不管了?但小弟此番来江南是公干,在扬州这边逗留多久还得要看崔大人的意思,但我肯定会尽我所能来帮你,琏二哥无须担心。”冯紫英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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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金陵府。
甄府。
“林如海那边去有没有消息?”甄应嘉满脸疲惫,躺在安乐椅上,以手扶额,沉声问道。
“还没有,都察院的人去了苏州,不知道去干什么,但是龙禁尉的人仍然还在扬州,……”满脸精悍的黑衣男子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有什么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甄应嘉不耐烦地道。
“据说刑部也派员下来了。”黑衣男子低垂下头。
“刑部?”甄应嘉莫名其妙,“哪个刑部?南京刑部还是京师刑部?”
“京师刑部。”黑衣男子声音多了几分凝重。
“京师刑部?!”甄应嘉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京师刑部怎么会派人下来?为什么事情?难道南京刑部没有反应么?”
大周沿袭前明,禁止越诉,也就是说刑部插手的案件都必须要是各直省审理处置过的案件,南京六部对南直隶各府拥有独立的行政权,体现在刑诉这一块,非经南京刑部处置之刑诉,京师刑部不得插手南直隶各府州刑诉和案件。
“恐怕就是去年松江府那起私盐案。”黑衣男子有些艰辛的吞了一口唾沫,头低得更低。
“嗯?哪一起?”甄应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看着黑衣男子难看的脸色,这才骤然反应过来,声音顿时焦躁起来,“不是人都是死了么?还有什么问题?”
“照常理人是都死了,但是有一人落水一直没见着尸体,另外还有一个死者的家属一直在闹腾,因为他家是一个大家族,其中有一个堂兄是考中了举人,在背后支持,所以这边也投鼠忌器,……”
甄应嘉脸色顿时阴沉得吓人,喘了几口粗气,随即反应过来不能慌,若是自己都慌了下边人只怕就会心乱了,他稳了稳心神,这才放慢语速道:“没什么大不了,就是那人没死,他也只是外边跑的,根本就不知道里边的事情,隔着几重呢,哼,举人,真以为考个举人就能为所欲为了,我会和礼部这边打招呼,让人去告诫他,……”
黑衣男子背上都已经出了一层汗,听得甄应嘉这么说,这才稍稍稳了稳心神,“那京师刑部的人……”
“暂时不管他们,京师刑部要查,也要让南京刑部这边提供所有东西,这是我们的地盘,轮不到他们来张牙舞爪,另外这段时间京师那边的人频频南下,朝廷为开海一事儿扰动了整个江南啊。”
甄应嘉冷笑一声,抚摸着下巴,脸上多了几分阴冷和决然。
“不过林如海那边你要安排人盯紧了,龙禁尉那帮人不太好侍候,实在不行,我会找京师那边的人和他们打招呼,但是现在还不行,……”
终于松了一口气,黑衣男子语气也镇定下来,“林如海我派人提醒过他两次,他没有理睬,不过我估计他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另外京师那边应该也给他了指令,所以他应该不敢……”
甄应嘉想了一想之后才缓缓道:“你暂时不要再去碰他,他现在病重,而且京师那边也把他独女送了回来看望,我估计他纵然是心存死志,也不敢不顾及他的嫡女,这倒是一个好的机会,……”
黑衣男子不太明白甄应嘉在说什么,但他知趣的没问。
甄应嘉仰起头来,默默思索了一阵,这才又道:“那帮倭忍现在在哪里?替我立即安排过来,有备无患,你亲自去办。”
丁字卷 第十五节 糜烂不堪
一行人从清江船厂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魏广微和孙居相。
作为大周唯二的两大朝廷所属的官办船厂,其落后和迟暮的景象让一行人都忍不住为之摇头。
也难怪每年工部投入到这家船厂的数以十万两计的银子打了水漂。
其他不说,随随便便核查了一下在籍工匠名单,缺额之大,让人触目惊心,虽然管事百般解释,但是崔景荣、魏广微和孙居相是何许人?都是些在这等场合久经风浪的,便是冯紫英他们几个都能看得出这里边藏着多深的猫腻,遑论他们几人?
估计起码有七成是虚报,也就是说照理本该是四千多接近五千名工匠,只有不到一千五百名还真正在船厂,其他三千多人,要么就是船厂各级吃空饷,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要么就是挂在船厂,但实际上早已经自己去干自家的私活儿或者就是受上峰指派去干别的活儿去了。
淮安清江船厂和金陵龙江船厂是大周两大官办船厂,一个以生产漕船为主,一个以生产江船、海船为主。
最早清江船厂属于漕运总督和南京工部共管,但是李三才接掌漕运总督之后明确提出要么交给漕督直接管,要么就交由工部直接管,并建议交还工部,所以清江船厂就划归工部直管,现在看来当时李三才便已经觉察到了清江船厂的糜烂腐败,所以才会先把责任撇清。
现在看来这无疑是明智之举。
“显伯,你回去之后恐怕要给你们工部堂上官们上书啊,这清江船厂如此,只怕……”崔景荣一直到从淮安离开上船才忍不住开着玩笑道:“我在淮安都不敢说此事,生怕有人心一横想要杀人灭口啊。”
魏广微额际汗意淋漓,连连摇头:“崔大人,莫开玩笑,莫开玩笑,……”
这个罪名落下来,除了工部刚上任几位堂上官,只怕立即就要在工部里边卷起一场风暴,特别是南京工部。
清江船厂是五年前李三才担任漕督发起建议之后,才开始陆续从南京工部移交给京师工部的。
漕督不管,南京工部自然想要接手,但是朝廷显然不放心交给南京工部,为此南京工部还和京师工部扯了许久的皮。
也是考虑到清江船厂所造漕船任务日重,京师工部实在不放心交给南京工部,所以朝廷才决心收回,自然也要遭到南京工部那边的极力抵制。
但是看样子收回来几年里,这清江船厂的情形并未得到多少改变,其间原委估计也不少,但是有一条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那就是谁都不愿意去得罪这帮人。
谁知道这帮人内里又牵连着多少京师大员,要知道元熙帝六下江南所需龙舟六成建于龙江,四成建于清江,这二十多年来,花销何止百万?
一艘普通漕船不过二三百两银子,便是讲求质量选料上乘的上等漕船也不过再加三成,四百两银子便是顶天了,但一艘龙舟造价几何?动辄上万两,皇上御座的特制龙舟更是价值数万两,其间有多少利润,有多少肥水流入无数人腰包,不言而喻。
所以谁都知道船厂水深,但是大家都视而不见,便是都察院那边也一直只是只吹风不下雨,不痒不痛的一些上书要求核查清江提举司和龙江提举司的账目,但都是留中不发,而久而久之也就搁下来了。
没看到身旁的孙居相脸色铁青,手已经攥得青筋暴绽,显然是对此情形不满到了极致。
冯紫英和范景文、贺逢圣都没有插言。
冯紫英是不愿意插言,范景文和贺逢圣是没资格插言。
范、贺他们二位就是来跟随学习办事的,多听多看少说,如果崔景荣让他们说,他们才能谈一谈自己的看法想法,没问,那就憋着。
孙居相轻哼了一声,”显伯,只怕崔大人这不是开玩笑呢,清江船厂糜烂若斯,难道工部就毫无觉察?南京工部移交给你们工部时日不短了吧?“
魏广微脸色有些难看,迟疑了一下才道:“个中内情,一言难尽,伯辅兄,小弟不信你就一无所知?据小弟所知,永隆二年,清江提举司副提举赵志中投水身亡一案,至今南京刑部也没有给出一个说法,哼,畏罪自杀,端的是扣得好帽子!”
崔景荣脸色一沉,“显伯,慎言!”
魏广微颈项一硬,抗声道:“崔公,事无不可对人言,赵志中乃是我工部官员,我亦熟悉,其人虽好酒,但是极有分寸,而且多是在自己家中饮酒,极少与外人共饮,怎么会在寒冬腊月二十八跑出去与一干无关之人饮酒?回来路上居然就投水自杀了,南京刑部先前说是失足落水,可他是一路乘车回来,如何失足落水?干脆就说回到家中烧毁了文书之后畏罪自杀,……”
“哼,他一个副提举,不说南京工部,清江提举司尚有提举司和另外一个副提举,有问题什么时候轮到他了?怎么就要走到自杀这一步了?”魏广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向孙居相,语气中充满了不忿:“对了,伯辅兄,我记得不久之后,南京工部也出了事儿吧?好像龙禁尉也都来了不是么?有结果么?”
这桩公案崔景荣和其他人都不熟悉,但是孙居相却是知晓的。
这其中还牵扯到南京工科给事中苏文礼被杀一案,这也是永隆三年初的案子,两案相隔时间不到一个月,南京刑部甚至龙禁尉也都来调查过,但是都没有结果,只能归结于江湖仇杀。
但这位南京工科给事中是刚从都察院浙江道过来的,上任不到一月便被杀,这也引起了很大震动,但是最终归结于苏文礼在秦淮河上和一个江湖中人为了一个刚出道的雏妓争风吃醋,所以被江湖人士后来所杀。
后来南京刑部和金陵府、苏州府在南直隶也掀起一场针对江湖人士的清洗风暴,一月之间抓获各类飞天大盗绿林蟊贼数十人,为此萧大亨还特地上书朝廷要求嘉勉南京刑部和金陵府。
至于这一案中具体有什么内幕隐私,那就不是外人所能知晓的了。
这个话题就有些沉重了,而原本好像说什么的孙居相却只能把脸扭向一边,面色阴沉如水,但却不再言语。
像冯紫英、范景文和贺逢圣这等刚出道的新嫩自然不清楚这里边到底还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但是崔景荣和吴亮嗣、魏广微以及孙居相却都是知晓一些的,这件事情既然被压了下去,就必定有其原因和道理。
龙禁尉来了都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结果,究竟是的确查不出来或者说真的是江湖人士所杀,还是另有隐情?
崔景荣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
他也没想到只是评估一下清江船厂的造船水准和实力,为下一步可能要涉及到的开海造船和水师舰队筹备事宜,却没想到会引发这么大的动静。
登莱总督王子腾已经走马上任了,辽南战略已经在兵部那边紧锣密鼓的成形,涉及到就必须要打开已经封禁日久的辽南——登莱之间的航线,这就需要在登莱设立船厂,而船匠工匠从何而来,只能是来自清江和龙江。
而自前明开始到大周广元年间辽东和山东航线一直是处于封禁状态,而到天平年间短暂开禁迅即又关闭,一直到元熙年间的壬辰倭乱前夕,才有忙不迭的重新开禁,但是基本上没有发挥多少作用,壬辰倭乱一结束,海禁再起,便没了声音。
现在开海举债之略一个最大的交换条件就是登莱——辽南航线开通,一方面要让与朝鲜、日本的海贸启动起来,更重要的是要加强对辽东的支持,让辽东局面好转。
辽东的困境已经越来越明显,建州女真对整个女真的统一动作越来越大,而且手也开始伸向了辽西的蒙古诸部,一旦完成整合,辽西走廊几乎就完全在女真人的威胁之下,辽东就将成为一个孤局。
这是北地士人和包括武勋在内的军队方面都无法接受的。
这也是永隆帝无法接受的,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恐怕他的皇位都未必能坐稳,甚至太上皇要换人都会得到文臣武将们的支持,哪怕他只是一个替罪羊。
这一点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显伯,此事不在我等此次南下所须经办范围之内,你和伯辅若是有什么想法,可以下来再议,回京之后亦有渠道反馈,……”崔景荣及时打住了这个话头,再扯下去,这个话题越扯越深远了,大家都来了情绪,这本份儿事情谁来做?
“显伯,你把清江船厂的情况还是简单梳理一下,这等情形恐怕很难让朝廷满意,登莱那边催得紧,到扬州之后,你恐怕就要拿出一份文章来,我来签署,送报朝廷。”
崔景荣看着魏广微,魏广微粗声粗气的应了一声,却没有再说。
丁字卷 第十六节 紫英,我们谈谈
在船行抵达扬州时,冯紫英越发感觉到密云欲雨的那种压抑。
来码头迎接的一干官员中,无疑是以扬州知府翟文崖为首。
他们这一行人并非奉旨出行,而是受内阁之托的一次调查,所以像南京六部并不需要派人来迎接,否则在徐州时,南京就应该有人来了,但如果说南京方面真正重视此行,也可以派员前来接洽,不过很显然南京那边并无此意。
对这一点,崔景荣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现在南京六部为首者基本上都是属于那种投闲置散的,自然对这些京师来人一百个不待见,真正属于储材的年轻少壮派,没得到尚书们的批准,自然不可能来,但私下里却早已经安排私人前来打了招呼了,比如像南京工部左侍郎陶骞,南京户部左侍郎胡文吉等人。
所以崔景荣他们也不在意,本身就是来一次调查摸底,对于南京六部那边,也就是场面走一圈,更多地还是要着眼于各府,比如金陵府、淮安府、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等。
扬州不算是此次南下的重头,但是扬州地位却又特殊,作为整个两淮南直的盐运中心,这里不但云集了富甲全国的盐商,同时这里还是最重要的各类消费物资集散地,除了盐,脂粉、丝绸、木材、粮食、布匹、骨董艺术品等等,在这里的交易繁盛程度有些甚至超过了京师城。
扬州是一座典型的消费型城市,畸形的需求和市场使得这里消费行业极为发达,但除了盐外,脂粉和丝绸可以算得上这里的重要出产,其他的更多地中转流通,但这特殊的中转流通恰恰造就了这里的十里繁华。
冯紫英是早就和崔景荣等人打了招呼,算是请了一个假,在匆匆参加了扬州地方官府举办的欢迎宴会之后,冯紫英就先行告辞离开了。
在见到林如海第一面时,冯紫英心里就微微一沉。
瘦削的面颊和还算有神的目光,这两种不同的征兆混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什么,冯紫英心里还是有些数的。
长期跟随着张师,多少他也有些见识,这种情形往往是病入膏肓难以逆转,但是却还不至于短时间内油尽灯枯的状态。
果然在和贾琏简单交谈了之后,贾琏就告诉了冯紫英情况不容乐观。
按照多个郎中的判断,林如海应该是长期劳累,积劳成疾,湿热伤脾,寒温失节,日晡潮热,夜有盗汗,这是典型且严重的肝疾。
再一问,林如海喜好饮酒,虽然酒量不大,但是却是每日都要小酌。
肝疾到了这等状态,基本上就是拖日子的问题了,按照郎中的判断,短则一两月,长则三五月,基本上也就是这个时间了。
看黛玉的模样倒也还算正常,虽然眼睛红肿,神态哀怜,但好在还不是自己最担心的那种打击过大难以接受的状态,大概是之前因为做了最坏的打算,现在看到自家父亲尚能坚持,心里也就慢慢接受了。
“冯铿见过林伯父。”冯紫英规规矩矩的鞠躬作揖行礼。
“没想到汝俊兄居然有如此得意弟子,果然是英姿不凡,天纵奇才啊。”林如海嘴角带着笑容,抬抬手,示意冯紫英不必多礼,心中却在暗叹。
眼前这个青年无疑会是日后大周政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或许二十年后此之就该在文渊阁中有一席之地了。
不提冯紫英的能力才华,单单一个庶吉士,不,现在是翰林院修撰身份了,而且有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两个北地士人文臣中的佼佼者保驾,其前途可以想象会有多么光明。
无论是谁想要动冯紫英,都要掂量一下来自北地士人的疯狂反扑,这还没有算他还是官应震这个湖广派首领的得意门生,柴恪无疑也是受到了官应震的影响才会如此青睐此子。
不得不说冯紫英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祖籍山东,成长于山西,然后又附籍顺天府,山东、山西、北直,这三个北地士人实力最雄厚的北地省份,未来可能就是他的基本盘了,再加上他的特殊出身,武勋之家,虽然这个群体现在不那么受待见,但是你却不能否认这个群体依然在军队和边地中有着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这一切加起来,就真的太完美了。
噢,对了,这个家伙还颇合皇上的胃口,或者说这家伙很能投皇上所好,而且还能拿得出真材实料,不是那种单靠阿谀逢迎来讨好皇上的。
难怪那么多人都看好此子,自然也就有无数人想要招他为婿了。
“伯父过誉了,小侄才疏学浅,资质愚钝,尤其是在经义诗文上更是不值一提,甚至沦为笑柄,……”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笑了起来,“贤侄何须如此谦虚,须知过分谦虚就是虚伪了。我不认可你所说的,经义的确是根基,但是根基再牢,若是不通变通和突破,那也成就有限,难以真正应对危难时局,至于诗词歌赋,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锦还是锦,一样有用,而花不过就是好看罢了。”
冯紫英没想到林如海居然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诠释锦上添花这个词语和经义诗文,完全颠覆了他之前对林如海的猜测,这让他大有引为知己的感觉。
难怪林如海会为贾雨村引荐给王子腾,只怕林如海未必就不知道贾雨村的本事和品性,但还是推荐给了王子腾,这说明林如海远非有些人想象的那种迂腐古板士人。
至于说是不是清廉刚正,冯紫英不好评判,但以他的判断能在两淮巡盐御史位置上替太上皇看守这座内库这么多年,甚至到现在永隆帝都不敢轻易插手,也足以说明很多了。
这不是一个光靠清廉刚正就能坐稳的位置,甚至还可以再用心险恶的说了一句,元熙帝也不可能让一个清廉如雪刚正不阿的私臣来坐这个位置。
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之后,林如海撑这身体站起身来,旁边的长随赶紧扶着,不过林如海还算正常,只是身子有些虚弱而已,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
长随躬身而退。
“玉儿,琏儿,你们也出去,我要和紫英好好谈谈。”林如海语气平淡,但林黛玉和贾琏都明白林如海是要和冯紫英谈什么了,都点了点头,出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了二人。
巡盐御史论理是一个临时性的职务,但是从前明以来,这个职务虽然一直被明确为都察院派出的御史,可从未真正属于都察院管辖。
大周自天平帝以来,两淮巡盐御史这个位置就成为皇帝的“自留地”了,甚至连内阁和都察院似乎也和这几任皇上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尤其是在元熙帝其间,六下江南的巨大花销如果要让户部来承担,势必要引发朝野的攻讦,无论是内阁还是皇帝本人都难以抵挡得住这份抨击。
所以有两淮巡盐御史在这中间作为皇家内库和户部国库之间的一种隐性桥梁,所以很多不好说或者难以说清楚的东西,就都可以通过这里来处置了。
这不过这个隐性私库规模经历了这么多年,特别是元熙帝这四十年,规模究竟有多大,每年发出多少盐引,收回多少银子,用于哪些方面,谁能用这里边的银子,现在还剩多少银子,都是一个谜。
都察院也好,龙禁尉也好,甚至户部也好,都想搞明白这一点,但是又谁都不敢来赤膊上阵,往往都只能假借各种借口理由或者国事日艰国库不足来想方设法打探。
不过好像到现在为止,这个意愿都尚未达成。
林如海重新坐下,和冯紫英相向而对。
“紫英,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一说么?”林如海面容温和,但语气却有些微冷。
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再度鞠躬行礼,“小侄知道伯父心里肯定是对小侄有些看法的,但小侄还是想要向伯父恳求,请伯父能将林妹妹嫁与小侄。”
“哦?”林如海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冷,“你不是要娶沈珫沈季玉的女儿么?”
沈珫和林如海都是苏州同乡,又是同年进士,虽然他走了元熙帝私臣这条路,和沈珫关系并不密切,但是并不代表没有往来,更不代表对沈珫的情况就不了解。
“回伯父,沈伯父那边,是乔师和家父做主,蒙皇上恩典,小侄兼祧家伯父之长房,所以沈家女乃是娶为长房。”冯紫英语气恭敬,但是却没有半点含糊。
“你是打算娶玉儿为你们冯家三房嫡妻?”林如海要把问题问清楚,“贾雨村曾与我来信说和你提及你和玉儿约为婚姻之事,当时你为何婉拒?”
冯紫英没想到贾雨村居然还把这事儿捅给了林如海,但也很难说人家这是恶意。
略作思索,冯紫英迅即回答:“两个原因,一是当时小侄和林妹妹年龄都尚小,二是有些顾虑,担心家母不同意。”
丁字卷 第十七节 意味深长
“嗯?”林如海剑眉一挑。
“更何况当时小侄连举人都尚未考取,只怕要说迎娶林妹妹,伯父也不会答允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林如海并不在意对方的这个说辞,的确在当时恐怕自己不会答应,自己有这个资本,但现在对方却说他母亲也不会同意,这就让他不能接受了。
“紫英,我是问你说令堂不会同意,却是为何?”林如海厉声问道。
“伯父,林妹妹身子娇弱,三年前更是孱弱,您也知道我家的情形,对于我母亲来说,恐怕一切都比不上一个健康且容易生养的嫡妻更重要,林妹妹当时的情形,我母亲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冯紫英略显无奈地道。
“那你母亲现在就能答应了?”林如海心中一凛。
这冯家的情况较为特殊,恐怕此子所言属实,他母亲只怕更愿意娶一个身子健壮且容易生养的女子,而并不会太过介意其家世出身,这一点是上玉儿的确是一个大问题,自己却有些忽略了。
“呃,一方面是因为长房这边肯定要先成亲,这样一来我母亲恐怕就不会那么焦急了,也可以让林妹妹多一些时间来将养身体,两三年后林妹妹年龄合适,想必体格也就能康健许多了。”冯紫英坦然回答。
但林如海内心却感觉到这一点怕是有些隐忧,自己女儿的身体他很清楚,其母贾敏就是一个瘦弱体格,生下黛玉就是分外艰难,玉儿这一点倒是和她母亲格外相似,也难怪人家一看到玉儿这体格就心里打鼓。
若是拖上两三年之后,纵然人家迫于婚约娶了玉儿,若是无出,只怕玉儿未来的处境也会很糟糕,想到这里林如海心里就难以稳得住了。
迟疑了一下,林如海当然知晓这些大户人家就是如此,嫡妻无出麻烦很大,甚至不是纳妾生子能解决问题的。
他也不能容忍自己女儿一旦无出会面临宠妾仗着子嗣欺凌的局面发生。
虽说现在断言女儿就无出未免有些过早,但哪怕一丝一毫可能他也不愿意见到,若是自己身体康健倒也好说,但现在,想到这里林如海心思越发沉重。
“哼,玉儿还小,再等几年自然就会好许多,……”
“那是自然,小侄也已经专门为妹妹寻来一份锻炼体格的功法,也能有助于妹妹身体更健壮。”冯紫英也点头附和。
“哦?”林如海对这一点倒不知晓,颇为吃惊,满意地点点头,虽然不太相信,自己女儿的身子骨他当然最了解,但人家有这份心,说明也就是真心想娶女儿,“唔,那就好,不过那尤氏女可是你准备纳为妾的?为何带着她外出,你小小年纪便离不得女人么?你是想招御史攻讦么?”
冯紫英一愣,尤三姐一直陪着黛玉,所以也就一起跟随黛玉进了林家的门,没想到林如海倒是观察如此细致,或者就是贾琏也直接挑明告诉了林如海,本来这等事情也不算什么。
”呃,不瞒伯父,的确有此意,不过带她出来倒不是小侄离不得的女人,小侄虽然不才,但是这点儿自制能力还是有的。”冯紫英笑了笑。
“哦?”林如海微感吃惊,他也觉得冯紫英不至于如此,如此不知轻重,如何能让齐永泰和乔应甲看上眼,“那是为何?”
“恐怕伯父也知道小侄随崔公江南一行所为何事,其他也就罢了,但是可能要去闽浙一行,而闽浙海商素来与倭寇纠缠不清,而朝廷全面开海,势必对有些长期与倭寇勾结走私的海商造成冲击,只怕许多人也不愿意见到朝廷这项政策的落实成行,便会有一些下作手段出来,……”
林如海一凛,想了想才道:“这倒不可不防,不仅仅是闽浙,便是这南直隶这几年亦是治安不靖,倭人虽然不及壬辰倭乱之前那么猖獗,但是比起壬辰倭乱刚结束那两年又有些反复了,像宁波、松江、泉州、漳州、杭州都有大股倭寇登陆的踪迹,最远也曾经深入到南京境内,……,不过贤侄是担心那些海商邀约那些倭寇来对你们不利?”
“嗯,崔大人他们虽然也有些防范,龙禁尉也有数人随行,但是小侄观察,恐怕崔大人他们还是太大意了一些,理由就是我们只是下来调查,有对朝廷政策难以左右,对我们不利毫无意义,但是倭寇和那些走私海商未必如此想,他们只想拖得一年算一年,若是能用这等手段都能达到目的,何乐而不为呢?反正这都是像押注一般,代价不值一提,万一真的赌对了呢?”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深以为然,“紫英,恐怕不能只防着倭寇,还得要防着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中人眼中只有利益,若是那些个海商能许之以重利,只怕他们一样也什么都干得出来。不过这和尤氏女有何关系,莫非这尤氏女……?”
冯紫英没有隐瞒,点点头,“这尤氏女乃是西北崆峒派的剑童出身,武技高超,我带她出来也是就是防范于未然。”
原来如此,对这一点,林如海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毕竟他们这一趟涉及到太多人生计,甚至就是生死存亡,所以没准儿就有人要铤而走险,小心驶得万年船,没错。
”唔,紫英,既然你诚心要想娶玉儿,我当然不会坏这桩姻缘,但是玉儿年龄尚小,本身身体也娇弱,你是否打算是先订亲,然后再等几年来成亲?”
这也是关键问题,林黛玉才十三岁,按照常理也需要十六岁之后才能成亲,而且林黛玉本身身体状况娇弱,按照冯紫英的考虑最好能等到十八岁之后来成亲同房,否则真的容易伤及自身。
“伯父若是允许,小侄正有此意。”冯紫英毫不犹豫地道:“有这三四年将养,林妹妹身体肯定要康健许多,这边我此番回去之后便可立即请我母亲托人做媒,先行订亲,而且此事我亦向乔师说过。”
林如海终于笑了起来,“紫英,可据我所知,你之前就应该向汝俊兄说起过你和玉儿约为婚姻吧?难道说你和玉儿还私定婚姻了不成?”
冯紫英大汗,这乔师不是和林如海关系一般么?怎地还有书信来往?难道把自己之前忽悠他的话都告知了林如海?
一时间也拿不准乔应甲和林如海究竟说过些什么,说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冯紫英觉得乔应甲不应该和林如海说太深层次的话才对,或许就是无意间提及?
“绝无此事,林妹妹何等人物,如何会有这般不通礼数行径,小侄也不敢如此胆大悖逆行为,不过是临清民变之后,小侄也曾去看望过林妹妹几回,乔师问及,我就说若是日后有缘,便当娶林妹妹为妻,后来小侄也就冒昧说已经和伯父有过书信往来,希望能娶林妹妹,伯父也已经首肯,否则乔师还要为小侄介绍其他人家,……”
冯紫英含糊其辞,一边观察着林如海表情变化,见林如海并无异色,而且也不太在意,这才算确定下来乔应甲和林如海之间只是无意提及并无谈论具体时间和细节。
林如海这么一提也是有意图的,现在冯林两家尚未定亲,而且林如海可以确定,这其中多半还是要有些波折,特别是冯紫英母亲那一关只怕不好过,但现在自己也不可能马上逼着冯紫英家中下聘来定亲,而如果这桩婚姻是经过了乔应甲的认可,那么就要稳当得多了。
作为士林领袖,乔应甲最起码还是要讲求信诺二字的,只要有了他的点头或者说认可,这桩婚事想要悔婚,冯家就须得要考虑影响和印象了。
冯紫英家中这边纵然有些波折,但是自己这边也有对策,只是还需要安排一番。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林如海竟然是如此深沉老到,从一开始就已经把这些问题设计了进来,一步一环,自己步入彀中而不自知,当然即便是知晓,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见林如海有些疲倦之色,冯紫英便告辞出来。
贾琏见冯紫英出来,赶紧迎上前去。
“没事儿,琏二哥,林伯父目前身体状况还行,他和我说了林妹妹与我的事情。”冯紫英宽慰对方道。
贾琏迟疑了一下,“那这边儿……”
“恐怕还得要辛苦一段时间琏二哥了,林伯父怕是也知道他自己的情况,这段时间恐怕要做好各种安排,小弟恐怕难以一直待在扬州,所以诸多事情还得要琏二哥来操心。”冯紫英正色道。
“这都没什么,只是……”贾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难道说自己要一直等到林如海断气,要问林家后续财产如何安排,这未免太过了。
“琏二哥,我知道你的难处,等一等吧,我相信以林伯父的智慧,怕是早就有周全安排。”冯紫英意味深长的拍了拍贾琏的肩头。
丁字卷 第十八节 扬州第一衙门
第一次见面,冯紫英和林如海都还是处于一种相互试探了解的阶段。
冯紫英也清楚,无论自己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情深似海,林如海这种人也不会相信这等空口白牙几句话的。
素无交道,也不知根底,自己便是才华再出众,但品行道德呢?
只怕自己才华越出众,只能增加对方的担心和疑虑,尤其是在他时日无几的情况下,他就更需要慎重斟酌了。
除非自己和林丫头正式订婚并公之于众,恐怕林如海才会真正相信自己,毕竟做到那个程度,如果要悔婚的话,对双方都会是巨大的伤害。
尤其是像自己这种身份特别万众瞩目的士人文臣,如果被打上毁诺失言、背信弃义的烙印,那这一辈子都可能会遭到其他人的指责和攻讦,这等士林清誉对于个有志于仕途进取的年轻士人可以说决定性因素,无人能避免。
其他方面林如海无意多谈,甚至根本不想谈,不是一路人,交浅言深,只会徒增烦恼。
冯紫英估摸着林如海也会把自己视为了北地士人甚至是永隆帝那边的人了,但是林如海应该清楚北地士人和永隆帝现在看起来还算合拍,但是这却绝不会是一路人。
就像他这样除非真正舍弃士人身份成为皇帝私臣,否则真正有志于宰辅之位的士人是绝不可能彻底投向皇帝膝下的,也就是说这类人必须要有底线,维护士人利益的底线。
林如海这种沉浮宦海几十年的角色,应该是明晓这一点才对,而且他也应该看得清楚,除非有什么特别大的变故,两淮巡盐御史这个职位,这个职位上所拥有的一切,迟早都将要交给永隆帝。
那么他现在该做什么?
冯紫英虽说前世也是为官几十年,但是他对大周朝这种为官,特别是像两淮巡盐御史这种特殊岗位的内里情形还真不清楚。
别说是他,只怕除了历任这个岗位上的人以及真正明白这个岗位上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的皇帝外,知晓内情的人并不多,即便是和他打交道的人,恐怕也是瞎子摸象,只知道其中一部分,难以窥测全部。
看见自己姑娘满脸愁思,紫鹃只能轻轻扶着黛玉的胳膊,替她在背上安抚着,“姑娘莫要忧心,老爷和冯大爷都不是等闲人,肯定会好好说的,……”
两眼红肿如桃的黛玉白了紫鹃一眼,“死丫头,我是担心我爹病情,什么时候担心其他了?”
紫鹃也不点破,抿着嘴道:“老爷病情看起来还是稳住了,婢子看老爷自己都很轻松淡然,或许……”
黛玉摇摇头,父亲没有隐瞒自己,他说了他这个病怕是回天无术了,但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有什么危险的,就是拖日子,这也让黛玉很是绝望、无奈和伤心。
很难面对这种情形,明知道生命不久,但是却又难以改变,现在还要每日面对这种日渐迫近的死亡,这对于亲眷来说,是一个何等残酷的煎熬。
所以冯紫英也专门和紫鹃打招呼,务必要帮助宽解黛玉的心境,避免她因为心情糟糕而影响到身体。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自己给林如海和林黛玉一个确定可靠的承诺,让他们足以放心的承诺,这样才能让父女放心,也让林黛玉到了那一天之后不至于伤心绝望过甚。
但在这个问题上,冯紫英却又没有决定权,这年头婚姻之约不是本人就能决定的,那需要双方长辈的确认,而且需要一定的仪式和程序要走。
而要解决自己母亲的心结,也是一道难题,所以冯紫英也是难。
就目前来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林如海会有什么想法和对策了。
对林如海自己的事情
门敲响,紫鹃赶紧去开门。
“姑娘,大爷来了。”
黛玉起身一福,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期盼。
虽说更多心思放在了自己父亲病情上,但是连父亲自己都说他的病情现在药石无效,只能拖日子,黛玉虽然伤心也只能面对,但是另外一桩事情既是父亲最挂心的,同样也是黛玉牵挂的。
“妹妹无需挂心,为兄观伯父的状态两三个月内当是无碍的。”冯紫英不敢说太远了。
他只能根据他从张师那里学到的皮毛观察判断林如海身体底子还勉强过得去,而且聘请的郎中所开之药也是养元补气为主,没有用什么狼虎之药,所以这种保守的疗法倒是很对症,当然再对症也只是延缓病情,并没办法改变结果。
“这期间妹妹切莫为伯父增添烦恼,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情状态,既对妹妹身心有益,同样也能让伯父心情愉悦,这样也有助于伯父养病。”冯紫英只能用这种话来套住黛玉。
“小妹明白。”黛玉何等聪慧,自然知晓冯紫英的好意,臻首微点,轻咬樱唇。
“愚兄也和伯父说了妹妹的事情,约定此番公干事了,便会约为婚姻。”这等话照理不该当着女孩子来说,但是特殊情况下也顾不得许多了,“伯父已经同意,妹妹尽可放心。”
白皙的双颊微微染上一抹绯红,黛玉罥烟眉轻蹙随即展开,只是低下头却不言语,便是身旁的紫鹃也是猛然惊喜过望,但随即又反应过来不该是喜悦的时候。
此等时机,说其他都显得不太合适,冯紫英也只能简短说这两句,便告辞出门。
林如海肯定还会利用这一段时间了解和琢磨,甚至可能还会有一些动作。
他病重虽然病重,但是尚说不上病危,而且亦有行动和行事能力,偌大一个都转运盐使司都在其掌握之下。
论职衔,这个两淮巡盐御史虽然只是一个正四品官员,但是按照大周惯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不设运使,而直接由巡盐御史负责日常盐务,助手为从四品的同知和从五品的副使,加上若干判官以及经历、知事、库大使、库副使等,这样衣蛾都转运盐使司的规模相当可观,丝毫不比扬州府逊色,甚至可以说论财权根本不是一个扬州府能比拟的。
冯紫英相信林如海能在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巡盐御史上稳坐这么多年,能把这样大一个摊子玩得溜转,自然有其能耐,甚至也应该有他自己一帮人。
只不过现在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究竟是一个什么状况,未来谁会来接替林如海来当这个巡盐御史,也就是说永隆帝是打算继续隐忍让太上皇的人来接任,还是准备不顾一切自己来人接手这块肥肉了,都还未可知。
同样这还涉及到林如海自己打算怎么安排了。
在自己生命最多只有半年的情况下,林如海总该为自己考虑的才对,女儿的未来,姻亲这边的交代,以及如何与太上皇的交涉,甚至可能还牵扯到下一步也许永隆帝可能也想伸手进来呢?
这太复杂了,谁让这个位置实在是太馋人了。
在冯紫英离开林如海的书房之后,林如海就站起身来,走到窗外。
十一月的扬州,已经多了几分初冬萧索的气息,窗外是梅园。
作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设在哪里都是万众瞩目所在,可以说,扬州众多衙门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毫无疑问的位列头名,无论是位置还是环境,亦或是建筑群落的宏伟优美,都是无人能及。
“老爷,汪先生回来了。”
“请他进来。”林如海微微点头。
“东翁。”来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衫男子,短髭须,清癯干瘦面孔,双目细长,微微一拱手。
“文言,坐。”林如海抬手示意,。
”东翁今日可曾好些了?“青衫男子上下打量着林如海的气色,“观东翁气色神态,似乎要比昨日好了许多。”
“文言无须安慰我,这等情形我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文言说我气色好了许多,倒也不假,玉儿从京师城中回来了。”林如海捋了捋颌下长须,“我心里也就踏实许多了。”
“哦,小姐回来了?”青衫男子讶然道,“那可是喜事,可是贾家护送回来的?”
他是在贾雨村走之后才进入林如海幕府中充当幕友的,虽然只有短短四年,但是宾主二人之间却处得甚好,对林如海的姻亲家庭也是十分熟悉。
“嗯,是我内兄之子贾琏护送回来的,不过,还来了一位让你我经常提及的人物,让我也有些意外。”林如海目光明亮,语气温和,对这位幕宾很是尊重。
“哦?”青衫男子眼睛也是一亮,略作思索,“可是那大名鼎鼎的冯紫英?他也来江南了?”
“看来文言对此子十分感兴趣啊,前几日你不是还在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么?”林如海颇为惊讶。
“若是此人一直待在京中,自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开海举债牵动万人心,他夺了这么大一个风头,无论是科场前辈,还是同科同僚,只怕内心都有艳羡嫉妒,其间稍有闪失,只怕就会攻讦不断,但此番南下,倒是一个避风头的好去处,要么是有高人给他支招,要么就是他自己聪慧过人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青衫男子点点头。
丁字卷 第十九节 歙县汪文言,侠义九州传
林如海笑了起来,“他是我那位现在已经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同年的得意门生,也是现在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齐永泰的关门弟子,你说会连这个都考虑不到么?”
“他再怎么也才十六岁,西疆平叛也好,拿出开海举债之略也好,那不过是从更高层面的考量,至于说这些阴微之处,未必能想得到吧?”
青衫男子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东翁对这位风头正劲的少年郎评价太高了一些。
“当然这一点,对乔、齐二位来说肯定不是问题倒是真的。”
林如海摇摇头,“文言,有机会你接触一下就知道了,他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年轻人。”
“哦?东翁见过他了,他来做什么?”汪文言很好奇,这等在江南士林也是名噪一时的人物,居然不声不响的南下了,所为何事?就算是要避风头,也须得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才对,观政庶吉士嘛。
“他是和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一起南下的,朝廷有意让他们考察了解江南开海条件已经选址试点之地,嗯,他现在已经是翰林院修撰了。”
林如海也是感慨无限,自己也是探花出身,但是也只授了一个翰林院编修,后来走上了这条路,而这小子居然以二甲进士出身还捞到了一个只有状元才有资格的修撰,不能不说这朝廷厚待有别了。
“翰林院修撰?!二甲进士授翰林院修撰?这才一年多时间啊!”青衫男子大为震惊。
他是小吏出身,年轻时也曾经希望通过科考谋取出路,只可惜连秀才都连考数年未能过关,最终迫于生计只能在歙县干小吏。
从歙县到徽州再到扬州,他一路行来可谓坎坷,被朋友出卖,被同僚构陷,但是他最终还是闯出来了,只不过眼见得走到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中首席幕僚的身份,却遭遇了东翁病重这种事情,不能不让他感到天道无常。
他一直对科考充满了向往,可惜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子,他也清楚在大周朝如果不过科考关,便永远无缘权力中枢,只是他还是不甘心,所以才会走两淮盐运衙门这条路径。
毕竟这里和正常地方官府衙门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靠着皇帝的宠信和青睐,在这里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只可惜天不假人,自己这位东翁却又遭遇了这样一种噩运。
这甚至让他这个历经无数挫折的昂扬男儿都产生了一种幻灭挫败感,毕竟像他这种私人幕僚,特别是连秀才都不是的小吏出身,要想重新寻找合适的东翁,而且还要赢得对方的认可和信任,实在是太难了。
如果再想要找到这种机会,不知道又需要花多少年,而自己有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年头来供自己挥霍呢?
只不过现在东翁病重,他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自然要一直相陪到底,他虽然不算是士人,但是却一直以一个士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甚至更高。
虽然不清楚东翁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安排,但是在东翁身边这么些年,他当然清楚自家东翁的特殊位置和其他官府不一样。
这是完全有赖于元熙帝,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的青眼相加才能如此,而这个巡盐御史某种意义就是太上皇的私臣,也是太上皇一个钱袋子。
从自身本身意愿来说,他不是太看好自己东翁的未来。
元熙帝虽然执掌朝政四十年,但是他毕竟老了,而且已经传位给了永隆帝,纵然其间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但是他并不认为其他人有太多机会。
大义在永隆帝一边,其他人要想翻盘太难了,除非得到太上皇的全力支持,而那样对整个大周朝的伤害代价无疑太大。
他也不认为当了四十年的元熙帝会因为一时的感情用事就做出那等草率行径,哪怕是老糊涂了,也不可能糊涂到那种程度才对。
但现在东翁的身体也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似乎迎来了一个转折,东翁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安排,他没问。
推荐给东翁相善的同僚是一条路,但他不看好,因为东翁这个位置决定了他不会有多少关系密切的同僚,那几乎是自绝于士人了,即便是有也是普通的同学同乡关系,绝非同路人,而自己的出身也不太可能赢得这些人的信任。
更大可能是给自己一笔银子,让自己可以有一个安稳富足的后半生,但这却恰恰不是自己想要的。
“嗯,是除官翰林院修撰,如此破格,主要是朝廷认为他在西疆平叛的军功和开海举债之略的贡献,据说皇上对此尤为欣赏看重。”林如海目光里平静,但语气里也还是多了几分欣赏。
“朝廷对军功赏赐不可谓不重啊。”青衫男子忍不住慨叹。
“文言,那也要看人,文臣立下军功,自然如此,但是武将就未必了。”林如海摇了摇头,“但此次却不一样,冯紫英立下军功,朝廷赏了他追封其伯父呼伦侯,并允许他兼祧袭爵,而这个翰林院修撰更多的还是这开海举债之略深合皇上心思,而且也解了内阁的燃眉之急。”
“哦?兼祧袭爵?”青衫男子只知道冯紫英出身武勋世家,但是却是以科举入仕翰林院,这是走了两个极端,却不知道还有兼祧袭爵这一出。
“嗯,他长辈是十多年战死呼伦塞一战,文言应该听过那一战,乃是朝廷北方和鞑靼人的一场恶战,当时的忠孝亲王,也就是现在的皇上,和忠顺亲王都有赖于其长辈的奋力死战才脱身,所以当今圣上算是弥补当年朝廷的亏欠吧,……”
青衫男子汪文言点点头,他不明白东翁为何如此详尽的介绍对方兼祧袭爵一事,这和东翁有什么关系?
“他兼祧袭爵,其父和其老师为其寻了一门好亲事,也是我同年兼苏州同乡,现在山东东昌府知府沈珫沈季玉之嫡长女。”林如海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
汪文言恍然大悟,自家东翁这是有些艳羡嫉妒那位同年兼同乡的沈大人招了一个好女婿?
干咳了一声,汪文言也有些好笑,但是却不能形诸于色。
同时他也能理解,东翁时日无多的情形下,自然要替他自己的女儿考虑,兴许也曾经有过考虑这位冯修撰的想法,却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还是同年兼同乡,这份憋屈只怕实在有些难受。
“东翁,其实无需挂心,小姐蕙质兰心,定会有一份好姻缘,那冯紫英现在虽然看似光芒四射,但是其实也是树大招风,虽说有两位老师看顾,但是如此璀璨夺目,其在同僚同年同乡中只怕也是备受猜忌和嫉妒,只怕未来几年里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汪文言的话让林如海一愣,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话好像让这位幕僚有些误会了,苦笑着摇头:“文言,你误会了,我可没嫉妒沈季玉找了一个好女婿,……”
“啊?”汪文言也没反应过来,您不是嫉妒,那脸上不悦担心的神色却又是为何?
见汪文言满脸不解,林如海略作思考,便坦然道:“你可知我刚才提到那冯紫英因为军功所以可以兼祧袭爵是何意?”
汪文言若有所悟,扬起眉毛,讶然问道:“东翁,您的意思是……”
“不错,冯紫英四年前曾经和玉儿在临清遭遇临清民变遇险,冯紫英救了玉儿和昔日玉儿老师现在的金陵知府贾雨村,又单枪匹马从现在的工部尚书李三才以及乔应甲手中请来漕兵,才算是将这场民变压下去,否则当年山东就要遭遇大乱,……,也正因为此事,我那位同年乔应甲才是格外看好冯紫英,推荐他到青檀书院读书,进而才有今日之耀眼,……”
汪文言目瞪口呆,他还真不知道冯紫英和自家东翁居然还有这样复杂一层关系。
他跟随林如海也有四年了,林如海对他也算是推心置腹,甚是相得,基本上没有什么瞒过他的,但却没有谈过此事。
见汪文言有些怀疑,林如海也微微一笑,“这等事情关系到雨村,本身也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所以我便没对人言。”
汪文言这才回过味来。
贾雨村作为金陵府知府,也是四品大员了,若是再传出去在林府当过西席,只怕就要生嫌隙了。
当然寻常胸襟之人倒也未必在意这一点,哪个英雄又没有个落魄的时候?英雄不问出处这句话也传为美谈。
只是被人传和从林家传出去这就是两回事儿了,万一那贾雨村是个心胸狭隘的,未必就不会觉得自家东翁会是借这等事情来有意抬升自家身份了。
“东翁持心守正,理当如此。”汪文言点头,他也是很敬佩自家东翁这等胸怀,一边观察着林如海的神色,“不过东翁所言这冯紫英和小姐有这样一番际遇,倒也是有缘,不知道……”
丁字卷 第二十节 隐秘
林如海略作思索之后,便坦然道:“正要和文言说此事。”
汪文言心中一震,林如海如此郑重其事,而且是和冯紫英有关,肯定是不寻常之事,只是还和林如海的嫡女联系起来,就更是让汪文言震惊之余也多了几分莫名的期盼。
“此番冯紫英前来,向我提出欲娶玉儿。”林如海一边沉吟,一边捋须,“先前我也与你说了,其兼祧袭爵乃是其伯父所在的长房,便由乔应甲作伐,娶沈珫沈季玉之嫡长女,他此番便为其三房娶玉儿为嫡妻。”
汪文言皱起眉头,“他本人欲娶玉小姐?那他家里的态度呢?”
林如海心中满意,汪文言此人自己没看错,自己这么一说,他自然明白意思了,但是却并没有舍弃自身的做人原则。
汪文言为人精细,自然能听出自己话语里的意思,这是冯紫英本人意思欲娶黛玉,而非其家中父母之意,这很关键。
冯紫英虽然现在名满士林,但是他毕竟才十六岁,而且按照当下礼法习俗,这婚姻之事都是父母做主,作为子女本身的想法并不作数。
当然像冯紫英这样的人物,便是其父母肯定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尊重他的意见,但这个很大程度并不代表绝对,决定权仍然在其父母手上。
而像冯紫英这样的士林名人,更需要尊重父母心意,若是其父母不认可这桩婚姻,那还真的有些麻烦。
虽然汪文言还不清楚这桩婚姻对于冯紫英和林家小姐来说有什么问题,但他能感觉得到,其中肯定是有什么阻碍。
他想了想之后,才慢慢道:“东翁,这兼祧之事,以文言的理解,其实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才对,各居一房,自成一家,便是各房嫡妻之间也不过是以妯娌相称,以冯家这等高门望族,这等情形也在情理之中,东翁当不是为此而有烦扰才对,而冯家若是能结这门亲事,尤其是冯紫英与小姐有此缘分,也当乐见其成才对啊。”
汪文言分析得细致周全,显然是没有搞明白这桩婚姻会有什么问题。
林如海当不会阻拦,而冯家也愿意,再加上冯紫英本人亲自上门来议亲,虽说不合礼数,但是也说明冯紫英应该是自身愿意才对,难道是林家小姐不愿意而东翁太宠小姐所以为此烦恼?也不像啊。
林如海也看出了汪文言的疑惑,摇摇头:“不是文言所想,玉儿和紫英有这份缘分,紫英在京中也颇为照看玉儿,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心心相印也不为过,关碍却不是此。”
汪文言见自己东翁如此坦诚,连儿女私情都没有避讳自己,心中感动之余也越发感觉肩上压力巨大,这几乎有点儿要托孤的味道了。
既然这都不是问题,那还能有什么问题?汪文言很好奇。
林如海自然明白汪文言的好奇所在,咧了咧嘴,面带苦笑:“文言还没有见过玉儿,玉儿和她母亲一样,身子骨娇弱,加之现在年龄幼小,所以……,嗯,冯家是三房一脉,对延续香火很是看重,紫英也和我提出来,关碍可能就在其母恐怕对此不太认可,……”
汪文言恍然大悟,难怪自己东翁如此烦恼。
对于冯氏这等望族,嫡妻的身份非同小可,同样嫡子的身份一样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延续一个家族的关键。
若是嫡妻无子,那势必动摇整个家庭在家族中的地位。
想一想冯家长房的情形,如果自己女儿无子而同年兼同乡的女儿嫁入长房却有子,自己女儿所要面对的险恶境地,林如海不用想都能预测得到。
同样,那对于冯紫英的母亲来说,也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没有嫡子,就意味着妾生子可能要继承家庭地位,嫡妻的地位也容易受到挑战,宠妾灭妻这话虽然稍显夸张,但也足以说明存在这种风险性了。
说句不客气的话,一个妾没有儿子,无关紧要,但是嫡妻无子,而其他妾有子的话,那就是后院不稳的先兆,而且妾生子之间的夺嫡一样会给一个大家庭带来巨大的麻烦和挑战。
这个问题还真的有点儿不好解决,连汪文言这等智计百出的角色都觉得棘手。
“小姐身子骨就真的那么娇弱?对生育有影响?”既然东翁对自己推心置腹,汪文言当然要竭尽所能,皱着眉头,“可曾请郎中看过?”
“文言,这等事情不是郎中能判断的,而且关键在于冯家怎么看?或许他家就不愿意冒险。”林如海也很无奈。
汪文言搓着手,沉思良久,“东翁,这等事情的确不是外力可以解决,可是东翁又只有小姐一个,而其他兄弟又是相隔甚远,……”
林如海自然明白汪文言的意思,若是自己两个妾有出,那么庶女亦可作为媵陪嫁过去,或者叔伯兄弟的女儿亦可,那么在嫡妻真的无出的情形下,媵所出亦可为嫡子,这样就能确保林氏一脉在冯家的地位不受挑战和侵犯了。
只可惜自己两个妾都无所出,而自己三代单传,并无叔伯兄弟。
“东翁可否在林氏远亲中选一女收为义女,然后带小姐出嫁时作为媵陪嫁,……”汪文言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只是我林氏一脉单传至我以历三代,林氏族人也远在苏州,此时却要去寻这合适人选,委实困难啊。”林如海也忍不住叹息道。
“东翁,此事简单,交与文言去办就好,只需东翁一封信,明日文言便可启程去苏州,想必林家那边也未必都是富贵人家,亦有贫苦女儿,若是有此机遇,那也是一番造化。”汪文言主动请缨,慨然道:“若无此等保障,怕是东翁心中难安啊。”
林如海心中感慨,自己总算是没有请错人,这汪文言果真是忠义之士,只是就算是真的能如汪文言所言去办好,玉儿与那等女子血缘相隔甚远,日后入了冯家,真要走到那一步,也未必就能对玉儿有多好。
沉吟良久,林如海方才轻声道:“直到如今,我也不瞒文言了,其实我还有一女,……”
“啊?!”这可真的把汪文言给彻底震惊了,林如海还有一女?
自己到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也四年了,林如海对自己大小事都从无隐瞒,便是一些涉及隐秘,也是畅所欲言,自己却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一女。
难道林如海养有外室育有一女?虽说像林如海这样的身份,养个外室也不鲜见,但育有一女完全可以纳为妾室了,更何况其丧妻几年了,也不存在大妇不允外室入门这种情形才对。
见汪文言震惊莫名,林如海脸上也是掠过一抹赧色,斟酌了一番言辞才缓缓道:“文言恐怕也是觉得我有些荒唐吧?也的确是年轻时候的荒唐事,十多年前,我和拙荆成亲不久,我还在都察院担任浙江道御史,后随左副都御史到杭州巡察,……”
“……,其父为浙江承宣布政使,因此被打入诏狱,后瘐毙狱中,……,其被发配为奴,卖入教坊司,我见其可怜,便为其赎身,……”
汪文言微微点头,浙江布政使乃是从二品大员了,在十多年前大周尚未开启巡抚制度之时,那便是浙江一省的头号人物,他对此案也有所耳闻,之时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场故事。
“……,其后便有了身孕,只是当时我和拙荆成亲不久,刚育有一子,那等时机委实不合适,而且像我这等御史若是却和犯事官员之女有了私情,那便如同监守自盗,定会被攻讦罢黜,……”
“后她生下一女,我便将其送回我老家苏州,因为我一直在京中为官,也只能利用出巡之时方能回家看望,所以经年难得一见,她后来便认为我薄情寡义,遁入空门在蟠香寺修行,……”
“东翁,那位小姐呢?”汪文言心中一松。
原来是这样一段风流韵事,倒也不奇怪。
十多年前林如海也不过二十多岁,正是风流倜傥之时,遇上这等事情,免不了就会犯怜香惜玉的毛病。
只是作为御史却和自己经办案件的犯官之后有了这等私情,肯定是为朝廷律例所不容的,弄不好就会被视为徇私枉法,若是纳为妾,那就更是犯天条了,便是纳为外室若是被人察悉,只怕都要遭受不少攻讦,所以也只能如此。
起码还不是提起裤子就不认的负心角色,这位东翁倒也还有些情义。
“她便跟随其母一直在蟠香寺中带发修行,我也曾经去看过她几次,只是都未暴露我自己身份,她母亲和她也只是以师徒相称,并未告知她实情,只说她是父母双亡,被人送入寺中,……”
“只是她素来性子聪慧,恐怕也是从日常生活中猜测到一二,……”林如海苦笑着叹息道:“每每我去,其母都避而不见,而她也对我颇为冷淡,……”
丁字卷 第二十一节 逗留,接触,考察
对于林如海的这番说辞汪文言倒是不太在意。
这等情形下,无论是做母亲还是当女儿的恐怕都对林如海生出多少好感,若是穷苦人家倒也罢了,但是这女人是官宦出身,恐怕原来也对林如海给予了厚望,没想到收获的却是失望,难免就会生出怨恨之心。
不过若是正常女人,处于对自己女儿负责任,都应该要考虑自己女儿的未来命运了,只要林如海主动示好,是完全可以解决好这个问题的。
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既能为自己的庶出女儿未来寻找到一个美好结局,同时也能保障林氏女在冯家中的地位,可谓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东翁,我倒是觉得这没有多大问题,您写一封信,我便可以跑一趟苏州,面见那位夫人,我想从您这位小姐的未来着想,她应该明白您的好意。”汪文言沉吟了一下道:“或许可以先不说玉姑娘的婚事,只说请她让这位姑娘认祖归宗,想必这不是难事。”
林如海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她,她性子太倔,前两年我就曾经去找过她,嗯,希望她还俗,我接她入门,她却不肯,说心如槁木,无意红尘,我也说了让妙玉回来的想法,她却说要随妙玉自己心意,而妙玉却说听师傅的意思,就这般推诿,最终我也只能怏怏而归。”
“哦?”汪文言也没想到这位官宦出身却又身陷教坊司的女子居然有如此性格,倒是有些意外。
不过汪文言还是觉得,这位女子回归不回归都关系不大,林如海寿命无几,告知她看看她有无意愿,但是东翁的这位庶出女只需要说服那位女子,应该是可以这位小姐回归东翁膝下的。
“这样,东翁,文言觉得还是问题不大,起码让小姐回来应该是有把握的,请东翁写一封信,主要是从小姐将来嫁人的角度出发,希望她有一个家庭出身,未来有一个好人家,我相信没有哪个当母亲的希望女儿也一辈子当姑子。”
汪文言的信心也鼓励到了林如海,林如海点点头,“文言既然如此有信心,那我就写一封信就是,倒是劳烦文言跑一趟苏州了。”
“应该的,东翁放心,保证替东翁把小姐带回来。”汪文言信心十足地道。
林如海苦笑着摇摇头:“文言,此事倒也罢了,我现在要考虑的还不仅仅是此事,嗯,或者说我还需要考虑更多。”
汪文言何等机敏,立即揣摩出了一些味道出来,“东翁,可是考虑一旦冯公子和小姐订亲,那么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以及您的事情?”
“嗯,文言,我现在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了。”林如海脸上掠过一抹无奈且悲凉的表情,“我不怕死,但却须得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才行,……”
“冯紫英若是真的能娶了玉儿,嗯,娶了黛玉和妙玉,好生待她们,我便是把我所有的一切都交与他也是心甘情愿,日后我在九泉之下也能见玉儿的母亲了,但是现在一切未定,虽然我们计议很好,可仍然存在着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冯紫英此人我也不太了解,更多地也还是道听途说,玉儿和贾琏倒是对其赞不绝口,可我担心这里边本身就会夹杂个人感情在其中,玉儿是女孩子,恐怕更容易受感情蒙蔽,……”
“那东翁的意思是……”汪文言也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毕竟冯紫英的消息都是从京师那边传来的,各种渠道过来都已经辗转多次,没准儿里边就有很多添油加醋,变了味道,这个人或许在本事才华上的确有,但是品性呢?
林如海担心的也就是这个问题。
这才十六岁,就要娶两房妻室,这姑且不谈,这南下还带着一个侍妾,家中更是不少美婢,据说就是自己内兄家里赠送的,对方也没有客套就收下了。
虽然这不算什么失德之举,但是还是让林如海内心有些不舒服,毕竟自己女儿是要嫁给他的,若是此人贪好女色,未免有些让人失望。
只不过这等话林如海又说不出口,因为这纳妾也好,屋里几个美婢也好,这都是拿不上台面或者说无关紧要的小事,自己连这个都要去计较,心胸未免太狭窄了。
再说了,年少慕艾,这也很正常,谁不是那个年龄过来的?
自己连冒着免官的危险都要去偷香,遑论冯紫英这种并不算什么夸张之举?
“文言,我知道你素来机敏,看人精准,去苏州那边倒是不急,我听冯紫英说他们一行怕是要在扬州呆几日才去金陵,然后才去苏州,我的意思既然他挑明了想娶玉儿,我也允了,我和他也就不算外人,我就委托你这几日陪着他,若是要去金陵和苏州,也就正好,……”
“东翁,您的意思是让我接触他,顺带了解一下此人心性品行?”汪文言明白林如海的意思了,这就是要准备托付了,但又不放心,所以要让自己考察一下对方。
“正是此意,我的意思你不妨把我的一些情况,嗯,包括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一些情况,或明或暗透露一些给他,……”林如海目光变得沉静下来,“文言,你切莫小看了他,他能得齐永泰和乔应甲看重,怕也不简单,你只需要略微透露一些即可,看看他的反应,……”
汪文言点头,“文言明白,东翁既然是要考察其品性,文言自然知道如何做,……”
“嗯,你明白我的心思就好,也莫要太过刻意,……”林如海叹了一口气,“若是多一些时间给我就好了。”
“东翁莫要如此沮丧,兴许情况并不如我们所料想的那般……”
“好了,文言,你的好心我领了,但我们都还是需要面对现实,……”林如海笑了,“就这样吧,你自己掂量斟酌一下,如何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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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从扬州府衙回到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时,已经是晚间了。
和崔景荣请了假,毕竟要在这扬州呆上三五日,扬州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它作为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处所带来的商业属性,让崔景荣一行人都要认真掂量开海和扬州的贸易有无内在的联系,或者说未来,扬州能否为开海贸易的发展提供一些支持。
毫无疑问,肯定是有的。
扬州属于典型贸易型城市,纵贯东西,沟通南北,其贸易流通优势不言而喻,这也是为什么盐业中心会选择这里。
开海之后除了金、银、铜、锡等物之外,还有几样东西,或者说几类东西是大周需求量很大且需要输入的,那就是香料、染料和一些特定木材和药材。
比如香料。
香料需求主要分为两类。
一类是以胡椒、丁香、肉桂等为主调味品,只是中上层士民消费所热衷的物事,每年需求量相当大,进口量也非常大,可以说闽浙两广走私除了金银铜等贵重金属外,最主要的走私货物就是香料。
每年走私进来的胡椒和丁香,远远超出想象。
看看从京师打破南京再到扬州、苏州、杭州、临清乃至大同、太原这些城市中,稍微大一些的干杂店铺皆有胡椒丁香出售,而在海禁年代,这些香料从何而来,不问可知,可是却从无人过问。
除了这一类作为调味品的香料外,还有一类香料就是作为熏香用的香料,比如安息香、龙涎香、龙脑香、白檀香、沉香等等,这些香料主要是用于制作熏香,稍许富贵人家每日皆有此等需要,所以需求一样非常大。
除了香料外,就是各类染料和木材了,比如苏木作为染料和药材都在大量进口,还有如檀木、梨木、楠木等贵重木材也是大量进口,成为富贵人家家具屋梁的必不可少物事。
除开这几类需求最大的物事外,还有就是如血竭、没药、冰片等产于海外的药材,还有诸如国内少见的龟甲、玳瑁、犀角、象牙、珊瑚珠等等,只是这些物事要和贵金属、香料、染料、木材这几类大宗物品相比,其贸易量就要小得多了。
这些物品通过闽浙或者两广进入大周境内之后,也需要一个中转贸易枢纽,尤其是从南方向北方输出,而扬州无疑就是最重要的一个货物集散地。
南方货物即可以从杭州经运河运抵这里,也可以从长江口进入这里,从这里北上可以直入山东、北直,沿着长江则可以进入江西、湖广腹地,进而输入到河南、陕西。
同样国内的大量货物也可以通过扬州这里进行转运出长江到宁波、漳州、泉州甚至广州。
除开这些优势外,大量来自闽浙徽州和山陕的盐商们也汇聚在这里,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可以说扬州天生就具备了一个金融中心的条件,只不过在现在的大周还没有人真正认识金融的力量。
这也是今日冯紫英和崔景荣谈到的,如果能够把盐商们窖囤在地底下的银子都用起来,其能够发挥的作用是不可想象的,关键在于如何把这笔银子吸纳起来,为朝廷所用。
丁字卷 第二十二节 暗流伏波
崔景荣虽然是户部右侍郎,但是对现代金融的理解显然达不到冯紫英所希冀的那个层次,他的理念思维还存在于如果说银子放贷出去,就是高利贷印子钱的模式。
实际上大周现在已经出现的钱铺银庄,存入银子不但拿不到利息,而且还要收取一定手续费,这在现代看来似乎很荒谬,但却是现实。
理由很简单,我为你提供了异地存取,也就是通存通兑的业务,这也是需要成本开销的,理由很强大,听起来似乎也确实如此。
在现在交通通讯如此落后的情况下,这等通存通兑看起来也的确很方便商人们的活动。
一张银票可以从金陵到京师,从京师到大同,再从大同到苏州,通行无阻,这是何等的方便,对于需要大笔资金兑付的行商们来说,尤为重要。
正因为如此,像盐商中总商、窝商这等主要依靠垄断特许权,也是所谓的引窝来实现身份垄断的角色大多汇聚于扬州,他们个个身家巨富,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如果哪家总商不能随时提出来三五十万两现银,那他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总商,哪家窝商不能随便拿出一二十万两现银,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窝商。
当然在大周,很多总商和窝商合一,实力更为雄厚,正因为如此,朝廷每每在遇到困难时,都会首先打这帮人的主意。
冯紫英并不认为朝廷在困难时采取向这些商人借贷的方式是个好主意,一样需要抵押,一样需要利息,当然朝廷也可以让其捐输,但是捐输数量肯定远不及借贷,而且留下一些后遗症。
如果能够这些家伙的窖藏在地底下的银子利用起来发展产业生利,冯紫英觉得这才应该是一种最好的模式。
当然要让这些家伙心甘情愿的把银子交出来,嗯,估计也不容易,这些家伙多半会认为这是朝廷不顾吃相要找他们直接割肉了。
冯紫英也就是在利用这段时间,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崔景荣,向他介绍类似于银行的这样一种模式,但显然,崔景荣还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崔景荣很感兴趣这一点还是让冯紫英十分欣慰,这意味着对方愿意去了解,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和希望,如果遇上那种完全不感兴趣的老古板,那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冯紫英并没有住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不合适。
没和黛玉确定名分之前不合适,确定了就更不合适,除非正式成亲。
不过他来走一遭,一是需要慰藉一下黛玉焦虑的心境,二是也要看看有无机会能和林如海继续接触,寻求一些机会。
他不相信林如海会就这么平淡无奇的放过自己,就这么等着自己家里来提亲,林如海在巡盐御史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如此苍白。
“我看了看运盐使司衙门,果真是在叔父打理下有条不紊,便是叔父患病,好像也并没有对整个衙门的运转有多大影响,叔父果真是国之栋梁,……”
不要钱的好话尽管说,倒是逗得黛玉眉宇舒展了许多,傲娇的一耸鼻翼,黛玉轻哼了一声:“冯大哥,我爹也是探花出身,比你这个二甲进士还要强许多呢,……”
“可是冯大爷授了翰林院修撰,老爷不是也说他那时候只授了翰林院编修,冯大爷比他强么?”紫鹃故作惊诧地道。
“死丫头!”被紫鹃的话一堵,黛玉嘟起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阵后才道:“那是朝廷赏赐冯大哥西征平叛,……”
“不对,朝廷奖励我西征平叛是让可以袭爵兼祧,可不是让我进翰林院当官的,那是因为我为朝廷提出了开海举债这一新的方略,朝廷觉得我才思过人,堪为梁栋,所以才让我除官翰林院修撰,……”
冯紫英也逗乐黛玉,一旁紫鹃也是捂着嘴偷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说冯大爷比老爷强,姑娘是不会生气的。
黛玉被这两个联手起来逗弄自己给气乐了,装作恶狠狠地看着紫鹃,“死丫头,你这是存心的不是?你信不信我就在这扬州就把你打发了?”
“嗯,小婢不信,姑娘最喜欢我,离不开我,……”紫鹃笑嘻嘻地道:“昨日里姑娘还和婢子说,要一辈子不分开呢,还说日后冯大爷若是……”
林黛玉被戳穿话语,脸也羞得一红,忍不住就要去撕紫鹃的嘴,“死丫头,你敢再说……”
冯紫英也来了兴趣,笑着问紫鹃,“日后若是我怎么了?”
“不许说!”这下子黛玉是真急了,跳起身来,要去捂紫鹃的嘴,紫鹃却是一下子躲在冯紫英背后,若是寻常黛玉这般气急,紫鹃是肯定不会违逆对方心意的,但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躲在冯紫英身后小声道:“姑娘说,若是冯大爷负了心,她便和我一道剃发去当姑子,一辈子都不见人了……”
听紫鹃最终还是把话说出来了,眼圈红了的黛玉一跺脚,转过身去跑回里屋,一下子扑到在床上,不敢抬头了。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紫鹃,紫鹃眼中满是诚挚,冯紫英点点头,紫鹃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翘首期盼。
冯紫英不再多话,便举步进屋,直接走到了黛玉绣房的拔步床前。
照理说,这等情形已经不合适了,像黛玉这样大的女孩子,闺房便是父兄进入都需要谨慎了,更别说外人,但是冯紫英却不在意。
《红楼梦》书中那贾宝玉还不是自幼出入各家小姐闺房,却无人说个什么,可见这也是双标。
只要是贾府看重心仪的,或者说看得顺眼的,心有所属的,自然都可以畅行无阻,冯紫英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有这个资格,无论是在黛玉的闺房还是宝钗的闺房,甚至是探春的闺房。
坐下之后,只见匍匐在床榻上的黛玉香肩耸动,显然是情绪有些激动。
一只手穿过黛玉腋下,嗯,小丫头还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身材已经略微有了一些起伏,冯紫英把黛玉搂了起来。
却见如花玉靥上罥烟眉微微蹙起,一双翦水秋瞳宛如红桃,分外惹人怜爱。
黛玉嘤咛了一声,羞涩的扑入冯紫英怀中,听着冯大哥雄壮的胸前宛如皮鼓般的动响,却不言语。
淡雅的香气萦绕在冯紫英的鼻腔中,幽然欲醉。
“傻丫头,你真的这么想?”
“若是冯大哥都负心了,那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小妹信任?”黛玉脸贴在冯紫英胸前,轻声道:“小妹此生已属冯大哥,望冯大哥怜惜。”
“傻丫头,冯大哥怎么可能负心?冯大哥这个人诺出必行,更何况我和妹妹缘起于临清生死危难之际,其他人又如何能比?但请妹妹放心,一切有我,以后我们尚有一辈子好好相处生活,……”
这话对于黛玉来说估计也已经是极限了,再说下去估计这丫头就要受不了了,冯紫英适可而止,轻轻在黛玉耳轮上一吻,黛玉全身一颤,将冯紫英抱得更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紫鹃的声音,二人才从魂飞天际中清醒过来。
“尤姐姐,冯大爷在和姑娘说话呢,……”
冯紫英拍了拍羞得满脸绯红的黛玉肩背,这才起身,走出屋去,“紫鹃,你家姑娘有些困倦了,你去侍候吧。”
却见一身男装的尤三姐站在门外,伸着脑袋却在好奇的打望里边。
冯紫英没好气的走出去,拍了拍对方肩头一下,吓得尤三姐“呀”的一声,跳了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嗔怪道:“爷,别这样,这大庭广众之下,小心被人看见,……”
“嗯,那我们进你屋去,就不怕被人看见了。”冯紫英怪笑一声,便要去牵尤三姐的手。
尤三姐大惊,这可是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林姑娘家里,再说尤三姐对冯紫英痴恋,也不敢如此放肆。
见尤三姐脸色都变了,冯紫英也觉得好笑。
这丫头生得身材高挺丰满,却才十六岁不到,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庞却始终给人以一些稚气的感觉,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这丫头除了武技高强外,待人接物也有些单纯理想,好在听话。
“傻丫头,我就和你进屋说说话,你这成日里想什么呢?”
冯紫英的话让尤三姐更是羞不可抑,一溜烟儿溜出去,跑回自己屋里歇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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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宫。
老者仰靠在躺椅中,身旁暖炉银霜炭释放出灼人的热气,但是却被丝笼一照,顿时就变得柔和了许多,但是热意却依然浓烈。
“怎么,林海那边还没有动静?”老者幽幽地道。
“陛下,现在还看不出来,根据郎中的判断,林海可能还有几个月寿命,他这种病主要靠养,养得好,多活几个月也正常,若是过于费心劳累,只怕两三个月就……”
顾城低垂着头轻声道:“另外,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那边林大人控制得很严,我们也担心打草惊蛇,让他警觉了,一旦他误解了我们的意思投向了那边,……”
丁字卷 第二十三节 卷入,变数
老者头靠在靠枕上,默然不语。
这是一道难题,很复杂,牵扯面太宽。
谁也没想到林海会突然病重,眼见得寿命无几,可要换人就麻烦了。
六年前林海走马上任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担任巡盐御史就是自己和老四达成了默契,这个衙门口里的事情朝廷不会管。
林海也是可靠之人,这几年里也颇得自己信任,把前一二十年里许多复杂棘手的遗留问题也都处理得十分妥帖,起码都按了下去,没有像前一任那样险些就爆了出来,酿成大乱。
可现在情况骤变,林海若是故去,谁来接任这个巡盐御史位置?
要重新寻一个合适人选非常麻烦。
现在自己不是皇帝了,明知道这不可能是长久之计谁还会轻易舍弃现在的位置来投向自己?
这是一个问题,而且这还必须要是科举出身的士人,连举人出身都不合适,都须得要是进士才有资格充当御史。
关键在于这还得要值得信赖。
这就太难了。
就此放手?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他很清楚这里边有太多不能见人的东西,若是被老四拿了去,就算是暂时不会爆发出来,但那些人都不会再听命自己,甚至还可能会反噬,他不能容忍这种局面的出现。
也许自己早就该把一切都放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迅疾被他否决了,那以老四阴狠的性子,只怕那就要血流成河了。
唯一遗憾的就是当时自己怎么就昏了头,突然想要传位给老四了呢?
元熙帝自己都有些搞不明白,当了四十年的皇帝,怎么就在最后关头糊涂了一下,累了倦了固然是一个原因,绝望伤心也有,但更重要的还是担心不忍言的事情发生,自己才会提前做出那样的决定吧?
可谁曾知道自己身体又怎么能重新恢复了呢?
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再重来的。
放手不行,换上自己属意的人麻烦棘手不说,老四那边未必会答应,论理这本该就要交给他才对,只是交给他自己怎么办?
元熙帝喟然长叹,悔不当初,但又奈何?
“暂且看一看吧。”良久元熙帝才道。
“陛下,……”顾城欲言又止。
“嗯?”元熙帝终于转头了一下头颅,“说吧。”
“急报回来的消息称那冯铿跟随崔景荣一行到了扬州之后也频频出现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并和林大人会过面。”顾城低下头轻声道。
“哦?!”元熙帝当然知道这冯铿是谁,神武将军冯唐之子,老四不久前才下旨追封冯唐之兄冯秦为呼伦侯,并授意礼部批准冯紫英可以兼祧袭爵冯秦的呼伦侯,这明显是在拉拢冯唐和冯铿父子。
当然这冯铿也的确值得拉拢,他提出的开海举债之略据说也获得了南北两边士人的一致认可,虽然这里边肯定也还有一些分歧,但是大体上却是获得了一致赞同,这可是极为罕见的。
“这是为何?”元熙帝大为不解。
冯铿是北方士人中的翘楚人物,更是北方士人领袖齐永泰和乔应甲的得意门生,怎么会和林海搅在一起?
林海可是典型的江南士人,嗯,只不过后来和江南士人也疏远了。
“好像是冯铿有意要娶林大人的嫡女。”顾城也只能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来汇报,“但据微臣所知,乔公已经为冯铿作伐定亲山东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女,不过应该是兼祧长房那一房,所以可能是冯铿有意娶林家女为其本房也就是三房为嫡妻吧。”
老者明悟过来,这是老四允许其兼祧袭爵,这样就能让冯家长房延续后嗣香火和爵位。
这一手可谓厉害。
冯家两子皆是死于任上,一个战死呼伦塞一战,一个病殁大同总兵任上,但是原来的云川伯却因为两子皆为无后而未能袭爵,这让冯家怨气很大。
后来冯唐也只是继任大同镇总兵,然后给了个杂号的神武将军虚爵,但现在老四却是大大方方手一挥,追封呼伦侯,然后还同意兼祧袭爵。
这一手玩得相当漂亮,连元熙帝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儿子比老大(义忠亲王)厉害,拉拢收买人心这一套接一套,简直应接不暇。
而且这还不关键是收买了冯唐,这冯铿是要兼祧袭爵,自然得利,而冯铿又是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两个北地士林名臣的得意门生。
你想想这么一手,纵然不能说把北地士人文官就拉过去了,但起码很好的缓解了士林中对老四不喜诗词歌赋的这种不满情绪。
“这冯铿为什么会想娶林海之女?”元熙帝有些不解。
“冯铿在临清民变时正好救了林大人之女,可能有这层因素,另外冯家和宁荣二公贾家是世交,关系一直密切,而林大人之女上京之后一直寄居贾家,冯铿经常去往贾家,和贾家子弟关系熟稔,所以可能有这个因素在其中,……”
元熙帝默然不语。
这个冯铿如果也卷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就有些麻烦了,不知道他是真的只是因为想要娶林海之女,还是有其他用意?
元熙帝更倾向于是后者,那如果是真的话,那他又是带着谁的意图?
齐永泰、乔应甲他们代表的北地士人,或者说内阁?还是老四?
没有谁会不知道林海手里掌握着的东西,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盐课,盐引,每年除了盐课固定缴纳给户部的一部分外,其余多余部分皆由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自留,用于特别支出。
然后就是每年窝商资格特许费用,这一笔全数由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收缴,指定多少窝商,特许费用多少,谁来充当窝商,尽皆由巡盐御史一言而定。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几年就主要是补足以前历年遗留下的巨大亏空,而亏空来源元熙帝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六次下江南带来的窟窿根本不是地方上所能承担得了的,而起那些年里自己的恣意荒唐花出去多少,其中也有多少自己宠信者在其中得利,他自己心里有数,林海能在这几年间把这些窟窿慢慢补上,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顾城,此事暂时不宜惊动,你叮嘱龙禁尉那边盯紧,林海尚未向朕来信,朕估计也快了,此事始终需要有一个结果,虽说林海这些年为朕操劳,但是账目上却要给朕一个交代才行。”元熙帝脸上露出冷酷的神色,“老四那里,朕也会和他打招呼,朕还没有死,有些事情他就得等着,……”
这个时候元熙帝终于还是展露出了他决然的一面,“这个冯铿,朕倒是很感兴趣,没想到一个武勋之子,居然还能走科举之路,而且还馆选庶吉士,哼,老四倒是大方,翰林院修撰说给了就给了,……,对了,朕记得冯家次子病殁于大同镇总兵任上,也是无嗣所以未能袭爵?”
顾城一愣之后,想了想才道:“确有其事,冯家三子,冯秦、冯汉、冯唐,冯汉是病殁,因为病殁任上,又无子,朝廷当时也就只让冯唐继任,给了冯唐神武将军虚爵,对冯汉并无其他抚慰荫子,……”
元熙帝点点头,老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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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里冯公子和崔大人他们一行一直在走访调查扬州码头吞吐能力、船行数量和规模,还有丝绸工坊、制香坊的生产状况,另外也在通过扬州府衙和江都县衙收集各类行业的店铺数量,比如木材行、米铺、布庄、钱铺和银庄等等的数量规模,……”
汪文言小声的向躺在安乐椅中的林如海汇报着这两日他通过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的渠道掌握的情况,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在扬州城里是第一等的存在,和各个渠道都有着联系,也有着自己的人脉关系,要想了解什么情况并不难。
“他们了解很细致,一方面要府衙和县衙各自提供历年数量和经营状况,然后还要自行去进行抽查核对,两位观政进士带着一帮吏员这两日奔波于大街小巷和码头上,几乎是按照十抽一的比例来进行核对,而且他们还专门印制了一种调查单,设定有几个问题,很是详尽,许多问题连文言都未想到过,比如营生季节起伏,比如近三年的借贷情况和进出价格起伏,……”
“那文言你觉得,他们这一行来是想要干什么?这是为开海而来么?”林如海也有些疑惑。
汪文言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文言也不知道,但是文言感觉恐怕他们此番调查了解有些动作太大了,而且这是扬州,不是泉州、漳州和宁波,开海也不是选择在这里,这里是内河航运码头啊,把这些行业都一一调查清楚,摸一个底,有何意义?朝廷要着这个干什么?”
“若不是为开海而来,他们在这里大动干戈干什么?崔景荣可不是等闲之辈,也不是那等无聊之人。”林如海摇头。
丁字卷 第二十四节 启蒙经济学理论
林如海对崔景荣很熟悉,打交道无数次,甚至也起过多次纷争。
每年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都要和户部对接盐课银子,少不了要交涉。
户部一直对原来标准极为不满,认为这个惯例是早年元熙帝时候定下来的规矩,现在虽随着大周境内人口日增,民间百姓用盐量大增,这归属于户部的这部分盐课银子肯定也应该增长,不应当再延续原来的标准。
为此崔景荣也多次上书内阁,要求调整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上缴户部盐课银子数量,但是都是如同石沉大海,无论是内阁还是皇上那里,都是悄无声息,但是崔景荣也从不气馁,每年照旧要上书,不肯罢休。
这位户部的“老朋友”林如海是了解的,是个做实在事情的人,绝无可能在扬州城里搞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既然如此大动干戈,肯定也是和开海有相当大的关联。
“这就不知道了,你说他们评估核查丝绸工坊和港口码头、船行的规模数量,这说得过去,毕竟开海之后,咱们扬州府这边肯定也会有大量货物要通过这里出去,比如运到宁波、漳州、泉州等地再出海,像咱们扬州府的丝绸、药材都可以如此,但东翁你说像钱铺银庄、米铺、布庄、木材行、南货行这些,都要统计核查,这就太古怪了。”
汪文言也算是在下边干过多年的熟手了,对县里府里的情况都十分熟悉,歙县虽然比不得扬州府,但是也好歹算是南直隶一个颇为繁盛的县份,像歙县的纸、墨、茶叶都是大宗外销的物资,其中不少也要运到扬州转运,可像米铺布庄和钱庄木材行这些怎么看都和开海沾不上边才对。
“文言,兴许他们这一行就未必只是为开海而来。”林如海若有所悟,“或者说,朝廷心目中的开海,恐怕就不仅仅是是开海之后放开海贸那么单纯了,没准儿会觉得开海应该给咱们江南带来更大变化,江南也应该给朝廷有更多的回报了。”
汪文言一怔,他是徽州府人,林如海是苏州府人,都算是南直人,江南之地素来是财赋重地,朝廷素来抓得极紧。
这一次开海之策出台这么快这么顺利,让很多江南士绅都为之惊讶。
他们都觉得按照大周朝廷的尿性,好歹也要拖上一年半载才能有一个说法出来,然后再来计议一年半载拿出一个条陈,最后可能还得要点儿时间再来定板,才说得上推行,这要算下来没个两三年是根本不可能执行下去的。
没想这一次到这才一两个月朝廷就把条陈拿出来,只是需要进一步核实调查,按照这架势,弄不好明年间就要正式开海了。
“这么说来,朝廷此番所谋乃大啊。”汪文言也开始思索起来了,“这样几乎是全方位的覆盖调查,已经不像是一个单纯的开海,皇上现在登基六年了,或许是有一些想法了。”
这话却让林如海脸色微微一变。
无论如何元熙帝已经退位了,他在位时再有威望,但毕竟也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就算是他现在还能说话算话,但这种局面还能维系多久呢?
他迟早也要退出舞台的。
而自己姑且不论病情,都该考虑后路,而现在病情如此,就更需要考虑此事了。
可同样,太上皇也不会不晓自己的病情,或许就等着自己的奏折。
龙禁尉中仍然有相当大的力量掌握在太上皇手中,便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也有不少龙禁尉的人,这龙禁尉的人只怕一样要分属两边,同样,自己的副手和下属里边,一样也有太上皇和皇上的人。
只不过在自己尚未丧失控制力的情况下,大家都心照不宣,各归其位,做好自己的事情罢了。
汪文言的话提醒了林如海,是该考虑一些其他事情了,虽然林如海早就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是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不但太上皇可能在斟酌,永隆帝也同样没有闲着,而自己病重恐怕会加快他们动手的步伐和节奏。
“文言,看来我该介绍你认识一下冯铿了。”林如海终于下定了决心,但这个决心也仅仅是指他要认真考察一下冯紫英是否可靠而已,还没有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他相信以汪文言的能耐,应该很快可以摸清楚冯紫英的底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汪文言微微一笑。
就在林如海和汪文言探讨冯紫英的时候,冯紫英也在扬州户部钞关里和崔景荣、吴亮嗣以及魏广微进行着激烈的探讨。
“为什么要进行如此详尽的调查了解,先前下官也已经向崔公、吴大人、魏大人做了一个详尽的介绍,扬州虽然不是开海之城,甚至距离我们的开海目标地还有相当距离,但是之前我也和崔公说过,开海看起来只是一个放开海贸的方略,似乎我们只需要看看,嗯,比如宁波的码头建设是否能满足需求,又比如泉州的歇家组织和人员是否充足,能不能满足海外商船和客商到来之后的贸易需求,又或者漳州有没有充裕的水手和船夫,一旦开海,船只大量建造出来,能不能满足需要,诸如此类的,……”
冯紫英这几日里给几位灌输了不少,以至于吴亮嗣和魏广微二人都是有点儿振聋发聩的感觉。
和崔景荣不一样,以前这二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一些关于冯紫英的言论和观点,但并没有太深刻直观的感受,即便是在临清和东昌府乃至淮安府,也都是表现相对低调,或者说正常,但是到了扬州之后,其风格顿时一变。
之前冯紫英要求范景文、贺逢圣二人带着一帮吏员要对扬州府各行各业做一个全方位的摸底调查,就让吴亮嗣和魏广微两人莫名其妙。
你说你到宁波或者泉州去搞摸底调查,勉强说得过去,而且涉及面这么宽泛,覆盖几乎整个全部营生行业,就太夸张了,就算是放在宁波或者泉州都觉得有些过了,更不用提这远在几百里甚至千里外的扬州。
不过崔景荣一直没有表态,甚至对冯紫英提出的要对扬州产业营生做一个全面的摸底调查也首肯了,吴亮嗣和魏广微自然就不好反对了。
“但下官以为还不够。”冯紫英一句话让吴亮嗣和魏广微都竖起了耳朵。
还不够,那还要搞什么?
“众所周知,我们江南是人多地少,地窄人稠,有时候就是那么一亩三分地上要养活一家人,嗯,说句不客气的话,要想养活也许勉强能行,可要再想过好一点儿的日子,那就难了,每亩田你种水稻也好,种莲藕也好,种桑养蚕也好,始终只有那么多出产,也只需要那么多人,那人多了怎么办?开海的目的之一就是让更多的人可以上船出海,养活一家人,但这远远不够,……”
说到关键处了,崔景荣已经听过一回冯紫英的灌输了,但是他还是希望再细细听一遍。
“船上能容纳多少人?一艘船加上船夫水手,大船不过百十人,中小船只不过几十人,就算是开海骤然能多出几百上千艘船,也不过就是多几万人能上船罢了,但对于地狭人稠的江南闽浙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同样在北地,这一二十年来大家都知道天时不好,水旱蝗不断,稍有不慎,老百姓便只能沦为流民外出就食,从元熙年间的情形来看,只要一遇灾荒,那么外出就食的流民动辄就是数万甚至十万,这对于朝廷的赈济压力极大,有些时候地方上你根本就赈济不过来,那就很容易被白莲教、闻香教这些教匪给吸引过去沦为乱民了,……”
”小弟再说一句,要说这些地方上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就食的粮食了呢?恐怕也不完全是,我们都心知肚明,各地士绅和粮商手里的粮食并不少,可是对这些人来说,他们觉得赈济一时或者一些可以,你要让他们把粮食都拿出来赈济,他们是肯定不会干的,可如果这些就食者手中有钱银,愿意购买粮食,那么或许这个矛盾就不会那么突出,……”
“……,当然肯定会有人说那时候粮价会被人人为控制而飞涨,那些人一样买不起,但这起码要比走投无路沦为流民甚至暴民乱民风险要小许多吧?官府也可以用其他办法来调运粮食减轻压力,这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小弟要说的,实际上存在的问题是两方面的,一是粮食的确不足,二是普通百姓缺乏购买力,……”
“购买力?!”这个词语让崔景荣、魏广微和吴亮嗣都是一愣,新名词,弄不好就是眼前这一位自个儿生造出来的。
“嗯,这个词儿我解释一下,可以理解为就是老百姓能够购买东西的能力,比如买粮食,比如买棉布,比如买锄楸,比如买牛马,……,他们要有购买的能力,或者更直白的说一句,他们要有挣银钱的机会和能力,……”
丙字卷 第二十五节 林如海的后手
冯紫英努力的想要处于这个时代的他们明白这个现代经济学中的术语,努力想让他们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这有些难,但是并非毫无进展。
“诸位大人都应该明白,我们大周缺粮,嗯,但是并不是所有地方缺粮,北地如果正常年份,百姓是足以过活的,但一旦遭遇水旱蝗灾,那么就必须靠朝廷接济,地方士绅们粮商们也有粮,但他们一方面希冀谋娶暴利,一方面也认为需要为自己留下足够的粮食以备急用,所以并不愿意无偿拿出粮食来赈济,那等善人毕竟是极少数,他们希望是通过正常交易的买卖粮食,……”
冯紫英讲得很耐心,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哪怕是崔景荣、魏广微和吴亮嗣这样的人物,一样很难理解。
“可现实是北地农民太过穷困,他们几无隔顿之粮,更不可能有多少闲钱来留备不时之需,而恰恰这一二十年间,我们北地的天时的确不好,几乎每年都有地方不是水灾,就是旱蝗,……”
“同样,大周也不是没有银钱,朝廷很困难,但是民间,尤其是豪商巨贾们,比如咱们这扬州城里的盐商们,只怕随便拉几个出来,就能比朝廷国库更富足,江南百姓名义上是富庶,但我们也同样可以看到,其实也只是相对北地而言,江南人多地窄,百姓精耕细作也同样日益困顿蹩仄,……”
“……,盖因需求就那么大,丝绸、茶叶、瓷器这几宗物事,寻常百姓他们买得起么?恐怕屈指可数,这就是购买力不足,在没有彻底解决温饱问题情形下,他们不可能去奢望这些,而他们现在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或者说靠佃田谋生,能买得起么?难。所以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无论是北地农民还是江南百姓,都必须要寻找更多更好谋生渠道难,所以我们要开海,开辟外需,建立更多茶园茶场、丝绸工坊、陶瓷工坊,因为外销可以换来实实在在的银子,而这样就需要更多的人来干活儿,老百姓可以有更多的挣钱机会,增强他们的购买力,反过来购买力增强了,他们也才能花销到各个方面,……”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购买力这个术语上来了。
有点儿像车轱辘话,但是却不得不如此,否则难以让这些人明白,没有这些人的理解就无以谈认可和支持。
而这批人都应该算是北地士人中的中坚力量,如果连这些人都不认可不支持,那么冯紫英很清楚自己的这些想法观点就是空中楼阁了。
魏广微人更年轻,而且兼之在工部任职已久,又是官宦出身,但其父颇有清名,所以对民间了解颇多,所以兴趣更大。
“紫英,我大体听明白你的意思了,北地不是没粮,但士绅富户不愿无休止的拿出来赈济,更愿意买卖,但北地百姓根本没有这份购买力,嗯,你说的这个购买力,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天时不佳,还有没有更多挣银子谋生的渠道,这个词儿也是紫英你新创的吧?”
魏广微对眼前这个青年越来越感兴趣了,这家伙心里真的装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齐永泰和乔应甲以及官应震是怎么把他教出来的?
难怪北地这几位甚至湖广的士人都对他十分看好,单单这份细致入微的分析见解,就不是寻常人能悟明白的。
齐永泰和乔应甲是把这家伙当成二十年后北地士人的领袖在培养,这让魏广微既有些嫉妒,也有些不服。
但现在看来这家伙除了有些贪好女色外,还真的没有多少其他毛病。
嗯,不喜诗文也算一个,但这好像又很投皇上的心思啊。
为人豪放大方,言谈举止也是有礼有度,对前辈也很尊重,这一趟出来,这家伙原本应该是敬陪末座的,但崔景荣对其的看重却是远超其他几人,而现在大家居然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显伯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冯紫英用眼神示意。
“嗯,江南其实也和北地大同小异,只不过整体好一些,但百姓要想更好的生活,嗯,扩大购买力,……”魏广微也在学着冯紫英的用词造句,“一样需要更多的挣钱渠道,所以开海就是一个契机?开海可以带来很多渠道和机会,让百姓去挣银子?”
冯紫英笑了起来,“显伯兄说对了,这就是所谓的挖掘外需,开海就是挖掘外需的一个最重要办法,因为外销的丝绸、茶叶和瓷器能够立即给我们带来实实在在的银子,要么就是黄金、铜料、香料这些并不比银子紧缺的东西,……”
崔景荣和吴亮嗣都饶有兴致的听着二人的探讨争论,孙居相是最后到的,但也很快被吸引了进来。
“其实对于咱们大周来说,外需和内需相比,内需更重要,但外需更能立竿见影,像百姓找到了挣钱渠道,比如去新开的茶园茶场种茶制茶,去新开的陶瓷工坊干活儿,去丝绸工坊缫丝,挣到了钱,自然可能就会买布买盐买家具,吃穿用度可能会更宽裕大方一些,这也能拉动这些行业的扩大,……”
“紫英,那对于朝廷来说,除了海税外,还能有其他更多的收益么?”崔景荣作为户部右侍郎,自然要从他这个角度来想问题。
“嗯,崔大人,您对皇上设立的矿监税监怎么看?”冯紫英反问。
崔景荣立即明白了,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这个话题。
商税是大周的一个隐痛,谁都知道过低的税率直接导致了大周财赋只能死死盯着田赋,但受天灾人祸的影响,田赋收入越来越难以支应朝廷的需要了。
商税问题也因此几度提出,但都无疾而终,原因就是来自各地士绅的抵制反对。
这海税也主要是新设税种,准确的说算是关税,这才巧妙的避开了士绅们尤其是江南士绅的坚决反对。
皇上顶着无数骂声而设立税监矿监未尝不是迫于无奈,一旦九边军饷都难以维系,北方的女真人和鞑靼人打了进来,那真的就是大周的末日了。
所以他顶着骂名也要干,实际上他这是在做本该是内阁干的活儿。
“崔大人,其实只要内需外需真的启动起来,后来情况都会逐渐好转的,也会有更多的办法和渠道来改善,……”冯紫英安慰了对方一句,“但现在很多条件还不成熟,……”
“紫英,你还没有说到我们在扬州府所作的一切目的何在呢。”吴亮嗣终于能插上话了。
“很简单,扬州地理位置特殊,这里交通航运四通八达,商贸繁盛,物资集散丰富,我们可以从这些调查中了解这里的银钱流动状况,这一点上我记得先前和几位说过,……”
“银庄?”崔景荣微微皱眉,吴亮嗣则是吸了一口凉气,魏广微若有所思,而孙居相则是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表情各异。
“嗯,可能诸位还不太理解,但是我觉得这恐怕会是开海举债之略最关键的一环,或者说承载着未来开海之略如何进一步扩大发展的重要基石,……”
在座的所有人对银庄钱铺的理解都还局限于临时存放银钱,嗯,对商人来说,就是通存通兑的方便,其他就难以想到更多了,但作为现代人的冯紫英自然明白这种最原始的钱铺银庄不是他想要的,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支撑起许多战略发展的具有现代意义的银庄(银行)。
当然这不可能一步走到位,但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有这么好的噱头,当然要利用起来了。
现在他要做的的就是慢慢说服他们,让他们逐渐认识和理解,哪怕一时间难以接受,但事实和时间会慢慢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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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忙得差不多了吧?”林如海今日的气色不错,当冯紫英来问候的时候,他主动起身,“走,陪叔父到梅园里去走一圈。”
“好啊。”冯紫英赶紧跟在身后。
“听说你们这几日动静不小啊,把扬州府衙和江都县衙那边都折腾得不轻,……”
“是有些调查摸底,原来府县两级也有一些底子,但很粗疏简略,许多想要掌握了解的东西也都没有,所以就只能在那些文档资料的基础上再做一个细致一些的调查了,……”
冯紫英没想到林如海居然也会关注这个,有些意外,也在琢磨着林如海今日邀请自己一游梅园的意图。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背后的梅园可是赫赫有名的,占地数十亩,梅林处处,小径通幽,人行其间,也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意境。
不过现在还不是梅花盛放的时节,若是再等一两个月,这梅园景色那就真的是别有洞天了。
踏入梅园,林如海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冯紫英也不言语,静候其言。
“紫英是想要在扬州搞银庄?”突然停住脚步的林如海负手回头,“打算搞多大规模,目的何在?”
丁字卷 第二十六节 摸底和交底
冯紫英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林如海,微微收敛了一下心神,“的确有此打算,没想到叔父消息这般灵通。”
“呵呵,紫英,叔父好歹也在这扬州城里呆了六年了,在巡盐御史这个位置上呆六年,如果连这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到,恐怕叔父也就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林如海不无自豪地重新转过头,望向前方的梅林。
“崔自强动作这么大,他是户部右侍郎,这副动静一摆出来,感觉这开海方向就在无限扩张啊,扬州似乎也会成为其中一个重头?可扬州不是争夺开海试点的城市,而支撑开海之略的条件很多,除了宁波、泉州自身外,更多的还是要靠进出的货物,嗯,而这些货物要生产出来,要分销到各地,好像扬州应该是最合适的枢纽吧?”
冯紫英不得不佩服林如海的嗅觉和情报网。
开海是个大局,不仅仅是港口城市的放开海贸那么简单,更在于要有一整套的产业配套跟进,当然如果放任自流,也能慢慢培育起来,但现在如果想要加快推进这一步伐,让海贸规模迅速扩大起来,那就必须要有一个周密的规划和从其他方面的支持扶持了。
“叔父果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小侄的想法。”冯紫英沉吟了一下,“离京之前,首辅、次辅和齐阁老几位大人都和崔大人与小侄谈过,当下朝廷积弊甚深,但限于内外形势,却不能在内里大动,只能另辟蹊径,所以开海是一个契机,要把这个契机用好用足,因为再想要找到这样一个契机,让各方达成共识,就很不容易了。”
冯紫英这番话也是斟酌许久才缓缓道出。
既然打定主意要娶林黛玉,很多问题就无须和林如海遮遮掩掩了。
林如海又没有其他子嗣,只有黛玉一女,只要自己不负心要娶黛玉,那林如海的一切自然就要交给自己。
说实话,若说对林如海能留多少银两冯紫英毫无兴趣兴趣,那是假话,但要说有多么大兴趣,也不尽然。
以林如海在巡盐御史位置上六年时间,顶多也就是三五十万两撑死了,他还要替太上皇和前任遮掩填补,那不仅是一门艺术活儿,也一样需要真金白银的。
林如海不是海瑞那种廉吏,但也绝非严嵩和珅那种角色,所以冯紫英判断林如海二三十万两的积蓄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再抛一些,三五十万两银子家当就是极限了。
三五十万两银子,哪怕是对贾家、薛家、史家这等家族来说都是一个相当惊人的家当了,对冯家来说,也是。
不过冯家和贾家薛家这些家族来说不一样,冯唐仍然是一镇总兵,自己又已经是翰林院修撰,这个家族处于一个蒸蒸日上的态势,而贾家薛家史家则处于一个日薄西山的态势,所以三五十万两银子对冯家,对自己来说,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冯紫英看重的是林如海手里的资源,政治资源和人脉资源。
可以说这才是最精华的东西。
有些东西冯紫英知道自己接收不了,那必须要是坐在两淮巡盐御史位置上才能发挥作用,但有很多却是自己能接手的。
林如海在这个位置上不可避免的会得罪很多人,但同样也会惠及很多人,以林如海的精明睿智,自然也知道哪些人可交可结,哪些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这里边只要能有一部分能为自己所用,那都不一样。
同样,林如海手中肯定还掌握着相当多的政治和商业秘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样一个庞大的衙门,如何运作,里边又有多少可操作的余地,这么些年来又有多少隐秘可资利用,这都是相当庞大的一笔财富。
所以打定主意,冯紫英也准备要以一个准女婿的架势和对方开诚布公了。
冯紫英的一番话让林如海震动颇大,内阁首辅次辅以及齐永泰对崔景荣和冯紫英的专门交代?这可相当不简单啊。
崔景荣也就罢了,冯紫英何德何能居然可以参与其中?
像吴亮嗣和魏广微以及孙居相几人居然无缘参与?
见林如海有些震惊,冯紫英也不矫情:“叔父,不瞒您说,在临行之际,皇上也曾召见小侄一次,也谈及了开海涉及到的许多事宜,皇上是一个有为之主,一心想要振兴大周,但现在面临许多制约和束缚,所以迫切希望这一次开海之略能为其打开一片局面,也能像朝野证明,……”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了冯紫英一眼。
此话若不是冯紫英自我吹嘘,那就真的是震撼了,起码林如海明白,这意味着这家伙是真的简在帝心了。
“朝廷说要求稳,难道这还不是大动么?”林如海沉声问道。
“叔父,小侄所说的大动是指朝廷内部体系上的大动,而非这种表面的大动。”冯紫英笑了笑,“这等事情能在南北都获得支持,大家都能明白底细,开海也好,带动的产业发展也好,都基本上不会涉及到原有的许多格局,大家也就乐见其成了,……”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那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叔父,开海之略算是小侄和兵部柴大人、都察院杨大人在西征平叛时拿出来的一个应急之策,但是回京之后,户部、工部以及内阁和皇上认为这个方略过于简单粗糙,希望能够在此基础之上加以丰富和扩大,将其扩展成为一个能够给朝廷和百姓带来更多收益的大战略,所以这才有了我们这样一趟南下的调查,……”
这话冯紫英半真半假。
一个大战略无疑是他在自吹自擂了,朝廷对希望原来的开海能够有更大收益,嗯,以朝廷为主,兼顾百姓,这没错,但是如何膨胀扩大进而更加丰富,就是冯紫英自己在那里上下其手肆意丰富了。
从京师南下之时起,他就在不断的给崔景荣他们灌输,也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是具体如何实时操作,仍然面临着许多具体困难。
比如冯紫英和崔景荣谈到了,像推动开海海贸规模越来越大,创造更多就食(就业)机会,提升民众的购买力,这就涉及到很多具体问题。
像在临清就已经显现出来,贡砖窑炉从占地涉及到建造,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行的,有不少小乡绅兴趣大大,也能找到合适的窑工,但要投入数以千计的银子来建窑建坊,那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难题了。
若是去借贷,那印子钱的利息只怕没等你窑炉建好,都得要逼着你卖田卖地了,而冒风险往往又是一般乡绅们最不愿意接受的。
这一点在冯紫英离开东昌府时,沈珫就很委婉的提醒过冯紫英,设想很美好,但是未必能如自己所愿那般一涌而起,原先设想能在最短时间内就能有三五十家贡砖生产作坊建起来,现在看来能有十家就算是相当不错了。
这也是冯紫英希望能够尽快推动银庄建立的初衷,如果能把这些个盐商们窖藏在地底下的银子给利用起来,可以做好太多的事情了。
如何让这些盐商主动把银子拿出来,用起来,形成一个真正的良性循环,第一步很关键。
“朝廷所谋乃大啊,紫英,这可都是你的提议?”林如海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深不可测,要考虑的问题就更多。
乔应甲是他同年,虽然不算有多深的交情,但是也算了解,未必能有这般本事,齐永泰比他要早一科,不是很了解,照说现在都是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了,自然不简单,但是若说是能教出这样水准的学生,林如海一样很怀疑。
“小侄只能说喜欢想事情,一些开头和点子是小侄琢磨出来的,但是若是论具体细化和操作运作的这些韬略,那就是朝中诸公集各家之长了,小侄那点儿贡献反而就不起眼了。”
冯紫英没谦虚,但是也没有刻意夸大,稍许保留保守了一些介绍了自己的作用,他也需要给林如海一些信心,这有助于让林如海摒弃一些顾虑,能够更大胆的信任自己。
“那你们如此看重扬州,嗯,我感觉你对银庄的作用更看重,能说说你的想法么?”林如海终于停住了脚步,站定问道:“光是一个银庄,我觉得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这个银庄你打算用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这是要交底摊牌了么?好像不是,只是要求自己单方面的交底,或者说这是林如海对自己的一个摸底,看看自己在除了对黛玉的感情之外,其他方面值得不值得投资吧?
虽然确信林如海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就要算计自己,有林黛玉这层关系在,其意图应该是好的,但是冯紫英也需要掂量掂量。
朝廷的想法是粗框架的,甚至自己刻意描述的,内里细节内容还得由自己来慢慢填补,可操作余地很大,所以这才是银庄的关键。
丁字卷 第二十七节 利益联合体
林如海的确是想要摸一摸对方的底,他要看看对方究竟有多大的底蕴。
在确定要娶自己女儿的情况下,林如海有的三种选择。
一是冯紫英尚显稚嫩,实力不足,那么些许人脉关系,再加自己的一些家资都可以留给他和女儿,这是最保守最稳妥的,从内心来说,林如海也觉得是最符合自己想法的,他只希望自己女儿有一个美好幸福的未来,未必非要夫婿有多么大的造化。
二是冯紫英的确成长很迅速,有相当实力,比如齐永泰和乔应甲的支持,想干一番事业,那么自己包括汪文言在内的政治和人脉资源,大部分都可以交给他,但这需要相当高明的手段手腕来接手。
三是冯紫英的确是天纵奇才,无论哪一方面都非常成熟了,而且得到各方特别是内阁和皇帝支持,那么自己这一切都可以交给他,那等情况下家资都是其次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也都可以交给他,至于说能不能用,如何用,什么时候用,那就要看冯紫英去斟酌掂量了。
冯紫英究竟如何,林如海也知道不是简单几次谈话就能确定的,尚需时日,但他必须抓紧时间来进行,否则万一太上皇或者永隆帝有了其他想法,抢先出手,那时候就被动了。
“叔父,小侄的确对银庄很看重,在小侄看来,开海是一项庞大复杂的营生,涉及到诸多行业,并非单单的海贸那么简单,涉及到一系列的产业营生,也和百姓的生计息息相关,举个简单例子,如果宁波开海,那么宁波的造船厂势必要扩建增建,甚至要扩充几倍,新建一家船厂,可能需要技术工匠、杂工,更需要巨大的投入,动辄就是二三十万两银子的投入,问题是谁能轻易拿出这笔钱?凑不齐的话若是借印子钱,也许船厂还没有开工,就被印子钱利息逼垮了,……”
“同样,开海需要大量的茶叶,茶山茶厂都可能要新增和扩建,会面临一样的情况,寻常人家哪里来那么多银子?多半都只能去借,而叔父应该知道当下这种私人高利贷的利息有多高,这对于想要扩大茶园茶厂和丝绸工坊、药材坊等等类似营生都是无法接受的,或许叔父会说可以慢慢来积累,但是我们现在希望能够更快的推进这一步伐,……”
“所以你希望用成立一家银庄来放贷给这些行业,支持他们新建和扩建?你成立银庄的目的不是为了方便通存通兑和收取保管费用,而是专门用来放贷?”
林如海有些不敢置信。
现在的银庄钱铺存钱都是为了方便营生需要,所以存银都需要缴纳保管费,借贷也不能说没有,但是一来为了规避风险卡的极严,二来也不是常态,所以这种专门用于存贷的业务并没有在各地的钱铺银庄中普及开来,而像冯紫英这中直接冲着这个来的,就更是绝无仅有了。
“那你这银庄本钱从何而来?”林如海忍不住问道。
“这正是困扰小侄的难题,崔大人和我商议过,也就是希望能够募集一部分银子来支持这些相关产业营生的发展,……”冯紫英也听出了林如海的意思,有些惊喜和意外,“扬州商贾众多,商贸发达,钱银流通量极大,我们觉得如果我们可以在扬州设立一家银庄,那么便可以支持这些产业营生的发展。”
“扬州应该有不少银庄钱铺了,……”林如海沉声道。
“他们那些银庄钱铺和我们的构想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目的是扶持营生产业的发展,这是主旨,其次才是汇通天下,第三才是盈利,当然,这也需要建立在盈利的基础之上,否则这个银庄也做不长久,……”
林如海微微点头,抱着不盈利的目的去做一件事情,其结果都不太好,在商言商,如果连本钱都难以保证,你怎么能让这项营生持续下去,这一点上冯紫英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
“紫英,我明白你的想法了,那这家银庄听你的意思是要打算联合户部来做?”林如海问道:“你考虑过没有,户部现在穷困潦倒,若是这家银庄成立,只怕内阁和户部就会首先忍不住伸手,若是户部自家要借贷,你如何应对?”
林如海一语击中要害。
“这也是小侄一直很纠结的问题,若是排除户部,便是能募集到银子作为股本,那么缺乏了户部支持,很多事情便难以依靠官府资源,发展肯定会受到限制,可纳入户部,就入叔父所说,那户部伸手,银庄本身就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它本身就是股东,……“
冯紫英在这个问题上其实并没有和崔景荣深入的探讨,他只说了如果可以成立一家专门用于存贷的银庄,用来支持产业营生的发展,这个建议就得到了崔景荣的极大支持。
崔景荣很看好冯紫英在临清的贡砖产业发展路径,觉得这其实可以复制在很多产业上,当然这些产业都应该是具备前景,比如向有着广阔海外市场能迅速转化为海贸中去的产业,比如丝绸、瓷器和茶叶这三大强势产业。
“那你可要考虑清楚,有得有失,得到户部支持,的确在各地发展都能得到官府支持,但同样也有弊病,除非能和户部达成一定协议,不能随意伸手,另外如果户部不行,那么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林如海轻声道,“一样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嗯?”冯紫英还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望着自己这个准岳父。
林如海笑了笑了,却不言语,负手前行。
冯紫英潜心思索,陡然间豁然开朗,疾行几步,跟在林如海身后:“叔父,您是说皇上?”
“嗯,我估计你这个想法推出来时,估计很多人都未必会看好,更多地会觉得是银子丢水里泡都不会冒一个,如果有户部掺和,就会觉得这是朝廷变相借钱甚至捐输捞银子的手段,没有人会主动愿意,但是开海之略是皇上一力倡导的,那么若是皇帝主动示范,起码这个噱头效果不会差,起码也能给其他人一些聊做安慰的想法,最不济也能表明皇上对开海之略的支持,至于其他作用影响,那就更深远了,……”
冯紫英忍不住想给自己这个准岳父竖一个大拇指,果然厉害!
皇帝投入,意义非比寻常,同时也能起到户部入股一样的效果,而要说服皇帝显然比要说服穷得只想到处捞银子的户部简单轻松许多。
而且从目前对永隆帝的观察来看,这位皇帝也的确是有心想要振作国势,让大周摆脱当下的困境,倒是可以利用他的这份雄心壮志来推动这一目标的实现,当然这还需要下大功夫。
“谢谢叔父提点,紫英明白了。”冯紫英轻轻吁了一口气,这位准岳父看来肚子里藏了不少货色啊,自己之前还以为对方可能就是有些人脉资源和资本,没想到人家先就来给自己上了一课。
“嗯,你明白就好,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选也可以拉进来,但是利弊得失连我也不好确定,但你可以斟酌着,我知道你心思活泛灵动,但这个人选事关重大,你也要斟酌好,嗯,当然如果你真的和皇上关系到了一定程度,亦可看皇上的想法,……”
冯紫英何等聪慧,立即反应过来,“叔父,您是说太上皇?”
林如海并不意外冯紫英能想到,一边负手前行,一边探手梅枝。
“嗯,你也猜到了?唔,太上皇也是一个好人选,不过他和皇上的关系,呵呵,很复杂,照理说是父子,而且太上皇也把皇位传给了皇上,但是传位时那种情形和传位后太上皇身体状况恢复,加上还有一个一直以太子自居的义忠亲王乃至于身份复杂的太妃,所以,个中冷暖,唯有他们父子才说得清楚了。”
林如海这番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不过这是当作自己准女婿,而且自己时日无多,他也不在乎这一点了。
他对此子的前途越发看好,也就越发替自己女儿的未来担心。
此子未来前途绝对不可限量,自己女儿那倔强傲娇的小脾气加上娇弱身子,心胸也不算宽广,这要嫁了对方,若是被沈珫的女儿比了下去,未来怕是有的受。
不过唯一让林如海比较欣慰的是他也感觉得出冯紫英对自己女儿是真心关爱,这几日几乎每日都要来看望自己的同时也要和女儿见面,这份感情是装不出来的,起码是瞒不过他这双眼睛的。
这本来是不合礼节的,但是都这等情形了,林如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二人有同生死共患难的这份缘分,也让二人感情比其他那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根基上就要强许多,这一点老于世故的林如海自然是明白的,所以这一方面又让他心里安稳许多。
丁字卷 第二十八节 布置,交底
太上皇也加入进来如何?这个建议可真的是天外飞仙,神来之笔。
是啊,如果这家银庄能让永隆帝和太上皇都成为股东,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或许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噱头,或许会成为利益联合体,又或者在内部可以实现利益的交换和妥协的一个渠道?
那么未来皇上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最终会发生一些什么变化,这还真的有点儿令人期待呢。
种种都有可能,关键还要看这家银庄未来的发展前途。
想一想西方国家君主比如英王对大航海,准确的是对各种探险和拓殖公司的支持,进而获得巨大利益,就可以看得出这种回报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银庄成为这类拓殖和探险的资助者,进而获得超额回报,或许就能将很多利益捆绑在一起,进而推动从海贸向探险拓殖进发。
而有了朝廷乃至皇室的支持,国人那种安土重迁故土难离的心态就会很大程度得到缓解,毕竟朝廷法令所在,便应当算是大周土地。
像安南、东番、吕宋这些本身就相距甚近,加之地理环境和气候,与南方的两广闽地等实际上相差不算太大,只需要在航海和船舶运输能力提升到现有西夷人的水准,加强往来而定居者众的话,那么实际距离和心理距离那就都根本不是问题了。
相较于欧洲人横跨大半个地球而来,这周邻的东番、琉球、安南、吕宋、耽罗乃至满剌加等地,其实算一算和广州到津门海上航线距离,甚至还要近上许多。
见冯紫英呆呆出神,显然是被自己的提醒所吸引了过去,林如海也不禁摇头。
还是太年轻了一些,这些都有利有弊,而且利弊得失随着时间推移也都会进行变化转化,当然对于冯紫英这样的年轻官员来说,这的确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赶紧道歉。
林如海自然不会在意这个,相反他也看出冯紫英是一个极其善于思考和接受不同看法的人,这意味着对方的可成长性极大。
“紫英,我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想法有抱负的人,齐永泰和乔应甲应该是把你当做未来北地士人的领袖来培养,嗯,这是好事,但是我也要提醒你,若是想要真正做大事,便不能局限于一城一隅的利益,我感觉你现在就做得很好,并没有单纯只看着北方,但你未来还需要考虑,嗯,皇上和咱们士人之间的关系,我知道你现在颇得皇上欣赏,但是以后呢?你自身的定位呢?”
林如海瞟了一眼冯紫英,“愚叔就是一个范例,无法回头,一直到现在愚叔寿命无几,才能来考虑这个问题。”
“叔父您莫要这般悲观,……”
“好了,你这话哄一哄玉儿就行,无须在愚叔面前说这个,愚叔难道连这点儿认知和勇气都没有?”林如海摆摆手,“愚叔现在就是在考虑下一步,甚至想过是不是推荐你来继任,但是一来你入仕时间太短,品轶不够,二来恐怕齐永泰和乔应甲是绝不能同意的,从我个人来说,也不主张你走愚叔这条路,出将入相才是你未来的路,不过只可惜我手里这些……”
冯紫英一阵脸热心跳。
又瞅了一眼冯紫英,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些什么,林如海笑了起来,“让愚叔好好考虑考虑,另外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金陵和苏州?”
“后日恐怕就要去金陵了,龙江船厂那边是重头,必须要认真看一看,另外南直诸府中,我们可能还会选择性的看一看,比如松江府,至于苏州那边,恐怕要等到下个月去了。”冯紫英没有隐瞒什么。
“嗯,金陵、松江乃至苏州这边我身边有一个幕僚对那边情况十分熟悉,不如我让他先去金陵等你,这样有什么情况你可以直接向他了解,他在我身边多年,整个南直隶可以说没有他不熟悉的情况,嗯,我和他也相交甚深,……”
林如海这番话让冯紫英心中一震,这是要真的准备交接了么?
“不知道叔父这位幕僚……,怎么从未听妹妹说起过?“冯紫英听得出来林如海对此人的看重,这种看重应该是从能力、品行到忠诚上都绝无问题的。
“玉儿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此人才进入我府里。”林如海淡淡地道:“他叫汪守泰,字文言,又字士克,歙县人。”
汪文言?!冯紫英真的是被震住了,居然是此人?
前世中明代东林党的一代巨擘,虽然连秀才都未中过,以小吏出身却是玩转大明官场,深谙世情智计百出却又忠义无双,东林党若是没有此人,别说和魏忠贤斗,只怕齐、楚、浙党就早已经把其碾压成渣了。
见冯紫英面带惊异,林如海也讶然,难道冯紫英还认识汪文言?
“怎么,紫英认识文言?”
“不,但是紫英却听闻过汪先生的大名。”冯紫英定了定神。
“哦?”林如海大感好奇。
“我有一挚友,也是我青檀书院同年,现在在刑部观政,他就是歙县人,提及过汪先生在歙县时义气过人,颇有侠名,……”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也很高兴,“那敢情好,有这样一个印象,我相信你们能迅速熟悉起来。对了,那尤氏女你可也要带着?”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意让她陪着林妹妹,……”
“不,最好带着。”林如海虽然不太待见冯紫英带着侍妾公干,但是若是为了自身安全,那又另当别论了,何况这也和自己女儿未来幸福息息相关。
“我听闻,松江和苏州这一年来都不太平,而且若是你们此番牵扯到闽浙海商利益,恐怕还真的有些危险,单单靠那你这一个侍妾未必能行,你最好提醒一下崔自强,让他切莫大意,必要时可以请龙禁尉和地方官府招募一些人手。”
听得林如海说得慎重,冯紫英也不敢大意了。
先前带着尤三姐固然是以防万一,未尝没有存着带着一个女人南下,必要时候顺口吃了的心思。
这才尝了香菱的新鲜,就丢下走人,心里既是牵挂也是心痒痒的,有些熬不住的感觉,都说扬州瘦马闻名天下,但是冯紫英还真看不上,哪有这自家女人暖脚暖被窝来得舒坦方便?
没想到还真的不幸而言中,似乎这南直隶和闽浙这边还真有些妖风渐起的感觉。
“叔父,真的这么厉害?”冯紫英迟疑了一下。
“哼,这等事情我还用得着夸大其词么?文言和我提起过,这两日他也花了一些心思了解了一下,还真有些不开眼的觉得可以兵行险着,哪怕拖上一年两年,那利益也是数以万计的。”林如海轻哼了一声,“具体去金陵之后,文言和你接洽,若是崔自强他们托大,你最好小心一些,哪怕是自个儿花些银子人脉,也要确保自家安全。”
冯紫英见林如海说得这般郑重其事,那基本上就是肯定有具体事情不是空穴来风了,苦着脸道:“早知道我就在京师城物色一二了,江南这边小侄就没啥人脉了,……”
“先去了金陵再说,文言可以帮你,还有贾家那边也有些人脉,也能找些帮手,江南这边镖局和江湖门派也不少,大多与官府都有瓜葛,……”林如海对此倒不太在意。
倭寇也好,江湖人士也好,明面上是不可能的,更多地还是那么一两个或者三五个一拨的独行角色。
毕竟牵扯面宽了,那也就意味着自身暴露的风险加大,关系身家性命,真的敢于挑战官府这个庞大的体系的亡命徒,还是少数。
而刺杀朝廷命官就是朝廷最不能容忍的行径,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否则真要成了这种行为都能随意为之,那朝廷也就真的不成其为朝廷了。
真当龙禁尉与南京刑部和刑部浙江清吏司、福建清吏司和各地官府是吃素的不成?每年花那么多钱养的公人线人,遍布于三教九流中,朝廷对江南的控制甚至强于北地,毕竟这才是朝廷的财赋重地,容不得半点闪失。
林如海的底气冯紫英也有些讶然,但立即反应过来,便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也一样有不少这等江湖人士。
甚至像林如海的一个侍妾明显就有着不俗的武技底蕴,冯紫英见过一面,很漂亮,不过二十多岁,举手投足间明显就是练家子,没准儿就是某个江湖门派中人。
这一点甚至连黛玉都知道,隐约和冯紫英提起过,说她父亲担任巡盐御史之后就纳过一个侍妾,而侍妾也带来了一个通房丫头,都是江湖中人,当时冯紫英还有些好奇,但也没太在意。
毕竟这巡盐御史也一样是显赫人物,涉及的利益面也很宽泛,难免不会引来一些利益仇杀,有个这方面能兼顾的枕边人自然要方便安全得多。
丁字卷 第二十九节 朝堂江湖
寿芝园。
叠石如瀑,回廊如画。
背负双手的男子站在栏杆前,手持一并朱紫混搭的叠画折扇,注视着窗外的湖景,这里是他暂时借来的别宅,作为扬州最大总盐商之一——叶泓叶启泰的别苑,寿芝园便是在扬州也是大名鼎鼎。
如果冯紫英来过这里,便应该知道这里便是日后扬州经典园林之首——个园的前身。
一个灰衫男子一溜烟儿的沿着回廊溜了进来,在进门时被挡住了一下,简单说了两句便获准通过,蹩了进来。
“二爷。”
“来了?”男子没有回头,“情形如何?”
“朝廷这几位爷还在扬州,今日是分巡道几位爷做东,在东关大街的顺风楼宴请他们几位。”灰衫男子低垂着头小声回答道。
“我是问你这个么?”持扇男子淡淡地问道。
“爷,他们这几日活动很乱,两位据说是观政进士带着一帮吏员和府衙、县衙的小吏一直在搞调查摸底,嗯,填写一份调查单据,小的已经誊录了两份回来,……”
“拿来。”持扇男子转过身来,脸如刀削,棱角分明,一双眼瞳更似鹰鹫,厉厉灼人。
灰衫男子赶紧递上,持扇男子接过一目了然,随即皱起眉头。
他有些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规模,经营品种,进货渠道和运输方式,经营年成,永隆四年、五年、六年的收支盈利状况,借贷状况,借贷来源,利息,有无使用过钱铺银庄等等,林林总总怕不是有一二十个问题。
这其实有些类似于一个经济调查表,当然有特定针对性,而对于一般人来说,自然就难以明白其意图了。
不过对于持扇男子来说,却不一样。
凝神苦思许久,持扇男子方才捏住这纸单,点点头,“干得不错。”
舒了一口气,灰衫男子赶紧道:“谢爷的夸奖,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还有呢?”
“另外就是几位对对银庄钱铺、丝绸工坊和船行比较感兴趣,这两日里看了好几家,另外府衙和县衙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似乎觉得扬州码头的规模也太小了,……”
这让持扇男子有些越发搞不明白这帮人是想要干啥了,开海港口之争是在宁波、泉州和漳州之间,什么时候和扬州扯上关系了?但要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不尽然,他还是能揣摩出一些东西来,那就是扬州似乎要作为日后这几座城市开海之后在内河上的一个中转枢纽?
有点儿这方面的意思,否则他们搞这个对各行各业的调查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推动这些货物的外销?西夷人和日本人、朝鲜人可不会要这些,而且这要算上运输成本,肯定是折本买卖。
不过这都不重要,这些人南下的意图在他们刚出京师时,这边就已经了解到一些了,的确是想法很宏大,但和自己没太大关系,自己更关心的还是这帮人行程,以及未来自己这一方的决定。
轻轻叹了一口气,持扇男子心中也是纠结,到现在自己这一方一帮人都还在争吵不休,没有拿出一个决断来。
可这朝廷开海之势越来越猛,各方呼应也越来越响,已经成了不可逆转,这帮人的摸底调查并不单纯是为开海之事而来,而更像是为如何让开海之后让开海的规模和涉及面如何更深更广而来。
“嗯,那这几人可有一些其他异动?”
“回爷,崔、吴、孙三人甚是谨慎,基本上都住在户部钞关里,龙禁尉那几位也是住在户部钞关里陪着,那位姓魏的则住在漕运工部分司里,也不怎么出门,不过前日里漕帮倒是有人拜会姓魏的,带了一个明月坊的一个雏妓进去,下半夜便由漕帮的人又带了出来。”
“哦?”持扇男子心中微微一动。
“至于那位最年轻的姓冯的虽然也住在户部钞关,但是每日都要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去一趟,一般是申时才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回户部钞关。”
“他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作甚?”持扇男子讶然问道:“你们可曾了解?”
“回爷,查过了,他们是和另一艘船一起抵达扬州的,据说是巡盐御史林大人小姐的坐船,回来看望其父,嗯,林大人似乎有些病重,只是爷也知道,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不好进,我们也不敢轻易靠近,那里是秋水剑派和盐帮的势力范围,盯得很紧,……”
持扇男子微微点头,扬州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码头,无数人都在这里讨生活,江湖人也不例外。
像工部漕运分司,那便是运河上第一号帮会漕帮的势力范围,若是谁敢去漕运分司里惹事,那就是和漕帮为敌,同样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就更甚。
盐帮虽然是一个松散的体系,而且理论上是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一个是贼一个是官,但是谁都知道私盐是杀不尽的,那么在一个可控范围,甚至寻找合适代言人的情况下,盐帮这些私盐贩子的存在就是合情合理的了,虽然这并不合法。
秋水剑派则是扬州城中著名的门派,同时秋水镖局也是扬州乃至南直隶赫赫有名的镖局,总镖头同时也是秋水剑派的掌门人秋藏锋号称江南独行,一柄秋泓剑曾剑挑太湖十二连环坞。
秋水镖局也就罢了,秋水剑派秋家就是扬州城中一个窝商,虽然不算是总商,但是凭着窝商身份和在仪真、宝应等线的坐商,秋水剑派也过得很滋润,从广元年间一个不足五十人的小门派,短短几十年间就发展成为现下在南直隶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大门派,可以说靠上了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有很大关系。
“那姓冯的和林大人是何种关系,可曾查明?”
“只知道姓冯的每日都要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和林大人也见过几面,应该是在京师城里的关系,看那护送林大小姐回来的男子应该是林大小姐的表兄,据说是原来金陵老四大家中的贾家嫡子。”
灰衫男子应该是把情报收集得相当扎实,基本上能了解到的都了解到了。
“哦,金陵老四大家的贾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持扇男子微微一惊。
贾家是南直隶的坐地虎,在金陵尤为势大,当然这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贾家根基在金陵,在南直隶这边仍然有雄厚人脉关系,而且贾家门生弟子广布,据说现在的金陵知府贾雨村便是贾家远支,和贾家关系匪浅。
“那他们的行程摸清楚了么?”
“据说是后日前往金陵,龙禁尉有七人同行。”
持扇男子沉吟不语。
自己后方消息还没有传来,也就意味着各方还没有就最后结果达成一致意见,也就意味着没办法对这几人采取任何行动,可是到了金陵只怕就没有那么好动手了,没准儿贾家和当地官府就要加强他们的护卫力量,而龙禁尉在金陵势力也更大,若是多少几个龙禁尉,要想动手就更难了。
“去召集人手,在明日赶赴龙潭准备。”思考良久,持扇男子终于还是道。
“爷?!”灰衫男子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
“去吧,不用多问,我会见机行事,如果什么都不做,一旦那边消息来了,我们就只能措手不及,束手无策了。”持扇男子长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这风险很大,所以现在暂时准备,等待时机吧。”
*****
“你是说这是林大人建议的?”崔景荣颇为吃惊,“你和林如海也有瓜葛?”
冯紫英笑了笑,“崔公,乔公和林公是同年,……”
“我知道他们是同年,但汝俊兄和林如海可没什么交情,一个是山西人,一个是苏州人,而且林如海早就当了巡盐御史,他这个巡盐御史可是和都察院关系不大啊,伯辅,你说是不是?”
崔景荣笑着把头转向孙居相,孙居相脸色不太好看,但又不好不理,只能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这个两淮巡盐御史就是都察院的一个耻辱,当初天平帝开始,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与皇帝妥协,让出了这个巡盐御史,使得这个巡盐御史位置一直被皇帝牢牢掌握,不再属于都察院,久而久之,都察院似乎也就默认了这个现实。
便是长芦巡盐御史、河东巡盐御史和两浙巡盐御史尽皆是都察院派出,其虽然主要事务是对接户部,但是人却是属于都察院的,唯独两淮巡盐御史却一直是由皇帝直接任命,这就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
“崔公,林公娶贾家女,而贾家和我家算是世交。”冯紫英无奈地解释道,“另外小侄有意求娶林公之女。”
“呵呵,我说么,这紫英这几日为何频繁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跑,还真的是成了喜闻铜臭味的人了?原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呵呵,理解理解。”
崔景荣不以为意,两淮巡盐御史不可能搞什么子承父业这一类勾当,林如海当了这么几年巡盐御史,现在病重,恐怕就是要考虑后事的时候了。
丁字卷 第三十节 初识
“崔公见笑了。”冯紫英也不多解释,笑了笑,“不过林公的建议还请崔公多斟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渠道广人脉深,恐怕比扬州府衙还要厚实一些,所以林公所言恐怕也非空穴来风。”
崔景荣也有些犹豫了,之前他还真没想过自己这一行人居然会牵扯到如此大利益,在他看来这都最终是要由内阁和皇上决定的,自己一行人也就是来摸一摸底,实事求是的了解情况罢了,怎么会有多大危险?
甚至他还觉得龙禁尉一行人跟随都有些多余,但现在突然间居然觉得龙禁尉这点儿力量还不够了,甚至可能要遭遇伏击刺杀这一类的事儿,这就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不过林如海显然不会吃饱了没事儿干才会来危言耸听,如冯紫英所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背景人脉不简单,某些方面的消息更灵通,而且冯紫英更有可能是与他有翁婿之情,人家才会提醒,所以他还不敢不信。
“紫英,你这么一说,还真的让大家都有些心虚气短了,本来就是一场开海经济事务的调查公干,怎么就变成了便都察院下来查案风险还高了?”
这等公干要说稍许有风险的也不过就是都察院下来查一些地头蛇的事儿了,但是都察院下来查之前一般都是秘密调查,这是其一,如果有风险的必定会是和龙禁尉北镇抚司一起,甚至刑部也会派出一些人手,这些人可以很好的调动地方上他们能调动的资源,所以一般说来来能真正和官府抗衡的微乎其微。
当然也非从来没有。
元熙三十年,湖广右布政使于广被都察院调查,欲阻止都察院御史调查两名证人,其中一位是府同知,一位是县令,便指使江湖人士伏击,结果导致龙禁尉三人死亡,一名御史重伤致残,一名证人(县令)伤重不治,此案在当时引发全国轰动。
元熙帝一怒之下追究了湖广提刑按察使司、分巡道、黄州府以及龙禁尉和刑部的职责,其中湖广提刑按察使被罢黜,发案分巡道佥事、黄州府知府、通盘尽皆被流放,而此案被查清楚之后,于广被诛三族,同时也有多个参与者被诛三族,而参与伏击刺杀的两个帮会门派被官军剿灭,全数捕杀流放。
可以说此案也是大周立朝以来震动最大的一案,不过虽说此案震动很大声,但是江湖那么大,提着脑袋耍的江湖人一样多如过江之鲫,你要说彻底断绝此类事情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说相对于要刺杀朝廷官员,这个代价就需要掂量一下了。
因为这类案件那是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哪怕是替死鬼或者冤枉,拿也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无论是龙禁尉、刑部还是地方官府,甚至驻军,只要有需要都可以调动,所以这种情况下,真的针对朝廷官员的刺杀还是相当少见的。
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下来调查的公干居然都要有这种风险,自然就很难让人接受了。
“呵呵,崔大人,咱们也心知肚明,若是宁波、泉州、漳州这三家谁先试点,已经触动了很多人利益了,但是会不会导致别人铤而走险,我觉得这个可能还不至于,但是若是那些本身就不愿意看到朝廷开海的人呢?没准儿他们本身就是和倭寇有勾结,这是直接砸人饭碗,这就不好说了,……”
冯紫英笑笑,漫不经心地摊摊手。
“如您所说这事儿又不是我们能做决定,可是人家未必如此看,或者觉得干脆吓唬我们一下,让我们不敢南下了,或者杀鸡吓猴,咱们就怂了灰溜溜回去了,是不是这开海能拖到明年后年呢?一年的收益有多大,我想对于有些人来说,三五十万两不止吧?就算是打个折扣,或者说分摊到某一家身上,几万两总有吧?几万两银子,足以让很多人热血上头不顾一切了。”
冯紫英的话终于让崔景荣和吴亮嗣都有些动容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具体的收益来衡量冒险的代价。
若是为了几万两银子来找一些江湖人来行险一搏,未尝没有这种可能,找一些无牵无挂的江湖人哪怕是身死当场或者事后查明,那又如何?
江湖人那几条命又能值几个钱?
“那紫英你的意思……”崔景荣沉吟了一下问道。
“既然有这种风险可能,崔公、魏大人不妨和扬州府衙以及漕运分司这边都说一说,请他们派人护送一下,到了金陵府下官相信就应该要安全许多了,起码好歹也是南京不是?龙禁尉那边如果能够打个招呼提醒一下,或许很有必要。”
冯紫英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崔景荣接受不接受,自己肯定是要接受未来老岳父好意的,而且他也确信老岳父绝不会无的放矢,肯定是有所觉察,才会如此提醒和布置。
崔景荣最终还是勉强接受了冯紫英的建议,通报给了扬州府,并且和漕运分司那边也说了。
扬州府和工部漕运分司那边都是极为重视,迅速调集人手,像运河上的第一号草莽力量——漕帮自然是首当其冲。
而作为运河上下第一大帮会的漕帮,虽然名义上是一个江湖帮会,但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个帮会和其他江湖帮会还是有些不同的,它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朝廷官府势力在运河这条关乎大周朝经济命脉上的一个延伸。
因为漕帮的成立其实就是漕运力量民间化的一个结果,随着漕兵的裁汰,里边大批被裁汰的漕兵及其家眷就成为了漕帮的一份子,而漕帮其实就是裁汰下来的漕兵以民间形式承揽漕运业务,而漕帮帮主麾下各府分部和舵主,实际上都有刑部坐探线人和龙禁尉渗入,确保为朝廷可控。
当然从前明到现在大周,立时两百多年,漕帮从永乐年间开始形成雏形,在前明成化弘治年间定型,然后进入大周朝之后,几乎是沿袭了这个模式,但是毕竟历经百年,历代漕兵进出新老更替,这个帮会还是逐渐变得江湖草莽气息更加浓厚。
而朝廷也更多的是以经济利益来笼络这支加上家眷亲友可达数万人的力量,每年漕运除了漕兵押运外,其从漕粮的解运到装卸、护送一直到入仓,再到漕船的其他另用,都是是由漕帮垄断,而且像沿运河各大城市码头,亦有漕帮分舵和其营生。
临清民变之所以让白莲教得手,很大程度就是因为漕帮临清分舵的舵主就是被白莲教拉拢渗透成为其中一份子,这也是后来冯紫英隐约从龙禁尉那边得知的,也不知道漕帮最后花费了多少才算把这桩事情摆平。
*****
“文言见过冯大人。”
冯紫英还是礼貌的起身前行,虚扶了一下对方。
理论上汪文言不过是林如海私人幕僚,也非官吏,再说不客气一点儿,就是一介草民,冯紫英也不像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其他吏员下人,还需要给汪文言几分薄面,他是京官,完全可以点头招呼即可,但是冯紫英仍然起身走了两步,虚扶而起,给足了林如海和汪文言面子。
“汪先生客气了,我便是在京师城中亦对汪先生的忠勇仁义有所闻。”冯紫英没有客套什么,“我以为关系密切的同年,方有度,他便是歙县人,其岳丈便是歙县著名士绅茶商,便提及过汪先生,只是我却不知道汪先生现在叔父衙门里做事,……”
虽说这么些年来的历经风雨,汪文言也已经可做到胸有城府不露形色了,但是对于这一位名满京师,便是在江南亦是名气不小的新晋翰林院修撰这般夸赞自己,汪文言还是很难做到心无波澜。
“冯大人太客气了,文言不过是年轻时候任侠使气,便是闯荡博得一些小名声,也不足挂齿,如何能冯大人垂目?”汪文言赶紧拱手鞠躬谦虚。
“嗯,观人首观心性,若是心性不佳,便是有韩信张良之能,终归是为虎作伥,我一向信奉,小赢靠智,大胜靠德,忠义却不迂腐,胸有韬略手腕但却不失做人底线,……”
冯紫英的话让汪文言眼中精芒一闪,心中也是感触极大。
虽然在歙县,在徽州,在扬州这个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很多人都是看重的智谋韬略,但是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如此看重自己年轻时候闯下的任侠使气之名,这却是让他意想不到的,但同时也让他倍感骄傲。
难怪这一位在京中能闯出若大名声,连皇上和阁老们都青眼相加,这般观人识人的眼光委实和常人不一样。
也难怪东翁如此看好此子却又忧心,估摸着东翁是怕小姐降服不住这一位冯大人,不过看这位冯大人也是一个胸怀天下之人,便是真的喜好女色,那也不过是英雄风流的一桩美谈罢了,岂能影响到他的胸中大计?
“冯大人过誉了过誉了,文言不敢当,不敢当,……”
丁字卷 第三十一节 果真是个人物
见二人颇为相得,林如海心中越发安稳,“文言,坐,坐。”
汪文言坐定,林如海才沉声道:“文言,你把这几日了解收集到的一些情况和紫英说一说,今日紫英已经情况和户部崔大人说了,他们也扬州府衙和漕运那边打了招呼,估计应该会有一些安排,但是他们还是觉得紫英还是有点儿夸大其词了,认为不至于那么危险严重,紫英也有些拿不准,……”
汪文言轻咳了一声,这才点点头道:“东翁,冯大人,因为之前朝廷这一拨公干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并无关联,所以文言也就没有刻意去搜集了解相关情况,不过开海事大,关乎江南国运民生,所以也有所了解,前几日东翁提及了冯大人和东翁关系,所以文言这几日便也专门做了一番了解,还是有所得的,……”
短短几日就能有如此了解,冯紫英对汪文言的本事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能量也有些震惊。
汪文言肯定是有些能耐的,能在历史上造出那么大声势,若是浪得虚名,那也太小看古人了。
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冯紫英除了知道掌控着盐引盐课银子外,也就知道这应该是历任皇帝的一个小金库提款机了。
嗯,当然这肯定是和朝廷内阁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合情合理,但不合规不合法,就这种大家心照不宣的默许存在。
至于说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冯紫英就不太了解了,但从今日汪文言的态度来看,这个衙门肯定掌握着相当资源,起码是在情报信息这一块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资源。
见冯紫英目光里有了几分探究的神色,汪文言自然明白这一位应该是感兴趣起来了。
只可惜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没有父子相传的规矩,而且汪文言也认为若是真的接任了这个巡盐御史职位,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是惊喜,对于冯紫英来说,则未必,甚至是失远远大于得。
当然若是东翁要把某些资源交他这个女婿,还有半年时间,倒是可以做一些准备。
“……,根据文言所了解,朝廷开海在江南总体反应还是偏好的,绝大部分士绅持支持态度,当然也有一些思想较为古板者,认为朝廷过于重视商贾,忽略了农耕根本,这等言论没太大影响,也不值得关注,……”
“……,但是还有一部分人,这个群体数量不大,平素也很低调,不显山露水,其中在闽浙两广两省较多,南直这边有,但较少,他们也就是我们一般意义上提及的海商,嗯,或者准确的说就是和倭人都有勾连的走私商人,……”
“这个海商群体数量初步估计应该是在三十到五十家之间,都是在当地看不出,很低调,但是家资巨厚,而且人脉极广,地方官府官员和他们多有勾连,但他们不属于地方士绅中名流,影响力有限,名声也一般,但潜在势力很强,当然这三五十家只是一个大概估算,实际上依附于这三五十家的肯定有上百家,但规模肯定不及这些家,……
“这个群体应该是对朝廷开海最为反对的,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开海,那么各地那些影响力和名声甚至钱银资本比他们更大更强的士绅就光明正大加入进来,而他们相较于这些本身就在本地极有影响力,连官府都要敬畏一二的士绅望族来说,就不够看了,以前这些人碍于名声和朝廷规制,所以不愿意插手,但现在朝廷开禁,即便是他们本人不会参与,但是家族中子侄是肯定会参与进去的,……”
这都在冯紫英的估算范围之内,他微微点头,示意汪文言继续。
“但这个群体虽然反对朝廷开海,但是绝大部分人也还是相对理性,认为这是朝廷政策调整,大势所趋,所以无法阻挡,其中势力最大的几个虽然反对,但是知道反对无效之后就会退而求其次,因为他们人熟地熟经验丰富,原来规模也比较大,所以即便朝廷开禁,他们其实也不太惧怕和新入者正面竞争,……“
“……,而那些小的呢,反对也不是太激烈,因为他们处于最底层,开禁之前,他们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地方官府拿去当替罪羊,现在开进了,竞争激烈了,但他们选择余地更大,可以有更多的合作对象,而且来自朝廷这一块的法律风险就没有了,……”
“文言你的意思是就是这居于中间的这个群体是反对声最激烈最大的?”冯紫英点头。
这个汪文言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起码自己就没有了解得这么细,只知道有激烈反对的,但是这些人属于哪一类型,自己却没有研究。
“还得要分。”汪文言有心要让冯紫英刮目相看,第一印象要给对方深刻。
林如海已经和他谈了,接触几日,他觉得冯紫英基本可信,当然还要进一步考察,但是如无意外,他的这个家底儿就要基本上交给这个未来女婿了。
而且他感觉自己未来女婿的格局绝不仅仅是现在显现出来的,未来可能直接是瞄准六部大佬这个层面,甚至直指内阁阁老都不令人惊奇。
所以林如海的话也让汪文言倍感振奋。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虽然权力不小,接触面也宽泛,但是层次还是略微低了一些,而且格局太狭窄了,始终是围绕着一个盐字做文章。
盐很重要,牵扯面也宽,但是毕竟还是有限,肯定无法和更高层面的六部事务相提并论。
而无论是林如海还是汪文言都觉察到以冯紫英目前的成长势头,未来必定可以在朝廷重臣中有一席之地。
这相当于是一次押注,将全副身家和自己的命运押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但值得!
“还要分?”冯紫英被吸引住了。
“嗯,这个群体不小,所也还要分,事实上,绝大多数商贾是绝不愿意和官府对抗的,无论出于何种情况下,起码他们绝不愿意正面和官府抗衡,所以中间这个群体虽然他们面对的压力很大,但是他们也可以有一些对策,比如结伙抱团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共同出资共同分享红利来和那些大海商和大士绅们竞争,……”
“……,但是毕竟还是有一些心有不甘者,他们比起那些头部的大海商们实力略逊,所以要和那些准备进入的士绅望族无法竞争,但是要让他们去结伙抱团,却又觉得自己利益会受到损失和影响,所以他们是最不甘心的,而这伙人中就有一些企图阻挡和干扰朝廷开海之略推进的,在特定情况下下,可能就要铤而走险了。”
汪文言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将整个海商群体以及未来准备要进入海贸的群体细细道来,而且也分析了哪些人虽然反对,但是不会有暴烈行为,哪些人不甘,但只能服从,还有哪些人就可能存在风险了。
找出这些风险群体,并适时加以监控,基本上就能扼杀掉最大的风险源。
“汪先生,那是否近期有这些存在危险的群体中人,来了扬州?”冯紫英没有客气。
“冯大人,扬州乃是万商云集之地,闽浙海商和南直隶这边本身联系就很紧密,南来北往的货物很多都会在扬州交易,尤其是从杭州、苏州、宁波过来的客商更多,我不敢断言这其中谁有问题,但是我对比起了一下前面三个月的闽浙商人进入扬州的数量,略有增加,而照理说,现在是十一月,既非开年也非年末,也不是五六月和九十月生意最好的时节,一般说来从十一月到十二月,应该是一个缓慢减少的趋势才对,所以这种反常,我不好判断,但是肯定是有些蹊跷的,……”
“而且我圈定的一些可疑对象,也的确是前几日来了扬州,但是今日去不知去向了,……”
最后一句话让冯紫英和林如海都是一惊。
“文言,你确定?”林如海知道汪文言这等话是不可能信口妄言的,但是还是觉得要问清楚,居然能圈定一些特定人员了,这未免太神奇了。
“东翁,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这些人来扬州,要么就只能住那么几家客栈,更大可能是借住一些扬州本地商贾的别宅别苑,后者无论是舒适程度还是隐蔽程度,亦或是条件方便程度,都远非前者可比,所以只需要盯着这一块,全扬州这类商贾别宅别苑能满足得了需求的,也不过就是三五十处罢了,有的放矢,盯着发现不难。”
汪文言轻描淡写的话让冯紫英对此人的洞察和归纳分析能力更为佩服,等闲之人怕是很难从这些方面入手来考虑的。
“当然,不是说这类人来了扬州就要行不轨之事,但是若是往日来了都要要么戏楼,要么饮宴,但这次来却行色匆匆,行迹诡秘,而不去这等花天酒地的场合,那就难免引人起疑了,……”
汪文言轻笑道。
丁字卷 第三十二节 班底
有条不紊,细致入微,观察事情分析问题能找准关键,这是冯紫英给汪文言下的初步判断。
难怪林如海能如此欣赏此人,而且看他能在这段时间内调动各方资源把这个问题查到如此程度,说明其运作和执行能力也极强。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不是扬州府衙,没有像府衙所掌握的那等巡捕衙役和巡检司这样的基层治安单位,更多的还得要依靠自己人脉关系去调动这类资源。
但汪文言还是能在短短几日里就拿出了这样的成绩,不得不说此人是个人才。
“看来文言心中已经有些底了,那我也就放心了。”冯紫英转过头来,微笑着道:“叔父可否让文言跟我一段时间,我们一行人对南直隶这边很陌生,而单单依靠地方官府,他们从各自利益角度出发,也未必会最客观真实把我们所想看的所想要的展现出来。”
“当然可以。”林如海本有此意,冯紫英主动提出来,他当然不会拒绝,“不过紫英你也要注意一下,文言在我这里知晓人不少,最好还是不要以公开的方式出现,若是‘恰巧’同行,那就不碍事儿了,嗯,最起码大家也可以做到心照不宣。”
“那就多谢叔父了。”冯紫英道谢,然后转过头来,“这段时间就要有劳文言兄了。”
冯紫英加了一个“兄”字,以示感谢和尊重,这也让汪文言更感动,赶紧起身,“能为冯大人尽一份心,也是文言的荣幸。”
“文言兄,你年龄比我长,不如你就直接叫我紫英吧。”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都有些吃惊,这礼贤下士到这个层度,看来自己这个准女婿很看好汪文言,是要准备从自己这里直接全盘接手啊。
汪文言也吃了一惊,但随即坚决而果断地摇头:“这如何使得?若是冯大人不弃,那文言便以公子相称,而公子称我为文言就最好,您看如何?”
少爷、大爷这一类称呼一般是用于家中仆人、丫鬟这一类下人称呼主君,而名字相称则一般是同僚、朋友,铿哥儿、大郎则是亲近朋友和长辈的称呼。
当然紫英这个名字称呼也可以用于长辈、同学和朋友之间的相称,相对宽泛,可对于汪文言来说绝不合适。
而公子这个称呼有些近似于非公务下属的称呼,也就是私人幕僚,主要原因是冯紫英年龄实在太小,用东主东翁相称显得太过老气,所以公子这个称呼是比较合适的。
汪文言原来也称冯公子,少了一个冯字,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几乎就是以自己人的角度来称呼了。
汪文言既然决定了跟随这一位,那么就需要把自己的位置定好,用自己的才华能力来赢得对方的尊重,而相对密切但是却不过于亲近的定位作为一个开端才是合适的。
更何况人家以兄相称,已经是相当尊重了。
冯紫英看了一眼捋须微笑却不搭话的林如海,便爽快的答应了。
“那东翁,公子,文言建议还是要从提防万一出发,闽浙海商那边长年在海上和倭寇打交道,不少人也养成了骄横桀骜,胆大妄为,喜好行险一搏的习惯,无论是江湖绿林还是倭寇中都是亡命之辈,所以不可不谨慎,所以我们这边恐怕也要做一些准备,……”
*******
“文言兄,林公对这位冯公子如此看重,莫非真的这位冯公子已经和小姐约为婚姻了?”曹煜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东厢房那边,问着正在认真审视着文案的汪文言。
“唔,子翼,你也看出来了?”汪文言最后一道审查了方案,搁下笔,点点头,“差不多吧,怎么,有些意外?”
“嗯,不意外,倒是挺为林公高兴的,这几日林公脸色都要好看许多了,不过郎中也说林公……”曹煜观察着汪文言脸色,“或许郎中判断有误,……”
曹煜是个比汪文言略小好几岁的矮瘦文士,秀才出身的他说来也是官宦之后,不过他这个官宦是前明时候了,祖辈在前明曾经担任过巡漕御史,也就是乔应甲担任过的职务,不过大周立朝之后,他家便破落下去了。
他家庭自幼贫寒,考中秀才之后两度秋闱失利,便死了这条心。
先是在县里找了一家族学当西席,后来主家过于吝啬,每年束脩所得实在难以维系一家子生计。
他是上有老,屋里有妻女,除了一个寡嫂和两个侄儿外,下边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弟需要抚养,所以也是迫不得已才又寻找收入更丰厚的职位,最终投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给林如海当幕僚。
他时间上甚至比汪文言还早一些,但是主要是从事文案策划和书写,比起汪文言的丰富经历来,他就要逊色许多,所以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一直唯汪文言马首是瞻,二人关系也很密切。
汪文言摇摇头,“林公的病怕是很难治愈了,林公也很坦然和我说起过,……”
曹煜脸上也掠过一抹感伤和遗憾。
说实话林如海带他们这帮幕僚不差,他在来给林如海当幕僚时,在县里给旁边一家族学当西席,一年所得束脩不过三四十两银子,寻常家庭倒是够用,但是他是一大家子,这就捉襟见肘了。
来了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后,当年林如海给的薪俸就高达一百二十两银子,而到了年底更有四十两额外赏赐,加上平素里零七八碎的恩赏,一年收入可达接近两百两,比起原来当西席时涨了何止四倍?
今年他的薪俸已经涨到了一百六十两,算下来一年收入已经超过二百四十两了,所以他很珍惜这个位置。
但是东翁的病重也打破了他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幻想。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他是林如海私人幕僚,林如海病故甚至因病致仕,他都只有另谋生路。
可现在要谋到一份像现在这样滋润的生计谈何容易?
而且他也不像汪文言那边在外交游甚广人脉广泛,便是失去了这份工作,要另外找一个东家也不难。
见曹煜脸上的神色,汪文言便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这也是他想要和对方好好谈一谈的。
林如海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除开官员吏员和林家下人外,就是他们这帮私人幕僚了,像巡盐御史这样的重要职务一般都有几个幕僚,像林如海便有六七个幕僚。
这等幕僚和贾政那等养在家中的清客不一样,都是各有分工,各有侧重的。
像汪文言是负责揽总,对外联络对内安排布置,对上承接,对下管理,基本上就是个大管家的身份,但是这个管家却不是寻常那等官宦家庭管理府中内务,而是管理公务。
像曹煜便是主要负责文案事务,顺带协助汪文言进行一些策划。
另外还有两名专门负责外联的。
一个对官,也就是上面的户部、工部、刑部这些和扬州府衙、分巡道、分守道、江都县衙以及南京六部、户部钞关、工部漕运分司等,这主要是有公务联络。
还有一个对民间,也就是像盐商群体、钱铺银庄、戏楼酒楼、江湖门派等等,主要是要负责一些日常事务联络安排。
另外就还有专门负责收集整理相关社情民意的,盖因巡盐御史身份过于特殊,实际上某种意义还要承担起帮助太上皇打探江南这边情况的任务,所以汪文言才能这么短时间内迅速汇总情报,给出一个指向。
光是这些幕僚们的薪俸赏赐花销一年都要超过三千两,这还没有算请他一些花销。
若是靠林如海正经八百的薪俸,是根本无法支应的,就是寻常县衙府衙都难以承担,但是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却不在话下。
“学勤,我也不瞒你,林公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太久,这个巡盐御史朝廷肯定会另外派人来,届时恐怕我们这群人都只有走人,……”
学勤是曹煜的字,听得汪文言这么一说,曹煜脸色更是黯淡,“看来是该我们自家自谋出路了么?文言兄,可有去向?能不能带上小弟一个?便是辛苦一些薪俸少一些,也可以,只要稳定,你也知道我这才纳妾不久,又生了两个儿子,……”
曹煜也是无奈,他原来只有一女,去年才纳妾,纳妾不久,妻子和妾却双双怀孕生下两子,这也让家里欣喜若狂,只不过花销却是大增,是真正离不得一份稳定收入的职业的。
像继续留在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是不可能的,没有哪个新的巡盐御史会用原来巡盐御史的私人班底,便是吏员只怕新来的巡盐御史都要换一拨,更别说这种私人幕僚了,根本不可能接受,所以趁早走人另谋他途才是正经。
“呵呵,那若是让学勤离开扬州呢?”琢磨着什么的汪文言突然反问了一句。
“离开扬州?”曹煜吃了一惊,仔细打量汪文言,见对方不像是开玩笑,“去哪儿?”
丁字卷 第三十三节 团队
汪文言摇摇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还刚和冯紫英接触,虽然感觉冯紫英应该是胸怀大志,但时间还是太短了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和对方更深层次的交流。
而这一趟金陵、松江和苏州之行,无疑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会。
任何一个有意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都无法忽视江南这片土地,又是对方还是开海战略的提出者,那么未来江南的重要性对对方来说,还会与日俱增。
毕竟这是大周财赋的富集之地,离开了这片土地,大周朝廷立即就要停摆。
”文言兄,透个信儿,你知道小弟的情况,其他不敢说,但是文案策划和规划布局这些小弟自信还是有些底气的。”
曹煜感觉到了几分希望,用满怀希冀的目光望着对方。
看样子汪文言应该是找到了下家了,而且应该还不差,对自己来说这就更紧迫了,如果能跟着对方,那也是熟人熟路,也要能适应许多。
“让你去京师,你去么?”汪文言终于还是开了口。
“京师?”曹煜一愣,怎么会突然要去京师了?看了一眼对方,曹煜小心翼翼地问道:“文言兄,可以问一句么,是哪路神仙?”
汪文言笑了起来。
说实话,他很想把林如海的这个幕僚团队保留了下来。
这一年多林如海身体都不是太好,时病时好,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靠这个幕僚团队得力,才把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事务撑起来。
不要小看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事务。
盐业这一块涉及相当复杂,尤其是现在太上皇尚未放手,而永隆帝又有意渗透,而义忠亲王更是通过各种渠道想要插手,如何平衡好各方关系,如同悬崖上走钢丝一般。
而且那些盐商们也是鼻子极其灵敏,感觉到林如海身体不佳,而上边几方在悄然角力,也都有点儿想要拖一拖看一看的架势,在盐引和盐课银子的上交上自然就会有各种理由来拖延拖欠了。
汪文言他们还得要配合着衙门里几位官员们和这帮人脉关系不浅的盐商斗智斗勇,还得要把私盐贩子的局面那边控制好,防止捅出篓子。
威逼利诱也好,敲打要挟也好,总之要顺利把银子收回来,也是相当不容易。
这两三年里,几个人配合得相当默契,而且这几个人也都是经过了汪文言的筛选,一些不符合条件的早在两三年前就慢慢清退礼送出去了,只是没想到林如海的这场病却是来得这么不合适。
像眼前这个家伙,思路慎密,考虑问题周全细致,而且善于理解分析,一个事情交代给他,便能根据要求在很短时间内拿出方略来,而且还会根据要求变化不断做出修改完善,甚至还能主动提出一些建议。
就像刚才自己看得这份方案一样,自己只提出了要求,确保冯紫英一行人安全抵达金陵,并要前往松江和苏州,介绍了危险来源,以及行进方式,一个时辰不到,一个粗略的保卫方案就出来了。
而且在自己的提醒和介绍下,又花了半个时辰修改,基本上就可以行。
最为满意的是配合日久,对方也清楚己方能动用的资源有些哪些,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可用,都是一点就透。
除了这个曹煜外,其他几个人能力都不差,若是解散了,日后还要想重新组建这样一个幕僚班子团队就很不容易了。
更为关键的是这帮人对南直隶乃至浙江那边的情况都很熟悉,也就是对闽地两广不太了解。
其中一个就是绍兴人,曾经在杭州干过胥吏,算是和汪文言同行。
还有一个是淮安人,曾经给前两任金陵知府当过幕友。
几个人都各有所长,若非如此,汪文言也不会如此不舍。
只是冯紫英现在还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说句不客气的话,这类清贵京官,未来前途肯定是非常远大的,但是现在却真的算不上什么,对于这样一个团队显然有些用不上。
之所以林如海要把自己介绍给对方,也是因为对方恐怕因为开海还有一些非公务性质的事务要自己来处理,但并不代表对方就需要这样一个庞大的团队了。
除非……,除非对方对自己的未来有着相当宏大而清晰的定位规划,否则汪文言想不出对方留下这样一个团队的价值和意义。
“学勤,没什么不能说的,嗯,就是林公的女婿冯公子吧。”
“啊?!”曹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冯大人,可是他是翰林院修撰,这如何能用得上我们?”
汪文言一时间也不好解释,他能说这位冯公子胸怀大志所谋乃大?
凭什么这么说?
见汪文言有些不好回答自己问题,曹煜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莫不是林公不愿意见我等无处可去,所以才让其女婿来接手,只是这等也不是长久之计,冯大人养着我们这样一帮闲人也毫无意义啊,冯大人现在是从六品修撰,若是能下地方,可以到正六品,甚至从五品,若是能干个知州,或许能勉强……”
说到这里,曹煜也有些失望的摇摇头。
便是这位冯大人立马下来干个从五品的知州,只怕也养不起这样一帮人,一年几千两银子,和就算是他当知州能养得起,但是没有意义和价值啊。
说句不客气的话,要想养着自己这帮人,而且还能充分发挥作用,起码要干到一个正四品的知府,而且还是得像苏州、松江、扬州这样富庶大府,才能说得上有价值意义,便是像池州、宁国、太平这样的穷府,都没有多大意义。
“行了,学勤,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先把现在的活儿干好,不过我可以给你打个包票,到时候能有你一碗饭吃,不会比现在差。”汪文言见对方还在瞎琢磨,直接打断。
“嘿嘿,文言兄,那我可就听进去你这句话了啊。”曹煜笑了起来,接触这几年,他知道对方不是轻诺之人,“这个方案如何?”
“差不多了,秋水剑派这边让老杜和秋藏锋马上安排好,务必不能出岔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素咱们衙门也懒得用上一回,就是这衙门里的护卫也都是闲活儿,现在这一回就是要见真纲了。”汪文言点点头。
“每年衙门如此看顾秋藏锋他们,若是这等事情他还要溜边儿,那真的就欠收拾了。”曹煜摇头,“秋藏锋是个明白轻重的掌门人,几百号人靠他掌舵呢。”
“嗯,但愿如此。”汪文言的目光重新回到方案中,“从扬州启程到金陵,我估计如果真的有人要伏击刺杀的话,最大可能性会是上船那一段时间,码头上人多眼杂,根本顾不过来,其次可能会是在路途中某一段水流平稳,船行较慢的时候,至于说到金陵府到岸下船时本来也应该是比较危险的,但这边已经通报给了金陵府和南京六部,估计会有龙禁尉和南京刑部的人手要准备防范,如果这帮人消息稍微灵通一些应该不会选择这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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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两艘船缓缓驶过,藏身船中的一干人最终也没有等到命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船慢慢远去。
“虎爷,就这么算了?”
“哼,没有接到命令,当然只能作罢,而且恐怕我们真要动手,只怕也讨不了好。”被称作虎爷的虬髯汉子,手中一对精钢分水刺重重在船板上一顿。
“秋藏锋这个老狗,就差点儿亲自出阵了,就算是替户部钞关押运银子都没有这么来劲儿,他两个儿子一前一后都在船上,而且儿媳女儿也都据说是在船上,据说是陪着上边一个官员的侍妾,哼,谁知道是不是把自己儿媳女儿送去给人家暖被窝去了,……”
船舱内响起一阵淫荡的笑声。
“虎爷,除了秋水剑派的,漕帮也来了不少人,刚才兄弟都看见了漕帮三龙头带着两名亲传弟子在船头,另外还有几个盐枭中的好手,那是心狠手黑之辈,居然也敢坐官船,扬州府这么大胆?“
一个干瘦汉子忍不住质疑道。
虎爷没吭声,实际上在来这么埋伏时他也是忐忑不安的,这帮人有多可靠?真要被官府拿住,只怕根本就封不住嘴,说是亡命徒,但是亡命徒哪个又敢说是真正无牵无挂?
而且人家明显也有所防范了,从淮安下扬州时,只有几个龙禁尉,怎么到了扬州,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小心谨慎,光是他观察到和了解到的江湖高手就有不少现身船上,这显然是有针对性的在防备着什么,或者说已经有人通风报信了。
所以在没接到命令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事儿没有完,但是若是和这帮人一起做事儿,只怕还真的要小心,弄不好就要把自己陷进去,所以他要斟酌一番了。
“撤吧。”最终还是摇摇头,虎爷看了一下远处,“去松江,看看有没有机会。”
丁字卷 第三十三节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船终于慢慢靠近了金陵码头,云集在码头上的龙禁尉和南京刑部的人手紧张的四处观望打量着,提防着可疑人。
甚至还有一队火铳手埋伏在码头两侧的仓房中,他们也得到了命令,一旦有险,对可疑人员便可开枪,格杀勿论。
前后两艘船上的人也都紧张起来,这应该是最危险的时候了,而一旦下船离开了码头,在金陵城中再想要动手,就别想跑掉了,一般说来也不会有人敢在城内伏击。
在过丹徒那一段最平静水面时,大家紧张了一回,但是却风平浪静,甚至差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把一艘南京都察院致仕退休的官员船当成了伏击者,弄得手忙脚乱。
然后,一切都很平静安泰,码头上南京户部、工部和都察院的接站人员也和崔景荣一阵寒暄,然后便上了马车,直接去了金陵城中迎宾馆。
名义上是迎宾馆,其实就是从各地来金陵城中的官员接待驿馆,主要是接待来自京师城中的达官贵人们。
尤三姐一直手按在剑柄上,须臾不敢离。
她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类更像是保镖护卫的角色,格外吃力。
与那等直接在沙场交锋不一样,随时要保持高度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悉各种可疑动静,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身旁的秋琴心颇为好奇地一边警戒,一边打量着这个这两天迅速熟悉起来的异族女子。
嗯,在秋琴心看来,这个女孩子就是异族女子。
虽然能说一口西北话,但是那剑眉蓝眼加上深眶高鼻,还有那比自己还在刚给孩子断了奶的二嫂更丰腴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是汉家女子。
听说她是那位冯大人的侍妾,但是就跑江湖的她一眼就能看出对方还是一个处子之身,不过看她和那位冯大人颇为亲昵,估摸着应该是还没有收房的缘故。
不过秋琴心倒是挺喜欢对方豪爽大方的性子,或许北地人都是这样?
“尤家妹子,不必紧张,那边仓房里埋伏有人,刺客应该不会从那边来,……”秋琴心一边观察着岸边情况,一边,却在小心的用目光余光看着靠岸边的水下。
这种从水里突然窜起来的杀手更为隐秘而不可测,但是时间却很短,只有短短一息时间。
一帮人几步路就能踏着船板上岸,若是不能得手,甚至得手恐怕都很难逃得性命。
“哦?姐姐怎么知道那边有埋伏?”尤三姐讶然问道。
秋琴心嫣然一笑,“你看,那仓房原本就是一个最好的遮掩物,按理说肯定要安排人在两边布守,可是除了门口有一个人外,其余两边都是敞着,而且你看那几扇·窗户,明显有人走动的光影,要么是强弩手,要么就是火铳手,甚至本来就是一个圈套,一旦刺客现身,没准儿就是窗户洞开,火铳齐鸣了,……”
尤三姐这才恍然大悟。
她虽然自小习练武技,但是却没有怎么走过江湖,这些江湖经验更是欠缺,所以连冯紫英都发现把她给带出来根本就是一个累赘,大概就真的只有暖床的作用,或许就是能够在睡觉的时候能保护一下自己了。
尤三姐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当秋水剑派和漕帮、盐帮的人加入进来之后,她就跟着秋琴心和秋琴心的二嫂,成日里询问情况,一副刻苦好学的架势。
不过尤三姐虽然不懂经验,她还是听出了秋琴心话语里的一些落寞,忍不住问道:“姐姐不是说刺客不太可能选则在这里动手么?这不是好事么?那就姐姐为何还闷闷不乐?”
秋琴心摇了摇头,“这里不可能,就意味着这些人也许就会在他们去松江甚至苏州的时候动手,那更不可测,危险更大,我们要防范和保护的压力更大啊。”
不过这不是秋琴心内心的话,她还在想着父亲前几日里和自己说的话。
这一次秋水剑派几乎是倾尽全力,除了父亲因为身体不佳而没来的话,大哥二哥加上自己以及派中高手全数出动。
大哥就曾经问过父亲,为何对此事如此重视,而且林公病重,卸任在即,未来谁来接任这个巡盐御史都很难说,秋家明年还能不能拿到窝商资格也都还是一个未知数了。
父亲的话却没有说其他理由,只说林公这几年待秋家不薄,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秋家必须要在这一次行动中展示自己的实力,要让衙门里知晓秋家是有用的。
父亲也一度不无担忧的提到随着南京五军都督府的营军也开始装备火铳手,据说下一步在扬州、苏州等地营军也可能要开始装备火铳,而火铳的出现无疑是对他们这等靠刀剑讨生活的江湖门派和标行镖局的一种极大威胁。
当一个苦练几十年的江湖好手,甚至顶不住一队三人练了一年的火铳手三段击时,这种打击和失落感是不言而喻的。
当然秋琴心自然不会去和尤三姐说这些,但是父亲却很明确的说道,如果不能让衙门里的官员们看到秋水剑派和秋家对朝廷的用处,那么明年哪怕是不换这个巡盐御史,恐怕秋家要想拿到这个窝商资格也很难了。
朝廷和官员们很现实,你一个区区江湖门派,下九流的角色,若是没有多少用处,你有什们资格去和其他背景更深人脉更厚的盐商竞争?
哪怕是你的弟子给巡盐御史当妾也不行,因为涉及利益太大了。
秋藏锋最小的师妹宋如珊,便是林如海六年前纳的侍妾,秋家也正是凭借着这个侍妾才开始真正踏入了窝商之路,这几年也算是秋水剑派和秋家发展最快的时候,但是眼见得林如海病重,这等情况却又让秋水剑派不由得担心起来。
事实上秋琴心甚至隐约清楚自己父亲的一些想法,不过父亲没有明说,她也装糊涂。
父亲实际上很希望秋水剑派能在这一轮护卫行动中发挥作用,这也意味着这帮刺客杀手必须要出手,如果只是单纯的一次警卫保护,而没有任何意外,那秋水剑派就很难展示出自身实力和作用。
但同样如果刺杀行动得手,哪怕是只是造成一些伤害,那秋水剑派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这也让秋琴心很是矛盾。
进了金陵城,冯紫英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迎宾馆护卫很严密,龙禁尉和南京刑部以及金陵府都有专门人员负责警戒,完全是把这一行人当成了都察院下来查案的御史规格,甚至更高。
在船上大家精神都有些紧张,现在终于放下心来,崔景荣也给大家放了假,让大家休息两日,然后再去龙江船厂,不过冯紫英更倾向于是让龙江船厂那边赶紧做好最后的准备,该弥补的弥补好。
“紫英,总算是把你盼来了。”贾雨村老远就迎了出来,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
来了金陵府,自然是要拜会这位府尊大人的。
一晃贾雨村便在这里已经干满了三年,从各方的风评口碑来看,好像还不错,就看有没有机会了。
金陵府知府若是元熙三十年之前,成为应天府尹,那是正三品官员,但元熙三十年后,应天府改为金陵府,这其实是一个对南京六部和都察院所在的降级,南京地位更是下降,所以金陵府知府和其他府名义上已经没有太大区别,正四品官员。
但即便如此,贾雨村现在的地位也不是冯紫英所能比。
从六品到正四品,这中间整整差了五级,理论上哪怕你每一次三年一察都是上等,并且都能如愿以偿的获得晋升,也需要十五年才能走到这一步。
当然如果你能有雄厚的背景和像西征平叛乃至开海之略这样的功劳,破格提拔的可能也是存在的。
冯紫英在起步时候就已经占了莫大优势,当人家都还只能是从七品或者正七品时,他便已经跨过了这道关,直接步入了从六品,这相当于他已经比那些同年们甩开了最起码三到六年的差距。
“雨村兄,我可是一到金陵,就首先来拜访您了,……”冯紫英赶紧疾走几步。
这一位能耐也不小,让人不敢小觑。
现在的贾雨村已经不完全是是依靠王子腾了,虽然他和王子腾依然关系密切,但据说已经和方从哲搭上了线,而且和吏部那边也有人脉。
虽说比贾雨村小了二十来岁,但是官场这等场合,从来就不是以年龄来计的,如果冯紫英现在是首辅,那么雨村兄这个兄字就可以省了,而贾雨村也绝无可能在以“紫英”相称,那必定是首辅大人随时喊响。
“呵呵,那为兄可是翘首期盼,今晚就在我府里安排,不能推托,……”
二人手握在一起,也是格外亲热。
贾雨村丝毫不以冯紫英年龄缘故而有什么不适应,这一位虽然是从六品,但是人家现在是内阁和皇上面前的红人,而且又有齐永泰和乔应甲作靠山,谁敢小觑?
那是寻常官员攀附都攀附不到的,贾雨村自然要好生结交一番。
丁字卷 第三十五节 精明人贾雨村
“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啰。”冯紫英和贾雨村手牵手并肩而行,一边微笑道:“听说雨村兄治下金陵一片安泰祥和,今年金陵风调雨顺,粮食又获丰收,吏部考评又是上等,……”
贾雨村不无自得的捋了捋颌下胡须,抿着嘴笑道:“托皇上洪福,今年金陵上下尚算景气,……”
这厮看来是真的有点儿飘了,比自己还飘。
不过飘估计也是有底气的,金陵府这几年运气不错,治下雨水均匀,也没有大的灾害,吏部和都察院的考评自然也就不错,而且这家伙便是有些猫腻也藏匿和处理得很好,吃过一次大亏的人,在这方面就更谨慎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运气也是实力和底气,
“皇上洪福自然是主要,不过也有赖于雨村兄的励精图治啊。”冯紫英这等官场套话也早就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了,信手拈来。
“呵呵,紫英你这番话为兄可是记下了,来日齐阁老问起,紫英可莫要忘了。”贾雨村也涎着脸大大方方道。
冯紫英心中暗笑,这厮还真的是官迷啊,随时都指望着能再上一步,只是表面上却是泰然应承下来,“那是自然,雨村兄和小弟可是生死里闯出来的交情呢,……”
贾雨村眉花眼笑,哪怕这话就是说来听听,但起码也能说明眼前这一位对自己印象不差,齐永泰现在还是吏部尚书,若是能在他面前有这样一番评价,自己的考评和未来奔头也就稳了。
“嗯,愚兄就喜欢听这句话,对了,玉丫头的事情,……”贾雨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冯紫英。
冯紫英也没想到贾雨村的消息如此灵通,看来他也有眼线在扬州府那边才对,或者说自己这一行人南下也牵动了很多人的注意力,贾雨村也不例外。
“嗯,小弟却有此意,只是家父母那边还要沟通一番,……”冯紫英含糊其辞,也不说死,“雨村兄也知道林妹妹的身子骨,……”
“愚兄明白,不过林公那里你却如何说?林公身体现在可是有些麻烦,……”贾雨村不肯罢休,还欲问个清楚。
林如海病重不是秘密,京师那边知晓,在南直隶官场上更是牵动万人瞩目。
只是大家也都知道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坐纛儿的巡盐御史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上的,便是内阁也做不了主,还得要看太上皇和皇上的想法。
贾雨村也很关注,甚至也多次遣人去看望林如海。
至于说谁来接林如海的这个班,现在也还不确定,但是如果冯紫英真的要当林如海的女婿,那的确可以赚个钵满盆肥。
几年巡盐御史的家当可不是一般的官员能比的,就算是自己这个金陵知府也差得远。
冯紫英没料到贾雨村居然问得这么深,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对方也是仗着给林黛玉当过西席,和林如海有宾主之谊,所以才敢这般问。
当然对方这么关心恐怕未必是关心林如海和林黛玉的未来,多半还是关心林如海的家当吧。
“林公虽然病情不轻,但是只要好生将养,一年半载当无事,所以小弟也打算此番返京后禀明父母,再来向林家提亲,……”
贾雨村微微侧脸,避开了冯紫英可能看到他的脸色变化,似乎是在迟疑斟酌着什么,一时间也没说话。
二人就这么一直走着,一直到贾雨村把冯紫英引入后房内书房,冯紫英这才有些意外怎地这家伙先前这么热络,这一段路走下来,却是一句话没有了?
正疑惑间,贾雨村却是将书房门掩上,示意冯紫英坐定,才踌躇着启口道:“紫英,你若是要娶玉丫头也罢,不过林公这巡盐御史之位,你怕也是明晓其中底细的吧?”
冯紫英微微一凛,挑了挑眉,这家伙是什么意思?是要提醒自己,还是规劝自己?或者说有意向自己示好?
点点头,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道:“小弟的确也听闻过一些,可能未必有兄长这般深透,但也知道这是广元年间便遗留下来的惯例,太上皇下江南时,约摸着大部分花销都是从这里走账吧?”
对此倒也不意外,贾雨村自然知道冯紫英既然是被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些北地士人刻意栽培的对象,当然这些情况不会瞒他,纵然可能因为其年龄经历原因没说的那么深那么透,但大体也是应该知晓的。
“若是单单是这下江南走账倒也罢了,恐怕还不止这些。”
贾雨村中了进士之后任官就有些了解,这几年里和王子腾走得甚紧,加上现在坐了金陵知府这个位置,与南京六部和都察院这里边一帮子闲官打交道时间甚多。
这些被发配到这里来的闲官多是些仕途无望只等致仕之人,自然是什么都敢说,便是元熙帝和义忠亲王甚至永隆帝、忠顺亲王几兄弟的破事儿烂事儿都敢变着法子编排,他也是听闻了不少逸闻趣事和阴私隐秘。
“哦,那还能有什么?”冯紫英隐约知晓一些,但看样子这贾雨村只怕知道更多,不过他和自己说这些意图何在?
难道只是单纯的拉近双方关系讨好自己?就算是齐永泰是自己老师,但隔了这层关系,也不可能对他贾雨村有多么特殊的关照才是。
“太上皇下江南免不了花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肯定要支应,但户部那边每年的盐课是少不了的,那怎么办?自然就会走盐商的路子,借了多少,许下了多少条件,谁也说不清楚,都是一包糊涂账,但是君无戏言,自然就要兑现,……”
贾雨村此时语气反而转淡了,“另外太上皇当时兴致高昂,宠幸无数,也牵扯进去了多少人得了好处,并不仅止于盐这一块,甚至还有特许的免死金牌,这些烂账都需要人擦屁股,元熙三十五年之后,林公之前两任两淮巡盐御史,便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既要面对户部和都察院的责难,又不能让太上皇的名声毁了,所以一个才会投水自杀,一个才年过五十就神思恍惚难以胜任而致仕,……”
冯紫英默不作声。
这些情况他略有耳闻,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就是一个专门负责来擦屁股的衙门,这么些年来除了最大限度的解决以前遗留历欠外,也还因为一些不甘寂寞的人插手而太上皇却又态度暧昧使得其重新陷入了困境。
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如海之所以被折磨得心力憔悴劳累过度才会导致肝疾崩发难以挽回很大程度也是源于此。
老账尚未抖落清楚,新账又源源不断涌来,谁受得了?
林如海就很含蓄的和冯紫英说过几次,有些事情非不为而不能,实在是难以应对。
贾雨村没提其他人的插手,但是冯紫英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再暗示自己。
“雨村兄,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的情况小弟也只是知晓大概,不过想必林公病重,朝廷也会有其他人来接任,小弟看林公心态也是十分豁达,……”
见冯紫英这般说,贾雨村也不再多说,他觉得自己尽了心了,嗯,冯紫英应该明白自己的好意才对,那塘水不该去趟,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较量远未结束,尤其是还有一个上蹿下跳的义忠亲王在里边搅合,谁沾上,都难得讨得好。
他内心觉得冯紫英是应该放弃这段姻缘的,只是不知道他那两位老师如何着想?
在贾雨村府上用了饭,冯紫英才回到迎宾馆。
躺在床上,冯紫英也在思考着贾雨村这个人。
不能说这个人一无是处,《红楼梦》书中将此人写得心性凉薄心狠手辣,善于观风辨势,在冯紫英看来,处于贾雨村所在的环境位置上,他一个因过免官却又没有任何背景的文人想要起复,若是不去投靠某一家,那怎么可能?至于说贪墨也好,心狠手辣也好,那都是这个时代当官“必备品质”,都属于正常范围内,顶多说德不配位,属于才能有一些,但是品性差一些的官员。
但不得不承认此人的见风使舵和攀附能力很强,而且在治政上也有些本事,否则这金陵府在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眼皮子下,还有一个风骨极为刚烈副手孙鼎相,不是那么好打理的。
他此番提醒自己无疑是一种近乎于“推心置腹”的示好,或者说拉近密切关系,等闲人是绝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间的这些秘辛的,他敢这么说,就是有意要让自己和他显得不是“外人”。
至于说他和林丫头之间的师生之情,和林如海之间宾主之谊,可能在他看来就不值一提了。
反正林如海都快要死了,林家的没落是必然,林如海和王子腾那边也没有什么多么特殊的关系,哪里比得上“示好”自己这样一个蒸蒸日上的明日之星来得划算,尤其是在感觉到自己态度模糊时,当然就能做出选择了。
也难怪《红楼梦》书中给他的评语是心性凉薄了,当真当得起。
真是一个精明人!
丁字卷 第三十六节 紫英,你怎么看?
龙江船厂的情况要比清江船厂好了太多。
这里原本就是前明海船制造基地,大周立朝之后,这里又云集了大周最多最优秀的造船工匠,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大周的禁海令让这里日益萎缩,虽说比清江船厂好得多,但是便是以冯紫英这个外行来看,也知道现在的龙江船厂真的是够呛。
都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便是这些造船工匠手生了这么多年,很多技术自然就生疏了,再要让他们马上上手造船,估计都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见几个官员都是脸色阴沉,工部工部龙江提举司的几个官员都是心情忐忑,而魏广微也是叹息不止。
这等情况比起清江那边要好多了,虽说也是不中看,但是这却不是哪一个人能弄成这样的,这是大周朝廷自个儿自废武功,把这给闲着,除了造些没啥技术含量的漕船,其他船也就是零零碎碎的造些,若是大海船,怕是想也不要想了。
回到迎宾馆,崔景荣便把几人招来商议。
说来说去,大家都知道这造船的事儿来不得半点含糊,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问及船厂和提举司那帮人,他们自己都没底气,可想而知,这开海之略,若是都被海外商人所控制,那真的就成了喧宾夺主了。
”紫英,你怎么看?“
这句话几乎要变成“元芳你怎么看”的翻版了,这南下江南之后,崔景荣用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冯紫英和其他人也都习以为常。
“崔公,下官也没有什么看法,龙江船厂虽然比清江船厂略好,但是只怕这么多年没有造过海船,对海船技术只怕还停留在一二十年前的水准上,可据下官所知,便是那走私海商的海船水准也已经远远超出了龙江船厂所造的船,而且从两广闽地传来的消息,来自西夷人的海船其远海航行能力更胜于我们大周海船,这等技术如果我们不能迅速掌握,只怕这开海之事弄不好就要成为引狼入室之举,若是那西夷人、倭人尽皆掌握大型海船制造技术,其船上据闻多有火炮,那我们沿海之地岂不成了任他们出入的自由之地?”
冯紫英原本也没对龙江船厂抱有多大希望,几十年都不造海船了,你还能指望他们干什么?
在看过清江船厂之后就更是如此,但总还是抱着一份希望,就算是不能造,那么起码基本的工匠技师水准不能太差吧?
但现在看来,也只能说比清江船厂好而已,而想要承担起为未来的水师舰队造船,恐怕纯粹是痴心妄想。
想一想这等事情都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能办成的事情,冯紫英心里就又焦躁起来了.
这等大周海疆也是承平日久,北地九边起码边军还有些紧张感,但是在海疆这边无论是地方官府还是卫所营军,都还停留在如何对付登陆的倭寇心思上,完全就没有想过在海上如何剿灭倭寇,可一旦西夷人甚至倭寇把火炮技术运用到战船上,大周如何能抵挡得住?
纵然不会变成两百多年后那种情形,但是想想西夷人可以在这大周沿海纵横,这种憋屈滋味就难以忍受。
冯紫英的话让几个人的脸都阴了下来。
奈何这龙江船厂的情形就摆在那里,登莱那边王子腾还指望着这龙江船厂的工匠技师能迅速过去,从辽东那边尽快伐些大木运来开海建水师舰队,现在看来,这显然不可行。
可若是王子腾那边要求得不到满足,不但军方的反对声肯定会加强,而且北方士人的不满情绪也会加大。
辽东乃是九边镇守的重中之重,而如何保障辽东的粮秣后勤才是最重要的,更胜于蓟辽,这也是当初北方士人和南方士人达成妥协的基础。
“紫英,从清江到龙江,以我看,这官办造船除了养了一大堆禄蠡外,好像真的是无甚好处,我也听闻那淮安、临清和这金陵民办船厂,若是造那漕船成本要比咱们清江船厂所造低六成甚至更多,比起龙江船厂也要低四成,而且质量更甚,不知是真是假?伯辅,你听说过么?”
冯紫英和孙居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孙居相先说:“回崔大人,龙江船厂和清江船厂素来有南京都察院和南京工部负责,京里少有过问,……”
崔景荣轻轻哼了一声。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崔公,我看着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中游手好闲者甚众,其中固然有庸碌之辈,但是更多地却是的确没有活儿可干,但现在开海在即,您觉得这龙江和清江船厂能承担得起建造海船的重任么?”
见崔景荣等人都是摇头,冯紫英也不客气,提出自己的思路。
“下官也以为怕是不行,而宁波、泉州、广州等地现有民间船厂皆有造海船的能力,而朝廷船厂反而不行,以下官之见,不如由朝廷下旨,督请民间船厂为登莱建造舰船,另外也以登莱总督名义招募商贾前往登莱兴办可造大型海船的船厂,由朝廷先行预订几年舰船,并予以定金,再从清江、龙江船厂中抽选部分匠户送往登莱,作为这等造船商贾不足人员的补充,一切都按照民间造船规矩来办,……”
“这如何能行?!”魏广微、吴亮嗣、孙居相等人都是异口同声的反对道。
“为何不行?”不说服这几人,冯紫英知道这事儿就没辙,他也做好和要和这几人打嘴皮子仗的准备。
魏广微作为工部官员,沉吟了一下方才道:“紫英,你的急切心情我明白,但是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的工匠均为匠户也隶属于朝廷,岂能让那等商贾使用,从无此先例,而这等造船技术如何能外传,……”
说到这里是魏广微卡壳,这技术真的是不值一提了,先前冯紫英都说了沿海民间造船技术已经远胜于这边。
按照冯紫英的设想,当下就是要扶持一批造船工厂起来,其模式就可以按照十九和二十世纪日本扶持工业财阀的办法,民办官助,从技术、设备和资本上都予以支持,然后国家订货来加以推动,迅速催生几家能够建造大型远洋海船的船厂,只有这样才能在时间上和效率上赶上来。
换了寻常时候,只怕这等提议根本不会被接受,尤其是把工部隶属的工匠拨给民间船场来使用,而且还要按照民间船场模式来运作,那这工部的工匠们成了什么了?又将工部置于何地?
冯紫英考虑的还有很多,远非这一点儿,光靠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这些工匠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能打造出一家船场,更不用说水师舰队了。
“显伯兄,开海举债也无先例,但是只要有利于大周,便可放手去做,遑论区区几个匠户?”冯紫英不屑一顾,“只要能迅速建成符合我们要求的船场,造出符合水师舰队需要的海船,便是请皇上为这些匠户撤籍作为奖赏又有何妨?”
冯紫英激进的观点让崔景荣都有些皱眉,这撤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涉及到匠户子孙后代,若是都撤了籍,那日后谁来替工部干活儿?
但冯紫英的话也并非毫无道理,现在时间急迫,此次南下两大任务,其中之一名义上是考察宁波、泉州和漳州谁更适合首先开海,但内里朝廷早有定议,主要目的是考察江南诸城市的整体产业规模和类型,以及与开海之后可能带来的变化,像临清、东昌、徐州、淮安、扬州、金陵、松江、苏州、杭州、宁波、泉州和漳州都在其中。
开海不仅仅是造船出海通商那么简单,冯紫英在向内阁叶向高、方从哲以及永隆帝的报告中都细致分析了开海可能带来的变化,也提到了海贸税规模的扩张可能性,以及所需要的相关产业的增长必要性。
因为冯紫英刻意回避了未来商税确立标准和规则这一潜在可能性,所以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没有异议。
实际上在冯紫英看来,如果未来工商产业的持续扩张,确立和修改商税范围、标准以及税率细目都是必然的,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必要去激怒江南那些士绅商贾罢了,先要让他们尝到甜头之后再来慢慢温水煮青蛙。
另外一大任务就是要尽快打造登莱和辽东之间的海运联系,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舰队,确保未来辽东战事日趋激烈的情形下,一个顺畅高效的后勤补给线。
前一个任务还算是顺畅,虽说有一些潜在威胁,但是毕竟没有变成现实,所以稳步推进,但是这登莱方向这个任务就有些麻烦了。
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的情形可以说根本支撑不起登莱总督王子腾的要求和希望,更别说短时间内就要实现那个目标,那更不现实。
可以说无论是开海还是保障辽东的补给线,都和造船息息相关,而现在这第一环就出了状况,而且是大状况。
丁字卷 第三十七节 慧鸳鸯,烈鸳鸯
“紫英,你说招募商贾前往登莱设立船场,可是闽浙和两广的商贾如何愿意去?”
吴亮嗣也皱着眉头,他是湖广人,深知故土难离。
“他们在家乡人熟地熟,当然可以,可到登莱,什么都没有,都需要从头再来,怎么可能愿意?若是山东这边商贾的话他们又没有造船技术,一时间根本就做不了这个营生,……”
“所以这就需要我们让龙江、清江船场的工匠去增强他们信心,朝廷可以给予三年或者五年期的船只订货规划,让其能看到船场建好之后就能迅速有生意可做,另外如果在土地、码头甚至钱银不足的情况下,也应当想方设法予以支持,促使他们迅速站稳脚跟,……”
冯紫英耐心解释,“生意人,去哪里都是为了谋利,所以才会哪里都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洞庭会馆,只要能赚钱,别说登莱,便是辽东他们也一样敢去。”
“紫英,你这个想法还是很有新意的,不过这里边也有不少问题,去登莱设立船场,动辄恐怕耗银数万,甚至十万,便是闽浙两广豪商只怕也不敢轻易尝试,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简单。”
崔景荣在一定程度上也认可了冯紫英的观点,但他要谨慎许多,“你提到了由朝廷订货也好,工匠迁移过去归他们所用采取他们的经营模式也好,其他方面朝廷支持和行方便也好,都很具体,都需要一点一点的商议考证,不是遽下结论能行的。”
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没有直接否定就好。
看样子这一段时间自己给崔景荣的不断灌输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他已经不像原来那样保守了,谨慎也是应该的,但起码逐渐接受了自己的一些观念,这是一个好现象。
冯紫英此次另外一个私人目的就是要通过这一段时间接触,让更多人理解和认可自己的观点,并能在一些实际工作中予以支持。
但像崔景荣、魏广微和吴亮嗣这些人都已经为官多年的成年人,有自己的思想观念,并不容易扭转过来,这就需要不断的耳濡目染,现在看来效果都还过得去。
像范景文和贺逢圣就要好打动(忽悠)得多,他们很多观念还处于一个成型阶段,你只要说得有道理,他们接受起来也很快。
金陵算是南直隶乃至江南的政治中心,但是却远算不上经济中心,苏州、扬州都要更繁盛。
不过作为前明和大周两个王朝的第一个首都,这里簪樱之家的确相当多。
像现在的老四大家——贾、史、王、薛四家要么没落,要么已经转移到了京师,只能说根基尚存,但早已不复有往日的气象,否则那薛蟠也不会在犯事之后匆忙逃离金陵,至今都不敢返回,而从元熙三十年之后逐渐崛起的新四大家——甄家为首的四大家正方兴未艾。
甄家嫡长女乃是北静王妃,甄应嘉姑母便是南安郡王太妃,而且甄家家主甄应嘉之二弟甄应誉现在是南京礼部尚书,三弟甄应辉现在担任杭州府同知,甄应嘉本人也曾经担任金陵体仁院总裁,也就是南京国子监祭酒,一个从四品的大员,现在赋闲在家。
既然来了金陵,肯定礼数还是要走到,像贾、薛、王几家肯定要走到,但若是只单独留下一个史家不去,好像又显得不太合适,所以干脆四份礼物,一一送到,心意尽到。
贾家在这边留守的没有什么遮奢人物了,不过是一个和贾赦贾政同辈的堂弟贾啟。
“鸳鸯?!你怎么在这里?”冯紫英登门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鸳鸯这丫头。
贾啟不过是贾政贾赦和贾敬的一个隔房堂弟,因为贾家在这边也只剩下几座庄子和一个大宅子,其他一些零散族人都早已经分散住在这边也同样号称荣宁街的一条街巷里了,大多沦为了寻常百姓,也只有贾啟这个算是贾家血脉相对较为亲近的族人。
贾家这边已经许久无人来拜会了,这从冯紫英登门时那门子闲得无聊下象棋便能看得出一二,见冯紫英这般隆重的带着两大盒礼物甚至还送上了帖子拜会,更是把留守的一干贾家族人兴奋得鸡飞狗跳。
而那贾啟也是难以自抑,尤其是看着那帖子,不需要打听,便知道这是京师城中来的显赫人物,因为这两日里金陵城里有些头面的人物都知道朝廷来了要员公干,主要是视察江南,南京六部和金陵府都是轮流坐庄邀请,没想到这一位却是主动来登门拜会贾府了。
本身贾家在京师中虽然也号称四王八公簪缨世族,但是四王八公十二侯现在都日趋没落,最重要的是贾家再无一人在朝中掌握实权。
相比之下,那王家在金陵城中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要说昔日在老四家中还排在第三呢,但是人家王子腾先是京营节度使,后是兵部右侍郎,再后来又是宣大总督,现在转任登莱总督负责北方水师舰队筹办,可谓红极一时,远非贾家可比。
即便是现在王家每逢过年过节这上门拜访的人也是不少,即便是王子腾一家无人在这边,但是其长兄和弟弟也有在做这边的子侄,所以一到节假日,登门送帖子的络绎不绝,看得只隔了两条街的贾家人眼红无比。
鸳鸯没想到这位冯大爷居然用这样亲近热络的口气来和自己说话,这让送茶上来的她忍不住霞飞双颊。
“冯大爷,这可是贾家,奴婢是贾家的丫头,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妩媚的一白眼,鸳鸯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这表情神色好像更让人觉得气氛暧昧,看看旁边的四老爷那份惊奇怀疑的眼神,肯定是想到一些其他方面去了。
冯紫英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鸳鸯这丫头,心里也是大喜。
出来快一个月了,这每日里都是和崔景荣、魏广微几个争论探讨,尤三姐却因为身份特殊,需要随时保持警惕,而且先前从京师下来一直是和林丫头一艘船,到了扬州却又听到了刺杀的风声,秋水剑派很快就派人来介入保护,所以甚至连温存一番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一亲芳泽了。
身边没个能熟悉说话的人,冯紫英也还是有些不太适应,现在总算是碰上了鸳鸯这丫头,虽然也算不上多熟悉,但是毕竟也有很多共同话语,起码今儿个这半日算是找到了聊天逗趣的了。
“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不该是在京师城里么?老太君啥时候能离得了你了,怕是饭都吃不好了吧?”冯紫英笑了起来。
鸳鸯那妩媚的一白眼看得他心里也是一荡,高挑匀称的身材,鹅蛋脸,修眉杏眼,白皙的脸颊上有几颗细不可见的小雀斑,却是为这丫头平添了几分俊俏活泼的气息,很是让人有一种亲近感。
“冯大爷您这话奴婢可真的承受不起,老太君身边还有琥珀、玛瑙、翡翠、珍珠他们几个,奴婢走了还有琥珀,琥珀不在,还有玛瑙、翡翠和鹦鹉他们几个,哪里就像大爷您说的那样了。”鸳鸯俏脸微红,抿着嘴瞪着眼反驳。
“呵呵,那可不一样,琥珀我知道是个和你一样的精细人,至于说其他几个,鹦哥给了林妹妹变成了紫鹃,珍珠给了宝玉变成了袭人,这几个我是知道的,都是忠心待人勤勉过人的,其他几个后来补上的,可不及你们几个了,嗯,这荣国府里丫头们要说第一,还得要数你,便是金钏儿都要逊色你几分。”
冯紫英如数家珍,听得旁边贾啟大为好奇。
这位听说是红极一时的翰林院修撰在朝廷里却是了不得的人物,虽然在朝廷南下这拨人里边官职品轶最低,只是一个从六品,但据说要论在朝中受内阁和皇帝的重视程度,便是领衔带队的户部右侍郎崔景荣都要逊色几分,其他几位更是不必提了。
为何这样一个遮奢人物,却对贾府里边丫头都如此熟悉,甚至连宝玉身边丫鬟是从贾母身边过去的都了如指掌?
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鸳鸯同样没想到冯紫英会对自己几个这么熟悉了解,而且把自己抬得那么高,内心也是又喜又恼又羞又气。
那金钏儿可是太太身边的第一号丫头,一直颇受太太看重,这才去了冯府没多久,便已经成了这位冯大爷身边的第一号红人了。
原来府里就有传言说自己、金钏儿、平儿、袭人四个丫头在争荣国府第一丫头的牌面,天地良心,鸳鸯自己可从来没有想过。
只是这等风言风语自然也非空穴来风,金钏儿在太太那里得势,平儿有琏二奶奶的牌面支持,袭人却是侍候荣国府里天字第一号的宝二爷,自然都是不得了的,自己却是跟着老太君,总而言之是不得清静。
便是金钏儿走了,都还是免不了有这等言语烦扰不休。
丁字卷 第三十八节 心乱
见鸳鸯的神色表情,冯紫英大略也能猜测到一二来。
没等鸳鸯和身旁的贾啟开口,冯紫英又道:“啟四爷,我父亲和赦世伯、政世叔都是世交,我和琏二哥、宝玉也都是熟悉惯了的,便是老太君那边也是常走动着,所以这鸳鸯姑娘也就是熟了。”
原来如此,贾啟心里也还是高兴,不管怎样,今儿个这位冯修撰来贾府里走一遭,明日里金陵城里便能传遍,或许他还要去其他几家,但首先来的还是咱们贾家。
“呵呵,冯大人和咱们贾家这么熟悉那再好不过了,我还说怎么先前帖子送来,鸳鸯却是这般高兴,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渊源啊。”
贾啟也是一个懂事儿的,鸳鸯爹娘在这边守宅子,他也知道鸳鸯是在老太君身边当丫鬟,却不知道鸳鸯牌面居然这么大,连这位冯大人都如此高看。
只是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应该是单纯因为老太君的缘故才对,两人之间的亲近程度,让贾啟都觉得有些惊奇,只是这里边的故事他却不清楚了。
贾啟的话让鸳鸯脸再度烫了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高兴了?
不过就是觉得回金陵也遇到熟人有些意外,嗯,当然也的确有些高兴罢了,但哪有啟四爷说的那样露骨?
尤其是看到贾啟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鸳鸯就更是羞恼,把茶放下之后福了一福,“冯大爷,您和啟四爷用茶,奴婢先下去了。”
说完,鸳鸯便袅袅娜娜扭身离开了。
见冯紫英的目光跟随着鸳鸯的身影而动,贾啟也觉得好笑。
不至于如此才对,这位冯大人听说父亲还是总兵官,也是武勋之后,自家又有这么大声势,何至于对一个丫头如此态度?
“冯大人,请用茶。”
被贾啟的话声给惊醒过来,冯紫英也有些尴尬地赶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气,赞道:“好茶。”
“是今年的雀舌。”贾啟颇为得意,“常州府那边送过来的。”
冯紫英也知道现在这江南的品茶风气甚浓。
闽浙和南直隶乃至江西都出好茶,争奇斗艳,层出不穷,士林文人尤其喜好,“茶与酒,竞风流”这句话现在在江南颇为流行。
和这贾啟实在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这厮也就是一个在金陵替荣宁二家守宅子的。
虽说荣宁二家搬到京师也已经几十年了,金陵这边贾家都剩下一些旁支庶出,这贾啟也是矮子里边拔高个。
现在贾赦贾政让其在这边经管着一些事务,主要就是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有什么情况及时给京里去信儿。
顺带也让他收一收这边铺子和庄子的收益收成,然后送往京师。
另外也会帮衬一下这边贾氏族人中有能读出书的或者过活不下去的族人,免得坏了贾家的名声。
与一二十年前相比,老四大家都已经黯淡无色了,冯紫英也问起了其他几家情况。
贾啟倒是对这些情况十分了解,一一道来。
王家在金陵这边也没啥人了。
王家老大,也就是王熙凤之父,王子腾、王子胜之兄,早就殁了。
王子胜也早在王子腾担任京营节度使时便进了京,跟着王子腾混日子。
这边王家只剩下王熙凤的一个兄长王仁在金陵,据说现在也是闹着,一门心思想要进京跟着叔父享富贵。
史家在金陵也没啥人了。
史鼐、史鼎两兄弟都在京中,一个保龄侯,一个忠靖侯,一门双侯,虽说比不得当年荣宁二公,但是毕竟也算是现在的侯爵。
只不过这等侯爵名分虽高,但是比起神武将军这类的杂号虚爵,也就是多了一两处庄子,表示你是有封地的而已。
如同未来冯紫英兼祧长房可以袭爵的呼伦侯一样,实质性的意义不大。
其他也就是史家的一些远支旁亲还在金陵生活,也没见着几个有出息的。
倒是薛家这边在金陵还有人。
冯紫英这才想起,这薛峻的寡妻带着薛蝌、薛宝琴应该还住在金陵才对,只不过自己南下之前也没有想过会在金陵呆多久,所以没想太多。
但现在看来,除了这贾家外,自己还应当要去薛家坐一坐,至于王家和史家,送上一份礼物和帖子,就算是心意到了。
闲话说着间,冯紫英也才问起为何鸳鸯会从京师城里回来。
贾啟也才说起鸳鸯父母一直在金陵守屋,前月其母病重,这边送了信回去,鸳鸯放心不下,这才告了假回来。
数日子应该是要比冯紫英他们南下时晚了几日,只不过冯紫英他们在扬州逗留了好几日,鸳鸯却是直接就回了金陵,所以比冯紫英他们先到金陵。
听得鸳鸯也是因为家人病重而赶回来,冯紫英倒是很欣赏此女的孝心,换了旁人,只怕未必愿意轻易离开贾母身旁。
要知道正如鸳鸯自己所说,那琥珀可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论精明伶俐不比鸳鸯逊色多少,而且一样在贾母那里很受宠。
鸳鸯这一走起码是一两月,谁能说琥珀就没有心思“抢班夺权”?
回去之后,秩序顺位倒了个个儿,那也很正常。
“哦?鸳鸯的母亲病重,那现在可曾大好了?”冯紫英随口问道。
这话原本也正常,只是听在贾啟耳朵里却变了味儿。
在贾啟看来,你一个堂堂的大周翰林院修撰,奉皇命南下公干,到贾家拜访,居然会关心一个丫头的母亲身体,这其中的味道未免太重了一些吧?
只是贾啟虽然没有其他本事,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却是有的,否则贾赦贾政也不能让他在这边掌家。
见冯紫英如此关心,贾啟倒也含笑回道:“将养了一些时间,倒也好了许多,不过年龄大了一些,久病拖了些日子,伤了元气,还得要慢慢调养,……”
冯紫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在告辞离开时,见到鸳鸯和一个仆人装束的老者与其他几个有身份的管家仆人跟在贾啟身后来送客,冯紫英便点点头,“鸳鸯,你母亲可曾好些了?”
鸳鸯脸色微红,只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也不好多说,只能点头应道:“谢谢冯大爷挂心,我母亲已经好了许多,将养一段时间就能大好了。”
冯紫英一摆手,那站在马车旁的瑞祥便一溜烟儿小跑过来。
冯紫英和他说了两句,瑞祥便忙不迭的跑到马车边儿上,上车寻了两个盒子抱着下来,交给冯紫英。
冯紫英上前一步,也不多言:“来,鸳鸯,这里是两株辽东老参和一段鹿茸,你母亲既然久病须得要将养,便将此物拿去与你母亲服用,至于具体如何用,便要找郎中计议了。”
一群人都被冯紫英的举动给整得愣了,便是贾啟本来就怀疑冯紫英和鸳鸯是不是有点儿私情,但见到这一幕都还是震惊莫名。
一介丫鬟,再是在贾府得宠,也当不起如此吧?
周围一干人也尽皆哗然,便是鸳鸯的老爹金彩也是又惊又喜,自己丫头什么时候牌面这般大了?居然当得起一个官老爷的青睐?
鸳鸯更是脸涨得通红,心中却又是羞恼又是紧张,也还带着些许骄傲和喜欢。
只是这等物事,她却是当不起的。
“冯大爷,这如何使得?快快拿回去,我母亲休养一段时间便能慢慢缓过气来,……”
“鸳鸯,爷拿出手的东西还能拿回去么?本来就是准备走几家人去拜会准备的礼物,正好了,你母亲既然身子不好,这等药材正好能对上,找个好一点儿的郎中合着开个方子,也能让你母亲早日康复……,拿着,莫要让爷生气了!”
见鸳鸯脸色潮红,星眸中目光迷离,双手只把那汗巾子快要扭出水来的纠结模样,冯紫英也知道只怕她母亲病情的确不轻需要将养,这物事怕还真的对了路。
冯紫英猜得没错,鸳鸯母亲在床上病了经月,好容易才算是熬过一关,只是身体却虚了不少。
请的郎中也说只能小心将养,最好能有一些老参这等大补物事,熬制吊汤,慢慢调补。
只是这上等山参在这江南不但价格奇高,而且关键是还难得寻到,便有,那价格也是让寻常人消受不起。
鸳鸯回到金陵之后也曾打听过,这那等寻常十年山参动辄都是几十两,若是三十年以上山参便是百两银子以上,而且还极易受骗。
五十年以上的山参,都是富贵人家所藏,便是那药店有,那也不是自家屋里买得起的了。
冯紫英也知道她此时心境,便笑着又道:“若是觉得受了爷的大恩,那记得日后回了京,爷来你们府上,替爷端一盅老太君的好茶便是,……”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起伏不定的玲珑山峦平复下来,鸳鸯上前一步,深深福了一福,嘤咛声道:“大恩不言谢,奴婢也只有在这里祝愿冯大爷此行一路顺风,回京后,奴婢再来道谢。”
摆摆手,冯紫英把两个锦盒放在鸳鸯手中,“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好生侍候你母亲,你这番孝心倒是难得,爷很看得起。”
说完,冯紫英这才摆摆手,招呼瑞祥上车翩然离去。
捧着锦盒的鸳鸯,望着远去的马车,眼眶子却早已经红了。
丁字卷 第三十九节 薛蝌
鸳鸯对冯紫英的印象在之前便是颇好。
女人崇拜异性强者的心态是与生俱来的,冯紫英从进入贾府开始,形象便是稳步提升,无论是贾母还是贾政贾赦,都是眼睁睁的看着冯紫英一步一步高大起来,而鸳鸯就是那个站在贾母身边看着这一切的人。
相比之下,无论是贾琏还是贾宝玉,都相形见绌。
贾琏流于平庸,甚至被威风凛凛的琏二奶奶都压得没了生气。
而宝玉就纯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虽然平素里鸳鸯也是对宝玉格外亲善,那也是因为贾母宠爱而宝玉心地也不坏,但要说指望宝玉能扛起荣国府的担子,鸳鸯是从未想过的。
荣国府里阴盛阳衰的气象是不言而喻的,看看元迎探惜,看看宝钗和黛玉,再看看贾琏贾宝玉贾环,就知道贾家的未来多么令人担忧了。
冯大爷出入贾府颇受礼遇,但是也很知分寸。
对于老爷太太的托付,冯大爷也算尽心尽责,至于说宝玉能成什么样,那谁也没法打包票。
而琏二爷更是冯大爷身后亦步亦趋,环哥儿据说也是崇拜无比,被甚至连薛蟠这样的货色都能被冯大爷调理得如此老实,也难怪府里生出了把大姑娘嫁给冯大爷的心思。
那不也就是指望着能招这样一个姑爷,日后也免得贾家没落太快么?
后来金钏儿姊妹和香菱都去了冯大爷府里,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冯大爷知情达意,待人和蔼可亲,对她们这些丫鬟们甚至有些宽纵了。
丫鬟们之间并没有多少隐秘可言,哪个主子好侍候,哪个主子难应对,哪个主子贪财好色,哪个主子宽厚大度,那都瞒不了人。
虽说冯大爷不是这府里人,但随着金钏儿姊妹和香菱去了冯府,这冯府的情形也慢慢就和贾府这边对比起来了。
不谈府里其他,丫鬟们更多地还是对比着各自侍候的主子,冯紫英的大气豪爽和宽厚亲和都让一干丫鬟们很是心仪。
但在今日之前,鸳鸯便是对冯紫英有好感,那也只是纯粹的印象好而已,远谈不上其他,但今日却让她心乱了。
冯紫英本来是来贾府礼节上的拜会,但是却能问及自己情形,而在问及自己之后还能关心自己母亲的身体病情,鸳鸯相信,便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位,嗯,还真的是大老爷,官老爷,也绝不可能如此细致入微。
而且人家还能立即周到体贴的寻来老参鹿茸,甭管这是为谁准备的礼物,若是为别人准备的礼物给了自己,那就显得更加贵重,这份心思,鸳鸯真的心乱了。
这是真真对自己的尊重,尤为难得。
鸳鸯清楚自己的性子,便是寻常恩惠,休想要打动,但这份礼遇尊重,却让她触动甚深。
再想到冯大爷那温润如玉笑容可亲的翩翩君子模样,鸳鸯便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中。
“丫头,爹寻了郎中来看了,这是地道正宗的五十年辽东老参,对你母亲的身子正好,还有这鹿茸,……”
听到自己父亲在屋外的欢喜叫嚷声,鸳鸯脸色绯红,猛地扑倒在床上,将锦被捂在头上,只听得自己父亲还在那里逢人就说,然后脚步声直奔自己这边来了,紧接着便是敲门声,“丫头,丫头……”
“爹,女儿知道了,……,女儿这会儿身子不舒服,想要休息一会儿,……”
“嗯,那行,那爹就去和郎中计议合药的事儿了,嗨,天降贵人啊,合该你娘命好,……”
那一阵阵聒噪声让钻入鸳鸯耳中,更是直入心扉,萦绕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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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放在了最后。
看着眼前这重门叠户飞檐翘角的宅邸,也足以明白这薛家为何号称“丰年好大的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了。
占地极广,虽说位置稍微偏了一些,但是再偏他也是在这金陵城中,这一等一的豪宅,等闲人就是送给你都养不起。
不过的确有些旧了,看着这围墙边上寥落枯枝从墙内探出来,再看看四周有些破败的朱色,剥落的砖墙在拐角处露出泥砖来,就让人生出几分凄冷的感觉。
这怕不是薛姨妈一家才进京几年的缘故,而是自打薛家长房男主人过世就开始不可避免的滑向衰落了。
族中本身人丁就单薄,嫡支只有长房二房,旁支好像也远不及贾家、王家那么枝繁叶茂,而嫡支两个本该正当壮年的男主人早早过世,这家族败落下来就是在所难免了。
瑞祥去敲响门环,好一阵后,才随着嘎吱门响,一个老苍头探出头来,“这位爷,找谁?”
“烦请通报一下,就说临清故人来拜会,不知道蝌哥儿可在家?”
“啊?”老苍头愣怔了一下,已经有许久没有人来拜会了,来还是找蝌哥儿的,倒是让他意外。
“在家,请进。”那老苍头倒也是个识趣的,赶紧开门,把二人请了进去,马车就放在门外,这等只有孤儿寡母在家的,就没有必要还要大张旗鼓了。
瑞祥早就把两个提箱的礼盒提着,跟随在冯紫英身后。
帖子赶紧送了进去,冯紫英也就在外院四处打量。
素净整洁,虽然透露出几分冷清来,但是去也不失大家气度,一副对联挂在门上,“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冯紫英微微点头,看来这薛家还没有彻底凋落下去,这薛蝌还是有些气势。
正琢磨间,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来,“冯大哥,是您么?”
“蝌哥儿,好久不见了。”看着那英气勃勃却又满脸激动的薛蝌,冯紫英上前一把揽住对方的胳膊,上下打量,“嗯,还行,看起来壮实了不少,状态不错啊。”
没等薛蝌回应,便听得后面一个清脆莺声:“小妹宝琴见过冯大哥。”
“哟,琴妹妹可好?”冯紫英坦然地打量着这丫头,快一年不见,这丫头似乎也猛长了一头,那脸颊依然有些瘦削,但是那双黑钻般的眼睛却是恁地犀利夺目,整个精气神似乎都在这双眼睛里绽放出来。
薛蝌见自己妹妹一下子跳出来抢在自己前面,也不以为忤,含笑道:“谢谢冯大哥关心,我和小妹都很好,母亲身子也还康健,时不时还要提及冯大哥,……”
“婶婶可在家?”冯紫英也问道。
“在家。”
“那我先去拜会了婶婶,我们再细谈。”冯紫英点点头。
见过薛家二婶,观其气色倒也还算不错,嘘寒问暖之后,冯紫英便告辞出来,在那薛蝌的书房里坐下。
薛宝琴也是跟在其兄身后,倒也不避讳。
“蝌哥儿书读得如何了?”冯紫英打量着这薛蝌的书房,这书房里虽然书也不少,但是却未见怎么翻动,估摸着薛蝌怕是这守孝也没有多少心思来读书了。
薛蝌脸上掠过一抹惭色,嗫嚅道:“不敢有瞒冯大哥,小弟这一年来心思始终沉静不下来,加之本身也对读书没甚天赋,所以这书怕是读不进去了。”
冯紫英倒也没太在意,不是谁都能读出书来的,考秀才的难度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更别说那秋闱春闱了,看看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么多家有几个考起了秀才举人进士,就知道其难度有多高了。
“那蝌哥儿你的想法……?”既然受人之托,冯紫英自然也就要履行自己的承诺,也就要关心现在薛蝌究竟有什么想法。
现在薛蝌守孝已经十一个月了,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守孝三年一般是指二十七个月,也就是后年的三月就守孝期满,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一年多一点儿时间了,是该早一些考虑才对。
“冯大哥,小弟现在这情形恐怕也没有太多好的选择,读书不成,恐怕也就只有子承父业了。”薛蝌很坦然地回答道。
冯紫英皱了皱眉头。
以他从《红楼梦》书中所了解到的薛蝌表现和现在接触了这么久之后的感觉,薛蝌应该是他接触过贾史王薛四大家中最靠谱,或者说能力最强的一个人了,哪怕年龄太小了一些。
人很聪明,理解能力也很强,很多事情能触类旁通,情商也很高,即便是不读书,若是能捐个官,冯紫英相信也一样可以在大周官场里混出头来,当然非科举出身,上限卡死了,不会很高。
这在很多人看来,起码要比当个皇商强很多。
“蝌哥儿,你还想学你父辈走皇商的路子?”冯紫英追问了一句。
薛蝌楞了一下,摇摇头,“冯大哥,那倒不一定,实际上现在皇商身份并不吃香了,有皇商这个套头勒着,有时候很多事情反而不那么方便了,尤其是你受了官府的好处,那官府肯定会有你不能推的时候。”
冯紫英想了一想,便道:“那也行,后年你便来山东接管丰润祥,我表兄那边我另有安排,正好你也可以把你们薛家的老行当捡起来,莫要辜负了令尊的期望。”
“不,冯大哥,小弟无意丰润祥,还请冯大哥恕罪则个,……”见冯紫英眉头深锁,薛蝌深怕冯紫英误会,赶紧道:“小弟听闻冯大哥此番南来是为开海之事?”
丁字卷 第四十节 宝琴
冯紫英脸色郑重起来,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你想涉足开海海贸?”
“开海海贸现在是最热火的,都在议论,但是具体干什么,能干什么,大家心里也都没数。”薛蝌摇了摇头,“我和妹妹几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跑过广州,见过番商夷商,也见过佛郎机人的海船,感觉他们的船应该要比我们大周的船更适应远航,咱们大周的船载货不差,但是却更适合近海,……”
薛蝌的话让冯紫英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薛蝌和薛宝琴居然还跑过两广,见过夷商番商,居然还懂船,这就不简单了。
“蝌哥儿,你懂船?懂航海?”
薛蝌老老实实摇摇头,“不懂,但是小弟知道佛郎机人的海船桅杆和帆都和我们大周的船不一样,水手也更多,他们从吕宋、日本或者满剌加那边过来,但是船行速度远胜于咱们大周的,……”
“那你刚才说不想接手丰润祥是什么意思?”冯紫英问道。
“冯大哥,男儿志在四方,我爹这一辈子跑了不少地方,但是咱们薛家的生意仍然没有多大起色,我这一年里也琢磨过,总觉得还是在原来的行当里干,没啥意思,我想出去闯一闯,干一干新的,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他们都说海贸是冯大哥提出来的,小弟相信冯大哥对这样一套方略肯定有一些不一样的构想,所以小弟就想让冯大哥给小弟指一条路,让小弟可以去实现自己的夙愿,……”
薛蝌的话让冯紫英有些感触,看来薛峻的病故和薛家的没落还是给了薛蝌很大的刺激,也让这个少年郎有了更远大的志向。
他思索了半晌才缓缓道:“蝌哥儿,开海的确是一局大棋,具体会演变成什么模样,连我这个始作俑者都无法预料,朝廷很重视,但是反对声音一样很大,关键在于开海会给大周带来什么,我们都还不确定,像开海涉及的海贸、造船、水师舰队,乃至我们大周未来如何看待我们周边,嗯,也包括我们大周未来与西夷人如何打交道,这都是需要慢慢摸索的。”
薛蝌也听得很仔细,他知道眼前这位大哥便是卷起江南这场开海风暴的始作俑者,连他自己都承认了。
当下金陵城乃至南直隶说得最多的就是开海,这涉及到整个江南士绅商贾的利益,但大家都是说得欢,但具体这开海之后该从哪里去挣银子,却是一头雾水。
除了海贸外,还能从哪里下手?
这个问题恐怕是许多人都想听到的答案。
又细细想了一番,冯紫英才想到了下一步如何给薛蝌安排,既然薛蝌有志于开海事业,或者说从开海来开拓他自己的路,那倒是可以一用。
“蝌哥儿,我此番南下,固然有朝廷的一些打算,另外我自己也很看好未来开海带来的变化,下一步我可能会让几个人开始帮着我做事情,主要就是收集和研究开海之略所涉及到的产业营生,不瞒你说,这也是内阁目前在考虑的,但我自己打算在一些产业营生上来做一做实验和突破,嗯,也包括我表兄在临清那边也做了一些准备,若是后年你守孝期满,到时候不妨过来先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为将来自己去独自闯荡打好基础,……”
冯紫英的话让薛蝌大喜过望,赶紧起身深深的鞠躬作揖道谢:“谢谢冯大哥,这正是小弟最盼望的,小弟……”
“不必如此,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客套?”冯紫英摆摆手。
他很看好薛蝌,但是却不能揠苗助长,每个人成长成熟都需要一个过程,当然,自己除外。
薛蝌虽然看起来聪明肯学,但是太年轻了,你要说放出去马上就能独当一面或者独自闯荡,冯紫英是不信的。
若是给他三五年好好跟着汪文言他们开眼界长见识,然后再来给他指一指路,让他试一试,或许还能有所作为。
“不过蝌哥儿,你明年就十六了,也该是考虑婚姻之事了,婶婶先前也托我要替你寻一门合适的亲事,我也在琢磨,这京师城中哪一家女子配得起蝌哥儿,……”
一句话让薛蝌也有些羞涩起来了,这也是大事,甚至是当下薛家二房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
薛峻病逝之前托孤中最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薛蝌和薛宝琴的婚姻问题。
在薛峻看来,这甚至胜过了薛家的营生问题。
在子和女之间,当然薛蝌的婚姻重要性更是远胜于薛宝琴。
薛宝琴现在和梅之烨见的婚约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
虽然同在翰林院,但是冯紫英馆选庶吉士之后不久就开始筹办《内参》,和以修史制诰为主的梅之烨没多少交道。
而且他也从练国事和杨嗣昌那里了解到,那梅之烨是一个极好面子或者说极其爱慕虚荣之人,不值得一交,所以也就没怎么在意。
再后来自己就西征平叛,然后又是谋划开海大计,据说那梅之烨还在黄汝良面前说酸话。
大概意思就是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吃家饭屙野屎,不务正业等等,好在黄汝良没客气,将其训斥了一顿,这厮只怕对自己就更是看不惯了。
薛宝琴在旁边一直装淑女,保持着沉静稳重的姿态,等听到提及自己兄长的婚事,便开始插话:“冯大哥,我兄长之事,还要请冯大哥多操心,我母亲对兄长亲事最是上心,便是其他都可以放下,唯独此事定要寻个好人家,……”
瞅了一眼这个精灵刁钻的少女,冯紫英含笑道:“这桩事情我肯定是要放在心上的,但还要看婶婶和你兄长的心意,是寻个官宦人家女子,还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或者武勋之后,这却需要斟酌一番了,好在不急,待我江南事了,便回去细细琢磨一番。”
“那小妹就谢谢冯大哥费心了。”薛宝琴也起身盈盈一福。
“倒是妹妹的婚约,不知道梅家那边这一年里可曾和你们家里联系?”
先前薛蝌薛宝琴母亲却没有提及薛宝琴的婚约,所以冯紫英也没深问,但现在只剩下他们兄妹,冯紫英就要问个明白了。
薛蝌面色一黯,尚未搭话,而薛宝琴却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道:“不敢有瞒冯大哥,这一年里,梅家只来过一回信,便是我父亲过世,我们也给梅家送了信,但是回信也是一个月后,不咸不淡的安慰了几句,便再无消息,……”
“小妹!”薛蝌皱起眉头。
“哥哥,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冯大哥不是外人,父亲故去之前也托付他照顾我们家,梅家现在就是这个态度,难道我们还能去改变?”
薛宝琴语气清冷,面色淡然,“冯大哥您也在翰林院,那梅伯父现在究竟如何,其家里情况,可曾了解?”
冯紫英迟疑了一番,最终还是摇摇头:“不瞒蝌哥儿和宝琴妹妹,梅大人和我交道不多,也没什么交情,平素里他主要是负责修史制诰,为兄呢,则是在外边跑得多一些,有点儿不务正业吧,……”
冯紫英不会去随意评判谁,毕竟梅之烨家和薛家还是约为了婚姻的,未来极大几率机会成为姻亲。
现在看起来,好像梅家那边出了点儿问题,但这年头约为婚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梅家作为士林中人,更是不敢轻易悔婚。
可以说只要不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过,一般说来双方都不会轻易悔婚,悔婚对双方来说都会是巨大的伤害。
主动悔婚的固然要背负道义和品行上的责任和压力,而被悔婚的一方固然会受到舆论同情,但是要想再寻到一门好亲事基本上就是不可能了。
没有那个正经人家会愿意娶一个被退亲的女子,无论是什么缘故,因为这名声就不好听,一般家庭根本承受不起。
“那梅伯父那位公子,嗯,也就是小妹那位婚约对象呢?”薛宝琴语气越发冷静,表情也毫无变化,“冯大哥莫要用其他言辞来糊弄小妹,小妹相信我父亲托付给冯大哥的事情,冯大哥不会不尽心,若是因为梅伯父与冯大哥是同僚而不好评价,那他的儿子冯大哥应该是了解过的吧?”
冯紫英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薛家两姊妹都是出类拔萃之辈,比起宝钗来,这宝琴少了几分温婉宽厚,却多了几分伶俐和凌厉,但是都不愧是红楼梦中的翘楚人物。
许多红学大师们更是将薛宝琴的评价放在了红楼十二钗之上,由此可见此女的不凡。
难怪进了贾府会被那么多人追捧,那宝玉更是被迷得三魂五道的,连黛玉都会吃醋。
“宝琴妹妹,梅翰林那位三公子为兄倒是了解过,考过了秀才,但是在秋闱上两度失手,且看下科吧。”冯紫英想了一想才又道:“至于说品行什么的,倒也没有听到什么其他,只是这位梅三公子喜欢饮宴,据说诗才不错。”
宝琴脸上掠过一抹不满,却突然嫣然一笑,如红梅怒放,动人心魄,“冯大哥,就这么简单?莫不是冯大哥觉得有些话语难以启齿,不好评判?难道冯大哥就不怕如此遮遮掩掩,误了小妹的终生?”
冯紫英苦笑,他能说着梅家嫡子喜好男风,家里有娈l童么?至于这梅三公子好像倒是不太好这一口,但是偶尔逢场作戏也不好说。
只是这个时代好男风在京师和江南真不算什么,甚至在上流社会还是一种雅好。
便是天家宗亲和王爷公侯中亦有许多好此道,文人雅士中亦以此为乐者不少,鲜有批评之声。
当然对女性来说,这个问题就比较具体了,但是关键在于梅之烨家中三子,两嫡一庶,其中嫡次子喜好此风,那个庶子有无此好,却真的不清楚,他不能妄下评语。
只是看这架势,莫不是这丫头听闻了一些什么?
丁字卷 第四十一节 成功者的标配,登徒子的奋斗理由
见冯紫英只是苦笑不语,薛蝌也有些惊异,“冯大哥,莫不是这梅煌真的有什么……?”
冯紫英摇摇头,“蝌哥儿,宝琴妹妹,梅家三公子的情形我有所耳闻,但道听途说,未必准确,而且我所了解到的多是其兄行为不检点,倒也无甚大碍,……”
宝琴掩嘴轻笑,端的是让人眼前一亮,“是么,那小妹是错怪冯大哥了,不过小妹也的确听闻到一些关于梅家之事只是并非空穴来风就好。”
被薛宝琴这一挤兑,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这样,宝琴妹妹之事为兄回京之后再做了解,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妥,定会告之。”
三人有闲话了一阵,议定后年薛蝌守孝期满便联系冯紫英,跟着冯紫英学着做事。
冯紫英也告知薛蝌,这一年多时间里,他也会安排人来联系他,先让他了解一些相关的情况。
另外也让薛蝌闲暇时把那阿拉伯数字的计算方法和复式记账法好好再研究一番,争取未来能够派上用场。
待到冯紫英出门,薛蝌才沉下脸训斥自己妹妹:“妹妹今日有些失礼了,冯大哥今日登门足见其人心性性情,为何妹妹却这般咄咄逼人?”
宝琴却并不惧怕自己兄长的责怪,低垂着眼皮,一双俏眸微微转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哥莫要生气,冯大哥若真是如你所说,那小妹这点儿心思怕也瞒不过他,也不会放在他的心上,男儿汉大丈夫岂会与一个妇人女子斤斤计较这些微末小事?倒是兄长的事情却要上心才是。”
薛蝌大为头疼,自己这古灵精怪的妹妹自小就心思活泛,这随着年龄增长和父亲去世无人管束,这丫头是越发如没笼头的野马一般。
“妹妹,我家不比以往了,便是大伯那边现在在京中都要仰人鼻息,我听闻母亲说大伯母前些时日来信中也是颇为高兴,说大哥现在不再像以前在金陵那般放纵了,受人管束,便是冯大哥的功劳,那京中隐隐有北地第一楼的大观楼便是大伯母家和其他几个京中子弟合股开设,现在生意兴隆,……”
薛蝌也要教训一下自己妹妹,这丫头有时候没大没小,仗着年龄小,有时候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哦?大哥也要受人管束,就是冯大哥么?”宝琴还是第一次听闻,晶钻般的眸子掠过一抹光芒,“没想到冯大哥还有这般能耐,居然能降伏得住大哥,那大伯父和姐姐可就放心了,不知道大伯母在信中可曾提及大哥和姐姐的婚事?要论年龄他们可都不小了。”
“那倒未曾提及。”薛蝌吸了一口气,“今日冯大哥一来,我的心思也就定了,有冯大哥的提点,未来为兄也就有了目标,……”
“哥哥,你也莫要涨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你原来不也是信心百倍么?表示没有冯大哥来,那又如何?薛家哥儿何时不如人了?”宝琴不悦地沉着脸,“再说了,冯大哥自家事情繁忙,纵然看顾你,只怕也未必有太多精力来过问你,还得要靠自己,薛家也从来不会靠别人,……”
薛蝌苦笑着摇头,“妹妹,你莫要看着为兄前些时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说实话,那都是为兄在你和母亲面前绷起装作那般的,今日若是没有冯大哥来给为兄兜底吃了一颗定心丸,为兄都不知道这股气还能坚持多久,……”
“啊?!”宝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兄长,这怎么可能?
“妹子,我知道你心思敏锐聪慧,但是这外边儿的事情不是我们看到或者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年头人情世故世态炎凉,父亲一过世,那苏州、杭州和扬州那边的生意如何,你难道不清楚?若不是之前父亲便早有安排,我们还假借着贾家那边儿的名义招呼,只怕情况还要更糟糕,……”
薛蝌颇有感触,“现在家中生意日益凋零,母亲现在精力也不济,冯大哥说把丰润祥的生意交与我,说实话为兄也还是颇为心动的,……”
“是啊,先前哥哥为何不接受冯大哥好意,莫非哥哥是觉得冯大哥在有意试探,其实并不打算交还与我们?”宝琴蹙起眉头。
“那倒不至于,妹妹,以冯大哥现在的威势,恐怕内心早就看不上丰润祥那点儿营生了,……”
薛蝌断然摇头否认。
“原来那段三哥不也说了么?那就是冯大哥用来练手的,甚至更重视那帮专门用来培养的学徒弟子,嗯,学会了那阿拉伯数字计算方法和新式记账法的一帮子半拉小子,我琢磨着冯大哥怕是早就盘算着开海这一出,这帮小子怕是就是将来冯大哥所说的要做甚实验和突破的一手准备才对,……”
薛蝌和薛宝琴都学会了阿拉伯数字计算方法和复式记账法,那宝琴更是在这方面有着特别天赋,记账算账都是格外伶俐,连薛蝌都赶不上。
他们都是生意人家出生,自然明白这等一目了然简单方便的记账方式和计算方式对于这日常营生来说减轻了多少工作量。
关键在于简便易学,也不需要有多么高深的读书功底,粗粗会那么几百个日常字,便能上手。
像段喜贵招来的那帮冯家子弟有几个是读过书的,顶多也就是识得几个字而已,但是却能在段喜贵那等半罐水手底下操练出来。
现在丰润祥的每家门店都是这帮小子日常算账记账,而段喜贵更是把每月盘账查账都放手交给了这帮小子,这心大得连薛蝌都为之咂舌不已。
“听哥哥这意思,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冯大哥去闯一闯了?不,不对,不是跟着他去闯,而是他让你去顶在前面替他闯荡,兴许闯出了名堂来,他得名得利,闯出了祸事儿,你便……”
“妹妹!”薛蝌勃然变色。
见兄长真的怒了,宝琴不做声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对冯大哥有这般成见,兴许是你自己打听到了梅家一些情形,觉得冯大哥话语里有些遮掩,但是妹妹你要想想,冯大哥和梅家老爷是同僚,那些未经证实的传言他是不可能随便说的?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今日冯大哥若是有些不中听的言语,日后若是你真的嫁入梅家,会不会耿耿于怀?若是根本就是流言蜚语,你会不会觉得冯大哥是在中伤诋毁梅家?”
薛蝌语气严厉,“更何况冯大哥也已经表明了态度,他和梅家没什么交情,甚至可能关系也不太好,站在他的角度,便是说什么都不妥,他这般谨慎,便是最好的态度!谨言慎行,这也是一个男人,一个翰林院修撰当有的态度!”
听得兄长声色俱厉的训斥,这一次宝琴却没有敢再犟嘴,良久才幽幽道:“哥哥莫要生气了,小妹知错了。”
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薛蝌这才扭头望向窗外:”妹妹,我明白你的心思,你素来爱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也知道梅家这几年里的情形让父亲母亲和你都伤了心,但是人与人不一样,冯大哥能以十六岁之龄闯出偌大名声,为人忠勇坦荡,值得信赖,这怕才是最根本的,至于才华,恐怕还要放在后边了。”
宝琴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
兄长却是不知自己和京师中姐姐一直有联系的,虽然姐姐在信中从未正面提及过冯大哥,但是那女儿家心事却免不了流露出一二来。
先前在母亲那里冯大哥便说道他和贾家琏二爷一道送那林黛玉回扬州看望其父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巡盐御史林海,还在扬州呆了几日,这里边便藏匿着许多秘密。
当年就是冯大哥一并救了林黛玉和父亲他们一行,姐姐在信中也曾提及冯大哥常来贾府,见过她和林黛玉。
可在这京师城中,姐姐和林黛玉都是年龄不小了,还要专门去看望,据说和那贾家三姑娘也是十分亲密,而且他自己也说他已经定亲沈家女,却还有这等行径,分明就是一个朝秦暮楚拈花惹草的登徒子。
也是自己兄长老实,只看到冯大哥好的一面,却不知晓他的另一面,只是这等话说出来又有何意义?无外乎就是男人年少慕艾,甚至还成了风流佳话了。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在薛宝琴那里已经变得如此糟糕,在他看来,自己赤诚待人,替薛蝌安排好未来路径,甚至还要替薛蝌考虑何时的婚姻对象,要替薛宝琴了解那么梅家老三的品行,任重道远,可谓对得起薛家了,未曾想自己的印象却变成了一个拈花惹草的登徒子。
不过好像薛宝琴的分析判断并没有错,只不过冯紫英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这等行径有违道德。
这个时代本不就是如此么?
只要你能担负你该承担的道德义务,三妻四妾本身就是为这个时代的成功者所准备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成功者的标配才对,他理所当然要为此而奋斗。
丁字卷 第四十二节 利益之争
在松江府逗留时间不长,只是短暂的了解了松江棉纺织行业的发展状况。
冯紫英有印象,各类史书都说以松江为典范的江南家家户户男耕女织中的女织是导致中国工业革命未能在纺织行业发生的“罪魁祸首”。
或者说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未能真正产生的原因,就是大明治下的男耕女织模式和所有商业运行的内循环模式使得中国不需要解放生产力的工业革命。
因为这种特殊的“女织”几乎没有劳动成本的模式,彻底扼杀了想要通过解放生产力的纺织技术变革出现可能,进而也难以让资本主义、重商主义和对外殖民主义发展起来,使得这种封闭困顿的模式越发失去了发展了内生动力,最终导致中国从十七世纪开始的全面落后。
而欧洲正式在这个时代开始了大航海和殖民时代,使得他们不断在开放的格局中赢得了先机,进而开始居于主导地位。
冯紫英也很难说清楚是不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导致了中国从1600年以后的日益封闭落后,满清入主中原则在这上边继续强化了这一封闭模式,但在这个时空中,他肯定不能容忍这种局面再度出现。
大周既然出现了,加上他,未来东亚乃至亚洲和全球,应该是大周和欧洲各国竞逐并战而胜之的格局。
不但东南亚,中亚、北亚和北美,都理所当然的应当让大周来分一勺羹,而且这一勺,理所应当还应该是份额最大的。
在考察了整个松江府的这种女织模式之后,冯紫英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和大明情况类似的大周来说,这种女织的确是让江南这类农村家庭妇女获得最佳劳动力报酬的一种模式,如果要想彻底打破这种模式,采取工业化进程,关键在于如何将这些妇女解放出来投入到工厂中去。
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礼教和宗法礼仪问题。
无论是飞梭还是珍妮纺纱机、水力纺纱机乃至缪尔纺纱机,对于冯紫英来说并不是难事。
前世中他在大学读书时代就对英国工业革命的发生原因和过程十分沉迷,所以专门花了不少时间来研究,甚至包括技术方面的迭代,他都是好生钻研了一番,以至于被大学老师斥之为不务正业。
所以这些方面的基本技术他不能说烂熟于胸,但是只要能找到几个能工巧匠,通过自己指导并经过大量的摸索,那么大概的造出那么几台未必完全一致的样机是不成问题的,
但如果没有能够走出家门到工厂去纺纱织布的妇女们,那工业革命解放生产力又从何谈起?
难道都用青壮男子?
那他们在工厂里操作机器来和那些坐在家里纺纱织布的妇女们竞争,能行么?合适么?
冯紫英自己心里都没底,也不知道会演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冯紫英也很清楚,单靠某一个人的金手指,哪怕能够在某一行业某一特定时期推动一项技术的跃升和产业的发展,但这并不能持久,甚至不可持续。
要想真正实现这一目标,归根结底还是需要从制度、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商业模式,乃至整个社会的思想舆论认知来进行彻底转变,从教育培训和各种产业营生的逐渐培育和试错,才能真正实现。
问题是这是一个长久的过程,朝野内外的士人官员对此是迟钝麻木而故步自封的,如果不逼到极致,他们根本不会做出什么改变。
就像此番开海一样,如果不是朝廷财力空虚到了极致,以至于危及九边安全甚至直接面临外族饮马中原的危险格局,他们也不会做出这种妥协。
看着像松江这样一个府,由点及面,就可以想象得到像松江这样的整个江南,每年就是千千万万妇女成日里坐在屋里不断的纺纱织布,劳作不断。
商贩们每天或者每隔几天固定将棉花送到他们家中,然后收走他们织出的布匹加以染整处理,最终又汇聚到一起,通过船只和马车将将它们售卖到整个大周的每一寸土地上去。
这个数量每年可以高达几千万匹!
冯紫英感到一种无人可诉的孤独。
从松江到苏州,从棉纺织到丝绸纺织,丝绸纺织固然和棉纺织不一样,但是问题是丝绸纺织基本上是以外销和奢侈品的格局出现的,整个大周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享受得起丝绸消费?
而棉纺织也的需求却是覆盖整个大周百姓,无论富贵贫贱。
开海只能说是第一步,但是开海能够带来多大的持久动力,这就真的很难说了。
“紫英,怎么感觉你的情绪不高?”范景文和贺逢圣一左一右陪着冯紫英漫步在杭州白堤上。
汪文言留在了苏州,估计他要晚一步再来杭州。
“有一点儿。”对这两位,冯紫英没有隐瞒什么。
冯紫英一直力图让自己身边这些同学好友慢慢接受自己的观点理念。
在他看来,这些人比起在官场上打滚了多年的这些官员们更年轻,接受新鲜事物更容易,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的顾虑。
事实证明这个观点基本正确,但也未必全对。
像范景文和贺逢圣的确在这段时间跟随着冯紫英期间,逐渐接受了许多新观点,但冯紫英一度不太抱多大希望的崔景荣却出乎冯紫英预料之外,对冯紫英的很多想法都很理解支持。
倒是原来还抱有几分希望的魏广微和吴亮嗣等人却没什么进展,孙居相这些人就更不用提了。
“怎么了?之前你不是很看好苏州、杭州这几个州府的丝绸产业么?”贺逢圣讶然问道:“我们看了,也做了一些调查,的确很有发展潜力啊。”
“他们的丝织技术无与伦比,花色繁多,样式独到,恐怕扬州、金陵都要逊色一筹,杭绸苏缎闻名海外,而且他们也有大量的雇工,技术娴熟,我还专门询问过,如果要扩大生产,雇工和织机上怎么解决,他们说织机很好解决,这苏州、杭州、扬州、金陵、湖州都有专门从事制作这类织机的工坊,只要有需求,顶多三个月就能生产出来,至于雇工,他们也说了以老带新,可能前几个月会有一些影响,但是半年,甚至要不到半年,那就都是熟手了。”
跟随着冯紫英久了,贺逢圣他们也逐渐接受了冯紫英自己新造的词语,比如这个“产业”,冯紫英的解释是能够有特定产出的一个行业,便可以定名为产业。
实际上这个词语也不是新造,原来产业更多的是理解为财产家业,或者说积聚财产的事业,但冯紫英赋予了其新的定义,就是能够有别于其他行业,并能生产出对整个社会有益的产出的行业。
“那看起来这些商人也已经意识到了开海可能带来的变化,并在做准备了?”冯紫英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当然,你以为这些人在朝中没有眼线不成?”范景文冷冷地道:“只是这开海对江南有益,但对我们北方却没多大价值,紫英,登莱那边的问题,你还没有说怎么解决呢。”
范景文这一趟江南之行感触尤甚,深刻意识到北方和江南之间的巨大差距,这也更让他显得有些焦躁。
开海之略对整个江南的发展又是一次莫大的促进推动,可北地呢?
一无所获。
就连当初说好的要在登莱建设船厂,建造海船,推动辽东——登莱——松江之间的海运航线,让江南的粮食、布匹能够直运辽东,以最大限度的减轻辽东的后勤压力,现在也搁浅了。
看看龙江、清江两大船厂的破烂模样和工匠的懒散流失,再想想远海航线所需的海船,范景文根本不相信以朝廷之力能够迅速在登莱建设起船厂来满足需要。
范景文已经打定主意,一回到京师,便要发动北方士人和同学向齐永泰、张景秋等人建言,如果朝廷拿不出解决方略,那么这开海之略就不能如此轻易的放行。
当然,如果冯紫英能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方略来,那另当别论。
“梦章,现在想要完全依靠朝廷来解决登莱和辽东海运问题,我觉得不现实,鼓励和支持民间商贾去登莱甚至辽东设立船场乃是最合适的,但是民间力量有限,那朝廷如何来扶持?这个情况我都说过了,工匠技师,钱银信贷,朝廷订货,政策扶持,缺一不可,但你也知道魏大人、吴大人、孙大人他们都坚决反对,……”冯紫英一摊手,“奈何?”
“一帮禄蠡!”范景文恨恨地道,如果是这几位是南人,他早就不顾尊卑要和对方争执一番了,但是这几位魏广微和孙居相都是北人,吴亮嗣是湖广人,要说大家都是同一条战壕里,但是涉及到各自部门的利益,那就算都是北人,也得要计较一番。
工匠技师都是工部的,怎么能说划出去就划出去?
钱银信贷哪里来?肯定是户部出来,那怎么行?
朝廷订货造船和清江龙江船场没关系了,还要先付定金,工部和户部都不能答应.
加上朝廷还要给其他扶持,这简直比朝廷自家的还要优厚,这成了什么了?
便是拿到内阁里,只怕也一样通不过。
丁字卷 第四十三节 汪文言的投名状(第一更!)
贺逢圣显然要冷静许多。
“紫英,梦章,此事必须要在咱们这里边形成一致意见,若是连咱们这一行人内部都是各执己见,便是咱们回去游说别人,也很难达到目的。”
贺逢圣的话让冯紫英和范景文都点头认同。
“崔大人态度暧昧,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突破点,若是能先说服他,那么吴大人那里,我再去说,他是崔大人下属,和我是同乡,不过魏大人那里,就要看紫英和梦章了,至于孙大人那里,我觉得他是御史,这等事情他便是反对也意义不大,因为根本就不属于都察院该管的范围,至于说回去之后,也轮不到他来插话了。”
贺逢圣的话里充满了现实味道,孙居相在这一行人里边倒是可以指手画脚,但是这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就算是反对也也无用,回去之后也就没他的戏了。
“梦章,稍安勿躁,咱们还是按照咱们的路数走,该干什么干什么,但可以重点放在宁波、泉州这些地方的造船工场上,了解一下他们的意愿,看看他们什么情况下才愿意去辽东和登莱去建船场,看看这边的海商对和日本、朝鲜的贸易有什么新的见解,其他就按照既定安排来,估计本身江南这边的商贾们都已经欢呼雀跃了,除了那些走私海商。”
冯紫英见范景文有些沮丧,意识到如果自己都情绪不高的话,肯定会对其他人产生消极影响,立即振作精神。
“登莱的事情,总归要我们北地士人要先形成统一观点,必要时我可以再和王公、牛公、陈大人他们几位武勋说一说,也请他们动员他们的人脉关系来发力,总归要让这个定好的想法付诸实施,山东辽东北直隶一体,关乎京畿安危,我相信内阁也好,朝廷也好,会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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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县玄墓蟠香寺外。
冬日初晴,碧水长天,分外宜人。
这里是东晋青州太守郁泰玄下葬之所,郁泰玄为人豁达仁恕,在民间颇有名声,相传下葬之时数万燕子衔泥而来,瞬间便成一墓,燕子又称玄鸟,此地便称玄墓。
而蟠香寺便是依山傍水,邻墓而建,而玄墓周边的水边之地因为燕子栖息于此,加上这里原来还有一座破落的坞堡,便得名燕子坞。
只是现在坞堡早就破败不堪了,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博和王语嫣所居住之地。
汪文言安静的地等候在寺外。
他来了三天,每天来求见,但是并未将林如海的信递进去。
三天都被拒之门外,这位净缘师太据说性格并不固执,只是不愿意见外人,汪文言送了帖子,只是这佛门中不讲求这么多礼数,人家连帖子都不接,只是去通报了一声,但对方不见,便是寺庙方丈也不能干预。
当然汪文言也没打算请谁来干预。
此番来蟠香寺,关系重大。
随着和冯紫英接触日多,汪文言也越发觉得冯紫英的思维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
才十六岁的少年郎君,居然有如此多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让自认为对整个大周官场已经有所了解的汪文言都为之敬服。
有些构想看似荒诞不经,但若是细细想来,你会发现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并非毫无可能。
正如冯紫英自己所说那样,像开海举债,若是在此之前,谁会相信可以?
冯紫英只和汪文言谈了他的一些想法思路,但却没有谈他自己将来准备打算怎么做,这恰恰是汪文言最关心的。
要做事情,要做大事,那么首先你就要有资源和平台,这是冯紫英说的,也是新词儿,虽然不明白这词儿是怎么造出来的,但是汪文言却明白那个意思。
没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和人脉关系,没有雄厚的钱银和营生支撑,想要实现冯紫英自己内心那些想法,显然不可能。
而帮助冯紫英不断提升和积累政治影响力和人脉关系,充实积蓄营生和钱银根基,这才是汪文言要做的。
汪文言很清楚现在和冯紫英说自己希望为他冯紫英做什么,还显得有些交浅言深,但汪文言相信,对方会逐渐接受自己,进而信任和依赖自己。
要想做到这一步,今日林公交办的事情便必须要办好。
“汪施主,师太请你进去。”盘桓流连,汪文言不骄不躁,依然保持着往日风度,一直到一名小尼出来。
“谢谢小师父。”汪文言变随着那小尼步入蟠香寺。
这蟠香寺幽静雅致,规模也不大,香火并不旺盛,而且僧尼也不多,但却风景秀丽,站在寺内台阶上便可越过一丛树林看到太湖。
几个曲折,来到一处佛堂静室,只见一名三十多岁带发修行的妇人坐在佛堂一侧的椅中,低垂妙目,手中捻着佛珠。
出家人并未多少忌讳,汪文言略微一打量,肌肤盈白,眉目如画,难怪东翁当年神为之夺。
“汪施主要见贫尼有何事?”
汪文言见对方语气平淡清泠,并无多少语气变化,也不多言,奉上书信。
那女子秀眉微蹙,显然是不太愿意接受这封信,不过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不过在看了信之后,这女人显然就不能再保持原来的清冷状态了,面上时而凄婉,时而回忆,时而懊悔,不过但最终还是慢慢平静下来。
“贫尼尘缘已了,是不会再见他了,或许来生……”摇摇头,显然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佛门中人,再谈尘世间的情爱已经不合适了。
“他想要让妙玉归宗认祖,贫尼也没有权力干涉,但这要看妙玉自己,若是妙玉自己愿意,那贫尼也无话可说,若是妙玉不愿,那谁也不能勉强她。”
没想到这女人如此好说话,倒是大大出乎汪文言的意料,不过这是好事。
“那不知道妙玉小姐现在何处?”汪文言轻声问道。
“她不在此处,已经随了她师傅去了京师,具体在哪里修行,贫尼就不知道了。”
汪文言目瞪口呆,难怪这女人如此好说话,原来是妙玉早就不在这里了,而去了京师城,这一时半会儿却如何去找人?京师城内外寺庙大小何止百家?
汪文言迅速盘算起来,若是这女人真的不肯透露妙玉小姐的去向,只怕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人就有些难了。
便是冯紫英在京师城中有影响力,能够迅速发动起来,也是一大难处。
这京师城是不是一个泛指代称,整个顺天府那么大,若真的是京师城里,那也就是宛平大兴两县,花些心思兴许就能找到,但若是把其他州县都算进来,那乡间小庙何其多,便是官府也未必能一一知晓,这难度就大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汪文言沉声道:“师太,恐怕林公在信中也和师太说了,林公寿元不久,他此番想要让妙玉姑娘归宗认祖,也就是想要在其在世之时能先替妙玉姑娘有一个安排,妙玉姑娘今年已经十七,若是换了别家,只怕已经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所以林公也很着急,便是无此病,林公也要替妙玉姑娘寻个合适人家,……”
话音未落,那女人脸色骤变,莹白如玉的玉颜陡然阴沉下来。
“林如海他还知道替妙玉寻个合适人家?妙玉连父母都不清不楚,如何去寻个合适人家,就算是现在林如海让其归宗认祖,我倒要问一句,一个连母亲身份都不明的女孩子能寻到一个什么样的合适人家?真以为贫尼出了家便不通时务了不成?”
一急之下,这女人也是“我”和“贫尼”称呼混用了,可见也是气急了,当然也说明对方也是对妙玉姑娘的未来是十分关心的,这倒是好事。
“师太,您这话未免有失厚道了,林公前几年每年都来了您这里,请您还俗跟他回府,若是那般妙玉小姐自然也就有了名分,可是您呢?”汪文言不软不硬地反驳道:“这个时候您又要说林公对妙玉小姐不闻不问,这就……”
被汪文言轻言细语的这么反刺了一句,净缘气得满脸通红,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
因为林如海的确每年都来过自己这里,只是自己尘缘已尽,这么大年龄了,绝无可能在跟着林如海回去当一个不明不白的妾室。
只是这个时候要把责任推到林如海身上,就有些强词夺理了。
“哼,便是贫尼当年跟着他回去了,那又如何?妙玉一个庶出女儿,又能有一个什么好去向?”
“师太,妙玉姑娘也是林公的血脉骨肉,林大人现在这等状态下,首先想到就是妙玉姑娘的将来,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汪文言苦口婆心,“林公现在就是要趁着他身子骨还行,要替妙玉姑娘安排好,难道说等到林公故去,师太还能给妙玉姑娘一个更好的安排?或者说,师太真的希望妙玉姑娘一辈子托身佛祖?”
丁字卷 第四十四节 孤云出岫(第二更!)
净缘沉默不语。
自家身上掉下来的肉,而且自己养育这么多年,也是自己和那个负心郎的感情结晶,她如何会舍得让她一辈子在这世外之地枯守?
哪个当母亲的不希望自己女儿有一个好姻缘好去处?这不也是迫于无奈才会暂时栖身于此么?
只是她早年也是官家小姐出身,自然明白像女儿这等甚至妾出女都算不上的出身,未来不可能有多么好的归宿。
说来说去那也是自己和林如海的过错,但要落到自家女儿身上,却又让她难以接受了。
眼前此人说得也没错,若是林如海真的故去,那妙玉日后就真的很难有一个好的归宿了,给人当妾都算不错了,弄不好就只能古佛青灯守一生了,这是她绝不能接受的。
自己这一辈子已经这样了,遇人不淑,她认命了,但是女儿却不能这样,她希望自己女儿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那他准备怎么安排妙玉?”净缘沉默许久方才启口问道,那手中的佛珠也从开始静止状态恢复了正常的捻动。
“师太,现在说这个可能太远了一些,但是你要相信林公……”
“汪施主,你不用给贫尼说这个,昔日贫尼父亲府上亦有你这等幕僚,个个都是出谋划策蛊惑人心的能人,林如海这个时候能派你来,想必你也是深受其看重了,贫尼只要一句话,妙玉不能给人当妾!若是做得到这一点,那妙玉的事情贫尼便不再过问,若是……”
媵和妾之间的确有很大的差别。
妾是永远无法成为正妻的,而媵则有此可能,如果正妻身故或者被休,媵都有可能成为正妻。
同样,媵生子女地位是远高于妾生子女的,甚至某种意义上可以被视为嫡出。
尤其是在正妻无出的情况下,那按照封建礼法,那就是嫡出,即便是正妻有嫡出子女,那媵生子女亦可比照嫡出子女略逊获得更大的继承权,地位权力都远高于妾生子女,这也是《大周律》明文规定的。
因为媵往往都涉及到高门望族的联姻,其子女都往往要牵扯到继承权,这个继承权既涵盖和财产继承权,甚至还包括袭爵和荫补。
而媵生子女便享有优先权,比如如果嫡子已经通过科举收官,而朝廷恩荫荫补,那么媵生子便天然获得第一荫补权,排在所有妾生子之前,除非朝廷直接指定。
汪文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断然道:“师太放心,林公如何会让自家女儿当妾?便是朝廷贵胄,今科状元,也绝无可能让林公之女为妾,这一点文言可以明确!”
净缘心中稍安,“汪施主,记住你自己的话,林如海若是敢负此言,那贫尼便是粉身碎骨,亦要让他在士林中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师太放心,林公素来一言九鼎,如何会……”
“哼,他一言九鼎?花言巧语欺瞒人心的时候还少了?”净缘话一出口才觉得有失自己现在身份,赶紧念了一声佛号,“以前事情贫尼就不提了,此事便看那林如海自己了。”
“那师太可以把妙玉姑娘在何处清修告知文言了吧?”汪文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贫尼的确不知,……”见汪文言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下来,净缘轻哼一声,“不过妙玉在寺外有一至交好友,平素二人亲若姐妹,妙玉走之前还曾在那女子屋里去住过几日,妙玉在何处落脚,那女子怕是知晓的。”
汪文言赶紧问了那女子家住何处,姓甚名谁,默记在心中,这才告辞离去。
站在溪边,女子端起木盆,冰凉的水把手冻得通红,但是女子却不以为意,抖落了一下扭干的衣裳,这才将青石板上的衣裳一件一件的装入木盆中,端起木盆往自己家中走去。
天气越发冷了,看这天气阴下来,没准儿等两日就要下雪了。
据老辈人说,这二三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甚至根本就没见过下雪,现在居然年年都有那么几天要飘雪了。
想到下雪,女子清丽出尘的脸上就露出一抹烦扰,这天气一冷,衣衫晾晒起来也干得慢,而且屋里也须得要添些柴炭。
父亲也是一个不管事的,每日只顾着吃酒,这每日的开销却是看得见的,平添几多花销,便又要好生盘算一番了。
刚踏进自家小院,就听见自己父亲正在叫嚷着:“你们这些外乡人,懂不懂规矩?怎么地声也不吭就钻了进来?”
“不好意思叨扰了,先前敲门甚久,却无人应门,我们又听见院里有声音,所以就冒昧推门了,……”
“哼,不管怎么说,这等行径也是不可原谅的,寻到此处来何事?”一个有些粗哑的声音不耐烦地道。
“我们在镇上寻到了罗二爷,他和我们说了此处,所以我们便找了来,……”
“啊?”粗哑声音顿时有些惊慌起来,“罗奎那厮是找你们来干什么?我告诉你们,休想!不过是五两银子,他哄骗我去赌场却几番下来变成了二十两,这是赤裸裸的讹诈!”
“不是,尊驾误会了,……”
“误会了?哼,罗奎那厮早就在打我闺女的主意,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他,别做这般清秋大梦,我闺女是要寻个好人家的,如何能给他这等泼皮无赖当妾?”粗哑声音越发提高了起来,“若是再这般来纠缠,我便要去苏州府衙里告他滋扰良民,他莫不是不知道我妹妹嫁在京里,连刑部尚书见了我妹夫也要礼让一二?”
汪文言实在忍不住了。
这一大早居然遇上一个喝了早酒的浑人,自己每一次话头还没说清楚便被对方抢了去,而且还这般胡搅蛮缠。
他说的罗奎那厮倒是镇上一个开典当的,原本还是他的酒友,人家也从未意思有要纳他女儿为妾的,只是这厮在镇上五两银子一次的频繁借钱吃酒,算来算去也有两三次,何曾让他去过赌场?
但再说是朋友,人家也不是做善事的,便是本钱都有二十两银子了,他零零碎碎不过还了三四两,后来人家等不起了,便要来找他索要这银子。
他便说人家是意图要强抢民女,先在那吴县县衙里告了一状,而且四处吆喝京中有人,倒是把那罗奎给唬住了,不敢轻易上门了。
但这二十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人家是肯定要要回来的。
吴县这边熟人不多,汪文言便找人问了情况,正好这罗奎遇上便说了这般情形,汪文言他们径直过来了,本来想着就是问这么一个简单事儿,没想到倒是遇上了这种人。
想到这里,汪文言反而有些担心了,若是这妙玉姑娘与这等人家的女儿是手帕交,不知道其品性究竟如何?
若是这妙玉姑娘也是一个胡搅蛮缠或者是琢磨着某些小心思要作妖的,那可真的就麻烦了。
“爹爹!”端着木盆的女子是在忍不住了,紧走两步,脆生生地道:“这位先生,家父酒后无状,还请宽恕则个,不知道几位来我家可有什么事情?”
女子自然是知道自己父亲德行的,那镇上罗叔父虽说只是个当铺的朝奉,但也算是正经人,比自己父亲小十来岁,也算多年酒友。
只是人家家境也不富裕,前前后后借了二十两银子与父亲,那都是自己父亲嘴馋,成日里想要吃香喝辣的便伸手借钱累欠借下来的,哪有有什么到赌场上当的事儿?
赌博他倒是想,可是既没银子也没那胆量,如何敢入那赌坊?
只是人家催得紧了,爹爹便想要胡乱吓唬人家,所以才去了那县衙边儿上走了一圈儿,其实根本就没有敢进县衙里,回来在镇上四处吆喝,倒是真把那罗叔叔给吓住了。
汪文言这才注意到了这位端着木盆双手冻得通红的女孩子。
一身靛蓝青布棉裙,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月牙掐花滚边棉褙子罩在外边儿,玉面素妆,眉目清雅中透出几分宁静,微薄的嘴唇有一个小弧度的上翘,显示出此女有着不一般的性情。
头发梳成一个寻常人家女儿的发髻,却没有半点儿珠花簪针,加上那粉妆玉琢精致剔透的眉目面容,往那里一站,顿时如孤云出岫,淡雅照人。
这怕就是净缘所说的妙玉小姐的那位手帕交了。
汪文言倒也不敢怠慢,微微一拱手,朗声道:“叨扰了,在下乃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管事汪文言,此番是有事来寻那邢姑娘的,不知姑娘可是……”
女子颇为吃惊,看了一眼这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儒生,也赶紧福了一福回礼,“不敢,敝姓邢,却是不知道是不是先生所言那一位邢姑娘了,也不知道先生可否方便告知找那位邢姑娘有何事?”
见这女子如此礼节周全,言语谈吐更是和那浑汉如天壤之别,汪文言慨然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乌鸦窝里生出了金凤凰。
丁字卷 第四十五节 乱象(第三更!)
“邢姑娘,我们一行是从蟠香寺净缘师太那里过来的,主要是想要问一问邢姑娘可曾知晓妙玉姑娘现在跟随器师傅去了哪里,在京中哪座庙中修行,……”
汪文言没绕圈子,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素颜女子倒是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你们既然从净缘师太那里来,难道她没和你们说妙玉去了哪里么?”
汪文言摇了摇头,“净缘师太并不清楚,只知道其师姐带着妙玉去了北地云游修行,目的地是京中,但是具体哪里,她却不知。”
素颜女子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你们找妙玉做什么?”
汪文言略作思索,然后才缓缓道:“这涉及到他人阴私,恐怕并不太方便告知外人,但是请邢姑娘放心,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扬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一问可知,而且也可以明确告诉姑娘,我们肯定是为妙玉姑娘好,否则净缘师太也不可能将你的情况告知我们,……”
素颜女子却很淡然地摇摇头:“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净缘师太是不问世事,你们若是要从她那里哄骗到些什么,那也不奇怪。”
汪文言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机敏难缠,虽说其所猜测并非事实,但是这份警惕和细心,倒也可嘉。
“那依姑娘的意思,可是要与我们一道去见净缘师太?”
“我都说了,净缘师太只怕是被你们先入为主的欺哄了,这会子便是与你们一道去了,她也未必会信我说的,所以……”
汪文言苦笑着接上话:“所以我们必须要把找妙玉姑娘来意告知你,由你来评判我们来意是否善意才会告知我们妙玉姑娘的下落?”
素颜女子可能也是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但是这关系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她不能轻易相信他人,只能咬着嘴唇点点头:“若是事后小女子误解了先生,小女子先道歉了。”
这个精明却又不失人情的丫头,果真是聪慧过人,汪文言目光落到了那边靠在柴门上无精打采的枯瘦男子身上,“邢姑娘,我先前也说了,这等事情涉及到女子阴私,非我等能擅自言说的,并非不相信姑娘,所以也请姑娘理解,不如这样,……”
眼见得对面男子从囊中随手拿出一锭硕大的元宝来,而那边柴门上自己父亲顿时双目放光,呼吸都紧促了起来,素颜女子顿时就急了,“先生若是要这般行事,那小女子便要对天发誓绝不会再和先生说一句妙玉姐姐的事情,家父也根本不知道妙玉姐姐的情形,你便是再有万般花招,也休想得逞!”
汪文言深吸了一口气,他真没想到对方如此警惕机智,自己刚一漏出口风,对方便马上反应过来,而且还要用毒誓来制止自己的所为。
这也罢了,若是那男子知晓这个情况,倒也无所谓,但汪文言只需要瞟一眼便知道那男子怕是真的不清楚自己想问的情况,只能作罢。
苦笑着摇摇头,汪文言思考了一下,才道:“这样,邢姑娘,我们借一步说话。”
素颜女子知道对方不太放心自己父亲,但连自己都不放心自己父亲,遑论他人。
见自己女儿跟着对方出了院门,那干瘦男子悻悻的吐了一口唾沫,有心想要跟随着出去听个究竟,却见另外两名应该是随从的人员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显然不会让自己跟着出去,只能作罢。
“邢姑娘,不知道你可曾了解妙玉小姐的身世,嗯,净缘师太和她的关系你可能知晓吧?那妙玉小姐的父亲你可知晓是谁?”
微微一惊之后,素颜女子立即反应过来了,“我只知道妙玉姐姐说过其父应该是……,先生是说妙玉姐姐的父亲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
“没错,邢姑娘,我们知道你和妙玉姑娘的关系非同一般,净缘师太也专门说了这一点,所以我们才会把这个情况告知你,也请你务必对任何人都予以保密,当然日后妙玉小姐如果和林大人关系公开了,那也就没关系了,但现在还不行,因为这还涉及到未来妙玉姑娘的婚姻大事,……”
汪文言简单地和邢岫烟说了林如海病重,希望妙玉能认祖归宗重归膝下,并且也得到了其生母净缘师太的同意,那邢岫烟只是默不作声的静听,偶尔询问一二。
“这便是这般情况,邢姑娘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尽可提出来,汪某知无不言。”汪文言很欣赏这个小户出身却是如出水白莲般的素净女子,话里行间也很是尊重。
“倒也没有其他了,实际上小女子也知道妙玉姐姐肯定是官宦人家,只是她不太愿意提及自己家世,想必也是有些难言之隐,所以小女子也从未多问,没想到却有这般境遇,不过苦尽甘来,或许妙玉姐姐今后就能多有几分笑颜了。”邢岫烟摇了摇头,“不过妙玉姐姐心性高洁,你们,包括林大人这么替他考虑自然是情理之中,但她也有可能不愿接受,……”
“邢姑娘,我们做事也只能是秉心而为,林公作为父亲肯定要尽到自己父亲责任,当然如果林公故去之后,妙玉姑娘若真是一心心向佛祖,我想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她,但作为父母,或者为人子女,亦当尽自己一份心意才是。”
汪文言的耐心和通情达理终于让邢岫烟垂首不语,汪文言也不催促,良久,邢岫烟才抬头:“汪先生,我相信你,妙玉姐姐若是能有一个好归宿,也是小女子所希冀的,不知道汪先生可否告知妙玉姐姐未来的夫婿是哪家贵人?”
汪文言笑着摇了摇头,“邢姑娘,汪某只能说若是妙玉姑娘能嫁给对方,肯定不会委屈了她,至于他是何人,现在却不太方便告知,兴许一年半载之后,邢姑娘就能知晓了,没准儿妙玉姑娘届时也会主动告知姑娘呢。”
邢岫烟默默点点头,“妙玉姐姐曾说若是随师傅云游结束便会到京师西门外的牟尼院暂留,但是现在她在不在小女子就不知道了。”
汪文言记下之后,微笑道谢,然后拿出那锭元宝,却被邢岫烟断然拒绝,汪文言也不勉强,再度道谢而去。
看着一行人远去,邢岫烟突然间觉得这世间变得清冷了许多,下意识的裹紧了自己身上棉褙子。
若是妙玉姐姐寻得好归宿,那真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妙玉姐姐入了高门,自己还能和她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的言史论道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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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港龟屿。
海浪轻轻拍击着百丈开外的崖壁,黑魆魆的峥嵘峭崖在静夜中反而显得巍峨慑人,即便是在十丈开外的哨探都觉得有一种择人而噬的压力。
高峻的房梁下吊着几株摇曳不定的灯火,却让靠壁而坐的几人都能正好隐藏阴暗中,难以观察到他们的面部表情。
“都到齐了,说说吧,怎么做?”一个略显急躁的声音哜哜嘈嘈如珠落冰盘一般脆生生的,但又带着几分火气,“再拖下去,人家可就要进入咱们闽地了,难道咱们就这样在这里坐以待毙?”
“你又有什么好主意?”一个有些轻蔑的声音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又是刺杀?有意义么?若是继续这样争来吵去,那下一次我就不来了。”
“黄布头,你若是不来,那我们就只能视为你是要下船喽?”一个有些凄冷的声音从东北侧传过来,“谁不知道你现在靠着田家,有恃无恐了?”
“哼,你也可以靠着徐家啊,看看人家怎么拾掇你?”那个被叫做黄布头的声音愤愤地道:“我当然想靠着人家,可人家愿意么?开出的条件吃得消么?否则我吃撑了还来这里?”
“现在人家都是一门心思去争泉州还是咱们这边了,听说宁波那边极有可能会被放在下一步,因为日本那边有变动,而宁波的海贸主要就是日本,朝廷有意要让登莱那边直接对日本,所以宁波那边炸了营,……”
“少听那些迷惑人的消息,那是那帮宁波人在故意松懈咱们闽人的心思,没准儿到了朝廷公布的时候,就是宁波胜出了,你以为那帮浙江佬在朝廷里都是吃素的,还有南直那帮人,都是和他们一党的。”
“……,那也未必,好歹首辅大人还是咱们闽人呢,他若是不为咱们说话,那他日后死了都不敢回乡入宗祠!”
“哼,你以为你是谁,人家叶家家大业大,轮得到你一个水老鼠来指手画脚?人家一根拇指都能捺死你十个有余!”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是谁上次还在说要联合大家去会馆叩头,求给条出路,有用么?人家理你了么?我呸!……”
……
眼见得七嘴八舌话题就被扯开来,坐在最南端的黑暗中的男子瞅了一眼对面不到一丈远的另外一个一直低头不语的男子,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丁字卷 第四十六节 来自南直隶的好兆头?(第四更!)
争吵一直持续到子时,但像上两次一样,仍然没有拿出一个像样的结果来。
这也难怪闽南十三家,说是十三家,但是这背后有还牵扯到太多。
既有和头部几大家勾勾搭搭的,也有充当下边更分散的海商们代言人的角色,更有直接和倭寇合二为一的凶人,大家既知根知底,但是却又都藏着一手。
谁也不敢让既是盟友也是对手的这些伙伴们把自己的底牌都知晓了,那意味着你随时都可能被人一招阴出局。
看着各自在一大群护卫下跳上各自的船上,趁着夜色离去,一直默不作声的麻衣汉子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把手中的一对铁核桃扔入海中,纵身跃上自己的船。
对于寻常海上讨生活的人们本该是视若鬼途的夜间行船,对这些人来说却根本不是个事儿。
船绕着龟屿绕了一圈,重新回来,麻衣壮汉跃身上岸时,却看见另外一个先前在场上骂骂咧咧声音最大,最后率先拍了桌子扬长而去的家伙却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当然还有那个一直坐在黑暗中的瘸子。
看到麻衣汉子也返了回来,黄布头咧开嘴大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耀眼,“我就说嘛,朱老大怎么会这么冲动的就走了,三伯,瞧瞧,不用您说,我和朱老大都唯您马首是瞻,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干,朱老大,你说是不是?”
瘸子没有理睬黄布头,目光也只是淡淡的睃了一眼麻衣壮汉,这才瘸着腿挪动了两步,轻哼了一声:“出来吧,我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一阵干笑声从另一端传来,一个矮胖子搓着手从黑暗中钻了出来,看得黄布头和麻衣壮汉目瞪口呆:“艹,徐麻子,你特么不是信誓旦旦的决不妥协么?一定要去干一波心里才踏实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厮也是刚才在场上闹得最来劲儿的,而且还不像黄布头更多的是在嘴上发牢骚,而这厮却是言之凿凿的说了好几个办法。
比如伏击朝廷下来的这拨官员,甚至还提出了动用一直藏身于外海澎湖列岛那边的倭寇进行刺杀,又或者让南普陀上的普陀会的人出动,最后他干脆扬言要去联系德川秀忠,让德川秀忠向大周施压。
虽然不少都是些荒诞不经的设想,但也足以说明此人的癫狂,没想到这厮居然率先就坐在这里了。
“嘿嘿,嘴巴上说说而已,那种场合下谁信谁傻子,你们不也一样么?黄布头,你不是也说要和田家共进退么?是条件太高吃不消,还是人家根本就不带你玩?”徐麻子漫不经心地道:“还有朱老大,你不是勾连了一大堆人么?怎么,还是觉得不稳当?”
麻衣汉子嘴巴抽搐了一下,轻哼了一声:“老鸹笑猪黑,自己不觉得,大家都是大哥莫说二哥,究竟怎么办,三伯,我们都听你的。”
瘸腿老者一直不曾多言,即便是先前会上也是淡淡说了几句现在面临的形势,便再无声音。
摇了摇头,瘸腿男子已然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我也没办法,论规模,咱们比不上五大家,他们早就有门道转向,据说其中三家已经获得了首批海贸特许,首辅大人肯定出了力,另外一家估计也没问题,据说找了礼部侍郎黄汝良,还有一个至今都还在金陵,他的关系在南京六部,只可惜现在不吃香了,……”
“那我们怎么办?不是说咱们福建只有十五家海贸特许权么?其中十家都要留给后来加入的,只有五家是给我们原来有船的,这一下子就占去了四家,这还没有算泉州、福州那边的,哪里够用?我们怎么办?”
一听这话几个人都急了眼,忍不住嚷嚷起来。
“十五家?真要十五家够个屁!”瘸子气哼哼的骂道:“五十家还差不多,咱们福建靠海吃饭的何止千家,就算是除开那些零敲碎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起码也有两三百家,朝廷还不是想多收银子?”
“三伯,你的意思是朝廷并没有定下来咱们福建究竟该多少家?”朱老大眼睛一亮,“那这个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而且传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据说顶多再能增加五家,我都觉得没戏了,……”
“谁传的?还不是那些个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我听闻朝廷那边有规制,特许金不会超过十万两,也就是说家数越少,这些家就利益就越大,他们甚至可以让那些个小的挂靠在那他们旗下,一家交几千一万两就行了,这简直就和那些卖盐的窝商一样了,……”
徐麻子咬牙切齿的搓着手,“谁让咱们朝廷里没人?”
“哼,你成日里和那些倭人搅在一块儿,还指望谁敢接手你不成?”黄布头轻蔑的撇了撇嘴,“你不是说你手里有倭忍么?那就上啊,等什么?”
徐麻子勃然大怒,一下子就要冲上来,而黄布头也不甘示弱,咬着牙就要迎上。
“够了,不要干趁早滚蛋!”瘸子低沉的声音却恁地有震慑力,黄布头和徐麻子都是心有不甘,但是却又知趣的压抑住了怒气。
还是朱老大来打了圆场:“麻子,布头,听三伯的,既然咱们来了,说明咱们都是不想这样自动出局的,先前在会上说些话不过都是气话,就算是能杀了那几个朝廷官员,那又如何?拖一年半载,对我们来说没多大意义,反倒是那几个大家伙和下边一众人坐享其成,我们却要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凭什么?”
“可是我们就这么什么都不做,最终活活饿死?”徐麻子和黄布头异口同声,然后又相互哼了一声。
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瘸子。
先前就有风声传出来,说三瘸子无意参加这次会议,后来还是很多人好说歹说,请他出面召集,结果情况还是这样。
但他们几个都不信,以三瘸子的心计城府,不可能就这么白白的退出,五大家那是人家家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官,而且家家也都有读书人出身,再加上马上就要加入进来的各地士绅巨贾,这挤压得他们这些倒大不小吊在空中的半拉子是最难受的。
大的有了出路,小的可以向大的靠拢依附,可自己呢?
去依附别人,那些个手里没船的当然巴心不得收编,但是大头却要被他们给吞了,而且一旦人家后面资源跟上来了,情况熟悉了,还需要自己么?哪怕是去收编那些小户,也胜过接受自己这些中不溜啊。
“三伯,你说句话吧。”朱老大看了一眼徐麻子和黄布头,“我们都听你的,我们也相信你有门道。”
瘸子却不言语,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人家要我们挪地方呢?换汤头呢?你们愿意么?”
“挪地方,换汤头?三伯,什么意思?谁?”徐麻子精神一振。
他面临的压力是最大的。
十三家中,他规模是最大的,甚至比起五大家来,船队规模和人手都并不逊色许多。
但是他的短板也很明显,他是船户出身,一直被世人看不起,更别说士人官员了,而且他和倭人勾连也最紧密,这也是官府最为忌讳的,所以对其打压也最厉害。
可以说开海之略一出来,他就明白自己的路恐怕到了尽头,要么下海当海盗,要么就是慢慢饿死,要想在大周当顺民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就算是其他人都可能拿到特许证,但是唯独他绝无可能,无论他花多少银子都不可能。
像黄布头和朱老大乃至瘸子都或多或少有这样麻烦和问题,相比于其他几家,他们各方面实力都不弱,但是却是在人脉背景和官府士绅心目中的印象却差了许多。
就像黄布头,他父亲其实山中瑶人,但是从山中出来之后逐渐融合变成了和汉人无异,不过官府对其仍然不放心,加上其性子火烈暴躁,所以也是不受官府喜欢,所以他企图投靠五大家之一的田家,而田家也开出了极其苛刻的条件,远胜于其他小户投靠田家的条件。
再比如朱老大,他曾经坐过牢,天生就被官府压制,而瘸子原来则是私盐贩子,更是被官府所厌恶,视为眼中钉。
面对三双如火如炬的目光,瘸子仍然是那副暗沉沉的表情,“我昔日的老伙计传话来,据说是南直隶传过来的消息,像我们这样的,基本上是不太可能进入第一批特许中,兴许两三年后有机会,……”
“两三年?这两三年里我们这么多人都喝海风过活么?”朱老大惨然道。
“所以就只有另外一条路,而这条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存在不存在,是谁在背后操纵,还是有人设计故意要让我们去死,我也不确定。”瘸子仰天长叹。
“究竟是什么?三伯,你别这么吞吞吐吐,说得云遮雾罩的,大家都懵里懵懂,究竟是怎么回事?”徐麻子毛了。
“我不说了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有人从南直隶那边传话过来,据说是南直隶那边的大人物,嗯,我盐帮那边的兄弟传话来的,说有人想要见一见我们。”
瘸子目光投向黑夜中,一轮明月似乎终于挣脱了乌云的羁绊,露出了一角,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
丁字卷 第四十七节 支点,撬动
汪文言在宁波迅速成为了冯紫英的得力助手,而且也赢得了冯紫英一定程度的认可。
这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个非常可喜的开端,这得益于汪文言从杭州开始的一系列动作。
在杭州二人相处了几日,关系日渐接近,但汪文言没有和冯紫英提妙玉的事情,而是直接安排人迅速北上去京师找妙玉去了。
这是林如海交代的事情,暂时还不宜告知冯紫英,至于说到冯紫英真的和林家正式约为婚姻之后,这些事情才交给冯紫英更合适。
这一路行来冯紫英对整个大周情形日益熟悉,也越发了解,对府州县这一级衙门的运行模式也让他有了一个大略了解。
给他的感觉,这种大周地方政权体系运行模式更像是一种完成分解下来的任务,田赋、教化和科举、案件和民间讼案的审理、地方治安、驿道和水利的基础设施建设,这几项按照重要程度可以基本上排序下来,但在实际操作中可能会在特定时段侧重会有些不同。
士绅们在地方上有着强大的支配力量,即便是官府也要与其妥协,而商人们正在企图逐渐渗透进来,不断壮大其影响力。
这种微妙的平衡和再平衡实际上就是以一种微妙的此消彼长模式来实现。
当然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种平衡和再平衡,很大程度是因为很多士绅其实背后也是商贾,两种角色交混的情况越来越明显。
而纯粹以田为生的大士绅,或者一亩田都没有的商贾,都很少见,尤其是后者更为罕见。
哪怕不是为了赚钱或者置产,买下几十亩田,修一座大宅,这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或者说这是商贾向士绅迈进的一种阶梯,如果家中子弟再能出那么一两个秀才,最好是举人,那么基本上就完成了从普通商贾向士绅递进的蜕变了。
无论是南直隶,还是浙江,这种情况都十分普遍。
可以说这一轮江南之行,对于崔景荣他们也许感触没有那么多,但是对冯紫英来说却不仅仅是产业营生的摸底调查,更像是对整个江南诸府的社情民意和官府治理能力的一个摸底。
比如东昌府、金陵府和苏州府明显各方面都更具优势,而像扬州府、松江府、杭州府就要逊色一些,而像淮安府、宁波府就是比较差了。
当然这些地方也各具特色,像扬州的商贸发达的确得天独厚,无人能及;松江府棉纺织业天下第一,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稳定的产业链和销售体系;杭州山水养人,风光绮丽,柔媚迷人;苏州则是人文气息浓厚,学风盛行,治安状况良好,苏州推官鲁渭号称南直隶第一神捕,在手下落马的江洋大盗不知凡几,而他本人也是南少林俗家弟子中第一高手。
宁波的造船业也给了冯紫英很大的触动。
虽然受制于海禁影响,但是宁波依然保留着相当厚实的造船业基础,无论是民间工匠技师,还是寻常工人力夫,还有配套的木材、胶、漆、索、帆布、铁钉从加工到贩售的商贾,都是一应俱全,宁波这边都不欠缺,比起龙江、清江船厂的情况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这也让冯紫英喜出望外。
“紫英,那位汪文言汪先生,我看这段时间几乎每日都要来找你,嗯,你们家是在浙江这边也有营生么?”范景文实在忍不住了,启口问道。
崔景荣、吴亮嗣以及魏广微等人其实都注意到了,但是却无人过问。
这年头谁家没有一些营生?
便是考中之前是穷光蛋,只要你考中了举人那便能迅速找到一门有力的姻亲,若是早已经婚配,那也无关紧要,自然有人会替你牵线。
若是中了进士,那就更不必说,你整个家族都会在不长的时间里完成一个士绅家庭的进化,土地田产和营生都会迅速膨胀起来。
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有这种感受的,所以他们并不惊讶,只是好奇,而像崔景荣他们连好奇都省了。
“浙江我也是第一次来,哪里有什么营生?不过小弟倒是对宁波这里很看好,不知道梦章和克繇注意到没有,相较于清江和龙江船厂,这边的民间船厂虽然看起来在规模上远不及清江和龙江,但其透露出来的活力生气却根本不是清江龙江能比的,看看船坞里的情形,就能知晓。”
冯紫英摇了摇头,“工部养了一大帮禄蠹,都察院也养了一帮瞎子。”
“是南京工部和南京都察院。”贺逢圣皱了皱眉头,“我看魏大人和孙大人脸色都铁青,很显然对比金陵、淮安和宁波这边的情况,工部每年耗费那么多银子,却是养了一摊子连屎都不如的东西,看看宁波这边,一些私人商贾就能搞出这么大阵仗,而且这还是在海禁禁令之下的。”
“哼,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这些船厂都在为走私建造海船,根本不是所说的造渔船,你看看那些堆砌的大木,是渔船能用的么?”范景文也冷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一脸阴冷。
冯紫英意识到范景文的观念似乎有点儿跟不上节奏了,过于纠缠于南北之间的差距,相比之下贺逢圣就要大度得多,或许这和贺逢圣是湖广人有关?
“梦章,北方海情恐怕和南方还是有些不一样,但登莱和辽东那边的造船业早已经荒废日久,短时间很难经营起来,恐怕日后还得要靠这些民间商人和工匠才能行,工部那边我估计连显伯兄自己都已经失望,不,应该是绝望了,这差距太大了。”
冯紫英巧妙的提起这个话题,立即就让范景文精神和态度都发生了变化,急声问道:“紫英,可如何让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愿意去登莱辽东设立船厂呢?你说的那些我觉得恐怕有些不切实际,朝廷不能答应,另外你所提及的朝廷给政策也是语焉不详,这些商人不是傻子,不会把自己的银子拿去打水漂。”
贺逢圣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在一旁抿嘴微笑。
紫英这小子这段时间可真的是把梦章玩弄于股掌间,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梦章忧心如焚,就能让他夜不能寐,然后随便一个观点拉回来,又能让梦章欢欣鼓舞,让梦章欢呼雀跃。
操弄人心,莫过于此。
难怪官师都说他是十六岁的身躯装了一个六十岁积年老吏的城府心术,让自己好好跟着紫英学习。
看看本来是问他那汪文言的来历以及跟随他来浙江的目的,不动声色就把话题转开,无比圆润,还能让你自动忘记忽略,这份手腕,贺逢圣自愧弗如。
“梦章兄,不要着急,办法总比问题多。”冯紫英很巧妙的用了一句前世中自己在各类讲话中经常运用的经典语言,“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有些政策,朝廷其实并不需要让出什么利益,或者说对朝廷来说也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名义,但是放在这些民间商人手中,那就能产生无穷大的动力和利益,就看我们如何来运作了。”
冯紫英圆滑而含糊的言辞总能勾起范景文的兴趣和兴奋,“紫英,这可是你说的,我知道你主意多,回去之后……”
“回去之后,我会现在《内参》上阐述,另外梦章,你和克繇也都要准备一下了,所见所闻所感,《内参》里,你们都要拿出几篇像样的文章,既要围绕开海这个中心,但是又不能局限于开海,涉及到的各行各业甚至包括地方官府的治理能力,都要由自己的看法观点,犀利一些,尖锐一些,……”
“紫英,你的意思是……”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惊异,觉得对方语气有些变化。
“嗯,宁波的情况基本上就能代表闽浙的情况,窥斑知豹,泉州和漳州情况相差不大,如果我们要去福建的话,估计也只会去一处,而且也就是蜻蜓点水,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就要开始准备回去之后的事情了。”
冯紫英不太想去福建了,因为从汪文言传递给他的消息,福建那边形势复杂,安全难以保障,特别是漳州那边。
虽然汪文言表示已经通过渠道向那边的几家发出了信号和邀请,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也无法保障这些人会不会铤而走险,毕竟关系到每一家都是数百人的生计。
汪文言的意见是就在宁波等待消息。
那边已经有人给了较为积极的回应,当然更多的还是在观望等待。
另外泉州那边情况也差不多,只是泉州官府的掌控力度更大一些,龙禁尉在泉州有一个驻点,已经先期在泉州那边准备了。
山高皇帝远,在海上闯荡的这些人,若说都是亡命徒也不尽然,但是却肯定要比寻常商贾更敢于冒险,这种冒险也表现在了各个方面,包括为了利益铤而走险。
冯紫英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安全去博那份事必躬亲的噱头,现在的他,已经有这份底气和资格让他们来宁波了。
丁字卷 第四十八节 接触
当冯紫英向崔景荣提出减少福建那边的查看时间时,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出来两个多月时间了,从临清、东昌府到济宁再到徐州和淮安,然后再到扬州和金陵,像扬州和金陵基本都是呆了好几日,也做了相当细致的调查,连一堆吏员们都是叫苦不迭,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细致周密的调查。
而接下来的松江、杭州、苏州也都是几个重点考察了解的城市,加上这最后的宁波,涉及到开海的诸多方面,都已经有了一个大致了解。
但福建还是要去,不过没有必要泉州、漳州都去了,去一趟泉州看看,再怎么也要给首辅大人一个面子。
虽然定泉州还是漳州还是掌握在内阁手里,但是起码要把姿态做足,邀请相关人员到泉州搞一个小规模的座谈,也就算是一个交待了。
最后定下来由吴亮嗣和魏广微加上贺逢圣三人带一帮吏员去泉州,而崔景荣、冯紫英加上孙居相三人,已经要准备就此次江南之行准备一份详实的调查报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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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应嘉刚回到书房,尚未坐稳,便听得长随在门外道:“老爷,那一位又来了,您见不见?”
甄应嘉一阵头疼,他不想见,但是却又知道不见不行。
这事儿推不掉,千里迢迢从福建过来,没个说法,这家伙是肯定不会回去不说,而且肯定还有后遗症。
思考了好一阵,他才叹了一口气道:“请他进来吧。”
“见过甄公,甄公这一面可真的难见啊。”来人眉宇间已经有了几分怒意。
“实樽,不是我不想见你,而是你的来意我都知道,可现在却是无能为力啊。”
甄应嘉也不绕圈子,直接摊牌,脸上虽然还能保持着克制,但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想要的,我知道,但现在我没法给你明确回答,朝廷那边根本就还没对此事进行商议,我怎么可能给你一个明确答复,我记得上一次信中我已经告知你了,耐心一些,实樽兄!”
“甄公,我也想耐心一些,但是奈何手底下几百号兄弟都要吃饭,您说朝廷还没有就此事进行商议,恐怕不对吧?我听闻朝廷一拨专门负责调查计议的官员都下来了,户部右侍郎崔景荣崔公带队,二十日之前还在金陵,兄弟没撒谎吧?”
来人圆脸上露出一抹精明的神色,目光却是始终锁定甄应嘉的面孔,似乎是要从甄应嘉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甄应嘉心中一凛之后但是随即又回过味来,崔景荣他们一行来江南并没有保密,也保不了密。
开海这么大事儿,朝廷要定下来,自然要有一些说法,还不仅止于海贸,朝廷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所以有这样一个调查组也很正常。
只不过甄应嘉却不感兴趣,他关心的只是涉及到自己的问题。
“实樽兄你说的这个我知道,他们在金陵呆了几日,我去拜会过崔大人。”
甄应嘉没说假话,他的确去拜会过崔景荣,只不过崔景荣那里客人太多,他也只能呆小半个时辰就只能告辞离开。
“不过并没有你所说的议定什么,我问过崔大人,崔大人也说只是对南直隶和闽浙的一些朝廷需要纳入统一调度考虑的事宜进行一个摸底调查,结果出来都还早,更别说议定你所说的那些了,朝廷怎么可能这么草率?实樽兄,我告诉你,没有半年,这个名单出来不了,所以你无须担心,我固然无能为力,但是你难道不相信……?”
唐实樽缓缓摇头,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冷冽:“甄公,半年时间,我等不了,兄弟们也等不了,如果说大家都等半年,那没问题,但是如果别人得了准信,可我们还得要等半年再说,那到了那个时候,如果甄公您一句话说没戏,那我们怎么办?”
甄应嘉心中一跳,急问道:“谁?谁得了准信?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不但他们那四家得了准信,蒋家没来找您?何家也没来找您?他们攀上了首辅大人的高枝儿,估计不会来找您了,那田家呢?”唐实樽脸上的精悍之色越发凌厉,“田家招揽了好几家小的,看样子要做大,但是他就那么肯定他能拿到一个名额?李家有李阁老做后盾,估计也没问题,除了我,漳州那边还能有谁呢?”
一种无力感萦绕在甄应嘉身上,让他无言以对。
今时不比以往了,自己给太上皇那边的几封信都没有消息了,甚至连太妃的信最早一封也是半年前的了,可义忠亲王的信却是不断,毫无例外的都是要钱。
问题是林如海那里没有太上皇的旨意,根本就不会买账,最起码也要有太妃的旨意才会考虑,义忠亲王的话林如海根本不理。
而这些商人的银子也不好拿,都是要讲回报的,像眼前这一位,怎么办?
不仅止于这一位,甄应嘉清楚,还会有不少人都会陆陆续续找上门来,开海牵扯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每年都有贡奉,自然就要有所回报,这一位不过是最急切的罢了。
这也罢了,这帮人顶多也就只能在自己这里发泄一番,闹腾闹腾,自己真要不予理睬,他们也只能受着,可是义忠亲王那边怎么办?开口就是二十万两银子,自己去哪里给他弄二十万两?
林如海已经对太妃的几道旨意起了怀疑,来信要求核对,这让甄应嘉也是头大如斗,这个林如海难道还真的打算在死之前把一切盘算清楚不成?
见甄应嘉不做声,矮壮汉子唐实樽似乎是看懂了甄应嘉的心思,“甄公,我唐家是漳州五大家之一,按照朝廷传出来的消息,既往不咎,要扶持规模最大的,那我唐家是不是该有一个机会?”
甄应嘉摇头:“实樽,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朝廷传出来的消息都是某一方面的,每个人都只传对自己有利的,便是给你这个机会,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甄公我明白,所以此时若是能办下来,我准备了十万两银子,……”
唐实樽的话让甄应嘉大吃一惊,他以为也不过三五万两就是对方的极限了,没想到对方这一次如此豪放大方,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见甄应嘉不敢置信,唐实樽也没遮掩什么,“有五家愿意跟着我干,他们也要分担一些,……”
“这还差不多。”唐实樽觉得如果十万两银子,那么此事件就值得好好操作一番了,内阁诸公也好,朝廷六部大员们也好,都不是无懈可击的,便是皇上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他信重喜欢的,一样有能说动皇上的能人。
“那甄公的意思是……”唐实樽精神一振。
“再缓一缓,稍安勿躁。”盘算了一番之后,甄应嘉觉得这笔生意能做,但却不能只是唐实樽一家,还要多拉来几家,好在这不难。
“行。”只要有了肯定答复,唐实樽还是能等的。
“那倭人那边……?”甄应嘉迟疑了一下,这家伙和倭人也有很密切的往来,但话说回来,这搞海上营生,又有哪个没和倭人有交道?哪个船队里没有几十号浪人?
据说倭人关白一死,便是群雄逐鹿,现在据说是一个叫德川家康的胜出,但仍然有很多人不太服气,小规模的战乱仍然有,而大量无主浪人便开始浪迹海上,这几年里各家海商船队里浪人都不少,他们是跳船帮接舷战的好手,也是登陆和伏击战的好手。
“甄公,不急,这开海事宜如你所说还要时间,而这些浪人并不起眼,还是很有价值的。”唐实樽摇摇头,“没准儿以后这些人还有大用呢。”
就在金陵城中双方商议之时,冯紫英也迎来了收获期。
他没想到汪文言能给他拉出这样庞大一支“队伍”来,其实不是一支,应该是几拨共计几十支,良莠不齐。
其实并不算汪文言拉来的,而是汪文言通过盐枭熟人给那边带话,而且是有针对性的带话。
像泉州七姓和漳州五大家,都是有门道的,汪文言直接就舍弃了丢在一边,而太小的意义不大,唯独那些规模实力略逊于那些个大姓豪门的群体,拥有大量资金和人手、船只,那才是有价值的。
“公子,他们到了。”
“来了多少人?”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如此直截了当的对话,他也斟酌过许久,决定还是要见一见,谈一谈。
“漳州的最先到,四个人。”汪文言小声道:“他们最急切,可能是因为传闻漳州五大家都已经拿到了入场资格。”
“这帮人有什么特点么?”冯紫英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一类海商,虽然知晓他们的来意,但是如何把这帮人利用起来,让他们心悦诚服的为自己所用,那还得要考虑周全。
“据说出身都很低贱,但风格都桀骜狂野,也都和倭人有密切往来,或者说他们的船队水手中倭人数量不少。”汪文言还是做过一番细致了解的。
丁字卷 第四十九节 话事人
古瘸子一行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才算是从漳州赶到宁波。
其实论海程并不远,都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对闽浙南直乃至山东这一线近海自然不会陌生,但都是带队伍的人,如何瞒过外人的眼目,还得要让下属安心,这却是一道难题。
当然,他们也估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太久,五大家也好,本地十三家中另几家也好,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同时,也都在盯着朋友盟友和对手,要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打算。
传信来的人很神秘,只知道是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有关,但却不是闽浙这边的,而是南直那边的,这让他们也有摸不着头脑。
贩私盐当然是豪利营生,但那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沾的,而且格局早已经固定,除非巡盐御史换人才能迎来一波洗牌。
不过古瘸子他们都知道自家不是吃这碗饭的料,那需要在官府、在陆地上都有着深厚密织的人脉和势力,他们毫无优势,就算是换了巡盐御史,人家也不可能看上他们这几块料。
所以他们也才惴惴不安,有贵人提携点拨,他们当然求之不得,便是贡奉上自己财产,只要能赏一碗长久饭吃,他们都愿意,毕竟手底下几百号人和家眷,那都是嗷嗷待哺的。
问题是这碗饭是谁赏,怎么吃,吃什么,怎么吃,他们却一无所知。
但有一点他们还是清醒的,对方恐怕未必看得上他们那点儿家当,恐怕应该是看中了他们的船或者人,这才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毕竟想要入门的豪商太多了,比银子,比人脉,他们毫无优势。
就在他们在接待房间里惴惴不安的等待着接见时,冯紫英也在考虑如何应对这帮人。
像泉州的七姓和漳州的五大家,这些豪门大户都是有自己的人脉背景的,不但和当地官府关系密切,而且也在朝廷中有着自己的人脉。
像叶向高、李廷机、黄汝良甚至许獬这些福建士人出身的官员都是他们的坚强后盾,稍有风吹草动就能迅速做出反应。
若是没有这些人在背后,再是豪横的海商在官府军队的打压之下,早就灰飞烟灭了。
现在局势日益明显。
两浙士人在朝中势力相当大,而且南直隶这边士人也是素来和两浙士人同气连枝遥相呼应,便是叶向高是首辅,李廷机是群辅,但是要和在六部尚书侍郎以及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的堂上官们占据这相当优势的两浙南直人比,福建士人势力仍然要逊色一筹。
所以宁波和广州作为第一批开海试点基本上是铁板钉钉了,但是如果不给福建士人一个交代,那么在举债方面就会遭遇压力。
要知道泉州七姓和漳州五大家都是家资巨富的豪商,而且在机上一大批拥有雄厚资金的闽商也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若是不给福建一个名额是说不过去的。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朝廷会做出怎么样的妥协,但是他估计多半会是要在泉州和漳州之间再增加一个名额,而且泉州可能性更大。
虽然漳州海商更多,但是泉州海商的实力更强。,相比之下漳州更多的还是中小海商,即便是五大家要和泉州七姓相比,实力都要逊色不少。
汪文言的确是个人才,虽然之前他对闽地的情况并不熟悉,但是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他就把自己所有人关系资源都动员了起来,联络上了闽地的这些海商。
虽然这也得到了林如海的鼎力支持,但能做到这一步可谓相当不容易了。
原来的大海商乃至即将进入海贸的这些闽浙豪商巨贾们冯紫英暂时还没有资格去插手联络,人家要找也只能是去找朝中的大佬们。
那些小海商数量太多,实力不足,也都开始主动的去依附这些本地的大海商和士绅豪商,唯独这些规模不大不小的海商现在是无头苍蝇一般,没了抓拿,才是最好的拉拢和收揽对象。
他们既不甘心被大海商和那些有着雄厚背景人脉的士绅们收编,那意味着他们的利益大头都会被这些士绅海商所拿走,可风险却可能最终落到自家头上,但要让他们去争取特许资格,朝廷基本上第一批是不太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因为这首先就会受到那些大海商特备别是初入此行收编了小海商之后的士绅们的打压和排挤,只有把这批人排挤出去,他们才能迅速抢占这一块最丰厚的利益,而这种打压和排挤可能就是来自方方面面的的了,包括官府。
正是这个原因,也才让大家觉得最绝望,乃至于甚至想要走行险一搏的路径。
“文言,你觉得这帮人可用么?该怎么用?”
冯紫英舒展了一下身体,靠在椅中,安详地问道:“漳州的倒是先来了,泉州的在路上,嗯,宁波本地的呢?”
汪文言笑了,“公子,福建那边的海商数量更多,更敢于冒险,两浙这边的在朝中更有人脉关系,资本实力更雄厚,他们当然不甘于被排除在外,他们更希望将福建那边的特许资格数量压到最少,所以宁波这边的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就范的。”
“不,文言,你这个说法不对,没有谁让他们必须低头就范,实际上他们可以等啊,兴许等上那么一两年,朝廷还会开辟更多的开海路线,也会给予更多的特许资格,那他们就有机会了。”冯紫英淡淡地道。
“公子,您这就是在开玩笑了,等上一两年,他们自己可以,但下边人呢?怎么可能等得起?这是其一;好不容易将他们排斥在外,那些已经入局的,还能容忍他们?恐怕各种办法都会想出来阻挠他们再入局,比如挖你的人,掐断你的生意渠道,比如从官府层面设置阻碍,你一旦出局,再想入局,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官府里边的人更明白,……”
汪文言的话一针见血。
被赶出来,再想进去,除非有莫大的人脉渠道和资本支持,否则基本上是不可能了,话说回来,你真的有那么大的人脉和资本,又怎么会被人撵出局?
“嗯,我明白了。”冯紫英再认真的看了看桌案上的这些资料,将它们牢牢记在脑海中,这都是待会儿要用得上的了。
照理说他不该和这些人直接见面,但是自己现在手里没有合适的且能代表自己的人,况且自己的身份都还尚且不足,如果再找一个所谓的代言人,那就更难以让人信服了。
掂量再三,冯紫英还是谢绝了汪文言代替他出面的意见,决定自己亲自接触,这拨人未来也许会成为一支非常关键的力量。
“公子,这帮人可都不是善类,基本上都和倭人有着联系,当然和倭人有联系并不代表他们就是倭寇打家劫舍,而主要是从事走私的需要。”汪文言也提醒了一句,“但到了必要的时候,这些人也一样不吝使用各种手段,嗯,杀人放火也是家常便饭。”
汪文言的提醒很公允,没有带太多的感情色彩,很客观地介绍了这帮人的真实身份和背景,既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倭寇海盗,但也不是那种纯粹的海贸走私商人,或者说这种身份混合在一起,更多的还是后者,但必要时也一样可以化身前者。
“嗯,放心吧文言,我不是那种有道德洁癖的人,也清楚这海贸背后从来就没有干净的,本身违背了朝廷海禁律例就是犯法,哪怕这个律例在我看来对我们大周反而不利,但律法就是律法,触犯了就该受到惩处,……”
冯紫英收拾起手中的文档资料,“走吧,去见见这帮人,他们这会儿应该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了。”
当古延秉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他心里就是一紧,然后又是一跳。
哪怕走在前面的那个中年人目光沉静锐利,甚至有着一份举手投足间特有的悠然气度,但是和那个走在后边的年轻人比,在海上和各种势力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古延秉就能看出这个看似有些漫不经心的少年郎才是真正的话事人主事者。
因为他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几人,就收回了目光,甚至不太在意所有人表情和态度。
这份托大当然不可能是不在意,否则对方没必要放出风声,把自己一行人招到宁波来,而是对方自信可以让自己这一群人俯首听命。
俯首听命没问题,只要你开得出让自己俯首听命的条件,便是这条命卖给你又如何?
这是包括古延秉在内的所有人内心所想的,不怕你不要,就怕你要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冯紫英和汪文言身上,但二人甚至都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
整个室内处于一种诡秘而微妙的静默中,他们是谁,为何招自己一行人来,自己为何要来?甚至在得到带话人的消息抵达这里时,都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就直接被带到了这里。
丁字卷 第五十节 愿听吩咐,万死不辞
最终还是古延秉站起身来,而他一起身,其他三人也都跟着起身。
双方都没有任何人介绍,古延秉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他知道对方肯定知道自己这一行人是谁。
他能隐约猜测得到对方的意图,但是对方肯定更清楚自己愿意不远千里从漳州赶来的目的。
这份不对等的滋味有些苦涩,但古延秉不在意,熬过了苦涩,迎来的也许就将是甘美。
“坐吧。”冯紫英在主位上坐下,这才虚抬了一下手,示意四人坐下。
古延秉四人都是面面相觑,但对方流露出来的那种隐藏在平淡自若下边的强势,让他们甚至不敢开口询问什么。
“我知道你们内心充满了疑惑,既然找人带话,为何自驾来了,却要这么一出,是不是要借势打压,或者有什么其他意图?”冯紫英笑了笑,“真没必要,若是我想,这个茶杯子一丢下地,或许龙禁尉就从两侧涌入,……”
一句话就让整个室内犹如冰冻彻骨。
“古延秉,三年前六月二十七,你在铜山外袭杀吕宋佛郎机人”珍珠岩“号商船,杀死四十七人,掳掠佛郎机银币(cob)三万枚和大量胡椒,……”
古延秉竭力让自己的双腿稳住不要发抖,但是那条瘸腿几十年未痛过的经脉却隐隐痛起来,甚至要痛彻入骨。
“徐忠祥,永隆二年三月初九,在南日山外海伙同倭寇洗劫了两浙海商马某商船三艘,掳掠杭绸两千匹,景德镇瓷器三千余件,价值白银五万余两,杀死船员六十八人,重伤二十四人,……”
徐麻子脸色苍白,背上冷汗涔涔,脸上肌肉抽搐不断,目光却早已经望向门外,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龙禁尉在外,这个时候冲出门去还来得及么?
”黄永修,永隆四年七月,在平潭府酒后与人争风吃醋,打死一人,后以自家侄子顶罪,……“
黄布头的脸色倒还正常,毕竟自己这等事情和前两人相比,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永隆五年,黄永修以倭女二人赠予福全所千总秦泽,并每年向其送银九千两,换取对方对其走私路线的放行,……”
黄布头心情立即就跌落到了冰点以下,这件事情捅出去,就不是自己的问题了,整个自己一族人和手下吃饭的人都别想在吃这碗饭了。
一个卫所的军官因此而落马,意味着所有福建沿海的卫所军队都要对自己严防死守,甚至要置自己于死地,想到这里,他脑袋就是一阵发懵。
“朱东海,今年年初在陈坑外那桩事情是你做的吧?收获不小吧?哦,我看看,……”
“别,别,大人,您别说了……”朱老大早已经大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我做的,是我做的,那我也是没办法啊,手底下人要吃饭,……”
朱老大跪下的同时,其他几个人哪里还能稳得住,都是扑通一声猛地跪下,头不敢抬,只顾着磕头,屋里传来一阵接一阵青砖脆响。
冯紫英举了举手上的厚厚的一叠纸张,“嗯,近十年来的都在这里,再往前看,恐怕就要让龙禁尉和刑部福建清吏司那边再给我给提供一些可疑的东西了,没冤枉你们吧?……”
几个人都是·遍体生寒,只是却不知道既然朝廷官府都知道自己的劣迹,为何这几年却未动手?
都是在江湖上闯荡了多年的老手,一时间固然被冯紫英的话语所吓倒,但是转念就能想到其中一些古怪。
如果对方真的想要办自己几人,且不说直接就可以调动漳州那边卫所军队抄家灭族,就是现在也可以马上把自己一行人拿下了?何须在这里说这么多?
难道说是故意在这个关键节点设下诱饵,勾引自己几人前来,而那边卫所就开始动手?
可自己几家要说在十三家中也不算特别的,要说这些事情,就算是五大家也不比自己干得少,更别说十三家中其他八家了,为何却要对自己下手?难道是古瘸子拿自己三人要当投名状?
想到这里,几三个人又忍不住面面相觑之余,目光落在古瘸子脸上。
古瘸子何等精明的人,哪里还反应不过来,苦笑着摊摊手,却不说话。
几个人一看这模样好像也不像,一时间想要挣扎搏命,却又不敢,进退两难。
看着几个人脸色都是变幻莫测,冯紫英很喜欢这种掌控别人人生,操弄别人人心的感觉,嗯,真的很爽,只可惜这不是自己的目的。
”好了,起来罢,要办你们,这茶杯也该砸在地上了。“冯紫英摆摆手,“有些人还算看得清楚形势,知道借势搏一回命,有的人则是坐以待毙,还有的人则是看不清形势,要去以卵击石,……”
不懂,但是几个人却都松了一口气,目光都落在对方手中茶杯上,真担心丢杯为号,刀斧手进来把他们几个剁成肉泥。
真要在这里办了他们几个,他们连声音都喊不出来,千里迢迢跑来送人头,那冤不冤?
可再一听这一位话里的意思,莫非是大家都早就被朝廷盯住了,就看你识不识时务了?那自己几人莫非就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心中噗噗猛跳,一时间只感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汩汩阳气从身体里冒了出来。
“好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冯,冯铿,翰林院修撰,此番下江南,……”
虽说是几个海上讨生活的下层人士,但是古瘸子却一直关注着朝廷局面的变化,因为他深知吃这碗饭实在是刀口舔血浪尖跳舞,哪一方面的风险都能把自己打入尘埃。
所以当朝廷开海战略开始在江南流传时,绝大多数人都是去了解开海战略的内容以及寻找自家的靠山后台,以及考虑下一步的举措,而他却多了几分心思去了解这个开海战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缘由何来?
名义上这个开海战略是由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恪提出,而目的是为了以海税为抵押募集戍守九边的军饷,但古瘸子还是打听到一个不算秘密的内幕消息。
这个开海之略更多细节则是由朝廷一位今科进士提出来的。
这一位进士姓冯,乃是太祖时候的从龙武勋之后,其父仍然是北地一位总兵官,手掌兵权,而其人据说是北地士人中的后起之秀。
作为一个福建海上讨生活的走私海商,从未读过书,只能粗浅识得几个字,能打听到这样细致的内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他甚至连冯紫英之父担任总兵的榆林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北地的一个边镇。
但是这个进士的名字他却是牢牢记在了心中。
“冯大人可是朝廷提出开海之略的那一位?!”古瘸子忍不住站起身来颤声道。
虽然知道因为开海而导致自己这一拨人可能彻底完结,但是古瘸子却也是个知晓大势的。
这等大势且不说,朝廷这一旦开海,会给包括闽地在内的整个沿海百姓带来多大的益处,他却是知道的。
那等在最上边赚大钱的姑且不说,但是成千上万靠着赶海为生的庶民百姓却是真正能够靠着这一口吃上饭,再也不需要担心官府随时闯入家中,或者在岸边被卫所的官兵火铳弩箭齐发射杀了。
“哦?你也知道我?”冯紫英倒也不惊异,草莽中同样藏着龙蛇,是龙是蛇,就看这些人能不能识时务为自己所用了。
“草民虽然愚笨狂悖,但也知道冯大人的开海之略与我等沿海百姓乃是大福大德,草民也相信十年二十年之后必会有无数百姓立下生祠感谢大人,……”
虽然古延秉是一副赤诚之心,但是却听得冯紫英一阵恶寒,这一二十年后建生祠,这是在诅咒自己要和那位好像就是这个时代建生祠的九千岁一样么?
毫不客气的打断古瘸子的话头,冯紫英沉声道:“古延秉,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休要再提,这是皇上的恩典,也是朝廷诸公惦记沿海百姓福祉,冯某不过是顺势而为提了一些具体方略罢了,……”
见对方不愿意提起这等事情,古延秉估计对方应该是听腻了这等吹捧,或者就是不愿意出这等风头,立即就住嘴不言。
“本官今日招你们来,只有一问,这等情形之下,你们如何打算?”
开门见山,冯紫英也懒得多绕圈子,这帮人主动前来,其实应该已经有了某种觉悟,做出牺牲和付出代价的觉悟,只是他们尚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打算。
“愿听冯大人吩咐,万死不辞。”猛然间福至心灵,什么话也没说,也没问,古延秉起身躬身一礼。
一时间其他三人都没有明白过来,这位素来在十三家中以见多识广头脑精明的家伙,为什么在对方只问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却突然从嘴里冒出来这样的话?
而且看那姿态和表情,还真的是要俯首听命的架势,还万死不辞?
甚至都不问人家要自己一行人干什么,万一真的要自己一干人的脑袋呢?
丁字卷 第五十一节 收编
冯紫英放声大笑了起来,目光落在这瘸子身上,倒是多了几分玩味。
草莽龙蛇,这是龙是蛇,有时候也许就是一瞬间啊。
汪文言联系到的这些个走私贩子们,基本上可以确定被第一轮淘汰掉,以后都几无可能介入海贸,甚至最大可能是身死族灭。
除非他们能有断臂求生托妻献子的决断,将自己命运交给那些有意要插足海贸的士绅豪商,否则结果肯定就是几年间就会被意图瓜分这些利益的大海商和士绅们所打压剿灭。
漳州这边的十三家,能活下来几家,他没兴趣知道,但是他知道龙禁尉和刑部浙江清吏司、福建清吏司早已经行动起来了,甚至几个卫所的军队也开始悄然动员起来,甚至还包括驻扎在杭州、福州的营军。
之前自己还是小看了朝廷诸公和永隆帝。
自己还以为真的只是让自己一行人来江南走一遭,调查了解一下整个涉及开海的营生产业,当时自己还觉得永隆帝居然会如此“正直大度”,没想到却早已经埋下了伏手暗棋。
如果不是自己在南京写下的那封奏折用急报传递回京师引起了永隆帝的重视,并且以急报形式告诉自己可以便宜行事,如果不是汪文言以及他背后的林如海有这样的潜在资源,他这一次也不会卷入如此之深。
当然,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向江南伸手的机会,同时也是培植自己势力和影响力的机会,就看自己如何来操作了。
不过他还是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压力。
永隆帝允许自己便宜行事,甚至将龙禁尉和刑部原本要联手在浙江和福建的行动划线权交给了自己,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拉拢。
可自己却无法拒绝,拒绝就意味着自绝于永隆帝一方,而接受则毫无疑问会引来太上皇的猜忌和义忠亲王等人的敌视。
可就因为太上皇的不满意和义忠亲王的敌视自己就要竭力保持所谓的“中立”么?那太可笑了。
如林如海所说的那样,没当到六部尚书乃至内阁阁老,没有在士林中积攒起足够高的人脉,敢于骑墙者多半都不会有好结果。
像自己现在这样的情形,也根本就没有资格当墙头草,埋头捞取最大的利益才是最明智的,而现在当内阁和皇帝站在一条线上时,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唯一可做的就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当然冯紫英也清楚,即便是在行为上坚决与永隆帝站在一条线上,也没有必要过于去刺激太上皇那边,至于义忠亲王那就不再考虑范围之内了。
“古延秉,你就这么信任本官?本官若是想拿你的人头去挣几分功绩呢?你也万死不辞?”
“对能提出开海之略的修撰大人来说,别说草民的人头,便是把漳州十三家的人头全数奉上,也不值大人的看顾,大人立功当不会在区区几个无足挂齿的人头之上。”古延秉艰辛地吞了一口唾沫,一字一句地道。
“呵呵,古延秉啊古延秉,你让本官怎么说你呢?难怪都说那是漳州十三家中最狡猾的断尾蛟,此言不虚啊。”
冯紫英倒是没想到这厮这么能说,但是不得不说,对方是看准了这一点。
自己现在是翰林院修撰,不是龙禁尉千户或者刑部主事,拿下几个江洋大盗人头或者海盗倭寇的脑袋对自己来说意义不大了。
自己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在临清初露锋芒的少年郎了,自己是翰林院修撰,要做的不该是这等视为微末,寻常通判推官就能解决的事情了,如何替皇上内阁分忧才是自己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古延秉大汗淋漓,但是却是半句话不多说,只是躬身一礼。
而其他几个人这个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也都纷纷学着古延秉表忠心,表示愿意听从冯紫英吩咐,但有吩咐,绝不敢推诿敷衍。
“好了,本官就不绕圈子了,本官只说一句,福建也好,浙江也好,短时间内是没有你们这一类人的机会了,你们能坚持两年么?”
冯紫英目光如炬,古延秉等人都是面色惨淡,踌躇良久方才摇头,“不瞒大人,便是一年也不可能,小的手下都是拖儿带女,若是没有营生,怕是十不存一,他们也差不多,若是只剩下那点儿人,想必日后像五大家和其他人是不会允许我们再吃这碗饭了。”
“好,既然你们都有这份认识,那倒简单了,本官替你们指一条路,至于具体怎么做,未来会做成什么样,就看尔等是否尽心努力,若是做得好,便是混个守备指挥,也并非不可能,若是只顾厮混敷衍,最终落得个发配流放,甚至抄家灭族,那也简单,……”
冯紫英点点头,“你们是第一批来的,说明你们识时务,这也是你们的机会,希望你们抓住,……”
古延秉心中一抖,也是喜忧参半。
一官半职他是没敢想过,自己几人要说都要算是匪类也不为过,但杀人放火金腰带,这道理都懂,却要看什么时候和什么人。
就目前来看,这一位冯修撰大马金刀,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气势,倒真的是让人心折,可问题是他最后能做得了这种事情的主么?
“文言,接下来你和他们谈一谈,想必他们现在也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该信不信,被人利用出卖了怎么办?不过我觉得,都走投无路了,又有什么不敢搏一搏呢?”冯紫英起身,负手离开,到门口才道:“有本事才有资格被人利用,而本事够大,那么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也可以发生转变,就怕你没那个让人家觉得离了你就不行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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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伯安狐疑地看了这张从京师紧急传书而来的信函,字迹、密注都没问题,的确是指挥同知的指令,只是这也未免太蹊跷了。
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不得不说汪文言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要让古延秉这帮人心甘情愿的折服,没有一点儿真材实料不行,光靠玩嘴皮子,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戳穿。
通过南直和两浙这边盐帮的关系,很快就能从福建盐枭那边获得一些关于漳州十三家的消息。
对于盐枭们来说他们自然对海上的这些勾当不感兴趣,但是都是混这条道的,要获知一些不为人知晓的隐秘也不难,就像古延秉他们也清楚这些私盐贩子们的许多隐私一样。
如果再能结合龙禁尉和刑部在这边掌握的线索,那么让这几个家伙低头不是难事。
但要让他们为自己所用,而且还要全副身心投入进来,光靠恩威并施都还不够,还要让他们有足够的利益,才能激励他们。
“冯大人,同知大人的确有信来,信中也说到要我们按照您的意图来配合你便宜行事,只是您这样安排,恐怕过于突兀鲜明,很容易引发民乱啊。”
“一两百人也叫民乱?裘千户,难道龙禁尉在福建这边的控制力就这么差?”冯紫英哂道。
他知道对方是不爽自己提出的这些要求,这会让龙禁尉和刑部的这一次计划效果大打折扣,但是这却是必须的。
“裘千户,本官不想多说其他,请你按照卢同知的安排行事,至于说理由,本官觉得没有义务回答,虽然本官很想告诉你,但职责所在,不允许。”
被对方的话噎得难受,裘伯安内心火气四处乱冒,但是他却不敢在对方面前发作,恨恨地握紧拳头,“冯大人,下官知道分寸,不会……”
“那就好。”冯紫英抢在对方前面打断,“那么这就是我们的一系列安排,请龙禁尉这边按照计划来,而刑部那边本官已经打了招呼,两省提刑按察使司本官也已经督请通政司下了文,……”
打发走了这个一直潜藏在这一次南下几个龙禁尉背后的千户,冯紫英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了。
这几日他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和从闽浙过来的几波人见了面,对了话。
当然他的话永远都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既让你觉得猜到了目的,又让你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用之才,朝廷定然会恩抚,但最终的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不是你主动来了就能给你这样一个机会,如之前冯紫英所说,你要有让人利用的资格和底气才行,当你失去了自身价值,那么你想要摇尾乞怜,都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
龙禁尉和刑部的背后除了永隆帝之外,不可避免还会有其他利益牵扯者在其中发力,只有越多的人出局,那么剩下的人才能在未来的开海格局中占据更多的利益。
不过这些家伙的吃相太过了,几乎要把这些彻底肢解吞噬,难怪古延秉自己都早就已经意识到了一年都别想撑过去,没有人会让你撑过去,如果没有自己抛出的橄榄枝,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带着这帮兄弟奔吕宋或者东番去了。
第五十二节 官场,人才
等到吴亮嗣、魏广微等人带着贺逢圣一行人从泉州回来时,冯紫英这边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解决了这桩事情,冯紫英心中也踏实下来了,足以给永隆帝和军队方面一个交代,另外也能为自己介入许多事情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不过肯定会有很多人不满意,比如那些早已经计划好要瓜分吞并这些人的豪商们,又比如本来希望拿这些家伙来祭旗和邀宠的龙禁尉和刑部的一帮人,甚至可能永隆帝也本来是要指望龙禁尉和刑部的这一轮行动来填补一下日益枯竭的内库。
不过应该说永隆帝还算是一个头脑较为清醒的皇帝,明白自己奏折中所提到的,也清楚这帮人如果能够用起来的话,比单纯的弄三五十万两银子要有价值有意义许多。
但不好意思,这等事情本来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利益之争无处不在,看你各自的道行了。
崔景荣应该觉察到了一些,不过这一位也是老狐狸了,没有点破冯紫英,只是提醒冯紫英要明白自己的根基何在。
冯紫英明白崔景荣的意思,和皇帝合作没问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投入皇帝怀抱也都可以理解和容忍,毕竟在皇帝和内阁之间取得平衡本身就是官员们谋求晋升的一门高深学问。
往往是层级低下者都需要通过博得皇帝或者内阁大佬的青睐来实现迅速上位,而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则更需要站在更高的层面以更广阔的的视野来看待问题,寻求某种平衡了。
冯紫英现在不过是从六品官员,在步入正四品官员之前,他都可以没太大顾忌的在皇帝和内阁六部大佬们之间左右逢源,更别永说冯紫英本身就有某些光环加成。
但等他过了四品,尤其是进入三品大员的序列之后,想要再进一步,就不是单纯的靠博得某一位的欢心就能行的了,不过哪怕冯紫英再妖孽,在崔景荣看来,那也是一二十年的事情了。
简而言之,四品以下,你可以在保持一定名声的前提下靠博得某位阁老甚至六部尚书的青睐看重在仕途上实现快速攀爬,当然你能抱上皇帝的粗腿,效果会更好。
过了四品,就不能有太出格的举措,否则你极有可能就是在讨好某一方的时候就会得罪另一方,而进入三品序列,那就是真正要靠自身实力来说话了,那也不是某一时刻或者某件事情上你得到了首辅或者皇帝的认可就能一跃而起了。
这些道理没有人和冯紫英说过,齐永泰的性子自然不会和自己说,乔应甲只会偶尔提点,但也不会说破,崔景荣倒是在这一趟两个月的行程中关系日益密切,时不时还能点拨一二,但都是就事论事,不过对于已经有了前世几十年官场经验积累的冯紫英来说,这大周官场其实并无二致。
表面上看起来无外乎就是跟人站队,还是走路线主义,看起来好像是截然不同,但实际上在现实中从来没有那么简单过。
队伍阵营从来不是铁板一块,而大阵营中也还要分小阵营,同样你的定位也会因为不同层面所处的位置而变得模糊而复杂,你既可能是这一阵营同时在涉及到具体事项时,你开可能会有另外一个不同层面的阵营身份。
如魏广微在反对将清江船厂、龙江船厂的技工匠人划给未来可能在登莱设立的民办船厂使用一样,明知道这是对北方尤其是辽东防务有益,他是北地士人自然该义无反顾的支持才对,但是站在工部的阵营,他就不能同意。
利益使然罢了。
同样对开海举债资金的使用上,同为北地士人,乔应甲更倾向于要支持九边,而齐永泰站的角度更高,或者作为北直士人,他很清楚辽东的重要性,便更支持要在支持九边加强防御的同时也应当要推动登莱和辽南之间的海防运输建设,这一点上又赢得了以王子腾为首的武勋贵族的认可。
但在大方面上他们这些人又要联合起来与内阁中的叶向高、方从哲、李廷机等南方士人争斗,防止这些人将举债资金用于其他方面,比如填补财政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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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徐徐,舱外北风萧萧,冯紫英和范景文、贺逢圣三人对坐品茗,谈笑风生。
此项公干基本结束,马上就到扬州,便可坐船直接启程回京师了。
从十月出来,这一趟足足两个多月,眼见得马上就是年底了,谁都想赶在年末回家,不过看这个架势是肯定来不及了。
这已经是腊月廿三了,从扬州往京师,这是逆风而上,没有二三十天回不去。
不得不说京杭大运河让江南和北地变成了坦途,无论是旅客还是货物,走这条水路,都要比走陆路方便许多,如果再把横贯东西的长江水道连接起来,整个大周基本上就可以靠着这一个“>”符号的水路实现了大体上的连接,北地、江南、湖广,尽在这一线。
中舱另一端,崔景荣和孙居相正在对弈,孙居相已经陷入了困境,指间拈着黑子,迟迟不能落子。
而崔景荣却是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旁观的魏广微摇了摇头,“伯辅兄,认输吧,崔公棋艺在朝中也能排得上号,你这水准,也就只能和我凑合一两盘,连明仲都够呛,何苦要去找崔公求虐?”
孙居相不理,仍然板着脸皱眉苦思。
另一边的吴亮嗣却是手中拿着书细读,只是偶尔瞟一眼过来,“臭棋篓子还要和崔公一较高下,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孙居相勃然大怒,立马揭底,“明仲,昨日你闲极无聊,求着我要和下一局的时候怎么说的?说观棋不语真君子,显伯是小人,……”
魏广微不善的目光立即望向吴亮嗣,吴亮嗣不以为然:“显伯若是观棋不语那就是君子,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前日里紫英和梦章对弈,他就在那里聒噪不停,也是人家尊重他是前辈,换了个人,早就把棋盘都扣在他头上了,……”
这一行两个多月下来,可以说一干人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亲近,虽说在很多事情上观点不尽一致,但是这份交情却是实打实的有了。
“明仲,你这就是在肆意造谣污蔑我声誉了,紫英不是梦章的对手,请我指点一二,怎么能说是聒噪?”魏广微面皮微红,大为不满,“人家梦章都让紫英五子了,可他还是招架不住,我也是好心,不忍心这臭棋篓子的名头落到他头上,……”
“得了吧,你那水平,也就比紫英强了,前日里和克繇对弈,连杀三盘丢盔弃甲,汗透重衣,就差点儿要去换衣衫了,若是刨开紫英这个初学者不算,臭棋篓子这名头,不是你戴着,就是伯辅扛着,我建议你们俩干脆就去开一局,保证杀得难解难分,……”
吴亮嗣言语恶毒,把孙居相和魏广微都给气得七窍生烟,“紫英可不是初学者,据说他棋龄都有七八年了,……”
“行了,显伯,你也别狡辩了,实在不行,你只要赢了伯辅,那臭棋篓子名头不久归他了?”吴亮嗣给他出馊主意,“不过你也不能学紫英,老是悔棋,那非大丈夫所为,……”
冯紫英就听着隔壁几人相互攻讦,顺带挤兑自己,也只能叹息不语,“梦章,这围棋一局太耗时,还是来玩我教你们的五子棋怎么样?”
“算了吧,紫英也不知道你脑瓜子里主意这么多,怎么下棋就没有一点天分?没天分也就罢了,但是咱们这能不能有点儿骨气,动不动就悔棋,还动辄毁三四步,这还怎么下棋?”范景文也是白眼摇头,不肯和冯紫英再下棋。
“克繇,不如我们……”话未出口,贺逢圣头已经摇得如拨浪鼓,顺手拿起一册书,“算了,紫英,我们俩就没这个必要了,和你下棋,不如看书,嗯,玄扈先生的这本《泰西水法》我觉得很有新意,据说是他和一名西夷人合编的,我还打算回去之后去工部拜会一下玄扈先生,请教一番。”
冯紫英目光落在贺逢圣手上这本书,《泰西水法》,没错,就是徐光启编撰的,现在徐光启是屯田司郎中。
这又是一个前时空中的名人,但是在本朝依然熠熠生辉,不过现在还不是徐光启的高光时候,还要再等几年,慢慢展现出其各方面的才华,才会逐渐被世人所知,只是不知道在本时空中,他还能不能像前时空那样,甚至更进一步呢?
这样一个全科人才,若是不能好好利用起来,实在太可惜,尤其是对自己设想的要推动整个大周科技教育的普及,实在是相当有用的。
冯紫英一时间沉思不语。
见冯紫英又习惯性的陷入了沉思,范景文和贺逢圣也都是司空见惯了,各自交换了一下目光,也没有吱声。
丁字卷 第五十三节 刺杀,警告
当“嘣嘣嘣”的声音在舱外响起时,冯紫英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地伏倒,然后顺势一个扫堂弹腿,将摆在面前的茶桌蹬向斜上方。
破空而来的弩矢狠狠的扎在了翻腾而上的桌面上,发出嗡嗡的颤栗声,然后砸落在窗棂处,跌落下来。
那边坐在后端的崔景荣几人都是相顾失色,好在龙禁尉和漕帮的人都反应极快,瞬间就已经控制住了船舱外的两翼,防止敌人跟进袭杀。
实际上这种在河面上的刺杀得手几率极小。
因为河面宽敞,而且运河两岸都是一马平川,几个刺客杀手,在面对一艘大船时,要想下手,要么就是凿沉船造成混乱再趁势刺杀,要么就是直接登船刺杀,再或者就只能用火铳甚至火炮强攻了。
但毫无疑问,难度都太高。
凿沉船,说来简单好像很可行,但实际上几乎不可能,除非是在大江大河中间,运河上就显得不切实际了。
这等专门用于载客的官船,首先就是讲求安全,你还真以为可以水下闭气不动声色就把船凿沉了,你以为漕帮这帮在水上混饭吃的江湖人是白痴?几十年在水上打滚,便是稍微船底有些异响,他们都能听出是搁浅还是碰上了异物,你就是金刚钻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船底就凿穿。
直接登船刺杀倒是简单,但是要面对的就是秋水剑派和漕帮派出的高手护卫了,这还没有算上龙禁尉的人,若是丢下几个活口落入龙禁尉手中,那可就味道长了,如非得已,恐怕没有谁会愿意采取这样几乎是送死的冒险方式。
其实最佳办法就是用火铳甚至火炮袭击,应该说这个方式是最佳的。
但是如果这是在泉州、漳州、广州,或许还由此可能,毕竟来自吕宋西夷人的火炮火铳已经能够从海盗和西夷人那里买到,但是这是运河上,而且马上就是扬州城了,真正的大周内陆腹地,火铳火炮几无可能出现在除开官军之外的其他人手上。
喊杀呼号声不绝于耳,很显然龙禁尉和漕帮、秋水剑派的人已经和对手交锋上了,但是很快就寂静了下来。
舱内的人都是紧贴在舱板上,各自靠壁或者依托桌椅遮掩,这等情形下,什么风范气度就不必讲了,保命要紧,包括冯紫英在内。
看见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紧随自己趴在舱板上,苍白的脸色和慌乱的眼神,加上忍不住瑟瑟发抖的身躯,冯紫英心中好笑之余也能理解,并以前都是从未接触过这些的读书人,也没有在边关上生活过,何曾经历过这等情形?
便是那崔景荣、魏广微几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那孙居相还有些桀骜,趴在地上还能探头探脑的四处打望。
这等客船舱壁相当坚固结识,便是劲弩也不可能射穿,所以也只能从窗户处射入,而两头皆有漕帮和龙禁尉的人把守住,倒也不虞刺客能闯入。
等候了一炷香工夫,外边声音又大了起来,冯紫英想了一想这才起身,示意旁边两位同学:“梦章,克繇,起来吧,估计没啥了。”
“啊?你怎么知道?”范景文迟疑了一下。
“我估计本来就不是来行刺的,更像是一种示威和警告,提醒咱们一行人呢。”
冯紫英话音刚落,那边崔景荣也已经慢慢爬起身来,”紫英,为什么这么说?”
其他几人也都四下打量观望了一番之后,小心翼翼的提着舱壁起身。
“崔公,这都快到扬州了,咱们的公干都差不多结束了,说句不客气的话,皇上和文渊阁那边催得那么紧,我们每到一处调查完毕都要由奏折回去,剩下的也就是回去之后,听咱们一行人的一个总体汇报就算了事大吉了,其实咱们都知道这会子只怕皇上和阁老们心里都有了计议了,无外乎也就还有一些细节上的斟酌罢了,说直白一些,就是已经没咱们啥事儿了,刺杀我们还有何意义?”
“兴许那些人并不清楚这里边的底细,……”吴亮嗣话还没说完,冯紫英就笑了起来,“明仲兄,您是在侮辱这些人么?他们连这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到,还敢来掺和开海这趟浑水?”
一句话把吴亮嗣噎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一想也的确如此,能掺和开海之事,甚至还敢有这般动作的,哪家不是身家巨万的?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但是算也能算得到无外乎就是那些利益攸关者,而且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闽浙这帮人,而且还专门等到官船离开闽浙到了南直地面上才来玩这一出,还以为这样可以避嫌,这反倒是更证明就是这帮人干的。
当孙居相气哼哼的说出自己的观点时,冯紫英却断然否定:“伯辅兄,您说的这个我不赞成,而且以我之见,恰恰是他们可能性最小,……”
“为什么?!”几个人异口同声。
“伯辅兄,这些人都是在商场打滚多年的了,和地方官府一样交道颇深,一方面明知道是不可为,还要搞这一出,毫无意义,另一方面明知道这般行径明显会把我们的怒火和矛头吸引到他们身上,您觉得他们会这么蠢么?要依我看啊,多半还是一些和他们利益有纷争,甚至想把他们斩尽杀绝的可能性更大,这等嫁祸于人的伎俩对他们来说只怕早就不是什么新招数了,所以如果一会儿龙禁尉和漕帮、秋水剑派的人没能抓到人的话,就足以说明小弟的判断基本靠谱了。”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果真是没抓到人,对方一击不中便倏然远遁,根本没有给这边任何机会,甚至在这边追击时还动用了几只军用强弩,一起丢给了龙禁尉这边。
不过冯紫英看了看几只已经被磨得差不多的劲弩,便摇了摇头。
这等劲弩虽然说是大周营军的定制版利器,但是只要花钱就没有说弄不到手的,尤其是在闽浙两广,沿海这些卫所军队军纪糜烂,尤其是一些军官,吃空饷、走私,甚至勾结倭寇一起打家劫舍都有,遑论几只劲弩。
这也说明人家早就做好了周全准备,只要没有活人落在你手上,你就没辙,怀疑都没地方怀疑去。
当船头上只剩下崔景荣和冯紫英两个人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崔景荣忍不住道:“紫英,你是不是猜出了这些人的来历?他们什么意思?”
冯紫英苦笑,瞒不过崔景荣这个老狐狸。
“崔公,只是有些怀疑,但这种事情本身就没有依据,猜测而已。”冯紫英摇摇头,“您也看出来了?”
“嗯,的确是没有刺杀的意思,真要刺杀也不会选择这等地方了。”崔景荣表情复杂,“只是他们这样做……”
“崔公,还是那句话,我触动了人家的利益了,虽说都是为朝廷办事,但是人家也是有上峰指令的,也要回去交差的,没准儿人家也是花了很大血本才争来这样一个机会,却被我这么来一出,一下子就给破坏了,损失大了去,回去怎么交差?”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只是每个人处在不同位置上,也只能按照各自职责做事儿了,得罪人也好,损害了谁的利益也好,那都免不了,只有多理解了,还算好,人家也没有太过分,……”
“还不过分?”崔景荣却有了几分怒意,“如此这般行事,成何体统?”
“崔公,我们只是怀疑,也未必就是他们,只是他们可能性大一些罢了,再说了,也很难说那些个原本想要以为可以趁势拿下他们认为是理所当然会被瓜分的那一块,结果却被坏了事儿的人,这一块兴许他们也就和人早就计议好了,……”
冯紫英字斟句酌。
的确自己这一回得罪人太多了。
龙禁尉的,刑部的,谁不知道这一趟是个大肥差?
还有那些个大海商,特别是那些刚准备进入的士绅豪商,正需要像古延秉这样一拨没人脉没背景的走私商人来填补充实,早就摩拳擦掌了,连古延秉他们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甚至考虑出逃海外了。
也许这帮人早就和龙禁尉、刑部甚至地方官府各方面都打点计议好了,就等时机成熟来分食,可现在却被自己抢先截胡,而且皇命在身,敕令在手,一下子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亏吃定了,但这口恶气却要找个地方发泄一下,顺带警告一下自己。
这么一盘算,嗯,好像也就可以接受了。
得罪了也就得罪了,这么大一块利益,谁能轻易舍弃?
更何况明面上那也是皇上允了的,自己也是替朝廷替皇上办事,他们也只能饮恨吞声,否则恐怕就绝不可能是这么简单一次警告了。
崔景荣虽然大略知晓冯紫英这是在替皇上替登莱那边谋划,但是这等事情本身也和他没太大关系,只是他看不惯这等龌龊手段罢了。
“紫英,此事不能就此罢休,定要有个说法,否则都要这般,日后谁还敢替朝廷做事?”崔景荣轻哼了一声道:“回京之后我便要禀明皇上和几位阁老,当彻查此事。”
丁字卷 第五十四节 怀璧其罪,双刃剑
“崔自强还是性情中人啊。”林如海微微摇头,“这等事情,便是皇上都无法,牵扯到龙禁尉和刑部,人家辛辛苦苦布置安排,本来也是皇上的意思,现在你伸手就把桃子摘走了,谁能受得了?”
冯紫英仔细观察着林如海的面色,看上去还算不错。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这也就是拖日子了,好在林如海自己看得很开,这也有助于他当下身体。
“嗯,叔父所言甚是,小侄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并无伤人之意,这般警告,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冯紫英苦笑着摊摊手,“谁让小侄摊上这事儿了呢?”
“不过紫英,你也需要谨慎倒是真的,朝廷大计,动辄牵扯到千家万户的利益,这一次或许没什么,下一次可就未必那么简单了。”林如海目光里多了几分冷峻,“而这世上又多的是为了利益而敢于挑战一切底线的人。”
“谢谢叔父提醒,只是有些事情纵然明知道有风险,但是也要去做,这世上本来也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不是么?”冯紫英轻轻一笑,“所以我们只能尽可能做好一切防范,将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林如海沉默了一阵之后,才道:“紫英,你真的打算……”
从汪文言那里获知冯紫英的一系列想法,这让林如海震惊之余,也多了几分担心。
这个准女婿是太有想法了,竟然可以凭借一份奏折打动皇上,而且就授权给他便宜行事了。
便宜行事的意思是什么,那就是让你可以全权按照你自己的意图去办,带着尚方宝剑了。
这权力不可谓不大,但同样要求一样会很高,达到了他的要求和目的,一切都好说,而如果没有能让他满意,那么这份权力也就会变成反噬你的东西。
原来林如海一直期望这位准女婿足够优秀,越是耀眼夺目,越是高兴,但是现在他反而有些担心了,过分优秀就意味着伴随其会产生一些其他东西,比如野心和欲望,男人没有野心和欲望当然不行,但是野心欲望过于膨胀,一样非常危险。
对于之前的林如海来说,他希望冯紫英是优秀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女儿配得上对方,但现在担心源于两方面,一方面是自己女儿未必能驾驭得住,另一方面,也是他现在最担心的,冯紫英太过耀眼,已经被永隆帝盯上了。
短时间内,甚至十年内也许这是好事,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但是高处不胜寒,和皇帝走得太近,一旦有风吹草动,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像自己这样,立即就会陷入一种尴尬甚至危险的境地。
自己年龄和身体摆在这里,倒无所谓了,可十年之后这位准女婿才多少岁,三十岁不到,那意味着什么?
品尝过权力的甘美,还能忍耐得住寂寞?
一时间林如海心中也是百味陈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立即就感受到了林如海的复杂心绪,他摇了摇头:“叔父,小侄明白您的担心,但小侄明白,小侄首先是士人,是文官,皇上垂爱,小侄幸甚,愿意为朝廷效力,但是小侄有自己的想法和底线,若是违背了小侄做人做事原则,小侄宁肯去书院讲学。”
“另外,小侄会珍惜自己,也明白欲速则不达和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请叔父放心,……”
林如海眼中掠过一抹激赏,自己只是轻微一点,对方就能明白自己担心,而且关键在于对方表现出来的深沉老辣,简直无法想象他才十七岁不到!
“可是文言所说的那些……”
“所以小侄交给文言他们去办,小侄不会再轻易站在最前面去了。”冯紫英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真的需要的时候,小侄也不会退缩,……”
林如海目光锁定冯紫英半晌,最终只能苦笑着摇头。
这真的难以让人放心,但是若是冯紫英因此而变成一个不敢直面挑战和危险的人,那恐怕又会让他失望。
他希望自己女儿能找到一个美满的归宿,但是却又难以否认一个有所担待和足够勇气的男人才能在任何时候扛得起一个家庭和家族的重担。
沉吟了一下,林如海才缓缓道:“紫英,为叔恐怕寿元无多,……”
见冯紫英欲言,林如海摆摆手制止,“你无须宽慰为叔,为叔都这么大年级了,而且也早就有了这份准备,现在放不下的也不过就是玉儿罢了,嗯,另外为叔也一直在考虑如何把为叔这么些年来的积攒交予你,……”
这话冯紫英就不好接了,只能静听。
“不瞒紫英,为叔这些年也有些积蓄,甚至为叔也知道贾琏来扬州的意图,为叔和你赦伯父政叔父前两封信中也有一些安排,当时为叔也琢磨若斯为叔不在人世而玉儿尚未许人出嫁,那么就要委托两位内兄替玉儿寻个好人家,而为叔的这份积蓄也就由玉儿两位舅舅来处置,但现在……”
冯紫英在想,现在难道这些东西就要交给自己么?
好像也不太合适。
哪怕自己和黛玉马上订婚,但黛玉才十三岁,加之林如海如果过世,也需要三年后才能谈嫁娶,那这三年黛玉不可能呆在这无亲无故的扬州,也不可能会没有什么亲戚的苏州,只能去京师。
而在京师尚未成亲之前,按照当下习俗,未婚男女便是见面都需要有家中长辈在场,否则容易惹来闲话。
所以黛玉的去处还是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荣国府其舅舅家。
“叔父,您的这份积蓄,小侄建议,最好还是交给琏二哥,琏二哥是个实在人,而妹妹日后也是还要在荣国府居住,嗯,毕竟赦世伯和政世叔是妹妹的嫡亲舅舅,日后妹妹出嫁成亲,小侄相信赦世伯和政世叔也不会亏待妹妹,……”
冯紫英很坦然地道。
“紫英,我知道你和琏儿关系密切,但是你要知道怕是回去之后,他未必就能做得了主了。”
林如海嘴角带笑,很是欣赏冯紫英的大气,难怪玉儿这么崇拜他。
对方这也是替玉儿未来在荣国府几年生活着想。
见惯世情的林如海想象得到,若是贾琏空手回到京师,贾府里边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或许明面上什么都不会有,好歹玉儿也是老祖宗的嫡亲外孙女,但是像玉儿的那位大舅舅,以及几位舅母,还有那些个表兄表嫂的,甚至那些个下人,恐怕就未必如此想了。
这等事情也瞒不住人,就是想瞒,有些人也会或无心或有意的要透露出来,而且林如海也清楚,荣宁二家现在远非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风光,强撑的态势太明显了。
像自己那个侄女儿之所以十八九岁都不出宫,难道说贾家人就没有一点儿考虑?
真的要想让一个寻常女史出宫,不是想不到办法的,无外乎就是找一些宫中门道,然后打点一些银子罢了,自己也曾给两位内兄去过信有过建议,但两位内兄回信都是只字未提此事,林如海也就明白了。
好在现在总算是得偿所愿,只是苦了自己那个外侄女儿了。
在之前自己已经有了想把玉儿和家中一切要托付给贾家的意思,现在却要骤然改变,恐怕谁心里都会不痛快。
“叔父,小侄觉得没什么,妹妹在贾家居住多年,而且叔父应该知道小侄更看重妹妹这个人。”
冯紫英沉静自若的气度让林如海越发觉得自己没选错人,话谁如此说,但是林如海当然不能不多做一手准备,好在自己这点儿家当贾家也不清楚,倒是可以好生分割一下。
“唔,此事我会考虑,另外,为叔这么些年在巡盐御史位置上,也经手接触了许多东西,嗯,恐怕你也知道为叔这个位置的特殊,现在为叔也不瞒你,太上皇那边恐怕已经有了一些打算,而皇上那边也有心思,只不过碍于为叔现在还在,所以为叔估计他们也会有一些计议,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结果,但为叔手里这些东西,……”
冯紫英眼中一亮。
林如海手中有些什么东西,冯紫英一直很好奇,但是却不能开口问。
便是汪文言透露过一些,但是也语焉不详,甚至汪文言本人也只能说知晓一部分,最关键最核心的东西,林如海肯定是自己掌握着。
但冯紫英可以猜测揣摩。
六年巡盐御史,涉及到富甲天下的盐商无数,连带着朝中重臣、宗亲估计都有沾染。
而且林如海是在前两任巡盐御史一个自杀一个被逼得神志不清致仕的情况下接手的,元熙年间的种种龌龊黑幕恐怕不会少。
这对于元熙帝、永隆帝、义忠亲王乃至朝中内阁、都察院等来说,要么就是关乎大计,要么就是利益攸关。
谁都希望自己掌握这一切而别人最好不知晓,独享秘密,甚至可以利用这些秘密为自己服务,这才是所有人都渴望的。
怀璧其罪,这是一柄双刃剑,既能伤人利己,也可能伤己害人。
丁字卷 第五十五节 诸般心思
林如海从冯紫英沉静中略有所悟的目光知晓对方应该是了解到自己手里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分量,同样也应该明白这些东西潜在的威力和风险。
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不是谦谦君子食古不化的士人,自然也要传授给他们这个得意门生一些在大周官场中为人处世之道,再加上冯紫英本身出身勋贵世家,那里边的腌臜龌龊事儿只怕也不比文官体系少,相信冯紫英耳濡目染之下应该领会得到其中的深浅。
林如海考虑这个问题已经许久了。
这些东西现在对冯紫英有多大意义和用处,他不确定,甚至在一个月前他都觉得也许不必留给对方太多,但是在通过汪文言了解到冯紫英正在做和想要做的事情,他又觉得或许这些东西能对冯紫英有很大助力,但前提是冯紫英在使用时能把握得好其中尺度。
也幸亏有汪文言还在,兴许日后能够让汪文言为其把把关。
看得出来冯紫英对这些东西也很感兴趣,林如海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未来将这些东西全数交给冯紫英,如何斟酌掂量,还是交给他自己去评判,由汪文言的提醒帮助,相信他可以处理好这些东西。
“紫英,你什么时候回京师?”贾琏不无艳羡地看着意气风发的冯紫英。
他暂时恐怕还不能离开,林如海现在看起来似乎还行,但是郎中也已经警告过了,这就是表面现象,没准儿哪一日就可能急转直下,他肩负重任,必须得在这里坐镇守着。
“我本想留下来过了年再走,但崔公不同意,说此番南下时日迁延已久,须得要尽早回京复命,估计明日就要启程。”冯紫英在贾琏面前没有隐瞒,“琏二哥留下来可是老太君和赦世伯、政世叔有交代?”
贾琏有些尴尬,但见冯紫英很淡然,想了想才道:“紫英,你我兄弟,我也不瞒你,林姑父那里他也知道,府里意思是如果林姑父不行了,就要把林家这边家产处理好,带回京师,之前林姑父和府里边也应该有过计较,林姑父故去的话,林妹妹是肯定要回贾家住着,日后出嫁肯定也是贾家这边来安排,只不过没想到你和林妹妹还有林姑父已经有了这番计议,倒是让为兄有点儿左右为难了。”
贾琏老实,这府里边能做主的也就是贾母、贾赦、贾政,看来这应该是三人合议而定,而且也得到了林如海的同意,甚至可能就是林如海提出来的。
但现在情况有变,该如何来处理,贾琏就有些拿不准了。
论理,林如海还在,就该林如海来处置,如果林黛玉和冯紫英定了亲,那么应该议定一笔嫁妆,林如海可以自己斟酌,剩下的多半是要交给贾家那边。
以后贾家就算是林黛玉娘家了,万一在冯家这边受了气,吃了亏,那贾家就要替林黛玉出头的。
但冯紫英现在还没有和黛玉订亲,要订亲的话还得要由冯家那边托人来说媒下聘,双方议定,但贾琏也知道这里边恐怕还有阻碍,冯母段氏的态度很关键,而主要就是落在黛玉的身子骨上。
“琏二哥,其实没啥,我和林叔父有商议,我的意见是林妹妹以后还要住在贾家,那么贾家就是她的娘家,那么林叔父的遗产要交给贾家也没问题,嗯,当然可能林叔父要和琏二哥商议一下确定未来林妹妹出嫁时的嫁妆,到时候可能也要请琏二哥做主,……”
听得冯紫英这么说,贾琏也大为吃惊。
这意味着林如海的遗产还是要交给贾家,而林妹妹出嫁时的嫁妆由贾家来从中出,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主动权不是掌握在贾家,多少不是由贾家说了算?恐怕那个时候他贾琏也未必能做得了这个主啊。
“紫英,此事恐怕你要慎重,你该知道很多事情你琏二哥在府里是做不了主的,真到了那个时候,林姑爷不在了,这等事情也只能由着府里边安排,而且府里现在情况不太好,所以……”
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贾琏是个实诚人,这般说已经很难得了,冯紫英能理解。
冯紫英会意地点点头:“琏二哥,我明白,不过此事还是按照林叔父的意见办吧,林妹妹未来几年都要在你们府上,我不希望她因为这个原因而受到影响,她的性子你也知晓,是断然受不了那些轻贱白眼的,我宁肯让她有个宽松舒畅的心境,她身子骨本来就弱,若是情绪不好,那就更不利于她身子康健了。”
贾琏喟然摇头,“紫英,你可是天生情种啊,这林妹妹能嫁了你也是她的福分啊。”
被贾琏这一夸,冯紫英很难得地脸有些发烫,想到沈家女和薛宝钗,还有跟随自己南下已经被视为侍妾的尤三姐,还有已经悄无声息被自己梳拢了的香菱,这般谀词用在自己身上,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啊。
不过冯紫英很快也就坦然了,自己对林妹妹的心思从未有过改变,无外乎就是一些方式的调整罢了。
所以当他再见到黛玉时,也是坦然自若,心无旁骛。
“没那么夸张,就是几支弩箭而已,大概是要故意来吓唬一下你冯大哥而已。”黛玉也知晓了冯紫英他们一行人在抵达扬州之前遇袭一事,脸上满是关切担心,冯紫英显得很不在意,“妹妹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叔父就知道了,叔父总不会骗妹妹吧?”
“冯大哥明日就要回京?”黛玉脸上幽怨之色挥之不去,“那……”
“放心,顶多一个月,回去复了命,顺带我也要像母亲禀报一下这些情况,嗯,顺带就要找合适的人选来向叔父议亲,……”
冯紫英知道黛玉的心思敏感心境脆弱,尤其是这等时候,语气也格外温和而肯定,“总要尽快把事情定下来。”
当着紫鹃的面,黛玉霞飞双颊,罥烟眉倏蹙倏展,莹白如玉的臻首微点,最终却是头扭向一边,手里捏着那白底猩红圆点的汗巾子却是越发皱的厉害了,宛若蚊蝇般的“嗯”了一声,却不再言语。
冯紫英知道做通了这丫头的工作,心里也大定。
“紫鹃,你家姑娘这段时间可能还要在扬州呆着,雪雁不太懂事儿,就全靠你操心了。”冯紫英对紫鹃很放心,有这个丫头陪着,黛玉再怎么也不会太难受,“我争取一个月之后回来,嗯,……”
紫鹃明白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只是点头却不说话,冯紫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些什么来,先行出来了,不出所料,一会儿紫鹃便悄悄蹩了出来。
“紫鹃,什么事儿?”见紫鹃神神秘秘的样子,冯紫英颇为诧异,这丫头可不是这种性子。
“大爷,奴婢听闻好像老爷还有一个女儿,正在安排那位汪先生去在寻找,据说好像是去了京师。”
紫鹃的话把冯紫英给震蒙了,林如海还有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是哪里钻出来的?
怎么《红楼梦》书中却从未提起过?
见冯紫英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明显不太相信,紫鹃也忍不住跺了跺脚,“这些话本来婢子也不该和大爷说的,但是婢子也不知道这和姑娘有没有关系,也不敢和姑娘说,而老爷也没和姑娘说,也不知道是不愿意让姑娘知道,还是觉得时机不到,但这事儿却是千真万确,……”
“你怎么知道的?”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前些日子,那位汪先生来找老爷,可巧老爷入睡了,所以汪先生便一直等候着老爷醒来,后来姨娘身子不舒服,就让小婢去倒茶,倒茶出来之后,小婢在茶房烧水刚巧准备进去添水,刚巧听到那汪先生说那位姑娘已经去了京师,还得要安排人去寻找下落,……”
紫鹃是个心细的,“当时婢子也没有在意,直到那汪先生说了一句,说那位姑娘虽然是姑娘姐姐,但是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佛门,据了解性子素淡,只怕未必愿意回来归宗认祖,最好要让一位净缘师太写一封信让人带上京师去劝一劝,……”
“后来婢子就没敢进去,一直等到那汪先生离开,……”
冯紫英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而汪文言却从未和自己提起过,想必应该是林如海吩咐过,不过这种事情好像和自己关系不大,自己要娶的是林黛玉,又不是林如海的其他女儿,只是有些好奇这个女儿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还有么?”冯紫英也不知道这里边有什么古怪,但是总觉得应该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就是林如海单纯准备把自家事情全部都安排妥当?
“婢子还听到那汪先生说了一句,说日后姑娘和那一位姑娘都能理解老爷的心意和苦衷,老爷却说了一句,现在理解不理解都无关紧要,但最终姑娘她们都会明白他的苦心。”
冯紫英冥思苦想,最终还是摇摇头:“紫鹃,这事儿若是你家老爷要让林妹妹知道自然会说的,现在妹妹不知道,那你就装作不知道吧,日后有什么再说。”
丁字卷 第五十六节 硬气
“小蹄子,你可真是出息啊,这么一趟三个月,愣是就这么囫囵的回来了?也不知道你这是恁地金贵还是咋地?”
尤老娘不敢置信的叫骂声让尤三姐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自家母亲,只能败退躲在姐姐的屋里,不敢吱声。
“这下可好,三个月时间你都没能攀附上,现在回来了,他府上恁多狐媚子,一个比一个生得鲜嫩,还轮得到你?”
尤老娘气急败坏,叉着腰就在那小天井里跳着脚骂。
“走的时候怎么和你说的,侍候好了,回来就能抬你入门,连带着你姐姐也能沾光,小蹄子,你敢说你心里不愿意,没想过?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你和二姐把他伺候好了,生个一男半女,日后这一辈子咱们一家子不就有了依靠?”
婢仆都被撵到外院去了,但这压不住的声音,难免还是要被一些耳朵灵敏的婢仆听见。
可尤老娘是真的气坏了,如此天赐良机,自己这个胸大无脑的蠢女儿居然就没能抓住!
她还指望着三姐儿这独宠三个月,没准儿回来就能大着肚子抬回冯家了呢。
哪知道三姐儿一回来,她只瞄了一眼心里就凉了半截,这分明还是完璧啊。
仔细打量了之后又拉着三姐儿问了半天,才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三姐儿居然没得手?!
这简直让尤老娘大失所望有愤怒欲狂,天赐不取反受其咎这话尤老娘虽然不懂,但是她却知道浪费了这等机会,那日后再要寻觅到合适机会就太难了。
人家奉朝廷公干去了江南三个月,这一趟回来肯定会忙得不亦乐乎,哪里还能有多少机会来这边?
早知道就该让二姐儿去,二姐儿虽说没三姐儿那等本事,但是性子柔顺,极能讨好人,侍候人的本事要比三姐儿强得多,只是二姐儿却没有三姐儿那等拳剑武技,这却是一个大问题。
尤二姐也很惊讶自己妹妹居然就这么清清白白的回来了,嗯,居然什么都没发生,这也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三妹,莫不是那冯公子真的对你没兴趣?”
“二姐,我们这一路根本没有多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陪着林姑娘,他和一干朝廷官员坐另一艘船,可到了扬州之后,就听说形势紧张起来了,可能有刺客要对他们不利,所以大家都枕戈达旦,不敢轻忽,还有其他人和我一道,都是昼夜轮班防范,……”
尤三姐又羞又躁,把原本捂在耳朵上的手放了下来。
要说内心没有一点儿遗憾,那也是假话,这一路上连朝中几个官员都知道了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嗯,也都把自己视为是冯大哥的侍妾,结果,这三个月时间,居然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就过了,连她都没搞明白,怎么就回来了。
“我不信,娘走之前那么叮嘱你,难道说这三个月他都一直和那些朝廷官员住在一起,就没有单独在一起过?或者他就没,嗯,没有对你一点儿动心?”
尤二姐脸也有些发烫,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她一样是个雏儿,全凭自己母亲平日里灌输如何在床上伺候取悦男人,听得她也是只能捂着耳朵躲避不及。
不过母亲说等到三姐儿回来之后,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和三姐儿也一道抬入他们冯府,还是让尤二姐有些期盼的。
冯公子虽然尚未娶妻,但是母亲打听过了,冯家一门三房单传,冯母一门心思要早些让延续香火,所以并不忌讳早纳妾生子。
若是自己和三妹能占个先手,先生下一个麟儿,那便是庶长子,再怎么意义都不一样的,日后在府里腰杆也能挺得直一些,除了嫡妻大妇外,也能算是一个有脸面的人了。
尤二姐也知道,这等高门大户都是如此,只要生了儿子,那地位就是不一样,看看这贾府里边就能知道个大概。
母亲也专门偷偷去清了稳婆来看,就说自己和三妹都是宜男之相,尤二姐先前还不知道,后来才听得母亲这般说,也是羞不可抑,自己好歹也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居然被母亲去请稳婆来看是否能生儿子,让人知道那还不丢死人?
面对姐姐的质问,尤三姐也是迷惘了一下,然后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对我很好的,还让我好好和林姑娘相处,嗯,好像他日后怕就是要娶林姑娘的。”
娶这个词儿是很特殊的,只能用于正妻,所以尤二姐顿时就明悟过来,讶然问道:“你是说冯公子让你好好和林姑娘相处,嗯,日后入门还要经过林姑娘同意?”
按照旧例,若是男子娶妻之后再纳妾,一般是要经过正妻同意的,当然如果正妻无出,那纳妾就是必须的,你要不同意,公公婆婆都不能放过你,甚至可能休妻。
当然男子娶妻之前纳的妾自然不需要谁认可同意,所以尤老娘之所以这么急切的想让自己两个女儿入冯家,也就是有此考虑。
若是等到冯紫英娶了妻,先别说那嫡妻允不允许你入门,就算是入了门,你能不能生儿子,恐怕都还要斟酌一二,正妻没生的情况下,你要先生了儿子,那就等着遭受正妻的打压折磨吧。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冯大哥多半是要娶林姑娘的,林姑娘也是一个极好的人。”
尤三姐也是一个粗疏性子,对这些不怎么在意,甚至在随同冯紫英南下之前母亲给她说得那一堆话她也只是被羞得抬不起头来,却从未想过要真的去勾引对方。
当然若说是真的在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会拒绝,只要冯紫英愿意纳自己为妾就行。
尤二姐却要比尤三姐想得多一些。
若是冯公子真的要娶林姑娘,那林姑娘就是嫡妻大妇,冯公子让三妹去讨好交好林姑娘,没准儿也就是在为日后做准备,一个受嫡妻大妇喜欢的侍妾,将来在府里边肯定会过得更滋润,这也是母亲不知道从哪里讨来的在豪门大户中的生存之道,但尤二姐深以为然。
“你不知道?你还知道啥?你这个狼犺货,人家都要娶妻了,你都还没能爬上人家的床,以后还有你个屁的机会?”
这突然间窗外响起了尤老娘粗犷的声音,把尤二姐和尤三姐吓了一大跳。
“你这个时候去交好有个屁用,你能比得上伺候了人家多年的丫鬟?你以为那林家姑娘傻啊,人家也是官宦出身,见多识广,还能不明白这其中道理?人家身边丫头一大堆,她不知道在自己不方便的时候让自己丫鬟侍寝?自家丫鬟知根知底,就算是抬了妾那也是肯定跟着她一条心的,你这个外人能比得上?”
尤老娘越说越来气。
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被三姐儿浪费了,三个月啊!
本来二姐三姐儿她都找人看过了,都是极能生养的,她也打听过那冯母段氏极为盼望自家儿子早续香火,若是三姐儿稍微在床上使些手段,没准儿这会儿肚子都大了。
到那时候,冯母铁定要把三姐儿抬入冯府,顺带也能让二姐儿一并入冯府,就凭着尤家两个女儿都是能生养的,就能在冯家站稳脚。
姊妹齐心,其利断金,谁进了府当大妇,也不可能把有了儿子傍身的侍妾撵出去,首先那段氏就不能同意。
可这一切都被三姐儿搞砸了!
尤二姐和尤三姐面面相觑,这母亲居然考虑如此深远,这些确实是他们从未想到过的。
哐当一声,门被猛地推开来,叉着腰吐着粗气的尤老娘闯了进来,恶狠狠地瞪着两个女儿,“三姐儿,这段时间是没戏了,再等个十天半个月,寻个合适时间,便以接风的名义把冯公子请到屋里来一坐,好生喝顿酒,剩下的事情你总该明白怎么办了吧?”
尤三姐实在是受不了自己母亲这等粗鲁直白的言语,脸涨得通红,愤愤地道:“娘,这等事情女儿如何能做得出?若是冯大哥真的喜欢我,愿意纳我为妾,也该下个聘礼,一顶小轿把我抬进去,如何能以这等伎俩,……”
“三姐儿,你不愿意?抹不下这张脸?行,那你只管去请,到时候就让二姐儿去,……”尤老娘沉着脸,“你没见着这冯公子现在的威势,名声是噌噌噌的往上涨,这还没回来呢,前几日我去宁国府你大姐那里盘桓了一阵,便听得那蓉哥儿在说,连那王家二舅都在说,回来之后要专门宴请冯公子,说是啥造船的事儿,估摸着你大姐夫他们也想去掺和着入一股,……”
尤三姐脖子一梗,目光更是清亮澄澈,“凭他再怎么风光,那又如何?我们好歹也是清白人家黄花闺女,如何能那般无耻?姐姐也和我一样,若是他真的瞧得起我和姐姐,我们也不要他多少聘金红礼,只求他一顶小轿把我们从侧门抬进去便可!”
丁字卷 第五十七节 朝会
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
桃花吹尽,门掩残红。
……
冯紫英醒过来时,宿醉尚未彻底消尽。
枕边人泪影婆娑,残痕犹存。
一夜雨骤疯狂,冯紫英看着身畔人羊脂玉般的香肩裸露在外,云鬓堆雪,相映成趣。
他知道自己昨晚有些孟浪了。
初回家中,这禁欲太久,哪里还能忍得住?
这几个月里,尤三姐常伴身边,愣是没找到一个下手的机会,这让冯紫英自己都觉得惊讶。
自己和她居然就这么没声没息的回来了,那尤三姐幽怨的目光让冯紫英都觉得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伟光正,嗯,甚至连禽兽都不如了?
本想回来就有个现成暖被窝的,未曾想到香菱却来了天癸,身子不方便,最终却只能是金钏儿“挺身而出”,受了这番痛并快乐着的一遭。
拿金钏儿的话来说,太太那边已经发了话,爷已经满了十六,是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的时候了,虽然话没明说,但是无疑是已经放开了原来得紧禁忌,倒是姨太太专门和她们几个说了,还是得悠着点儿,不能太过,伤了爷的身子。
本想“晨练”一番,但是看金钏儿泪痕未消,秀眉微蹙的模样,冯紫英就知道自己昨晚太过,这丫头有些吃不消了。
手忍不住又钻入锦衾中活泛了一番,终于把沉睡中的金钏儿唤醒,饶是这丫头平素冷清矜持,此时却是羞怯混合了甜蜜,依偎在冯紫英怀中,听凭冯紫英手眼温存,……
眼见得这丫头实在是经受不起,冯紫英自然也不会那等不通风情,便要起身,见金钏儿要强撑着身子起来,冯紫英赶紧将她按压下去,“莫要起来,进而天冷,外边下了雪,你身子不方便,今儿个就在床上好生歇着吧,……”
见冯紫英要自家起身穿衣,金钏儿哪里还能忍得住,赶紧提高嗓门:“玉钏儿!”
外边响起玉钏儿脆生生的应答,一个娇俏身影钻了进来,脸上满是羞怯和喜悦,显然也是为自己姐姐能得偿所愿而高兴。
“爷要起来了,你伺候爷穿衣。”
金钏儿脸颊娇红,眉目间已然多了几分春意,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并蒂鸳鸯红肚兜和一束染红白绫还挂在帐钩上,赶紧要伸手去拿,却听得“哎哟”一声,疼得赶紧蜷身。
见金钏儿险些跌倒,冯紫英赶紧扶住,只是那锦衾滑落,脂白香红,看呆了那旁边玉钏儿,唬得她赶紧把目光转向一边,却不知道去替她姐姐取下那等私密物件。
见冯紫英扶住自己,金钏儿心中也是一阵甜蜜,却嗔声道:“死丫头,还不替我把东西拿下来。”
那玉钏儿才如梦初醒般的赶紧替自家姐姐取下,那猩红一抹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她内心的惶恐。
让金钏儿躺好睡下,冯紫英这才在玉钏儿侍候下穿衣,只是一身夹衣,外边却未罩棉袍,冯紫英起身又探手抬着金钏儿的粉颊安慰温存了一番,这才出门。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既然那等“晨练”未果,那么正经八百的晨练却是少不了的。
即便是在去江南三个月,冯紫英也没还有落下过自己的功法和武技,贵在坚持这道理他是明白的,越是在这个时代,越是要自省自制。
当冯紫英回到房间时,金钏儿已经不在床上了,而去了她自己的屋里。
冯紫英有些感慨,这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你可以受主人宠幸,但是却要守规矩,主人家的床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躺上去的,主人恩宠你怜惜你,但你却更要自省。
径直去了金钏儿屋里,却见金钏儿躺在自家床上,靠在床头,好在地龙烧得热火,倒也温暖。
见冯紫英进来,围在金钏床边的香菱、云裳和玉钏儿都赶紧起身,那脸上却是表情复杂。
香菱是喜悦兼安慰的,性子温润柔婉的她之前独得宠幸,其实是让她心里有些忐忑的,现在终于有了金钏儿作伴,她心里就要踏实许多了。
而云裳眉目间的幽怨挥之不去,虽然心地善良的她也为香菱和金钏儿高兴,但是心中那份顾影自怜的情绪却挥之不去,一直到冯紫英温润的目光望过来,才有些羞涩的低下头。
这里边唯一没有多少情绪的大概就是玉钏儿了。
兴许是年龄太小的原因,除了为自己姐姐高兴外,她对姐姐几乎连床都起不了,甚至比前一次香菱的情形更吓人的状况也吓得不行,尤其是听到姐姐说女儿家都要挨这一遭,更是为自己日后担心。
见冯紫英进来,几个丫头都知趣的出去了。
再说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种种,冯紫英始终还是不能像这个时代的其他男人一般,这等事情过了之后就随便给些银两或者拿一件礼物就把人打发了。
这都是在自己身畔陪着自己伺候着自己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她们珍视自己宠爱自己尊重自己,以自己的表现为荣,纵然这种感情可能和所谓的爱情可能还有些沾不上边,但是这种感情毕竟是真实美好的,冯紫英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像其他男人一样坦然而过。
免不了又是一番亲怜密爱,刚刚破瓜的女孩子都是渴望着宠爱和关心的,她们的要求并不高,冯紫英从杭州无意间买回的一方双鱼玉佩就成了最好安抚人心的礼物,看看金钏儿那喜上眉梢的神色,全然没有了平素的倨傲清冷就知道了。
冯紫英又叮嘱了香菱和云裳她们去厨房吩咐做一些补血养气药膳,替金钏儿补一补,安顿好这一切,他才驱马出门。
回到家中,翰林院破例给了两日假,但说是给了两日假,但实际上是根本别想休息。
文渊阁那边等着要听具体的情况汇报,光靠一路上发回来的一些奏折是根本难以掌握具体详情的,无论是叶向高还是方从哲都等候着这一行人要去汇报,而皇上一样是如此,所以今日朝会便要汇报此番情况。
大周朝的朝议制度延续了宋明以来的模式,但是又有了一些变化。
大周朝会分为大朝和常朝,大朝为大节和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京中所有官员皆要参加,主要是礼仪性的朝会,而常朝就是日常的每日朝会。
常朝又分为早朝和午朝,早朝是每日清晨到上午,京中正四品以上官员参加议事。
而午朝则时间不定,既可以晚上也可以下午,而且也并非每日,而是内阁认为有重大军政事务需要尽快朝议,启禀皇帝之后召开朝会,一般为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以及涉及到事务所需要的特定官员与会。
大周朝虽然也延续了前明票拟制度,但是情况却有很大不同。
日常事务可以在内阁形成一致意见之后递进宫中批红下发执行,但是重要事务均需要在朝会上通过方能实施执行。
而大周皇帝也不像前明皇帝那样怠政,从太祖泰和帝开始就极为勤勉,而广元、天平两帝也是沿袭了其父亲祖父的风格,即便是被很多人诟病的元熙帝在元熙三十年之前,也是十分敬业的。
只是在元熙三十年中后,元熙帝才逐渐开始不上朝,原本每日朝会渐渐变成三日一朝五日一朝,到元熙三十八年后,基本上已经变成了十日甚至一月一朝。
于是很多事务都被积压了下来,也使得大周很多问题没得到解决,直接影响到了朝廷的正常运转,一直到永隆帝登基,这才又恢复成为常朝三日一朝,而据说永隆帝已经有意要将常朝改为大周建国初期的每日一朝。
冯紫英要说自然是没资格参加常朝的,但是作为江南一行考察的重要人物,他肯定跑不掉,而且崔景荣也在昨日就专门提醒了他,要准备好上奏,而且可能还要在大殿上迎接诸位阁老尚书乃至皇上的询问。
对此冯紫英倒不在意,崔景荣才是主要汇报者,而他不过是拾遗补缺,做一些补充说明罢了,当然这些质问肯定要由他们几位来,照理说吴亮嗣、魏广微和孙居相都该承担起来,但是崔景荣很显然还是倾向于自己来回答这些问题。
大周的官袍也是没有完全沿袭前明,而是混杂了前宋,比如官袍颜色一品到四品为深紫色,五品到七品为绯色,七品以下为蓝色,而补子图案则是沿袭了前明。
三三两两的紫袍官员出现在前面,有的在相互小声说着话,有的则是直行,还有的干脆就站在道旁等人。
冯紫英这一个绯色官袍鹭鸶补子的官员出现在殿外大道上,就显得格外显眼了,立即引来了很多人的关注。
照理说绯色官袍中除了正七品的六科都给事中可以参加外,其他正四品以下官员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是这一位少年郎却是从六品的鹭鸶补子,和都给事中的獬豸补子明显不同。
此子是谁?这是很多官员心中的问题,从六品,嗯,这少年郎有二十岁么?
丁字卷 第五十八节 大周的早朝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早朝,还有点儿懵。
虽然之前他也曾经向崔景荣请教过,但是说得再多也顶不上这种上阵,乍一看,还是有些心虚胆怯。
准确的说,他这次参加都不能算是正式参加,而是以一种指定参加的方式来参加,并非其官职品轶已经具备了参加朝会的资格。
不过这样一个机会很难得,可以近距离的观察整个大周朝廷中枢的运作模式,看一看这等朝会平时是怎么样来进行朝务的汇报、计议、决定和执行的。
平素他从齐永泰和乔应甲也能听闻到一些朝务的计议商定内容,但是真正具体到朝会上如何来进行,还有些不太了解。
像这等朝会和文渊阁内部的内阁商议,如何与六部进行衔接研究,然后再实现与皇帝之间的协调统一,他都不甚了解。
而且据他所了解到的,好像是每一件事情可能都没有一个既定模式,而是因事而定。
既可能是某项工作六部形成了内部意见,上报内阁来议定,最终报经皇帝批准,;有可能是内阁就某方面的事务有了意图,指令六部研讨拿出方案,然后反馈回内阁议定,再报经皇帝;亦有可能是皇帝有了想法,指令内阁或者六部来研究计议,最后拿出对策;还有可能是某件突发事件太过紧急,直接拿到了朝会上进行研究,总而言之很复杂,其中如何分类和处置,并无一个固定的定制。
像今日自己可能要亲自参与的这桩汇报,其实就是皇帝有了想法(这个想法是源于某位六部重臣的汇报,而六部重臣的汇报又是在某向特定比如平叛事宜中产生的想法上报给了内阁和皇帝),指令内阁和六部进行计议,最终拿出了定议,然后交由六部进行调查,然后反馈给内阁,最后还要到朝会上来进行议定。
这项事务程序更为复杂,但是这也是因为事情过于重大庞杂且棘手,必须要由更为慎重严密的机制来进行。
到了大殿门外,外边闹哄哄的已经站了好几十人,有些正在往里边走,还有的在殿外闲聊,还有的干脆就打望风景,只等时间到了再进去。
不过明显也分成了几个方阵。
像内阁几位阁老基本上是一到就直接进入殿内,比如冯紫英便看到了方从哲和李廷机步入,周围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再比如像几位六部尚书便是很闲适的随意站着,自然而然以他们为核心的就形成了几个小圈子,谈笑风生,比如张景秋、李三才和郑继芝。
还有一些分量不足的官员更多地就以同年或者同乡形成了更小的圈子,各自寻找着话题,好不热闹。
这样两三个人也算是一个圈子,五六个人也能算是一个圈子,不一而终。
冯紫英熟悉的人,要么太高,要么太低,高的像齐永泰,早已经进殿去了,低的,像他的同学们,跟没资格,都是一帮庶吉士或者观政进士,便是练国事、杨嗣昌,品轶不够,没资格进殿议事。
不过他却一眼看到了乔应甲,只不过乔应甲此时却是在和另外一名高瘦老者说这话,却不是那杨嗣昌老爹杨鹤还能是谁?
好容易看到了熟人,冯紫英也顾不得许多了,这呆在这里,四周都是陌生的眼光和诡异的神色,虽说不怵,但是也不是滋味,赶紧寻个有熟人的所在,也能化解这番尴尬。
“紫英见过乔师、鹤公。”冯紫英走拢便鞠躬作揖一礼。
乔应甲脸上浮起笑容,冯紫英回来便来府里递了帖子,只不过尚未上殿汇报公务,所以也不好到府中,所以送个帖子和一份礼物便罢。
“嗯,回来了,听说你在扬州还遭遇了行刺?这龙禁尉是在做什么?”乔应甲点点头,“修龄也只比你早回来几日,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冯紫英老老实实摇摇头,“学生回来也才两日,昨日里也未曾出门,就在家中休息,黄大人给了两日假,本说今日在家休息,却未曾想到崔大人来人通知说今日朝会学生也要参加,鹤公久别,身体可还康健?柴大人和家父近况如何?”
杨鹤目光里多了几分夹杂了欣赏和满意有还有一些其他的复杂神色。
也难怪,自己儿子本来是探花,授了编修,这个家伙不过是个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没想到这西疆平叛走一遭,加上这开海之略,居然就直接超越了文弱,授了修撰,这份滋味委实让人不舒服。
文弱回来也是屡屡提及,虽然也承认对方的确有才,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嗯,身体倒还好,你父亲和子舒兄也都好,你父亲在我走之前不久才去了沙州,还见了刘东旸,那卜失兔也专门来甘州拜会了子舒兄和你父亲,……”
杨鹤感慨了一声,“虎父无犬子啊,紫英你这一趟南下江南,可是收获不小,皇上和诸位阁老今日朝会便是专门商讨你们这一次的调查结果,要结合开海举债,定下方略,日后就要以此行事了。”
“鹤公过誉了,此番南下调查,全赖崔大人一力主持,我等不过是跟附骥尾做些细碎活计,……”
“瞧瞧,汝俊兄,你教得好弟子啊,难怪崔自强和明仲都对紫英赞不绝口。”
杨鹤不无艳羡,有这样一个弟子,也弥补了乔应甲两个不太成器的儿子之憾,也难怪乔应甲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个弟子身上。
乔应甲老怀大慰,但表面上还得要装出一副淡然模样,“修龄,,莫要夸奖过甚,这些年轻人还差得远,需要打磨沉淀几年才行,而且我看文弱这半年来也是在《内参》上屡有精妙点评,兵部张大人很是看好啊。”
按照惯例,《内参》不得刊载在职官员的署名文章,但是可以匿名发文,也可以署名点评。
每一期《内参》都会有专门板块对前一期的《内参》文章的点评中筛选出来的精辟短评刊载,也算是对上一期文章的一个回应。
杨嗣昌本身就颇有文采,加之受到冯紫英西征平叛大受嘉誉的刺激,哪怕是在翰林院中也是对军务这一块极为关注,而《内参》中《军情观察》那个栏目杨嗣昌更是每篇必读,而且是读后必写评论,其中颇有经典之语,也得到了张景秋的好评。
听到乔应甲夸奖自己儿子,杨鹤又免不了捋须微笑了。
这等夸赞儿子比夸赞他自己更让他心情舒畅,乔应甲只有一个好弟子,而自己却是一个好儿子,那还是不一样的。
见这二人相互“吹捧”对方的晚辈,而且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这也让冯紫英也是颇为无语,一个正四品,一个正三品官员,居然就在奉天殿外这般,也不怕旁边人笑话。
只是他作为晚辈,也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耐着性子候着。
好容易又看到了几个穿绯袍的“异端”出现,冯紫英还以为是吴亮嗣、魏广微等几人,结果再一看,不认识,再一看是獬豸的补子,显然是来自六科的都给事中们。
他们虽然品轶只有正七品,比自己还低一等,但是却是一个特殊存在,依然要参加朝会。
又耐着性子等了一阵,总算是看到了吴亮嗣出现,冯紫英这才向乔应甲和杨鹤告罪,一溜烟儿的跑了过去,只有和同属穿绯袍的下里巴人们走到一起,这份心态才会稍微平衡一些。
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们已经大略知晓了冯紫英是何许人了。
这其实不难猜到,能上殿的四品官以下特许人员就是今次下江南的几个人,魏广微和吴亮嗣认识的人都不少,唯独冯紫英是个陌生面孔。
以前冯紫英虽然名气很大,但是却没有资格上朝,而且他平素里要么就是龟缩在翰林院,要么就是直接到文渊阁见阁老们,或者就是到六部,那也是直接去见大佬们,像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太仆寺、鸿胪寺、光禄寺、詹事府、五军都督府这些部门都少有一见,基本上都不认识。
不过都知道冯紫英的举主是乔应甲,而老师则是齐永泰,这么厚实的关系,寻常人都要侧目而视,更别说此子不但在殿试中受到皇上青睐,又来了一出西征平叛立下大功,便是这开海之略也是和此人有很大关系,有传言便说这开海之略并非柴恪首倡,而是来自冯紫英的提议。
冯紫英能够感受到周围那些并不认识的官员开始把目光投向自己,而且窃窃私语的目标肯定都是自己,好在有吴亮嗣和魏广微两人作掩护,倒也不至于太难受。
伴随着查验牙牌开始,官员们都陆续开始进殿,而冯紫英他们三人也都是悄悄的落到了最后,这殿上谁站那里都是有章可循的,像自己这等不够上殿的特许入殿的,基本上都是站在最尾端,并不以自家所属部门站队。
伴随着一阵珠帘脆响和脚步声,便听到内侍带着金属般颤音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丁字卷 第五十九节 焦点问题
相隔实在太远,冯紫英甚至看不清楚永隆帝的面目,只能缩回脑袋学着其他人,老老实实的作静听沉思状。
朝会由内阁首辅主持,这也是继承了前明然后又经历了大周数十年发展逐渐形成的模式。
叶向高最初有着浓郁闽地口音的官话已经改了不少,而廷臣们也日渐熟悉了,包括方从哲、李廷机两位的官话其实都有着较为明显的南方口音,这也是一个十分明显的南方士人在大周朝廷中枢占据优势地位的显著特征。
四位阁老中除了齐永泰外,其他三人均为福建和南直人。
两位有望进入阁臣的六部尚书,工部尚书李三才是北人,但素来和江南士人亲善,甚至被一些心胸狭隘的北方士人视为叛徒。
张景秋则是来自四川,属于一个比较少见的另类,算是一个独立于南北双方的个人,不过由于他和皇帝关系过于亲密,反而让南北两边士人都对其有些疏远。
文左武右,内阁居于首,而总掌军政事务的总督则要以其身份来判定,比如像登莱总督王子腾、宣大总督牛继宗均在京中,便要出席朝会,但他们会以武将身份居右,而若是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恪在京的话,则要以文臣身份居于左。
总而言之,右面来自五军都督府、几位总督以及京营中的几位四品以上武将看上去有些零零星星,人数不多,比起对面的文臣要少不少。
虚衔武将不上殿议事,甚至连朔望的朝会都不参加,只有每年元旦大朝才会参加,不过那个时候上千名臣子走一走形势而已,恐怕你连皇帝面目都未必能看得到。
这是春假之后的第三次朝会,正月廿九。
“启奏圣上,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一行奉旨出京对山东、南直、浙江、福建一线巡视调查已经结束回京,就开海举债之略从去年十一月始,朝中已就此事商议日久,但鉴于崔侍郎一行巡视调查事务较为繁琐细致,涉及到相关经济产业营生颇为庞杂,臣以为可由崔侍郎就此在朝会上向皇上和朝中诸位臣工作一报告,……”
叶向高的话语抑扬顿挫,颇有些古韵,这本来是常态,但对于第一次参加朝会的冯紫英来说,却很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嗯,如同在《大明1566》又或者《大明风华》这等或历史正剧或戏说剧中静听这历史的回响。
随着永隆帝毫无表情的面颊微微颔首,内侍那金属颤鸣般的悠扬声再度响起:“准奏,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上奏!”
终于看到了气度儒雅的崔景荣泰然出列,手中拿厚实的折子也很是在沿途船上花费了冯紫英、吴亮嗣、魏广微以及范景文、贺逢圣的心思,倒腾了好几日才算是拿出初稿,而具体修饰整理,自然有户部和工部的那些个专门负责文字工作的吏员来进行。
倒是孙居相作为御史,反而在这个时候不会插言了,按照规矩,他有他自己的奏报渠道,也有他属于都察院御史的观察角度来拿出自己的报告。
崔景荣并没有按照此番南下巡视调查的路线来进行汇报,而是将开海之略所涉及到几大问题按照重要性或者紧迫性来进行分析报告。
毫无疑问这样是最合适的,这不是一次例行巡视调查,而是有针对性的专题巡视调查,按照这样一种方式来,更能迅速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引起大家的重视。
“……,以工部治下的造船业已经萎缩和糜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清江船厂为例,在籍工匠、工人不到三成,即便是严加整饬整编,估计能达到编制在籍的一半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船厂中簿册混乱,残缺遗失甚多,臣也不知道究竟是有意如此,还是其他原因,光是臣所见,造船大木腐烂甚多,如胶、漆、索等物仓储毫无章法,登记混乱,……”
崔景荣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看了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再去看宁波的私人船厂,那对比差距太大,让他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客气。
“龙江船厂情况略好,但是一样不堪入目,在籍工匠大多流失在外为一些私人船厂干活儿,许多在籍工匠已经故去却仍然登记在籍,而原本该由其子孙增补进来的,却根本没有增补进来,完全一片混乱,……”
崔景荣的话语在大殿内引起一片哗然,都知道崔景荣此人性子朴实,不喜虚华,说话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说的话基本上不会掺太多水分,他说到这个程度,只怕真的就是情况很糟糕了。
永隆帝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实际上在崔景荣他们回京之前,已经递回来一些汇报情况的折子,他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如此糟糕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而内阁诸公和六部乃至都察院诸位重臣也都是眉头深锁,他们也是早就听闻了一些情况,但烂到这种程度,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臣不太清楚南京工部是如何在管理清江和龙江船厂,也不知道南京工科给事中与南京都察院是如何在监督南京工部和两家船厂,但是臣听闻清江提举司大案叠出,但南京都察院却隐瞒不报,南京工科给事中有如无此机构,对此情形视若无睹,具体情况,想必都察院孙大人已经有单独奏折上报都察院了,就无须臣来饶舌了,臣相信孙大人的奏折中肯定有更为详细的阐释,……”
崔景荣的话言简意赅,条理清晰,既能让殿上所有人明白南京工部治下糟糕情形,也能不动声色的把问题本质说透。
“……,基于此,登莱方面的船厂设立和水师舰队的建造,臣以为当下清江和龙江船厂皆不具备此能力,相比之下,臣在宁波察看了两家私人船厂——晨兴船厂和泰能船行,其规模虽然远不及清江和龙江船厂,但是其调度严密,工艺规范,而且工匠制作态度和能力也远胜于工部船厂,远非清江龙江船厂所能比拟,……”
“……,所以臣以为,若是要按期在登莱达到之前预期的目的效果,恐怕原来预想的以清江龙江船厂为依托的想法是不可行的,如果要达到目的,势必要吸引江南民间船行船厂商贾前往登莱和辽东兴办船厂,而这一目的要想实现,需要朝廷综合考虑如何来让这些商贾们自愿前去,……”
崔景荣的这番话立即在殿内引起了震动,不但是武将们脸色难看,尤其是登莱总督王子腾已经是按捺不住怒火了。
先前让他去登莱担任总督,他就不是很愿意,但是他也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朝廷是不会让一个武将长期在一地担任总督执掌军政大权的,而牛继宗又必须要离开京营,所以宣大总督这个位置必须要腾出来,他就只能去登莱担任这个新设的总督。
好在朝廷和皇上都谈及了登莱和辽南的重要性,就是要把登莱打造成为未来辽东的后盾基地,而组建水师舰队就是必然,一方面要打通辽南和登莱之间的后勤线,另一方面登莱未来要垄断对朝鲜和日本的贸易,也正是看到这一点,王子腾才愿意让出宣大总督去登莱,但现在看来这一切却成了镜花水月。
船厂都建不起来,何谈打造水师舰队控制整个去辽南、朝鲜和日本的海域?没有水师舰队,这登莱总督几乎就和一个总兵官没什么区别了,他这个登莱总督有何意义?
同样,登莱与辽南之间的水道不能畅通,那么后勤补给尤其是粮草的运输就不能不通过陆路,就像现在一样。
面临建州女真吞并了乌拉辉发等部之后,其兵锋已经直指辽西,而辽西那边的蒙古诸部如科尔沁等已经和建州女真眉来眼去,陆路运输将面临极大威胁不说,光是其运输成本就折腾得大周户部苦不堪言,所以开通登莱到辽南的水道运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这也是兵部、户部和军队武将们极力要确保的,同样这也是当初提出开海之略的一个最重要条件,否则军队和北方士人都不会答应。
殿内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了来自西面武将们的不满情绪,同样像齐永泰、乔应甲、郑继芝、王永光等北方士人的领袖们也都面带怒意,即便是素来和江南士人关系密切的李三才也都是皱眉不语。
这当初达成妥协的第一条现在就出了问题,做不到这一点,怎么让朝中这些北方士人和军队武将们满意,便是兵部和户部也要不答应。
“崔卿,既是如此,那如何能让这些江南商贾们去登莱设立船厂?工部船厂又该如何?”
永隆帝也知道这个问题怕是又要激起一番争论,朝廷免不了又要做一些让步和妥协,还得要有一些动作,但是却又不得不挑开摊牌,否则后续的很多事情就没法推进了。
“启禀皇上,翰林院修撰冯铿曾向臣有一个建议,但是争论颇大,臣也不敢作主,……”
丁字卷 第六十节 通通闪开,我要搞事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大殿最尾端望去,又是这个冯铿?!
怎么这家伙就没有一天安稳的?哪桩事儿都要掺和一手,可他若是户部、兵部或者工部某个司的官员也就罢了,真的就是吃家饭屙野屎管闲事了,但这家伙却是翰林院的修撰。
翰林院这里边一帮子人,要说轻呢,可以说啥事儿都轮不到他们插话,或者说什么事儿说了都不算,但是要说重呢,啥事儿他们都能发言插嘴,很特殊。
因为作为翰林院中人,他们都有一个以备顾问的职责,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作为皇帝的顾问身份出现,皇帝有什么需要咨询了解的,就可以问他们,而他们也可以就此发表观点意见,如果皇帝还认可赞同的话,这就几乎是代表皇帝的意思了,那就不一样了。
永隆帝也有些好奇又有些兴趣,又是这个家伙?
看样子又要给自己带来一份不一样的新鲜礼物,只是不知道这份新鲜礼物内阁诸公和六部诸位重臣乐意不乐意接受了。
他几乎能够想象得到肯定是不受朝中诸公欢迎的,否则崔景荣早就把这个情况在奏折中报上来了。
看内阁几位脸色都有些微微变化,估计也应该是猜测到一些不太让人愉悦的东西,只不过现在处于这种情况下,军队武将们和北地士人那边怎么安抚?
难道原来的设想作废?那恐怕军队武将和北地士人官员们就真的要鼓噪了,没有这样做事儿的规矩。
冯紫英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如针刺般的目光,但他无动于衷。
先前在和崔景荣探讨时他就已经把态度挑明了,但凡有其他路子,他也不提这么干。
可问题是现实摆在面前,登莱和辽南那边迫在眉睫,这么拖下去肯定是要出状况。
如果不这么干,根本就没法弄,即便是如此,都还要有周密的策划和部署,拿出一大堆具体的条陈来,才能实现目标。
眼观鼻鼻观心,冯紫英岿然不动,倒是让紧挨着他的魏广微和吴亮嗣二人身上都出了一身汗。
见冯紫英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崔景荣内心也好笑,这个家伙这会儿倒是装得挺像,之前在自己面前可是聒噪不已,这是要把架势拿足,等人家求他么?
“唔,诸位爱卿,辽东军情似火,可粮草补给经辽西输往辽东日益艰难,折损成本日高,而且面临来自辽西鞑靼和女真人的双重威胁,解决辽东补给问题势在必行,除此之法外,诸爱卿可还有其他方略?”
永隆帝终于说话了。
他没有理睬崔景荣的提议,而是直接把问题丢给了内阁和户部、工部诸公,这是他们的责任。
当初议定也是如此,开海举债便是要全力确保辽东安稳,而首要任务就是后勤补给,打通海运,控制朝鲜、日本的贸易,可谓一箭双雕。
同时也是以此为由才打动了王子腾,让他腾出宣大总督位置,否则难以把牛继宗挪出京营去接任宣大总督。
前两者可谓冠冕堂皇,而后者才是永隆帝内心急于解决的关键,现在京营节度使他一直不设,让陈道先以五军营大将身份暂代京营事务,同时又让仇士本控制的神枢营不断扩编,这样形成两强相制的格局,只有这样永隆帝心里才踏实。
但现在事情搁浅,虽说王子腾不可能再回宣大,而牛继宗也不可能再回京营,但这二人尤其是王子腾在京营中深耕多年,广有羽翼,更何况现在对方态度已经不及前两年那般,所以此时还不宜触怒对方。
面对皇帝的质问,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皱眉不已。
他们知道南京六部的确不堪,但是没想到南京工部之下的两大船厂会成这般模样,崔景荣都明确表示这两家船厂从上至下都是糜烂不堪,难以上台面了,那如何来满足登莱和辽东那边的要求?
“皇上,不如先听一听冯铿所言的荒唐之言如何?行与不行,姑且不论,但现在没有其他可选之策,便是不用,亦可抛砖引玉,寻找其他合适方略。”齐永泰打破了沉寂。
他自入阁之后仍兼吏部尚书,但是却少有发言,除非涉及到吏部事务,其他事务,便要有皇帝或者叶向高这个首辅明确示意他发表意见,否则鲜有主动发言。
但今日不行。
并非全是冯紫英的缘故,而是作为北方士人之首,他要对整个辽东乃至九边防务负责,在叶向高和方从哲乃至李廷机都三心二意之时,在这帮南方士人更多心思都放在开海举债拉动整个江南的产业经济发展,为户部国库充实谋划时,他需要盯着这一点。
这帮南人对辽东和北地边患远没有北地士人那么切肤之痛,所以齐永泰便是承受些异样目光,也要扛起来。
齐永泰这一出头,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都要掂量一下。
实际上他们已经了解到冯紫英的一些观点,比如将工部工匠工人全数拨付给愿意去登莱辽南建船厂的商贾,朝廷出资扶持这些船厂建设,甚至还要直接由朝廷出资向这些船厂订货,预付定金,这基本上就是由朝廷包办一条龙了。
这远远超出了朝廷的底线。
这意味着开海举债所得几乎都要砸到登莱和辽南建设上去了,而一旦辽东和宣大边防有事,粮饷不足,那么还得要找朝廷户部要钱。
而且登莱辽南建设一旦钱银不够,肯定还会向朝廷伸手要钱银,以王子腾的性子,那几乎是铁定的,而朝廷前期投入这么多,又是这样一桩事儿,不可能半途而废,军队和皇帝也不会答应,这几乎就又变成了一个无底洞。
对叶向高和方从哲的脸色不渝,齐永泰视若无睹,他知道这肯定会让这几位不高兴,不过这是他的责任。
永隆帝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也罢,听听也无妨,崔卿,你意便是由冯铿来讲解此事么?”
“回禀陛下,臣正是此意。”
崔景荣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的任务完成了,成功的把话题引到了这上边儿,配合齐永泰让永隆帝点头同意冯紫英来陈述这一方案。
之前冯紫英在船上就已经和魏广微、吴亮嗣等人进行了几次辩论,虽然不能说彻底说服了魏广微和吴亮嗣,但是他们也承认如果朝廷认定登莱和辽南这条运输线必须尽快打通的话,恐怕唯有冯紫英此法算是可行的,依靠工部那帮人是绝无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投射过来,落在老神在在的冯紫英身上。
永隆帝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这个家伙还真有意思,十六岁之龄,居然就能在朝会中唱主角了,嗯,且看他表现如何。
“冯卿,那你来说说你的建议,也好让朕和朝中诸公听一听你的想法,嗯,你办的那份《内参》,今日朝会之后,不管结果如何,亦可就此好生阐述一番,《军情动态》,《国计民生》这几个栏目是朕最喜欢看的,朕觉得似乎都应该靠得上,不妨都来议一议,……”
永隆帝轻快的口吻让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心里都是一苦,看样子皇上似乎有被说动的意思,这还没开始呢,就已经有这个姿态,一旦真的被对方说动,只怕朝中那帮见风使舵之辈又要附议了。
“回禀陛下,臣之想法恐怕和朝中诸公考虑问题的角度未必一致,毕竟臣只是在翰林院担任修撰,有幸跟随崔大人一行南下江南,方能了解我大周地大物博,繁盛若斯,但是对比江南北地,臣又深感忧虑,所以也有几个问题想要询问诸公,若是能得到一个明确答复,臣之建议方能有可行之道。”
冯紫英的话在大殿内立即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连齐永泰和乔应甲都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家伙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永隆帝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伙的有趣了,还要问几个问题,虽然说是要问朝廷诸公,其实恐怕也还包括了自己,这倒是挺有意思,已经很久没有在朝堂上有这样一股清风吹来了。
“朕允了,若是有什么问题涉及到此番开海事务,尽管问来,别说内阁诸公,便是朕亦可回答冯卿的问题。”
永隆帝大包大揽,显然就是要这帮人都拉进来不准回避和顾左右而言他,更是让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脸色一暗,心中叫苦不迭。
“可是臣还要说一句,只怕臣的问题有些尖刻犀利甚至刺耳,听起来恐怕也让很多人都不太舒服,甚至心意难平。”冯紫英一字一句道。
永隆帝微微色变,但是随即又笑了起来,“冯卿,你是怕朝中诸公无此雅量,还是担心朕的心胸不够宽广?尽管放心,朕说了,君无戏言!”
永隆帝的目光逡巡之处,一干重臣们都是面色沉肃,都意识到了这一位翰林院修撰怕是要搞事情了,嗯,而且这位皇上怕也是要配合着搞事,不过究竟是冯铿配合永隆帝搞事,还是永隆帝配合冯铿搞事,还真不好说。
“臣不敢,那臣就谢主隆恩了。”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臣先问第一个问题,大周边患,首当其冲为谁?”
永隆帝笑意更甚,没等内阁和兵部的人回答,便立即应道:“自然是建州女真。”
“建州女真自元熙三十年以来,不臣之心日益凸显,其吞并海西女真的野心昭然若揭,但是大周却苦于辽东后勤不畅,眼睁睁看着其大败九部,灭哈达,建赫图阿拉,摆在我们面前最现实的就是去年奴酋已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吞并了辉发部,扈尔奇山城被攻陷,昔日大周在海西女真部中最亲近的一部就此灭亡,拜音达里父子据说在破城自焚之前还送出一封信到蓟辽总督府,叱骂我们大周见死不救,必遭唇亡齿寒之噬,不知有无此事?”
殿堂内一阵大哗,许多人都是相顾失色。
很显然不但海西女真辉发部被攻灭至今朝中许多人都不知晓,而这封信的事情怕更是鲜有人知。
丁字卷 第六十一节 猛击一掌
永隆帝脸色也是一暗,他也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一上来就发大招,直接戳到了朝廷的痛处,也是他的痛处。
这桩事情在朝中也是隐秘,只有兵部和内阁诸公以及他清楚。
蓟辽总督在给朝廷的奏折中也是言辞震惊又深感忧虑,认为如果按照当前的形势下去,恐怕建州女真对整个海西女真的征服要比最初朝廷想象的要快得多。
特别是对海西女真辉发部的剿灭吞并彻底震慑了海西女真其他残余两部。
如果说最早建州女者对哈达部的征服还没有引起大周的足够重视,那么辉发部的溃灭就让大周,尤其是让直接面对建州女真的辽东镇感到了森森杀气和寒意,同时也让海西女真仅存的两部——乌拉部和叶赫部噤若寒蝉。
一直被视为与大周关系密切的辉发部没有得到大周任何支持,那么下一步建州女真在对残余的乌拉部和叶赫部动手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整个大殿内从开始的窃窃私语到慢慢都注意到了永隆帝阴厉的表情和几位阁老难堪的神色,大家都已经明白这恐怕是真的了。
永隆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确有此事。”
他不是没有担待的皇帝,在接到辉发部的求救信之后,辽东镇也是急报朝廷,但是最终在兵部和辽东镇计议之后,还是痛苦而艰难的保持了沉默。
无他,后勤严重不足,难以支撑起一场像样的战事,而辽东也没有做好和建州女真开战的准备。
辽东镇的现状虽然在九边算是最好的,但是后勤补给问题一直是困扰其最大的难题,特别是粮食难以自给,军民都需要从关内运来,而这运输成本算下来谁都要喊吃不消。
三石粮食运到辽东如果能剩下一石,那就算是相当不错了,其中路上消耗折损,可想而知。
可以说在辽东打仗就是打消耗打后勤,而后勤却恰恰是辽东最大的软肋。
“臣不知道在座诸公对于辽东辽西局势究竟了解多少,但是臣还是要说一句,现在辽东那边行人司和兵部职方司传回来的消息都表明在吞并了辉发部之后,建州女真实力大增,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对乌拉部动手,而乌拉部远在辉发部以北,大周现在即便是想要援助乌拉部也已经失去了可能性,嗯,也没有那个实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建州女真吞并乌拉部。”
冯紫英没有顾忌兵部尚书张景秋和内阁诸位包括齐永泰难堪的脸色,自顾自地道:“不知道下官这个说法是否属实?”
这个话题当然不是针对皇帝了,而是针对兵部了。
永隆帝低垂眼睑默然,而张景秋却是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道:“乌拉部所处位置特殊,比哈达部更北,而且三面皆被建州女真包围,另外一面则是面对素来和建州女真亲善的左翼蒙古的科尔沁部,我们没有办法援救,而且当下辽东的状况只能是维持守势,没有进攻之力。”
虽然朝中臣工们都知道朝廷在辽东的局面很艰难很危险,但是毕竟离他们太远,他们也对那边缺乏一个清晰的认识。
所以说句不客气的话,便是作为首辅和次辅的叶向高和方从哲二人对辽东的局面也是模糊不清的。
丢掉一个女真的小部落,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得了。
就像元熙三十九年建州女真灭了海西女真哈达部,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去年吞并了海西女真的辉发部,虽然让大周有些难堪,但是好像也没有真正对大周构成多大的威胁。
但是对于精于军务的张景秋来说,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辉发部的溃灭是相当危险的一个开端,使得大周已经无力干预和制止建州女真的疯狂壮大了,而一旦乌拉部被建州女真吞并,此消彼长,这都让建州女真得以不断的膨胀,等到把叶赫部再吞下,张景秋很清楚,辽东便不可守。
守也只会让辽东成为大周身上一块不断失血溃烂的伤疤,甚至可能活生生把大周拖死。
“多谢张大人直言相告,那下官再问一句,如果乌拉部被建州女真吞下,叶赫部位置应该比乌拉部好得多,紧邻我们大周,我们辽东镇可否能与叶赫部联手抗击建州女真?”
张景秋苦笑,这厮简直就是把自己当成了背景墙了,踩着自己垫背上位啊。
不过张景秋并不在意,因为这样一个机会既然连皇上都不介意,甚至乐意,那他又有什么舍不得这点儿面子?
要说那也是萧大亨和李成梁搞出来的这一包烂污事儿,自己不过是来擦屁股罢了。
只要能达到目的,那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不过张景秋也很清楚,自己作为兵部尚书,每一句话都要对朝廷负责,对殿堂上的所有人负责,每一句话都要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思考再三,张景秋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又捋了捋颌下短须沉声道:“理论上可以这么做,但是关键在于叶赫部和建州女真实力相差悬殊,若是我是建州女真,只需要从侧翼牵制辽东镇,其余力量便可把叶赫部吃下,而且反过来还可以借势袭扰辽东,到了那个时候,辽东镇就会进退两难。”
张景秋还是没敢说到那时候辽东便不可守了,这话太刺激在场众人了,便是皇上都难以接受。
“那么张大人,下官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就目前辽东局势,如果没有特别的变化和改观,叶赫部被建州女真吞并也是迟早的事情?”
冯紫英一步一扣,步步紧逼。
“应该是如此。”张景秋坦然回答道,他已经觉察到了冯紫英意图,不过不破不立,这样挑开也能让更多的人真实了解到辽东局面。
“那叶赫部被建州女真吞并,蒙古左翼便与建州女真连为一体了,辽东怎么办?还能守得住么?”
张景秋摇头,“如果到那一步,我仍然是兵部尚书的话,我会建议彻底放弃辽东镇,退守山海关一线。”
“放弃辽东,那岂不是意味着建州女真可以通过蒙古左翼诸部自由出入辽西而再无后顾之忧,他们也可以任意深入蓟州和宣大?那我们岂不是成了狼尚未走,又来了虎?”
话问得很直白而刺耳,但是却是实话。
“我们花费几十年时间,上千万两白银来打下辽东加以镇守,其结果就是最终我们会仓皇退出,几千万两白银就是打了水漂,为他人作嫁衣裳?其原因就是我们无力在辽东对抗女真人?在辽东对付不了女真人,那在关内就能对付得了么?”
冯紫英冷冰冰的质问让所有人都感受到此子说话的尖刻犀利。
张景秋看似被冯紫英逼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但是内心却是在为冯紫英点赞。
那一句“在辽东都对付不了女真人,在关内就能对付得了?”更是问出了张景秋内心的很多积郁。
在座的不少人都觉得辽东既然守不住,那就守关内,但那你就没有想过,辽东守不住,你凭什么就能守得住关内?
女真人可以从东起大海西到宣大几千里的防线上选择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来发起攻击,让你疲于应对,被他们控制了主动权,而且还拱手将蒙古诸部让给他们,这一仗尚未打就已经输了三分了。
见张景秋不语,冯紫英转而把话题抛给内阁诸公,“我不知道咱们这里边有没有谁觉得实在不行咱们放弃辽东就行了,反正我们还有关内,但我要说一句,但凡敢言弃辽东者,人人得而诛之!祖宗留下的土地一寸也不嫌多,不思开疆拓土,却成日琢磨弃土,这等为人臣者,拿来何用?”
就在殿中众臣咋然变色时,冯紫英却又马上接上话道:“但是张大人方才所言如果女真人真的吞并了乌拉部和叶赫部,而我们还只有辽西走廊这一条补给线的话,那么放弃辽东就是最明智的选择,我赞成这个观点!”
“所以,我们大周决不能落到这一步!登莱和辽南之间的海运补给线,必须打通!不谈日后如何控制与朝鲜和日本的贸易,不谈日本石见银山的银子正在源源不断的输入我们大周,也不谈一旦建州女真完成了对整个海西女真乃至东海女真统一可能对整个朝鲜产生的影响,进而可能导致朝鲜这个在唯一还对我们大周保持尊重的外藩倒向女真,单单是让统一后的女真人可能将蒙古左翼彻底纳入麾下进而对整个蓟辽宣大这一线形成压倒性的威胁,我们大周就决不能放弃辽东,这是关乎我们大周生死存亡的命脉!”
冯紫英骤然间将语气提高了几个声调:“若是谁还抱着那种苟且偷生的腌臜心思,那我只能说他似乎忘记了前宋时候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之后被北元铁蹄踏破江南的故事了!或者,我们大周真的准备要让南京第二次变成首都?”
丁字卷 第六十二节 猛击一掌(续)
记记重锤,如洪钟大吕,撞击在大殿内一干重臣们心中,北方士林文臣和武将们一个个是热血沸腾,而南方士臣们同样是触动甚深。
能站在这个大殿内的人,哪一个不是年少时苦读又经历了几十年朝堂风雨的?又有哪一个对整个大周形势是懵然无知的?
无外乎关系到自己和自己代表的家族、乡党和阶层利益罢了,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定,没有谁愿意看到大周衰微,没有谁愿意让北方游牧民族的铁蹄重新跃马中原饮马江南。
北元噩梦虽然时间短暂,但是两宋的卑微苟安却像刀砍斧劈一般铭刻在文臣武将们心中,燕云十六州和岁币之辱无人能忘怀,没有谁能容忍大周变成两宋那般模样。
冯紫英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永隆帝在振奋之余也仔细的观察着一干阁臣们的神色变化。
这些老于世故的臣子们或许会因为冯紫英的话语有所触动,但是要说就凭这番话就能让他们立即热血沸腾赞同支持你的意见,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触动的契机。
“说得好啊,发人深省,朕很多年没听到过这样猛击人心的直谏了,不知道诸公内心如何着想?”永隆帝轻轻喟叹了一声,“朕听明白了,紫英之意,那就是辽东不可失,但若是不解决辽东的后勤补给问题,那么辽东便不可守,是这个意思么?”
冯紫英昂然抬头:“回禀陛下,臣正是此意,而且还需要确定,辽东的后勤补给问题不能拖,若是三五年之内不能彻底解决,而女真人一旦解决掉乌拉部和叶赫部,辽东便是一局死棋,甚至连朝鲜都可能彻底倒向建州女真,成为他们的后勤补给后盾!”
这是一个连环扣。
不解决后勤补给,辽东镇便只能维系守势,而建州女真便能好整以暇的逐个收拾掉乌拉部和叶赫部,而一旦收拾掉海西女真残部,那么辽东变成了孤子,要么果断放弃撤离,要么等待的就是失陷。
“可是紫英,连通辽南和登莱海运航线,其间难处甚多,内阁和六部诸公恐怕也早有计议,紫英你怕也是有考虑吧?”永隆帝语气温和。
冯紫英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永隆帝在为自己引路,点点头:“开通辽南——登莱海运补给线当然有很多需要克服的障碍,但是若是没有问题难处,那还要我们这诸多臣工站在这殿内作什么?考虑问题解决难处,不就是朝中诸公的责任么?办法总比难处多,臣不信以叶公、方公诸公之能就解决不了这些问题。”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脸色不善的轻哼了一声,却没有言语。
这会儿知道说好话了?先前这厮可是恣意汪洋,大言炎炎,把自己这一干人视若无物,弄得大家都是脸上无光,到最后要解决问题了,还得要推到自己几个人身上来。
永隆帝见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不言语,当然清楚这几人心思,微微一笑,“紫英,若是还有什么问题,不妨一起提出来。”
“臣没有了,其实臣就想要表明一个意思,那就是既然辽东必守,关乎我们大周北方防务的成败,那么辽西走廊补给线不能支应的情况下,辽南——登莱补给线就是必须打通的,既如此,那就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克服困难,没条件创造条件,我们要做只是去彻底做好这件事情!”
冯紫英的话让大殿内又安静了下来。
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克服困难,没条件创造条件,这三句话朗朗上口,本是冯紫英前世中经常用的会议用词,但在这一刻说出来,确实让殿中诸臣耳目一新。
是啊,在这里反复纠结计议有何意义?如果这个事情必须要做,问题必须要解决,那么为什么不来具体计议如何解决问题做好事情?
连齐永泰都忍不住对自己这个弟子刮目相看,这三句话可谓触及到了这大殿中很多只会玩嘴炮的清议人士的痛处,解决不了问题,做不了事情,但是反对质疑倒是比谁都更来劲儿。
“陛下,既如此,不如就让紫英谈一谈他的建议吧,当下解决辽南——登莱的运输补给的确有许多问题难处,要解决克服,也需要在座大家群策群力。”工部尚书李三才终于插话了。
他是北地士人,但一直与江南士人交往密切,而且先前崔景荣提及的问题主要也是出在工部,当然那是南京工部的问题,而南京工部相对于朝廷工部较为独立,而且他这个工部尚书走马上任时间也不长,板子也打不到他身上来。
他站出来说话无疑是最合适的,也能缓解一下南北士人之间因为此事引发的激烈情绪。
叶向高和方从哲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点头,“紫英,那你说说你的想法,嗯,主要谈一谈怎么来建成和运作,以及可能遭遇的问题难处。”
事已至此,皇上摆明车马是要给王子腾一干人一个交代,而且实事求是的说,辽东也绝不可失。
朝中其他一些不通时务的江南士人可以张嘴不负责任的乱说一气,但叶向高、方从哲乃至李廷机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丢了辽东,只怕整个大周军队的军心士气都要丢了,到那个时候,恐怕就真的要如冯紫英所说,需要考虑迁都南京甚至杭州,要和建州女真划江而治了,那自己这一届内阁就真的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下官以为,要打通辽南——登莱海上补给线,就必须要在辽南、登莱有足够的造船能力和足够的航运规模,而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让商贾们自发自觉的来登莱、辽南经营船厂和航线,而就目前来说,龙江、清江船厂的模式弊端甚多,南京工部和都察院监督无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提举司那帮人和船厂内部内外勾结,责任和利益不匹配,他们当然要从中作祟,……”
工部尚书李三才忍不住皱起眉头,“紫英,我们明白你的意思,官造不可行,那么登莱和辽南一片白地,怎么能让那些商贾自觉自发来建船厂开航线?他们在南直、两浙和闽地人熟地熟航线熟,而且气候对他们来说更是无法匹敌的优点,怎么可能愿意来辽南和登莱?”
“是啊,紫英,如果是全部由朝廷出钱银,让民间商贾们来建船厂造船,先不说户部国库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来,如果这样做了,那和官造又有何区别?官造好歹船厂还是咱们朝廷的,这样让民间商贾来,几乎就是朝廷送钱银给这些商人了。”
郑继芝既是户部尚书,又是北地人,他说这话,要比那些江南士人更合适。
这也是朝廷诸公最难以接受的。
“郑大人,下官从未说过要让朝廷出钱来替他们建船厂。”冯紫英含笑道:“谁出钱谁受益,这个规矩下官还是懂的。”
“哦?”郑继芝一愣,不是说这厮主张让朝廷出钱来扶持商贾们去辽南和登莱设立船厂么?如果朝廷不出钱,这些商贾怎么可能北上?“那可能是本官误会了,不过紫英,要让这些人乖乖服从朝廷的倡议来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那可真的有点儿难了,紫英可有什么妙策?”
“郑大人,商人重利轻别离,只要有利可图,便是妻儿老小也可以舍弃,更别说北上了,至于气候,又不是让他们下水造船,他们又有多少不适应?再说了,当下北地许多流民连饭都吃不饱,便是水里冷了一些,只要是夏秋两季入水,我想登莱和辽南那边也不至于就无人愿意挣这个钱。”
见永隆帝皱眉,叶向高也忍不住插话道:“伯孝兄,还是等紫英先把具体方略介绍之后我们再来计议吧。”
郑继芝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孟浪了,皇上和内阁诸公以及所有人都在等着听冯紫英的方略,自己却来横加打断,赶紧告罪。
“以下官的想法,登莱和辽南要想彻底畅通海运,设立船厂是必须的,第一需要能建造,第二要能维修,这是一项长期的事务,而且我们也可以看到像西夷人的舰船从万里之外的西夷来到我们大周,其舰船从设计架构到船型、帆索形状皆与我们大周常用船只不一样,下官也了解过,西夷船只更利于远海航行,而我们的船只则更适合近海航行,在载重和操作方面各有所长,但他们的舰船显然更适合设置船用火炮,……”
“……总体来说,西夷造船技术已经超越了我们,我们的水师舰队如果未来要保障辽南——登莱畅通,控制日本、朝鲜航线,甚至未来还要彻底让这一区域的贸易利益为我们大周独享,学习西夷修造船技术,以西夷舰船打造水师舰队,这才能使得我们的水师舰队不至于落后,进而保持我们在这一区域的独大地位,……”
丁字卷 第六十三节 环环相扣
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都是耐着性子听着。
冯紫英这番话又有些偏题,怎么造,造什么船,如何用这些船,这都是后话了,他们更希望听到的是怎么能让朝廷不出钱的情况下就让江南这些商贾主动愿意来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造船。
他们都是江南士绅代表,如果说朝廷既不出钱,那么要让这些商贾北上,那就只有像八十年前广元帝迁都京师时一样,强行让江南富商必须进京,刀兵之下,自然都只能俯首听命。
那一次也是让江南士绅富商大伤元气,也引发了江南士绅对朝廷的不满,南北之间的对立加剧,如今再要来这么一遭,强行让这些江南士绅商贾出资到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几乎就相当于捐输了。
这捐输数量未免太大,而且还要将人捆绑在那里,那无疑是这些商贾,也包括整个江南士绅商贾的代言人,也就是他们难以接受的。
冯紫英也显然意识到这一点,这帮家伙显然对开海之后可能面临的海贸船只和水师舰队船只这些具体情况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如何解决之前所提到的问题。
“设船厂,下官以为可以招募江南对造船行业熟悉的商贾,在登莱和辽南合适区域划地免费给予这些商贾,另外可以让这些商贾招募一些熟悉建造的人员,若是在籍人员,可以除籍,包括清江和龙江船厂在籍工匠亦可依此办理,……”
这个提议立即在殿堂内引起了一片哗然,不仅仅是工部,包括内阁和其他一些六部重臣们,显然都难以接受这样一个建议。
在籍工匠技师相当于是工部“私产”,虽说没有权力限制其人身自由,但是其户籍却是永久固定,世代继承,不能脱籍,这是自古以来便定下的规矩,现在却要打破这一千年铁规,无疑让他们难以接受。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有些心动。
毫无疑问这一建议是对愿意北上来设立船厂的江南商贾有利的,但是他们同样还是朝廷重臣,要从维护朝廷利益出发,这个建议显然还是伤害了朝廷的利益。
这个建议明显太过出人意料,毫无意外的会遭到其他大臣们的坚决反对,尤其是工部和出身北地的大臣们的强烈指责,也只有冯紫英这个愣头青才敢如此放言。
在他们看来,这个建议恐怕很难得到支持,贸然表态只会招来敌视和攻讦。
而且单单是这一点,肯定也无法就让这些商贾们到辽南登莱投入巨资建船厂。
要建成一家能够生产舰船的船厂可不是光靠一帮技师工匠就能行的,而且清江龙江船厂的技师工匠如崔景荣所说,这些人已经脱离了真正具备远航的造船技术太久,恐怕很多都难以胜任了,真正要担当起造船的大匠,还得要自己去招募和培养。
见殿中不少大臣要么私语,要么群情激愤,要么就是冷笑不屑一顾,冯紫英也知道这会犯众怒,但是如果这一点不提出来,眼睁睁的看着这两家船厂这么糜烂下去,甚至这些工匠技师也慢慢退化成不堪一用之流,那未免太可惜了,所以哪怕是得罪一些人,也要提出来。
见冯紫英收声不语,一直未曾开腔的左都御史张怀昌厉声道:“殿前失仪,依律当罚!”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张怀昌这才道:“先前皇上和首辅大人已经说了,让冯修撰先把方略说完,具体情形再议,何须一听不如意之言,便这般鼓噪,一干为官多年的士人,却连书院学生都不如,成何体统,简直有辱斯文!”
冯紫英目光落在这位左都御史身上,这一位的身份也很特殊,论理他是南直松江人,但是他祖籍却不是松江,而是辽东盖县,只不过其父自幼随军在松江卫所生活,后其以军籍子弟考中进士,进入朝廷,所以理论上籍贯属于南人,但是其骨子里却是北人,而且是文臣中极为少见的辽东人。
张怀昌是都察院第一号人物,主掌风宪,此人性格清峻,孤高不群,朝中众臣都有些敬畏,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二人也都十分尊重他。
好在此人并不是那种吹毛求疵之辈,他治下的都察院基本上都秉承了这种风气,除了对军队、武勋和龙禁尉这等素来是盯着的重点群体较为严厉外,对士人文臣也都颇为优遇,所以此人在南北士人中风评都相当好。
被张怀昌训斥了一番,殿内立即清静无语,冯紫英这才抬目望向叶向高,叶向高点点头,冯紫英这才又继续道:“下官也知道此议肯定是破天荒,但是我们一行到清江龙江船厂实地细查过,如果继续此等情形,不出十年,这些工匠技师基本上就废了,因为现在造船一行技术也在日新月异,他们根本不再具备能够制造出民间所需要的船只技能,与其让其泯然众人,为何不能让他们去登莱辽南有所用?”
“再说了,工部诸公亦在此,我等都知道这等匠人苦于生计,对上边安排的事项毫无兴趣,能拖则拖,能赖则赖,与我们在宁波看到的民间船厂技工匠人想必宛如天壤之别,无他,没有一个刺激奖励机制,他们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差一个样,如何能让他们像民办船厂那般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无利不起早,没有利益,这等小民,谁愿意吃苦吃亏?”
冯紫英专门点明,这是小民,和殿中的”君子们“不一样,以免又要为了教化之道争论一番。
虽然还是看得出很多人对此不赞同和不以为然,但是也有些人在思考这个问题,起码有了左都御史的训斥,再无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作妖。
“在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肯定要给商贾以鼓励支持,否则何以吸引对方?工匠技师的扶持一方面,划拨土地无偿支持也是一方面,但这都还不够,船厂是既要花费巨大钱银投入,又不是一下子就能立竿见影见到效果的,要让找这些江南商贾北上,还得要有一些举措,……”
戏肉来了,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建船厂,商贾们自身肯定要投入巨大,但是可能自身钱银不够,那怎么办?有人想过让朝廷出资,但是朝廷出资了之后怎们来防止这些商贾们把朝廷钱银乱用贪墨和亏空掉?若是介入管理,那会不会主客不分,导致内讧不断,最终相互推卸责任,结果事情反而不成?”
冯紫英自设自问,显然是否定了朝廷出资的可能性,这也让一些人松了一口气,一些人略感失望,但更多的人兴趣大增,想看看怎么来解决这个死结。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要让商贾们自己出钱来替朝廷干活儿,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来说困难推托。
“下官的意见是可以鼓励其从银庄钱铺借贷来进行建造,不仅仅是建船厂,包括其日后造船亦可用此法,……”
这个提法出来让堂中不少人都连连摇头。
这银庄钱铺的确在江南和京师都有了,很多都是和当铺、金银铺连为一体,不是说不能借贷,但是借贷基本上都是以抵押的方式来进行,比如金银首饰和骨董,比如裘皮衣衫,比如绫罗绸缎,甚至也可以以地契房契作质押来换钱,但那基本上算不上是借贷,而是质押,当然肯定有利息和手续费。
但这种抵当质押换钱,数量一般都不大一般都是几两到几百两之间居多,而上了千两的基本上就很少见了,毕竟什么玩意儿能上千两银子来抵押,真要有地契房契,也不需要到当铺来,直接找朋友或者放贷的都能马上借到钱。
至于这个时代真正的钱铺银庄,基本都是为商贾的通存通兑服务收取手续费而设,基本上没有借贷这个业务。
可这建船厂和造船借贷,那就不一样了,动辄可能就是成千上万的银子,哪个当铺和银庄钱铺敢承揽这等一桩营生就能让铺子亏得垮掉的活儿?也没有这个先例。
但是永隆帝、叶向高和方从哲以及郑继芝和李三才几人却已经是眼睛一亮,他们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之前在临清贡砖事宜上,崔景荣在奏章中就提到了开禁贡砖,但是很多有技术和人手的商贾却苦于没有足够的钱银来开办,而借贷印子钱的话那利息太高,风险太大,制约了贡砖营生产业的发展。
他在奏章中就提到了冯铿建议可以由朝廷开设一家银庄,或者和民间商贾合股合营,主要扶持这类与民生有益对朝廷有利的营生产业。
但是这份奏章后来永隆帝交付下来由内阁计议,虽然同意了贡砖开禁,但是这个建议就只是在内阁和户部工部中传看了一下,并未引起重视,更谈不上办理了。
而现在冯紫英的旧事重提,显然就是真把这桩事情作为其中关键一环来抓了。
这个家伙果然厉害,居然提前布子,一步一个呼应,让你不知不觉跟随其而动,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欣赏背后隐藏着的忌惮。
丁字卷 第六十四节 开天辟地,发人深省
“可能有人会说,有哪家银庄钱铺能够借钱给他们?一家船厂可不是三五百两银子能打发的,便是几千两也未必能行,更何况银庄钱铺也从无这种生意经营。”
冯紫英继续自问自答:“下官的意见是,由朝廷户部来牵头组建这样一家银庄,吸纳各地豪商巨贾和士绅们入股,然后以此股本来进行放贷,……”
冯紫英的话又在殿堂内激起了一阵风雨,这一次虽然以张怀昌的威势,都未能让所有官员沉默。
连阁老李廷机都忍不住沉声道:“紫英,这不妥吧?朝廷来主导放贷,这成何体统?朝廷岂不是成了和那些放印子钱的奸商一般?这连与民争利都不是了,而是纯粹的谋利了,对朝廷威信是最大的损害!此例绝不可开!”
李廷机的观点赢得了殿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支持,一干官员都是纷纷鼓噪反对。
这个朝廷来设立银庄再来放贷,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而且和西方的观念不同,东方的朝廷是不能与民争利的。
而放贷商人不但在商人中都属于受鄙视的对象,当然这也和放贷商人的利息过高有很大的关系。
像大周律规定,借贷月利不得超过三分,超过三分就要治罪,同时借贷利息不得超过本金,但实际上在民间借贷中,哪怕是亲朋好友之间的大额借贷都从无低于二分以下的,三分更是最常见的,而超过三分也比比皆是。
这样高的利息也使得商贾借贷也是极为慎重,稍有不慎就能陷入债务泥潭。
冯紫英也意识到了要一下子扭转这些人的观点,恐怕很难,但是他必须要把这个意见提出来,要让这些人有这样一个意识,至于说要成立这样一个银庄来扶持,他也没有指望朝廷会一下子就放开。
“李大人,可能您误解了下官的想法,下官先前就说了,成立银庄并放贷是为了扶持这些营生的发展,像造船行业本身投入巨大,寻常商贾肯定不愿意离开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去陌生所在发展,因为不可预测的风险太大,那么要减轻他们担心,肯定就要从多方面予以支持扶持,这种贷款支持不过是一方面罢了,而银庄放贷也绝不是为了那点儿利钱,……”
冯紫英很平静地解释,但很显然这很难让人信服。
“紫英,如果朝廷用这种方式来支持扶持,那岂不是和朝廷直接送钱给这些商贾并无二致了?”李廷机摇头,目光阴沉,“这可和你最初说的不一样。”
“如果朝廷户部不愿意出资,那也没有关系,只需要由朝廷出面表示朝廷会支持这些产业的发展,鼓励和支持民间商贾来成立这样一家银庄来扶持这一类对国计民生皆有大益的产业营生,我想还是能够做到的,当然,对这样一家银庄,朝廷肯定要有相关政策支持,……”
李廷机也不是好糊弄的,随即追问:“紫英,你这个朝廷要支持有些含糊其辞,具体如何支持?别还是拿户部银子去填补吧?”
冯紫英苦笑,“当然不是,如果李大人要问具体细节,下官也可以谈一谈,……”
李廷机看了一眼叶向高,然后才又向永隆帝行礼,“皇上,臣以为既然是朝会计议,不妨把许多事务一一挑明,以免日后下去之后,朝中又有人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私相授受,若是可以,今日朝会便可确定下来,若是不行,那也要说清楚,以免日后又出各种流言蜚语,……”
很显然李廷机这是得到了某些授意,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问题。
准确的说是叶方二人都不放心郑继芝这个户部尚书,担心这个家伙要和永隆帝以及齐永泰等北方士人来做交易。
郑继芝本身就是北地士人,而且年龄已大,早就可以致仕了,若是这个家伙觉得反正要致仕了,这个时候要为北方出一把力,要不顾一切的把户部掌握着的权力用到极致去支持,那日后就真的要给朝廷弄个窟窿出来了。
永隆帝略作思索,最后还是道:“紫英,你就说说吧。”
冯紫英瞥了一眼李廷机,虽说李廷机对他印象颇好,但是这等事情也不可能轻易让步,冯紫英倒也觉得有趣,点点头,“下官之意是如果朝廷能让户部在这家银庄开设一个户头,将户部银两存于这家银庄中,那么就应该算是对这家银庄最大的支持了。”
一石激起千重浪,将户部,也就是大周朝廷的国库户头置于这家银庄中?那怎么行?!这个冯紫英疯狂若斯?!
殿内一片大哗,冯紫英却不在意,他知道肯定会引发巨大的争议、质疑甚至是反对。
你朝廷不入股,就难以获得足够的信誉度,要想筹办起这样一家钱庄那就难度要高许多,冯紫英当然要提出要求。
“紫英,你这恐怕就有些过了吧?”方从哲都忍不住了,“若是户部银两存于这家银庄中,按照你设想,又要用去放贷支持那等所谓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产业营生,若是户部急用银两,那该如何?”
“方大人,我希冀设立的银庄当然不只是放贷那么简单,而且设立银庄,存贷银两也会有一个备用金的问题,事实上户部存在银庄中的银两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后备保障,以保证在特殊时期不至于让银庄兑付出现问题丧失信誉,这一点比较复杂,……”
明知道要给这些欠缺现代金融知识的人解说清楚近现代银行的盈利基本模式有些困难,但是你要不和他们说清楚,他们便永远明白不了这其中的奥妙。
而实际上在西方,这种兑换存贷的银行在十二世纪已经有了雏形,而在二十多年前意大利就有了真正的商业意义的银行。
但在大周,那些钱铺银庄仍然是与当铺紧密相连,基本上是以抵当为主,而兑换并收取手续费用这种业务也并没有出现多少年,还处于一种缓慢而凝滞的萌芽状态中,甚至还遭受许多抵制和不信任。
这从薛家的典当行对这种钱铺银庄的方案态度就能看出一二来。
“……,我举个例吧,比如银庄股东出资一百万两,那么这一百万两便是股金,另外比如户部存入三十万两,嗯,其他一些为了方便通存通兑也就是生意往来的商贾们零星存入七十万两,那么总计两百万两,那么我们理论上便可以将一百万两进行放贷,因为这实际上是来自股东的股金,无虞会被取走的,……”
“……,但实际上,户部这三十万两银子可能一年都不会取用,也可能一个月之后因为山西大旱或者江西洪灾需要银子赈济就要取出二十万甚至全部,同理,这些商贾们存入的银两,这个月在扬州存入,下一个月他可能要在京师用于支付他购买的货物要花掉一半,又或者再下一个月他要在大同收购来自塞外的马匹皮货又要支付掉另一半,……”
……,与此同理,也许等两个月他又在洛阳卖掉了货物收回了货款,继续存入,这无数个商贾在这种不断的时间交错中,始终会有相当一部分银两积留在银庄中,周而复始,经年不绝,……”
“……这一部分银两看起来是不断变化的,但实际上大家细算一下,基本上可以确定下来一个大概幅度,比如一百万两中可能会有五六十万两始终不断的存入取出,而剩下几十万两就是在积留在银庄中,便是可以用于放贷的的银两,……,另外也可以设置一些前置程序,比如要取大额银两,须待提前一段时间来通知,以便让银庄准备,……”
说得很绕,但是却浅显易懂,冯紫英专门强调了这样一种存取之间时间差和概率问题,这勉强让这些人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是却都觉得相当复杂而且仍然是不确定性太大。
“可是紫英,如果遭遇所有人同时来提取银子,而你又把这些银子都借了出去,那么你怎么应对?”方从哲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方大人,这种概率很小,或者除非有特殊原因,几乎不可能,比如有一千个商人都在这里存取银两,他们来自京师、南直、山西、湖广、闽地,甚至相互之间既无交道也不认识,怎么可能同一时间来取钱?”
冯紫英耐心地解释:“除非是某种特定情况下,比如朝廷认为银庄存在问题,要予以查封这一类的情形,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户部能够入股或者在银庄开户的缘故,这相当于将朝廷的信誉借用了一部分给银庄,使得广大商贾增强对其的信任程度,甚至如果户部成为其股东,亦可派驻人员对其进行监督,防止其滥用钱银或者不按照当初设定的方向来开展业务,……”
冯紫英的话在大殿内回响,也激起了整个殿内一干大臣们的深思。
这种开天辟地的思路实际上并不复杂,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一层纸,一点穿就明白了,但就差那一点穿的灵感。
至于如何来具体操作,却还有很多须待细细斟酌的事宜。
丁字卷 第六十五节 舌战群儒
很多人都在用复杂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在一干重臣和皇上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郎君。
之前不少人就知道这个家伙很是不凡,但当走到今日这步时,就真的没有人可以无视他了。
临清民变时单枪匹马闯出乱民包围求救,才十二岁,已经展示了其勇武和魄力,嗯,这还可以用其家学渊源,生长于边地来解释,而且也没有太多人知晓。
殿试展风采,恩荣宴上露锋芒,一直走到办《内参》开言路,预言宁夏叛乱,然后西征平叛,这一切都还勉强可以用出类拔萃绝才惊艳在这样的言语来形容,嗯,毕竟每一科或者每一任皇帝手上都会有一些天纵奇才冒出来的。
但当开海举债之略提出来时,就再没有人随便能用一个优秀或者聪明能形容了,这是真正的经世济国之略,尤其是对当下的大周。
不过在今日之前,很多人的印象都还是停留在道听途说的层面上,绝大多数人都还不认识冯紫英,但今日大殿上这一番已经有些舌战群儒的风采了。
原本是计议在登莱和辽南吸引商贾开设船厂事宜,现在却被偏题到了设立银庄上,而且还引发了内阁诸公的极大兴趣,连带着大家都被带进了沟了,对这个前所未有的银庄“功能”充满好奇心了。
叶向高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果继续掰扯下去,估计冯紫英这小子还能给说得天花乱坠,这殿上许多人根本就不懂经济营生,要被他给忽悠得神魂颠倒,真还以为那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连方从哲和李廷机这二人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都有点儿云里雾里的柑橘了。
“紫英,此事我们下来再议,银庄如何设,户部能不能开设户头,即便是开设,那意思一下存个三五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以,下来再议。”先丢下一个话头,让那些个担心被忽悠进去的反对者心里踏实许多,叶向高转入正题:“除了这个外,紫英可还有什么要求朝廷扶持的?”
“首辅大人,银庄这边如果只是意思一下,那么学生觉得恐怕就需要以朝廷订货来刺激和鼓励商贾们了。”
冯紫英知道银庄的事情根本不是一时半刻能说得通的,也就很理性地转开话题。
“朝廷订货的意思也很清楚,既然要建水师舰队,那么朝廷就要拿出一个方略来,比如三年或者五年,要建成的水师舰队需要哪一类型船只多少艘,每一类船只有什么技术和配备要求,比如是我们大周现在的沙船福船,还是西夷船只,上边是否需要设置火炮,设置多少,都要有一个明确要求,……”
“确定了水师舰队规划,就可以明确告诉这些商贾,舰船只会在辽南和登莱造,谁在这里设立船厂,便可以获得银庄借贷支持和朝廷的订货,朝廷还会提前预付订金,按船只建造进度付款,也欢迎船厂之间相互竞争,当然在初期,肯定会都给予一些订单支持,……”
叶向高、方从哲已经明白了,冯紫英这种扶持方式倒也有些新奇,朝廷订货,支付定金,然后船厂生产,最后根据建造进度和质量分阶段来付款,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先让这些船厂能有生意,然后再来让这些船厂可以接一些其他民间海商船队的活儿,这样就算是能让这些船厂活下来了。
当然最后还是要看将来和朝鲜、日本的贸易能够达到什么状态,能不能支撑得起这些船厂的生计。
“另外鉴于建设船厂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成的,而且要让建造出符合朝廷水师舰队要求标准的舰船,更需要时间,但这期间如何让辽南到登莱之间的运输线先打通,下官建议可以吸引和招募部分原来闽浙和南直海商北上,仍然是采取朝廷订货的方式,嗯,只是一种方式,即让他们将粮秣、棉布、军械和其他物资从江南经登莱运送到辽南,朝廷支付一定的运费,同时给予与朝鲜贸易的特许权,以资奖励,也算是一种补偿,……”
齐永泰皱起眉头,“紫英,朝鲜和我们大周素来是朝贡贸易,这等特许贸易一旦打开,恐怕朝鲜不会同意,……”
“不会同意?他们肯定不会同意,这些朝贡贸易素来被他们上层所控制,然后盘剥一层到下边,而且数量小,但是对我们大周来说,这却远远不够,现在建州女真势力大增,朝鲜那边已经有些隐隐不稳,所以贸易不但是‘密切’双方的一种方式,更是制约和影响他们的一种手段,不同意也得同意!”
面对齐永泰,冯紫英语气虽然恭顺,但是话语里的意思却是毫不掩饰,对朝贸易,规模要加大,而且必须要控制在大周手中。
冯紫英了解过,朝鲜当下人口在八百万左右,其消费能力虽然较差,但是却和大周这边形成互补,尤其是江南的货物到朝鲜很受欢迎,而朝鲜的粮食、人参、毛皮、牛、金属也在大周也是抢手货。
不过总体来说,朝鲜贸易数量远不及对日本的贸易,只能说是一个聊胜于无的安慰,但重要的是打通了这条贸易通道,对朝鲜的影响力可以日渐增强,防止其未来倒向建州女真。
另外在冯紫英看来,大周不能这样被动的承受来自建州女真的攻击和压力,必须要主动出击,那么现在就开始经略朝鲜贸易,进而对其进行经济渗透,就是一步十分重要的布局。
未来攻略朝鲜东北面的其他野人女真诸部,进而从背后牵制和遏制建州女真的扩张速度,甚至争取在建州女真后院开一个让其始终难以愈合的口子,乃至于更遥远的将来控制虾夷地,都会有莫大的好处。
当然现在说这些还有些遥远,就算是永隆帝或者叶向高、王子腾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到这么遥远,自己现在说出来也会被视为痴人说梦,对他们来说,只要保住辽东,抵挡住建州女真的攻势,他们大概也就心满意足了。
齐永泰对冯紫英的强硬已经有所感受了。
对于域外,冯紫英的态度历来是鲜明的,入夏则夏,不管是哪个民族哪一部,只要接受华夏汉文化,愿意成为华夏民族的一份子,那么都好说,利益也好,武力也好,总而言之如冯紫英所说,刀枪或者丝绸布匹瓷器茶叶,选择哪一样就看他们了。
冯紫英的这种口吻和观点,不太符合文臣们的胃口,但是却很符合武将们的心思,但是这么些年来大周对外一直居于守势,心气上已经比起大周开国时软了许多,他们想,但是却又怕做不到,反而自取其辱,所以也有些畏首畏尾。
倒是永隆帝对冯紫英的这种姿态很是欣赏,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这帮文臣们的心思,只能暗自在心中喟叹。
不出所料,方从哲皱起眉头,“紫英,你这种态度会让我们大周在周邻藩属中丧失道义上的尊重,不可取,……”
“方大人,畏威而不怀德我不知道是不是指他们,但是我从海外西夷人听到一句话,是他们那边的一句俗谚,觉得很有道理,原本是准备用在《内参》上的,嗯,是这样一句话,真理在火炮射程之内,大概意思就是礼义和规则只能用火铳和火炮来规范和确定,……”
冯紫英的话气得方从哲满脸苍白,显然是被气坏了,颌下胡子更是一翘一翘,“蛮夷之语,蛮夷之语!如何能用于我们华夏礼仪之邦?!乘风,难道青檀书院就教授这些文章么?”
没等齐永泰接话,冯紫英就跟上:“方大人,您理解错了,我是说如果这些蛮夷之邦都抱着这样一种态度来对外我们,当他们的火铳火炮都瞄准了我们的胸膛头颅,而我们却拿着圣贤书和他们讲道理礼义,我觉得那无疑是对牛弹琴,最好的办法是同样用更强大的火铳火炮迫使他们坐下来,听我们讲道理礼义,这样才是彰显我们大周中央之国的风范!”
一干武勋武将听得是心中畅快,便是一些文臣也都觉得方从哲的观点有些过于迂腐,而冯紫英的观点虽然过于功利激进,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太符合士人的做人准则,但是却也自有其道理,真的需要分不同对象。
想一想面对建州女真或者鞑靼人,又或者倭寇,想要靠圣人书来劝服对方,那未免太可笑了。
恐怕还真的要用更强大的火铳火炮来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认真“听取圣人道理”。
被冯紫英堵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方从哲怒不可遏,但是再争辩下去,对方没准儿就要用女真人来举例了,这就太打脸了。
好在还是齐永泰插话,才免于他过于尴尬。
“紫英,听你这么一说,你怕是心里就具体的这些方略都有数了吧?”齐永泰话锋一转,“如果有的话,不妨具体写出来,我想这里边肯定还有很多值得商榷之处。”
丁字卷 第六十六节 利字当先
“齐大人,这只是学生的一个粗略想法,具体如何来操作,肯定还要有很多需要细化的方略。”冯紫英恭敬地回应道:“学生今日提出来,只是希望朝廷诸公可以从这方面考虑,当然如何具体来操作,还是要请户部、工部的专业人士来计议。”
齐永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紫英,你也莫要往外推,这事儿既然是你提出来,工部户部肯定要进来,但是很多都是前所未有的,你这个始作俑者,恐怕要多提一些点子才行,也可以让这事儿效率更高,你不是一直在说辽东局势刻不容缓么?那就要尽快做起来!”
齐永泰的话语里不容置疑味道很重,王子腾也忍不住出列:“启禀皇上,臣奉旨总督登莱辽南军务,但登莱辽南海上航运荒废已久,便是登莱辽南渔民亦是以近海打渔为主,所以如刚才冯修撰所言,一要尽快筹建船厂,二要先把这条航线恢复起来,而闽浙海商甚多,其中拥有大船者众,若是朝廷能让其北上助力,就能迅速让这条航线恢复起来,届时从江南经登莱到辽南这道运输线一旦打通,辽东补给再不需要从京师北上走辽西,这部分节俭下来,对户部兵部亦是一大解脱,……”
按照当初设立登莱总督的意图,登莱总督首要任务就是登莱二州加上辽南要作为未来蓟辽前线的后备根据地,组建营军,未来一旦辽东吃紧就能迅速拉上去。
而这前提就是要把登莱——辽南航线恢复起来,运输补给,乃至更下一步的可以让登莱水师可以载着登莱军在辽西至辽南这一线任意一个地方登陆,极大的强化登莱军的机动能力,同时要让登莱水师舰队可以威慑朝鲜、日本,保护和控制未来登莱对朝鲜和日本的贸易线。
但王子腾到了登莱之后大失所望。
不但登莱两府卫军孱弱,关键在于原来登莱水师舰队在壬辰倭乱的露梁海战中亦是损失巨大,而像陈璘、邓子龙等宿将均已故去,再无人来经管这群水师士卒。
而这十年间,朝廷主要防御重心转移到了对陆上女真人的防范,所以水师基本上处于荒废闲置状态,残余舰船经历了十年的闲置,基本不可用,水师士卒倒还有几千人,但已经基本沦为守卫沿海卫所炮台的士卒,所以如果要想将水师舰队重建起来,其花费巨大难以想象。
当然,对王子腾来说,只要有银子,要重建都不是问题,几千水师士卒虽然日趋老迈,但是毕竟有经验之士不在少数,高级将领虽然故去,但是中低级军官却有不少,所以在人手这一块上还是有些基础的,唯独就是舰船和造船工坊,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这个登莱总督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想要在这个位置上让人重新认识到他王子腾不是浪得虚名,那就要把将朝廷赋予他的这个任务完成漂亮。
而从冯紫英今日话语里表现出来的勃勃野心,在王子腾看来,这就是代表了文官体系的另一个苗头,嗯,不同于叶方二人那种只看重江南,而是代表着齐永泰、乔应甲、张景秋等人的北方士人文官的观点,这恰恰是王子腾所需要的。
可以说某种意义上,他王子腾的未来前途和这些北方士人文官的目标已经日渐趋近,甚至可能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王子腾想得有点儿多,或者说把冯紫英的观点加以扩大发挥了,但是并不代表冯紫英就没有此意了,只不过冯紫英的胃口远比他想象的更大。
北方对女真、对朝鲜、日本的攻略当然不可或缺,但是南方的开海拓殖一样不可少,所以在冯紫英看来,开海就该是全面开海。
只不过现在条件不成熟,而北方相比之下条件要略逊于南方,而从战略角度和时间线上来说,北方目前要更重要,所以他才会主张要动用朝廷的行政资源来尽快扶持北方航线和各方面设施先建起来。
而且王子腾也从冯紫英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风向,那就是冯紫英对原来大周水师的舰船和模式已经有些看不上了,认为西夷的舰船和水师舰队模式可能更有发展前途,这也让他很好奇。
他一直在北地,也没怎么接触两广闽浙那边的商贾,对西夷船只情况也了解不多,但是他知道冯紫英素来言不轻发,一发即中,所以他很看重冯紫英的意见。
冯紫英既然如此推崇西夷舰船和水师舰队的模式,那必定是有所长,而且冯紫英流露出来的口吻也是要凭藉这只水师舰队控制朝鲜、日本贸易,若是没有足够强横的水师实力,朝鲜倒也罢了,但日本那边,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所以王子腾很想下来之后立即和冯紫英谈一谈,一方面是要从冯紫英那里了解一下北地文臣们的想法,另一方面则是真心想要摸一摸冯紫英对未来登莱前景和水师舰队建成后的长远目标。
现在他出面向永隆帝表明态度,其实也就是一种变相的向冯紫英及其背后的北地文臣示好。
永隆帝何许人,立即就明白了王子腾话语里的意思。
今日冯紫英这在堂上的一系列建议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哪怕是永隆帝早就料到冯紫英会有大招出来,但是这一番观点还是结结实实的给在座所有人上了一课,以至于永隆帝都有些搞不明白这家伙这么多想法观点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齐永泰是个方正的北地士人,乔应甲虽说活泛,但是思路也不可能深入到这等经济之事中去,毕竟他们都是士林文人,不可能对商贾之事这般熟稔了解,说得头头是道不说,还能搞出这么多新想法来。
“王卿,今日朝会计议,重头便是这登莱——辽南后勤补给对辽东防务的支持,冯卿所言思路亦是开天辟地,乃是本朝甚至前朝从未尝试过和想过的,冯卿先前也说这只是一个粗略思路,如何操作朕也以为怕是有许多问题须待解决,这等事情也需要从长计议,……”
“……,但今日朕也明确态度,那就是登莱——辽南运输线必须要开通,登莱必须要成为辽东防务最有力的后盾,开海之略不仅要在江南启动,朝廷更要在北地予以支持,使之助力北地防务和国计民生,具体事宜,叶卿方卿,内阁诸公要和六部乃至登莱辽东勠力同心,仔细商计,务求拿出一个可靠可行方略,……”
朝会散了。
冯紫英刚走出午门,便被齐永泰叫住了。
“齐师。”
齐永泰神色满意中又带着些许欣慰,还有几分莫名的复杂。
“嗯,紫英,很好,做得不错。”
“齐师,也是全靠您和乔师、官师的教诲。”冯紫英毕恭毕敬。
今日这风头出大了,从永隆帝最后的一番话就能看出,估计皇帝也动了心思,从最初的打通登莱——辽南航线,确保辽东军务后勤保障,已经扩展延伸到了要控制朝鲜、日本贸易航线,进而影响整个朝鲜和日本的战略上来了。
这涉及到的范围和利益几乎成几何倍数的扩大,不但军方兴趣大增,而且也能让整个北方,尤其是山东、辽东和北直隶从中受益,也难怪齐永泰和王子腾都要赤膊上阵力挺冯紫英了。
冯紫英相信这堂朝会一下来,整个朝堂上下便会蜂拥而动。
北方士人看到了垄断朝鲜、日本贸易和将登莱、辽南打造为北方开海基地的未来希望,也能为北方赢得更多的关注和利益。
同样南方士人也看到了北方涉及利益如此之大,那么江南怎么办?
一大批江南商贾和海贸商人会被鼓励和吸引北上,这对江南士绅商贾来说,既是机会,也是挑战,机会在于他们可以借势北上拓展自己的势力和影响力,挑战是这样大一批商贾北上之后有可能会和北方利益绑定,他们的代言人可能会和北方士人文臣们利益趋同,进而携手合作,某种意义上,甚至可能“背叛”他们原来的“属性”。
当然更重要的是冯紫英在新的设想观点中提出了要控制和拓展,俨然要以一副大周要君临四方的架势,而非原来的单纯礼义教化天下了,而永隆帝暧昧的态度似乎有些心动,而内阁诸公意见不一致,但已经绝非原来那种断然反对了,那么江南是不是也可以以此方略经营和攻略南洋呢?
如果可以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大周对外的国策,从政治道义上已经有了一个微妙的转变,从原来的羞于提及“利”字,开始要以“利”当先了,哪怕这个“利”更多的是为朝廷当先困局窘境所迫。
但只要开了这样一个风气之头,那么吕宋、琉球、东番、满剌加、安南、洞武是不是都可以展望一番呢?
似乎一个更美好更广阔充满机会的世界正在士绅商贾们面前徐徐展开。
丁字卷 第六十七节 深谈,打气
恭送齐永泰离去,冯紫英这才舒了一口气,正待举步,却见到了远处一名内侍早已经等候。
环顾一下四周,并无其他人员,此时臣工们基本上都已经离开了。
齐永泰留着他又说了一阵话,告知他可能首辅次辅也就是内阁诸公们,要准备对他来一个“三堂会审”,好好和他谈一谈登莱——辽南运输航线和吸引江南商贾北上之事,当然顺带也要谈谈银庄之事。
很显然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意识到了这个银庄意义的非比寻常,估计他们也要花一些时间去找一些业内人士来了解一下子银庄钱铺的运作模式再来和自己探讨了。
“周公公?”冯紫英见过这一位内侍,知道姓周,应该是永隆帝身边经常在的人,但论品轶却不算太高。
冯紫英对永隆帝身边的内侍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虽然这些内侍们对自己的态度都一直十分恭顺,甚至有些谄媚的味道,但是作为文官,他很清楚对这类人不能假以颜色。
这些都是些顺着杆子爬的角色,你对他太过亲近或者善良,只怕他还会觉得你可欺,若是保持不远不近的清峻态度,他反而会有些敬畏。
尤其是像自己现在的身份,就算是这些内侍想要打自己小报告或者说些小话,都需要先掂量一下够不够分量。
大周皇帝们对内侍可没有多少客气,再是得宠的内侍,皇帝一句话就可以一壶鸩酒一匹白绫赐死,甚至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这些内侍也都是些察言观色极其厉害的角色,捧高踩低见风使舵才是他们生存的资本,所以冯紫英起码现在是不会对这些人有什么好颜色的。
“修撰大人,皇上有旨,请您到东书房。”周姓内侍满脸堆笑。
冯紫英当然也不会去刻意为难或者冷遇对方,内饰太监也不全都是面目可憎之辈,一样有一些忠直之辈,只不过身体的残缺和长期在后宫中的生活使得他们对金银财货的看重和对权势的敬畏更为突出罢了,所以比例比较小,而行为也更露骨。
“这会儿?”冯紫英有些吃惊,这都快午正了,难道又要赐膳?
冯紫英可不喜欢吃着赐膳,虽然这看起来是皇帝对自己的青睐看重,但是这滋味都不好受,都是些温热的菜肴,而且也不合自己胃口。
“对,修撰大人,请吧。”周姓内侍对冯紫英的态度十分吃惊,这一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怎么似乎还不太乐意选择这个时候去觐见皇上,弄不好就要赐膳,那可是人前人后能吹一辈子的荣耀啊。
冯紫英皱了皱眉头,也只能跟随对方重新入宫,再到东书房。
永隆帝已经换掉了朝装,改成了寻常的便装,不过看得出来,心情极佳,“冯卿来了,赐座。”
“冯铿叩见皇上。”冯紫英见这个阵势,估计这一谈只怕又得要在这里吃赐膳了。
“朕也知道冯卿才从江南回来,本该休整一二日,朕也听黄汝良称已经准了你二日假期,不过这看起来冯卿怕是未能清静,只怕今日回去之后,冯卿会更不得安宁了。”
永隆帝话语里带着调侃的意思,这是对极为亲近的臣子才会有这般态度,侍候在书房外的周姓内侍更是暗自将这一位冯修撰的地位分量猛地提升了几个层次。
见皇帝目光一扫过来,周姓内侍立即知趣离开几步,保持既能随时看到书房里的情形,又不能听到书房中的话语,而在书房的另一侧,还有一名侍卫保持着关注状态。
冯紫英听得永隆帝这般一说,也只能苦笑。
“回禀皇上,臣在路上就已经和崔大人计议过,这开海要引江南商贾到山东和辽东,必定会牵动江南和北地两方视线,各有所图所想,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做到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国计民生,有利于辽东稳固,便是有些困难和问题,亦可克服解决。”
永隆帝很喜欢冯紫英的这种态度,不回避问题,却又敢表明态度,比起朝中不少自命考虑周全却瞻前顾后的老朽,委实让人心里舒服。
“唔,诸公虽然有些不同意见,但皆是老成谋国之意,你也莫要不满,……”
永隆帝也清楚,冯紫英的观点虽然很有新意,但是谁之前也没有想过,更没有这么干过,究竟能不能成,谁也无法断言,而一旦不利,就会影响到整个朝廷的布局安排,也会对朝廷声誉威信构成打击,所以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但谨慎不代表就不做了,大周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不改不变,只能说是在做之前,尽可能考虑计议周全,把可能存在的问题风险都想到。
“皇上,臣从无不满之意,之所以在朝堂中和盘托出,臣也就是希望朝中诸公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能容臣得这样一个突发奇想做出一个更完善的评判和完善,让其能在日后的实施过程中不至于有太多的纰漏,……”
见冯紫英这个态度,永隆帝也仔细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神色,见对方不像是在说气话反话,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冯卿,朕招你来便是考虑到有些问题在朝堂上不宜宣示,但朕还有些不解,所以要冯卿替朕释疑,……”
这才是正题,冯紫英其实大略猜测到了一些,多半是和银庄之事有关。
至于说吸引招募江南船主海商北上一事,看起来更引人注目,但却不然。
这事儿在之前他就有奏折给了永隆帝,也获得永隆帝的默许,否则龙禁尉和刑部也不可能放手,而且还闹得有些不愉快,甚至连那一幕刺杀,或许都和这事儿有瓜葛。
“皇上有何疑问,臣知无不言。”
心里有数,冯紫英也不慌,镇定自若。
“好,朕想问问,若是要在三年内便让这登莱和辽南建成像样的舰船建造能力,达到朝廷希望的那般,最大的难处是什么?”
这个问题还真的有些出乎冯紫英意外,他还以为对方会直接问及银庄的问题,但却没想到是问这桩事儿,也由此能看出这位永隆帝还真的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倒让他对这位皇帝高看了几分。
沉吟了一下,冯紫英才道:“皇上是想问怎么才能如期实现朝廷的目标吧?”
永隆帝无声地点了点头。
“若是只是按照壬辰倭乱之前那般,并不难,大周舰船沿袭前明,基本上是以硬帆为主的广船福船,这一类船只适合近海航行,机动性差,对远海航行难以适应,而用于水师舰队更是弊病甚多,难以适应当下形势了,尤其是在面临西夷人的不断东来,其带来的西夷船只从各方面已经比我们原有的船只更为适合,嗯,像他们现在的克拉克船,在运载能力上可以达到朝廷规制1000料到1500料的规模,极为可观,而且这类船只更适合建造和改装为以火炮为武器的舰船,……”
官制1000料相当于民制2500料左右,大概是在600吨上下,而这个时代的欧洲的克拉克大船型已经普遍具备了700吨以上的运载能力,高者可达1000吨,但这种船型在远洋航行时未必经济实用。
对于这些具体船型和数据,永隆帝并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未来水师舰队该如何来建。
“冯卿,你的意思是如果按照原来的要求去建,不难,但是恐怕遭遇外敌时就很难取胜了,但如果要按照西夷船的标准来,那么投入和花费乃至时间上就都会很大很长?”
永隆帝的理解能力还是很强的。
“回禀皇上,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冯紫英点头,“不过北上商贾肯定可以带来一批船只,有些未必适合北方水域,但是也有不少可以胜任辽南和登莱之间的运输,毕竟也就是几百里海程而已,所以暂时还是可以把航线先经营起来。”
目前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应该抵达了南洋,但是冯紫英不确定荷兰人是否已经开始涉足东番和日本,就目前来看,尚未接到这方面的消息,但佛郎机人,也就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出现在大周境内却是早就出现了,甚至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德川的日本目前虽然对朝鲜仍然虎视眈眈,对大周仍然心存敌意,但是就目前来说,好像还没有真正表现出要对大周有什么主动进击的态势,即便是有可能更多的还是其麾下的武将或者继承人比如德川秀忠的一些小心思。
当然冯紫英也无法确定自己带来的蝴蝶翅膀会不会影响到一些变化,而且大周的出现也意味着历史出现了偏差,所以他只能从最坏的打算去考虑。
而对日本的攻略,本身也是冯紫英早就考虑的一方面,所以水师舰队必须要对标当下这个时代最高的标准来,否则你日后就无法和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南洋争雄。
“从长远来看,我们必须要效仿西夷人的造船技术,制造出符合我们需要的舰船,所以我们可以给这些商贾们以各种支持和扶持,但是他们也必须要造出我们所需要的舰船,无论他们是采取招募还是偷学亦或是重金买来,总而言之,要按照我们的要求和时间规定上达到我们的要求。”
冯紫英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永隆帝都有些震动,他迟疑了一下才问道:“冯卿,但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呢?朕听你这么一说,觉得这中间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时间上来得及么?”
“皇上,我们最大的敌人还是女真人,但是女真人没有水师,所以这一点上我们还有时间,我们水师的近期目标是朝鲜和日本,远期目标才是南洋,所以我们可以采取多管齐下的办法,让造船和打通辽南——登莱航路并行不悖,相得益彰。”
冯紫英知道自己需要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这位皇帝性子急躁却又能隐忍,看似强硬,但是有些时候又多疑而不自信,是一个很复杂的人格表现。
丁字卷 第六十八节 公私兼顾
永隆帝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冯卿,按照你的说法,让江南海商们先带着他们的船来把辽南——登莱航线打通,朝廷可以给予他们与朝鲜和日本的贸易特权,同时让江南船商们来登莱辽南建船场,朝廷可以采取赠予土地、水师订货和银庄贷款支持,……”
这位皇帝头脑还是清醒的,冯紫英放下了心,只要对方明白其中道理,那么要说服或者达成一致意见就要简单许多了。
“回禀皇上,臣正是此意,其实最重要的还是造船能力和我们水师舰队建成后的打仗本事,还要我们具备造船能力,哪怕船毁了沉了,我们可以再造,而打仗本事直接决定我们能不能控制朝鲜和日本的贸易,只要我们的实力足够,我们可以为此与日本再打一仗,但再打就不是在朝鲜,而是在日本自家的土地上了,日后甚至我们还可以为了大周的利益和西夷人较量,……”
永隆帝听出了弦外之音,水师舰队未来不仅仅是护送保障辽南——登莱的运输航线,日后更应该成为开拓和征服的利器,谁如果不愿意接受,大周水师舰队就可以用其自身能力来迫使对方接受。
虽然知道还有些遥远,但是永隆帝还是忍不住先要憧憬一下那种场面。
“冯卿,你给朕描绘的美好图画让朕都忍不住怦然心动了。”永隆帝悠悠地来了一句,“朕可以给你们最大的支持,但是切莫要让朕失望啊。”
冯紫英赶紧躬身而起行礼,“臣必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嗯。”对冯紫英的激动表态永隆帝很满意,这才像一个深受皇恩而激动不已的新晋少年嘛。
先前永隆帝总觉得这个家伙表现得太过沉静老成,以至于他总是把他和张景秋、柴恪、崔景荣这些尚书侍郎们当成了同龄人,反应过来之后又很不适应。
“冯卿,那银庄一事,朕感觉你在殿上意犹未尽,说给朕听听。”
永隆帝终于把话题回到了他最关心的话题上,他感觉到冯紫英对这个银庄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开海之略,而且应该有很多想法,但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却不太感兴趣。
“皇上明鉴,这银庄的确是开海之略的一个关键,不仅仅是在造船这一行上,臣的意思这个银庄不会只限于这一家,也不会局限于某一行,而应当成为扶持和支持有利于大周的关键行业壮大的源泉。”
冯紫英本来想用发动机和倍增器这两个词儿来形容,但话到嘴边赶紧收回,这两个词儿真要说出来,解释都没法解释。
“哦?”永隆帝越发感兴趣,“冯卿,你细细说来。”
“臣在琢磨这北上商贾要来建船场,就算是工部将部分匠人拨付给他们,就算是朝廷无偿拨付土地给他们,但他们需要自己建工场,仍然需要自己招募一大批他自己熟悉了解的工匠技师,要么就得要从江南那边带过来,这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笔开支会很大,不比商人们冲着谋利而来,这些工匠技师常年生活在南方,要让他们来北方生活习惯和家庭亲眷是最大的问题,在哪里都能挣到同样的工钱,他们肯定不愿意北上,那么就只能开出更高的工钱,甚至需要几倍,……”
“而这仍然不够,因为我们水师舰队要的不再是简单的福船广船,而是要一支对标西夷人的舰船水师,这意味着前期或许可以先造着福船广船,但是最终我们需要一支可以任意远航出征的水师舰队,我们大周现在还没有这方面的技术人才,甚至在很多造船工艺和原理上都还不通,那么就需要去西夷人那里招募这样的匠师技师,还要为其准备相当的学生学徒,……”
“……,那又是一个相当复杂而昂贵的过程,那些西夷匠师若是不远万里来咱们大周,所谋为何?那肯定是为利,这等花费,必定巨大,而且这还涉及到需要大量通译,这也需要朝廷支持和大量培养,……”
永隆帝越听越心惊,但是同样也越听心里越踏实。
这说明眼前这个少年郎不是心血来潮信口开河,而是早就在这个问题上花了心思下了功夫的,考虑得如此周全,根本不是一月两月就能想明白的。
“冯卿,照你们所说,这造出一直让朕满意的水师舰队是任重道远啊。”永隆帝忍不住喟然叹道。
“皇上,臣刚才也谈了其中诸多困难,也就是想要请皇上明白,这等事情固然不能拖而不决,但是也不能指望一蹴而就,这需要一个过程和时间,但是这却关乎我们大周的国运,无论是对辽东、朝鲜和日本,还是对未来开海之后与南洋和西夷之间的贸易,都关系重大,要想让这些商人心甘情愿的来登莱辽南建造出符合朝廷标准的水师舰队,就必须要给他们最大的支持,朝廷订货,预付定金,然后银庄放贷支持,各方面都要支持他们,……”
永隆帝点头,“可是叶方二卿并不赞同朝廷参与这家银庄,冯卿有何打算?”
“臣最初的打算是想让户部入股,哪怕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入股,但是内阁诸公可能不太看好,嗯,臣也曾经和崔大人建议过,可以考虑在扬州设立这样一家银庄,扬州乃是天下盐商聚集之地,又处于运河和长江汇聚之处,商贸冠甲天下,乃是天然的银庄所在,若是户部能入股也好,不能入股开设一个户头哪怕存入十万二十万银钱,嗯,臣自己也打算说服家父家母以自家钱银入股这家银庄,以示信任支持,……”
“哦?”永隆帝颇为惊诧,这等敢于直接在自己面前表明态度的臣子,而且是袒露家中资产,还真的有些罕见呢。
冯紫英却不在意,这个时代,官员家中资产多少从来都不会成为会否被清理的原因。
被清理的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政治站队错误,当然,这个政治站队涵盖从高至低,你不能指望一个知县也要上升到朝中宰辅易人的站位上,或许就是某个布政使、提刑按察使或者总兵官,又或者某个侍郎或者佥都御史、主事的失势被清算也会牵连到下边。
要么就是无能而贪渎引发众怒,这种官员就是低能了。
在这之中前者是主要,后者比例相对较小,而且多半都是些无足挂齿之辈,比如前期的贾雨村。
更何况,真当龙禁尉是吃素的不成?
冯紫英很清楚,像自己这等家庭,老爹在外为一镇总兵,本身就是龙禁尉紧盯的目标,甚至连卜失兔和素囊台吉送给老爹和自己几匹马几袋金砂都很难瞒过龙禁尉的耳目,遑论自己家中的各项营生?
所以如果担心自己家底儿会被朝廷觉察而忧心忡忡,那真的大可不必。
看看前任首辅沈一贯,看看前任蓟辽总督李成梁,看看现在的叶向高和方从哲,哪一个不是家中良田无数,豪宅如云,美婢环绕,便是自己不好出面经营某些营生,但是家族中的各项营生又岂能少得了他们的一份?
哪怕沈一贯、李成梁这样的前任首辅阁老和宿将们很不受永隆帝的待见,但是致仕或者病故之后,家族一样不会受到清算,只要你不要再去掺和那些不该掺和的事情。
“皇上,若是连臣这个始作俑者都不肯做出一些表率,又如何能让其他人相信呢?臣还打算要在扬州好生游说那些盐商一回,让他们也能在此项事务中支持臣一回,这既是对朝廷方略的支持,未来也能为他们带来丰厚的回报,当然可能他们很难相信,更多的会认为臣是要想他们打抽丰了呢。”
冯紫英和永隆帝都笑了起来,这个时候要让那些信奉财不露白而宁肯把银子窖藏在地底下一辈子的盐商拿银子出来入股银庄,无疑是痴人说梦了,没有一些其他手段,很难让他们就范。
“呵呵,冯卿,这些扬州盐商的能耐可不小啊,他们可是能通天的啊。”永隆帝意味深长地道。
他不信冯紫英不知道这背后的东西,齐永泰和乔应甲甚至冯唐不可能连这些都还要瞒着这位已经开始在崭露头角的新星。
“臣明白,所以臣也准备去游说王公、牛公,嗯,请他们相信和支持银庄,如果有他们以及更多的人支持,臣想这桩事儿会顺利许多。”冯紫英在“更多的人”四个字儿上略微加重了语气。
“还有么?”永隆帝似乎没听出什么,但冯紫英不信。
“嗯,还有臣要去游说那帮盐商们,当然也要借一些势,除了朝廷的势外,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臣也要借势。”知道瞒不过,冯紫英也没打算瞒,“林公之女和臣有缘,承蒙皇上厚爱,追封家伯父呼伦侯并赐兼祧,臣一家感激不尽,所以臣已和东昌府知府沈公之女订亲,以沈家女入冯家长房,日后子嗣延续冯氏长房,而臣欲下聘林家,以林氏女入冯氏三房,也就是本房,……”
丁字卷 第六十九节 深陷其中,喜忧参半
永隆帝心情有些复杂,冯紫英的坦率让他满意,但是冯紫英要娶林如海之女,却让他有些膈应。
他不信冯紫英不知道林如海是谁的人,哪怕林如海病重命不久矣。
不过他又不得不承认,冯紫英如果以林如海准女婿的名义出面去游说盐商们,肯定会让盐商们多少要给几分面子。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对盐商们的威慑力不比一般,而且这么多年来,盐商们和盐枭们之间那些龌龊事儿,以及和自己父皇六下江南结下的复杂关系,在都转运盐使司那里都不是秘密。
这些关系既是他们的保护伞,但同样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断头铡,盐商们也都应该清楚这一点,甚至心怀忐忑。
如果冯紫英能以某种特殊的身份前往扬州,那么这种兼具各方所接受的身份,或许还真的能起到意想不到的妙用。
想到这里,永隆帝越发觉得冯紫英的这一奇思妙想还真的很精妙,只是……
见永隆帝眉峰倏展倏收,显然是在琢磨什么事情,冯紫英一时间也猜不透,但他觉得自己的暗示应该很明显了,永隆帝应该明白才是。
但明白是一回事,如何来切入调和,让各方都能顺理成章的接受,这才是考较人的本事。
“皇上,盐商富甲一方,昔日可以助捐太上皇下江南,臣以为彼等还是有些忠义之心的,若是能与其讲明道理,相信彼等应当支持,何况这是入股,日后还能分红,臣甚至还打算预设一个规则,比如入股十年后,便可转让这等股份,以便宽抚彼等之心,……”
冯紫英的话让永隆帝笑了起来,“冯卿,这帮盐商,岂会因为你一个虚无缥缈的十年之约便能安心?不如这样,朕也以内库之银入股,不过朕很穷,比不得他们那般盐商们,只能意思一下,……”
冯紫英心中大喜,他等的就是永隆帝这句话,但是随即反应过来永隆帝却没有提及其他人,自己的提醒和暗示是对方未听懂,还是装作未听懂?又或者对方就没打算让这些人入局?
这让他有些吃不准了。
在冯紫英看来,永隆帝既然对太上皇和武勋们都如此忍让,自然是觉得小不忍则乱大谋,那么这样一个可以利益捆绑的方式应该是最好的应对办法,既缓和了与太上皇有些僵硬的关系,同时也能顺势拉拢这些武勋们,何乐而不为?
但看样子恐怕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既然永隆帝没提,冯紫英就需要好好考虑一番了。
究竟是觉得这个银庄亏本的可能性太大,拉其他人入局可能会坑了对方进而恶化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冯紫英一时间也想不透,但他也不可能问。
“冯卿,这银庄设立,除了造船行业外,崔景荣在奏折中提及也应当可以扶持临清贡砖、扬州、苏州、杭州、金陵的丝绸行业,以及闽浙的茶叶和江西福建等地的瓷器产业,这是何意?”
永隆帝的问话显然对此有些不太了解,冯紫英也就耐心向其解释了海贸大开可能带来对这些货物需求增大,像临清贡砖这类是内需的庞大市场所需,这样扶持发展不但可以使得银庄在两三年内有一个较为稳定的盈利渠道,缓解造船行业放贷可能面临的资金压力,给银庄股东们以希望。
“皇上当知道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个道理,‘产’之一义,当不局限于财产或者产业,当为凡是能为其生计提供稳定生活来源的渠道,只要他们能够有一碗饭吃,便不会思虑去做些作奸犯科之事,更不会有铤而走险的想法,……”
对君王来说,内忧外患,内忧排在第一的自然就是百姓造反,解决了这个问题,很多时候王朝便能长治久安。
而冯紫英便明确的提出,只要官府能保证给老百姓一碗饭吃的路径,无论是以工代赈也好,佃田募雇也好,为奴为仆也好,能吃穿得过,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走那对抗官府之路,那等天生就想要造反当王侯将相者,万里难寻其一。
永隆帝也很认同这个道理。
他在继承大宝之前,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普通亲王,对民间时政了解不少,所以对冯紫英很多贴合民间地气的路数十分赞许。
冯紫英介绍的这些产业,尤其是临清贡砖行业,可以很大程度化解来自鲁南的流民压力,哪怕是能吸纳五千一万,那也对山东来说是个缓解,而江南这些种茶制茶、丝织绸缎和瓷器制作都是典型的需要大量人手的行业,只要每多吸纳一万人,几乎就相当于一万个家庭能有了稳定的生计,这对于地少人稠的江南来说,也是一大助益。
而这些产业如果有稳定的海贸渠道外销,欠缺的只是钱银投入扩大规模和新办,那么银庄就能够稳定的发挥作用。
就这个问题冯紫英又和永隆帝探讨了许久,一直到传膳才算是终结。
和皇帝一起用膳真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自从有过一次经历之后,冯紫英就不抱希望了。
饭菜始终是温热的,但是却缺少那份鲜润,估计也是御膳房中各种测试和准备,然后等到送上来,这冬日里再是各种保暖,但不允许脱离内侍们的目光,这样亦步亦趋送上来,的确没啥滋味了。
而且永隆帝也不是那种喜好口舌之欲的性子,到了他这个年龄,估计他最渴望的就是能够让自己的名字在大周历史乃至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便是他最大的目标了。
所以他才会对兵进沙州和哈密如此的热情,哪怕为此付出一些名声和代价也在所不惜。
在回家的路上,冯紫英思绪都很杂乱。
今日的朝会他有预料,但是把话题一下子拉得这么大,还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估计这种措手不及的杂乱感不仅仅是自己,很多人都是这样,包括内阁和六部诸公,嗯,也包括永隆帝,否则他也不会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留下来。
这是好事儿也是坏事儿。
好事儿是终于挑开了,用不着在遮遮掩掩,一切都和盘托出,那么压力释放出来,就是各方大家来承担来琢磨,不需要自己一个人成日里殚精竭虑了。
坏事儿就是自己越陷越深。
从内心来说,冯紫英更愿意藏在翰林院里编一编《内参》,写一写署名评论或者匿名文章,这是提升名气或者说养望的最佳策略,三年后,若是有机会,自己要么入六部或者都察院打磨锻炼,要么直接下地方,没准儿直接弄个正五品的可能性很大,当然留京或者下地方要看情况。
按照沿袭前明的惯例,大周对进士的待遇可谓优厚,二甲进士三年后授官惯例,不会低于原定品轶(从七品)三级甚至四级,如外放,一般为知州(从五品),如留京中,一般为主事(正六品),三甲进士则一般三年后授官不低于原定品轶(正八品)二级,如外放一般授知县或者推官,如留京则为评事和行人居多,偶有博士和中书。
从这个角度来看,哪怕是普通的二甲进士比起三甲进士的待遇也要好许多,甚至不比那些馆选庶吉士的二甲进士们逊色多少,只不过庶吉士最大优势就是它提升了进士们的上限。
因为按照大周的惯例,没有庶吉士的资历你基本上就没有进入翰林院任职的机会,而非翰林不能入阁这句话基本上就决定了你没有了进入内阁担任阁老的可能性。
同时没有庶吉士的资历,甚至连担任六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通政使这大九卿之位的可能性都要比庶吉士小许多。
只不过开了挂的自己已经走了和普通庶吉士乃至二甲进士不一样的路径,一年庶吉士就已经除官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有了这翰林院修撰的资历,扫清了未来入阁的阻碍,实际上自己还留不留翰林院意义已经不是很大,更需要看情况而定了。
而且按照惯例,二甲进士三年后除官都要上浮三级起,自己现在是从六品,上浮三级就是正五品,六部郎中和翰林院学士,提刑按察使司佥事,顺天府治中,大理寺丞,皆为正五品官员,地方上就是府同知了。
从冯紫英个人想法来说,他其实很希望去地方上打磨一下,而府同知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岗位,因为这个岗位既不是主官,而是协助知府处理许多日常事务,那么这对于对地方事务还有些模糊不清的自己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弥补和锻炼机会。
不过他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以现在自己在朝中的情形来看,放自己出京几率不大,除非出现一些特殊情况。
尤其是现在这个开海和打通辽南——登莱航线,设立银庄和鼓励设立船厂,都是相当繁琐而具体的事务,而且和以前的构想截然不同,所以估计相当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深陷其中。
丁字卷 第七十节 差距
贾宝玉有些心不在焉的坐在会客室里,已经枯坐了半个时辰了,但舅舅还没有出来。
在下马车的时候,看到了镇国公牛府的大型豪华马车,估计是接任舅舅宣大总督的牛继宗亲自来了,否则舅舅也不会这么久还没有谈完。
舅舅从到宣大总督位置上之后就不像在京营节度使那么容易见到了,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外。
宣大总督还好一些,时不时要回京一趟,不过每一次回京之后,府外都是车盖入云,小轿林立,候见的文武官员和武勋后辈们都是络绎不绝。
从宣大总督转任登莱总督之后,外界传言说舅舅有些失势了,但是上一回见到舅舅时,贾宝玉却觉得舅舅精神状态很好,甚至比在宣大总督时更有气势,而且在他府外候见的人越发多了。
原来多是武将,但上一回明显就多了一些文官,像户部、工部和吏部乃至都察院都有官员来拜会。
贾宝玉虽然不懂这仕途上的种种隐秘,但是他也知道大周是文尊武卑,文官见武官便是大一级,同等情况下,武官都必须要听文官的,这也是家中为什么一直希望他去读书考科举的缘故。
这来拜会的文官多了,自然也就说明舅舅的官越发当得大了,或者说手中权力越发大了,否则文官们怎么会来拜会舅舅。
其中还有父亲在工部的上司和同僚,虽然父亲极力表现得很淡然,但是那种与有荣焉的神色在回府之后还是颇为明显。
母亲已经去了后院和舅母说话去了,而两位表兄都不在。
嗯,王德表兄估计又去了大观楼唱戏去了,那里已经成为京中豪门子弟玩票的最热闹去处,便是自己也时不时带着秦钟跑去和柳二哥、蒋玉菡见见面,甚至还能时不时的碰上北静王爷。
没想到薛大脑袋居然和柳二哥和冯大哥关系处得这么好,攀上这层高枝儿,薛大脑袋一下子也就抖索起来了,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回好营生,也不想想若不是冯大哥看在荣国府的面子上抬举他,而贾家也不想掺和这一门生意,也能轮得到他?
但薛大脑袋的的得意也越发让贾宝玉膈应得心慌。
贾宝玉心里是最不待见这个姨表兄的。
除了因为香菱那桩事儿外,还因为对方在金陵城惹出那么大一桩事儿来,全赖舅舅出了大力气才算是把事情抹平。
照理说这厮到了京里就该老老实实安分下来了吧,可还是一天人五人六的惹是生非,舅舅舅母都是说了不少次,后来都懒得说了。
不过这厮这一年倒像是本分了不少,成日里就呆在那大观楼里,和柳二哥、蒋玉菡他们也熟络起来,这又让宝玉有些腻歪了。
这等浊物,柳二哥和蒋玉菡怎么能看得起,还折节下交?没地自坠了身份。
前几日里这薛大头又想去招惹钟哥儿,钟哥儿不想惹事,所以没有告诉自己,还是茗烟告诉自己,若非这两日姨妈身子不好,他真的想去找姨妈告状了,当然这也是想想而已。
坐在这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这老君眉,茶果子也觉得没滋没味。
宝玉打量了一眼,皱了皱眉,这舅舅家怎么也不讲究起来了?
这茶果子味道怎么也远不及家中的菱粉糕和松瓤鹅油卷,便是这奶油炸的小面果也过于浓了,让人有些发腻,倒是要和母亲说说,让她告知舅母一番,莫要日后怠慢了客人。
见自己儿子在那里心神不属目光迷离的模样,贾政没来由的一阵心火大盛。
带他来内兄家,何等正式的场合,也是这般心不在焉的样子,虽说内兄尚未出来,但是王府大管家却是在一旁陪着。
这等表现落入人家眼中,只怕对自己这个金玉其外的嫡子又要低看几分了。
贾政轻咳了一声,宝玉立即打了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赶紧端起茶杯故作镇定的抿了一口,这才含笑问道:“不知道周伯今日可是牛世伯来拜会舅舅?”
贾政其实也早就想问了,但是他身份不一样不好问,但是宝玉就不一样了,他是王子腾的外甥,而且也是晚辈,便是问一问,也无碍。
“宝公子,牛大人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在和老爷说着话,后来还有客人来,他们已经谈了许久了,估计很快就会结束了,姑老爷和宝公子稍等一等。”
能在王府当大管家的,自然都是王子腾的心腹且特别口稳的人,没有老爷的吩咐,他也是不会轻易提及客人的身份。
虽说对方是老爷的妹夫,但是规矩他还是要守,至于对方看到牛府马车猜出了客人身份那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贾政估摸着肯定是一个大人物,能让内兄和牛继宗亲自联袂接待,肯定不简单,他捋了捋胡须,故作不在意的样子:“二兄和牛公肯定是有重要公务,自然是公务为重,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带宝玉来看看他舅舅。”
周管家含笑道:“姑老爷的确是该带宝公子来多走一走,老爷现在越来越忙,而且去了登莱之后,一回京就宾客满座,每日帖子都要收几十张,一直要排到老爷离京时都安排不过来,所以宝公子多来走一走,也能见一些客人。”
宝玉虽然不喜欢这等应酬,但是也知道人家是一番好意,贾政更是连连点头。
能经常出入王府,肯定能遇上一些大人物,甭管是那一行道的,认识熟悉了总归没有坏处,没准儿哪一日就能帮得上忙呢,人家是说宝玉,但是何尝不是再说自己?
几人正说间,便听得那边回廊拱门处传来声音。
“王公,牛公,请留步,二位伯父所言小侄已经记下来了,定会尽快和工部、户部那边交涉,且看那边如何说法,倒是兵部张大人那里,二位伯父恐怕也要去说一说,另外小侄听闻柴大人可能年中就要回京报捷,届时也可请柴大人再向皇上禀告,柴大人对海疆防御历来十分重视,也一直认为辽东后勤保障必定要由登莱来支持,……”
宝玉听得有些耳熟,而贾政却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个清朗沉静的声音是谁的。
“嗯,紫英,这事儿就要劳烦你多操心了,户部和工部这帮人做事儿不行,但是挑问题的本事却不小,郑伯孝和李道甫,一个掌管户部简直比他自己的钱还贵重,一个掌管工部,抠得比什么都细,恨不得什么事儿都让我这个总督自己想办法,可登莱总督衙门现在都还没搭起来,莱州登州都是叫苦不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样拖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王子腾也是一肚子气,登莱总督是个新设衙门,从选址到开建,都几个月了,但是户部口口声声说没银子,让先从登州莱州那边上缴田赋和历欠中先行垫支,工部的意见也一样,所需夫子劳役,均由地方垫支建设,届时可以从其中抵扣。
这等旱田起水的事儿,你想要让地方上轻易俯首帖耳听从你的话,哪有那么简单?
虽说这总督掌管军政大权,但是你这是新设总督衙门,远不比宣大、蓟辽这等历史悠久的衙门,加上朝廷一毛不拔,可以想象得到这自然难以让地方上高兴满意,最起码你也要让朝廷减免两年税赋不是?
但减免税赋的权力却又不是王子腾能做主的了,免田赋须得要户部提出内阁同意皇帝批准,免劳役一样须由户部和工部拿出理由来折抵,一样要走这个程序,想到要和郑继芝、李三才以及内阁这帮人磨嘴皮子,王子腾心情就不好了。
宣大那边也一样,朝廷优先保障辽东,加上去年宁夏叛乱,朝廷又不得不先把宁夏和甘肃安抚下来,另外要复地沙州和哈密,所以户部仅有的家底儿都是向这两边倾斜了,宣大这边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牛继宗此番来也就是想要问一问冯紫英那开海举债中举债事宜究竟什么时候能落实下来,他这宣大总督也好心里有底。
冯紫英自然也不可能给他一个准信儿,但是也和他说了一个大概时间,具体还要看推进的进度节奏了。
“伯父放心,昨日皇上招小侄觐见,也提到了登莱事宜,皇上也极为重视,估计很快就要有举措出来,相信情况马上就要有所改观。”
冯紫英没提银庄入股之事,永隆帝没有表态,必定有所考虑,他还得要琢磨琢磨,搞清楚永隆帝内心所想才行。
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贾政和贾宝玉心中百味陈杂,却都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向门口望去。
一边陪着牛继宗和冯紫英,王子腾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站住脚步,负手向这边道:“存周,宝玉,快来见过牛公和紫英。”
贾政和贾宝玉忙不迭地踏出会客室,抬目望去,正好和并行而出的王子腾、牛继宗以及一身青衫儒雅不凡的冯紫英三人当面而对。
丁字卷 第七十一节 各怀心思
“存周也在?嗯,宝玉也来了。”牛继宗矜持地点点头,贾政和宝玉赶紧见礼,倒是冯紫英见到贾政,还是规规矩矩的躬身行礼,“小侄见过政世叔。”
与贾政见过礼之后,冯紫英这才笑着道:“宝玉也来了,好久不见了,正说这两日忙过了,到府上拜会赦世伯和政世叔,嗯,还有老太君呢。”
见冯紫英依然如故,贾政心中顿时舒服了许多,先前的莫名复杂心绪顿时一扫而空,略微矜持地点点头:“紫英回来有几日了吧?府里也收到了琏儿带回来的信,辛苦你了。”
“叔父说哪里话,还是琏二哥辛苦,小侄不过是赶巧在扬州公干,多呆了几日罢了。”冯紫英也恭谨地道:“林叔父身子当下还算稳得住,但是……”
摇了摇头,冯紫英脸色沉肃,贾政其实也明白,脸色也是微变,喟然道:“吉人天相,生死有命,但愿如海能熬过去这一关吧。”
牛继宗和几个人打了招呼之后,就率先离开了。
冯紫英见几月不见,贾宝玉又长了一头,那模样又有些不一般了。
那圆脸盘子用双龙抢珠抹额丝带一系,嵌宝紫金冠,面若冠玉,目如点漆,顾盼神飞,端的是丰神如玉,俊美无俦。
饶是冯紫英见过柳湘莲的英挺俊朗,蒋琪官的温润柔顺,秦钟的阴柔妖娆,北静王的潇洒倜傥,但是贾宝玉这厮却有一种混合了英武和柔润的中性美,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亲近感,而今日冯紫英感觉尤甚。
也难怪那贾环始终不得贾政和老太君的喜爱,这皮相相差实在太远,那贾环和贾宝玉比起来,一个如好斗炸翅儿的小公鸡,一个却如优雅英朗的白天鹅,这如何能比?
冯紫英估摸着贾环也是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力求要在读书上彻底打倒贾宝玉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嫡兄,非此不足以洗刷对方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羞辱。
“宝玉也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但无论贾宝玉生得貌比潘安也好,颜如宋玉也好,冯紫英在对方面前都是有着压倒性的心理优势,丝毫没有什么嫉妒或者羡慕心态。
相反,甚至还有一种坐观其变的期盼心态,想要看看这一世贾宝玉和贾环这对兄弟会变成什么样,和《红楼梦》书中的结果有什么不一样,其间还会生出什么样的新鲜故事或者幺蛾子来,他真的很期待。
“宝玉见过冯大哥。”在冯紫英面前,贾宝玉可不敢有丝毫失礼。
先前看到舅舅和牛继宗陪着冯紫英出来,那份恍然若失然后又迅即觉得理当如此的心情变化让他一度有点儿想要摔门而出,自己和父亲在这里苦等快一个时辰,舅舅若是陪着牛继宗倒也罢了,毕竟四王八公之首,当得起,但没想到舅舅是和牛继宗共同和冯紫英说话!
看这架势,堂堂镇国公之后宣大总督牛继宗也是专门来舅舅这里,与舅舅一道,眼巴巴的等候着冯紫英上门,然后才是逮着一番说话。
看舅舅和牛继宗的口气,那分明就是诉苦,这种反差让贾宝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睛。
拍了拍宝玉的肩头,冯紫英满脸欣慰的模样,“嗯,几月不见,宝玉又长高了一头,端的是卓尔不凡,越发鹤立鸡群了。”
见冯紫英夸赞宝玉,贾政没来由的心里一阵舒服,捋须微笑:“紫英莫要夸赞他,这几月里读书又有放松,愚叔正说这过了年便要好好再管束一番,莫要让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叔父也莫要苛责宝玉了,以小侄之见,宝玉终归是要成大器的。”冯紫英随口夸赞了一句,然后这才和旁边的王子腾、贾政和贾宝玉告辞道别。
倒是贾政还记着冯紫英说要来贾府,忙不迭地道:“紫英何时有空,便来府上坐一坐,老太太也常说铿哥儿这一去江南便没个影儿了,怪想的,……”
冯紫英心中腹诽,这贾母何曾能想起自己,便是能想得起,怕也是希望自己能好好带一带关照一下她这个孙子吧。
不过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自然也不能推辞,“便是明日吧,若是没有其他……”
“紫英,你不是说内阁和六部那边也还要计议一番么?”王子腾皱了皱眉。
在他看来,冯紫英现在都成了风暴漩涡中心的人物,哪里还有时间去荣国府虚耗时间?
现在内阁和六部甚至皇上和太上皇那边都有人在找他了解情况,更别说那些江南商人,帖子都堆满了冯府的门房了。
这也是昨日他让人去下帖子时,府里下人回来说的,好在这冯紫英还是很给面子,今日便来了自己府上。
“不碍事。估计户部郑大人和工部李大人他们部里边都要合计一番,拿出一个方略来,否则内阁那边问起来,没有一个对策,怕是要挨骂的。”冯紫英显得胸有成竹。
“至于文渊阁诸公,估摸着他们也还要掂量一番,小侄昨日从宫中回来便写了一个条陈送到文渊阁那边去了,首辅和次辅两位大人对举债具体方略还要和户部那边仔细商榷,……”
“……,另外银庄的事情,内阁诸公还有争议,昨晚小侄去了齐师那里,齐师一直到申时才回来,估计争论不小,一直没有一个定议,还早着呢,小侄这几日倒是可以忙里偷闲,等到他们商议得差不多了,小侄就有得忙了。”
冯紫英的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看在王子腾眼中也是感慨不止。
或许这个家伙天生就是做大事的,这才十七岁不到啊,虽然品轶低了一些,但是涉及到的事务却都是和内阁六部打交道的当务之急,连自己都要拜托一二。
看看这家伙的淡然自若表现,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肚里是有货的。
照这样下去,只怕这家伙不到三十岁就有望要入阁吧,届时只怕又要创造一个记录了。
一直目送贾宝玉把冯紫英送出二进小院到大门口,王子腾又忍不住没来由叹息了一声:“大姑娘若是没有入宫就好了。”
贾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讪讪地道:“二兄,元春现在已经是贤德妃,也算是……”
王子腾摇摇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夫对政治的敏感度和判断力堪忧,但也不便多解释,只是寡淡地道:“但愿吧。”
似乎又想了想,王子腾又迟疑地道:“存周,恩侯有一个庶女,嗯,还有探春,都还没议亲吧?”
贾政微微色变,连连摇头:“二兄,贾家女儿岂能为妾?”
王子腾讨了个没趣,想了一想也是,好歹也是四王八公家族,怎么能让女儿去给人为妾?
不过他又有些不屑,这贾家却还抱着一些老古板心思拘泥不化,沉吟了一下才道:“那缮国公石家嫡女嫁给云光的庶子,结果却是拖累云光不轻,……”
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贾政脸色更是难看,“二兄,缮国公石家嫡女嫁给云家虽是庶子,但是却是为嫡妻,迎春、探春,若是紫英愿娶为妻,大哥和我自然双手赞成,但若是为妾,那是万万不行的。”
摇了摇头,王子腾也知道冯紫英怎么可能娶一个庶女为妻?
而且他也得到消息,冯紫英已经通过乔应甲为媒,下聘乔应甲同年——东昌府知府沈珫嫡长女,估计已经议定亲事了,不过那是冯家长房兼祧新妇,倒是冯家三房也就是本房尚未有消息。
“存周,我看你们府上和紫英关系颇佳,宝玉和紫英也关系亲善,这几日里不妨多让宝玉与紫英接触结交,我观紫英将来必当大用,虽说大姑娘进了宫,但是荣宁二府家大业大,这年头还是多一条门路更为稳妥,冯紫英走的是文官之路,而大周又是士大夫与皇帝共天下,所以愚兄也才有先前那一说,你也莫要在意,……”
王子腾轻轻叹了一口气。
贾政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情绪,微微点头,却不言语,这让探春去给冯紫英当妾,委实是超出了他的底线,而元春现在入了宫,也还是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虽说也知道冯紫英未来不可限量,但是那毕竟是外人,还是元春更让人心安,若是元春能在宫中有些地位,那么荣宁二府未必就不能再现昔日荣光,只是这几个月来,也未听到元春从宫中传来什么消息。
“二兄也是为我家好,存周自然明白,只是我家女儿若是去做妾,这也是愚弟难以接受的。”贾政这方面还是有些文人气节的,虽然他实在算不上文人,“紫英与府里琏儿和宝玉关系一直亲密,大姐儿进宫之后也曾来信说过要让府里多和紫英密切关系,只是这几月紫英去了江南,所以……”
“嗯,为兄明白。”王子腾微微皱眉,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个妹夫似乎对元春那边抱有太大希望了,而这恰恰是他最担心的,倒是需要找个机会提醒一下。
丁字卷 第七十二节 声势日涨
回到家中书房里,就看见书桌上堆满的帖子。
冯紫英也有些无奈。
一石激起千重浪,八方云动,两桩事儿牵扯面太宽,利益巨大,不能不让人意动。
今日王子腾拉上牛继宗找上自己,就是要商量登莱——辽南这一线航线如何尽快打通,就是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自己接触了一些江南海商,有可能会拉来一些海商北上登莱辽南。
冯紫英在朝会上提出的种种可能和要求也牵引无数人的心思。
如果银庄真的能吸引到户部设立户头存银,这无疑是朝廷的一个背书保证,下一步就要好走许多。
而这家银庄的经营模式也和现在京师、江南的这些银庄钱铺截然不同,不但可以提供汇通天下的服务,而且关键在于不收保管费,这才是最为关键的。
当下的银庄钱铺,抵当便要收取手续费,而抵当来的银子如果再存入要到另外一处去取出,还要收取保管费,都是这般格局。
这等规矩对这些商贾们来说不可谓友善,但从方便的角度来说,这又是以江南为首和长江、运河两岸以及边塞的西安、大同、太原这几地的商业越来越需要的。
辽南——登莱后勤补给航线和造船示意固然是要以登莱总督衙门为主,但是前期的筹备和与户部、工部的具体协调的方略,肯定还是要由冯紫英来帮忙的。
这是一笔大买卖,自然引来江南商贾们的觊觎。
同样,涉及到举债的具体经办,虽然肯定会是以户部为主,但是目前户部诸司乃至司务厅来办理似乎都有些不合适,而且这还不仅仅涉及到举债,还涉及到特许金的收取。
市舶司只负责海贸事宜和海税收取,而且废置日久,都需要完全重来,如何设置,职责任务,都还需要拿出条陈来计议一番,这边内阁、户部和吏部也都要会商。
这又让无数京中和浙江、福建以及两广的官员们闻风而动,趋之若鹜。
谁不知道这是一个肥缺?
虽然未曾明确品轶,但是想也能想得到如果按照前明例制,这里边有一个从六品的提举,还有副提举和一干大使副使,都是些炙手可热油水丰足的职位。
特别是像这些市舶司的职位,不像其他清贵职位,必须要求科举出身,也就意味着恩荫和捐官都有机会竞逐这等位置了。
而银庄事宜更是牵动千万人心,估摸着无数官员和他们背后的商贾都想要来了解其中内幕奥秘,看看这里边是有利可图还是风险巨大,另外这家银庄将设立于何处,如何开展业务,也都是无数人关心的。
看着冯紫英坐在案桌前,看着面前堆砌的帖子,却是一动不动,只是发愣,旁边的香菱早已经细声细气地道:“爷,这是瑞祥送进来的,奴婢和云裳便依着爷原来提过的,把朝里的和外埠的,以及商贾们的都分列起来,喏,这是朝里官员的,这是外埠官员的,这是会馆商贾们的,也分了地域,这是北地的,那是南边儿来的,……”
这丫头倒也心细,冯紫英心中微动。
内书房瑞祥宝祥都进来不了,都是靠自己贴身丫头整理打扫。
金钏儿、香菱和云裳都能识字,只有玉钏儿差点儿,但在感觉到几个姐姐都能识字自己明显重视外,玉钏儿现在也是十分认真的在习字。
原来这书房只能是云裳来,后来在确定了香菱身份之后,香菱也能进来了。
能不能进内书房,似乎也成了一个门槛,当然现在金钏儿也能进来了。
女孩子被收买的可能性更小,嗯,尤其是被梳拢过而且有着美好前程的丫头们,要想被收买几无可能。
随手翻阅了一些,居然是以一些七八品官员的帖子居多,甚至还有一些自称晚生,这让冯紫英牙齿都酸了。
自己就是今科进士,还能有比自己晚的?估摸着多半是一些连举人都没考上的捐官或者恩荫监生吧?
不出所料,找了几份字迹还算工整的帖子看了,无外乎就是骈四俪六故作工巧的文字,自我介绍,嗯,很有点儿毛遂自荐的味道。
也难怪,市舶司一建就是三个,意味着从六品的提举使就要设三个,还有从七品的副提举三个,八品的大使副大使若干。
这虽然不比京官清贵,但是对于千里为官只为财的捐官恩荫监生们来说,那就是肥得不能再肥的美差了。
现在朝中声音都传开了,广州自不必说,宁波也基本上确定,但是泉州和漳州却要再选一个,也就是在原来基础之上增加了一个,这让内外都是一片欢呼雀跃,宁波那边放心了,而福建那边也得到了安慰,至于你们福建人内部的纠斗那就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了。
论理这市舶提举司的官员怎么也轮不到冯紫英这个翰林院修撰来插言,但谁让自己是阁老兼吏部尚书齐永泰的得意门生呢?
谁让这桩事儿是自己提出来,而且拿出了一大堆关于市舶提举司日常事务权责的条陈方略呢?
在很多人眼里,只怕冯紫英对着提举使和副使起码就有很大的发言权了。
其实这个观点也没错,估摸着在市舶提举司设立的时候,吏部那边多少是要来询问征求一番意见的,不管是礼节上的还是真心实意的,若是这任命的官员走马上任却是不堪胜任,恐怕吏部那边也不好交票。
翻阅了几份,冯紫英也就失去了兴趣,这等杂事,他也懒得多过问,关键在于这些人心性如何,他也一无所知,多是些在京中尚未除官的待选人物。
想到这里,冯紫英倒是有些怀念起汪文言来了,有汪文言这样一个趁手人物,只管丢给他,要不了多久,就能把这些人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若是真有可堪造就之材,便是举荐也值得了。
不过林如海那边暂时还离不得汪文言,而且自己也有一些事情他还帮着着意接手了,江南未来也是一个需要大布局的地方,不比京师这边逊色多少。
见冯紫英没了兴趣,香菱也乖巧地把帖子收好,然后叠好摆正。
香菱那柔媚乖觉的模样看在冯紫英心中也是一动,”香菱,你不是说记不得你家中情况了么?我此番也去了苏州,着苏州府那边询问了一番,倒也有这么一家和你有些相像呢。”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说实话之前冯紫英离京之前也提起过,但是香菱却没有放在心上,她经历这么些年,尤其是在金陵府里经历一遭关司,也是对着衙门里的情形有所了解,便不抱希望。
在她看来自己都已经记不得自己父母的模样了,也不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对以前的记忆毫无印象了,谁还能替你花这番心思?
只是在那拐子被抓时,隐约听得提过应该是姑苏那边来的,但是苏州府何等大?
这年头拐子猖獗,每年一个县里被拐子拐走或者黑心亲戚图财使坏卖掉的少儿何止数十人,整个苏州府怕是每年结报丢失的少儿都不下百起,这十来年过去了,谁还能记得其当年的事儿?
而要查阅个府县的刑房档案,那又是何等繁琐的事儿,便是冯紫英这样京师下来的,你也不可能督着人家替你翻阅一二十年前的老档,只能托人人情和银子都一并使上了。
一直到冯紫英离开苏州时,才得到消息,好像吴县那边还真的有一桩相似的情况。
之所以说相似是因为现在这家人已经不在县里了,据说是女儿丢失之后父亲疯疯癫癫到处找,还大病了一场,房子也被烧了,便带着妻妾回了妻子封氏娘家,而妻子娘家则是浙江湖州那边人士,具体情况就不知晓了。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档案中明确记载,说被拐家人自述女儿眉心有一颗胭脂痣,而且被拐时年龄也能对得上。
当冯紫英把这般情形和盘托出时,香菱几乎要站不住了,“爷,您说的是真的?”
“傻丫头,难道爷还能为这等事情骗你不成?这爷去了一趟苏州,难道还能不把你们的事儿放在心上?”
冯紫英见香菱眼圈登时就红了,身子也发颤,赶紧扶住,顺势就把她揽入怀中。
“只是吴县那边说你父母因为房宅因为隔壁寺庙失火殃及,没了存身之处,便卖了田产,投奔你母亲娘家那边去了,而你母亲却是临近浙江湖州府那边人氏,他们便不知晓了,所以爷回来还得要去托人找浙江那边查访,不过有你父母的姓名,倒也不难。”
香菱香肩抽动,滴滴热泪却渗入冯紫英胸前衣衫,挣扎着便欲起身要给冯紫英跪下,却被冯紫英一把抱起,“爷,您让我跪您一回,若是能找到爹娘,香菱一辈子替你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傻丫头,你是爷的人,爷不替你做主,谁替你做主?放心,这等事情,爷自然会放在心上替你办妥,这地上凉得慌,要跪谢爷,也要等夜里上床之后,到时候爷好好疼你,……”
丁字卷 第七十三节 家事国事
这话里总有些说不出别样心思,香菱虽然有些娇憨,但是也能听出这位爷话语里的不正经,脸顿时滚烫起来,“爷,奴婢这两日身子还不方便,若是爷要人侍候,就让金钏儿姐姐……”
冯紫英沮丧地摇摇头:“算了,爷也是怜香惜玉的人,金钏儿那丫头的模样,走路都够呛,爷看着都心疼,怕是还要好生将养几日才行,……”
刚踏进书房门的金钏儿听得这话,脸一下子就红透了,站在门口看见冯紫英搂着香菱的情形,都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冯紫英也听见了脚步声,看见金钏儿娇羞的模样,心火更盛,一招手,“站在那里干啥?还不过来。”
金钏儿扭着身子蹩过来,冯紫英也不客气,一只手一个,揽入怀中,让两个丫头坐在自己腿上。
“爷刚才还在说要怜惜姐姐呢。”香菱抹了抹眼睛,抿着嘴微笑着道。
“你怎么抹起眼泪来了?”金钏儿见香菱眼圈红着,大为诧异,自己这位爷还真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便是比那荣国府里宝二爷也不遑多让,而且更有担待,屋里几个丫头都金贵得紧,所以便府里其他人都知晓,对她们几个也是十分巴结。
“嗯,爷好生疼惜这丫头,太感动了呗。”冯紫英笑着打趣,“真真是个水做的,动不动就抹眼泪儿,……”
香菱扭着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把情形说了,金钏儿也是赶紧恭喜。
“对了,金钏儿,你和你妹妹都是贾府家生子,现在跟了我,你爹你娘咋办?”冯紫英还真的不太懂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实在是冯家长期在边地,这等家生子甚少,而且大多要么放出去从军谋个出身,要么留在府上年龄都是比较大的了。
“爷这话问得奇怪,奴婢爹娘怎么了,还不得在那边府上干活儿?奴婢还有一个弟弟,只不过还小,才五岁,爹娘也就盼着日后若是府上能开恩放出去,又或者能跟着府里族学读读书认几个字,另外寻个出身,那便是阿弥陀佛了。”
金钏儿姓白,白金钏白玉钏两姊妹,老爹白老实,老娘白老媳妇都是荣国府中的家奴。
冯紫英微微点头,睡了人家清白身子,总得要关心一下人家屋里,否则也未免太过冷血薄情了。
“等两年去族学读书倒不是什么问题,届时爷和政世叔或者琏二哥说一声便是,不过那贾府族学里除非有大毅力,否则估计也是学不出一个什么来,若是要想走读书路,恐怕还是要出来去书院里读书才行。”
金钏儿吓了一跳,心中也是砰砰猛跳,侧着身子悄悄瞥了一眼冯紫英,连话语都要有些结巴起来:“爷,若是能读族学识得几个字,奴婢爹娘便要来给爷磕头了,哪里还敢奢望其他?便是如此,恐怕也很难,奴婢的弟弟如何能和宝二爷、环三爷那等主子爷一起读书?”
冯紫英也知道贾府族学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读的,须得要贾家子弟,或者贾家亲眷子弟,像白家这等家生子是不可能去读书的,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那赖大的儿子。
“爷看那赖大的儿子不也是在外边读书?好像还很风光,未必比环老三差啊。”冯紫英斜睨了一眼金钏儿。
金钏儿笑了起来,“赖爷爷哪里是奴婢家里能比的?赖嬷嬷那可是跟着老祖宗一辈子的,而且赖爷爷也是府里大管家,其他人哪里能和他比?”
冯紫英冷笑。
他也从贾琏那里听闻那赖家现在很是风光,就在那保大坊里买了一个老院子,然后起了宅子,那规模样式虽然不比荣宁二府,但是规模亦是不小,外边人都还以为是哪个官宦人家呢,可见其风光。
贾琏也是叹息这府里边日渐拮据,可这奴仆们一个个却都是风光无限,还说那赖二在外边赌场里耍钱,一晚上都能输上三五十两银子,比他这个当主子的都还有牛气,这也是贾芸从倪二那里听闻的。
“没想到这赖大如此威势啊,在贾府里边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冯紫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金钏儿玉钏儿以及香菱都和荣国府里来往颇多,毕竟金钏儿玉钏儿姊妹都是在荣宁二府里长大的,家人和自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奴仆们都在还在那边。
虽然来了冯府,但是随着冯家这边声势水涨船高,无论是荣宁二府的主子们,还是丫鬟仆僮们,都看在眼里,自然乐意多结交往来,所以金钏儿玉钏儿姐妹回贾府里去也是颇受欢迎。
甚至连王夫人都时不时要把金钏儿和玉钏儿叫到身边交待一番,好歹也是她屋里出去的人,出息了也能替她争面子。
金钏儿何等聪慧机敏之人,立马就听出了冯紫英对赖家的不待见,小心翼翼地道:“赖家上下都算得上是府里边儿的半个主子爷了,赖爷爷在府里也是出了老祖宗和两位老爷,便是琏二爷、宝二爷都要尊重几分,赖二爷爷在宁国府里也是颇受珍大爷和小蓉大爷的信任,……”
“这尊重如果都尊重到了主次颠倒主仆不分,甚至鹊巢鸠占了,那未免就有点儿过了。”冯紫英摇摇头,“看来赦世伯和政世叔在这方面还是疏于管理啊,琏二哥又不怎么过问府里的事情,但琏二奶奶这等精细人,难道也是任由赖家屋里这般?”
“爷,赖嬷嬷和赖爷爷都是对琏二奶奶格外尊重呢,啥好事儿都先想着琏二奶奶,……”金钏儿赶紧解释。
冯紫英立即明白了,这赖家屋里能混得这么好,看样子也是打蛇打七寸,一下子就找准了关键点,把王熙凤侍候好了,那么一切就都搞定了。
“算了,人家府里的事情,咱们也管不着,金钏儿,你弟弟若是要读书识字,在贾府族学里先学着,若是真是读书料子,那么日后再说出来读书的事儿,总之爷记在心上。”
冯紫英那边刚替香菱找了家人,自然也不会厚此薄彼,也要替金钏儿安排一番。
“那就要恭喜姐姐了,爷现在是京师城里的大红人,便是哪家书院都要给几分面子,若是姐姐的弟弟真能读书,未必日后不能像爷一样,考出一个举人进士出来呢。”香菱衷心的祝福道。
金钏儿眼圈也红了起来,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自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在贾府里边虽然是太太身边大丫鬟,表面上受人尊重,但是她也有自知之明,丫头就是丫头,至于说家里人,哪一个把你打上眼了?
而到了冯府,爷看顾爱怜不说,现在连家里人都能想到关照,尤其是关系到白家唯一的香火根儿,若是能有出息,不说什么举人进士,只要能读书识字,出了贾家自己寻个营生,当个小户人家,那也是一番造化了。
“得了,你们这俩丫头是怎么回事儿,本来都是好事儿,怎么却弄得悲悲戚戚的,好像爷虐待了你们似的,都赶紧收声啊,莫要让云裳和玉钏儿爷又怎么你们了。”冯紫英故作不耐地道。
两个丫头也觉得不好意思,都赶紧起身拿着汗巾子擦拭眼泪。
“欸,爷让你们收声,没说让你们走哇,都回来,……”
金钏儿和香菱都是福了一福,微笑着道:“爷要办公事了,婢子就不打扰您了。”
香风鬓影消失在门外,冯紫英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这才又重新把心思放在公事上。
这也难怪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自己不也就收了两个丫头,都这般有些乐不思蜀了,这若是把几房妻妾娶齐活了,这怕是床都不想起了吧?
冯紫英又看了几张会馆商人那边的帖子,从洞庭会馆、山陕会馆、湖广会馆到徽州会馆、龙游会馆,基本上京师城中有名有姓的会馆商帮和豪商巨贾都把帖子送了来。
各色花式纸签,精美绝伦,香气馥郁,端的是异彩纷呈,和当初自己下东昌府为了见乔应甲时也是可以花了一番心思的动作无异。
冯紫英还不确定这些人究竟是冲着什么而来,究竟是登莱航线乃至朝鲜、日本航线贸易权,亦或是船厂船行,又或者就是冲着银庄而来?
但无论是冲着那边而来,冯紫英都知道现在还不是见这些商贾们的时候。
内阁和六部乃至皇上那里,甚至可能还要牵扯到太上皇那边,估计都会卷进来,如果说这帮人得知皇上都要入股银庄,只怕还要引起更大风潮。
先前在王子腾和牛继宗那里,二人就旁敲侧击的询问过一二,但是冯紫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及现在太上皇和皇太妃身体如何,二人便立即明白过来,不再提此事儿。
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贸然掺和进来,并非明智,商贾们还好说,只是求利,而他们就不仅仅是谋利那么简单了,是需要好好掂量一番。
丁字卷 第七十四节 平衡
贾环从一开始就显得心神不宁,平素里读书认真的他,今儿个也是频频开了小差。
身旁的贾兰也是颇为诧异,自己这位三叔平时可不是这样,怎么却一下子变了个人一般?
“三叔,怎地了?”贾兰比贾环要小两岁,不到十岁的他面目清秀,还带着几分稚气,不过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的架势倒是有些像他故去的老爹贾珠和爷爷贾政。
“没什么。”贾环摇摇头,瞥了一眼旁边,“宝二哥和钟哥儿都没来?”
“没来,兴许是要晚点儿吧。”贾兰老老实实地道。
贾兰今年也九岁了,和贾宝玉那份风流俊俏的大脸盘子不一样,他倒是和他这个三叔长得有些相似,脸略微有些尖瘦,细眉长目。
不过贾环的脸更狭长一些,颧骨也略高,眉峰更浓,显得更为凌厉凶悍一些。
贾兰虽然年幼,也知道三叔和二叔不对路。
两兄弟在学堂里也是少有搭话,见面都是脸瞅着一边儿,实在过不去了,才勉强打个招呼,当然在长辈面前还得要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照说贾兰和宝玉才是嫡亲叔侄,他该和宝二叔更亲近,但实际上,平素里他都更喜欢和环三叔在一块儿,无他,一方面是宝二叔不喜学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宝二叔更喜欢和钟哥儿这等俊逸温柔的少年郎在一起。
“哼,怕是借着冯大哥要来,他要去见冯大哥,就正好借此机会不来了吧。”贾环轻蔑地撇了撇嘴,嘴角上的一抹笑容却是充满了不屑。
这宝玉读书就是混日子,只要有借口,便要么不来,要么迟到早退,总而言之变着法子躲着读书,对此贾环也是很看不惯。
“哦?冯叔要来?”贾兰也惊喜地问道:“怎么没听母亲说起?”
这几日里府里边关于冯紫英的话题再度泛滥开来了,西疆平叛,开海之略,现在更加上了江南巡视,回来听说朝廷里的官员们都是纷纷接见,连皇上都亲自召见赐膳了,这等故事在贾府里边传得沸沸扬扬。
虽说大姐儿都入宫为妃了,但是贾府里边却鲜有得到大姑娘的消息,贾府上下依然对能够得到皇上召见这等恩宠羡慕不已。
每年元旦的大朝会,像贾赦贾政这等挂着职衔的能去一趟午门上见一见,但那都是上千官员集体觐见,都是老远看一眼,如何能与这冯紫英单独蒙召觐见,甚至还要赐膳!
这简直就是只有当初贾府荣宁二公才能有过的殊荣。
贾兰对冯紫英也是充满了仰慕。
前两年他还小还不太明白,但是这两年他渐渐大了,越来越明白这什么叫读书人,什么叫士人,读书人和士人的区别,而士人中的佼佼者就是要通过科考来走上仕途,此之谓士林文臣,这便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
不是你读了几本书就能叫士人了,起码你要考过秀才才勉强能称之为士人,而考中举人那么你就可以成为士林文臣,而进士则是士人中最顶尖的这一拨,那意味着你终于可以代表整个大周的读书人说话了。
这些观点都是环三叔灌输给他的,而榜样就是母亲嘴里所说的冯叔。
原来母亲嘴里言必称父亲,但是这两年贾兰也感觉到母亲对自己的期盼也越来越高,逐渐开始把冯叔当成了自己的榜样,要求自己向冯叔学习了,可进士是那么好考的么?
也不知道冯叔是怎么就以十六岁不到就考中了进士?
听到贾兰嘴里提到冯大哥时的惊喜和仰慕,贾环也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脸上的光彩更甚。
“嗯,为叔昨日听闻李十儿提起,说父亲邀请冯大哥来府里小坐,冯大哥在百忙中接受了邀请,还问了你宝二叔和为叔读书的情况。”贾环压抑不住嘴角的笑意,故作平静地道:“今儿个冯大哥可能也要单独见为叔。”
饶是贾环心性阴沉,但是毕竟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听闻那李十儿说起冯紫英向自己父亲问起自己读书的事情,忍不住就喜出望外。
冯大哥没有忽略自己,还记挂着自己读书的事情,这种被人重视的滋味对于一直走起府中被人轻淡的贾环来说太重要了,而且是冯大哥这样在府里都被视为最尊贵的上宾。
听那李十儿说,连那王二舅和镇国公牛公都是专门陪着冯大哥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把老爷和宝玉晾在外边儿等了大半个时辰呢。
“啊,冯叔要专门见三叔?莫不是有什么话要专门教导三叔?”贾兰倒是一个相当会捧哏的主儿,当然这不是有意,而是发自内心的艳羡,“三叔,那侄儿能不能跟着你去见冯叔?侄儿也许久没见过冯叔了,母亲平日里常说冯叔是人中龙凤,要侄儿好好效仿,侄儿也想听冯叔教诲啊。”
贾环没想到卖弄一下却引来这样一桩事儿,他是很想单独见冯大哥倾听冯大哥教诲的,每一次冯大哥的教诲都能让多日里热血沸腾,每每读书时遇到困难挫折和受到冷遇时,他都会用冯大哥的勉励来激励自己,这样一个机会,他怎么愿意和人分享?
但是看到贾兰眼眸中期盼的神色,贾环又做不出断然拒绝的事儿,平素里叔侄俩关系很不错,这等时候却要一把推开,未免太薄情寡义。
沉吟了一下,贾环这才缓缓道:“兰哥儿,不如这样,你回去和嫂嫂说一声,就说冯大哥要来府里,请嫂嫂去求父亲,让冯大哥单独见你和嫂嫂,给你指导一番,你今年也九岁了,圣人曰要因材施教,你现在年龄尚小,如何读好书,怕是也要有所区别,……”
见贾兰有些意动,贾环又道:“若是冯大哥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能见你,你便来和三叔一道去见冯大哥,可好?”
“谢谢三叔。”先前还觉得三叔有些见外,但这么一说,贾兰心里就踏实了,“那二叔那边……”
“冯大哥肯定也是要见宝玉的,不过见与不见恐怕都差不多,你觉得你宝二叔见了冯大哥就能好好读书了?”贾环一脸哂笑,“浪费时间而已,你也切莫去学你宝二叔,……”
贾兰小心的环顾四周,这才小声道:“三叔,我母亲也说莫要去学二叔,……”
贾环傲娇地点点头,这才是聪明人,只是不知道今日冯大哥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自己都十二岁了,他当年也说自己若是好好读书,便帮自己去书院,明年,自己便要去考秀才,先生都说自己今年在苦读一番,明年便可一试了。
想到冯大哥现在这么忙碌,不知道还能不能记得帮自己去书院的事情?若是自己提出来,会不会让冯大哥觉得自己有些好高骛远急于求成进而对自己印象不好了呢?
一时间贾环有些患得患失,或许自己去找人帮忙侧面提一提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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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不喜欢坐马车,但是这早春二月的天气还冷着,这一趟过去,怕不是吹得个面白唇青,所以还得要坐马车。
看着跟着马车一路小跑的宝祥满头大汗脸色红润的模样,冯紫英还真有些羡慕了。
只是若是这般一跑,估计立马既要成为京师城里的笑话了。
回来三日了,各种见面拜会络绎不绝,但是须得要一一走到的却还不少。
齐师、乔师,还有官师,这三位是最重要的。
齐永泰和乔应甲那里自然不必说,官应震那里却需要去正式拜会一番。
官应震已经正式辞去了青檀书院的山长职务,交给了周永春,现在在京师城中闲居。
如无意外,官应震恐怕很快就要出任户部右侍郎了,据说崔景荣此番南下巡视江南颇得内阁和皇上看重,可能要出任吏部右侍郎。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排名如此,很多人看来,这就意味着地位和权利的差别,但是实际上却不尽然。
像吏部和户部固然是最为显赫的,但是礼部却不尽然了,礼部之所以能排在第三,一方面是因为礼部主管教化和科举,另一方面是因为礼部尚书一般说来是内阁阁老的热门候选人,但是礼部侍郎们乃至礼部自身就未必了。
像工部排在最后,但实际上工部实权责任丝毫不亚于礼部和刑部,只不过因为工部所涉及事务在士人心目中更多地是杂务,所以自然而然就拍在最后了。
官应震一旦出任户部右侍郎,意味着开海之略将由他来负责,而官应震的务实作风以及作为湖广派的领袖人物之一,也能够很好的平衡北地士人和江南士人之间关系。
还有忠顺王爷。
冯紫英都没想到忠顺王爷居然给自己送了一份帖子,这让他有些好奇。
如果是东平郡王和北静郡王送了帖子,这都没能让冯紫英有多惊诧,但是忠顺亲王就有些意外了。
忠顺亲王和永隆帝之间的关系他可是知道的,莫非忠顺王爷也要代表永隆帝传递一些不好说的话?
丁字卷 第七十五节 再入贾府
诸般心思在冯紫英脑海中盘旋。
他早就知道这一趟回来自己恐怕就会身不由己的在大周朝堂这塘水里难以自拔,当然,自己未必愿意就拔出来,每个人都会身处其中,只不过如何寻找更好的位置就要看个人本事了。
马车到了宁荣街口,透过车帘缝子,一眼看见那一身靛蓝棉袍外罩棕褐色绸缎马甲的倪二在那里探头探脑,便吩咐马车停下,挑开帘子问道:“倪二,在这里作甚?”
“倪二见过小冯大爷,先前便听那李十儿说今日小冯大爷要到府里来,所以便在这街前候着,……”倪二满脸堆笑,“昨日里也来过府上,但见门口送帖子的扎堆儿,小的也不敢打扰,也知道大爷这段时间都是在忙大事儿,所以就趁着这会儿时间给大爷问个好,……”
冯紫英哑然失笑,这厮显然就是找自己有事,倒也聪明,算到自己近期恐怕都没时间去大观楼那边,干脆就在这里来守自己。
“嗯,这几日的确怕是没什么时间,有什么事情说便是,……”冯紫英一时间也没想起对方能有什么事情。
“嘿嘿,大爷是贵人多忘事,年前您不是吩咐我把这城里的粪坑先行打探起来,这几月里,小的带着兄弟们基本上把这西城北城的情形摸了个头,南城那边倒是有些关碍,但也问题不大,东城那边还没有来得及,只是想来先问问大爷,这等事情做得差不多了,那杨主事倒也是个爽快人,明确告诉小的,现在就要看工部那边下个条陈,另外顺天府那边配合,才能把这桩事儿给做起来,……”
冯紫英这才想起自己在下江南之前安排的这桩事儿。
之前他和工部左侍郎王永光,也就是前任崇正书院的山长就提起过这京师城中污浊遍地,公共厕所严重不足,不但有损大周朝廷形象,而且一旦遭遇大雨内涝,极易造成疫病流行,建议工部要考虑这事儿。
王永光倒也赞同,但是又提到工部每年的花销都是定量的,户部那边现在卡的紧,怕是难以说好,所以冯紫英又凑着机会和崔景荣说起。
崔景荣自然知晓前几年京师大水,若非冯紫英和青檀书院的《防疫备要》所列举的措施被强制性的在京师城里实施,只怕当年就要起大疫,崔景荣也很是赞同,答应从江南回来之后和郑继芝建议。
没想到工部现在又把顺天府给扯了进来,不过想想也是,工部怎么可能把这桩事儿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便是和户部说好,那具体实施恐怕也得要顺天府和工部这边来联手,大概是觉得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破事儿吧。
“嗯,我知道了。”冯紫英点点头,“此事儿你继续花心思,这边我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届时这门生意你也须得要选好足够的人,若大京城,各个坊市都涉及,没有足够多可用之人,怕是办不下来。”
倪二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大爷放心,小的手底下啥都没有,就是有人,小的定会精挑细选,定不负大爷期望。”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倪二看来漂白的心思很重啊,一门心思想要寻个正经营生,不过这经营粪坑倒也算是一个“正经营生”吧。
当然,估计日后也免不了还会为了这营生出不少乱子,但这大周朝,如此大的营生,又有哪一样不出幺蛾子?
便是自己奉朝廷之命,开海设银庄,不也一样要出幺蛾子么?
点点头,冯紫英就欲放下帘子,那倪二却又上前一步,满脸堆笑道:“大爷才回来,冬日里山里边送来许多野味,小的都送到马巷胡同那边二位姨娘那里了,大爷若是有暇,也可以去尝尝鲜。”
尝尝鲜?冯紫英瞥了一眼倪二,这厮莫不是也学会了走女人路线?
居然还懂得让自己去马巷胡同那边尝鲜?
只是不知道这个尝鲜,究竟是尝什么鲜?
冯紫英一时间浮想联翩。
马车抵达荣国府门口时,贾宝玉早已经在角门上候着了。
看着对方俊逸神飞的模样,冯紫英估摸着这贾元春封贤德妃看样子还是给了贾府很大的底气。
不过到现在冯紫英也还没有完全看清楚这永隆帝为什么要纳贾元春为妃,要知道贾元春是太妃身边的女史,而且是太妃专门召进仁寿宫的,不知道怎么却突然被永隆帝纳为妃子了。
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古怪,冯紫英还有些看不懂,但他大略能猜测出,这肯定和贾元春所代表的武勋群体有一定关系,同时也和太妃在太上皇与永隆帝之间的桥梁作用有瓜葛。
不过若是太妃或者武勋群体以为靠一节女人就能释去永隆帝的疑心,化解他的忌惮,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冯紫英相信无论是太上皇还是武勋群体都不至于这么天真幼稚,但起码这也算是一个姿态,表明双方愿意和睦相处的意愿。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缓兵之计,对永隆帝是如此,对武勋群体是如此,甚至可能对太上皇乃至义忠亲王都是如此。
如果真的是最后者,那贾家这一出,弄不好就要成为弄巧成拙惹火烧身了。
“冯大哥。”
“宝玉。”迎着那张充满阳光和灿烂的圆脸,冯紫英微笑点头:“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客气,有劳贤弟了。”
“冯大哥可不比以前了,这几日府里上下都在谈论冯大哥呢。”贾宝玉笑嘻嘻地道:“前日里珍大哥还来府里和老爷说起冯大哥,珍大哥还来说这既然要开海,不知道这天津卫日后是不是也要开海,说他们府上在卫城旁的靳家窑还有一个庄子,另外在卫城里也还有几处铺子,若是这天津卫日后能开海,那这庄子和铺子就不能卖了,等几年没准儿就能买个好价钱。”
冯紫英也是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贾珍这厮居然还能想得到天津卫开海这一点,进而还能琢磨出他家的庄子铺子能涨价,看来这厮也不是那么愚蠢无能嘛。
“哦,珍大哥在天津卫那边还有庄子铺子?”冯紫英随口问道。
“嗯,是早年朝廷赏赐的,不过天津卫城倒也繁华,我们府上原本也有庄子在那边,但十多年前就卖掉了,原本东府那边说也要卖掉,但那时候说敬大伯不同意,于是就没卖。”贾宝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那可最好别卖,天津卫开海现在虽说还谈不上,但日后多半是要开海的,而且天津卫正好处在京师城咽喉上,这南来北往的各色人货都要过这里,若是开海之后,便是辽东乃至日后的朝鲜、日本的货物客人都能经天津卫直入京师城了。”
冯紫英说的也是实话,天津卫一旦开海,那繁华程度肯定还要更上一层楼,庄子也好,铺子也好,价格都要涨一大截。
两个人说着闲话,在一干仆人陪同下便进了府。
“冯大哥还是去见大老爷和老爷罢,待会儿太太在老祖宗那边,也就一并见了。”宝玉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林妹妹没回来。”
莫非这厮还惦记着林丫头?冯紫英下意识的摇摇头。
和林黛玉订亲的事儿,冯紫英也在考虑,肯定不能瞒下去,得和母亲交底摊牌了,没准儿还得要“较量”一番,母亲肯定肯定不会轻易答应。
不过临行前林如海也给自己交了一个底,那就是林丫头居然有一个庶出的姐姐,如果可以的话,大概是想要让林丫头这个庶出姐姐作媵陪嫁过来,这样就要稳妥得多,也能让冯家和林家都放心。
这倒是冯紫英从未听闻过的。
林丫头这个姐姐据说是林如海年轻时候和教坊司的歌伎所生,而那歌伎也就出了家,连带着女儿也跟着她在佛寺里生活。
这么些年来一直寄居在寺庙中,林如海也曾经多次去看望,那女孩子也知道林如海是她生父。
但现在这女孩子却来了京师城,汪文言也说还在寻找,京师城这边在自己回京时都还没有消息回去,估计是还没找到。
冯紫英初一听觉得有些荒唐,这等事情如何能行?便是林丫头那里恐怕都不能答应。
但是没想到林如海却很笃定,告诉冯紫英不必担心,林丫头那边由他来负责说好。
冯紫英没有回应对方的这个要求,但是他得承认这个安排很有吸引力。
媵和妾不同,所生子女在嫡妻无子的情况下是可以被视为嫡子的,就像冯紫英如果不是大段氏所出而是小段氏所出,而大段氏又无出的情况下,冯紫英一样可以被视为冯家嫡子,但若是冯紫英是苏氏或谢氏所出,那就还麻烦,除非是其他妻媵妾皆无出,才有可能作为唯一继承人视为嫡子。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知道如果林家真的提出这一点来,只怕自己母亲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也不知道汪文言安排的人在这京师城中找林丫头那个姐姐究竟找到没有?
丁字卷 第七十六节 隐忧重重
既然宝玉提起,冯紫英自然也不能装作没听见,估摸着这厮也是想从自己这里打探出些许消息来。
这厮也不傻,应该是早就猜测出一二来,只是内心不愿意承认罢了。
先前自己好不容易通过说服贾政夫妇让其准备走花式文人路线,玩点儿诗词歌赋的高雅文风,然后看能不能在几个亲王的女儿里选个合适的。
没想到贾元春却入宫封妃了,一下子就把自己这一招给废了不说,还让贾家平添了几分底气,觉得自家就是国丈国舅家了,这要选一个合适的人家来配嫡子了。
“林妹妹那边恐怕一时半刻还回不来,林叔父身子很不好,虽说暂时无碍,但是……”冯紫英摇摇头,“好在有琏二哥在那边,什么事情他都能扛得起来,便是真有个什么,也能接上。”
宝玉满脸愁苦,“也不知道林姑父怎么就一下子这样了呢?不是说巡盐御史是个轻松自在的肥差么?”
冯紫英讶然,看着宝玉,“宝玉,谁告诉你这巡盐御史是轻松肥差?”
宝玉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好一阵才呐呐道:“我听府里边小子们说的,说林姑父这个巡盐御史大权在握,那些富甲一方的盐商要卖盐都得要从林姑父那里去拿盐引,就都得要交银子,而且……”
冯紫英瞅了一眼宝玉,这显然不是什么小子能说得出来的话语,要么就是贾赦、贾珍、贾蓉之流嘴里冒出来的,要么就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等日常谈话漏出来风声,贾政倒还不至于,被这贾宝玉给听见了。
只不过这荣宁二府里上下似乎都认定了林如海死了能留下一大笔银子,虽然不愿意走仕途经济的贾宝玉素来不怎么在乎银子,但是肯定也知道林如海一死,林黛玉成了孤女,就只能依靠贾家,这林家财产好像理所当然就该归贾家来支配了。
这份心思应该是宁荣二府上下都存在的,甚至连贾琏虽然口里不说,也一样如此认为,也是贾琏和自己关系不一般,才会若隐若现的提醒自己若是要娶林黛玉,那便要早做考虑,以免日后他这个善后大使夹在中间,不好处置。
“宝玉,林叔父这个巡盐御史的确权力很大,你说的也没错,盐商都要从他那里拿到盐引才能拿到盐去卖,但是这上交银子可不是林叔父的,那是朝廷的,而且这里边也还有许多关节,这个巡盐御史大权在握,却绝不轻松,各种上下关系都需要打点好,或许林叔父就是这样操劳过甚,才会变成这样,……,宝玉你还小,再等几年,你若是出了家门开开眼界,增长见识,就知道这个世道没那么简单,……”
冯紫英义正辞严语重心长的“教育”了贾宝玉一番,贾宝玉赶紧作揖受教,但内心怎么想却不得而知了。
和贾赦、贾政见面还是在荣禧堂。
与贾政的心不在焉相比,贾赦却是一反常态十分热络。
“贤侄,你现在可是名满京城啊,前日里我遇到马尚,对我也是格外亲热,说起来也是一直竖大拇指。”贾赦满脸热切,“那缮国公石家现在几乎全家都被牵连了进去,石光珠被褫夺了袭爵,几个嫡支子弟都纷纷入狱,据说牵连甚多,龙禁尉和都察院已经把案件准备移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了,看样子弄不好要三法司会审啊,这可是咱们大周立朝以来第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国公啊。”
见贾赦这般态度,冯紫英也有些好奇,这厮似乎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但是也不完全是,像治国公马家他就一直上蹿下跳替对方张罗和说好话,当然这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估计是石家那边他觉得插不上手,索性就看热闹了。
“赦世伯,石家和马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石家多人参与贪墨其中,几乎人人都从中捞取银子,给九边防务造成巨大的隐患,宁夏平叛前前后后朝廷可能要花上数百万两银子,不能说都是石光珏的责任,但是其是罪魁祸首却毫无疑义,这等事情就是久走夜路必闯鬼,自以为可以侥幸过关,但是却不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且,石家把陕西巡抚云光拖下了水,赦世伯你应该明白,云光是文臣,这几乎是激怒了整个朝廷里的文臣们,没有人会帮石家说话,……”
冯紫英也是在提醒对方。
这贾赦也不是好鸟,和大同镇平安州那边来往密切,而且好像就是那被《红楼梦》书中所说的中山狼孙绍祖与其搭上了线,贾琏也因此胆战心惊,所以这一次南下扬州,贾琏是半点都没推辞,这其中也有几分原因在里边。
这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虽然不清楚他们究竟在其中搞什么勾当,但无外乎就是和那些晋商勾搭起来,像草原上售卖违禁物资,比如武器、茶叶、盐等。
只不过这大同镇虽然是冯家的大本营,但是那平安州却偏处紧邻蓟镇的一隅,正好对着林丹巴图尔的蒙古右翼察哈尔部。
那孙绍祖倒也有几把蛮力,而且极善讨好上司,所以算是现在大同镇中很显眼的人物,便是做些勾当,怕也能遮瞒过去,兼之原来是王子腾担任宣大总督,现在是牛继宗接任,怎么也轮不到自家去操心。
“马家现在虽然看起来只是那马夏和其他一些旁支子弟参与其中,但是赦世伯,这事儿还并没有完,那马夏据说在狱里边还在乱咬,嗯,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否认,一会儿又攀诬上别人,马尚和其他几个马氏族人,都被他描述得污浊不堪,其间有些情节简直都不堪入耳,虽说现在都察院没怎么过问了,但是龙禁尉和刑部老吏嘴巴谁能堵得住?一旦传出来,没准儿都察院又要找马家的麻烦了,……”
原本是好意提醒贾赦别把嘴巴张得太大,不管什么吃得吃不得都去咬一口,但没想到贾赦却是兴奋起来。
“贤侄,这是真的?呵呵,难怪马尚这厮在我面前摇尾乞怜,这马家看样子还脱不了干系,哼哼,下次他再找上门来,我倒是还要和他好好说说,……”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面对这样一个不知死活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冯紫英真不知道这贾家是怎么混了这么多年还没出事儿,自己都提醒得这么明显了,这厮却还指望着能从马尚那里榨些银子。
和贾赦说了好一阵后,冯紫英才发现好像贾政有些心神不宁,话语也不多,和往常大不一样,只是这贾赦现在正说得起劲儿,冯紫英也不好转移话题。
好不容易等到贾赦歇一口气,冯紫英这才含笑问道:“政世叔,工部那边事务可忙?”
“啊,还行,还行。”贾政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应道。
冯紫英有些奇怪,这位政世叔怎么魂不守舍一般?
贾政昨日里一夜没睡好,是因为接到了宫中带来的信儿。
信儿是元春贴身丫鬟抱琴带来的,只是口信。
话语里很含糊,只是说让自己进了宫,皇上不喜过于招摇,所以请家里安分守己,莫要与外边儿干连太多,莫要过于出头,但若是士人,却不妨多来往。
贾政再是愚钝,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连书信都不写,而是直接让贴身丫鬟来传口信,而且这般模糊不清。
贾政本身就是一个不太敏感的,自然就觉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里边究竟藏着什么意思,但这话却又不能对外人说,两口子在床上商量琢磨一夜,也没能得出一个结论来。
自己兄长这般,那是断不敢告知对方的,而王家那边倒是可以,但是贾政也有些担心元春这信儿里边所指的外边儿会不会隐约包含王家,所以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眼前这一位倒是一个好说话的对象,只是双方的关系却没有达到那一步,这等关系重大的话也不敢随意泄露。
想到这里贾政倍感头疼,若是元春能出宫回家来一趟就好了,让丫鬟带话始终不敢说得太透,写信更是容易留下把柄。
见贾政心不在焉,冯紫英也觉得没趣,说了一阵话之后,便说去拜见一下老太君,这场见面就算结束。
看见宝玉陪着冯紫英出去消失在荣禧堂外的身影,贾政也是心中惴惴。
大姑娘说的和士人不妨多来往,也不知道是指何意,这贾家来往的恰恰就没有什么士人,除了这个冯紫英外,其他哪家士人会和自己这等读书不成日渐没落的武勋家族结交?
虽说现在大姑娘进了宫,但是那一批进宫的就有四个,还有传言称皇上早就戒了女色,诚心修道,也不知道这还要大肆封妃,有何意义?
昨日问起抱琴元春在宫中情形如何,虽然抱琴说一切都好,但却没有多少其他言语。
这更让贾政夫妇都觉得恐怕女儿这一趟进宫好像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也难怪内兄昨日里提及也是摇头叹息,当时自己居然没有意识到。
丁字卷 第七十七节 诡异
在贾母的屋里,冯紫英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一干莺莺燕燕们。
感觉一进入贾母院子里,贾宝玉的精气神都陡然提升了一个档次,顿时变得眉目生动顾盼神飞起来。
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色的团毛对襟坎肩,腰扎碧玉红鞓带,虽然是在前面带路,但是那份主人家的气势拿足了,还真的有点儿一府之主的架势。
毫无疑问,对于冯紫英的到来,贾府还是很重视的,三春皆在,外加一个史湘云,像李纨、王熙凤也是在的,只不过这二人目光望过来时,和往常有些不一样,让冯紫英也有一些紧张和诧异。
那王熙凤也就罢了,估计这几个月是煎熬,这李纨自己可是没任何交织,为何也有点儿神色异样?
好在薛宝钗没来,倒是让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等冯紫英这一口气松下来,宝玉却突然发现了宝钗未来,赶紧道:“姨妈,宝姐姐怎么没来?”
薛姨妈一怔之后笑了起来,”你姐姐这两日身子不舒服,今儿个就没出来,……“
”宝姐姐肯定是不知道冯大哥来了,我去请宝姐姐也来。“没等冯紫英开口,宝玉已经兴冲冲地跑出门去了。
免不了又是一阵嬉笑,都说这姐弟亲近,果真是投缘。
不过冯紫英却觉得恐怕这贾宝玉未必如此想,据香菱告诉自己,现在宝钗现在也不爱出门,要么就是去迎春、探春那里坐一坐,对宝玉去梨香院也是颇为冷淡,要么就是告诫宝玉好生读书,要么就是假托身子不舒服,倒是让宝玉很是沮丧。
只是这宝玉像牛皮糖一般,却是孜孜不倦,这没了林妹妹在府里,似乎他就把梨香院这边当成了唯一去处了。
好在听说宝玉和钟哥儿、蒋琪官十分要好,这宝玉也经常借着参加什么文友会诗会的名义溜出府去,邀约着秦钟、蒋琪官等人不是大观楼便是绕梁阁里厮混。
逐一见礼,老太君白皙富态的团脸上笑容可掬,话语里也满是夸赞和勉励之意,当然免不了也希望冯紫英能多带一带帮一帮她最疼爱的孙子。
“铿哥儿,你现在也是咱们这京师城里的名人了,宫里、文渊阁和六部公廨都是随便进出的人,咱们家宝玉眼见得大了,有没有什么好的路子,让宝玉也能沾沾光?”
贾母这突兀的一问,倒是让坐在下手的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是一愣怔,这等话语当着大家的面儿问出来可有些不合适了,以老太太的历练睿智,岂会有这般不合时宜的问话?
冯紫英也是有些发愣,也在揣摩这位老太太话语的意思,但面对问话却不能不应答:“老祖宗此言让紫英惶恐啊,先不说紫英也不过就是赶上这平叛和开海事宜跑了一趟西边儿江南,正好赶上这等事情,所以承蒙皇上和朝廷诸公垂询,多召见了几次罢了,宝玉才十四,诗词歌赋也是日益精进,前日里我还听闻礼王殿下在元宵之后举办的诗会上获得参会士子的一致赞誉,……”
冯紫英这两日也收到了寿王和礼王的帖子。
这让他也是大感头疼。
寿王风格倒是有些和永隆帝一般,不喜诗赋,性格沉静,而礼王则有些像其祖父元熙帝,文采风流,也喜欢举办各种诗会文会,据说和北静郡王关系也不错,也颇得永隆帝的喜欢。
贾母的目光里没有多少变化,但脸上笑容却是越发亲和。
“铿哥儿,你莫要用这等话来哄老身,我这个孙子,难道我还不知道性子?诗词歌赋固然是有些天赋的,但当着这屋里的都不是外人,老身也就把话说开,当下世道不比以前,不是文章做得好就能行了,宝玉若是能像他爹那样在京师城里先寻个职位,那再来做些文章诗赋,自然是极好的,也能让咱们荣国府盛名不坠,但若是没个去处,这光靠着诗词歌赋名声,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贾母的这一番话让冯紫英还是有些小瞧了这位久经风雨的老太太的智慧了。
想想也是,这历经几代风吹雨打,还能维系着荣国府现状,虽说日趋没落,但是和其他六家国公府相比,在没有能上得了台面的男人情形下,能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场面,也算不错了,看看抄家灭族的缮国公石家,宛若丧家之犬的治国公马家,荣宁二家也该知足了。
用诗词歌赋打造人设,这是冯紫英原来给贾宝玉指的路径,但现在随着贾元春进宫,娶皇室宗亲这条路就有些不通了。
同时贾元春进宫也让荣国府这边地位又略有不同,冯紫英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包括贾赦、贾政夫妇和府里其他人心气都有些变化了,便是这位老太君也一样不能免俗。
这条路不能走,自然就要寻另外的路,或许是贾家觉得有了贾元春在宫中这层关系,其他路子也不是不能选择了。
“愿听老太君教诲。”冯紫英也吃不准贾母想要如何。
自己可不是扶弟魔,而且贾宝玉也算不上自己的弟,就算娶了林黛玉和薛宝钗,那也和贾家没太大关系。
“老身听说铿哥儿在考中举人之前,也是以监生身份推荐入青檀书院?”贾母语气温和,但是似乎却隐藏着什么。
冯紫英坦然点头,“紫英自大同回来之后便以荫监入监读书,后来承蒙乔师厚爱,推荐紫英到青檀书院读书。”
“那宝玉能否去青檀书院读两年书?”贾母追问。
“恐怕很难,一来宝玉不是监生,青檀书院中学子都是为了秋闱和春闱大比而来,要么是秀才,要么是监生,最起码都需要可以直接参加秋闱大比的资格身份,……”
没等冯紫英说完,贾母已经打断他:“监生身份不用铿哥儿你操心,府里边自然会替宝玉办妥,若是宝玉取得了监生身份,铿哥儿能否让宝玉去青檀书院读两年书?”
冯紫英苦笑,“老太君,青檀书院读书需要推荐人,紫英尚无此资格,……”
“那北静郡王或者宝玉他舅舅可否……”
“不行,书院是文人士子汇聚之地,要求就是须得要有文才,推荐人更是有很高要求,……”冯紫英摇摇头。
“铿哥儿,老身这辈子没有求过人,但是宝玉是老身嫡亲孙子,他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性子纯善,铿哥儿你和他接触了这么久,也该知道他这个人对人如何。”贾母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慨,“老身年龄渐渐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所以老身希望在闭眼睛之前能看到宝玉有个好的出息,嗯,铿哥儿,老身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外边的那个芸哥儿,还有宝玉的表兄,现在都在你的扶持上有了出息,便是那环哥儿老身听说听了你的鼓励,现在也是一门心思想读出书来,老身看你和宝玉也甚是亲善,难道就不能替你这个兄弟想一想办法?”
冯紫英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贾母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要让宝玉去青檀书院读书了,而且听他的口吻也只是让宝玉去书院读两年书,并未要求宝玉就必须要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去青檀书院混两年,镀镀金,可这又有何意义?
这里边肯定有什么缘由,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但现在处在这骨节眼儿上,给自己来了这样一出,自己好像还真的不好推脱。
不说这贾母人大面大,好歹也是国公夫人,这么大年龄一个长辈当着这么多人求自己,自己和贾府表面上也是如此亲善,和宝玉平素里也是称兄道弟,现在若是拒绝了,那可就真的是陷自己于不义了。
关键在于冯紫英也知道这青檀书院虽然接纳学生的确十分严格,但是随着自己这一科之后,青檀书院的招生规模也在大规模增加,比起之前自己在的时候,起码已经翻了一倍还有多现在已经膨胀到了两百多人,书院学堂也被迫扩建。
各省被列入有资格推荐的士林大儒们都纷纷向书院里推荐学生,其中免不了也有抹不开情面进去的,虽说绝大部分都是有真材实料的,但肯定也有那等纯粹是冲着青檀书院名声来的,自己却没甚本事的。
“老太君,您这么一说,紫英就惶恐汗颜了,我不敢给您打包票,但是我肯定会尽我努力去想办法,……”冯紫英猜测不出贾母的目的,只能先应承下来,这等时候便是犹豫推诿都只能落下个糟糕印象了。
贾母笑了起来,富态的脸膛上颇为满意,一边拍着身旁靠枕:“瞧瞧,我就说铿哥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和咱们贾家人一样,铿哥儿,老身知道这事儿你也不好办,但是关系到宝玉,还的要靠你了,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一般,有什么府里帮得上,只管说便是。”
听得贾母这话,屋里的人都笑着附和起来,只是像王夫人、邢夫人和薛姨妈目光里却多了几分不自在。
第七十八节 义湘云
等来等去,还是没能等到宝钗来,直等到怏怏不乐返回的宝玉,原因还是一个,宝姐姐身子不舒服,就不来了。
好在宝玉的性子就是那样,三五两下就被史湘云和探春给逗得乐呵起来了,看得冯紫英也是忍俊不禁,这厮还真的是一个乐天派,哪怕明儿个天就要塌下来了,今儿个该高兴还得高兴。
离开时,冯紫英都还在琢磨,贾母今儿个这一出,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老太太头脑清醒着呢,不像府里边其他人许多都是浑浑噩噩混日子,便是贾赦贾政,那也都是或鼠目寸光或缩着头只管当鸵鸟之辈。
瞅着探春英气勃勃却又不失俏丽的面容,十三岁的小丫头已经有了几分少女的妩媚,一身紫红缎绫细折裙,外罩红绫短袄,油绿绸撒花裤子让整个鲜艳的色调里多了几分活泼俏皮,蝴蝶落花鞋从裙袂下探出来,果真是惹人心动。
相较于探春的大气坦荡,一喜藕荷色绫袄的史湘云则多了几分豪爽。
纤巧双手在腰间一插,内里罩着的葱绿盘金彩绣锦裙把身材顿时勾勒出来,脚踩一双掐金云红香羊皮小靴,尤其是那张粉靥,珠圆玉润,端的是一朵带刺玫瑰。
“冯大哥,你就这么急着要走?”史湘云笑嘻嘻地拦住去路,“都说你这一趟江南之行大开眼界,还遇上了刺杀?能不能给我和探丫头讲一讲这一路行来的风景见闻?”
“史家妹妹,不是我不想和你们说,我这会子还有事,宝玉这会儿估计还在受老太君教诲,我还是趁早溜了。”冯紫英摆摆手。
“冯大哥,你说话可不算数,说好来府里就要见一见环哥儿的,今儿个你来了却不见他就走,他怕是好几天心里都要难受,最起码你也要见他一面才好。”探春美眸中闪动着诱人的光泽,嘟着嘴不满地道。
她还是很关心自己那个一母同胞的弟弟,虽然自己这个弟弟很是不待见自己,但是她做姐姐的却要替弟弟多考虑。
冯紫英一怔,他好像都有点儿忽略了贾环这个小迷弟了,但这位探丫头可从未忘记过。
“是啊,冯大哥,小妹在府里这么久,见环哥儿和兰哥儿读书可是比其他人都认真,二哥哥都远远比不上,还言必称你如何如何,嗯,简直就是把你当成榜样了啊。”
史湘云虽然提及了宝玉,但是语气里并不觉得宝玉不读书就有什么大不了。
颜值就是正义,这双标太明显啊,若是环老三也是贾宝玉这般,估计怕就会被斥为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了。
冯紫英觉得还是要见一见贾环,人家把自己当成了人生导师心灵偶像,自己再怎么也要点拨鼓励一番,免得这一位在各类同人书中要么就是人憎狗厌,要么就是高光伟正,其实多一接触,就是一个中二少年。
“又去你屋里?”贾环见到探春来叫自己,满脸的不悦,“怎么冯大哥要见我,让你来喊我?”
探春一阵气苦,这个弟弟真的是头角峥嵘,觉得自己在族学里能读书就真的不可一世了,对嫡母态度不恭,对嫡兄不敬,对自己这个姐姐也是一样横眉冷对,姨娘拿他也是半点法子没有,恐怕这府里只有老爷才能镇得住他,还有就是冯大哥了。
问题是这般下去,不讲尊卑,日后真的要在这府里弄得人憎狗厌,像太太如果真的存心要拾掇你,你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就能翻天了?一个大不孝栽在你头上,就能让你一切都成虚妄。
探春是从来没有低看过这位慈眉善目的嫡母的,平素里话语不多,也没见为难过谁,但探春却知道这位嫡母心性冷着呢,这府里除了宝玉外,无论是谁,哪怕是老祖宗和老爷,都难得让她退让。
像环哥儿这样的庶子,根本就没被她打上眼,也就是觉得环哥儿未必能读出书来,所以才没怎么理你,一旦觉得环哥儿能读书甚至会有碍宝二哥了,只怕就没那么轻松了。
所以探春也是深怕贾环恶了嫡母的心意,若是书还没读出来,就让太太要对付你,便是冯大哥都帮不了,若是能考中一个秀才之后,真要有什么事儿,你也才好向冯大哥求援啊。
只可惜这环老三却是生得一个榆木脑袋,执拗得紧,气得探春心慌。
“冯大哥现在何等忙碌?只是见了老爷和老祖宗便要回去公干,也是念着你读书,才说和你说说话,你若不去,那我便去回了冯大哥。”探春冷着脸道。
被探春这一挤兑,贾环脸色更难看,但终究还是不敢失了这样一个机会,气愤愤的跟着探春去了探春那边。
冯紫英却是在探春屋里和史湘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冯大哥,那林姐姐现在就陪着林姑父,她身子可是娇弱,这般心情,怕是更要伤她身子了。”史湘云有些担心地嘟着嘴。
“也幸亏还有紫鹃,早知道她要在扬州呆那么久,我就和她一块儿去了,反正我在这边府里也是寄住,老祖宗又疼林姐姐得紧,我去给林姐姐作伴,林姐姐肯定喜欢,老祖宗也高兴。”
冯紫英心中微动。
他没想到史湘云有这份心,难能可贵,哪怕只是这一番话,都能让人觉得起码她有这份心,更何况冯紫英也不认为史湘云还用得着在自己面前玩这一出心计。
在《红楼梦》书中史湘云除了一个豪爽贪玩的心性印象外,冯紫英对其印象并不深,远不及宝黛和探春,甚至还不及鸳鸯、晴雯、平儿几个俏丫鬟。
除了宝黛外,甚至包括探春在内的这些女孩子们,冯紫英也是日渐与贾府来往多了才慢慢熟悉起来,也才能最直观最真实的感受到这一群钟灵毓秀的女孩子。
虽然前世他是个四十岁的老男人,但是今世却结合了一个十二岁的灵魂,一步一步融合,这让他的心思既有着四十岁官员的练达通透,同时也不失少年时的青春飞扬,年少慕艾,这似乎是永远摆脱不了。
这具十六岁的身体,多巴胺和荷尔蒙正处于昂扬向上的时候,和一个历经风雨过的四十岁老男人经历混合在一起,那真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体验,也幸亏是这样一个对男人充满了善意的世界,否则冯紫英觉得真的会有愧于这魂穿一回了。
“史家妹妹若是真有心,那等一段时间我可能还要下扬州一趟,你若是能和老太君说好,我倒是可以把你带到扬州去,反正琏二哥也在那边,有他来照顾你,也不虞有什么差池。”
冯紫英扬了扬眉。
“真的?”史湘云大为意动,乌溜溜的秋水剪瞳转个不停,显然是在评估此事的可行性,樱唇一噘,“冯大哥你也莫要叫我史家妹妹了,生分得紧,不如你就叫我云儿,或者云妹妹,嗯,这事儿光靠小妹去说肯定是不行的,老祖宗那里小妹可以去缠,但还得要你去出面,你大人大面,才更有效果,……”
这丫头倒是会使唤人,不过这事儿本来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倒也不好推脱。
看林如海的模样也就是这几个月,林丫头这么一直孤单的呆在扬州,若是有个伴儿肯定要好许多,尤其是在林如海故去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同龄的闺蜜在身边陪伴倾诉,而且家世处境都相似的闺蜜,肯定要能让其悲伤的心境情绪纾解许多。
探春其实是最合适的,她和林丫头关系最好,但是肯定贾政夫妇不会同意。
史湘云其实也不合适,但是她本身就寄居贾府,就没有那么多顾忌,而且她是史家人,这府里边只需要说通贾母便一切没问题了
不过若是让自己专门去出面说这事儿,就显得有些唐突了,最好还是史湘云能自己勾起由头说起来,然后找一个合适的工具人去帮忙吹吹风,劝说一番,这事儿估计也许就能成了。
“嗯,云妹妹有心了,林妹妹若是听到云妹妹这番话,只怕会铭记终生的。”冯紫英笑着道:“不过这事儿还得要找一个合适机会,云妹妹现在在老太君身边时间多,不妨瞅准时机,最好是没太多闲杂人在场时,另外还得要有一个能在老太君跟前儿说得起话的人,让她帮忙敲敲边鼓,这样才最合适。”
史湘云眼睛一亮,但是随即蹙眉,“冯大哥你是说让二哥哥去说?嗯,恐怕二哥哥不太乐意,而且这等事情老祖宗也未必会听二哥哥的,还有谁呢?”
见冯紫英眨着眼睛却微笑不语,史湘云何等聪慧,立即反应过来:“二嫂子?对,二嫂子最合适,不过二嫂子那里,小妹也没那么熟,怕是不好开口,……”
冯紫英点点头:“这等事情便是由我去和二嫂子交涉了,这几日里你先营造一番气氛,在老祖宗面前说说挂念林妹妹的事儿,然后瞅准机会,若是只有琏二嫂子在老太君跟前儿时,就可以了。”
丁字卷 第七十九节 鸡汤,进击的环老三
史湘云原本还欲说点儿什么,却听见门外脚步声,探春和贾环到了。
把史湘云拉出门,屋里只剩下冯紫英和贾环。
上下打量了一下贾环,见对方有些激动的神色,冯紫英笑着摆摆手,“环哥儿,坐吧,不用拘谨,你冯大哥去了一趟江南,难道你就不认识了?”
“不是,冯大哥,我虽然没怎么出门,但是便是在府里,也经常听老爷和大老爷还有隔壁东府珍大哥和蓉哥儿说起您的名字,……”贾环竭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至于太失态。
他说的都是真话。
这三个月了,冯紫英的大名实在是如雷贯耳了,并不仅仅是说他传闻他奉旨出巡江南”,而是说他西疆平叛回来之后,不但为其伯父赢回了呼伦侯这一封爵,而且还被除官翰林院修撰!
要知道翰林院修撰对于新科进士们来说,历来只授每科状元,便是榜眼探花亦不可得,这是从前明就开始的惯例,大周也是延续了下来,可以说冯紫英以二甲进士身份破例高授翰林院修撰是第一例,也开创了历史!
虽然这比状元晚了一年,但这毕竟是从六品的修撰,而和他同科的榜眼探花们都还在正七品的编修位置上苦苦煎熬呢。
“下人们有时候送老爷们出去,和其他府里的下人们在一起时也是经常听到其他府里下人们提起你的名声,都说你是咱们大周武勋世家中第一个翰林院修撰,第一个庶吉士,也是我们武勋世家的光荣,……”
冯紫英肯定不是武勋世家出身的第一个进士,贾敬也曾考中进士,但贾敬是三甲进士。
大周武勋世家子弟中这么些年来连考中二甲进士的都屈指可数,冯紫英虽然不清楚以前元熙帝、天平帝和广元帝时期情况,但是元熙三十年后应该是一个进士都没有,贾敬考中进士都是元熙二十九年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他是元熙三十年后武勋子弟中考中进士第一人,也是整个大周朝中武勋子弟出身的第一个庶吉士,第一个翰林院修撰,就凭这一点都足以浓墨重彩大书特书了,也难怪贾环会把他视为偶像。
贾赦和贾政虽然都是庸碌之辈,但是也还是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他们更多的还是和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武勋世家来往。
主人们去人家府上拜会,或者一起饮宴、看戏,那么下人们自然要在一起翻弄嘴皮子。
下人们能听到的消息自然也是各家主人们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以冯紫英现在的风头,被这些武勋家族的子弟们讨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环哥儿,你今儿个就是专门来夸赞奉承你冯大哥的不成?”冯紫英笑着摇头,“行了,你冯大哥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人家怎么吹,那是他们的事儿,我自个儿可是掂量得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倒是你,听说你这一年读书都很用功?”
“嗯,不敢有瞒冯大哥,去年一年我和兰哥儿读书还是用了功的,去年年末族学先生也说了,最迟明年我便可以去考童试了。”贾环信心满满。
大周科举制度基本沿袭前明,但是随着人口日增,也有一些变化。
比如童试前明是三年两试,在大周则是每年皆试。
童试分为三阶段,每年二月为本县知县主持的县试,四月是知府或者顺天府府丞主持的府试,八月则是学政主持的院试,这是乡试之前的预备试,考中即可称之为秀才。
如果运气好赶上三年一度的秋闱大比,院试过关可以直接参加秋闱大比,如果一举过关,第二年就可以参加春闱大比了,这种连续通关的牛人每年都有不少。
要想不参加童试,那么就必须要去取得监生资格,但在贾府里边贾宝玉或许努力一把能行,但贾环是肯定轮不到这种好事的,所以他只能去参加童试。
“哟,不错嘛,明年你才十三岁,这是要准备创造纪录?十三岁的秀才,你这是要破你们贾府珠大哥的记录?”冯紫英调侃道。
贾环眼中掠过一抹寒芒,嘴角也微微咬紧,重重地点点头:“冯大哥,不是每个人都像宝二哥那样混日子的,贾家也还是有能读书的,我就是想要证明这一点,我也不敢奢求像冯大哥那样十五岁就中进士,若是二十岁之前我能中个举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冯紫英对贾环言语中对贾宝玉的轻蔑不屑如没听见一般,点点头,语气笃定:“环哥儿,有志气!冯大哥就喜欢你这种气概,珠大哥十四岁中秀才,你未必就不能十三岁中秀才,若是明年你中了秀才,冯大哥便豁出这张老脸也要让你去青檀书院!”
贾环激动得脸都红了起来,瘦削的脸颊肌肉都在微微颤抖,起身便是一个深鞠躬一礼,“冯大哥,这么些年来全靠冯大哥您对我的指导和激励,许多时候我读的太苦,想要放弃,都是您的话语在我耳边激荡,让我能继续鼓起勇气坚持下去,贾环今生若是有点滴成绩,都是拜冯大哥您所赐,贾环毕生难忘!”
一番话说下来,连冯紫英都有些感触。
原先也就把贾环当成一个小透明一般顺手提携点拨一下,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却让此子这般铭记在心。
虽说此子性子有些阴沉偏激,但是却也并非无无因。
先前贾环言语中对贾宝玉的不屑和眼中的些许痛恨之色他不是没见到,但是想一想也是作为庶子眼见得这位嫡兄养尊处优,一切都是最好的,任何东西和好处都要优先满足,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府中从老爷太太到下人无不把宝玉当成心肝宝贝,而他却是无人问津。
这份滋味恐怕谁都难以忍受,这份情感恐怕也早就在他胸中酝酿积蓄已久了。
要想一下子扭转这种性子,就算是冯紫英也没那本事,而他也没有那个义务要去帮贾宝玉和贾环做到兄友弟恭。
不过贾环如果真的是可造之材,他也不会吝于去帮对方一把,毕竟对方把自己当成了人生导师心灵偶像,这份人设他还是很乐意保持的。
”环哥儿,我知道你在府里吃了一些苦,受了一些委屈,甚至也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但是冯大哥有句话要送给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冯紫英坐在椅中的身体一个战术后仰,下颌微微抬高,语气郑重,目光沉凝。
“我感觉到你的情绪有些不对,我能理解,所以也不打算批评你,但是冯大哥却不希望下一次还看到你抱着这等情绪,作为男儿汉大丈夫,胸襟要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把这一篇背给我听!……”
贾环下意识的站直身体,把这一段亚圣的名篇信口背出:“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很好,那么我告诉你,这苦其心志之所以排在第一句,就是因为这是作为一个欲成大事的男儿汉所必须要经历的,动心忍性,就是要磨砺你的意志性格,这是一个男儿汉成长的最佳食粮!冯大哥送你一句话,胸襟决定器量,境界决定高下!……”
“……,你若是整日只顾计较些琐碎,为这等事所困扰,那么又哪里还有心思去读书学习?冯大哥知道你心里有苦有难,但是那都不是理由,男儿成长之路上都免不了要遭遇各种艰难险阻,当你日后买过这些沟坎走向成功之后,你会觉得你现在所介意的所在乎的,其实都根本不值一提!……”
字字珠玑,言语铿锵,如同雷霆重击敲打在伫立一旁的贾环心上,贾环望向冯紫英里目光更多了几分狂热的崇拜和敬重,也只有冯大哥才讲得出这般直击人心却又让自己心神震荡的高论,他甚至都觉得自己有些辜负了冯大哥的期望了。
”冯大哥,我明白了,我错了,我不该去计较那些无聊之事,……“激动之下的贾环连话语都有些变音,甚至有些结结巴巴了,“……,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把心思都放在读书上,无论什么理由都不是我不能好好读书的理由,那些人对我的闲言碎语,我都在不会放在心上,……”
“嗯,你有这个觉悟就好!冯大哥再送你一首诗,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你好好领悟吧!”
冯紫英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心灵鸡汤来鼓励对方了,但这等时候没点儿像样的言语又觉得不够味,就只能把《九阳真经》里话拿来糊弄一番了,但别说,还真的有点儿高人味道了。
贾环全身剧震,默默的在心中反复吟诵着这首冯大哥赠送给自己的“诗”,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要把这首诗请人写下来,裱好,挂在自己书房里,作为自己人生座右铭。
丁字卷 第八十节 潜移默化,润心无声
探春是很不情愿去偷听冯大哥对环哥儿的教诲的,她觉得这样很不礼貌,哪怕是自己弟弟。
但是生性顽皮活泼的史湘云在和冯紫英谈好了要与冯紫英一起下扬州之后,显然希望更多地了解一下冯紫英这个人。
所以她强拉着探春来到了隔壁的房间,透过那并不怎么隔音的木质窗板就这么悄悄地偷听冯紫英给贾环的心灵鸡汤洗涤。
前面冯紫英鼓励贾环读书考秀才,虽然让探春很高兴,但是也在情理之中,本身冯大哥就对环哥儿很看重,而环哥儿也的确比宝二哥更喜欢读书,那么考中秀才之后推荐去青檀书院读书,就是对环哥儿最大的奖励了。
史湘云却对冯紫英鼓励贾环读书不太感兴趣,他本来就就对贾环没多少好印象,尤其是贾环经常对宝玉出言不逊,这也让和宝玉关系甚好的史湘云很是不忿。
不过当冯紫英逐渐开始批评贾环的心态和情绪时,探春和湘云都有些触动了。
冯紫英表现出来的格局、眼界和胸襟都让人心生敬意,他批评贾环,甚至认为贾府里边的种种是对贾环的磨砺,是贾环成长的最佳食粮,那一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更是让探春和湘云都忍不住吟诵出身,虽然没什么平仄押运,但是这等随口而出的白话,却更能让人感悟。
紧接着又是“胸襟决定器量,境界决定格局”,“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这一句接一句,不像诗词,但是却又发人深省,让人回味悠长的话语让两个十三岁的少女都下意识的被这等话语给吸引住了。
史湘云之前一直是以为冯紫英不擅诗词文章,主要还是因为对时政朝务有深刻独到的见解,所以才在现在以考时政策务为主的秋闱、春闱大比中脱颖而出,而考中之后冯紫英在办《内参》、西疆平叛和开海举债之略这几桩事情中也证明了他的确在这方面有着其他人难以匹敌的天赋。
而宝玉也是经常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对经济仕途的不屑,所以史湘云更愿意一厢情愿的相信宝玉只是不愿意去学那等经世济国的时政策务,但起码在诗词歌赋上却是远胜于冯紫英的。
今日冯紫英的表现却颠覆了她的观感。
这是一个低调而又不屑于向外界误解他的人解释的男人,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意贾府里边这些人对他的看法吧,想想也是,看看他接触的人和事,哪一件又是府里边这些人能触摸得到的呢?
探春和史湘云看问题的角度又不一样了。
冯大哥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气势和表现出来的格局都已经远远超出了整个贾府,嗯,准确的说冯大哥话语里早已经把贾府内部这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没看在眼里了。
所以才会明知道环哥儿对宝二哥不满甚至仇视,却没有问原因和情况,只是直接批评环哥儿胸襟太小,眼光短浅,让环哥儿要放眼长远,丢弃现在眼里的那点儿逼仄格局。
这份气度让素来最仰慕大气豪放的探春心折不已。
原来她也和史湘云一般对宝二哥很是欣赏,哪怕宝二哥不喜读书,只喜欢嬉乐,但还是觉得宝二哥只是不屑于读书,但随着自家年龄的增长,和身边人的不断成长变化,探春对周围事物的看法也在发生微妙的改变。
当冯大哥的事迹被府里上下传颂,甚至连老爷太太和老祖宗都是唏嘘感叹,当连二位老爷甚至王家二舅现在都要对冯大哥礼遇三分,给予最高待遇,当宫中的大姐都要专门来信提及交好冯大哥时,宝二哥那种自娱自乐自我陶醉在府里这一亩三分地的美好印象就慢慢褪色了。
哪怕宝二哥仍然与人为善,仍然待人极好,甚至在写诗作赋上仍然颇有文才,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表面光鲜。
今儿个老祖宗的话也就挑破了这层面纱,若是宝二哥不能寻到一个合适的出身和去处,那么这等诗词歌赋只能是锦上添花之举,却无法用来作为登堂入室的门砖。
问题是宝二哥现在恰恰就是缺这样一个能让他登堂入室的门径。
对比冯大哥和宝二哥之间的差距,探春很不想承认天壤之别这个词语来形容,但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最现实的刻画。
当冯大哥在西疆平叛出谋划策甚至身体力行时,宝二哥却成日带着秦钟厮混,当冯大哥南下江南为朝廷开海之略殚精竭虑时,宝二哥却在那大观楼里和蒋琪官这些戏子们饮宴高乐,这就是差别,更是差距。
而今天冯大哥对环哥儿的教诲,几乎就是一个盖棺定论的论断了,虽然环哥儿愤愤不平的地提到了宝二哥混日子,但是冯大哥却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和提及,在探春看来,这甚至比批评和指责宝二哥更让人难受,这意味着冯大哥从未将宝二哥真正看在眼里过。
所以当贾环陪着冯紫英走出门时,一眼就看见了听完了这一幕先生训徒之后的二女脸上复杂的表情。
冯紫英没想到二女居然会躲在一边听自己“教诲”贾环,探春是肯定做不出这等行为的,但史湘云却是大有可能。
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探春和史湘云,探春立即就感受到了冯紫英眼神中的意味,脸微微发红,有些心虚的垂下眼皮,而史湘云却是夷然不惧,笑嘻嘻地迎着冯紫英眼神,“冯大哥,你和环哥儿说完话了?”
“嗯,环哥儿书读得不错,我考较了一下,明年可以去试一试童试了。”冯紫英也懒得理会这个调皮丫头,“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啊?冯大哥,你这就要走?”探春有些不舍。
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和冯大哥在一起说话挺舒服,能增长见识不说,而且冯大哥也很知情达意,多说说话也好。
不像有些人要么文不对题,牛嚼牡丹,要么高高在上,不屑一顾,这个时代的女孩子除了同龄同性能在一起说说话外,其他异性,尤其是同年龄异性,基本上没有机会接触。
像宝玉这等又不喜欢读书,话题始终跑不掉那些诗词歌赋或者就是戏曲儿,这却不符合探春的胃口,只有这冯大哥每一次来都能给她带来许多不一样的感受。
史湘云也觉得有些可惜。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冯紫英都是一个非常谈得来也值得一交的朋友,以史湘云的豪爽性子,冯紫英既然能出入贾府,那么她就不介意能和冯紫英多接触结交,嗯,更像是某种意气相投的朋友。
不过想到若是真的能说服老祖宗让自己跟随冯大哥南下扬州去陪林姐姐,史湘云心情又好了起来。
她在史家那边过得不太如意,虽然两个叔叔说不上虐待,但是两个叔叔都喜欢在外高乐应酬,叔母却是不太待见她这个自小没了双亲的侄女,所以感受不到温情的她才更愿意在贾府里住着,二姐姐、宝姐姐和林姐姐也好,二哥哥和探丫头也好,甚至府里边丫鬟们都能给她带来快乐。
“嗯,没准儿等几日还要来你们府上,老太君给我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我也得好好琢磨一下才是。”冯紫英笑着道:“只可惜我家里妹妹太小,要么三妹妹和云妹妹倒是可以多来走动。”
“啊,冯大哥,你有妹妹?”探春和史湘云都是讶然,她们可从未听说过冯紫英还有妹妹。
实际上冯紫英也没太在意过,现在自己那个算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也还不到九岁,另外一个抱养进来更是才七岁不到,所以以他这个心理年龄很难和这些“妹妹”们有多少感情。
“嗯,有两个妹妹,可要比你们小四五岁,还不太懂事儿。”冯紫英笑了笑,“不过再等两三年,或许三妹妹和云妹妹就可以来我家里和我的妹妹们多说说话了。”
贾环早已经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他还想趁着送冯大哥出去这段路在和冯大哥说说话呢,没想到却没三姐姐和这个云姐姐纠缠不休。
他对府里边的姐妹们都没太多好感,无论是薛宝钗还是史湘云,甚至自己这个亲姐姐,倒是林黛玉和贾迎春他印象还好。
贾迎春话不多,温和可亲,林黛玉虽然傲娇清冷,但是对任何人都那样,尤其是看到林黛玉对宝玉也从来不假颜色,贾环心里就特别舒服,相比之下林黛玉对自己还算和气,据说就是因为林黛玉听冯大哥说自己喜欢读书。
“冯大哥,我们走吧,小弟送您。”贾环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冯紫英和二女道别,这才在贾环陪着下出门。
只是没走几步,便正巧遇上了王熙凤和平儿迎面而来,倒是见着冯紫英之后有些惊惶,但是却又迅即镇定下来,坦然举步相迎。
“二嫂子,哪里去啊?”冯紫英也觉得有趣,这凤辣子遇上自己,可真的越辣越好。
丁字卷 第八十一节 要挟,折服
王熙凤定了定神,站住脚步,面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另一边却下意识把胳膊一支,平儿赶紧上前扶着。
对于自家奶奶的心境变化了如指掌,平儿知道只要奶奶这么站定把胳膊往外一支,就表示她心情紧张,进入了某种遭遇敌人或者对手的状态,甚至是让她感到恐惧和难堪的状态。
这种情形很少见,在平儿的印象中,好像只是在遭遇心情恶劣的太太和暴怒的贾琏时偶尔出现过,但是没想到今日二奶奶遭遇冯大爷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形,甚至比以前见到的任何时候都更紧张。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王熙凤心情变化,不过他还的确“有求于”王熙凤。
史湘云想去扬州陪林丫头,还得要靠王熙凤帮着敲敲边鼓,他还正说找个机会呢,现在这王熙凤却送上门来了,也不知道这女人是有意来找自己,还是无意碰上自己的?
“怎么,铿哥儿,我在这府里边走哪里去,还得要经得你的同意么?”王熙凤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却有些不善。
虽然内心紧张,但是一看到冯紫英那张脸,王熙凤就没来由的怒意上涌,尤其是有贾环和平儿在,这又是在探春居所不远,量他也不敢做个什么,所以言语上她也是不肯服软的。
“哟呵,二嫂子怎么这么大火气?这可是荣国府,二嫂子要去哪儿谁能管得着?小弟不过是好心问问罢了,怎么却被二嫂子这般抢白?莫非是觉得我这一趟从江南回来,没把琏二哥带回来?”冯紫英也不以为意,笑着道:“可琏二哥肩负重任,实在是没法回来啊。”
王熙凤一凛。
贾琏肩负什么重任,府里边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知晓,除了老爷太太、大老爷太太和贾母外,其他人都以为贾琏这是去帮忙,怎么地这冯紫英话里话外都有些别样味道?
难道贾琏会把这等机密之事告诉冯紫英?不可能!
再说二人关系亲近,也不可能把这等事情相告,那关系到荣国府的隐秘。
多半是贾琏话语里不小心透露出些什么,被冯紫英觉察了。
“哼,他回不回来也不关我的事儿,他是奉老祖宗的话去扬州的。”王熙凤回避了这个话题,“听说你这一趟在江南名声大噪,环哥儿现在也是打算跟着你造化一番?”
王熙凤对赵姨娘没好感,对贾环态度一般,更像是当成一个小透明,今儿个也是在冯紫英身边,才随口一提。
“二嫂子这话可说得有趣,我也是奉皇命去江南巡视啊,什么叫我名声大噪,那是托皇上洪福公干,环哥儿读书不错,赦世伯和政世叔都要我好生提携他一番,没准儿日后你们贾家就真的能出一个读书人呢。”
冯紫英的话王熙凤半句都不信,这厮心思诡谲恶毒,专门哄人上钩然后拿住把柄,想到把柄,王熙凤脸微微发烫,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王熙凤的表情落入冯紫英眼中,冯紫英也约摸猜测出一二来,笑了笑,“环哥儿,你到大门上去等我,我有话要和二嫂子说说。”
贾环自然不敢不遵,点点头,规规矩矩的又向王熙凤和平儿行了个礼,这才去了,倒是让王熙凤和平儿很是惊诧。
贾环这厮虽说不讨人喜,但是毕竟也是个主子,那赵姨娘又是一个极其护犊的主儿,再加上贾环这一年据说读书勤奋,所以哪怕贾环表现得有些桀骜,但府里人也都不愿意和其计较。
不过看到贾环在冯紫英面前乖顺得如同一只小绵羊一般,还是让王熙凤和平儿都颇为吃惊,怕是连贾政都难得让其有这般老实听话的时候。
“你想干什么?”见冯紫英把贾环打发走,王熙凤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连带着扶着她的平儿都有些紧张起来了,只觉得自家奶奶身上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想起那一日在大观楼所受的屈辱,再想到现在冯紫英越发风头正劲的威势,连自己叔父和宫里的大姑娘都是对冯紫英要刮目相看,王熙凤心里想要对冯紫英报复的心思早就淡了,只想着如何逃过对方的“魔爪”,最好能把那样物事要回来。
“这大庭广众之下,我能干什么?”冯紫英觉得好笑,“要不这样,我有话要和你说,不如咱们去大观楼……”
这王熙凤也是,几个月前还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甚至还一肚子坏水想要设计害自己,现在可好,大观楼之后,局面反转,加上自己现在身份越发不一样,这女人心里就虚了,见了自己也就怵了。
“我不去,你休想!”王熙凤脸涨得通红,目光惶急,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一只手握成拳护在急剧起伏的胸前,几乎要转身而逃了。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手下意识的在下颌下摩挲了一下,颇为玩味地看着对方:“不去就不去呗,二嫂子这么激动干什么?不就是说句话而已,……”
王熙凤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主要是那大观楼实在是勾起了她的心事,现在府里有时候一干女眷们要去听戏,要么请戏班子来府里,也有人说可以去大观楼、绕梁阁、明月楼这几家有名的戏园子去听,但她从来不去大观楼。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你再不说,我就走了。”王熙凤银牙咬碎,恨声道。
“那也行。”冯紫英见对方对自己惧意颇重,也不客气,便把史湘云想去扬州陪林黛玉的事儿说了。
王熙凤目光有些复杂,半晌才道:“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企图?”
“我能有什么企图?不过就是觉得林妹妹在扬州一个人没个伴儿,云妹妹在府里边也呆得腻了,她想托我带她去扬州陪林妹妹,这样两个人也有个伴儿,反正琏二哥也在扬州,一客不烦二主,也没什么不妥,老太君也心安。”冯紫英摊摊手。
王熙凤目光闪烁,狐疑的神色在她脸上挥之不去,良久才沉声道:“铿哥儿,我警告你,你别打什么歪主意,云丫头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折辱的,她是史家嫡女,也是老祖宗心头肉,再说没了爹娘,也容不得你有非分心思,……”
冯紫英懵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二嫂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云丫头才十三,我能打什么主意?你这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怎么了?”
“哼,你是什么德行,还来问我?”王熙凤羞燥得把脸扭一边。
想起那一日在大观楼包房里这厮对自己种种恶行,她无法想象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做得出来的,便是东府那边那荒唐父子恐怕都想不出这等折辱人的行径,正因为如此,她才担心莫不是这厮要打史湘云的主意?
那若是史湘云真的因此而失了贞,被这厮给作践糟蹋了,自己这个敲边鼓的只怕就脱不了干系了。
史湘云虽然才十三岁,但是却是发育得比不比府里边那十五六岁的丫头们逊色多少,加上性子豪爽,在府里边也是颇是引人瞩目,王熙凤就是担心史湘云被这色中饿鬼给看上了眼,才变着法子想要诱骗出去作恶。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大观楼那一日恼怒加上积郁已久爆发出来的情绪发泄却让自己印象在王熙凤心目中变得如此恶劣糟糕,但转念一想,换一个人恐怕也会如此,对她都敢这样,对其他女孩子难道还能有什么不敢的?
“呃,二嫂子,这过去的事情咱们就不提了,今儿个我是和你说正经事儿,你若是不相信,我可以发个毒誓,……”冯紫英无可奈何。
“那好,你先发个毒誓来听听。”没等冯紫英说完,王熙凤毫不客气地接上话。
冯紫英被怼得张口结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那好,我冯铿对天发誓,若是这一趟对史湘云有什么不轨之举,便不得好死!”
“哼,一句不得好死就行了?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不得好死?”王熙凤其实已经相信冯紫英不会什么不轨之心了毕
竟史湘云身份不比其他,既不是像她这等已婚妇人还有求于他,也不是寻常小婢,糟蹋了也就糟蹋了,真要做什么坏事儿,他冯紫英也不值当。
再说了,真要看上了史湘云,只要他愿意明媒正娶,只怕透一个风儿,史家就能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那行,那就活不过十八岁吧。”冯紫英无奈地摊摊手。
王熙凤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个毒誓可不是一般人敢发的牙疼咒,“那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还给我?”
“什么东西?”冯紫英装傻,但看着王熙凤眉心又开始凝聚怒意煞气,冯紫英又恍然大悟地笑着摊摊手:“二嫂子,忘了,那玩意儿谁还能随时留着不成,早丢了。”
“你!”王熙凤羞怒交加,“那你甭想我帮你,……”
“那可不行,你可是先答应了我,没准儿哪天我又找到了呢,记住,我等二嫂子好消息。”冯紫英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丁字卷 第八十二节 天赐良将
冯紫英没敢去梨香院那边,主要是还没考虑好怎么和宝钗那边说。
委实有些让人为难,黛玉那边刻不容缓,必须要有一个交代,可宝钗这边呢?
这等事情是瞒不过人的,很快就要和贾府这边摊牌,遮掩也遮掩不了几日。
这齐人之福不好享,可谁让自己这么贪呢?
但想到《红楼梦》书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孩子们都在世事变幻的浪潮中纷纷凋落,他就觉得既然自己出现了,而且还是以当之无愧的主角出现,凭什么就不能挽回这种种悲剧结局呢?
荣宁二府的轰然倒地,他没法也没有能力更没有义务兴趣去解决,但如果能凭借着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力逆转一二自己欣赏喜欢的女孩子们的命运,冯紫英觉得责无旁贷,也义无反顾。
若是没遇上也就罢了,遇上了,甚至都还有了几分感情,还要畏首畏尾的瞻前顾后,那自己这来一遭还有何意义?
大丈夫生于世中,当快意恩仇,恣意人生,活出自我,岂能窝窝囊囊的蝇营狗苟?
喜欢哪个女孩子,那就要大胆地去把握机会,尤其是在这种行为本身并不会被视为有违道德甚至可能是有担待的社会中,还不敢放手施为,那未免就太让自己失望了,更让读者失望了。
回到府里,又是一大堆来自四面八方的帖子,随意地看了看,冯紫英就失去了兴趣。
在永隆帝那边没有明确表态之前,很多事情他也不敢轻易向外承诺,哪怕其实他也料得到最终还得要按照自己的建议来,但也得要讲规矩。
这是对皇权的尊重,自己随意表态,很容易被永隆帝知晓,恶了永隆帝的心意。
就目前来说,自己求永隆帝的地方还不少,起码这二伯父的追封和兼祧,就是自己所渴望的,否则怎么解决宝钗的问题?
当然冯紫英也知道二伯父想要追封爵位就不像大伯父那么简单了。
一是因为大伯父当年的确是为了救被困的永隆帝和忠顺亲王一行而战死,本身就该袭爵或者封侯,结果还被拖了这么多年,这也导致冯家对元熙帝极为不满,当然也因为当时的永隆帝并不是太子,和忠顺亲王一样不过是一个不太受宠的普通亲王。
二是西疆平叛乃至复地沙州哈密的建议和开海举债之略对于永隆帝意义太过重大,对于稳固永隆帝的统治极为有利,加上有意笼络冯唐,所以永隆帝才会给予追封。
但二伯父不一样,他不是战死,而是病殁,这性质完全不一样,另外二伯父也没有太过特殊的战功,所以无论是元熙帝还是永隆帝对其印象都不太深。
与其很容易引来其他人非议的去追封二伯父,恐怕永隆帝觉得还不如好生拉拢自己老爹来得划算。
可自己想要这个啊,冯紫英也是很无奈。
要想从永隆帝手中讨得这个追封,进而还要拿到兼祧的批准,冯紫英知道自己恐怕还得要花些心思。
好在这一连串的事情不少,这里边有不少可供操作的余地,总能让永隆帝意识到自己给他带来的种种好处。
总有一日也要让其觉得是该给自己一些赏赐,不然便觉得过意不去,到那个时候自己便能好整以暇的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从现在永隆帝的表现来看,此人虽然有些多疑刻薄,但是对于对其有用的人还是不吝封赏的,算得上是赏罚分明,远胜于其老爹元熙帝,尤其是元熙三十年之后的元熙帝。
“爷。”旁边柔媚的声音让冯紫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嗯?”看是云裳,冯紫英爱怜的挑了挑对方略尖的下颌。
云裳不乐意地嘟了嘟嘴,“这是几张您专门挑出来的帖子,您说要考虑一下再回应,奴婢还替您记着呢。”
“哦?”冯紫英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儿。
这回来几天送来的帖子每天都有几十份,有些帖子言简意赅,就是一张名剌,有的则是要拽几句文,但是没多少实际内容,还有的则会在专门的名剌袋里附上一张纸签,写几句实质性的话,这倒是比较有内容的。
把那几份帖子拿出来,冯紫英第一眼就看见了是忠顺王府送来的帖子,邀请过府一叙。
忠顺亲王?冯紫英沉吟。
理论上忠顺亲王应该是和永隆帝坚定地站在一条线上的,他不该有什么其他想法才对,不过,在涉及到具体利益上时,忠顺亲王也许还有他自己的一些想法。
这也很正常,毕竟他不是皇帝,他也还有一大家子人,永隆帝现在是皇帝,当然对他亲善信任,但日后呢?
永隆帝几个儿子里,寿王、福王、礼王,都已经成年,现在永隆帝自己都没有露出太多倾向性,只是按照常理寿王似乎应该更具优势。
但是想想永隆帝自己都是普通亲王接掌大位,凭什么说福王、礼王就没机会?
若是在未来的站位中没能选对,哪怕你是坐观,只怕未来也未必就能有现在这么风光了,更何况义忠亲王儿子又隔了一辈了,谁知道下一任皇帝对你是啥态度?
所以有些时候捞些实惠的东西夯实好自个儿家底儿才是正经,这也难怪许多王公侯爷们都希望有更稳当的营生,这样哪怕日后子孙不成器,只要不是败家的二世祖,寻常庸人,也能保个三世富贵,至于更远,谁能管得到?
不过这个忠顺亲王真的只是代表他自己,或者还有其他更多的人?亦或是不好出面的人?
冯紫英默默地点点头,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个人都值得一见。
他不比王子腾、牛继宗他们,某些时候可以更好操作。
再翻了翻,又看到一张帖子。
礼王的帖子。
也是一个让人颇为伤神的帖子。
永隆帝对几个成年儿子的态度比较模糊,既不是那种绝对不允许结交大臣武将,但也不喜欢他们过于和朝中大臣们走得太近,所以这也让几个儿子十分谨慎。
冯紫英琢磨过,永隆帝的态度如果再仔细的研判分析,大概就是不允许结交武将,可以结识文臣,可以探讨施政方略,但是不允许涉及到具体执行,尤其是人事。
只不过第一条不允许结交武将倒也还清楚,但后续的就有点儿不好把握了。
允许和文臣们探讨各种时政方略,免不了就要谈到哪些事情怎么做,谁做得好,谁做得差,谁更适合干什么,这不就相当于变相的在表明态度,甚至是干涉人事了,当然你干涉,吏部那边未必认可倒是真的。
这个礼王送帖子来的目的冯紫英也不清楚,之前他曾经在宫外见过此人一面,但他却印象颇深,感觉此人不像是只想当一个寻常闲王一般,相当殷勤的邀请自己,这让他当时就很警惕。
手中捏着这份帖子,冯紫英也思考良久,这个礼王比忠顺亲王更麻烦棘手,若是能不接触,最好不接触。
“对了,爷,这里还有一张帖子,是下午送过来的,嗯,另外还附了一个帖子。”云裳想起什么似的,从外屋里又拿了两份帖子进来。
冯紫英一看,有一份居然是汪文言的,嗯,里边夹杂了一张信纸,介绍了另外一个帖子持有者的身份。
宣城沈有容。
冯紫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了是在哪里见过。
思考良久,却还是想不起来,冯紫英拿起汪文言的信纸,再度仔细读了一遍。
汪文言在信中介绍得比较简单,但是话语里却十分推崇,认为此人或许对冯紫英有大用。
籍贯宁国府宣城,福建宿将,成长于辽东,曾经参加过壬辰倭乱的征伐,后在福建长期担任福建水师参将,但福建水师因为海禁原因一直实力薄弱,规模较小,损耗船只入不敷出,但即便是这种情形下沈有容仍然在保持了整个福建水师基本良好。
不过沈有容在担任福建水师参将其间与福建都指挥使关系不睦,加之母亲去世,四年前便丁忧归家,一直隐居,一直到现在。
看了汪文言的介绍,冯紫英终于想了起来,这一位沈有容他的确有些印象,是因为前世中他在网上曾经看到过他的介绍,称他为收复台湾第一人,甚至比郑成功还要早几十年,只不过内容很简单,他也记不太清楚了,但这个名字他却有印象。
在福建长期担任水师参将,而福建水师船只鼎盛时间也不过三五十条,士卒不过两三千人,但却对福建沿海海情地形十分熟悉,而且长期和倭寇交锋,只不过要和得到官府内部一些内应和沿海海商支持的倭寇交锋,也真的是难为了这位福建水师参将了。
不过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眼下开海在即,无论是登莱辽东还是未来在闽浙都涉及到要组建水师,这一位对辽东情况十分熟悉,又在福建担任水师参将多年,这不是天赐良将么?
丁字卷 第八十三节 面对
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
说实话,冯紫英对王子腾执掌登莱总督还真的有些不放心,这个家伙也许当官是一把好手,但是真正遇上要面对辽东危局这样的大事,冯紫英不知道这家伙能不能头脑清醒,分不分得清楚轻重缓急。
从接触这一两次的感觉来看,王子腾和牛继宗都是颇有心计之人,但论真正操作实务,冯紫英觉得王子腾顶多也就是一个中上水准,而牛继宗就是一个中人之姿。
但即便是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这些武勋之后,长期养尊处优,根本就没有真正接触过实际政务军务。
王子腾还好点儿,好歹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干了那么多年,就算是自己不懂打仗,起码也能拉拢一批能打仗的中下级军官武将。
牛继宗之前一直是在五军都督府里半年挂名混日子,当然此人也还是有些抱负,所以在五军都督府里也没闲着,还是苦心琢磨了一番军务,也结交了一些人士,所以终于找准机会通过太上皇关系谋得了接任王子腾职务的机遇。
不过京营节度使只是一个单纯的军职,而宣大总督则不一样了,那是军政一把抓,这也由此能看出大周朝两位皇帝在这上边的轻慢。
像宣大总督和登莱总督这等至关紧要的位置,他们居然可以拿来作为相互妥协的条件!
就这么你安排人进兵部,我安排人进京营的就把格局定了下来,的确让冯紫英觉得有些像是儿戏。
若是真的在关键时候除了岔子,这弄不好就是辽东失陷甚至京师防线洞开的弥天大祸。
冯紫英也想竭力弥补这种可能带来的威胁漏洞,但奈何自己手里没人,而且这个时代和前世中晚明也不尽一致了,许多悍将猛将都未曾出现,或者说出现了以自己那点儿可怜的晚明史,也不清楚不了解不知道。
像这个沈有容,如果自己在偶然在网上看到说郑成功帖子时提到了这位首先捍卫台湾的将领,自己一样不知道,甚至自己对这个人简历一样不清楚。
如果没有汪文言的介绍,冯紫英同样不确定这个时空中,这一位是不是还能像前世历史中那样留下赫赫名声。
但现在从汪文言的介绍中能看出,此人在辽东和福建都是能征惯战,而且在两个相当关键的地方都是久居多年,这恰恰是当下冯紫英最看重的。
冯紫英现在正在努力的一步一步的把自己前世中可怜的晚明记忆与当下自己所见所闻所接触到的这些人物和情况慢慢结合起来。
像汪文言,前世中他是东林党智囊,但今世中东林党貌似没有了,或者说没有这个代表江南士绅的群体了,取而代之的是江南士人这个群体。
而同样前世中的楚党现在应该就是官应震、柴恪、杨鹤这样湖广派士人吧?
还有齐党,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像齐永泰、乔应甲、王永光这些以北方士人为主的群体?
历史变了,大明变成了大周,原本是立国两百多年已经处于王朝末期的前明现在变成了从大明手上接过立朝尚未到一百年的大周。
前明猖獗一时的宦党、锦衣卫和东西厂,现在宦党没有了,锦衣卫和东西厂变成了龙禁尉,但龙禁尉的势力虽然局限性却很强,而且也远不及明代的厂卫力量,甚至受到文官势力的极大压制。
而前明武勋势力在土木堡之变之后就损失殆尽,在没有缓过气来,不值一提了,而大周的武勋势力现在也不过三代之后,尚有相当的影响力,只不过他们是和皇权牢牢捆绑在一起的。
总而言之历史的轨迹已经偏离了,如果一味还要用前世的那些固有想法去看待事物发生变化,那么无疑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但是那个风起云涌时代被证明了的人物如果能够在这个时代依然进入自己的眼帘被自己所发现,冯紫英相信那绝对是值得信赖的猛人。
像沈有容,像左良玉,像尤氏兄弟,冯紫英相信只要给他们一个舞台,他们都能释放出熠熠光芒。
云裳见冯紫英拿着这张名帖痴痴出神,颇为惊异,也不敢打扰,一直等到冯紫英从无限遐思中惊醒过来时,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
冯紫英看了看名帖留的地址,再看看时间,已经是午饭时间了,那就下午去见一见这位沈有容,但愿不要让自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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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冯大哥直接从府里边回家了?”薛宝钗手上针微微一颤,一粒血珠从指间冒了出来,莺儿心疼得赶紧拿来汗巾擦拭,“姑娘小心一点儿,冯大爷没来也不代表什么,姑娘怎么就心乱了,……”
脸一下羞红,薛宝钗放下手中的绣绷,把手指却放在唇间抿了一下,这才让莺儿替她擦拭掉,“谁心乱了,也不过是久了没绣,手生了罢了。”
莺儿满脸不信的瘪了瘪嘴,她还能不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只是却不敢当面戳穿,“冯大爷据说是见了两位老爷之后,又去见了老祖宗,然后被三姑娘拉去见环三爷去了,……”
“宝玉没跟着去?”宝钗很惊讶。
”听说宝二爷是被老祖宗留着训话呢。“莺儿也是格外关心自己姑娘的事情,宝二爷来请姑娘去见冯大爷,姑娘却托身子不舒服没去,她却知道姑娘是一直挂在心上,所以自然就要去打探一番了。
“听太太说,老祖宗是想让冯大爷托关系把宝二爷举荐进青檀书院去读书,冯大爷可能有些为难,但是老祖宗都撂下脸子来求冯大爷,冯大爷也只有应承下来了。”
莺儿自然是不明白其中奥秘的,但是宝钗却隐约感觉这里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自打和冯紫英定情之后,宝钗开始更关心外界的事情,特别是朝中的事情。
只是她是一个女孩子,也不可能有多少机会接触外界,更多地还是只能通过身边人来了解。
贾府那边宝玉是不关心这些的,琏二哥不在,自己这边哥哥却是一个不长心的,每日回来宝钗都要和薛蟠说一阵话,甚至还专门叮嘱薛蟠在外边多打听一些相关情况。
只是薛蟠口头上答应得好好地,一出了门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薛蟠现在成日里在大观楼里,经常和韩奇、卫若兰、柳湘莲等人在一起,也多少能听到一些消息,回来之后和宝钗提起,让宝钗也不至于对外界一无所知。
像宝玉这等如果真的想要不靠科举谋官,只有两条路,一是捐输,而是恩荫入监。
捐输名声太难听,就算是清闲官都别想留在京里,一般都只能是弄个虚衔挂着,像贾琏、贾蓉那般。
恩荫入监倒是可以,但是像宝玉是二房,贾琏已经恩荫过了,那么按照常理就没戏了,但是现在有王子腾和贾元春的关系,向朝廷要一个恩荫还是问题不大的,既然恩荫能入国子监,又何须再去青檀书院读两年?
“宝玉要去青檀书院读书?”薛宝钗也是了解自己这个表弟的,你说贾环去青檀书院读书,兴许还能考个举人什么地出来,宝玉去那一样是混日子,有何意义?
“是啊,宝二爷肯定也不想去,但是老祖宗和姨太太都想让他去。”莺儿也不清楚这里边内情。
薛宝钗想了一想,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多想了,她更关心的是冯紫英。
“冯大爷去了三姑娘那里和环三爷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径直回去了。”莺儿噘着嘴,也有些不悦,“也没说来姑娘这里看一看。”
宝钗稳了稳心,“母亲和哥哥都不在家,冯大哥来了也不妥,……”
“有什么不妥?冯大哥原来还不是一样去林姑娘和三姑娘那里?也没见谁说什么不妥。”莺儿气鼓鼓地道:“待会儿婢子就要去冯府,找香菱和金钏儿问个究竟,冯大爷也回来几日了,怎么地却声也不吱一声?没这个道理。”
“不许去!”宝钗沉声道:“冯大哥这段时间刚回来,正式最忙的时候,岂能因为这些事情去干扰他?”
“可是……”莺儿不服,“可是他都能陪林姑娘去扬州,说是公干,谁知道他是不是公私两便?怎么回来抽一会儿时间来看看姑娘,就这么难么?莫不是做贼心虚?”
“放肆!”宝钗粉面含霜,“没了规矩了!莺儿,你再这样,我这屋里便容不下你了。”
莺儿不吭声了,眼圈却有些发红。
宝钗吸了一口气,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贴身侍婢是在为自己抱不平,这去扬州说是公干,但是时间会这么巧?显然是要陪林丫头一趟·,当然她也理解,甚至还很支持,毕竟林丫头父亲病重,这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只不过你去了江南三个月,去之前信誓旦旦,可回来之后却连面都不愿意见一面,难道你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是如何大的打击?这种滋味对一个深陷情网的女孩子有是何等的煎熬?
丁字卷 第八十四节 沈有容的见识
冯紫英的确很忙。
沈有容的出现让他精神一振。
这绝对是北方水师舰队的最合适的主帅人选。
熟悉辽东军情,又在福建担任水师参将多年,年龄略大,刚五十岁,但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应该正值壮年。
前世中他甚至在东番(台湾)和澎湖痛击了倭寇和逼退了荷兰人,这一世怎么也不可能比前世差吧?
沈有容到京刚到一日。
按照大周朝堂惯例,丁忧期满的官员都需要像吏部和兵部报到,然后根据缺员名额和资历排序以及报到时间来进行安排。
有些人报到就能安排职务走马上任,还有的人在京城虚耗几年也不一定能等到安排,这里边也有很多讲究和机缘。
一是要看是否有合适的相对应的职位空缺出来,你是从四品,可空缺出来不是正五品就是正四品,如果你有过硬的人脉,或者你是进士出身,又或者你丁忧之前的理念考核均为优秀,颇得吏部认可,那么吏部肯定会优先考虑,这甚至可能不会按照你排序和时间来安排。
当然,这人脉背景一说很多时候更重要,你若是颇得那位朝中大佬看重,或者有特殊交情,哪怕你本该安排的职务空缺没有合适的位置,也可以让你直接晋升安排到更高品轶的职位去。
沈有容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丁忧期满了,去年他便来过京师一趟,在兵部报道过了。
他是武将,职务安排都是由兵部武选清吏司安排,在京中呆了三个月,盘缠用光,也没等到通知,只能怏怏回乡。
今年来京师也是有人推荐,也就是汪文言给他去信,让他尽早启程去京师,并向他推介了冯紫英。
作为曾经担任过卫指挥佥事的沈有容当然很清楚自己这种三年过后早就被人忘到九霄云外的武将要想在京师中重新谋得一个合适的官职有多难。
每个官员都要面临丁忧这一难关,三年时间足以让很多人淡忘你,而且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你若是在兵部或者吏部没有足够的人脉,又不愿意花银子,想要等一个合适的位置,那就熬吧。
不过汪文言的信让他精神一振。
冯紫英何许人,就算是他是一个外埠武官也一样早就有所耳闻。
去年他到京去兵部报到时,对方已经跟随兵部右侍郎柴恪出京前往西疆平叛去了,据说是直接被柴恪点将从翰林院要走。
那时候对方还只是一个庶吉士。
当然这等进士出身的庶吉士前程无疑是远大的,不出自己所料,一趟西疆平叛回来,人家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了。
这就是进士之威,自己这等武人二十年披肝沥胆的戍边苦熬,甚至不及人家几篇文章再加一趟游历般的所谓出征平叛。
不过在宦海中挣扎了几十年的沈有容倒是对这个没多少看法,大周本来就是以文驭武,文臣高于武将,更别说科举出身的文臣更是高人一等。
这些都还不是沈有容最关心的,他更关注的是冯紫英提出的开海之略和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线的建议。
这太符合沈有容的胃口了。
久在辽东的他深知辽东的困境。
建州女真仗着地利气候和民族习性优势,不断蚕食大周边地,宽甸六堡的放弃让正在丁忧守孝的他也是扼腕叹息不止,也让他对辽东局面倍感担心。
而大周在辽东基本上所有的后勤补给都需要来自内地,或者准确的说要来自江南,从粮食到布匹,这些都需要从江南经运河运到京师,再从京师经陆路转运到辽东。
这里边层层转运,人为的,天灾的,还是本身就要损耗的,消耗有多大,让人都不敢相信。
如果解决了登莱到辽南的后勤补给线,如果再能加上开海带来海运发展,那么也就意味着从松江或者宁波——登州——辽南的这条航线就可以畅通无阻,而这些粮秣布匹等各类物资的损耗起码可以下降七成以上!
更让沈有容感到兴奋的是这个开海之略,意味着将彻底废弃自前明以来的海禁政策,同时将原来开海的朝贡制度改为彻底放开的海贸制度,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改革,意味着大周将彻底对海洋张开双臂,不再惧怕来自外海的挑战。
沈有容在福建十多年,太多清楚海禁带来的危害了。
福建水师就是这样缩手缩脚的慢慢被窒息而死,从最初的七八十条船近万人,慢慢萎缩到只有三四十条船两三千人,面对小股倭寇还能勉强支撑,但是遇上几股海盗就捉襟见肘了,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海盗倭寇在闽浙各地登陆肆虐。
如果不是壬辰倭乱之后日本那边安分一些,而闽浙这边也因为半公开地放任那些大海商们走私,只怕那些倭寇海盗还会更加猖獗的袭扰沿海。
所以当接到汪文言的信之后,他第一时间就上京了。
若是只图寻找一个官职,他沈有容不至于这么急切,但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寻找到一个能让自己一展心中抱负的机会,那他沈有容便是马革裹尸,那也值了。
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这位冯修撰,是不是像汪文言所说的那么神通广大。
他承认这个冯紫英是肯定有些本事能耐的,能提出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线,又还跟着拿出了开海之略来作为双管齐下,这份见识便是朝中诸公只怕能想到都未必有此魄力,但这位还是庶吉士的冯紫英却居然能说动内阁和皇帝。
沈有容虽然是武将,但也知道朝廷中南北之间的分歧矛盾有多大,像这样一个能够兼顾双方的策略,是很需要花费一番心思,尤其是在细节上更要落实才能让南北士人文臣们支持。
但他现在关心的是冯紫英有没有这个能耐本事把自己推到自己想去的位置上。
甚至连沈有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更适合去什么位置上。
正琢磨间,却听到了外间自己仆人和一个清朗的声音对话:“请问沈将军在么?”
“您是哪位?我家老爷正在休息,……”
“那能否劳烦通报一声,就说翰林院冯铿求见。”
冯铿?!
这么快就来了?
沈有容忍不住站起身来,面露惊容。
自己这帖子送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吧?当时对方好像不在家。
这么快,难道是看到自己帖子就来了?
心中怀中复杂的情绪,沈有容却不敢怠慢。
丁忧前他是卫指挥佥事,从四品官员,但是丁忧后,什么都不是,就算是自己是一个从四品的卫指挥佥事面对一个翰林院的从六品修撰,一样没有任何可资倨傲的资本。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未来朝中重臣的摇篮。这位连十七岁都还不到的翰林院修撰,也许要不了几年就能升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品轶,这只是品轶,而论前途和影响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推开门,沈有容抱拳一揖,“沈有容见过冯修撰。”
“沈将军太客气,紫英不过是一介文人,如何当得起卫国戍边鏖战外敌的沈将军如此礼遇?”冯紫英一边说一边也在打量这位沈将军。
相貌平凡,个子不高,面容略黑,隆准断眉下一双精光湛然的眸子倒是让人能看出些许不凡来。
“能提出要保辽东必保辽南——登莱航线这一建议,就值得沈某一鞠躬道谢,更不用说冯修撰还提出并推动了开海之略,以沈某陋见,开海之略必将让我们大周不再受制于来自海外的威胁,无论是日本还是西夷,海禁只会将我们大周手脚捆绑起来,坐以待毙,……”
双方都是开门见山,甚至还没有坐下,便已经在言语上直言试探了。
冯紫英很喜欢这样的风格。
“紫英听闻沈将军久历辽东,后又征战福建,沿海之地要害了如指掌,水陆两战尽皆精熟,不知道沈将军认为当下大周海疆经营之略该如何行之?”
冯紫英的问话让沈有容颇为震动,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这个负手而立的年轻人。
如果是兵部尚书或者某位阁老要问这个问题,沈有容自然可以指点江山一番,但是对方再怎么名噪天下,但也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而自己要说的可是真正安邦定国的军国重事。
但是略一迟疑之后,沈有容就忍不住哑然失笑而后自嘲,自己都被兵部闲置一年而无人问津,便是自己有经天纬地的韬略,谁又会信,谁又会听?
眼前这一位虽然现在身份低了一些,但是其影响力和话语权可不低,他做不了主,但起码他可以把自己的话带给更高层面。
“从短期,从紧迫看,打通辽南——登莱补给线,便能极大改善辽东防守态势,还能防止朝鲜受到建州女真胁迫之后倒向女真,另外如果我们能建立起一支足够强大的水师舰队,我们就可以绕过朝鲜南部和日本之间的水道,一路向北,依托虾夷为基地,经略海西女真和更北的野人女真,以此从建州女真后方开辟另外一个战线!”
丁字卷 第八十五节 相互试探
冯紫英被震住了。
他没想到这沈有容一来就给自己上演了一出大戏。
联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连他也都只是想了一想,甚至都不知道能否有机会,至于虾夷,便是兵部职方司那边也只知道是日本北面的一个大岛,上边有和倭人不一样的虾夷人,沈有容居然提出了以虾夷为基地进行经营。
这个建议不可谓不大胆,而且更为关键的是沈有容敢这么说,肯定也是有底气,不是信口开河,连冯紫英都不知道虾夷岛上的情形,德川幕府现在有没有征服虾夷。
“沈将军,你知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也知道虾夷地?”冯紫英忍不住问了一句。
“冯大人,元熙三十二年之前,我一直在辽东,叶赫部、乌拉部、辉发部我都很熟悉,甚至去过很多次,没想到辉发部已经被建州女真所灭,但建州女真虽然现在把海西女真吞并大半,但是他们要想短时间内彻底同化掉海西女真诸部,也没那么简单,尤其是靠近海边的那些部族,多以山林渔猎为生,很多时候建州女真也只能是以效仿我们大周的羁縻模式来对这些山林部族,……”
沈有容的话让冯紫英意识到这一位还真的是有故事的人,照理说他都离开辽东这么多年了,不该还对辽东有如此了解才对。
看出了冯紫英目光中的怀疑,沈有容淡淡地笑道:“冯大人,沈某虽然在福建为官,但经管海防,和那些个海商打交道很多,而以前沈某也在朝鲜有些熟人故人,所以通过这些海商沈某能从朝鲜那边打探到建州女真的活动,甚至比兵部的消息更准确更细致。”
冯紫英恍然大悟,点点头:“沈将军有心了,海西女真的确被建州女真吞并大半,但实际如果如将军所言,是否可以通过朝鲜来沟通和联结海西女真?”
“恐怕很难,现在咱们大周在辽东局势不妙,朝鲜方面已经对建州女真心生畏惧,他们素来畏服强者,建州女真对他们也颇多威吓,所以他们决不会答应。”沈有容很肯定的摇头。
冯紫英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
朝鲜素来是依附强者,虽然壬辰倭乱一战大周联合朝鲜击退了日本的侵略,但是大周在这一战中暴露出来的种种虚弱、腐败和迟钝都让朝鲜人看在眼里,只怕心里早有了别样心思。
尤其是在建州女真迅猛崛起的这几年里,朝鲜的态度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对于建州女真的一些要求也不敢再拒绝,这些情报冯紫英也从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获知了不少。
如果不想办法逆转这个局面,只怕要不了几年朝鲜就会彻底倒向建州女真,甚至跟在女真背后咬大周一口了。
“那将军的意思是只能靠我们自己?虾夷地那边如何?将军可曾去过?”
冯紫英对沈有容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有信心。
如果只是一个纯粹的悍将猛将,冯紫英也不过就是顺手提携一把,推到合适的位置上,但是现在沈有容的表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单单是他对辽东局面的分析判断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虾夷地在日本东北端,据说气候寒冷,不亚于辽东,但也仅仅是不亚于辽东而已。我在辽东时就已经听闻过一些海西女真人提及过虾夷地,后来到福建,和一些倭寇海盗打过交道,他们也提到过曾经去过那里。岛上的虾夷人和他们倭人截然不同,但据说倭人蛎崎氏已经控制了南部虾夷地,不过虾夷人并不太服从蛎崎氏的统治,而整个中北部虾夷地仍然是虾夷人自主。”
沈有容显然也是做了充分准备,“虾夷地面积不小,北面也有港口,但是冬季可能会封冻,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若是要谋划此地,还需要早花心思准备。”
沈有容已经看出冯紫英一些意图,就是要从另外一侧谋划对建州女真的牵制和反击。
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就是一个重要支点。
目前来说,海西女真已经被建州女真吞并大半,慑服在奴酋努尔哈赤刀锋之下,但是也并非毫无机会。
建州女真也是在大周纵容之下才逐渐发展起来的,海西女真诸部不过是没有得到更多的机会罢了。
如果大周真的有心并舍得投入来扶持,海西女真东边临海残部未必就没有机会,最起码也能给一门心思想要西进南下的建州女真制造相当麻烦。
处于更北面更落后的野人女真(东海女真)一样是如此。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野人女真在前世中的结局,但是可以想象得到最终他们还是会被建州女真所吞并,但现在有机会介入改变其历史,相信一个现在仍然处于绝对正统地位的中央王朝对于这些野人女真来说会更让他们心动,也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没想到沈将军闲置其间居然也能对辽东局势有如此深刻的了解,紫英也是花了许多心思从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里获知各种情报才能综合推断出来这些情况,却被沈将军一语道破,让紫英倍感惭愧啊。”
冯紫英毫不遮掩的和盘托出,“本想考一考沈将军,却没想到沈将军反倒是把我给考住了。”
“冯大人过誉了,沈某在辽东十多年,又在福建十多年,实际上都没有离开过海疆,接触的也多是海上四处游走的各色人,免不了就要和他们打交道,他们有些有求于我,我也希望从他们那里获知各方面情况,所以自然也就了解多一些,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可能在针对建州女真情报收集是哪个更多是正面,少有考虑到从其他侧面来了解,……”
沈有容很坦率的态度也让冯紫英十分满意,明知道自己这是一场考较,但是却不以为忤,而且也能客观的讲明自己之所以能如此了解此类情况的原委,这恰恰是一个能独当一面将领的特质。
“先前沈将军说了从短期从紧迫性来说,辽东局面需要由辽南——登莱——江南后勤保障线畅通来改善,那么是否还有更长远的考量呢?”
冯紫英微笑着看着对方道。
沈有容也知道对方会问及这个问题,之前自己也专门就埋下了伏笔,就等对方问及。
当然他也同样清楚,能提出开海之略的冯紫英肯定不比寻常人那么可以三言两语糊弄,对方对开海的利弊一样有着很深刻的了解,而且能让汪文言这位自命不凡的好友也极为推崇的人,当然不简单。
“从长远考量,沈某以为冯大人也应该早就想到了,那就是全面开海,彻底把大周的人力物力体量优势和位居中央的地理优势发挥出来,无论是日本还是西夷人,如果真的要和我们拥有上万里海疆和数以千万计的沿海百姓来比,只要我们放开手脚让我们的百姓可以出海要不了几年,我们就可以收获一大批能够在海上驾风驭浪的船夫,也能造出一大批我们想要的舰船,我们再有地利之便,谁能在海疆上奈何我们?反过来,我们还可以以我们的优势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看着沈有容炯炯有神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神采,冯紫英都差一点儿要觉得莫不是这厮也和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可穿越者能混得这么差么?
当然不可能,只能说此人长期在辽东和福建这等海疆之地奔波历练,不但对大周的实情了如指掌,同样也对朝鲜、日本和西夷有着很深刻的认识,这等人才,在这个时代尤为难得。
“那沈将军在福建经营水师多年,对水师一道如何看?”冯紫英追问。
沈有容吃了一惊,见对方神色郑重,不敢怠慢,思考了一番之后才缓缓道:“大周水师就目前情形来看,说句不客气的话,守户之责都难以胜任,也是当下时机尚好,没有太大来自海上的威胁,否则……”
“……,山东水师几近于无,闽浙水师迫于倭寇海盗之威,仅能勉力维系几个重要港口和卫所不被敌扰,而两广水师荒于嬉戏,多和南洋海盗眉来眼去,……”
这番话可谓刻薄,难怪沈有容在兵部投贴一年也无人问津,没有那么上司喜欢这等下属,再说不济,用这等言语来形容,恐怕当事人都受不了。
冯紫英观察沈有容同时,沈有容也在观察对方。
他要看看对方当得起汪文言所说有经天纬地之才这句太过夸张的话语没有,有才者甚众,但是有经天纬地之才者罕有,但仅有才还不够,若是没有广阔的心胸,一样难成大事,至于年龄,那倒是小道了。
自己有些刺耳的言论并没有让对方皱眉,对方似乎更轻松了一些,这让沈有容也更增添了几分信心。
“那大周水师如今当如何应对?”冯紫英还要看一看对方除了宏观战略上的见识外,在真正实务的本事见解,这关系到他对对方的推荐去向。
丁字卷 第八十六节 同道,共鸣
沈有容眉头微皱,斟酌了一番才道:“这要看朝廷的想法了。”
“哦?”冯紫英只是“哦”了一声,却没有搭腔,静候对方继续解释。
“以当下朝廷财力,只怕内阁和兵部都只想暂时性的恢复辽南——登莱航线,保障辽东军务补给线就行,若只是这般,那也简单,把山东水师现有的船只修缮一番,再适当添些船只,另外也需要补充一些小炮,嗯,也就能勉强凑合了。”
沈有容说得很勉强,显然是不太认可这个方略,但这却又是最可能被朝廷采纳的路数,毕竟这最省钱,兴许几万两银子就能凑合着做起来。
冯紫英倒没想到沈有容对朝廷态度如此悲观,看来对方应该是在辽东和福建任上被朝廷大佬们的态度伤透了心了。
“沈将军,这等方略只能说聊胜于无,若真要这般,朝廷也无须专门设立登莱总督,便是一介巡抚都绰绰有余了。”冯紫英摇头,目光澄澈。
“您无须试探我,紫英虽然位卑,但开海之略是由我提出,便是内阁诸公和皇上亦是找我专门计议过,这举债之后钱银花费投向何方,那么登莱——辽南这条航线乃至于控制朝鲜日本未来贸易,势在必行,甚至日后闽浙乃至两广,亦要效仿,当然可能时间上要略晚,我们需要斟酌一个轻重缓急,所以,我想听沈将军更实在的建议。”
沈有容脸一热。
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坦率,倒显得自己有些心胸狭隘了。
郑重起身一抱拳,沈有容沉声道歉:“冯大人,沈某失言了,先前所言有些情绪,也是这么些年来被各方所激,今日听闻冯大人所言,沈某既感到惭愧,又倍感兴奋。”
“无须如此。沈大人心怀家国,紫英只有佩服,只是时不我待,文言既然举荐沈将军,紫英自然信得过,而沈将军先前所言,也让紫英心神震荡,颇有一抒胸臆的冲动,所以紫英真心希望沈将军能够带给紫英一个更有价值意义的建议。”
冯紫英的话让沈有容更觉不好意思,定了定神,这才道:“若是朝廷真的有意要讲水师打造起来,那么以沈某之见,当废弃原有的舰船模式,而选用西夷人带来的新式造船技术,选用当下西夷人最新式的卡伦船作为我们水师舰队的主要舰船,……”
见冯紫英面带疑惑,沈有容又解释了一句:“卡伦是佛郎机人的说法,也有说是盖伦的,嗯,是从一种中大型的尖底三桅纵帆船演变过来的,那种规模更大的纵帆船更适合远洋航行,据说在西夷人那边已经相当流行,便是在南洋的苏禄吕宋、满剌加都已经随处可见了,只是在近海不及我们大周的福船沙船更实用,……”
一句话就让冯紫英对沈有容的观感再上一个台阶。
盖伦船?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说得出这个词语的。
虽然冯紫英对舰船的知识也只能停留于一些前世中带来印象,但是他也知道盖伦船在大航海时代中充当军舰的历史不短,甚至可以说是称霸了一个时代。
“这种盖伦船有什么优势么?嗯,另外我们能造得出来么?”冯紫英也曾经在内阁和皇帝面前卖弄过,但是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只能先把大话说出去,把永隆帝和内阁诸公的心给稳住,否则难以赢得他们的支持。
“优势很多,第一适合远洋航行,第二更适合布置火炮,第三对海上风向变化也能更好的运用,当然也有弊端,操作繁复,所需水手多,若是战船上,就会极大的占用空间,但我以为未来海战那等跳船接舷战在面对拥有众多火炮和复杂海域中越来越难以适应,更需要选择合适的海域作战,可战争哪里会给我们这么多选择呢?”
冯紫英听明白了,这个人是真的有真材实料的,在水师舰队中的官兵们乃至大周的海盗和倭寇们都还沉迷于依靠火箭火攻和跳船接舷战来决一胜负时,他已经看到了更远,看到了海战的变化,这让冯紫英都感到震惊。
见冯紫英沉默不语,沈有容也以为自己的观点太过标新立异,让对方无法接受,略感失望之余但转念一想也很正常。
不是吃这碗饭的,不是长期接触海上舰船的,谁能懂得起这个?
千年以来依靠火箭火攻和跳帮接舷战来决一胜负已经被所有人奉为圭臬,便是火铳和火炮的出现,也没有改变大家的观念大
家都觉得火炮的不稳定性和命中率无法成为制胜法宝,而火铳其实也就是和弓箭一样只能作为辅助。
自己前十年前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没有在澎湖见识了红毛番的舰船和火炮配置结构,也见识了那等舰船在海战中的演练,他也不会相信这等海战的决定性因素已经转移到了要靠火炮来决定胜负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冯紫英稳了稳心神:“沈将军,您说的这个我认可,可是我们能造得出这种船么?另外你感觉你认为火炮会在未来海战中起到关键作用,可是我们大周的火炮能适应这种舰船使用么?我知道我们大周水师船上也有火炮,但都不大,而且反映也不太好,这是什么原因?如果我们大周自己制造的火炮难以适应水师舰船,如何来解决?”
沈有容心神微颤,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和惊奇:“冯大人,您认可我的这些观点?”
冯紫英笑了起来,“沈将军,您不会以为我提出开海之略,而且还要说服内阁诸公和皇上,就不对海上之事儿一点儿都不了解吧?那我如何说服他们?真以为内阁诸公和皇上只靠嘴皮子就能蒙骗么?”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对冯紫英话语里的揶揄之意沈有容都毫不在意了,他定了定神道:“冯大人,当着您的面,沈某也不隐瞒什么,您说的这些都有很大难度,但是并非不可解决,……”
“……,卡伦,呃,就是您说的盖伦船,也包括更适合用于商船的克拉克帆船,其实在苏禄吕宋都很常见了,在马尼拉佛郎机人也有船厂,而且包括佛郎机人和红毛番来往我们大周日多,这些船只虽然也很讲究技术,但是只要我们下决心要造,也是能造的出来的,……”
“……,无外乎就是花银子去聘请他们的造船技师,其实在两广在吕宋这等人才虽然少见,但是也能物色到一二,当然肯定远远不够,如果真想要尽快造出,可以委托那些佛郎机人和红毛番,让他们去他们的母国为我们聘请这等技师,许之以重利,便无不可成!”
“甚至我们可以直接去吕宋和满剌加暗自挖人,吕宋有许多佛郎机人,满剌加也有许多红毛番,他们都建有修造舰船的厂坊,而且据我所知,他们来我们这边的许多人都是苦于生计,多是在母国生活困苦甚至难以为继才来的这边寻生活,只要他们有这门技术,我们愿意开出更高更优厚的待遇,便可以把他们挖来为我所用,我们的匠人也可以向他们学习,……”
沈有容越说越兴奋,“沈某原来曾经多次接触过那些佛郎机人和红毛番,他们对来大周通商十分感兴趣,只不过朝廷海禁之略让他们很失望,如果我们能够以此为条件允许他们直接来我们大周通商,并开出一些条件,我想他们是可以为我们招募这类工匠的,……”
冯紫英也有些兴奋。
来到这个时空他才深刻感受到作为一个文科狗固然对许多时政历史有着优势,但是却对那等工业革命之前的种种寻常科技他都是几乎没有多少见识,除了偶尔那么一两样因为兴趣原因有所涉猎,其他都是一片茫然。
像先前沈有容所提到的造船技术,还有可能会牵扯到的火炮制炮技术,那都是需要理工类的科技积,自己在这方面连基本的金手指都没有,怎么开挂?
不过想想估计就算自己是工科狗理科狗也未必能对那个时代的这些科技了解,所以真正想要解决问题,还得要从这个时代的基础工业科技着手。
而这个时代的大周固然有一些零散的领先,但是封闭的体制思想让整个教育、科技和工业体系上已经开始落后于进入大航海时代的西欧国家了。
“沈将军,我先前提到的火炮技术,是否亦可按照这类方式来操作行事?”冯紫英问道。
沈有容犹豫了一下,“冯大人,火炮制炮技术恐怕在西夷亦是机密要务,要想获取这等技术,恐怕难度不小,当然西夷人重利,他们不远万里前来,我觉得如果我们如果能够在通商贸易上予以优惠,或许可以。”
冯紫英很满意了,沈有容的表现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在这个时代能有这样一个具有相当广阔视野的清醒人,太难得了。
“嗯,沈将军,我明白了,除了这些,您觉得还有哪些是我们需要立即解决的呢?”
“东番。”良久,沈有容才缓缓道:“沈某担心,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彻底控制住东番,佛郎机人和红毛番迟早会窥视东番。”
丁字卷 第八十七节 要摊牌了
冯紫英在回家的路上还沉浸在与沈有容这一个多时辰的交谈中。
谈了水师舰队的组建打造,谈了虾夷地、东番和琉球的重要性,尤其是东番,谈了未来开海向南的种种可能,当然冯紫英也要重点考较沈有容在水师舰队上的种种想法。
沈有容是个实诚人,他明确表示对原来的大周水师舰队经管模式他很熟悉,但是如果要按照西夷人那般建造这种盖伦船为主和以火炮会战定胜负的管理打造,他也一样没有多少经验。
他表示如果真的要他接手的话,他更多的还是也只能是慢慢摸索,但他更主张可以大量招募聘请西夷人的水手进来,帮助自家的水师舰队提升实战水平。
毕竟现在大周水师舰队暂时还不是以西夷人为主要敌手,短期内海上的倭寇海盗和日本才是目标,甚至更重要的是要打通一条确保辽南——登莱——江南的补给线,进而可以尝试打通绕过朝鲜经虾夷联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的路径。
构想很美好,但是摆在面前的困难也很多,舰船的建造,不仅仅是要招募江南商贾北上,同时还需要从西夷人那里获得工匠技师和造船技术,这甚至还需要火炮技术,每一样都是难题。
关键在于从造船到造炮,都不是一个单纯的造船造炮问题,还涉及到一系列的工业技术体系链条。
像造船涉及到木材的烘干和加工,原来大周是采取自然烘干,这样最好,但是在时间上却明显难以满足,动辄两三年的烘干,谁受得了?这才有烘干房的出现。
像火炮就更麻烦了,涉及到材质提升,那有需要铸锻技术和炼钢技术的革新,还涉及到火药的改良,涉及到各类加工技术和设备的革新,而在欧洲,这些东西都不算是特别高深了,但在大周,却明显已经落后了,这也就还涉及到整个技术人才体系的培养。
冯紫英和沈有容探讨了许久,都认为通过纯粹的私下招募甚至挖人来帮助大周设立制造西夷舰船的办法虽然可行,但是在时间上可能会相当长,但如果要通过相对公开的招募方式,可能就要和佛郎机人的官府和红毛番的组织——东印度公司打交道了。
沈有容并不知道红毛番的背后是什么,也就是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但冯紫英却知道。
只有许以重利,才能让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动心。
和沈有容的观点不同,冯紫英认为大周要想在造船技术和火炮技术上获得更多支持,恐怕还得要把心思放在荷兰人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身上。
因为在这个时代,荷兰人虽然已经在欧洲摆出了海上马车夫的霸主架势,但在东方的势力还相当孱弱,远无法和在吕宋已经根深蒂固的佛郎机人(西班牙和葡萄牙共主联邦)匹敌。
荷兰人渴望获得商业利益,特别是一家以牟利为主的商业公司,拓殖的目的仍然是赚取利益,荷兰东印度公司十七人董事会每年都需要审议公司的目标和对策,只要能为其带来丰厚利润的事情,他们都敢于去做。
对大周和日本、朝鲜的市场与商品,荷兰人垂涎已久。
而先来一步的西班牙现在则成为了他们的拦路虎。
则牢牢的卡住了吕宋这个通往大周和日本朝鲜的要害之地,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不得不在去年冒着与佛郎机人彻底翻脸的危险夺取了安汶,以求在东方获得一个真正的立足之地。
只有利用这一点,才能让红毛番(荷兰人及其东印度公司)心甘情愿的为大周所用,起码在这个时候,荷兰东印度公司还从未想过要和大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开战,甚至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还没有这个心思,这就是机会。
虽然只是两个时辰的长谈,但是冯紫英已经基本确定了沈有容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水师统帅人选,不仅在于其精通水师事务,而且他还目标明确,知道未来大周需要一支什么样的水师,知道如何去建设这样一支水师,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只知道一味照搬以前,那恰恰是冯紫英最担心的。
现在的问题就是要这样一个人推荐给王子腾,推荐给兵部,而这还需要冯紫英花一番心思来解决。
像登莱水师主帅这样的职务起码需要一个卫指挥同知,从三品的官职,好在原来沈有容就是从四品官员,这样跳升两级的情形在大周不多见,但是不鲜见,属于有人脉背景又有实打实功绩表现就能做到的。
但对于一个丁忧三年然后又闲置了一年,甚至可能不得兵部待见的武官来说,就不容易了。
冯紫英和兵部尚书张景秋关系一般,虽然对方对他印象不错,但更多的是在一些军务工作上的认同,却没有多少私人交情,不过好在柴恪即将回京,兵部左侍郎空缺日久,他回来之后应该就要接任兵部左侍郎,在这一点上,冯紫英有信心做通柴恪的工作。
至于王子腾这边,反倒是好解决了,对方有求于自己,同样也可以实现利益互换,对王子腾来说,一支能迅速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航线的水师舰队才是最重要的,而王子腾也并无意在登莱总督位置上呆多久,只要能满足他的需要实现他的政治目的即可。
回到家中,已经是天黑尽了。
居然没有留自己吃顿饭,嗯,还想把酒言欢呢,看来这位沈有容在讨好上司的能力上还是欠缺了一些,难怪兵部那帮人都不待见他。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这不重要,一个水师统帅只要明白目标,执行力够强就行了,若是过于圆滑或者考虑个人利益,他还真担心对方会被王子腾这等人拉下水。
回到家中冯紫英用完晚饭,便进了书房开始写自己今日所获。
这是他从去江南时开始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地,所见所闻所感,有所得,甚至回忆起前世中的某些东西,觉得有用有价值意义的,都可以便随便写一写,有些像日记,但却不定时,只有觉得有所获时,才会动笔一写。
当然这个收获也指多方面的,对人,对事,自己的感悟,都可以笼而统之的写一写,这可以作为自己日后积累或者著书立说的资料。
像今日和沈有容的种种探讨,包括勾起自己对前世的一些回忆,他都把它记了下来,像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英国人此时正在印度的攻略,和荷兰的关系,以及西班牙葡萄牙共主联邦与荷兰人之间的矛盾,马尼拉大帆船运来的海量白银,这些都让冯紫英回忆起不少。
“爷,太太和姨太太请你过去。”金钏儿来召唤,让冯紫英很意外,“这个时候,没说设么事儿么?”
“太太没说,不过姨太太和太太应该是商量什么事情才对,奴婢听明珠说姨太太和太太说了许久的话了。”金钏儿的确要比云裳、香菱都更会处事儿,来的时间比云裳和香菱都短,但是很快就和大小段氏身旁的大丫鬟们实现了“和睦共处”,连香菱和云裳都很惊讶金钏儿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自打爷拒绝了这几个丫鬟可能到爷屋里的可能性之后,这几个丫鬟就一直看云裳和香菱不顺眼,没想到金钏儿来了却迅速打开局面,让明珠、明嬛等几个大丫鬟都不敢再轻易寻衅。
冯紫英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迅速就过去了,看到母亲和姨娘坐在屋里炕上,脸色神情倒也没有多少异常,心里也就放下来了。
“娘、姨娘可是唤儿子有什么事情?”
“铿哥儿,你也回来几日了,你去江南之前你爹和你老师就已经去信和沈家说的差不读了,后来在你去江南时,家里的聘礼也已经送到了沈家,这事儿就算是定了下来,但具体成亲时间,两家还要商议一下,娘也想问问你,看什么时候合适,娘也知道你现在很忙,所以你得自个儿把时间腾挪出来,但也不能再拖了。”
段氏倒也心平气和,“沈家那边情况我也打听过了,姑娘很知书达理,而且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书香世家,娘希望你能早日娶过门,也好让你大伯那一房早些开枝散叶,也对你大伯九泉之下有一个交代。另外,娘也要和你商量一下我们三房这边的事情,……”
冯紫英心中一凛,恐怕这最后一句话才是自己母亲的主要意图。
至于大伯那一房的事情,是早就定了下来,具体时间也不过就是两家说合一下,选个好日子罢了,最迟也不会晚于明年,而且可能今年的可能性最大,毕竟这会儿也刚二月。
“娘,沈家那边的事情,儿子没有异议,至于时间上,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放在下半年或者明年上半年吧,这两三个月恐怕我还得要忙一段时间去了。”冯紫英小心地观察着自己母亲的神色变化,“至于您说的咱们三房,娘,那就不必太忙吧?而且儿子觉得大房这边定下来,三房儿子希望找一个条件也不逊于大房的,您觉得呢?”
丁字卷 第八十八节 姜是老的辣,舌绽莲花
“不忙?”段氏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思,“铿哥儿,你今年就要满十七了,你看看你身边你这么大年龄的,哪一个还没有成亲?许多人都已经有儿有女了。大房是大房,那有了孩子那也是为你大伯一方传宗接代,为娘没别的想法,总得要让你们老冯家三房这一脉有香火继承,不然日后你娘和你姨娘都没脸进你们冯家宗祠!”
语气里没有任何回旋的味道,冯紫英知道有些麻烦了。
自己老娘的性子他还是清楚的,平时不怎么管事儿,像府里边大小事务都是姨娘一手操持,她顶多就是定期过目一下账目,其他事情都懒得管,但唯独自己的事情她就格外上心,特别是成亲这事儿。
现在这架势,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也让老娘觉得是时候解决自己婚姻之事了,不过他还没弄明白,但不管怎么,他也觉得也许是该摊牌的时候了,林家那边也该有一个交待了。
“母亲是怎么想的?”冯紫英也郑重其事起来,让段氏也有些诧异,难道铿哥儿知道了一些什么?
“这三月里你不在家,有几家托人来说亲,娘也和他们说了你兼祧的事儿,他们并不在意,也就是说你三房这桩婚事儿,有两三家,娘托人去了解了一下,各方面条件也不错,也和你父亲通了信儿,你父亲的意思是还是要多征求你的意见,嗯,你爹现在是有些惯着你了,……”
很显然段氏对这等婚姻大事丈夫居然要征求冯紫英的意见有些不满。
虽说儿子在外边儿很有出息,声名大噪,朝廷里也是交口称赞,但是他毕竟才十六岁,对于婚姻之事的意义哪里及得上自己了解那么深刻,但丈夫说了,她又不能不尊重丈夫的意思,要不她早就要选一个最合适的定下来了。
“母亲,儿子都马上十七了,去年去西疆一行,和父亲也在一起,父亲也对儿子十分满意,认为儿子做事稳健持重,老师替儿子选下沈家女时,也曾先征求儿子的意见,这才和父亲通信定下此事,所以儿子觉得自己可以对自己的亲事有足够的认知判断能力。”
冯紫英已经意识到了一些问题,他必须要抢夺回主动权,这桩婚事的主动权必须要回到自己手上,否则自己老娘又要生事儿了。
不出所料,段氏一脸愠色,“铿哥儿,你翅膀长硬了?你的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房我就不说了,可三房必须要由娘来做主!”
“母亲,儿子有儿子的想法,父亲都很尊重儿子的意见,您也知道儿子现在的情形,什么长房、三房,长房那边也没有长辈了,还不都是您的儿媳妇?日后还不都得要孝顺您?所以您不能说不管长房的事儿,父亲常年不在,那长房那边有事儿还得您和姨娘来过问操心啊,万一有了孩子,那还不是儿子的血脉,不是冯家血脉?”
冯紫英不动声色的寻找话题入口,开始寻机击破自己母亲逻辑思维。
“长房那边老师替我下聘了沈家女,沈家是老师的同年,现在是东昌知府,您也知道咱们老家是山东,这一门亲事难道父亲母亲不满意?”
段氏一窒,她对沈家这门亲事当然是满意的。
她了解过沈家不但是苏州名门,而且书香世家,家中多出读书人,沈珫也是进士出身,现在是四品大员,还是冯家老家的父母官,这样的亲事,怎么能不满意?
但更打动她的还是冯紫英那句都是自己的儿媳妇。
长房媳妇也是自己儿媳,儿子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孙子,这话没错啊,铿哥儿是自己肚里掉出来的肉,他的孩子难道不是自己的孙子孙女?
法理上是长房的,那又如何?
长房那边也没长辈,这冯家三房那也要等到下一代才说得上各自开枝散叶了,现在其实就相当于是自己儿子娶两个儿媳罢了。
冯紫英这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虽然她脸上还是愠怒之色,但是内心里却舒服了许多。
”铿哥儿,沈家这门亲事娘当然是满意的,娘也当然不会不管长房那边的事儿,如你说的,若是沈家女日后有出,还不是你的儿女?你是娘唯一的儿子,难道你的孩子娘还能不认不成?”
段氏脸色慢慢好看起来。
见有戏,冯紫英趁热打铁,“儿子也想过了,若是和沈家女成亲之后有了孩子,那孩子日后在宗祠里可以延续长房香火,但日常还是叫爹和您爷爷奶奶,咱们各归各,……”
段氏心花怒放,张嘴就要答应,但是又转念一想,踌躇着道:“铿哥儿,这合适么?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能有什么闲话?总归不过是小孩子嘴巴上喊而已,宗祠家谱里边写明不就完了。”冯紫英哪里还能不明白母亲的心思,这显然是心动了,“再说了,我不是您儿子,我的儿子姑娘不喊你喊奶奶,喊什么?”
段氏眉花眼笑,想想也是,就这么一家子里边,都是血脉相连,谁还会计较这个?
小段氏见自己姐姐两三下就被铿哥儿给哄得喜笑颜开,心里也在暗笑,这铿哥儿肯定是有什么事儿,才会如此讨好自己姐姐,且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也是,那敢情好。”段氏脸都笑出褶子来了,一边向着自己妹妹道:“婉琴,这下咱们这家就大了,若是能早些成亲,沈氏没准儿明年就能给我带个孙子出来,但铿哥儿,三房这边的事情也得要提上议事日程,不能拖,我和你姨娘,还有你爹,趁着现在身子骨还好,也想多带几个孙子孙女。
“是啊,姐姐说得对,铿哥儿,长房这边要尽快,但这边也得要抓紧,咱们三房这边若是能成亲,没准儿等两年,姐姐就能孙儿孙女绕膝承欢了。”小段氏瞥了一眼冯紫英,“铿哥儿,这两月里,起码有十来家登门,都是冲着你来的,人家也不在乎长房三房,只要能嫁入冯家就行,姐姐也都挑得眼花缭乱了,嗯,北静王的妹妹,水中棠,姐姐很满意,还有东平郡王的嫡女,穆菡,那也是非常合适,还有修国公府侯家嫡女……”
冯紫英眉头陡然皱了起来,一听这些,就知道全部都是来自武勋家族,而且甚至连人家闺名都打听到了,这显然就是动了心思了。
可北静王那是能沾的么?水溶那厮日后能有什么果子吃都说不清楚,能不能善终还要看他自己的表现和永隆帝的态度。
还有那东平郡王,明显都是逐渐边缘化的角色,永隆帝对这帮武勋是很不感冒。
北静王和太上皇搅得太紧,甚至和义忠亲王也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东平郡王倒是比较明智,但是府上没有什么有出息的人才,眼见得就是这般慢慢没落下去,这郡王又值几个钱?到时候还不是树倒猢狲散。
至于修国公这些就更不用提了,冯紫英也没那么多心思去过问,既不熟悉,也没有什么特别,自己何须要去费神费力的去琢磨?
“母亲,姨娘,这些都不合适。”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而且儿子也有考虑了。”
“都不合适?你有考虑了?”段氏冷笑,“我就说嘛,怎么铿哥儿今日嘴变得这么甜了,原来是早就有准备啊,不合适?两位王爷的妹妹嫡女都不合适,国公家的嫡女也不合适,那你给我说谁才合适?你老师替你找了一个书香世家,你父亲也来信说这是文臣嫡女,对你日后有帮助,那好,总不会三房也要再找这一样的吧?”
“……,铿哥儿,冯家是武勋世家,同气连枝,恐怕也不能忘本,你娘虽然不懂许多事情,但是也知道若是一下子想要和自己的出身划清界限,怕不合适,也会遭人诟病,便是你老师那边恐怕也不会认同,你爹当初那么难,也没敢说就和那些人不来往了?再说了,现在像王家、牛家这些不也在支持你么?”
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自己老娘,还以为自己老娘就这么随便被自己哄好了,现在看来,自己老娘是早有准备啊,这才是姜是老的辣呢。
不过他既然敢挑明摊开,自然有准备。
“母亲,儿子从未说要自己的出身划清界限,相反,儿子还觉得自己的出身会是儿子将来的很大助力,您也说得没错,王公和牛公现在和我们冯家关系密切,儿子也有很多事情有求于他们,当然他们也希望通过儿子来和老师他们那边沟通协调。”
冯紫英的话也让大小段氏都有些意外,交换了一下眼神,大段氏才问道:“那你是何意?”
“关键在于您说的那些都不合适,您对很多事情也不了解,北静王爷那位妹妹,我知道,的确京中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但是不适合儿子,具体原因儿子此时不说,若是娘有机会不妨写信给父亲,父亲肯定不会同意。”冯紫英沉静自若,“东平郡王那边略好,但东平郡王府上这么些年来一直不顺,冯家不宜和他们穆家结亲,若非如此,荣国府贾家贾宝玉为何不向穆家提亲,贾家和穆家关系可比我们冯家与穆家关系密切太多了。”
“那修国公侯家……”
“娘,四王八公,都不合适,您应该看得到这几家的情形,修国公侯家和我们素无往来,他们家内里底细也不清楚,而且娘和姨娘在这里,儿子丢一句实话,皇上对四王八公印象不好,相比之下像我们这些十二侯一类的寻常武勋反而要好得多,您看看牛公这京营节度使才当了多久,便打发出京了,而现在京营节度使都没有任命,宁肯空着也不让牛公当,您想想,……”
冯紫英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把大段氏给说得犹疑起来,倒是小段氏在一旁悄悄用扇子遮面微笑,慌得冯紫英赶紧使眼色给自己姨娘。
丁字卷 第八十九节 难题难解
“姐姐,铿哥儿说的这些也非毫无道理,不过铿哥儿,你这婚事还得早定,这些武勋之家若是不合适,难道你还打算通过你老师他们在文臣家庭中找一个合适的?”
毕竟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冯紫英这挤眉弄眼,小段氏便明白冯紫英多半是心里有人了,但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为何不大大方方的提出来,难道说家里还能不同意?
“是啊,铿哥儿,这事儿不能拖,既然你觉得这几个不合适,那娘这里也还有一些人选,嗯,其中亦有不少是朝廷里文臣家族女子,……”大段氏不知道自己妹妹这是在为儿子做局,也点头称是。
“娘,姨娘,其实儿子有一个心仪对象,而且也得到了老师的首肯,只是还没来得及禀告娘和姨娘,原本说等这几日忙过了再来说这事儿,但今日娘既然和姨娘说起,那儿子也就是挑明说便是。”
冯紫英抿了抿嘴。
他还真有些紧张。
原本是打算先把自己姨娘思想工作做通,让姨娘来帮忙圆转,但现在自己母亲和姨娘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就只能靠自己和姨娘之间的默契了,好在姨娘疼自己,自小就和自己有各种配合,多半是能帮自己圆转的。
“哦?”大小段氏都一下子来了兴趣,自己儿子自己瞧上的,这可新鲜了。
这个时代可不兴什么自由恋爱,青年男女之间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便是偶然见面,也不过是萍水相逢,难道还能是一见钟情?
“谁家姑娘?”大小段氏异口同声。
“其实娘和姨娘都知道,只是没见过面而已,嗯,林家姑娘,就是两淮巡盐御史林海的嫡女林姑娘,也是荣国公家赦世伯、政世叔的外甥女,贾府老太君的嫡亲外孙女。林家祖上也是列侯,也算得是武勋之后,不过林公却是读书人出身。”冯紫英落落大方地道:“儿子在临清和她相遇,一直觉得颇为有缘,后来在贾府里边也见过一两面,嗯,而且林公和沈公与乔师都是同年,林公是当年春闱的探花。”
冯紫英这么一说,大小段氏都回忆起来了。
铿哥儿临清一行,的确救了几个人,一个据说现在都是金陵知府了,还有一个就是林家姑娘,另外还有一个是原来金陵薛家的二房,和荣国府也是扯得上亲戚关系,后来还和冯家有了生意合作往来。
“铿哥儿,这林姑娘年龄怕是有些小吧?”大段氏迟疑地道:“现在她还住在荣国府?”
“嗯,林姑娘比儿子小三岁,现在没住荣国府了,因为林公生病,前次儿子下江南时,林姑娘也正好回扬州去看望父亲,现在尚未回来呢。”冯紫英介绍道:“此番儿子南下公干,也见过林公,嗯,不瞒母亲,林公对儿子的事业帮助也很大,儿子也向林公表达了对林姑娘的爱慕之意,林公没有反对,……”
大段氏皱起了眉头,但是见儿子说得这般情真意切的,她也不好反对,只是迟疑着道:“铿哥儿,这林姑娘年龄太小了,若是要和你成亲,怕是要两三年吧?你这婚事如何能拖到两三年后去了?”
大段氏心里有些不愿意,那意味着自己要抱这三房孙子,起码要三四年去了。
这年头虽说十四岁便可成亲,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女子年龄太小,生孩子极易难产,死亡率很高,一般说来都要求女性最好要十六岁之后才能说孕产,最好在十八岁之后生育,这也是这个时代很多夫妻女子往往比男子更大一些的缘由。
冯紫英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缓缓点头:“母亲的担心儿子知道,但是您想想,若是今年或者明年儿子和沈家女要成亲的话,嗯,那也就意味着明年也许沈家女就可能有身孕,如果生下孩子没准儿就是后年了,而如果现在儿子和林姑娘定亲,等到沈家女那边生下孩子,也差不多就是两三年后了,到时候儿子和林姑娘成亲,不是正好赶上?”
冯紫英这是紧往最好处设想,让母亲心里有个记挂。
若是不把这番心思先打消掉,只怕在母亲知晓林丫头的身子骨时,反对之意就会更激烈。
现在让她心里先接受了这个三年后来成亲的现实,然后便是知晓林丫头身子骨弱了点儿,但想到是三年后,林丫头长大了几岁,肯定也能好许多。
如果再能辅之以有一个庶出姐姐作为媵,就像自己姨娘这样陪嫁过来,母亲接受度就要高许多了。
而且提出有一个庶出姐姐陪嫁过来,作为自己姨娘肯定首先从心理上就更有认同感,毕竟每个人都更喜欢和自己身份近似的,这样也算有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家庭成员,这样姨娘也能更帮自己说话。
冯紫英考虑不可为不细致不周全,把大段氏和小段氏的心理都揣摩透了,为此他也是很花了一些心思来考虑策略,就是担心母亲作梗。
大段氏被儿子勉强说服了,如果说明年沈氏就真的能替自己怀上一个孙子,后年生下来,的确这两年间也就这么一晃就过去了,三年时间好像就没有那么长了,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嗯,铿哥儿,这林姑娘身子骨如何?”这是大段氏最关心的问题,先前冯紫英说了那么多,这林家勉强可算是武勋之后,但是又是读书人出身,还是探花,那的确还是非常合适,但最关键的还是能不能生养。
冯紫英心中叹了一口气。
母亲是最看重这个的,无他,自己老爹去了一妻一媵两妾,就是母亲生了自己,而三个姨娘只有一个生了女儿,究竟是谁的毛病,谁也说不清,总之太单薄。
所以母亲也是一门心思要想找个能生养的儿媳,这样若是正妻能多生几个嫡子,那整个家族也就稳固了,妾生庶子在有嫡子的情况下才好,若是没有嫡子,免不了就要起纷争了。
“林姑娘现在还小,身子有些单薄,不过儿子从张师那里讨了一个习练方子,让她去年就开始习练,这一年大有效果。”冯紫英不敢撒谎,这事儿一问就知道,若是知晓自己撒谎,那母亲会更反对。
一听这话,大段氏眉毛便竖了起来,声音也一下子尖利起来,“身子骨不好?那不行!绝对不行!”
“母亲,不是身子骨不好,而是她年龄太小,所以儿子希望她长得更健康一些,这样也符合您一成亲就能替你生下儿子的愿望,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你觉得她能长得多结实不成?又不是乡下姑娘,成日风吹雨打的,……”
冯紫英无奈地道。
他原本还想缓一缓,等到母亲了解了林黛玉的情形只会,再来说会有一个陪嫁的庶出姐姐,这样可能更稳妥,但是看母亲眉毛倒竖气势汹汹的样子,知道不把这事儿掰扯清楚,恐怕自己母亲就要强行替自己订一门亲事了。
“那我不管,铿哥儿,娘早就说过,什么事情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事儿,必须要由娘来做主,便是你爹在,也一样!”大段氏气势如虹,连身体都直立起来,显然是触及到了她的逆鳞,“铿哥儿,你也别给娘说东说西了,娶妻纳妾,娶妻须得要由娘来做主,身子骨不行,那就绝对不行,娘不会去冒这个险!纳妾随便你铿哥儿自己做主,娘绝不过问!”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母亲,这林姑娘儿子也是娶定了,而且就是咱们这三房!儿子已经给林公承诺,另外林姑娘还有一个庶出姐姐,比林姑娘要大三四岁,是林公在苏州时所纳一个妾室所出,林公也愿意让林姑娘这位庶出姐姐作媵陪嫁过来,林姑娘这个姐姐身子骨十分康健,是个能生养的,……”
此时冯紫英也顾不得了。
到现在他也没见到过林丫头的这位带发修行的姐姐,汪文言那边也一直没有和他联系,估计应该是在京里还没有找到。
现在他只能信口胡诌了,林丫头的身子骨情况是一问就能知晓的,但这位庶出姐姐却没人知道,先把这事儿抖落出来稳住母亲的心,另外也能让姨娘好插话。
“哦?”大段氏迟疑了一下。
以媵陪嫁不是随便什么家庭婚姻都可以的,一般说来都是大家族之间的联姻,而且要牵扯到极大的利益才会有这样的安排,而且陪嫁媵的情形也不多见,更多时候都是陪嫁丫鬟,毕竟谁会还没成亲就先担心起没后嗣的问题来了。
像冯段两家联姻,那也是因为冯家是临清望族,而段家是大同豪门,而冯家长房当时只有一子还年幼,二房无出,所以现在三房婚姻时才会如此考虑,后来长房那一子也果然夭折了。
所以当大段氏年过三十还无出的时候,便按照约定娶了小段氏为媵,而小段氏一嫁入冯家,大段氏便有了身孕,都说是小段氏带来的喜气。
所以小段氏也才能在冯家地位如此高,连大段氏一直把小段氏视为亲妹,感情甚笃,甚至将冯紫英从小就交给小段氏带大,就是觉得小段氏有福气能保佑冯家这个独子。
这个时候小段氏插话了,“铿哥儿,你说的是真的?那姑娘真的是林公庶出?”
“姨娘,这等事情谁还敢欺瞒?只是林公嫡妻是荣国公贾家嫡女,所以先前一直不敢声张,后来其妻过世之后,林公几次欲迎回这位姑娘,但是有相师说这位姑娘需要在方外之地修行十年,方得福缘,所以……”
这个时候冯紫英也只能信马由缰的发挥想象力,反正有这么回事儿,至于其他细节,不必太过计较。
小段氏看了一眼自己姐姐,缓缓点头:“铿哥儿,若是你说属实,这位姑娘身子骨康健,那倒是可以考虑,不过铿哥儿,你就真的认定了林家姑娘?究竟是你觉得和这位林姑娘有缘,还是这位林公对你日后仕途帮助甚大?”
听得姨娘这么一说,冯紫英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姨娘在帮自己抬轿了,心里大喜,这才缓缓道:“娘,姨娘,林姑娘的确是和儿子有缘,所以儿子也认定了她,这一次去扬州,林公对儿子帮助极大,此番回京之后,娘和姨娘都应该知道,皇上和内阁诸公都极为重视儿子提出的开海之略,其中就涉及到还有一桩大事儿需要在扬州去办,估计再等上半个月,儿子恐怕还要去一趟扬州,……”
被自己妹妹先就把话调子定了,大段氏有些不悦,埋怨地瞪了一眼自己妹妹,轻哼了一声道:“铿哥儿,其他都好说,就是这两位姑娘情况娘是要问清楚的,甚至娘要亲自见一面心里才踏实,其他都由你,唯独这个娘要眼见为实!”
给冯紫英使了一个眼色,小段氏接上话道:“姐姐这话说的是,起码要见一个,心里才踏实,铿哥儿,姐姐也是为你好,日后有嫡子,你这后院才稳,才不会乱。”
冯紫英知道能够争取到这样一个结果算是不错了,只是母亲这要求见一面却有些麻烦。
自己须得要在林如海去世之前把婚事敲定下来,才算是给林家一个交待,但现在母亲这一关过不了,那就休想。
自己总不能去把林丫头从扬州接回来让母亲见一面吧?而且见了也多半是不满意,甚至可能弄巧成拙。
只是见姨娘给自己是使眼色,冯紫英也清楚再争下去,只怕还会激起母亲逆反心理,甚至更觉得这里边有猫腻,不如下借坡下驴,下来之后再来商议如何解决这道难题。
带着郁闷的心情离开母亲的房间,冯紫英回到自己小院,琢磨着该如何来应对此事。
林黛玉肯定是不合适的,但是她那位庶出姐姐呢?
汪文言说他安排人来京城寻找了,论理时间上也差不多,若不是有什么特别情况,应该有一个结果了才对,怎么现在都还没联系自己?
丁字卷 第九十节 夺气运者
“确定不在牟尼院中?”吴耀青摩挲着下颌,虽然他竭力想要用官话遮掩他的口音,但是因的确很少来北方,这淮扬口音却很难完全避免。
“吴大人,我们几组人都分成了几拨轮流守候了三日,而且也乔装打扮进去查探过,牟尼院很小,若是有外人的话,应该瞒不过我们。”接话的刀条脸汉子是吴耀青从苏北招过来的,他长期带着人跑徐州到通州这一段,也经常入京办事,这一次就把他叫来了。
“不可能,我们得到的消息就是在牟尼院。”吴耀青消息自然是来自汪文言的,很准确,不会有问题。
“那是不是前期我们委托人先来摸底时暴露了行迹,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刀条脸汉子也皱着眉头。
他确定自己这帮人应该是没出什么差错,但之前因为刚进京,这边又催得急,不得已,他只能委托京师城这边几个熟人,其实也就是京师城中的光棍剌虎帮忙先查探一下牟尼院近期外地来挂单或者临时落脚的僧尼。
“怎么,你那几个朋友不靠谱?”吴耀青一听便心中一沉。
“不好说,当时吴大人您催得急,我在这边也不太熟悉,只能托几个朋友先查一查,您也知道他们是在京师城里张狂惯了的,牟尼院又是城边上的寻常小庙,我估计他们难免就会有写些不太注意,不过我没告诉他们我们要找什么人,只让他们了解近期有无外来僧尼挂单落脚,尤其是南直隶那边来的。”
刀条脸汉子说的话很客观,没有推诿什么。
吴耀青摇了摇头,那估计就应该是这上边出了问题了,只不过这目标未免太警惕了吧,就这么一下,就先溜了藏了起来,这是京师城诶,谁还敢干个啥不成?
“那对牟尼院中的僧尼可有什么办法?”吴耀青冷静地问道:“还有,你不是说你们当时就派人在牟尼院外守候么?那么这些僧尼出来去了哪里?你们应该有跟着吧?”
“吴大人,牟尼院虽小,但是这京师城中寺庙太多,都是相互有联系的,若是贸然行事,怕是徒生事端。”刀条脸男子摇头,“不过你说的跟踪我们都跟上了的,因为当时我们也不了解情况,凡是牟尼院中出来的僧尼,我们都有掌握,主要是去城内安仁草场东边的护国寺,还有就是安仁草场北边的定慧寺,嗯,现在改名定慧庵了,另外再有就是去更北面的鹫峰寺,其他并无别的去处。”
“鹫峰寺和护国寺都是以僧人为主,不接纳尼姑挂单寄宿,如果他们要藏入鹫峰寺和护国寺恐怕可能性不大,但是定慧庵就不好说了。”刀条脸踌躇了一下,“我也托朋友去查探过,护国寺太大,香火极旺,如果没有内部配合,没法查,鹫峰寺也一样,都是京师大庙,寻常人根本挨不上边,除非是官府比如顺天府或者龙禁尉的人。”
“你觉得藏匿于哪家可能性最大?”吴耀青径直问道。
时间不等人,他需要尽快找到对方,而且还要说服这个带发修行的姑娘跟他一块儿回扬州,这也是一桩麻烦事儿,听汪文言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这丫头性子古怪,身份特殊,而且又不能用强,所以还很棘手。
“应该是定慧庵,定慧庵原来是定慧寺,十多年前才把其他僧众安排到鹫峰寺和护国寺,这里就变成一个纯粹的尼庵,这定慧庵很小,只接纳尼姑,而鹫峰寺和护国寺都是声名极大的寺庙,不可能会为谁破坏规矩。”这一点刀条脸倒是很肯定地回答了。
“那就重点放在定慧庵,还等什么?”吴耀青皱起了眉头,这帮人怎么办事儿越来越不利索了?是闲得太久了还是怎么地?
“吴大人,没那么简单,这京师城可不比徐州或者扬州,遍地都是达官贵人,则定慧庵之所以从寺庙改为尼庵,据说就是因为忠顺亲王妃把这里当做了修行之地,经常来这里小住,所以才把僧众遣散到了鹫峰寺和护国寺,寻常人去上香可以,可如果要想去搜查,恐怕就是顺天府的衙役都得要掂量一二,忠顺王府有几名护卫长期住在那里,我们去恐怕就要惹麻烦。”
吴耀青顿时就觉得这事儿麻烦了,忠顺亲王是何许人他当然清楚,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弟弟,而且极为得宠,若是这定慧庵是忠顺亲王妃选的清修之地,自己若是带人去上门查探,那就要惹出祸端了。
吴耀青原本是想要把这事儿漂漂亮亮的办好再去联系那一位的但没想到这京师城的确不一样,虽然自己能动用一些地下资源,但是真正遇上了这京师城里的龙虎,那就不能轻易行事了。
“这样,你们继续查鹫峰寺和护国寺,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定慧庵的事情我来处理,另外人还得要盯着牟尼院,防止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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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确定在定慧庵?”冯紫英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男子。
四十岁不大,面目普通,走进大街便会泯然众人的一张面孔,但是汪文言却和自己说过,他所统辖的团队中有几个人都是各有所长,这吴耀青就是其中之一。
像曹煜精于策划和构思,做事精细严谨,拿出来的策划几乎从无差错,所有问题只要你提出来的,他都能考虑到。
像这个吴耀青便是专门负责外联中对民间事务这一块的,三教九流都基本上能搭上线,而且极有手腕,善于运用自家手中资源把这些民间势力统合起来,发挥特别作用。
当然也有局限性,就是毕竟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只限于南直地区,所以他在南直地区可谓游刃有余,在浙江和江西、鲁南也广有人脉,但是在更远的地区,比如北方诸省就力有未逮了。
还有那个顾登峰,专门负责联络协调官府层面的事务,在南直乃至浙江、江西地面上的,无论是上至南京六部都察院,还是各省的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司衙门,乃至下边的分巡道、分守道,以及漕运、户部钞关,乃至宫中派出来的税监,他都能扯上关系,也是一个十分得力的人物。
冯紫英当然明白汪文言的意思,是想要把整个团队保留下来,自然要多谀美之词,但以汪文言的水准,能当得起他的这般称赞,肯定不会差就是了。
冯紫英素来讲究用人不疑,既然认可汪文言,那么就会放手交给对方去做,如果他觉得这支团队有保留价值意义,那么就保留下来,甚至还可以再扩展壮大,无外乎就是花银子的事情。
在这一点上,冯紫英可不像一般士绅官员那般,死抱着银子不松手,银子花出去才是银子,否则就是一堆死货。
“基本上可以确定,鹫峰寺和护国寺是京师有名大庙,戒律相对严格,寻常僧尼进庙可以,但是挂单留宿有严格规定和登记制度,而且两座寺庙都不接纳女尼,这不可能违反,而这位妙玉姑娘和其师傅了缘师太虽说在苏州蟠香寺小有名声,但是放在京师城里就不算什么了,不可能让护国寺和鹫峰寺为其破这种例,而定慧庵不一样,本身就是接纳女尼的,而且有忠顺亲王这种关系,所以如果我是妙玉姑娘感觉到有外界威胁的话,也会选择定慧庵藏身。”
吴耀青知道自己找上这一位就意味着自己的任务没能圆满成功,但他不是那种为了任务就不顾大局后果的,把自己前期做的工作和盘托出,讲明出问题的原委,这才是当下属的正确方式。
“当时下边人委托京师城这边人先行查探,估计应该是露了行迹,所以引起了妙玉姑娘警惕,但当时我们也安排了人留守牟尼院外,只有三拨人在我们赶到开始全面查探牟尼院时离开,分别去了鹫峰寺、护国寺和定慧庵,所以基本上可以锁定,定慧寺可疑最大。”
冯紫英对眼前此人的印象其实很不错。
虽然对方没能完成任务,但是前期做的工作却是相当扎实可行,一步一环,有条不紊。
只不过他们的根基在南方,对于京师这边还是少有跟脚,所以才出了这等差池。
若是能和倪二那帮人合作起来,倒是可以把扬州到京师城这一线打通了,南北都能有得力可用之人了,但倪二那帮人下边干些杂活儿行,还得要像吴耀青这样的人来统合策划。
定慧庵冯紫英当然是知道的,一座小尼庵,阜财坊西南角中街胡同上,已经挨着城墙边上了,靠着安仁草场。
之所以冯紫英知道也是因为那座尼庵挨着护国寺不远,当初黛玉她们觉得护国寺人太多太吵,一度想去定慧庵上香,不过定慧庵太冷清,也就作罢。
只是没想到这里会是忠顺王妃的清修之地,这才会让吴耀青他们觉得棘手,不敢轻举妄动。
也罢,自己正好也要见忠顺王,而且这妙玉姑娘现在还成了自己救命稻草了,老娘要一见才肯答应,等等,妙玉?
呃,难道是《红楼梦》中的带发修行视一切为俗物,只对宝玉青眼相加的妙玉?
那怎么办,宝玉兄弟?冯紫英一时间觉得自己难道是真的来夺贾宝玉气运的,你的一切都该是我的了?
丁字卷 第九十一节 交锋,忠顺王
见冯紫英面色阴晴不定,吴耀青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一位未来的东家是怎么想的。
忠顺亲王那边的确不好处理,皇上同胞兄弟,而且极为得宠,这一位东家据说也是颇受皇上宠信,正当大用,若是因此而恶了忠顺亲王,进而影响到在皇上那里的印象,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哪里知道冯紫英却是在想着若是连这妙玉都嫁了自己,那这《红楼梦》一书中的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里边,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落入自己魔爪?
宝玉知道了,会不会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万艳同悲千红一哭?
哦,呸!凭啥说跟了自己就是悲就是哭?
跟了自己才是解脱,跟了宝玉那等没担待的,那才是一辈子没了个盼头。
好像自己也没有那么“荒淫无道”吧?
除了宝黛,现在确定入了自己府里的也就是香菱和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而已,呃,当然如果宝黛嫁入冯府,那紫鹃和莺儿估计也是跑不掉的。
但其他呢?
正册里的四春,元春,不必想了,真要给永隆帝戴帽子,那估计自己得当到曹操司马懿的份儿上才行。
迎春,贾赦那厮怕是不肯让女儿嫁给自己为妾的,也不必说了。
探春,其实这才是冯紫英颇为心动的,只是奈何这等情形下,也是难上加难。
惜春,印象颇深,粉妆玉琢,性子清淡,灵气逼人,和《红楼梦》书中所描述的有些不大一样,不过年龄差距太大,冯紫英从未想过。
还有谁?史湘云,自己倒是挺欣赏她这性子的,但估计有缘没分,当个朋友就好。
凤姐儿?嗯,这个,心有欲而礼不足。
其他诸如李纨、巧姐这一类的,也不知道是谁想着要编入十二钗正册里,明显不合适。
但剩下的妙玉和秦可卿,妙玉难道真的要和黛玉一道嫁给自己?想想都觉得这等事情有点儿逆天了。
至于秦可卿,冯紫英觉得这女人恐怕是个定时炸弹,最好敬而远之,所以他连宁国府那边都少有去。
副册和又副册具体还有哪些人,冯紫英也记不清楚了,但是晴雯、鸳鸯、平儿这等人物,好像都和自己没干系,不过尤氏姐妹好像已经在自己手边,自己却还保持着“君子之风”。
所有这一切也只是在冯紫英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很快就收拾起了这等荒唐念头,把心思放在眼前上来了。
“定慧庵这边,我去找忠顺王爷交涉,你们把定慧庵这边钉死了,别漏了。”冯紫英终于点头,“你们在京师城里人生地不熟能做到这般很不容易了,嗯,我问问,这妙玉姑娘原来就是在苏州蟠香寺里带发修行?”
吴耀青有些讶异,但他并不知道找这位妙玉姑娘究竟是干什么,只知道找到之后最好能劝说护送其回扬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若是做不到,便让其联系这一位。
“回大人,据文言兄所言,应该是一直在苏州蟠香寺修行,去年末才跟随其师傅了缘师太进京。”
“唔,我明白了,耀青,此事辛苦你们了,此事了结之后,我很快还要去一趟扬州,到时候我们再来把酒言欢。”冯紫英目光里多了几分满意。
吴耀青心中也是一喜。
看样子这一位未来东家对自己一行人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同时他也从汪文言那里知道这位未来东家胸怀大志,恐怕未来大家的工作也不仅仅只局限于南直这一块了,可能会逐渐延伸到山东和京师,因为山东据说是冯家的老家,而且在山东也是颇有人脉,而京师城自不必说。
送走了吴耀青,冯紫英也才能沉下心来思考此事。
姨娘晚间来找过自己了,冯紫英也是千叮嘱万拜托请姨娘在其中帮忙说服自己老娘,但这事儿必须得让老娘吃一颗定心丸。
黛玉没法回来,回来也很难让老娘满意,那么比黛玉大三四岁的妙玉就是最好的目标了。
若是能让妙玉入了老娘的眼,让老娘觉得妙玉是个能生养的体格,那么她对黛玉那边要求就不会太苛刻,这桩婚事基本上就成了。
正巧吴耀青他们就找上门来了,看来这也是老天助自己一臂之力,至于忠顺亲王这边,正好那边送了帖子来,虽然还不太清楚是什么事情,但是也跑不了那几桩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来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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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见过王爷。”
“呵呵,免礼,免礼,紫英,孤等你许久了啊。”中年男子笑意盈面,白皙的面颊上一双修长的眸子冷芒乍现,但嘴角勾起的笑容也证明他此时心情极佳。
这位忠顺王爷和永隆帝的确相貌很相似,不愧是一母同胞,不过永隆帝颧骨更高一些,眉峰也更弄一些,显得更加深沉,而这一位看上去要更明朗一些。
“恩荣宴上一别,王爷风采依旧,紫英不过是一介庶吉士,如何敢轻易打扰王爷?”冯紫英也笑着回应。
人家姿态摆这么好,自己自然也得要识趣,花花轿子人抬人,说好听的话总归没人不喜欢。
“呵呵,你这个一介庶吉士却是搅动漫天风云啊。”忠顺王话语里充满了赞许溢美和期待,“西疆平叛也就罢了,虎父无犬子嘛,这开海之略你可是把皇兄和孤都给震住了,孤很少看到皇兄会如此表现,你都被皇兄单独召见几次了?嗯,你们这科的状元,练国事,探花榜眼黄尊素和杨嗣昌,可是连一次都未被皇兄单独召见,这就是差别啊。”
“王爷过誉了,开海之略也非紫英一人所想,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才是发起者,只不过紫英原来就琢磨过开海的一些想法,所以就向柴公建议,也获得了柴公的认同,也多亏了柴公和杨鹤杨大人的指点,紫英才能向朝廷和皇上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冯紫英很自然地把柴恪和杨鹤拉了进来。
柴恪马上就要回京担任兵部左侍郎,三边总督会不会卸任,现在还不好说,但是已经有传言说这三边总督可能会交到自己老爹头上。
因为有了王子腾、牛继宗这种武将出任总督的先例,自己老爹从总兵升任总督也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而且三边总督地位远不及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这些关键位置,所以朝廷文官们的接受度也要大得多。
“紫英,这就不必多解释了,皇兄和孤心中都有数。”忠顺王细长的眸子看人总有一种审视的感觉,不过冯紫英倒是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亲善态度。
这也让他越发觉得多半是和开海有关的事情,要么就是登莱打造水师舰队和垄断对辽南对日对朝贸易航线,要么就是银庄一事。
“王爷客气了,紫英今日拜会王爷,也是希望王爷今后能多指教紫英,紫英年轻,对朝中之事了解不多,万一有什么考虑不周之处,也好请王爷多提点。”
忠顺王微微颔首,不愧是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教出来的好弟子,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关键在于人家态度还很端正,主动上门来,而且言语中也给了自己足够的面子。
以往那些状元榜眼探花出身的文臣,有哪一个会在自己这等皇室宗亲面前低眉顺眼?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恨不能以蔑视天家宗亲来显示他的气节。
这也让忠顺亲王越发对此子看好,难怪皇兄对此子赞不绝口。
“紫英你也太客气了,你是文臣,孤是宗室,按照大周惯例,孤是不能过问政务的,如何能提点你?齐公和乔公一个贵为阁老,一个身为左副都御史,对了,官公也将出任户部右侍郎吧?你这几位师尊个个都是文臣大儒,也是国之栋梁,你该向他们多请教才对。”
虽然很喜欢听冯紫英所言,但是忠顺王还是明白朝中事务规矩,言语中半点不敢僭越。
“王爷所言甚是,但是王爷在朝中声誉颇佳,而且也贵为宗亲之首,从宗亲角度向皇上私人谏言,紫英想也是无人能说什么的。”
冯紫英心中冷笑,谁不知道你是永隆帝的另一只眼和手?
永隆帝对付义忠亲王主要就是靠这一位来出手,否则以皇帝的名义和义忠亲王来较劲儿,那就很容易授人以柄了。
捋须微笑,忠顺王一副心情大好模样,不过究竟心中如何着想,却无人能知。
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因为自己随便忽悠几句话就能让对方对自己信任有加了,能被永隆帝倚为臂助的,除了他的身份外,恐怕更多地还是他自身的本事了。
“紫英,听闻你江南一行,所见所闻感触甚多,昨日孤进宫和皇兄说起江南和辽东之事,皇兄甚为忧虑,寝食不安,孤也听到朝中传言说着辽东——登莱乃至通往朝鲜、日本航运贸易要重开,甚至都要掌握在我们大周手中,不知道可有什么方略?”
言辞你来我往一番,忠顺王已经确定眼前此人虽然年轻,却不可轻侮,而且其有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这些人作后盾,加之现在又和王子腾、牛继宗这帮人有了利益瓜葛,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去遮遮掩掩,他也相信对方是个聪明人,明白自己的意图。
丁字卷 第九十二节 利诱和反利诱
有些无礼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对方,冯紫英没有多余话,径直道:“王爷,您这是替陛下问,还是替自己问?”
“哦?”忠顺王一怔之后来了兴趣,“替皇兄问又如何,替我自己问又如何?”
“替皇上问的话,那之前我便禀告过皇上了,如何做,用什么方略,还得要看皇上。如果是王爷替自己问,那也简单,要看王爷想要什么。”
冯紫英越发轻松自在,甚至还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忠顺王狭长的眸子中目光闪烁不定,也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
这家伙这一句反问,反而让他不敢轻易启口了。
君选臣,臣择君,这选合作伙伴也是一样。
忠顺王自认为自己有资格掺和一手,但是却不认为自己就是唯一的选择对象。
冯紫英现在如日中天,想要掺和进来的人多如牛毛,连皇兄都还在考虑该以什么样一种方式参与进去。
不是说皇兄没资格,而是皇兄需要顾虑的问题太多。
同样,忠顺王有想法,但也有顾虑。
他现在很得皇兄器重,甚至一些重大和隐秘的事务都交给他来参与处理,可是居安思危,忠顺王很清楚皇家之事,天家无恩情,纵然有,也绝对不会延泽到自己身上。
皇兄的身体忠顺王也很清楚,现在看起来还不错,但是内里却体虚内乏,皇兄自己也很清楚,所以现在也是十分注重保养。
一旦皇兄故去,无论是自己哪位皇侄儿接替大位,恐怕都不会再像现在皇兄重视自己那样对自己这一脉这么看重和恩遇了。
再说了,自己十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未成年的儿子就还有七个,想到这里忠顺王自己都犯愁,嫡子庶子都是儿子,日后若是自己失势,这日子怎么过?
十三个儿子便是嫡长子能继承家业,那其他十二个儿子呢?
尤其是几个宠妾生下的儿子,现在枕头风便已经吹得呜呜的,成日在耳边聒噪,要求替他们置办些产业下来,否则日后他们难道就真的只能去守着每年宗人府发放的那点儿恩俸喝西北风去?
看看自己那些个堂兄弟们,也就是父皇兄弟们的儿子们,现在有几个还能混得像个人样?不少都是已经沦落卖庄子卖宅子为生了。
每年年末,不少人甚至都要到宗人府或者宫里去哭穷,要求给点儿赏赐,否则便没法过年。
父皇在的时候还算能每年打发点儿,可皇兄即位之后,就再没有这么好的事儿了,多是申饬一番,几两碎银子打发了便是。
这还没有算上天平帝和广元帝,也就是皇祖父、皇曾祖父那一脉下来的远支了,据说已经有不少混到四处打抽丰和帮闲的境地了。
这么些年也有不少仗着都姓张,都是太祖一脉下来的,年头年尾来打抽丰求恩赏的,忠顺王都懒得一见。
要论辈分,有些都能称得上是自己爷字辈了,可吃不起饭的还不是比比皆是。
大周立朝才多少年,还不到百年呢,据说宗人府统计过,从太祖兄弟和叔伯兄弟那一辈开始算起,这开枝散叶的,宗室人口都能过千了,还有不少庶出的,干脆就不承认了,爱怎么怎么,想到这里都令人不寒而栗。
忠顺王管不到别家那么多,但是自己这儿子这么多,他不得不多想一些,也得多替自己儿子考虑一些,总不能自己眼睛一闭,儿子孙子们却沦落到沿街乞讨去吧?
还有他也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着一些其他意思,嗯,他暂时还没品出来的意思。
“想要什么?”忠顺王缓缓地咀嚼了一下这个问句,抿了抿嘴才又放下茶杯:“紫英,本王愚钝,还有些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王爷,简单,若是单纯求一条财路,那就别去掺和辽东贸易和对朝鲜日本贸易,那里边第一复杂,第二耗时长,免不了还有些波折,紫英替您指一条路,其实您可能也知道,就是银庄,不敢说一本万利,但是却是一个绵延不绝下金蛋的母鸡。”
冯紫英略带轻松的语气让忠顺王心却不争气的猛跳了几下,这不就是自己最渴望的么?
女儿他是顾不上了,顶多陪嫁一笔,选个好人家,哎,也是他知道冯紫英这等文臣是断不可能娶宗室之女耽误前程的,否则哪怕陪嫁再多他也要把这家伙捆上。
十三个儿子,能成器的有几个,忠顺王自己也不知道,他觉得能有个零头都算不错了,其他十个怎么办?这要一闹腾出来,只怕自己还没来得及闭眼睛,就得要搅得乌烟瘴气了。
舔了舔嘴唇,这是忠顺王紧张兴奋激动的习惯,小时候没少因为这个习惯挨揍,虽说随着年龄增长,这个习惯动作日渐少见,但是到了这等时候,还是控制不住。
“若是孤不满足于这个呢?孤想听听,除了这下金蛋母鸡之外,孤还可以能干什么,能得到什么?”
这个时候忠顺王的语气已经很严肃郑重了,再无先前的轻松随意,目光更是汇聚在冯紫英脸上。
冯紫英却依然故我,甚至还拈起一块茶果子塞进嘴里,尝了尝。
这有些失礼。
若非特别熟悉或者亲近的朋友,待茶时,一般都只是品茗,如果说地位悬殊或者关系较为疏远的,甚至奉茶都是一个摆设,可冯紫英却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熟客。
但忠顺王却不以为忤,甚至还有些高兴,这说明对方没把他当外人,甚至愿意和他进一步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这是最愿意的。
“怎么样,孤府里的茶果子如何?这藕粉桂糖糕,藕粉来自宝应,桂花糖更是维扬名家所出,这栗粉糕是内造的,尝尝。”
忠顺王自己都觉得稀奇,自己居然还劝起人吃茶点来了,而且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嗯,也是,年轻人才喜欢这等口腹之欲,换了自己这个年龄的人,也就是品品茶而已。
“嗯,果真是美味,紫英府上便再无这等美味。”冯紫英笑着吃下,这才又转回话题:“若是王爷希望替皇上分忧,希望未来子嗣也能有一二有所出息,那不妨花点儿心思在对朝鲜、日本的海贸上来。”
“哦?!”忠顺王精神大振,替皇上分忧,就意味着自己还可以有更多的事情可做,而后一句则更让他心动,若是自己儿子中能有一二有所出息,那简直就是替他解决了大问题了。
冯紫英来忠顺王府之前,心里就早就有了底,而且他也对忠顺王的情况有一个了解。
十三个儿子,除了嫡出的三个外,还有十个庶出儿子,其中除了嫡长子日后能袭爵继位外,其他还有十二个,这十二个中,二嫡三庶,都已经年满十六岁,最大的一个庶子都快三十了,连儿子都有两个了。
“愿闻其详。”忠顺王这是真的被打动了,之前他的确只是想要掺和一番,谋个生财之道,但现在他觉得也许自己这一回找这个冯紫英还真的找对了,兴许还真的有更多的收获。
“银庄之事,王爷应该是清楚的,皇上如何打算紫英暂时还不敢说,且看皇上最后定夺,王爷不妨跟随皇上举措,这账可以摆在明面上算着来的,若是登莱船厂以朝廷水师舰队订货为基本,另外再明确授予对辽东、朝鲜和日本,甚至绕过朝鲜的虾夷、野人女真部为海贸独享权,……”
“……,一两年内我不敢说,但是一旦打开朝鲜、日本、虾夷以及更北面的野人女真部航线,其苦寒之地的参茸、毛皮、金砂、山货、药材便可源源不断而来,我们大周只需要付出我们最普通的瓷器、盐巴、铁器等等,可谓一本万利,这条贸易线从造船到打通贸易,所需花费都会从银庄借出银钱,王爷可以想象,……”
忽悠人,要七真三假,七分真,三分中还得要有两分半真半假,只有一分是假,但这一分却很关键。
冯紫英说得大部分都没错,都是真实的,和日本朝鲜虾夷乃至野人女真的贸易肯定是利润丰厚,但这里边却有很多难题,冯紫英自然是不会提的。
一是时间,岂止一两年,恐怕三五年都未必能彻底打通,二是贸易的量,若是小规模毫无意义,而要扩大贸易额度,那又需要时间,三是朝鲜和日本的贸易可不是轻易能打开的。
但是一旦水师真正发展壮大起来了,如果贸易受到阻碍,那么就意味着须得要用刀剑火炮来打开朝鲜日本甚至更多国家的国门了。
在这个过程之中,必定会遭遇许多反对,而只有联结更多的支持者,才能抗衡这些反对的力量。
冯紫英现在都还不确定反对的力量会来自哪里,文官或者他们背后的士绅,武将和他们背后武勋,或者是其他未能沾到利益的商贾,甚至皇帝。
随着形势的发展,朋友可以变盟友,也可以变敌人,盟友一样可以反目成仇,一切都要看当时的利益。
但有一点却不会变,让你拉入更多的人成为盟友,那么为了利益,他就必须要和你保持一个阵营,哪怕背叛他原来的身份和利益。
丁字卷 第九十三节 共赢,怦然心动
作为协助永隆帝在最终的皇位争夺战中胜出的重要人物,忠顺王当然很明白这其中利益纠葛和冲突,同样更明白开海之略一旦铺开来,所涉及的范围有多宽,分量有多重。
他现在是永隆帝的得力助手,但是更多的还是充当永隆帝在情报体系中的一环,与龙禁尉互相配合,同时也会帮助永隆帝在对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乃至其他可能对永隆帝构成威胁的皇兄皇弟们判断分析,出谋划策。
但他也很清楚,随着永隆帝帝位日稳,等到太上皇故去那一天,永隆帝在帝位上再无威胁,那么自己的重要性就会大大下降,而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所以如果能够在此之前寻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参与,或者说自己儿子也能参与进去的“事业”,那无疑能让自己一脉的重要性延续更长远,如果能够延续到未来永隆帝之后他的儿子继位之后,那就最好不过了。
“……,银庄不仅仅是为登莱的水师和贸易提供银钱借款支持,同样它会跟随朝廷的战略而动,比如南洋海贸,如果需要扩大船队规模,需要新建茶场瓷窑,银庄一样可以提供支持,……”
忠顺王很有生意头脑。
他的明月楼是目前除了大观楼外京师生意第二好的戏园子,除了抓住了蒋琪官这个头牌外,忠顺王也是很花了一些心思在经营上。
当然他也有优势,假借了解社情民意来假公济私,但仅仅是人家会这样动脑子,冯紫英就觉得这位王爷不简单,起码不是一个迂腐的蠢人。
银庄的好处,很多人现在不是看不到,但是却因为涉及到的放贷业务大家也都能看到其中风险,如何规避和减小这份风险,很多人却都还没揣摩出其中道理来。
忠顺王肯定也能看出这其中的奥妙一二来,但是就要看其如何来认定看待了。
“紫英,银庄之事,我们下来再来具体商议,但是孤肯定是要跟随皇兄的意见而动,也会支持皇兄的一切决定,嗯,孤这会儿更想了解一下这对辽东、对朝鲜、对日本,甚至对你所说更遥远的虾夷地、海西和野人女真这些贸易,嗯,你刚才也提到了海贸独享,嗯,这是什么意思?”
忠顺王和一般商贾比起来,视野眼界无疑更高更远,毕竟长年在皇帝身边,打交道的也多是龙禁尉和朝中重臣,无论是见识和判断能力都比寻常商贾强太多。
和大臣们相比,他又没有文臣们那么多约束和条条框框,思维更倾向于商贾。
所以这两者结合起来,使得他立即就嗅到了这冯紫英创造的一个词语——海贸独享权。
开海之略中提到了一点,向朝廷缴纳特许金便可开放海贸航线,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海贸独享权,这显然更让人心动。
“王爷,这海贸独享权可不是指对辽东、朝鲜和日本,这些海贸航线其实早已经纳入了朝廷开海之略中,我所说的海贸独享权是指对虾夷地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这些航路现在还处于一片空白,需要有实力的人来出人出船出银子甚至是出武器出命去探索,甚至在找到航线之后,还要建立基地和商站,和这些虾夷人、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部多签订商贸协议,嗯,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就是代表朝廷去打前站开路,……”
忠顺王微微点头,表示理解:“紫英,你的意思是前期可能会持续投入人力物力财力,但是短期内可能看不到任何收益?”
“对,王爷,您应该明白,这开辟一条新的海上商贸路线有多么艰难,可能会损失很多人和船,但是一旦把这条航线找出来了,自然是财源滚滚,可别的人可能也会跟随而来,那人家前期投入花销怎么办?所以只要这种情况,朝廷就要授予其一定时限的海贸独享权,比如发现航线之后的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根据其难度而定,但是无论如何也要保证人家首先发现者有丰厚的回报,否则以后谁还会去干这种事情?”
冯紫英侃侃而谈。
忠顺王如果愿意主动介入这一块,冯紫英求之不得。
对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从海路上的联系未来不仅仅是从商贸利益的角度考虑,更重要的是要让建州女真后院起火。
这一点上,哪怕是朝廷花银子也要做。
当然如果有商人愿意率先开路,当然更好,而朝廷能给出的条件就是一定年限的贸易独享权,这同样会让很多人怦然心动。
“不仅仅局限于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甚至也可能包括更远更偏没发现的地方,只要能够给朝廷带来利益的,朝廷都会不吝给予丰厚回报,朝廷也就是要确立起这样一个模式,甚至未来可能还要花银子资助扶持这种近乎于探险的发现,……”
这已经近乎于拓殖公司的雏形了,当然前期会以商贸打前站,到后来就要根据情况而定了。
忠顺王身体微微前倾,以显示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紫英,你给本王撂一句实话,这事儿有没有搞头?另外本王如果有意参与,又该如何来运作?”
“王爷真的有意要参与?”冯紫英有意反问了一句:“这可要考虑清楚,前期投入巨大,而且一旦参与进去,想要半途退出,恐怕就会损失巨大啊,而且也会坏了王爷名声,以后其他类似的情形,人家恐怕都不会欢迎王爷了。”
忠顺王一咬牙,“孤已经决定了,银庄的事情,孤跟随皇兄而动,但这海贸独享权的事儿,孤觉得很有意思,嗯,风险固然大,但回报更大,紫英,这虾夷地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的情况,你可别欺哄孤啊,孤可是要把棺材本儿都要腾挪出来了。”
“王爷说笑了,些许银子,如何能入王爷法眼?一座明月楼,王爷花了就不下八万两银子吧?”冯紫英笑着道。
“哼,紫英你不提这事儿,孤都要差点儿忘了,孤刚买下明月楼,好不容易折腾起来,你就拉这一帮人搞起一家大观楼,你这是存心给孤打擂台啊?”忠顺王想起这事儿就上火,而且这大观楼名声现在比明月楼还大,生意上两家也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王爷此言差矣。”冯紫英好整以暇,“紫英只想问一句,当大观楼开业之后,和明月楼打擂台打得难解难分,可明月楼的生意下降了么?没有吧,其实不但明月楼生意更好,燕子楼和绕梁阁照理说生意也该受到影响,但据紫英了解,也都没受到影响,甚至还更好。”
忠顺王一怔之后也不由得点头,的确是这个情况,负责经营的人来告诉他,他还不相信,但又想不出理由来。
“紫英,这是何原因?”
“无他,明月楼和大观楼的打擂台,使得我们两家生意更好,明月楼有蒋琪官,大观楼有柳湘莲,双星争辉,更是让这门生意在京师城里大受欢迎,喜欢看戏听戏的人更多了,整个群体扩大了,而四大家名声更大,自然而然有身份的客人都往这几家走,生意就更好了。”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叫共赢。”
“共赢?”忠顺王若有所悟,“那紫英,孤参与这探险和独享海贸权的事儿,会不会也是共赢呢?”
“王爷果然明见,单单是王爷,我估计王爷未必能有这份能耐,这要去探险,去寻路线,去建商站和贸易线,不是光靠银子能行的,得有人有船,而且是能航海敢冒险走海的人,另外像船员、通译、工匠这些都不可或缺,王爷真想要干这事儿,就最好和海商合作,而海商们也乐于和像王爷这样的人合作,甚至还可以选择一些其他也对此行感兴趣的人,毕竟这一行风险大投入大,大家共同出资出人,共同经营这门营生,才能长久。”冯紫英笑意扑面,“这也是共赢,而且是多家共赢,甚至包括朝廷。”
忠顺王怦然心动。
冯紫英的这番描述可不是纸上画符,那是实实在在有据可依的,忠顺王自认为冯紫英既不敢也不会欺瞒自己,而自己也算是对其坦诚相对,所以这门营生值得。
“紫英,如果本王和和这些海商合作,可会有什么关碍?嗯,朝中御史们会不会……”
“王爷,这可是朝廷一力主张推动的,而且王爷也是一心为国。如果其他人愿意,也一样欢迎参与啊,这也不涉及什么以权谋私和贪墨,甚至可以欢迎都察院来监督嘛。”冯紫英很理直气壮,“所以我说参与的人越多越好,如果王爷能邀请到更多不同身份的人参与进来,大家共同出资,共担风险,紫英相信这等事情会更加顺利。”
忠顺王眼睛一亮。
他已经听出了冯紫英的话外音,不同身份,更多的人,那么就可以结成更多的利益共同体,也可以抱团对抗外来的压力。
丁字卷 第九十四节 柳暗花明
相谈甚欢,忠顺王也是越发觉得眼前此人顺眼,难怪皇兄这般欣赏。
不但思路清晰,眼界宽阔,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却是恁地人情练达,知情达意,能够迅速理解到你想要的,然后提出解决的方略来,这般人才,便是朝廷中许多厮混几十年的官员都没有这份本事。
所以当冯紫英最后提出定慧庵的事情时,忠顺王甚至连问都懒得多问,便直接安排府里管家去查探,趁着这机会二人也说些闲话。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了回复,的确有一个老尼姑带着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在定慧庵中挂单修行,也就是这二日刚到。
“没想到紫英居然是一个怜惜美人的君子啊。”忠顺王打趣道:“连出家人都不放过。”
冯紫英心中暗骂,这厮还真把自己和他视为同类人了。
据说这厮除了王妃外,便是媵妾都有接近二十人,这还没有算一些没名没分的外室,子女加起来也有十七八人,光是这娶妇嫁女的花费估计都能把人给折腾得不行,难怪这般关注营生,连明月楼这等场所都敢公开挑明来开办。
“王爷误会了。”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缓缓道:“此女本是两淮巡盐御史林公庶女,因为身子骨原因,相士说须得要在清净之地呆上十年方能保一生平安,所以自小就在庙里生活,这不就跟着师傅到了京里来,可林公病重,怕是很难再熬得了多久,……”
“不瞒王爷,皇上隆恩追封了紫英大伯呼伦侯,并允许紫英兼祧,家父感激涕零,冯家一门三房,长房二房皆无出绝嗣,三房也只有紫英一人,家父为此忧心不已,现在皇上恩赏封侯和兼祧,也是解决了家父最大的心病,……”
忠顺王微微颔首,他当然知道此事儿,当时永隆帝还问过他,只是没想到一个虚衔的封侯却会让冯家如此感激涕零。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像冯家这种一门三房却有两房绝嗣,恐怕延续香火就是冯家最紧迫的问题,所以冯唐才会对追封侯爵和兼祧这般感激。
尤其是兼祧相当于是为其把冯家长房香火也延续下来了,只要兼祧长房之妻生下儿子,那便是大功告成,对冯唐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嗯,紫英,皇上恩典,你只需要忠君为国便是,何况皇上很看好你,……”忠顺王点头。
“所以乔师和家父商量,以长房下聘了沈家女,而紫英和林公之女颇为有缘,所以有意下聘林公嫡女,……”冯紫英不动声色地道。
忠顺王也肯定知道林如海的身份特殊性,没想到冯紫英居然想娶林如海嫡女,这就有些复杂了,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对方既然毫不在意的说出来,自然有考虑,微一沉吟:“皇上可曾知晓此事?”
“我早就向皇上禀报过。”冯紫英装作听不出其中意味,“我也和皇上说起,若是银庄要择地而建,最好便是扬州,皇上很赞同。”
忠顺王心中一动,先前还有些惊讶,但现在他便明白过来了。
连皇兄都看上了林如海手里握着的资源,银庄建在扬州,分明就是要让这些富得流油的盐商们都要加入进来。
不过既然冯紫英都觉这银庄是稳赚不赔的绝佳生意,为什么却要把这等好事交给这些除了银子什么都没有的盐商?
“唔,既如此,你这个准女婿可是要把林公这个女儿带回去见林公最后一面?”忠顺王以为自己猜中了,笑着道:“没想到紫英这么会讨好人,看来这位林家姑娘很是合紫英的意图啊。”
冯紫英也不多解释,“王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忠顺王哈哈大笑,“紫英,没想到你还喜欢这一口,嗯,理解,理解,孤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倜傥,卓尔不凡,哎,这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
“王爷见笑了。”冯紫英瞥了一眼对方,突然灵机一动,“紫英固然喜欢林家姑娘,可是心中也还有其他意中人,弄得紫英现在是左右为难,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不知道王爷可有教我?”
“嗯?”忠顺王没想到冯紫英这家伙居然打蛇蛇随棍上,自己随口一句,对方还能借机来向自己讨要办法来了,但想一想也知道这一位怕是有其他什么想法才对,“怎么,既然有鱼和熊掌,那就纳为妾便是,莫非紫英担心河东狮吼?”
“那倒不是,而是身份不行,那也是大家闺秀,不能做媵妾的,王爷,您说这皇上追封了我大伯,还允了我兼祧,那我二伯呢?我二伯可是兢兢业业为朝廷卖力效命,殁在了大同总兵任上,朝廷纵然不能封个公侯伯,难道就连一个虚衔将军都舍不得?”
见冯紫英如此不见外,话里更是热切,忠顺王也是乐不可支。
“紫英,你小小年纪就这般,小心你自己的身子骨,怎么,还打算请皇上再恩赏一回,替你二伯也封赏?你再兼祧娶一个?这恐怕不行,你大伯战死呼伦塞,那是为了救皇上和孤,可你二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生病病殁,这在朝廷里很正常,若是这个都要追封,那难以服众。”
“王爷,那不一样,我冯氏一家三口皆是以戍守大同镇为荣,数十年里来我伯父和我父为朝廷戍守北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冯紫英哪会轻易罢休。
“况且我伯父戍守边陲多年,最终却落个绝嗣,这说不过去吧?我们家也不求什么高官厚禄,只求一个对朝廷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虚衔而已,未来能兼祧延续香火,以便日后宗祠里能有人祭拜,这个要求对朝廷有多难?”
这话说得有些重,但也是事实。
绝嗣是很多人都难以接受的,人家求的其实是一个兼祧延续香火的机会而已,当然对冯紫英来说,或许就是一个再娶一妻的机会。
笑着摇头,忠顺王手指虚点:“紫英,你这个人啊,嗯,话也并非毫无道理,但是朝廷也有自家章法,皇上便是有心恩赐,也的确能找个理由,但起码你也得拿出让皇上觉得不给你恩赐说不过去的功劳来,若是有这般条件,孤在皇兄面前替你敲敲边鼓并无不可。”
冯紫英心中大喜。
他要的就是这个承诺。
忠顺亲王身份特殊,他可以在永隆帝面前随口而言,但是自己却不能为此去主动为自己二伯父要恩赐,而且他也可以通过忠顺王向永隆帝表明一些自己的意愿。
嗯,甚至把自己的一些“缺点短处”暴露给永隆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让永隆帝更放心。
但他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失望的神色,“王爷,难道紫英一片赤胆忠心还不足以让皇上和王爷满意?也罢,终归是替皇上做事,为朝廷效命,紫英并无怨言,不过王爷可是要记住您的承诺,……”
忠顺王大笑起来,“皇上和朝廷从来不会亏待有功之臣,更何况紫英你现在炙手可热,皇兄想必也是对你倚仗和期盼甚多啊,至于孤这里,紫英尽管放心,孤不敢说一言九鼎,但也算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不过孤很好奇,究竟是哪家闺秀让紫英都这般忘形?”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王爷,这可不能随便泄露,我现在都还没把握,人家也未必愿意接受,所以我才要准备完全之策啊。”
忠顺王摇摇头,这个家伙在这方面好像还真有点儿拿不起放不下,以他的条件不该如此才对,不过他也没追问。
有了忠顺王的首肯,这定慧庵就不是问题,吴耀青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了缘师太和妙玉一行人。
很显然她们也没想到脱身于忠顺王庇护下的定慧庵居然都阻挡不了这帮人,了缘师太和妙玉都有些紧张。
“师傅,这帮人是什么来历?连忠顺王妃都不怕?”女孩一身淡蓝色缁衣,浑圆的双眸流露出几分清冷,一头乌黑的秀发用素带束了起来,平添几分娇俏,眉目间的一抹柔婉靓丽更是让人望之神夺,便是脂粉不施,却也遮掩不住那份夺魂秀色,却让了缘师太忍不住暗自摇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都以为方外之地便是净土,便能斩断一切,但本来就不是方外之人,尘心未脱,尘缘未了,再要自欺欺人的身入方外,那就毫无意义了。
“妙玉,其实你也明白他们是什么人,只是师傅也有些不明白,为何他们不远千里追到京师城来,以往林大人也从未有过这般胁迫之意,只消露出不愿之意,便不会强迫,为何此番却是这般不依不饶?”了缘也有些不解。
缁衣女子眉目间流露出一份烦愁之色,“师傅,弟子不想见他们。”
了缘师太摇摇头,“人家找上门来,既然避不了,又何必如此?这京师城中也是天子脚下,想必他们也是不会有过分举动的,若是有什么,妙玉你也不妨坦然告之。”
丁字卷 第九十五节 得手
吴耀青陪着冯紫英站在定慧庵内的知客室外,虽然忠顺王给了很大的方便,但是冯紫英也并不准备有什么出格言行。
对冯紫英来说,这不是什么坏事,心里也很坦然。
说实话,他想娶的是黛玉,而非这位妙玉,但现在是需要这位妙玉为自己打一个掩护,让自己母亲同意这桩婚事,所以还得要把这层关系维系好。
这位妙玉如果真的是《红楼梦》书中那位孤芳自赏自命清高的妙玉,那这么看来还真的和黛玉的性子有些相似,难怪都是林如海的血脉。
一个妙玉,一个黛玉,黛妙双玉,也称得上是一份绝配,堪堪可以与宝黛双钗齐名了。
只不过《红楼梦》书中可未曾提及这桩隐秘事儿,也不知道究竟是当初林如海另有安排,还是因为病情太重而那位净缘师太作为母亲太过坚执,使得林如海来不及考虑这个庶出女儿的未来了。
从这位妙玉一直带发修行来看,无论是其母净缘师太还是其本人恐怕都没有太过强烈的要托身方外的心思,只是不知道妙玉的师傅了缘师太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知客室终于打开了,出来一位女尼,也不多言只是行了一个佛礼,便请冯紫英和吴耀青入内。
冯紫英和吴耀青道过谢之后便入室。
静室里不宽,简单素净,还有一些出家人的蒲团,但也有寻常人家桌椅,一个老尼和妙龄女子并立,见二人进来,都是行了佛礼,念了一声佛号。
“冯铿见过了缘师太,妙玉姑娘。”冯紫英目光澄澈,在二人身上一掠而过,未作多少停留,但即便是这惊鸿一瞥,也让有些惊艳的感觉。
这妙玉模样和黛玉还是有些区别的,粉靥娇红,眉目如画,青丝如墨,俏眸清澈如深不可测的水潭一般,面颊要比黛玉丰润不少,加之年龄也额要比黛玉大三四岁,十六七岁的姑娘,已经出落得入出水芙蓉一般亭亭玉立。
不愧是有林如海血脉,这般姿容果真是称得上沉鱼落雁了,便是一身缁衣也丝毫不能掩盖住其灼灼光华。
二人也都是只念佛号,却不言语。
“师太,恐怕二位也已经猜测到了我们的来意了,不瞒师太和妙玉姑娘,妙玉姑娘生父林公现在病重,寿元无多,林公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妙玉姑娘最后一面,另外也需要替妙玉姑娘安排一番,所以冯铿斗胆来恳请师太和妙玉姑娘与我们回扬州一趟,了却林公心愿。”
当冯紫英说到林如海寿命无久时,了缘师太和妙玉都是忍不住啊了一声,妙玉更是全身微颤,显然也是对自己生父突然病重感到震惊。
林如海几乎每年都要去苏州看望她,虽然她受其母影响,对林如海颇有怨恨,但是毕竟是父女,而且林如海也表明了态度希望她能归宗认祖,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加上师傅开导,她对林如海的态度还是有所改观的。
但是其母却是始终态度不明,而她也不愿意因此而恶了自己母亲,再加上久在蟠香寺里,也习惯了庙里生活,对于那等富贵人家的小姐生活妙玉反而有些畏惧,担心自己不适应,所以一直也就没有同意林如海的要求。
“阿弥陀佛!贫尼不知道林公怎么会陡然病重?去年他来寺里时尚无异样,为何……”
了缘师太和林如海也有几面之缘,对林如海印象颇好,同时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徒弟虽然和佛门有些渊源,但却是无缘,观其命格,也是和方外之地有千丝万缕联系,但最终却要离开,所以她其实也一直在开导自己徒儿。
“师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林公早年操劳过度,这几年担任巡盐御史之后因为事务繁杂,操心甚多,所以一旦病来,便有些支撑不起了,衙门里也曾多方延医用药,甚至还请了一些江南名医,但是都未见效果,按照那些郎中们的说法,林公有油尽灯枯之虞,不是人力所能挽回。”
了缘师太目光在冯紫英身上逡巡了一圈,这才启口:“不知道这位冯铿施主是和来历,和林公是和关系?”
“冯大人前科进士和馆选庶吉士,今德蒙皇上亲授翰林院修撰。”吴耀青终于能发挥作用了。
了缘师太虽然不太清楚馆选庶吉士和修撰的分量,但是进士和翰林院的名声他还是知晓的。
只是这青年郎君如此年轻,却已经是进士出身和翰林院修撰,看样子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不知道他和林如海是何关系?
冯铿能看出了缘师太的疑问,便自我加戏:“冯家意欲和林家结为秦晋之好,我家即将下聘林家,而且林公亦是我师同年,所以林公也算是我的长辈,所以才会托我来此一行。”
“哦?”了缘师太深看了冯紫英一眼,她当然清楚像冯紫英这样的身份肯定不可能娶自己徒弟,肯定就是徒弟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这个妹妹她也早闻,而徒弟也早就知道,只是姐妹二人从未见过面,也从无往来。
“师太,林公病重,希望能够给妙玉姑娘未来有所安排,这也是林公最大的心愿,请相信一个为人父母者的意愿,肯定都是希望自己儿女有一个最好的归宿,所以……”
冯紫英话语未落,妙玉已经答话:“我心已属佛祖,和尘间凡缘已绝。”
“妙玉姑娘此言差矣,姑且不论姑娘未来究竟如何,但是便是佛家亦要讲慈悲二字,佛家修行亦讲出尘入世皆为修行磨砺,林公为汝父,这临走之前的一见面,难道都成了奢望?若是连这一层都堪不破,姑娘还谈什么出尘入世的修行?”
冯紫英浅浅笑着,没有因为女子的言语而恼怒。
了缘师太低垂下头,沉思良久,方才道:“妙玉,汝父病重,想见你一面,于情于理,你也应当回去一趟,佛门之人亦不禁人之常情,斩情断性只是一种手段和自我磨砺的方式,而非目的,你便回去一见汝父,亦可了却心中凡念,更何况你现在也还不算佛门中人,未来如何,你自己也可有一个更清晰的自我认知。”
妙玉还想辩解,但最终还是在其师的目光下败退下来,只是垂首低念佛号,不再说话。
冯紫英终于放下心,第一步已经走好,就剩下接下来的安排了。
“师太,这位吴先生可能明日就要返回扬州,我则因为公务要在京中稍许耽搁几日才能赴扬州,不知道师太之意是与这位吴先生一行一道,还是暂留京中几日,与我们一行一起?”
冯紫英的话又引来妙玉的反问:“为何要和你们一道?难道我们就不能自己回扬州?我师傅既然答应了你们,便不会变卦,……”
“姑娘误解了。”冯紫英态度温和地解释:“这开年不久,从京师南下客船较为紧缺,而且沿途上下客人人多事杂,恐怕有扰师太清修,吴先生他们早就包了一条船,相对清静,而我也预订了一艘客船,这样可以一路放舟南下,这时间上也能节省许多。”
了缘师太又念了一声佛号,“冯施主,既如此,那贫尼师徒二人便在京中暂时再逗留几日,正好贫尼也还有一些俗务需要处理,你若是安排妥当,只需要到牟尼院中来通知贫尼即可。”
“多谢师太。”冯紫英也恭敬的回礼,“那这边一旦安排妥帖,我便遣人来通知师太。”
冯紫英并不担心对方会答应和吴耀青一起走,若是她们表示要和吴耀青一起走,那吴耀青那边肯定要“出些问题”耽搁一番,所以最终还得要和自己一行,这拖几日,也就是要让自己母亲去见一面,让母亲放心答应。
看着妙玉的身子骨似乎要比黛玉好许多,虽然依然苗条,但是身材个头和眉目中的形态,都能让人满意。
走出定慧寺,冯紫英才让吴耀青安排人继续秘密盯着。
虽说这了缘师太毁诺食言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也不可不防,务必要让自己母亲看一眼放心答应双方婚事。
至于说日后这妙玉愿不愿意答应不答应,那都无关紧要了,只要冯家订亲聘书下到了林家,那便是木已成舟,如果再想要悔婚,那就要考虑士林声誉,便是自己母亲都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了。
办妥了这件事情,冯紫英心中大定。
加上忠顺亲王这边的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也收获颇丰。
尤其是让忠顺王答应了要为自己邀功最终实现二伯父的追封爵位,最终兼祧,这也就化解了最大的危机和难题。
其实兼祧问题不大,礼部按程序批复即可,但是有了爵位的兼祧,那就需要经过皇帝批准。
因为这涉及到袭爵,可自己不可能不给宝钗那边一个像样的安排,所以这样的应对才是最稳妥的。
就算是晚上一年半载,那也值得,而宝钗和其母也能心中放心了。
丁字卷 第九十六节 炫耀,豪横
“耀青,来坐。”回到自己的外书房,冯紫英示意还有些拘谨的吴耀青入座。
虽然来了京师城有几日了,但是也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位声名远播的冯修撰。
从汪文言那里或多或少的获知了未来这个隶属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团队未来去向之后,吴耀青也曾经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去向。
虽然汪文言对这位冯修撰赞不绝口,他也知道汪文言不是一个信口开河轻言妄行之人,但是这毕竟关系到自己日后的前程或者说命运,他也不得不认真思考。
吴耀青是徐州人,秀才出身的他三度秋闱都未能考中,只能另谋生计,他的家庭状况还算不错,他先给人在徐州一名大户当族学先生,后来觉得这种生活无甚意义,便赴金陵。
先后在江都县衙刑房、户房干过吏员,后来得人举荐又替前任松江府知府干过两年幕僚,主要负责经济事务,最后才到了扬州,投入林如海麾下。
吏员和幕僚生活让他既和官府官员打交道甚多,但更多的还是和士绅、商贾以及三教九流的民间人士打交道,加上他辗转徐州、金陵、松江和扬州几个南直隶的府县,情况熟悉,很快就成为林如海幕僚团队中的重要一员。
不过虽然是秀才出身,但是吴耀青却对比自己大两三岁的汪文言十分佩服。
汪文言也是吏员出身,但是其性格隐忍沉稳,做事认真,手段办法多,大局意识强。
吴耀青和汪文言合作之初,也还是对汪文言有些不太服气。
都是干过吏员幕僚的,论论说江都比歙县更繁华,接触层面更多,但是在经历了几次事情之后,吴耀青不得承认汪文言在视野眼界和看问题的深度上都要强于自己甚多,林如海把这个幕僚总领交给汪文言并非无因。
幕僚团队中几个人都合作不错,而且对汪文言都是最初的不太服气不太了解,逐渐变成了解和佩服,当然这也和林如海敢于大胆放手授权有一定关系,但无论如何汪文言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范围内,或者说就是在整个南直隶和江西,都有着相当广泛的人脉。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主要以淮盐行销管理为主,其不仅仅覆盖南直隶,事实上南直的松江、苏州、常州、镇江主要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的地盘,而其余江北诸府除了徐州、邳州属于山东都转运盐使司管辖外,其余九府两州加上江西,都属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所辖。
在元熙初年,湖广也被纳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下,甚至还包括河南省的河南、汝宁、南阳三府加上陈州。
正因为地盘覆盖如此之大,而且又是执掌盐务这一紧要,所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权力和影响力也才会如此之大,也才能让汪文言这样一个小吏出身的幕僚拥有如此大的人脉和影响力。
鉴于林如海是巡盐御史,身份特殊,尤其是在太上皇逊位永隆帝继位之后,其身份就越发敏感而尴尬,很多时候就不宜亲自出面,而更多的需要这个首席幕僚来和各方斡旋沟通,也才给了汪文言这样一个展示自我和自我壮大的机会,很多人脉资源也就是这几年里慢慢培养出来的。
像吴耀青等人跟随汪文言一道也在这几年里无论是见识还是经历都增长了不少。
但现在随着林如海病情日重,这个团队就要面临着巨大危机了。
换了巡盐御史,这个旧团队是绝不可能留下来的,每一个巡盐御史都会有自己绝对信得过的人,幕僚尤为重要。
树倒猢狲散的故事难免要重演,那么寻找合适去处就迫在眉睫,所以当汪文言把冯紫英推介给大家时,除了曹煜这个主要是以内部文案策划为主的家伙立即表示了跟附骥尾外,其他几个人都表现出了谨慎的态度。
这样大的事情,不是轻易能作决断的。
哪怕这位冯修撰现在看起来红得发紫,哪怕他背后也有很厚实的靠山,哪怕他可能要娶林如海的嫡女,但那又如何?
现在关键是他有无必要组建和运营起这样一个消耗巨大的幕僚团队,一介翰林院修撰,的确清贵,而且未来前景可见,可是那起码应该是十年后的事情了,但现在呢?
当然汪文言隐约透露的一些“内幕”还是让几个人有些心动,但要让他们死心塌地的做决定,包括吴耀青都还是有些犹豫,都希望有更多的能让他们值得信任的东西。
“大人。”见冯紫英态度温和,吴耀青稍微宽解了一下心情,微笑着点头坐下。
“我和耀青是初次见面,以前也没有多少交道,我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时也只是听闻耀青在外忙碌,听文言介绍过耀青,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冯紫英面颊带笑,目光里也满是欣赏。
能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通过自身资源委托京师这边的人发动起来找人,而且还能迅速定位于定慧庵,这份精细还是可嘉的。
至于说未能彻底完成任务,那也怨不得他,谁让定慧庵是忠顺王妃的清修之地,就算是京师中人,比如像倪二这种,你要贸然去擅闯定慧庵,恐怕也要吃瘪。
除非是官府中人,且还有充分理由。
忠顺王可不是善茬。
“大人见笑了,还是大人出面才能解决问题。”吴耀青还真的有些佩服对方。
敢于直接登忠顺王府,而且还能从忠顺王那里获得支持,这甚至让吴耀青都很好奇。
哪怕是翰林院修撰,一介从六品官员,清贵是清贵,但是论实权,却是半点也无,而忠顺王何许人,众所周知,便是吴耀青在南边儿一样对这等情况十分清楚。
可这忠顺王就真的对冯紫英“低头“了。
这也让吴耀青增添了几分对冯紫英的神秘感和信心,难怪汪文言对此子如此期许。
“呵呵,耀青,别想那么复杂,忠顺王虽然位高权重,但他是皇室宗亲,很多时候也需要考虑自己身份,不可能恣意妄为,我是翰林院修撰,虽说品轶低了一些,但我是士人文官啊,而且你可能也知道开海之略由我提出来,许多解释权和话语权在我手上,很多人都竖起耳朵等候着下文呢?利益至上,无人能免俗,明白了么?”
冯紫英半真半假,含糊其辞,当然也要有心炫耀一下实力,否则光是靠汪文言的吹嘘,像吴耀青这些久在地方上闯荡的人物,未必就能真正感受到自己的真正底蕴,所以必要的张扬也很有必要。
吴耀青心中也是一凛。
开海之略牵动万千人心,他在江南感受更多,因为开海利益主要就是牵扯江南闽浙,没想到在这京师城里上至王爷都这般看重。
看样子这里边牵扯的利益比自己想象的更大,难怪汪文言说不要小看这位从六品的修撰,没准儿自己这几人一个团队还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呢。
”其他绕圈子的话我不多说了,前两日我进宫,皇上赐膳,并与我谈了一个多时辰,皇上对开海对北方的影响,以及开海所需要的各方面筹备工作都很重视,但目前朝廷尚未有一个完整的韬略来推进此事,开海涉及到兵部、户部、工部,当然还会涉及到吏部,关系甚大,我算是替皇上和诸位阁老打前站,所以牵扯到的范围很宽泛,我需要一个能为我提供更多支持的幕僚团队来协助我,嗯,公私兼顾,所以我才会向林公提出来,……“
冯紫英没有给吴耀青更多的思考时间,自顾自地道:“我老师,嗯,也就是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齐公也希望我能够借这样一个机会好生打磨一番,为日后回京之后打好基础,虽说这筹划开海之事只是一个临时差遣,但事务庞杂,利益纠葛甚多,南北还需要统筹兼顾,兵部、户部和工部如何协调,官府和商贾如何来达成一致,兼顾各方利益,嗯,其中免不了也会有太多藏于其后的大人物们都要插手,所以我很需要帮助,……”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乔应甲亦是我师,……”
“即将出任户部右侍郎的官应震官师也对我有授业之恩,亦是我在青檀书院读书时的掌院,……”
吴耀青被这种炫耀式的介绍给彻底打趴了,汪文言只说这位冯修撰来头极大,而且要娶林公嫡女,他也甚至打听到了这位冯修撰其父乃是武勋出身,现在是榆林镇总兵,在西疆平叛中立下了大功,但却没想到这一位的三位师尊,一个来头比一个来头大,一个比一个牛气。
总之,吴耀青在离开冯府时,脑袋都是晕乎乎的,一直到门外冷风一吹,这才真正清醒过来,这样的猛人,又有这样豪横的背景,不正是自己所渴望效命的对象么?
没准儿日后还真的能有一场大造化呢。
丁字卷 第九十七节 终于要挑开了
“文龙,今日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谁借了你的谷子还了你的糠不成?”
冯紫英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开始向大观楼里进入,这才让开大门处,径直走向了后边,一边随口问道。
薛蟠硕大的脑袋摇晃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想说话,但是压抑了半晌,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站定直勾勾地看着冯紫英道:“紫英,本来我妹妹是不准我和你说这事儿的,但是我这个人就是直肠子,藏不住话,便是回去之后妹妹不理我,我也得和你把话说明了。”
冯紫英当然明白薛蟠想说什么,本来他今日就打算去梨香院见宝钗,否则他也不会来大观楼,明知道薛蟠就在这里,以他的性子肯定是要找自己说个一二三的,没有准备他如何敢来?
回来七八日了,许多事情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在做,还有一些人暂时不能见,还得要拖着,但事情基本上都有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海贸独享权的事宜,忠顺王极为感兴趣,看得出来这一位恐怕不仅仅是为皇帝分忧那么简单了,而是忠顺王是真的听了进去,认为自己所描述的对虾夷地、海西和野人女真的海贸独享权会有大有搞头,甚至有意想让自己一子也参与进去。
当然这方面忠顺亲王还是比较知趣的,并不认为自己就能独揽此事,只说如果可以的话,让这个庶出儿子去跟着学习了解,以便日后有一条谋生之道。
而银庄的事情,永隆帝一直没有发声,除了那一日和自己单独谈话时表明了要参与的态度,但这么久就没声音了。
冯紫英也不急,即便是没有永隆帝的参与,有了林如海的支持,他也可以将这家银庄在扬州立起来,当然如果有永隆帝的入股,这家银庄信誉度便会无限拔高,无论是吸引股金,还是日后拓展业务,都要方便有利许多。
这段时间云集于京师城中的外地人不少,江南的海商们,以及那些希望通过开海可以更大规模出口的茶叶、瓷器和丝绸商贾们,更是群情踊跃。
他们都在满心期待则开海的具体细则出来,甚至有不少人早已经备好了银子,只等朝廷明确方略。
冯紫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开海的相关细则,包括一些本该是由户部、工部和兵部各家来做的。
但现在大家都还沉浸在大规则的讨论之下,对这些细则还没有上心,可时间不等人,冯紫英只能先把一些指导性的意见先拿出来,最终还得要由各部自己来制定,特别是在朝廷没有一个专门的机构来处置这类事情的时候。
原本朝廷是有一个中书科,理论上就应该是专门制定这类规则条款的,中书舍人也有一二十人,据说近期规模还要扩大,但是这个中书科明显是为某些特定人选所准备,就是一个清贵虚衔。
中书舍人从七品的品轶不高,但是却贵为中枢清贵,甚至在每月朝会都能参加,关键还需要科举出身,可谓无数人为之向往。
冯紫英后来也才知道那一日贾母为何那般说话,要让自己帮贾宝玉去青檀书院染一水镀金,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有一些传闻。
听说朝廷有意为一些致仕重臣和功勋子弟安排一些合适的去处,重臣一般会选择致仕之时或者之后来安排,而功勋则是要根据情况来定。
这一次安排就不像以往那等要么是虚衔,连朝都上不了,要么就是武官比如龙禁尉挂着,这一次是安排到比如宗人府或者中书科等,而中书科这等光鲜清闲去处尤为让人心动。
只不过据说这要进中书科,哪怕你不是秀才举人,那么也得要一定的才名,而才名最好的来源便是几大书院,比如顺天府的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江南的白马和崇文书院,在这里边读过书的,哪怕秋闱春闱大比未中,那起码也是一份资历。
这个传言不知道是怎么传到了荣国府中,立即就让贾母上了心,若是能让自己孙子去书院混两年,哪怕秋闱被淘汰,但也算有了这份资历,再让元春去求一求,吹吹枕头风,没准儿皇帝就能让宝玉去当个中书舍人这等清贵闲臣,算得上是宝玉的最佳去处了。
这位老太太为了自己孙子的前程可谓是殚精竭虑了,连冯紫英都有些感动。
中书科既然沦为皇帝用来抚慰拉拢重臣和勋贵的所在,冯紫英自然不可能指望了。
冯紫英很清楚,真正决定开海之略能不能成功,或者说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成功,能不能给大周带来美好的变化,还是要在这些细节上下功夫。
诸般心思也是在冯紫英脑海中一掠而过,面对气势汹汹的薛蟠,冯紫英含笑站定,“文龙,你说。”
“紫英,你我相交这么些年了,都说朋友相交贵在交心,我薛文龙是个粗人,说话素来直来直去,有些话如……鱼刺卡喉咙管儿上,不吐不快!”
哟,这厮不知道去哪里捡了两个成语,居然还会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了,冯紫英一乐。
“你今日须得给我说一句实话,会不会娶我妹妹?”薛蟠面色紧张,死死瞪着眼睛看着冯紫英:“我不知道你和我妹妹之间说了些什么话,我母亲也是成日里长吁短叹,问她们,都不说,都快要闷死我了,但是我知道肯定和你有关系。莫要以为我人蠢,你这一趟去了江南,和贾琏一道送林家妹妹去扬州,莫不是你看上了林家妹妹,想要娶林家妹妹,所以就忘了我妹妹?”
这厮!居然能想到这一出?冯紫英大为惊讶,都说这薛蟠人蠢冲动,做事不过心,没有章法,想到什么就什么,但却经常颠覆冯紫英的观感。
原来只说薛蟠和宝钗兄妹情深,薛蟠敢于为宝钗鸣不平,比如见不得宝玉来梨香院纠缠,比如希望自己能娶宝钗,但今日却又发现这厮粗中有细,竟然还能揣摩出自己和林黛玉的关系来?
这么一说,莫不是连宝钗也早已经猜测出自己要娶黛玉了?想到这里原本云淡风轻的冯紫英还真有点儿不淡定了。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这才缓缓启口:”文龙,不瞒你说,我是要娶林家妹妹,……”
“啊?!”薛蟠又惊又怒,双拳紧握,“果真如此,还是被我猜到了,难怪我妹妹成立日茶饭不思,紫英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妹妹么?!”
“文龙,稍安勿躁,我说了我要娶林妹妹,但没说不娶宝妹妹啊。”冯紫英悠然道。
薛蟠惊疑不定,他当然明白这个“娶”字,“娶”字只能用于嫡妻,而妾只能用“纳”,当然民间没有那么多讲究,纳妾也一样混用说娶进门,但今日这般场合,冯紫英绝不可能说错说混。
薛蟠还是不放心:“紫英,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妹妹是断不能为妾的!”
“谁说宝妹妹为妾?”冯紫英反问。
薛蟠大惑不解,为这事儿他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冯家长房追封兼祧,但他都知道了,冯家长房定亲现在贵为东昌府知府的沈珫沈家了,只剩下一个本房,如果冯紫英要娶林黛玉,那自己妹妹往哪里搁?
“我前两日已经请了忠顺王为我在合适时候请求皇上追封我病殁于大同总兵任上的二叔父封爵,忠顺王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
冯紫英郑重其事的话让薛蟠猛然醒悟过来,大喜过望:“你是说你还要兼祧二房,让我妹妹嫁入你二房为嫡妻?”
“正有此意。”冯紫英一拱手,“此事小弟还在运筹之中,还请文龙千万莫要向外人言,以免节外生枝。”
薛蟠也是难得的脸色郑重,举起手指向天,“此事我定然会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对人言,关乎我妹妹一辈子大事,我薛蟠再是蠢笨,也明白轻重,不如我就发个毒誓……”
“那倒不必,这等事情迟早也要为外人所知,我只是不欲早些泄露罢了。”冯紫英摆摆手,这等事情便是薛蟠保密,那忠顺王那边也有可能泄露出去,只是自己未向他提过自己有意娶谁罢了,但有心人若是顺藤摸瓜,多半也是能猜测出一二来的,但那也无所谓了。
“可是紫英,我妹妹和母亲那里……”薛蟠又迟疑道。
“今日正好有暇,我也正欲去你府上一趟,见见伯母和宝妹妹,也须得要给她们一个交代。”冯紫英断然道。
“那就太好了。”薛蟠大喜过望,只要冯紫英亲口去和母亲妹妹一说,那母亲和妹妹心便能安了。
梨香院。
宝钗慵懒的斜倚在炕头的靠枕上,手里拿着的绣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绣着。
“姑娘若是困了,不如就躺一会儿,我替姑娘拿条薄被来搭一搭。”莺儿早看出姑娘心神不宁,但又不能提某些事情,只能说些闲话,排解姑娘心境。
“不用,我这一张还没有绣完呢。”宝钗怅怅出神的望着窗外,终于收回了目光。
丁字卷 第九十八节 忐忑
“姑娘也莫要忧心了,那等负心人,真要放弃了姑娘,那也有他后悔一辈子的时候。”莺儿忍不住耸了耸鼻翼,恨恨地道:“回来七八日了,难道就真的那么忙?就半个时辰都抽不出来?”
“莺儿,莫要胡搅蛮缠,哥哥也说冯大哥回来这么久都没有去过大观园一次,眼见得他是的确在忙公事。”宝钗下意识地替对方辩解道:“你不知道这开海之事何其重大,他才到翰林院当修撰,蒙皇上和阁老们垂青,自然要尽心把这等事情做好。”
“哼,姑娘倒是一门心思替他着想,可他这一去扬州,怕是乐不思蜀,真还以为能欺瞒得了人么?”
莺儿显然是一个爱憎分明的性子,对冯紫英能陪林黛玉去扬州却不肯来梨香院一见姑娘很是不满。
“莺儿!”宝钗微微蹙眉,深吸了一口气,“我说了,林妹妹父亲病危,冯大哥赴江南公干顺带送林妹妹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林妹妹和冯大哥结识于危难之中,结下的这份感情,于情于理冯大哥送林妹妹去都是应该的。”
“姑娘是个大度性子,冯大爷送林姑娘去扬州当然没什么,但他回来了快十日了,却未曾踏足我们梨香院一步?这难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于情于理说得过去么?”莺儿却不肯退缩,圆睁双眼,嘟着樱唇叉着腰气哼哼地道:“他若是来了,奴婢便要好好问一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莺儿的话让薛宝钗内心也是忍不住生出一份幽怨,便是你再忙抽不出时间,那让香菱来带个话总可以吧?
可为什么却是半句言语皆无?
难道说这一趟扬州之行后,他就真的认定了林妹妹,而忘了自己?
想起临行之前冯紫英在自己屋里的郑重承诺,宝钗又觉得不可能。
冯紫英不是那种轻于言诺的人,也不是那种经不起利诱的人。
黛玉的父亲是什么人,宝钗当然知道,他们在金陵,与扬州同在南直隶,而金陵府一样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治下,只不过运盐使司衙门并不管其他事务罢了。
可黛玉的父亲身份冯大哥早就知道,他若是真的那般,又何必来自己这里给自己一番承诺?
可是……
种种纠结矛盾的心境让宝钗也有些心力憔悴,但是在母亲和丫鬟面前她却不能有半点模样显现出来,特别是母亲面前。
她已经十六岁了,按照这个时代规矩,十六岁正是最合适的出嫁的年龄,可是现在却连婚约都没有,薛家女儿当然不可能无人问津,只是登门之人,宝钗却是连问都懒得一问就拒绝了,这让母亲也很是烦恼。
捏着绣绷子,宝钗站起身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外院传来声响,薛蟠粗声粗气的声音和丫鬟仆僮的招呼声,是兄长回来了。
“妹妹,妹妹!”
听见兄长的喊叫声,宝钗就忍不住叹气。
虽说兄长现在改好了许多,有这样一个大观楼也算是把兄长套着了,每日里去大观楼看一看坐一坐,也算是看顾自己生意,而大观楼爆火的生意也让薛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投入这么大,若真是损失了,那也是要伤筋动骨了。
也幸亏不负所望,这大观楼的生意甚至压倒了忠顺王爷花费诸多心血打造出来的明月楼,这一度让薛家和柳湘莲甚至卫若兰和韩奇等人都有些紧张,深怕这忠顺王找麻烦找到大观楼身上来。
只是这兄长虽然有了这样一门营生,但是为人行事却依然故我,还是那般率直粗鲁,和姨妈家宝玉依然是针尖对麦芒,走到一起便是要起纷争,在外边也是饮宴高乐,甚至还和宁国府贾珍贾蓉两父子来往颇多,这也让宝钗和薛姨妈是颇为担心。
特别是冯紫英南下这三个月里,没了笼头的薛蟠更是有些放飞自我,甚至有时候夜不归宿了。
“哥哥回来了?啊!”
一眼就看见跟随兄长并肩而行的那个青年男子,那挺拔的身躯和温润的笑容,再加上那清澈直入人心房的目光,让宝钗忍不住啊了一声,手中的绣绷子也落在地上,蹦蹦跳跳的直奔着那人面前去了。
冯紫英那一瞬间就看见了宝钗美眸中的点点泪影,宝钗瞬即又把头侧向一边,“啊,冯大哥来了,怎么有风沙迷了眼?”
一边拿着汗巾子假作镇静的随意抹了一下眼角,宝钗努力让自己鹿撞的心平静些许,只是脸上那一抹潮红却是挥之不去。
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感动和愧疚。
只是他也是无奈在没有拿到一个比较稳妥的说辞之前,他的确有些不好见宝钗。
沈家女嫁入长房有封爵,黛玉这边嫁入本房虽说没有实封的爵位,却也有一个神武将军虚衔,未来肯定是自己继承的,可宝钗若是要嫁自己,总得要给一个相应的名分才好。
一入二房一介白身不是不可以,但是这种两相对比,总会让人心里有些不平衡,冯紫英不愿意因为这等因素而弄得大家有隔阂,而且宝钗和黛玉本身关系尚好,却因为这等事情起了龃龉生分起来,那就不好了。
冯紫英弯腰捡起滚落到自己面前的绣绷子,看了一眼,却是一对分外秀美的鸳鸯,又多了看了两眼,只把那一旁的宝钗看得脸红得如熟透苹果,嗔怨的目光望过来,这才恍然大悟上前两步递到宝钗面前,“妹妹可要捡好了,莫要随意落了。”
“落了也罢,左右不过是一个绣绷子而已,还能有人捡着,若是其他东西落了,无人捡拾,那才辜负了人呢。”本身不想说什么,但是想到这几日里自己所受的煎熬,便是好脾性的宝钗也忍不住幽怨地打趣了一句。
冯紫英何尝听不出眼前丽人话语里的嗔怨之意,只是这本身就是自己做得差了,所以也只能羞惭地点头:“妹妹说得是,不过此等珍宝,若是辜负错过,那才是睁眼瞎呢,为兄可是耳聪目明,断不会有此等行径。”
芳心顿时放下大半,宝钗还欲再言,却被那旁边不耐烦的薛蟠打断:“紫英,妹妹,你们两人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懂的哑语囫囵话,算了,你二人便自个儿说吧,我回我自己院里了。”
面对自己兄长的这般粗鲁行径,宝钗也是羞得香腮绯红,目光都不敢再看冯紫英,只是埋怨:“哥哥再要这般,莫怪我告诉母亲,……”
薛蟠瞪了一眼自己妹妹,有些不明白,自己分明就是为她好,让她能和冯紫英单独相处说说知心话,怎地却还招惹了她,还要去告诉母亲了?
不明白这里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薛蟠吐出一口粗气,最后还是摇摇头,自顾自地走了。
等到这个大煞风景的家伙离开,冯紫英这才笑着摇头,温润的目光望向低垂着头,一只手捏着汗巾子,一只手拿着绣绷子的宝钗:“怎么,妹妹就不请为兄坐一坐?”
“啊?”宝钗有些慌乱。
照理说这等青年孤男寡女在一起独处是绝对不合适的,可是自己那个浑人哥哥居然就这么走了,只丢下冯大哥和自己。
若是不邀请,既不礼貌,心中也有些舍不得。
自那一日算是定情之后,朝思暮想,一别三月,好不容等到今日见面了,若是就这么连话都没说几句就分开了,宝钗内心却是不情愿的。
她也很想和对方在一起说说话,问一问他此去江南的情形,还有那些自己内心的担心和疑惑,只是只有自己二人,若是被人知晓,只怕又有许多闲话,……
“冯大爷,姑娘,就别在这站着了,外边儿风大,里边坐吧。”见到自家姑娘忸怩犹豫的模样,莺儿如何不知晓自家姑娘的纠结,索性就擅作主张了,“姑娘不是还有一些话要问冯大爷么?这不正好?婢子去替冯大爷倒一盏枫露茶来。”
见莺儿一溜烟儿地去了,宝钗也只能含羞请冯紫英入室,冯紫英也不客气,便抬步入室。
这外间冯紫英也来过两回了,并不陌生,倒是这一番宝钗却是比以往更加心情紧张,冯紫英既然专门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和自己交代,虽然从对方的态度能看出恐怕不会是什么让自己接受不了的情形,但是在事情没有落地之前,总还是让她忐忑。
“妹妹坐吧,今日专门来,就是要有话要和妹妹交代。”冯紫英在绣墩上坐定之后,示意宝钗也入座,就隔着一张锦绣云纹大理石圆桌。
宝钗心神一颤,脸色也越发白了,只是沉静地坐下,却不言语,一直到莺儿把茶送上来,却不肯离开,看这模样也是大有要听自己说个什么,或者说就要和自己理论一番的模样。
倒是宝钗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情绪:“莺儿,你出去,冯大哥要单独和我说话。”
“姑娘,奴婢不出去,奴婢要在这里守着姑娘,姑娘心善,切莫要被人随意几句话就哄骗了。”莺儿气鼓鼓地咬着嘴唇道。
丁字卷 第九十九节 得偿所愿,心神俱醉
“莺儿!”宝钗怒了,眼圈也有些发红。
“妹妹不用如此,就让莺儿在一边儿吧,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莺儿跟着妹妹多年,也算知道轻重分寸。”
冯紫英其实很欣赏像莺儿和紫鹃这等忠心护主的丫头么,甚至包括平儿和袭人这种,赤心为主,尤为可嘉。
忠诚是一种可贵的美德,对于下人来说,则更是如此,有这样一个丫鬟在她们身边,才能让人放心。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莺儿却只是恨恨地瞥了冯紫英,一眼,在没有听到一个切实可靠的话语之前,她是不肯原谅冯紫英这么许久都不来看自家姑娘的。
“为兄这几个月经历了很多事情,又去了一趟江南,嗯,顺带送林妹妹去了扬州见她病重的父亲。”冯紫英开门见山,“林叔父病重,估计寿元无多,林妹妹就留在了扬州,护送她去的琏二哥也留在了扬州,估计是要等到后续事情处理完之后才能回来了。”
宝钗深吸了一口气,“冯大哥,林家叔父病情便是无可挽回了么?”
“怕是没有挽回余地了,他是油尽灯枯之症,只是拖时间而已。”冯紫英摇头。
这丫头气度雍容沉静,胸有城府,难怪在《红楼梦》书中也是嘉誉有加。
当然亦有许多人不喜欢一个年轻女孩子这般有城府,更喜欢黛玉那种对感情的纯粹。
但在冯紫英看来,宝钗的这种沉静大气和黛玉的纯粹而敏感应该都是两种不同性格在感情上的体现,一个更善于隐忍,但是并不代表她的感情就不美好炽热,而另一个细腻敏感,但是也不代表她的性格就不善良而率真。
这是美好纯真的不同体现,都是可贵而让人欣喜的。
“林叔父病情虽重,但是一时半刻也还不至于恶化,所以郎中说他可能还有三五个月寿元,……”冯紫英目光坦然,“为兄和林妹妹的感情与对妹妹对感情一样,都是臻爱,为兄也在几月前向妹妹说过,会对妹妹有一个交代,为兄同样也会对林妹妹有一个交代,所以在扬州,为兄已经向林叔父提出了为兄欲娶林妹妹,林叔父也答允了此桩婚事,……”
“啊?!”再说薛宝钗和莺儿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给震倒了。
薛宝钗脸色惨白,以手死死撑住圆桌边缘,竭力想要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苦等几日,却等来这样一个结果,然是宝钗沉稳大气,但是也难以承受这样一个结果。
那莺儿更是猛然跳起来,月牙儿眼睛瞪得几乎变形,“你,你,冯大爷,你简直太坏了!竟然辜负我家姑娘的一片赤诚心意,……”
宝钗缓缓起身,挥手制止了声音都有些走调的莺儿,哑声道:“林妹妹孤苦伶仃,又和冯大哥临难结缘,小妹恭喜冯大哥和林妹妹了,……”
冯紫英摇摇头,声音越发清朗柔和,“妹妹请坐下,且听为兄说完,再做道理,……,为兄这几日之所以没有来妹妹这里,也是有一番计较,前日为兄拜访忠顺王,耗时两个时辰,最终说通忠顺王承诺会为为兄在皇上面前说和,让其在合适时候为为兄病殁于大同镇总兵任上的二叔父游说复爵,以便于为兄能兼祧二房,然后愚兄会向婶婶提亲,迎娶妹妹,……”
“啊?!”宝钗和莺儿都是不敢置信,这样一个巨大的转折,惊喜来得如此突然,强烈的幸福陶醉猛然冲击着宝钗的心防,让她一时间头晕目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见宝钗和莺儿都是星眸圆睁,一副不敢接受的模样,宝钗更是捂嘴樱唇,身子如风中落叶般的抖动,冯紫英这才看了一眼莺儿,“莺儿,还不扶住你家姑娘?”
莺儿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扶住宝钗,燕声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宝钗先前雪白的脸颊此时羞得绯红,欲起身离开,却又觉得不妥,但是这样面对情郎如此坦诚的示爱,却又觉得有违礼教,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愚兄知道妹妹是守礼持重之人,所以愚兄也不感怠慢妹妹,但这等事情也须得要当面和妹妹说清楚,以免妹妹心里担忧,也要让婶婶放心。”
冯紫英就这样直视宝钗,他要把事情解释清楚,也让宝钗主仆彻底放心,甚至还要和薛姨妈说清楚。
毕竟宝钗十六岁了,这等事情有可能还会拖上一两年,若是不给人家一个肯定确切的交待,的确很难说得过去。
“愚兄前日里和忠顺王见面也说了很多事情,忠顺王亦有不少事情有求于愚兄,嗯,也就是开海之事,忠顺王意欲从中经营一些海贸营生,希望愚兄为其出谋划策,另外皇上亦有一些想法意图,前两日愚兄受皇上召见,二度进宫,专门商议开海细则,特别是设立银庄之事,……”
冯紫英半真半假,也透露出一些“高大上”的信息,要让宝钗心里放心,这都涉及到皇上和忠顺王的许多“隐秘”,所以这等事情如果办好,那么复爵和兼祧二房就不在话下。
宝钗立即就被这番话给震住了。
她知道自己情郎现在红得发紫,从各方打听来的消息都是情郎受到内阁和皇上的关注,经常出入文渊阁和宫中,探讨大政,但是没想到连皇上和忠顺亲王还有私人事宜也夹杂其中。
但是想一想也是,皇家也有内库,一样也有自家花销,忠顺王更是一个喜好谋利之人,这等开海涉及到太多利益,自然也想在其中来分一勺羹,而檀郎便因此会更受皇上器重,他所说的那等事情也许就真的不遥远了。
“冯大哥,那切莫因为这些事情而贻误影响公事,若是因为这等事情有求于忠顺王爷而最后……”宝钗立即秀眉微蹙,替自家情郎担心起来。
“放心吧妹妹,你难道还信不过我么?”冯紫英欣然笑道:“这等事情愚兄自有分寸,而且亦与我几位老师计议过,这本来就是朝廷和海商们的一个共赢之举,关键在于要如何来具体运作,让其能尽快从前期的草创进入成熟的发展阶段,对这些愚兄自有安排,妹妹尽管放心。”
一脸胸有成熟架势,让宝钗心中顿时放下许多,忍不住喃喃道:“妹妹知晓冯大哥心意,无论多久小妹也愿意等下去,冯大哥千万莫要因为急于求成而做一些有违朝廷例制的事情,……”
对于宝钗的这般善解人意和为自己着想,冯紫英心中更是感动怜惜,在这方面大几岁的宝钗的确要比黛玉考虑更周全细致,这等知情达意的丽人,如何能让宝玉这等人娶走?那才真的是暴殄天物了。
“嗯,愚兄明白轻重。”冯紫英沉吟了一下,“这等事情暂时不宜对外宣示,嗯,妹妹和莺儿,加上婶婶知晓便可,便是文龙那里,也莫要和他说具体事宜,免得说出去之后,增添一些不必要麻烦。”
在一旁的莺儿忍不住替自己姑娘问道:“冯大爷,我家姑娘年纪不小了,今年都十六岁了,您说的那桩事儿,什么时候能成呢?”
冯紫英也知道这必须要给一个明确答复,沉吟了一下才道:“其实若是只求兼祧二房而娶妹妹,便是现在亦能,但是愚兄不愿委屈妹妹,沈家女入长房,未来有呼伦侯袭爵,林妹妹入三房,我父亲亦有神武将军之虚衔,而我冯家原来是有云川伯之位,只是在我伯父殁了之时又未有子嗣,所以未能袭爵,我大伯父这呼伦侯是因为呼伦塞一战救了皇上和忠顺王,但我二伯父一方本来理所应当承袭云川伯之位,但却因为当时除官大同总兵便将此事搁下了,现在我父授了神武将军,那么这云川伯便理所当然该由二房承袭,而我如果兼祧二房,也该因此而袭爵,……”
对宝钗来说,此时的心境也是充满了甜蜜和感动。
如情郎所说,现在就可以马上报经礼部兼祧,这不难,但是情郎却不愿意以此委屈自己,长房有呼伦侯,三房有神武将军,二房若是白身,那就是委屈了自己,而他欲要挣得这云川伯回来,再来迎娶自己,这如何不让她为之心醉?
“冯大哥,小妹不在乎那等……”
“妹妹不必说了,你不在乎,可也需要考虑外人看法,也须得要考虑婶婶的想法,日后你和包括林妹妹她们相处,这样也更合适,……”
冯紫英的考虑周到让宝钗心中越发暖意融融,美眸中的情意几乎要溢出来了。
她本来是一个感情比较内敛的女子,但是在这等情形下,却也是情难自已。
莺儿见此情形,哪里还能不明白?悄悄地蹩了出去,在屋外门上帮忙把门守着。
冯紫英见此情形,自然也忍不住探手牵过宝钗的纤手握住,另一只手忍不住扶住对方香肩,揽入怀中。
宝钗何曾有过这般情形,心神俱醉,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地,一直到那脸颊被对方轻轻一吻,这才猛然惊醒过来。
丁字卷 第一百节 贤妻之相
“啊”了一声之后,宝钗一只手抚着自己滚烫的脸,一只手却轻轻推了推冯紫英,莺声道:“冯大哥,……”
冯紫英来了这个时空这么多年,多少也已经清楚这个世界的伦理道德观了。
像宝钗、黛玉这样的大家闺秀,无论和自己感情多么炽热亲近,却是断不能接受婚前过于亲昵的行径的。
这等亲吻脸颊,牵一牵手,甚至拥抱一下,恐怕就已经是极限了,没见怀中玉人星眸朦胧,眉目含情,但是却绝不肯再逾越一步。
自己在香菱、金钏儿甚至尤二姐尤三姐身上可以恣意放荡为所欲为,那没什么,甚至是理所当然。
像香菱、金钏儿这等丫鬟本身从人身从属关系上已经属于自己了,拿这个时代的正统看法来看待,那她们并不被完全视为一个人,更像是一种特殊的“物品”,可以赠送、转卖,也可以释放奴籍。
当然释放奴籍对她们来说也未必就是好事。
一无所长的女孩子们突然被解脱,对从未有过这种经历的她们来说,也许就意味着需要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无疑是一种更大的恐惧和挑战,而没有几个女孩子敢于去面对这种对未知生活的挑战。
所以冯紫英也从未想过要去当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要去让她们感受“自由”,每个时代都有其自身发展脉络和进程,贸然去改变,只会适得其反。
像尤二姐尤三姐也一样,她们对自己所渴求的就是良妾的身份,而妾对于一个家庭,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也不是一个对等完整的“人”,和嫡妻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对于男主人来说,便居于不平等地位,对于男人的要求,服从才是符合三从四德的根本。
冯紫英也心满意足,并没有过分行为,他更喜欢这种心灵相通,感情融洽的状态。
对于身体上的欲望,只要自己想,回去抱着香菱或者金钏儿甚至云裳嬉戏一番,也不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再不济,还可以去马巷胡同那边,虽然自己并未对尤二姐尤三姐有过任何逾线行为,但是从二女的态度来看,甚至都有些甘于暂时外室,只求能在合适的时候能被抬入冯府当个良妾,便是最大的奢望了。
“妹妹。”冯紫英轻轻嗅着宝钗满头墨丝带来的阵阵幽香,一只手轻轻揽着丽人香肩,心怀大畅,总算是安抚好了这一个,人生圆满莫过于此吧?
不,还不能算,还得要把自己老娘撺掇去定慧庵里找个机会见了妙玉,然后同意向林家提亲,自己在婚姻上的布局才算是真正圆满了。
见冯紫英并无其他逾越举动,宝钗大为心安。
她何尝不想体会这份情郎的温存?但是却又怕情郎借势有其他过线举动。
这几月里,香菱便是来过府里边看望过她几次,也和莺儿玩耍说话,她便发现香菱已经不是处子身。
后来莺儿也寻得机会问起,香菱也含羞带怯的说了在冯紫英出行江南头一晚梳拢了她,也允诺要留她在屋里,绝不会打发出去,也算是给她一个心安。
薛家这等大家,宝钗长与其中,自然见惯不惊。
自己兄长不也就是如此?才十三四岁时便已经把府里边几个丫鬟梳拢了,只不过自己这个兄长没心没肺的,有的配了金陵那边的小子,有的索性就直接释放了奴籍,一个都没剩下。
便是香菱,若不是因为惹了官非,那还不是早就要被自家哥哥给梳拢了。
相比之下冯紫英这般已经算是相当循规守礼了,真要十六七岁都还对身边一大堆美婢无动于衷,只怕又要让人担心了。
处于宝钗这等身份,自然对香菱、金钏儿这等丫鬟被主人梳拢了事情是不太在意的,像日后莺儿随着她嫁过去,不也会一样和王熙凤身边的平儿一样要当通房丫鬟?甚至连自己和丈夫之间内闱私密之事这等丫鬟也不会避讳,遑论其他?
她介意的是像黛玉和那位素未蒙面的沈才女这样身份对等的女子。
薛家在京师城里也一样有些人脉关系,要打听这沈家的情形也不难。
沈家籍贯苏州,据说是苏州的书香世家,主人也是进士出身现在更是东昌府知府,贵为正四品大员,而沈家这位嫡长女年龄也不小了,应该已经是满了十八奔着十九去了,也是眼光过于挑剔,所以才一直耽误至今。
据说京师城中亦有不少达官贵人想上门议亲,但是人家早早就划定了线,不是读书人不嫁。
嗯,这个读书人界定为举人以上,最好进士,人家老爹就是进士,还有一个兄长也是举人,另外一个弟弟也在仅次于青檀书院的崇正书院读书,上科未中,但是今科据说也要卷土重来。
这一条进士线,百人里边便去了九十九人。
便是那举人出身,那在这个年龄也是凤毛麟角。
而冯紫英的横空出世一下子就让沈家看中了,而且据说沈家主人和冯紫英老师是同年,有了这层关系,自然就更是水到渠成了。
在家庭方面,宝钗知道自己是没法和沈家女比的,甚至和林黛玉也有差距,好歹人家林父也是探花出身,一样是读书人,只是林妹妹的身子骨太弱,很难符合冯家的愿望罢了。
当心中大石放下时,其他各种细节之处便不由自主的涌上心间。
若是自己真的嫁入二房为嫡妻,但是这冯家一门三房其实就只有一个公婆,公公那边不必说,常年在外,但是这婆婆就会成为最主要的攻略对象,如何讨好婆婆,恐怕就会成为摆在自己和林丫头,还有那位沈才女面前最重要的大事。
宝钗依靠在情郎怀中,陡然发现自己心思居然拐到那上边去了,不由得大羞,连身子都有些滚烫起来了。
这亲事尚未说呢,自己居然在想婚后的事情了,可见这桩事情困扰自己有多久,让自己有多么寝食难安,这下总算是夙愿得偿,只是盼着情郎所言能早日敲定,那忠顺亲王能早些在皇上面前把这等事情替情郎说好。
平素里府里边也有人提及忠顺王,但是贾府里边明显是和东平郡王和北静王这等异姓郡王关系更密切,而且忠顺王也和武勋这边关系淡漠,所以下意识的贾府上下也对忠顺王没有多少好感,也就是敬而远之的心态。
但现在宝钗还真心希望这位忠顺王能在皇帝面前更有话语权和说服力了。
见宝钗神色有异,冯紫英还以为宝钗不适应这等亲昵行为,有些害羞,也不难为对方,索性就大大方方把对方扶到绣墩上坐下,自己坐在一旁,“且等婶婶回来,愚兄便向婶婶说明白,也好让妹妹心安。”
宝钗美眸流盼,微微颔首,羞怯中的沉静大气,让冯紫英也是意动神摇。
这丫头难怪在《红楼梦》书中能和黛玉匹敌,要从现在看来,黛玉那等娇弱风流的模样还真的无法和宝钗相比,估计真的要想和宝钗媲美,还得要等上三四年去了。
“嗯,冯大哥此番去江南,听闻也是惊险颇多,不如就和小妹讲一讲,小妹也很想知道冯大哥在江南为君分忧的种种,……”
宝钗白皙如玉的俏靥上涌荡着万般风情,只有在对情郎时,宝钗的这份娇媚鲜润才能真正绽放出来,平素里都掩盖在那沉静缄默的印象中了。
“嗯,妹妹对这些事务这么感兴趣,倒是让愚兄很高兴,愚兄也就是觉得这平日里无人和愚兄探讨这些,便是有也不过是愚兄那几个同学同僚,都是些味同嚼蜡不解风情之辈,一个问题都能和你争得脸红脖子粗,让你兴致大坏,……”
虽然知道冯紫英话语里应该是带着揶揄调侃的味道,但宝钗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冯大哥,既是您同学同僚,能和您探讨这些公务,那肯定也是一心为公,圣人亦云,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而改之,若是觉得不妥,也当耐心解释,实在不理解,亦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便是,只是也需要处理好和这些人的关系,……”
宝钗的话让冯紫英也忍俊不禁,这可真有点儿贤妻的味道了,“难怪说妹妹秀外慧中,果真是巾帼俊彦,……”
宝钗大羞,把头扭向一边:“冯大哥又来取笑小妹,小妹才疏学浅,哪里能和林妹妹和那位沈姑娘相比?”
一句话又被冯紫英给说尴尬了,这等话题还真的不能再提,再提就是修罗场了,所以冯紫英也只能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
好在宝钗何等慧黠,自然也就把话题绕开,冯紫英也捡了些扬州、苏杭的风景来说,顺带也说了一些自己对开海之略的希望。
只是这等话题太过庞杂,便是宝钗聪慧,一时间也难以理解其中奥妙。
这等轻松闲适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薛姨妈回梨香院,宝钗这才陪着冯紫英去见了薛姨妈。
丁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母女,里外(第三更求300月票!)
在听完冯紫英的说辞之后,薛姨妈也是又惊又喜又忧。
惊的是这等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冯紫英居然要兼祧冯家二房,喜的是冯紫英居然存着这般心思,要娶宝丫头为二房嫡妻,忧的却是这其中还存在着许多不可测因素。
这忠顺王当然是显赫人物,皇上亲弟弟,说话自然有分量,但是冯紫英也说光靠忠顺王游说肯定还不行,朝廷封爵不是随便之举,都得要有一举说法,须得要冯紫英自己立下功劳作为由头,才能让皇上开金口。
虽说现在冯紫英炙手可热,但是前不久才追封了冯家长房的爵位,现在你又要来这一出,恐怕不但皇上不会轻易松口,就是其他文臣武将们也都会有异议,这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冯紫英敢这样表态,薛姨妈当然还是喜出望外的,起码人家是认真了,不再是给自己女儿随意许个愿那么简单,就像冯紫英自己说的那样,若是不考虑为二房争取一个封爵,现在他家里就可以向礼部申请兼祧,但这种白身兼祧对于宝钗来太委屈了。
也就是说娶肯定是娶定了,但冯紫英更希望给宝钗一个更体面的待遇。
这当然是好事喜事。
“若真的是这般,你这桩事儿我就算是真的放下来了。”靠在炕几上,秋香色的金钱蟒大条褥格外素净,薛姨妈一只手按在腰上,一只手扶着大红金钱引枕,“就怕这铿哥儿嘴里说的舌绽莲花,日后却又落不了实,……”
“母亲,您在府里也住了这么久了,冯大哥来府里次数这么多,连姨妈姨父那边都是格外倚重,您不也说前几日里老祖宗也都要拜托冯大哥帮宝玉的事儿么?您觉得冯大哥他是这种人么?”薛宝钗忍不住辩驳道。
薛姨妈一想也是,这堂堂荣国府贾家现在有些事情都要靠冯紫英,自己兄长也说这冯紫英前程不可限量,想必这等事情也是不可能空口妄言的,再说了,再不济也就先嫁过去,这日后再来说着封爵之事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是有些委屈宝丫头了。
自己最担心的就是这时间上,宝丫头今年都十六了,若是真的拖上一两年,那过了十八岁嫁人,就难免招人闲话了。
而且这铿哥儿还说最好先不要对外说,这住在荣国府里,里里外外的闲话却是让人吃不消。
“丫头,娘当然信得过,但是你也知道这朝廷里的事情谁又能打包票?铿哥儿又不是皇帝,这封爵的事情岂是说封就封的?兴许他也尽了力,但是朝廷那里就拖着,我听兄长说了,铿哥儿现在的确很受皇上器重,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太过耀眼,免不了就要招小人眼红嫉妒,你这之前才追封了大伯,现在又要封二伯,这朝廷是你家开的么?肯定会有人要说闲话的。”
薛姨妈这些话也是从王子腾那里听来一些话里慢慢体味出来的。
这冯紫英,人太年轻,新科进士和馆选庶吉士,又立下平叛之功,现在更是又上书开海之略,得了翰林院修撰这等清贵之职,这太招人眼红了,这同科进士里,连三鼎甲都比不了他,这让那些还在苦苦煎熬的同年们心里如何想?
另外还有一层,兄长没有说,但是薛姨妈也是多少知晓四王八公和贾史王薛这些武勋家族更多的是依靠太上皇才能维系现在声势的,但太上皇和皇上虽是父子,这关系却没有那么融洽,甚至连姐姐的大姑娘进宫据说也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委。
只是这一层兄长不愿意说,薛姨妈自然也就不好问,但无论如何兄长对冯紫英是赞不绝口的。
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薛姨妈也骤然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了。
薛姨妈的话让素来有主见的宝钗也有些惶然,“娘,那你说冯大哥他会不会……?要不,我们去找一找舅舅?”
“丫头,你舅舅那边也帮不上多少忙,我听你舅舅的意思甚至还希望铿哥儿日后能多帮他一把才是,铿哥儿是文官,你舅舅是武将,这文武殊途,武官帮不了多少文官的忙,但是文官却是能有许多帮得上武将的,……”
薛姨妈话语里也颇多喜欢,若是女儿嫁了冯紫英,这一家人也就有了靠山了,而且自家儿子在冯紫英的管束下似乎也比以往好许多了。
想到这里,薛姨妈越发觉得这冯紫英是薛家贵人,甚至觉得便是不要去求那封爵,便是白身也尽快娶了宝钗,日后再去谋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也不迟。
也难怪铿哥儿说这等事情暂时莫要泄露出去,若是真的铿哥儿为其二伯谋了封爵,没准儿又有其他哪家贵女看上,横插一脚,再起波澜了。
联想到长房和三房,那沈家和林父的家世身份,薛家祖上的紫薇舍人已经是早几辈的事情了,和这两家相比,都要逊色不少,也幸亏自家女儿各方面争气,这铿哥儿对宝钗情根深种,才能有此造化。
“宝丫头,娘在想,若是那等封爵之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不如就让冯家现在就向咱们家提亲,议定婚事,等到那沈家女嫁入冯家之后,你也早些嫁入冯家。”薛姨妈越想越觉得担心,这段婚姻如此合适,若是再横生枝节就不好了。
“怎么了,母亲?”宝钗也大为惊讶,不知道自己母亲怎地又一下子变得这般急切起来。
“呃,你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再拖一两年,还得要守着这秘密,肯定会招来闲话,不如早些嫁入冯家,也显得咱们薛家不图他们冯家的那些个富贵,这等贫贱时的姻缘远胜于那富贵时的联姻,不是么?”
薛姨妈急中生智说出来的一番话倒也还真有些道理,宝钗也有些意动,但是想到冯紫英的话语,特别是说为免日后自己和林妹妹起生分,最好还是有一个相对对等的身份,这个道理宝钗自然也明白。
想了一想之后,宝钗才缓缓摇头:“母亲,女儿和冯大哥之间,冯大哥心里都明白,断不会因为什么时候嫁入冯家而有什么不同,您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冯大哥这么想肯定有他的考虑,到时候女儿在和冯大哥说一说,看看他的意见罢。”
“嗯,既是如此,倒是可以让你哥哥多邀请铿哥儿来家里坐一坐,若是不行,咱们便不在这梨香院住了,另外寻个宅子单独住便是。”薛姨妈想了想道。
“母亲,那便有些不合适了,若是日后知晓,姨妈那边怕就会觉得咱们家攀了高枝,或者是觉得咱们有意生分了。”凝神思索了一番,宝钗摇了摇头,“而且现在大姐姐入了宫,女儿感觉好像姨妈家里倒反而对冯大哥更为倚仗了,所以这里边究竟如何,女儿也看不透,但贾薛两家素来一体,这样没来由的搬出去,也会引人猜疑,终归是不妥的。”
薛姨妈也没想到自己女儿考虑如此周全,但还是有些担心:“那若是你姨妈那边知晓了铿哥儿欲娶你和林丫头的事情怎么办?”
薛宝钗一时间沉默不语。
她当然听明白了母亲的言外之意。
原来姨父姨妈一度是有意让探丫头嫁冯大哥的,只是后来冯大哥中了举人这等事情就自然不能再提了,而后老祖宗据说又对云丫头的事情起了一些心思,但都尚未说破。
日后若是传出自己和林丫头都要嫁冯大哥,云丫头自己不知道,但是只怕无论是老祖宗和姨妈姨父,还是探丫头,心里都免不了有些膈应才是,甚至会觉得自己这一家是不是有意背着他们如此这般。
“母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这要搬出去,反而显得咱们心虚理亏了。探丫头和云丫头都和女儿是好姊妹,但这等事情,却是由天不由人啊。”宝钗容色平淡地道。
薛姨妈也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探丫头和云丫头与女儿相好,女儿来京里难得有这样几个关系亲密的闺蜜,若是因此而生了嫌隙,宝丫头只怕也会伤心不已。
只是这等事情却又不是谁能做得了主的,探丫头没生对肚子,若是生在自己姐姐肚子里,只怕还不好说,而云丫头爹娘早逝,老太太虽然喜欢她,但是这等大事,却也不能代替她叔叔婶婶们替她做主。
唯一有些堪忧的就是铿哥儿要娶宝丫头和林丫头的消息在贾府传开,自己这一家人在贾府里边的印象只怕就要起变化了,只是这等事情却又避无可避。
若是能寻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化解这个尴尬就好了。
******
解决了宝钗的事情,冯紫英心怀大畅,现在就剩下一桩,那就是搞定母亲对妙玉的印象,嗯,甚至不需要多少印象,只需要让母亲觉得妙玉是一个能生养的体格就行。
冯紫英也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无比充实,这边围绕着开海举债和打通航线有条不紊的拿出条陈,那边还得要把自家姻缘好生过问,免得生出差池,好在这一切都将迎来一个暂时性的告一段落。
丁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不问,专业术语暴击(第四更!)
“爷,你可算是回来了。”看见瑞祥直跳脚的模样,冯紫英脸皮动了动,“又怎么了?”
瑞祥扑上来,压低声音道:“宫里来了公公,都等了好一阵了。”
“哦?”冯紫英也不敢怠慢,这才几日,怎地永隆帝又坐不住了?“是周公公么?”
“不是,是仁寿宫来的人。”瑞祥惴惴不安地道。
仁寿宫?
冯紫英悚然一惊。
仁寿宫是太妃居所,太上皇清养之地大明宫便紧邻仁寿宫,有时候太上皇也会歇脚仁寿宫。
可自己和仁寿宫从无往来,便是太上皇那边的大明宫也一样,为何会是仁寿宫来内侍找自己?
再说了,宫内召见外臣,也不符合规矩。
除了皇帝外,便是太上皇都已经很少召见外臣了。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上皇召见外臣都会引发有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自打元熙帝退位之后,一般都不召见外臣。
即便是要召见,也是在特殊时段,比如岁末年初召见一些老臣以示恩抚。
寻常时候也就是一些外臣听闻太上皇有恙,会主动去觐见看望,而且多以武勋武将为多,文臣基本上都不会亲自去,而是以送帖子礼物的形式。
迟疑了一下,冯紫英脑中也是急速运转思考,该如何来应对此事。
既然人家来了,而且就这么候着,肯定是打定主意要见到自己才肯走。
这可和永隆帝派来的内侍不一样,多是传了话就走,便是自己不在,也就留话而已。
来了这么久,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要遮掩隐瞒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
自己这府上只怕一样有龙禁尉的眼线,怕是连自己梳拢了香菱和金钏儿的事情,都能传到某些人耳朵中。
“请他到外书房。”想了一想,冯紫英点点头,泰然自若地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无需大惊小怪。
走上仕途之路,而且是像这样的封建王朝中的仕途,自然免不了派系、站队、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
冯紫英也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冯紫英在外书房见到了这位内侍。
和那位周内侍有些不一样,这一位内侍的服饰明显就要高调鲜艳许多。
靛蓝色的袍服镶金滚边,带着特有的宫廷禁纹的腰带和高履,还有那充满压抑气氛的峨冠,与自己在东书房所见的周公公截然不同。
“翰林院修撰冯铿见过公公。”冯紫英不卑不亢的拱手一礼,目光澄澈清亮,直视对方。
来人应该在三十来岁,除了无须外,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内侍。
满脸精悍之气,眉毛粗浓,大鼻阔嘴,甚至那双手也是骨节粗大,不过在见到冯紫英时,仍然是规规矩矩的作揖行礼,“参见修撰大人。”
“不客气,公公贵姓?”
“免贵姓戴。”精悍男子展颜一笑,“可能修撰大人有些惊讶咱家为何登临大人府上,咱家也是受人之托。”
“哦?”冯紫英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这个时候端茶当然不是送客,而是一种自谦和拉开距离的姿态。
本以为冯紫英会好奇的问道受何人之托,但是却没想到冯紫英却像是知晓内幕似的,只是简单的“哦”了一声,就再无声息,一味的品其茶来。
这让精悍男子也是一凛。
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一位据说是大周朝开国以来第一个以非状元身份的新科进士入翰林除官修撰的年轻士人,居然如此沉得住气。
“公公,请品茶,这是本官从苏州带回的太湖吓煞人香,味道奇佳,不可不尝。”
精悍男子有些悻悻,但是却也还是知趣地端起茶盅,小口品了一品,微微闭目一抿,这才点头:“果真是清香醇爽,不愧是太湖名茗。”
冯紫英悠然一笑,却不言语。
精悍男子知道今日若是不启口的话,只怕对方就会这么一直静陪而坐,倒也有些佩服对方的隐忍和城府,当然对方敢如此这般,自然也有底蕴。
放下茶杯,戴姓内侍清了清嗓子这才启口道:”修撰大人,咱家今日受人之托,是想要问一问,开海举债之略,那特许权和银庄之事。”
对方话语一出,冯紫英心中便有了底了。
虽然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一拨人,或者是哪几个人出手了,但是毫无疑问,开海举债和银庄之事都已经触动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了。
自己这一段时间对于除了特定之人外,一直只收帖子不见人,这让有些人坐不住了。
文官们固然可以通过一些渠道来了解,但是毕竟涉及到具体的方略,他们既不可能问得太细,也不会太懂其中门道。
所以即便是冯紫英经常出入文渊阁和户部、工部和兵部,可寻常之辈也没有资格在冯紫英这里讨个说法,尚书侍郎们有碍于身份也只可能了解大致框架,这就让很多人如坐针毡了。
这个某些人当然不是寻常商人们,甚至可以说不能称之为商人,他们更多的是一种混合体。
不过能够把这位戴公公都能支使得动,而且并不担心自家身份被人知晓,那也说明不仅仅是商贾们的心急如焚了,而是其背后的人都发急了。
冯紫英在下江南之前就要已经对这个所谓的江南做过一番了解,更是对江南的士绅商贾这一对矛盾结合体做过研究。
江南士绅商贾表面上是截然对立的,士绅以田土为根基,以读书为风气,以结交官府为体例,对商贾更为轻视。
而商人们则是营生为根基,以资本为纽带,更多的是通过官府中的特定人员和一些在江南中的豪门世家来作为奥援。
但这只是大周建国初期的情形,随着天平时代的过去,元熙帝继位之后,尤其是元熙二十年之后,江南士绅和商贾的界限急速模糊。
士绅参与经营营生,特别是旁支庶出子弟更是大力从商,而商贾购置土地,子弟寄籍进入江南顶级书院如白马、崇文书院读书并屡屡在科考中取得好名次。
这极大的混淆了两大群体的界限,呈现出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
“哦,没想到戴公公也对这等经世济民之道感兴趣。”冯紫英并没有拿捏什么,“只是这特许权和银庄之事牵扯甚广,其中涉及到诸多细节朝廷也有各种考量,甚至还要根据具体不同地域、行业门类等等来做具体评判,也要对想要参与此中者的资历、声誉、实力等等进行一个计议,也非某一人或者某一部就能拍板断言,所以很难一言蔽之啊,所以下官想问一问,公公究竟想要具体问什么,做什么,求什么?”
戴姓内侍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这一位肯定不好打交道,但是琢磨着再怎么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郎君,自己挟势而来,其背后再有人,但是也不可能无视自己背后的人,他也不相信对方会不知道仁寿宫代表着什么。
但没想到这厮简直如同在宦海中打滚了数十年的老官油子,这一套接一套的官场技术术语说出来,既让不太了解内情的自己根本无法询问质疑其中的问题,更不知道该如何来应对对方这种以攻代守的发问。
具体问什么,做什么,求什么,我特么怎么知道?
戴姓内侍内心暗恨,但是却也知道对方不是好拿捏的。
人家问的这三个问题也没错啊,这张嘴问题这么大,怎么回答你?
“呵呵,修撰大人这可把咱家给考住了。”戴姓内侍坦然一笑,“咱家都说了,咱家就是来替人问的,如何了解其中关节?不如修撰大人替我解说解说可行?”
“当然可以,从特许权来说,那么就是朝廷准备将海贸事务对照原来沿海各地区的私下经营的贸易转化为公平贸易,但是鉴于朝廷政策的转变,可能带来沿海地区贸易的混乱,为避免这种混乱,那么自然就要根据地域,比如南直、山东、辽东乃至两浙、闽地等等,根据各地所产货物产量规模,以及港口吞吐能力,要因地制宜,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自身从事这一行的经验、实力规模以及对外渠道等诸多要素结合在一起,也包括其在当地的生意信誉,由地方官府先行做一个基本预判,然后再由……”
“另外,从事特许行业,也需要细化分类,着眼长远,对朝廷有益的,能够帮助朝廷开拓路线和渠道的,甚至在情报收集上可以帮助行人司和兵部职方司提供支持的,也有一些优惠支持,……”
还没等听到实质性的东西,戴姓内侍就已经被忽悠晕乎了。
这特么也太能说了,但是的确人家说的好像也忒专业了,而且头头是道,自己仔细听了一听,好像还真的是那么回事。
这的确需要什么分类指导,按需分配,因地制宜,灵活调整,立足现实,着眼长远,……
麻蛋,这特么也太高大上了,每一个词儿自己好像都能懂意思,但是怎么混在这话里边,自己就有些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呢?
戴姓内侍走的时候眼睛都有些迷蒙了,嘴里念念有词儿,大概是给他灌输太多内容,深怕记不住,出门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筋斗。
丁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日常
“爷,你可算是回来了。”看见瑞祥直跳脚的模样,冯紫英脸皮动了动,“又怎么了?”
瑞祥扑上来,压低声音道:“宫里来了公公,都等了好一阵了。”
“哦?”冯紫英也不敢怠慢,这才几日,怎地永隆帝又坐不住了?“是周公公么?”
“不是,是仁寿宫来的人。”瑞祥惴惴不安地道。
仁寿宫?
冯紫英悚然一惊。
仁寿宫是太妃居所,太上皇清养之地大明宫便紧邻仁寿宫,有时候太上皇也会歇脚仁寿宫。
可自己和仁寿宫从无往来,便是太上皇那边的大明宫也一样,为何会是仁寿宫来内侍找自己?
再说了,宫内召见外臣,也不符合规矩。
除了皇帝外,便是太上皇都已经很少召见外臣了。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上皇召见外臣都会引发有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自打元熙帝退位之后,一般都不召见外臣。
即便是要召见,也是在特殊时段,比如岁末年初召见一些老臣以示恩抚。
寻常时候也就是一些外臣听闻太上皇有恙,会主动去觐见看望,而且多以武勋武将为多,文臣基本上都不会亲自去,而是以送帖子礼物的形式。
迟疑了一下,冯紫英脑中也是急速运转思考,该如何来应对此事。
既然人家来了,而且就这么候着,肯定是打定主意要见到自己才肯走。
这可和永隆帝派来的内侍不一样,多是传了话就走,便是自己不在,也就留话而已。
来了这么久,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要遮掩隐瞒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
自己这府上只怕一样有龙禁尉的眼线,怕是连自己梳拢了香菱和金钏儿的事情,都能传到某些人耳朵中。
“请他到外书房。”想了一想,冯紫英点点头,泰然自若地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无需大惊小怪。
走上仕途之路,而且是像这样的封建王朝中的仕途,自然免不了派系、站队、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
冯紫英也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冯紫英在外书房见到了这位内侍。
和那位周内侍有些不一样,这一位内侍的服饰明显就要高调鲜艳许多。
靛蓝色的袍服镶金滚边,带着特有的宫廷禁纹的腰带和高履,还有那充满压抑气氛的峨冠,与自己在东书房所见的周公公截然不同。
“翰林院修撰冯铿见过公公。”冯紫英不卑不亢的拱手一礼,目光澄澈清亮,直视对方。
来人应该在三十来岁,除了无须外,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内侍。
满脸精悍之气,眉毛粗浓,大鼻阔嘴,甚至那双手也是骨节粗大,不过在见到冯紫英时,仍然是规规矩矩的作揖行礼,“参见修撰大人。”
“不客气,公公贵姓?”
“免贵姓戴。”精悍男子展颜一笑,“可能修撰大人有些惊讶咱家为何登临大人府上,咱家也是受人之托。”
“哦?”冯紫英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这个时候端茶当然不是送客,而是一种自谦和拉开距离的姿态。
本以为冯紫英会好奇的问道受何人之托,但是却没想到冯紫英却像是知晓内幕似的,只是简单的“哦”了一声,就再无声息,一味的品其茶来。
这让精悍男子也是一凛。
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一位据说是大周朝开国以来第一个以非状元身份的新科进士入翰林除官修撰的年轻士人,居然如此沉得住气。
“公公,请品茶,这是本官从苏州带回的太湖吓煞人香,味道奇佳,不可不尝。”
精悍男子有些悻悻,但是却也还是知趣地端起茶盅,小口品了一品,微微闭目一抿,这才点头:“果真是清香醇爽,不愧是太湖名茗。”
冯紫英悠然一笑,却不言语。
精悍男子知道今日若是不启口的话,只怕对方就会这么一直静陪而坐,倒也有些佩服对方的隐忍和城府,当然对方敢如此这般,自然也有底蕴。
放下茶杯,戴姓内侍清了清嗓子这才启口道:”修撰大人,咱家今日受人之托,是想要问一问,开海举债之略,那特许权和银庄之事。”
对方话语一出,冯紫英心中便有了底了。
虽然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一拨人,或者是哪几个人出手了,但是毫无疑问,开海举债和银庄之事都已经触动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了。
自己这一段时间对于除了特定之人外,一直只收帖子不见人,这让有些人坐不住了。
文官们固然可以通过一些渠道来了解,但是毕竟涉及到具体的方略,他们既不可能问得太细,也不会太懂其中门道。
所以即便是冯紫英经常出入文渊阁和户部、工部和兵部,可寻常之辈也没有资格在冯紫英这里讨个说法,尚书侍郎们有碍于身份也只可能了解大致框架,这就让很多人如坐针毡了。
这个某些人当然不是寻常商人们,甚至可以说不能称之为商人,他们更多的是一种混合体。
不过能够把这位戴公公都能支使得动,而且并不担心自家身份被人知晓,那也说明不仅仅是商贾们的心急如焚了,而是其背后的人都发急了。
冯紫英在下江南之前就要已经对这个所谓的江南做过一番了解,更是对江南的士绅商贾这一对矛盾结合体做过研究。
江南士绅商贾表面上是截然对立的,士绅以田土为根基,以读书为风气,以结交官府为体例,对商贾更为轻视。
而商人们则是营生为根基,以资本为纽带,更多的是通过官府中的特定人员和一些在江南中的豪门世家来作为奥援。
但这只是大周建国初期的情形,随着天平时代的过去,元熙帝继位之后,尤其是元熙二十年之后,江南士绅和商贾的界限急速模糊。
士绅参与经营营生,特别是旁支庶出子弟更是大力从商,而商贾购置土地,子弟寄籍进入江南顶级书院如白马、崇文书院读书并屡屡在科考中取得好名次。
这极大的混淆了两大群体的界限,呈现出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
“哦,没想到戴公公也对这等经世济民之道感兴趣。”冯紫英并没有拿捏什么,“只是这特许权和银庄之事牵扯甚广,其中涉及到诸多细节朝廷也有各种考量,甚至还要根据具体不同地域、行业门类等等来做具体评判,也要对想要参与此中者的资历、声誉、实力等等进行一个计议,也非某一人或者某一部就能拍板断言,所以很难一言蔽之啊,所以下官想问一问,公公究竟想要具体问什么,做什么,求什么?”
戴姓内侍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这一位肯定不好打交道,但是琢磨着再怎么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郎君,自己挟势而来,其背后再有人,但是也不可能无视自己背后的人,他也不相信对方会不知道仁寿宫代表着什么。
但没想到这厮简直如同在宦海中打滚了数十年的老官油子,这一套接一套的官场技术术语说出来,既让不太了解内情的自己根本无法询问质疑其中的问题,更不知道该如何来应对对方这种以攻代守的发问。
具体问什么,做什么,求什么,我特么怎么知道?
戴姓内侍内心暗恨,但是却也知道对方不是好拿捏的。
人家问的这三个问题也没错啊,这张嘴问题这么大,怎么回答你?
“呵呵,修撰大人这可把咱家给考住了。”戴姓内侍坦然一笑,“咱家都说了,咱家就是来替人问的,如何了解其中关节?不如修撰大人替我解说解说可行?”
“当然可以,从特许权来说,那么就是朝廷准备将海贸事务对照原来沿海各地区的私下经营的贸易转化为公平贸易,但是鉴于朝廷政策的转变,可能带来沿海地区贸易的混乱,为避免这种混乱,那么自然就要根据地域,比如南直、山东、辽东乃至两浙、闽地等等,根据各地所产货物产量规模,以及港口吞吐能力,要因地制宜,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自身从事这一行的经验、实力规模以及对外渠道等诸多要素结合在一起,也包括其在当地的生意信誉,由地方官府先行做一个基本预判,然后再由……”
“另外,从事特许行业,也需要细化分类,着眼长远,对朝廷有益的,能够帮助朝廷开拓路线和渠道的,甚至在情报收集上可以帮助行人司和兵部职方司提供支持的,也有一些优惠支持,……”
还没等听到实质性的东西,戴姓内侍就已经被忽悠晕乎了。
这特么也太能说了,但是的确人家说的好像也忒专业了,而且头头是道,自己仔细听了一听,好像还真的是那么回事。
这的确需要什么分类指导,按需分配,因地制宜,灵活调整,立足现实,着眼长远,……
麻蛋,这特么也太高大上了,每一个词儿自己好像都能懂意思,但是怎么混在这话里边,自己就有些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呢?
戴姓内侍走的时候眼睛都有些迷蒙了,嘴里念念有词儿,大概是给他灌输太多内容,深怕记不住,出门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筋斗。
目送戴姓内侍离开,冯紫英这才从内心冷笑一声。
这厮不知道是谁给支来的,但给他的感觉,应该不会是太上皇和太妃。
如果太上皇和太妃想要介入,根本无需找这样一个角色来和自己说话,有太多路径可以递话。
现在也还没人说敢无视太上皇和太妃,便是皇帝都要点头。
他也懒得多猜。
无外乎就是与太上皇和太妃有着某些利益勾连的角色。
可能是皇商,也可能是海商,或者是江南那些豪门巨贾,总而言之和开海贸易有瓜葛的都有可能。
他们让这个戴姓内侍出面,无外乎就是觉得朝廷似乎要忽略他们的利益,先前还打算死挺着观察形势,但现在看来朝廷是真的打算绕开他们,所以坐不住了。
他懒得和这个被那些人推出来打听消息的家伙多说,但也得要保持礼节上的尊重,这等角色,成事不行,但坏事却有余,没有必要交恶。
所以这一通话带回去,让他们明白,想参与,可以,按照自己的规矩来,明白就赶紧准备,不明白就等着被淘汰,不缺这些人。
不过还是有一点让冯紫英有些警惕,既然这帮人已经把关系支到了大明宫内侍身上,那么难免不会再花些心思就要把关系用到太上皇和太妃身上来,利益至上,没有人能免俗,有钱能使鬼推磨,遑论人?
而且这位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六下江南,骄奢淫靡,恐怕在江南也许了不少诺,承下了许多人情,这个时候难免就会有人要找上门去了。
不过只要是按照定例律制来,听招呼,守规矩,自己也不是不可以给他们这个机会。
而且对于这等人,更属于日后可以拿捏听话的角色,随着太上皇势力日渐消退,这帮人只会越来越听话,这符合自己的利益。
带着些许思绪,冯紫英这才回到内院。
内院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这让冯紫英也很惊讶。
“怎么了?”冯紫英有些好奇地问云裳。
“今儿个是玉钏儿生日,爷忘了么?”云裳噘着小嘴不高兴地道,“就知道爷不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前两日就和爷说了,也还说要为玉钏儿准备一份礼物呢,这么快就忘了。”
鹅黄的对襟褙子罩在翠绿的棉裙外,云裳修长的粉颈莹洁如玉,小巧精致的耳朵宛如玉玲珑,在正午的阳光下竟然有几分透明。
带着几分鲜润樱红气息的脸颊在冯紫英面前格外生动,苗条但不失青春活力的身材充满了一种健康的韵律感,双峰竞秀,扭着汗巾子不悦的模样更让冯紫英怦然心动。
一只手顺手拉过云裳的腰肢,在云裳惊讶惶然中揽入怀中,看着那微微张开的粉红樱唇,头深深压了下去,另一只手却毫不客气地探入了褙子里,……
一直到一个惊讶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啊,奴婢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云裳这才从从迷醉中惊醒过来,猛然如挣脱猛虎利爪的小鹿,倏地跳到了一边儿,拉住就要往外逃窜的玉钏儿,脸涨得血红,恨声道:“还不是因为你?”
一身丹红绫袄,外罩石青色掐牙背心,珠圆玉润的脸盘子倒是和其姐有些相似,笑起来特别好看的月牙眼此时更是荡漾着笑意。
玉钏儿也只是假作惊慌,被云裳拉住之后也就不再挣扎,笑着拍手道:“怎么却又赖在我身上了?分明是姐姐想念爷了,才迫不及待……”
云裳大羞,伸手就要去撕玉钏儿的嘴,自己来为这小蹄子打抱不平,没想到却是自陷其中,险些就丢丑了。
“爷,瞧瞧这小蹄子,刚满十四岁就这般,再等两年还不知道要怎么翻天呢?奴婢就说,这丫头怎么一点儿不像金钏儿姐姐?”
云裳最终还是逮住了玉钏儿的丰润光洁的脸颊,想要使劲儿捏一把,又有些下不了手,看得冯紫英好笑。
“云裳,既然你恨得咬牙切齿又下不了手,那不如爷来帮你一把,拉过来,让爷替你出气!”
“那敢情好!”云裳大喜,拉着玉钏儿就往冯紫英这边走。
先前还在那里得意洋洋的玉钏儿一下子就慌了,死命挣扎起来,“云裳姐姐,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虽说都是冯紫英的贴身丫鬟,但是玉钏儿知道自己和其他几个姐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其他几个姐姐都满了十六了,而且香菱姐姐和金钏儿都已经侍过寝了,云裳姐姐年龄也早就够了。
府里边也有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必须要年满十六才破身子,这也是爷定下来的,据说也是为大家身体好。
虽说在外边十四岁结婚生子的都不少,但是爷却是严格遵循这是个规矩,香菱姐姐也是满了十六才侍寝,而金钏儿更是都满了十七岁才被爷梳拢了。
自己才十四,所以玉钏儿虽然也羡慕过姐姐和香菱姐姐,但是她也知道也早就说过,要么就别进他屋里,进了他屋里就是他的人,就别想出门了,这话让几位姐姐都是既兴奋羞涩又倍感欣慰满足。
玉钏儿也不例外。
太太屋里几个都是做梦都想入爷房里的,但是爷就是不答应,这让明嬛明珠她们几个对自己几个人都是羡慕嫉妒恨,可是又无可奈何。
爷不喜欢,只喜欢自己身边的人,奈何?
谁都知道冯家现在兴旺发达,老爷现在是边关总兵,大爷现在是翰林院六品修撰,倍受皇上和朝廷恩宠,而且现在已经兼祧大房,若是能一直跟在爷身边,承蒙雨露恩泽,只要身子没问题,能有幸生下一男半女,日后也就能抬妾了。
这也是几个丫鬟们最大的奢望和最美好的向往。
她才十四,还有两年。
所以她虽然也隔三日就要和姐姐们一样值夜,但是却很知礼的只负责爷的洗漱穿着,少有入内室,就怕是爷或者自己把持不住,坏了规矩。
今儿个云裳这戏谑的话语里一下子就让她着慌了起来,千万莫要让爷动了心思,那府里太太们知道了肯定就要怪罪了。
只是她却挣扎不过云裳,或许内心也是半推半就,就被云裳拉到了冯紫英身边。
冯紫英起身,挑起玉钏儿羞涩嫣红的姣靥,看了看,点点头,又拉起玉钏儿的胳膊,把袖子捋上去,一支粉妆玉琢的藕臂露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夺目。
冯紫英这才顺手从背后书架上取下一个匣子,掀开盖子。
匣子里里边有几格,都有绣巾包裹着。
几个丫鬟们都是很懂事,虽然要打扫内书房,但是冯紫英没说让看让打开的,她们也从不触碰,今日才是看到冯紫英第一次打开。
冯紫英取出一个,打开绣巾,一串晶莹亮泽的七色玉钏展现在眼前。
冯紫英也不多言,拿起玉钏便套在了玉钏儿胳膊上,上下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放下,“嗯,挺般配,是爷在苏州买的,就觉得和玉钏儿这个名字挺相配,……”
那挂在玉钏儿胳膊上的玉钏像突然变成了烙铁,灼烫得玉钏儿慌不跌地缩回手,就要抹下来,“爷,使不得,使不得!这太贵重了!”
“贵重不贵重,在于心而不在于物,爷过生你们送的礼物,都是亲手所作,爷更高兴,因为那代表一番真心实意,只是爷手拙,只能选些自己觉得满意的东西了。”
冯紫英摆摆手,温和的笑容如同一支楔子撬开了玉钏儿的心防,同样也让云裳心醉。
“爷送出手的东西,可从没有收回来的规矩,玉钏儿你喜欢就好。”冯紫英笑着道:“刚才你云裳姐姐还在抱怨说爷贵人多忘事,忘了你的生日,所以爷才给她一个小小的惩戒,嗯,等玉钏儿满了十六岁,到时候爷也要给你一个惩戒,……”
这话就意味深长了,云裳和玉钏儿都是脸红如霞。
若是往常,起码云裳是肯定要啐一口以示羞恼,但是今日云裳竟然生不出这般心思,甚至还有些许期盼了。
云裳和玉钏儿出去不一会儿,金钏儿就急急忙忙进来了。
见冯紫英正在看书,金钏儿也是捏着汗巾子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冯紫英放下书,示意对方过来。
金钏儿咬着嘴唇蹩着身子过来,有过了床笫之欢,冯紫英就不会那么自我约束了,一把揽过对方丰润的腰肢,让金钏儿坐在自己腿上,手却牵在了对方皓腕上。
“爷,太贵重了,不合适,奴婢怕玉钏儿……”
“怕什么?怕玉钏儿恃宠而骄?还是得意忘形?”冯紫英笑了笑,“爷这双眼睛还是能看人的,玉钏儿虽然比起起来活泼了一些,但是却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你性子内热外冷,玉钏儿活泼亲和,香菱敦厚,云裳细腻,但都不是那种爷不喜欢的性子,所以你也不必担心,当然作为你妹妹,你也多管束照顾就是了,毕竟她还是小了点儿,性子还不定。”
丁字卷 第一百零四节 吸引力(五千字大章补上,只有二千字收费)
“可是那玉钏太贵重了,奴婢怕其他妹妹……”金钏儿考虑问题要比其他女孩子更周全细密。
当然也只有她作为玉钏儿亲姐姐才能这般说,其他人像香菱和云裳也不好说。
“贵重?我说了贵重在于心,不在于其本身,你们几个都是赤心侍奉,难道爷感受不出来?连你们自家都是爷的人了,爷给点儿东西又有什么不可以?”
冯紫英不在意的摆摆手,“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爷有分寸,爷这屋里也容不下那等小鸡肚肠心思的人,便是日后真要有人进来,那也得符合这一条。”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金钏儿总算是踏实了。
香菱和云裳都是和善性子,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去闹小心眼儿,但是日后呢?肯定还会有其他女孩子进屋的。
看看宝玉大小丫鬟十五六个,爷才四个,日后肯定还有各个奶奶身边的贴身丫鬟,所以她才不愿意让玉钏儿太特殊,那样很容易招人眼目,甚至被推到风口浪尖。
像太太身边那几个,明珠明嬛等人,也都一直觊觎着爷屋里,盼望着爷能让她们也来时候,但爷一直不答应。
真要让明珠明嬛那几个进了屋,她们是自小侍候太太的,肯定对太太心思很了解,自己这几个要论和太太的亲近肯定是没法比的,如果再遇上那么一两个不省心的,免不了就要起波澜了。
现在看来爷倒是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的。
“爷,我听云裳说,爷很看得起晴雯那丫头?香菱也说宝二爷和薛大爷打赌,是要把晴雯送给爷的,一直没有兑现?”
金钏儿任由冯紫英魔爪在自己身上肆虐,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眉目间更是春意盎然,只是强忍着想要岔开话题。
“哪儿听来的话?文龙把香菱送给爷,爷很承文龙的情,可是晴雯宝玉啥时候说要送给爷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从对方雪青色绣袄内的小衣里抽出手来,闻了闻,香气馥郁,羞得金钏儿扭着身子不依。
“嗯,香菱说的,说有很多人都听见呢。”金钏儿也把身子歪在冯紫英怀中,手指却扭着汗巾子,“晴雯这丫头的确生得比旁人俊,又是个火爆性子,她在宝玉房里其实并不太受欢迎,像袭人、秋纹和麝月几个倒也罢了,合不来也没关系,毕竟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也不会太计较,但是像媚人、绮霰、紫绡几个,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冯紫英讶然,“不是说晴雯是老太君给宝玉的,都进屋当大丫鬟了么?”
“爷也知道荣国府里的规矩啊?”金钏儿笑了起来,“宝二爷那是不同的,大丫鬟也有八个呢,除了袭人,其他大家都差不多,晴雯人生得漂亮,心灵手巧,但媚人、绮霰也都差不多,女红都厉害,而且媚人自小侍候宝玉,不比袭人差,紫绡还是赖家屋里的一个远亲,也是从小跟着宝玉的,晴雯那脾气,和她们几个都是处不拢的,……”
“看样子贾府里边也太宠溺宝玉了,也幸亏也早一步下手把你和玉钏儿要来了,否则……”
冯紫英话一出口才想到好像金钏儿和玉钏儿不是自己要的,而是王夫人给的,只不过自己没有像常人那般婉拒,而是直接收了,香菱也一样。
想想《红楼梦》书中这几个丫鬟的悲惨命运,自己既然来一遭,当然不会容忍这等事情发生,金钏儿和香菱都是惨死,这等钟灵毓秀的女孩子,还不如便宜自己了。
“爷便是不要奴婢,奴婢也不会去宝二爷房里,除非太太硬性让奴婢去。”金钏儿眉目含情,“宝二爷那等性子不是奴婢所喜欢的,她也不会喜欢奴婢这等性子,他更喜欢袭人、媚人、绮霰这等性子柔媚的,……”
冯紫英摇摇头,那宝玉可不像金钏儿所说的那般只喜欢性子柔媚的,他是哪一类都喜欢。
清高孤傲的,火爆爽直的,豪爽大气的,柔顺温婉的,嗯,颜值即正义,只要没太坏的性格习惯,都喜欢,和自己差不多。
“那晴雯现在不是在宝玉屋里过得很憋屈?”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金钏儿确定这位爷是真的对晴雯感兴趣了,抿嘴轻笑道:“爷还说对晴雯没意思呢,这般惦记,奴婢都要嫉妒了。晴雯现在只能算是大丫鬟中排在后边的几个,袭人不必说了,媚人、绮霰、紫绡都排在她前边,和麝月秋纹差不多吧,不过她比秋纹麝月长得俊,但听说太太很不喜欢她的样貌,说她是狐媚惑主,……”
果然还是如此,冯紫英不得不承认历史的惯性,嗯,是《红楼梦》书中的历史惯性,这王夫人还是看不惯晴雯。
“不过晴雯其实只是性子爆了点儿,嘴巴不饶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并没有什么坏心思,更谈不上什么狐媚惑主,……”大概是觉得对自己原来主人王夫人这样说不太好,金钏儿又赶紧婉转回来:“太太也是怕宝二爷还小,所以太小心了一些。”
冯紫英拍了拍金钏儿的翘臀,示意自己理解,“嗯,其实还是宝玉自己的事儿。”
“若是爷真的瞧上了晴雯,不妨直接和老祖宗说便是,晴雯是老祖宗派下去的人,她一句话就能行,而且估计太太也乐见其成呢。”金钏儿小声地替冯紫英出着主意。
“那倒不必了。”冯紫英摇摇头,“没地成了爷还真的贪图美色了。”
金钏儿捂嘴轻笑,笑得冯紫英有些尴尬,“金钏儿,你这是在挑衅爷么?”
“没有,婢子哪里敢挑衅爷,只是爷这话太不由心,看上就看上了,那有什么?爷看上她,那也是她的福气,晴雯这两月还不是偶尔来一趟云裳那里,以婢子看,她也未必无心呢。”
金钏儿撇撇嘴。
虽然说和晴雯没太深的交情,但是金钏儿也知道若是晴雯真的被爷看上,自己如果使脸色或者小心眼儿,那反而要坠了自己在爷心目中的地位了。
好不容易才在爷心目中确立的首席丫鬟位置,金钏儿可不希望被这个原因毁了。
纵然晴雯真的进了爷的屋,那又怎样?
论做事,论姿色,论揣摩主子心思,论嘴皮子,论手巧,金钏儿就没怕过人。
在荣国府那边金钏儿就没有惧怕过和鸳鸯、平儿的竞争,至于袭人,她还真瞧不上。
“好了,不说晴雯了。”冯紫英看了一眼金钏儿,“今儿个谁值夜?嗯,不叫值夜,是值午睡,……”
金钏儿脸刷地红了,冯紫英心知肚明,“上一次你说你身子不方便,今儿个可得要遂爷的愿了。”
“爷还是要爱惜身子,马巷胡同那边还有两位姨娘呢,这般恣意,莫要伤了身子,……”
金钏儿声音越发小了,下颌都要低垂得顶入自己身体里去了。
冯紫英也懒得解释。
自己可是连尤二姐尤三姐都没碰过,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连母亲和姨娘都知道自己在马巷胡同里养了两个“外室”,却都很默契地不问,弄得冯紫英都不好去向母亲姨娘解释,总不能跑去告诉母亲姨娘自己只是养着一对金丝雀好看,没那份心吧?
这话自己都不相信,不过是不想显得过于露骨,想要随缘一些,更有气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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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裙香暖金泥凤,画梁语燕惊残梦。
……
拼却一生休,尽君今日欢。
……
冯紫英被门外传来的玉钏儿叫醒来时,已经是快申时了。
他一动便把还在沉睡的金钏儿给惊醒了,一见床头一段柜上的沙漏,再听得门外玉钏儿叫唤,满脸惶急的金钏儿唬得顾不得穿衣就要起身。
这等时候还不起床,真的要被太太和姨太太知晓,那定一个白昼宣淫的名声,自己就别想在爷屋里呆了,虽然这是爷的“作恶”,可是太太和姨太太可不会这么想。
冯紫英自然明白这丫头的想法,赶紧把丫头按在锦衾里,这天时尚凉,这赤条条地下床,那还不得受凉?
不过他倒是成日锻炼习惯了自顾自的穿衣,“金钏儿,你慢慢起来,我娘她们没这么无聊,知道了我的事儿,难道还能故意来折腾人不成?”
“玉钏儿,是谁来了?这等日子,雨天梦高唐,雪夜读禁书,不亦说乎?这谁个时候来坏爷的清秋大梦?”冯紫英没好气的打了一个寒噤。
外边淅淅沥沥的飘着雨夹雪,寒意分外隆重。
金钏儿可不敢把自己当主子,想起床来侍候穿衣,可冯紫英却坚决不让,好在门外边儿就是自己亲妹妹,倒也无妨,催生喊道:“玉钏儿,你来侍候爷穿衣。”
玉钏儿只得进来,一眼就看见赤着半个身子的姐姐坐在炕上替爷披衣,羞处隐约可见,而爷更是大马金刀的坐在炕沿上,一双腿光溜溜的露在外边儿,也不怕冻着,只把她也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爷,是练大爷来了。”好在都是熟门熟路,玉钏儿虽然害羞,但是却仍然迅速的替冯紫英拿来衣衫套上,一边替他系着襟扣,“来了一会儿,奴婢说来喊您,但练大爷不让,就在您外书房里喝茶看书呢。”
“练大爷?”冯紫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练国事。
这可是新鲜事儿,练国事可是鲜有登自己门的,便是有事儿,那也是在翰林院里就能说个一二来,所以好像就来过自己家里一回吧。
“嗯,奴婢看他也不像有什么紧急的事儿,所以也就没急着过来催您。”玉钏儿当然知道今儿个中午姐姐被爷给拉去侍寝了,那屋里隔音效果再好一样瞒不过有心人。
“让你姐姐再睡会儿吧。”冯紫英穿好衣衫,又不无怜爱的将金钏儿按进被窝里,“热乎一会儿再起来,没事儿。”
一直到冯紫英出门,金钏儿才赶紧起身,再说爷宽纵宠溺,她是一门心思要当大丫头的人,自然不肯在这些细节上输于人,侍寝也就罢了,但爷都起来了,她自然不肯再躺床上。
见玉钏儿只顾着盯着自己穿衣,金钏儿脸一红,一边用锦被遮掩着光溜溜的身子,一边把肚兜带子系上,瞪着眼恨恨道:“你还不去伺候爷,在这里愣着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你迟早还不得有这一遭?”
“姐姐,书房有云裳在那儿呢,我在屋外好像听着你的声音不像你说的那般……”一句话就把金钏儿弄个大红脖子,气得拿起炕上的靠枕就要砸过去,慌得玉钏儿赶紧躲到门口去,“人家说的是实话嘛。”
“小蹄子,那能一样么?那是第一次,现在……”话一出口,金钏儿觉得越说越不堪,赶紧收口,“好了,日后有你明白的时候,赶紧把我绣鞋拿过来。”
冯紫英见着练国事时,练国事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摆在书案上的一篇文章。
“紫英,你这篇文章可是要发在下期《内参》上?”练国事很有兴趣。
这篇文章题目是《正确认识当前最紧迫的几个问题及其辩证关系》。
“嗯,君豫兄也感兴趣?”冯紫英笑了笑,“这篇文章比较长,我刚起了个头,算是上半部分,估计需要写成三到四部分,分成几期来刊载。”
“我就看了前面几段都很有意思,嗯,经济问题,军事问题,财政问题,贸易问题,每个问题都还存在着几个方面,以及问题与问题之间的关系,每个大问题与其他问题的关系,是不是打算这么写?”练国事点头,“可这个‘辩证’是什么意思?”
“辩通辨,即判也,但意义更丰富,可以解释为经过观察分析之后的断定,证,就好理解了,但更复杂,可以理解为谏诤,也可以理解为参悟,还可以理解为验明的意思,但我觉得几者合起来,就可以理解为能够客观公正的参悟验明的意思,而辩证合二为一,即为对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事物通过全方位的观察计议之后得出的准确判断。”
练国事大为震惊,他知道冯紫英时政策务方面的能力无人能及,但是没想到这家伙对说文解字的研究也有如此造诣,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现在他才不关心冯紫英说文解字的能力,他更感兴趣的是冯紫英对几大问题的研究和分析,嗯,还包括那其中的辩证关系。
“嗯,我大略明白了,看样子你这一趟西疆加江南之行让你收获颇多啊,居然有如此多的感悟,都可以就这几项事务来进行论证了。”练国事不无羡慕。
他也是翰林院修撰,甚至他是状元,还比冯紫英早一年除官翰林院修撰,但是论名气,论影响力,论在上官面前的话语权,根本无法和冯紫英相比。
现在他就只能在翰林院里修修史,制制诰,写写起居注,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生活没太多意思。
可想想起码还要熬几年才能从翰林院出去,到地方也好,进六部也好,可自己在翰林院中什么都没学到,还不如好好读一读《内参》感悟还多一些。
可看看冯紫英现在随手就能下笔千言,而且动辄就是要在《内参》上发表,而自己也可以写文,但写什么?
《内参》的要求就是要贴近时政实务,不刊载那些诗词歌赋,因为这本来就是为内阁和六部都察院以及皇上提供参考的东西,诗词歌赋对朝政大计意义不大。
“君豫兄,我也是走了一趟宁夏甘肃,又下了一趟江南,加上对辽东登莱的军务有些了解,所以觉得,这朝廷现在处于一种杂乱无章的状态,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找不到主心骨一般,不知道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做了这件事情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会对另外一件事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大家都有些只顾着自己这一摊子事儿,户部的只管着多收田赋商税回来,开海能收银子回来就行,兵部只顾着我要把辽东守好,那就需要不断的增兵增饷,却不管财政能不能支撑,工部只顾着漕运顺畅,道路通畅,修修补补,却没认真规划构想过,如果我们可以把海路打通,水陆联运,对整个辽东的防务有多么大的帮助,他们都是只看自己这一摊,或者说也不想去管别人,那是该内阁考虑的,可内阁呢?全然没有考虑过这些事务里相互牵扯影响的问题,……”
“所以你打算好好这些事情和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写一写,捋一捋?”练国事颇为兴奋地道:“紫英,为兄文笔虽然不敢和子逊比,但是也算差强人意,让为兄来当你这个助手,如何?”
冯紫英笑了起来,“君豫兄,您这样的大才,我可用不起啊,怎么,你这难得登门一回,就是为这事儿?不是吧?”
练国事也笑了起来,“愚兄这算什么大才,方正之木而已,却缺乏砍削成材,怎么紫英你还对愚兄挟技自珍么?”
丁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加入,壮大(第一更!)
冯紫英无奈地摇摇头,“君豫兄,小弟这点儿本事你还不清楚?不都是我们在书院里大家探讨的么?只不过小弟这一两年跑的地方多了一些,见的东西多了一些,思考的问题也多了一些罢了。”
“不一样。”练国事摇头,“愚兄原本觉得你在书院里就很不一般,但是没想到你大比之后馆选庶吉士变化更大,或许你说的你跑西疆,下江南,都对你有帮助裨益,但你这变化也太大了,愚兄觉得我们和你比起来是越甩越远,现在就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日后我们甚至连和你谈话的内容和资格都没有了,所以才想要毛遂自荐一番,就是不想被你甩太远。”
见练国事如此认真,冯紫英也郑重起来,“君豫兄,你是当真的?”
“当然。”练国事昂然点头,“所以紫英你无需忌讳什么,以你为主,只要觉得用得上愚兄的,只管吩咐。”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
很快他就要去扬州开始启动银庄的筹建工作,预计也就是十日以内。
扬州那边固然有汪文言等人的协助,但是自己也的确需要一个能精于官府这边事务,最好还要有一个有一定身份的人物来协助自己,这样一来和扬州各方人物打交道也显得更正式一些。
汪文言他们毕竟还是挂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的身份,很多时候也会有一些限制,而如果练国事出面,堂堂大周翰林院修撰,那就无人能质疑了。
更为关键的是练国事整个同学中虽然不是最亲近的,但却是对自己印象最好的,态度最友善的,只不过练国事比自己要大好几岁。
或许自己对此并没有什么,但是对练国事来说要说没有一点影响不可能,这也是为什么练国事这一年多对自己态度依然亲近,但是却不及方有度他们来往紧密的缘故了。
像现在的方有度算得上是和自己最密切最亲近的了,还有像许其勋、贺逢圣、范景文、郑崇俭、孙传庭等人,都慢慢开始向自己靠拢。
哪怕他们意识到或者没有意识到,但都不影响这样一个趋势。
毕竟自己现在已经是翰林院修撰,无论是身份地位上,还是在朝中影响力上,都已经远远地把他们甩在了身后几个段位了。
当他们觉得自己还有希望追逐上自己时,他们可能还会有一些嫉妒心理,但当他们意识到望尘莫及时,那么他们就会迅速的调整心态,进入真正仕途奔行的官员状态。
有着这样一层同年同学关系,外加一个看上去更为美好的前程,而且在很多方面,自己也为他们创造出了许多机会,而且关键在于他们的治政思路,或者说世界观价值观还处于一个日渐形成的阶段,尚未完全定型,自己通过各种方式来影响他们,让他们意识到走这样一条路,会更加光明美好,何乐而不为?
“君豫兄,小弟当然欢迎你参与进来,嗯,小弟等一段时间就要去扬州,目的就是要为开海之略在辽东登莱的第一步——打造造船业及其相关的营生做前期准备,嗯,准确的说就是筹建银庄,为登莱那边的产业营生提供钱银支持,小弟也很需要一些人手来协助。”
冯紫英看着练国事,“如果君豫兄有兴趣的话,我们就先解决黄大人那边的问题,不过有小弟这个先例,估计黄大人那边应该会允许。”
冯紫英几乎是被内阁直接借调出来了参与到开海之事中来,名义上他还是翰林院修撰,但实际上他更多的是在文渊阁下边做事,而且因为没有具体经管,大部分时间都是由他自己掌握,所以也是格外自在。
练国事也很羡慕冯紫英这种自由自在,而且还能把事情也做了。
哪像自己成日里龟缩在翰林院里写些不知所谓的制诰和起居注,要不就是没完没了的读史,寻找其中疑问差错,提出来讨论修缮,可这些事情有意义么?
原来也许不觉得,好像翰林院几十年来都是如此,甚至前明翰林院也是如此,怎么自己就不行了?不就是熬么?
可看到冯紫英在外边干得风车斗转,不仅仅是他练国事,他发现连黄尊素和杨嗣昌等人都一样有些做坐不住了。
“哦?银庄?去扬州,为什么选择扬州而不是金陵或者苏州?”练国事来了兴趣,“另外,你说要在登莱辽东打造造船业,可是像宁波、泉州这些地方造船业已经有相当基础,纵然有辽东——登莱航线靠近的缘故,但是这样巨大的投入划算么?日后如何来支应这个行业?”
单凭这就几句问话,冯紫英就知道练国事是下了决心不想在翰林院里修史制诰混日子了。
银庄落足扬州而不是金陵或者苏州,当然有原因,而造船业必须要在登莱辽南发展起来自然也有道理,这些都可以留下来慢慢计议,但练国事下了决心,就让冯紫英很高兴,说明对方是真心放下一切,要干一番事业来了。
“君豫兄,看来下的工夫不浅啊。”冯紫英朗声大笑,“是不是早就不耐烦了,看着小弟撸起袖子大干,你却在一边干坐,这滋味很难熬吧?”
“哼,不仅仅是我,真长和文弱不也一样?不过真长和你不熟,文弱还有一个老爹压着,所以都只能忍着,愚兄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估计如果愚兄在你这边干顺手了,他们就会坐不住了,甚至还能刺激一下前几科的前辈们。”
练国事话语里充满了诙谐风趣。
这大周每科春闱大比都有三名状元探花榜眼直接进入翰林院,还有一些馆选庶吉士观政结束进入翰林院,这个数量都不小。
当然也会陆续有一些出去外放或者到六部里去,但作为其中中坚力量的史官,包括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检讨(从七品),却没有定员,一般比例是按照一个修撰两个编修四个检讨来配备,相当充实完备。
这也就意味着像现在翰林院中有六个修撰,那么就会有十二个编修和二十四个检讨,当然这个数量也未必完全准确,但大体是来按照这个规格来配备的。
“呵呵,君豫兄,咱们暂时还顾不了那么多,把咱们自己认定的事情做好,上报君王朝廷,下不负黎民百姓,此心足矣。”冯紫英很潇洒地道:“小弟也知道这桩事儿引起了很大纷争,也会触及很多人利益,但是若无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气概,又如何能做成大事?”
练国事能听明白冯紫英话语中的含义,利之所系,自然很多人就会趋之若鹜,若是不能有大决心大毅力坚持本心,那就势必难以在这样一场大潮中坚持下去。
“紫英,愚兄的性子你也明白,若是愚兄认可认定的,便会毫不犹豫坚持去做,但若是愚兄难以认同的,那么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愚兄会主动退出。”练国事正色道。
“小弟明白君豫兄的心志,那小弟就欢迎君豫兄加入进来,小弟也会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理念和盘托出,先申明,君豫兄,道不可移,但术则可用,这也是我们所要面临的真实形势所决定,这一点小弟可要先提醒君豫兄,莫要因此而产生误会了。”
冯紫英的提醒让练国事大笑起来,“紫英,你莫非真的认为愚兄就是方正迂腐之人?做大事不拘小节,你我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当然要面对现实,不违道义,不失大节,不逾底线,其他皆不足道。”
不违道义,不失大节,不逾底线,嗯,这三句话怎么听都像是自己的话才对,从练国事嘴里出来,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感触了。
看来自己多多少少都还是对身边人,尤其是这些同学们产生了一些影响,这可不仅仅是蝴蝶翅膀那么简单了,甚至可以说是从为人行事的根本上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讨论开海之略的几桩事情一直从申时到戌时,冯紫英还专门留了练国事吃饭。
这也是练国事第一次在冯府吃饭,对于冯府丰富精致的饮食也是赞不绝口,也让冯紫英颇为得意。
这其实也是金钏儿的手艺。
金钏儿自然明白冯紫英能留饭的人与爷关系非同一般,当然要展示一番。
送走了练国事,冯紫英觉得时机日趋成熟了,或许自己真的该上书内阁,就开海方略成立一个专门协调机构了。
其实原本中书科就是一个很合适的部门,适当扩展一下权限,可以成为皇帝和内阁之间的纽带,也可以借助内阁和皇帝的权力影响力插手六部事务,可谓最合适的所在。
只不过现在的中书科还纯粹就是一个摆设,要改变这样一个机构,将其提升到近乎于未来国务院办公厅兼发展研究中心的位置上,还真不容易。
不过自己真的把中书科地位提高和扩展了,像贾家为宝玉的考虑岂不是又要落空了?
丁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勾心斗角
文渊阁里。
坐在上首的叶向高和方从哲都饶有兴致的阅读着这厚实的一叠文章。
当叶向高看完一页,便要递给方从哲,方从哲看完又递给齐永泰,齐永泰看完又递给李廷机。
四位阁老就这样以传阅的形式来通读这份通政司送来的文稿。
按照大周朝制,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所有公文都要经由通政司才能传递到内阁,内阁计议之后才上报皇帝,皇帝批阅后下到内阁在转给通政司分发各部,当然在分发各部时,六科给事中会进行审查,若无异议便可执行了。
当然这是正常情况下,特殊情况下,比如军情、疫情、灾情等等可以直接从地方府县直达内阁甚至皇帝手中,但这非常态。
“乘风兄,你也是才看到么?”李廷机微笑着问把文卷递过来的齐永泰。
“嗯,紫英倒是和我说过,但是却只是口头一说,他也说要以书面形式正式递交给内阁,以翰林院的名义,这样能够更正式和详实。”齐永泰泰然自若地应道:“他甚至向我建议,这份策划建议其实可以结合未来几期《内参》中他撰写的一篇文章来看,这样可能更够更清晰的表明当前朝廷需要解决的一些问题,以及可以采取的办法策略。”
齐永泰话音未落,方从哲却接上话了,“是那篇《正确认识当前最紧迫的几个问题及其辩证关系》?”
齐永泰扬了扬眉,“中涵兄也看了?”
“看了,只是第一部分,嗯,视野角度很犀利啊,乘风,你这个学生堪称天才鬼才啊,考虑问题和常人不一样,原来我也认为他可能会有失偏颇,但现在看来,很全面细致,更能透过一些表面的东西来分析出不同的道理来。”
方从哲面色不变,“不过有些方面感觉牵强附会了,或者说危言耸听夸大其词了,有些地方则由过于轻描淡写了。”
齐永泰也一笑置之,“中涵兄,他才十七岁不到,能有多深刻认识?跑一趟西疆和江南,难道就能把一切都了然于胸?朝廷之事牵扯方方面面,岂是他这个年龄就能领悟透的,先打磨几年吧,现在他写的东西能让中涵兄一笑,足矣。”
齐永泰的漫不经心让方从哲心中也是憋闷。
这个家伙还真的对他那个学生满怀信心呢,但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小家伙真的厉害,自己若是有这样的弟子,一样会老怀大慰。
几个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也把这份建略大略读了一遍。
叶向高容色沉肃,读完之后,又瞑目沉思了一阵,这才启口,“中涵,乘风,尔张,这虽然是一个大框架,但是老夫觉得已经相当完整了,和上一次紫英来咱们这里说的情况又有许多完善,只是提出的许多东西都是前所未有,动辄横跨户部、兵部和工部,还牵扯到地方,又没有前例可依,如紫英在卷中所言,须得要开天辟地,另起炉灶。”
其他几个人都不言语。
首辅有决断之权,除非其他几位阁老全数反对,基本上在这种方略上他可以一言而决,当然最后还需要上奏皇上。
“登莱总督衙门也是新设,是否可以置于其下?”李廷机迟疑了一下,这才建议道。
“不妥。”齐永泰断然否定,“银庄之事如何能置于登莱总督府之下?另外牵扯到海贸市舶司,勾连甚广,户部岂能容忍登莱总督插手?”
李廷机也觉得的确如此,武勋那帮家伙若是能逮着这个机会,那还不把这点儿银子给折腾光?绝不能让他们占主动。
“嗯,我想差了,的确不妥。”李廷机也很爽快的撤回了自己的建议,“可是若是设立于户部之下,又因为要设立船厂,打通航线,甚至还要勾连日本朝鲜和虾夷地等,这却非户部职责,也是不妥啊。”
“的确如此,户部事务占大头,但是咱们最初的初衷却是以九边防务尤其是西疆防务和辽东战略,兵部肯定希望要在中有发言权,总不能真的让登莱总督直接干预吧?”齐永泰插话道。
内阁中没有哪位喜欢武勋,在这一点上士林文臣无论南北,态度都出奇的一致,所以兵部必须要由文臣掌握,也必须要凌驾于各镇总督总兵之上,哪怕总督的品轶已经是一品,总兵也多是二品,但是一个三品的兵部侍郎一样可以让你俯首听命。
“还有工部,造船,建设码头,另外航线的探索建设,都归工部所辖,乘风,你这个学生胃口很大啊,甚至提出了要考虑主动控制东番和澎湖,彻底纳为大周管辖,可这开支从何而出?工部在其中当起何等作用?”
叶向高和工部尚书李三才一直关系密切,他也有意延纳李三才入阁,但是遭到了方从哲和齐永泰的坚决反对。
永隆帝也对此事态度模糊,更倾向于让兵部尚书张景秋入阁,但这又为叶向高和李廷机所反对,此事便一直拖了下来。
叶向高的话让齐永泰有写难以回答实
际上他也看到了这一点,对冯紫英的擅生事端也有些不悦。
本来说开海就说开海,说筹建银庄就筹建银庄,却又突然的提出了这个控制东番和澎湖的的设想,横插在里边,显得不伦不类,极大的干扰了主题。
沉吟了一下,筹措了一下措辞,齐永泰才缓缓道:“东番之地一直横亘于福建之东,包括澎湖,已经日益成为倭寇和海盗在东南沿海藏身隐匿的一个天然渊薮,而且《内参》中《海外奇谈》不也有介绍,东番多有金银矿藏,且北面多有肥田沃土,几年前便有红毛番和佛郎机人意图立足于此,被我水师驱除,但若是继续放任不管,难免会有肘腋之患啊。”
叶向高淡淡地哼了一声,“乘风,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开海举债,是打通航线,其他事务如何能裹挟其中?就怕是你这个弟子受人怂恿蒙蔽,才会有此建议了。”
齐永泰只能起身一礼,“进卿兄说得是,下来之后下官会好生批评紫英。”
“那倒也不必,此子想法是好的,但是失于操切,完全可以等几年来做嘛。”叶向高摆摆手,把话题拉回来,“言归正传,中涵,乘风,尔张,这等事宜纷繁复杂,牵扯甚广,建略中所言也的确有些道理,单是某一部来经办,的确会受到各方掣肘,怕是拖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行。”
叶向高和齐永泰、李廷机都点头称是。
这是摆在面前最现实的问题,不明确事权,谁来做,有多大权力,怎么做才能做成,这些都要明确清楚,否则只会遇到权力就抢就抓,遇到事情和责任就推。
“此份建略倒是把基本框架梳理清楚了,但怎么做,大体也知晓,但是谁来做却空悬在这里,乘风,你这个弟子厉害啊,是故意给我们设了一个套么?或者还是他早就胸有成竹?”叶向高斜睨了齐永泰一眼。
“进卿兄太高看紫英了,他若有此等本事,只怕早就迫不及待的写出来了。”齐永泰摇头苦笑,“估计他也是考虑到牵扯到诸部事务和地方配合,还有诸多经济营生方面都是从未接触过,自己心里也没数,所以干脆就把这些都和盘托出,把难题交给我们吧。”
叶向高深看了齐永泰一眼,却没有做声,而方从哲则若有所思,捋须良久不语。
李廷机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此事总归要有一个解决方略,交给户部,兵部和工部就不干,交给兵部,只怕捅出了窟窿户部又要跳脚,工部也要扯后腿,最好能几者兼顾,同时还牵扯都许多以前都未接触过的事务,破天荒的第一遭啊,……”
见几人都拿不出意见或者不肯表态,叶向高也只能摇头,“既如此,大家都回去再好好琢磨一下,此事不能拖,皇上也在催我们拿出方略来,尽早敲定,王子腾也是三天两头来问,所以大家都想一想,如何圆满实现这个目标,达到最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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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永泰一回家,便立即让人通知冯紫英来府上。
与此同时叶向高,也把李廷机留了下来。
“尔张,你看出来了么?”叶向高嘴角含笑,“老齐他们也有些坐不住了啊。”
“不是老齐他们坐不住了,是大家都坐不住了。”李廷机也是微微一笑,“既然这件事情挡不住,连皇上都着急,那么就只能考虑如何让这件事情能按照他们设定的路径来做,不要太过逾线啊。”
“嗯,你看这东番之事是否是乘风在演戏?”叶向高问道。
“不像。”李廷机思索了一下,“老齐前两次的主要心思还是在辽东的军务上,嗯,甚至对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的连接都很感兴趣,这也是他们北地士人根本,我看张怀昌也频繁去齐永泰那里啊,估计也在给齐永泰施加了很大压力。”
左都御史张怀昌是辽东人,最坚定的保卫辽东派。
丁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人事,党争
“嗯,既然如此,那你觉得此事该如何来处置?”叶向高也皱起了眉头,“老夫总感觉这个方略里边,冯紫英所谋乃大啊。”
李廷机笑了起来,“进卿兄,任谁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只怕都要好好谋划一番,若是蹑手蹑脚,小家子气,齐永泰和乔应甲又岂能看得上此子?”
叶向高想了想也是,好不容易营造出这样一个机会来,若是不能抓住,只怕齐永泰他们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苦苦支撑情形下的北方士人好不容易抓住的一个机会,嗯,应该说这个机会也是充分考虑了南方的利益,否则也难以获得南方士人的支持。
这个朝廷中谁占上风谁居于下风,既要看在内阁六部中南北士人的势力强弱对比,更要看一个时段中朝廷资源向哪一方倾斜,而皇帝就是居于其中平衡者,自前宋以来,到前明、大周,南方士人的势力稳居上风,而且优势也越来越明显。
为了维系南北平衡,皇帝不得不在其中充当平衡的砝码,并不断在朝廷政策中予以调整弥补,像科举中的举人进士名额分配,武勋群体的盛衰,其实都是一种表现。
当然无论是南方士人还是北方士人都同样清楚,这种平衡必须要有,南方居于优势,北方处于劣势,这种大格局不会改变,但是却又不能让北方过于处于劣势。
一旦这种微妙平衡失衡,那么就有可能导致一些难以预料的结果,比如北方民乱叛乱,或者外敌长驱直入,这也同样不符合南方士人的利益,从另一个角度来数,北方广大地区也是南方商品的主要市场,一旦损失了这些地区的市场,南方也一样会有切肤之痛。
正因为如此,这样一个开海之略在叶向高和李廷机以及方从哲他们看来,其实也算是一个对北方衰落多年的弥补,一旦甘肃、宁夏两镇和辽东局面真的无法挽回,对南方来说一样是一个巨大威胁。
所以他们也才会斟酌再三之后,相互妥协支持这样一个方略,把更多的心思花在这个开海之略中如何为各自所代表的阶层群体争取更大的利益。
“嗯,说实话,冯紫英此子的确有些本事和眼光,提出的这个方略兼顾了各方利益,连老方都无话可说,一旦开海事成,南直、两浙、江西的丝绸、制茶、瓷器产业必定会有一个相当大的发展,我们闽地不过也就是在制茶、瓷器产业上能有所得利,当然海贸本身就是我们的强项,这也是我们理所当然该拿到的,……”
叶向高捋须轻叹,“此子巧妙地以打通辽南——登莱航线为饵,硬生生把咱们闽地和两浙的海商给撕裂开来,割走一块到山东去,但是却又不至于伤及咱们闽地和南直的元气,让咱们和老方都只能欲言又止,自己憋着气还不能说,拿捏的火候相当好啊,你说这是冯紫英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皇上出手了?”
李廷机也点头认可,“如果不是老齐的手腕,估计就是皇上的意图了,嗯,冯紫英虽说有些眼光才华,但是这等火候的一刀,怕是玩不出来,我觉得老齐那方正性格,都悬,多半还是皇上的手法。”
二人都认同,这等老辣深沉的一手,冯紫英再说不凡,但这是经验经历的问题,应该玩不出。
“既然是皇上态度都明朗了,那么尔张,你觉得此事该怎么处置?”叶向高越发觉得此事须得要考虑周全,“虽然这份方略中没有提特许金和举债所质押的市舶司未来海税,但感觉冯紫英信心十足,你觉得呢?”
李廷机也皱起眉头深思。
开海涉及两笔收入,一是特许金,二是海税。
特许金名义上是一次性的,但是一来有年限限制,冯紫英在方略中提出几种可能性供选择,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另外也需要根据海贸路径和交易产品类型来确定,提出可以对进口有利于大周需求的特定产品予以优惠,比如金、银、铜等贵重金属,比如火铳、火炮和特定植物种子、木材、药材类的货物。
加上随着海贸扩大,可能每一年都会有适当的人数增加,当然增加数量不宜太多,需要有一种规则来进行约束,以保证第一批参与者利益,比如需要经过首批者和户部或者市舶司商议确定。
海税也就是举债用于质押的。
目前只能根据私下掌握了解的一些海贸数据来进行分析评判,根据特许情况,和开海几处港口的贸易量来大致确定标准,但考虑到一旦全面整是开海,这海贸发展会迎来一个较大规模的发展,尤其是和西夷人的贸易呈现出稳步上涨的规模,佛郎机人和红毛番都对与大周的贸易极为感兴趣,对大周最大的几种出口商品也是极为渴望,丝绸、瓷器、茶叶,未来可能还有更多的需求。
“进卿兄,如果按照冯紫英的设想,无论是特许金和海税规模都会呈现出一个稳步增长的态势,而且其在《内参》中《海外奇谈》也谈到,除了红毛番和佛郎机人外,西夷还有许多希望和大周建立起贸易往来的国度,只不过限于目前东方航线基本上被红毛番和佛郎机人所垄断,所以暂时没有进入,但是既然有两家了,就必然会第三家、第四家,所以我也相信这一点,那就是特许金和海税都会持续增长。”
叶向高知道李廷机明白自己的意思了,“那户部……?”
“嗯,户部必须要控制在我们手里,郑继芝也该致仕了,他不是三年前就写了致仕请求么?”李廷机建议道:“若是官应震进了户部,那么是否可以让明起担任尚书?”
黄汝良字明起,他现在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执掌翰林院院事,和叶向高、李廷机一样,都是福建人。
叶向高缓缓摇头,“明起资历还是浅了一点儿,皇上那里通不过,另外中涵也不会答应。”
李廷机也皱起眉头。
南方士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像方从哲这些南直和两浙士人就与他们这帮福建士人就貌合神离。
在首辅争夺战中,方从哲失手与叶向高,就一度让双方险些翻脸,但是考虑到北方士人这两三年里势力日增,所以双方还是握手言和,进而把本属于北方士人的李三才、赵南星关系拉拢进来。
但北方士人也没有闲着,着力拉拢湖广士人,而且也取得了明显成效,像湖广派的柴恪、官应震、杨鹤目前看似中立,但其实已经有些倾向于北方士人,所以这也让南方士人有些紧张,更需要团结。
“汤嘉宾(汤宾尹,字嘉宾,南直隶宣州人)?”李廷机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户部关系重大,崔景荣作为北人被挪到吏部之后,官应震要出任户部右侍郎,郑继芝离任的话,就找不到一个资历合适的非北方人来担任户部尚书了。
汤宾尹算是一个合适的,而且汤宾尹和叶向高、李廷机等人关系都很一般,反而和方从哲关系密切,从这个角度来说,恐怕皇上那边是愿意乐见其成的。
但汤宾尹和武勋以及太上皇关系密切,这却又是一个问题,皇上会同意这样一个角色出任户部尚书?
叶向高缓缓摇头,“嘉宾资历倒是够了,但他和太上皇关系太密切了,单单是这一点也就罢了,关键在于他和义忠亲王还有往来,皇上怕是容不得的。”
“那赵南星?高攀龙?”李廷机迟疑地问道。
“高存之(高攀龙,字存之,南直隶无锡人)倒是合适,但齐永泰他们不会答应。”叶向高也在苦思,“赵梦白(赵南星,字梦白,北直隶真定人)在家中赋闲太久,只怕难以服众啊,而且齐永泰、乔应甲他们恐怕都对梦白已经心生疑忌了,觉得他是第二个道甫了。”
赵南星字梦白,李三才字道甫,二人都是北方士人,但是却和南方士人交好,这让齐永泰、乔应甲、亓诗教这些北方士人首领对这二人都是有些不满。
叶向高连续否定了几人,李廷机也没辙了,“进卿兄,户部尚书人选要选好才行,我看皇上有意要让张景秋入阁,只怕咱们最终犟不过啊,那户部尚书就更需要在我们掌握中了。”
叶向高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但选不出合适的话,那还不如让郑继芝继续,起码他不会彻底倒向谁,他现在只想挣一份名望。”
“可是官应震也要入户部,我们怎么办?”李廷机有些着急。
“让明起(黄汝良)担任户部左侍郎。”叶向高脸色一沉,“让高存之(高攀龙)接替明起(黄汝良),中涵(方从哲)也该没多大意见才对。”
设想是美好的,但是这一番人选确定,都还要经历几番交锋和妥协才行,叶向高和李廷机都很清楚。
丁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计议,手段
冯紫英赶到齐永泰府上都是酉初三刻了。
这段时间他也没敢乱跑,知道各方大佬可能会随时召见,特别是文渊阁几位,但他也不想见人,尤其是那些成日里来送帖子的,都快成了累赘了。
王子腾和牛继宗也很活跃,冯紫英不知道他们是否与戴姓内侍有瓜葛。
但戴姓内侍的底细他也很快就打听清楚了,大明宫内相戴权的嫡亲侄儿戴滂。
找来说这种叔侄都当内侍的还是不多见,不过据说这位戴滂居然是结婚生子之后才来当的内侍,估计应该是戴权的延引之下,仰慕权势,所以才宁肯去势进宫。
戴滂在延寿宫为掌宫内侍,也算是实权派。
戴家原籍金陵,应该说是和四大家都是有些瓜葛的,但目前随着元熙帝逊位,戴氏一族在这里边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冯紫英也一时难以判断。
这段时间里京里边的动静很大,涉及到一系列的朝中春季人事变动即将拉开序幕,不少蛰伏在京中的官员们也开始活动起来。
加上涉及到开海必定会新设一些衙门,比如几大市舶司,比如办理开海举债的衙门会不会新设或者新增官员,这都是牵动万人心。
至于说蜂拥而至的江南豪商巨贾们,那就更是不计其数了,涉及到如此大的利益,没有哪家能无视。
所以冯紫英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能不见客就尽量不见客。
翰林院那边对他已经没有要求,黄汝良特批他可以在家中办公,所以他去翰林院时间也很少了,倒是像方有度、范景文、贺逢圣几人都频频登冯府门起来。
见冯紫英进门,齐永泰就直接摆手示意入座。
“黄汝良把你这份建略递进了内阁,今日内阁计议了,分歧很大,你是怎么考虑的?另外为何将东番之事牵扯进来?”
开门见山,齐永泰也知道内阁中几位这么久来相互切磋探讨妥协,各自下来还要和自己这一阵营的人计议,这么久也已经差不多大方向定型,但是下一步就是涉及到具体操作了。
“齐师,可是置于户部之下难以成行?”冯紫英早就料到,以内阁这几位尿性,肯定不可能将专司开海举债事务置于某一部,无论是户部还是兵部,或者工部,虽然看起来,户部应当是主导。
但看看户部现在情况,尚书郑继芝是湖广人,崔景荣是河南人,哪怕转任吏部的话,接任的官应震又是湖广人,以湖广派和北方士人关系日趋走近的情形下,恐怕叶向高、方从哲他们都很难容忍让户部实力周让庞大到一个他们难以控制的境地。
平衡是大周朝廷运行的一个基本要素,无论是皇帝还是士林文臣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一旦打破,那么就会引起很大震荡,极大拖累朝廷运转,所以无论是叶向高、方从哲,还是齐永泰都不愿意见到这等情形。
“置于任何一个部之下,只怕都难以服众,会引发很大纷争,而且不利于各部的架构稳定。”齐永泰注视着冯紫英,“你有何建议?”
“中书科如何?”被齐永泰看穿之后,冯紫英也没有客气,径直发表自己意见,“中书科本为皇上和内阁之间的纽带,但自唐以后,便沦为鸡肋,据闻朝中又有传言欲以中书舍人为酬,以安抚文臣子弟,甚至可能大规模增加中书舍人名额,岂不成了国子监荫监第二?”
齐永泰皱眉。
中书科的确是一个鸡肋,唐以后,两宋和前明皆为养闲之地,实际上就是作为略高于国子监荫监的所在。
毕竟中书舍人也是从七品官员,给致仕文臣的子弟们一个安抚,也说得过去,所以这中书舍人的从七品职位从前明定额二十人,后缩减为七人,到大周又膨胀到了现在大周的十余人
基本上像阁老和六部尚书致仕,都能给予其子弟一个中书舍人的特殊恩荫,类似于给武勋子弟在龙禁尉中安排一个闲职,只不过中书舍人属于文官清贵,名义上还是替皇上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
齐永泰身兼吏部尚书,自然清楚这一提议,实际上这个建议在沈一贯致仕时就有人提议了,不过当时永隆帝没有接受,但是随着萧大亨、郑继芝都陆续面临致仕,所以这个问题也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中书科是继续维系原状充当文臣重臣们致仕给子弟的一个安抚,还是像冯紫英所建议的这样把中书科的职责进行变革调整,作为一个置于皇上和内阁之下,联结六部的衙门?
齐永泰先是皱眉,后又慢慢舒展开来,觉得这个建议很有意思。
若是要新设一个机构,其复杂程度不言而喻,面临的各种阻力也会巨大,这意味着要分各部的权力,但是这中书科本身就存在,只是原本的职权从唐以后嬗变,现在重新进行明确定制,起码阻力要小得多。
“中书科现在是一个空壳,而且中书舍人不过是从七品,如何能承担起这个职责?”
“齐师,其实这很简单,黄大人可以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掌院事,难道就不可以其他户部工部甚至兵部某位侍郎来掌中书科事?无外乎就是假借一个名义而已,而且您也很清楚,开海举债乃至东番之事,根本就不是原来的中书科的职责范围,中书科原来的那点儿事儿也根本无法和开海之略相提并论,但是如果要新设一个衙门,费时费神,且扯皮牵缠,而在中书科的职权重新定职定责,就要简便许多。”
冯紫英进一步道:“而且以学生之见,这中书科原本职责就和翰林院有些重叠,要么裁撤,要么就另起炉灶,现在赶上这样一个机会正是时候,而且中书舍人本身就是不定额之编,甚至其品轶,均可灵活掌握,……”
冯紫英的话让齐永泰陷入了沉思,不得不说自己这个弟子真的是头脑不一般,总能从一些不同角度来考虑问题,中书科本身就自己原来觉得应该裁撤的机构,但是现在看来保留下来留作新用,显然更合适。
只不过要说服叶向高和方从哲还得要花些心思,免不了还会有一番切磋交锋和妥协了。
“这个中书科你的意思就是专门为开海而设?”齐永泰觉得如果这样,恐怕也会有人对此有异议。
“倒不一定,开海之略前期肯定会纷繁复杂一些,因为牵扯几部,但是逐渐走上正轨之后,这更像是一个协调机构,当然也有其特定职责,具体如何来,就要看齐师你到时候的想法了,要么新设,要么扩张中书科,中书监中书省,重新定职定责,将开海之略纳入其工作范畴一部分,……”
被冯紫英的话给吓了一大跳,这中书监和中书省就完全是两个概念了,在曹魏和唐代,那几乎就是宰相机构了,那这内阁往哪里摆?
缓缓摇头,但是齐永泰内心已经有些动摇。
或许当下这种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这一结构真的有些不太适应形势了?
就像这个开海之略一样,户部工部和兵部都想要伸手,但是却明显哪一家都难以吃下来,冯紫英提出这个暂时以中书科的壳子来作为临时性处理事务的方案算来算去还真的是最好的办法了。
“此事我在斟酌一番,对了,东番之事为何这个时候提出来?难道你不明白轻重缓急?”齐永泰想起这个事情又有些生气,“多一桩事儿就多几分羁绊,你难道不明白么?”
“齐师,弟子也知道此事的确不该在方略中提出来,但是弟子担心这拖上几年,恐怕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就会抢得先手,而且弟子以为这东番之地并不会牵扯朝廷太多精力,完全可以调动民间力量来进行开发,朝廷只需给予一个名义即可,最不济只需要中书科职责中带一笔即可,便宜行事嘛。”
冯紫英笑嘻嘻地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开发东番他自然也早就有了一番考虑,现在这个时代的人对于这类岛屿土地和拓殖开发都不太看重,总以为自己是中央之国,地大物博,不在意这些原本就属于我们的土地。
像东番早在三国时代就纳入了中国,而宋元时期便已经明确官府管理,只是这个时代粗放式的管理方式让人很无语,冯紫英当然不会容许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东番的丰饶,加上特殊的位置和意义,也决定了这里必须要尽早开发,而且还可以此吸引更多的人加入自己阵营来。
“哦?”齐永泰岂有不明白自己这个弟子的,立即听出了其话语中隐藏之意,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你有其他想法?”
“嘿嘿,瞒不过齐师,的确有些想法,而且东番之地和其他截然不同,弟子以为亦可作为朝廷对外经略的一个尝试。”冯紫英点头。
”嗯,既如此,仔细写一个条陈来,让为师好好看看。”齐永泰放下了心,只要是对方有想法就好。
丁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统一战线?
“那弟子回去之后便尽快写出来。”冯紫英也没有推辞,而且这也是他非常看好的一步棋,未来的效用会超出许多人的想象。
开海之略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当然不能掉链子,也要举全部力量帮助齐永泰在内阁中和整个北地士人乃至整个大周士林文臣中站稳脚跟。
齐永泰目前是他最大靠山,而且作为吏部尚书出身,齐永泰对自己未来有着无可比拟的帮助。
而齐永泰未来发展势头越好,对自己帮助也越大,只不过北地士人在大周朝廷中还没有做到过首辅的历史,顶多就是次辅,所以冯紫英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改变历史。
目前大周也处于一个比较混沌的阶段,由于开海之略的推动,使得南北的利益现在交织在一起。
部分南方人的利益已经与北方连为一体,而相反南方内部反而有了一些矛盾,所以现在在南北士人之间同样也是处于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
这也是原有固化利益结构被打破之后带来变化,这种情形还要几年等到利益结构重新固化下来之后,才会形成新的格局。
“嗯,紫英,你这几年好好多做一些事情,皇上和诸公都能看得到。”齐永泰满意地捋须微笑,“虽说叶方李几位以及六部诸公都各有各的想法,但是对于真正表现优异的年轻人,他们也不可能视而不见,你这两年做得很好,稳住这种势头就好。”
“弟子明白。”冯紫英也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年龄就担任从六品的修撰,已经是超乎寻常了。
如果再要继续擢拔晋升,估计也的确有难度了,便是立下功,估计永隆帝和朝廷也只能从其他方面给一些补偿了,比如封妻荫子。
想要在职位上更上一层楼,估计要熬两三年以后了。
二十岁之前如果只能能再进一级甚至两级,熬到正六品或者从五品,争取尽快下地方去执掌一方,也算是有一个机会能对这个时代进行一个最直观最细致的观察了解。
那么有了这份经历再杀回中央来,就可以有更充足的底气来考虑更多了。
“对了,汝俊说,你兼祧长房欲娶沈氏女,由他作伐已经定亲,那么你三房婚事是如何考虑的,他说你也有人选了?”齐永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沉郁。
沈珫是乔应甲的同年,沈家也是苏州名门,乔应甲为冯紫英作伐也是情理之中,但也让齐永泰有些遗憾,问题是他和乔应甲家中都没有合适女儿,所以都只能作罢,但被乔应甲抢了先,齐永泰仍然有些不爽。
这就像原本是大家共享的事情,怎么你就领先了?
所以当乔应甲前些日子语焉不详故弄玄虚的说起冯紫英三房也有了合适人选了,让齐永泰心里就更不悦了。
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沉,没想到乔师居然先把自己给“出卖”了。
可自己母亲这边都尚未说好呢,在没见到妙玉之前,自己母亲是断不肯轻易同意的。
但此时他也不可能再回避,索性就让齐永泰作伐,也是一桩美事。
“齐师,弟子的确有合适人选了,便是那两淮巡盐御史林海之女,也就是弟子在临清所救之人,她与弟子有缘,……”
冯紫英话音未落,就被齐永泰粗暴打断:“你说什么,林海之女?不行!紫英,你昏了头么?林海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巡盐御史,哼哼,其他巡盐御史也就罢了,两淮巡盐御史,难道乔汝俊和你父亲没和你说过?”
齐永泰脸色阴沉得吓人,连语气都前所未有的森冷起来,显然是被此事给激怒了。
这个乔应甲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阻止这桩婚事?
他觉得他作伐了一门好亲事,就不管了?
想到这里齐永泰就更恼火。
冯紫英想到过齐永泰不赞同这门亲事,但是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还吃了一惊。
“齐师,弟子知道林公的身份和情况,不过林公此番病重,弟子在扬州已经见过林公,他寿元无多,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情了。”冯紫英压低声音道。
“哦?”齐永泰知道林如海患病不起,但是没想到对方病重甚至是寿命无几了,如果是这样情形就要好得多,但这依然不是一桩好婚事,“不行,这门亲事不合适,紫英,这京师中如此多好人家女子任你挑选,为何要选林海之女?他虽然也是读书人出身,但是……,哼,他是太上皇私臣,那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其实就是太上皇的私库,你难道不知道么?”
“弟子知道一些,不过……”冯紫英话头再被齐永泰打断:“知道你还要这门亲事?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和江南盐商勾搭不清,迟早是要清理,你去掺和这趟浑水,皇上怎么想?固然现在太上皇还在,皇上不会有什么,但是这等时间又能有几年?”
“再说了,林海在位这几年,替太上皇处理了许多腌臜事儿,皇上知道却不言,并不代表皇上就会一直放任或者忘记了,总归要有算账的是时候,林海倒是两眼一闭了事大吉,但接任者要对上下有个交代,必定会……”
齐永泰的苦口婆心让冯紫英很感动,不过这林黛玉他肯定娶定了,而且他还要让齐永泰作伐。
“齐师,这些弟子都明白,其实弟子上一次已经禀明了皇上,……”
冯紫英的话让齐永泰一怔,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良久才道:“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最初其实也有些不悦,虽然没像齐师您这个样形诸于色,但是弟子能感受到他有些失望和不满,不过弟子也和皇上说了林公将去,而这正好是处在开海之际,扬州乃至江南正好是最佳时机,……,想必太上皇也说不出一个什么来,于国于民皆有利之事,连皇上都率先垂范,那天下商贾还不望风景从,那扬州盐商何能例外?更何况这还不是捐输,而是一门营生,一门能让很多人都悔之晚矣或者大喜过望的营生。”
冯紫英说得很小声,但是却把内里情况半明半暗的说了一些。
齐永泰何许人,很快就挥手制止了冯紫英继续往下说。
对于他来说,那等资源也好,打算也好,都不重要,关键在于永隆帝态度。
既然永隆帝都清楚,忠顺王也还愿意主动参与,那就意味着永隆帝认可了此事,甚至会主动和太上皇那边在这个职位上寻求妥协了。
思考良久,齐永泰觉得找不到反对的理由,而且自己这个弟子还流露出可以借助这个机会把林海的许多资源人脉接过来的想法,对于齐永泰俩说固然不值一提,但是对冯紫英来说,这却相当丰厚了。
“紫英,此事你须得要慎重,林海身体你确定活不了多久?”
这一点很关键,如果林海真的熬过去了,要继续担任这个巡盐御史,那这门亲事就绝对不合适了。
林海和太上皇之间的特殊关系是绕不过的坎儿,人死如灯灭,其他一切你捡漏也好,继承也好,终归失去了依靠,不过是些残汤剩水,但林海如果活着,活了下来,那就是两回事了。
“这不会假。”冯紫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脸上一片坦然,但内心也有些担心,万一这又出了意外呢?
“既入此,你又对此女如此钟情,那为师还能用什么说的?”齐永泰点点头,“先定亲,缓两年成亲,等到孝期之后再来也不为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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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回家的路上都有些飘了。
轻而易举就解决了此事,如此顺利的确让他意外。
不过他也感觉到了齐师对林海这等元熙帝私臣的不屑一顾。
哪怕林如海的确有相当丰厚的遗产和资源,但是齐永泰内心也是不太愿意让自己去沾染的。
这位齐师性子还是太清正了一些,相比之下乔师的态度虽然和齐师一样不赞同,反对的原因也一致,但是乔应甲是因为更担心林如海的背后还不仅仅是太上皇,甚至可能还有义忠亲王,这一点冯紫英都没敢和齐永泰提及。
在排除了危机和风险之后,乔应甲是很支持自己去全盘接受林海的各项“遗产”的。
在这一点上,明显就能看出齐永泰和乔应甲之间的微妙区别。
不过冯紫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个人风格不一致而已,殊途同归,在基本理念上和利益诉求上一致,就能决定二人的关系不会受这些方面影响多少。
庙堂上,官场中,从来就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更多的时候都是处于一种渐进式的色变状态,某些时候他可能会更倾向于一方,某些时候他可能又会支持某一边更多一些,但是不会偏离自己的主线底线和基本盘。
乔应甲、齐永泰乃至于自己很大程度都是一条线上,当然冯紫英希望在下一步把更多的人拉上自己这条线,或许这就是统一战线?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安心
回到家中,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直叫,冯紫英也不由得埋怨这位齐师连饭都舍不得留一顿。
当然留冯紫英也不想吃,齐永泰家的饭很简单,甚至是简朴,这和齐永泰的性格相似。
其实齐永泰虽然出身清贫,但是现在已经干到阁老了,再怎么也不会太穷,老家好歹也还是有百十亩地,京城也有一座不算太寒酸的宅子,甚至都还有一两家用来补贴家用的铺子。
阁老,你不能过于奢靡,但是起码的体面要维系,不能出入无车无轿,日常的应酬饮宴要有,而以大周的薪俸,要想维系官员一家体面生活,便是首辅也是休想。
所以,一些必要的营生就免不了,当然最稳妥的就是买上几个铺子收租,这可能是每个进入正三品以上官员们都不得不考虑应对的问题。
当然,若是在地方上做官官声不错,也会处事,那么每年甚至冰敬炭敬也能补贴一些。
怕的就是那些老京官,长期在如翰林院通政司等清贵衙门里厮混,又没在地方经历过,家里又没底子,那就难了,到了年底,甚至还要四处打打秋风,才能过个好年。
有个家就是好,刚坐定,热腾腾的饭菜已经送了上来。
糟黄雀,鹿炙肉,煨鸽蛋,外加一叠酱萝卜炸儿,碧粳粥管饱。
冯家现在已经有些高门大户人家气息了,尤其是在金钏儿来了之后,除了她自己经常下厨替冯紫英做菜外,冯府也有意识地开始对内院厨师、花匠、瓦匠、车夫等后勤这方面的人员开始调整,一方面补充和规范,一方面也要提高素质,像厨师这一块就换了几茬,才算是慢慢达到要求,当然开支肯定也增大了不少。
冯家原来在大同边地上,又是军旅出身,讲究就没那么多,凑合着过就行了,但现在到了京师城里,举手投足都能引来关注。
就算是你自己不在意,那丫鬟仆僮们出门免不了也要攀比和八卦,少不了就要把府里的情形透露出去。
本身也不算什么隐秘,但是往往却能代表着所谓的“底蕴”,甚至会让人觉得你这个家族是否兴旺,所以大小段氏在这方面都没少花心思。
而金钏儿来了之后更是让大小段氏都觉得和贾家这等世家望族的“底蕴”还是有些差别,自然也希望尽快把这些缺憾不足弥补起来,避免被人视为“暴发户”。
“你们都吃了?”冯紫英一边吃一边问,“这煨鸽蛋是金钏儿的手艺吧?”
“嗯,爷说这竹荪很滋补?”香菱也很好奇地问道。
这年头好像虽然也有八珍之说,但是多说是龙肝凤髓猩唇豹胎之类的动物八珍,草八珍还没有这个说法,不过像竹荪、猴头就、银耳和花菇这一类菌菇类植物已经开始受欢迎了,但要说到都么贵重还说不上。
冯紫英便和金钏儿提起过,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能触类旁通,把竹荪煨鸽蛋,这滋味可真是够鲜的。
“嗯,对身体很滋补,只是这等菌菇在咱们北方不多见,倒是南边儿,尤其是四川、云贵那边比较多,而且这等菌菇鲜食也可,晒干之后也能储存,食用时水泡发即可,不影响滋味和功效。”
冯紫英一边吃着鸽子蛋和竹荪,一边用勺舀着汤品着滋味,很是享受。
“金钏儿在这方面还真的有本事,连后厨那几位大师傅都赞不绝口。”香菱微笑着道:“而且还和我一道给太太和姨太太也送了一份去。”
冯紫英心中暗叹,这金钏儿不但厨艺上佳,这都在其次,关键在于她的情商的确要比香菱和云裳强太多了。
也难怪在《红楼梦》书中人家没什么背景,在贾府里边也能混到王夫人的大丫鬟身份,若非贾宝玉作孽触及了王夫人的底线,金钏儿也不至于去跳井,甚至日后真的要当宝玉的妾也很正常。
现在倒是好了,在自己府上,尽可发挥其长处。
不过香菱老实敦厚的性子也很受冯紫英和大小段氏的喜欢,不过这种喜欢和对金钏儿欣赏认可是不一样的,首席丫鬟就只能是金钏儿来坐,估计就算是日后自己娶了宝钗和黛玉,那莺儿和紫鹃也很难竞争得赢金钏儿,或许贾府里边就只有鸳鸯和平儿这两个丫头能和金钏儿比肩了。
思绪骤然飞远,冯紫英摇摇头,想多了。
“嗯,太太说什么没有?”冯紫英问道:“不是说太太和姨太太明日要去定慧庵么?”
“好像太太的确说了明日就去,不过看太太的心情好像……”香菱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冯紫英估计这段时间自己母亲都心神不宁,自己坚持要娶林家女,可她已经通过渠道听到了黛玉的身子骨太娇弱,和自己说了几次,希望自己重新考虑此事,但是自己都拒绝了,实在不行也只能推到妙玉头上,让母亲也很是无奈。
“说不出来,好像这段时间太太心情都不太好,金钏儿和我今日过去,太太目光就在我们身上转悠,……”香菱捏着汗巾子红着脸小声道:“后来姨太太就问我们,……”
冯紫英掏了掏耳朵,笑了起来,“问了些啥?你这声音这么小,爷都听不见了。”
香菱羞得实在开不了口,最终只能把脸扭在一边,低着头道:“太太和姨太太问我和金钏儿身子情况,嗯,说……”
冯紫英到底没能听清楚香菱说的话,但是意思却是理解到了,大概就是母亲和姨娘是在考虑是不是让自己先把金钏儿和香菱收房,日后哪怕是怀了身孕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这大户人家里边也是繁文缛礼甚多,像是主子这等贴身丫鬟,基本上是不会打发出去的,得宠的,可以先收房,成为所谓的通房丫鬟,嗯,侍寝也就是正大光明认可的了。
当然实际生活中一般都是先斩后奏,就像冯紫英和香菱、金钏儿这般,有了关系之后才收房,甚至还有些是怀了身孕才收房。
而一般说来,像这种丫鬟生下孩子基本上就要抬为妾了,当然这等丫鬟抬妾都属于贱妾,和从青楼里赎买出来为妾的差不多,和那等小家碧玉被抬入大户人家当妾的女子是不能比的,地位也要逊色一筹。
提前收房和婚前纳妾一样,有利有弊。
遇上开明大度的大妇,自然没什么关系,便是不悦,也会压在肚子里,遇上一个小心眼儿的,那就麻烦了,没准儿日后就会有你的小鞋穿,尤其是像香菱和金钏儿这等由丫头抬上来的,而且又不是她带过来的丫鬟,就更棘手。
虽说这一个大家庭里内宅,婆婆自然是最高权威,但是这等夫妻、妻妾之间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婆婆也是不可能介入的,寻常吃些派头受些冷气,你当侍妾和通房丫头的,难道还能去向婆婆哭诉?婆婆再说喜欢你,也不可能轻易去和正经八百的儿媳妇过意不去,那不符合规矩。
当然利也有,现在主子没娶妻,便是这等通房丫鬟或者侍妾独宠的时候,机会到了生下一儿半女,后半生就有了依靠,若是等到大妇入府,遇上刁悍嫉妒心强的,你便是熬到死都未必能有几次机会,而且便是怀了孩子生下孩子也可能不让你抬妾,甚至直接剥夺你抚养孩子的权力。
这种情形在豪门大户里不是没有,特别是遇上女方娘家势力大的时候,就更多见。
而在现在冯紫英尚未娶妻的时候,收房也就是太太和姨太太一句话的事情。
这事儿冯紫英还真的没考虑过。
他发现自己可能越来越融入了这个世界,所以下意识的也就不把这种事情当回事儿了。
收房也好,纳妾也好,在他看来都不是大事儿,自己夺人清白,睡了人家清清白白女孩子,怎么可能不负责任,日后自然要给一个交代,但是却忽略了成亲之后另外一半的态度。
自己可能下意识的就把自己家里母亲、姨娘以及苏谢两位姨娘的关系代入了,觉得或许自己未来家庭可能也就像这种一样,但是却忽略了小段氏是自己母亲妹妹,而苏谢两位姨娘都是没有子嗣的,根本无法和段氏有争宠夺嫡的资本。
当然,不是说香菱和金钏儿有什么野心,但是如果自己没有一个定性,对自己未来婚姻生活没有有个合理的规划,那么其他高门大户里发生的各种情形,如贾府里边一样,恐怕就少不了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真正到了都是自己枕边人,甚至都替自己生儿育女了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那就要头疼了。
“那香菱,你和金钏儿是怎么想的?”冯紫英意识到,也许需要早一些和这些丫头们有个交代,也好让人家心里既安稳,也有盼头,而且自己未来是要兼祧三房,她们若真是生下一男半女抬妾,抬入哪一房也要考虑。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山陕不进则退
不同的人对于不同的事在不同角度看法都不一样,对于自己来说或许是微末小事不值一提,也许在她们心中就是关乎毕生幸福的大事。
自己稍微轻慢的态度,可能都会对她们的心理和情绪造成巨大影响。
冯紫英自认为自己不是圣母,但是他还是觉得他应该对自己身边人,尤其是对自己友善亲近和关爱的人予以更美好的回报,这是做人,更是做男人的基本信条和准则。
香菱是个实诚性子,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宝姑娘能嫁过来,那么自己自然就是跟随宝钗的,而宝钗温和大度的性子也让她很放心,只是爷这边好像对宝姑娘有意,却始终没有一个说法,让她心里也是颇为着急,但是却又帮不上忙。
“爷,什么怎么想的?”香菱抬起目光,微红的脸颊似乎还有着几分青涩,皎月般的额际眉心中那颗殷红的胭脂痣更是妖娆动人。
“傻丫头,我母亲和姨娘的意思是你和金钏儿是愿意现在就收房呢,还是等一两年,嗯,等爷成亲之后再来收房?”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丫头是肯定没什么主见的,估计还得要金钏儿来拿主意,但金钏儿和香菱也未必心意一致才是。
果然,香菱脸上浮起惶恐和踟躇之色,“爷,奴婢不知道,太太和姨太太只是那么一说,奴婢看金钏儿也没做声,……”
摇了摇头,冯紫英也料到如此,只怕金钏儿现在也一样纠结,利弊皆有,这等事情,便是自己都不好预判,遑论她们?
“若是爷要娶宝钗呢?”冯紫英看着香菱道。
“啊,爷要娶宝姑娘?”香菱声音都喜欢得发颤起来,目光里满是希望,“那奴婢还是愿意等到宝姑娘嫁过来,跟着宝姑娘,……,只是爷,您这不是欺哄奴婢吧?”
“爷是欺哄人的人么?”冯紫英笑了笑,忍不住捏了一把香菱俊俏的粉靥,揽住香菱腰肢,“总归会让你主仆遂愿的,没想到宝妹妹居然能这么得你的心,连爷都有些嫉妒了。”
“爷,奴婢……”香菱顿时慌了,赶紧要解释,冯紫英一阵轻笑:“不用解释,要解释今晚儿床上陪着爷好好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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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陕会馆在京师城中无疑是一座相当显赫的建筑群落,在京师城里问一句,无人不知。
它处在崇文门里街和孝顺牌胡同交汇处,占地足足有八十亩,可谓亭台楼榭,水曲回廊,从泡子河里引过来的水在院里居然还专门弄了一个十来亩的荷塘,可谓雅韵十足。
它和苏州胡同的洞庭会馆,澄清坊的椿树胡同挨着上角头和礼仪房的湖广会馆,还有东安门外紧邻四译馆的徽州会馆,并称京城四大会馆。
会馆正中的议事厅里,稀稀落落坐着十来人,都是愁眉不展。
“绍全,帖子已经送进去几回了,可人家根本就不回帖,奈何?”眉目枯涩的老者终于抬起目光,“你不是说和这位冯修撰有些交情么?”
“范伯,交情那也得看深浅,更要看时候了,四年多前在临清时,谁能想到他会有此造化?”王绍全苦笑,“要知道他有这般本事,当日我便舍命也要陪他走东昌府一遭了。”
“可他总还是有求于我们的时候,他爹不是榆林总兵么?嗯,就算是他爹升任三边总督,……”面目枯涩的老者说到这里,嘴巴打了一个结,似乎是觉得自己口气有些托大了,叹了一口气,才又道:“段家总归是我们山西人,总归还是有些渊源,更何况我们日后也能为他出力,为何厚此薄彼?”
“是啊,范公说得是,我等山陕商人,都是北地商人,和他们冯家都算是有些瓜葛,为何其对江南商人百般照拂,对我等却视若寇仇?”
“莫不是觉得那海贸对其有利,而彼等海商对海贸熟知,便能对其有利,而对我等皆为陆地商人,与其无益?”
“也不尽然,不是说此人早出晚归,除了文渊阁和六部之外,根本就不去其他所在,其他人也是费尽心思亦不得吗?”
“那此子何意?莫不是想要做一孤臣,但求皇上垂青,却无视其他人?”
“可能么?开海之略便是他提出来,却敢妄称孤臣?谁不知道这开海之略触动利益甚多,须得要南北各方势力支持,方能成行,如何称得上孤臣?”
堂中一干商人已经争论起来。
王绍全摇了摇头,没有理睬其他人,而只是对那位眉目难看的范公道:“范公,以我之见,这位冯修撰大人,倒未必就是真的对咱们山陕商人有什么成见,而可能是这前期他觉得咱们山陕商人插不上手,帮不了多少忙,所以才会对咱们冷遇,……”
范公沉吟。
堂中也都慢慢安静下来。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投贴冯府,但是都未获得回应。
这让号称和徽商并称天下唯二的山陕商人们都是面子难以放得下。
“那皇商们呢?”范公缓缓道。
“范公,皇商们暂时还没有动作。”王绍全苦笑,“不过皇商们可能不一样,他们有太上皇啊。”
“哼,太上皇和当今圣上之间的关系何人不知?”范公不以为然,“这位冯修撰只怕也未必不清楚,其师齐永泰和乔应甲,岂有不知之理?”
王绍全无言以对,但最后还是摇头:“范公,皇商那边,我们姑且不论,我们还是要从我们自身来考虑才是。”
“哦?”范公微微意动,“你意如何?”
“开海之略,首重海贸,但海贸的确是江南商人们的优势所在,尤其是闽浙两广商人,在这些方面的优势非我们所能比,但即便如此,这位冯修撰貌似也未对江南商贾有多少客气,传闻其出手便是要闽地海商投效前往登莱效命,否则便是自绝于朝廷,……”
此事虽然隐秘,但是对于山陕商帮来说,却非秘密,冯紫英一行南下江南,游走那么一大圈,自然是瞒不过有心人,其在宁波的举动也早就被人觊觎。
“绍全你的意思是此子冷面绝情,只看利益,任谁要入其眼,皆要有投名状?”范公迟疑着道。
王绍全摇摇头,“范公误解了,我的意思是,此子极善利用形势,驱使人自投罗网,您不觉得现在他这般造势,亦是在针对我们么?”王绍全微微叹道:“纵使我们山陕商人在开海之略中不及江南这些商人作用大,但开海之略最终受益目标乃是九边,这是咱们北方士人的一致目的,冯铿亦是北方士人代表,也不可能不明白这个目标,但却有意冷落我们山陕商人,您不觉得这是故意逼我们主动入彀么?”
范公微微色变,“此子在钓鱼?”
钓鱼便是比耐性。
王绍全苦笑点头,“只是我们知道其在钓鱼又如何?他是渔夫,我等为鱼,不去咬钩,只怕下一次他就是拿渔网来打渔了。”
范公冷笑,“他就不怕鱼死网破?”
“有投效的江南商人,或许还有首鼠两端的皇商们,他索性就不撒网了,那咱们呢?就在水里看着水慢慢干涸?”王绍全也冷笑,这位范某人好像有些飘了啊。
范公不语。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话不过是一时气话,但山陕商人在朝中可不是任人拿捏的,一样有自己的后台和代言人。
“范公,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王绍全进一步道:“但是若是开海之略将我们山陕商人彻底抛开,以我之见,这意味着未来几年朝廷重心要务都将我们置于局外了,我们既参与不了,自然也插不上话,这恐怕不是好事情。”
范公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不是赚钱不赚钱的问题,而是这种边缘化是非常危险的。
当一个群体在朝廷中被边缘化,意味着你可有可无,对朝廷没有太大用处了。
没有太大用处的人或者狗,都有一个词语形容,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那么或许下一步就不是你没法参与到新的利益分配中去,而是你原有的利益都可能被被人重新分配了,因为你没有话语权了。
所以王绍全的话让他陡然清醒了不少。
“绍全,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们这帮人现在最担心的。”范公脸色终于郑重严肃起来,“之前我还觉得似乎是朝廷冷落了我们,但现在看来,这不是朝廷冷落了我们,而是我们没有更积极的参与进去才对,我们的态度还不够积极,……”
王绍全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家伙总算是明白到了眼前的形势和以前不一样了。
自己先前就提醒过他,一旦辽南——登莱航线打通,那就不是仅仅辽东的后勤保障不再需要山陕商帮了,北直经辽西到辽东这条战略保障线的重要性就会大大削弱。
原本垄断这条贸易线的山陕商帮利益损失都是小事,关键在于这意味着,江南的货物就可能直接从南直和闽浙启运,直抵北直、山东和辽东了。
这对于盘踞在北直、山东的山陕商帮势力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山陕商帮不能参与进入这个贸易体系中去的话。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二节 胸藏锦绣
大堂中安静了下来。
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纵然算不得上山陕商帮中的顶尖那一撮人,但也称得上是中流砥柱那一帮了。
他们在北直、山东乃至辽东都有庞大商业网络和产业,而山陕那边自不必说,根基之地,甚至他们也能在前明和大周立朝之时,凭借着先期的资本优势深入江南。
只不过随着江南本土商帮势力的迅速成长起来,他们的势力才受到了江南、湖广这些新生商帮势力的反攻,由盛转为平稳发展,固守待机。
在他们看来大周开海禁就是一个巨大的契机,极可能是机遇,也可能是危机,如果山陕商帮不能参与进去,那么那就是江南商人的契机和山陕商人的危机。
所以看起来好像开海主要是江南海商的事情,和陆地上称雄的这些商贾们有一定联系,但是关系不算太大,但是真正的领袖人物自然能看得更远一些,能看到这背后潜藏的危机。
当下山陕商帮能够在朝廷中发挥较大影响力的也就只有开中法带来的对九边后勤的保障支持了,但这一情形正在因为以皇商和勋贵之家乃至和朝中重臣有瓜葛的贵人们大肆索要盐引引发的“占窝”现象日益严重而迅速消融。
开中之法已经日渐没落,边地之粮从最初的九成皆由开中商人所运来或者开中商贾的商屯之粮供给到现在锐减到不足三成。
这带来的就是边地粮价飞涨,边地之粮更多地是通过各地运来,价高质次,但山陕商人们对朝廷影响力也迅速下降。
“那范公,我们当如何应对?”终于有人插话了,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绍全,你意如何?”范公没有理睬那帮人云亦云的家伙,而是问眼前这位王家的新生力量代表。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开海之略咱们到现在也还未能一窥全豹,虽然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不少,但是都是一鳞半爪,还是的找到冯铿这个提出设想的人,才能明白朝廷最终的想法,只是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待价而沽,还是有恃无恐,亦或是朝廷有意让其如此,照理说这样大一个动作,不可能离开我们商帮的支持和出力,难道说朝廷真的是打算把我们山陕商人排除在外?”
王绍全的话让对面的面容枯涩范姓老者断然摇头,“绍全此事却想偏了,朝廷岂会让江南商人一家独大?但对江南商人的倚重却是不可避免的越发明显了,这对我们很不利。”
“范公,恐怕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还得要多管齐下,从各方面都得要想办法才行,莫要等到大局已定,咱们连残汤剩水都分不到,那就……”
王绍全字斟句酌,“从这几日的情形来看,这位冯修撰出门主要还是去文渊阁,嗯,还有就是去荣国公府,我打探到的消息,明日休沐,其可能要陪其母去定慧庵进香。”
“哦?”范姓老者眼睛微微一亮,“荣国公府?他和贾家是何关系?”
“应该是世交吧,冯铿与荣国公府贾赦嫡长子贾琏关系密切,而工部员外郎贾政嫡子贾宝玉、庶子贾环据说皆以兄侍之,……”王绍全显然也是下足了工夫,“冯铿前番下江南到扬州,据说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逗留甚久,而两淮巡盐御史林海便是荣国府贾赦贾政之妹婿,……”
范姓老者捋须点头,“明日他要去定慧庵,绍全可要一去?”
王绍全知道范姓老者坐不住了,点点头:“范公若有意,绍全自当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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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胡同,洞庭会馆。
相较于山陕会馆的恢弘大气,洞庭会馆就要小巧精致许多。
但规模小了,并不代表能量就小了。
洞庭不是指洞庭湖,而是指洞庭山,位于苏州。
苏州历来出官员,在前明如此,在大周更是如此,但与此同时,苏州士绅、商贾与官员的联系也是最为紧密的。
洞庭会馆更是苏州商帮的精英荟萃地。
“此子这么难缠?”
几个人坐在官帽椅中,容色浅淡随意的品茗。
“北方士子的代表人物,其师为阁老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焉能是善于之辈?”
“只是这十七岁之龄,未免太过夸张了吧?”
“听闻诗词歌赋不精,但是却尤擅时政策论,正好切合了当今科举大比之道。”
“难怪当今圣上如此青眼有加,……”
堂中一阵嬉笑,当今圣上不喜诗文已经是不公开的秘密,在江南士绅中更是广为流传,不少文人骚客更是以此相讥。
“也不尽然,说此子在恩荣宴上也曾和以诗文著称的同乡学子争锋,并不逊色,后又有传闻说此子只是不屑于把更多心思花在诗文上,众说纷纭,……”
“哼,武人出身,难怪这等粗俗不闻大道,……”
“不闻大道?那这位开海之略能不能称得上大道呢?若不是大道,你我又何须在这里煞费苦心,只求和对方见一面?”
“你!简直是有辱斯文,你们西山人竟是如此……”
眼见得几人就要纷争起来,再无复有先前的闲适通达,但是却没有人愿意为其排解。
“行了,说这些没有意义,形势比人强,咱们还得要琢磨咱们自己的事情。”一直未曾发言坐在上首的一名褐衫老者终于开口了。
“许公,这般坐等怕也不是办法啊。”坐在褐衫老者一旁的一名中年男子也有些不悦地瞟了一眼那边还在喋喋不休的几人,“此子据说已经和闽地海商有了勾连,另外和宁波那边商贾也有联系,可唯独将我们苏州人置于外,……”
“宁波商贾那是因为要北上设立船厂,此乃朝廷之意,宁波那帮人未必愿意去,但只怕是扛不住朝廷的压力罢了。”许公淡淡地道:“若是你西山徐氏愿意参与进去,想必朝廷也是乐见其成的。”
被老者这么一挤兑,中年阔面男子也有些尴尬,他不过是找个话题罢了,却没想到这位东山巨贾丝毫不给面子。
“徽州会馆那边有无消息?”
“也没有太大举动,他们的帖子也早就送进去了,但是和我们一样,……”徐姓男子虽然内心悻悻,但是面对许姓老者的询问也还是没有怠慢,“不过龙游那帮人却好像收到了帖子,但是还不确定,……”
“什么?龙游那帮人收到了帖子?确实了么?什么缘故?”许姓老者一下子紧张起来。
若是大家都没戏,那他心里还能踏实,但如果有其他构想之外的人夺了先手那就不得不让他心惊了。
开海大计牵扯海贸不过是明面上的,更为关键的是牵扯到整个从辽东、北直、山东、南直、两浙、闽地、两广的一个商业体系的变革,甚至还要包括长江沿岸的湖广和江右。
这意味着海禁一解,海运事业便要迎来一个巨大的发展,而水运的巨大成本优势相较于陆地运输的优势就会迅速显现出来。
原来最重要的就是长江沿岸和运河两岸的黄金水道,但是几年之后,只怕两广、闽浙南直和山东、京师与辽东就要形成另外一条更为广阔的海运黄金水道,这三条水道连为一体,那对于整个大周版图内的商业贸易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谁也无法预料。
甚至这三条水道还要和未来的与朝鲜、日本和南洋的远海贸易连接起来,凭借着大周境内庞大的消费市场体系和生产体系,无论是进口和出口,都会带来无法预估的收益。
徐姓男子摇摇头,“这却不知了,另外我还得知这冯修撰还发了一份帖子给江右会馆,但具体是江右会馆那边谁人收到,却不得而知。”
许姓老者沉思不语,论理不该如此才对。
冯铿原籍山东,长于山西,其师齐永泰北直人,乔应甲山西人,其订婚的沈氏乃是苏州书香望族,这些脉络他们都了如指掌。
你说他与山陕商帮相善,说得过去,与闽地海商和宁波商贾有往来,那是开航辽南——登莱,但是徽商、山陕商人、洞庭商帮这当今大周势力最大的三个群体,他却一个不联系,甚至连皇商这个群体好像也没有接到邀请,反倒是接触了龙游和江右商人,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龙游和江右商人势力虽然不弱,但是却比徽商、山陕商人乃至自家洞庭商人要逊色一筹,只是天下公认的,即便是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商,那也是徽商和山陕商人平分秋色,何曾轮到龙游商人和江右商人?
“翁公!”
殿堂内一阵桌椅乱响,却见一名老者在几人陪同下昂然而入。
“翁公!”
“翁老!”
须发皆白,却是精神健硕,连那名许姓老者也都难得起身:“启阳兄。”
这是洞庭商帮的代表人物翁笾次子翁启阳。
“诚栋兄,这位冯修撰不简单啊,可谓胸有锦绣啊,他联结安福商人和龙游商人,便是意在东番。”翁启阳一坐定便放了一个大招。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公私兼顾
“东番?!”许诚栋讶然,但是猛然就想起来了一些什么,“启阳兄从何而知?”
“吾在朝中得到消息,这位冯修撰在开海之略中专门提及须得要控制东番,加以拓殖发展,以防被倭寇和西夷人所乘,……”翁启阳捋须,“龙游人和安福人前明成化年前便在云南招募人员拓垦数十年,数万人在姚安一带屯居,……”
翁启阳一提起此事,整个堂内的商贾们都顿时明白过来。
前明成化年间,龙游商人和江右安福商人为了拓展产业,便向云贵进军,并成功的在云南姚安一带落足。
由于当时云南尚处于较为原始落后状态,龙游和安福商人并雇佣大量流民前往云南开荒拓垦,并迅速在姚安一带打开局面。
每年从内陆地区招募流民前往拓垦,大力发展粮食种植、采矿和冶炼业,然后将粮食、金属等运出,同时将所需的盐、布匹等物运入,使得龙游和安福商人在姚安一带势力大涨。
后引起了前明云南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的不安,禀报了前明朝廷,强行要求龙游商人和安福商人退出,虽然几经波折龙游商人和安福商人逐步退出了姚安的拓垦,但是却给姚安当地发展繁荣带去了很大助力。
后龙游和安福商人也曾经在郧阳山区也介入流民拓垦,但是也让当地官府十分警惕,持续几年后便被当地官府逐出,这种情形一直到延续到大周,像现在郧阳地区依然是龙游和安福商人十分活跃的地区。
可以说在整个大周商贾里边,江右安福商人和龙游商人除了在做生意上颇有名气外,也是最为擅长这等拓垦发展的,难怪翁启阳一说,这些商人便立即明白了过来。
“启阳兄,这开海之略如何又与东番之地扯上了干系?”许诚栋也有些好奇,“开海之略,南北两路,北路以辽南、日本和朝鲜,但首重辽南——登莱,其次朝鲜日本,南路便是闽浙两广与南洋之间的海贸,为何这东番又能牵扯进来?”
翁启阳一时间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他也是通过各种渠道才得知这一消息,冯紫英对商贾一律不见,除了他在宁波时接触的闽地海商和宁波几家船行外,其他各地涌来想要在其中分一勺羹的商贾都是吃了闭门羹。
在开海之略中牵扯上了东番据说在朝中也引起了争论,但是上没有最终定论,现在更多的争论集中在推动开海这一战略会是哪个衙门来负责,谁来执掌这一战略。
这也引起了各方的撕扯,户部、兵部和工部,甚至还有登莱总督,都卷入了进来。
思考良久,翁启阳才缓缓道:“诚栋兄,兴许人家考虑的开海之略本来就不完全是为了贸易,而是有更长远的考虑,咱们是商人,而那一位是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未来北方士人的代表,想法自然和咱们是不一样的。”
许诚栋也只能如此想,不然很难解释为何要将东番之事牵扯进入现在如火如荼的开海主导权争夺战中去。
“那启阳兄,我们现在该如何行事?”许诚栋在其他人面前可以倨傲,但是面对翁启阳这个号称“洞庭翁许”还排在许家之前的翁家,他是不敢傲岸的。
翁启阳也觉得有些棘手。
这位新晋的翰林院修撰,据说不以诗文出名,却喜时政策务,又是北人,以前都没有接触过,关键是此人出头时间太快,让大家都很陌生。
考中进士和馆选庶吉士时,大家也只是听说这个名字,很快就是西疆平叛,但那毕竟局限于边地,全凭这开海大略一下子名噪一时,唯独他还掌握着这开海之略的解释权,甚至可以不断延伸。
像最初大家都以为只是开海举债,但后来就被北方士人把辽南——登莱海运航线,乃至朝鲜、日本贸易了,再后来又说到了把更北方的虾夷地、甚至北部更遥远的海西、野人女真贸易独享权都列入进来,现在甚至还多出来一个东番的拓垦。
如果之前江南商人的心思都还集中在和两广闽地海商争夺南洋海贸权上,但现在骤然加入了日本、朝鲜和尚未开发出来的虾夷地、海西、野人女真,这就不能让他们动心了。
东番拓垦绝对会让龙游商人和江右商人心动,他们原本在大周境内边荒之地拓垦,会引来当地官府的忌惮,但是现在东番之地尚未正式设立亲民官管辖,那东番大岛土地甚广,气候也和闽浙近似,虽说有烟瘴,但是对于商贾们来说,那都不是事儿。
只要这位冯修撰一发出邀请,只怕龙游和江右安福商人便会忙不迭地的扑上来,或许这位冯修撰就是瞧准了这一出,要把这拓垦东番当作他的一大功绩,为其日后晋升作为铺垫吧。
“诚栋,这位冯修撰不是要娶咱们苏州沈氏之女么?”翁启阳良久才露出一抹深思的神色,“沈氏是吴中名门,书香世家,对咱们这些商贾素来不太理会,不过要找到和沈家搭上线的士绅也不是难事,现在暂时只能走这条线试试吧,总不能放任此事与我等擦肩而过,那我等也无法向其他人交代啊。”
“启阳兄,这条路子固然可以一试,但是小弟还听闻此子江南之行在扬州逗留甚久,与两淮巡盐御史林海过从甚密,那林海也是咱们苏州人,……”许诚栋饶有深意地道:“启阳兄觉得是否可以……”
翁启阳面色复杂,他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两淮巡盐御史是哪路人他当然明白,而太上皇在江南的关联甚多,他也能够找到和林海拉上关系的人,但是现在如果和那边关系牵扯太深,若是日后瓜葛起来,就免不了要受牵连。
“此事且容我在斟酌一二。”
翁启阳很清楚这商人要想彻底绕开朝廷,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牵扯太深,那也意味着利益巨大背后伴随着的就是风险巨大,所以如何把持好这样一个度,也是每个豪商巨贾家族不得不认真思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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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太,初步定下来便是五日后南下,届时我会安排人来接妙玉姑娘和师太,另外可能还会有一位姑娘也要南下扬州,正好可以和妙玉姑娘同行,也好有个伴。”
冯紫英谦谦有礼地站在门口,并未进去。
原本了缘和妙玉都邀请他入室,但他却有意不进门,只是简短地一说。
“哦,还有一位姑娘要南下,与小徒作陪?”
了缘倒是不担心其他,冯紫英是当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翰林院修撰,而且又和林家有这种关系,自然不虞。
只是她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考虑如此周到,还能另外寻一位姑娘来陪自己徒弟南下,之前她以为冯紫英顶多也就是让他府上一个丫鬟作陪罢了。
“嗯,是金陵史侯家的姑娘,林公之女黛玉在荣国府中暂居时和史姑娘关系甚好,史姑娘意欲前往扬州陪伴林姑娘一段时间,所以正好就可以和妙玉姑娘一并前往,这样也更方便,到时候我再让我府中一位丫鬟陪着妙玉姑娘,这样也就合适了。”
冯紫英一边说一边有意举步下了台阶,了缘师太和妙玉自然不知道冯紫英的用意,见人家移步,也只好陪着下台阶,一边说话:“阿弥陀佛,那就太好了,贫尼还担心小徒从未单独出过远门,此番南下甚为不便呢,可老尼却又在佛祖面前许下诺言,从离开蟠香寺入京,便要终老在这牟尼院中,不再离开一步了,先前老尼还担心此事,现在既然冯施主安排如此妥帖,老尼也就放心了。”
“啊?师太不一道南下了?”冯紫英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这位了缘师太也要与妙玉一道南下,之所以安排一个丫鬟陪伴妙玉,那也是考虑到妙玉进了林家之后,恐怕未必适应,这样让玉钏儿陪着妙玉,熟悉几日,也好有个照应。
“老尼就不走这一遭了。”了缘面色平静,一边跟随冯紫英而走,“妙玉此去是应有之意,但若是见过其父,未来如何,且由她意,这可是老尼和冯施主说好的,……”
“师太放心,紫英也是受人之托,尽一份心,此番事了,去留皆由妙玉姑娘自定,若要返京,紫英也定当安全护送妙玉姑娘回京,交到师太手上便是。”
这边一边说一边走,而隔着树林另一端的禅房里,大小段氏却是上下打量着那站在冯紫英身旁的女子。
看年龄怕都是有十八九岁了,身材倒是高挑匀净,头戴妙常髻,一件月白素绣袄,外罩一件水田镶边长背心,一条秋香色的丝绦系在腰间,更显得婀娜多姿,那温婉秀逸的面容落入大段氏眼中,顿时就多了几分好感。
小段氏也从自家姐姐的面部表情看出了端倪,“姐姐,这女子倒是不差,身子骨倒也健康,而且久在净地陶冶,也是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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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自家妹妹这么一说,大段氏心里就更舒坦了。
本来就很合她的眼缘,生得温婉大气,加之身材高挑丰润,毕竟是十八九岁的姑娘了,比起那些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要让人踏实许多。
“只可惜了是个妾生女,若是嫡女,让紫英娶这个姑娘倒还合适。”大段氏越看越顺眼,感慨不已,奈何没生对人肚子。
她已经找人打听清楚了,那林黛玉身子娇弱,加之年龄尚小,这让大段氏心里就更不舒服,好在今日看到这女子,心里才算踏实了许多,若是那林黛玉真的不济,起码这一个还是稳当的。
“姐姐,铿哥儿不是说了么?姐妹俩一块儿嫁过来,姐姐若真是喜欢她,日后她生的儿子让铿哥儿去谋个恩荫就好。”小段氏倒是很体贴,这也算是对这些媵妾生子的最大照顾了。
大周惯例,文武官员子弟都有机会获得恩荫,恩荫的方式也多种多样。
比如入读国子监,这是最常见的,文官子弟最喜,出来之后哪怕科举不中,亦可谋个佐贰杂官,若是老爹面子够大,那么没准儿也能获得一个清贵闲职。
再比如入龙禁尉挂个虚衔,这是武勋和武官群体最常见的,当然也有许多文官愿意选这个。
因为进国子监不是随便都能进的,而且如果科举不中要做官,哪怕是佐贰杂官,那都得要到京城以外的地方,这又是很多京官们不愿意的了。
混得好的文臣武将在致仕前几年都会想方设法谋求皇上给个恩典,也就是要为自己儿子们找个好的出身,哪怕是虚衔那也有了一个身份。
“这都是后话了,也不知道这铿哥儿是怎么就鬼摸了头么?非得要娶这个林家女,那么多大家闺秀任他挑,居然一个看不上眼。”
大段氏也是对自己这个儿子无可奈何。
尤其是看着那门房里堆积如山的帖子,即便是现在每日里也都能收到一二十封,比起自己丈夫来都强了不知道多少。
单凭这一点,大段氏对上自己儿子已经没有了原来那么强硬的底气了,否则她是断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姐姐,铿哥儿长大了,咱们也不能再像四五年前那般了,连老爷不也说许多事请要多听铿哥儿的么?”小段氏知道自己姐姐心里还有些堵,劝解道:“再说了,这京师城里又有哪家儿郎能有咱们铿哥儿这般得意?他这般看重林家姑娘,估摸着一方面林家姑娘的确投缘,另一方面也是有其他考虑,我听说他很快还要去一趟扬州,还是公干,估计多半也是和林家有关。”
大段氏瞪了一眼自己妹妹,“婉琴,铿哥儿就是被你惯坏的,你就由着他吧。”
见禅房窗户两个人影消失,冯紫英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这妙玉今日打扮很是素净淡雅,正好符合自己老娘的喜好,加上这身更好显身材,估摸着有姨娘在一旁劝说,问题就不大了。
“那就请二位留步了。”冯紫英点点头,含笑道:“五日后,我便安排马车来接妙玉姑娘。”
看着冯紫英风度翩翩的背影消失在牟尼院大门外,妙玉一时间也有些出神。
站在一旁的了缘师太心中也是一动。
这一位冯公子倒真的是一个合适人物,在京师城里声名大噪,据说是北地士子年青一代中的翘楚角色,家世也好,自己这个徒儿俗缘未了,尘心未定,唯一可惜就是其母的身份,这是一个最大障碍。
若是要让她嫁个寻常凡夫俗子,只怕也无人能消受得起,但若是给富贵人家子弟为妾,那又真真是委误了,委实两难。
哎,这丫头都满了十八了,这年龄已经是早该嫁人的时候了,看这丫头眉目间已然红鸾星动,算一算也该是有姻缘到了,且看她这一趟是够能应这个缘分吧。
若非如此,了缘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允了这一趟。
回到家中得到母亲的肯定答复之后,冯紫英总算是又解除了一块石头。
这边催促着自己母亲赶紧准备订亲聘礼,那边便赶紧请齐永泰书写给林如海的信函,这都是最起码的规矩。
须得要齐永泰书信先去,女方应允,那么这边聘礼才能送至,女方同意,并写下官府认可的婚书,基本上这桩婚事便算是敲定大半了。
至于说成亲时间,这倒是可以自行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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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小子,就这么想把为师拖下水?”官应震含笑看着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青年。
四年时间眨眼即过,而这个昔日刚踏入青檀书院时还显得格外稚嫩的少年郎现在已经成长成为大周最具神奇色彩的士子代表了,无论是练国事还是黄尊素和杨嗣昌,都望尘莫及。
“官师,您难道不想做一番事业么?”冯紫英兴致勃勃地主动替官应震倒茶,虽然是在官应震暂居的宅中,但是作为弟子自然要做这些事情,无需仆僮来。
“户部的情形弟子虽然不知道,但是也知道那都是条条框框设定死了的,每年就那么些田赋商税,应付九边开支都是捉襟见肘,您这个户部右侍郎又有多大意义?而且户部左侍郎肯定是来自闽浙或者南直的士人吧?定下来没有?”
冯紫英老练让官应震越发感触,“哟,你就这么确定?”
“难道郑大人要致仕?”冯紫英见官应震嘴角带笑,略微有些意外。
在他看来,郑继芝也是湖广人,如果官应震担任户部右侍郎,那么湖广派在户部的力量就太强大了,左侍郎肯定会是江南士人,可北地士人在户部这里边一无所获,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你倒是把这些算得清楚啊。”官应震淡淡地道:“为师会出任南京户部左侍郎。”
冯紫英一愣之后,迅即大喜,“原来官师先前是在吓唬弟子啊,恭喜官师,弟子现在心就踏实了。”
之前冯紫英也就一直在想,如果官应震真的出任户部右侍郎,而郑继芝这个户部尚书可能就有些危险了,因为在这等重要的部门里,湖广人占据两个位置,而江南或者北方士人其中有一方一个都没有,那是说不过去的。
可以说像吏部、户部、兵部这三大部和都察院、大理寺这五个部院寺,每个部都必须要有北方士人和江南士人各一名,也就是说,尚书、左右侍郎或者都御史和副都御使、佥都御史,或者大理寺卿和左右少卿里,基本上都是由北方士人和江南士人都要有人,而且要相对平衡,至于其他倒不一定。
所以像户部出现两个湖广人而没有江南士人或者北方士人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那就属于例外了,嗯,若是礼部、刑部或者工部或许有此可能,但户部当不会,所以冯紫英才以为是不是郑继芝要致仕,户部尚书和左侍郎要分别用江南士人和北方士人来占据。
官应震也是惊讶于冯紫英对这等事情的敏锐和触类旁通,小小年纪却对这等官场上的平衡操作之道了如指掌,委实让人感慨。
冯紫英倒没想到官应震有如此大的触动,前世中几十年的官场生涯已经让习惯于自动带入各种角度思考。
在当下北方士人隐隐有永隆帝支持,而江南士人依然势大且太上皇与江南士绅关系复杂交织的情形下,让北方士人和江南士人在朝堂中形成一个相对平衡,再让湖广派这个小派系,或者西南、两广这等无足轻重地方的士人,在其中作为缓冲无疑是最为稳妥之举。
现在官应震出任南京户部左侍郎,这样一下子形势就明朗了,说明内阁和皇帝已经取得一致意见,官应震铁定会以南京户部左侍郎来负责开海之略。
这也是应有之意,在南北两方在谁都对谁不太放心的情形下,一个湖广士人里负责,无疑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
官应震虽然和齐永泰交好,但是同样他也和叶向高关系不错,所以选择他来负责开海之略最合适不过。
“哼,你心里踏实了,可为师心里却不踏实了。”官应震冷哼了一声,“首辅大人对你把东番之事纳入进来很不满意,认为你这是不顾大局,不分轻重缓急,夹带私货,乘风兄也是此意,你如果不能给为师一个满意说法,为师断不能让此事干扰大局。”
“呵呵,官师,这等事情何须如此紧张?”冯紫英轻描淡写地道:“我和齐师也说过了,不过是顺带之举,弟子可以保证不会让朝廷多花心思钱粮,五年时间便能给朝廷交出一个年产三十万石的肥田沃土来。”
官应震大吃一惊,下意识的上下打量冯紫英,良久才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紫英,在我面前说这般大话可以,但若是传了出去,被人拿住把柄,那就会惹出是非来。”
“官师不信?”冯紫英胸有成竹。
在全面收集了龙游商人和江右安福商人在云南和郧阳的拓垦情况之后,冯紫英之前对如何解决东番问题的最大障碍也终于找到了钥匙。
钻天洞庭,遍地龙游,这话冯紫英早有耳闻,但是没想到龙游商人和江右安福商人居然还有拓垦的传统。
云南姚安和湖广郧阳拓垦都留下了龙游和安福商人很深的印记,只是冯紫英无法理解这些地方官员怎么就这么惧怕这些商人的拓垦。
开中法煞费苦心就是要把山陕商人吸引到边地商屯,现在人家龙游和安福商人自己出钱雇人来开发偏远落后之地,这些地方官员居然担心人家聚众滋事难以控制,可以想象得出这帮官员的素质能力有多么低劣,也可见前明朝廷的心理防范和恐惧有多么糟糕。
一旦开海,东番便成为联结大周与日本之间要地,同时也是两广闽地北上京师的咽喉所在,而且冯紫英也清楚东番之地有多么富饶,金砂、沃土,当然难度也不小,当地还处于原始状态的土著,湿热气候带来的时疫,这些都是需要解决的。
但是只要能说动这些商人,他们能在云南立足,当然也就可以在东番开创,尤其是在获得朝廷支持的情形下,没理由不能搞出满意的成果出来。
见冯紫英这般自信,官应震还真的来了兴趣。
“紫英,切莫眼高手低啊,更何况你我便是负责开海之略,那也主要是拿出方略来,下边如何操作,还得要看下边人,莫不是你还打算亲自去东番拓垦不成?东番之地可不是随意能拓垦的,从福建过去,风高浪险,水流不定,而且极其险恶,岛上情形也非你所想那般肥田沃土,金沙遍地,山中多有不服王化的化外之民,只怕未必会轻易服从王化,这等险恶之地,你说三五年时间便能改观,为师难以相信。”
“呵呵,官师,弟子自然是明白其中难处的。都知道这东番之地距离我们福建不过就是一海之隔,这福建多山少地,民众苦于生计,为何宁肯下南洋却都不去东番?”冯紫英点点头。
“关键在于我们海禁使得我们的造船技术落后于这个时代了,很多时候我们的船只都只能借助顺风来,而要跨越海峡去东番,若是没有足够的支持,无论是商贾还是寻常民众,都是难以去冒这个险的,尤其是他们在并不知道东番之地究竟有什么的情况下,这种惧于冒险的心态会更重,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开海之略已成定局,而又有这般契机,为何不敢一试?”
见冯紫英这般笃定,官应震也是了解这位弟子的本事和性格,知道对方只怕是早就在谋划此事了,不过这不是他和对方探讨的重点,今日和冯紫英要谈的还是开海乃至银庄之事。
既然自己走马上任已经迫在眉睫,那么最重要的就还是如何支撑起开海这一系列的开支,银庄便是这里边重中之重了,尤其是内阁已经明确特许金收取之后主要是弥补辽东和宁夏甘肃平叛花销,这份压力就更大了。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知徒莫若师(第二更求月票!)
酝酿了好一阵,官应震这才缓缓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却没有说话。
略显黝黑的面颊比起在青檀书院担任掌院和山长期间显得略微瘦削了一些,也显示出在候任这段时间里,这位湖广派的中坚领袖人物也不轻松。
大周朝廷士林中,湖广士人一直是一支不可忽略的存在。
相较于无足轻重的西南士人和两广士人,湖广士人几乎每一科秋闱春闱都能有不俗的成绩,这也使得湖广士人一直在朝中保持着十分旺盛的生命力。
在北地士人和江南士人对峙越发明显,矛盾日益加剧的情形下,湖广士人一直是皇帝和其他士人借以对冲和平衡对方势力的工具。
各方每每当觉得己方势头受挫,力量受到削弱而不利于己方的时候,都会考虑推出湖广籍士人来作为缓冲,而皇帝往往也会倾向于如此安排,而湖广士人也很乐于充当这样一个角色。
当下的湖广士人中,户部尚书郑继芝,正在回京路上估计就这一二日里就要进京的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的柴恪,面前这位官应震,还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鹤,以及户部郎中吴亮嗣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相比之下,冯紫英这个突如其来闯入大周政坛中的黑马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从表面上看起来,他得乔应甲举荐入青檀书院,师从齐永泰和官应震,三位恩师恩主,两位都是北地士人领袖,自己又是祖籍山东附籍顺天府,而且成长于山西,可谓北得不能再北的北地士人典范了。
但是从其从政之后的种种建言献策来看,其又不像那些单纯激进的北地青年士子。
像西疆平叛和捍卫辽东这无疑是都是符合北方利益的,甚至再开海之略提出也是打着纾解朝廷在九边防务上的财政压力,确保九边防务开支落实的名头,但实际上,得益者绝不仅仅是北地人,甚至可以肯定的说,江南士绅商贾,尤其是闽浙士绅商贾受惠良多。
这也是无论是叶向高、李廷机还是方从哲对冯紫英都青眼有加的原因,也是他能一路顺风直入翰林院修撰的关键。
否则光是这个破天荒的二甲进士授翰林院编撰,就算是他深受永隆帝的看重,便绝无可能在内阁获得通过。
官场规矩可不是那么好破的,尤其是涉及到吏制上的变革,更是关系重大。
在叶向高、方从哲和李廷机等人看来,冯紫英虽然年轻,也是北地士人,但是起码首先是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大周士子文臣,要得到这几位的如此评价,那可真不简单。
现在冯紫英兼祧长房要迎娶苏州名门世家,也是江南著名士人沈珫之女,甚至官应震还听闻冯紫英还可能要娶两淮巡盐御史,同为苏州士人的林海之女,加上冯紫英又是武勋出身,所以他的身份就一下子显得混沌不清,模糊起来了。
以官应震的观察,自己这位弟子的确心胸极广,远胜于自己这几年在青檀书院教授过的任何一个弟子,也胜过他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年轻士人。
无论是练国事、许獬,还是韩敬、黄尊素和杨嗣昌、侯恂,起码在视野胸襟上,这些同龄人是根本无法和冯紫英相比的。
而且冯紫英虽然在他同期的学子中年龄几乎是最小的,仅比孙传庭略大,但在春闱大比之后,便开始逐渐显现出领袖风范。
如果说在书院的时候,范景文、贺逢圣等人还不太服气冯紫英,但是在经历了春闱大比和馆选庶吉士之后,尤其是在经历了西疆平叛和提出开海之略以及江南一行之后,贺逢圣和范景文,甚至连练国事都心悦诚服的认可了冯紫英在这一科中的领袖地位。
范景文前几日里来拜会自己时就提到了冯紫英在江南之行的种种表现,特别是考察造船业和拉拢海商的举措,让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都觉得自己读这么多年书,怎么就和冯紫英差距这么大,为什么他们就从未考虑到或者说就想不出这样的招数。
实际上连官应震自己听到之后也一样有很大震动,甚至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处在那个位置上,能不能也能如冯紫英那样。
官应震觉得恐怕自己或许会有类似的举措,但是却未必能像冯紫英做得那么果决利索,当然自己可以有自己的手段来做得更完美,让那些人更信服,这却不是冯紫英这个经历履历和年龄能做到的了。
也就是说假以时日,给冯紫英十年二十年的锤炼磨砺,这个家伙只怕真的要以史上最年轻的阁老甚至是首辅来证明自我吧?
这个念头这个时候就一直在盘绕在官应震心中,而他目光则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冯紫英,把冯紫英看得毛骨悚然。
“官师?……,”
官应震终于收拾回种种复杂的心绪,轻哼了一声,放下茶杯。
“说说吧,你对下一步的考虑,嗯,也就是开海事务你觉得应该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结果?当下要从哪几方面入手?”
官应震斟酌着言辞。
叶向高和齐永泰都分别和他谈了,这事儿就算是基本上确定下来了。
南京户部左侍郎,掌中书科事,负责朝廷一应开海事务,现在就等着皇上召见,正式确认之后,朝廷就要行文了。
“为师现在和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君豫昨日也来找了为师,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想和你一道来做事,为师在想,翰林院若是一下子连失两员大将,黄汝良见到为师,会不会要和为师撕扯一番了。”
冯紫英哑然失笑,练国事动作很快啊。
至于消息来源,练国事是河南士人,即将从户部右侍郎转任吏部右侍郎的崔景荣便是其乡人,这等消息自然是瞒不过的。
“呵呵,官师,君豫兄前几日就来了学生这里,觉得在翰林远里修史没意义,不想再继续,所以来问弟子,弟子说当然愿意和他一起做事了。”冯紫英乐呵呵地道:“至于翰林院里,英才荟萃,哪里会缺弟子和君豫兄这两人?黄大人怕是巴心不得弟子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呢,成日挂着翰林院的职衔,却又不干修史制诰的活儿,再说了,黄大人这个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事的活儿还能干多久还说不清楚呢。”
官应震瞪了冯紫英一眼,“你又知道了?怎么以前没发现紫英你还有这个喜好?”
冯紫英嘿嘿一笑,官场中人,除非有绝大自制力者,否则谁不好这一口?况且都关乎自身利益,岂能不关心?
“说正事!”官应震没好气地斥责了一句。
“呃,从大的方面来说,自然是开通辽南——登莱航线,确保辽东后勤保障,这是兵部和朝廷的基本要求,也是登莱总督府的主责,而这前期事实却需要我们来推进。”冯紫英也面色郑重起来,“这是北面,南面则是大力发展海贸,收了商人们的特许金,还要大举举债,户部还指望着开放海贸之后,市舶司能为其带来稳定的海税收入,最好能够在解决举债之后,还能再有一些收益,……”
“这是明面上的,还有呢?”官应震也不是迂腐文人,他担任青檀书院掌院之前,一样在仕途上颠簸了几十年,看问题当然不会如此浅薄。
“再深一层,除了日本和朝鲜贸易要控制在朝廷手中外,弟子有意打通登莱经朝鲜到虾夷地的路径,进而直通建州女真的后方,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结盟,使其首尾难顾,再不济也要让建州女真不能全力西向南下。”冯紫英语气坚定,显然是对此早有定议,“开发东番,解决沿海海盗和倭寇问题,同时让东番能成为朝廷在东海上的一块战略要地和财赋之地。”
官应震缓缓摇头,“就这些?紫英,为师觉得这不像是你的胸襟韬略啊,你应该还有一些想法才对,难道还要瞒着为师不成?”
“官师,您这把弟子抬得太高了,光这些,五年能有小成,十年能看到结果,那都十分难得了,弟子又不是神仙,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官师,这不过是弟子的一些粗浅想法,照理说这该是您来拿出您的想法才对,弟子不过是给您提供一些参考意见罢了。”
冯紫英赶紧求饶。
“哼,少给我来这一套,为师还不了解你?”官应震毫不客气,“这只是最现实最表面或者最直接的目的,你应该还有一些更深远的目标才对,这是为师的感觉,而且走一步看三步,这不是你的惯用套路么?这也才两步,把第三步拿出来说说。”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位官师一来就要逼着自己和盘托出,但不得不说知徒莫若师,自己在青檀书院的两年多时间估计给官应震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所以他也不相信自己只是简单的这么一些想法,当然,自己也的确有。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六节 张居正之路能走么?(第三更求月票!)
只是这第三步,现在似乎显得要远了一些,贸然说出来,好像有点儿口气太大,甚至好高骛远了,还得要斟酌一番。
见冯紫英捧杯沉吟不语,官应震也不催逼。
开海之略提出来,此子肯定是有一番计较的,但是后来装填进去的内容越来越多,只怕也超出了冯紫英的预料。
很多东西估计也是慢慢摊开之后,才发现这里缺一块,那里差一截,慢慢充实填补,这样也才支撑得起一个称得上是永隆帝登基之后最大的一个施政纲要了。
不过在冯紫英看来,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施政纲要,纯粹就是一个应急之下拿出来的对策,之前是为了解决西疆平叛和复地战略粮饷,再其次就是解决九边特别是辽东战略安全,然后才终于把开海贸易与举债、税收都连接了起来,形成了这样一个四不像。
这个时代的朝廷基本上没有什么像样的治国方略,更谈不上现代国家治理那种有目的方略,收集情况——调查研究——提出施政意见——具体落实执行——对照反馈——修正完善——总结这一类治政方式更是基本不可能,或者说更像是一种朴素的惯性动作,某些步骤切合了其中一些环节,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主动的采取措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基本上是采取应急式管理,沿袭前制,若是有困难问题便想办法解决,若是没有特别,便凑合着过,更像是小国寡民的无为而治,但是像大周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纵横万里的大帝国,又怎么可能用无为而治能解决得了?
“官师,嗯,您这么要求,弟子若是推诿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可能会就显得不尊重您了。但是弟子这一两年里去了西疆,下了江南,也在翰林院里接触了不少,甚至也和内阁诸公和六部里不少同僚有过交流,的确有一些想法,也希望能够把一些想法纳入到开海之略中来。”
冯紫英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官应震是一个更追求实际的人,与齐永泰的略带理想化和清正以及乔应甲的现实而略显市侩还有些不同,他既注重心,也重视迹。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那弟子可否先问官师您几个问题?”冯紫英突然道。
官应震一怔之后,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嗯,学生问老师,不是正该么?但紫英这么说,肯定是有些棘手或者难以回答的问题了,嗯,为师知无不言,或者说就为师的观点作答吧。”
“那官师觉得现在大周现状如何?”
对冯紫英的这个问题官应震倒是有所预料,坦然答道:“不能说危若累卵,也称得上是步履维艰了。”
见冯紫英有些不以为然,官应震知道对方觉得自己太乐观了,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观点,大周底蕴还在,纵然有不少问题,但还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冯紫英继续问道:“那官师觉得主要是哪些危险?”
官应震没有犹豫,“外部建州女真威胁日增,鞑靼人依然势大,现在固然不彰,但其一旦缓过气来或者遇上一二熊虎之主,便会成为大周肘腋之患,但这都不是最危险的,大周危机在内。”
“哦?”冯紫英脸色平静。
“朝廷财力枯竭,供养九边粮饷却日增,各地土地兼并日显,百姓承担赋税日重,导致不少庶民投于士绅门下,豪绅隐匿土地人口,反过来这又使得朝廷收入日减,加之人口增多和北地这一二十年天时大多不好,水旱不断,若是遇上一两场大灾,朝廷赈济不力便有可能引发大乱,……”
官应震顿了顿,“宁夏叛乱,若非朝廷处置得力,只怕就要酿成不可收拾的大祸了,但即便如此窟窿已经捅下,须得弥补,若非如此,朝廷有亦不会开海举债求变。”
“官师,还有么?”
官应震迟疑了一下,“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与皇上的关系扑朔迷离,也是一个隐忧。”
没多说,但冯紫英秒懂。
“那导致这些情形的主因是什么呢?”冯紫英再问。
这个问题就有些不好回答了。
官应震没有回避,当着自己这个弟子,他也不打算回避。
既然出山入仕,免不了就要遭遇这些,连直面都不敢,还谈什么做事?
“多方面的原因,这一二十年北地天时委实糟糕,几乎十年七旱,百姓民力消耗过甚,而外敌却不断膨胀,比如女真,而壬辰倭乱也给朝廷带来很大负担,嗯,还有一个原因,太上皇当政后期怠政,奢靡过甚,直接导致朝中官员庸碌混世,贪墨成风,……”
这位官师还真敢说,冯紫英多了几分敬佩。
“人口增长也带来一些问题,一些地方人多地少,比如福建,……,而稻麦亩产量从前明以来未有大的增长,这也迫使百姓寻找更多的谋生办法,……”
差不多了,冯紫英对官应震的观感又深了一层,能觉察到天时不利带来的长期影响,能看到人口增长带来的压力,敢直言元熙帝中后期的怠政荒政带来的危害,已经足以说明官应震具备了一个合格官员的水准。
“官师,您说的这些也是弟子所观察了解到的,但弟子以为关键还在于两点,朝廷税赋收入不增反减和百姓所承受日益加重的矛盾,边地防务承受的压力日益加重带来的粮饷增加和朝廷日益枯竭的财政收入矛盾,这两大矛盾其实如果仔细分析就是一个问题,百姓人口越来越多,但满足百姓需求的粮食、布匹等基本生活所需的东西却增长乏力,一旦有天灾、叛乱、战争等影响,那么就会立即引爆挣断这根本来就已经绷得很紧的弦。”
官应震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开海能解决这些问题?”
“不能根本解决,但是却能缓解,或者说为我们寻找解决办法赢得一些时间,又或者说,要解决刚才我们说的问题,需要多策并举,并非哪一个办法,哪一个方略就能彻底解决。”冯紫英摇头。
“哦?”官应震扬了扬眉。
“比如,开海可以扩大海贸往来,增加朝廷税收,缓解国库空虚压力,同时打通登莱——朝鲜——虾夷——海西、野人女真商贸路线,扶持海西、野人女真袭扰建州女真后方,可以减轻我们辽东正面战场压力,为我们赢得时间,垦拓东番,甚至虾夷地,可以一定程度减轻长期遭遇天灾地区的流民压力,……”
官应震打断冯紫英的话头,“紫英,你所谓的赢得时间,那么为师想问一句,赢得时间我们能做什么?怎么改变现在日益艰难的处境?”
官应震问到点子上了。
冯紫英老说赢得时间,时间赢得了,又能做什么,怎么做才能改善困境?
情况越来越糟糕,就算是建州女真那边的攻势可通过海西、野人女真的袭扰,甚至还可以与蒙古左翼的媾和来压制,但又能如何?
老百姓谋生之路依然艰难,稍有天灾人祸,可能就要陷入绝境,而再有如白莲教这等妖人在其中煽风点火,没准儿就又是一场叛乱。
“官师要问的是如何解决朝廷日益增长的税赋所需和百姓日益艰难困苦的生活处境,嗯,其中很大程度是税赋日重的矛盾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冯紫英也一针见血,这个问题其实前世中网络论坛上解释太多,归根结底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中遇到的问题。
按照传统理论,那就是王朝轮回,天灾、瘟疫、战争轮番着来,让人口锐减,然后胜者为王,新王朝继续;或者就是要走生产力生产制度的改革,走扩张海外拓垦和积累相结合的路径,缓解国内矛盾。
前一条当然没人愿意走,但是后一条,在大周走得通么?
前世中张居正的改革也是中道崩殂,为大明延续了几十年寿命,但现在大周能行么?
光是清理土地恐怕还不够,还得要走雍正的摊丁入亩,可能才能缓解压力,但是话说回来走这一路径,恐怕一方面会激化上层矛盾,另一方面会不会让本来可以走向资本主义萌芽的生产力生产关系变化被打断和延缓?或者二者有机结合的改良之路?
冯紫英觉得自己要想走张居正的路径,恐怕没有二十年时间养望积淀难成。
但大周还能熬二十年么?
没有前世中大明张居正那样的改革的续命,建州女真的崛起势头似乎比前世中更凶猛,但是小冰河来得是更加频繁,冯紫英真的不确定能不能熬过去。
所以哪怕自己现在无法做到,但是却要给自己能影响到的人指出一条路,推动他们先尝试去做,自己日后或许可以站在巨人肩膀上加一把力,捡一个落地桃子?
想得挺美,但冯紫英很清楚,自己恐怕要做的一样很多。
“官师,我有两类想法,要看官师您觉得什么时候该怎么做了。”冯紫英想通透之后,坦然告之。
丁字卷 第一百一起十七节 妙玉(补昨晚更求票!)
从官应震府上离开时,想起官应震有些紧锁的眉头和有些发青的面颊,冯紫英估计官师今晚,嗯,估计今后几晚都怕要睡不安枕了。
其实看到这些问题的当然不会只有他冯紫英,纵然他们和自己相比,欠缺一双能看穿数百年进化发展史的慧眼,但是却不能小觑他们对这个时代的认知。
尤其是像叶向高、方从哲和齐永泰以及官应震这些人,几十年的宦海沉浮,从朝廷中央到地方上的种种经历见识,要说他们不清楚这个举步维艰的帝国究竟存在哪些问题,他们会一无所知?想想也不可能。
这从宗室到士绅在豪商巨贾们对土地的兼并,寻常庶民百姓隐匿身份,向这些宗室皇庄投田献土躲避税赋和劳役,官府会不知道?他们这些门生遍天下的阁老重臣们会不知晓?
元熙帝在后期的怠政惰政以及对自己亲信的臣僚们宽纵无边导致的贪墨横行,六下江南留下的一地鸡毛,至今都还没有收拾完,他们也不清楚?
人口猛增加上土地税赋流失,百姓缺乏谋生之道,这些道理其实谁都明白,关键在于如何来改变?
重新清理丈量土地,清理隐匿人口,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那是在挑战整个宗室加士绅群体。
不说人人如此,但是相当大一个群体,甚至可以说是极具影响力和话语权的群体的利益都会受到挑战和损害,这里边甚至包括准备操刀者自己。
至于说冯紫英给官应震提出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构想,更是把官应震给震蒙了。
这个大招几乎是要废黜士绅们的特权了,但事实上那不可能,会遭遇极大的抵制,起码现在还有难度,另外即便是推行了,在地方官吏和士绅们利益一体化的情形下,最终还是会演变成为一个转嫁到农民头上的过程,但是对土地的丈量清理,的确能给在一定程度上朝廷带来增收倒是真的。
所以在给了官应震一些“振聋发聩”和“看似毫无可操作性”的建议之后,冯紫英又“靠谱”地给官应震提出了另外一些建议。
比如引入目前已经在沿海一带由西夷人引入进来的土豆、番薯等耐旱高产农作物。
尤其是土豆,极其适应北方山地和黄土高原区,适应力强,产量高,容易种植,对于在当下北方地区遭遇水旱灾害频繁的前提下,如果这两种作物能够普及开来,能够很大程度减轻老百姓遭遇天灾时缺衣少粮而铤而走险的可能性。
再比如改革吏治,推进吏治考核的规范化和高效化,这提点冯紫英借鉴张居正的“考成法”。
再比如,冯紫英提出设立银庄,通过银庄募集银钱来扶持一些“重点战略产业”,而这个“重点战略产业”主要指两方面,一是产品能够大量出口的产业,比如丝绸、瓷器、制茶、造纸等产业,另一类就是当下大周较为落后但又不可或缺甚至亟待发展的产业,比如造船、采矿、冶炼、机械加工包括枪炮制造这一类不可假于人手的产业,而这些产业很大程度大周已经落后于欧洲,但落后还不算太多,急需向欧洲学习赶上来。
总而言之,零零碎碎的,冯紫英和官应震说了不少,而官应震显然还没有适应冯紫英给他带来的冲击,以至于在冯紫英离开时他都有些恍惚。
而冯紫英向他提出在设立银庄时的一些想法,包括选址扬州,官应震也只能懵懵懂懂的点头应是,没有太多更好的建议。
不过冯紫英还是向官应震介绍了银庄的谋利手段和对大周整个工商业经济可能带来的助益,包括他的一些设想,甚至也隐隐提及了朝中一些人对此的态度,这也获得了官应震的认可。
该做的,该说的,冯紫英都做到了,剩下的就该是在其位谋其政了。
既然官师要执掌中书科,并且专司开海之略,冯紫英的职责就是做好其助手工作,而官应震也不需要有其他人在他身畔指手画脚,除非他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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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从启动那一刻起,冯紫英就放松了下来。
原本练国事是打算跟随冯紫英一道去扬州的,冯紫英也希望练国事能和自己一道,但是这却被刚进入角色的官应震断然否决了。
刚刚进入中书科的官应震毕竟已经脱离大周官场好几年了,很多情况还要熟悉,而中书科的职责,开海事务的梳理,都急需一批得力人员来帮衬。
练国事自然就是最好的助手,这等时候官应震怎么会同意让练国事跟随冯紫英去扬州?
冯紫英去扬州谋划银庄一事虽然重要,但是毕竟这一趟也只是一个搭框架的活儿,很多事情只是意向性的先尝试着先接触,具体如何来做,还有很多细节性的事务要慢慢一步一步来。
官应震的任命一下来,便马不停蹄的入主中书科,对于原有那些混吃等死的闲散子弟们立即就被赶到了一处偏舍,官应震给他们的说法就是愿意来就来这偏舍里混着,不愿意来悉听尊便,最好不来。
而新的中书舍人们暂时还没有补上,但是官应震已经开始在这一两科的进士们里选拔了,而冯紫英和练国事更是当仁不让的被官应震点将进入中书科协助他工作。
看着史湘云兴奋地在船上窜来窜去,而玉钏儿和史湘云的丫头翠缕也是格外亲热,二人在荣国府里便熟识,现在有机会一起南下扬州,更是欢喜无比。
倒是妙玉沉静的坐在船舱一角,手中却握着一卷佛经,只是心思却已经不在经书上,单单是看那眼神,便知道神思不属。
王熙凤的确是在荣国府里有些本事,寻个机会果真说动了贾母,加上史湘云“义薄云天”的豪气,贾母还真的就同意了史湘云南下扬州去和黛玉作陪。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冯紫英“正好”要南下扬州,可以护送一程的情形下。
不到半个时辰,史湘云便和妙玉熟络了起来,虽然妙玉也很喜欢史湘云的这种豪爽性格,但是长期在佛门清净之地生活的她,还是对史湘云这种自来熟的性子不太适应。
“真没想到林姐姐还有一个姐姐,当初一说还不觉得,但这么仔细一看,妙玉姐姐你和林姐姐还真的一些相似呢。”史湘云快人快嘴,“不过妙玉姐姐身体可要比林姐姐强得多,……”
“云姑娘和我那位妹妹很熟悉?”轻轻叹了一口气,妙玉也丢开了有些心思。
“是啊,林姐姐在府里边住着,我也一样,和林姐姐算是同病相怜吧?”史湘云大大咧咧地道:“我们几个,还有探丫头,二姐姐她们,都很熟识,没事儿大家以在一起聊聊天,有时候也写写诗,作作画,……”
这便是自己那位妹妹的大家闺秀生活,妙玉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来。
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自己在佛门清修,她在闺阁中吟诗作画,孰好孰坏,好像一时间也很难评判。
而现在大家却要一起同样面对一个父亲过世的场景,把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牵扯到一起,想到这里妙玉也越发觉得人间缘分果然是很难说得清楚。
妙玉也已经从史湘云那里知晓了荣国府的情况,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便是荣国府老太君的嫡亲外孙女,看样子若是父亲去世,这位妹妹也多半是要寄居在荣国府中去的。
对于了林如海,她有一些印象,但是你要说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也说不上,只不过为人之女,这等情况下理所应当要回去一趟,见一见最后一面。
对这一点妙玉不太在意,但是师傅却在临行之前要自己再郑重其事的考虑一下,入佛门易,但是出佛门之后你很难再融入这个社会了。
师傅的提醒让妙玉也是心惊肉跳。
师傅一直说自己尘缘未尽,并非佛门中人,只是机缘未到,所以暂时栖身与佛门。
这让妙玉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的机缘从何而来,难道就是因为这一次的归宗认祖?
妙玉不这么认为,这位没见过几次面的父亲这个时候突发奇想要见自己,或许有某些歉疚心理在里边,甚至可能要补偿一些什么,但是那又如何?
难道还能重新改变自己这一生的命运?
要说妙玉从未考虑过自己未来的生涯,那是假话。
虽然说成日里在蟠香寺中,落得个清闲自在,但是随着年龄日长,师傅却又不肯帮自己剃度,妙玉自己都意识到一些东西。
自己好像对真正投身佛门并不抵触,但是也没有自己觉得自己应该有的那种期盼,嗯,约摸就是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
过于古板而枯燥的佛门生活对于青春少艾的女孩子来说,委实太过于乏味了一些,对妙玉来说,似乎和岫烟在一起的日子更能让自己心情愉悦,这大概就是师傅一直认为自己不属于佛门的缘故吧。
总归还是要面对这样一个家庭,虽然现在这位父亲已经病入沉疴,但妙玉对自己这等时候回去还是有些好奇的。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女儿心(求月票!)
史湘云是个爽落性子,妙玉虽然年龄上要比她大几岁,但是因为长期在寺庙里清修,对外界事务了解并不多,特别是对这些高门大户的情形更是一无所知。
便是对贾家和冯家的了解也是这一两日里从玉钏儿和史湘云那里了解到的,所以更多的时候还是史湘云说,妙玉听。
“妙玉姐姐在庙里住了这么些年,难道林叔父就没有想过把姐姐接回去?”
“每年爹爹都要来一次,不过师傅说我命里有劫,须得要在庙里多住几年方能消磨劫难,要等到年满十八岁之后再来看,……”
之前说起“爹爹”这个词儿的时候,妙玉还有些别扭。
毕竟这么多年来,这个词语几乎只是存在与记忆中,每年也就是林如海来那么一两次,妙玉才会用上。
自己母亲和爹爹的关系也随着母亲向佛之心越盛而越发淡了,但母亲也说自己却是终归是要回去的,只是自己刚等来十八岁生日,就迎来了这样一个消息。
妙玉对史湘云实在生不出讨厌的心思来,这丫头活泼豪爽,说话率真坦荡,这一路行来,若是没有她这个开心果在,自己人生地不熟,还真的有些难受。
“那姐姐都十八岁了,也该回林家才对,既然令师也说姐姐不是佛门中人,那此番多半是林叔父要替姐姐安排日后的事情了。”
史湘云的性子虽然豪爽,但是在某些方面的心思却并不粗。
自幼丧父丧母的她在史家过得并不算好,当然两个叔叔也没有什么狗血的虐待之事,只是叔叔自然也不可能像对待自己亲身儿女那般上心,倒是真的。
湘云这么些年来在史家衣食无忧,但是要再说两个叔叔婶婶有多么尽心的考虑关怀,那就说不上了。
所以湘云更愿意到贾家这边来住着。
虽然贾家这边是寄人篱下,但还是寄人篱下的也不止她一人,黛玉的存在也让她有了一个同病相怜的闺蜜。
而爽直大方的探春,温柔可亲的迎春,还有雍容大气的宝钗,以及另外一个懵懂混世但却不乏爱心的宝玉,还有贾母的看顾和其他长辈的关照,都让她感受到了史家所没有亲情和温暖。
“十八岁?”湘云有些惊讶。
这个年龄在当下都该是出嫁的时候了,过了十八,女孩子已经有些嫌大了。
这年头鲜有超过十八岁未出嫁或定亲的,超过二十,那就真的是剩女了。
妙玉并没有因为湘云的惊讶而动容。
她当然知道自己年龄,只是前些年母亲和父亲之间那种冷战,而师傅也说自己须得要在佛门中化去劫难。
妙玉自己也没有对今后的生活有一个明确的规划,哪怕她内心更倾向于一辈子向佛,但是却又被师傅所拒,甚至母亲也不太赞同,所以一直迁延至今。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的生活,所以骤然而起的变化,反而让她有些紧张和不太适应,只是自己好像又无力改变。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湘云不好意思大的吐了一下舌头,“对不起,妙玉姐姐,……”
被湘云娇俏动人的模样逗得一笑,妙玉摇摇头,“这是事实,也没什么不好,若非此番事情,我更情愿一直陪着师尊,嗯,尘世间的种种纷扰人心,入世更是平添烦恼,……”
“可是姐姐不是说师太也说了姐姐尘缘未尽,不是佛门中人么?”
湘云也很喜欢这个初一见略显孤高但是接触下来却并不倨傲的姐姐,而且对方身上那种出尘离世的缥缈仙气也让她感觉很舒服,连带着自己似乎都多了几分飘逸淡然。
“师傅是如此说,但是也只是说尘缘未尽,或许我此番回扬州便能了断尘缘,重归佛门呢。”
妙玉笑了起来,脸颊浮起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眉目间的清泠骤然消减了许多,头上束扎的一抹素净发带垂落下来,随着江风拂动,平添了几分轻灵俊逸之姿。
“姐姐笑起来最好看了,之前姐姐板着脸,让我都有畏惧,觉得姐姐如冰山雪莲一般高不可攀,但是这会子姐姐笑起来,一下子就如百花齐放,耀动人心,……”
妙玉噗嗤一声再度笑出声来。
湘云是个心直口快性子,虽然才接触一两天,但是妙玉却早已经了解。
这丫头说出来的话也是让人忍俊不禁,不过这般极尽谀美之词,又是出自这样一个女孩子嘴里,便是妙玉素来不喜外人赞美她的容貌,尽量让自己平淡以免招人眼目,一样心里很高兴。
“好了,你这张巧嘴怕是比百灵鸟还要动听了,姐姐是方外人,哪里需要这般词语谬赞?”妙玉手里的麈尾念珠轻轻捻动,似乎是在念着佛号。
史湘云脸上笑嘻嘻,方外人还能自称姐姐?
她见了这个姐姐便觉得亲切,所以格外见不得这样一个人儿真的归于那等寺庙之中,而且又是林姐姐的姐姐,若是日后能一起回归贾府,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平日里能交心谈心的闺蜜?
“那可不一定,是不是方外人那还得看缘分,若是姐姐和佛祖只有缘而无分,那十多年的净地修行也就算是有缘了,但未必就要一辈子归于佛门。”史湘云摇头,“我觉得此番林叔父定是要对姐姐有一个安排才是。”
此番南下冯紫英也是包下了一艘不算大但却更舒适的客船。
二层三截舱让客船的布置很宽松,船夫们都是在下层。
而上层舱位冯紫英和宝祥住在最靠外,中间隔了一个算是休息的中舱,而最靠后的那一间自然就留给了妙玉和湘云两人和玉钏儿、翠缕主仆四人。
见二女在船尾宽敞处相谈甚欢,冯紫英也心情愉悦。
齐永泰的书信已经先行一步去了扬州,算是正式向林家提亲了,而这边冯家地位礼物也一样提前一步送往了扬州,当然要等到冯紫英抵达扬州,正式获得林如海的首肯之后,才会送上聘礼,而这基本上就算是正式议亲了。
至于说具体的计议,碍于林如海的身体和两地相距千里,很多也就只能事急从权了。
无外乎就是交换一下庚帖之类的程序,只要双方书信约定,其他都不是问题了。
玉钏儿还一直不知道冯紫英怎么会突然要让她暂时去侍候这一位妙玉姑娘,不过习惯了贾府丫鬟生活的她对此并不陌生。
而且这位身着方外人衣衫的姑娘看似清冷,但是却也没什么难侍候,大概是不太习惯有人侍候,所以很多事情没等玉钏儿上手,她早就自己做了,比如穿衣洗漱。
“爷,这位姑娘真的是林姑娘的姐姐?”玉钏儿站在冯紫英身旁,下意识的替冯紫英梳理着不太整齐的发髻。
这出门在外就没那么多讲究,玉钏儿又成了妙玉的丫鬟,冯紫英就只能自食其力了,自然就没那么整齐。
宝祥虽然也会,但是冯紫英实在不习惯一个同性来替自己梳头穿衣,那太难受了,这恐怕是他来了这个时空之后最难以适应的习惯。
“怎么,不像?”冯紫英笑着问道。
“不太像,模样虽然也生得很俊,但是那和林姑娘那般姣花照水般的怜弱样子可不一样,不过在性子上却是和林姑娘有点儿一样,嗯,倒是都和史大姑娘很是说得来。”
玉钏儿嘟着嘴,“她也不喜欢奴婢替她穿衣铺床,坚持要自己来,莫不是嫌奴婢手笨,……”
“你都手笨了,那谁还敢说手巧?她只是不习惯而已,长期跟随她师傅在一起,都是自己动手,甚至可能还得要侍候她师傅,……”冯紫英摇摇头。
这两日里他也和妙玉接触了几次,但是对方话语不多,而且对自己也有些警惕心理,所以他也就懒得再去热脸贴对方冷屁股了。
反正现在老娘已经允了林家婚事,而妙玉的事情,这一次去扬州就可以和林如海挑开了,没必要非得要一根绳子吊死在自己这颗歪脖子树上。
若是林如海放心,自己也可以承诺替他另外选一个好女婿,当然,庶出女儿,而且年龄这么大了,恐怕也就只能在寒门子弟里边好生选一选了。
玉钏儿也是第一次出门,心情格外激动,加上还有史湘云和翠缕同行。
尤其是翠缕本来就是贾母的丫鬟,比玉钏大两岁,在荣国府里二人也相熟,只是平素里没太多交道,但现在出门在外,自然一下子就亲近起来了。
“那林家老爷此事却做得有些不地道,哪有把这样一个女儿放在庙里十几年的,妙玉姑娘都是十八了,都还没许配人家,现在林家老爷身体不行了,一时间哪里还有精力来替姑娘寻个好人家?而且就算是寻到了,若是林家老爷过世,那岂不是又得要耽误三年?妙玉姑娘不得二十出头了,还怎么嫁人?”
玉钏儿也是一个伶牙俐齿的性子,平素里在府里边倒是被姐姐金钏儿给压着倒没怎么显现出来,这一回出了门儿,就一下子给暴露出来了。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风起青萍之末
玉钏儿的话让冯紫英也是一愣。
之前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心只顾着琢磨如何说服自己老娘求娶林丫头了,妙玉的事情说实话他没怎么放在心上。
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他现在不是没女人,也不是娶不到条件更好的妻妾,从他内心来说,娶妻也好,纳妾也好,谁愿意找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虽然这个年代的人都是如此,但是对于一个从前世中魂穿而来的男人来说,这就有些难以接受了。
当然颜值就是正义,妙玉的颜值无疑是不逊于自己所见过的红楼诸美的。
像黛玉、探春、湘云这些丫头年龄都太小,顶多也就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现在要说有多么勾魂夺魄沉鱼落雁,有点儿夸张。
而尤二姐和尤三姐的美艳却又和妙玉这等是截然不同的,那种异域风情透露出来的风流妖娆不是妙玉这样的女孩子能有的,但同样妙玉这种被佛门十几年清修洗净铅华之后展露出来的纯净妩媚,却又不是尤氏姐妹能比的。
如元春的华贵雅致,宝钗的雍容大气,迎春的温婉可亲,凤姐儿成熟美艳,冯紫英都见识过了,但在看到妙玉之后,他依然有些怦然心动的感觉。
这只是一种纯粹的出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心动,并非就意味着自己想要干什么。
当然如果未来妙玉真的要和黛玉一道嫁入冯家,他也乐见其成,可如果对方无意如此,他也不会去强求。
起码现在,他并没有太多想法,这也是他没怎么考虑妙玉未来的原因。
但现在玉钏儿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好像这还真的是一桩事儿了,妙玉现在都十八了,如果林如海去世,这一等三年,二十一岁的女孩子,在这个时代不但是超级剩女,而且她的特殊身份更是决定了高不成低不就,年龄如此尴尬,难度就很高了。
冯紫英不确定林如海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才会给自己有这样一个约定。
见冯紫英被自己问住了,玉钏儿嘟着嘴继续道:“妙玉姑娘说她是命里有劫难须得要在庙里满十八岁,可林老爷在此之前起码可以先替她物色好人家吧?一旦满了十八便马上出嫁,那也来得及,哪像现在,这不是要耽误妙玉姑娘一辈子么?”
这丫头牙尖嘴利,居然敢背后编排起林如海来了,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是此风不可长。
冯紫英瞪了一眼玉钏儿,板起了脸。
玉钏儿也意识到了自家说话的出格,这林家老爷还是爷未来新妇林姑娘的父亲呢,虽说爷肯定不会把这等话说给林姑娘听,但是这样做也肯定不好,所以玉钏儿吐了吐舌头,把小脑袋缩了回去,低垂着头,有些惶恐地不敢吱声了。
冯紫英也只是瞪了一眼玉钏儿也就罢了,玉钏儿也是一片好心替妙玉抱不平,哪怕她只是临时侍候妙玉,那也就立即进入了角色,这份心思值得夸赞。
“这事儿就别在妙玉姑娘面前提了,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许多都是藏在背后你不知道罢了。”
妙玉的母亲,那位净缘师太不是省油的灯,初一接触他就能感觉到,兴许是这几年年龄大了,恐怕才慢慢安分了一些。
倒不是说这人人品有什么,而是对方性格气量。
官家小姐出身,从未吃过什么苦头,骤然沦为阶下囚,眼见得要沦落风尘,却又被林如海这个白马王子给救了还宠上了天,然后林如海却又无法兑现甜蜜的诺言,估计也就是心怀怨气,连带着性格都有些扭曲了。
冯紫英甚至可以肯定,若非这位净缘师太前期的诸般阻挠留难,起码妙玉是早就可以归宗认祖在林如海膝下了。
至于说什么须得要留在寺庙中方能化解劫难,那对于林如海来说是难事么?
随便在衙门背后搭一座佛堂就能解决问题,显然还是那位净缘师太有意报复林如海的薄情罢了。
船行速度很快,从通州直下山东,过临清下经东昌府,很快就到了济宁。
这一路上史湘云和妙玉加上翠缕和玉钏儿四个女孩子,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史湘云的磊落直爽使得她年龄最小却成了四个女孩子中的“领袖”人物,一般说来有什么事情,都是史湘云来找冯紫英说。
比如在临清下船选狮猫,而且还要买一只和林丫头宠物一样的,当然这等货色没那么容易选到,只能败兴而归。
再比如到徐州要去一观黄楼胜迹和苏堤遗嗳,但吕梁悬水冯紫英却不知道这究竟是指那里,有人说是漕运必过吕梁洪,但现在看来南下船只倒是要过吕梁洪,北上满载漕船基本上都要绕行永隆三年才开通的泇河,也能减轻不少压力了。
若不是这一趟南下扬州是带着任务而去,冯紫英感觉这史湘云真的要把这一路行程搞成了难得的“旅游团”了,不过不得不说有这样一个开心果在,连带着整个旅途的气氛都要轻松快活许多了。
舱门咯吱一声响了,冯紫英放下手中的书,抬起目光,连带笑意,“怎么,云丫头,又坐不住了?”
“妙玉姐姐喜欢安静,而且在庙里养成了静修的习惯,每日午后都要小睡一阵,……”史湘云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在冯紫英舱中打量了一番,然后把目光投向放在桌案上的几本书,“冯大哥,你可真是好学啊,不是说你去扬州是公干么?还带着书?”
“嗯,活到老学到老嘛。”冯紫英顺口来了一句,“人生两乐,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
史湘云乌溜溜的眼睛珠子一转,猛然拍起手来,“冯大哥这两句话说得好,嗯,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该送给二哥哥才对,不过……”
“不过宝玉若是说他不想求上进怎么办?”冯紫英逗乐对方。
被冯紫英抢先一句话给堵了嘴,史湘云气嘟嘟的坐在冯紫英身边,“那冯大哥既然能把环哥儿给驯服,让他如痴如醉的读书,怎么就不能让二哥哥沉下心来读读书?依小妹看,二哥哥的天资可要比环老三强多了,……”
“打住,云丫头,宝玉那性子,让他杀人估计都能比让他读书容易,环老三怎么就这么让你不待见,他得罪你了?”
冯紫英感觉好像史湘云对贾环印象很差,但好像二人没什么交织才对,而且探春和湘云好得蜜里调油,不看僧面看佛面,纵然有些冲撞,也得给探春几分面子才对。
“哼,环老三现在能读几本书了,成日里鼻孔朝天,碰见二哥哥也是白眼相向,一说话,就是愣头愣脑的话砸过来,二哥哥好脾性,我可不惯着他。”
冯紫英见史湘云的神色便明白了,多半还是因为读书的事儿。
贾环是越发见不得宝玉成日里在族学里带着秦钟厮混,估摸着免不了一说话就是夹枪带棒的没好话,而宝玉本身口齿也算不得伶俐,加上本身也没底气,自然就要吃瘪了。
至于说什么好脾性,那也得看人。
对水做的女孩子们,自然是比谁的脾气都好,但对其他人,宝玉可算不得什么好脾性,恼起来砸玉踢人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云丫头,人家两兄弟之间的事情,你还是少管才是,没准儿宝玉受不了刺激,就要发奋读书了呢?那可是坏事变好事了。”冯紫英笑着摇头,“环哥儿性子急了一些,大概也是为宝玉着急吧,……”
“哼,冯大哥你这个人就是太心善,太相信人,环老三现在就一副目空一切眼高于顶的样子,不知好歹,二哥哥那里也就罢了,探丫头那般维护他,也落不了好,以小妹看啊,这环老三如果真的考上秀才举人,只怕这府里边就没人能治得了他了,他得横着走路,……”
史湘云悻悻地道,“到时候恐怕也只有冯大哥你才能管得住他了,可你又不可能成日里往荣国府里来吧?”
“环老三的事情,我回去会好好教训他,宝玉的事情我就是真没办法了。”冯紫英看了一眼史湘云,然后试探性地问道:“云丫头,你今儿个来我这里,怕不是和我说这些闲话的吧?”
史湘云看看四周,脸上有些忸怩,“冯大哥,你上次下江南,在金陵可有逗留?”
“有啊。”冯紫英有些讶异,史湘云能忸怩,这可有些少见,他还以为史湘云是不是从哪里得知自己要娶黛玉,所以要来打探呢,看样子不是,“怎么了?”
“那金陵甄家你可知晓?”
“甄家?”冯紫英心中微动。
史湘云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提起甄家。
甄家家主甄应嘉他在金陵见过,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但是从汪文言那里获知的消息,这甄家在金陵算是坐地虎,早已经取代了贾史王薛老四大家,近一二十年来成为金陵新四大家的头面人物,甚至比极盛时期的贾家更显赫。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节 伏流隐波
“对,金陵甄家。”史湘云并没有意识到冯紫英神色变化,既有些兴奋,又有些忸怩地道:“甄家也是金陵名门望族,照理说你们上一次代表朝廷去金陵,应该能遇上才对。”
冯紫英已经揣摩出一些味道来了。
能让史湘云忸怩的,还能有什么事情?
那甄家不是也有一块宝玉,叫甄宝玉的么?
据说和贾宝玉差不多在性格上都算得上是同胞兄弟了,年龄相近,性格相仿,也是不喜读书,但是却爱好诗文,在金陵城中颇有才名。
这一点金陵肯定没法和京师城比,贾宝玉那点儿文才在菁华荟萃的京城里,根本不值一提,但甄宝玉的才名却在金陵城中不小。
据说这甄宝玉也是一个十分顽劣的少年郎,仗着甄家在金陵城中的威势,很是招惹了一些是非,仗着家中的势力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这一点上比贾宝玉更甚。
现在金陵知府贾雨村据说也是和甄家攀上了一些关系,但具体关系如何却不得而知。
汪文言应该对甄家有更深层次的了解,不过当时冯紫英主要心思都是放在扬州上了,对于包括金陵在内的南直隶其他地方兴趣不大,甚至还不及苏州,所以并没有多过问。
“甄家啊,知道,也见过。”冯紫英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冯大哥您见过?”史湘云大喜过望,但是猛然又回过味来,对方见的肯定不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您见过谁?”
“当然是甄家的家主甄应嘉甄大人了。”冯紫英诡秘的笑了起来,注视着史湘云,“云丫头,莫不是你以为我还会去见那甄宝玉不成?”
噗地脸颊上泛起两团红云,史湘云知道自己的心事被对方看穿了,好在她也是一个豪爽性子,索性就落落大方地道:“嗯,小妹说的就是那甄宝玉,有人向我叔叔打听小妹,……”
“哇,这甄宝玉居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妹妹这般人才,他也想觊觎?”冯紫英夸张地张大嘴,笑着道,但内心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甄家的情形他虽然不是太清楚,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甄家的发迹应该是得益于太上皇的那几次江南之行,而且多半这甄家也和义忠亲王有些牵扯瓜葛。
当然这江南豪门大户和义忠亲王有瓜葛牵扯的多了去,当年义忠亲王是太子身份,不但陪伴过太上皇南巡江南三次,而且还单独来过江南几次办事,和江南诸多士绅豪门都十分亲密。
即便是义忠亲王被废太子降为义忠亲王之后也一样如此,因为被废太子之后义忠亲王又复位太子,也让很多人看到了义忠亲王的实力,所以更是愿意来押注。
只不过义忠亲王二次被废就再也没有翻身机会,一直到忠孝王上位为永隆帝。
但即便如此,仍然也有不少人看好义忠亲王,冯紫英很清楚不但是江南诸多豪门大户如此,便是武勋群体中持有这种态度也不少。
太上皇仍然牢牢掌握这京师内外的军权,而义忠亲王乃至其世子仍然颇得太上皇宠爱,尤其是那位义忠亲王世子,至今仍然时常出入大明宫,常伴太上皇左右。
这位义忠亲王世子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加之生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和年轻时候儒雅风流的元熙帝极为相似,不少老臣都是这般夸赞,冯紫英估计永隆帝对此只怕也是坐卧不安。
前明明成祖朱棣以皇孙定皇位的故事广为流传,这等事情在大周再演一场另类翻版也未必就不行。
但冯紫英并不看好义忠亲王,至于说以皇孙定皇位,或许有这种可能,但是并不大。
起码永隆帝没犯错误,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不犯错误就是最大的优势,只要一直不犯错误,他的皇位会越来越稳。
哪怕太上皇一直把持京城内外军权,但是那又如何?当上下都觉得永隆帝就是继承者时,就算是太上皇想要做什么,那些忠诚于他的武将们都要三思了,是不是太上皇老糊涂了?他们也需要考虑自己的亲眷子弟的未来。
而且永隆帝不但没犯错误,相反他还在不断的赢得文臣武将们的认可。
西疆平叛,很大程度上让京城以外的武将们认可了他,开海之略又让文臣和一部分武勋看到了希望。
这种情形下,义忠亲王想要靠自己儿子在太上皇身边玩些小花样,就算是赢得了太上皇的喜欢,那又如何?
除非太上皇真的是老糊涂了,真以为自己还能操控大局,还能决定一切。
这个时候甄家又要和史家联姻,甄宝玉求娶史湘云,这是什么神操作?
史家早已经没落了,史湘云两个叔叔都是闲散人员,分别挂在后军都督府和左军都督府里边混日子,虽然一门双侯,但这等虚衔,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固然威风十足,但是对真正的朝内人来说,就不值一提了。
冯紫英怎么看史家那两位都不像是隐藏的大佬,难道说这里边还真的有什么不为人觉察的猫腻?
当然,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现在有点儿陷入阴谋论的感觉,看什么都觉得里边似乎隐藏着不为自己知晓的隐秘,都觉得内里有深意,未必不是自己太敏感。
这甄家是金陵新四大家之首,和老四大家的贾家关系莫逆,而且甄应嘉嫡长女嫁给了北静王水溶为嫡妃,现在为自己嫡子求娶同为老四大家之一的史家又是嫡女也说得过去,甚至可以说有些娶低了,史家应该感觉到荣幸才对,没毛病。
但冯紫英始终觉得这里边没有那么简单。
饶是史湘云豪爽大方,也被冯紫英的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给羞红了脸,跺着脚,几乎要掩面而走了,冯紫英赶紧笑着宽解:“呃,云妹妹,小兄这话也是肺腑之言,情急而出,那不知道云妹妹你两位叔叔是何意思?”
史湘云父母双亡,嫡亲长辈就只有两个叔叔,贾母都做不得数,一切要看其两位叔叔的态度。
史湘云摇了摇头,“这事儿只是刚说起,也未必就是冯大哥所说那般,不过冯大哥也知道小妹在府里边和外边儿没什么联系,也不知道甄家的情况,更不知道甄家那位公子的情形,所以也只能托冯大哥来打听一下了。”
冯紫英有心想要敲破锣,但是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甄家现在的情形也是如鲜花着锦,算得上是金陵城里的豪门,而且虽然大家都知道甄家是靠着太上皇起家的,就算永隆帝即位,对甄家至少现在看起来没太大影响,连贾雨村都对甄家礼遇有加,你说哪里不妥?
至于甄宝玉本人,都说他和贾宝玉差不多,既然史湘云和贾宝玉都如此投缘,那甄宝玉又有什么不可以接受?
虽然现在从汪文言那边得到的消息是甄家肯定和义忠亲王有些勾连,但是江南和义忠亲王有瓜葛的也不少,只要能及时转换门庭,那也不是个事儿。
关键在于这甄家现在还能掉头么?他愿意掉头么?
这没人知道。
思考了一下之后,冯紫英才缓缓道:“云妹妹,这甄家小兄虽然也了解一些,但毕竟我在南直隶这边呆的时间有些短,所以了解不深,嗯,至于那甄宝玉么,小兄也可以让人帮忙问一问,不过以为兄之见,云妹妹现在年龄也还小,不急在这一年半载,不妨多等一等看一看,多了解一些,再做决定,……”
史湘云脸上露出一抹愁色,“冯大哥说得倒是轻巧,小妹已经满了十三了,这个年龄议亲订亲正是时候,人家既然托了人来问我叔叔,我叔叔他们肯定要给人家一个回复,哪能像你说的那么拖着的?就算是真要打听,哪也不过就是两三个月的事情,和人家说等一年半载,那就是变相拒绝了。”
冯紫英也有些尴尬。
史湘云所说的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自己那种动辄等一等看一看,在这个时代的婚姻之事上是不合适的,人年找上门那就是有意而来,你就是要缓兵之计了解对方情况,那也就是十天半月就要给答复的,哪有说让人家等一年半载的?
人家也只说订亲,又没说马上成亲,一般说来订亲后三四年后成亲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看样子冯大哥应该是对甄家的情形不太认可,所以才会这样说?”
史湘云也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孩子,从冯紫英的面部表情和神色也能揣摩出一二来,试探性地问道。
“不知道冯大哥可否方便告知小妹一二,小妹也好转达给我叔叔?”
冯紫英摇了摇头。
这却不能答应了。
甄家的情形纵然自己知道也不可能明说,甚至连暗示都不行。
一旦史湘云把话传回去,甄家那边没准儿就能知晓一二了,那引发的后果就不好预测了,自己在江南的布局还没开始就要遭遇麻烦了。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湘云可心
史湘云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自幼失怙丧母的她能在史家里边能让两个叔叔婶婶对她另眼相看,不是只靠直爽大方的性子就能行的。
在史家,两个叔叔婶婶都有自己的儿子女儿,哪里会有多少心思来关心她?
而她要生存下去,自然也要有些心机,只不过她能很好的把自己心思掩盖在豪爽大气表面之下而已。
同样要来贾家长住也不是单靠贾母答允就能行的,便是贾母也一样要考虑史家那边的态度。
有两个叔叔婶婶不在史家住,很容易让两个叔叔婶婶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所以要说服叔叔婶婶一样要有让他们满意的理由。
史湘云却能很轻易的说服叔叔婶婶。
对冯紫英,她早已经从最初的好奇、震惊慢慢变成了一种尊敬、佩服和仰慕。
当初才来贾府时知晓了冯紫英大名,后来便知道了冯紫英的一举成名,再后来冯紫英成为庶吉士之后的西征南下,更是在京师城中成为年轻一辈中最引人瞩目的翘楚。
如果说对宝玉,史湘云是发自内心的亲近,那史湘云对冯紫英就真的是敬佩甚至有些崇拜了。
宝二哥这个人虽然不爱读书,但是却是一个没坏心眼儿的人,待人也友善大度,连环老三这等尊卑不分的货色宝二哥都能容忍。
换了在史家,自己两个叔叔也一样嫡子庶子不少,哪个庶子,而且还是弟弟,敢这般对嫡兄如此桀骜无礼,早就被拖出去打个半死了,所以史湘云很愿意和宝二哥亲近。
但对冯紫英,那种感觉就截然不同了,冯紫英更像是她心目中可以依靠的英雄,和宝玉那样的朋友是完全不一样的,只不过她不像探丫头那般形诸于色,她更愿意藏于心中。
因为她知道自己和冯紫英是不可能有什么,当然对方也只是把自己当做了一个性格豪爽的小妹妹。
探丫头对冯大哥的心思或许和自己差不多,甚至可能也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史湘云却是知道的,无论是自己和探丫头和冯大哥这样的人物是永远没可能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而探丫头那边,她不知道,或许探丫头自己也不知道吧。
不过今日冯紫英的表现让史湘云有些失望。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史湘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收到了损害,但他能看到史湘云眼中的失望。
不过这种事情,他的确不可能给史湘云有什么泄露天机,更何况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云妹妹,为兄身份不一样,不能轻易对哪一家哪一人随意做出评判,若是两年前为兄尚未出仕,自然没那么多顾忌,但还是现在为兄在翰林院任职,自然就要谨慎一些了。”冯紫英深看了一眼史湘云,今天史湘云的表现也让对她对这个俏丽大气的女孩子有了一层不一样的感觉。
“其实你可以想一想,甄家为什么会不远千里来向史家提亲?金陵城里高门大户不少,京师城中名门望族更是多不胜数,若是贾宝玉想娶云妹妹,我倒是觉得想得通,但甄宝玉要娶素未谋面的云妹妹,……”
言尽于此,以史湘云的聪慧应该想得到一些东西,当然,能不能由得她做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史湘云眼中一亮,这位冯大哥话里藏话,虽然没有明说什么,而且对史家也有些轻看,但是却也透露了一些意思,甄家求娶自己,怕是有所意图,而不是单纯的结亲那么简单。
只是她一个小姑娘,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再深层次的东西,自己对史家,嗯,自己两个叔叔那边的情形也不太清楚,其中有没有什么瓜葛原委,却不知道了。
心中一暖,史湘云笑了起来,“谢谢冯大哥。”
“这也值得一谢?”冯紫英哑然失笑,对方可能猜测到一些什么,但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史家那两位能不能看得到猜得透了,但他也不太明白,甄家看上史家什么了。
迟疑了一下,史湘云才幽幽地道:“出门前几日里,小妹回了家里一趟,听二婶说二叔可能等一段时间要外放。”
“外放?外放哪里?”冯紫英微微皱起眉头。
若是这般,那就差不离了,这史家老二多半是要外放紧要所在,才会引起关注。
只是这甄家消息如此灵通?
还有史湘云对于她那两位二叔有那么重要?冯紫英觉得不太可能。
还是甄家只是借机搭上史家这条线?
不出所料,史湘云摇了摇头,“二婶也只是这么提了一句,小妹也没多问。”
冯紫英思考了一下,“想必你二叔也应该明白才对,再说了,你不也说对方只是来问一问么?”
史湘云秀眉轻蹙,“冯大哥你是说甄家是先来试探?”
“我可没说。”冯紫英笑了起来,“行了,云妹妹,这等事情我估计如果你二叔心里有数,那自然不会遽下决定,或许只是我们的有些胡乱猜疑呢?等到了扬州,不妨多问一问,林叔父是两淮巡盐御史,纵然他身体不好,但下边人打听个消息还是能行的。”
“就怕我们到了扬州,冯大哥和林姐姐就都没心思顾着小妹的事情了。”史湘云突然调皮地一笑。
“什么意思?”冯紫英意识到什么。
“哼,冯大哥你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像表面那么直爽,你和林姐姐的事情为什么瞒着我们?你还打算瞒多久?府里边人都不知道,连老祖宗都被蒙在鼓里,她可是林姐姐的嫡亲外祖母。”
终归还是被对方知晓了,不知道这丫头是观察加猜测,还是从玉钏儿那里套出话来了。
冯紫英也不意外,点点头,“没打算瞒多久,但因为诸多原因,所以没有在京师城里和老太君和赦世伯、政世叔那里说,原因么,云妹妹难道不知道?”
史湘云猛然间回过味来,瞪大眼睛,“啊,冯大哥你是怕宝二哥……”
“嗯,宝玉的心思为兄也知道一些,不过云妹妹你肯定比宝二哥晓事,这如果宝玉在府里边闹腾起来,动辄砸玉或者说些不着调的胡话,这让老太君和赦世伯、政世叔他们怎么办?”冯紫英淡淡地道:“先不说其他,便是政世叔和婶婶也不会同意林妹妹嫁给宝玉吧?原来政世叔就和为兄说过,为了宝玉和贾府的未来,最好能为宝玉找一个门当户对,甚至更好一些婚姻对象,林妹妹显然是不适合的,……”
史湘云对冯紫英这番话深以为然。
府里边长辈们的心思,不仅仅是她,像探春、琏二嫂子甚至珠大嫂子这些人都是知晓的。
琏二哥未来肯定是要袭爵的,哪怕贾赦的正三品将军落到贾琏身上便成从三品将军,那也是一个三品将军,但二房的宝玉呢?
二房是啥都没有的,除了日后分家能分点儿家产,现在老祖宗还在或许还能偏向二房,但一旦老祖宗去了,只怕大房这一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便是琏二嫂子和二太太是亲姑侄,到那时候恐怕也一样不可能让步了。
而且以宝二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喜读书做事的性子,这二房生计还能维系多久?
这等情况下,自然就只能找一个好的婚姻对象了,这个好首先就需要体现在门第要好,最好是能为日后一家人生计提供坚实支撑的。
史湘云轻轻叹了一口气。
冯大哥所言的确在理,以宝二哥那种在这等事情喜欢钻牛角尖犯浑的性子,若是得知林姐姐要嫁给冯大哥,只怕还真的要出事儿。
只是出了这等事儿,徒增尴尬,只怕对贾家、林家乃至冯家都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贾家交好冯家的心思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像金钏儿玉钏儿这等大丫鬟都送给冯大哥,那若非国公出身的贾家颜面上实在抹过不去,史湘云估计府里边还真的有可能想让探丫头给冯大哥当妾呢。
“可是冯大哥,您迟早也得要和老太君和府里边儿人说吧?”满脸忧思的史湘云反倒是替冯紫英担心起来。
冯紫英心里也是一动,这丫头倒是个热心人,点点头,“老太君那边到没啥,便是说给她知晓,老太君也只有高兴,林妹妹嫁入冯府,皆大欢喜的事儿,她肯定乐见其成,至于赦世伯和政世叔以及二位婶婶,赦世伯那边没什么,政世叔这边,我觉得或许政世叔和婶婶还会觉得我替他们解决了一桩心结呢。”
史湘云一愣之后就明白过来了。
是啊,既然林姐姐不是宝二哥合适婚姻人选,可宝二哥却又爱钻牛角尖儿,现在林姐姐和冯大哥订亲,那也就好让宝二哥早点儿死了这份心,府里边也好替他谋划合适的婚事了。
“冯大哥,你这么细细地和我说,可是有什么要小妹帮忙的?”史湘云似乎也猜测出一二来,宛如苹果般的俏靥笑容格外可爱。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折服,形象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当然有,比如回京之后,帮冯大哥劝一劝宝玉,另外如果有人问起或者质疑的时候,也帮冯大哥解释解释。”
史湘云有些不敢置信,“冯大哥,就这个?宝二哥那里您不用说,小妹也会帮您解释,想必宝二哥也就是闹腾一下,发泄发泄,当他慢慢缓过气来之后,就应该明白他和林姐姐是不可能的,嗯,更何况林姐姐从来就不喜欢他,至于其他人,冯大哥用得着在乎么?”
这话说得让冯紫英也忍不住翻白眼,“云儿,什么叫用得着在乎么?老太君和政世叔他们虽然内心深处也知道林妹妹肯定不可能和宝玉结亲,但是毕竟宝玉也是他们掌中宝心头肉,宝玉喜欢林妹妹都快疯魔了,他们能没有一点儿感受?我这么突兀地就要娶林妹妹了,宝玉如果砸玉发病了,只怕老太君和政世叔,尤其是你婶婶他们恐怕多少也会有一些不悦的,你帮冯大哥在他们面前缓缓颊,不是就要好许多?”
被冯紫英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了,史湘云嘟着嘴,“看来冯大哥是早就把小妹给算计进去了,难怪宝姐姐都说你算无遗策,啥事儿未虑胜先虑败,……”
没想到史湘云突然间又提到了宝钗,冯紫英心里有些发虚。
这自己日后要娶宝钗的事儿如果被捅出去,估计这贾府里边的人,嗯,特别是宝玉恐怕真的要疯了,这是守着要把贾府里边钟灵毓秀的女孩子给一网打尽么?
见冯紫英表情有些诡异,史湘云再怎么也想不到冯紫英早已经把宝姐姐也给算计进去了,只是有些好奇,“冯大哥怎么这幅表情,难道小妹说的不对么?去江南公干,你要把护送林姐姐这一趟也算进去,现在这一趟要去扬州还是公干,甚至都把小妹都算计进去陪林姐姐,训环哥儿,你还得要把探丫头给拉上,冯大哥,我发现你好像做事情基本上都是一箭双雕欸,……”
“哪里,哪里,……”被一个小丫头这般怼,冯紫英也尴尬,“云儿,那你说冯大哥做的这些事情对么?对大家有益么?大家觉得不好么?”
史湘云想了想,倒是的确对大家都是好事儿,大家也都是心甘情愿的,悻悻地撇了撇嘴:“反正冯大哥你的心思太多了,小妹这种直性子哪天被您给卖了,恐怕还得要帮你数钱。”
“过了啊,过了啊,云儿,你冯大哥啥时候还能害你不成?”冯紫英挺喜欢这丫头性格,她这种性格难怪无论是宝钗还是黛玉抑或探春都喜欢,也不知道日后究竟是谁家能抱得美人归。
“哼,那可说不一定,就像宝二哥说的,那些个当官的,心都是黑的,为了自己的前程利益,啥事情都能做,冯大哥现在刚当官,日子久了,还不要变成和那些人一样。”湘云斜睨着冯紫英,言不由衷地道。
“宝玉这话可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啊,他这么说,他舅舅,还有政世叔,林妹妹的父亲,嗯,还有云儿你的两个叔叔,不都是当官儿的,难道都是这般?”冯紫英笑着打趣,“这话传到政世叔耳朵里,估计我就真的只有一句话送给宝玉了,小心你的皮,哈哈哈哈,……”
这句话是贾府里边常用语,无论是丫鬟们互怼,还是主子吓唬下人,抑或长辈威胁晚辈,就是这一句,但能威胁宝玉的,恐怕也就只有贾政了。
被冯紫英风趣的一句话逗得大笑起来,史湘云身着枣红牡丹绫子夹袄,外罩一件乳黄棉绒厚披风,但却依然未能遮掩住对方身材,这笑得花枝乱颤,让冯紫英都为之眼前一亮。
似乎是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史湘云迅即收敛笑容,脸颊却有些发烧,拉了拉棉绒披风遮住身形,故作镇静地道:“冯大哥,宝二哥听见你这话可真的要恨你一辈子了。”
“恨我也得说他啊,这等话被你我听见当然没关系,但是若是被外人听见,没准儿就要替政世叔招来麻烦了。”冯紫英应了一句,“也是荣国府里把他照应得太好,没吃过亏,但该提醒的还得要提醒,莫要等到日后年龄大了还不晓事儿,真的栽了筋斗就难受了。”
冯紫英的这份劝诫史湘云倒是很以为然,虽然宝二哥不喜欢读书,那也没关系,不喜欢做事,那也由他,但若是在外边一张嘴招惹是非,替家里惹祸,那就真的不妥了。
史湘云还是第一次和冯紫英这样单独长谈,倒是越发觉得难怪探丫头和林姐姐她们都爱和对方一起说话了,对方说话既有理有据,又切中要害,而且还风趣幽默,时间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耽搁了人家一下午看书时间,史湘云也还有些不好意思,瞟了一眼对方随手放在桌案上的书,《北耕录》,也让她有些惊奇,这好像是一本介绍种地的书欸。
“冯大哥,你这是在看什么书,让你这么感兴趣?”
“哦,一本农学方面的书,介绍种植农作物经验的,挺有意思,而且也很有价值。”
冯紫英也是在京中才拿到这本书,印刷数量不多,但是一看是徐光启的书,他自然就感兴趣起来。
他印象中徐光启的巨著只有《农政全书》,但是没想到对方在天津卫主持屯田工作时居然就写出了这样一本书。
这本书详细介绍了其在天津卫屯田时推广土豆种植的经验,以及附带介绍了他前些年在松江丁忧时引入番薯种植的经验。
这也引起了冯紫英极大兴趣。
如果说《泰西水法》冯紫英也只是感受到了徐光启的博学多才,而这本《北耕录》那就真的是救命稻草了。
虽然也知道土豆和番薯都已经传入中国大陆,他也专门招人打听过,实际上在福建、浙江和江苏都已经有这两类作物的种植了。
但很显然土豆不但适应地区更广,而且其效果更好,不过番薯也一样不简单,在南方地区不择地的优势也能充分体现,只不过好像这两种作为传入大周也已经有十来年了,但是却根本没有普及开来的迹象。
即便是在闽浙和南直隶地区,种植面积也相当小,绝大多数农户对这两种作物都是持否定和怀疑态度。
一方面是种植技术还处于摸索阶段,另一方面也是土豆和番薯的味道和百姓习惯了的稻麦还是有些差异,很多人不太喜欢,所以这就直接导致了这两类植物只能在一些偏僻地区种植,很难推广开来。
尤其是土豆,原本是完全可以在九边地区推广开来发挥其产量高耐旱耐寒的优势,但是却迟迟没有真正进入像甘肃、宁夏、陕西、山西、北直这些最适应种植的地区。
要解决北方地区尤其是九边的军粮供应问题,开中法现已经陷入了困境,而且说实话在九边地区采取商屯的做法的确成本较高,麦类亩产量实在太低,与土豆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而之所以没能普及到北方地区,除了官府没有足够重视之外,在冯紫英看来很大程度还是因为思维惯性和人们的口味适应问题。
不过在冯紫英看来,这一切都要让位于生存,当北方遭遇大旱易子而食的时候,当老百姓都只能吃观音土饱腹时,当官府无粮赈济可能引发民乱的时候,你还在乎土豆还是米麦?答案不问可知。
不过徐光启在这本《北耕录》中没有提及玉米的种植,这也让冯紫英有些惊讶。
据他所知玉米在上林御苑里就有种植,在京师城周围也有种植,甚至玉米面也成为了一种时尚食物,但是若要论普及,则远远说不上。
这让冯紫英也不明白这个也应该是和土豆一样具备解决前世中明末饥民饱腹问题的作物,怎么就不太受待见了。
这个原因他还得要仔细了解一下,看究竟是作物种子自身原因还没能适应中国这片土地,还是因为饮食习惯还未被大家广泛接受了。
“冯大哥,你是翰林院的修撰了,怎么还看这种书?”史湘云大惑不解。
“呵呵,云儿,莫要小觑这些书,更不可轻忽农业,大周亿兆子民,九成都是农民,没有他们种地,谁来养活官员士绅和军队?”冯紫英也能理解史湘云这等人的不解,“若是一亩地能增加一斤收成,大周一年就能多收四百万石粮食,而你知道咱们这京师城每年通过漕运从江南运来的粮食有多少么?”
这话自然就把史湘云给问住了,冯紫英也没在意,自问自答:“大概也就是四五百万石吧,这不但包括京师这百万人所需粮食吗,甚至还包括周边一些士卒所需,可只要全国的田地里,每亩能收成一斤,咱们这京师城里的人一年漕运所需粮食就出来了。”
一个简单的道理让史湘云也有些触动,虽然她还有些不太明白冯紫英讲的这里边的逻辑和具体因果,但是她却能真实的感受到眼前这位冯大哥真的和其他那些当官的不太一样,更不像是宝二哥所说的那帮官儿们。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启动
船抵达扬州时,是汪文言来码头接的。
此番南下,风紫英固然是要解决自己婚姻问题,但是明面上,或者说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工作还是要启动银庄框架的搭建。
没有银庄以及支撑银庄的足够钱银支持,无论是宁波造船商们北上登莱启动建设,还是现有海商们要开始打通登莱——辽南水道,都会面临极大的困难。
尤其是接触的那几家造船工坊的东家,最初都是明确表示不可能前往登莱,一直到各种扶持和支持的政策和盘托出,才算是打动了几家。
其中最重要的三条就是银庄低息贷款、朝廷水师舰队的订货并预付相当订金以及将会把清江、龙江的数百匠户转拨迁移到登莱归这些造船工坊使用,承诺在这些匠户工作一定年限后如果表现良好,可以解除匠籍。
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三条条件,要想让这些私人工坊的东家们冒着各方面不适应的风险北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明知道开海在即,各地都会迎来一个造船业爆发阶段时,却要让他们放弃本地熟人熟地的条件,去陌生而危险的北方重新建厂,如果没有足够诱惑的条件,肯定不会有人愿意干。
而现在终于有几家工坊愿意前往,那也就说明这几条条件的确有足够的吸引力。
按照冯紫英和官应震、练国事几人商议的结果,水师舰队订货那都要等到造船工坊建成之后的事情去了,不是迫在眉睫的难题,而龙江清江的匠户迁移到登莱,那也是朝廷工部的问题,既然内阁和皇上都已经点头了,那么工部就算是再不愿意也得要办,而且要限时办结,所以也和负责开海事宜的中书科关系不大,现在关键就是银庄的问题了。
银庄必须要尽快搭建起来,而且要按照最初冯紫英设定的那样成为大周第一家完全走正规化经营的银庄,其主业就是吸收存款和放贷。
银庄当下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牟利,而是要支持开海战略的全面推动,另外一个意图就是要让大周这种陈旧的财政结算体制,尤其是田赋商税的上缴还需要通过漕运等方式来运送的笨拙模式用这种通存通兑异地结算的模式来取代,这其中可以节省的开支不言而喻。
至于说金融行业的牟利性,冯紫英都打算放在以后再来考虑了。
而要迅速确立起一家将典当直接排除在外的“新式专业银庄”的地位和信誉,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有足够强势和充足的股东群体。
“走吧。”看了一眼来接的马车,史湘云和妙玉都上了车,冯紫英这才和汪文言点了点头,上了另外一辆马车,“林公情况如何?”
“不是太好,但是还算能稳得住。”汪文言摇摇头,“郎中几乎是每隔两日便来看一看,但结论都是一样的,时日无多,不过林公自己倒是很看得开,尤其是知道妙玉姑娘已经答应回来归宗认祖之后,心情更好。”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面颊。
妙玉虽然同意回来看望生父,但是这认祖归宗却没有说,另外通过这一段时间与妙玉的接触和观察,这妙玉还未必愿意接受林如海的安排。
好在解决了林黛玉的婚姻问题,总算是能给林如海一个交代了,至于妙玉,他并不在意。
“公子安排的对扬州盐商的群体摸底情况,衙门里都有现成的详细资料,另外我们这么些年来也收集和搜罗了很多东西,估计公子应该会感兴趣,也对公子下一步的安排会有帮助。”
冯紫英心中敞亮。
这位汪文言不愧是前世历史中大明东林党的智囊,自己只不过稍稍向其透露了一下子自己下一步的一些意图,他便能迅速的根据自己意图展开前期的工作了。
而且看他的口气,应该十分顺利,而且收获也很大。
当然,也可能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本身就有这方面的资源,而且也早就有意识的从事这些方面的准备了。
“文言,辛苦了。”冯紫英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想把练国事拉来帮忙的,甚至也早早就说好了,但没想到被官应震截了胡。
换了其他人,他还可以争一争,但官应震是自己现在顶头上司,自然不行。
方有度那里走不开,否则他就把方有度拉来扬州了,方有度本人也很想借机会回一趟歙县老家。
《内参》之事还得要方有度盯着,这个阵地不能轻易松手。
而且方有度现在对《内参》的编撰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冯紫英这一组《正确认识当前最紧迫的几个问题及其辩证关系》分成了好几个部分,他把大框架和基本内容都写好了,但文字上的提炼修饰还得要靠方有度来。
现在中书科这边也是刚搭起架子来,官应震连一个人都不愿意放,现在就忙于筹建,也是这银庄之事太过于重要急迫,否则官应震连自己都不会放走。
从户部、工部和兵部都分别抽得有人来,但是这些外边来的人哪里有自己人用得贴心顺手?
只不过中书科虽然由你官应震掌事,却不能说人都由你来决定了。
所以官应震也只能在现下的基础上,向内阁打了报告,充实中书舍人,希望从观政进士中先行拉来几个。
好在从皇帝到内阁都很清楚开海事务的繁杂琐碎,所以对官应震的要求也基本上予以了满足。
除了冯紫英和练国事是直接从翰林院修撰借过来帮忙外,像范景文和贺逢圣,还有方震孺、叶廷桂、吴甡等几人都被官应震拉了来。
原本官应震还想把杨嗣昌也拉到中书科,但是一来杨嗣昌是湖广人,这太明显了,二来练国事和冯紫英两个修撰都被他拉走了,再要拉走一个编修,这黄汝良也不能答应,所以只能作罢。
按照惯例,中书舍人算是从七品,向观政的三甲进士们观政期满,便可以授从七品,只是这中书舍人可不比其他官员,这个从七品的地位要比寻常的主事之类要清贵得多,更别说外放之职了。
看看原来这帮中书舍人,哪一个不是前任内阁阁老或者六部尚书的子侄?
现在朝廷改弦易辙,要用中书科来操持开海事务,这中书舍人就不单纯是清贵了,更是实打实的实权要职了。
同学中暂时没有人能帮自己,那就只能靠汪文言这帮人了。
好在汪文言这帮人能力都不差,唯一一个遗憾他们都没有官身,也就是说当自己的幕僚可以,但是要推出去上台面,就不行了。
当然这也是暂时的,现在随着中书科的充实,也显得龙蛇混杂了,既有像自己和练国事乃至方震孺、叶廷桂和吴甡这样的进士出身官员和观政进士,还有一帮当初恩荫的官宦子弟。
“公子客气了,这不过是文言该做的,不知道公子下一步如何打算?”
汪文言大略了解了冯紫英的意图,就是要设立银庄,而这家银庄和现有的银庄截然不同。
当下银庄都基本上是和典当连为一体,规模小,资金流量低,能实现异地存取的极少,更谈不上近现代金融业务。
而冯紫英筹划中的海通银庄寓意通达四海,总部设立在扬州,另外一个中心会设在京师。
这是大周最核心的两个城市,京师是政治中心,而扬州是商贸中心。
未来还要考虑在广州、金陵、苏州、大同、杭州、宁波、泉州、登州几个城市设立分部,但目前还是要以扬州和京师为主。
冯紫英此次来扬州就是要分作两步走,一步是募股,吸纳部分资金充作股本,另一步就是揽储。
这两步不可或缺,前者是根基,后者是保障。
没有实力雄厚的股东支持,没人会相信这家所谓的新式银庄,同样如果没有丰沛的储银进来,光靠股东那点儿资本,一旦开启借贷模式,根本就是入不敷出,所以两者缺一不可,而且都是多多益善。
不利的因素很多,但是有利因素也有不少。
一是现有的银庄钱铺根本就还没有意识到一种新型的金融机制模式要出现了,他们还停留在收取保管费的状态,主要是为一些商贾的临时存放服务,另外一个主要业务就是典卖赚取差价,所以说就目前来说,毫无竞争对手,这就是一片纯粹的蓝海。
二是当下商贾也好,士绅也好,更愿意直接将银子窖藏于家中,或者买为田地,用于保值和置产,但田地价格太贵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田土可供出售,而窖藏在家中一是安全问题,二是没有任何增值收益。
这种情形下或许短时间内大部分人不会去因为存入银庄的一些收益而动心,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当看到一部分人的确能从中获益,而银庄信誉稳定的情况下,那么就很难不动心了。
三是随着开海,与佛郎机、红毛番等交易日多,而欧洲诸国这种新式银庄也就是所谓银行其实早已经出现,当这些红毛番和佛郎机商人都能够坦然接受这种新生事物时,必定会对大周的商贾们,尤其是海商们带来心理影响。
而且他们和这些西夷商人的交易甚至可以不再需要现银交易,而直接就可以在银庄中完成转账交易,从售货到收货再到购买新货,尽皆如此。
这种方便程度带来的好处可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能比的。
万事开头难,一旦打开了局面,冯紫英相信这种优越性便会如滚雪球一般疯狂的滚动起来,当商贾们意识到并映证了这种银庄的方便性和安全可靠性开始大量使用时,那些保守的士绅们最终也会不由自主的加入进来,将他们窖藏的银子乖乖地存入银庄。
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现在冯紫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用一切手段,将这个过程缩短。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四节 掌控
冯紫英的目光随着马车的走动透过车窗望向街面,似乎自己这一趟回京师之后对这扬州城一下子又有些陌生起来了,不过这一趟自己恐怕就要在扬州很呆一段时间了。
“文言,要做的事情很多,恐怕你们都得要忙碌起来了。”沉吟了一下,冯紫英才接上汪文言的问话,“吴耀青做事不错,细致周全,……”
对冯紫英的夸奖,汪文言没有谦虚。
吴耀青也是他推荐的,能力性格如何,汪文言心里都有数,当得起冯紫英的称赞。
“那大家伙儿都很期待,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的事情……,”汪文言迟疑了一下,冯紫英立即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怎么了?”
“外界有一些传言,主要是因为林公现在抱病卧床,嗯,有传言说可能朝廷会很快就要派出新的巡盐御史来接替林公了,衙门里边也有些心思浮动,……”
冯紫英忍不住冷冷一笑,自己还没到扬州呢,这边就有人开始下绊子了。
这当然不会是只针对林如海的,而是要针对自己这一趟扬州之行啊。
在林如海故去之前,朝廷不可能派出新的巡盐御史,这一点冯紫英确信无疑。
虽然没有从永隆帝那里获得明确的消息,但是从各方面获知的情况综合来看,太上皇和永隆帝在这个人选上是有很大分歧的,或者说应该是对未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收益归属和使用是有很大分歧了。
这块利益太大了,即便是一直想要隐忍退让的永隆帝估计也有些接受不了了。
但接受不了也得接受,在没有完全掌握京师内外军权之前,再怎么他也得忍下去,但是这么拖一拖,却能为自己赢得一些时间了。
“嗯,文言,放心吧,我有准备。”冯紫英语气不变,“几个跳梁小丑,谁若是跳得高,不妨先记下来,总归有算账的时候。林公这边暂时不宜惊动,他身体欠佳,许多事情你们还是要多操劳,两边事情都得要做着,哪边都不能落下。”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汪文言心思就踏实了。
他没说透,但冯紫英就秒懂,这意味着人家也是早就有心理准备。
一旦真的新的巡盐御史马上就要来,失去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个倚仗,那这一群人很多事情就没法再做下去了,现在看来,情况还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朝廷高层的博弈汪文言自然没法察悉,像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间的对峙、交锋乃至最后妥协,汪文言的层次还达不到,最终的结果汪文言也难以判断,但他只需要清楚自己未来的新东主有准备就行。
“请公子放心,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都是熟门熟路,现在其实花不了那么多精神了,倒是公子您提的要求比较高,而且涉及面也太宽,需要花些心思,另外首鼠两端的人估计会很多,未必像公子所预料的那么容易,……”
冯紫英笑了起来,“不急,还有一些时间,此番我来扬州,也是奉皇上旨意和内阁钧旨,并非是我异想天开或者私自出门,嗯,若非中书科新近重新调整,事务繁重,只怕我还要带几位中书舍人一起来呢。”
“啊?!”汪文言大为震惊。
他虽然是小吏出身,但是这么些年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边经营,尤其是在获知日后自己可能要追随冯紫英之后,对朝廷把各种的例制更是深入了解,自然是明白中书科的规制和分量。
这是一个典型的位卑权轻但是却十分特殊的部门,无他,因为它的地位和作用和翰林院与通政司有些重复,更近似于皇上在宫中的颁册制诰机构,和翰林院、通政司隶属于朝廷,直接对内阁略有区别,而是直接对皇帝。
前明这个机构便被边缘化,而泰和帝和广元帝时一度很受重视,大有要恢复到唐代中书监中书令的架势,但是很快在广元帝后期便被闲置。
从天平帝开始,这个机构就成了安排致仕重臣子弟的一个去处,清贵而悠闲,甚至偶尔也还能备问皇家,所以也是许多高官显贵子弟们削尖脑袋想去的地方。
只不过这中书舍人位置太少,而且对其父辈的要求更高,六部尚书以下的子弟根本不考虑,所以很多人欲求而不得入。
“公子您是说朝廷对中书科重新定位,嗯,是不是在职权上也不再和以往一样了?”
汪文言的反应灵敏让冯紫英也很满意。
“既然要重新调整,肯定是和以往不一样了,不过文言也莫要理解偏了,不可能一下子恢复成为前唐中书省那般,我师官公出任户部左侍郎掌中书科事,便是要负责整个大周开海事宜,我此番南下也是奉官公之意,所以文言就不必太过于担心了。”
这一颗定心丸终于让汪文言定下心来了。
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这就意味着朝廷是真正要全面推进开海事宜了,而冯紫英现在甚至可以直接公开打出这个旗帜而无人再敢质疑了。
“那就太好了,林公也可以放心下来了。”汪文言如释重负。
之前对冯紫英虽然也很信任,但是更多地还是信任冯紫英这个人表现出来的能力和林如海的支持,但是一个翰林院从六品的修撰,说实话,包括汪文言在内的他们这个团队都还是有些担心未来的前途的。
虽说冯紫英前程光明,而开海之略也是他提出来的,但是具体执行呢?这才是关键。
如此庞大繁杂的事务自然涉及到无限资源和衍生出来的权力,冯紫英在其中能占据什么样的位置,能获得多少资源,这才是最重要的。
林如海可以在他余生之际给予冯紫英所想要的一切,但是日后的延续呢?
整个团队就算是你能养得起,但那又如何?
如果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或者要等到几年甚至十年以后才能见到功效,那没有谁能够坚持这么久,恐怕包括冯紫英自己也是如此。
这也是汪文言最担心的一点。
但现在问题迎刃而解了。
冯紫英能感受到整个马车车厢里的气氛似乎都轻松了许多,他能理解。
短短接触一两个月,就能让人家纳头就拜俯首称臣,就算是自己是馆选庶吉士和翰林院修撰,就算是林如海为自己打包票,一样不行。
没有谁会轻易把自己的命运随手交给一个陌生人。
虽然这段时间汪文言、吴耀青这些人都表现很出色,但是人家表现出色的同时也是在观察着自己能不能拿出让人信服的东西出来。
权力,资源,地位,影响力,当然也包括钱银,都是。
吴耀青在京师城见识了自己随意出入忠顺王府并摆平事情,现在汪文言则了解到自己的身份也有了微妙变化,加上原来的一些东西,那么这个团队的凝合就能够提速了。
“文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旁边的宅院可以暂时借来用着,我打算暂时借地办公,嗯,不过不必对外宣扬,让大家心照不宣就行。”冯紫英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想必朝廷的公文很快就会下到扬州府衙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嗯,接下来就该我们忙碌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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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满意的看完送上来的信函和庚帖,放在一旁。
至此,这桩婚事基本上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前期齐永泰已经来了信,算是以媒人身份作了介绍,而在他复信首肯之后,这边冯紫英将其家中来信和庚帖以及聘礼都送了来。
虽然略显急促和简略,但是事急从权,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基本礼仪程序走到,便不算失礼了。
自己现在身子骨说不清楚还能熬得住多久,也许一个月,也许十日,也许三个月,现在这桩心事一去,自己就可以瞑目了。
“紫英,令师的信早就到了,我也回了信,嗯,这封信我也会尽快给你家回信,黛玉的庚帖也要交换送回你家,嗯,这桩事儿就算有个结果了。”
林如海心情极佳,满脸笑容,甚至连声音都比往常要更洪亮一些。
“叔父不必着急,以小侄观叔父的气色,短时间内还是不碍事的。”
这病的确很大程度还是和人的心情有关。
像林如海这般,或许他心中吊着一件事儿,所以在事情为解决之前,这口气便不会散,没准儿一觉得事了,那口气就散了就呜呼哀哉了。
又或者这件事情已解决,心情大好,连带着身体状况也会好许多,还能活得更久。
哪种可能都有。
但以冯紫英的观察,这林如海气色虽然比之前自己离开扬州之前要差了一些,但是并不像那种马上就要油尽灯枯的模样,这对于自己来说是好事。
只要维系着他这种状况,现在太上皇和永隆帝斗法,就这么耗着,双方都还要稍许忌惮一下林如海尚在,所以也不会那么急迫,而自己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全盘接受林如海手中的资源了。
原来自己只是一个空头的翰林院修撰,很多事情还名不正言不顺,但现在不一样了,有着开海事务这块牌子,就可以游刃有余的来运作了。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少安毋躁,方为上策
林如海捋着颌下长须,看着眼前的这个青年,心中越发感慨。
有齐永泰的书信和冯家家长的来信,再加上冯紫英的庚帖,基本上黛玉的婚事就算是定了下来,哪怕是自己现在立即闭眼睛,以冯家的身份,都不太可能悔婚,也就是说,自己后顾无忧了。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妙玉的事情。
想到这里林如海也是心里有些歉疚,黛玉的事情安排妥帖了,但是妙玉的事情好像还没有那么简单。
这丫头他见了,性格倒不像最初担心的那样孤僻,但是却有些执拗古怪。
自己尚未提出她的婚事,她便明确告诉自己她只是回来尽一份做女儿的责任,一旦责任已了,她便会返回京师城跟随她师傅继续在佛门修行,这让林如海也大感头疼。
这个女儿和他这个当父亲的没多少感情,林如海也很清楚。
虽然说即便是妙玉之事变卦已经影响不到黛玉的婚事,这等情况下,就算是冯家不满意,但是却绝不可能因为缺少一个陪嫁的媵而悔婚,天下还没有这种事情,但未来黛玉恐怕要在冯家那边受些委屈倒是真的。
不过以林如海对冯紫英的观察,他对黛玉不是一般的关心疼爱。
虽说从礼教上来说,这等婚前有感情是不合适的,但是在实际上,那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并不少,大家也都是乐见其成的,所以冯紫英对黛玉的亲近和关心让林如海很放心,即便是因为妙玉这个岔子,他相信冯紫英也不会让黛玉在冯家受多少委屈。
“嗯,妙玉的事情,……”林如海眉头微皱,欲言又止。
“叔父,妙玉姑娘的事情,小侄觉得还是顺其自然吧。”冯紫英接上话,“其实先前也就是一个幌子,我母亲既然已经允婚,那就不是问题了,而且几年后林妹妹也已经长大了,我相信那个时候我母亲定不会有任何异议。再说了,文言当时去和净缘师太交涉时也曾经向净缘师太承诺过,如果妙玉姑娘有自己的主见,会予以尊重,……”
林如海摇摇头,容色平淡,但是语气却不容置疑。
“妙玉在其母影响下性子也有些阴郁偏激,这也有我的责任,但是她毕竟是我林家血脉,以前我有责任,但我现在肯定要为其日后做打算,她的出身决定了没法和黛玉比,而且她现在年龄这么大了,三年后都二十一了,怎么嫁人?至于说一生托于佛门,那是绝无可能,我不可能让我林家女儿一辈子青灯古佛孑然一身!”
见林如海态度如此斩钉截铁,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外,但是转念一想也是。
这年头若不是过不下去了,谁会让自己儿女去出家?
便是贫苦人家卖儿鬻女时也宁肯托身大户人家为奴,也没说要把儿女送去寺庙出家的,像林如海肯定不会答应这样的结果。
见林如海脸泛潮红,有些激动,冯紫英赶紧劝道:“叔父莫要生气,妙玉姑娘长年在庙中修行,可能和外界接触甚少,对世间生活也不太了解,加之亲朋好友也没有,所以有些其他想法也正常,但小侄看她这一路行来和史姑娘以及玉钏儿、翠缕两个丫头也处得甚好,若是让其在府上住上一段世间,增进她和林妹妹之间的感情,兴许会有一些改变,……”
冯紫英的建议倒是让林如海大为意动。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庶出女儿在寺庙中生活多年,肯定不太适应俗世生活,自然对外界格格不入,若是硬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身上,就算是日后她嫁入冯家,只怕也是一桩麻烦事儿。
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要把她的心结慢慢打开,让她逐渐适应俗世生活,恐怕才能达到目的,只是自己这身体还能支撑到那个时候么?
见林如海神色变幻不定,冯紫英自然明白林如海的担心:“叔父,您也莫要过分担心,妙玉姑娘天资聪颖,定能理解您的苦心,……”
林如海长叹一声,苦笑着摇头:“若真是一个蠢笨丫头也就罢了,起码听话,为叔替她安排,她也不能反抗,可就如你说这天资聪颖,那心气高,主意多,反而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啊,难道我当父亲的还会害自己女儿么?”
林如海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冯紫英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左右他已经做到了他承诺的,妙玉若真是愿意和黛玉一并嫁过来,他当然欢迎,若是不愿意,那他也不会勉强。
“算了,不说此事了,听说朝廷重开中书科,据说还可能升为中书监,专司否则开海事务?”林如海盯着冯紫英,“你师官应震以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
没想到林如海的消息也如此灵通,看来林如海在京师城中一样有深厚的人脉,冯紫英点点头:“确有此事,但是却没有中书监一说,官师掌中书科事,负责开海事务,小侄此番也是奉皇命和内阁钧旨来扬州,就是要为开海做准备。”
林如海显然也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开海事务繁杂,贤侄选择来扬州,怕是看中了扬州为天下商贸之最,可是为银庄一事而来?”
既然已经约为婚约,林如海就相当于冯紫英未来岳父了,冯紫英在他面前便没有什么遮掩,“正为此事而来,银庄一事成败,关系到整个开海战略的推动,可以说为最为紧要所在,皇上和内阁乃至官师都很重视,所以派小侄来打前站,……”
林如海脸上露出一抹哂笑,“看来你和玉儿的婚事,皇上也知道了?”
冯紫英坦然点头:“皇上召见时,小侄谈及要在扬州设立银庄作为支撑开海事务的支点,皇上便问及为何选择扬州而非京师或者金陵抑或广州,小侄便谈到除了扬州商贸繁盛之外,更是南北盐运之核心,嗯,欲依托叔父帮助,……”
林如海脸上的笑容越盛,“难怪为叔近日来听闻不少传闻,也有不少人来打探消息和递话,……”
冯紫英现在算是自己女婿了,而且很明显,永隆帝在借助冯紫英来试探自己的态度,难怪太上皇和太妃那边如此紧张了,林如海暗自揣摩。
只是他现在也一时间难以判断祸福。
若是自己身体康健,他肯定不会轻易表明态度,但是现在自己只有区区几个月寿命,就不得不考虑更多一些了。
冯紫英似乎是看出了林如海的纠结和犹豫,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林如海作为太上皇一系的私臣这么多年了,但现在身体不行了,太上皇却没有多少恩赐,反倒是担心他泄露了某些秘密,或者倒向另一方而隐隐拿出了一些手段,这自然干让林如海有些寒心。
但现在就要让林如海彻底表明态度也有些难度,不过本身冯紫英也不希望林如海彻底倒向永隆帝,既没有那个必要,也容易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风险,甚至引发太上皇和永隆帝的矛盾激化。
而自己不过是需要一些资源,林如海完全可以悄然相助,而自己也一样可以大大方方的出手,甚至连太上皇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开海之略也是朝廷定下来的国策。
至于说具体的细略关节,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叔父其实不必在意那些外边的流言蜚语,据小侄所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冯紫英需要给林如海打打气。
“哦?”林如海微感吃惊,冯紫英居然敢说这样的话?“贤侄此话何意?”
“特殊时期,少安毋躁,亦静不亦动。”冯紫英笑了笑道:“叔父难道不觉得当下朝中正是激流涌荡之时么?”
林如海一凛。
“据说户部郑大人和刑部萧大人都可能要致仕,这意味着两位尚书出缺,加上李大人入阁之后的礼部尚书至今尚未补缺,而内阁尚缺一名阁老,首辅大人和皇上谁入阁的问题上意见也不一致导致僵持不下,……”
“……,京营节度使牛大人转任宣大总督,至今京营节度使之位仍然悬空,好像太上皇对此很不高兴,……,而且忠顺亲王据说也和义忠亲王闹得有些不愉快,您说,这等情况下,皇上还有心思来考虑谁来继任您这个两淮巡盐御史么?”
林如海毕竟在扬州,虽然朝中一些重大的敏感的消息能够迅速传递到扬州,但是像朝廷出缺如此多的职位也非一日所成,可是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恐怕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叔父,您是当局者迷啊,开海之事看似南北兼顾,但实际上牵扯利益甚广,谁能从中受益更多,现在谁都无法断言,那么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当然是等一等看一看了,你说这个时候贸然轻举妄动,不是授人以柄,成为众矢之的么?”
冯紫英没有说谁会成为众矢之的,但是林如海却心中透亮,这等情势下,太上皇怕也不得不掂量一番,尤其是在所有人都在看开海之举会带来什么时。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弦,越绷越紧
林如海细细琢磨了一番,觉得冯紫英的话颇有道理。
既然自己还在,那么对太上皇也好,永隆帝也好,最好的对策都是等一等看一看,看什么?当然不仅仅是看开海之举可能带来的变化,还包括自己的态度。
而对自己来说,正好可以用这段时间来好整以暇的妥善安排。
冯紫英此番来扬州自然也是要有一番作为的,而他赤手空拳,凭什么在扬州打开局面?
就算是有开海名头,但是扬州这帮商人,都是些见惯了风浪的老货,说句不客气的话,太上皇下江南时,这些大盐商哪个不是没面见过天颜的?甚至还有几家还接过驾。
便是现在也有不少和太上皇有着这样那样的渊源和香火情,更别说义忠亲王这几年里更是没少和这边眉来眼去。
想到义忠亲王,林如海就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这位亲王手深得太长了,不但不断的指使各路人马向盐引伸手,而且这些人还和盐枭们勾结起来。
林如海知道都察院那边早就盯上了自己,可是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说内心话他还真希望都察院能学着向前年浙江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样被都察院好好来清理一下,也让内外的这帮蠹虫受一次教训。
这厮到最后更是打算赤膊上阵亲自动手了,让林如海也是不胜其烦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应对。
好歹也是昔日的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现在却为了几两银子而不顾颜面,实在有失局皇家尊严,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捞的银子究竟用在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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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忠亲王有些苍白的面颊此时显得格外狰狞,高耸的鼻梁和颧骨让整个面部看上去更具攻击性,略显饱满的颊肉稍许化解了一些言语带来的攻击性和燥意。
“怎么,今年甄家就打算这么打发孤?去年便找了不少借口,我孤有计较,但今年又是如此?”义忠亲王一双手背负在身后,在大厅内来回走动,“两浙说是被都察院清洗了一番,盐上收入少了许多,那海贸呢?这海还没开呢,怎么就有没声没息了?”
汪梓年轻叹一口气,这一位主子可真的是难伺候,只顾着要银子,可下边也不容易啊。
“还有南直这边,不是说林如海病重么?”义忠亲王脸色更狞恶了一些,“孤不是请到了太妃懿旨一并送去扬州了么?林如海既然病重不能视事,那陶国禄呢?为何还推三阻四?”
“王爷,林如海虽然病重,但是却没有病倒,这厮还是能视事的,陶国禄在其治下日久,威望远不及林如海,而且林如海手底下也还有一帮人,所以陶大人也很难。”汪梓年忍不住替对方解释道。
陶国禄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名义上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主事。
但是自前明以来,巡盐御史便取代都转运盐使牢牢的把控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权力,都转运盐使沦为副手。
甚至强势一些的巡盐御史根本就不让你这个都转运盐使插手,而直接通过你的副手下属安排盐务。
无他,巡盐御史有独奏权,你都转运盐使就是一普通官员,根本无法和其叫板。
陶国禄是王爷一手运作提拔起来的,也花了不少心思,要说这陶国禄有其他心思怕是不可能,但你要让他去和林如海抗衡,那就不现实了。
除非林如海真的病得不能视事,而新的巡盐御史未去,那么陶国禄还能有些机会。
“楚先生,当下情形,你觉得孤当如何?”
强压住内心的怒火愤懑,义忠亲王回到自己上座坐下,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缓缓道。
“王爷,若是这开海之略全面铺开,恐怕咱们今年在海上那边的收入就要断了吧?”楚姓老者悠悠地道。
义忠亲王目光望向汪梓年,汪梓年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道:“朝廷已经定下宁波和泉州以及广州开海,估计五六月间就要启动,就只有漳州那边还能有点儿,但是基本上没太大意义了,纵然水师这边有我们的人可以放水,但是恐怕那些交了特许金的海商们都不能答应,都会想方设法检举打压,……”
闽浙走私收入是最大的来源之一,但是这开海方略一出,基本上就把整个来源的根基给毁了。
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海贸了,而且还是朝廷鼓励的,谁还会冒着性命危险去走私?
特许金和海税虽然重了点儿,但是再也无虞水师的拦截,再也不担心官府抽风似的的突然袭击,更不用担心御史和龙禁尉的明察暗访了。
“两浙盐上的收入被乔应甲和杨鹤前年那么一出手,基本上就瘫痪了,再要重建难度不小,而且也要时间。”汪梓年既然摊开了,也就不再掩饰,“而且朝廷也盯得紧,稍不注意就要暴露,我们也不敢太过,……”
“两淮这边林如海原来总体来说还算是宽松,留了一条路,但是这厮却始终不肯把这条路放宽一些,像湖广和江西始终不允许我们渗入进去,打压得厉害,没了两浙盐上收入,全靠海上收入和两淮这边,可海上收入再一断,两淮这边又还是这样,恐怕就难了。”
汪梓年把情况和盘托出,义忠亲王更是坐不住,健硕的身体忍不住扭动起来,真有点儿如坐针毡的感觉。
“楚先生,……?”
“王爷,若是这般花销依然如此,那海上收入便不可断,而两淮盐上收入这边须得要开辟新路径,江西和湖广要打开,……”楚姓老者目光阴沉,语气却不容质疑。
义忠亲王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倒是那汪梓年很理解主子的心思,沉声问道:“楚先生,可开海之略是朝廷定下来的事情,而且连太上皇都点了头,如何维系?那些海商不傻,当走私风险胜过缴纳特许金和海税时,他们不会干的。另外,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林如海姑且不提,下一任巡盐御史,太上皇和皇上那边怕是都要争执不下吧?”
“哼,争执不下才是我们的机会,若是那林如海提前死了,那巡盐御史迟迟定不下来,陶国禄便可暂代,……”
楚姓老者扫了一眼汪梓年,“至于海贸那边,开海之略纵然大势不可挡,但是拖延一两年还是有机会的,那些个大户们虽说名义上认可开海,但是若是能有机会阻延一二年,他们难道不想捞得更多?谁愿意去交那特许金和海税?”
楚姓老者的话让义忠亲王和汪梓年都是眼睛一亮。
“再说了,既然大家都知道要开海了,海贸要变成公开合法的了,官府肯定不会再管得那么紧,水师那边也不会过问,如果开海之略却又迟迟落实不下来,那么这两年岂不是就成了门户洞开,任由大家自由出入,……,可以说只要拖得越久,多那些个原来经营这个的就油水更大,……”
汪梓年明白过来了,“只怕那些现在有意进入海贸的士绅们不会答应,他们肯定会采取措施,……”
“那又如何?他们也不过才刚刚踏入此门,根本就不熟悉这海贸的深浅,肯定不敢轻易插足,我们的人连这点儿险都不敢冒,还想捞银子?别以为什么都不做,人家就会把银子送上手,天下没这等好事!”
义忠亲王暴怒地打断汪梓年的话头。
他何尝不知道江南那帮想要急于插足海贸的士绅不好惹?
这些敢在开海之后才涉足海贸的,都是背后有底蕴的,和那些之前搞海贸走私的豪强海商还不太一样。
他们是真正的士绅,不仅仅是有几亩地,在朝廷中央,在地方官府,都有着雄厚的人脉背景,甚至就有家庭成员在朝中和地方上为官。
一旦发现好不容易盼来的发财路子居然会被拖延耽误,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甚至可以说这里边有些人和自己原来也有些关系,但是在利益面前,什么东西都得要丢开。
自己没法给他们更多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要去自己争取,而这恰恰是在攫取原来属于自己的利益。
可自己有选择么?
没有。
没有银子,京营里边那帮**将头会听自己的,会替自己卖命?
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那些人能还保持着这种暧昧态度?
宣大各镇的那些手握重兵的武将会在关键时候支持自己?除非自己占据绝对优势。
可是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自己又怎么占据绝对优势?
还有那些武勋,他们会依然坚定的站在自己这一边?
甚至没有银子,只怕连父皇和母妃的寿辰自己都拿不出像样的礼物了吧?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还会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在?
义忠亲王根本信不过这些,他只相信利益。
京营里几个主官们现在都是首鼠两端,但是他们下边的人却要过日子,……,宣大那些游击、参将、守备也一样,都要过日子,都想要银子,那就好办。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难兄难弟
大厅里一片死寂。
道理在座几人都明白,但摆在面前的现实却很残酷。
原来相当肥实的一块——两浙盐务上的收入前年就被都察院与龙禁尉联手给清洗了,彻底没了,重建网络难度很大;现在海贸这一块如果在被彻底废了,那就只剩下两淮盐务这一块了。
其实两淮盐务这一块足够丰厚,如果林如海那个榆木脑袋能够开窍一些,把手放得更松一些,未尝不能弥补前两块的损失。
纵然无法像原来那样滋润,但是起码也能弥补大半。
但是林如海这厮却是严守原来太上皇时候定下来的规矩,坚决不肯超出定制,前两年还能靠着太妃有时候发句话或者给个懿旨额外给点儿,但是从去年开始,这厮便再也不肯了。
义忠亲王的目光在楚、汪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还是点点头:“楚先生,请你走一遭扬州和金陵,我让老古他们陪你一道去,甄应嘉若是给孤耍滑头,那孤就要拿他开刀了;可祯,你带孤的书信去宁波和漳州一趟,他们成日里来信抱怨,这一次孤就要看看他们的胆魄,福建水师那边,孤有安排,你们动作可以大一些,出了问题,孤会想办法给闽浙那边打招呼,……”
鲜有见到义忠亲王这般果决一回,楚琦和汪梓年也知道这一次是动到了义忠亲王的命根子上来了,逼得他要下决心了。
砍了海上走私这一块的收入,几乎就把王爷逼到了绝境,而两淮那边林如海始终不肯就范,太上皇和皇帝之间关于下一任巡盐御史的人选僵持还会继续下去,这也许就是一个机会。
要想扳回这一局,就只能双管齐下,两淮盐务这一块,必须要有进展和收获,而闽浙走私一样要有突破,绝不能让这开海如此轻易顺利的就搞起来了。
见楚琦和汪梓年二人都有些神色沉重,义忠亲王又站起身来,摆了摆手。
“二位也莫要过于担心,孤心里有数,别看着孤现在不好过,老四也一样被架在火炉上烤,他以为这个皇位就这么好坐?”
义忠亲王在大厅的台阶上来回踱步,目光里也多了几分阴冷。
“老四现在也是被逼到绝境了,辽东那边女真人攻势如潮,李成梁已经正式托病要求致仕了,老四没有允,但是李成梁坚决不干了,哼,名义上是老病,这老货其实已经意识到麻烦大了,宽甸六堡一放弃,奴酋的兵锋直指鸭绿江边,朝鲜那边态度就开始变了,原来还只是和建州女真虚与委蛇,但现在女真人发话,朝鲜那边已经有些意动了,……”
楚琦和汪梓年交换了一下眼色,“王爷,辽东那边……”
“哼,李成梁不干这个蓟辽总督,谁还能但这个重任?李成梁是老四硬生生的把人家抬出山的,以为李成梁还能像二三十年前那般,一出马努尔哈赤就俯首听命,也不想想时代不一样了,建州女真狼子野心,大周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压制他,他岂能听一介老匹夫的言语?真以为女真人还能和你讲什么狗屁情谊不成?”
义忠亲王言语中充满了不屑,“现在可倒是好了,李成梁怂了,觉得控制不住建州女真了,宽甸六堡丢了,朝鲜态度变了,就想要抽身以免晚节不保了,朝中众臣难道看不出来?孤听闻北地士人对此极为不满,集体上书,要求追究李成梁的责任,都察院那边的弹书如潮,老四在力保,……”
这些消息就不是楚琦和汪梓年所能了解到的了,这样看来皇上的日子也一样不好过。
如果真的放任那帮御史开始撕咬李成梁,那谁都挡不住这些御史们寻根究底的尿性,以李成梁在辽东多年的骄横跋扈和贪墨,岂有找不出一点儿毛病来的?
一旦李成梁落马,可李成梁还有几个儿子还在辽东任上呢,而且那些武勋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可如果留中不发或者打发几个跳得起的御史出去,那就无疑会让北地士人甚至朝中文臣们对皇帝恶感大增,而这些北地士人恰恰是皇帝的基本盘,恶了他们,而江南士人历来都是太上皇的基本盘,甚至更倾向于义忠亲王,这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么?
难怪王爷虽然心情不好,但是却也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是难兄难弟,都一样陷入了困境。
“还有,现在朝廷没银子了,郑继芝成日里鼓动老四把内库里银子拿出来,可老四那内库里光的都能跑老鼠了,还不敢对外说,……,柴恪眼巴巴的从西疆跑回来,就是要银子的,三边总督那么好当?开疆拓土收复失地的名头那么好挣?……”
义忠亲王脸上轻蔑之意越盛,他也需要给自己这两个得力属下打打气,不能让他们失了斗志。
“老四倒是玩得漂亮,居然会让刘东旸这帮叛贼去搞什么复地的把戏,以为这样就可以为他自己增光添彩,能名垂青史,想当秦皇汉武?也不想想,沙州和哈密是那么好复的么?”
“……,数千里地的后勤补给,数万人马的人吃马嚼,那都是要靠银子堆出来的,连甘肃、宁夏两镇都支应不起,居然还想去搞什么复地的面子活儿,纯粹的是为他自己脸上涂脂抹粉,拿国事当儿戏,简直荒唐!”
“……,现在可倒好,玩大了,露馅了,没银子,今天复地,明天就能失地,甚至还会再来一出哗变叛乱,那大周可真的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的确坐在皇位上固然风光,但是烂摊子更多,承受的压力更大,就连义忠亲王这样一个小摊子都弄得焦头烂额,遑论要对整个大周负责的永隆帝?
“草原上卜石兔和素囊又要打起来了,还有那察哈尔的林丹汗,又在宣大边墙外磨刀霍霍,吓得牛继宗也成日里要求加强武备,补充兵力粮饷,听说张景秋和老四都不敢见牛继宗了,哈哈哈哈,……”
笑声在大厅里回荡,一直到楚琦和汪梓年离开,义忠亲王才慢慢收回笑容。
老四的确不好过,但是这并不代表自己就好过了,也不代表老四就玩不转了,他是皇帝,面临的麻烦多,但是能调动的资源更多。
他是当过太子的,也很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尤其能隐忍,否则也不能最终把自己掀翻他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
这些难处麻烦的确不小,但是并不代表老四就束手无策了,内阁,六部,还是有些能人的,自然也会替他出谋划策,分忧解难。
想到这里,义忠亲王就又忍不住叹息,若是自己坐在老四那个位置上,绝对能比他干得更好。
看看他做得那些事儿,推出李成梁出任蓟辽总督,放弃宽甸六堡,还去搞什么复地沙州哈密,也不认真思考一下现在大周的困境,成日里还去搞这些没用的。
不过这开海之略,义忠亲王倒是要承认,的确是一剂良方,但这对老四,甚至对朝廷是一剂良方,对自己就是一剂断肠散了。
这个冯紫英,没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嫩娃娃居然也能玩出这么大的花样,自己倒是真的小觑了这厮。
想到这里义忠亲王又有些懊恼,不是说他是武勋出身么?和荣宁二府关系密切,怎么却死心塌地去替老四卖命去了?
这厮的父亲居然还是榆林总兵,据说柴恪要推荐其继任三边总督,想到这里,义忠亲王不由得有些微微意动。
也不知道这厮究竟有什么喜好弱点?
倒是想要好好了解一番,也好对症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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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贾琏屋里走出来那婀娜娉婷的美人,冯紫英心中也是忍不住一句卧槽。
难怪林妹妹说起琏二哥时语气怪异,难怪紫鹃望向自己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神色。
冯紫英先前还有些不太明白,还觉得这紫鹃怎么表情如此古怪,原来这是冲着贾琏来的,大概是把自己也视为和贾琏一样的货色了吧?
扬州瘦马,果然名不虚传。
单单看这走路的姿态,顾影自怜,婀娜多姿,而且听说是琴棋书画,弄箫吹笛,无一不精,甚至还能吟诗作赋。
冯紫英不知道贾琏是花了多少钱才把这女子给赎了出来,据说还是清倌人被他给梳弄了,看样子没有千两银子是拿不下来了。
这扬州瘦马的行情他是的确不知道,几年前在大同时大同婆姨的价格他倒是听说过,那资质绝佳者一样是要千两银子以上,甚至贵者数千两,估计和大同婆姨齐名的这扬州瘦马也不会低于这个数。
这贾琏莫不是也在府里边压抑久了,这一出来才多久,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这要回去让王熙凤这个醋坛子知道了,那还得了?
但看着贾琏那眉花眼笑和这女子卿卿我我地模样,冯紫英就是一阵恶寒。
这日前一时爽,日后修罗场啊,琏二哥,你想好如何应对凤姐儿了么?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身负重任
“来,桂荣,见过你紫英叔叔,……”贾琏满脸满足和得意,身上的玄狐腿外褂应该是新购置的,还有这紫绛色的丝绵绫袄,这一身倒是把这厮的人才衬托得格外出色。
“桂荣见过叔叔。”吴侬软语,却有些苏杭那边的口音,面目姣好,细眉朱唇,目如点漆,的确有几分姿色,加上那娇嫩柔弱模样,估摸着这贾琏就入彀了。
冯紫英只是拱了拱手,点点头。
贾琏也不在意,这等在外偷纳的妾室,实际上相当于外室,若是要成为正式妾室,还得要抬回府里才行。
他也不是没想过王熙凤那一关不好过,不过在面对美人情深时,他的确欠缺了一些抵抗能力,而且在王熙凤长期的强势之下,这女子流露出来的婉转娇媚,委实让他无法自拔。
敬了一盅酒之后,那女子便回了厢房,冯紫英这才沉吟着道:“琏二哥,你当真的?”
“怎么,铿哥儿,就许你两个两个的养在外边儿,你琏二哥就纳这一个都不行?”贾琏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你二嫂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在屋里也憋屈久了,出来好不容易轻松一下,你就别给二哥添堵了,行不?”
最后一句话都有些恳求的味道在里边了,冯紫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好多说了。
“不过铿哥儿,这桂荣虽然二哥纳了,但却也有些古怪。”贾琏和冯紫英隔着洋漆描金小几坐在炕上,背后塞了两个靠枕。
“哦?”冯紫英不在意地问道,“怎么个古怪法?”
“这也是二哥后来才知道的,也让二哥心理有些忐忑,不过二哥想着你是干大事儿的,只要知道了里边原委,自然有办法应对,所以才踏实下来。”贾琏语速放慢,“二哥我闲着没事儿,偶然间去了那梧桐苑吃酒听戏,后来去得多了,便慢慢熟悉起来,就有人把我引到了那隔壁的流苏园,……”
冯紫英神色不变,其实他先前就已经觉察到了一些问题,只是没好扫贾琏的兴头。
以刚才那丫头的水准,即便是在扬州瘦马里也绝对称得上好货色了,若是没有一二千两银子怕是拿不下来的。
贾琏从京中出来,也是防范万一,带了不过区区八百两银子出来,这一路虽说没有多少消耗,在林如海这里也差不多,但总是有花销的。
这么突兀的纳妾也好,养外室也好,所需花费起码是几千两,甚至还要算一算这段时间的开支,难道还能是林如海替他付账?
显然不可能。
这扬州不比金陵,贾琏还能去借银子,必定是有些问题的。
不过看起来贾琏也不蠢,觉察到了里边的问题,这让冯紫英心情略好一些。
“……,先前我也不清楚,不过桂荣这丫头是清白人家,只是自幼家贫被卖,我既然喜欢她,自然也要琢磨如何长久,她这等人才的,我也打听过没有二三千两打不住,我却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的,……”
贾琏絮絮叨叨的说了一番,冯紫英便明白了,这是有人半买半送地来拉拢贾琏,或者说讨好贾琏。
不过贾琏有什么值得外人拉拢讨好的?其目标不问可知。
“紫英,你二哥这辈子没多少本事,在府里边也是窝囊,连平儿那丫头名义上是我通房,但这凤姐儿嫁过来这几年,愣是没让我沾上身过,你说我这荣国府的嫡长子,日后都该要袭爵的,是不是有些憋屈?”
喝了几杯酒,贾琏脸膛开始发青,话语也开始多了起来,“……,这事后那妈妈说起要赎桂荣,便是赌咒发誓不肯,弄得你二哥也是心慌意乱,再后来,就说要三千五百两银子,你二哥却哪里能拿得出来,一直到某一日,……”
“……”
毫无疑问,有人盯上了自己和贾家的关系,甚至也已经摸清楚了自己和林如海之间的关系,冯紫英并不意外。
自己来扬州在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逗留时间太久,出入次数太多,都肯定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这衙门里边也不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地方,稍许想些办法花些银子,就能有无数个办法弄到想要的消息。
只不过没想到对方居然采取曲线救国的办法,先从贾琏这里下手了。
能看这个架势,人家也没有隐晦的意思,也不惧于让人知晓他们的存在。
贾琏能老老实实告诉自己,冯紫英还是很满意的,别到最后露馅了再来“坦白”,就伤感情了。
估摸着贾琏其实也大略明白一些,知道人家是冲着冯紫英来的,他就是一个搭桥的桥板,能帮着引见或者说几句好话,也就算达到目的了。
这么一看,这出手的人还真不简单,这倒是让冯紫英有些兴趣起来。
自己此番来扬州,本身就是冲着各方人士而来,目的也就只有一个,银子。
柴恪回京了,专门召集冯紫英谈了两次,谈到了目前西疆的困境。
粮草补给难度很大,运输消耗实在太大了。
平叛时朝廷凑的款项现在已经所剩无几,这还要包括整个甘肃和宁夏两镇的花销,现在更多了沙州的消耗,下一步还需要筹办收复哈密的粮饷物资,所以他这个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也坐不住了。
但现在户部是真没钱,指望皇帝内库估计也难。
柴恪还是大略知晓一些情况,这一位皇帝不是守财奴,实在是太上皇没给他留什么底子,而且还要把两淮盐务收入抓在手里,所以才会导致当下如此困难。
临行之前永隆帝、叶向高、齐永泰乃至郑继芝、官应震等人都轮番召见了他。
永隆帝、叶向高和郑继芝的目的并不在银庄身上,现实的紧迫迫使他们盯上了马上就可以收取的特许金问题上,希望中书科能够立即拿出一个对应方略来。
甚至在冯紫英此番南下就可以行动起来,先行和这些有意参与的海商们接触,让他们心里有一个数,最好能立即赴京商谈缴纳特许金的问题,朝廷等着这笔银子应急。
至于举债问题,大家都知道那不是一下子就能办下来的,得先评估未来大周海税收入,才能说得上举债的问题。
齐永泰的召见对话里倒是很看重这银庄,这可能和冯紫英详细介绍了未来银庄的运营模式和以及对产业扶持有关,冯紫英着重谈及了在北方也需要扶持一些事关国计民生的产业,比如在冶铁业上,北方是具备一定条件和优势的,但这需要技术上的重大改良投入。
炼钢可能是算是能推动大周北方唯一能占据优势的一项产业,冯紫英大略知晓一些炼钢工艺的进化历程,但是对于他来说,只知道一个模糊的工艺改良,具体如何来做,他是茫然无知的,这最终还是得具体落实到从事这一行的工匠们身上来。
无论是哪个时代对钢铁的需求都是巨大的,仅仅是军事上的需求,就可以让这个产业蓬勃兴盛,不断向前发展,从甲胄到冷兵器再到热兵器,哪一样都离不开海量的钢铁,而且随着造船业的发展,对钢铁的需求也会日益增长。
而钢铁产业历来就是一个需要超大投入的行业,尤其是在面临着要不断尝试突破旧工艺,创新新工艺时,这种投入可能会更大。
这一点冯紫英对齐永泰也专门提醒过,不过很显然齐永泰不太在意这一点,一个能够对北方经济实现提振的产业,足以超过任何存在的困难,而且是从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冯紫英嘴里提出来,齐永泰相信那就绝对有价值。
冯紫英都没想到自己这位老师对自己现在是如此信心十足,但他也能理解齐永泰的压力。
作为北地士人现在的魁首,眼睁睁的看着江南经济发展势头越来越好,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开海之略看似也对北方有所扶持,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一旦开海之略真的全面放开,两广、闽浙和南直隶将会获得最大的一块红利,单单是海贸及其可能带来的附属产业发展就能让江南与北方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这种现实紧迫感如何不让齐永泰倍感压力。
但每一项产业的发展都有赖于资本的支持,特别是像钢铁这样的行业,那更是烧钱的行业,从古至今都是。
柴恪和冯紫英的谈话也很简单,尽可能的募集资金,西疆扛不住了,辽东和宣大那边恐怕也一样,一句话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募集更多的银子回来,无论采取哪种方式。
所以冯紫英原本想要好整以暇的来按照自己既定路径来先办银庄的想法就不行了,只能几件事情集中起来办。
既然给予厚望,朝廷自然也会给与足够的权力,都察院和南京都察院乃至龙禁尉都授命要全力配合冯紫英的工作。
这差不多也就是手持尚方宝剑了,但冯紫英也清楚这等尚方宝剑最好是悬在空中最管用。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各方势力,私盐贩子
“我没想到到扬州之后第一个见的客人居然是一个陌生人,甚至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这是失职呢,还是孤陋寡闻了。”
冯紫英笑着看着眼前这一位虎背熊腰凛凛生威的壮汉,微微颔首。
浅褐色的棉布长袍,外罩一件棕红色的同质马甲,粗壮的手臂孔武有力,一双手手指却是粗粝黝黑,豹头环眼,虬髯浓须,活生生一个猛张飞。
若是说这家伙是军中武将,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但若说是商人,恐怕几无人能信了。
来人微微苦笑,抱拳一礼,“以这种方式来见冯大人,某也知道有些鲁莽唐突了,但是某也知道若非如此,某是很难踏入大人公廨一步的。”
公廨?冯紫英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家伙的消息灵通了,居然就知道自己在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旁边里办公了。
要知道自己刚把这座院落盘下来不到两日,昨日才算是打扫清理完毕,把一些必须办公物件安排进来,便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知晓人也不算多,这厮却知道了。
这厮居然用公廨一词来形容,虽说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无疑是知晓自己在这里的目的意图,有些阿谀逢迎的味道在其中了。
在大周,公廨可不是随便什么部门都能用的,很多时候都是代指文渊阁,当然六部也可以用公廨,但像其他部门,比如都察院和大理寺办公处就不会用公廨一词。
至于像各地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这些衙门这些就更不用提了。
“呵呵,我这一面就这么贵重么?”冯紫英哑然失笑。
“某也打探过,在京师城里欲求见大人一面者不知凡几,便是咱们这江南豪商巨贾帖子堆满贵府门房,但是能谋一见者屈指可数,王某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只能在扬州来一等机会了。”
这厮倒也坦诚。
在京师城中,冯紫英对商贾基本上一律不见,无论是山陕商人还是徽商、洞庭商人,他都没见。
除了龙游和江右安福商人外,那是他另有安排所以特别见了一面外,其他人都是只留贴,暂时不见。
“唔,那既然见到本官了,亦可说一说来意了吧。”冯紫英话音刚落,门外汪文言一闪而入,面色却有些紧张。
冯紫英略感诧异,汪文言可不是这等鲁莽之辈,见其身后居然还跟着一名劲装男子,好像是秋水剑派的人物。
见冯紫英无碍,汪文言松了一口气,这才附耳在冯紫英身边小声低语。
那壮汉见此情形也只是苦笑,但是却并无异常举动,倒是那名秋水剑派的男子以手抚剑,目光死死盯着对方,看那么模样,只要稍有异动,他便要出手。
汪文言在冯紫英耳边一阵低语,冯紫英微微皱眉,但最终好像对汪文言的建议没有采纳,而是摇了摇头。
汪文言有些着急,又耳语几句,但是最终冯紫英还是拒绝了。
见无法改变冯紫英的态度,汪文言也是无奈,最后只能示意那名劲装男子站在冯紫英身后,以防不测。
倒是那名猛汉苦笑着主动道:“冯大人,看来您已经知晓了某的来历了,没错某就是苏州王九玉。”
“你倒是坦诚。”冯紫英也笑了笑,“只是本官却想不明白,你来这扬州作甚?本官可不管盐务,而且苏州盐务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管辖吧?你也不怕本官直接将你投入大狱?”
大周盐务沿袭了明制,苏州、松江、镇江和常州虽然属于南直隶,但是盐务这一块却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管辖,并不属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管辖,所以冯紫英很好奇此人为何来找自己。
就算是他打听到自己和林如海有翁婿关系,这两淮巡盐御史也不可能插手两浙盐务,林如海还没那么大的面子。
这王九玉可不是简单人物,乃是松江、苏州、常州、广德、宁国这一片最大盐枭,横跨两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管辖之地,也是一个通天人物,但是此人却极少露面,外界知晓人也不多,更多的还是其几个手下如朱灵均、邹日升等人出头露面。
杨鹤联手龙禁尉前年在两浙掀起盐务肃清风暴,两浙巡盐御史最终易人,而且亦有不少地方官员落马。
而这王九玉虽然没上通缉榜,但是其麾下的朱灵均、邹日升等人都成为龙禁尉缉捕对象,另外一个头目陆惠云则被龙禁尉抓获,不过已经羁押在苏州大狱经年,因为涉案复杂,至今尚未定案。
这厮居然敢如此大胆的来见自己,似乎也并不惧怕自己将其捉拿归案,倒是让冯紫英有几分佩服。
虽说现在南京刑部和浙江提刑按察使司并未将此人列为缉捕对象,但是只要自己想要收拾他,一样可以将其送入大牢,再来慢慢收集证据。
“大人不是刑部官员,也不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员,对付王某这样的角色,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是却对大人江南之行毫无意义,大人也不需要区区王某一个项上人头来谋取功名,王某又有何惧?”
王九玉坦然道:“至于大人所言盐务一事,王某此番来拜见大人,却非大人所想那般。”
“哦?”冯紫英讶然问道:“看来王先生是有为而来啊,也罢,那王先生说一说吧,下官倒是很好奇王先生有求于本官何事。”
猛汉欲言又止,却看了一眼屋里其他两人。
冯紫英略作思索,“文言,你们先出去。”
“大人!”汪文言皱起眉头。
“无妨,若是这位王先生真有意要做些对本官不利的事情,先前就已经动手了,再说了,本官可不是白面书生,……”冯紫英傲然一笑。
汪文言这才想起自己这位未来的东主也是武勋出身,久经战阵之人,也曾经在西疆平叛之时独闯草原,若是没两刷子岂敢有此大言?
见冯紫英态度坚决,汪文言也只能妥协。
他也知道这个王九玉甘冒奇险来见冯紫英肯定是有特别重大之事,而且他甚至预感这王九玉也不过是表面之人,其背后恐怕还有更大的势力。
不过为了预防不测,他还是安排秋水剑派的人就在门外不远处,刚好处于听不见二人谈话,但是却能见到人的位置上。
若是那王九玉真的有什么异动,只要冯紫英能稍微延阻一下,接应之人便能赶到。
房间里只剩下二人,冯紫英这才道:“这下你可以说了。”
点点头,王九玉也知道冯紫英时间宝贵,能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也不绕圈子,径直道:“小的听闻担任此番前来便是为朝廷筹集军饷,不知可有此事?”
冯紫英端起茶抿了一口,淡淡地扫了一眼对方,一时间却没有说话。
对方的消息倒也不算是谬误。
归根结底,无论是筹办钱庄,还是收取特许金,甚至是为抵押海税做准备,都是筹钱,而且是要在较短时间里通过各种渠道来筹钱。
当然对冯紫英来说,筹钱固然重要,但是却要按照一定的规矩来筹,不能搞什么捐输或者摊派之类的明抢,那既是有辱斯文,损害朝廷威信,更重要的是坏了朝廷例制,以后的危害更大。
见冯紫英不搭话,王九月有些讪讪地挠了挠脑袋。
他一个盐枭,何曾和像冯紫英这样的文官打过交道?
以往也不过是和巡检司里的人打交道,今次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会走这一遭,要说那也是提着脑袋玩儿。
若非有人给他再三保证和阐明理由,他是万万不愿意走这一遭的,甚至连前面那些话也是有人专门教授了的。
“呃,小的受人之托,是想来问一问这东番拓垦之事。”王九玉吞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地道。
东番拓垦?
冯紫英大为惊奇,这一个私盐贩子居然要问起东番拓垦的事情来了,莫不是这厮意欲转行,要学着龙游、安福商人搞长期投资来玩拓垦了?
东番拓垦之事也不是秘密,龙游商人和江西安福商人自己已经见过了,提到了东番拓垦之事,明确了朝廷对东番拓垦的态度。
这让龙游和安福一帮商人精神振奋,他们在云南姚安拓垦备受当地官府打压,但此次却是朝廷主动要求他们来协助拓垦,而且开出了很好的条件,这也让他们大喜过望。
对于龙游商人来说,东番并不陌生,只不过以前从未想过要跨海去拓垦,而且东番之地虽然距离不远,但却是隔海,而且当地山民民风彪悍,要想去那里拓垦必定要和这些山民发生冲突,这就和在云南姚安那边拓垦不一样了,若是没有官府武力支持,拓垦便是休想。
而且兹事体大,对于商人们来说也是一个风险机遇并存的挑战,他们也需要做一番调查了解之后再来计议。
没想到这帮私盐贩子也想要拓垦,那可真的就是言外之喜了,冯紫英狐疑地看着对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雪白财路,布袋盐场
“东番拓垦?你是说你们有意参加东番拓垦?”冯紫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不,不是,大人误会了,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东番拓垦的方略,嗯,朝廷对东番拓垦有什么考虑,……”王九玉结结巴巴地道,额际汗珠都忍不住渗了出来。
冯紫英更奇怪了,不是为了拓垦而来,却又要问东番拓垦之事,这却是为何?
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冯紫英表情越发深沉,看得王九玉头皮发麻,忍不住道:“大人,我们都是些吃盐饭的,哪里懂得什么拓垦啊,龙游和安福那些商人们才是这方面的行家,嘿嘿,……”
冯紫英猛然回过味来,目光锐利如剑,缓缓点头:“原来如此,你们是看上了东番的盐务?”
王九玉雄壮如牛的身子微微一抖,表情也有些古怪,但是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大人明鉴,我等世代以此为业,两浙盐务清理,我等被迫背井离乡,但您和刚才那位汪大人都知道,我们都是凭苦力吃饭的苦哈哈,没什么其他本事,只能吃这碗饭,离了这一行,除了饿死就只能当盗匪了,……”
“哼,王九玉,你这是在威胁本官么?”冯紫英轻哼了一声道。
“不,不,小的失言了,小的只想说现在我们这帮人走投无路,也想寻个合适去处,既然朝廷有意拓垦东番,那东番现在也是蛮荒之地,若是朝廷允许,我等也愿意为朝廷打头阵,……”王九玉一边观察着冯紫英的表情变化,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言辞。
“为朝廷打头阵,王九玉,你和你手底下一帮人有这么好心?”冯紫英朗声大笑,连连摇头,“拓垦东番的确是本官此番南来的一个目的,而你们消息倒也灵通,居然知道本官有意让龙游和安福商人先行做起来,你们也想去东番拓垦,不过不是帮助朝廷拓垦土地,安置无地流民,怕是想要先占这一块市场吧?”
冯紫英同样也在一边观察这厮,一边在思考对方的意图。
“不过这要拓垦,三五年内这东番盐业这一块的市场意义不大,起码也要一二十年后恐怕才能抵得上宁国或者广德这样一个府州吧?你们会看上这个?”
王九玉呐呐不语,冯紫英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对方,一边缓缓道:“这东番盐市短时间里是无甚意义的,那你们这帮靠盐吃饭的家伙还能有什么打算,除了盐场,还能有什么?”
王九玉悚然动容,对方果真是厉害,就这么短短一炷香时间就能揣摩出这么多东西来,而且直接把自己的目的都挑明了。
“据本官所知,东番靠近澎湖的一线,地势低平,冬日里气候干燥,日照时间长,乃是天然晒盐所在,而且该地区河流稀少,下雨时间也不多,沿岸的海水含盐度比其他地方更高,比长芦、两淮的盐场出盐率更好,盐的品质也更高,你们莫不是看上了那里?端的是打得好主意啊。”
王九玉脸色煞白,最大的秘密居然被对方随口道出,而且知道得甚至比自己这边人了解到的情况更详细准确!?
难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不可能!
连他都只知道临近澎湖的东番西南角之地地势平坦,冬日里太阳毒,适合晒盐,却也不知道什么附近海水含盐量更高下雨少这些情况。
冯紫英见对方表情就知道被自己猜中了。
布袋盐场嘛,后世台湾最重要的盐场,和长芦、莺歌海并称中国三大盐场,以品质好著称,冯紫英对这一点常识还是知道的。
不过布袋盐场虽然条件优越,但是前世中却是到乾隆年间才开始开发,主要还是因为垦拓和人口的问题,但现在,似乎自己可以让这一历史提前了。
如果不是这家伙来提醒自己一下,自己还真的没想起东番还有一个布袋盐场。
因为后世这盐场实在是说不上有多么重要了,更谈不上什么财政支柱,但是在这个时代,对于当下的朝廷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当然也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了。
心怀大畅,但是冯紫英仍然是一脸哂笑,似乎是在嘲笑对方后知后觉,以为自己不知道这个情况,更是让王九玉心怀忐忑。
这厮还真是一个带财运的,居然给自己一下子带来这样一个新路子。
“大人,您早就知道了?”王九玉脸上表情变幻不定,良久才微带苦涩地道。
“王九玉,本官在开海之略中专门加上这拓垦东番,你不会以为本官就只是让龙游和安福商人下东番安置一些流民,拓土垦荒那么简单吧?”冯紫英振振有词,“本官若是没有一点儿把握,岂敢向朝廷建议?只是没想到你这厮居然也能打东番盐区的主意。”
王九玉吞了一口唾沫,有些艰辛地道:“那大人的意思是这东番盐场是早已经有人预定了?”
“那倒没有。”冯紫英摇摇头,很随意地道:“东番百废待兴,拓垦之事涉及方方面面,本官也只是刚刚有了一些大致构想,但是这盐场肯定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而且你也应该知道东番岛上山民甚多,若是寻常盐商,本官便是给他这个特许,他能玩得转么?别盐没给我晒出来两石,自个儿把命送了,他人死事小,耽搁了东番拓垦大事,那才是大事!”
“是是是!大人所言甚是,那东番岛上山民甚是凶悍,官府寻常时候肯定没有那么多精力来顾及许多,若是寻常商贾要去开发盐场,那肯定要和山民冲突,届时耽误了大人拓垦东番的大业,那就万死莫赎了,须得要寻一二有些这方面经验且有些人手者,方能确保此等开发无虞,……”
王九玉本以为自家这是空跑一趟了,但没想到这盐场之事居然还无定论,而且看这一位的意思是还得要有些许武力势力者方能吃得下这份活计,立时便心动起来。
自家手底下有的是吃这碗饭的亡命徒,干私盐贩子,成日里和巡检司和地方卫所的镇军打交道,许多时候就免不了要动武,都是提着脑袋玩命的。
而自己背后的人却是有的是人脉和银子,两相结合,加上这东番盐场,这不是天赐良机天作之合么?
“王九玉,你倒是挺会说话啊,敢情这东番盐场就只能你王九玉能行?”冯紫英哂笑。
“大人说笑了,小的只是想说,请大人给小的一个机会,嗯,不仅仅是小的,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都对大人开发拓垦东番的大计极为看好,也愿意为朝廷开发拓垦东番尽一份心,所以也请大人给我们一个机会,日后我们定会没齿难忘,……”
见王九玉说得恳切,冯紫英沉默了一下,这才启口道:“王九玉,你们可曾知道东番拓垦开发不是小事,先前本官所言那些不可预测的风险只是一方面,没准儿你们接上这活儿才知道烫手,……”
“大人尽管放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吃了这碗饭,小的就没把这条命当一回事儿,睡在家里还有可能房梁垮了把人压死呢,这世道那碗饭是能坐在家里就能把银子挣着的?”王九月这番话倒是说得相当光棍。
“嗯,你倒是看得开,既如此,你们可明白,这东番盐场的具体情况?估计你们应该有过勘探,不过未必了解仔细,本官建议一方面你们赶紧安排人去东番那边实地找专业人士勘察一下盐场和晒盐情况,另一方面也需要来一个说话管用的来和本官谈一谈,王九玉,这么大一笔营生,你不会以为空口白牙说几句话就能交给你们吧?你都知道朝廷现在艰难,本官的意思你明白么?”
王九玉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只是……”
见王九玉脸色有些诡异,冯紫英轻笑,“怎么,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么?尽管说来,本官不怪罪便是。”
“谢大人恩典,嗯,大人也知道小的只是前头来打前站的,呃,有些话还得要回去转达,嗯,小的想要问一个大概数目,回去也好有个交代,……”王九玉艰难地说出这几句话来,,目光里却满是期盼。
冯紫英笑了起来,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敲击,“你这个问题问得不聪明,那应该要问一问你们想要什么了?东番乃是朝廷开海之略才涉及之地,前期开发投入肯定不小,朝廷除了履行日常管辖外,并无意涉足,嗯,或者再说一句直白一点儿的话,朝廷可以把盐场直接划给你们开发,既可以拿给你们一家,也可以给几家,那一片区域有多大,估计你们应该清楚,那就要看你们出价了,另外,你们既可以自行卖盐,但却不能卖入大周境内,也可以卖入大周,比如南直、浙江或者湖广、江西,但是这却需要细细商议了,一句话,每个条件恐怕价格都不一样,你明白么?”
见王九玉若有所悟,冯紫英补充道:“既然能让你来,想必你们也是在这方面有些考虑了,若是没点儿实力的人,估计也不敢来碰这番营生,这样,本官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来人和本官具体详谈,一个月后,本官可能就要另有安排了。”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一节 冯紫英的目标
打发走了王九玉,冯紫英陷入了沉思。
毫无疑问,王九玉不过是一个明面上的人物,他背后还有更有跟脚背景的人物。
想要来谋划盐场,你一个私盐贩子有这么大脸?
想想也不可能。
但不得不说像东番布袋盐场的开发,目前朝廷是根本没有那份精力的。
涉及到招募人手和最初的基础设施建设,还需要建立起从漳州经澎湖到东番的航线,还有对可能要面临的本地土著山民的袭击等等,都相当繁琐庞杂。
便是冯紫英自己也没有想过要由官方来运作。
起码前期不可能。
交给这些有实力背景的士绅们来运作经营是最合适的,但前提是得交钱。
冯紫英此番南下也是背负着巨大压力的,组建银庄要银子,收取特许金,也要最大限度的让这些商人们出银子,海税的抵押举债,也还是要银子。
哪一样都要银子,而朝廷又催得那么紧。
除了永隆帝外,郑继芝和柴恪都是最急迫的。
就差点儿撂下话了,只要能弄回来银子,不管用什么办法。
冯紫英之前的考虑是先和那些准备参与海贸的士绅商贾们接触一番。
这笔银子是应该最稳定的,意欲参与的群体都已经通过各条线和朝中的诸公接触过了,基本上都明确了,接下来不过是具体价格上的一些博弈罢了。
而这些人的消息都很灵通,知道目前朝廷缺钱,肯定会借此机会压价,所以冯紫英才会获得尚方宝剑,实在不行就要先从银庄募集股金和海税抵押举债上来做文章,而目标群体也很明确,就是扬州盐商。
这些盐商们其实多少也已经有一些感觉了,所以从林如海和汪文言那边获得的消息,近期这些盐商也是格外活跃,不断的聚会商议,大概也是在考虑如何应对朝廷的这种“杀猪”行为。
以前是捐输,这一次是如何,估计这帮盐商心里都没底,但毫无疑问,直觉告诉他们,这一次也免不了要出血。
总而言之,要多策并举,弄银子。
想到这个唯一目标,冯紫英自己都觉得好笑,这现在居然成功了替大周朝廷弄银子的急先锋了。
很快汪文言就进来了,不用冯紫英吩咐,汪文言那边已经安排人盯上了王九玉,不过冯紫英倒不是担心什么,不过是想尽早了解王九玉背后有哪些人。
听完冯紫英的介绍,汪文言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拓垦东番也就罢了,这要把盐场交给私人,这是明显违反朝廷法度的。
大周的盐场全都是朝廷所有,盐户们从煮盐晒盐到出盐按照一定价格交给盐运衙门再卖给持有盐引的盐商,再由盐商去按照区域售卖。
这就是大周自前明沿袭下来的盐务例制,而盐场是绝对要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的。
“公子,这个,恐怕需要慎重,朝廷未必会允许您这样做,哪怕朝廷再缺银子,也不能开这个口子啊。”汪文言连连摇头。
“文言,我问你一句,如果我不提这个拓垦东番,朝廷会想到东番么?”冯紫英轻轻摇头,“便是我提了,朝中诸公都还推三阻四,觉得这是个累赘,根本没必要,现在我没要朝廷一分一文,劝招商贾,由商贾自行募集失地流民前往东番拓垦,朝廷就是给一个名义上的允许,三年不收税赋,三年后比照边地折半收取二十年,为朝廷平添田赋收入,同时还能防御外敌入侵东番,甚至连流民带来的不稳压力也减轻了,这难道不好么?”
冯紫英的话让汪文言无言以对。
“至于这盐场,现在两淮盐场产量不足,南直和江西、湖广盐价暴涨,私盐贩卖成风,地方官府多有反应,东番盐场若是能建起来,同样不花一分一文钱,这到南直和两浙来售卖,一样要受都转运盐使司的管辖,而将此权利交给士绅商贾,无外乎也就是一个特许权而已,五年也好,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根据价格而定,兴许人家就能拿出百十万两银子来押这一注呢?朝廷白得这么多银子,而且还能减轻供盐压力,难道还不满意?”
冯紫英轻轻笑了笑,“文言,现在朝廷困难,我受诸公委托南来,任务艰巨,每一样都不简单,若是王九玉这个私盐贩子能为我此行开个好头,我想也能让我在和这帮盐商和海商们打交道时减轻一些压力啊,文言,这每一项我都要靠你替我好好具体谋划一番呢。”
见冯紫英态度如此坚决,汪文言也知道对方肯定是拿定了主意,而且冯紫英那一句受朝廷诸公委派,虽然没有明言,估计也是有故事的,自己要做的把要交涉的对手最详尽的底细情况拿出来,同时给出各类选些和建议,以供对方参考。
“公子既然决心已定,那文言也不再多言,定会按照公子所言准备妥当,不会让公子失望。”汪文言也不再废话,点头应允,“另外扬州这边盐商的情况汇总,我已经替公子准备好了,嗯,基本上都集中在山陕商人和徽商,比例大概是四六开,按照他们规模和影响力进行了一个区分,……”
冯紫英一边看,一边点头,“嗯,我得仔细研究一下,这么厚实一本,看来这些盐商故事颇多啊。”
汪文言笑着应道:“公子,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经过几十年慢慢积累起来的,甚至历经几代,多少都在这扬州城里乃至南直这边有些痕迹,……”
冯紫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文言,这一次恐怕我就要来当一回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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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恶人不怕,岂不闻当官宁要人恨,莫要人怜?”林如海放下药盅,脸色异常平静,“这帮盐商不是没有准备,这么些年来,他们赚肥了捞足了,自然也明白朝廷的规矩,不过总是要抱着一丝幻想,另外也就仗着用银子在朝里搭了一些关系,觉得可以有所仗恃,可也不想想,朝廷都这么难了,难道还有谁会因为这个而来专门为你手下留情?”
冯紫英恭敬的坐在一边,“叔父说得是,不过小侄倒是有一些不同的想法。”
“哦?”林如海微感吃惊。
这位准女婿成日里和汪文言他们收集梳理这些盐商们的各种勾当,不就是为了朝廷筹集银子么?
他得到的消息是朝廷户部已经彻底空了,而皇上的内库也是捉襟见肘,而西疆和辽东、宣大的粮饷都是迫在眉睫需要拨付下去,尤其是甘肃那边。
柴恪回京就是专门为此而来,当然也有说柴恪会继任兵部左侍郎,将卸任三边总督,自己未来的亲家也就是此子之父可能要接任三边总督。
但那也是有个火炉,谁坐上去都会如坐针毡,难怪王子腾宁肯去登莱也不愿意去三边。
这会儿又说有不同想法,不是为了筹集银子,你做这些准备为何?
“叔父可能有一些误解,以为小侄来就是为了找这些个盐商打秋风,搞捐输来着,之前包括一些阁老们和皇上的确有此意,但是我觉得不妥。”
冯紫英知道自己的想法恐怕未必会被很多人理解接受,但是他还是打算要这么做。
既然永隆帝和叶向高以及官应震把这边全权交给了自己,那么只要能弄回去银子,方法上就不必那么计较了。
而他就要给这些商人们,尤其是大家都觉得是肥羊的盐商们树立一个榜样,朝廷是讲信誉的,守规矩的,或者说,要给这些商人们确立一个契约精神。
换一种说法,最起码要让这些商人们意识到自己这个人是讲信誉守规矩,有契约精神的。
这个时代恰恰是最欠缺这一点的,或许在商人之间还能有些信誉道义,但是若是商人和官府之间,强弱悬殊,那么就很难说得上什么信誉契约精神了。
只不过估计在大周,很多人都无法理解。
林如海目光里多了几分奇异,他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个准女婿想要干什么了。
冯紫英好生筹划了一下言辞,要想达到最佳效果,还得要自己这位准岳父的全力支持配合才行。
“叔父,我是这么想的,既然朝廷定了规制,那么盐商也好,海商也好,那就是在朝廷的规制下运作,他们赚再多的钱,那都是朝廷允许的,朝廷如果觉得不合适,应该调整规制,而不应当采取捐输这一类的手段来,当然,如果说谁和私盐贩子勾结,或者和盐场勾结,甚至盐中掺土,坑害百姓,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林如海忍俊不禁,这不就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么?啥事儿都得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嗯,是符合朝廷规制。
一句话,想要让人家拿银子出来,得有充分的理由,不过自己这个准女婿看起来似乎还有点儿道德洁癖?不像啊。
见林如海的神色,冯紫英就知道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对方难以理解,无奈之下只能摇了摇头道:“总而言之,小侄希望让所有人都明白朝廷,嗯,最起码小侄所定下来的规矩例制,小侄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言出必行,行则必果!要让他们都相信这一点!”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二节 同年同僚VS同乡?
“三位兄长,快请进。”沈自征笑容满面的拱手一礼,然后伸手延请正在上下打量着府邸大门的三位青衫儒士。
“君庸,令兄不在,你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啊。”见沈自征一副器宇轩昂扬眉吐气的模样,素来和其相善的侯恂忍不住打趣。
沈自征胸膛一挺,正欲发话,却见杨嗣昌诡异一笑,“他?就算君善兄不在,也轮不到他放肆,君庸,令姐今日应该不在家吧?”
沈自征脸色一变,在几人的目光注视下,只得讪讪地道:“家姐去大护国寺祈福去了。”
三名青衫儒士都是放声大笑,笑得沈自征也有些上火,而侯恂更是来了一句,“难怪今日君庸这般意气风发,……”
“真长兄,文弱兄,若谷兄,无须如此吧,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沈家规矩历来就是如此,家兄不在,家姐自然就是一家之长,谁让我比她小些呢?”
语气到后边都有些委屈了,沈自征也是瘪了瘪嘴。
这动作让三人更是忍俊不禁,这位沈自征的确是个欢乐人,虽然上科未中,但是才华却是有的,杨嗣昌和侯恂都很看好。
三人在崇正书院时关系一直就密切,即便是杨嗣昌进了翰林院,侯恂现在观政,沈自征也经常去找二人,一来二去和同在翰林院同为江南士人的黄尊素也熟悉起来。
“嗯,君庸,我们可无意质疑令姐的威严,反倒是我们觉得真该把你管严格一些,免得你还有几个月就秋闱大比了,你还成日在外野游。”杨嗣昌脸色一正,“前日里我回书院,听说你年前又请了十余日假,去哪里了?”
沈自征对杨嗣昌是极为敬仰的,也知道杨嗣昌是在替自己担心,只能低头道:“读书读得有些心烦了,便去居庸关和榆河驿那边转了一圈,游历了一番,倒是真的让心胸舒畅了许多,……”
杨嗣昌和侯恂倒是知晓沈自征的爱好,不喜名山大川,却喜欢观摩兵家重地。
像前科不中之后,便去了大同宣府一线一游,两月方归,而且还制作了一副山川险要图。
上边关隘峰口小道河流,尽皆一览无余,虽然称不上什么杰作,但是一己之力做到这一步,也很难得了,让杨嗣昌和侯恂都是赞叹不已。
侯恂倒是脸色一正,“君庸,我们知道你的爱好,但是你现在首要任务是秋闱和春闱大比,过了这两关,日后你便可以去兵部职方司观政,让你观摩个够。”
见侯恂说得认真,沈自征只得又拱手受教。
见气氛有些凝重,倒是一直没怎么言语的黄尊素插话帮助沈自征打开尴尬,“君庸,你的抱负是好的,但也需要掌握好时机,秋闱大比在即,人人都在摩拳擦掌,你莫非是胸有成竹?”
“他胸有成竹?他胸有成竹就不会被其姐禁足了,除了书院哪里都不许去,要么呆家里读书,要么就在书院里,连出门出吃顿饭都不允许了。”杨嗣昌冷哼了一声道:“也幸亏有令姐,我看君善兄在家中都未必能管得住你。”
沈自征兄长沈自继虽然比他长好几岁,但是为人亲善,性格柔和,所以沈自征反倒是不怎么怕自己兄长,倒是对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姐姐颇为敬畏。
几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进了正房,早有丫鬟把茶送了上来。
三人也是得知沈自征被其姐罚禁足三月,除了书院和家中,不准出门,也知道沈自征被关在家中憋得难受,所以才来看望。
侯恂见几句话之后,沈自征又开始显摆起来,忍不住打趣道:“今日难得清闲,听说大观楼今日演海若先生的名作《紫钗记》,既然令姐不在家,不如咱们同往?”
这年头主要娱乐方式,听戏,饮宴,茶会,其中茶会最高雅大气,但是召集不易,饮宴最常见,听戏则是较为大众通俗的娱乐了。
一句话又戳在了沈自征的软肋上,讪讪一阵,最后还是摇头,“还是算了,这三个月小弟只能老实在家读书,家姐若是回来发现小弟不在,那小弟可就惨了。”
“君庸,你就这么怕令姐?”侯恂也调侃,“不如这样,今儿个我们四个一并去,届时回来我们三人送你回来,若是令姐要责罚,那我们三人便替你解释。”
沈自征大为意动,但掂量再三,最终还是婉拒:“算了,小弟不想惹得家姐生气,再说小弟功课欠缺甚多,还得要加紧补上,……”
见沈自征这般态度,倒是让杨嗣昌和侯恂、黄尊素三人都是大为惊讶,看来这沈君庸是真的有些惧怕其姐啊。
沈氏乃是苏州书香名门,沈自征兄沈自继中了举人之后考进士不中便不再考,而喜欢游历。
而沈自征也是文才不俗,上科虽然不中,但是今科却是把握甚大。
其姐据说也是才名颇盛,不但南直隶那边有名,在京师闺阁名媛中也小有名气。
只是没想到这位沈氏嫡女在家中也是如此有威信。
似乎是也觉得自己的表现有些丢脸,沈自征赶紧岔开话题,“文弱兄和真长兄近来可是清闲,怎么有时间来看小弟?若谷兄这个庶吉士也这么有空?”
“比不得紫英这小子,我还琢磨着去中书科呢,可是……”杨文弱摇摇头。
若不是官应震主持中书科事,他倒是可以一去,但是官应震去了,都是湖广人,而且官应震和自己父亲私交也颇好,而自己父亲刚晋升右佥都御史不久,这方面还是要避讳一下的。
话题一下子就转到了冯紫英身上,沈自征就有些不自在。
自己姐姐已经和冯紫英订亲,若无意外,估计最迟明年初就要嫁入冯府,想到那个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家伙,居然就要成为自己姐夫,沈自征没来由的一阵膈应。
“紫英此番下江南可不轻松,我本想主动申请去中书科然后跟紫英一起去的,但是黄大人却没有同意,估计是官大人把君豫他们几个叫了去,朝里也有反应了,……”侯恂笑了笑,“但我可不是青檀书院的,……”
一旁的杨嗣昌和黄尊素都会意的笑了起来。
官应震做得太出格了一些。
除了工部、户部和兵部抽调的几人协助外,官应震执掌中书科事却是大肆的把青檀书院出身的弟子招入中书科帮忙。
虽然现在观政期尚未满,这几人都不能授官,但是一旦期满,中书科的中书舍人,从七品的清贵,现在又有了开海事务之权,估计许多人眼睛都得要瞪大了瞅着。
这官应震明显就是要把几个弟子留在中书科,练国事也就罢了,不可能留在中书科,但方震孺、叶廷桂、贺逢圣和范景文几个三甲进士若是留在中书科,那就触动了很多人利益,这吃相就太难看了,到时候免不了就会引来攻讦。
不少人其实都是想进中书科的。
谁都知道现在开海乃是朝廷第一要务,连杨嗣昌这样的翰林院编修都想挤进去帮忙,哪怕日后不可能留在中书科,但是这份经历足以让自己从翰林院离开后有一个更美好的前程。
侯恂也一样,名义上是黄汝良没答应,但实际上是官应震没松口,位置都留给了青檀书院的弟子们。
“君豫和紫英也就罢了,可是范景文、贺逢圣和方震孺、叶廷桂他们,何德何能,就都进了中书科?开海之事乃是朝廷大事,不是哪一家之事,国事为重,主事者却还抱着私心杂念,囿于门户之见,我深为朝廷担忧。”黄尊素顿了一顿,这才又朝杨嗣昌和侯恂二人一揖,“愚兄这番话出自肺腑,若有得罪,还请二位贤弟包涵。”
官应震是湖广派士人的领袖之一,和杨嗣昌之父杨鹤、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恪都是湖广士人在朝中的翘楚人物,加上一个同为湖广士人的户部尚书郑继芝,这就是湖广士人在朝中的实力,而侯恂则是河南士人,像叶廷桂就是侯恂的归德府老乡,平素也有往来。
这大周官场,同年同学加同乡,混杂在一起,就很难说得清楚关系了。
同年的关系要浅淡一些,但同学和同乡却是两个十分重要的纽带,但是有时候,这两者又是矛盾的。
像官应震便明显是以青檀书院的同学弟子作为自己中书科的底子,其他人要想进去,便是湖广同乡也未必能行,像黄尊素这种江南士人,又和青檀书院毫无瓜葛,自然绝无可能进去。
杨嗣昌脸色也微微变化。
他和黄尊素意气相投,对方这番话却是明显攻击官应震了,想必江南士人对此意见极大,这伤害到了江南士人的利益了,尤其是关乎开海这个重头戏在江南的大事。
但这官应震执掌中书科事并负责开海事务,据他所知,这背后也是有叶向高、方从哲和齐永泰等人之间的交易和妥协的,只是外人不清楚,但是杨嗣昌这个官二代却是略微知晓一二的。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三节 小舅子
“想必官大人也是有其苦衷的,这中书科原来那帮中书舍人那都是些酒囊饭袋恩荫来的,官大人新官上任,而且之前他是在野多年,所以肯定需要一些熟悉了解的人来帮手,这也可以理解。”杨嗣昌只能这样解释。
“文弱,没想到你也这般狭隘。”黄尊素有些失望。
他没想到杨嗣昌用如此轻描淡写地解释来敷衍自己。
“开海之事何等重要,既涉及到辽东和登莱防务,你应该知道这甚至关系到辽东生存,而另一方面开海对于整个江南尤其是闽浙的意义巨大,不但可以极大带动江南几大产业的发展,而且还能极大的压缩那些和倭寇勾结的大海商们生存空间,迫使他们走上正路来,断绝那些倭寇在我们大周境内的根基,甚至让他们彻底消失,这些事务哪一样都可谓关系全局,官应震这般做就是私心误国!”
见黄尊素态度如此激烈,倒是让杨嗣昌和侯恂都是大为吃惊,而沈自征在一旁就更是完全不知道底细了。
对于黄尊素用这样强烈言辞攻讦官应震,杨嗣昌也有些难以接受。
“真长,我的观点很明确,或许官大人在此番中书科的人事安排上略微有些不妥,但是我觉得也是能够理解的,理由我也说了,再说了,难道说官大人任用的这些人就差到哪里去了?冯紫英差了?开海之略便是他提出来的,练国事差了?他是状元,翰林院修撰!至于说你说的范景文、方震孺他们几个,也都是进士出身,观政表现良好,怎么就不行了?真长,你也不能太偏激了,不能人家还没做,你就先给人家定了性,说人家不行吧?”
“文弱,你这是在狡辩!”黄尊素毫不客气的反驳,“我说了紫英和君豫不行么?他们俩当然没问题,但是其他几人呢?有多优秀,都是些三甲进士罢了,可这几百进士,为什么一个青檀书院以外的人都没有?为什么一个江南士人都没有?”
“真长,你说的不对,吴甡可是你们江南士人,……”杨嗣昌也有些冒火了。
“哼,开海关系我们江南无数人利益,士绅民众尽皆关注,可官应震选了七八个人,结果就鹿友一个人去做点缀,这帮人里边,除了紫英,就是他年龄最小,什么事情轮得到他插话?”黄尊素轻蔑的撇嘴,“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罢了,谁还看不出官应震就是想把中书舍人几个位置留给他们几个,只等观政期结束吧?朝廷职位,私相授受,成何体统?”
杨嗣昌怒了,”真长,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什么时候中书舍人就轮到一个户部右侍郎来做主了?掌中书科事难道还成了吏部尚书了?”
“哼,吏部尚书是什么人,文弱你忘了么?”黄尊素越发冷笑,“怕是早就有默契,心照不宣了吧?”
“真长,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杨嗣昌是真的暴怒了,“照你这么说,这朝中内阁诸位和六部尚书,都该是你们江南士人才对,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文弱,你这盆污水倒是泼得好啊,只可惜泼不到我身上。”黄尊素也不客气,“你该看看谁更适合才对,而不该总是那么狭隘地的来看待,这反而会显得自家心虚气短,……”
眼见得二人就要争执上火了,侯恂赶紧打圆场,“文弱,真长,息怒,制怒,怎么你们俩跑到君庸家里来吵这事儿了?不觉得荒唐么?咱们是来看君庸学习的,鼓励他今科考出好成绩了,这可倒好,……”
侯恂的话让陷入争论中的二人终于清醒了一些。
黄尊素和杨嗣昌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看到沈自征一脸呆萌的模样望着自己,都是觉得大为丢脸。
还是黄尊素首先开口,“对不起,文弱,我有些失态了,不过……”
“不用多说了,我也有错,真长,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能决定得了的,咱们各归各,不争论这事儿了,嗯,真长,这些事情,我相信方阁老和齐阁老以及官大人他们自有定议。”
杨嗣昌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怎么会为这事儿和黄尊素争吵,还都安排中书舍人,怎么可能,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岂能答应?
官应震的心思杨嗣昌其实也明白,就是要借用这样一个机会让一干青檀书院的学子锻炼锻炼,以便于日后观政结束能迅速适应,在以后的表现会更好。
至于说中书舍人,届时,肯定是要由内阁几位来慢慢商议的,尤其是涉及到江南诸多利益,江南士人插手一脚是免不了的,否则叶、方二人肯定不能答应。
沈自征也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所谓的政争。
嗯,应该就是政争吧,因为政见不同而爆发的争论,哪怕是再要好的关系都要置于一边,这是自己父亲曾经提及过的。
在他印象中,文弱兄和真长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甚至不亚于一直和杨嗣昌同学的侯恂,但是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看似和他们两人都没有直接关系的问题上争得面红耳赤。
那副场面,连他这个不太懂他们所说内容的局外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
见杨嗣昌和黄尊素终于冷静下来,侯恂也松了一口气。
作为另外一个官二代,侯恂也很清楚,这等事情日后等到大家进入仕途,尤其是在朝中为官之后,只怕都是免不了的。
治政观念,地域乡土情结,阶层和家族利益,个人感情和倾向,这些都无一不像一道道绳索束缚着大家,让大家都别无选择。
就像刚才黄尊素和杨嗣昌所表明的态度一样,可以道歉,但是不会认错。
因为自己的身份决定了他们在某些事情和问题上也许会一致甚至携手,但是在有些问题上,就免不了要翻脸相向了,唯一希望大家能保持一种相对理性的态度来看待了。
大家态度冷静下来,反而让气氛显得有些凝滞。
好在侯恂反应很快,目光一抬就看在了屋里侧面悬挂的一幅画上,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秋。
“好画!”侯恂也是有些见识的,见落墨虽然犀利,但是却也不失婉转细腻,“君庸,这幅画很有意境啊,不知是何人所画?”
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这幅画上,黄尊素的书画水准更高,微微颔首:“笔锋峻秀而不失飘逸,可细微处却是格外柔婉,当时一女子所画吧?”
沈自征点点头,“嗯,是家姐所画,家姐自幼喜爱书画,也曾师从本地名师习画,只是那位画师水准也有限,不过家姐却也能有所造诣,……,真长兄,不差吧?”
“嗯,令姐端的是当得起才人了,这画的水准便是在男子中亦是不俗,咦,这还题了一首诗,好像是后边题上去的啊,笔墨和印记颜色都有区别欸,……”
黄尊素正在感慨,却又看见旁边的一首诗,杨嗣昌却早已经接了上去:“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好诗!”
侯恂也是忍不住感慨,“的确好诗,虽不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般意境深远,但是这首诗却恰如其分的把这幅画的风骨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首诗也是令姐所写么?”
黄尊素和杨嗣昌都觉得不像,这首诗怎么读都有几分昂扬勃发的气势,女性画这幅画没问题,但是要说写这首诗就有点儿张扬放肆了。
见三人目光都放在了自己身上,沈自征脸色也是不怎么好看。
想不回答吧,又怕人误解,说了吧,更容易误解,而且他更怕被这几个人给嘲笑。
杨嗣昌三人都有些好奇,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挂在这正房里,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
实在顶不住三人的目光,吭哧半天,沈自成才如同蚊子般哼唧了一声:“不是。”
“那是谁写的?”黄尊素很喜欢这首诗的意境,追问道。
沈自征脸色越发不好看,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道:“是冯铿的诗。”
“紫英的?”杨嗣昌和侯恂都是颇为惊讶。
不过有过恩荣宴上的一场风波,几个知情人都知道冯紫英不是不通诗文,而是不屑于把心思放在诗文上边,但这激情偶发,还是能拿得出好诗出来的。
冯紫英的诗却题在沈自征姐姐所画的画卷上,而且题字也是沈自征姐姐亲笔所写,这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沈家和冯家定亲,并未对外宣示。
沈珫一家人在东昌府,除了沈自征因为要科举在崇正书院中就读,而其姐为了看顾沈自征所以也没有跟随父亲去东昌府,其他一大家人都已经去了山东,所以京师城中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而沈自征对于冯紫英居然要当自己姐夫是极为腻歪,想到阿姐居然要嫁此人,他心里就说不出别扭,所以守口如瓶,从未对外人说,所以杨嗣昌、侯恂和黄尊素他们都茫然不知。
抵不过众人的目光,沈自征最终只能举手投降:“好了,别用这种眼光看我了,家姐已经和冯铿订亲,如无意外今年下半年或者明年初就要成亲了,便宜了冯铿了,不知道他上辈子修得什么福气,居然能娶到我姐姐,……”
杨嗣昌等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家伙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原来是要给冯紫英当小舅子了,想到这里,杨嗣昌三人都是忍俊不禁,“君庸,怎么你还不乐意?紫英这等人才,不知道有多少人踏破他家门槛,想要和他家联姻的可多了去了,……”
“那又如何?我姐姐难道上门提亲的人少了?也不知道我父亲看上……”沈自征这话却又说不下去了,自己老爹看上冯紫英什么,自己心里难道没数?最年轻的举人,最年轻的庶吉士,最年轻的翰林院修撰,还不够么?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四节 姐弟,姐妹
见沈自征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几个人都是相视而笑,先前些许纷争带来的紧张气氛也消散大半。
“君庸,紫英算得上是咱们这一科的佼佼者了,我自认为自己无论是在时政策论还是诗词歌赋都不输于人,不过和紫英这个妖孽比起来,还是要自愧弗如的,嗯,主要是时政策论这一块,这小子点子太多了,诗词歌赋么,原来就知道他有些藏拙,今个儿一看,这家伙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日后到还要好好讨教讨教,看看这家伙还藏了一些什么,……”
黄尊素笑着和杨嗣昌道:“文弱,你和若谷在崇正书院时不是就和紫英有过‘交锋’么?怎么就没发现紫英在这方面的能耐?”
“倒也不是没发现,而是被他在时政策论上这一块的表现光芒太甚给遮掩了。”杨嗣昌笑着道:“君庸还记得我们和紫英见的第一面么?大护国寺里,言语交锋,我那是第一次见紫英,很是不服气,争执不下,……”
一晃就是四年了,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是青葱少年,而现在大家都已经迈入青年时代,而冯紫英这个家伙居然要娶沈自征的姐姐,两人居然要变郎舅关系了。
想到这里杨嗣昌和侯恂望向沈自征的目光都有些奇异,看得沈自征也是一阵不自在,“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就算是他娶了家姐,我也不会对他有好脸色。”
“呵呵,君庸,你不给他好脸色?这话应该倒转来说才对吧?”黄尊素目光里也是有几分戏谑,“你知道从京师城到江南,有多少人欲求见他一面而不得么?遑论一个好脸色?”
沈自征茫然。
“君庸,你不知道吧,紫英现在虽然还挂着翰林院修撰,但实际上已经去了中书科协助官大人处理开海事务,前两日才南下扬州去了,走之前,听说皇上、首辅大人、齐阁老、户部尚书郑大人、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都分别单独召见了他,他府上门房里每日帖子都堆满了,那丰城胡同里车、马、轿,每日都是有一二十抬歇着,希望能蒙他一见,便是六部里稍微清闲一点儿的侍郎们,都未必能有他这么多客人候见,你却给我们来一句不给他好脸色?”
杨嗣昌也是连连摇头,“你知道外边有商人开出价格,只要能让给个机会引见紫英一面,不管见面之后的结果,愿意给多少银子么?”
沈自征彻底懵了,引见一下,不管结果,也要银子?
“五百两!”杨嗣昌不是一个看重钱财之人,语气里都忍不住有些艳羡。
这不是银子的问题,是权力!是影响力!是话语权!是支配权!
这也是他未能去中书科协助办事让他感到无比遗憾。
当然也有人找到他名下,他也相信只要自己找上门去,冯紫英肯定会给这个面子,但是他能做这种事情么?
五百两银子就能让冯紫英小觑了他杨嗣昌,今日冯紫英能做到的事情,明日他杨嗣昌未必就不能做到。
五百两?!沈自征心里真的是一万个卧槽!
这年头庄户人家中等条件,一年花销就是二十两银子!
一个寻常大户人家的仆僮年收入也就是五两到十两之间,像晴雯在贾府算是大丫头也不过每月月例钱一吊钱,还不到一两银子。
灾荒年间,几两银子就能买到一个小厮或者小丫鬟,便是景气年间,也不过三五十两银子就能买到一个奴仆。
也就是说谁能去带句话让冯紫英见一面,五百两银子就到手了。
见沈自征彻底被震懵了,侯恂也是拍了拍沈自征的肩膀。
“君庸,你以为紫英真的就是靠运气不成?你说这春闱殿试是运气,嗯,姑且算吧,那馆选庶吉士呢?恩荣宴上王象春被他弄得一脸无趣,嘿嘿,还有西疆平叛,没有点儿胆魄本事,谁敢深入虎穴去和卜石兔这些鞑靼人谈判?不怕人家直接把你活剐了?开海的事儿,不知道有多少人提过,说了这么多年,怎么他拿出来的方略就能打动皇上和内阁诸公呢?这也是运气?没有几分把握,朝中诸公敢让他两下江南去办事儿,连练国事都只能给他当帮手?”
杨嗣昌他们走了。
回到屋里的沈自征独自沉默坐在堂屋里椅子上发呆。
沈宜修站在花窗窗格前看着自己弟弟。
估计受打击不小。
君庸一直不太服气紫英。
沈宜修也分析过,估计还是因为最初冯紫英表现出来在诗赋上的“平庸”名声,而沈家恰恰是以诗书传家的书香世家,无论是自己还是兄长弟弟,都在这方面不俗,所以君庸看不上紫英也能理解。
后来来自己府上却又和君庸起争执,闹得不太愉快,归根结底还是紫英不太重视经义诗文。
好不容易在这幅画题诗上的表现让人有所改观,可紫英却又说什么是古庙里的诗,非他所做,这让君庸也有些生气,认为是有意折辱他。
眼见得自己都和对方定亲了,这都要成一家人了,自己弟弟却还和自己未来的夫婿这般格格不入,沈宜修也是有些犯愁。
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沈自征抬起目光,看着自己阿姐站在门前,阳光将阿姐修长的身影拉得更长,“阿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就回来了,你两个朋友在那里争吵时,我就已经到家了,嗯,听他们吵得挺激烈的。”沈宜修坐在沈自征旁边,“阿爹说这政见之争,君庸,你体会到了吧?”
沈自征颇为感触的点点头,“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文弱兄和真长兄吵得如此厉害,感觉他们都立即要翻脸绝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一直以为是很好的,没想到……”
“君庸,友情只是一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经历,嗯,还有他所牵扯的家族、乡邻、老师同学等等,所以有时候不是光有友情就能决定一切的。”
沈宜修也听到了那一幕,她甚至都有些担心自己父亲和未来夫婿之间会不会因为这些因素而起龃龉,还有君庸。
未来夫婿是北地士子的代表,而自己一家人都是江南士人家庭,这会不会也要如先前那杨嗣昌和黄尊素一般水火不容呢?
似乎是觉察到了自己姐姐的某种忧思,沈自征笑了起来,“阿姐,莫不是在担心我和紫英之间也会像文弱和真长那般?我看他们俩好像和好如初了啊。”
“打碎的镜子镶好也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了。”沈宜修摇摇头,丹凤眼微微一挑。
“那我和紫英也不至于那样,现在紫英可是名动天下,没听文弱说么?京师城里想见紫英一面的商贾多如过江之鲫,谁能引见一面,便能得五百两银子,小弟都心动了。”沈自征笑道。
“区区五百两银子也能让我家君庸心动,那才是笑话。”沈宜修轻笑,“再说了,我家君庸未必就不如冯家郎,今科只要君庸你好好考,秋闱春闱都不是问题,阿姐相信你!”
“阿姐你也不必宽解我,我有自知之明,嗯,若是顺利呢,兴许我秋闱春闱都能过,但若是要让我像紫英那般风光出头,那恐怕做不到。”沈自征摇摇头,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沉凝,“不过我为什么非要和紫英比呢?紫英做的都是对朝廷对百姓有益的事情,连文弱和真长他们这等谁都不服的,对紫英的所作所为不也一样自叹弗如?我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真的?”沈宜修看着自己弟弟,嘴角一挑,“口是心非,阿姐还不了解你?其实阿姐觉得你若是不服紫英未必是坏事,确立一个目标然后去努力超越他不好么?紫英也不是神,他也有不如你的地方,比如经义,阿姐还真的希望能看到君庸能超越紫英的一天呢。”
“哼,阿姐还说我口是心非,其实阿姐才是,在阿姐心目中,冯紫英才是最好的吧?”沈自征笑了起来,站起身,一脸傲然,“在君庸心中,阿姐才是最好的,冯紫英能娶到阿姐是他一辈子的福分,如果他敢对阿姐不好,我便是再不如他,也要让他好看!”
沈宜修忍不住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站在门前的青年,再想想已经再度南下的未婚夫婿,也不知道算不算一时瑜亮?
若是他们俩日后能和谐相处,携手共进,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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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儿,姐姐那边可还缺些什么?”黛玉站在门前,探出头去,四下张望着,史湘云却惫懒的躺在床上,锦被高拥,不肯起床,“林姐姐,你就让我多睡一会儿吧?妙玉姐姐那里有玉钏儿侍候着呢,真要缺什么,玉钏儿会来说的。”
“死丫头,这太阳都晒到屁股边儿上了,还不起床,翠缕呢?”黛玉气哼哼地道:“冯大哥那边缺丫鬟帮忙,紫鹃过去帮忙了,……”
史湘云翻过身来,小衣缝隙里露出一抹雪白的颈项,一只手托在颌下,嬉笑着脸看着黛玉:“呀,姐姐把紫鹃都打发过去了?可真是替自家夫婿着想啊,可怜小妹想要使唤一下紫鹃都不行。”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闺蜜情深
林黛玉脸一下子羞得绯红滚烫,忙不迭疾步上前,扑上床就要去撕湘云的嘴。
史湘云格格娇笑,在锦被里翻滚着躲避黛玉的撕扯,顺带把黛玉拉上床,二人就在床上亲热打闹起来。
嬉闹了好一阵后,史湘云才算把林黛玉按住,黛玉哪里是史湘云的对手,只能求饶。
倒是史湘云饶有兴致地匍匐在黛玉身上,脸就这么杵在黛玉面前,“林姐姐,我觉得你这半年来好像身子骨好了许多啊,去年我还觉得你恁地娇弱,怎地现在居然也有一把力气了,居然还能和我撕扯起来了?”
黛玉有些不太习惯和别人这般亲昵,哪怕是自己要好的闺蜜。
不过她也不好推开湘云,这丫头疯起来就是这般无忌,只能稍微把身体躺平,用手指拂弄着颊边的发丝。
“冯大哥给了我一个习练法子,据说对身体有好处,我成日里也没什么事儿,就早晚练一练呗,看样子是还是有些用处。”
“哟,原来冯大哥早就替你打算了,哼,一肚子坏水儿,我看冯大哥是早就有这个心思,要打你的主意了。”湘云转着眼珠子,“那姐姐打算什么时候嫁给冯大哥呢?”
黛玉脸上露出一抹愁思,“爹爹身体这副样子,我每日里祈祷爹爹能好起来,但是爹爹和冯大哥都觉得不太乐观,我也私下问过郎中,郎中也只说要看爹爹自己的身子骨情形,……”
话没再说下去,但是史湘云却明白,郎中的意思也很清楚,就是拖日子,身子骨好,能拖一段时间,身子骨差,那就不好说了,总而言之要想病好怕是不可能了。
握着黛玉的手,湘云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不怕,你有冯大哥,还有我和探丫头,嗯,当然还有老祖宗,……”
黛玉乐了,看了一眼湘云,“为什么不提宝姐姐?”
湘云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不是怕姐姐不高兴么?”
黛玉顿时有些恼了,“我为什么会不高兴?”
湘云笑嘻嘻地一拍自己脑袋,嬉皮笑脸地道:“啊,我忘了,现在姐姐是胜利者,对这个就无所谓了,……”
黛玉又羞又恼,又要伸手去撕湘云的嘴,湘云躲过,“我也是实话实说嘛,府里边谁还不知道你和宝姐姐的心思,也就只有宝二哥这个傻子成日懵懵懂懂,啥也不明白,……”
“啊?”黛玉吃了一惊,仔细观察了一眼湘云,“云丫头,你这话可有意思,谁还知道什么?”
湘云一翻身躺在了枕头一侧,幽幽地道:“姐姐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可这府里边却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先不说老爷太太和老祖宗有没有让贾家和冯大哥联姻的心思,嗯,依小妹看,肯定是有的,那谁呢?”
黛玉不语。
这个情形其实在冯紫英考中进士之后就有些明显了。
两个舅舅对冯大哥的态度顿时就截然不同起来,尤其是冯大哥馆选庶吉士之后,两家就走得越发近了。
冯大哥来贾府基本上就像是走亲戚了,连老祖宗对冯大哥的态度都变了不少。
西疆平叛之后,那又格外不同,冯大哥要袭爵兼祧,虽说有沈家那边的事情,但是却也让府里边心思更多了。
“二姐姐和探丫头若是嫡出,倒是有可能的,但……”湘云送了耸鼻翼,“也就只有你和宝姐姐了,而且你对宝二哥和冯大哥截然不同的态度,真以为大家看不出来?”
黛玉忙辩解:“我从来都是宝二哥当成哥哥在看,……”
“哼,你是把宝二哥当成傻子弟弟在看吧。”史湘云毫不客气地道:“宝姐姐那边也不比你差,只不过人家不做在脸上罢了,要么就是身体不适,要么就是和大家一起,总而言之就是不愿意和宝二哥单独在一起,也只有宝二哥这般人才感觉不到,……”
黛玉恼羞成怒,推搡了一下湘云,“光说我和宝姐姐,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我自己?!”史湘云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愣了一下才咯咯笑了起来,“冯大哥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性子?听说在冯家,冯大哥的话是一言九鼎,连他母亲都犟不过他,……”
史湘云轻描淡写的岔开了这个话题,黛玉也没想那么多。
“其实我和宝姐姐真的没什么,冯大哥和宝姐姐的事情,我从没问过,我相信冯大哥。”黛玉悠悠地道:“冯大哥这么优秀的人,仰慕他喜欢他的人肯定不少,有些事情也不像云儿你说的那样,冯大哥也一样要听长辈的,……”
“姐姐是说沈家?”史湘云一下子来了兴趣,“姐姐也是知道那沈家姑娘了,日后不是要和姐姐成妯娌了?”
黛玉脸微微一烫,但面对史湘云确也没什么,细声细气地道:“知道是知道,但是却不太熟悉,那沈家也是苏州书香世家,不过和我爹爹这边却没甚交情,……”
“听说那沈家姐姐也是颇有才名,吟诗作画都是一等一的,姐姐这一回可要遇上对手了。”史湘云拍着手笑道:“真想看看姐姐和那位沈家姐姐对上面儿,会是什么样,……”
“死丫头,人家心都烦死了,你还一天来寻开心!”黛玉恨恨地在湘云胸前扭了一把,居然已经有了一些小模样,疼得史湘云龇牙咧嘴,“姐姐莫不是嫉妒我?那也该去嫉妒妙玉姐姐才对。”
林黛玉大羞,又去撕史湘云的嘴,史湘云翻过来又和林黛玉嬉闹起来,好一阵后黛玉的身体如何能和湘云比,只能气喘吁吁的求饶投降。
两个人就这么头靠着头,肩挨着肩,躺在这绣床上,“云儿,你说那甄家之事……”
史湘云也是一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尤其是在和自己相好的闺蜜在一起,所以也没有隐瞒甄家的事儿。
”谁知道呢?“史湘云意兴阑珊地嘟起嘴,“冯大哥好像不太喜欢甄家,嗯,也不是不喜欢吧,有些淡漠,问他,他也不愿意多说,只说甄家情况太复杂,未必适合我,……”
冯紫英不太乐观的态度对史湘云打击很大。
虽然冯紫英答应到扬州之后再帮她打听,但是史湘云还是能感觉到冯紫英对甄家的疏远和不看好。
可是甄家和贾家关系很密切啊,而且甄宝玉的姐姐还是北静王妃,史湘云不明白冯大哥为什么会这么不喜欢甄家。
史湘云相信冯大哥不至于骗自己或者害自己,他这么不看好甄家,肯定是有原委的,只是却碍于一些特殊原因不能说而已。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史湘云发现不知不觉间,两年前大家无忧无虑的时候就慢慢的过去了,随着年龄渐长,大家也都不得不考虑一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了。
所以宝二哥才会在那里哀叹姐姐妹妹一个个日后都要离他而去,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府里。
“啊,冯大哥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说了,你不也说甄家不过是问了一下么?”黛玉也蹙着眉,“若是那甄家真的是冲着你叔叔要外放做官而来,那可真的要慎重,……”
“我叔叔那等人岂是随便谁都能占他便宜的?若真的是因为他而去,估计就没那么容易了。”史湘云愁眉一展,“算了,不说这等事儿了,姐姐,我看妙玉姐姐不像是佛寺里清修的性子啊,虽然每日午间都要盘腿打坐,但我倒是觉得像是一种午休方式,……”
“为什么这么说?”黛玉很奇怪。
她觉得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性子比自己更清冷,更不好接触,很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不过倒是和云丫头以及玉钏儿她们处得很好,和自己却有些冷淡。
“我看她平日里吃穿用度也不差,甚至比我这个侯府小姐也不逊色,我看她小衣质料都是丝缎,不过颜色素了一些罢了,吃茶也是上好的老君眉和吓煞人香,便是泡茶用水也须得要镇过的泉水和井水方才满意,看来她虽然在庙中清修,叔父却也未曾怠慢过她啊。”史湘云悠悠地道。
黛玉没想到看似性子粗疏的史湘云居然能观察如此细致。
虽然这位姐姐也来了府中几日了,但是除了第一日里和黛玉当着父亲见了面,以姐妹相称,但是随后几日里,这妙玉便少有出来露面。
只是每日去林如海那里晨昏定省,颇为懂规矩,但却和黛玉没甚接触,顶多也就是在园子里遇上,点个头打声招呼,并无往来。
“爹爹自然不能冷落姐姐,便是姐姐因为其他原因须得要住在庙中清修,那其他方面爹爹也是要考虑周全的,断不会委屈了姐姐。”黛玉替自己父亲解释了两句,“爹爹原来每年都要去苏州,也不带我,我还以为爹爹是去祭祖,谁曾想是去看姐姐。”
“嗯,叔父自然是要看顾周全,不过妙玉姐姐若是真想一心向佛,便不该如此心安理得的享受这等生活才是,佛家清修可是讲求静心涤尘,除却凡间物欲的。”湘云看了黛玉一眼。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父女
“姐姐也未必就此心,原来不过年幼,有相士说她须得要在佛门净地呆过十八岁方能化解磨难,当下她已经满了十八,自然便再无这等约束。”黛玉解释道:“爹爹现在身体不好,自然希望把姐姐的后续都安排妥当,归宗认祖也是应有之意。”
“但妙玉姐姐却说她只是回来守护叔父,一旦事了便要回归佛门。”史湘云摇摇头,“也不知道妙玉姐姐怎么想的。”
“爹爹会和姐姐好好说的,总是爹爹亏欠了姐姐她们。”
黛玉心思细腻敏感,将心比己,若是自己这般,只怕一样是难以接受,便是有些怨气不满也很正常。
不过父女血脉终归不能泯灭,爹爹替女儿未来考虑肯定是发自肺腑为女儿好,黛玉也觉得终究妙玉是会理解和接受的。
“姐姐倒是好胸襟。”史湘云笑着撑起头来,翻过身子,“妙玉姐姐都是满了十八了,叔父也该早点儿提妙玉姐姐考虑终生大事才是,但小妹看叔父貌似胸有成竹了。”
黛玉也不知道自己父亲对姐姐有什么考虑,只是在无意间问及父亲时,父亲有些愣神,甚至好好半晌都没说话,最后只给了一句“为父自有考虑”来回应。
就在黛玉和湘云探讨着妙玉的婚事时,林如海也正在和妙玉说着话。
“女儿不嫁!”
妙玉脸上涌起潮红,整个身体因为混合了震惊、羞辱、愤怒、恐惧和不知所措的各种情绪而急剧颤抖,连带着嘴唇都哆嗦起来,“若是爹爹要真的逼女儿,女儿宁肯死!”
林如海满脸无奈和愁思,“妙玉,难道爹爹会害你不成?你都是十八岁了,这个年龄,哪个姑娘还没有嫁人,最起码都早已经定亲了,是,爹是有错,耽误了你,但是爹爹要替你安排好作为弥补,……”
“爹爹就是安排女儿与人为媵作为弥补?”妙玉脸色由红转白,目光里更多了几分冷意,“这等弥补,爹爹还是留作吧,女儿不需要!”
林如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劝说自己这个庶出女儿。
“妙玉,爹知道你心里有苦,也知道你心里有怨,但命运如此,奈何?”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紫英是上科进士馆选庶吉士,而且又被除官翰林院修撰,前途无限,当下你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当知道他现在负责开海事务,此乃朝廷头等大事,若是此事办好,他的前途必定更加光明,而且他为人光明磊落,待人友善,你若是嫁给他为媵,日后所生儿女一样也有机会恩荫,……”
妙玉何尝不知道林如海所言是事实,但是想到自己那位异母妹妹为妻,自己却要去为媵,内心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忿。
凭什么?
如果是其他哪位高门贵女要嫁给冯紫英为妻而自己为媵,她心里也许还要好受一些。
可是没想到是那位异母妹妹为正妻,自己作为姐姐,反而要为媵,这种反差带来的羞辱和难受委实让人难以面对。
虽然她也清楚自己的年龄到了是该嫁人的时候了,但是她从未想过一回家便要面对此事,更没想到自己父亲已经将此事安排确定,她也从未想过要嫁给冯紫英此人,而且还是为媵。
哪怕此人的确看起来气度不凡前程远大,但是恰恰是自己父亲这样的安排让她对冯紫英没来由的生出了一种憎恶感。
莫不是此人见了自己姿色,便生出这般无耻念头?妙玉内心越发悲愤气苦。
“父亲,此事不用再说,若是父亲执意要如此,女儿只有以死以报!”妙玉脆生打断林如海的话头。
林如海脑中也是一阵晕眩,这丫头这方面的性格倒是和其母一样偏执倔强,认定的事情便不会回头,只是此事却如何向冯紫英交代?
“妙玉,你也十八岁了,爹爹寿元无多,总要替你把事情安排好,你若是不愿嫁冯紫英,那爹爹便替你另寻一门合适亲事,……”
“父亲,若是您真的怜惜女儿这十八年的苦处,便请爹爹给女儿一份自由,女儿此番回来也是守在爹爹身边,尽一份做女儿的孝心,再无其他心思,更无心嫁娶,……”妙玉咬着贝齿一字一句道:“女儿只想此间事了,便归回师傅膝下,净心清修,再无他念。”
林如海满脸痛惜,“妙玉,爹怎么能让你年纪轻轻就入佛门?爹绝不允许!”
见妙玉仍然满脸倔强的看着自己,林如海也有些无奈,“这样,妙玉,你不愿意嫁给紫英,爹也不勉强,虽然之前爹和紫英有过约定,但是爹是真心实意替你考虑为你好,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爹也不勉强你,那边爹去和紫英说,你说你现在没心思考虑婚事,爹也由你,但是你要答应爹,你不能托身佛门,这是爹唯一的要求,你必须答应爹!”
父女俩就这样对视,谁也不让谁,半晌,妙玉才心有不甘地低垂下眼睑,低声道:“好。”
“妙玉,你是爹的血脉骨肉,纵然以前爹有千般不是,但是爹难道会害你么?爹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什么事情没见过,这一切安排都是替你考虑。”林如海苦口婆心,“爹若是去了,谁会来管你的事情?若是你真不愿,那爹也只能让紫英日后替你物色合适的,……”
妙玉只是低头不语,林如海也是没有办法,对于这样一个性子简直和其母亲一样的女儿,他竟然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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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兄来了。”见段喜贵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年龄不等的青少年,估摸着就应该是让他选来的几个人了。
“见过大人。”段喜贵这等时候还是很靠谱的,先是作揖,然后才示意背后几个人行礼。
后面几个青少年都忙不迭地行礼。
冯紫英也是第一次穿官服办公,鹭鸶补子,青色常服,以往在翰林院里,或者下江南时,穿便服时反而比较多。
“此番按照大人要求,一共选了五人,其中有三人曾经在坊铺里干过,还有一人曾经被山陕会馆请去教授过,……”段喜贵言简意赅,“其余两人是近期这一批中的佼佼者,……”
冯紫英目光落在这几人身上。
无论是要建银庄还是举债事务,都涉及到具体的资金流动,他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经管这些具体事务的,而汪文言他们在大方向上自然没的说,但是在这些具体资金流入流出上,一样不太熟悉,而这一批几年来一直持续不断培养出来的贫家子弟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丰润祥这么些年来发展势头都不错,而段喜贵在临清搞的这种短期培训班效果非常好,一带三,三带九,然后就是选出其中优秀者到丰润祥里去工作,充当账房,最后再从中选择头脑灵活口齿伶俐者回来充当教师。
这样两三年时间里便培养出了上百这样的人才,而段喜贵也秉承冯紫英的意图,毫不藏私。
像山陕会馆那些商人在发现了这等用阿拉伯数字计数算数和复式记账法的方便快捷清楚优点之后,有些便把子侄送来学习,有的干脆就直接在这等贫家子弟中招募去,段喜贵也是乐见其成。
这等方法便开始在山东境内运河沿岸的商贾中慢慢传开了,像东昌府、临清、夏镇、张秋、济宁这一线都已经有不少商贾开始聘用或者派人来临清学习这等计数记账方式,而且沿着运河向北都传到了通州,向南都传到了徐州、扬州了。
“嗯,你下把他们安顿下来,熟悉一下情况,等一段时间,我怕就要忙起来,嗯,具体情况我下来再和表兄交代,这既是公务,也掺杂一些咱们自己的事情,比较复杂,……”
能被段喜贵选出来带过来的人,应该是忠诚度都没有太大问题,虽然这等事情也没什么需要太多保密的,但是毕竟也还是需要谨慎一些更稳妥。
见冯紫英说得慎重,段喜贵也有些兴奋。
丰润祥生意做得再好,也不过就是首饰加当铺的生意,如果说在以前段喜贵还会满足以当一个丰润祥的大掌柜,但是现在见识越宽,了解越多,尤其是看到自己这个表弟的成长速度,听一听这商贾们提及开海事务时的唏嘘感叹,他就越发渴望能够跟着这位表弟有更精彩的际遇。
“大人放心,他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但算数记账都是数一数二的,而且心思灵动,学习新东西的能力也很强,……”段喜贵喜形于色。
见自己表兄这副模样,冯紫英哪里还不明白他的心思,怕是不满足于只想当个小商人了,还想在这个开海事务中也表现一番,没准儿还想挣个官身呢。
冯紫英也能理解,这年头你商人哪怕挣的银子再多,也比不过一介七品官员。
这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所以商人们都希望子弟能读书考出个举人进士来,而实在不济也要去捐输买个官身。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开门接客
冯紫英租用下来的院落不小,紧邻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一墙之隔。
三进院落自然不类官署,但对于这样一个临时办公地点,甚至是半公半私的联络处式的办公点,足够了。
征得了林如海的同意,曹煜已经先行到这边来协助冯紫英办公了,而汪文言大部分精力也开始转向了这边。
最里边的园子自然成了冯紫英的休息所在,而外院则是接待谈话所用,二进院子里才是真正的办公所在。
冯紫英站在台阶上,打量着院子里。
东西厢房都已经整理了出来,按照他的构想东边几间房子主要是负责银庄组建。
像现在就需要开始策划银庄组建章程了,从股东设立,资金募集,到吸纳揽储和放贷指向,这些都要一条一款的确立下来。
曹煜擅长文字策划,这是他的拿手强项,所以冯紫英先把他要了过来,按照自己的意图来进行策划和文字整理。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是有些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小觑了这些事务的繁琐和复杂程度。
要搞银庄,不是光靠嘴皮子忽悠几个商人拿银子出来入股就成,这后续还涉及到揽储,甚至后续放贷,风险评估和管控,这既有纯盈利性质的,也有要负责战略导向的,比如朝廷急需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将是一家公私合营性质的国家开发银行兼私营商业银行,由于其现在具备的垄断性质,它甚至还能肩负起中央银行的性质。
当然这家银庄目前的股本会主要来自私人,而之所以说其具备公私合营性质,那么公家的作用主要是从官府的政策支持和扶持来体现。
但无论如何这家银庄被定位为冯紫英给大周带来的一个改变,嗯,前世中他所了解的粗浅的现代银行制度会被他粗暴地加入进来,哪怕未必适合现在,但必须要先确立起来。
这是一个全新的事物,至少在目前,整个大周没有人能明白这个新生事物重要性和重大意义,它会为大周的工商业发展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助力和开天辟地的突破。
“子翼,还有什么需要的?”冯紫英看着曹煜,这是一个话不多,但是做事却十分严谨细致的中年人。
嗯,这个时代三十来岁已经被视为中年人了。
“其他都差不多了,但如果可以的话,有那么一两个精于文字的来帮衬一下,可能会快一些。”曹煜对这位未来新东家还不是很熟,所以话语里也很谨慎。
手里没人啊,冯紫英心中也暗叹,其他哪个衙门里没有一堆童生或者秀才出身的吏员?
可自己这还不算衙门,没有朝廷的钧旨,纯粹就是自己打着中书科的幌子先行搭起来的草台班子,嗯,未来也许算是一个”事业编制“机构吧。
“这样,子翼,你去自己物色,人可靠,符合你的要求,便先进来,事情不能拖了,这边我可能马上就需要这样一个粗略章程。”冯紫英点点头,“东番拓垦的方略也不能丢下,这个框架太粗了,龙游和安福那帮人虽然有在云南的拓垦经验,但是东番不一样,那里咱们朝廷只是名义管辖,如何让其暂时履行具体职能,而朝廷揽总,也要斟酌,要把各方面细节都要考虑进来。”
“好的。”曹煜也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活计一下子压在他身上,没有压力是假的,而且这位要求很高。
关键在于时间太紧,若是无人帮衬,他怕自己做下来的未必能让人满意。
冯紫英也意识到自己想要大干一番面临的难处。
林如海的这个幕僚团队自己还没法一下子全部接手,毕竟人家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也还要运作,而林如海身体不行,还得主要依靠他们。
段喜贵带来的人还只能在特定领域内使用,真正要成为一个多面手,还差得远。
自己几个同学,像练国事、贺逢圣、范景文、吴甡这些人却又被官应震留在了京师城,没法帮上忙。
冯紫英已经准备写信给齐永泰和官应震,请求能适当多来一两个自己的同学帮衬自己一把,否则自己分成几瓣都忙不过来。
而且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些同学,包括能力最强的练国事来,恐怕短时间内都还不能派上大用场,还得要花上三五个月熟悉适应。
他们以前都是沉迷于经义诗赋和时政策论,对于这等具体的行政事务,可以说是一片茫然,甚至可能连段喜贵带来哪几个人都不如。
但是如果给他们时间来熟悉适应,他们的上限就要高得多。
而且关键他们是进士出身,这份底蕴在这里,天生就带着逼格光环,放在任何一个职位上,成长起来都能发挥顶梁柱的作用。
这也是段喜贵”培养“出来这一批人所不能比的。
准确的说冯紫英这帮同学未来就是天生要当官员甚至大臣的,而段喜贵带来这批人绝大部分都只能局限于吏员这个层级,或者说朝着技术官僚发展。
当然即便是能成为吏员,对于这帮从冯家、段家这些旁支或者庶出的贫苦家庭里走出来的子弟来说也是一个了不得的阶层跨越了,而且其中表现优异者未必就不能进入官员阶层,哪怕他们无法科举,但是一样有其他旁路可走。
冯紫英把自己来江南的工作分成了四块。
第一,首要任务是银庄搭建,包括募股和揽储,但前期主要是募股。
第二,对有意参与海贸的商贾进行初步筛选,并商谈特许金问题,当然最终敲定还要由官应震和户部乃至内阁来定。
第三,初步和盐商、海商们洽谈以海税作抵押的举债事务,并要就设立市舶司征求这些商贾们的意见。
第四,就是要和北上的造船业相关商贾们磋商去登莱建立船厂事宜了,这也只能是一个初步计议,定下框架,具体中书科最后还要派人去登莱,协调登莱总督府和地方官府处理好这项事务。
东番拓垦事务是额外的,甚至连包括齐永泰在内的内阁和官应震都不太认可。
只是在冯紫英的反复陈述之下,官应震最后勉强同意冯紫英可以临机权变,处理东番事务,但这并无得到内阁授权,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先斩后奏,是逾越。
不过冯紫英倒不在意。
将在外君有命有所不受。
且不说官应震给了这份临机权变之权,便是在觐见永隆帝时,永隆帝也曾含蓄地表示,只要对朝廷有利,便是有所逾越,也无碍。
嗯,冯紫英的理解,这基本上算是皇帝要替自己背书了。
当然事情闹大了,不知道永隆帝会不会怂?
但冯紫英相信在银子的威力下,一切都是土鸡瓦犬,不足为虑。
现在看来这作为额外的东番事务反而是进展最大,惊喜最多的。
除了没计入的东番拓垦事务外,官应震只把银庄事务明确交给了冯紫英。
其他几项事务,都是官应震叮嘱他来打前站,把前期工作先梳理出来,初步接触,最后估计要么报到中书科来计议,要么就是他亲自或者派人来具体接手。
再密切的关系,也需要平衡,官应震也是仕途老人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当然冯紫英前期工作很重要,如果做得很出色,官应震然也不会否定。
所以冯紫英的重心也放在了银庄建设和东番垦拓上,其他几项事务,也就是他自己拿出一个框架来,然后逐步商谈推进,等到官应震有合适人选来时,自己便主动交接。
“爷,他们来了。”宝祥进来通报。
“算一算,也该来了。”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请他们进屋吧。”
要开始打硬仗了。
从今日开始,冯紫英要开始正式接客了。
来扬州小半个月了,即便是这个半遮半掩的办事处也开业有几日了,估摸着这扬州城里,乃至南直隶和浙江那边都该收到消息了。
也的确是如此,从开门第一日开始便收到了各类名剌名帖,但是冯紫英依然是只收不见,但是却预留了时间通知的意思。
从马车上下来,却见到另外一位早到了,并不熟悉,但有所耳闻,陆彦冲还是拱了拱手。
对面的灰衫男子面色有些复杂,但很快平静了一下心绪,也是拱手一礼,“陆兄。”
“庄兄一个人?”陆彦冲面色温润,态度谦和。
作为才入门者,陆彦冲知道这些个早已经在海上纵横多年的大海商们其实是极为敌视他们这些新进踏入此行的,但这是现实,他们也只能低头。
也不想想,若是没有自己这些人在朝中摇旗呐喊,这开海之略真的这么容易就敲定下来?
陆彦冲态度温和,但并不代表就惧怕谁了。
松江陆家,在这南直隶,任谁来都要尊重一二,便是在朝中,也一样声名显赫。
虽然家主陆树声前年身故,但是从弟陆彦章现在是南京刑部侍郎,另外一个师从于家主的弟子董其昌也是南京翰林院侍读学士,在南直隶没有谁敢轻视陆家。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修撰大人到!
庄文静内心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还有两位朋友马上就到了,陆兄,顾兄也还没有到?”
此番介入海贸,南直隶能够出头的也不过就是四五家,与两浙和闽地相比,逊色甚多,但是闽浙历来是海贸要地,沿海海商多如牛毛,而南直隶则主要集中在松江和苏州两府。
顾家是苏州士绅大族,以往并没有涉足海贸,但是此番却也要踏足海贸,而且也已经拉拢到了一批主动投靠的小海商。
“也差不多了,庄兄,到了现在,只怕我们南直隶的诸家也需要捐弃成见了,据我所知两浙和闽地来的家数都超过了十家,远远超出我们南直隶,而朝廷恐怕不会允许家数太多,那样更不容易管理,……”
庄文静知道要和这些老牌士绅家族相比,自己这些家族在人脉上是远逊的。
人家随随便便就能搭上六部尚书侍郎的线,甚至能通天到内阁诸公,而自己这帮人,连见一见知府人家都还要拿捏一番,这就是差距。
当然自己一方也有优势,但是起码在现在,像陆家、顾家这些背景深厚的士绅望族不是自己这些一门心思扎在海里的商贾世家能比的。
心中一凛,庄文静也顾不得矜持了,“陆兄,不是说只要满足朝廷所需条件,无论多少家朝廷也可以应允么?反正都是缴纳特许金,……”
“这等话你也信?”陆彦冲轻蔑地一笑,“若是不加控制约束,一下子来上百家,朝廷怎么管理?市舶司都废弃了数十年了,现在重建,朝廷哪有那么多人来管理?若是大家都避开宁波、泉州,选那偏僻之地上岸交易,这海税怎么算?朝廷还指望着靠这海税抵押举债呢,你以为扬州那帮盐商是傻子么?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不搞清楚每年海税究竟能收多少,他们能心甘情愿地买这个所谓开海债券?”
之前冯紫英尚未到扬州就已经安排人开始造势了。
比如设定参与海贸的商户户数。
这也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安排,若是放任数量,那么市舶司和水师在监管上的难度就会大许多,甚至难以顾及,而这带来的就可能是偷逃海税,而这又直接关系到举债的偿还能力。
所以在初期,只能是限定户数,鼓励大家联合来竞投,这样朝廷,市舶司只能管住有数的大户,真要抓到偷逃者,便可严惩。
而这些获得相对垄断贸易权力的大户们自然也要珍惜这份权力,会竭尽全力监督其他意图偷逃者的行为,确保自身利益不受侵害。
像这一次举债将以开海债券的名义来发售,而且债券将会有利息,这也是破天荒第一遭。
以前朝廷也不是没有临时向商贾们借过钱,但是从未说过有利息一说。
朝廷向商贾借支那是看得起你,便是捐输也无能人能说什么。
现在朝廷将那等临时性的借款变成了看起来更为正规的借债,以债券名义发行,设定抵押之物为海税,并支付利息,当然利息比较低,远低于寻常民间借贷。
按照冯紫英的设想,债券定额从一万两起,分为五千两、一万两、二万两、五万两、十万两五种面额,债券在还本兑付期未到时期间可以进行转让交易。
同时冯紫英也在考虑在这种债券距离到期兑付时间不到一年的时候,便可由未来的海通银庄进行刚性兑付。
也就是说到这种可能是三年、五年乃至十年期的债券,最早到了两年后便可在银庄直接兑付,当然兑付肯定会有折扣。
这些情形冯紫英也是通过多种渠道散播出去,比如汪文言这边,又比如朝廷户部和中书科那边,甚至还通过忠顺王的嘴也透露出去一二。
到最后冯紫英甚至还和永隆帝有某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宫中也多多少少流传着这种消息。
毕竟后宫中多少也是和外界有些瓜葛,尤其是一些后妃的母族,要么是和商贾有牵连,要么就是和武勋有关系,甚至包括有子嗣的后妃们。
海贸特许户和开海债券这两项事务是息息相关的,海贸特许户的多少决定着朝廷管治能力,也决定着海税收入多寡,同样也决定着开海债券能发行多少。
陆彦冲的话让庄文静恍然大悟。
难怪一大帮中小海商都开始抱团,或者直接投靠像陆家这种并无海贸经验的士绅,这也是迫于无奈。
朝廷若是确定这南直隶只能三五家进行海贸,那么其他中小海商若是找不到路径,那就只能眼睁睁地饿死了。
“陆兄,若是这般闽浙那边岂不是要比我们南直隶这边名额要多许多?”庄文静忍不住问道。
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南直隶这边真正从事海贸的大户不多,但闽浙那边就强许多了,这也是松江根本就没有被考虑列入开海市舶司设立所在的原因。
这一点,连陆彦冲也无可奈何,这是摆明了的闽浙要比南直这边强,只能在和这位冯大人的交涉中据理力争了。
但话说回来,只要能确保自家的名额,对于能挤入场者来说那是越少越好,这样在未来的竞争中压力也能更小一些。
“看吧,今儿个这位冯大人召见咱们,不就是要谈这些事情么?两广那边要单独列出来,咱们南直隶、闽浙却合在一起,总得给咱们一个说法不是?”
陆彦冲叹了一口气。
姓冯的是北地士人,而负责主持开海事务的官应震是湖广人,朝廷这也分明就是把江南士人撇在了一边,防止偏向江南士绅,可谓处心积虑。
也不知道叶、方几位阁老怎么想的,居然就放任这等情形。
马车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这条街本身就热闹,紧挨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但是今日这旁边偏院却是比隔壁的运盐使司衙门更热闹了。
庄文静和陆彦冲都分别和来人打着招呼,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但是只要自我介绍一下,大家也都明了了。
南直、闽、浙,来自三省直有意竞逐海贸特许的士绅商贾,这一看下来,居然有五十多人,比想象的更多一些。
陆彦冲粗略的瞟了一眼,光是南直隶就超出了他的预估,原来以为不过五六户,但是却来了七八户,其中有两家是预料之外的,应该是一些中小海商联合起来的代表。
估计闽浙那边也差不多,大大超出了最初的预想。
冯紫英倒不在意。
宁波、泉州两个市舶司,五十来户也不算多,但是肯定要压缩和排除掉一些,否则这特许权也太不值钱了,等到三五年后海贸规模扩大,再来一波扩编也不为迟。
汪文言这一次没有出面。
南直隶这边知道汪文言是林如海幕僚的人不少,那样显得太露骨了。
手底下也没有可用之人,就只能把贾琏和段喜贵给派上用场了。
对于贾琏来说,这简直就是飞来横“福”。
虽说他没太大本事,但是好歹也是贾家里边专门负责对外应酬接待的,大小世面也见过不少,甚至也还挂着一个虚衔同知身份。
冯紫英突然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喜欢得两三日都没睡好。
连带着原本成日里沉湎与桂荣石榴裙下的心思都淡了许多,整日琢磨如何能把这桩事儿办好。
来的都是南直、闽、浙三省直的豪绅巨贾,可以说每一家背后都有相当强大的背景和人脉资源。
哪怕贾琏也算是京中勋贵之后,但是摆在这些人面前,论财力,差之千里,论背景,这里几乎个个都能攀扯上京中或者南京的官员们,相比之下,贾琏那点儿底气根本不够。
段喜贵同样如此。
之前在别人眼中他就是一个来自大同的乡巴佬土鳖,丰润祥那点儿家当换了在别处还能有人正眼看几分,但是在这些人面前,那就根本不够了。
若不是有着表弟这层关系,他连踏进这个门的资格都没有。
看着客人陆陆续续登门,贾琏和段喜贵都早有分派。
贾家好歹也是金陵老牌世家,虽说现在嫡支到了京师,但南直这边好歹也还是有些跟脚,而两浙这边和南直这边素来同气连枝,所以南直和两浙的士绅商贾主要就是贾琏来接待应酬,而闽地的来客则主要是段喜贵来招待。
二人也是早有准备,名帖也早就备好,等到人家名帖送上来,二人也要主动应和。
见客人川流不息,瑞祥和林家那边叫来的几个仆役忙得飞起。
贾琏和段喜贵来回不断地把客人带入外院专门空留出来的大厅,哪怕是这段路只有几丈,但人家都得要攀拉着说好一阵,短短半个时辰,二人的内心格外爆炸而充实。
眼见的堂内人越来越多,堂内左右各列成三列的椅子大部分都已经坐满了,还剩下几个贴着名字的座位上尚无人。
巳正到了。
看见贾琏和段喜贵二人都已经站在了居中正椅两侧,大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修撰大人到!”
习练了几日的瑞祥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从后堂转入,那个将要决定在座众人未来营生的负手青色身影昂然而入。
几乎是下意识的,大厅内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伴随着椅凳稀里哗啦一阵响,虽然声音不一,杂乱无章,但那副阵势却是让人肃然。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胡萝卜加大棒,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昂然健步而入的冯紫英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目光在堂中一搜索,注意到了几个空缺的位置。
对这些商贾,无差别的亲善只会收获轻视,尤其是他才是不到十七岁之龄,只怕还有不少人视他为运气够好,背景够硬而已。
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周全准备,甚至也包括考虑到了闽浙这边士绅商贾可能会因为距离而耽搁,所以在下扬州时,他就已经让汪文言去通知各地商贾们了。
如果说真的有心参与此项事务的,应该是在自己抵达扬州时就已经在此等候了,而自己又拖了几日,也就是希望留给这些人充分的时间准备。
没想到还是有人要出幺蛾子,就是要迟到或者不到。
冯紫英不确定究竟是什么原因,无外乎就是觉得自己背后有人有背景,又或者觉得可以搞定自己,但这都不重要了。
“诸位请坐。”冯紫英一抬手,目光睃了一圈,再度抬手示意,“坐下,坐下,今儿个来的都是有意朝廷开海海贸的群英,咱们还有好几个时辰来好好计议,所以这么站着就别想说了,……”
一干人都还在揣摩着这位负责南下先行处理开海事务的年轻修撰。
消息灵通者都已经得到了消息,这一位虽然年轻,但是开海禁兴海贸方略便是由此人提出,而且还能获得内阁和皇上首肯,背景深厚。
但这会子一听这一位的话语,倒也不像是那种倨傲不群的性子,貌似还很谦和。
“人到齐了?”
微微侧首,段喜贵已经一躬身,“回大人,应到五十七人,实到四十九人,尚有八人未到。”
“唔,时间到了,人没到,怎么办?总不能大家都来坐着等他们吧?”冯紫英很随意地吩咐道:“记下,若是今儿个上午未到者,那么便视为自动放弃海贸资格,若是迟到一个时辰以内者,其特许金上浮一成,迟到两个时辰以内者上浮二成,以此类推,本官估计我们也商议不到三个时辰,那么就按此例来,……”
“既然对朝廷开海事务不尊重,对本官和准时来的诸位不尊重,那么要么就是自恃财大气粗,要么就是眼高于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所以以儆效尤很有必要,也请大家监督,……”冯紫英笑嘻嘻地环顾了一圈,“本官初来乍到,不喜欢那种动辄立威之举,但是却需要维护朝廷威仪,所以当以此办理,诸位可以记下了,看看日后是否是如此办理的,……”
话音未落,便有两人急匆匆的在仆役的引导下进来,见到满屋众人,一片寂静,也是一愣。
”瞧瞧,这就是财大气粗,这多久时间,一盏茶时间不到吧,啧啧,不说了,请他们二位入座吧,既然定了规矩,最后就得要按规矩办,……“
冯紫英也懒得问究竟是谁,自己送上门来的,杀鸡吓猴倒不至于,但是多出点儿银子让大家长个记性就很有必要了。
“好了,言归正传,瑞祥,把簿册送到诸位手中,请大家先行阅读一番,若是有不识字或者不清楚的,可以相互询问一下,本官给大家两炷香时间,……”
瑞祥已经提前把准备好的簿册资料发放到了各人手中,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一干人都开始翻阅起来。
这种开会准时,提前预发资料,先阅读后讲解释义,然后再是提问释疑,最后在进行综合汇总的方式,其实在现代行政管理制度中很常见,不过在这个时代就显得太标新立异了。
尤其是提前把这一册册资料准备好,虽说先就打了招呼希望来的代表最好是能识字的,但是这个时代识字者始终是少数,还是有很多商贾不识字,或者只能认得一些常见字,要阅读这样一份资料,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贾琏和段喜贵看着端坐大堂上方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冯紫英,心中都有着莫名的感触。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一位或认识多年,或自小就看着长大的铿哥儿已经今日不同以往了,但以前毕竟还是听得多,直观感受少,大多数时候还是从周围其他一些人嘴里听闻铿哥儿的风采。
可今日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眼睁睁的看着几十号来自江南的士绅巨贾们被冯紫英的气势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后边来两个人中他们虽说不认识,但是对号入座,也知道一个是来自宁波府的韩家。
韩家可不简单,其家族不但是鄞县排在前十的乡绅地主,其堂兄在都察院河南道担任御史,还有一位侄儿在四川重庆府担任同知。
一个是进士出身,还有一个也是举人出身,称得上是标准士绅家族了。
但是冯紫英没有给半分颜面,而对方也不敢有任何态度。
另外一家更是来自宁波府定海县的大海商丁家,旗下有船数十艘,当然对外是不能承认的,据说和日本与琉球那边也都有勾连,但这会儿甚至连头都没敢抬一下,就这么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缩在了位置上,半声不敢吱。
既然允许相互询问,堂下也很快就热闹起来。
有些是的确识字不多,需要询问朋友,有些则是对其中一些条款不太理解,需要相互探讨。
冯紫英也不理睬,只顾着端起茶来细品。
见此情形,堂下众人倒是心里放下大半,看样子这一位是对整个方略早就有了打算,现在下发给大家,恐怕也就是让大家熟悉一下,以便于下一步施行了。
“本官劝诸位还是认真看一看,莫要觉得无所谓,好像朝廷大略已定,让大家来也就是走个过场了。如果大家是有心在海贸这一行干得长久,甚至还想做大做强呢,那么你起码应该明白朝廷的意图和想法,然后思考自己怎么能迎合朝廷的战略,结合自己的优势来赚取到更多的银子,让朝廷也能给与你最大的扶持,……”
冯紫英这么半真半假的一提醒,又让有些人心里一凛,莫不是自家心思又被这位修撰大人给看出来了?
还得要装模作样的在细读一番,免得让修撰大人不高兴了。
两炷香时间一到,冯紫英便开始接管场面。
“诸位,想必大家先前都已经把朝廷初步的想法打算已经了解了,嗯,基本上就写在这份簿册上了,大家可以好好琢磨琢磨,待会儿这份簿册还要收回来的,未来即便是还有一些完善的,但相信大的原则确定下来,不会有大的改变了。”
冯紫英坐直身体,如雄狮昂立,目光平视,“大家可能以前还不太了解我,当然也有人可能私下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过,但这都不重要,我这个人日后大家接触多了就了解了,最奉行一个原则,诚信,说到就要做到,做不到就不说,所以本官也希望我和大家打交道的时候,也秉承这个原则。”
堂下没有声音。
这等话听听就好,一个十七岁不到的年轻人,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纵然这会儿得了机会来为这海贸之事打前站,但要说这等大话,就有些夸张了,便是官应震也不敢如此大言。
冯紫英也不在意,换了他,也不可能轻易相信,但无所谓,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让他们认识自己。
“本官先来大略为大家介绍解读一下此番朝廷开海的目的和意义,当然也包括朝廷的打算和做法,以及一些政策和支持,……”
冯紫英开门见山,“……,打通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的通道,这一点我知道大家可能都觉得有难度,但朝廷有明确的态度,对日本和朝鲜的贸易独享权会和此事捆绑在一起,可能在座诸位也已经知道部分闽浙海商,嗯,已经主动离开闽浙前往登莱,愿意去冒这样一回险,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无法和诸位相比,所以就必须要去搏一把,朝廷很欢迎这样的探险尝试,所以当然要支持,但朝廷同样也欢迎在座的去尝试,……”
这番话在堂下众人中引发了轰动。
日本海贸是仅次于与吕宋、满剌加和佛郎机、红毛番的一个重要目标,盯着的人太多了。
虽然就目前的态势来看,德川家控制着大部分日本,采取了闭关断绝海贸只留下一二口岸的模式,但是当大周都开始全面放开海贸时,这种局面显然不会允许长久下去,这样大一个市场怎么可能将大周海商拒之门外?
同样朝鲜也一样,这位修撰大人流露出来的口吻已经表明了,朝贡体制会被彻底废止,取而代之的是全面放开的民间贸易,而且要确保这种贸易的顺畅。
这两个市场有多大,无人说得清楚,但是绝对不会小。
而如果不能顺畅的实现贸易,那么朝廷倾尽全力打造的水师舰队,就会要派上用场了。
也难怪这位修撰大人要一再强调要打通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的路径,不这样给军队一个交待,如何能让水师舰队真正死心塌地的为海贸卖命?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野心,獠牙
冯紫英没有理睬下边众人的躁动,目光只是一睖,整个厅堂内声音下意识的就小了下来,归于安静。
“本官讲的,大家可以听着,心里有疑问,一会儿可以提问,可以探讨磋商,否则本官召集诸位来这里作甚?”冯紫英轻哼了一声,“虾夷地和女真腹地乃是朝廷攻略大计,对朝廷军务不可或缺,所以这一点不须质疑,若是没有一点风险难度,朝廷何须如此优遇?”
“另外,在本官的建议下,朝廷也初步同意,为鼓励我大周士民商贾开拓航路,促进贸易,除虾夷地和女真腹地外,包括大周士民但不局限于大周士民,只要能开拓探险发现现有大周朝廷商贾尚未掌握的通往周边新的地区、新航路,无论能否带来实质性的收益,朝廷皆会给予重奖,而如果发现的新地区新航线能带来实质性的收益,比如该地区有大周需要的货物,比如金银铜矿,比如药材,比如作物,比如香料,诸如此类,朝廷在给予重奖同时,亦可授予其独家垦拓和贸易权,其亦可将垦拓和贸易权全部或者部分出售给朝廷和其他士绅商贾,……”
这几乎活脱脱就是一个大周版的奖励拓殖条例了。
内阁也好,中书科也好并无此意,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过,但是在冯紫英看来,这是大周要和荷兰、西班牙、英国等欧洲国家竞争必须要迈出的重要一步。
用句不客气的话来说,随着大周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迟早大周也需要更多的太阳下的土地。
这一条建议让闽地商人颇有意动。
他们和两广商人联系较多,知道除了已为人知的吕宋和满剌加等地外,在南洋尚有无数荒无人烟或者山民盘踞的岛屿陆地。
那些地方环境恶劣,但是气候条件却盛产名贵木材,也适合香料种植,甚至也有金银矿藏,若是能将这些岛屿陆地的航线开拓出来献与朝廷,没准儿这也是一条财路。
这沿海之地多的是那等喜好冒险却又没甚本钱作海贸的亡命徒,若是能资助一二让他们去从事这行,一方面能交好朝廷,一方面也能有所收益,尤其是前者对未来海贸想要做大,意义重大。
“本官不知道诸位对南洋地区有多少了解,红毛番和佛郎机人以及英吉利人都能不远数万里来南洋谋取利益,香料、金银被他们捞走不少,为何我们大周商贾就不敢去尝试一番呢?南洋陆地大岛何止千万,就等诸位去大胆开拓尝试了,本官很希望能按到诸位能从中赚得钵满盆肥,在这方面,朝廷也不吝重奖!”
从单纯的成熟地区海贸到向未发现地区进行垦殖再来进行海贸,这不仅仅是海贸方式的转变,而是一种全新理念的灌输。
要让这些商贾们明白,没有市场没有产出,那么就可以去发现去开拓去垦殖去培养,这样和大周本土形成贸易互动,这才是正确的海贸发展方式。
话题略微有些偏了,但是却需要先给他们灌输这样一个理念。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
这帮人在当地都是颇有影响力的角色,他们回去之后就可以将朝廷的这个意图传递给更多的人,让那些没有资格参与海贸的人可以通过培育新的贸易航线加入进来,而且朝廷还会给予鼓励。
“大人,……”实在是有人忍不住想要先问一句了,所有人目光都投射了过去。
“嗯,照理说,该在本官说完一切之后再来回答提问,但是本官知道刚才说的可能和我们本来要谈略有区别,怕你们一会儿记不清楚了,所以本官破例先回答关于新航路新地区探索的问题。”
冯紫英看了对方一眼,闽南章家,据说是前宋宰相章惇章家后裔,既是士绅望族,也是海商巨擘。
“你说。”
“草民想要问一句,按照朝廷的意思,只要能发现新的航线和地方,那么就可以自行垦拓,上边所获皆为发现者所有?”章荃起身先拱手行礼,然后才提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是大周子民,所获之地皆为周土。”冯紫英深看了对方一眼,“但本官要强调一点,这个土并非指田土田地,而是指国土,也就是说如果新拓之地肯定是朝廷之土,但是这份田土如果获得了官府认定,便可以从官府取得田契,……”
“那大人的意思可是和东番之地类似?”章荃立即紧跟着问道。
“不,不一样,东番从国土名义上来说并非新拓之地,从汉魏以来,历朝历代皆属中国,只是因为地理和人口原因,时兴时衰,所以现在朝廷准备大力开发。”冯紫英面色平和,态度越发温和,“本官所说的比如南洋之土,是指未曾属于大周之地,若是哪一位能新辟航线,新拓田土,那么报经本官,在中书科立档存据,朝廷确立管治,那么其所拓田土便可获朝廷官府颁发地契田契,朝廷亦会允许通过合法渠道,甚至鼓励迁民拓垦,……”
这个说法立即又在众人中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实际上闽浙两广的海商以及一部分亦商亦盗混迹于海上讨生活的人不少都在南洋有落足。
佛郎机人虽然占领了吕宋,但是仍然在和吕宋本地山林中的土著作战,并未取得压倒性胜利,而且吕宋之地也没有被佛郎机人全部控制,同样红毛番人虽然也开始涉足加里曼丹,但是却遭到了当地土著居民的反扑,至今并未取得多大进展。
可以说整个南洋地区除了在吕宋地区佛郎机人占据了上风,地位较为稳固外,其他都还是一片混乱。
包括当地土著建立的一些王朝小国都并未真正控制着整个区域,像后世被视为香料王国的马鲁古地区,苏门答腊的亚齐、占碑,加里曼丹的万丹,都还处于一种较为散乱的分治状态。
而从两广和闽地出洋的民众在南洋地区生活的亦是不少,只不过因为大周沿袭前明的政策,不允许民众离土出洋,否则便要治罪的政策,使得大家都不敢暴露这一情况。
而实际上官府也对这等情况心知肚明,只不过明面上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予承认或者装作不知道罢了,但今日,这一位修撰大人的言论无疑代表着朝廷政策的巨大转向。
如果要按照冯修撰的说法,那么在南洋不少地方实际上已经落足生根的土地,只要向朝廷投献,获得朝廷认可,成为大周之土,那么从迁民拓垦到田土地契的办理,到朝廷设立官员的管理,都可以顺理成章光明正大的进行了。
这种巨大的变化,让很多人都难以相信。
冯紫英这是在先斩后奏。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个承诺会带来什么。
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大周要想在对南洋的海贸和拓殖就很难与已经在吕宋站稳脚跟和在加里曼丹落足的红毛番(荷兰人)对抗。
而英国人也已经在苏门答腊开始建立商站,并获得了英国国王的特许,攻势一样如火如荼。
可以说虽然大周对南洋的垦殖与这些欧洲人相比占有地理上的优势,但是自明以来的闭关锁国和海禁政策使得大周在海上开拓的精气神都明显落后了。
如果不给予民间足够的刺激,就很难在和欧洲人的竞争中夺回先机来。
而香料这一在大周需求极大的产品不但难以满足大周需要,更无法成为对西夷出口的重要产品,而这恰恰是冯紫英力图想要做到的,这也是他日后赖以打动和说服永隆帝和内阁的一个重要因素。
也许朝廷现在是在巨大的财政压力之下不得不推行开海之略,而冯紫英的目的却很简单,就是要让开海成为一支延续下去的国策。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让朝廷意识到开海和对外拓垦能够源源不断的带来收益,而且收益会越来越大。
要让这份收益成为朝廷或者皇帝乃至于朝廷诸公身后的利益阶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战略国策持久不衰。
为此,冯紫英愿意赌一把。
所有人都在细细咀嚼冯紫英这番话背后蕴藏的深意,自两宋以来两广闽地便有下南洋的历史,而自明以后,这种情况更为突出,像吕宋就是典型,在吕宋的华人不下数万,同样在加里曼丹、苏门答腊等地,华人数量都是以万计,这种情况下,当大周的水师舰队力量恢复到一定程度时,未尝不能启动这一战略。
当然在此之前,大周还需要养精蓄锐,尽量避免与佛郎机和红毛番这些欧洲人冲突,现在大周的主要敌人还不是他们。
解决了女真人和鞑靼人的威胁,才能将主要精力放在海上来,海上现在承担的主要任务还是要为朝廷财政缓解压力。
不过先期的思路却要先给他们灌输,避免和西夷人冲突,并不意味就无所作为,南洋如此之大,华人无处不在,岂有没有机会之说?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一节 完美层度决定未来权力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番言论给这帮人冲击很大,尤其是部分闽地海商实际上和南洋之地不少华人都有极其密切的联系,或者说本身就是他们的乡邻甚至旁支亲眷。
自己这个意见一出来,就意味着,这些原本背井离乡不被朝廷认可,甚至还被视为离土逃洋的罪民有可能获得一个迁民的说法,从非法变成合法,进而重新回归为大周子民。
这对于安土重迁的华人来说无疑是一大喜讯,而一旦他们迫于生计所迁居之地被纳入朝廷管辖,那简直就是无比幸福之事了,日后也可以随意的与祖籍地来往,甚至将分支宗祠建到现在的海外之地了。
“好了,诸位,本官知道刚才本官的一些言辞可能让大家有些吃惊意外,不过开海之事本来就是破天荒,原来大家想过么?”冯紫英悠然自若地道:“现在朝廷不会拘泥于旧例,而要力图改变往日不合理的许多做法,只要有利于朝廷即可。”
这话倒是实话,如此迅猛的开海之略,甚至还专门为此改革了中书科的职责范围,专门用于实施开海,足见朝廷的决心了。
这些人都是在朝中有些跟脚背景的,中书科一重开新的职权,他们便得到了消息,而官应震和眼前这一位的关系他们也大多清楚。
对方敢这般肆无忌惮的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拿来拍板,自然也是有底气的,想到这一点,很多人也就是释然了。
“这桩事儿如果还有哪一位不太清楚,或者觉得还有必要具体了解探讨,嗯,可以下来投贴,本官若是时间安排得过来,可以和大家探讨介绍一下具体的做法,但今日不是商谈此事的时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冯紫英把话题拉了回来,开始对海贸特许范围、各地名额、特许时间、金额以及日后增加名额的商榷方式进行了一个介绍。
这个时候便再无人插话,都是聚精会神的倾听,并仔细琢磨。
毕竟这牵扯到各家的具体利益,而且动辄就是以万两银子计算。
“……,按照朝廷统计和三省直上报以及各家自报情况,中书科初步有一个预定,南直、浙、闽、两广确立的海贸特许商家以永隆七年为基准,户数比例会按照1:2:3:4来确定,而总户数初定为五十户,如果因为特殊原因需要增加的话,须报经中书科、户部商定,但原则上不会增加,而下一轮名额增长会在明年这个时候来商议,而增加比例原则上不超过本年度实有户数的一成,以此类推,每年一议,若是需要超过这个比例,须经中书科同意,并征得原有户数中一半以上商户同意,……”
这个提法又在众人中引起了轰动。
这些人最担心的就是今年商定数量,明年朝廷突然为了多收取特许金,一口气又增加几十户,甚至特许金价格还可能下降,那么今年大家就成为冤大头了。
现在这位修撰大人居然提出了朝廷在增加超过规定的一成比例户数时,须经原有取得海贸特许权商户中一半以上的同意,否则便不能突破规定。
这可真的是一件新鲜事儿,什么时候朝廷确定规则还需要经过商贾们同意了?
“冯大人,草民有问题想问,……”
“大人,草民也想问一问,这……”
几个人几乎是同时或者站起身来,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
“诸位,请坐下,你们的问题本官都猜到了,不就是最后一条,须经原有商户一半以上户数同意方可突破规定么?”
冯紫英不用想都能猜到这些人如此激动兴奋所为何事,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刺激了,而他的目的也就是要培养这些商贾们敢于和官府约定并要求履约的习惯。
“没错,就是这样的,未来本官会就这一点写入规章中,若是未获得这一同意,海贸商户,嗯,本官建议日后海贸商户可以成立一个行会组织,作为内部商讨研究海贸相关事务的机构,如同会馆一般,同时以后官府需要和你们沟通磋商时,也能更好的代表整个群体,……”冯紫英补充道:“未获得一半以上现有海商的同意,那么新增户数便不得突破原有规定,……”
冯紫英字正腔圆的重申,让一干人都是兴奋莫名。
这意味着他们,也就是海商们,未来可以作为一个群体与官府在某些问题上进行对话和谈判,这是前所未有的创举。
权利和义务意识,契约意识,这些东西都需要慢慢培养,不可能一蹴而就,甚至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在这块土地上慢慢形成。
冯紫英力图尽早给这些先行者们脑子里灌输一些种子,让其可以在合适的条件下萌芽。
坐在一旁的贾琏和段喜贵也被冯紫英许多的观点给震住了。
之前他们也只是看到了簿册上的一些内容,但是许多具体的内容所代表或者涵盖的意思,他们并没有能够完全领会到,只有当冯紫英这么细细解释并直截了当回答对方的问题时,他们才真正明白这里边的含义。
但即便如此,无论是贾琏还是段喜贵,以及在座的一干海商们,他们都还是没能真正明白这一次会议的真正意义,以至于要等到许多年以后才能慢慢品出其中真味。
这场会议一直持续到了未正两刻才算是结束。
实在是太过热情,面对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来自三地的商人们都想要把肚里所有的问题问个清楚,有些问题甚至立超出了冯紫英的想象。
躺在安乐椅上,冯紫英接过紫鹃递上的建莲红枣汤,喝了一大口,觉得还不过瘾,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这才接过玉钏儿递过来热毛巾擦拭了一把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爷也还是需要注意身子,这般劳作,莫要累出病来了。”紫鹃关心地接过碗,又问了一句:“大爷还需要吃点儿什么?”
“都饿过了头了,没多少胃口了,紫鹃,去把你家姑娘那边的茶果子端两盘过来吧,待会儿琏二哥和表兄把客人送完,还得要过来,他们也都是滴米未沾,估计也饿坏了。”冯紫英沉吟了一下,“让瑞祥去把文言请过来。”
早知道就把金钏儿、云裳和香菱带来了,冯紫英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在这边要办公起来的不方便,没有几个可心的人,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是倍感不便。
汪文言到来的时候,贾琏和段喜贵也是刚把客人送走完回到二进院子的花厅里。
紫鹃早已经把茶果子并着茶水送了上来。
贾琏倒好一些,毕竟紫鹃是原来老太太身边的,他也是看着长大的,汪文言和段喜贵却不敢怠慢,纷纷客气道谢。
这一位不但是林姑娘身边贴身丫鬟,而且未来大概率是要被冯紫英收房成为侍妾的。
“琏二哥,表哥,感觉怎么样?”冯紫英笑着问道。
身边无人,那就只能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了。
不过今日贾琏和段喜贵表现都还不错,火候分寸拿捏得都还行,既没有趾高气扬,也没有卑躬屈膝,总而言之维持了体面。
“还是有些吃不住劲儿,嗯,这份东西我们看过,大致意思都明白,但涉及到一些具体细节,就有些拿捏不准了,比如这既然是朝廷定规矩,为何还要征得他们的同意?”
贾琏不笨,多年的历练,或许在见识眼光上没有那么长远,但是这些明显不太符合常理的,他觉得肯定有缘故。
冯紫英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汪文言。
汪文言明白意思,点点头:“贾大人,此番是第一次收取特许金,大人临行前朝廷诸公给大人也有任务,但这些商人们也都不傻,自然想得到这特许金年限和未来户数数额问题,特许金数额和年限、以及新增户数自然是息息相关的,要让他们此次心甘情愿的拿出银子来,而且要确保一次到位,自然要有一个保证,……”
贾琏似懂非懂,但大概明白,那就是务求这一次要把银子收足,这是要给朝廷有交代的,不能有闪失。
其实这背后的另外一层意思汪文言也未必清楚。
“特许金必须要确保,三边军务和复沙州、哈密所需甚大,另外辽东和宣大也需要相当补给,这笔银子便是要填这个坑的。”冯紫英没有隐瞒几人,“而举债所得才是用与登莱和辽南海防打造水师舰队的,……”
银子还没到手,便已经分派出去了,冯紫英也很无奈,但若非如此,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能操持起这样大一桩事务来,不就是觉得自己能替朝廷弄回银子么?
要想在未来获得更多更大的权力,那么这一次他就必须要完成得漂亮,让人无话可说,甚至超出他们的预料。
“表哥,初步估算下来,大概能收到多少?”
一句话让汪文言和贾琏都竖起了耳朵,段喜贵计算能力出类拔萃了,几年的算术练下来,心算能力都在这个世上排得上号了。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银子
“在征求了前来参会者的意向之后,大部分海商倾向于购买五年特许权,少部分倾向于三年特许权,而只有极个别愿意购买十年特许权,……”
段喜贵计算能力相当好,连冯紫英都不知道自己这位表兄在这方面极有天赋。
当初的无心之举,居然还能培养出一个“算数天才”来,可见人的潜能真的不能预测,有些时候一个寻常人往往在某些方面却蕴藏着巨大的天赋。
“按照三年特许金为二万五千两,五年特许金为三万五千两,十年特许金为六万两的标准来计算,此次南直、浙、闽三省直能收取到的特许金大约在一百零五万两银子左右。”
说到这里,连段喜贵自己都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而冯紫英、汪文言、贾琏等人虽然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都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都知道这些海商和士绅们都是腰缠万贯的主儿,但是你要知道这只是特许金啊,并不包括海税在内,也就是说这只是一个资格证而已。
未来你在这个领域从事贸易,进入市舶司,依然要缴纳税。
当然这也意味着朝廷鼓励你生意越做得大越好,越是进口大周朝廷需要的物资越好,因为那意味着你可以获得税收减免,比如金、银、铜等金属和经济作物以及日后建造船只所需要的大木等,但是如胡椒、丁香、豆蔻这一类香料,也是大周最大的进口货物,还有诸如檀木、花梨木等名贵木材等,则不在其列。
冯紫英消化着这个数目带来的冲击力。
看来前期的宣传和消息传递的确很给力到位,成功地把这些海商和有意进入这个领域的士绅们的积极性调动了起来,效果非常好。
这还只是南直、浙、闽三省的,如果加上两广的,估计金额应该可以达到一百八十万两左右。
而山东、北直和辽东三个北方地区的海贸特权则不在其列,这将结合辽南——登莱航线建设和开拓虾夷地、女真腹地的航线来进行综合考虑,而实际上这一块前期,海贸也不太可能赚到多少钱,而以投入居多。
见汪文言、贾琏都有些发怔,冯紫英稳了稳心神,笑着道:“这可算得上是一锤子买卖,嗯,加上两广那边,也不到两百万两,而明年这个收入可能就只有不到二十万两了。”
汪文言也回过味来,“嗯,按照这个尺度来,要等到三年后第一批特许权到期才能开始续约或者补足,而五年后才能有较大的收入了,但也不能算一锤子买卖。”
“呵呵,三五年后就不该是我来操心的事儿了,但现在我的把这个头开好。”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此事需要和咱们银庄的设立结合起来。”
见几人还有些疑惑,不太明白,冯紫英浅浅一笑。
“也就是说这笔要上缴给户部的银两,先要存放于海通银庄中,而未来户部如果要支用这笔银两,比如发军饷,可以在京师那边从海通在京师城里的银庄里调用即可,而如果要在江南购买粮食、布匹,就可以直接在扬州,乃至日后要在苏州、金陵这些银庄分部直接支付给布商、粮商,……”
三人恍然大悟,这是要强行把户部与海通银庄捆绑起来啊,这一招妙。
“可是京师城哪里来那么多银子支付给户部呢?如果户部要全部调用转存入户部银库呢?”贾琏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所以还得要和户部扯皮,你如果不用存入银库干啥?存在银庄里还有利息呢,保证你随时支用就行。”
冯紫英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有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朴素观念,银子就得要窖在自家地下最稳当,存在别人银庄里,万一银庄倒闭了,万一银庄老板卷款跑了呢?
这个观念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这就需要给他们确立塑造一个海通银庄大而不倒,大到不会倒的印象。
“另外咱们这海通银庄也在京师募股,自然也有许多股东,而股东都得要以真金白银入股的,那么股金就作为本金存入在京师城的银庄中,若是一般性的支付足以应对,超大额的支付,提前说,这边也可以从扬州运过去。”
这个道理一说都明白,简而言之就是保持一定流动,大额提取需要提前打招呼。
尤其是像户部这种临时大额提取必须要说好,否则你动辄要提取几十万两,一时间那里可能给你凑得出来?
而一般性的商贾,三五万两,只要提前一两日说,那都不是问题。
“大人,这样看来,您此番下江南的几项事情都得要齐头并进啊。”汪文言轻笑,“东番拓垦,涉及到东番盐务,估计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来了,一旦如您所愿,那又是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如果对方愿意,一样也可以打入海通银庄中啊,还可以让龙游、安福商人也在银庄中开户,甚至贷款,反正朝廷也支持他们在东番拓垦,”
冯紫英满意的一笑。
汪文言举一反三能力暂时还不是贾琏和段喜贵所能比的,这里边贾琏恐怕资质是最平庸的,但是此人身份却不是汪文言和段喜贵能比的,而且性格好,也肯接受批评,愿意学习,这就很难得了。
“嗯,所以银庄是根基啊,日后凡是涉及到钱银往来的,都可以通过银庄来流通,既方便又安全,也能解决商人们南北奔行需要带大笔银子的安全问题。”冯紫英展望自家这个海通银庄的未来,“海税抵押举债所获银子一样要存入海通银庄,户部要用,一样如此,不过这可能有些难度,但是起码部分应当存入银庄,也算是朝廷对咱们开海事务的支持。”
“有这些大户们的支持,银庄是肯定能搞起来的,只是如果涉及到要让商人们既要信任,又能认识到其中方便快捷的好处,只怕光是京师和扬州还不行,像苏州、广州、大同、金陵、杭州、东昌、临清这些城里恐怕都要有银庄的分部,这样才能让这些商人们最终接受这种方式,……”
段喜贵是从商贾的角度来进行建议。
而贾琏则倾向于另外一个角度。
“如果朝廷中的一些宗室亲贵重臣能主动成为咱们这家银庄的股东或者主动在银庄中开户存入银子,这无疑能极大的鼓励更多人信任咱们银庄,……”贾琏瞟了一眼冯紫英,“像几位王爷,或者阁老,……”
这可是一柄双刃剑,王爷们好说,可内阁重臣们就不好说了,但是如果说他们每人能存入两三千两有那么个意思,那倒是可以起一个宣传作用,但这又涉及到隐私保密的范围,还需要细细斟酌。
如果龙禁尉或者都察院要求来调查核实,又该如何?
冯紫英不由得联想起后世的诸般种种银行保密准则制度,以及什么情况下方可调查调取数据的问题了。
“琏二哥所言我也曾经想过,但其有利有弊,有些可以考虑,有些则暂时不能,比如几个例子,几位阁老能在咱们银庄开户存入银子么?”冯紫英笑着道:“只怕外界就要传得沸沸扬扬了,一千两银子就能给你传出十万两银子,而且你解释恐怕也没人会信,所以这不可行,但若是宗室王公们,那倒无所谓,嗯,琏二哥,你们府上也可以这么做嘛。”
冯紫英的话让贾琏讪讪,只是摇头,却不敢搭话。
贾家的底细他太清楚了,外强中干,典型的马屎皮面光,宅子、庄子和铺子倒是有些,家里一些老物件也还都能在场面上撑着,但是内里都是在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了。
府里其他人不知道,凤姐儿每到年边上就要各种手段把家里老物、骨董拿出去抵当,许多这一抵当就在没回来过了。
可这场面还得要撑着,上千人人吃马嚼的,半点儿架子不敢歪,否则倒得更快。
“嗯,此事我有计较,忠顺王爷愿意以八万两银子入股,另外还有一些公卿还在商谈中,要等到我在这边谈妥,才能具体敲定,不过想必京里那边凑上几十万两银子是没太大问题的,而扬州这边,就要看我们的本事和努力了。”
冯紫英笑了笑,看着贾琏、段喜贵和汪文言,“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等营生,虽说一年能赚多少钱分多少红息不好说,但是却胜在稳当,总胜过把银子埋在土里强,也不需要多花心思,若是几位手里有闲钱,五千两不嫌少,十万两不嫌多,都可以来试一试。”
一番话倒是把几个人都说的有些动心。
只是这入股估计起码也得五千两,这三人,又有哪个能拿出五千两来?
便是段喜贵经营这丰润祥挣了些银子,但也不过存下三四千两银子,而汪文言家底儿也不过就是两三千两,至于贾琏,便是一千两银子也拿不出来的。
“嗯,我这话说到这里,你们几个自己琢磨,另外若是自己凑齐,其实也可以邀约一二亲友合股来投,这样凑足五千一万,便也能当个股东,届时便按照各自出资额度来分红便是。”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三节 借钱,大观园
其他人散了,汪文言自然要去好生和熟人朋友商议一番,而段喜贵也要琢磨一下,这门营生的确做得,但银子投入不小。
只剩下了贾琏。
“怎么,琏二哥,有心无力?”冯紫英调侃。
“嗨,紫英,你是知道二哥情形的,家里都是你二嫂子管着,而且这两年府里边举步维艰,公中窟窿太多,补不过来啊。”贾琏沉吟了一下,“前几日府里来了信。”
冯紫英略感诧异。
贾府里边给贾琏来信也很正常,毕竟贾琏也出来好几个月了,好歹是贾府里这一辈里当家顶梁的,也得问一问,但对方话语里似乎又不像这么简单,还专门和自己来这一句,什么意思?
“大姑娘被封为贵妃了。”贾琏轻轻叹了一口气,“宫里有旨,许贵妃娘娘明年元宵省亲,府里边准备为贵妃娘娘在现有府里后边建一座省亲园子,……”
冯紫英一愣,这自己走之前都还没有消息啊,这才多久,元春都升贵妃了?
原来的凤藻宫贤德妃不过是一个寻常妃子,这贵妃就不一样了,更高了一层,再往上就是皇贵妃了,而以元春如此年龄能升贵妃,无疑是很少见的。
“那就要恭喜琏二哥了,大姐姐册封贵妃,这可是大喜事儿,而能让贵妃娘娘省亲,也是皇恩浩荡啊。”
冯紫英没想到历史的车轮已然如故的碾压过来,连车辙都没有变过,元春居然还是要省亲了,而看样子这大观园似乎也势不可挡的要建起来了,只是现在荣宁二府的情形,他们有这个实力建大观园吗?
“是喜事,但是也是麻烦事。”贾琏苦笑,“和大姑娘一起封贵妃的还有吴贵妃、周贵妃,据说也要省亲,那边吴家现在已经动了工,周家也在看地买宅子准备扩建,那两家不过是寻常小户,商贾人家,现在居然也抖起来了,所以府里边也是很着急,……”
冯紫英皱起眉头,“吴贵妃和周贵妃?”
他对这永隆帝的后宫之事并不太了解,但是他也知道贾元春册封凤藻宫贤德妃并不那么简单,当初出太上皇、太妃与永隆帝如何达成一致,而要用一次性册封四位妃子这等惊世骇俗的举措来,至今也是个谜。
不过大周沿袭前明惯例,外廷文臣素来对天家后宫之事不太重视,无论是谁来当皇帝,只要符合仪轨例制,文臣一般是不会介入帝位之争的,更不用说寻常妃嫔了。
“都是和大姑娘一起进宫的,吴贵妃之父是龙禁尉都指挥同知吴天德,周贵妃之父原是大兴乡绅,现在是太仆寺丞。”
贾琏说得这样清楚,毫无疑问是贾府里边来信专门强调了情况,只是和贾琏说这些要干什么?
冯紫英狐疑的目光落在贾琏身上,贾琏也有些尴尬,呐呐半晌才道:“两位老爷怕是给林姑父写了信,大概意思是要借银子建园子。”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贾琏如此神情,或许在他看来,贾府这样做就几乎是在挖冯紫英墙角了。
要知道若是日后黛玉嫁给紫英,这林如海大部分财产都得要陪嫁给冯紫英,少部分属于另一个女儿林妙玉的嫁妆。
见冯紫英恍然大悟的神色,贾琏这才叹了一口气,“林姑父怕是还没有和你说,毕竟这等事情也有些为难,……”
的确也是,贾家是黛玉娘家,而且林如海一旦有不测,贾家就是黛玉的依靠了,而且多半还得要在贾家生活好几年,要等到守孝期满才能说嫁人的事情。
“琏二哥,这等事情自然是林叔父做主,小弟要娶的是林妹妹这个人,可没想过其他,更何况现在林叔父身子也还算康健,自然要由林叔父来拿主意。”
冯紫英不太满意贾府要搞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但是他也能理解贾家处于这种情形下的难处。
几个贵妃都要省亲,若是贾元春回来寒碜了,贾府那边肯定会担心传入永隆帝耳中,又会有什么不测。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位皇帝女婿甚至根本就没把这几个人看上眼,更遑论什么省亲了。
但身处其中,又有几个人能看得清楚?
冯紫英没盘算过黛玉的嫁妆,林如海愿不愿意借钱给贾家,他也不会去置喙,那是林如海的事儿。
他早已经态度鲜明的给林如海表示过了,他只想娶林黛玉这个人,而非其他。
贾琏神色复杂,不无感慨,“紫英,你就真的不在意府里边若是从林姑父这里借走银子,日后还不上怎么办?”
“琏二哥,第一,那不是我家的银子;第二,你觉得小弟我现在的情形,该在乎那点儿银子么?第三,林妹妹好歹是老太君的外孙女,赦世伯政世叔的外甥女,算是至亲了,多少也要留些颜面不是?”
冯紫英淡淡地摊了摊手,“一点儿不在意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你们府上恐怕太过于重视了,日后免不了会有些失落感的。”
从内心来说,如果抛开其他因素,冯紫英还真希望贾家能把这座大观园建起来,因为《红楼梦》书中的大观园实在是美轮美奂,让人神往。
他也是俗人一个,也曾幻想过能在大观园里享受那等神仙生活,甚至“为所欲为”。
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不呢?
至于说林家的银子,现在本来也轮不到自己插嘴,而且以冯紫英的了解,林如海多半是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的。
更何况在林如海看来,贾家若是真的能因此而攀上永隆帝,起码也算是为黛玉带来一个相对强势的娘家,哪怕林如海他自己不在了,也不至于让黛玉太过吃亏吧。
面对冯紫英大气的回答,贾琏也是感慨万千,“紫英,你二哥是个没多大本事的人,但是也算是在京师城里见过一些世面,如你这般的人才,二哥还真的没见过,难怪二位老爷和老太君以及林叔父都这般看重你,连大姑娘都对你赞不绝口,……”
“琏二哥,咱们俩之间就不必说这等话了把?”冯紫英大笑着摆摆手,“府里边打算在林叔父这里借多少银子?”
贾琏倒也没有隐瞒,“府里想要建一个像样一些的园子,正好后边也有些空地,能和东府那边连为一体,所以花销可能会比较大,府里边在江南甄家那边还存着一些银子,但差距还是很大,所以打算在林姑父这里借三五十万两银子,……”
饶是冯紫英已经有些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三五十万两?这是要盖多大多豪华的一个园子?
自己家里弄那么大的阵仗,而且还买了那么大宅子来改建,也不过就是几万两银子花销而已,而这贾家从林如海这里就要借三五十万两,加上那甄家存着的银子,以及荣宁二府自己筹措的银子,不说上百万,那起码也是五六十万两银子的花销吧?
见冯紫英表情,贾琏就知道对方被吓住了。
之前他何尝不是被吓住了,一开口向林如海借三五十万两,那岂不是要把林家掏空?
再说林如海是巡盐御史,但是他也就干了几年,而且这个位置上盯着的人也不少,打点上供的花销一样不少,这一开口只怕就要把林如海的家当都给算计进来了。
摇了摇头,冯紫英这才苦笑着道:“这事儿咱们就不操心了,有你们府里和林叔父去琢磨吧,我只是担心花销这么大,你们府里日后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这一步却不能不走啊。”贾琏长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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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怎么样?”见到来人一进屋,在屋里等候的几人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太好。”脸色越发阴沉,刀条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这姓冯的花招层出不穷,而且方式多样,居然可以搞几种选择,这就让原本很多本钱不够的都有机会了,我原来以为肯定会有很多人不太愿意,但是我失算了。”
“失算了?”其他几个人都皱起眉头,“莫不是……”
“嗯,我看其他几家都心动了,未必能被我们拉过来了。”刀条脸男子双肘撑在膝盖上,手搓着脸,“幸亏我先前只是试探他们,没有透露口风,否则还真的麻烦大了。”
“那我们……”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子忍不住道。
“怕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啊。”刀条脸男子眉峰中阴霾缠绕,“我们这个时候想抽身,人家也不会答应,你以为他们就是善男信女?只有赌一把了。”
这话一出来,其他几个人都有些黯然,但是也明白走到这一步,的确想要回头有些晚了。
“不过也未必就没有一搏之力,我们也没指望就能和所有人对抗,只要能把漳州这一片给搅乱足矣。”刀条脸脸上的森冷决然和杀机混合在一起,让人不寒而栗,“而且肯定也不止我们这一拨,只要能拖上一两年,咱们就能赚回来。”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熬,晾
“扬州盐商素有八家十二户之说,八家以盐传家已有一百多年,从前明开始就一直从事此行,而十二户则是本朝立朝以后才慢慢兴旺起来的,八户中山陕商人占了六户,徽商二户,而十二家中山陕商人只有三家,其余九家皆为徽商。”
汪文言很耐心地像冯紫英介绍着大周商人中的顶级势力群体——盐商。
倒不是说他们势力有多大,而是他们银子够多,多得可以无视其他了。
“以文言之见,若是本官意欲劝募这些商贾购买开海债券,或者劝其入股通海银庄,有多大把握?能募集到多少银子?”
冯紫英也不绕圈子,收集了这么多资料,难道还真的是来搞着玩儿的不成?那肯定是要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只是在数量上能不能达到最满意的效果,这还要看各家本事了。
汪文言笑了起来,“大人都在这里搭起了衙门架子,盐商都是些见风使舵的精明人,岂有不明白大人来意的?只是他们在商言商,都是些最机敏狡猾之辈,自然也要掂量大人的分量,用各种方式来试探或者计议条件罢了。”
冯紫英满脸兴致盎然神色,抹了抹下颌并不存在的胡须,“这么看来,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无外乎讨价还价喽?”
“差不多吧。”汪文言也是这个判断,“不过要看大人从谁身上打开缺口,效果可能就大不一样。”
冯紫英若有所思。
盐商肯定不是铁板一块,这从所谓的八户十二家分为两个时代和两个地方的情形就能看得出来,汪文言的意见自然是各个击破,然后形成对比,迫使他们按照冯紫英的意图来入彀。
不过他并不打算如此做。
虽然他们分属不同群体,但是骨子里秉性却是一样的。
盐商的利润来源就是垄断,在这一点上,可以说这个群体对大周没有太大的贡献,那等附庸风雅的建园子、发展戏剧文化、养瘦马不提也罢。
如果自己一开始便直接介入,固然能取得一些效果,但是肯定很难达到最好效果,因为门槛决定了上限,让他们下意识的就会给自己划了一道线。
看了看堆在桌上的帖子,冯紫英随手拿起几份看了看。
这等帖子几乎每天都还能收到十几份,哪怕是明知道自己不见客,但是这些人却都还是孜孜不倦。
就连林如海那边都会时不时转达一下有些推不掉的口信过来,以至于林如海都在说,原来是觉得自己租下这个小院是要借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风光,但是现在好像有些倒转回来了。
“大人是有主意了?”汪文言自然也知道冯紫英不会轻易按照自己给他推荐的方式来。
若是事事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这一位也不可能这么年轻走到如此高位。
就像东番拓垦和盐务一样,在汪文言看来这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任谁都想不到看似不经意的鸡肋,居然也能有如此妙用,但这却是建立在人家对东番情况的了解之上。
所以汪文言也很惊讶对方怎么就对东番临近澎湖这边的海岸线极其适合晒盐,甚至连海水中含盐量更高这等奥秘都知晓,这些情形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嗯,有些想法,好菜总要最后来慢慢品,他们都知道我此下江南目标是他们,那就让他们先煎熬煎熬吧。”冯紫英端起茶盏,揭开盖子,掀了掀,抿了一口,“总归有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汪文言明白过来,也是脸带笑意,“大人是打算要把火烧足?”
瞥了一眼汪文言,此人心思灵动机巧,难怪前世中能充当东林党智囊,不过在自己麾下,他应该有更好的表现舞台才对。
“先把火烧足,饭菜自然熟。”冯紫英应了一句,似乎还有点儿押韵。
“那大人打算先从哪里开始?”汪文言发现跟随着这位新东主一起,几乎每天都能感受到新东西,学到新东西,而对方的老练成熟更是让人怀疑其年龄和经历完全不相称,或许只能用天纵奇才来解释了。
“钻天洞庭遍地徽,就从洞庭商人开始吧,据说他们是最能观风辨势的,我倒是想看看他们对我这一趟下江南怎么看,对朝廷的开海之略怎么看。”冯紫英随手又扬了扬手中一封信函,“我另外一位岳丈的信也来了,总该要给几分面子啊。”
冯紫英也觉得颇有意思,自己两个岳家都是来自苏州。
沈家是苏州名门望族,书香世家,林家也是苏州豪门大户,不过是列侯出身,嗯,准确的说也算是武勋,不过没落很快,在林如海这一代已经完全没有武勋的影子了,全靠林如海自己读书本事。
如果不是娶了贾家女,林如海还真的和武勋扯不上关系了。
洞庭商人是苏州商人中的翘楚代表,其经营的门类几乎无所不包,虽然各有侧重,但是几乎遍及整个江南、湖广乃至北地,这个群体虽然在名气上不及山陕商人和徽商,但是实际上却是一股新兴势力的面目出现。
“同意见我们了?”许诚栋终于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也不枉我们从京师跟到江南,翁家那边呢?”
“翁公还在京师,不过传回来的消息是官大人虽然见了翁公,但是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朝廷艰难,希望士绅商贾体量朝廷难处,至于开海之略涉及到的诸般事务,却是一应推诿敷衍,不肯细谈,……”
传信回来的人小心翼翼地道。
许诚栋沉吟不语。
他南下之时便专门去东昌府拜会了沈珫,也是花了一番心思,这位沈知府大人也是有心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加之以前也没有太多交道,所以只是得到对方承诺,会写一封信给冯紫英,但也仅此而已。
看样子京师那边进展也不顺。
官应震是湖广人,更不好打交道,翁启阳也没能取得多少成果。
而且看这个架势,这冯紫英南下扬州是有特命全权一言而决的架势,他那位老师可是对他信任得紧。
钻天洞庭可不仅仅是指洞庭商人走的地方多,或者经营的营生广那么简单,更是意味着洞庭商人对时局的把握理解更为精准透彻。
在大周做生意,小打小闹自不必说,若是要想成气候,没有一点儿对朝政时局形势变化的判断把握,那是不长久的,个人如此,群体更是如此。
初一看开海似乎和洞庭商人当下的营生并无多少实质性的联系,更多的还是海贸或者海外垦拓,和现在洞庭商人经营的营生纵然有些关系,但也不深。
可是在这方面有着敏锐感知的他们都感受到了一些不同,朝廷在这上边的大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对整个大周朝局的触动更是巨大,可以说大周朝局必将因为开海之略而迎来一波大变。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如果不能跟上这个节奏,或许洞庭商人就要如昙花一现,甚至沦为二三流的商帮了。
见许诚栋沉吟不语,身旁那人小声道:“许公,可否要做一些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许诚栋淡淡地道。
“呃,按以往那般,……”
“你觉得这一位小冯修撰会是那等寻常官员么?”许诚栋站得笔直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下来,双手背负在身后在花厅里踱步一圈,“他若是那般就能摆平搞定的,又何须我们从京师到扬州?”
“兴许是待价而沽呢?”旁边人有些不服气。
“待价而沽这个词语用得倒也准确,不过这个‘价’和‘沽’恐怕不是你们想想的那么简单,他若是只看银子,那我这双眼睛就真的该挖来丢了。”许诚栋喟然道:“所谋乃大啊。”
“那许公您觉得这位小冯修撰所图为何?”
“不知道,我若是知道,又何须再次苦苦思索?”许诚栋悠悠地道:“看起来我们似乎可以冷眼旁观,但是直觉告诉我,如果不敢上这一趟,好像我们又会错过许多,甚至再无机会赶上,……”
直觉?这个理由可真是够强大,但面对这位洞庭商人中“翁许”两家的许家的主事者,旁人自然不敢直言反驳。
“那许公,我等当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许诚栋也收拾起诸般心思,平静地道:“这位小冯修撰把我们晾了这么久才见我们,自然是有想法打算的,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位小冯修撰究竟要让我们洞庭商人干什么。”
或许是实业?许诚栋猛然间有所悟。
若是要说洞庭商人和徽商、山陕商人最大的区别,恐怕就是洞庭商人群体不仅仅只是商人,这样一个群体不仅仅有坐商行商,也包括经营作坊的这样一个群体。
苏州丝绸作坊和印刷作坊,松江的棉布作坊和染坊,金陵的制药坊,景德镇的陶瓷窑炉,都离不开洞庭商人的身影。
难道真是这个原因才使得对方把山陕商人和徽商置于一旁,而先见自己?许诚栋沉吟着。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好猫
在许诚栋琢磨冯紫英为何先于山陕商人和徽商见他们洞庭商人时,冯紫英也在思考如何和这帮商人谈一谈。
和山陕商人、徽商主要以行商坐商为主略微不同,或许是苏州素来就是经济重镇的原因,苏州的丝织业冠甲天下,而且也形成了十分专业化的分工,而苏州丝绸行销海内外,即便是在大周境内也是最受欢迎的货物,虽然杭州、扬州、金陵等地的丝绸业也相当兴盛发达,但是比起苏州来仍然要逊色一筹。
这里边洞庭商人的作用很大,这也包括南直隶的制茶业和江西的制瓷业也都是有洞庭商人的影子。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要对这个群体高看一眼。
海贸终究还是依靠几大出口产业的壮大才能长久,虽然从目前来看,海外的市场不会无限度的增长下去,无论是佛郎机人还是红毛番或者英吉利人,乃至整个欧洲和地中海对大周的丝绸、瓷器和茶叶都是如饥似渴,但是真正能够消费得起的这部分人在欧洲和地中海沿岸地区也还是有限的。
不过冯紫觉得起码在五到十年里,大周对整个欧洲和地中海地区这三类商品的出口都无需担心市场,需要担心的只是产量和其运输因素。
洞庭商人在这几大产业上都有着不俗的实力和影响力,这让冯紫英也萌生了和这个群体的头面人物见一见面谈一谈的想法。
他想看看这个群体的头面人物是否具备更开阔的眼界视野,或者在自己的启发提醒之下,能不能和自己形成某种默契,按照自己的一些意图去做某些事情。
所以当许诚栋踏入冯紫英的书房时,也是吃了一惊,因为对方没有选择会客厅,而是选择了书房,这种待遇让许诚栋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谈话显得很轻松随意,先是冯紫英询问,许诚栋作答,然后逐渐演变成为许诚栋主动介绍洞庭商人的现状,以及在哪些方面为朝廷做出了哪些贡献。
但很快许诚栋就发现冯紫英的兴趣并不在于洞庭商人向朝廷捐输过多少,接驾了几次,甚至也对洞庭商人在京师在扬州在金陵的生意不感兴趣。
他意识到自己猜测得没错,这位小冯修撰果然对这等坐商行商营生不感兴趣,在这方面洞庭商人北面不及山陕商人,南边不及徽商。
“大人,我们东山西山商人虽然更多的还是以在外边打拼为主,但是我们也有很多人留在苏州本地,像姑苏丝绸便是我们的骄傲,吓煞人香的产量也在逐年递增,还有我们也在松江和松江本地商人合作,松江染坊又七成都是我们洞庭商人所开办,扬州印刷作坊我们和徽商平分秋色,……”
冯紫英高看了对方几分。
这个家伙嗅觉很灵敏,很快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而且还能及时调整话题,也不枉自己专门抽时间来一见。
“许先生所言本官也有所耳闻,洞庭商人在江南遍布,苏州丝茶皆因尔等而盛,可谓功不可没,不过朝廷开海,对丝茶瓷的需求必将大增,不知道尔等可曾对此有什么想法?”
许诚栋心中微动,来了。
“朝廷开海之略我们也有所耳闻,不过具体方略却还不清楚,但是我们也想到若是放开海禁,这出洋货物必定大增,那红毛番和佛郎机人历来对我们大周丝茶瓷仰慕已久,只可惜朝廷海禁,他们只能眼馋,或者通过其他一些办法弄到少量,现在朝廷放开,必定会迎来一个猛增,我们也在商议此事,……”
冯紫英也知道人家不可能一上来就迎合自己的意见,这等商人领袖,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一个引导和鼓励,但归根结底还得要他们自己去作才行,朝廷官府不可能替代。
冯紫英一直不太认可那种官办模式,以当下大周朝廷吏治状况,其官府能力、效率和官员品质都无法让人放心,商办最好。
一些新兴产业如果起步有困难,那么官府可以给予政策和资金上的扶持,并适时督办,但也仅此而已,决不能掺和其中。
“看来洞庭商人名不虚传啊,人家都只看到了海贸的兴盛,你们却能看到海贸兴盛会带来几大产业的需求增长,想必你们也有一些准备了?”冯紫英颇感兴趣的问道。
“还只是有一个初步的想法,不过许家倒是有意如此,像我们在苏州的丝行便有意扩大规模,这方面许家还是有些优势的,而且据我所知翁家在这方面也有行动,……”
既然瞅准了对方的意图,许诚栋自然投桃报李,交好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物,对许家来说当然是大事,没准儿哪一天这一位就是某部侍郎尚书甚至阁老了。
“嗯,甚好,……”冯紫英点头,“丝茶瓷三大行业,都应该更多的和海商那边联系起来,从他们外销的情况来判断把握这种外销增长幅度,进而来确定来年乃至未来几年自身的生产规模乃至于扩建计划,……”
……
许诚栋越发觉得有趣了。
他感觉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一位哪里是什么翰林院的修撰,完全就是会馆里某位深谙此道的同行才是,正在不断的根据自己的介绍给出一些行业建议。
这种感觉既轻松又和谐,甚至偶尔还可以就行业上的一些新动向进行探讨,这份滋味太玄妙了。
“……,大人,您是说,朝廷会像扶持登莱造船业一样扶持火器制造?呃,允许商贾来参与?”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许诚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这怎么可能?火器制造那是国之重器,怎么可能让商人来参与?
大周在这方面的能力的确很薄弱,只有京师城里有一个火器局,要死不活,每年能生产出几百支三眼铳、火炮这类的粗劣产品,而更多的还是替神机营维护现有枪炮,冯紫英去看过一回,其糜烂颓废状态让人不忍目睹,也难怪九边之师对火器的使用都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半抵制状态。
现在大周军队中除了京营的神机营勉强算得上是一支纯火器军队,其他尽皆还是以冷兵器为主,而就是这支神机营其训练状态和实际战力都堪忧,冯紫英估计就算是兵部大概心里都没有多少把握能让这支军队上阵派上多少用场。
而实际上在广州、泉州,只要你开价,已经能够很容易从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商人那里买到数量不等的火枪和火炮了,当然数量不会很大,毕竟这些物资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商人对大周并不禁运,但对于南洋土著来说,他们还是要封锁的。
不过若是日后发现了大周在南洋的拓殖战略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威胁时,恐怕也就会对大周采取限制和禁运了,但起码现在还不会。
“朝廷有此意。”冯紫英点了点头,“但是这肯定会有一些条件,比如如果要想获得朝廷订货,那么应该做到什么状态,规模、质量、保密,朝廷有要求,当然朝廷就会给予相应的支持和扶持,比如银庄的低息贷款,比如订货预付定金,比如新技术发明和创新改良的奖励,……”
许诚栋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懵了。
这太出人意料了,甚至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
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和自己谈这么“深邃”的问题,难道就因为沈珫的那封信,怎么可能?
天下就从没有掉馅饼的事情。
“……,火器制造首重铁料,无论是火铳还是火炮,其铸造铁料品质决定了其本身的品质,这一点虽然我们是外行,也应该清楚,如果许先生和你们洞庭商人在这方面也有兴趣,朝廷也一样十分欢迎,……,北方盛产铁矿石之地不少,但是朝廷却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勘探开采冶炼,所以朝廷有意……,”
“……,我们很期待洞庭商人有所表现,至于说为什么会选择洞庭商人,嗯,洞庭商人在实业这一块表现更好,当然朝廷也不会对其他有意进入的商人拒绝,但我们更希望有这方面经验的人来,……”
“……,技术要求,……,产业规模,……,品质保障,……,这些都是决定性因素,我们当然知道现在大周境内没有这个实力,技术更是差得远,否则我们怎么会提出这样的想法,那当然是该你们去想办法的事情,宁波船行东主门已经在想办法去招募红毛番和佛郎机人的造船工匠技师,一百两银子不够就三百两,三百两不够就五百两,……,”
“……,”吕宋找不到就去满剌加,实在不行就干脆放风出去,到西夷人老家去招募,……,你们一样也可以如此啊,什么办法,只要能招来技师,……,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能造出符合朝廷需要的船和火器的,就是好的,……”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所谓经济,经世济国
许诚栋离开冯紫英宅邸时都是昏昏沉沉的,以至于出门之后居然没找到自己的马车。
一直到仆役上来拉住他,才免得了他懵懵懂懂的四处乱撞。
这半日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比他这一辈子所经历的冲击都还大,他觉得自己估计得要一个月时间才能慢慢消化掉今日听到的这一切。
他有一种强烈的需要向人倾诉,需要和人切磋交流的欲望,甚至半点儿时间都不想耽搁。
他不想变成洞庭商人的罪人。
“立即去京师城,请翁公南下,就说我有重大事情相商,请他务必尽快南下,我在扬州等他,另外回苏州请席家、徐家等几位主事者马上来扬州,……”
没等回到会馆,许诚栋在马车上便下达了一系列指令,让仆役赶紧派人去。
做完这一切,许诚栋这才靠在马车车厢靠背上,让自己心境沉静下来,细细思索。
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素来以沉稳自傲的自己居然无法将躁动的心给安定下来,这让他很沮丧。
但是转念一想,便是翁启明翁启阳两兄弟在这里,处于自己这种状态下,一样是无法自拔吧?
铁矿、冶铁、火器,朝廷支持,这原本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怎么就在这一位修撰嘴里变得轻而易举了?
如果不是知道这一位背后真的有几座大靠山,对方真的是前程似锦,许诚栋根本不会相信有这种可能。
若要说对方是有意来诳骗自己,又有何意义?
先前还以为是不是要为那银庄和开海债券之事要洞庭商人出银子入股或者买债券,但是最终却是半句没提,这更是让许诚栋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当官的,见着商人们还不如同见了肥羊,而且还是自己赶着求着上门的肥羊,那还不趁机宰一刀?
可这一位却好,不但公事上相当坦然,而且私下里更是半句话没有,这让许诚栋都有些怀疑这大周朝的官儿们难道都转了性?
当然,许诚栋也知道像冯紫英这样前程似锦的年轻官员,的确有可能为了日后的前途而在这方面洁身自好,只是对方表现出来的对经济事务的熟悉,又让许诚栋觉得冯紫英不像那种故作清廉的人物,这纯粹是一种直觉。
居然不提银子,甚至要给洞庭商人这样大一个好处,这太不可思议。
许诚栋不认为沈珫有那么大面子,也不相信冯紫英那一句洞庭商人擅长实业就能让对方给洞庭商人这么大好处,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古怪。
只是就算是有什么在里边,许诚栋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
采矿历来是朝廷官办为主,稍微大一点儿的矿山都是官办,私营矿山规模都不大,朝廷官办矿山产量和出铁能力更是让人扼腕,不是没有人打过这个主意,但是这是千百年来的官办规矩,难道这位冯修撰也准备打破?
还有冶铁业,这个倒是官办私营皆有,像广东佛山和北直邯郸冶铁业都很发达,尤其是广东佛山的生铁、铁锅、铁针畅销全国,而且大量向南洋和日本出口。
许诚栋想不明白这一点,但是冯紫英鲜明的态度却不是假的。
如果冯紫英伸手要什么好处,哪怕狮子大开口,许诚栋心里反而要踏实很多,可是恰恰是冯紫英这种态度让他睡不安枕。
开矿,冶铁,铸炮和制作火器,这哪一样都应该是官办才对,为什么这位冯修撰却偏偏要让洞庭商人来做?
而且还提出了银庄贷款和朝廷订货支持,这越发让人无法置信了。
这边许诚栋辗转反侧,寝食难安,那边冯紫英却是和汪文言谈笑风生。
“大人,我估摸着这位号称‘洞庭翁许’两大家的许家家主今晚上是别想睡好了,我和您打个赌,这许诚栋一回去就会去召集整个洞庭商帮的头面人物来扬州,不把这桩事情弄明白做踏实,估计他别想睡好觉。”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哑然失笑,“就有这么大魔力?我其实没给他太多承诺啊,国家订货是和船行一样的,银庄贷款也是一样要有利息的,开矿、冶铁也一样需要交纳矿税和特许金,而制造出来的火器如果达不到朝廷标准,朝廷不但不会付钱,还要处罚和赔偿,这很优待么?”
“大人,这是开矿冶铁和火器制造啊,说句不客气的话,朝廷历来都是打压私营开矿和冶铁的,你说的佛山那是在前明就成了气候,没办法,两广都有赖于佛山的铁流通需求,邯郸也是以官办为主,私营开矿都是受到朝廷严格监督的,矿山中本来就容易藏匿为非作歹之徒,万一这等矿工矿奴结合起来,一旦有不测之心,便是难以控制,……”
对汪文言的解释,冯紫英报以冷笑:“按照这个说法,哪一行能说清白无瑕,只要有聚集便会有风险,难道就不开矿不挖煤不冶铁了么?因噎废食,简直可笑!不思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却想要用这等釜底抽薪的蠢办法来,难道不明白薪抽了,水倒是不会开了,但百姓吃穿用度靠什么?朝廷需要怎么办?”
汪文言讪讪一笑,这可不是他的观点,而是几乎所有官府官员的观点。
矿山是最容易藏匿匪人的,而且也最容易被蛊惑煽动的,历朝历代都是官府管治重点,若是官办的还好一些,若是落入私人手中,自然就难以让官府放心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冯紫英也忍不住歉然的摇摇头。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融入到这个时代中,或者说还没能以这个时代的官员心态来看待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说这开矿也好,冶铁也好,没有最好,有反而要给自己治下带来麻烦,最好的就是全是农民种田最好,这和自己前世中所处的时代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提这一桩了,我把这个情况透给洞庭商人,就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敏锐性和魄力了,……”冯紫英吁了一口气,“本想打打秋风的,不过想想他们如果真的能按照我设想的那般敢去尝试,这所需花费也不小,还是为他们省点儿吧。”
“大人,您这厚此薄彼的态度也太明显了,盐商就这么不招您待见?”汪文言忍不住道。
“文言,那你说这盐商于国于民有多大益处呢?”冯紫英反问,“他们这些盐商实际上就是全靠朝廷官府给予他们的独占垄断权力来牟利,自家付出了什么?讨好上官还是欺上压下?成日里奢靡浪荡,逞强斗富,这里边很多人说一句为富不仁不为过吧?”
冯紫英的态度让汪文言都觉得吃惊,这印象,比自己想象的都还要糟糕啊。
“当然,文言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有什么出格举动,毕竟这是朝廷例制让他们挣到了这笔财富,倒也不能完全说是他们的责任,不过朝廷给了他们这份挣得财富的机会,那么适度回报一下朝廷不为过吧?”冯紫英轻轻一笑,“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机会,给他们挣银子的机会,如果都还不识抬举,只能说是心中没有朝廷了。”
汪文言苦笑。
“对了,开海债券的规模估算出来了么?”冯紫英问道。
“差不多了,但两广那边恐怕还得要缓一缓,宁波和泉州我们是分别按照前三年我们掌握的各种数目来计算的,还是很粗糙,也不准确,考虑到按照大人所说宁肯少计不能虚报,以保证这些商人们的信心,所以大略算下来,按照三十抽一的商税之外,海税是按照十税一的比例征收,这有些高,但是考虑到这是外销税,所以也能接受,……”
汪文言介绍道:“而如果输入大周的货物,按照初定的标准,金、银、铜、火器、植物和种子、药材均予以免税,那么就主要集中在香料和名贵木料等几种大宗货物上,……”
“那香料这等货物你们如何统计计算每年输入大周境内的数量?”冯紫英反问道。
“主要还是集中在几个大城市中的南货行里进行了一次统计,但由于您要得急,这个数量应该很不准确,我估计应该只能占到三成,而且如果放开这等海禁之后,很难预判这种香料的输入会增长多少,三倍,五倍,甚至十倍都有可能,所以最稳当的办法是等到开海一年之后再来统计这些数据是最合适的,……”
汪文言的话把冯紫英逗笑了,“文言,你这个想法也有些一厢情愿了,的确开海之后很多进出口的数据就能通过市舶司进行统计,但是你要知道开海前几年的进出口数据都是很难预判的,第一年也许觉得受欢迎,进口多,明年也许就压仓了,大量减少也有可能,或者觉得今年不足,明年再翻一倍,都有可能,但现在我们要以此来预计税额,并以此发行债券,所以也只能粗算一个大概,适当保守一些吧,三年后,也许就会有人争抢着来买了,……”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诛心之问
做完一桩事儿少一桩事儿,冯紫英现在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做不完的,但做不完也得要做,与其让别人做得磕磕巴巴,最终还得要自己来收拾,还不如自己先把规矩立起来,让后边人来有一个路径跟着做。
盘算着写信回去的时间,齐师和官师也应该收到信了,再算算王九玉离开的日子,也差不多快二十日了,该来的也就差不多要来了。
冯紫英觉得自己未来这几个月会十分充实。
倒是林如海的状态不错,原本以为三个月差不多,但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再拖上两三个月,这是好事儿。
难得轻松一下,冯紫英从后门穿过小巷,径直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后门进去。
门房都很熟悉了,也知道这是老爷未来的姑爷,忙不迭的开门迎入。
扬州的三月已经有了几分暖意,薄夹袄都有些穿不住了,这一趟走下来,居然有些热意了。
后院也是两重,夹道如同一条小巷,但是围墙却更见高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方面倒是舍得花银子。
从二道角门进去,饶了半个圈儿,冯紫英才蹩进了后院,自然是无人阻拦于她。
这后院也不小,回廊凉亭再加上如半月一般的清池,倒也有些雅韵。
冯紫英看见黛玉和湘云两人你一脚我一脚的踢着鸡毛毽儿,忍不住停住脚步,站在凉亭外的廊柱下欣赏。
这等鸡毛毽儿本是寻常人家女儿最喜之娱乐方式,在大户人家里也是小丫鬟们喜欢,不过冯紫英却很支持黛玉多从事这个活动。
一来锻炼了日常体质,二来像她这等身体娇弱二门不出的大家小姐,天生就无法和那等在外边走动的寻常姑娘相比,日后一旦生育起来,本身就要较别人艰难,所以这样日常能练着,也能好上许多。
紫娟和翠缕在一旁拍着手,那史湘云却是格外活泼,那左脚翻飞瞬间越过头顶,右脚却是伶俐的一勾,落在了鞋底上,巍然矗立不动,然后以脚尖为中轴微微一转,猛地一蹬,那鸡毛毽儿倏地飞出一丈多远,稳稳落在了石凳上。
这一手惹得大家伙儿都禁不住欢呼雀跃,尤其是玉钏儿更是忍不住跑上前去拉住史湘云的胳膊:“云姑娘,你这本事可真的是可以当老师了,就教教奴婢吧,……”
“那可得拜师才行,嗯,还得要敬茶,送上一份束脩,玉钏儿,先跪下拜师,……”翠缕乐得眉花眼笑,“姑娘这本事在府里边都无人能及,是可以收徒了,……”
“林姐姐,冯大哥让你多练练,你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不行,冯大哥可是让我监督你呢。”史湘云叉腰挺胸,枣红色薄夹袄合身紧贴,把整个身材曲线勾勒得玲珑窈窕,那胸那腰已然有了几分规模。
“云丫头,我还不够努力么?”黛玉皱着琼鼻,“每日里被你拉着早晚都要出来踢毽儿,出一身汗,换衣衫都来不及,谁能像你这么能疯?”
“哇哈,我疯?”史湘云不依了,杏目圆睁,“这可是冯大哥交代给我的任务,要不我可没那么大精神来一天两趟,不过我也没法学你,成日里病病歪歪的就蹩在屋里,悲春伤秋的抹眼泪儿,也不知道整日里看些什么禁书?”
史湘云的话一下子就把林黛玉给弄得又羞又恼,“死丫头,谁看禁书了?”
黛玉上前就要来撕湘云的嘴,史湘云也不惧,躲过黛玉的手,绕在黛玉背后,顺手就把黛玉抱着,臻首却压在黛玉的肩头上小声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紫钗记》怎么来的?还有那本《西厢记》,哼哼,……”
黛玉大惊,但随即又故作镇定,“少来诈我,《紫钗记》不就是戏园子里演的么?《西厢记》我可不知道是什么,……”
“哟呵,还在我面前装,那戏园子里演的《紫钗记》和《紫钗记》话本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淫词艳曲儿随处可见,《西厢记》姐姐不知道?怕不是倒背如流吧?要么咱们去姐姐那窗下的箱子里找去,找不出来,我下顿我便自罚三杯,……”
史湘云假作要去黛玉屋里,慌得黛玉赶紧拉住她,这疯丫头要真被她去自己屋里四处翻找,不管有没有什么,都得要被她给栽诬一回了,“行了,想要什么,就说,别是想喝酒了故意用这种法子来吧?”
史湘云嘻嘻一笑,“还是姐姐聪慧,嗯,明儿个咱们去天宁寺走走吧?这成日里呆在屋里,闷得慌,来了扬州这么久了,也没有机会出去,……”
黛玉也有些心动,湘云这丫头一片诚心来扬州陪自己,虽然有了一个伴儿,心情也好了许多,但是以云丫头这性子,成日里呆在屋里肯定是难受得紧,这两日天气倒也好,天宁寺确实是一个好去处。
见黛玉意动,史湘云也是拉着黛玉的胳膊扭动,“好姐姐,就去吧,我来扬州可还从未出去过,把妙玉姐姐也拉上,要不也请冯大哥一道?”
“冯大哥怕是不行,……”黛玉摇摇头。
她还是知晓规矩的,父亲已经把庚帖遣人送回了京师,这相当于自己和冯大哥已经订亲了,这等订亲男女公开招摇过市,被人发现是要戳脊梁骨说没家教的。
要严格按照礼仪,定亲之后便是见面都是不合适的,也是在这院子里,都有人作陪,又是这等情形下,所以才没有太多讲究。
“那就我们三个人去,妙玉姐姐成日里在家中也是如此,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被你们给带得要去当尼姑了,……”史湘云嘟着嘴娇憨地道:“若是你们不去,我便让冯大哥带我去,……”
“我可没时间带你去。”
冯紫英笑呵呵地上前,“不过林妹妹和妙玉姑娘倒是可以带你去,估摸着你在这院子里也呆得心都长草了吧?”
见冯紫英出现,紫鹃、翠缕和玉钏儿都赶紧来见礼,黛玉也有些羞涩,却不说话,只是福了一福。
倒是史湘云大大咧咧地上前,和冯紫英见礼之后才扭过来来对着黛玉道:“林姐姐,可曾听见了,这是冯大哥吩咐的,明儿个咱们就去!”
“嗯,两位妹妹没事儿出去走走也好,莫要成日里在家里,扬州美景甚多,去散散心对身体也有好处。”冯紫英瞅了一眼微带羞色的黛玉,“妙玉姑娘那边也可以一块儿,不过紫鹃、翠缕和玉钏儿要把三位姑娘守好,最好在府里多安排一个仆人跟着。”
这林如海一病就是几个月,黛玉心情也不好,再说锻炼也需要出去走动走动,也幸亏有湘云这丫头来了,否则遇上黛玉这个不喜欢出门的,还有妙玉那个孤傲不群的,还真的不好办。
揣着这份心思见到林如海时,正想说一说此事,却被林如海一句话就问住了。
“贤侄,京师府里来借钱要替大姑娘建园子,你说为叔该借多少?”
冯紫英心中暗叹,看样子林如海是打定主意要借了,唯一的问题是借多少了。
林如海问自己,那已经是把自己当成一家人了,但是自己却不能真的就觉得能替对方做主了,有些事情,还得要林如海自己琢磨。
“叔父,回答您这个问题之前,小侄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林如海看见冯紫英的郑重态度,也严肃起来,点点头:“紫英,你我已属一家,又有何问题不能问?为叔知无不答。”
“嗯。”冯紫英也在整理着思绪,“叔父怎么看当今皇上和太上皇的关系,还有义忠亲王,叔父觉得未来结果会怎么样?”
一个问题就把林如海问得毛骨悚然,下意识的环顾四周,没有回答冯紫英的问题,然后起身走出去在门口看了看。
四周尽皆无人。
这是林如海的内书房,没有他招呼,其他人都是不能进来的。
“紫英,你太放肆了!这等话题如何能随意出口?!”林如海有些恼怒,还是太年轻人,这般不知轻重!
“叔父,不是您说的,什么问题都能问么?在京师城里,在其他人面前小侄自然不敢问,小侄年轻,很多问题还真的有些看不透,便是齐师、乔师和官师那里,因为小侄自家身份,也担心让几位师长难堪,所以不好问也不敢问,但叔父这里,小侄觉得就没有那么多约束了,……”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心里很舒服,但他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你啊你,都说你少年老成,我看你也是年少轻狂胆大妄为才是,开海之略我就感觉到了,不过那是为国为民,所以为叔也很支持你,可今日你这个问题却是诛心啊!你以为为叔这衙门里没有龙禁尉的眼线不成?”
“叔父,小侄问的不对么?”冯紫英越发轻松,“小侄觉得叔父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才对,而且这也关系到将来很多事情,……”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秘辛,拿捏火候
林如海目光微动,对方话里有话,关系到很多事情,甚至也就和自己身边的人亲朋故旧乃至家人有关了。
“紫英,你是说贾家?”林如海沉声问道。
“叔父,其实您内心比谁都清楚,小侄刚才的问题就是关系到太多我们身边的人,所以不得不预作考虑,不得不考虑更深,以免深陷泥潭不能自拔而不自知,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中间还夹杂一个若隐若现的义忠亲王,小侄不信您看不到,何去何从,我不知道您是没考虑好,还是看不穿看不清,或者就干脆是逃避?……”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陷入沉思。
不得不说对方的话说中了他的要害,自己是在逃避,哪怕是自己明知道自己寿元无多,都还是想下意识的回避一些问题,不愿意去面对,更想是把很多问题留给后边儿的人来解决。
冯紫英的出现不过是让他多了一些选择,他可以把一些他觉得是优良的有价值的资源交给冯紫英,而那些棘手的甚至是沾上就丢不掉,甚至可能被卷入到无尽的风险和麻烦中去的烂事儿,就让他自己待到坟墓里去好了。
但问题是这两者之间分得开么?
还有,冯紫英现在能和自己分得开么?
自打他决定要娶黛玉之后,只怕就被人盯上了,太上皇,皇上,乃至义忠亲王,恐怕都已经在琢磨冯紫英了。
哪怕自己现在想要把一切都扛走,恐怕也不可能了,自己一旦闭眼睛,没准儿这些人的目标就会汇聚在冯紫英身上了。
见林如海沉默不语,冯紫英也不逼对方,径直品着香茗静候。
他相信对方能够想明白这个道理,有些时候你踏入朝堂或者江湖,那就决定了你不可能退出,甚至身死名裂,一样无法脱身。
许久之后,林如海才慢慢抬起目光,脸上苦涩之色正浓,“紫英,你比为叔这个在朝堂上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都还看得清啊。”
“叔父,不是小侄看得清,而是叔父身处其中,当局者迷,小侄是旁观者清吧,也许再等上一年半载,小侄身处其中,也会和叔父一样了。”冯紫英耸耸肩。
“紫英太谦虚了,嗯,不过倒是点醒了为叔,为叔现在还担心什么?玉儿交给了你,为叔也相信你能护得她一生的平安幸福,妙玉,……”林如海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你想问什么?”
“嗯,叔父觉得刚才小侄的问题太大?”冯紫英见林如海丢开了心结包袱,也是一喜,“那小侄就问细一些,义忠亲王亮度为太子,为何却最终被废?”
这个问题冯紫英其实知晓一些,也猜测到一些,但是很多人都讳莫如深,所以今天有机会,他就要问个清楚。
以林如海原来在太上皇体系中的特殊位置,很多看似复杂诡谲的迷局问题就应该都有一个答案了,最起码林如海能够为自己看清楚走向走势提供资料判断了。
“嗯,这个问题也比较复杂,而且也莫衷一是,为叔了解的就是义忠亲王是嫡长子,乃是已故皇后嫡子,而太上皇对皇后亦是最为珍重,曾经在皇后过世之前向皇后承诺会将皇位传给义忠亲王,所以之前从未有人想过最终会是忠孝王继位,所以太上皇早早立义忠亲王为太子了。至于为何被废,说法很多,但是为叔知道的,第一次被废应该是和女人有关,太子和太上皇一位贵妃有染,……”
林如海语气很平淡。
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义忠亲王也算不上什么英雄,自己不也是过不了美人关,才有了妙玉,弄得现在焦头烂额?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还是和宫廷内闱的乱伦有关,不过因此而废了太子,冯紫英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臭汉脏唐,这等事情并非没有先例,若说是因此而废了当了几十年的太子,难免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呃,那位贵妃本深受太上皇宠爱,哎,后来不知道和太子搅在一起,……”林如海都觉得有些不好启口,“……,据说还生下一女,……,太上皇本欲赐死,但因为其有了身孕将其幽禁,但后来,……”
见林如海只顾着摇头,却不肯再往下讲,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未来女婿面前将这等龌龊腌臜事实在不方便,知晓一个大概原因也就够了。
“,当然,恐怕也不仅有这个原因,虽然义忠亲王被废,但是太上皇后来亦觉得不妥,所以几年后重新让太子复位,但后来太子又和朝廷重臣勋贵过从甚密,而太上皇当时身体也欠佳,所以疑心更甚,便又再度废了太子之位,日后便是当今皇上当时的忠孝王趁机博得了太上皇的欢心,……”
林如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若是当初太子再复位之后能安分守己,保持低调,这皇位仍然是轮不到根本没有多少影响力的忠孝王的。
即便是到最后一刻义忠亲王依然有机会登大宝,但是却没能把握住,最终痛失机会,这也是当今皇上登基七八年了,仍然是循规蹈矩,没有半点大动作的缘故,实在是之前义忠亲王在朝廷内外和地方上势力太大,而太上皇对义忠亲王优容太甚的缘故。
可以说包括叶向高、方从哲、萧大亨、郑继芝、李廷机、李成梁、王子腾、牛继宗这些重臣都是当年太上皇为义忠亲王培养准备的,只不过却被当今圣上捡了个落地桃子,而现在皇上对这些重臣们的心思,这些重臣们对永隆帝的心思,也无人能猜得到。
林如海把这些情形含蓄委婉地道出时,冯紫英都忍不住到吸了一口冷气。
难怪永隆帝现在仍然如此低调隐忍,也难怪义忠亲王这般情形都还觉得自己有胜算。
朝廷文臣们固然对天家之事不愿多参与,但是若是这几位都是当年太上皇为义忠亲王培养的,纵然更多地还是文臣们自身努力,但是这份渊源也足以让文臣们对义忠亲王有更多好感了。
至于说女人那点儿事情,文臣们估计没太多兴趣去关心,唐太宗纳弟媳,李治娶父妃,也没能掩没其盛名。
宰辅皆为当年颇有渊源之人,哪怕叶向高和方从哲这些人并无这方面的心思了,但永隆帝能放得下,能对这些毫无芥蒂?
冯紫英觉得难。
也难怪像齐永泰、张景秋、官应震这等原本投闲置散的角色能够迅速在朝中崛起,除了齐永泰、张景秋和官应震自身能力外,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们都是在太上皇时代被贬谪的,和义忠亲王都没有什么瓜葛,只怕这才是永隆帝用他们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单凭这一点,冯紫英估计自己老爹升任三边总督只怕是没得跑了。
“叔父,那您觉得太上皇现在是什么心思?”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这为叔也不敢妄言,但太上皇是肯定不愿意见到兄弟相残的局面的,只是他现在尚能控制,日后呢?”林如海也忍不住叹气,“为叔琢磨太上皇现在是心力憔悴纠结不堪吧,现在皇上倒是诸般顺从,但是越是这般只怕到最后爆发出来会更猛烈,太上皇御极数十年,自然也是能想到这些的,而义忠亲王自然也感觉得到,所以他现在也是……”
“那叔父在其中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据小侄所知,义忠亲王从叔父这里应当拿走了不少东西,您就不怕被皇上知道?”冯紫英触及问题核心。
“皇上早就知道,为叔什么时候瞒过皇上?”林如海眨了眨眼睛,“太上皇和皇上在两淮盐务收入上是有默契的,未来太上皇若真的不在了,这两淮盐务收入也会直入皇上内库,并不归属朝廷户部银库,这是惯例,而现在义忠亲王要从我这里拿走银子也好,盐引也好,拿银子要么是太上皇手书,要么是太妃的手书,而太妃手书每年亦有定数,盐引么,那就要看义忠亲王自己本事了,盐场和盐商们能不能卖他的帐,那又另说。”
如此简单?冯紫英不相信,疑惑的目光在林如海身上逡巡。
林如海也知道瞒不过对方,他也没打算瞒自己女婿,“紫英,每年太上皇拿走的银子有多少给了义忠亲王,这就不是为叔能知道的了,皇上知道不知道,为叔不清楚,太妃也一样,至于盐引,估计皇上在江南也有耳目,但义忠亲王在江南颇有势力,能瞒得过皇上多少,不好说。”
“义忠亲王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冯紫英直截了当地问道。
“紫英,你说呢?”林如海悠悠地道:“皇上不会不知道,但是知道多少,知道了又能如何?太上皇还在呢,你以为人家都不知道?大家都在看呢,你爹不也一样,躲在榆林是个好主意,三边总督就未必了,当然他能找到理由一直在甘肃乃至沙州和哈密呆着最好,王子腾去登莱究竟是被迫还是有意做出被迫的局面,为叔也看不透,……”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端倪隐现
一番话说得冯紫英心里也有些发憷。
老爹当然知道,不然怎么会在京师城里时焦躁不安,最后宁肯躲去榆林?
两淮盐上的收入看来是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间早就有默契,问题是永隆帝能容忍这些银子流入义忠亲王手中?
义忠亲王用这些银子去干了什么?猜都能猜得到,永隆帝也一样清楚。
但猜得到,或者知晓大概,永隆帝却不能做什么,那些都是太上皇的班底,太上皇没表态之前,他只能装作不知,但是却又须得要作好准备。
最让冯紫英心惊的是林如海提到的王子腾,去登莱是真的被迫的,还是假作被迫内心喜欢?
王子腾去了登莱担任总督,而宣大总督下辖军队都仍然掌握在牛继宗手中,而登莱总督却控制着整个山东北部诸卫镇的军队。
这意味着从京师外围到山东北面的军队都掌握在武勋手中。
而京营中的京营节度使之位至今空悬,陈继先以五军营大将身份暂掌京营诸军,此人属于哪一方?
龙禁尉不会对此一无所知,但是问题是现在龙禁尉也一样混沌迷离,卢嵩虽然在逐渐掌握主动,但是顾城的龙禁尉指挥使仍然拥有相当权力和一帮铁杆骨干,便是卢嵩现在也动不得。
这种局面下,也难怪永隆帝投鼠忌器。
“叔父,那义忠亲王在江南你说势力颇大,那主要有哪些体现呢?”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林如海想了一想才道:“紫英,可以说原来与太上皇关系密切的士绅官员,与义忠亲王都有瓜葛,你也知道太上皇六下江南,牵连甚多,盘根错节,义忠亲王也曾两度随驾,这里边有哪些是因为太上皇缘故而对义忠亲王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和礼遇,而又有那些是和义忠亲王真正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就有些难以区分了,甚至有些恐怕连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自己都说不清楚。”
“那倒也是,见风使舵之辈甚多,若是义忠亲王看好,兴许就倒向义忠亲王了,如果形势不妙,反水背后一刀也很正常,但是平常里还是要和义忠亲王保持着往来,甚至也还要给义忠亲王上供,但没准儿也和皇上那边有联系吧,……”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忍不住点头,此子把这等关系倒是看得很透。
“不过紫英,你此番来,倒是不必太过于拘泥于这些,你是代表朝廷而来,而非某一人,所以无论是谁,义忠亲王也好,太上皇也好,都难以说个什么。”
林如海还以为冯紫英担心他自己此番来江南的开海事务,宽慰着对方道。
冯紫英何曾担心过自己的事情,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这一点。
即便是没有林如海的这些资源,他也有把握实现自己的目标,当然,有林如海提供的这些资源,他可以更高效更圆满的达到目的。
“叔父,小侄自己这边的事儿还是有些把握的,但是您说大姑娘省亲,要建园子的事儿,您怎么看?”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又陷入了纠结。
说实话,贾元春突兀地入仁寿宫时,他就有些惊讶于贾赦贾政是怎么考虑的,但后来才找到这是太妃钦定,直接把元春招入了仁寿宫,当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按照惯例武勋女子入宫为女史,最迟十八岁就该出宫了,但又被召入仁寿宫,明显就不一样了。
但是人家伯父和父亲都没有任何反应,还有王子腾这个亲舅舅也是没有发声,林如海自然也只能观望。
直到元春被封凤藻宫贤德妃,林如海才回过味来。
这应该是太妃的主意,缓和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关系,顺带帮皇上安抚武勋,甚至那位吴贵妃恐怕才是关键。
贾元春就显得有些分量不足了。
吴天德虽然不是武勋中四王八公十二侯中人物,但是其父却是天平帝时候跟随北征鞑靼过的悍将,后被封为威勇伯。
吴天德本人倒是没多大本事,挂着龙禁尉的指挥同知虚衔,但是其妹婿乃是神机营副将,其外甥则是勇士营的副指挥使,也是坐营官。
还有两位贵妃的情况林如海不太清楚,但是林如海却是知晓这位皇上性子的,恐怕有此动作必定有深意,只是贾元春何德何能能让永隆帝封妃?
是因为其舅王子腾?
林如海不确定。
自己本来是问这小子的,倒没想到这小子反问起自己来了,林如海瞪了对方一眼,“紫英,这个问题可是愚叔先问你的。”
“叔父刚才都说了那么多了,大姑娘入宫,嗯,现在更是封了贵妃,也说其他贵妃也要省亲,也要建园子,论理似乎也该,好歹也是国公府,不能被人笑话,但是这四处拉债借账的来做这事儿,合适不合适?建了这样一个园子,大姑娘回来就住一宿,这么大阵仗,划算么?”
冯紫英反问。
林如海暗叹,“紫英,这不是合适不合适,划算不划算的事儿,你赦世伯和政世叔,恐怕也别无选择吧。宫里传旨,贵妃省亲,意义重大,换了是你,能无动于衷?”
“那大姑娘的意思呢?”冯紫英也一样叹气。
自己看得再清,但未必人家也能如此。
换了自己处于贾赦贾政位置上,恐怕也是欣喜若狂,能讨好皇上,又为自家女儿日后在宫中地位增光添彩,甚至还能福泽宝玉,何乐而不为?
光是宝玉成为国舅爷这层原因就足以让贾家不惜一切代价也得要把场面撑足啊。
“大姑娘怎么可能就这种事情说话?”林如海好笑,“行了,愚叔看问你这事儿也是问道于盲,愚叔知道了。”
“那叔父打算怎么办呢?”冯紫英也不怕林如海误会。
林如海当然也不会误会,坦然道:“借肯定是要借的,好歹也是这层关系,大姑娘那边的面子也不能丢,但是三五十万两愚叔哪里拿得出?愚叔打算把苏州那边老宅和一些铺子卖掉,扬州这边愚叔也有些产业,日后怕是都用不上了,除了留给妙玉一份外,都处理了,便是替玉儿舅舅他们凑上十来万两银子吧。”
十来万两银子,冯紫英点点头,差不多,他也估计林如海愿意借给贾家的数目就是这个数,对贾家那边也是一个交待,还不还估计林如海都不会在意了,应该还替黛玉和妙玉留了足够的嫁妆。
“只怕贾家那边可能会有些失望吧?”升米恩斗米仇这话不适合贾家和林家,贾家应该是知晓林家的家当的,十来万两银子在外人看来已经足够骇人了,但是对要建造一个大观园还远远不够。
“唔,肯定不会十分满意,但是贾家也还有一些别的门路,终归是要拿出一份体面的。”林如海并不太在意,他林如海并走到今日这一步没有依靠贾家,再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并不欠贾家多少,就算是黛玉在贾家要呆几年,那十几万两银子也是绰绰有余了,住皇宫都够了。
又看了冯紫英一眼,林如海脸色有些古怪,“紫英,你们冯家和贾家关系也不错,没准儿也会向你借点儿呢。”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这一点,林如海这么一提醒,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若是其他事情贾家也许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但现在是为贵妃省亲建园子,没准儿就敢开这个口了。
“那可只有说一声抱歉了,家里那点儿老底子都投到银庄里去了,忠顺王爷都能身先士卒,冯家好像也不能后人啊。”
冯紫英摊摊手,“剩下就只有一些庄子和铺子了,总不能不留点儿养家糊口吧?小侄未来几年花销可不小呢。”
林如海笑了起来,冯紫英的理由倒是很充分,但有些人情世故却是未必能躲得过去。
“紫英,有些事情,不要过于功利,你日后日子还长,亲朋故旧,都免不了,若是给人留下过于功利而欠缺一些人情味儿的印象话,未必是好事。”林如海看了冯紫英一眼,“愚叔知道你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但你也需要一步一步来,你还有充裕的时间。”
冯紫英明白林如海的好意,只是这和贾家过于黏糊,始终让他有些担心,只是要娶黛玉和宝钗的话,好像还真有点儿绕不过去贾家,也幸亏这二女都不算是贾家人,只是旁亲而已。
“小侄明白。”冯紫英赶紧点头应是。
“嗯,纵然有些事情满足不了,但也须得要处理稳妥,莫要弄得心生怨恨,反为不美了。”林如海叮嘱道。
看样子这贾家是真的打算要找自己家借银子了?
冯紫英有些好笑,也幸亏自己在扬州,估计贾家还不至于直接找上门,他们和自己老娘可不太熟。
不过回想起贾琏当时和自己说这事儿的古怪表情,还真有可能。
虽然没提这事儿,但是不是在林家这边借不到足够的银子,就会向自己开口了呢?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豪赌,开发联合体
“连公!”
王九玉终于见到了久候不至的人,连忙带着随从上前行礼。
“有劳九玉久等了。”一行七八人,除了为首一位外,王九玉看到还有另外两位鲜有露面的人物,赶紧见礼:“朱公,林公,你们二位也来了。”
“这等大事,不亲自来一趟,如何放得下心,连兄这几日连睡觉都在梦着东番之事,你在信中说那小冯修撰对那东番紧邻澎湖海岸之地十分熟悉,可是当真?”
魁伟男子没等当先连姓男子说话,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起来了。
虽然对自己这位同伴如此心急火燎般的举动有些不满意,连姓男子和林姓男子都忍不住皱眉,但是这问题的确困扰他们太久,所以他们也急欲知晓此事详细,所以也就没有作声。
盖因这个情况可以说放眼整个大周知晓之人不超过巴掌之数,为何这位小冯修撰却能知晓,而且这王九玉还说对方知之甚详,这就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了。
见连、林二人也是脸上露出关注的神色,王九玉也知道此事若是不能释疑,只怕这几人是要寝食难安的。
“连公,朱公,林公,此事九玉自然不敢打诳言。”王九玉一边示意三人跟随自己而走,几辆马车早已经在码头上外边儿等候,三人也不嫌拥挤,自顾自地跟着王九玉上了车,显然是要尽早获得答案。
一上车坐定,朱姓男子便催促着王九玉回答先前问题。
“……,那小冯修撰没等九玉说完,便径直问道九玉是否想要拓垦东番,九玉说自己对拓垦并无擅长,他便一琢磨就问九玉是否打东番盐务的主意,这事儿九玉本来就没打算瞒着,正欲说话,他便又说东番现在还处于待开发阶段,盐务意义不大,然后就问九玉是否看上了东番盐场,……”
连姓男子脸色微动,“此子倒也机敏,可是如何会知晓盐场位置?”
“连公且听我说,没等九玉回答,他便直接了当地道,那右岸盐场乃是大周一等一的盐场,远胜于两淮盐场,甚至比长芦盐场条件更好,提到了地势低平,说冬日里日照好,气温高,还有那海水中的盐分高等等,……,许多连九玉都未曾知晓的情况脱口而出,显然是早就熟知这等情况,……”
三人都是面面相觑。
这许多情况连王九玉也不知道,王九玉也就知道一个大概方位,这等本是盐场中的核心奥秘,王九玉一个盐枭头子,那里会有这等本事了解?
显然这不是对方在撒谎或者夸大其词了,而是那小冯修撰真的对右岸盐场情况十分了解了,像海水盐分高这等情况,就是自己几人也不知道,但现在居然就有些相信了。
待到王九玉说完时,三人也已经抵达了王九玉安排的落脚处。
下车进屋,来不及歇息,四人便又合在一处,仔细计议。
“看来这位小冯修撰是真的知晓这等情形了,我等若是想要在其面前耍花招,只怕反而会在其心目中留下一个不佳印象,倒是需要好生斟酌一番,如何从其手中获得这份机会。”
“连兄说得是,只是他如何知晓这份情况,倒是让人好奇。”朱姓男子脸上露出赞同之色,“那龙游和江右安福商人虽然对拓垦颇有经验,但他们也从未打过东番的主意啊,这却如何就能知晓西岸盐场的情况?便是当地周边山民也不可能有这般见识才对。”
“连兄,朱兄,小弟倒是打听到一个消息,或许与此有关。”那位林姓男子忍不住插话道。
“哦?林兄请说。”连姓男子点头。
“小弟听说这位小冯修撰在京师中提出开海之略之后便一力主张要把东番纳入开海之略中,据说朝中几位重臣还不太认可,但这一位据说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便在京师城中四处寻觅了解东番情形之人,莫不是因此而得到了东番情况?”
连姓男子微微颔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林兄,那沈有容莫不是现在就在京中?”
林姓男子也笑了起来,“连兄也怀疑是沈有容向小冯修撰透露了此情形?可是沈有容也只在澎湖上和红毛番打过一仗,如何知晓右岸盐场情况?再说了,沈有容一介武夫,哪里能明白这盐场的奥秘,海水盐分,盐场地势,光照日头,四季风向,这等情形非我等熟知此行者,如何能明白?”
连姓男子和朱姓男子乃至王九玉自然都是知道沈有容的,王九玉更是熟悉,但要说沈有容懂晒盐制盐,自然无人相信。
思考了半晌,还是连姓男子拿定主意:“诸位,此事不宜再拖,不管小冯修撰是如何知晓此情的,到时候不妨一问,他若是愿意说,当然好,不愿意说,也不要紧,咱们关键是要拿下这右岸盐场的营生,这或许关系到咱们这几家人一辈子,不,今后几代的富贵荣华!尤其是九玉所言若是这位小冯修撰真有意将整个右岸盐场从制盐晒盐到贩卖尽皆交给我等,那我等几家人便是将这阖家老小几百条命交给他也值了!”
这连姓男子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其他几人都是全身剧震。
但是转念一想,这本来就是赌上身家性命和几代富贵捆绑在一起的豪赌,又有什么区别?
大周各省盐场哪一个不是官府把持,如何轮得到你私人商贾来经营?便是盐商那也是须得要过几道关方能拿到盐。
即便如此扬州盐商富甲天下之名也是无人不知,他们几家人在福建虽然称得上士绅望族,但是若是论富贵,却也和这些动辄能拿得出上百万两现银来的扬州盐商相比差了两个级数。
若是那小冯修撰真有意要把此等营生交给扬州盐商,那是根本轮不到这几家人的。
而对方如此做,显然是不太满意扬州这些盐商,而这恰恰是自家几家人的机会。
倒是那位林姓男子要冷静一些,“连兄,我等自然是愿意搏这一把富贵的,就怕小冯修撰未必信得过我等有此能力啊。”
连姓男子一凛,这一位林火生素来在几家人中以眼界不俗智计过人著称,这也是他极为推崇对方的原因,对方这般说,恐怕也是有其原委的。
“林兄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一议。”
林姓男子也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点点头道:“小弟仔细琢磨过小冯修撰为何会选择与我等合作,不妨几个原因,第一,我等对制盐晒盐有一些精专;第二,我等家乡紧邻右岸盐场,手中也有船只,便于来往两岸;第三,那右岸盐场开拓,免不了要大量人力,还要和山民纷争,我等有人有力,……”
几人都是点头。
“但我等也有短板,第一,朝中官府虽有些人脉,但远无法和扬州这些盐商比;第二,我等没有贩卖市场渠道,若是单靠九玉这边,那盐场开拓出来所产之盐只怕十停里都卖不出一停。”
这番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林兄,那依你之见?”朱姓魁伟男子忍不住了。
“小弟也无更好的见地,只能提出这等情形供大家参考,连兄乃是此行之首,以小弟之见,和小冯修撰面谈时,我等固然可以插话询问,但若是到拿主意拍板之时,便只需听连兄一人一言而决,若是那小冯修撰提出一些其他要求,一切以连兄判断为准,便可直接应允下来。”
林火生这番话倒是让连文庄对其更高看了几分。
虽然认识也有十几年了,但是各家也都有各自的门道,却因为就贩盐营生一事牵连在一起。
之前尚不太重视,一直到王九玉的这封信才让几家意识到原来不过是一些试探性的想法,居然可能梦想成真,甚至比梦想的还要美妙,所以三家人才会迅速形成了统一意见。
连冯紫英都没想到这一次谈话会如此顺利。
之前他还以为和王九玉背后的人免不了要有一番讨价还价,但是对方表现出来的谦卑和实诚,让他都觉得惊讶。
在商言商,无奸不商,这是刻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印象,但这几人的态度却是完全不一样。
几乎是全盘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甚至包括让他们吸纳一二盐商进来,组成开发联合体,对方也只是略微一商议之后就同意了,当然开发的主导力量仍然是他们。
冯紫英的确没想到自己记忆中布袋盐场的相关印象知识会给对方带来这么大的震动和影响。
原本以为是独家奥秘,甚至可以用来欺哄所有人的,突然发现一个比自己更牛掌握资源更强的人居然对此了解比自己更深,这种降维打击的确太伤人了。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寻求一个比较圆满的妥协合作方案就是最好的了,毕竟这样庞大一个盐场,不是哪一家能够吃得下来的,而且前期投入一样会是极其巨大的,如果有不占开发主导权的合作者来分摊,当然不是坏事。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前路
到目前为止,冯紫英自认为自己已经基本上超额实现了目标,虽然关于开海债券和银庄募股的事务还没有正式展开,但是凭借着前期的接触,他心中已经有了底气。
特许金的收入略微低于冯紫英的预估,但是对于永隆帝和内阁来说,应该是非常满意了。
齐永泰和郑继芝虽然没有提出具体要求,但是官应震还是给冯紫英透露了一个大概底线,南直、浙、闽三省直的特许金本年度应该争取收入在八十万两以上,而通过自己的工作已经超额完成了,但距离冯紫英自己给自己划定的一百二十万两略有差距。
而东番盐务的这笔额外收入,足以让他底气十足的去面对内阁和皇上了。
这纯粹是一笔飞来横财。
连、朱、林三家都是闽地望族,在闽地极有根基,按照他们的想法是准备拿下十年右岸盐场的开发经营权,但是在迁民、安置、制盐晒盐甚至武装垦拓上都没有问题,但是在如何让生产出来的盐行销到大周来,这却是一个问题。
而且如果想要全方位的迅速铺开垦拓,资金投入也相当大,尤其是需要向朝廷缴纳相当大一笔独占费用的前提下,三家人都有些捉襟见肘,所以才会很爽快的接受了冯紫英希望他们和盐商联手合作组建开发联合体的建议。
“十年两百万两,说实话,不算多。”林如海抚摸着下颌,“如果东番这个右岸盐场真如你描述的那么可观,甚至能赶上两淮盐场,那么别说两百万,就是三百万也值得。”
“盐场的自然条件肯定不会差,东番西岸地区地势低平,冬日里几乎没降水,而且日照好,海水盐分高,这是事实,但是一样有很多困难,那里几乎是一片荒地,杳无人烟,要建盐场,首先要人,要面临瘴疫,需要从闽地迁民,而且这些人短期内的所有吃穿花销都需要从闽地运入,这笔开支可不小,……”
冯紫英在和林如海探讨着,“按照我与连文庄和林火生等人的商议,初期起码需要三百到五百户人的迁入,而且因为可能面临本地山民的威胁,王九玉还要准备一二百孔武有力的武装力量跟随进入,加上疫病瘴气的影响,前三年估计都是大亏特亏的,……”
林如海也是在盐务这一块浸淫多年了,自然对此不陌生。
“差不多,盐田建成也要三年才能基本成型,如果能从第五年开始有所收获,就算是不错了,……”
“这几家实力稍微弱了一点儿,但是他们是闽地地头蛇,人熟地熟海情熟,还有王九玉这个私盐贩子,这几方面结合起来,倒也算得上是一个合适的目标,如果再有一二家盐商加入进去了,就比较合适了。”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失笑,“紫英,你是不想让这闽地商贾独占这右岸盐场吧?扬州盐商加入进去能平衡对方的力量,以便于你日后能操控,这谁还能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又如何?连这个条件都不能接受,朝廷难道还能允许化外之地的存在,而且还是产盐之地,想想也不可能,连文庄和林火生答应得这么爽快,那也是明白这一点,像那个朱伯衡,如果还是那般蠢,就只能将他逐出了。”
冯紫英轻蔑地撇了撇嘴。
“紫英,那朱伯衡多半也是和连、林二人早就商议好的,总得要有人来扮演一个反对者吧?要不然你可能又要生出更多的花样来了。”林如海淡淡一笑,“这些商人士绅那个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这等小花招早就用得游刃有余了。”
冯紫英一愣,想象好像还真的是那么回事。
如果不是哪个朱伯衡在那里百般反对,甚至做出一副要撕破脸一拍两散的架势,没准儿自己就可能在其他方面提出更高要求了。
这一手以进为退这帮家伙还真的玩得挺顺溜啊。
见冯紫英若有所悟,林如海也不在意,年轻人哪个不是从这种情形走过来的?
“不过也差不多了,紫英,如你所说,这初期开发的投入恐怕会比他们预先想象的还要高不少,天气、水土不服和疫病带来的影响恐怕会比想象的大,而山民这个不确定因素也很难预料,做人留一步,二百万两银子,应该是远远超出了朝廷的预测了,愚叔觉得你在诸位阁老心目中大概都快要成为善财童子了,完全可以去户部干个主事了。”
林如海还有些话没说透,但是他相信冯紫英能理会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不言而喻。
和同龄人相比,冯紫英已经太过出挑了,固然他现在因为师尊的背景,皇帝的青眼相加,会春风得意,但是如果一直持续这样下去,恐怕就未必会是好事了。
像特许金收入没达到冯紫英自己的预期,在林如海看来甚至是好事。
如果说开海债券出售太过顺利,而银庄募股也大受欢迎,林如海就真的要担心了。
也幸亏冯紫英自己主动募股五万两,这个示人以软肋的举动才算是让林如海稍微放心了。
从现在冯紫英的表现来看,他太完美了,这不是好事,甚至很危险。
而其前期走得太顺,也会是越来越多的人有意无意的给他设置障碍,甚至打压排挤他。
好在他现在的品轶不算太高,从六品,只是这年龄却又太过刺眼。
“叔父,您觉得小侄这开海事务告一段落之后,是去六部呢,还是下地方呢?”冯紫英也能感觉到林如海话语中蕴含的深意和隐忧,坦然道:“乔师就曾经和小侄提起过,说从六品修撰这个职位太过耀眼,眼下看是好事,但是不宜再效仿,哪怕开海事务再有新功,也宜寻其他赏赐。”
林如海脸上露出一抹欣慰之色,乔应甲这个老狐狸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齐永泰不是看不到,但大概是觉得有他做后盾,不太在意,他在阁老位置上太高,反而难以感受到一些东西了。
而官应震恐怕现在是被开海事务给迷了眼,暂时无暇顾及,但是日后也是肯定能意识到的,唯独这乔应甲冷眼旁观却是最清醒。
“紫英,你自己怎么想呢?”林如海沉吟道。
“小侄也难以抉择。”冯紫英思考了一下,“原来齐师是有意让小侄去吏部,但估计会受一些外部的非议,所以齐师考虑若是可以的话到礼部或者户部皆可,等到在主事一任上打磨两年,再考虑到吏部或者直接走户部,不过小侄倒是觉得若是没有一方府县的任职经历,便难以真实了解当下大周民间疾苦和行政事务,所以还是觉得有必要到地方上去打磨一番,……”
林如海想了一想,冯紫英是去年获翰林院修撰的,按照进士和庶吉士的任职年限和惯例,三年进士观政期满,那么都要有三级上浮。
冯紫英现在就已经是从六品,如果在上浮三级,那就可能直接是正五品官员了,这几乎又要打破大周官场的历史记录了。
“你不愿意留在京里?”林如海微微皱起眉头,“京师易出难进,你可要想明白啊。”
冯紫英笑了笑,“叔父,小侄还年轻,若是一味只想留在京中图安逸,那就没太大意义了。”
林如海想了想也是,对方明年也才十八岁,这要下去打磨两年,以后履历上有这么一笔,那许多事情就要好说得多,至于说入京难对别人也许是,但对他恐怕就不叫个事儿了。
“嗯,既然你打定主意,下地方也不是不可以,但愚叔建议你最好从辅佐做起,莫要一味好高骛远,逞强好胜,地方杂务和这等朝廷大计颇有不同,你虽然天资过人,也要慢慢熟悉适应,尤其是地方士绅势力盘根错节,更需要谨慎应对,……”
林如海的意思也很明白,冯紫英太年轻,地方上不比朝中,你的丰功伟绩放在下边就未必好使了,树立威信十分重要,若是能选一个合适的府担任同知,打磨两年,既能有心思来揣摩地方事务,也能避免承担过大的风险,等到有一定治政经验之后再来考虑其他也不迟。
“小侄明白。”
冯紫英也知道想可以这么想,但是往往有些事情却未必能由得了自己。
这朝中风云变幻,开海事务估计也要持续一两年才能慢慢上正轨,自己估计也还暂时脱不了身,便是回了京师城中,中书科的事儿也得要些时间才能慢慢理顺,官应震这个时候是不可能放自己走人的,届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情形。
尤其是太上皇、义忠亲王和永隆帝之间的这错综复杂关系,冯紫英估计这两三年里会日渐绷紧。
义忠亲王未必会有那么好的耐性,特别是看到局势越拖下去对自己越不利的时候,会不会在这一两年中寻找机会铤而走险,太上皇还能不能控制得住局面,真的很难说。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京师轰动,跟附骥尾
中书科公廨位于内阁公廨外侧的一条横巷,几株大榆树立在巷口,略显萧索。
胡同和隔着一条东长安街的翰林院不一样,中书科和文渊阁是紧密相连的,直线距离也不过就是三十丈。
原来这里不过是一个门可罗雀的清闲所在,但是这一个多两个月来,这里一下子从无人问津变成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去处。
光是看看在这衙门外候着的马车、大轿就能知道这里是今非昔比,健马打着响鼻,轿夫们抄着手,三三两两说着闲话,偶尔遇上几个熟人,吆喝着圈在一块儿显摆几句这几日的风光。
连带着胡同周围都感觉不一样了,麻雀一跃成凤凰了。
官应震走马上任的第一日便彻底整饬了整个中书科,原来的中书舍人们被赶到了这两排平房的一隅,愿来就来,不来最好。
而整个东西厢房都被官应震不断以借调的方式拉来的人给慢慢充实起来了,而且还在不断的壮大。
练国事踏进正厅外边的院子,就听见了官应震低沉浑厚的声音正在说着什么人。
“都想去,去了能干什么?添乱,还是打秋风?做梦!本官还不知道这帮人,成事不行,败事有余,中书科的名声就是这么坏下去的,原来几时见过他们这么积极?现在可好,给他们一间屋子,都能屁颠屁颠儿挤在一块儿,从早到晚都不肯离开,打听到一个消息都能出去卖个好价钱,真是出息!什么叫虎父犬子,这些人就是!”
没敢进门,练国事绕了一圈,看见那边方震孺正在缩头缩脑地往这边打量,赶紧小跑过去。
“孩未兄,今儿个大人怎么了?又谁把他惹到了?”
“还能又谁?还不是那帮中书舍人呗,脸皮可真够厚,不知道从哪里探听到紫英在扬州那边忙不过来,来信要求去人帮忙,这下子一下都忙乎起来了,各种关系都动了起来,听说连方阁老都受不了,给大人递了话,还有忠顺亲王前日也请大人过府一叙,估计是大人没反应过来,去赴了宴,所以场面上有点儿难看吧。”
方震孺也是躲在外边不敢进去,几年青檀书院的生涯,大家都明白几位山长掌院的性子。
齐永泰性格方正刚硬,遇见不对就要批评人,但是鲜有发怒,都是就事论事,也不会牵连人。
官应震做事精细沉稳,善于隐忍,一般事情少有批评人,但是一旦批评人了,那就是要把你批个够,谁要撞上去,也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遇上这等时候,最好的办法是避一避风头,等到对方气消了再去。
“紫英又来信了?”
练国事也有些遗憾,本来自己可以和冯紫英一起南下的,若真是那样,能实实在在做些事情,心情何等愉悦?
现在这科里边虽然也忙得不亦乐乎,但是主要还是建章立制,叠床架屋的活儿,要不就是和户部和工部和兵部那边扯皮斗嘴,划分职责,这等事情,便是来一个秀才举人也能上手,只是这等话练国事也不敢向官应震抱怨。
“那不是怎么地?这都是第三封还是第四封了吧?紫英一个人在扬州肯定累得够呛,又没有能可靠可信的能搭上手的人可用,肯定要抱怨了,之前不是想把君豫你拉去么?”
方震孺也有些羡慕冯紫英和练国事的交情,若非官应震挡了一挡,练国事现在也是在扬州城里和冯紫英一样意气风发了。
现在整个科里边的人都是人心浮动,一个个心浮气躁。
冯紫英信中谈到已经基本敲定了特许金的事情,据说超过总计可能要超过一百万两。
这消息传到户部、内阁和皇上那里,立即引起了一阵震动。
户部那边都不敢相信,认为有些夸大其词了,原本以为有八十万两银子就满足了,没想到多了足足两成多,立即就想要派人南下扬州核实,甚至有意要接手,由他们来具体经办。
这立即引起了中书科这边的警惕。
官应震坚决反对,据说与户部尚书郑继芝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二人从户部公廨吵到内阁那里,互不相让。
两人都是湖广人,甚至是关系密切的同僚,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但这个时候却是半点都不客气,就差吹胡子瞪眼老拳相向了。
“怎么,孩未,你也想去?”练国事笑着道:“你可是南直人,要想去,就得看大人能不能法外开恩了,你和鹿友都难啊。”
官应震已经透露出风声来,肯定会安排有人南下去协助冯紫英,尤其是在面临未来户部和工部都有可能要想插手开海事务的时候,自然要把中书科的基本盘给守好。
好不容易看到冯紫英南下开辟出一片天地,若是被外人给捡了落地桃子,那他官应震就要成罪人了。
不过谁去谁留却是不好安排,但开海事务涉及到江南士绅商贾利益极大,所以以官应震的意思是肯定不会让涉及利益较深的江南士人参与的,以免授人以柄,也避免自己这些学生被卷进去误了前程。
方震孺是寿县人,吴甡是兴化人,都属于南直隶,想要去就难了。
“那也未必。”方震孺不以为然,“大人手底下就咱们几个人,而现在紫英在那边连连求援,一两个人怕是不够,总得要多去两人搭手才是,你是大人助手怕是离不得的,就剩下我和鹿友、梦章、克繇、青菜几个人,我们不去,谁能去?”
方震孺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虽然从户部和工部也过来了几个主事,但是一来不熟悉,二来官应震也还信不过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将这些人放到江南去,要去也只能是自己几个人中去。
“且看大人如何安排吧。”练国事也很希望去一趟扬州,一直呆在翰林院和中书科这等不是动嘴就是动笔的部门里,接触不到外界更多的东西,始终让他觉得有些气闷。
二人正说着,就看见贺逢圣和范景文两人也是缩头缩脑的溜了过来,见二人躲在这里,都是心领神会的一笑。
“梦章,克繇,你们俩也是来躲骂?”练国事笑着问。
“我们可比不得青菜和鹿友头铁,他们俩是想去扬州想疯了,听说昨日大人又收到紫英的来信,说起了东番拓垦之事,而且还谈到了东番靠近澎湖的右岸之地可辟为盐场,能为朝廷谋划百万之银,十年后能为朝廷多征百万石粮食,……”
“什么?!”练国事和方震孺同时震惊出声,“什么时候的事情,不是说只是拓垦东番,要十年方能建功么?怎么又有盐场之事出来了?哪来这一出啊?”
“君豫兄,你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这封信是紫英才用急递传回来的,昨晚大人才收到,彻夜未眠,便去找几位阁老商议,没想到今日一大早便有人得了消息,据说连太上皇那边都惊动了,一大早就有人来,首辅大人昨晚半夜归家都还有人守在府门上呢。”
范景文话语里不无炫耀,“昨晚我和梦章走得晚一点儿,正好赶上了,大人只是随口说了几句,然后就连夜去了首辅大人那里,估计文渊阁昨晚就是灯火通明了,又连夜进了宫,……”
“那大人也没说今日休息一日,这么一大早就来发脾气?”方震孺咂摸着嘴,“不过若真的是一个东番之盐都能为朝廷收获百万银两,那真的是于国于民都是善莫大焉啊。”
“那不是怎么地?兵部柴大人这两日奔走于户部和咱们这边,就是为西疆那边的粮饷一事,没见着他嘴巴皮子都起了几个大泡?那都是急的,户部银库空空如也,军情似火,怎么办?”贺逢圣也是扼腕不已,“也幸亏紫英这封信回来,不过也不知道紫英这信里所说究竟有多少可靠,什么时候能到手,真想一步赶到扬州,了解一下究竟进展如何了。”
练国事是这几个同学中对冯紫英最具信心的,沉稳地道:“紫英素来言不轻发他既然敢说百万银子,那便有百万银子,但就怕拖上三五个月才能有,只怕兵部那边就坐蜡了。”
“还是应该和大人建议,紫英一个人在扬州,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多几个人去帮他,起码一些琐碎细枝末节事儿我们可以做起来,许多事情也能办得更快更好一些。”方震孺也忍不住插话。
几个人心思都一致,眼见得冯紫英在扬州不断扬名立威,自己几个人却还在这里憋屈,实在是难以忍受。
几个人目光都落在练国事身上,饶是练国事沉稳过人,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待会儿咱们就去和大人说说,总不能白白让这等功劳为外人所乘才是。”
“对,紫英做事拍板决策,咱们没啥经验,但起码比别人更知根知底吧?他的心思咱们也更了解,如他所说,执行力总没问题吧?”范景文是最急切的,他是北人,如果要去,他希望最大,“紫英一马当先,咱们跟附骥尾总行吧?”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香饽饽
把一干想要趁机沾点儿荤腥的中书舍人们骂得抱头鼠窜之后,官应震这才吐出一口浊气。
想想这些如蚊蝇一般挥之不去的小人,官应震原本很好的心情就被破坏了许多,但丢开这些烦扰,中书科开局情形之好,还是让官应震十分振奋。
让冯紫英下扬州这一出还是下对了。
之前冯紫英一直希望让练国事跟他一块儿下扬州,练国事甚至主动表示愿意协助冯紫英,甘当副手,但是官应震还是以中书科相当于推倒重来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为由,拒绝了这个意见,把练国事留了下来。
之所以如此,什么需要练国事当助手都是表面原因,官应震知道冯紫英的创造力,不希望他受到约束。
哪怕练国事态度明确的愿意当助手,但是毕竟练国事是冯紫英的师兄,而且还比冯紫英更早成为翰林院修撰,如果练国事提出不同意见,冯紫英多少也要尊重一二,否则难免心生嫌隙,影响二人感情和日后的工作。
练国事的性格官应震是了解的,沉稳大度,应对能力和执行力都很强,但是在开创性和突破性上却稍显不足,应该说和冯紫英是形成了十分默契的互补,但什么时候让他们搭档,却是需要把握好火候。
现在就是时候了。
冯紫英已经在这帮同学们心目中充分树立起了威信,如果说西疆平叛让冯紫英在军务上确立起了自己的话语权,那么这一回开海事务就是让冯紫英充分夯实了在户部、工部这些事务方面的影响力。
一个超过户部最好预计两成的特许金收益,再来一个如神来之笔的东番盐务收入,简直要让整个户部和内阁乃至皇上都欣喜若狂了。
若是冯紫英在信中所言不虚,光凭这两出,冯紫英就算是在江南捅出天大的事情来,朝廷都得要替他兜底。
谁能轻轻松松在一两个月内替朝廷弄回来二百万两银子,那他就该是朝廷的功臣,只要不是造反大逆之罪,朝廷都得要想办法替他掖着。
而冯紫英在信中透露出来的种种信息应该还不止于此,这才是让内阁诸公和官应震心动不已的,要知道这开海债券还没提到呢,再不济五十万两总该还有吧?
银庄的事情,官应震暂时没考虑,毕竟那是募股放贷,朝廷现在需要的是白花花实打实拿来就能用的银子,开海债券虽然也名义上是借贷,但是那是以海税为抵押的,实在不济市舶司那边把每年海税收入交给这些商人,丰俭由人,但这笔债券所得却是朝廷实打实的收入。
如此丰厚的收入却能让冯紫英在一两个月时间里办下来一个大概,简直比朝廷以前搞那种捐输快捷十倍不说,而且还没有种种后遗症,这份功绩足以让冯紫英傲立于此科进士们的榜首了。
便是练国事、杨嗣昌、黄尊素这些从不服人的学子,也一样得承认冯紫英已经领先于他们一个台阶了。
现在再让练国事、范景文他们去扬州帮衬冯紫英,他们也就能自觉摆正态度,听从冯紫英的安排了,而且这一两个月里冯紫英也应该把相关事务梳理出一个大概来,也正好这些同学们去能够协助来处理。
想到这里官应震就心情大畅,之前遭遇的种种烦扰带来的不爽都消散了许多。
不过消散了许多不代表就没有了,连已经隐身许久的太上皇都忍不住派人来插手,这让官应震很是愤懑。
但愤懑归愤懑,就在庙堂里挣扎奔波的官应震自然很清楚这一位的能耐,隐忍是基本能力,他还没有资格直接和太上皇对上。
如果不想自己的户部右侍郎兼掌中书科事的官途就此终结,他还得要和颜悦色的陪着对方周旋,便是叶向高和齐永泰都很隐晦的提醒他便要触怒对方。
看来东番盐务的确让很多人都眼红了,但东番拓垦却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多看一眼,想到这里官应震也忍不住摇头。
看见练国事、方震孺几人鱼贯而入,官应震自然知晓这几个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还得要好好敲打一下这帮家伙,让他们先把傲气给打掉,去了下边做事,就没有在中书科里那么随意了,一言一行代表朝廷,莫要失了朝廷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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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恪兴冲冲地冲入户部公廨时,郑继芝忙不迭地想要躲出去,只是却哪里来得及。
被柴恪堵在了屋里,郑继芝索性就装死,闭着眼睛坐在官帽椅里一言不发,听凭柴恪在那里滔滔不绝。
“伯孝兄,你今个儿就是在这里装一天,我也得陪着,别以为用这般模样就想蒙混过关,这户部银库的银子不是你郑继芝一个人的,也不是你户部一家的,这是朝廷的,甭以为掌着钱袋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郑继芝忍不住了,睁开眼,“子舒,说话客气一些,莫要凭空污人清白,我郑伯孝仰不负天,俯不怍人,你这般毁人清誉,未免太过了吧?那是朝廷的银子,可是光凭冯紫英两封信,你就要户部马上替你分派,天下有这样的事情么?你就不怕江南那边儿突然有个闪失,届时你兵部对西疆那边失言,惹来事端?”
“哼,伯孝兄,你少用这等语言来推诿我,江南那边银子能不能准时回来我心里有数,你只需要户部这边替我安排好,我还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等缓兵之计少用在我身上来,李三才那里要用钱,我这里就不用了?别以为昨儿个李三才登你府上我不知道,……”
郑继芝也是大怒,这京师城里真的是没秘密可言了,这龙禁尉在自己府里有眼线他当然知道,他无所谓,但是柴恪是怎么知道李三才登了自己门?
“子舒,你该知道漕运不可不保,高家堰那边已经到了必须要整修的时候了,另外这几年黄河几乎年年决口,若是再不修,李三才担心要出大乱子了。”郑继芝神色严肃,“这也是进卿、乘风他们的一致意见,不是我一人如此态度。”
“那西疆粮饷补给就是不补了?”柴恪脸色也阴了下来,语气也不再客气。
“不是不补,而是要暂时缓一下,漕运和黄河不趁着现在枯水期修缮,再拖两个月雨季来了,就来不及了。”郑继芝叹了一口气。
“我何尝不知道西疆那边也难,但是馍馍就这么大一块,就看紫英那边的银子能不能尽快到位吧,你不是对冯紫英信任有加么?没准儿他还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惊喜呢,官东鲜前几日里来和我吵闹,我不就是想派一二吏员去帮一下冯紫英,他就像母鸡护崽子一样,总觉得户部要分他中书科的权力了,那行,你去催催官东鲜,只要银子能马上回来,我自然替你安排。”
柴恪被堵得哑口无言,但他也知道人家说得是正理儿,现在是枯水期,不赶紧动起来,雨季来了,一旦黄河决口,那又是天大的麻烦。
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自己是兵部侍郎,当然管不到工部的事儿,李三才的死活也与他无关。
这西疆的补给上不去,沙州和哈密就要出问题,这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那边王子腾和牛继宗还成日里找张景秋吵闹,要求加快宣大那边的补给保障,登莱的船行建设,想到这些柴恪都大为头疼。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银子,都盯着这银子,可哪里变得出那么多银子来?
冯紫英恐怕都不知道他那里银子还没谈妥,这朝廷里早已经就瓜分殆尽,甚至还不够了吧?
看样子还得要去找一下子官应震,算来算去,郑继芝,自己,加上官应震,都是湖广人,现在却弄得像个乌眼鸡一样互不相让,也不怕外人笑话。
想到这里,柴恪便按下心思,径自出门奔中书科公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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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看样子还得要靠自己,张景秋现在一门心思顾着辽东,李成梁现在撂挑子了,谁去接任现在都还没有一个人选,内阁那边也是焦头烂额,如果内阁和户部不拿出一个妥善的应对来,估计谁都不愿意去辽东了。”
王子腾好整以暇的靠坐在椅中,悠闲自得地抿了一口茶。
“哼,子腾兄,你倒是自在啊,我这边可等不起,蓟辽总督谁愿去谁去,那些文官们不是一个个自视甚高么?那他们去呗,看看这边地是不是那么好守,仗是不是靠嘴皮子就能打赢的?反正我不去,宣大这边都是一副烂摊子,子腾兄,你可真的是不厚道啊。”
牛继宗脸色阴沉得吓人,但王子腾却不在乎。
“继宗兄,别那么说,我从京营到宣大就那样,指望我一两年就能把宣大那么多窟窿补上,我没那么大本事,再说了,宁夏叛乱,山西和大同两镇都出了兵,这窟窿不该算到我头上吧?你该去找柴恪才对,他不是右侍郎兼三边总督么?这是再替他打仗啊。”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密谋
王子腾的振振有词让牛继宗更是恼怒,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有一定道理。
山西和大同两镇平叛胜利,粮饷尚欠,奖励未到,这下边已经开始闹起来了,他这个宣大总督当时不在位,立功没他份儿,现在去讨要粮饷奖励却成了他肩上的责任,这份委屈哪里说理去?
“子腾兄,咱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去登莱也不好过吧?”牛继宗阴沉沉地道:“一个空架子的总督府,有什么?银子不到位,你能干啥?水师舰队,说得简单,谁来替你建?水师的人呢?张景秋给你纸上画饼,空口许愿,什么时候能落到实处?没有银子,一切都是空谈。”
“继宗兄,登莱当然不好过,但奈何我们有其他选择么?”王子腾冷笑,“太上皇现在和皇上究竟怎么样,咱们都是雾里看花,看不明白了,不过义忠亲王那边儿,你我敢轻易去押注么?”
见王子腾挑明,牛继宗也脸色冷峻:“那你怎么考虑的?”
“简单,咱们看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京营那边,既然太上皇把你我都挪了出来,我想以他老人家的老谋深算,不会算不到有些东西,陈继先会站在哪一边儿,不是你我能猜得到的,但不管如何,咱们得把自己的事儿给办好,你说是不是?宣府兵你得抓牢了,我么,登莱到德州这一线我自然也要好生梳理一下,至于水师舰队,呵呵,那是哪年的事情了?但银子总得要给我吧?”
牛继宗心中一凛,原来这厮是打的这个主意,难怪跳得这么起劲儿,不过这厮的话倒是有些道理,不抓牢手底下的兵,你就想待价而沽都没资格。
“别把张景秋想得那么简单,我们能琢磨到的事儿,他也一样能想到,他现在不就是找各种理由来推诿我们俩的需求么?辽东,西疆,没准儿你看吧,冯唐若是接替三边总督,肯定也会加入进来,而且有柴恪的支持,又得要骑在我们头上了。”王子腾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那咱们得抓紧了。”牛继宗见王子腾不想谈太上皇的事儿,他也一样。
太上皇心思现在是越发猜不透了,而且现在深居浅出,不太愿意见外人,可义忠亲王却是越发活跃,而且太妃似乎也时不时被卷进来,弄得大家都有些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皇上那边却是按兵不动冷眼旁观,让一帮人现在心里都是忐忑不安。
“唔,还是那句老话,得把银子抓到手,咱们许多事情才能做下去,才能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王子腾冷哼了一声,“张景秋大话说了一箩筐,只要户部那边有银子,肯定优先考虑我们,郑继芝这个老东西油盐不进,一推三千里,就是没银子,……”
“冯紫英不是去江南大有收获么?”牛继宗搓揉着下颌,目光微动,“户部现在是耍赖,到处都要钱,户部觉得兵部这个窟窿一时间填补不起,所以干脆就要破罐子破摔,没准儿就成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谁闹腾得起就给点儿糊弄着,工部李三才那边据说是叶向高亲自打了招呼,齐永泰也大力支持,郑继芝承诺江南银子一回来,先要拨付八十万两解决漕运修补和黄河大堤,……”
“八十万两?”王子腾忍不住咧了一下嘴,“郑继芝这头老狗可真的是舍得啊,我找他两次,连二十万两都没答应,说顶多等到银子回来,先拨付十万两。”
“京营里边也闹得起,仇士本的神枢营据说皇上亲自给郑继芝发了话,也要先解决十万两,……”牛继宗淡淡地道:“五军营那边还没动静,但听说太上皇直接安排内侍找了叶向高和官应震,……”
王子腾悚然一惊,“这不合规矩吧?皇上那边……”
“哼哼,这年头不合规矩的事儿还少了?”牛继宗不屑一顾,“五军营才是太上皇的心头肉啊,可是陈继先怎么想呢?皇上又怎么想呢?”
京营三大营,五军营是绝对主力,但是神枢营和神机营也不弱,现在京营节度使空悬,陈道先以五军营大将暂代掌京营事务,但是陈道先能不能驾驭控制得住神枢营和神机营真的不好说。
起码神枢营执掌营务的左副将仇士本是绝对不会听从陈道先的,恐怕除了皇上,他谁的话都不会听,尤其是和这帮武勋们更是早就恩断义绝,否则皇上也不会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来。
王子腾沉吟不语。
这京师城内外的局面是扑朔迷离,连他这个自认为是能看清楚许多的人现在都有些迷离了。
京营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但是现在经历了牛继宗和陈道先之后,自己还能控制影响多少,王子腾觉得恐怕自己原来的把握也要打个折扣了。
甩了甩头,王子腾抛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继宗兄,咱们两边都有着内阁的钧旨,本来就该拿,没银子的时候张景秋和郑继芝可以糊弄咱们,但若是让我们抓住真凭实据,那多少也得给咱们匀点儿,我有消息,冯紫英在江南那边收获不小,我们把官应震盯牢,一旦有眉目,就得要先下手为强了。”
“江南那边冯紫英真的收获很大?”牛继宗精神一振,脸色也少有的转晴,“消息可靠?”
“可靠。”王子腾点点头,“东番盐务据说收入就要过百万,但具体情况如何,却无人知晓,只有冯紫英一人才清楚,就连那封信官应震视若拱璧,只有内阁几位和皇上才知道一二,连郑继芝和张景秋都只知道此事,具体情况却不知道。”
牛继宗咂了咂嘴,饶有深意地道:“子腾兄,冯紫英不是和贾家过从甚密么?就没有考虑联姻?他现在可是红得发紫,但也的确有能耐,若是能拉入咱们阵营,……”
“哼,继宗兄何不招其为婿?”王子腾哼了一声,“贾家哪里还有合适女儿?”
“可惜,可惜,……”牛继宗皮笑肉不笑地道:“恩侯和存周不是都有庶出女儿么?贾敬不是也有一女,嫁一个与其为妾,也未尝不可吧?”
王子腾微微色变,“那如何能行?岂不是有辱门风?贾家好歹也是国公之家,大姑娘还是贵妃,……”
“子腾,你我二人在这里就不用说些无用之话了,庶出女而已,若是我有年龄合适的庶出女,也愿意嫁给他为妾,石家不也让自己嫡出女嫁给云光庶出子为妻么?”
牛继宗仍然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架势,“贾家江河日下,除非那位贤德妃替皇上生下儿子,否则……,恩侯和存周也是鼠目寸光,居然让一个嫡女进宫,既然与冯家关系甚好,为何不趁势与冯家联姻?”
王子腾心里也被扎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奈何自己这位妹夫眼光短浅,早不早就让元春进宫当了女史。
那也就罢了,自己本来希望他能让元春出宫,结果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就被太妃给召进了仁寿宫,再后来就变成了凤藻宫的贤德妃,一切休提。
见王子腾不吭声,牛继宗也不再多说。
他也只是顺口提起而已。
再说了,这贾家的事情,终归还是要贾家自己来操心,王子腾固然对贾家影响力很大,但是也不可能事事越俎代庖。
而且说实话,贾家好歹是国公之后,女儿却给人当妾,名声实在有些不好听,贾家还没有沦落到那种程度,他先前说自己庶女愿意嫁给人为妾,那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不过冯紫英那边的确可以再联络一下,我估计近期此子怕是要回京的,到时候不妨见一见。”王子腾想了一想之后才道。
“哼,子腾,只怕他未必愿意再见你我了。”牛继宗是个悲观主义者,凡事都往糟糕的一面考虑,“他在京中还未去江南之前,据说无数人想要投贴一见,都被他拒之门外,甚至不少人开出大价钱,只为见一面说句话,但都未能如愿,这小子别看人年轻,但是却深得齐永泰、乔应甲之风啊,谨慎得紧啊。”
“他避嫌避不到你我头上来吧?”王子腾还是很有信心的,“好歹当年他中举人时,还是我替他张罗的道谢酒宴呢,再说了,我们要见他一面,也不图其他,都是为公事儿,就算是龙禁尉知晓也不怕,……”
“子腾,说是这么说,但你没注意到这位现在被京中好事者称之为‘小冯修撰’的,现在正在竭力和咱们武勋撇清么?”牛继宗脸色冷淡,“他现在可是一心要当纯臣文臣,武勋出身反倒成了他的累赘了。”
牛继宗这一句话就让王子腾脸色难看了许多,良久不语,但最终还是摇头:“也未必,此一时彼一时,若是真的心有鸿鹄之志,那就不会囿于这点儿胸襟眼光才对。”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打肿脸充胖子
“如海和琏儿回信了?”贾政表情阴晴不定,看着自己兄长。
“嗯,都回信了。”贾赦的表情也很微妙,似乎是有些心事,但最终还是把信递给了贾政。
贾政从兄长的神色表情看不出什么,不太像满意和高兴,但是要说恼怒不满好像也不是。
接过信,贾政一览而过,最终放下,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妹婿还是靠得住的,明知道这银子恐怕是有借无还,但还是慨然允诺借给十五万两银子,但是也说了要稍等,正在处理苏州和扬州的宅子和铺子,力争一个月后把银子送回来。
对自己这个妹婿贾政一直是很满意的,无论哪方面来说,林如海都对得起贾家,而且贾家说实话也没有在其他更多方面榜上林如海的忙。
当然,林家肯定不止这点儿家当,但是那毕竟是人家林家的家产,林黛玉还未嫁人,林如海现在身体状况不佳,肯定也要为黛玉考虑后续的婚事和嫁妆问题。
“如海还是不错,十五万两银子,……”干咳了一声,贾政估计自己兄长恐怕不太满意,讪讪地先替林如海解释道。
“嗯,如海也算不错了,几年巡盐御史就弄了这么多银子,估摸着还要替林丫头留点儿嫁妆吧?”贾赦表情寡淡地道,“不过,二弟,这下子银子就差得有点儿远了,原本以为最起码林家能给咱们借二三十万两银子,现在只有一半,甄家那边百般推诿,好说歹说才答应给五万,还差我们十万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我们?”
这才是摆在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虽然元春来信中什么都没提,但是阖府上下都清楚,这园子必须要建,而且不能比那吴家、周家差。
这关系到贵妃娘娘的脸面,也是贾家能否在皇上那里挣回面子的最好表现,拉债欠账都得要建,而现在时间很紧,明年元宵贵妃娘娘就要省亲,只有一年时间不到,马上就得要动起来。
“大哥,时间这么紧,恐怕咱们还得赶紧才行,府里边公中银子恐怕只能暂时先挪着先动起来,如海那十五万两他说了一个月后送回来就肯定能送回来,甄家那边五万两,公中出五万两,起码还差十五万两。”贾政捻着颌下胡须,满脸难色,“要不只有到北静王那里去借点儿了。”
贾赦冷笑,“北静王怎么可能借给我们多少?五万两顶天了,别看他成日里披红挂彩故作风光,那也是虚的,我听说谁要娶水溶的妹妹,聘礼都要五万两,这和卖人有什么区别?”
贾政也知道北静王那边也不容易,这蛇大窟窿大,王爷府上迎来送往都得要讲规格,一年这等人情银子估计都不下一两万两,这等情形贾府也一样是深有体会。
“若是北静王那里能借五万两,就只差十万两了,还能到哪里去借?”贾政苦苦思索,陡然想起了一个人,抬起目光,“冯家那边……”
“恐怕没戏,琏儿在信中说,冯家大郎奉命筹办海通银庄,本打算邀约咱们入股的,说忠顺王都入股了八万两,冯家也是把家里老底儿都腾干净了,凑足了六万两银子入股,……”
贾赦的表情有些奇异,甚至连说话语气都有些古怪,只不过贾政心思都被话题吸引了过去,“啊?入股银庄?六万两?忠顺王爷入股了八万两?”
“嗯,这等情形下,冯家哪里还有银子来借给我们?”贾赦表情慢慢恢复正常,语气却是越发阴柔,“二弟,你说能不能去薛家和王家借点儿银子?这大姑娘风光了,有了排面,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贾政心中咯噔一声,自己兄长这是要打算打薛家的主意了。
贾史王薛,四大家,名义上都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那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
史家现在保龄侯和忠靖侯两位都是一毛不拔的货色,和贾家关系也不算好,如果不是看在老太太面上,贾家兄弟根本就不愿意和史家那边打交道,而且史家现在也是一副落魄模样,一门两侯,看看对自家侄女的穿戴打扮就能知道多么刻薄。
王家那边,自己那位内兄是那么好说话的?就算是大姑娘的事情关系到大家,对王家也有好处,但是你能借到多少,一二万两银子估计也就顶天了,还得要看王子腾心情。
自己兄长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王家不过是顺带提起,分明就是冲着薛家来的。
孤儿寡母,又借住在贾家里,大人大面开一个口,你还能不奉上十万八万?
你连那大观楼一个戏园子都能投几万两银子进去,这大姑娘封贵妃要回来省亲,多大的事儿,难道不该帮着撑撑场面?
贾家荣耀了,薛家自然也能沾光。
贾赦的心思,贾政基本上都能猜到大半,几十年的兄弟,他还能不了解自家兄长的心思,惯会欺软怕恶。
“大哥,内兄那边我倒是可以去说说,内兄也一直很关心大姑娘的事情,不过薛家那边,孤儿寡母的,现在从金陵到京师城,也不容易。”贾政皱着眉头,有些为难,“这话传出去,不好听啊。”
“有什么不好听?大观楼那戏园子,薛文龙那等蠢人都敢砸几万两银子进去,难道说大姑娘封贵妃回来省亲,还当不起一个大观楼不成?还是担心我们贾家还不起他们家那几万两银子?”贾赦气势汹汹地道:“你和弟妹若是不好开口,便由我去说,这等事情总归是要去挑开的,十万两银子,咱们打借条,五年之内还清楚。”
听得自己兄长一开口就是十万两银子,贾政更是忍不住摇头:“兄长,切莫如此,若是被人家一口拒绝,那便难堪了,十万两对薛家现在恐怕是不可承受之重了,若是两三万两到还能商量一番。”
“两三万两?打发叫花子么?”贾赦越发不满,“那薛文龙每月的花销都是成百上千两吧?怎地借给我们贾家就局促寒酸起来了?”
这件事情上贾政不能让自己兄长如此乱来,他劝道:“兄长,不如这样,薛家那边好好说说,看能不能借五万两,另外我想办法在我内兄那里去周转一些,若是还不够,那便想办法在公中里再挪一些出来,暂时应急用着,日后再说,……”
“二弟,公中银子怕是不够了,若是要这般,怕是要把老太太屋里一些东西让鸳鸯弄出来,……”贾赦一双尿泡眼里闪动着光芒,“你去和鸳鸯说,那边抵押我去办,……”
回到自己屋里,贾赦又从箱子里把贾琏另外一封信拿出来,重新再细细读了一遍。
信中贾琏也说到了冯家现在怕是没有钱外借了,另外也说到林如海和冯紫英分别借给他了五千两银子,凑成一万两入股海通银庄,这才是最让贾赦感兴趣的。
林如海倒是一个知趣的,居然还能拿出五千两来借给琏儿,冯家大郎也如此大方,琏儿这小子这个朋友没叫错,好事儿都能想到他,贾赦很满意,对冯紫英的印象顿时大为改观。
邢氏回到屋里时,便看见老爷拿着信满脸笑容,赶紧上前,“老爷为何如此高兴?”
“琏儿来了信,嗯,林家那边答应借十五万两,……”贾赦不太在意。
这修园子的钱哪里来是老二该想办法,但是修园子的事情,倒是要想办法抓住,起码要揽下来一块儿,这等都知道是能好生吃一嘴肉的,当然不能二房那边一下子都给弄走了。
“才十五万两,不是说林家这几年当巡盐御史起码弄了三五十万银子么?怎地才借十五万?”邢氏也有些不解,“那林如海莫不是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那也正常,人家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呢。”贾赦不耐烦了,“少管这些闲事儿,就算是多借一二十万,难道还能轮到你头上来不成?”
“那老爷的意思是……?”邢氏唬了一跳,她是最怕自己丈夫的,啥事儿都是听贾赦的。
“修园子这事儿,咱们不能让二房独占,你没事儿去老太太那边看着点儿,我那个弟妹是不怎么管事儿的,多半是要交给凤丫头来,几十万两银子的营生,断不能让凤丫头一个人独吞,……”贾赦咬牙切齿,,“那是个养不家的狼,所以这桩事情,你必须要抓起来,不能让凤辣子在这事儿上得势。”
“是,不过这事儿妾身怕是也未必经管得过来,正好妾身那不成器的兄长想要从苏州来谋个营生,若是他能来京里,许多事情便可吩咐他去做,也要方便许多。”一边观察着贾赦神色,看对方气色还行,邢氏也大胆起来,“还有我那外甥女,据说也是一个精明之人,远胜于我那个兄长,倒也可以来帮我一把。”
贾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此事马上要动起来,你须得要盯紧了,好不容易等到这样一桩生意,定要挣个钵满盆肥。”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接战
不来则不来,一来就来四个,冯紫英受到来信时已经能感受到了来自朝廷不一般的重视程度。
练国事带队,范景文、贺逢圣、吴甡跟随而来。
他们一行来得很快,几乎是冯紫英第三封信到的第三天,就开始启程南下了。
看完来信,冯紫英也觉得挺有意思。
来的四个人中,练国事和范景文是北方士子,而贺逢圣是湖广士子,吴甡则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士人,合理搭配,谁也说不上个什么,唯一要遭人诟病的估计就是全部清一色的青檀书院弟子,但很显然官应震对此不予理睬。
放下信,冯紫英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汪文言和吴耀青,“我有几位同学兼同僚几天后会来帮我们,这样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是心中一动,同学兼同僚,那基本上都是进士出身了。
“不用太紧张,他们基本上都没怎么接触过下边这些具体事务,来的目的主要是熟悉锻炼,当然他们的身份也的确能压压场子,但论实际操作能力,可能比你们要差得远。”
汪文言笑了起来,“大人这些同学都是清一色进士,能力肯定都是有的,也就是一个适应过程而已,……”
“不一样,他们的工作范围和方式是和你们不一样的,许多具体的事情,他们还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和学习者,这一点他们来我都需要向他们明确,不要轻易下结论,而需要更多的观察了解和探讨。”
冯紫英不会轻易对自己这帮同学委以重任或者信任有加,或许他们的心态和热情是好的,但是要做好这些事情,他们还欠缺太多,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积极态度,嗯,还有身份。
“大人放心,我们明白怎么做。”汪文言吏员出身,很清楚自己这位新东家的意思,这几位新来者应该更多的是来寻求一种锻炼磨砺,当然也算是一种镀金,如此辉煌的成果,只要是参与者回去之后难免都能获得一份不薄的成绩。
“嗯,他们还要几天才能到,但这边我们的事情不能停,而且我也得先替他们把有些事情铺排好,等他们到了熟悉一段时间,我可能还要回京一趟。”
官应震在信中也专门提到了这一点,要求他在安排好这边事务之后尽快返回京师,就东番事务向内阁和皇上进行一个全面汇报。
这也是冯紫英想要达到的目的。
东番盐务是一个诱饵,当然地却是一块很肥美的诱饵,但是整个东番的全面拓垦才是目标。
东番岛上如果能够好生加以拓垦,短期内,也就是十年间,吸纳三五十万无地流民是轻而易举的,三五十年里甚至可能达到一份内地府的级数,百万人口也是轻而易举。
更为关键的是控制了东番,未来无论是南下南洋吕宋、苏禄,还是向北控制琉球和影响朝鲜、日本,都要便捷许多,而东番良好的气候和丰富的物产也足以让这一岛之地成为真正的宝岛。
“大人要回京?”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有些意外。
“文言,耀青,你不会以为这里就真的是一个正式衙门,我就真的是衙门主事者了吧?”冯紫英笑了起来,“我只是中书科派出来临时先遣队,先来把这项事情做起来,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揽在手中,那既不可能,也不符合朝廷规制,许多重大事情连中书科都不能做决定,还需要向皇上和内阁汇报才能拍板,像东番这桩事儿,肯定就要回去汇报,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开海举债的事情我先开一个头,接下来可以让我几位同学来接触慢慢接手,至于银庄的事情,还得要我来负责,……”
冯紫英也早就考虑过了,东番事务也好,开海债券也好,特许金也好,这些都可以慢慢交出去,但银庄的事情,他必须要抓住。
即便是日后要找人来接手,也必须要是一个绝对可信的。
练国事也好,范景文也好,贺逢圣也好,都还需要考察。
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把这些都捏在手里,官应震一次性派出这么多人南下,很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先前没有觉察到会有如此显赫的成绩以及带来的权力,那么现在自然就要牢牢抓住了,这也很正常,符合预期。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忍不住咧嘴一笑,看来名利二字,谁也逃不掉,连官应震这等谦谦君子也一样,嗯,齐师和乔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人,按照您的要求,八户十二家的代表都到了。”
“都到了?”冯紫英嘴角微微翘起,前期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势也造得够足了,现在就等这一波了。
“嗯,基本上都到了,都是按照您的要求,要么是家主,要么是在家中能做决策的,只有极个别托病未到。”汪文言犹豫了一下。
“托病未到?”冯紫英没有理睬汪文言的犹豫神色,眼睛微微眯缝起,一抹冷意让汪文言都觉得刺骨,“也许这八户十二家数量实在太多了一些,嗯,去请龙禁尉的苏大人过来吧,我先和他谈一谈。”
满满一屋的盐商们和上一次海商们聚集的气氛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上一次是诚惶诚恐,毕竟海商们的特许资格都掌握在中书科手上,没有谁想被淘汰出局,而这一次却不一样。
盐商们的背后的实力和背景都远非海商们能比。
如果说海商们在资本实力上与盐商们相差甚远,在背景上则是更多局限于地方上,更多的是依靠地方官府或者自身家族中的一些人脉来体现,而这些盐商就真的是百年积累,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地方官员而是直接要通天了,而且几乎都是利益纠缠,而非表面的情分了。
就凭这后边一点,盐商都都有这个资格傲视。
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关键点。
开海债券这是中书科的事儿,不是运盐使司衙门的事儿。
哪怕你和巡盐御史关系再好,甚至可能要成为御史大人乘龙快婿,那又如何?
且不说这层关系不可能拿上台面来说,而且谁不知道林大人现在病入膏肓,已经是数日子的人了,甚至已经有传言朝廷已经确定了新的巡盐御史,即将赴任了。
这等情形下,你一个即将谢幕的巡盐御史的准女婿,能威吓得了谁?
当然,你是朝廷官员,开海之略也的确是朝廷大计,中书科掌握开海大权,关系整个江南利益,江南士绅都瞩目仰望,谁都会给你几分薄面,场面上的尊重肯定要到位,甚至你提一些要求想法,只要不过分,大家也都会附从。
但你要明白,这有底线,不能过分,这可不是我们盐商的本份儿事儿。
给你是情分,不给你是本分。
起码冯紫英在环视着这座下一干盐商们时,是从这些盐商们表面谦恭客气背后收获了不少这样的感觉。
这二十家盐商,每一家都曾经是接过驾的,甚至有好几家接过两次三次甚至四次驾。
太上皇南下畅游江南时,在扬州在金陵在杭州在苏州,都曾经在他们这家或者那家的别苑园林里逗留过,甚至还题诗作画,留下了墨宝。
虽然这些盐商们冯紫英大多都没见过,但是这么久来,有汪文言和吴耀青的反复介绍灌输,对这些盐商们他已经不陌生了,甚至他可以很熟练的把八户十二家的姓甚名谁籍贯家庭成员说得一清二楚,甚至对某些隐秘也一样了然于胸。
不过这不是冯紫英想要的东西。
这些人是盐商,不是其他群体,对其他有效的手段,对这些人未必合适。
杀鸡吓猴,那也得区分鸡和猴,刀如果捅到了猴的身上,兴许没能杀死猴,却有可能溅自己一身血。
比起海商们来,盐商们知情达意观风辨色的能力的确要强得多,起码在明面上就要做得漂亮得多。
冯紫英刚一踏入花厅里,盐商们无论老少,都早早起身作揖行礼,而且各个毕恭毕敬,脸上温和谦卑的笑容,让你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冯紫英意识到这桩事儿恐怕不好办了。
难怪先前龙禁尉在南直隶的这一位苏千户在听闻自己介绍盐商的情况时一直皱眉不语,一直到自己说完,都没有明确表态,只说需要根据情况来决定。
这是委婉的托词,冯紫英有一定心理准备,但是这是在卢嵩有明确指令给这一位的前提下,依然如此暧昧,就不能不让人心惊了。
百年盘踞,若是能随意被人掀翻,这些盐商也就不配坐在这里了,但是要实现自己的目标,要完成上边的任务,冯紫英同样知道,有些人就必须要灰飞烟灭。
有些时候,你身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原罪,至于其他理由,可以找出一百条来。
”诸位,能在这里见到大家,本官甚为喜悦,……,可能大家对我不太熟悉了解,或者知晓其人,但是却不知道本官此番南来的目的,……,嗯,甚至很多人都会疑惑怎么就找到我们头上了,是不是朝廷又要搞什么捐输摊派了,……”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节 我有三策
虽然对这等俗套的开头已经习惯了,但是面对这几乎算得上是整个大周最富豪的一群人,冯紫英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感悟。
八户十二家,随便任何一家家资都是百万以上,虽然不敢说随便哪家都能轻松拿出百万现银,但是论整体资产,百万绝对只是最起码的基数,应该说大部分都在三四百万以上,不敢和清代十三行的伍家相比,但是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顶尖一撮人了。
只要他们愿意,每家每户凑上五十万两白银那都是毫无问题,像顶尖那几家,拿出百万现银也不是难事。
也就是说如果遇上一个杀鸡取卵心狠手辣的皇帝,真要把这一拨盐商一网打尽,抄家灭族竭泽而渔,那么收罗五千万两银子不是问题。
当然这也是臆想而已,没有哪位皇帝会有如此举措,这些盐商们也都和江南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做只会遭遇来自士绅阶层的强烈反击,除非你能像前世中李自成入北京一样无视官宦士绅进行拷掠。
而这对于一个王朝政权来说,其冲击和影响只能是得不偿失。
每个阶层群体的存在自都是有其道理的,想要简单的破坏这一规则都只会带来反作用,但如果只是针对其中个别人,那另当别论。
“……,本官在这里首先要澄清一点,朝廷绝无强行摊派捐输之意,诸位也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
冯紫英其实很清楚这等话很难让这些久经风浪的商人们相信,他们更信奉银子放在自己地窖里,或者变成自家田产宅子才是最稳当的,但他却不得不走这样一个程序。
礼仪做到,至于说信不信,愿意不愿意,那就要看自己后续的本事了。
几个盐商中的头面人物仍然是笑意盈面,连连点头,但是都在不动声色地探询着周围伙伴们眼底中的疑问,这一位究竟意欲何为?
打秋风?可以理解,那就赶紧划出道来,有心理准备的。
不是摊派捐输前期造势干什么?
各种花式造势,朝廷能为商人着想,为商人谋利,那不成了狼不吃肉狗不吃屎了?
什么银庄募股和开海债券,盐商们心里都透亮。
这中书科虽然不是新成立的衙门,但是却被赋予了全新的职能,这那边刚一开张,你这位推出开海之略的小冯修撰就直奔扬州而来,而且就还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比邻而居,这太明显了吧?
不是冲着我们盐商而来,还能是冲着扬州的药材商人或者南货商人来不成?
见一干商人们仍然是面色谦和,笑容可掬,面对自己的话语,仍然是点头不断,一副拥护支持的模样,但冯紫英知道自己的忽悠并未能成功,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诸位,本官也知道在座诸位仰慕朝廷教化,昔日太上皇六下江南,诸公诚意可嘉,朝廷也是颇为欣慰,本官来之前,皇上曾亲自召见下官,勉励了一番,说江南士绅素来忠君爱国,……”
冯紫英语气慢慢变冷,但是话语里却还百般夸赞。
“诸位为我们江南胜境作出了莫大的贡献,比如扬州八景,还有那秦淮风月,苏杭胜景,本官也是太年轻未能有机会一睹当年太上皇南游时诸般盛世华章,实在是遗憾,不过本官也还是能从一些江南民间传奇传记中一睹风采,……”
整个堂中气氛慢慢冷了下来,有的人开始脊背渗汗,有的人低垂目光,瑟缩不安,有的人则是故作镇静,端茶细品,……
汪文言都是禁不住脊背上冒冷汗,这一干人都是可以通天的,这位小冯修撰的话兴许明日就能急递传入京中去的。
谁还能不明白你这番话的意思么?
太上皇六下江南你这干人都是一个个群情振奋,踊跃奉献,现在新皇遇到难处,朝廷正经大事儿,你们却想要打发叫花子么?
冯紫英没有理睬一干人的表情神色,他也很清楚,光凭这番话顶多能让这帮人有所警惕,但要让他们低头按照自己的意图来,还没那么简单,这些人也不会轻易就乖乖入彀。
“本官知道诸位都是累世以经营盐业为生,可能对其他营生不太了解,文言,你和在座诸位也很熟悉了,把你从林大人那里借过来,也就是要借重你,把本官此番南来的两件大事儿好好给诸位解读一番,莫要把朝廷的一番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面对冯紫英轻描淡写的甩锅,汪文言也是假作面带苦涩,只能勉强点头的模样,“呃,冯大人,您这南下的事儿,其实在下也不是很了解,也就是听你说过几回,内里许多细微之处在下也只了解一个大略,……”
“行了,文言,林大人都把你暂借与本官,你跟着本官也有一段时间了,相比这开海债券和银庄之事你也明白好坏,和诸位说一说,知晓来龙去脉,也能让他们明白这不是摊派捐输,……”
假作推托不了,汪文言也就只能从开海债券开始讲起走,把朝廷发行开海债券的目的意图,抵押物,以及履行方式等等一一介绍,然后又在把银庄成立的目的意义,以及运作模式也一一细说。
应该说汪文言的叙述要比冯紫英的效果更好,毕竟是熟悉之人,多年盐务上打交道,再怎么也要给几分面子,而且纵然林如海命不久矣,但是县官不如现管,现在还掌握着大家的命脉。
等到汪文言把所有盐商一一送走回到冯紫英书房时,冯紫英这才笑着道:“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妙?”
“大人不是有准备么?若是三五万两银子,不需要大人出面,文言就能替他们答应下来,不管是购买开海债券还是入股银庄,但大人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他们都是人精,心里明白着呢,所以都不敢轻易表态。”
冯紫英抚摸着下颌,“我的面子这么大?二十家,每家五万两,那也是一百万两银子啊。”
“大人,您也说了,开海债券相当于是朝廷借款,还有利息,而银庄募股是入股,盈利要分红,您还真以为这帮盐商是人傻钱多不成?他们也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在朝廷中打听清楚了许多内幕,这些故弄玄虚的表面姿态瞒不过大人您,但是底细他们也是知晓大概的。”
汪文言的话也击破了冯紫英残存的一些幻想,这帮盐商的门道的确够深够宽,都是些人老成精的角色,既不会轻易被自己吓倒,但也不会和自己撕破脸,甚至他们也早就做好了要接受某些条件的心理准备了,也就是说现在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了。
这大周朝廷里真的是没有一点儿秘密可言,尤其是这等事情,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大堆利益牵扯者,如蛛网一般,略微一动,便能知晓。
只怕这帮人在自己尚未南下时就已经在和他们在朝中的奥援们商量对策了。
“文言,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做?”
冯紫英沉吟着,他也有些犹豫。
杀鸡吓猴也好,杀一儆百也好,不是做不到,但是关键能不能做到利益最大化。
若是做过了头,盐商反噬的力量不能不考虑进来。
若是上边人为了利益丢车保帅,自己这开海之略就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他冯紫英可不是那等苟以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l避趋之的纯臣,在这大周,想当纯臣,既不现实,自己也还没有那份资格,自己也不可能去干这种事情。
“那要看大人怎么想了。”汪文言也知道这是新东家在考验自己了,目光沉静如水,这道题他其实早就在思考了,而且反复思考了许多。
“哦?讲。”
汪文言本来想讲我有三策,上,中,下,但是他不知道这位新东家喜欢不喜欢这等故作狗头军师的口味,所以还是咽下了这等想要炫耀的心思。
“当下这群盐商,多是太上皇时代留下来的老人,若是皇上和内阁真有意要不忌讳其他,那么文言推荐大人可与龙禁尉全面联手,丢开南京都察院,先拿下三四家,一举灭杀,以文言估计,一千万两的收入是稳当的,……”
冯紫英沉默不语,他当然明白汪文言所言的不忌讳其他是什么意思,那代表着皇上羽翼已丰,不在意太上皇的态度了,到那一步,若是能赢得内阁一二阁臣支持,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呢?
见冯紫英不语,汪文言又道:“若是大人觉得此策过于酷烈,亦可以龙禁尉为线,以南京都察院为枪,择其一二,这般下来,大人便可在盐商和南京六部中收获威信和好感,又能实现目的,三五百万两应该不在话下,文言亦推荐此略。”
盐商和南京都察院关系自然匪浅,南京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亦是从京中都察院才来的,也是朝廷对南京都察院前期表现的不满意才做的调整,若是这般,倒也算是一个稳妥之策。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八节 恩人,贵人
获得盐商好感没有必要,冯紫英不需要这一点,至少现在是如此,而威信,却不是这等方式来树立。
畏威而不怀德不仅是夷狄,商人一样如此,若是一味示好拉拢,甚至许之以利,冯紫英相信自己也能从这帮盐商手中拿到想要的东西,但是这却不是最佳策略,甚至是最糟糕的手段。
见冯紫英微微摇头,汪文言心中也是微凛。
虽然口头上说是自己最推荐此策,但实际上汪文言一样不太认同这个办法,只不过她不愿意在冯紫英面前留下过于苛厉且工于心计的印象,所以才会违心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人?”
“文言,便只有此两策了么?不该如此才对。”冯紫英目光深沉,如利剑一般,几乎要剖开汪文言内心深处,袒露于外,“若是担心什么,大可不必,接触这么久,你应该明白我的性子才对。”
汪文言身上一寒,脸上却是火辣辣,起身一礼,“文言狭隘了。”
冯紫英摆摆手,“文言,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相互了解,我说过,我这个人既论迹也论心,关键在于什么事情,小事论心,大事则既要论迹亦要论心,但也不必拘泥,……”
“嗯,文言还有一策,那便先兵后礼,恩威并济,先用猛火,后用缓药,扶正怯邪,……”
听得汪文言慢慢道来,冯紫英嘴角带笑。
这才是东林党智囊的风采嘛,前面两策,一策过于刚猛酷烈,肯定会遭遇凶猛的反噬,也不利于自己后续安排,二策过于稳重宽厚,同样不利于自己立威树德。
这个时候所说的才是符合自己内心想法意图的,而且冯紫英也可以肯定,自己固然在考较对方,汪文言同样也在琢磨自己,君择臣,臣亦择君嘛,很正常。
当然,不必点破,信任就是在这等事情上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
“……,文言,此策甚合我意,不过前期就要辛苦你了,总得把戏演足,朝廷那边催得紧,我的同学们也即将到来,我在返京之前总得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勉强一看的场面不是?”
“文言明白。”汪文言躬身一礼,心中却是暗叹,这一位心思还真的不好揣摩,但越是这般也说明对自己越是看重,喜忧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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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园。
“怎么说?”
老者手中抓起一把鱼食,听凭一粒粒从手指缝中滑落,游廊下,水池中,点滴落下,一尾尾红鲫簇拥而至,碧波赤影,煞是好看。
“没说太多,那位小冯修撰只是简短说了几句,后来都是汪文言在做具体介绍。”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道。
“汪文言?看来这位林大人是一心要酬和他这位女婿了啊。”老者脸色不是太在意,“汪文言所言这些你觉得如何?”
“小的也不好评判,但是听周围这些人的意思,还是和捐输差不多,名义上是要付息,但是利息很低,说是朝廷海税作保,而且还能由大家选出人员进入市舶司进行监督,但是具体如何操作,却语焉不详,……,那银庄情形相似,听说忠顺亲王和小冯修撰的冯家都入股,朝中亦有不少宗亲公侯入股,包括户部亦会在银庄开户,……”
“哼,别听那些,户部现在空空如也,开户又能如何?”老者不屑一顾,“无外乎也就走过场而已,存上三五千两银子,有何意义?”
“可是汪文言称开海债券售卖所得银子均要存入海通银庄,前期海商们议定的海贸特许金亦要存入海通银庄,。”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另外小的也听了汪文言介绍了一下这银庄营生范围,除了吸纳商贾存入现银通兑通取和支付利息外,其主要就是从事放贷,但是利息却比寻常借贷低许多,当然其放贷对象也十分苛刻,要经过几道手续审查,……”
“哼,朝廷里边传来的消息,这就是糊弄大家,让大家入股和存入银子,然后用于朝廷在登莱和辽东建码头船行,以便于支持辽东的补给,这等朝廷要务,银子砸进去便是老虎借猪——有去无回,……”
老者轻蔑地一扬手,把手中鱼食全部撒出,纷纷扬扬,引得水池中红鲫蜂拥,竞相竞逐。
“那您的意思是……”
“等一等,看一看,我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感兴趣,实在不行,那什么债券买上三五万两,权当贺礼了,至于银庄,敬谢不敏,……”拍了拍手,老者又突然问道:“除了我没去,还有几家当家的没去?”
“谭家和桂家两位都是托病未去。”
老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下一次若是这位小冯修撰再邀请,我便去一趟,总需要给朝廷留几分面子。”
“老爷,只是我看还是有几家态度不一样,似乎是有些兴趣,……”
“哼,无外乎是林如海施加了一些压力罢了,总还是有些人顾念旧情,给他几分面子的,不过我们高家就不必了。”老者脸上露出阴柔的笑容,“听说朝廷那边对林如海现在卧床不起不能视事也不太满意,都察院也会派人来巡视,兴许会让陶大人暂时代掌,……”
“啊?”中年男子连带惊喜,“那敢情好,我们高家那就……”
“此事暂时不提,估计太上皇还在和皇上商议新的巡盐御史,暂时定不下来,但是林如海一死,就必须要有一个结果了,嗯,估计也就是最后一任了。”老者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高家须得在这最后一任上把各种手尾处理好,……”
“那甄家那边……”中年男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老者脸上厌恶之色一闪而逝,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暂时不理他。”
*******
出乎所有人意料,小冯修撰在召集了一干盐商们见了一次面,做了一次推介之后,便再无其他动作了。
除了像汪文言、贾琏、段喜贵加上吴耀青几人,公开抛头露面,愿意见一干商人们外,冯紫英反而见不到人影了。
开海债券之事,涉及到市舶司的监督和每年海税收入兑付问题,轮不到贾琏和段喜贵两人插手,顶多也就是能向几个市舶司推荐一个“技术人才”而已。
这边连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在见识了段喜贵带来的几个人在算数和记账,尤其是新式记账法带来的便捷和一目了然效果之后,林如海也主动要了两人,准备以吏员身份纳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去。
“冯柱见过大爷。”
“段鹏见过大爷。”
段喜贵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跪拜在地的自己这两个“得意门生”,心中也感慨无限。
林如海开口要这二人,一个方面的确是这两人在算数记账上颇有天赋,另一方面自然也有几分冯紫英的面子。
但这却是改变这两个人命运的壮举。
两个几乎没在学堂中正式读过书的穷家小子,一个甚至在进入学堂前连一身干净衣衫都没有的贫家子,经过自身的努力,现在时来运转,居然有机会一跃成为吏员了。
或许在读书人眼中吏员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但是对他们这种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在大同或者临清的乡间操劳一辈子的穷人来说,这种转变就是鱼跃龙门一般的飞跃。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涉及到盐引和盐课的收发转运,本身就相当繁复,而且还牵扯到和两淮盐场和下边三个分司的对账核算,工作量很大。
如何建立起一套清晰可查同时又能横向纵向对比的账目机制,一直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最大的问题,全靠人来核账监督,每年光是各种账目就能弄得你精疲力竭。
即便是知晓有些人在里边做鬼,但是如果不能准确确定在那一个时段和哪一个区域存在问题,纯粹依靠人来核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这也是每个这类衙门里边最为头疼的。
除非是内鬼透风,有外部线索举报,否则没有谁能轻易下决心来清查核账,那太大动干戈不说,而且一旦没查实的话,也很伤士气。
但现在新式的复式记账法极大的减轻了工作量不说,而且也极大的方便了这种查阅对账的难度,哪怕是一个外行,只要稍微熟悉了解一下这种手法,那么就能明白如何来查阅账目,如果是遇上内行,这种效率更是大大提高。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要从中贪墨舞弊的风险会极大提高。
两个人跪在青石板上“咚咚咚”的连磕三个响头,足见其真心实意,冯紫英也不制止,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感激,他必须要领受。
两个小子眼圈都是红红的,显然是在获知这样一个机会之后内心的兴奋激动和感激难以压抑。
他们此番南下原本以为就是能寻个像丰润祥那样的大商家获得一个稳定的工作,哪怕是被临时叫到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帮忙也从未奢望过留在这等衙门里吃一碗饭,但现在这种事情居然就发生了,甚至还要给予吏员身份。
哪怕是再不晓事,他们也明白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这样的穷家小子意味着什么,命运就此彻底改变,他们会成为人上人,能光宗耀祖。
甚至可以说,哪怕他们日后真的不在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干了,走出门儿,就会有无数人来高薪聘请他们。
无他,就凭这份资历。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出来的吏员,如同后世财政部或者央行出来的技术型干部,哪家大型企业不是求贤如渴的?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源于眼前这一位贵人。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九节 口碑,破题
“起来罢。”
二人却不肯起来,只顾着跪伏匍匐。
冯紫英也有些感触,他当然能明白这种命运的改变会给这两个人乃至他们的家庭带来什么。
“大人,就让他们跪着吧,否则他们亦心不安。”段喜贵也同样触动甚深。
“那便抬起头来。”冯紫英也无意去显示什么平等或者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些,点点头,“此番你们二人能蒙林大人看中,如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为吏,亦是你们的机遇造化,到衙门之后务必勤勉用心做事,不辱自家名声。”
“大爷之言我等定当谨记在心,断不敢有辱冯(段)氏名声。”二人又是叩头。
“唔,运盐使司衙门你们也知道是个何等样的衙门,牵缠利益甚多,个中亦有不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私,你二人在衙门里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听信他人虚言狡词,以免上当受骗,定当牢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莫卷入其中,……”
这也算是自己无意间所授“新学”的衍生产品吧。
原本只是觉得这阿拉伯数字更方便简易,然后再想到这复式记账法对于商业活动的促进,所以也就随手为之。
没想到这段喜贵还真有点儿这方面的天赋,一来二去还整出这么大动静来了。
不但在山东那边大受欢迎,甚至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现在更是被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都看上了,对于这样推广机会,冯紫英当然要全力支持。
未来不仅仅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像市舶司乃至户部和工部,以及地方府县的户房、工房这些能用得上这些的,他都要全力推荐。
只有当这种潜移默化的变革逐渐在整个社会中形成了潮流,才能真正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
打发走了两个感激涕零的小子,冯紫英心情不错。
虽然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这种点滴变化,还是能带来某种愉悦的心境。
“这几日情形如何?”
“投贴面谈的人仍然很多,但是他们还是存着疑虑,不过铿哥儿,莫说他们,即便是我们一样也有担心。”在自家表弟面前,段喜贵倒是没太多忌讳,“开海债券倒好说,若是一番解释,汪先生与我和琏二爷都觉得两百万两应该是谈得下来的,但这也应该是极限了,……”
“那你觉得主要问题在哪里?”冯紫英也想要考较一下自己这个表兄的分析判断能力,他要为日后自己这位表兄在未来事业版图中的地位做一个定位选择。
似乎是考虑过这个问题,段喜贵略作沉吟便道:“我接触过几位盐商,感觉他们对朝廷缺乏信任,提到的市舶司海税问题,监督也好,税额数量也好,我觉得这都不是关键,他们觉得朝廷现在的财政状况很糟糕,极有可能会越来越糟糕,那么到了几年后可能海税收入会被朝廷挪作他用应急,而不是用来赎回这个债券,在他们看来,其实这就还是一种变相的捐输。”
这是对朝廷的信心和朝廷自身信誉问题,而不是什么担保和监督方式问题,冯紫英点点头,段喜贵眼光不差,还是看准了这一点的。
朝廷以前更多的是采取捐输手段来解决临时应急,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太道德的方式,连捐输者自己都明白。
偶尔有借款,但是一是数量小,二是时间短,而且基本上都不是以朝廷名义,更多的是以某个部门或者某个官员身份去借款,所以一直没有形成例制常态。
“那表兄觉得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或者说打消对方的这种疑虑呢?”冯紫英浅笑着问道。
“我和汪先生以及琏二哥都商讨过此事,觉得的确很难,因为捐输这一形式用过多次,大家都觉得就是花钱买一个身份,印象根深蒂固,而你这一次要求如此之高,数额如此之大,难免就会让他们觉得朝廷是有意用这种方式来勒索了。”
事实上冯紫英自己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
朝廷信誉需要建立在实力至上,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养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时候某个颇有信誉的官员大臣恐怕都能比朝廷的信誉更高,只要是在一定范围之内。
现在要奢谈什么让人家对你心服口服纳头就拜,哪有那种好事情?
自己就算是名气再大,但是在数以百万计的银子面前,就算是自己有心要维护朝廷信誉,但是严峻的现实面前一样都可能被轻易推倒,这一点这些商人们不会想不到。
这种朝廷信誉,也就是现代政府的信誉,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起来的,现代的契约制度对于官府朝廷来说,能不能实现权利对等,基本上是全看人,而非制度。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些盐商们哪一个又能说他们是清白无瑕的?
盐中掺土这基本上是每个盐商的最惯用的牟利手法,这是害民;勾结私盐贩子跨区域贩盐,这是违反朝廷例制;勾结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官员,以偷漏欠的方式少交盐课银子,或者直接就是内外勾结做假账,又或者与盐场勾结起来,虚报损耗偷卖私盐,这些都是惯用伎俩。
几乎每一家盐商的发家致富都是建立在这种种劣迹恶行之上的,无一例外。
正因为如此,在面对朝廷的要求下,他们才只能乖乖的俯首听命。
“表兄,既如此,看来你们的面谈效果不佳啊。”
“那倒也不是。”段喜贵摇摇头,“铿哥儿,你知道我们和这些商人谈最大的倚仗是什么吗?”
“是什么?”冯紫英讶然。
“是你这个人,你的身份,你的口碑,你的未来前途。”段喜贵很肯定地道:“若非有你这个人,换了其他人,很难让他们产生兴趣。”
“哦?我的口碑,嗯,应该是形象吧?”冯紫英惊讶中也有些自豪,这恐怕才是自己最宝贵的财富。
段喜贵对冯紫英的这个用词不太适应,不过他还是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嗯,这也是我们在和他们谈了许多之后才慢慢觉察到的,不仅仅是我,汪先生,琏二爷,都是这样的感觉。”段喜贵话语里充满了某种感悟,“你的家世,你的出身,你的师尊,甚至你的同学和在秋闱春闱殿试的表现,他们很多人都知道,甚至还不厌其烦向我们探究,我和琏二哥与你的关系,他们也都了如指掌,……”
冯紫英笑了起来,“有些意思,除了这些,还有么?”
“还有。”段喜贵语气却越发严肃认真起来,甚至还有些探索的味道
“哦?”见自己表兄态度如此,冯紫英讶然,“表兄,还有什么?”
“他们对你提出的开海之略其实是很感兴趣的,有些人对你的开海禁倡海贸观点十分赞同,同时也对你提出设立银庄的目的意义一样很认可,但他们也很担心银庄的银子都被拿去投向了登莱和辽东,而他们认为投向登莱和辽东的银子只会打水漂,如果是如你提到的投入到江南这边的丝厂、船厂、茶场、陶瓷工坊,甚至投入到拓垦中去,都是能够预期收益的,……
冯紫英大为吃惊,他没想到盐商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能看出银子投向登莱、辽东难以见到效益,而银子如果投向丝茶瓷这三类产业明显就是能大有收获的,甚至连在江南的造船行业,也能有一个很好的收益。
这大概就是商贾天性吧,能够迅速评判出资本流向哪里能获得收益,却自动将银庄的朝廷背景和职责忽略了,当然这也的确和他们没关系,那是朝廷的事儿。
“说来说去,还是不太相信银庄的运作模式啊。”冯紫英摇摇头,“目光还是短浅了一些,只看到眼前利益,忽略了长期的战略利益。”
段喜贵不太懂,但是他还是知道这银庄的性质比较复杂。
“铿哥儿,我感觉,这些商人也并非最初我们想象的那样,感觉有些人也并不只想局限于这盐一隅,或者说他们也有一些其他的意愿,……”段喜贵努力地想要把自己这一段时间的接触所得和盘托出,在他看来,盐商这个群体是大有可为的金矿,很值得一挖。
这一点冯紫英倒是很认可,汪文言也提到过。
这些盐商中有相当一部分并非都是那种死抱着银子不松手的守财奴,他们也很清楚他们的财富来源于何处,但是他们更担心他们积累的财富被人盯上。
甚至他们也已经感觉到了随着太上皇的落幕,新皇势力日增,他们这个群体恐怕也会迎来一个剧烈的震荡期,所以他们也在寻找着出路。
有的是希冀继续在盐路上改换门庭,只不过觉得现在时机未到,有的人则有着更长远的考虑。
应该说这恰恰是一个机遇,但如何赢得后一个群体的信任,对冯紫英来说,这却是一道难题。
但这道题却不得不破。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节 预备发动
想归想,理解归理解,但冯紫英同样清楚,自己还得要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做,有些人注定是要充当历史的背景布。
有时候你走错了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纵然你想,但是现实却不能给你这样的机会。
当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和吴甡四人抵达扬州之后,尚未来得及在兴奋和欣喜中惊醒过来,就被冯紫英冷酷而淡漠的言语给洗礼了。
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还在沉默不语,但是吴甡却忍不住了。
他就是南直隶人,虽然以他的身份,暂时还接触不到这些,但是还是有一种切肤之痛的危机感。
“紫英,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甡脸色微微发白,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刚刚觉得自己进入状态,就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望向冯紫英的目光都变得有些不敢置信了。
“需要。”冯紫英没有回避,他能理解吴甡乃至练国事他们的惶恐、震动和不解,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惊惧。
换了是他,一来就遇上这种事情,也同样无法接受。
“因为朝廷需要,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来和他们拉锯式的纠缠。”
冯紫英语气几乎没有多少变化,他需要让自己这帮同学迅速从惶恐、迷茫和震动中恢复过来,这个时候好言劝慰没有必要,让他们迅速接受现实才是正理。
“可是,理由呢?”吴甡忍不住有些愤怒了。
他发现冯紫英变化太快了,几乎是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蜕变为一个冷酷无情且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官僚”。
这还是那个在书院里和自己共同探讨经义时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冯紫英么?
“鹿友,理由肯定有,而且十分充分,其实你就是扬州人,我记得你是兴化的吧,应该很清楚这帮盐商如何发家致富,朝廷授予的垄断特权,自身再足够心黑手狠,如果再能不择手段的拉拢收买运盐使司和盐场的官吏,身家巨富不是难事,嗯,同样,官府和龙禁尉要查明白他们的这些勾当也不是难事,……”
冯紫英的轻描淡写让吴甡更难以接受,他忍不住质问:“紫英,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盐商都有问题,……”
“对。”冯紫英点头。
“那为什么就要针对这几家?”吴甡怒气难抑。
“因为态度。”冯紫英语气转冷,“他们自家如何发家致富,难道自己心里没数么?以往朝廷让他们捐输,他们没有任何怨言,现在轮到朝廷需要他们购买开海债券了,就推三阻四,阴阳怪气,顾左右而言他了,鹿友,我不是没给他们机会,亲自召集宣讲,然后再让人和他们个别沟通,做到仁至义尽了,……”
“态度转正,能理解支持朝廷的,毕竟还是大多数,说明他们还是有忠君爱国之心,那这种盐商,我们当然要支持扶持,而对那种心怀叵测,居心不良者,本身自己就不干净,还要冷嘲热讽别人,若是再不加以惩戒,何以服众?朝廷威严何在?”
冯紫英一摊手,“在你们来之前,我给了他们十天时间,总还是有些自视甚高怙恶不悛的,觉得自己背后有人脉有背景有关系,甚至朝中哪位官员为他们张目,那我到时想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胆量能和朝廷大政相抗!”
“再说了,君豫兄,梦章,克繇,鹿友,咱们挑明了来说,这开海债券乃是朝廷以海税作抵押的借债,而且还破例允许购买债券的商贾代表选派人员进入市舶司对海税收取账目进行监督,大家觉的朝廷难道还做得不够仁至义尽?这些盐商宁肯把银子窖藏在自家地下银窖里发霉也不肯借给朝廷应急,难道这是忠君爱国?朝廷可还是要支付给他们利息啊!”
冯紫英这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大义凛然,也让练国事等人哑口无言,便是吴甡也是黯然叹气。
他是扬州人,家庭条件也不算太差,自然明白商人们的心思,什么都不可靠不可信,只有银子和土地才是最实在的。
要让他们把银子借给朝廷,他们只会认为朝廷是要打劫勒索了,而且还不像捐输那样起码给个官身,就是和明抢差不多了。
即便是练国事、吴甡他们现在虽然也逐渐认可了朝廷这种开海债券的认购模式,但是一样也还是心存疑虑。
名义上是以海税作抵押,可市舶司那边海税能能收多少,收回来的能作为赎回债券只用么?这都还不是朝廷说了算。
至于说什么监督约定,那也就听听就行了。
但你不得不承认起码朝廷在大义上是占足了,你盐商不会愿意就范,那就是心怀不轨,罔顾君恩,朝廷要收拾你也站在大义上了。
“君豫兄,官大人来信要小弟回京一趟,主要是东番拓垦之事,这边事务才铺排开来,皆是恐怕你要多操一些心了。”冯紫英瞥了一眼脸色暗淡的吴甡,“此事当以龙禁尉为主,鹿友暂时不出面,君豫兄主持,梦章、克繇协助,……”
一番话说得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三人既兴奋紧张又有些担心后怕,即便是中间年龄最大的练国事年近三十了,但却从未真正实质性的接触过这些事务,一样心里没底。
“紫英,愚兄和梦章、克繇以前都没有接触过这等事情,和龙禁尉打交道也是初次,说实话,愚兄心里没底,这事儿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练国事看了一眼比自己还不如的范景文和贺逢圣两人,最终还是没敢接下这活儿。
明知道这种事情最能锻炼人,可谓千载难逢,但是问题是这事儿太大了太重了,真心不敢随便应承。
稍有不慎弄出一个什么好歹来,砸了名声是小事儿,弄出乱子来要人收拾烂摊子,那就麻烦了。
“君豫兄,不必多心,更不必多虑,小弟不会马上就返京,起码也要把这事儿监督着先动起来,这恶名还是由小弟来背更好,……”冯紫英能理解练国事的担心,“龙禁尉这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就绪,高家、谭家、桂家,要一鼓而下,等大势底定,小弟才启程返京也不迟,后续事情便由君豫兄你们几位辛苦了。”
练国事身子微微一震,迅即摇头:“紫英,你误会了,愚兄不是怕担责任背骂名,而是真的担心这等事情没有经验,做得差了,有损名声,若是紫英不弃,愚兄想要跟着紫英,也好尽快熟悉适应,……”
“是啊,紫英,我等既然身负朝廷任务而来,官大人也明令要求我们配合你处理事务,这等事情如何能甘于人后?至于说得罪人也好,背骂名也好,哪个为官者能免得了?我记得你还说过一句话,不被人妒是庸人,不被人骂是庸官,……”
范景文也毫不客气的接上话,贺逢圣和吴甡二人虽然有些犹豫,但是最终也还是附从了练国事和范景文的观点,表示绝不会因私废公,更不用惧于人言。
“哦?”冯紫英深看了一眼练国事,又看了一眼其他三人。
练国事的态度如此鲜明,让他有些感动,但也在预料之中,因为和练国事接触这么些年,此人虽然性格沉稳,不喜欢出风头,但是这等大事上还是把持得住的。
范景文是个燥性子,性子刚烈急躁,而且这是针对江南盐商,虽说亦有山陕商人,但是这些山陕盐商实际上已经算是江南盐商一份子了,所以更不会有太多忌讳,先前不过是担心自己法出无据而已。
贺逢圣是湖广人,这等事情也不好说,吴甡就是扬州人,这等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便现在他还接触不到,日后恐怕也会攀援上来,所以冯紫英原本是想将其排除在外的,但人家态度如此坚定,他倒真不好峻拒了。
“君豫兄,梦章,克繇,鹿友,先说断后不乱,这等事情免不了就是要得罪许多人,甚至咱们日后回朝只怕都要遭受各种攻讦弹劾,都察院里和这些人有瓜葛的也不少,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小弟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这桩事儿官大人交到我头上,皇上和内阁也盯着小弟在,那是退无可退,你们没必要也要卷进来,……”
“紫英,不必说了,愚兄几个既然主动来江南,就有心理准备,虽然愚兄觉得你的一些做法还有可供商榷之处,但是既然你决定了,那便行事就是,……”练国事一挥手制止了冯紫英的劝诫。
“好,既如此,小弟也不多说了,这三家要同时动,下午苏千户便要过来商议,我和君豫兄盯着高家,梦章盯着谭家,克繇盯着桂家,今晚动手,我也和扬州府那边联系了,……”冯紫英又看了一眼吴甡,“至于鹿友这边,我的想法是等到处置后期,由克繇和鹿友来与后期介入的南京都察院来进行协调,嗯,估计南京刑部也要介入,……”
几人都是心神一震,这么快?
“另外,还要委屈一下君豫兄你们几位了,从此时起,包括我在内的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不能出入,也不允许和外界接触,一直到今晚之后,……”
此时,冯紫英那张熟悉的面孔在练国事、范景文等人眼中似乎一下子变得格外陌生起来。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一节 一击必杀,文火熬汤
“千户!”
苏伦定微闭的目光倏地睁开来。
“时间到了?”
“回千户,到了。”身旁几个百户早已经是跃跃欲试。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盐商,这一趟,便是累死都值得了。
苏伦定却是面色复杂。
他的确是受命而来,这扬州盐商哪一家能说没有点儿问题,便是全数拿下丢入诏狱也没有任何问题,但这能做么?
指挥同知大人有令,按照这位小冯修撰的意图行事,但是小冯修撰却又不会走到台面上来,这就有些棘手了。
苏伦定需要掂量一下,一旦这场风暴席卷起来,最终引发大的震荡,自己这一双肩膀是否能扛得住?
若是这位小冯修撰是个有担待的倒也好说,可这厮却不肯走上台面。
无论自己如何请求,对方都只有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是御史,而只是翰林院修撰,这等查案之事便不该插手。
不该插手,你一下子交过来这么多东西,样样都让人触目惊心,甚至比龙禁尉这边掌握的东西更全更详细,这特么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么?
这比不在其位更谋其政还要过分啊。
想到这里苏伦定便内心一阵不舒服,十七岁的少年郎君居然如此刁滑奸诈,但是却又把样样事情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也不知道这厮是怎么练就出来的?
小冯修撰不出面,南京都察院那边的御史更是蒙在鼓里,京师都察院据说来人还在路上,但似乎也不是为盐商一事而来,扬州府这边根本插不上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默不作声,这个局面不能不让人心里发憷。
总而言之,这几乎就成了一个混沌不堪的局面,却最终要落到自己头上来扛着。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要想挣功劳,却又不想冒风险,哪有这等好事?
“唔,动手吧。”苏伦定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飞鱼服,“走!”
几乎是在一个极短的时间段内,扬州城里几处名门豪宅都次第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和齐刷刷的皮靴脚步声。
高府。
从听到整齐的脚步声步入自己庭院时,高越就知道自己失算了。
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不按规矩出牌的人。
或者说,自己小觑了对手的狠辣果决。
如果再晚几日,京师城中南下的都察院御史就该到了,那个时候,哪怕是龙禁尉再猖獗,哪怕是那位翰林院修撰的背景再厚实,他也不敢如此放肆。
但现在,对方就敢动了。
看见飞鱼服和窄锋刀,高越就知道此事难以善了了。
龙禁尉不可怕,他们只是一柄刀,一切要看操作此刀的人的本事,问题是能够指使龙禁尉来动高家的人,那位小冯修撰够格么?
眼前这位身着飞鱼服,足以说明此人身份不简单,虽然龙禁尉在南直隶这边惯于隐匿行迹,但是对高越来说,却不是秘密。
南直隶龙禁尉中能穿御赐飞鱼服的只有一人。
问题是此人绝非目光短浅之辈,难道就不知道动自己会面临什么吗?
还是利欲熏心让其失了智?
高越不相信一个能获得御赐飞鱼服的锦衣千户这般低能。
那就意味着对方认定了此事已无回旋余地,想到这里,高越心中越发冰凉。
“苏千户?”
“哦,高掌柜。”苏伦定见对方依然容色镇定,倒也有些佩服,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知道苏千户深夜亲至高某家中,是何原因?”高越心凉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惊慌无济于事,求饶更是徒劳,但是保持一份镇定,或许还能让对方略有顾忌,不至于作恶过甚。
苏伦定对此人的冷静理性越发感慨,点点头:“某吃皇家饭,自然是有为而来,……”
微微一抬手,身后一位龙禁尉已经马上把一卷玉色纸递到苏伦定手中:“今有扬州商贾高氏,世受皇恩,……,本该奉公守法,……,今查高氏与盐枭赵文波、韩金叶长期勾结,……,又查高氏与两淮盐场盐头鲁金川、包亚奎狼狈为奸,……又查,高氏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奸吏里应外合,自元熙二十七年以来,长期以虚列假账等方式历欠盐课银一百二十八万两,……”
抑扬顿挫的京片子念起来在庭院中朗朗上口,而此时龙禁尉一干人早已经鱼贯而入,轻车熟路的进入内宅,一阵阵瓶皿碎裂声,妇人惊呼哭泣声,小儿夜啼声,老人惨呼声不绝于耳。
对于前面的指控,高越虽然也有些变色,但是却也不在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等罪名,哪家盐商身上找不出来?但是当其直接指证虚列假账侵吞盐课这个罪名时,高越就忍不住两股战战,面白如纸了:“大人,一应之罪,高某皆可一力担之,但这虚列假账侵吞盐课这一事,高某却绝不敢,……”
这是要整个高氏一族的根啊,一旦这个罪名坐实,只怕整个高氏一族都要人头落地了。
没错,高氏是历欠盐课,但是那是有说法的,这等事情自己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的御史和运盐使等一干人都是早就交涉过,大家心照不宣,早就不提了,为何此时却又来提起?
“是么?那就需要慢慢核实清楚,具体有什么情形,高掌柜日后去和大理寺去说吧。”苏伦定慢慢卷起玉色卷子,嘴角笑容越发清冷。
果不其然,小冯修撰算得准啊,这虚列假账侵吞盐课话语一出,原本还有些桀骜的高某人立即就变得神色惊惶不定了。
“可是千户大人,……”
“高掌柜,今夜就委屈一下了,某也是奉命行事,你也和你屋里人打个招呼,某的兄弟都是守规矩的,不会恣意妄为,但也请大家行个方便,莫要难为某的兄弟,……”
见此情形,高越也知道对方对自己客气并非因为惧怕自己,而是不愿意彻底撕破脸,顺带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挣扎起来,若是这个时候还要一味计较,那就是逼着对方下狠手了。
高越赶紧吩咐几个被龙禁尉逼住的管家长随跟随着龙禁尉分别去几个院落里打招呼,整个大院里的声音也就慢慢平静下来,只剩下各种挪动箱柜和翻查物件的声音。
见高越又准备启口,苏伦定摆摆手:“高掌柜,你无须和某说什么,某一概不知,只知道奉命行事,你也无须向某解释什么,……”
高越叹气,也幸亏自己反应得快,听见声响,便已经让自己两个儿子分别从两条暗道离开了,他就不信这天下还找不到制不住姓冯的人了。
但想起那玉色卷子里所提及的虚列假账侵吞盐课一事,却又让他心神不宁。
这等事情他们难道也要打算翻出来,就是那时林如海和姓冯的有翁婿之亲,就算是林如海命不久矣,但是这种事情谁敢来查?
这可不是自己一家,涉及到整个盐商,朝廷还不至于要把整个盐商群体一网打尽吧?那才真的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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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扬州城里的阵阵混乱,兵备道衙门里,冯紫英却是谈笑风生。
“副使大人,不必如此,下官既然敢坐在这里,难道大人还怕下官承担不起这份责任么?”
“冯大人,你是翰林院修撰历中书科事,可为何却要与龙禁尉扯上关系?”淮扬兵备道乃是由挂着湖广按察司的副使莫代禄出任兵备官,他下辖三营营兵,算是扬州城中武力之冠了。
扬州府那边有龙禁尉打招呼,但是兵备道这边龙禁尉却不好使,必须要冯紫英亲自登门,否则一旦被兵备道这边以为是叛乱,那才是要弄出大问题来了。
“莫大人,此事说来话长,但下官以为莫大人若是听而不闻,或许更好。”冯紫英笑了笑,挤了挤眼睛,“都是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儿,那个时候连下官都还没出生呢,莫大人就算是听了也不清楚,您说是不是?”
莫代禄微微色变,十几二十年的事情,又是涉及到盐商,他的背上立马渗出一层冷汗,连连点头,“冯大人说得是,说得是,那等时候,本官连举人都尚未考中,如何能知?”
“呵呵,其实你我都不清楚,所以龙禁尉要查,就等他们去查,至于下官为何来这里,主要是怕莫大人误会,既然莫大人都知道了,那下官就先回去了。”冯紫英微笑着起身,“若是莫大人还是不放心,也可以叫人去扬州府衙那边问一问。”
莫代禄嘿嘿干笑,“冯大人说笑了,本官如何信不过冯大人?还要多谢冯大人来提醒呢。”
“呵呵,莫大人,日后不妨多走动,下官可能还要在扬州呆一段时间,若是有暇,瘦西湖上一游如何?”
冯紫英脸上露出男人都懂的神色,莫代禄心中也是大喜,这位小冯修撰来了扬州便鲜有出门,商贾们欲见一面而不得,今日一见却和传言大相径庭,“呵呵,哪能让冯大人清客,莫某忝为地主,自当做东,……”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二节 轻重,手段
和冯紫英的悠然自得截然相反,包括练国事在内的几个同学都是紧张得口干舌燥,脸色发白。
哪怕略好的练国事也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下意识的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君豫,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今晚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待会儿就肯定会有结果。”范景文略显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潮红。
他没有贺逢圣和吴甡那么多瞻前顾后,他是正宗北地士人,来自河间府的他可和江南这边没有任何瓜葛,所以态度更鲜明,只要认定了,那就绝不退缩。
“紫英这会儿还能出门,却又说不是去那边,那是去哪里了?”贺逢圣也只能用其他话来分散自己紧张心情。
“紫英应该是去兵备道那边了,龙禁尉这么大动作,免不了要在城中引发动荡甚至骚乱,扬州府那边儿打了招呼,但是兵备道那边还需要安顿好。”练国事站定,“我就担心龙禁尉那边约束不住,出大问题啊。”
练国事的担心并非无因。
这些龙禁尉素来风纪不严而遭御史诟病,现在远离天子脚下,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机会,而且是对富甲天下的盐商,岂有不狠咬一口的道理?
所以当时练国事不赞同冯紫英和龙禁尉合作的,他倾向于与南京都察院或者报经京师都察院那边合作,但这个意见被冯紫英否决了。
若无龙禁尉的参与,岂能让这些盐商感受到压力?而南京都察院和京师城中的都察院体系里盐商们的潜势力都不小,和他们合作是问道于盲,起码不是现在。
至于说龙禁尉风纪不严行径不端那都是细节问题,不在冯紫英考虑范围。
“君豫,紫英应该是和龙禁尉那边有过沟通吧?这等事情他们应该有分寸才对。”吴甡也忍不住插话。
“哼,那帮龙禁尉,狗能改得了吃屎?”练国事对龙禁尉一样成见极深。
这些文人几乎没有哪个对龙禁尉这种存在有好感的,所有御史一出道,都是以攻讦寻衅龙禁尉为荣为傲。
话一出口,练国事才想到这恐怕会让吴甡更不满,有些尴尬的想要拉回话头:“不过紫英当有完全之策,那位苏千户好像也不是那等放纵之辈。”
正说间,冯紫英已经回来了。
“紫英,如何?”见冯紫英踏进院子,几个人都忍不住站起身来,簇拥上去。
冯紫英见状,也是赶紧摆手,“还早呢,小弟只是去兵备道那边打了个招呼,莫要让那边以为发生了什么乱子,至于结果,起码还要一个时辰之后看能不能有一个大致结果吧。”
回到花厅坐定,冯紫英当中而坐,而几个同学包括练国事,已经下意识的坐在了下首。
“紫英,非要走这一步么?”练国事还是忍不住叹息。
“君豫,时不我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冯紫英也觉得这位关系最密切的同学还是有些沉稳过分了,甚至变成优柔寡断那就可惜了。
练国事默默点头。
“不过也请大家放心,紫英好歹也是文臣士人,不至于越过大周律法恣意行事,前期是为了打破僵局,后期自然也是要由都察院和大理寺来介入的,……”
冯紫英要给这几位吃一粒定心丸,这几位都是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的,等到下一回再有类似情形,相信他们就不会再有这么多感触感伤了。
几个人便端坐在花厅中等待,而汪文言等人则早已经在外院和几处龙禁尉都保持着密切联络,随时随地传回来各种消息。
接近丑时,汪文言终于踏入花厅。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汪文言身上。
他们都知道这一位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里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幕僚,但是林如海命不久矣,这位首席幕僚很快就会转投冯紫英门下。
当然冯紫英也没有隐瞒自己要娶林如海嫡女的消息,不过这个消息倒是让几位同学都有些意外和不解。
两淮巡盐御史的身份可太特殊了,娶对方的女儿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只是这等事情外人很难插言,而且冯紫英还是武勋出身,所以就更不好谏言了。
“大人,练大人,范公子,贺公子,吴公子。”汪文言进来和几人打招呼,但手中并无任何物件。
“唔,文言,说吧,这几位日后都是我的亲密助手了,等我进京之后,这边就会由君豫兄负责,有什么事情就要由他来拍板,梦章、克繇和鹿友他们三位协助。”冯紫英也算是正式将汪文言引见给练国事几人,同时也明确练国事几人未来的职责任务。
“龙禁尉那边都传来了消息,高家那边没有怎么反抗,高越所在的高园正在进行搜查,南镇抚司也有人来监督,……”
按照龙禁尉规矩,其内部也是有负责监督的部门。
北镇抚司负责办案,包括在全国各地的分部都是直接对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也鲜有出京,但是南镇抚司一旦出京,要么就就是调查内部问题,要么就是肩负特殊职责。
这一次因为涉及到盐商事情太过重大,卢嵩显然也不敢放心,所以才让南镇抚司来人跟随监督,就是防止事情搞砸了,冯紫英甩锅。
都察院暂时还不能介入,那么南镇抚司这边就勉强能起一个监督作用,冯紫英也专门见了那位带队的南镇抚司副千户,说了要求,这也让那位叶姓副千户松了一口气。
这位副千户也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龙禁尉内部风纪历来如此,你要让这帮人干活儿做事不占点儿荤腥,那根本不可能。
他又担心冯紫英过于清正苛厉,那就麻烦了,好在冯紫英颇为知情达意,没有太为难,提出的要求都能接受,也给办事的兄弟们留了一口汤喝。
“嗯,谭家和桂家呢?”冯紫英沉声问道。
“谭家遭遇一些麻烦,有江湖人士在其府邸中栖身,所以龙禁尉与其发生了冲突,击毙七人,抓获五人,其中有一人为刑部通缉重犯,龙禁尉自身阵亡三人,……,桂家那边也还顺利,但是其宅邸中几乎没有什么,……”
狡兔三窟,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冯紫英也没有指望就在这几家主宅中就能有多大收获,这几家的别宅一样早就纳入了视线,而且只要人在手,就不怕他们不开口。
“不急,慢慢来,我们还有时间。”冯紫英态度淡然。
“京师那位御史已经过了东昌府。”汪文言几乎是用耳语在冯紫英耳边道。
“唔,运河两岸正是好风景的时候,这位御史大人是浙江湖州人吧?喜欢多看看我们山东两岸景色也很正常。”冯紫英似笑非笑的嘀咕了一句,“耀青走了么?”
“前日就已经走了。”汪文言放下了一颗心。
他早就提出了这个意思,但是冯紫英一直不置可否,但刚才那句话他就明白了,也不枉自己先斩后奏了。
冯紫英没有在意,他相信有些事情不需要自己提醒汪文言就能去办好,吴耀青亲自出马,自然要办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对冯紫英来说,只要今晚不出乱子,就算是成功了。
他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公开反抗,引发动乱,局面不可控,就有可能引来扬州府和兵备道那边的强烈反弹,甚至直接出手干预,那局面就不可收拾,一旦到了那种程度,弄不好就要比拼各自在朝廷中的实力了,而那是冯紫英绝对无法接受的。
毕竟大周的规矩,龙禁尉办案,除非是谋反大案,否则都应该是都察院或者刑部为主导,龙禁尉只能是配合,而中书科则绝对不是司法机关。
而之前他又不能和扬州府和兵备道那边打招呼,以免走漏风声。
扬州府那边还要好办一些,知府孙之扬知道自己背景关系,也明白林如海是自己岳父,要动盐商,肯定是有把握。
而兵备道那边就麻烦了,莫代禄这厮甚至不属于南京六部和都察院这边,而是挂着湖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的头衔大
周沿袭前明体制就有这么奇葩,整个南直隶除了六部都察院外,不设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而下边的兵备道官员就只能属于临近的山东、浙江、江西和湖广的按察使司,扬州居然属于湖广提刑按察使司下挂的一个副使兼任兵备道兵备官掌握军务。
所以他也是做了各种准备。
一方面要求卢嵩那边要派出得力干员指挥,言语中务必要给对方留一线希望,让他们觉得事情还有回旋余地,防止对方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同时要有人监督龙禁尉自身的行径,防止过于酷烈引得人家难以忍受,特别是有些人见到家人被侵犯而铤而走险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为此他也专门和南镇抚司那边交代,财物可以适当宽纵,但是人员尤其是妇女亲眷绝对不能去触碰,拿住几家主要成员,防止一些证据被毁为第一要务。
至于说那等江湖人士或者龙禁尉自身伤亡几个人,那都是小事。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三节 乱中取势
随意的翻阅了一下搜出来的各类簿册和书信文卷,苏伦定面无表情的一挥手,立即将其塞入一个朱红色箱子当中,藏于一边。
“大人,两处别宅都已经封锁,发现银窖三处,……”亲信附耳低语。
“银子别动。”苏伦定嘴角一挑,“既不值钱,又招人眼目,……”
亲信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还有,注意南镇抚司那边,别过火。”苏伦定叹了一口气。
他也知道小冯修撰应该是和南镇抚司那一位有过交代,应该是谈妥了,但是有这么一出,始终如芒刺在背,让人不爽。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等事情由不得自己。
动盐商,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这江南几十年里,何时动过盐商?起码天平帝十五年和元熙帝四十二年这加起来五十七年,朝廷就从未碰过盐商。
要追溯动盐商的故事,都要到广元帝年间去了。
如此大的事情,难怪指挥同知也是小心翼翼,连南镇抚司的人都派出来,就是怕出事儿招祸。
可这位才十七岁不到的小冯修撰为什么就不怕呢?
有些事情他一知半解,有些事情他似懂非懂,有些事情他就完全不明白了,但想不明白不代表就不能去做,指挥同知都下了令,那就只能遵照执行了。
整个查抄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高、谭、桂三家,出了主家宅院,还有七处别宅偏院被查抄,龙禁尉总共出动了接近三百人,另外在控制了各家宅院之后,扬州府这边也派出了衙役负责外围治安。
除了在谭家主宅遭遇了一定程度的反抗外,其他几地都相对平和,毕竟一帮商贾,在还没有彻底绝望之下,还没有谁敢说和恶名昭著的龙禁尉公然对抗。
基础其实都不算是谭家的反抗,而是谭家豢养的江湖人士因为突发遭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会做出了激烈应对。
好在龙禁尉中早有准备,强弓硬弩加上本身也有好手的情况下,这帮江湖人士死伤大半,仅有三五人侥幸逃脱。
冯紫英接到报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接近午时了。
苏伦定和南镇抚司副千户叶明璋踏入小院时,冯紫英仍然在好整以暇悠闲无比的品尝着茶点。
“二位千户大人,你们来可是赶饭啊?”冯紫英揶揄着两位龙禁尉的千户,目光却落到了后面几个龙禁尉抬进来的木箱上。
练国事几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个木箱。
“冯大人,几处都已经查封完毕,按照您的要求,均有南镇抚司人员坐镇监督。”苏伦定没好气地道:“您就别在这里说风凉话了,我们的兄弟们忙乎了一夜,现在连一颗米都没沾牙呢。”
这样大的事情,冯紫英自然不可能放大水,除了汪文言那里安排了几个人手外,段喜贵那里带来的几个人都被派了去,当然只是单纯的记录账目,其他不管,哪怕龙禁尉隐匿吞没,一律不管,只管登记封存的财物。
实际上这样每一处一两人意义不大,若是龙禁尉存心要出幺蛾子,根本无济于事,但这样也是一个警告姿态,不要太过,加上有南镇抚司的人,起码能让对方不至于太过,实在是不敢高估这帮龙禁尉的品行。
“君豫兄,梦章,克繇,鹿友,从现在开始,就要辛苦你们几位了,账目清理一下,然后再汇总,文言那边有人配合你们,先梳理清楚,……”
既然来了,那就是最好的劳动力兼证人,让他们最直观的去了解所有情况。
冯紫英从未打算在里边要为自己私人谋图个什么,做到这一步,自己的成绩已经足够,而练国事他们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锻炼一番,当然也能从中沾沾光了,这也是官应震让他们来的目的。
预计方震孺、叶廷桂等几人也会在下一拨里陆续来,这样大一桩功绩,不让大家分润,说不过去。
一箱是协助清查登记的账目,这是要交给练国事他们去练手好生梳理整理的。
一箱则是书信书卷和几家自身的账目,不足为外人道。
转进内书房,苏伦定和叶明璋二人坐定,冯紫英才道:“这一箱东西够分量吧?”
苏伦定迟疑了一下,“冯大人,我担心是太够分量了,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甚至有些东西……”
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的叶明璋,冯紫英知道这家伙显然只是负责监督,但是却半点不愿意沾染进来,估计这苏伦定现在也是后悔万分。
冯紫英笑了笑,随手掀开箱子盖子,然后将搁置在里边的各种簿册和书信、书卷翻阅了一下,挑出几篇看了看,眉头却越发皱得紧了。
“你们两位看过?”
冯紫英随口一句话让两位龙禁尉的千户都紧张气力啊,叶明璋立即摇头,“没有,我没看过。”
见冯紫英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苏伦定苦笑,“簿册我看过,但没看完,看了个大概,另外那些东西,我就翻了翻,看了信件抬头就没看了,……”
这事儿躲不掉,对方不怕事儿,可苏伦定知道自己身份不一样,没准儿就要给陷下去脱不了身了,可要说没看过又说不过去,否则你凭什么把这一箱东西抬到这里来?
冯紫英仰起头,想了想,然后又在里边挑了几封看了看,表情越发深沉,最后还是丢进箱子里,然后把簿册拿了出来。
“剩下的烧了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烧了?!”苏伦定和叶明璋都是吃了一惊,费这么大心思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居然一句话不说就烧了?
“留着有弊无利,更何况现在谁又能相信我们烧了?你就是再找更多的证人来又如何?他们会相信么?”冯紫英冷冷地道:“我们自己知道烧了就行了,别的人,就让他们心里拧着吧。”
不明就里,但是只要冯紫英定了的事情就好,相比那些信件,这些簿册反而不是问题,无外乎就是一些账目走向,只要不涉及到关键人物,当然也不可能涉及到关键人物,那就无关大局了。
“冯大人,那我们就如实向同知大人报告了?”苏伦定跟上一句。
“报吧,相信卢大人能明白其中苦衷。”冯紫英笑了笑,卢嵩肯定会向永隆帝报告,而永隆帝也能够明白自己的用意。
就在练国事一干人忙得飞起的时候,冯紫英反而轻松了下来。
练国事他们的确是生瓜蛋子,从未接触过这类事情,但是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加上有汪文言几人和段喜贵带来一帮人的协助,大方向不明白有汪文言在一旁提点解释,细节问题搞不懂有段喜贵带来的一帮“技术官僚”帮忙梳理核查,很快几人就上道了,而且是越干越来劲儿。
这些盐商哪一个又能说其中没有一些猫腻,从账目中只要你肯花心思仔细查,哪里会有查不出问题来的。
“紫英,你这样做,难道就没有考虑后果么?”
林如海的脸色越发晦暗了,不过随着天气的转暖,他却还能在衙门背后的小花园里走一走了。
“叔父,这等情况下,要么我就别来这一趟接手这件事情,要么就只能选择一二开刀的,……”冯紫英背负双手陪着林如海,“叔父可是有什么担心的?”
“京里都察院的御史已经过了徐州,正在日夜兼程,听说在济宁府因为船漏水,险些溺水,耽搁了两三日,后来在徐州又险些与人争风吃醋闹出事端来,……”
林如海瞟了一眼自己这位女婿。
冯紫英毫不在意的笑了起来,“看来这位御史谢大人运气不太好啊,听说他是右都御史刘大人亲点?”
林如海看不出端倪来,但是他可以肯定,这位谢姓御史从济宁之后这段路程出的事儿多半是和自己女婿有关系。
虽然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来,但是吴耀青十日前就消失了,林如海也没问。
但是吴耀青在济宁到扬州这一线与各地地方上的各方势力关系密切,他当然是知晓的,受何人指使,那还用得着说么,而且冯紫英似乎也没有要避讳自己的意思,只不过大家都不愿意说破而已。
“那叔父觉得这位御史大人南来扬州所为何事呢?”冯紫英问道,“南京都察院的人也已经到了,不过他们还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头绪,不明白怎么龙禁尉就突然在盐商里边发难了,叔父觉得这个场面怎么样呢?”
林如海摇摇头,自己这位女婿还真的是深怕局面不够乱,京里都察院和南京都察院都齐刷刷的快到了,他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那位谢御史恐怕是为某些人造势助威来的吧?”林如海语气平淡,“我身体不佳,许多事情没法亲自处理,文言虽然能干,但是身份却不够,陶国禄这么些年来也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怎么会不想抓住?”
冯紫英不在意的反问,“那这位陶运盐使就不怕朝廷空降一位巡盐御史,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四节 翁婿交心
林如海摇摇头,目光越发淡然清亮。
“太上皇和皇上都没有那么容易让步,但他们又都不会轻易撕破脸,投鼠忌器,麻秸秆打狼——两头怕,太上皇不想再多生事端,但是又觉得必要的颜面须得要维护,而皇上大概是想登基这么些年了,有些事情是不是该交给我来做主了,两边的心态都很微妙,紫英你觉得呢?”
现在都是永隆七年了。
永隆帝登基七年了,还是如此,肯定难以忍受,但是再难忍受有些事情他还得忍,不敢冒昧,可有些事情他却会尝试着要去争取了。
“叔父说得是,但太上皇这样未免会伤皇上的心啊,虽说天家无亲情,但皇上肯定还是对太上皇把皇位交给他存着一份感恩的,若是一味这般,只怕那份感恩也会消失殆尽啊。”冯紫英顿了一顿,“另外义忠亲王的表现,也很难让皇上对其再有多少维护之心,弄不好……”
“放心吧,只要太上皇还在,皇上暂时不会动义忠亲王的,义忠亲王不就仗恃着这一点么?义忠亲王不蠢,他比谁都算得精,只是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天命难违啊,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无可能重来,……”
林如海喟然叹息。
冯紫英若有所悟。
自己这位准岳父处于这个特殊位置上,和太上皇、义忠亲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问题就更为精准。
“叔父,那您觉得太上皇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呢?难道他就看不出现在这种情势的危险?兄弟阋墙,父子反目,难道非要这等大戏一出接一出的演下去?难道他就不怕引发一场人伦惨剧?”
林如海看了冯紫英一眼,想笑,但是最终还是没笑出来,面皮抽动了一下。
“太上皇御极四十二年,虽说后期有些懈怠,但看看现在朝中重臣诸公,哪一个不是他亲手擢拔起来的,便是齐永泰、张景秋这些人,谁又敢否认太上皇的恩赐?他当皇帝时怎么想,大家都说圣心难测,可他现在是太上皇了,就更难揣摩了,……”
“……,但愚叔想有一点是肯定的,只要皇上在他闭眼之前没有大逆之举,那么这个皇位肯定就是皇上的,至于他不在了,谁还能管得了?……”
“……,现在局面已经走到这一步,手心手背都是肉,纵然他有些遗憾和悔意,但他也清楚若是他要干点儿什么去弥补遗憾,那只会让他更后悔,他还不至于那么昏庸。”林如海又定了定神,“当然,愚叔说的这只是一种常态现象,唯一可虑的就是义忠亲王莫要走火入魔了,……”
林如海的话基本符合冯紫英的判断,估计元熙帝现在也是进退两难,既不愿意看到兄弟反目进而演变成玄武门之变一般的场面,又担心义忠亲王心有不甘要行悖逆之举,而他的精力和感情让他又无力压制义忠亲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助长了义忠亲王的种种行为。
冯紫英甚至怀疑现在太上皇还有没有那份魄力和精力来掌控原本他一直掌握着的京师军队,兴许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让义忠亲王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从自己父亲手中接管这份日后必定会落入其兄弟永隆帝手中的关键权力吧。
想到这里,冯紫英觉得自己也能体会到一个老迈皇帝的无力和悲哀,父慈子孝都被天家子弟对权力的争夺所湮没了,
“紫英,你莫不是在担心自己未来?”林如海瞟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旁的冯紫英。
“嗯,叔父,这个局面能看到的人不少吧,但似乎很多人都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这让小侄也很是不明白。”
冯紫英脸上还残存着一些深思后的神色。
“包括我几位师尊皆是如此,呃,小侄以为纵然是天家之事,但是天家无私事,一旦真的出现了那种局面,恐怕就算是有文臣素来不干预天家帝位传承的惯例,但是有些时候恐怕还是免不了吧?前明朱棣和建文帝之争,引发了多大的波澜,难道他们都熟视无睹么?”
林如海笑了,“紫英,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能看不出两者的截然不同?朱棣是在北方有自己的武力,建文帝掌握全国,也有自己的军队,才会演变成那等惨烈局面,可今日大周呢?若是义忠亲王与皇上相争,其实所争夺的就是同一股力量,就是京师城内的京营力量!谁拿到这支军队的指挥权,那就毫无悬念了,太上皇现在还不是仍然对京营就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大家才不敢轻举妄动么?”
冯紫英摇摇头,“叔父,这么简单?小侄可不敢苟同。”
“哦?”林如海讶然。
“宣府和蓟镇呢?”冯紫英沉声问道。
“不可能,边军绝不可能参与到这种事情中来。”林如海连连摇头,“没有哪个武将会如此不智,……”
“叔父,你说的是以前,可以前有过武勋担任九边诸镇的总督么?李成梁那般显赫威风,也就给了辽东总兵,可以说对武将掌兵,总兵就是极限了,要么不设总督,要么就是文臣领总督,但现在呢?宣大总督设了,先是王子腾,现在是牛继宗,嗯,增设登莱总督,蓟辽总督也设了,终于给了李成梁,现在李成梁不干了,谁去干?宣府和蓟镇距离京师城有多远?三日之内就可以兵临城下,谁还敢说九边之兵不能入京?”
“边军即便有特旨,若无内阁、兵部附署,一样不得入京城,入城即可诛,这是太祖定下的铁律!”林如海一字一句地道。
这也是当时泰和帝为了防止边军卷入天家夺嫡,重演前明故事所作的防范,只要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二人不附署,边军将领便不得接旨,可视为乱命。
”叔父,非常时期,未必就还适用那些写在书上的条款了,兵部调兵是调,皇上下旨不是调?某些人喊一声‘清君侧诛奸邪’,说不定还有人愿意听的,名分名义,管用的时候的确有用,没用的时候,就算是皇上、首辅和兵部尚书一起跪在他面前求他出兵,他也未必会干!”
冯紫英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听得林如海都忍不住脸色大变,下意识的四处查看,“噤声!紫英,你太放肆了!你不要命了?!”
“叔父,这里就我们两人,换了别人面前,哪怕是师尊那里,我也是绝不可能说这些的,嗯,这踏出花园,小侄也不会承认的。”冯紫英见林如海吓得够呛,赶紧安慰道。
“你啊你,简直是狂悖!”林如海现在算是明白自己要招的这个女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甚至都有些担心自己女儿的未来了。
这厮心里怎么尽装了一些无法无天的心思,难怪敢单枪匹马入草原去和卜石兔谈判,像这开海之略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难怪他敢阻击御史,对盐商痛下狠手,也只有他敢如此胆大妄为,他才十七岁啊!
这家伙心中就根本没有多少对朝廷的尊敬之心,但是这一来二去的日常表现里却又很难抓住其中把柄。
像动盐商,这家伙也早就把扬州府和扬州兵备道那边安顿好,然后还安排好了南京都察院来接盘,这等胆大务必却又心思慎密,也难怪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敢让他来独当大局。
“叔父,小侄有时候也不愿意那么想,但是局势变化却逼得小侄不得不往那方面想,几位老师囿于身份可能不便于掺和有些事情,但小侄现在的身份,皇上青眼有加,家父可能要接任三边总督,又要娶沈家女和您的女儿,哪一边都能牵缠到小侄,,小侄现在好像是深陷其中,有点儿不能自拔啊。”
冯紫英装作无奈的摊摊手。
“哼,愚叔这边不用你多操心,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不过愚叔倒是很好奇,你几个老师难道就放任你如此?就没有替你安排一下下一步的打算?”林如海看着冯紫英。
“你现在是从六品的修撰,按照惯例二甲进士满三年升三级,你可以到正五品,难道就没有考虑外放地方?这样也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风浪,同时也能躲开一些攻讦指责,你才十七,各方面太过优秀,完美无缺,太招人妒了,只怕就算是皇上现在也许不太在意,但日后恐怕也会有些忌惮的。”
“叔父的意思是小侄该自污以自保?”冯紫英反问。
“现在倒也不必,不过,一个人若是半分弱点喜好都没有,总会引来各种猜疑,恐怕并非好事,而且你还如此年轻,酒色财气,功名利禄,若是你都不放在心上,正常么?若是连御史都找不到下口的地方,你说大家会怎么想呢?圣人弟子也不可能如此啊。”林如海也觉得矛盾。
冯紫英默默点头,“小侄明白了。”
其实这个事儿乔应甲也很隐晦的提醒过他,只是没说得这么明白罢了。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五节 荣耀,两说
冯紫英启程离开扬州时,已经是五日后了。
五天时间足够练国事几人上手了,而且有汪文言、段喜贵等人的帮助,他们学习能力很快,虽然一些较为微妙和专业的方面他们还似懂非懂,还需要进一步熟悉,但有冯紫英这块牌面抬着,他们还有试错机会。
当然重大事项他们也不敢决定,这正好可以推到冯紫英头上。
在那位御史进扬州前一天,冯紫英正好启程离开扬州,恰到好处的错过。
所以当那位御史气急败坏的询问练国事和苏伦定时,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小冯修撰身上,至于要打嘴皮关司,那就去京师城里去吧。
南京都察院也很合适的切入了,实际上他们比京师来的这位御史更早,不过新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是由京师吏部稽勋司郎中转任,级别升了一级,但是却很是让人感觉是被流放。
不过冯紫英却知道南京这位江成锡御史乃是齐永泰早年门生,论理自己都要喊一声师兄,在京师吏部任职多年,此番突然南下也是多种原因。
一方面是避免齐永泰受到朝内其他人攻讦说他吏部一家独大,另一方面这一位江师兄一直在吏部,所以这一次挪一挪位置,也是为日后更好的发展打好基础。
这一来正好赶上和冯紫英整饬的盐商的事情,所以二人也早就有了默契,就要保证达到目的,又要适当留下后手。
交给南京都察院来接手,既可以让京师都察院那边不好过于干预,另一方面也能让这位江师兄迅速在南京这边打开局面。
五天时间,已经足够苏伦定他们撬开无数人的嘴,找到足够的证据了。
当然,有些东西究竟会不会被翻出来,还要看后续情况,这本来就是一柄刀,捏在手里,砍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收到回鞘,都要看情况发展需要。
查封的各色账目在清理得差不多之后都移交给了南京都察院,包括三家数百万现银和大量奇珍异宝,均一一造册,交到了南京都察院手中,这让南京都察院这边也是喜出望外。
好不容易等到这样一个机会,虽然说银两珠宝田契宅院都要上交到朝廷去,但是哪怕是把后续工作做下来,那也是一份难得的功绩。
这无疑可以大涨新晋到任这位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颜面,也能让这么些年来一直龟缩在南京吃稀饭的南京都察院御史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
贾琏陪着冯紫英一路上京。
他也需要返回京师向贾家几位汇报一下扬州这边的情形,有些事情也需要挑明了。
不过在入股通海钱庄之后,贾琏对荣国府那边的心思都淡了很多。
他想得很通透,就算是自己日后能承袭爵位,降袭之后也就是一个虚衔的二等将军,可能落到自己手上顶多也就是这一出荣国公府的宅子了,而且这还得是和二房共用。
宝玉,贾兰,贾环,自己下边还有一个庶出的贾琮,都伸长脖子望着呢,而且想一想现在贾府的没落形势,等到那一日时,这府里边还能剩下多少?
如果大姑娘真的能在皇宫里得势,那最得意的肯定也是宝玉、贾兰,自己这大房又要排在后边去了,弄不好还不如现在自己老爹这般憋屈的情形。
若是不得势,甚至有祸事,那自然不必说,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那还真不如早点儿狡兔三窟,在扬州这边打一份基础。
三月的河风徐徐而来。
冯紫英和贾琏站在船头。
“看林姑父的情形还不错啊,比起原来预想的要好得多。”贾琏玉面纶巾,博带广袖,言语里也有些复杂滋味,“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咱们却要回京师,真还有点儿不想回去了。”
“怎么,乐不思蜀了?二嫂子可还等着你呢。”冯紫英轻笑,“那桂荣就那么招你疼爱?”
“紫英,你还没成亲,不明白个中滋味。”贾琏摇摇头,“你二嫂子个性太要强了,是个男人都受不了,我这么些年也是在府里边受够了,若是那银庄的事情能顺利办起来,我还真宁肯就留在扬州了。”
“银庄肯定会顺利办起来,杀鸡儆猴,现在都杀了不懂规矩的猴了,难道其他猴还不明白形势?那他们也不配当盐商了。”冯紫英随口道:“不过你留不留在扬州还是多考虑一下吧,银庄在京师也要设立一个总部,算是和扬州遥遥相对,一南一北,你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在京师城里啊。”
“嗯,我再斟酌一下吧,但我还是倾向于留在扬州。”贾琏略微犹豫了一下,就下定了决心,“凤姐儿是肯定不会来扬州的,我正好乐得安逸。”
“呵呵,你这只金屋藏娇还来劲儿了?”冯紫英打趣。
“紫英,你这是老鸦嫌猪黑,自己不觉得啊。”贾琏撇了撇嘴,“马巷胡同那尤氏姐妹可是珍大嫂子的妹妹,你都收入囊中了,太太送你两个丫鬟,加上薛大头给你的香菱,你都多少了?”
“琏二哥,两回事儿,尤氏姊妹我可还没沾过手。”冯紫英赶紧摆手。
“那你也是还没有沾手而已,我可听说那是碧眸高鼻的味道,大不一样啊,你还能忍得了多久?”贾琏不以为然,“食色性也,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不喜欢哦那就是喜欢那一口了,不过没见那秦钟一副妖娆模样招人爱,连宝玉都沉溺其中,蓉哥儿也在打秦钟的主意,还有那北静王,……”
冯紫英一听便觉得难受,这年头好像好这一口还成了潮流时尚一般,连贾琏原本好女色的似乎也有些心向往之的感觉。
“宝玉是年龄还小不懂,政世叔难道也不管一管?”冯紫英皱起眉头。
“现在府里心思估计都放在建园子去了,哪里还有心来管其他?”贾琏叹了一口气,“老爷又来了信,催着赶紧落实银子,现在都是府里公中先填着,只是这亏空就越发大了,甄家那边也在耍赖,说没银子,林姑父这笔银子就是救火的了。”
冯紫英也摇摇头。
这事儿他也不好插言,几家贵妃都是在攀比着建园子,只是不知道这园子建起来就那么长一下面子,也不管日后生计了。
关键在于永隆帝对这等事情怎么看,这些人也好生揣摩一下君心,却一味在这上边却逞强炫耀。
贾琏也感觉到了冯紫英在这上边的不以为然,但他也同样不好多说。
两位老爷定了的事情,老太君也是全力支持,又有贵妃这层关系,怎么地也得要把这一关撑过去,一旦大姑娘得宠,贾家便能借此机会重新起势,这些银子捞回来都不在话下。
一行人速度很快,途中没有半点耽搁,甚至是撵着那位御史的控诉弹劾回京。
这一趟去扬州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是反而在冯紫英心中隔了许久一般,实在是因为去扬州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几乎是马不停蹄,加上练国事他们来了之后,还要操心他们的适应,所以也有些疲倦。
但想休息是不可能的,坐在朝中的一大帮人早已经坐卧不安,不仅仅是东番盐务,而且动盐商的事情也如同戳在了某些人的腰肋上,让他们再也难以坐得住,疯狂地鼓噪起来了。
当然,对动盐商的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在永隆帝心目中,冯紫英无疑做出了一项他最想做,但是却又始终不敢下手的事情。
这桩事情究竟是好是坏,还要看冯紫英究竟做得如何。
其他地方都可以稍缓一缓,但是中书科那里却要马上去一趟。
在和贾琏道别分手之后,冯紫英便马不停蹄的去了中书科。
等到一见到冯紫英,官应震更是兴奋莫名,立即将冯紫英单独召到一边,询问究竟。
东番盐务的巨大收益更是重点,而对于盐商之事,似乎官应震反而不太重视,也不太在意,这也让冯紫英有些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肩负王命而去,任何事情都得要让位于当下朝廷的难处,盐商虽然势大人脉广,但是是指整个群体,并非单指某一二人,当然这一二人兴许也有些关系人脉,但是却不可能让整个江南士人为其摇旗呐喊吧?大家不过是在等你拿出一个合适的解释罢了,你这东番盐务也选了两家盐场参与便做得极好,估计会让很多声音立即消失,……”
官应震的满不在乎,让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官师,对我的弹劾怕是到京了吧?那位御史恐怕是气坏了,……”
“哪个像模像样的官员不收到几份弹章?庸人,不做事的人才懒得有人弹劾他们,不过你这么年轻就开始收到弹章,的确是开天辟地就是了,但这也是一份荣耀!”
官应震话语不无骄傲自豪,能让都察院那帮人气急败坏,只能说明冯紫英的本事,至于说弹章能发挥什么作用,哼哼,那还真的两说呢。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六节 漂亮是原罪,身份也是原罪
从官应震那里得到了准信,冯紫英心里也就踏实了。
内阁和皇帝那边晚一日便晚一日,明日再去也不迟。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感受到人的精神绷紧太久,一旦放松下来,顿时就感到疲惫不堪了。
回到府里,天色擦黑,一干丫头们早就望眼欲穿,冯紫英简单的对付了一顿晚饭,又在母亲和姨娘那里去说了几句闲话,便径直上床睡了。
这一觉是睡得通体舒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
一睁眼看到三个俏丽妩媚的丫头簇拥在自己床边,冯紫英心情大爽,连一直坚持的晨练都不想起来了。
“来来来,昨晚爷太困了,今儿个让爷好好看看你们,真有点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玉钏儿这小没良心的,让她去侍候妙玉姑娘,可倒好一心一意还真的去侍候人家了,把我这个正经主子忘在九霄云外去了。”
“不可能吧?玉钏儿妹妹怎么可能?”没等金钏儿说话呢,云裳先不依了,“爷又在那里编排玉钏儿,肯定是爷吩咐玉钏儿要把妙玉姑娘照顾好,所以让玉钏儿妹妹别管自己,瑞祥粗手笨脚的不如意,先前就说让我们仨去一个侍候,爷又不肯,这会儿却来发牢骚了,还怪罪其别人来了。。”
“哟,几日不见,云裳,爷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啊,嘴巴也变得这么会说了?”冯紫英颇感惊讶,总觉得这里边有些啥事儿。
云裳不是这种喜欢和自己斗嘴的性子,这一番倒有些像晴雯的性子了。
“莫不是晴雯那丫头这段时间又来我们府里了?把咱们云裳给教得牙尖嘴利起来了?”
金钏儿和香菱脸上惊讶之色一掠而过,冯紫英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云裳嘟起嘴:“爷别替晴雯扣帽子,人家已经都很不容易了,偶尔来奴婢这里坐一坐,也是奴婢多次邀请才来的,……”
“又怎么了?”冯紫英知道多半又有什么故事了。
晴雯这丫头记得在《红楼梦》书中是十分得宝玉宠的,连撕扇子那等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怎么听云裳这口气,好像晴雯似乎很受气啊。
不是说晴雯已经到宝玉屋里当大丫鬟了么?就算是排在她前面还有袭人几个,但她是老太君派下来的,这点脸面也该有吧?
三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云裳和香菱都还看了金钏儿一眼。
金钏儿赶紧摆手,“你们俩别看我,我可早就从荣国府里出来了,是冯家人了,贾府里边那些事儿和我可没半分关系了,太太不喜欢晴雯那样的也不是新鲜事儿,也是看在老祖宗面子上,才没被太太发落出来,但我看也是迟早的事儿,……”
冯紫英意似不信,“宝玉难道就不护着?他不是很喜欢晴雯么?”
“爷是从哪里听来的?宝二爷若是真喜欢晴雯,那也不至于这么晚才让晴雯进屋了,宝二爷现在屋里那么多得宠的,都把晴雯当防贼一样防着,还有袭人,加上宝二爷现在成日里往外跑,好像兴趣也没有……”似乎是一下子感觉到自己失言了,金钏儿脸一红,赶紧收住嘴。
香菱和云裳都没有明白过来,但冯紫英却领悟到了。
看来金钏儿和贾府那边联系的确很紧密,连这等隐秘事情都能打听到。
她说的肯定是宝玉和秦钟、蒋琪官等人搅在一起的事儿,甚至还有北静王在里边。
都是些风流俊俏的角色,这倒是和原本《红楼梦》书有些不一样了,原书中冯紫英记得秦钟早就死了,但这一回却一直康健,甚至还和宝玉真的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基友。
不过冯紫英估计这事儿迟早也得要翻,现在贾政没心思来过问,等到哪一日突然得知,只怕宝玉不死都要脱层皮。
“那晴雯岂不是现在过得很憋屈?”冯紫英才懒得管贾宝玉那些腌臜事儿,倒是晴雯这暴烈丫头在贾府里边有些可惜了。
莫要真的像《红楼梦》原书那样沦落到哪一日被王夫人一顿打骂撵出去,倒在炕上喊一夜的娘死去,宝玉关注的却是究竟是喊的谁的名字,为什么不是喊他的名字,那就太让人糟心了。
“也算不上什么憋屈吧,府里哪个丫鬟又敢说她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金钏儿摇摇头,脸上掠过一抹惘然之色,“不过是讨不了太太的欢心,又有些人不待见,所以不好受罢了,现在她便是想回老祖宗那边也不可能,真要说出来,没地就是心怀怨望了。”
对这等事情,冯紫英也只能叹息。
他不是贾府的家主,不可能事事都能插上一脚。
就算是有某些心思,但也只能说要凑机会,真的太恶行恶相,也没地丢了冯家颜面和自己的身份,且看吧。
不过话倒是可以撂一句在那里,云裳这丫头和晴雯关系甚好,可以带给她。
“若是这丫头在贾府里边确实待不下去了,不妨先和爷说一声,爷便替他寻个去处便是。”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
“谢谢爷。”云裳喜出望外,“爷是打算让晴雯进府和我们在一块儿?”
“还说不到那里去吧,而且说实话也不合适,贾家若是知晓,又要影响两家关系了。”冯紫英摇头,“总之到时候爷替她安排好就是了。”
金钏儿倒是能揣摩出一二来,香菱和云裳就想不到那么远了,不过爷主动提出了这个承诺,乃是让云裳心情好了许多。
没等冯紫英洗漱完毕,内阁的来人就已经堵在大门上了,要他马上到文渊阁。
对此冯紫英也早就胸有成竹了,只是没想到在文渊阁只是逗留不到半个时辰,情况都没说清楚,便直接去了宫中,皇上一并召见,显然是冯紫英带回来的这份银子收益太过于富有诱惑力了,以至于连永隆帝都按捺不住了。
午朝选择的地址一般都是左顺门内便殿举行。
便殿规模不大,能容纳二三十人,但实际上从未有这么多朝臣参加过,顶多也就是不超过十人。
像今日的午朝,便只有四名阁臣外加户部尚书郑继芝,连官应震都未能参加。
冯紫英感觉到自己踏入殿中时,所承受的目光其灼热程度,几乎要把自己融化了。
在文渊阁时,几位阁臣就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意,对于特许金超出了预想,但实际上并未达到冯紫英的目标,几位阁臣都是十分满意,对盐商的动手虽然也知道免不了要起纷争,但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果不动这一个群体,无论如何这场开海都难以收到最佳效果,只不过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和影响,来实现利益最大化。
另外就是利益的取舍上,如何来选择。
每个人背后都有着一党人,动哪一个都要牵扯甚多,所以内阁最后形成了默契,只要冯紫英动得有理,大家便是心有不满,也需要接受,只不过需要控制后续局面形势的走向。
“微臣已经让南京都察院介入,江大人初到南京,积极性正高,这一番事情正好也可以用来锻炼一下,龙禁尉这边证据也收集得差不多了,加上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边也很配合,所以进展也很顺利,只是微臣觉得如何来处理这三家,还是需要斟酌一下,不能依照以往那般,来一个笼而统之的查封收缴,却没有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来。”
“哦?”冯紫英的这一个建议倒是大大出乎在座众人的意料,连齐永泰都很吃惊。
“冯卿有何想法?”永隆帝很好奇,吃进嘴里的肉要要吐出去肯定不可能,但是还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装点,而不能一味用一些过于粗糙的理由依据来敷衍,这个意思永隆帝还是明白的。
“臣的意思是,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就要做成铁案,不要日后又来受人戳脊梁骨甚至翻案,有现成的证据理由,那么都察院和刑部可以慢慢深挖细查,当然我是指他们在盐务上的种种,然后最后三司会审,甚至可以邀请一些地方士绅名流和坊间普通民众代表来旁听观摩,以示朝廷的态度。”冯紫英有条不紊,“另外亦可将这些盐商中的那两位参与东番盐务以示朝廷优遇也加以宣传,以显示朝廷对盐商群体的态度和处理方式不是因为他们身份,而是因为他们的表现。”
这番话意味深长。
杀了猪,但是却不能让猪认为自己是猪的身份原因,而是因为部分猪的表现,这需要把道理挑明,甚至还要给与其中表现优异者继续鼓励。
朝廷就是要确立这样的威信和形象。
永隆帝和几位阁老脸上都是十分精彩。
这个考虑可谓长远,成功地化解了一些不利的声音。
“紫英,此番若是这盐商都表现上佳呢?”
“首辅大人,这怎么可能?能数十年积累数百万两家资,便是盐商若是不走偏路,也不可能,可以说盐商天生就是一个具有原罪的身份。”冯紫英摇摇头:“也许日后我们需要从制度上来解决问题,嗯,但不是现在。”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七节 鸡肋变肥肉
冯紫英的话让在座众人都陷入了一阵沉寂。
想想也是,什么营生能稳赚不赔,除了官府垄断控制的盐务,还能有哪样?
窝商甚至一辈子连盐都不碰一下,就凭这资格一辈子下来都能捞几十万两银子,而且毫无风险。
来得如此容易,哪一个还有心思去干其他?就把一些关键人士讨好就行了。
这本来就是一行不公平的营生,权力和利益交换下的浸淫,自然就会有人贪心,想要更不公平,此等情形下那是一介御史能遏制得住的?
冯紫英的话让一干人都是一番深思。
盐商这个群体本来就是最引人争议的,获利者众,自然嫉恨者眼红者就更多,而且盐商又爱显摆,尤其是太上皇六下江南盐商们接驾时竞豪奢引发的轰动至今广为流传。
那个时候有多么风光势大,现在就能有多么招仇视反感,哪怕是现在朝中依然有相当大一个利益关联群体,亦不敢轻易跳出来触这个锋芒。
而扬州盐商虽然从表面上属于江南商人中的一个特殊部分,但正因为其性质特殊,在籍贯上又分属南北,所以虽然财力冠甲天下,但也一样在江南士绅中不受待见。
“此事暂且不急,朕相信南京都察院那边会给朕一个满意交代,这等事情也不必遽下定论,总归有一个解决之略。”
永隆帝打破了沉寂。
他考虑过,动盐商群体的确是个有风险的举动。
这帮盐商和父皇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然父皇现在貌似不再过问这方面的事情,但他却知道有些事情和关系却是斩不断的,真要大动,肯定会引起反应,这还没算老大在里边兴风作浪。
但如果不动的话,难以凸现朝廷也就是自己登基后的威信,尤其是在江南这一片,他已经意识到如果自己一味示弱和委曲求全,恐怕并不能让避开有些事情,反而会让自己威信受到伤害,适当放一放,让下边人折腾一下,反而有利于下一步的博弈,比如新的两淮巡盐御史人选问题。
只是他没想到冯紫英这家伙不但手段狠辣果决,而且还能留得几分余地,处理方式上也是滴水不漏,连朝中几位原本准备发难的都找不到更好机会,虽说有齐永泰、乔应甲等人在背后支招,但能玩得这么顺溜也相当难得了。
永隆帝这么一说,其他人也不好再说,而且大家都觉得既然由南京都察院来接手此事,只要不是中书科越权而为,那么后续操作余地就大了许多,这也可以接受。
话题最终回到东番拓垦这道大题上来了,这也是几位阁老和永隆帝最感兴趣的一桩事儿。
如果说特许金也好,开海债券也好,后续银庄开办也好,乃至引发对盐商这个群体的敲打清理,都多少会有一些负面效应,唯独这东番拓垦却不然。
此事是真的只看到好处,而没有什么弊端了,而且关键是朝廷根本不需要付出什么。
这就太诱人了。
当初冯紫英硬生生把东番拓垦事务加入开海之略中,大家都觉得多此一举毫无意义,但没想到这看似一个无关紧要的鸡肋,现在居然成了众人追抢的肥肉了。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冯紫英又把东番事务来龙去脉都详细的叙述了一遍。
事实上这个情况早在第一趟去江南之前,冯紫英就向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乃至内阁诸人都提起过,甚至在永隆帝面前也都提了一嘴。
但即便是他最花心思的齐永泰都对此兴致不高,乔应甲本身就不管这些事务,所以就懒得多问。
而其他阁老和永隆帝都更多地是觉得冯紫英在夹带私货,特别是他在像内阁诸公和永隆帝推荐了沈有容这员宿将之后,更是心中有这种想法。
这一番冯紫英再度提到当年红毛番入侵澎湖意图染指东番被沈有容强硬逐出的来龙去脉,半真半假的把布袋盐场和沈有容那一趟澎湖逐番联系起来,然后在介绍了自己了解收集到在东番岛上有着辽阔的适合种植水道、甘蔗等作物的土地,山中有着金银矿,以及布袋盐场的条件优势,一下子就把这帮人的热情给彻底点燃了。
“紫英,龙游商人我们早有耳闻,钻天洞庭,遍地龙游嘛,安福商人我们也听说过,江右商人中最活跃的一批,他们在云南的情况比较特殊,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东番可不比云南啊,这垦拓不是小事,他们真的不需要朝廷的支持?”李廷机率先发问。
“李大人您这话不对,他们只是不需要朝廷在银子上支持,但是政策上肯定是需要支持的,比如银庄贷款,又比如朝廷对东番建章立制设府立县,官府这一块上肯定要全力支持,另外东番岛上现在是以山民为主,其生产生活方式原始,亟待从我们大周境内那些地窄人稠之地迁民过去进行开发,这也是需要和地方官府协调的,需要朝廷支持的地方还很多,……”
李廷机不在意的摆摆手,“紫英,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银两朝廷肯定没法支持,如果是政策,已经日后设府立县之后的地方上支持,那是应有之意,自不必说,我的意思是,像土地如果拓垦出来,总不能就直接成了这些商人们的土地吧?这里边是不是还是应当要和朝廷有一些具体的说法,嗯,政策也不能单方面吧?”
冯紫英心中不屑,这家伙,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开始打主意了,所以你怎么来调动商人拓垦的积极性?
“李大人,我不太认可您的这个观点。”这等时候,冯紫英清楚自己必须要把态度挑明,否则一旦这些老家伙们的贪婪欲望被勾了出来,那种固有的陈旧心态重新浮起,只怕这东番拓垦又要好事多磨了。
“哦?”方从哲瞟了一眼李廷机,插嘴问道:“看来紫英早就胸有成竹,那就给我们和皇上说一说吧。”
“李大人说的讨体现东番乃是大周之土,下官很赞同,东番之土一样需要丈量,一边需要登记造册,由官府发放田契,但是朝廷却不能随意的将其定位公田然后以某种价格售卖,那龙游商人和安福商人根本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
“东番看似距离闽地很近,但是为什么这数百年来都一直未曾得到实质性的开发,就是因为其有多方面障碍,除了海禁政策外,更多的还是地方上的时疫瘴气,许多人根本无法适应,初期拓垦的患病死亡率会很高,这是人家拿命去交换,否则为什么许多人宁肯去更远的南洋也不愿意去东番,……,另外山民的威胁也是一大问题,一旦真正拓垦,和东番山中山民冲突不可避免,这又是需要付出巨大伤亡代价的,而在前期朝廷是多半不会投入多少兵力进入东番的,……”
“除了这些因素外,东番岛上一切皆无,道路、水利设施、房屋,乃至码头、仓库等等,这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而且这些都要大量劳力才能干起来,可以说龙游商人和安福商人要想真正获得实利,那起码都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在前十年,他们根本别想赚钱,哪怕是大家觉得最肥厚的盐场,前五年都不可能见到盈利,正是这个原因,要想说服这些商人拓垦,朝廷坐收渔利,那么起码朝廷要给人家一定时间的缓冲发展期才行,……”
冯紫英耐心细致的解释,让一干人都还是明白了不能杀鸡取卵急于求成。
尤其是逐条逐款的向他们介绍这些上门要面临的危险、风险和困难,而许多本来都应该是朝廷提供的,现在都需要压在这些商人身上,纵然银庄能为其提供支持,但是银庄那是贷款,都是要连本带息归还的,商人们不可能不算这笔账。
叶向高他们都是人精,稍微回过味来,就知道这种纯粹冲着土地拓垦去的营生真的是利润不大,起码十年内东番的土地都价值不大,更多的是宣示了朝廷主权,但这份主权也十分不简单了,毕竟朝廷不需要出钱,盐务这一块还能捞一笔。
在冯紫英又谈到了控制东番对扼守日本、朝鲜与西夷和南洋之间商贸重要性之后,内阁诸公就基本上认同了冯紫英的意见,那就是盐务这一块朝廷要拿住收益,但是拓垦可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不考虑其他,但是朝廷要求要在分阶段见到商人们在拓垦上的进展。
这个意见倒是很公允,毕竟你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独占拓垦权,却迟迟不动,那就说不过去了。
只不过朝廷诸公更感兴趣的还是东番盐务的这笔银子究竟有多少少,马上能拿到手的有多少,日后每年又能拿到多少,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兴趣所在。
朝廷银库已经彻底见底,如果再不能有银子进账,那就真的要出乱子了。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八节 国家信誉,循循善诱
“十年两百万两,朝廷下文之日起,三个月内先付五十万两,今年年底之前再付五十万两,永隆八年年底之前付再付二十万两,后续八十万两会在未来几年里按照每年十万两数额,逐步付清,……”
哪怕是冯紫英再度陈述了一遍这个达成的一项协定,依然让在座众人热血沸腾。
今年就能到账一百万两,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加上特许金也是约定朝廷下文三个月内付清,这就是一百八十万两的纯收入,活生生让户部就能一下子宽松许多了。
这简直比派出的税监矿监去征收那几十万两银子来得舒服多了,而且还不会有任何御史劝谏和民间非议,甚至还能得到士绅们的一致支持。
“……,不过这些人肯定也有要求,……”冯紫英也毫不客气地提出条件,“第一,地方上要配合迁民,不会仅仅是开发盐场需要迁民,而且修筑码头、道路、仓库甚至小型的船舶修理厂这些基本设施都需要迁民,另外他们也希望龙游商人和安福商人的拓垦能够和他们形成协调一体,这样日后东番本土盐务,也能聊胜于无,……”
叶向高捋着胡子点了点头,这是应有之意,商人们都是要把这些算计清楚的,哪怕能多赚一分银子都是划算的。
“……,第二,他们希望福建水师能整饬,达到维护东番安全的目的,甚至愿意多出十万两银子支持福建水师的建设,……”
“只是水师,不包括陆地上?”齐永泰忍不住问道。
“陆地上他们当然也希望朝廷能派出军队进驻东番,但被学生拒绝了,因为面对山民袭扰和疫病瘴气的威胁,朝廷可能付出太大,而且短期内军队入驻东番得不偿失,所以他们就只求来往东番海路能安全无虞,陆上事情,他们自行聘请阻止民间镖行、打行去解决。”
这一点倒是让在座众人松了一口气,若是要派驻大军进驻东番,那就要斟酌一番了。
哪怕是几千一万军队的开拔调动,都不是小数目,而且东番湿热,军队要进驻适应也是一个瘟疫,因病而殁也是军队减员最大问题。
“……,第三就是官府了,这一点便是他们不提,学生也会坚持,如果现在设立府县不合适,那么可以先设巡检司,但这规矩必须要先立起来,确立官府的管治地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让明白这是大周之土,如果力量不够,可以让这些盐商们聘请的镖局、打行这一类的人来协助,但官府必须要主导,……”
在朝中这一干人看来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解决了钱的问题,其他都不用拿到廷上来计议了,那是中书科的职责。
把东番盐务和拓垦之事商议完,一干人都有些疲倦了,但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一干人不肯休息,继续商议。
“开海债券之事虽然受到这几家盐商的影响,有些波折,但是以微臣估计,影响不大,尤其是东番盐务吸纳了两家表现上佳的盐商加入,这给这些盐商很大鼓舞,所以以微臣预估,今年开海债券卖出三百万两当不是问题,……”
这一句话又让整个廷上倒抽一口凉气,哪怕他们很多人都有些心理准备,但是估计也不过在一二百万两之间,但没想到冯紫英张口就是三百万两,哪怕这厮肯定下边话会接着一个“但是”或者“不过”,但这毕竟是三百万两啊。
三百万两意味着什么?
大周现在每年田赋、盐课加商税所有加起来不到二千二百万两,元熙三十年的时候为一千八百万两,然后逐步下滑到元熙四十一年也就是永隆帝登基前一年的一千五百万两。
可仅仅是军费就需要九百多万两,官员薪俸就需要四百多万两,而大周因为立国时间尚短,宗室人数不多,仅有不到六百人,花销远不及冯紫英前世中的大明,但也需要四百万两左右,而赈济、河工物料等等每年不过三五十万两,少的时候只有一二十万两。
到了永隆帝登基后,厉行节俭和开源节流,一定程度也加强了吏治,所有的田赋、盐课、商税、矿税加起来突破了两千万两,永隆六年,也就是去年的财政总收入突破了二千一百万两,当然这是涵盖了折算的粮食。
只不过水涨船高,光是军费开支就从元熙三十年的九百万两猛涨到了一千二百万两,去年由于宁夏平叛和抚慰宁夏甘肃两镇地方,军费开支预计会突破一千六百万两,这也成为朝廷不可承受之重。
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开源之道,朝廷真的就要崩了。
这也是为什么上至永隆帝下至六部官员对开海之略如此热衷,甚至压制了许多的反对声音的缘故。
“……,不过这里边牵扯到一个问题,这是债券,不是特许金,既要计息,还要还本,牵扯到发行年限和海税的抵押能力问题,比如三百万都是十年前,那么从十年之后,连本付息一次性要支付三百万本金加利益,可能会高达七八百万两,朝廷一次性拿得出这么多银子来偿还么?”
这个问题的确是一道难题,但是之前内阁也已经商议过了,面对目前朝廷如此困难的局面,这笔债券收益无论如何都要拿到。
但具体如何来操作,他们现在更希望听冯紫英的一些建议和观点,这些东西都是以前从未遭遇过的。
短期临时性借款,朝廷不是没有过,三五十万两,三五个月,不计息,但都是商人们处于某些不得已的原因被迫借款,像这种借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的长期借款,就从未有过了。
说穿了,都是冯紫英这小子脑袋瓜子里想出来的东西,大家都没有遇见过,如何来操作,就连郑继芝这个老户部尚书心里一样没数。
“那紫英你的意思是如何呢?”方从哲也难得地问了一句。
“这要看朝廷的现状,如果全数以十年期开海债券发售,第一计息可能会比较高一些,第二也会让商人们有些疑虑,担心朝廷无力偿还,我个人建议可以采取组合式来发售,比如三年期开海债券一百万,五年期开海债券一百万,十年期一百万,这样一方面消除这些商人的内心担心,同时也减少不必要的计息,而且如果明年海税的收入可观,我们也可以考虑继续售卖开海债券,那个时候商人们看到海税收入的可观,信心大增,这些就不是问题了。”
冯紫英给出的建议前半段都还没什么,即便是叶向高他们都能想得到,但是这后半句却让大家心里一亮,这意味着明年似乎也还可以延续这样的操作法?
从这帮人的目光眼神和表情变化里,冯紫英就能揣摩出这些人心思,包括齐永泰在内,无一例外目光里都多了几分炽热。
叶向高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齐永泰,而永隆帝也将身体微微后仰,目光同样落在了齐永泰身上,其他几人都是嘴角带笑,却不言语。
齐永泰内心轻叹,一帮阁老重臣加上皇上,眼睛珠子都扎进钱眼里去了,但自己一样无法免俗,现实窘境所迫啊。
“紫英,照你这个说法,这等债券便是每年都可以售卖,而不必等到十年后朝廷偿还兑付结束之后再来?”
齐永泰的话问出了所有人心声,虽然还没有完全搞明白其中奥秘,但冯紫英能这么说,就意味这里边肯定有门道。
“皇上,诸位大人,其实这个问题不复杂,当然不是要兑付偿还完毕才能继续售卖,甚至一年卖两回也不是问题,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您能不能让人家来买。”冯紫英知道需要给他们灌输一些国家信誉(朝廷信誉)的意识了。
“您未来十年海税平均一年只有二三十万两,你一下子要卖三百万债券,那么你到时候怎么偿还?除非朝廷从其他地方筹资来偿还,可以海税为抵押,这是写明了的,所以商人很难相信,你今年卖了,明年再卖,肯定没人会买,甚至还可能引发民间对第一批开海债券的不信任,……”
“如果第一年海税只有二十万,但是第二年由于对外贸易增长,海税增加到三十万两,第三年增长到五十万两,那么出于对这种形势的看好预期,兴许商人们就愿意购买第二批、第三批开海债券了,……”
冯紫英侃侃而谈。“……,这只是一方面,我再举个例子,比如朝廷水师占领了虾夷岛,发现虾夷岛盛产皮毛,渔业发达,那么就可以以虾夷岛的皮毛和渔业收入作抵押,售卖虾夷债券,占领了南洋的香料群岛,那里盛产香料,每年香料售卖收益可能达到百万两,那么朝廷也可以售卖香料群岛债券,……”
“究其原因,不在于什么时候售卖债券,一年卖几次,什么名义卖,每次卖多少,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商人们能不能,愿意不愿意相信朝廷,相信不相信朝廷能够如期偿付兑换,这就是一个信誉问题,……”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九节 借题发挥
在座众人都非只读死书的书呆子,庙堂历练几十年能入阁拜相担纲一方,自然对朝廷事务都不陌生。
哪怕对某一方面的具体事务达不到那么专精,但是对基本的脉理原委都是一点就透触类旁通的,所以冯紫英这番话也就是在他们脑海中转了一圈,也就明白过来了。
只要能让商人们甚至普通民众一直信任在这方面的信誉,相信朝廷在各方面具备偿还兑付这种借债的能力,哪怕你借新债还旧债一样没问题,甚至可以越借越多。
这种信誉还不单纯是偿债信誉,也意味着朝廷对他们这份财产权的认可、尊重和保障。
当然这层意思,现在除了冯紫英明白外,其他人,甚至可能包括哪些商人自己都还意识不到,体会不到。
他们只是单纯的认为只要朝廷能一直偿还兑付,那么他们这些银子存在地窖里也好,钱庄里也好,买成田产铺面也好,又有什么关系呢?
买成债券的还本付息,既不需要担心保管,还能收取利息,而当下田地价格不但昂贵,而且赋税不轻,除非你找门路,所以这对于商人来说,某些更易轻松转换的债券更方便。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干实务出身的,叶向高担任过户部尚书,方从哲也干过户部侍郎和工部尚书,方从哲甚至还在地方上干过,而叶向高也在南京干过,所以无论是看事情高度和深度都不一样。
齐永泰就不必说,冯紫英早就和他探讨过这方面的问题,虽然有些观念齐永泰一时间也还难以接受,但是他毕竟要比这些人提前接触,所以更能认识到。
至于永隆帝,他现在一直保持着沉默,细细琢磨,而不愿意在内阁诸公面前表明自己的观点态度。
叶向高思索良久才慢慢启口:“紫英,你的这个观点有些新意,但是老夫感觉好像有些和前明发行宝钞有些相似啊,可前明宝钞的泛滥和最终结果我们都知道,你这个就算是朝廷再有信誉,一旦无限度放开,恐怕也是祸端之源啊,……”
“首辅大人,您说的前明宝钞下官也知道,不过这还是有些差异的,前明宝钞纯粹就是前明朝廷不计后果自行印刷的纸而已,并无任何置换实力,而咱们这债券可不一样,是商人们真金白银买下来的,这意味着一张债券所对应的就是这么些银子,而且并不针对普通百姓,和宝钞的用处也截然不同,……,当然也有相似点,那就是关系到朝廷信誉,若是那宝钞不无限度的滥发,而是在田赋基础之上有所克制,可以实打实的兑换银子铜钱,折抵赋税,这未尝不能坚持下去,……”
个中具体道理原委就连冯紫英也是一个半罐水,只能含糊其辞都给大家普及了一遍,让大家也能一知半解的领悟多少算多少了。
冯紫英踏出左顺门时,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了,这时候回去吃饭也来不及了,可皇上却没有赐膳,他只能跟着一干阁老们到文渊阁宰相公廨那边去混饭吃。
文渊阁那边有小厨房,当然不是专门为几位阁老准备,而且也包括一干在宰相公廨里边干活儿的幕僚、吏员和仆从。
按照大周规矩,幕僚一律由官员自行聘请,多少随意,但是薪水却是由官员自己支付。
当然,作为阁老、六部尚书、侍郎这个层面的大员们,幕僚们基本上都有三五人,自然也都能找得到变通法子。
比如让幕僚们补一个未入流品轶的官员身份,寻找机会以功劳补叙,再来捐官,给个出身。
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捐官一般说来是很难得到吏部的实补官职的,所以如果能在吏部挂挡叙功,那么捐官也能获得一些机会。
冯紫英也是第一次赶着和一干阁老们吃大锅饭,除了他还有户部尚书郑继芝,别看这老头年过七十,但身体康健,能吃能喝能睡。
四荤两素外,若论精美远不及自家府中和贾府这等精心配制的菜肴,不过分量倒是够足,中规中矩,还能提供一壶酒,这等宽松的氛围,倒是让冯紫英很是羡慕。
不过虽然能提供一壶酒,但是在这家屋里吃饭的,哪个不是内敛自律的人,也不过就是小酌两杯便搁杯不饮了。
“紫英,刑部那边已经派人南下,南京刑部在这件事情明显失职,所以这也是内阁的意见,你若是一时间还回不去的话,最好和东鲜打个招呼,去一封信给你那几位同学,南京都察院目前做得不错,但龙禁尉在里边也有不轨之举,……”
李廷机仍然抓住任何机会在显示自己存在,大势底定,叶、方、齐三人都不再言语,只要银子回来,就是该如何分配的问题。
“李大人,龙禁尉那边下官可不好深说,要不您和卢大人打个招呼?”
冯紫英知道肯定会有人回来告状。
自己也好,中书科也好,龙禁尉也好,甚至南京刑部和南京都察院也好,都免不了要被人上弹贴。
现在收益这么大,而且下一步还要继续,自己和中书科肯定是没问题。
但是又要给一些利益受损者一个发泄的窗口,那么南京刑部、南京都察院以及龙禁尉就要背点儿责任了。
不过南京都察院也是干得正欢,龙禁尉这也是免不了有些手脚不干净之处,加上表现不佳的南京刑部,估计这后两家多多少少要拖两个出来当替罪羊了。
不过龙禁尉那边都是以内部惩戒为主,这等不痛不痒的事情,挨了惩处也不过就是免官降职,在内部运作一二,一年半载就能回来了。
估计这帮龙禁尉也早就抱定了要背锅也得要捞实惠了,毕竟这样肥实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李廷机也不喜欢和龙禁尉的人打交道,沉吟了一下,才道:“那到时候请都察院那边过问一下吧,南京都察院对南京刑部是高举轻放,难以起到效果,而这龙禁尉,估计南京都察院也没那份心思。”
“李大人,学生说句不中听的,南京六部问题很多,南京各部名为储材之地,但是大家都能看得到,远离皇上和内阁,谁能经常关注得到?还储材,这一储就是十年八载,这叫储材么?原本有的心思只怕也被消磨尽了,学生倒是觉得若是朝廷真有意要要整饬南京那边,首先就应当要给南京六部也好,都察院大理寺也好,都要给一个念想,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搁在一边儿,还得要人家干活儿做事却看不到前途,……”
冯紫英故作鲁直的话在内阁诸公的耳中有些刺耳,包括叶向高在内,都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齐永泰,对方还兼着吏部尚书,莫非想要对南京那边的模式要进行改变?
但见到齐永泰也是浓眉掀起,一脸不悦,几人也都笑而不语,估计又是这师生二人闹分歧了。
“放肆!朝廷用人规章制度,岂是你能置喙的?”齐永泰沉声斥道。
冯紫英最不喜欢的也就是齐永泰这种不分青红皂白下敲打自己的习惯,当然他也知道对方是好意,避免自己风头太盛,引人嫉妒。
但是自己现在都这样了,而且在座的都是一帮老狐狸,谁还不清楚自己的底儿?
而且他也曾经听齐永泰提及过南京那边的人事安排不尽人意,若是没有大毅力大决心大智慧的官员到了南京那边,基本上就算是废了,三五年下来就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同时也直接导致了南直隶那边各项事务的拖沓混乱。
“齐师,学生也不过实话实说,若真是不堪使用的官员,何不直接责令其致仕免职?这等在南京尸位素餐,影响整个朝廷在江南的威信,要以学生之见,这盐商违法也好,南直隶诸府州官吏懈怠不力,很大程度都是因为此,学生也曾经听闻兵部尚书张大人也曾经谈及此情。”
听得是兵部尚书张景秋首先提及,齐永泰脸色稍微好看一些,毕竟张景秋地位可不是冯紫英所能比的,冯紫英这个话头传出去,不知道又要招惹多少祸端出来。
略微沉吟了一下,齐永泰才举目向叶向高道:“余也曾经听到过一些这样的说法,都说在南京干过一段时间的官员回京师之后许久难以适应,总觉得又忙又累,而南京城中却是秦淮河上尽浮舟,玉舫皆是绯青裳,也足以说明我们南京官吏的悠闲自得了。”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摇头,此事关系重大,齐永泰即便所言属实,但也绝不是现在,好在齐永泰也明白,见二人表情,语气也淡了下来。
“下官也只是向二位大人提醒一下,莫要我等都在京师殚精竭虑,而地方上官员却是轻歌曼舞,那意味着我们的官员计察制度恐怕就真的有问题了,吏部也当在这个问题上有所考虑才是,但请二位大人深思。”
这最后一番话却让叶方二人都是一震,先前还以为不过是冯紫英的信口而言,但现在看来,难道齐永泰还真的要借题发挥,有些什么想法不成?
丁字卷 第一百七十节 争抢,焦点
原本该十分圆满的一场内阁公廨饭局计议前期十分美满顺畅,但到最后却因为冯紫英“不经意”的提起的一个问题,引起无数人不少遐思,而变成了以一种微妙的气氛结束。
当然就总体来说,基本目的达到了。
特许金120万两,东番盐务收入当年便可达到100万两,而还有100万两会在几年之内陆续到位,再加上尚未正式确定下来的开海债券数额和年限,但是大家都能预估到,无论是三年债券还是五年债券亦或是十年债券,今年之内300万两债券售卖收益就能到手,甚至更高。
这样就是意味着今年度,也就是永隆七年,大周朝廷收入可以额外增加520万两收入,这占到了整个大周朝廷全年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左右。
这笔收入可以说直接避免了大周财政的破产,否则朝廷就只能以捐输等弊端甚大的方式来募集资金了,而那种饮鸩止渴的方式也是永隆帝最为反对和忌惮的。
现在这一切都迎刃而解。
虽然520万两银子还不足以彻底解决大周朝廷财政窘境,但是起码可以让勒在脖子上的绳索稍微松一下了,西疆和辽东亟需的粮饷都可以得到基本满足,而疏浚黄河和漕运急需的银子也能得到解决,只不过登莱和宣大的需求还是只能解决部分。
这里边没有计算银庄。
银庄的事宜只是在最后提了一提,绝大多数人都不太感兴趣,甚至还包括原来还有些兴趣的永隆帝,但现在他的心思完全被前几样吸引走了。
但在冯紫英看来,这银庄才是最关键最核心的一环,这样一个带着“红帽子”半官半商性质的金融机构,一旦发展壮大起来,其影响力不可以道里计,只不过现在这帮官僚都还远未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在冯紫英的提议下,包括特许金、开海债券收入、东番盐务收入,都会首先直接打入到最先成立的海通银庄扬州总号柜上,然后会在指定时间内通过海通银庄京师号柜上转解户部银库,当然具体转解和留存在海通银庄的比例数量,还有待于下来由冯紫英和户部对接商议。
不过郑继芝已经在朝议上很明确的提出了他愿意一定程度上支持海通银庄的发展,但是鉴于当下户部银库空虚,为了稳定朝中局面,他需要把大部分银两存入户部银库中,留存不超过两成比例的银两在海通银庄中,而且这还要在海通银庄必须定额随时准时的满足户部解银需求的前提下。
这个问题冯紫英没有在朝议上和郑继芝争论,他理解郑继芝的难处,但是他也不准备退让,三成留存海通银庄是底线,自己花这么大心思,连这点儿利益都沾不到,说不过去。
如果能够留存150万两在海通银庄,加上冯紫英预计的募股100万两作为股本的预期,以及部分承诺会在海通银庄的江南商贾,冯紫英估计海通银庄在开业初期就能有300万两左右可用资金,如何放贷支持一些自己看好的产业发展,并且迅速实现盈利就是一道迫在眉睫的大题了。
对几位阁老来说,齐永泰和冯紫英的突发“异想”只是引起了一些警惕,但还不至于影响都现在内阁相对和睦的局面。
毕竟摆在大周面前的各种麻烦太多了,现在要去考虑如何改革吏治考核,无疑是不合时宜的。
这一点就连齐永泰自己都承认。
他只是想要提醒两位首辅次辅,应当要有这方面前瞻意识,莫要一味拖延阻滞。
刚踏出宰相公廨,齐永泰皱着眉头示意冯紫英跟上,尚未来得及,却见旁边夹道边上那颗大槐树下一个灰衫男子早已经迎了上来,“冯大人。”
齐永泰和冯紫英都皱起眉头。
齐永泰不认识,但冯紫英却认识,那名灰衫男子显然没想到齐永泰和冯紫英会同时而出,愣怔了一下,又赶紧鞠躬行礼,“小的见过齐阁老。”
齐永泰瞥了一眼,也懒得多问,想想现在也不合适和冯紫英多说,点了点头,“紫英,下来为师在找时间和你说说。”
冯紫英赶紧行礼恭送齐永泰乘轿离开。
这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周濡,冯紫英见过一二面,也知道他是忠顺王的心腹。
“周大人,在这里干什么?”
“冯大人,您可是把我给等坏了。”周濡一上来就抱怨,一副十分亲近的模样,“从您一进宫王爷就得到消息,派小人在左顺门那边守着,可出来都是几位阁老尚书一块儿,小人也不敢去拦轿啊,只能眼睁睁看着大人和几位阁老尚书又来了这边文渊阁,王爷下了死令,要求小人今日务必把您给请回去,不管啥时候,……”
冯紫英也没想到忠顺王这么心急,估计也是从各方面得到消息,急不可耐地要上手了。
“王爷何须如此着急?我自会到王爷府上去说个清楚的。”冯紫英一笑,“周大人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只要能把冯大人请回去向王爷交差就行。”周濡陪着笑脸,“那冯大人,我们走?”
“走吧。”冯紫英摇摇头,一边打趣:“早知道就到王爷府上去赶一顿中午饭了,这宰相公廨的午饭真的太寻常,那酒更是劣酒,也不知道几位阁老怎么受得了,……”
尚未走出宰相公廨这边夹巷,却见一位内侍早已经在巷口堵着:“奉陛下口谕,请修撰大人即刻入宫。”
周濡傻了眼,冯紫英也有些愣怔,这才见了面多久,又要单独召见?
周濡悻悻不已,但是却哪里敢和皇上内侍争锋,只能恹恹地闪在一边。
“周大人,不必如此,我估计皇上也就是简单问几个问题,花不了多少时间,不如周大人就先回王府,……”
冯紫英话未说完,周濡赶紧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不,小人就在这里等着大人,王爷交代的事儿没办好,小人不敢回去。”
冯紫英也知道忠顺王是一个有些乖戾的性子,对尊重的人尊重无比,对寻常人却是格外严苛暴戾,典型的混合型人格,他也不为难对方,和宝祥交代了两句,点点头便跟随内侍而去。
还是东书房。
冯紫英估计自己最受嫉恨的一点就是能在短短几年时间里频繁出入宫中,受到永隆帝的单独召见了。
要说永隆帝的确喜欢单独照见外臣,但是那都是基本上是六部侍郎三品官以上的要员,外边儿的地方官,即便是各省布政使、提刑按察使也鲜有得到单独召见的机会,但冯紫英却简直是如履平地一般随意出入东书房。
这不能不让人心里不平。
当然也有很多人在说这是冯紫英赶上了这最受朝廷和皇上重视的事儿是他提出来的,现在该他红,等过了这段时间,还是会被打回原形。
说实话,冯紫英还真的希望不要这么惹人注目,还真希望这一阵风潮能早点儿过去,这也是他力图把一些功劳和风头让给官应震和练国事、范景文几人的缘故,自己这么年轻,太过招摇,真的有风险。
“朕很好奇,冯卿在这么短时间里就能打开局面,而且还给朕带来了东番盐务这一块意外惊喜,让朕都不知道该怎么高兴了。”永隆帝的嘴角挂着愉悦的笑容,目光里更多的是探究。
“皇上过誉了,开海之略是微臣的一些想法,但是完善于柴大人,后来内阁诸公酝酿成型,官大人具体拟定,当然微臣也不否认自己在其中有些功劳,皇上的鼓励和激励也是微臣为之努力奋斗的主要原因。”
冯紫英面色温润,不卑不亢,既不否认推诿自己的功劳,也还是很诚挚的提及了其他一些人的功绩。
“微臣更多的是做了一些执行层面的事务,嗯,现在具体执行微臣也已经委托给练大人和范景文、贺逢圣、吴甡几位正在观政的同学们,他们现在做得很出色。”
哪怕是在永隆帝面前,提一句都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练国事或许不必要,但是像范景文、贺逢圣和吴甡几人就太重要了。
“内阁诸公和柴恪、官应震他们的表现在朕的预料之中,只是冯卿的表现太过绝才惊艳啊,嗯,练国事和你另外几位同学朕也听闻了,很快就熟悉了,齐卿和官卿两位把青檀书院带上了一个巅峰,不知道永隆八年这一科又如何?”
永隆帝没有急于询问自己想要获得问题,而是问起了青檀书院的近况。
“定不负皇上期望。”冯紫英语气肯定,“微臣当年同科的不少优秀者或未过秋闱,或过了秋闱但春闱未过,其中有不少出类拔萃者只是运气欠佳而已,而这两年因为书院名气大增,更有不少来自各地的俊彦进入,因此微臣可以断言,明科青檀书院还会大放异彩。”
永隆帝微微捋须点头,不得不说青檀书院永隆五年这一科的弟子实在是太过优秀,才两三年间,就已经在朝中有些崭露头角的气象了,而放在以往,十年都未必能有如此表现。
丁字卷 第一百七十一节 福至心灵,以退为进
给永隆帝的感觉,青檀书院的弟子和江南那些书院出来的士子截然不同,不但活力十足,而且更愿意参与到对时政朝局所牵扯的各项事务中去探讨和应对。
而相比之下,江南书院出身的士子们更喜欢探讨诗词歌赋和经义,又或者一味崇尚清谈道德情操,而不太喜欢探讨实质性的事务。
这种感觉让永隆帝特别深刻,甚至对永隆帝在对自己子女的要求上都变得有些复杂微妙起来。
他既希望自己儿子们能精通诗词歌赋和经义,这样可以更容易赢得士人的欣赏和认可,在这一点上永隆帝知道自己就吃了亏,一直到现在,南北士人们都更欣赏义忠亲王,而对自己这方面的短板颇有微词。
但是如果一味倾心于诗词歌赋和经义,那么在真正面对时政朝务时,就不可避免的捉襟见肘。
人的精力心思都是有限的,自己几个儿子也不是那等文才武略天赋过人的奇才,正因为如此,才会让永隆帝的感觉十分复杂微妙,也十分纠结。
冯紫英的出现算是让永隆帝得到了一个安慰。
对方在经义上不足,对诗词歌赋的轻视,太合自己的口味了,而拿出来的政务方略也的确让人叹为观止,所以永隆帝原本有些浮动的心思也慢慢安定下来。
老大的儿子要去讨好父皇就让他去讨好了,自己的儿子恐怕还是需要以时政为主,当然如果能兼顾则最好。
“那朕也很期待看看明年春闱青檀书院学子们的表现,冯卿,你此番回来,给朕莫大的安慰,户部银库和朕的内库都是空空如也,西疆和辽东的粮饷更是火烧眉毛,你回扬州之后便要尽快落实特许金和东番盐务收入,尽早将其运回京师,实在是拖不得了。”
永隆帝也不绕圈子,直接道:“柴恪、王子腾等人成日里去户部和内阁吵闹,也多次面见朕,河道漕工都是耽误不得的事情,你说的三个月时间太久了,朕希望你在一个月内就要把银子解到京师!”
“一个月?!”冯紫英吃了一惊,这时间可有点儿紧了。
永隆帝没有多解释,当然也无需解释。
最终冯紫英还是点点头,“臣定当尽力而为,若是来不及,也要寻求其他法子予以弥补。”
永隆帝满意地点点头,“冯卿是朕的福将,若是没有冯卿,不知道朕又要多花多少心思了。对了,礼部关于你兼祧长房之事已经下了批复,加上追封呼伦侯,朕对冯卿原来的要求也算有了一个交代,不过冯卿此番江南之行,又立下大功,朕都不知道该赏你什么了?也罢,朕便把京师南郊一处皇庄赏与你,那一处皇庄地势开阔,而且临水,朕年轻时候还曾经去过,……”
见冯紫英面露喜色,却又欲言又止,永隆帝也有些惊异,莫非这家伙还真的还等着自己开口,想要些什么不成?
“冯卿,你可是有话要和朕说?”
冯紫英福至心灵,纳头就拜,“皇上见问,臣不敢隐瞒,臣之大伯父能获追封和兼祧,能让臣大伯父一房日后能有香火相续,能让冯氏一族开枝散叶,臣之一家感激涕零,臣父也许在信中告诫臣定要忠心勤勉,……”
永隆帝捋须得意微笑。
这也是他的神来之笔,冯家三房只剩冯紫英一人,只怕最看重的就是冯氏一族的香火延续,但是只有一房无论如何都觉得不稳当,如果赐其追封,在允其兼祧,不过是些惠而不费的事情,却能最大限度赢得对方的忠心。
不过这厮突然说起这事儿来,却又为何,永隆帝突然觉察到了一点儿什么。
“……,若非皇上这般恩赐,臣也不敢妄生贪天之心,……,臣之二伯病死任上,……”
永隆帝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朕可以给,你却不能要,这是做臣子的基本规则,没想到这厮却是如此狂妄放肆,冯紫英在他心目中印象一下子就糟了下来。
“臣不敢奢望其他,只求日后臣再有寸功之际,恳求皇上赐封一个虚衔亦可,……”
永隆帝吃了一惊。
他当然明白冯紫英所言的那个虚衔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像其父冯唐所封虚衔神武将军一样,一个杂号将军,也不需要封地赐庄,亦不属于正式封爵,就是一个虚封。
嗯,和那种捐官有些相似,名声好听,每年也能领几个小钱,若是寻不到实职,那就毫无意义。
就像贾琏捐官所得的同知,每年也能有三五十两收入,可那是花了将近一万两银子买回来的,这得上百年才能收得回来。
又或者冯唐没有这榆林总兵身份,那个神武将军就真的只是一个裱糊的金箔壳子了。
虽说这种虚封也需要走一定程序,但是这却和冯秦的追封呼伦侯加上封地赐庄是两个概念了,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冯唐只捞到一个神武将军而大感愤怒,若非有大同总兵的实职安慰,那冯家没准儿就真的要对朝廷生出怨恨甚至反心了。
永隆帝表情阴晴不定。
他先前还以为这厮是得寸进尺,但只要一个虚封,就未免太无聊了。
虽说这虚封也需要理由,但是这等杂号将军若不辅之以实职,就没多大意义了。
每年几十两银子,冯紫英前程远大,岂会看重这个?而且还表示要功劳来折抵,怎么看都是亏本生意才对。
“冯铿,你这般要求究竟是何意思?”
“回禀皇上,臣只是希望为臣的二伯父寻回一个安慰,有一个交代,并无其他意愿,……”
永隆帝注视着眼前这个满脸坦然的臣子,最终只能轻哼一声,不予置喙。
冯紫英满脸惶恐之色的出宫,连送他出门的内侍脸色都冷淡了许多。
走出宫门,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
福至心灵啊,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机会提了出来。
永隆帝不高兴是肯定的,没有哪个当皇帝的会被臣子以这般方式来索要赏赐,而且是指名点姓的要某个东西,这太放肆了。
那又如何?若是每一次自己从东书房出来都是相谈甚欢,龙颜大悦,只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睡不安枕了,今儿个能有不少人可以松一口气了。
同样,自己提出来自己二伯父该得一个封爵,哪怕是个虚封的杂号将军,过分么?
自己想要给宝钗一个合适的名分,有错么?
都没错。
当然,自己不可能把想要娶宝钗所以要封爵这等事情当着皇帝面说出来,那就真的是要挑战永隆帝的底线了,赐封岂能等同儿戏?
不过下来之后,自己也可以理直气壮的表明一些态度了,嗯,腰板儿可以挺直了,自己做到了,至于最终实现,那还需要时间和努力。
这等事情瞒不过人,皇宫里一样。
总会有各种消息不胫而走,嗯,变味也好,原汁原味也好,过度理解也好,总而言之,都是冯紫英喜闻乐见的,想必也是除了永隆帝之外很多人也喜闻乐见的。
“冯大人,您总算出来了。”周濡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总算盼到了冯紫英出宫门。
“走吧,不过今儿个触怒了皇上,我也想请王爷替我缓缓颊呢。”冯紫英一脸沉重。
“啊?!”把周濡显得险些一个趔趄,这一位不是圣眷正浓么?怎么地又触怒皇上了?
见周濡满脸不敢置信,冯紫英心中好笑,更是一副有些沮丧心虚的模样,“走吧走吧,去了王爷那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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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地?又没见着人?”王熙凤没好气地挑着柳叶吊梢眉,丹凤眼也多了几分怒意,“这铿哥儿就这么吃香了么?”
昭儿低眉搭眼地陪着笑脸:“二奶奶,小的和隆儿从一大早就在冯府门前守着,可冯大爷一大早就走了,说是要上午朝,后来小的就让隆儿在冯府门前守着,小的去了宫门那边,外边守着人太多了,听说几位阁老尚书和冯大爷一块儿进的宫门,一直到午正,几位阁老尚书又和冯大爷去了宰相公廨那边,我们又去了那边守着,那忠顺王爷家的长史就在那里撵人了,说要找冯大爷就改天,……”
“所以你就回来了?”王熙凤心里堵得慌,这忠顺亲王是个不讲理的人,下边看门狗也一样,只不过这等事情若是不能从冯紫英嘴里探听个准信儿,她是坐卧不安。
“小的看着了忠顺王爷家周长史把冯大爷用马车拉走,根本搭不上话啊。”昭儿见王熙凤越发不耐,赶紧苦着脸道:“一直守到这会儿都没见出门,小的怕二奶奶着急,才让隆儿继续守着,先回来禀报奶奶。”
昭儿下意识的瞟了一眼内屋,但屋里却没有声响。
王熙凤脸上煞气一闪,“怎么,我还支应不动你这个奴才了?”
昭儿吓了一大跳,赶紧跪下,“小的不敢,不过奶奶,二爷回来路上就一直在说,冯大爷那边现在非同一般了,等闲事情莫要轻易去叨扰了,在扬州,便是那官员商贾欲求一面也不能,此番回京之后只怕还要水涨船高,……”
丁字卷 第一百七十二节 各为其主
王熙凤气得脸色煞白,饱满的胸脯急剧起伏。
这一身枣红色的花描白玉牡丹沿着胸下腋部一直蜿蜒到腰间,把整个优美的身段勾勒得格外夺目,只可惜这一番打扮都喂了狗。
昨儿个那贾琏回来之后便是呵欠连天,吃饭时更是说在扬州没能好生喝过酒,多喝了几杯,便草草上床睡了,到现在都没有起床。
连往日总想要去沾点儿手脚便宜的平儿来往,这贾琏居然也只是目光瞄了两眼便再无反应,
半夜里自己也是有意温存,只恨那贾琏却是只顾着呼呼大睡,平日里的诸般花式却半点不见。
王熙凤知道这里边肯定是出幺蛾子了。
贾琏是啥德行她还能不清楚?这一出去半年,若真是安分守己,只怕心里早就长了草,回来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很明显是在外边玩花了心。
若是只是在外边儿逢场作戏,王熙凤也不在意,这男人嘛,哪个不是喜欢偷腥尝鲜那一口?
你在外边随便怎么玩儿,但是回来还得要守规矩,那些个浪蹄子骚货想要进门儿却是休想,只要守住这一点,王熙凤就不怕他贾琏能翻天。
但昨儿个贾琏回来的情形明显有些不一样。
不说对自己态度淡然,自己问些问题,也是能答则答,不能回答就随便敷衍两句,既没有原来的不耐烦,也不像以往还要和自己争执几句,完全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架势,这就更让她有些不淡定了。
所以才有了昨儿个晚上那一出亲热戏,哪曾想到对方一脸不耐,直接说太累了就睡了,这让王熙凤又羞又臊心里更发冷。
“昭儿,你和我到那边来。”王熙凤恶狠狠的目光让昭儿也是一惊,回来的路上琏二爷就已经教授了好几遍应对,他自然也是明白地,这一关始终要过。
“二爷在扬州纳妾了还是养了外室?”走进门劈头盖脸一句话就把昭儿给吓了个半死,如果不是回来之前贾琏让他做了好几回准备,只怕这一句话就能让他跪地求饶,当然他现在也只能跪地求饶。
“奶奶,这小的如何能知道?二爷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衙门后院旁边租的宅子里,偶尔也有朋友相邀出去喝酒,有时候也没回来,小的也不敢多问啊。”昭儿头如捣蒜。
见一句话就能诈出了一个大概来,王熙凤更是不敢放松,详细询问了昭儿贾琏在扬州生活情况,却稍稍放下了一些心事,无外乎就是去吃花酒,找了几个娼妇玩了玩,自己连个丫鬟都没给他带去,自然就在所难免。
“那你说琏二爷说铿哥儿现在不一般了,寻常事情莫要找他是什么意思?”
“二爷说了,现在冯大爷在扬州,便是扬州知府知县要见冯大爷,都要先预约投贴,……,不是冯大爷傲岸,而是的确各种找门路的人太多,冯大爷应接不暇,……,而且动辄关系的银子就是成千上万两,许多事情见了面反而得罪人,所以干脆就不见,……”
昭儿也说不清楚,絮絮叨叨地捡着王熙凤喜欢听的话说了个大概。
一直到下午间,贾琏才施施然起身。
早就料到王熙凤会有这一手,贾琏也不惧。
之前做了许多准备工作,昭儿、隆儿也是专门打了招呼,甚至还有针对性做了几番演练,大部分都是真的,而且该说的都可以说,比如吃花酒,宿夜不归等等,就是要应对凤姐儿的突然袭击。
当然,就算是昭儿和隆儿露了马脚,贾琏也不惧。
今日不同以往,在扬州已经有了一份营生,甚至已经先和自己老爹通了气。
老爹来信也没说什么,只是询问着那一万两银子还需要不需要还给冯紫英和林如海,倒是让贾琏颇为尴尬。
斜靠在炕上,贾琏有一口没一口的品着茶。
巧姐儿被抱了来玩耍了一阵,又被婆子带了出去,那凤姐儿也歪在炕桌的另一端,一条抹额勒在额际,却已经把枣红弟子白牡丹的薄夹袄给褪下,只露出雪白的里衣来,倒是把那两团挤压得分外高耸。
旁边平儿也觉察到一些不对劲儿,想要避开,但是却被王熙凤制止,只能斜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替王熙凤捶着腰,目光却只顾盯着前面。
“怎么,审了半日昭儿,可曾审出个什么来?”贾琏语气平淡,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揶揄。
王熙凤和平儿都已经感觉到了贾琏这一遭去了扬州之后是有些不一样了。
以往和王熙凤争执,总是屈居下风,没准儿还要发一阵脾气,说一阵狠话,实在不济便是气冲冲出去找着东府那边狐朋狗友出去吃个酩酊大醉才回来发一阵酒疯也就过了。
但从昨晚上桌子吃饭开始,王熙凤和平儿便都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
王熙凤身子一僵,但是在平儿手指的示意下又慢慢平静下来,“怎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二爷在外边若是没做什么,怕什么?”
贾琏也懒得和她多争执,摆摆手:“你要审昭儿也好,隆儿也好,都由得你,爷做了什么也好,没做什么也好,意义不大,这在扬州半年,总不能让爷成日里枯守房中,等着林姑爷……”
觉得话不吉利,贾琏没再说下去。
“这么说,二爷是在扬州颇有乐子,乐不思蜀了?”王熙凤语气已经忍不住冷了下来,饶是平儿在一旁使劲儿给贾琏使眼色,这边手指却也轻轻捅王熙凤,但这房中气氛也已经陡然降了下来。
“乐子说不上,爷还没有那么多心思花在那上边儿,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林姑父这边也还有些事务要让爷帮他处理,像处置一些铺子宅子,否则,你以为这十五万两银子那么容易弄回来?”
听得十五万两银子,王熙凤和平儿都是一震,王熙凤也顾不得许多了,一下子坐直身体,向前一倾,那鼓鼓囊囊的两团顿时一阵摇曳生波,连忙问道:“真的是十五万两银子,什么时候运回来?不是说还能再多些么?”
若是往日,贾琏那眼珠子都得要落了出来,甚至一双手都得要伸过来把玩,但今日这贾琏却是无动于衷地撇了撇嘴,“再多些,真当人家得要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我们走之前一日,都察院御史便已经抵达扬州,就是奔着林姑爷来的,……”
“真的?!”王熙凤和平儿都吓了一大跳。
这都察院是干啥的,她们自然明白,若真是冲着林如海而去,那可就真的麻烦大了,弄不好这十五万两银子都捏不稳。
“难道还能有假?”贾琏见两个女人吓得脸色煞白,轻蔑地瞥了对方一眼,“林姑爷自然也是有准备的,而且我在扬州打听过,总的来说,林姑爷的口碑也很好,所以这十五万两银子基本上也就算是他大部分家当了,人家肯大半借给我们贾家,总胜过那甄家借着我们银子生利,却始终推诿强吧?”
甄家的情形有些复杂,荣宁二府这边一时间也摸不清在江南的甄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照理说作为取代金陵老四大家的新四大家之首的甄家,便是真的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一二十万两银子也根本不在话下才对,怎么却是拖拖沓沓,一直没能给个准确回音,让荣国府这边很是郁闷。
“那依你之见,这林姑爷还算是相当支持咱们府里建园子了?”王熙凤也知道这建园子的事儿也搅起了天大的风波。
尚未动工,光是各路匠人来描绘设计,就花费不少,粗略估算下来,起码造价要在四十万两银子以上,没准儿还要更多。
但现在荣国府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差得太远,这又关系到大姑娘在宫中的颜面地位,连老祖宗都说砸锅卖铁都要把场面子撑过去。
“这不好说,林家也有林家的难处,但人家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也算是竭尽所能了。”
对这事儿贾琏也请教过冯紫英,但冯紫英语焉不详,这让贾琏就有些警惕。
盖因他对冯紫英的判断太有信心了,他所经历过的,冯紫英的判断从无不准,但现在居然不肯明言,所以自然就有些紧张了。
若非自己已经有了南下扬州的出路,他都打算要和父亲二叔好好谈一谈此事,哪怕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得到认可。
“对了,你说这铿哥儿不一样了,又有哪里不一样了?”王熙凤盯着贾琏的脸。
“哪里不一样?”贾琏冷笑,“凤姐儿,你还能有不明白的时候,给我装糊涂吧?我在扬州就帮衬着紫英做点儿事情,消息传回京师城里,立马就有人找上门来,各种打探消息,你敢说你没收人家银子?变着法子糊弄人家,说回来之后便要给人家一个交代,你以为我不知道?”
一句话就把话题挑开了,贾琏也不客气,“你以为那帮山陕商人真的是善茬儿,拿了人家银子,随便给人家几个不咸不淡的消息就能把人家打发了?凤姐儿,你这等做事是要出事儿的!”
“哟呵,贾琏,你现在抖起来了,居然在我面前狐假虎威起来了,替冯家大郎做事,做什么事儿?你能做什么事儿?”
王熙凤恼羞成怒,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看着贾琏。
“京师城里没见你贾琏放出个响屁来,怎么到了扬州你还能王八翻身?没错,我是收了人家银子,那又如何?姑奶奶不靠你,一样能打听到这些个消息!他冯家大郎成日里在我们府里盘旋,真以为我不知道打什么主意?不是林妹妹就是薛家妹妹,要么就是云丫头,总归都是咱们府里人,我打听打听消息挣点儿银子又怎么了?挣来的银子还不是替你们贾家填这些窟窿?”
被王熙凤的强词夺理气得暴跳如雷,贾琏也是深怕这等事情影响了自己在扬州那边的大计,但又惊讶于王熙凤如何知晓冯紫英想娶林黛玉,自己回来还没找到合适机会和两位老爷说呢。
丁字卷 第一百七十三节 工具人贾琏
“凤姐儿,你可真会替自己找遮羞布,紫英就算是要娶林家妹妹或者薛家妹妹抑或云丫头,那也是人家的事儿,什么时候就和你从中捞银子扯上关系,还这么恬不知耻?”
贾琏想到此事就怒火中烧。
他也是昨日回来才知晓的,京师城里山陕会馆的商人们立即就找上门来,想要打听相关消息,这让贾琏也莫名其妙。
后来才得知这些山陕商人在知道自己在扬州替冯紫英做事之后,知道在扬州是插不进场的,京师城才是他们的主场,所以立即就通过各种关系联络上了荣国府这边,贾赦和王熙凤都是被各色人拉拢打动,最终弄成这样。
若是让冯紫英知晓家里这些破事儿,自己只怕在扬州那边的事业还能不能持续下去,就要大打折扣了,这也是贾琏最为光火的事情。
在这京师城里,虽然看起来风光,但是在贾府里,有苦只有自己知。
上有两位老爷,尤其是自己老爹更是经常有些脑洞大开的念头,而且为人行事蛮横无理,许多事情根本没法做也要强行去做。
身边有凤姐儿这样经常招惹是非揽祸上身的角色,内院里从老太君到太太,都是对贾宝玉百般宠溺,对现在贾府每况愈下的局面视若无睹,还在一门心思觉得大姑娘能够给贾府带来富贵前程。
加上这几年来他和冯紫英交往越多,也是越发能感受到外边局势的变化,再无往日里混日子的心思,甚至连带着与东府那边贾珍贾蓉贾蔷几个都有些生分起来,还引来了东府那边半真半假的揶揄。
这等情形都让贾琏想要萌生去意。
特别是冯紫英在这个问题上的含糊其辞,更是让贾琏心生警惕。
所以他宁肯早点儿和凤姐儿这些人说清楚,兴许下一趟去扬州,再要回来就是林如海过世之后押灵送回苏州安葬之后再回归京师了。
而且就算是回了京师,他也打算就在江南那边长期呆着了。
男儿终归须得要有一番自己的事业,才能在妇人面前挺得直腰杆,这是冯紫英说的,看看贾政,那也不是有事儿没事儿也要去工部点个卯转一圈,打听打听消息,回来之后也能让府里上下觉得他也是朝廷里的人?
像自己老爹那种顶着威烈将军名头却成日在府里边厮混盘算的,在府里边上下印象有多糟糕,贾琏也是心知肚明。
他可不想自己日后也沦落到成日里盘算老祖宗那点儿家当拿出去当了卖的地步。
“哟呵,贾琏你才是死了的鸭子——嘴壳子硬,我恬不知耻?不知道这荣国府里举步维艰,上下难处有多少,谁曾经管过这大院里的事儿?上千人人吃马嚼的,谁来问过这银子从哪里出?太太们做寿,奶奶们过生,下人们生病,日常的衣食药物,姑娘们的香粉胭脂,房屋宅院的修缮,哪一样不要银子?公中那点儿收成,贾琏你不知道多少?!”
王熙凤也已经觉察到了贾琏的心思有些变了,甚至变得连她有些捉摸不透了。
以往虽然也要顶嘴,但是却绝不敢用“恬不知耻”这等恶毒言语来攻击自己的,现在居然变得如此肆无忌惮?
贾琏轮口才本来就不是王熙凤的对手,王熙凤的急智也不是贾琏能比的,这一点冯紫英也早就有评判。
贾琏此人就是胜在忠厚善良和勤勉,其他并无太多优点,只不过对冯紫英来说,就这两点对于他现在来说却是最重要的。
贾府里边的情形贾琏知道,但现在也轮不到他来操心,上有两位老爷,内有老祖宗、太太和凤姐儿,他也不过就是有个在边儿上搭话的人。
这会儿凤姐儿却质问起他来了,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似乎他贾琏就该为着府里边经营不下去了负责似的。
连你凤姐儿管家都是受二太太之托,还真以为成了这贾府之主了么?
“凤姐儿,你好像没站对位置吧?这等情形你该去向老祖宗和太太禀报,让她们和二位老爷计议才对,轮得到我来插话么?和我有什么干系?”
贾琏冷笑一声,目光里更是多了几分不屑。
“得,你也甭用那等幌子来打掩护,你的事儿我不想管,也管不了,但我只提醒你一句,别有事儿没事儿的去叨扰紫英,人家现在不欠咱们家什么,你要有那本事去把那帮山陕商人糊弄得住,那是你本事,但若是打着紫英或者我的招牌去招摇撞骗,那爷这事儿上可不会惯着你!”
说完,贾琏起身,拂袖而去。
他还有事儿,得先和两位老爷交涉,然后再去和老祖宗和太太们说,黛玉的婚事儿,还轮不到凤姐儿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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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冯家大郎要娶林丫头?”坐在荣禧堂里的官帽椅中刚来得及端起茶的贾赦和贾政都大吃一惊,贾政甚至手一抖,茶水烫得他都是一咧嘴。
虽然贾政是早有这份心思,甚至都和自己夫人商议过几次,但是最早是觉得好像宝玉对黛玉有些心思,后来黛玉的身子骨就让王夫人直接给否决了,再后来冯紫英的崛起与元春的进宫,都让贾政夫妇觉得宝玉可以有一个更美好的联姻,这黛玉似乎嫁给冯紫英也是一件好事儿。
只不过王夫人后来又觉得如果能让宝钗嫁给冯紫英更能拉近双方关系。
尤其是在林黛玉还有其父在,其婚姻贾家还做不了主,而薛家那边已经没有了当家男人,完全依靠着贾家,那薛姨妈也是一个没有多少主意的妇人,自然可以大包大揽。
“嗯,林姑爷已经同意了,好像冯家这边也已经托齐阁老说媒,并且都下了聘书了,……”贾琏话语里也很技巧的模糊了时间。
毕竟这都走了半年,这究竟是在冯紫英第一次去扬州时就定下来的,还是在第二趟才敲定,他内心清楚,不过却闭口不谈。
这么快?!
贾赦和贾政都是面面相觑,但是却又说不出个什么来。
人家父亲做主,天经地义,而且是明知道寿命不久,自然要替自家女儿安排妥帖。
冯家一门二兼祧虽然有些少见,但是却不影响什么,各家了各家,沈家入长房,林家入三房,各不相干,而且现在冯紫英何等风光,只怕想要和冯府联姻的家庭多如过江之鲫,而且个个都是官宦士绅中的名门望族,只是却不知道为何会选择了林丫头,莫不是真的这来往多了,也就是让冯紫英看对了眼?
贾赦贾政都不相信这事儿会是冯父冯母的主意,而且让齐永泰出面说媒,肯定就是冯紫英自己的心思,
这林如海还真的是赶上了一场好运道,居然能把冯紫英给招为女婿,贾赦和贾政心中同时浮起这样一重心思,若是自家女儿是嫡出就好了。
“那如海借给我们家十五万两银子的事儿,紫英可曾知晓?”贾政赶紧问道。
“那如何能不知晓?”贾琏尴尬地道:“现在林姑爷和紫英是翁婿,而且林姑爷又无子,这等事情肯定不会瞒紫英,不过我听紫英的意思,并没有过问这等事情,他在扬州太忙,敲定了婚事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中书科设在扬州的衙门里,连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都去得少了。”
贾政舒了一口气,而贾赦却满脸阴沉地问道:“琏儿,你给我们说实话,如海是不是还能拿出一二十万两银子来?因为考虑要把林丫头嫁给冯紫英需要陪嫁才压下来了?”
这事儿都能想得到,但是贾政却绝不会提,而贾赦却就有这么招人厌。
贾琏摇摇头,正色道:“二位老爷,我们启程回来之前的第二日,京师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就抵达扬州,查访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林姑爷统共不过干了六年多巡盐御史,我觉得这二十万两银子也就是撑死了,而且还得要卖掉几乎所有田产铺子和宅邸,我在扬州时就经手帮林姑爷处理了不少,……”
御史南下查林如海?而且还不是南京都察院的,是京师都察院的御史南下?
这又把贾赦贾政两兄弟吓了一大跳,贾赦忙不迭地问道:“那十五万两银子可会受影响?”
“应该不会,我看林姑爷是胸有成竹,如他所说,他留下一点儿也不过是给林妹妹当嫁妆,其他的借给咱家,未尝不是希望咱们家日后能成为林妹妹的依靠,毕竟,这冯家现在如日中天,而像那长房的沈家,其父沈珫现在是东昌府知府,正四品大员,而且年龄也不算大,未来还有可能再上一步,所以……”
贾赦贾政都捋须微微点头不语。
这是正理儿。
林如海一死,林黛玉就成了孤女,守孝三年之后,虽然不敢说冯紫英悔婚,但是一个女子若是没有足够根底的娘家做依靠,那是肯定要吃亏的。
尤其是冯紫英还是兼祧二房,长房还是这样一个同为来自苏州名门望族的书香世家嫡女,所以怎么看黛玉都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日后自然要靠一门两国公,而且还有一个贵妃在宫中的贾家来撑起。
丁字卷 第一百七十四节 晴天霹雳
这年头大家族之间的联姻,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双方家族的力量。
如果林如海一死,林黛玉成了孤女,孤苦伶仃,而林家那边几代单传,根本没有可以作为倚仗的力量,能依靠的只有贾家,这也是林如海的真实想法。
哪怕冯紫英现在表现得再优秀,但优秀只是冯紫英本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过于优秀对自己女儿未必是好事儿,那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竞争会更为激烈,尤其是还有一个沈家女的情形下。
冯紫英现在表现也十分可靠,对黛玉也十分痴情,但是作为男人,林如海一样很清楚把这些寄托在男人的感性上都是不理智的。
韶华如水,再美丽的容颜也会凋零,黛玉的脾气也不算太好,日后二人婚姻会不会出现问题,林如海也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那么一方面尽力扶持帮助冯紫英,让对方留一份感恩之心,另一方面也要帮助贾家这边,也算是预防万一。
真要有什么意外,好歹贾母是黛玉的外祖母,贾赦贾政也是黛玉的嫡亲舅舅,也不会坐视不管。
这一点上,甚至无论是冯紫英还是林如海大家都心照不宣,冯紫英知晓也不会去阻止,因为换了自己处于林如海这个位置上,也会如此考虑。
更何况永隆帝与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之间的恩怨情仇究竟会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落幕,现在还真不好预测。
虽然从种种迹象来判断,永隆帝对义忠亲王是占据了绝对优势,但是这种夺嫡之事本身就存在太多变数,义忠亲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还是照样我行我素,这恐怕就不是一意孤行刚愎自用那么简单了,他必定也还有其倚仗。
他手底下一样也有谋臣策士,一样在为他静心规划,还有诸多盟友,这等情况下,翻盘可能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所以贾元春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定位,未来的造化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若是铿哥儿真的要娶林丫头,也不失为好事。”
贾赦的心思全在银子上,而贾政就要看得稍微远一些,只是和自己于夫人希冀的娶宝丫头略微有些出入,但是总胜过娶一个和贾家毫无关系的女子。
“嗯,二弟说的也是,林丫头嫁给冯家大郎,咱们贾冯两家日后也就亲近了许多了。”
贾赦也回过味来,这冯家上升势头正猛,林黛玉好歹也是自己嫡亲外甥女,以后又没有了倚仗,这和冯家联姻,冯家也就算是和贾家连在一体了。
而前些日子一些山陕商人找上门来询问琏儿的事情,其实也就是瞅准了琏儿在替冯紫英做事,送上的好几份礼物都是价值不菲,其中更有直接送上五百两银子的,更是让贾赦喜笑颜开。
有了这等关系,其他不敢说,起码登门送礼的不会少了,贾家也能水涨船高,在贾赦看来,甚至远胜于那不明不白入了宫却没有多少声息的贾贵妃带来的好处。
“只是林丫头身子骨弱了点儿,就怕……”贾政轻叹了一声,摇摇头,之前还以为过不了冯母段氏那一关,但现在就算是过了,日后若是林丫头生不出儿子来,也是一个大问题。
贾赦心思微动,下意识的想到自己庶女迎春,但此时却还不能说出来。
“琏儿,这事儿你还没有和其他人说吧?”贾政皱着眉头,原本还想着帮薛家牵线,顺带也能谈一谈建园子从薛家多借点儿银子的事情,现在却有些不太好办了。
之前贾政就让自己夫人去和薛姨妈说过了,但是薛家称只拿得出二三万两银子来,多了便没有,这便有些尴尬。
自己兄长一直坚持说薛家能借出十万八万来,这差距太大,弄得有些不愉快,就是打着主意促成宝丫头能嫁给铿哥儿,有了这样一番功劳,再多借五六万两银子,也算是顺理成章。
没想到却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还没有,不过这事儿恐怕也不宜再瞒下去了吧?”贾琏迟疑道:“林姑爷的身子虽然不是说马上就不行了,但是估计也熬不过秋天,现在紫英和林妹妹已经定了亲,林姑爷心中也没了牵挂,老祖宗那边恐怕也要早一点告知才好,……”
“暂时不说透最好,二弟,还得要去和薛家那边把银子数量说定,若是八万不行,六万总是要有的,就劳烦弟妹再去辛苦一回了。”贾赦断然道。
这事儿贾赦贾政都计议过,哪怕让薛家存着点儿念想,这借银子都能好借一些。
若是让薛家那边彻底绝了望,除非让宝玉娶宝钗,没准儿连那二三万两银子都不好借了。
贾琏自然不明白其中门道,但贾政当然清楚,只是这等有些略显卑劣的手段作为他本性来说实在不愿意。
但是这一家人扳起指头来算过账,这要建一个像样的院子起来,花销真的不可谓不大,初期预计是四十万两,没准儿这做下来,还得要冒头。
日后你也不能说把园子建好了,一家人就不吃不喝光靠西北风生活吧,所以公中这边也不能一下子抽干了,只能靠外借。
这又是自家女儿的事情,兄长这么考虑也是为自己,所以贾政也只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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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急冲冲地闯进屋里,把坐在圆桌旁说着闲话的娘俩几个人吓了一大跳,薛姨妈沉下脸,“儿啊,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地还如此不稳重?前日里还听得说你现在比以前长进许多,……”
“娘,妹妹,紫英回来了!”
薛蟠气喘吁吁地站定,看向自己妹妹的目光里有些复杂。
“昨儿个回来的,我今儿个在大观楼听到柳二郎说的,便赶到冯府,冯府里却说一大早就进宫参加朝会了,我又寻思这大中午的肯定要出宫吃饭吧,便让人守着,没想到下人回来说,在宫门外守着的人太多了,根本靠不上边儿,也找不到人,……”
“啊,冯家大郎回来了?”薛姨妈也是喜出望外,“有公务也不打紧,忙过了这一二日便好,……”
宝钗心中也是一颤,妙眸含情,“哥哥莫要这般毛躁,冯大哥回来肯定要呆一段时间,朝里边事情多,咱们还是暂时莫要去打扰,待到他忙空了,……”
“妹妹!”薛蟠心中焦躁,欲言又止。
他本来就是一个存不住事情的人,这般表情一下子就让薛姨妈怀疑起来了,而宝钗更是聪慧,心中一沉,知道只怕自己兄长又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儿啊,可是有什么事情?”薛姨妈拉着自己儿子手,赶紧问道。
“也没什事,就是儿子觉得这紫英回来,不知道要忙多久去了,不是说琏二哥在扬州那边帮他的忙,名声都传到京师城里来了么?贾府那边都连带着收了不少礼,……”薛蟠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话题想要岔开。
薛姨妈狐疑地看着儿子,意似不信,而宝钗自然更是心知肚明绝非此事,只是当着自己目前她也不好问个究竟。
好容易拖到薛姨妈困了要去午睡,只剩下兄妹俩,薛蟠这才满脸怒气地道:“妹妹,为兄听得那宝祥说,紫英和林家妹妹订亲了,你可曾知道?”
如同一柄巨锤猛地击打在宝钗心间,虽然之前冯紫英早就和他说过要娶林黛玉,但是在自己这边毫无音讯的时候,却传来了冯紫英和林黛玉的婚讯,还是让宝钗有些难以接受。
脸色微微一白,宝钗竭力让自己心绪稳定下来,故作轻松地道:“哥哥说这个干什么,此事妹妹早就知道,哥哥不也是知晓么?”
“哼,紫英和林家妹妹订亲固然让人不悦,但是为何贾府那边前日里又传出史家丫头可能要嫁给紫英的消息?”
如果说刚才的消息不过是预料之中,只是让人心里难受而已,这个消息简直就如同晴天霹雳了,怎么会这样?
宝钗身子剧震,下意识的以手扶住圆桌,稳住身子。
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空穴来风的事儿,从贾家那边传出来,这里边就绝对存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哥哥,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宝钗再也稳不住,嘴唇微微哆嗦,扶着桌沿儿坐下,一只手更是死死捏住汗巾子。
“前儿个我去宁国府找珍大哥和蓉哥儿,便正好遇上了贾蔷那厮,那厮和荣国府里边几个小子也玩得挺熟,听说他走了琏二嫂子的门路,要准备为日后园子里采买戏班子,便是要去苏州、杭州和扬州那边走一圈儿,……”
薛蟠虽然愚鲁,平常事情上也是不怎么经心,但在关系到冯紫英和自己妹妹的事情上,却是比谁都关心。
“那厮说起史家姑娘和冯紫英一并下了扬州去,说这也是一份缘分,不知道谁在老太君屋里提起,听说老太君便有了那么一份意思,让人去史家那边征询史家姑娘两个叔叔的意思去了,史家那边还没有回话,……”
丁字卷 第一百七十五节 如鱼得水
宝钗如浸冰窖。
史湘云?!
老太君的意思?!
难怪史湘云要那么积极的和冯郎一道去扬州,原来是等着这般由头!
一时间宝钗内心也是积郁怨愤几乎要倾泻而出,难道是冯郎欺哄自己?他原来是要娶黛玉和湘云,成就他二三房?
可若是那般,他又何须来撩拨自己,给自己说这般花言巧语,莫非是折辱自己戏耍自己么?
不,不,冯郎不是那种人,他也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做。
宝钗心境慢慢平复下来,回想起临行前冯郎在自己闺阁中的那一幕,宝钗心绪慢慢清泠下来,摇了摇头,她不相信。
冯紫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宝钗还是有所了解的,这男人偷香窃玉都免不了,关键在于大节。
小节不拘,大节不亏,这便是宝钗对自家男人在品行上标准,而冯紫英无疑当得起。
像梳拢了香菱和金钏儿,在宝钗看来那连小节都不算,太正常不过。
甚至在马巷胡同那边养着东府尤氏的两个妹妹当外室,那又如何?
血气方刚的男儿谁不喜欢漂亮女子,香菱和金钏能有这样一个结局,那也是她们的福分,宝钗就只有高兴,并无任何其他情绪。
尤氏姊妹是在冯郎西征平叛时遇上的,人家追求一份更美好的生活,宝钗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外室也好,妾室也好,都无关大局。
但若是在婚姻大事上刻意欺瞒,那都不是欺骗感情,而是要坏一个人一生名节一辈子幸福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从她了解到的冯郎,对贾琏,对贾宝玉,对贾环,对黛玉、自己和探春、湘云等人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冯郎从未有什么异样,有什么说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就坦荡而行而言,不愿意的做不到的,也一样态度明确,从不含糊模棱。
想到这里宝钗心思反而更加清明。
“哥哥还是莫要去听这些闲话的好。”宝钗语气素淡下来,“冯大哥的婚事恐怕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过问得了的,哥哥也是了解冯大哥性子的,寻常小事也就罢了,但若是这等婚姻大事,外人说几句闲话,也不过就是一些痴……,一些念想罢了,岂能动得了他的心志?……”
本来想说“痴心妄想”,可见宝钗也的确是被这等事情气得狠了,但实在是还是说不出这等恶毒的话,所以一个字出口,便还是收了回来,换了一个委婉一些的词儿。
薛蟠定了定神,又打量了一下表情已经平静下来的薛宝钗,踌躇着道:“依妹妹之见,是不碍事儿的?”
“不碍事儿。”宝钗很从容而又肯定地道。
“可为何会有这等言语出来?我看那蔷哥儿也不像有意诳骗于我,量他也没有这份胆量,……”薛蟠仍然有些执着。
宝钗一时间也想不出这里边有什么奥秘来。
史湘云难道真的也看上了冯郎?
这种可能性倒不是没有,贾府里边对冯郎有意思的人不少,除了自己和黛玉,起码她就知道探丫头对冯郎就是有些意思的。
史湘云倒是没看出来,不过这丫头貌似豪爽,却把感情心思都藏匿于豪迈的背后了,一般人是探不出来的,但却瞒不过宝钗,起码史湘云对冯郎的印象不差。
这府里边能有这些话出来,定然是有些原委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出于什么心思放出这等话来。
自打和冯紫英定情之后,宝钗也少有去贾府那边了,就是怕惹些瓜田李下的闲言碎语,尤其是宝玉还经常来这边痴缠,好在这一年里宝玉跑外边晃荡时候多一些了,所以也让梨香院这边清静了许多。
自己母亲也是一个不操心的,所以这般消息很多都打听不到,全靠莺儿去那边打探,但有些深一些的消息就听不到了。
“嗯,那紫英娶林家妹妹的事儿既然都挑明了,那与妹妹的事儿呢?”薛蟠还是不放心,这关系到整个薛家的命运,“那史大姑娘有老太君作依靠,我觉得妹妹还是要警惕一些,莫要大意失荆州了。”
听得自家兄长居然还冒一句“大意失荆州”这等文绉绉的戏文词儿,宝钗也有些好笑,可见这成日里在大观楼那戏园子里奔走也并非没有长进。
不过兄长一番好意,宝钗还是很感激,“哥哥所言,妹妹也记下了。”
应该说兄长所说也不差,史湘云若真是有这份心思,未必就没有机会。
老太君如果抹下面子来要为自己这个史家侄孙女争取一个美满婚姻,冯家,乃至冯郎恐怕都要掂量一下,但冯郎不是寻常人。
“也罢,我今晚便要再去冯府一趟,先听听紫英的意思,别的啥事儿我薛文龙都可以忍了让了,唯独妹妹这事儿,我却是不能忍让的。”薛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马金刀地道:“总要让紫英给一个明确的说法才是,林家妹妹固然不差,难道我妹妹就逊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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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得漂亮!”
忠顺王如同一头发情的狮子,在花厅内来回踱步,一双手从先前的背负在身后转移到了身前,猛烈地挥舞着,“真没想到啊,紫英,你真的是皇兄的福将,也是孤的福星啊。”
“王爷过誉了。”冯紫英浅浅一笑。
“欸,孤这个人有什么说什么,不喜欢什么谦虚含蓄,你是干得漂亮,说实话,之前孤想过肯定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但是没想到远远超出了孤的预想,若是户部在银庄开户,光是这几样收益,保留三成银两在银庄里,那咱们这银庄就相当于有了一百五十万两压箱底的保障了,这太重要了。”
不得不说这忠顺亲王在对海通银庄的前景看法上比起内阁那几位都还要更具有远见,或许是皇位无望,这位王爷把更多的心思都放在营生上来了。
他在冯紫英给他介绍了银庄的经营模式之后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来琢磨,所以和冯紫英的探讨也是越来也深入。
甚至给冯紫英的感觉,这个家伙对银庄的理解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其他人,甚至有些现代普通人的感觉了。
“王爷,这只是暂时的,以户部的情形,这一百五十万压箱底的银子,我以为也保留不了多久。”冯紫英微笑着,“当然,我赞同王爷的观点,这不重要,只要能让百姓相信户部的银两大多通过海通银庄来周转递解,那就足够了,这个印象可比寻常百十万两银子的压箱底更重要。”
“对,不过紫英你也莫要自谦,这可是你告诉孤的,不是孤的观点。”忠顺王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孤没有贪占谁好点子好想法的习惯,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孤在这方面自认为还有些见识,但是和你比,还差得远,但孤愿意学。”
冯紫英还是比较佩服这位忠顺王的气度,和《红楼梦》原书中语焉不详落墨不多看不出什么相比,这位实实在在接触了两回的忠顺王给冯紫英的印象可要比这个时代许多宗室王公强太多了,人家接受新事物的能力真不差。
“王爷自谦了。”冯紫英知道忠顺王的心思,“王爷,此番扬州之行,基本上达到了意图,但是您也知道前面几项任务是朝廷大事,皇上和内阁都盯着,所以先得把那几桩事儿给处理了,不过处理这前几桩事儿,也算是为银庄的事儿打基础做铺垫,这么算下来,银庄的事儿更牢靠,不知道王爷在这边说好了几家?”
“嘿嘿,紫英啊,你走这几个月,孤可真没闲着啊,但碍于身份,孤也不好随意找人,但是起码宗室里边,孤是找了许多关系亲近的,也有些一些原来不怎么来往的,落魄闲散的,都找上门来了,孤是来者不拒,只要有银子,都好说,……”
这也是冯紫英给忠顺王的建议。
银庄的股东,最好的目标就是两种,一种豪商巨贾,一种宗室王公。
这两种人,不能直接插手朝务,所以无须担心御史们的纠弹,但是他们却又能在各个领域都发挥出独特的影响力,潜在的影响某些事情走向,远胜于在文臣武将中发展股东。
而且无论是商贾还是宗室们都不缺银子,当然他们也想赚更多的银子,当忠顺王都毫不犹豫的投入进来,其带动作用可想而知,而且还是假借了要在朝廷的开海之略中有所作为这一说。
“王爷,在商言商,这都不重要,只要愿意来参股,只要愿意服从银庄的规则,都不是问题。”冯紫英笑了笑,“您也不妨坦率的把银庄未来的运作模式和他们介绍一下,明白银庄的运营赚钱道理,以及海通银庄作为第一家和我们的优势所在,我想这也算是他们替自家积攒一份比田地铺子有意义有价值得多的家当吧,那就是留给次子、庶子、宠妾、外室的最佳家产啊。”
冯紫英的话把忠顺王逗得哈哈大笑,但是大笑之后却还真的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既没有田产铺子那么显眼,每年分红吃息多低调,也不虞家里那些母老虎们发现啊。
丁字卷 第一百七十六节 十七世纪最缺的是什么?是人才!
京师城中宗室、武勋、功臣世家甚多,开枝散叶,这近百年间,在京师城中也形成了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阶层。
无论是宗室还是武勋功臣,封爵均需降袭,所以这百年下来,哪怕是亲王、郡王,经历了三四世之后,也变成了侯伯这一类,而更多的旁支庶出逐渐演变成略好于普通市民阶层的食利阶层,如果再有那么两三代,估计也就真正要演变成寻常市民了。
当然,这其中也还是有一些出类拔萃者,但大多已经摆脱了这层身份的束缚,但绝大多数人还停留于这个阶段。
没了名分,但是却还拿不下面子,屋里兴许还有一两处老宅或者像样的老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富大贵没有,但是却也不至于忍饥挨饿的温饱阶层。
冯紫英和忠顺王谈的也就是要利用海通银庄在宗室、商贾乃至于朝廷中形成了这种印象,把这个阶层民众动员起来,让他们把家中那点儿老底子给吸引进来,放高利贷没门路风险太高,但是放在这通海银庄中利息虽低,但是却胜在一个稳当,总比那埋在地下生霉的好。
对于冯紫英的这个规划和设想忠顺王也是大为赞叹。
大周,或者说顺天府对整个京师城内的人口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统计,但是初步估计应该是在一百二十万人左右。
而这其中作为宗室、武勋、功臣的后裔,还有来自整个大周各地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搬迁而来的商贾士绅极其亲眷,加上文武官吏和京营军官乃至部分周边边军军官们和他们的家眷,都勉强称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中产阶层以上的群体,估计不会低于七八万户,二十来万人。
这样一个相当庞大的群体,基本上每家每户三五十两银子甚至更多一些的积蓄都是有的,如果平均下来,冯紫英估计基本上每户存银都不会低于二百两,如果能将这样庞大一个群体积蓄纳入到海通银庄,轻松过二千万两。
当然这只是一个理想数字,但是联想到那些深不可测的宗室、豪商、武勋功臣世家,以及这个世界的贫富分化差距巨大,这个数目甚至可能更保守了一些,翻一番都有可能。
这是一个长期的引导过程,如果能把这些人的积蓄都调动起来,那么海通银庄哪怕只能在其中分上一勺份额最大的羹,也足以支撑起冯紫英未来的许多布局了。
这个问题一直盘绕在冯紫英心中,哪怕从忠顺王府那里离开回到家中,他仍然在思考。
忠顺王应该是花了不少心思,按照他所说,但是宗室入股金额就有可能超过百万两,甚至可能达到一百五十万两以上,这也大大出乎冯紫英的意料之外,在他看来三五十万两应该是一个合理的数字,但没想到忠顺王如此给力。
如果再加上京师城内的其他商贾、武勋功臣等,二百多万两的股金,单单是京师城就能轻而易举的办好,其顺利程度让冯紫英都讶然。
募股的顺利也就带来了另外一份压力,那就是这些资本都需要放贷出去,否则哪怕利息再低,如此大的数目也足以让这个新生婴儿难以支撑下来,关键是会让这帮人丧失信心。
按照忠顺王和冯紫英计议的条款,在海通银庄正式营业一年并分红后,银庄就可以退股,但是退股之后就不会在补募。
京师城就能募集到两百多万股金,加上来自扬州乃至江南部分商贾的股金,冯紫英有信心将海通银庄的股本推高到五百万两,再加上开户存入的资本,七八百万两的资本都需要一个去处,才能满足一干股东们饥渴的目光,这一点已经让原本信心满满的冯紫英都感到了一份压力。
所以原本觉得可以放一放的许多工作也就需要尽早启动起来了,尤其是寻找更合适的放贷对象。
这个时代工商业的发展已经有了一些起色,尤其是开海政策一放开,丝织、棉纺、制茶、陶瓷、药材等原本就是外销主打产业立即就会迎来一波爆发扩张,这也就是海通银庄的机会,但是如何化解风险精准放贷,这就成了海通银庄这个吃螃蟹者的首要任务了。
朝廷开建登莱,打通登莱——辽南航线,开拓登莱——虾夷——海西、野人女真这一线,从码头建设到船厂造船,再到航线探索拓殖,都需要扶持,除了朝廷部分拨款,很多都需要通过以贷款的方式来支持进行。
这也是内阁计议下来同意户部在海通银庄开户的交换条件。
别以为这帮老家伙就看不清楚这里边的门道,他们一样很清楚朝廷以这种方式为海通银庄的背书会给海通银庄带来什么样的好处。
这谁来扛起海通银庄未来的经营大任现在就需要考虑了。
冯紫英在忠顺王府上就试探性的征求了忠顺王的意见,忠顺王也觉得棘手。
毕竟这种银庄和寻常的钱铺银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既要冲着盈利而去,又还要背负朝廷的一些政治任务,而且业务却又基本上是和放高利贷模式相似,当然从目的、利率、风控等都截然不同,但归根结底就是放贷盈利,扶持产业发展,为工商业提供发展便利。
就这三大目的,对其他股东来说,其中重要性依次递减,但在冯紫英心中盈利和扶持产业发展则需要掉一个个儿。
问题是能理解这些意义,并且还能负责执行,还要懂这方面营生业务的人就实在太少了,而且还要在忠诚度可信度上能让冯紫英和忠顺王这两位银庄的首要发起者认可,这就更难了。
冯紫英估计最终恐怕只能先让段喜贵先来尝试着,贾琏协助,段喜贵负责主要业务,比如揽储放贷风控,贾琏则负责日常行政事务管理和应对,如果忠顺王这边不放心,也可以提供一二合适人选。
先从扬州号做起,力争三个月内把海通银庄扬州号彻底做起来,然后再来考虑京师号。
而段喜贵前期在临清这几年所作的准备,也就能派上用场。
实在不济的话,也只能先把能用的人都用上来,在使用中来慢慢挑选了。
冯紫英甚至考虑是不是把那两个送到林如海的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那两个小子都召回来先用着。
之前也曾想过要在这方面做一些准备,但是没想到忠顺王这边居然进展如此之快。
这也让冯紫英意识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个时代的人,也小觑了像忠顺王这等宗室王公的能力,有些人不是没有能力,而是特定的身份限制了其发挥和表现,而这位忠顺王应该就属此类。
段喜贵和贾琏不算什么特别的人才,但是现在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了。
起码段喜贵经营过丰润祥,有着操盘一门营生或者说一家“连锁企业”的经验,也对新式算术和复式记账法十分熟悉,再加上有自己表兄的特殊身份,在忠顺王和江南商人那边都能说得过去。
贾琏平庸了一些,但是胜在身份足够,性格稳重温厚,而且一副相貌堂堂的模样,待人接物也算强项,对外应酬和协调能力也勉强过得去,如果再好生培养打磨一下,也勉强能撑得起。
想到丰润祥的事情,冯紫英琢磨了一下,兴许可以把薛蝌也用起来?
虽然薛蝌年龄小了一些,但是这等年龄也勉强过得去,特别是让其学习做事,倒是十分有益,只是唯一的阻碍就是他还在守孝期。
三年二十七个月的守孝期,他刚过了一半,虽说薛蝌不是官员,但是也算是官宦之后,守孝也未必就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但若是让其离开家乡到扬州来,多少还是容易引来诟病指责,冯紫英还不敢去冒这等天下之大不韪。
但金陵也是未来江南的一个布局重点,整个南直隶的核心城市,迟早要把海通银庄金陵号给办起来,所以倒也可以先让薛蝌学着筹办,待到时机成熟,先办起来。
这年头要做事情,还真的只有这些选择,不是亲戚就是故旧,要不就是同学朋友,总而言之那等唯才是举任人唯贤那也只能说说罢了。
连你自己都信不过,如何敢将心腹只是交付于他?
段喜贵是血亲,不必说,贾琏也是相交多年,算是知根知底,薛蝌也颇有渊源,可以信任,其他人,冯紫英敢相信谁?
同学倒是不少,但是人家都是要奔着仕途去的,哪里可能去干这等商贾营生,再说得多么风光,也不可能让这些人改变心意。
揣着满腹的心思回到府里边,冯紫英倒是真还有些觉得自己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久了,身边居然还没有几个能用之才,这也是值得好生总结经验的。
汪文言那个团队倒也有几个可用之人,但是接触时间尚短,很还处于考察期,除了汪文言、吴耀青两人渐渐获得信任,其他几个人都还要观察。
丁字卷 第一百七十七节 并蒂莲(第二更求保底月票!)
“爷。”
一眼就瞅见了鬼鬼祟祟的宝祥,冯紫英轻哼了一声,“贼眉鼠眼的,有什么不敢当面说?”
下意识的瞅了瞅四周,宝祥这才陪着笑脸道:“爷,马巷胡同那边,两位姨娘都来问过好几回了,小的也不敢胡乱应答,……”
冯紫英这才想起,好像自己回来之后也没有和尤二尤三打个招呼,这几个月来自己忙于工作,对许多事情似乎都有些淡忘了,居然还有两个女人在那边马巷胡同里不明不白的住着,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尤二尤三算是一个什么身份和性质。
妾?没名没分,肯定不算;外室?勉强算吧,但自己连家都还没有成,就开始养外室,好像有些于理不合吧?
不过这都是小节,冯紫英甚至都没有刻意去遮掩这等事情,传出去让都察院和龙禁尉的知道,或许不是坏事,当然就算是自己不刻意去传,起码龙禁尉和皇上那里是肯定会知道的。
就连齐永泰都或明或暗的提醒了自己一句,足见这等事情瞒不过人的。
看看时间,都过了申时了,差不多再待一会儿就是晚饭时间了。
也该去看看才是。
从第一趟江南回来,冯紫英就陷入了忙碌中,一直到第二趟再度启程南下江南,好像自己都没有多少时间去见尤二尤三一面,还是尤三来府上询问是否要带她南下见了一面,不过这一趟冯紫英没有带尤三姐南下。
这一晃算算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被宝祥这么一提,冯紫英没来由的居然有些想念了,尤其是脑海中猛然掠过那一日尤二姐洗澡时白晃晃的胴体,还有下江南时在船上不经意间瞄到的尤三姐葱绿色胸围子裹着的那对丰腻饱满,一阵心火陡然间便燃烧了起来。
这心火一旦被勾了起来,就有些压抑不住了。
这几个月在江南自己都是老老实实,的确也没有什么精力和时间,否则自己只需要漏一句口风,自然有绝佳的扬州瘦马清倌人送上门来,不过冯紫英却从未想过,甚至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怎么地这一回来,眼见得府里金钏儿和香菱都是随手可得的,自己却一下子变得有些心急火燎起来?
想做就做,冯紫英也懒得多想,“备马。”
宝祥也没想到冯紫英说走就走,一愣之下,这才赶紧跑出去牵马。
从丰城胡同到马巷胡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冯紫英带着宝祥到了马巷胡同尤氏母女宿处时,才发现这处宅子还是有了不小的变化,单单从外边就能看得出来。
大门明显是重新刷了一道漆,门楼的门槛石也换了,石梯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敲了敲门,里边就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谁啊?”
不像是尤老娘的,估计应该是雇的仆妇。
冯紫英没吱声,而宝祥也没吭声。
里边顿时警惕起来,“是谁?没长眼的趁早走人,别自讨没趣儿,这边住的可是倪二爷的亲戚,……”
冯紫英也是一怔,倪二的亲戚?嗯,估计也是狐假虎威了。
不过这样也好,有倪二这个坐地虎的名头撑着,等闲光棍剌虎还真不敢来捋虎须。
见冯紫英抬起下颌示意,宝祥这才开腔:“尤大娘,二位姨娘,爷来了。”
宝祥这一嗓子,立即就让里边一阵骚乱,紧接着就能听见尤老娘那略有些沙哑的声音由远而近的从内院里边径直到了门边儿,“哎哟,我就说今儿个怎么喜鹊一直围着院子里吵吵,原来是冯大爷回来了,二姐,三姐,还不赶紧收拾一下出来,……”
“嘎吱”一声双扇大门打开了来,那满脸笑得都堆起了褶子的尤老娘眼睛都快要看不见了,忙不迭地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恭请冯紫英入内。
“二姐三姐都在?”冯紫英也不客气,抬脚就往里走,旁边几名仆妇和小丫鬟都早已经吓得低着头列在了两边儿,连大气都不敢出。
几个月没来,的确变化有点儿大,外院都已经被全面修缮了一下,顿时显得清爽大气了许多,像门窗和屋顶的青瓦,都是花了一些心思的,这搭眼一望过去,居然也有了一些像模像样的气象。
“在,在,三姐儿刚才还在练剑呢,二姐儿在屋里绣花,……”尤老娘大大的舒了一口气,这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这位爷给盼来了,今儿个可得要好好侍候一番,莫要错失良机了。
正说间,二女已经迎了出来。
尤三姐依然是那副男装打扮,只不过在家中发式却是女子装扮,而也不像那等出走在外时把胸前双丸勒住约束,这一走出来,在那男子长袍里跌宕起伏,就太辣眼睛了。
尤二姐却是一身月白褙子,外罩了一件镶蓝滚边的披肩,玉靥带潮,粉眸生春,那微微一福,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份怜惜心情。
尤三姐似乎要从冯紫英灼热的目光里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下意识的想要遮掩住胸前。
三月的京师城仍然还有些冷意,但是在屋里却并不算冷,加上她先前又在练剑,把胸围子束得很紧,这练完剑出了一身汗,擦拭了一把,就想放松一下。
本身也没打算出门了,所以就有些随意了,没想到却突然遭遇冯紫英上门了。
只是这等时候又不合适马上回屋换衣衫,只能硬着头皮先和二姐儿一道见礼。
见礼之后,自然就是进屋了,尤老娘早已经屁颠儿屁颠儿亲自去把茶水果子送了上来,冯紫英也没有客气,径直上炕斜躺着。
在路上其实他也想明白了,这等情况下,若是还要矫情一些什么,就未免有些下作了。
这尤氏姊妹圈子里都知道是跟了自己,就眼前这架势,那就算是外室了,哪怕自己还没有来得及采摘这两朵花儿,但是在外人看来就是自己的外室了,这会子如果自己要装模作样的撇清,肯定会被人视为这个时代的“渣男”。
这个时代的渣男标准就是明明有条件纳妾养外室,却把人家玩腻了一腿蹬了,不肯为人家日后一辈子生活负责。
你可以不娶,但是可以纳为妾啊,不愿意纳为妾,也可以养为外室啊。
这都算是一条出路,在这个时代,很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和后世养小三那完全是两个概念,这个时代可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的。
自己对这尤氏二女也颇有想法,这有别于周围汉家女子的异域风味委实很能打动他的心。
说白了还是颜值即正义,尤二姐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标准中西合璧型的美人,白肤琼鼻,碧眼樱唇,可谓撷东西精华,而尤三姐广额蓝眼,高鼻丰唇的容颜或许不太符合这个时代主流审美观,但是却丝毫不影响从现代而来的冯紫英的眼光。
给冯紫英的感觉尤三姐更像是索菲娅罗兰和安妮海瑟薇的混合体,但略微多了几分东方的细腻感,而尤二姐则更像是年轻时候的奥黛丽赫本和莫妮卡贝鲁奇的混合体,尤三姐性格朴实大方且直爽,尤二姐单纯老实且胆小,这种让人怦然心动的异域美人外形却配上了这等性子,带来的巨大反差,委实让冯紫英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刺激感。
放在这等环境下,却不纳为己有,岂不是暴殄天物?那是要遭天谴的。
想收就收,这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自己这个年龄本身也就是该恣意妄为一些才对。
前世带来的一些心理习惯本身就让自己显得过于老成持重,加上如同妖孽开挂般的才华,估计包括永隆帝和内阁诸公在内的很多人都有些难以释怀,如果再如同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没准儿就会觉得自己像年轻时候的王莽了。
好不容易盼得冯紫英来,尤老娘也是个眼眨眉毛动的机灵人,自然知道冯紫英来这里不是想要和自己说话的,把尤二姐尤三姐推到了厢房里炕桌另一端坐下,自己便喜滋滋地掩上门出去了。
看着坐在自己炕桌对面的尤二姐尤三姐低垂着头红着脸不吭声,冯紫英也觉得好笑。
不过要说规矩,本身这样也不合适,这没名没分的,男女同处一室,肯定是要遭人诟病的,当然如果有了名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怎们,二姐儿,三姐儿,感觉爷出去了一趟,回来怎么却更见生分了呢?”冯紫英打趣道。
“哪有?”尤三姐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却又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说。
“呵呵,还说没有?你们两姊妹就这样侍候爷的?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手脚都没处放的模样,……”冯紫英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松软的锦垫靠在腰上,很舒服。
“那冯大哥想和我们说什么?”尤三姐鼓足勇气,随着一趟江南下来,似乎双方距离拉近了许多,但是后边一趟去江南却没有带自己同行,被母亲臭骂了一顿的尤三姐也有些心慌了,莫不是自己太过矜持,所以让对方有些不悦了?
只是黄花闺女清白女儿,要让她做出什么太过主动下作的讨好行径,她又委实做不到。
丁字卷 第一百七十八节 计较(第三更求月票!)
“说什么都行啊,或者二姐儿三姐儿觉得和我没什么说的了?”冯紫英大觉有趣。
这两个丫头盼星星盼月亮的盼自己这边来一趟,来了之后却又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可真的有点儿意思。
“不是,……”尤三姐一急,却见冯紫英似笑非笑的神色,就知道对方是在逗弄自己,脸颊更是滚烫得吓人,一扭身体把脸转到一边儿了。
冯紫英也不为己甚,“那说说这几个月的事儿吧,没人上门来找麻烦吧?”
“那不能,倪二哥时常来走动问候,这周边的人都知道轻重,所以都很安泰。”尤三姐终于把头转了回来,“听说倪二哥现在把这大半个京师城的粪水活儿都给包揽了下来,又找了许多人来,营生做得越发大了起来,……”
倪二现在是忙得飞起了,百万人口的京师城,这每天需要掏粪运出的活计有多大?由于前两年京师洪水造成的内涝直接导致了疫病的流行,虽然有冯紫英那份《防疫备要》和一干青檀学子的努力,勉强控制住了疫病的大流行,但是造成了局部地区的疫病蔓延,死了不少人。
正因为如此,朝廷对这件事情也开始重视起来,而《防疫备要》中也提到了,疫病的流行主要就是源于京师城中缺乏公共厕所和解决人畜粪便去处的渠道,那种就地挖坑随处大小便的方式一旦遭遇这种洪水内涝,就必定会给城内的水源造成污染,直接导致各种疫病的流行。
去年冯紫英又在《内参》的中介绍了要解决这种疫病横生的主要措施和对策,其中一项就是分区域布点修建公共厕所和推动人畜粪便集中收集倾倒的建议,这一点也获得了顺天府和工部的赞同,但是如何来运作,资金如何筹措,这都是相当繁复的问题。
这桩事儿一直拖着,工部因为没钱,自然热情不高,但是对于顺天府来说却是一桩大事儿,一旦疫病流行,首当其冲的就是顺天府和下边的宛平和大兴两县。
原来不懂这个道理也就罢了,现在既然《防疫备要》和《内参》中都提到了如何来预防和应对,却还无动于衷,日后一旦再出乱子,工部还能找得到借口,但顺天府可是推无可推。
所以顺天府和下边两个县的积极性很高,而冯紫英在上次下江南之前也找工部那边疏通了一下,这事儿就有点儿要动起来的意思了。
倪二这边自然是心领神会,把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二县的衙门里都疏通打点好了,然后由顺天府出了文告,要求从二月份开始,凡是京师城中住户,根据宅邸大小和家中人口进行评估定价,都要缴纳下水外运费,依据坊的地域来进行收取。
同时计划在京师城中先行建设五十到八十所公厕,解决寻常民众入厕难导致的随地大小便问题。
这活计规模不小,但是一旦做起来,那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顺天方和宛平、大兴两县衙门都无意亲自参与,这等低贱事情不但繁琐,而且要想收取城中老百姓的这等费用,哪怕是一人一月只收三五文钱,那都不是一件简单事情,而且还涉及到公共厕所的建设和维护疏浚,所以将这等事情委托给一些民间人士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倪二作为首发者自然占据了莫大优势,一口气就拿下了西城和南城几乎所有街坊的承包权,北城也占据了大半,但是在东城那边却遭遇了竞争,好在倪二也没指望一口气就能吞下整个京师城的这等营生,所以大家都是现占地盘,然后再稳住阵脚来比拼。
冯紫英昨日回来的时候,倪二便已经得了消息,早早就已经把礼物和帖子送到了门房,当然他也知道以冯紫英现在红得发紫的忙碌程度,没来打扰,只是把礼节做到,倒是让冯紫英越发看好这个头脑好用手底下却又有一大帮子势力的倪二。
“是么?真还看不出这厮如此能耐啊。”冯紫英也从柳湘莲和贾芸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不过此番回来之后,他也没来得及和这些人见面,“他平素经常来这边?”
尤三姐迟疑了一下,”也不是常来,但是隔三差五会送一些物事来,我原本和他说了莫要如此,但是他说您不在,他就得要守规矩,人不能来,但是心意要尽到。“
倒是一个乖觉人啊,人家能成功也并非无因啊,居然懂得起枕头风的路数,冯紫英点点头,不过好像自己好像还没睡这俩丫头,以倪二的老练岂能看不出来?
不过这似乎也不影响什么,自己这摆明车马的放在这里,所有物事一应置备俱全,这不是养外室,还能是什么?
只怕尤二尤三乃至尤老娘甚至这院子里的大小仆从丫鬟们都心知肚明了,连宝祥这厮不也是姨娘姨娘的称呼起来了么,喊得还挺顺溜儿啊。
这一眼望过去,尤二姐手里捏着汗巾子在手指上缠绕,低眉顺眼不吱声,尤三姐故作镇静,原本挺胸,但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束胸,又赶紧塌背微微收着,。
个丫头雪白粉嫩的肌肤在慢慢黯淡下来的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静谧,尤其是那两张异于常人的面孔,细密的茸毛似乎都能在阳光下泛出一种奇异的淡金色,晃得冯紫英心里禁不住动荡起来了。
“二姐的事情,可曾有回话了?”冯紫英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倪二哥没细说,只说查到人了,但要等您回来之后再说。”尤三姐替自己姐姐回答道。
“那二姐的意思了?”冯紫英有意要逗弄这个一直不敢吱声的尤二姐。
尤二姐目光抬起来看了冯紫英一眼,心如鹿撞,但看到冯紫英含笑的目光和淡然自若的神色,也是银牙一咬:“奴家听爷的。”
“听我的?可这事儿关系到二姐一生,还是得你和大娘拿主意才行,若是……”冯紫英话语未说话,尤二姐这一次却是格外果决,目光炽热澄澈,“奴家愿意跟着爷侍候爷一辈子,只求爷日后莫要抛弃奴家姐妹。”
如此坦白而热烈,倒是让冯紫英颇为惊讶,心里也是一阵得意和满足,一只手肘便撑着炕桌,身体微微侧倾,探手便握住尤二的粉靥,抬起,“跟了爷,爷自然就要对你们姐妹负责一辈子,再说了,我见犹怜,爷怎么舍得?”
这话说得尤二尤三都是一阵心醉神迷,尤二更是娇眸含情,瞥了一眼又重新低垂下头,幽幽地道:“奴家姐妹命苦,只盼能得爷怜惜,莫要辜负了奴家姐妹……”
此情此景,冯紫英恨不能立即纵马横枪,只是这时辰却还不凑巧,好在外屋里那尤老娘的声音也适时响起,“二姐,三姐,陪冯大爷出来用饭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娘,……”趁着尤二姐在陪酒,尤三姐溜了出来。
要面对真枪真刀上阵了,这就得掂量一下了。
倒不是说舍不得身子,迟早的事儿,也不是怕这位爷提起裤子不认,关键在于冯紫英现在还没成亲,这大妇是谁都没定,沈家那一位不认识,林家这一位尤三姐倒是有些交情,可是这会儿一旦舍了身子,如果有了身孕,怎么办?
大妇的心思很难判断,沈家那一位不知道,但是林家这一位尤三姐也是知道的,虽说相处还不错,但是这等事情上却不好说,若是生出一个庶长子来,要么一步登天,深受婆婆和郎君的宠爱,要么就是打入地狱,日后一辈子都得要在大妇的手下生活,不得不考虑清楚。
而且谁都清楚,这生下儿子也不是自己的,喊娘那也是喊大妇为娘,自家亲身母亲也只能叫姨娘,这也是规矩,无可逾越,若是恶了大妇的心,只怕日后一辈子不得安生不说,连孩子都要吃亏。
之前尤老娘也考虑过这一点,但没想到过冯家会有几房大妇。
当时觉得既然免不了,那就搏一把,只要能生下儿子,便立于不败之地,但现在既然起码都有两房,自家女儿便有选择余地,沈家女也好,林家女也好,若是能交好一位大妇,未来便有一个美满的结果,可若是因为抢先偷食怀孕却恶了大妇,弄得日后一辈子都受夹磨,就有些不划算了。
尤老娘也是一个果决人物,既然打定主意要攀附上这株大树,便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三姐儿,今儿个就要让你和二姐吃点儿苦头了,那酒是娘从倪二那里弄来的,据说是助兴大补之酒,若非听说是侍候这位爷,倪二还不肯拿出来,二姐那身子估计济不得事,你们姐妹俩,……
本以为是要自己或者二姐中哪一个先去,却没想到自己母亲这般打算,尤三姐既心惊也有些羞赧,从未经过人事,也不知道这里边的厉害,但听母亲这么一说,还真的有些怕了。
丁字卷 第一百七十九节 采撷(第四更求月票!)
春夜淅沥,雨雾迷离,……
只能听闻那东厢房炕上翻滚着的胴体热浪,夹杂着阵阵呜咽哽噎,婉转娇啼,伴随着巷外小桥下的流水声慢慢湮没在暗夜中,……
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
冯紫英从睡梦中醒来时,只感觉到一阵羊脂玉暖,粉腻堆雪,怀中的两具胴体挤压在两侧,让他不知身处何处,宛若天上人间。
冲动了,鲁莽了,唐突了,草率了。
冯紫英默默地念叨着几个词儿,毫无疑问那酒有些古怪,实际上在喝了几盅之后冯紫英就已经觉察到了,不过本来就没打算空手而归,所以问了问尤老娘是从倪二那厮那里弄来的药酒,冯紫英也就没管没顾了。
左边的乌黑的发堆将大半个脸都遮掩住了,但是从那发根的棕红和小巧精致的下颌也能猜得出来应该是尤二姐,裸露的香肩触手有了几丝腻滑的凉意,再沿着乌色发堆向下,不忍不敢再看,否则真的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右边同样是墨黑色的长发却是丝丝缕缕撒落在鲜红的锦衾上,从背后只能看到那宛如玉屏般的雪白裸背,沿着葫芦形的身材向下在腰部无限放大。
那发丝随意挨着的眼角处,一抹泪影隐约可见。
本以为这尤三姐既然是练武之人,自然是经得起折腾,哪曾想,却恁地柔弱,若非尤二姐主动再度承欢,只怕……
出人命倒不至于,但是肯定尤三姐怕是几日都别想下床。
倒是乖觉柔媚的尤二姐表现很是出乎冯紫英的预料,比起尤三姐表现强太多,真的是婉转承欢,任君采撷,恣意逢迎。
神清气爽,在感受到身旁的软玉温香,冯紫英真的觉得自己有点儿人生赢家的味道了。
不过这一晚没回家,估计明儿个金钏儿、香菱,尤其是云裳只怕又要嘴巴嘟起能挂油瓶了。
冯紫英第一次感受到女人多了好像还是有些麻烦。
起码这层关系一旦建立,自己又无法彻底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对于奴婢妾室这类女子能够狠下心来割舍感情。
无论是金钏儿还是香菱抑或云裳,还有自己身边的尤二尤三,你要说没有一点感情纯粹肉欲,那也不尽然,养只小猫小狗都还有几分感情呢,当然要说有多么深厚浓烈,那也是假话,但起码他乐意和她们在一起起居生活,一起感受这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正因为如此,他才慢慢意识到一旦建立起了这等感情联系,无论多寡,你始终要牵挂几分,这多了,难免就要顾此失彼手忙脚乱,甚至应接不暇精疲力竭了。
冯紫英身体一动,两边玉人便已经醒了过来。
这等日子,自然是不可能睡得多死的,个郎有些动静,便立即惊醒了过来,但是这般一床三好,怎么都有些羞耻,只能装睡。
照理说这样做也有些草率了,并不符合当初尤二尤三的想法,她们还是盼着能一顶小轿抬入府中,那个时候再任君采撷,但是尤二尤三也都清楚,随着这位郎君的水涨船高,娶的都是高门大户的官宦嫡女,便是日后能以妾的身份入冯府已经是非常稀罕了。
若非有这份渊源,日后没准儿就真的只能存在于外宅,永远没机会进冯府大门了,所以如尤老娘所言,既然这位郎君有了承诺,那也就只能搏一把,拼却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了。
男人都是这样,没得到之前,便是百般抓心挠肺,但一旦得手,那种得意满足感之后就会迅速消退,冯紫英发现自己现在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下,先前狂蜂戏蕊劲儿一过去,心境情绪也就慢慢恢复了理性,就得要考虑如何来应对这个局面了。
答应了二尤要纳妾,倒还不至于反悔,只是却要考虑清楚如何来安顿。
就这么大模大样带回去,只怕是有些关碍的,肯定不妥。
起码要娶了沈家女或者宝钗,才能说纳妾,否则就算是二女心胸宽广,暂时不计较,但是肯定也会在后院里埋下定时炸弹,二尤未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当然若是要拖到两三年后娶黛玉再来解决此事儿,肯定也不妥当,这经年累月,没准儿一矢中的,怀上了,总不能让孩子生在府外吧?
但现在如何来处置?
沈家也是要颜面的,这等公然未娶妻先纳妾,纵然在这个时代也不算是太离经叛道的举动,但是无疑会对女方家族有一些伤害,冯紫英并不打算如此做。
但也需要考虑到二尤的心境情绪,好歹人家清白女儿身给了自己,总要给对方一个明确交代才是。
冯紫英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也得要和二尤说清楚。
再说了,这等养外室对自己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总得给人家一些批评指责的理由不是?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不禁一笑,这个时代还可以用这种方式自污,也难怪男人都愿意沉湎于这个时代,实在是不想自污都要自污了。
手在两边光洁丰腻的腰肢上一揽,“啊呀”声中,两具胴体向内靠得更紧,触手处,径滑香浓,不如……
……
“大姐和蓉哥儿媳妇也来过两回,那蓉哥儿媳妇甚至还想在这里留宿,但是我和姐姐都觉得不太合适,好歹她也是荣国府的少奶奶,如何能在这等陋院里住下来,……”
“蓉哥儿媳妇?”情浓意浓之际,尤二尤三都已然变成了小女人,轮番在情郎怀中缠绵私语,冯紫英自然也不愿意破坏这等美好时光,但是听到尤氏和秦可卿都登门,这还是让他有些警惕起来。
“嗯,秦氏,……”尤三姐性子粗疏,还没有意识到,但是尤二姐却已经感觉到了,“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唔,她们经常来么?可曾说过其他事情?”
贾珍贾蓉两父子冯紫英印象一直不好,尤氏则没有多少交道,而秦可卿更是神秘人物。
林如海也说了义忠亲王和太上皇宠妃有染生下一女,但是却不知道这女子最后去向,但冯紫英估计如无意外,就应该是秦可卿了。
而且贾敬在出家之前便是詹事府少詹事,正经八百的正四品官员,服务于太子,但是随着太子第一次被废,贾敬便出家修道,哪怕太子后来他也没有再出现。
这里边究竟有什么猫腻,就不为人知了。
最后却是贾蓉来娶这一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工部营缮郎秦业之女,也足见这秦可卿的来历诡异了。
“大姐倒是说了一些,只说现在府里困难,外边儿庄子收成日减,日子也越来越艰难,而府里现在又找不到其他营生门路,有点儿坐吃山空的味道,可这表面面子还得要撑着,也说了西府贵妃娘娘省亲,要修园子,东府也要出钱,可东府实在凑不出钱,只能去抵押卖掉一些老物,……”
看样子贾元春这个贵妃省亲之事还真的把贾家逼得够呛,这园子一动数十万两银子就要如流水一般花下去,关键是园子修了之后,如何来用,花销如此大,没有点儿进账,怎么来维持?
也难怪这尤氏在这里叫苦,冯紫英估摸着没准儿就是替贾珍铺线打前站来了。
至于那秦可卿,冯紫英可不想去沾染上,无论是不是义忠亲王和太上皇那位宠妃所生,这都是一颗炸弹,碰不得,敬而远之是最好的办法。
“那秦氏人性子到挺和气的,话语也不多,和二姐倒是很投缘,所以才想要留宿,……”
“哦?”冯紫英没想到这秦可卿居然还和尤二姐说得来,若无其他目的,他绝对不信。
“爷,有什么不妥么?若是爷不喜,奴家便不和她来往了。”尤二姐的感觉还是细致准确的,觉察到好像冯郎不喜欢这个秦可卿。
“那倒也不必,毕竟是亲戚,只是有些事情她说你们听就行,其他事情也不必深说,嗯,此女要说也是一个苦命人,只是爷没那能耐帮得上她,……”
冯紫英的手落在尤二姐蜂腰上揉捏了一把,再向下一按,尤二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便不做声,红着脸钻入被窝里去了,……
……
看着二女都是一瘸一拐的陪着自己到二门上,然后倚门而望目送着自己离开,冯紫英发现自己心中居然生出了一份怜惜不舍,这让他也是悚然一惊。
自己居然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儿女情长起来了?如果连对二尤这等并没有多么深厚感情的女子都是如此,那日后黛玉、宝钗岂不是要让自己更加难以割舍?
而自己日后免不了是要外出做官的,不可能一直在京师中,难道还得要把几房妻室妾室都带着去赴任?
这倒是还是一个有些日益逼近的现实问题了。
再回江南,把剩下的事情一一敲定,做出一个大概来,估计也就是明年差不多都能走上正轨,那个时候自己该往何处去?而下地方就是大概率事件了。
丁字卷 第一百八十节 做男人难啊!
薛蟠在冯府等了一晚上也没能见到冯紫英,只能悻悻地给瑞祥留了话走了。
实际上薛蟠和瑞祥都知道这么晚冯紫英都没回来,多半是在外留宿了,而且马巷胡同可能性最大。
不过冯紫英都是十七岁的人了,似乎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冯紫英并不太喜欢在外边饮宴吃酒,更不喜欢那等歌伎相陪的场合,所以名声也还是不错的,至于养外室,这算错么?好像真不算。
倪二也没等着,他也猜到了冯紫英从江南回来,多半是要到马巷胡同那边二位尤姨娘那里去歇息的。
他就不像薛蟠那么多忌讳了,一大早就到了马巷胡同守着。
冯紫英策马而行,倪二这是跟着马陪着说话。
“薛大爷昨晚在府上等着大爷,……”
“哦?”冯紫英窒了一窒,有点儿尴尬。
也算是准大舅子,自己回来没去见宝钗,也没却跑到这边来偷香了。
不过昨晚的滋味委实让他终生难忘,这是前世永远都无法感受到的美妙滋味,真的能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觉得自己能爬起床来,毅力绝大。
倪二倒是没觉得什么不对劲儿,这外室养着不就是用来宠幸的么?
尤氏姊妹他见过,白肤深目,高鼻蓝眼,异域风情,大部分人可能不喜欢这个调调,但是有些人却喜欢得紧,嗯,估计这位爷就是如此。
只是一直没有临幸,那尤氏姊妹都还是黄花闺女让他有些意外,估计应该是要等到一个合适机会才采摘吧。
见冯紫英只是“哦”了一声再没搭腔,倪二又小心翼翼地道:“大观楼那边生意现在挺好,大爷回来还没去吧?柳二爷和芸哥儿很上心,连薛大爷都一改往常,坚持没事儿就去守着,现在这京中戏园子就数大观楼和明月楼最火爆,每日都是爆满,而且像那包房,都得要提前几日预约才能有,其次才能算得上绕梁阁和燕子楼,……”
虽然对大观楼没怎么过问,冯紫英也信得过柳湘莲和贾芸,但是倪二还是自觉肩负起了替冯紫英“监视”的职责来了,冯紫英也不排斥,倪二是个乖觉人,明白分寸。
“唔,你那事儿做得怎么样了?”冯紫英终于开口了。
倪二精神一振,“回禀爷,西城和南城都不在话下,北城也大半在我手中了,唯有东城,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小舅子,其实也不算是小舅子,就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鹿鹤宠妾的哥哥杨三,也拉起了一帮人,把东城差点儿包圆了,我们只占到了一个坊,两边儿闹得有些不愉快,……”
冯紫英对此事已经有些了解,他也很清楚鹿鹤背后是谁,那是北静王,据说还有义忠亲王的支持,这事儿是忠顺王透露给他的。
“倪二,这等事情,谁先到先得,咱们也不欺负人,按照规矩做就是了,现在内城你们都占得差不多了,南边儿城边上还有不少,迟早也要搞这一出,多花些心思在那上边儿,……”
冯紫英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倪二,这厮豹头环眼,满脸浓须,扎了一个头巾,居然还有点儿气势。
“至于东城那边,还是那句话,按照规矩来,不必刻意去挑衅,但是若是对方不按照谱子来,那也不必客气,东城兵马司也不是阎王殿,不是还有巡城御史么?都得服王化,都得讲规矩,……”
倪二心中大定。
他搞定了巡捕营,也搞定了宛平、大兴两县,但是巡捕营和县衙都不敢和五城兵马司叫板啊,唯一能制约五城兵马司的就是兵部和巡城御史了,兵部是特殊时期对五城兵马司有掌控权,而巡城御史则是寻常时候直接管辖约束五城兵马司。
冯大爷的老师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巡城御史也是都察院派出,这里边的门道倪二秒懂。
“爷放心,小的懂规矩,断不会让爷难做,我们也没想过要吞下整个京师城,像北城也有其他人做着,咱们也没为难人家,只是这杨三做事不地道,大家各凭本事做事,却要玩些阴招,未免也小瞧了我倪二了,……”
倪二一直把冯紫英送到了丰城胡同口子上,这才目送冯紫英进了胡同,然后施施然离去。
有了冯紫英的一番话,他也底气大定,冯大爷既然指明南边儿还有发展余地,自然是有所指的,另外也专门提到了可以趁机在城外多购置一二庄子田地来专门用于种植时令蔬果,预计日后京师城中对这类需要会有很大增长。
这倒是让倪二很是惊讶,这京师城中蔬果基本上都是有一个定量的,如何会有一个大的增长,就算是京师城中人户有增长,那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啊?
但不明白归不明白,这冯大爷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有其道理。
不提回到府中面对金钏儿、香菱能挂油瓶的嘴和云裳委屈的姣靥,冯紫英自己都觉得有些心亏气虚。
就算是想尝鲜,玉钏儿不在,那也还有云裳啊,怎么地才回来第二日就忙不迭去外边儿留宿了,这让府里其他丫鬟们怎么想?
真没本事把爷留在屋里?没准儿还有人就会觉得是不是该给大爷屋里换换人了。
“呃,金钏儿,香菱,云裳,爷错了,下次一定……”一定什么?冯紫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说还能不去马巷胡同了?怎么可能?新鲜劲儿还没过呢。
冯紫英恨不能每日都能在那边住着,这一床三好一龙二凤的花式,还有那碧眸蓝眼丰乳肥臀的滋味,还真不是金钏儿和香菱他们能比拟的。
“爷去哪里,在哪里留宿都是爷自个儿的事情,奴婢们哪里能过问?”金钏儿虽然面色淡然,但是冯紫英自然也能听得出委屈,“只是爷是不是也该让宝祥回来和府里说一声,万一太太问起来,问爷去哪儿了,我们却懵然不知,那也坏了规矩,……”
“是啊,金钏儿姐姐说得对,宝祥都是快子时了才回来通报了一声说不回来住了,香菱姐姐昨晚儿守了半夜,……”云裳也是嘟着嘴。
“呃,爷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冯紫英还第一次在几个丫鬟面前这么狼狈,这就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了人家,就总觉得有些亏欠了。
不过尤二尤三那边有些事情还是得做,本想让金钏儿去办的,但是现在似乎就有点儿不合适了,这不是估计刺激撩拨金钏儿她们几个么?
做男人也难啊。
正琢磨着,瑞祥又进来了,“大爷,时辰差不多了。”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走吧。”
官应震听完冯紫英的汇报,满意的捋了捋胡须,虽然他没参加昨日午朝,但是情况他还是早早就获知了。
这关系到中书科下一步的许多工作,也涉及到中书科未来权责,需要尽早划定一个范围,也明确规则界限。
冯紫英开了一个好头,而且也把问题关键抓住了,但如冯紫英所言,现在的中书科人手不足,下边没有办事机构,想要大展拳脚不可能,现在只能先把架子搭起来,做好规划,才能说下一步能具体落实做什么。
冯紫英为中书科划定的权责领域就是未来一个缩小版的发改委,或者更准确的说类似于民国时代的工商部,主要负责工务、商务、矿务,当然从朝廷中央层面来说,更多的是规划指导。
但是放在这大周,尤其是现在,你要指望各直省自己去落实或者把这些事情做起来,那纯粹是幻想。
对于现在各直省各府州县,经济发展不是他们的主责,收取并足额上缴赋税,然后教化,诉讼,水利,治安,乃至劝农和赈济,这才是他们赢得官声的途径,什么发展商贸或者实业,为老百姓治下寻找更多的吃饭挣钱的途径,估计他们从来没想过,也不可能想得到。
所以冯紫英在向官应震汇报时也有意无意的把自己的一些“私货”夹带进去了。
“官师,就目前来看,中书科地位还是有些尴尬,都说名不正言不顺,咱们这中书科本意就是替皇上制诰拟诏的一个事务性机构,但现在被赋予重任,可这又像是一个临时性的,嗯,对咱们的权责也是笼而统之的划了一个范围,很多就和户部工部乃至兵部都有重叠,现在只怕这几部都有些坐观看笑话的意思,……”
冯紫英的话说到了官应震的心坎上。
户部还好一些,毕竟现在靠着中书科这边把门路开辟出来,能弄来一大笔银子进账,总算能应急了,可工部那边就有些不愉快了。
龙江清江船厂的工匠要迁往登莱,水师舰队建设不再交由工部下设船厂,户部为登莱打造水师舰队拨款订金也是直接给尚未见影子的船厂,这让工部一帮人都很是心气不顺。
如果不是漕工和河道所需银子也是由这一拨中书科找回来的银子来支应,只怕工部那边真的要翻脸了。
丁字卷 第一百八十一节 阴手
“那紫英,你觉得我们中书科当下该如何?”官应震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是他还是更像听听冯紫英的意见,因为这个家伙每一次总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确权责,立章法,促落实。”冯紫英言简意赅。
“哦?”官应震微微一震,和自己想的有些一致,但是却更明晰准确,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就是天才,除了年龄太小资历太浅,经验略少外,其他简直都是全才。
“说具体一些。”
“其实很简单,就是明确我们中书科的职责范围和权力尺度,然后制定我们在履行职责和实施权力的过程中需要遵循的典章制度,最后就是具体落实和操作了,比如市舶司的设立,比如船厂的建设,比如航道的开辟,比如类似于东番这样地方的拓垦等等,这是一个相当繁复而琐碎但是却无比重要的事情,因为它关系到未来中书科这个机构的生死存亡,那么作为第一任执掌全新中书科事的掌舵人,就更需要慎重而细致地来做这件事情,……”
冯紫英这番话让官应震震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自己陡然间居然要承担起这样一个重担,冯紫英随口而出的这几项事务,好像都是该中书科来负责,但是他的意思却已经截然不同了,那就是要从临时性的事务要转型为永久固定性的权责了。
但是转念一想,官应震似乎若有所悟。
像东番的拓垦,以前谁来管?
兵部?好像不是,兵部只负责对外征伐和情报收集。
工部?也不像,连地方官府都没有确立,难道你指望工部这帮人亲自去兴修水利道路?
户部?那就更不可能了,除了收取赋税,户部怎么可能操心这等事情?
所以就根本不会有人来管。
再比如市舶司的设立和管理,理论上是户部收取税银,但是现在的市舶司和以前又不同了,不仅仅是只收取进出港货物关税银两,而更要涉及到对整个进出口的货物的测算和推动进出口增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满足这种海税(关税)的增长,来保证开海债券的信誉。
这就还涉及到了相关的产业营生的发展,这在以前好像从来没有人或者机构来真正过问过,都是听其自然,甚至地方官府还要担心多了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怎么这不知不觉间就开始演变成了搞鼓励这类营生的发展了?
一切都是因为开海。
开海就像是一下子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涌现出了无数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务,像东番拓垦乃至未来的虾夷拓垦,又比如市舶司的设立带来海税收入和开海债券,甚至还要带来整个出口产业(制茶、陶瓷、丝绸、棉布、药材)的勃兴,也还能带来造船、航运和码头行业的兴盛。
同样大量香料、铜、银的进入也一样会弥补大周在这些方面的不足,这同样是大周急需的。
这可能会让很多人感到烦恼,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同样却带来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这也是官应震能充分感受到的。
当然,对朝廷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实打实的银子收入,以及对辽东战略的支撑。
深吸了一口气,官应震微微点头,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考虑还是有些狭隘和浅薄的,自己这个弟子在这方面远比自己考虑得更深更广。
“紫英,那你能不能先和为师说一说,咱们这中书科未来可能会涉及到哪些主要的事务?”
“嗯,官师,这个学生还没有完全考虑清楚,只能说有了一个粗略的大方向,比如商务,怎么来推动促进咱们大周的货物卖出去,卖个好价钱,这样可以让更多的人来从事这个行业和涉及到的营生,比如制茶、陶瓷、丝绸和棉布药材等等,如果西夷人也好,倭人也好,南洋也好,愿意用他们的出产,比如香料和银子铜料来换我们的这些货物,我们为什么不干呢?这就是我们可能要做的事情。”
“再比如,东番拓垦,嗯,还有虾夷拓垦,东番产盐产粮产大木,还能建码头打渔,可以容纳更多失地流民,这难道不好么?再比如虾夷,虾夷周边乃是最好的渔场,同时又是连接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与我们大周的战略要地,怎么能置于他人之手?如何来开发拓垦,也是中书科的事情,而我们大周的拓垦目标也不该仅止于这两地吧?苏禄吕宋,安南,洞武,乃至整个南洋,我们大周人口如此之多,文明之盛,难道就不能迁民而去,……”
冯紫英没有提工矿业,这一块现在如果贸然涉及,只怕不但有分心之虞,而且也容易给人贪多嚼不烂的感觉,现在的中书科还不具备这个能力,但是他会在相关的典章中不动声色的补上这些条款,无外乎就是模糊一些,日后可以用细则来弥补。
待到冯紫英离开,官应震才含笑问一直坐在自己一侧的老者,“如何?我这个学生不同凡响吧?”
“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东翁高徒。”灰衫老者是官应震才聘请来的幕僚,也是湖广人,只是多年科考不中,曾经在官应震出仕之后替官应震当过多年幕僚,只不过在官应震到青檀书院之后,便回乡隐居,现在官应震重新出山并掌中书科事,自然就要重新请回来。
“此子思路宽阔,眼界深远,而且很善于思考,一个问题总能触类旁通衍生出许多问题来,单单是这一点就是我在青檀书院教授的数百弟子中独一无二的,也难怪乘风兄和乔汝俊都是视为北地士子的骄傲。”
官应震的话让灰衫老叟也点头,“的确如此,东翁有此子作为臂膀,这中书科定能有一番作为,不过此子是北地士子,但是感觉其一些想法却并未完全倾向于北地,而且有些事情也没有更多地替北地考虑,倒是有些李三才之风啊。”
工部尚书李三才是北地出身,但是却素来和江南士绅亲厚,一直被视为是江南士绅代言人,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所以也让北地士人颇为仇视。
“治中,这你却有些看走眼了,此子心胸的确不局限于北地,但更不会只局限于江南,日后多接触,你便知晓了,……”官应震笑了笑,又有些遗憾,“只可惜此子实在太过年轻,又没有在地方上的经历,乘风和我说起过,这一二年等到中书科这边事务理顺,就要让他下去打磨一番,以便日后能扛起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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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继宗和王子腾面无表情相对而坐。
“李成梁卧床不起了,也不知道这厮究竟是真的起不了床,还是装的?”牛继宗搓揉了一把脸颊,脸颊上的横肉微微抽搐,目光却更见凶厉,“张景秋来找我谈了,征求我的意见,蓟辽总督空缺不能太久,我感觉他想让我去,哼,……”
王子腾却显得很轻松。
李成梁从辽东镇总兵才升任蓟辽总督不到半年便“一病不起”,这怎么都难以让人接受。
但是人家病了,而且年龄大了,镇戍辽东数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你能让人家八十岁的人还呆在辽东?
说不过去啊。
幸亏自己溜得快,到了登莱,现在登莱是一片白地,百废待兴,从头开始,自己也刚上手,怎么也轮不到自己,牛继宗就倒霉了,这宣大两镇都是架构完整,谁去都能迅速上手,很显然张景秋和柴恪都想把他给支去辽东。
蓟辽总督名义上是掌管辽东和蓟镇两镇,但实际上重心却是在辽东,建州女真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越过辽西走廊扑向蓟镇,蓟镇更多的是一个支撑辽东的作用。
“陈敬轩如何?”王子腾问道。
要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己躲开了辽东,还全靠冯紫英这小子给自己出的主意,但现在牛继宗也面临难题,王子腾也知道太上皇那边肯定也在着急。
陈敬轩是蓟镇总兵,升任蓟辽总督也说得过去,但是陈敬轩也有短板,没有真正经历过大的战阵,辽东可不比蓟镇,那是要真刀真枪直面女真人的。
“不行,张景秋直接否了,皇上也不会同意,他也镇不住李家兄弟。”李成梁虽然退下来,但是他几个儿子却还在辽东,没有一员能征惯战的宿将,镇不住。
“那就让一员文臣上呗。”王子腾沉声道:“这总督一职,本来就一直是文臣为主,后来才开始偶尔选派武将,怎么现在就成了武将专属了?”
“问题是现在朝中哪里有合适的文臣?尤其是要经历过武事的文臣,柴恪倒是可以,但他现在是左侍郎了,不可能再去辽东,杨鹤资历太浅,压不住辽东镇那些骄兵悍将,……”
牛继宗目光陡然抬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迎上王子腾的目光,这一刻,似乎二人都心有灵犀了。
两人同时嘴角带笑,微微点头。
丁字卷 第一百八十二节 阳谋(第三更求月票!)
张景秋轻轻揉弄着太阳穴,柴恪也是满脸阴沉。
应该说这半年李成梁托病不起,辽东局面并没有出现多少大的变化,建州女真还算安稳。
当然,他们对周边海西女真诸部的征伐仍然是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这让张景秋和柴恪既感到心惊急迫,但却有格外无奈。
当下辽东局面能够稳住已经很难得了,随着李成梁的“卧床不起”,原本就有些松散的辽东军内部显得更加散漫,一种树倒猢狲散的气息在内部蔓延。
再这样拖下去,恐怕没等到规划好的对辽东后勤保障战线建成,辽东军自己就先垮了。
“修龄还不行,若是能多给修龄几年时间在甘肃宁夏那边打磨积累一下,也许可以,但是现在他还撑不起。”张景秋摇了摇头,“辽东不比甘肃宁夏,也不像榆林山西,一旦有失,便再也无法挽回,这个险朝廷不敢冒。”
柴恪也明白张景秋的意思,事关整个大周的命运,谁敢去冒这个险?
杨鹤虽然经历了西疆平叛,但是他以前一直是在都察院干着,并没有积累太多经验,而且辽东镇以李家兄弟为首的骄兵悍将,文臣要去镇住场面,那就只有杀人立威,而辽东显然经不起这种折腾。
“陈敬轩也不行,虽然是武将世家,但是这么多年他有多少经历我们都清楚,山东民变大概算是这么些年里他经历过的唯一‘战事’吧?”柴恪冷笑,“一帮白莲教的土鳖,如何能与建州女真相提并论?”
“刘綎如何?”张景秋突然问道。
“刘綎悍勇无敌,性格骄纵,但却难为帅才,要坐镇辽东,他没那个能耐,而且职方司那边也传消息回来,播州那边不稳,地方上多有警讯,刘綎恐怕暂时还动不得,……”柴恪摇头,想了一想才又道:“熊廷弼或许……”
“子舒,你可真的是举贤不避亲啊,就不怕人家说你们结党?”张景秋笑了起来,“可惜时间不合适,缓几年也许可以让飞白去辽东,现在还不行。”
熊廷弼的确是个一个帅才,也是湖广人,但是却不适合现在的辽东。
熊廷弼担任御史期间,屡次弹劾李成梁,尤其是李成梁放弃宽甸六堡,熊廷弼更是带头弹劾,与李家关系极其恶劣,李成梁与其势不两立,现在辽东李氏兄弟还在执掌兵权,熊廷弼此时去辽东,铁定就要出乱子。
柴恪也是苦笑,他何尝想不到这一点,也是病笃乱投医了。
“子舒,实在不行,你觉得让冯唐去如何?”张景秋不动声色地道。
“自唐?!”柴恪吃了一惊,“不是说好让他坐镇三边么?”
“此一时彼一时,辽东这边局面不容耽搁啊,三边那边刘东旸已经拿下了哈密,只要后勤保障跟上,西疆那边基本可以稳定下来了,我也是没办法,算来算去,就只有觉得冯自唐去最合适了。”
张景秋容色平静,显然是对此事已经思考良久了。
柴恪定下心来思考,发现对方的建议居然是最好的选择。
冯唐在大同、榆林两镇担任总兵官多年,既和蒙古左翼的察哈尔打过交道,也与蒙古右翼的土默特人交手甚多,可谓经验丰富,人脉渊源厚实。
原来主要在丰州以西活动蒙古左翼的察哈尔,现在早已经东移到了紧邻海西女真的东部草原上,林丹巴图尔虽然尚未成年,但是却也表现出了勃勃野心。
未来坐镇辽东,既要应对建州女真对周边如火如荼的攻势,同时还要处理还野心初萌的林丹巴图尔统治下的察哈尔部,甚至还要干预在海西女真西北面但却日渐向建州女真靠拢的科尔沁部。
冯唐初一看似乎并不合适,因为他并无多少特别耀眼的战绩,但是对于坐镇辽东来说,这一点恰恰不重要。
现在的蓟辽总督应该是一个厚重沉稳经验丰富组以应对一些突发情况的宿将,而且还要能镇得住下边一群骄兵悍将,让他们不至于欺凌上官,同时还要能灵活地协调好周边海西女真和蒙古诸部的关系,合纵连横,目的只有一个,遏制住建州女真现在的凶猛势头,为大周赢得更多的时间来调整战略。
思考了好一阵,柴恪也不得不承认,在目前的形势下,恐怕冯唐是最合适的蓟辽总督人选。
只是原本兵部内部都已经研究了要举荐冯唐出任三边总督,现在却骤然变成蓟辽总督,如何来说服冯唐本人,也是一个问题,而且这很容易会被视为一种挖坑甩锅。
“尚书大人,自唐那边怎么去说?”
照理朝廷行文即可,冯唐也不可能不接令,可如果不把思想做通,这走马上任几个月就给你撂挑子,学着李成梁那样抱病不起,你怎么办?
“子舒,我倒是觉得自唐那里好说,在三边也好,在辽东也好,都差不多,自唐也不是那种畏敌如虎的人,当然肯定自唐要提条件,这都不是问题,我相信你去一封信,再请首辅大人去一封信,是可以说服他的,嗯,倒是冯紫英这边,莫要引起误会,现在皇上摆明是要重用他,朝廷也很倚重,如果被他觉得是在有意构陷,那就不合适了。”
张景秋倒是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让柴恪也是无话可说,尤其是冯紫英这边儿的事情分明也是甩到自己身上,要让自己去做工作说服冯紫英,可见这位尚书大人是早就有准备了。
“尚书大人,这是谁给您推荐的自唐啊?连我都没想到。”柴恪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张景秋笑了笑,“谁推荐的不重要,关键是合适不合适,嗯,子舒,我明白你的意思,或许举荐人有一些其他目的,但是对我们来说,其他都只能放在一边,谁更合适,我们就只能如此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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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来。”
看见含羞带怯的香菱抿着嘴低着头微笑,手里捏着汗巾子,却是不肯过来,冯紫英也有些气闷。
这丫头啥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人,昨儿个在二尤那里折腾了一宿,金钏儿就说怕伤了自己身子,今儿个就不肯来侍寝了,连带着香菱也不肯听自己话了。
“怎么,爷的话都不听了?”冯紫英故作恼怒状,“那爷打算和你说说你家里的事情,你也不想听了?”
“啊?!”香菱惊讶地抬起目光,声音都发颤起来,“爷,您是说那封信……”
“嗯,没错,这封信就是浙江那边来的,我托人在浙江湖州那边询问了一下,再对应苏州十多年前哪一桩失踪案,基本上就能找到线索了,你本性甄,这个姓也不多见,所以湖州府虽大,花些心思也不是找不到,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所以这么久总算是有了一个回信了。”
“爷,真的查找到了?”香菱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再也顾不得许多,疾步来到冯紫英身边,冯紫英心中暗笑,不怕你不就范,手腕一翻便勾住了香菱柔软的腰肢,这么一带便歪倒在自己怀中。
“爷莫不是哄奴婢?”见落入魔掌,香菱这才反应过来,但是却也没有挣扎,只是那目光里多了几分失望。
“爷能做那种事儿么?只不过爷喜欢你躺在爷怀里,才有心思说你这事儿。”冯紫英手掌摩挲着香菱的翘臀,充分享受着这个时代男人的特权。
虽然香菱也已经十七岁了,但是各方面比起二尤的丰满却是远远不及,便是金钏儿也要比香菱丰润许多,不过冯紫英确很喜欢这丫头的娇憨老实。
“爷说的是真的?”香菱失落心境一扫而空。
“嗯,如果浙江那边来的消息没有差错,你母亲姓封,本是乌程县一个小户人家,后来嫁到了苏州甄家,后来你被拐子拐卖,这苏州府倒是有案宗记载,当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你约莫是三四岁间,你被拐了,之后,你父母四处寻你不得,后来邻居失火将你家也少了,你父母便去湖州乌程投靠你外祖父,……,只是前些年你父亲心情不好,据说已经外出出家修道去了,你母亲也寻不得,现在住在你外祖父家中,靠缝补为生,……”
冯紫英便把情况娓娓道来,只听得香菱泪流满面,哽咽不已。
遇上这等事情,冯紫英也不好多劝,等这丫头伤心过了,心里那股子郁气消散,反而是好事。
“……,所以也就是这般了,其他都能对得上,尤其是你这眉心一点胭脂痣,更是明证,……”冯紫英拿过汗巾子替香菱擦拭泪水,一边顺势将香菱抱起来坐在自己怀中,“只是现在你母亲孤身一人在乌程,却要看你的心意,以爷之见,不如将你母亲接来,反正我这府里也大,让你母亲便在偏院里住着,也好有个照应,……”
没等冯紫英话说完,香菱已经猛地挣扎脱身,倏地跪在地下,砰砰地磕起头来。
丁字卷 第一百八十三节 避不开,该来的还得要来
香菱的这一跪拜把冯紫英吓了一大跳,赶紧把香菱扶起来,“这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爷,奴婢这一辈子都感激不尽,唯有下辈子做牛做马来还您的恩情了,……”香菱泪流满面,美眸红肿,只顾着磕头。
的确,这个时代,一个丫鬟的母亲,哪个当主子的会打上眼?别说这样煞费苦心的替你寻找,就算是多过问一句,那都是对你的大恩大德了,更别说冯紫英还说要让香菱把其母亲接到京师城来住在府上,即便是良妾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却真的没太在意,这也是现代意识作祟。
想想人家清白女儿身给了自己,白日里干活儿服侍,夜里还要床上侍寝,没准儿日后还要替自己生个一男半女的,自己又不是没有这个条件,让其母来在偏院里住着让其母女能经常见面有个照应,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但这放在香菱这等丫鬟的心目中,简直就是难以想象了,几乎是要比照着正妻的架势来了,这如何使得?
“别下辈子,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你若是真觉得爷这么做心存感激,有的是机会来偿还,嗯,比如今晚……”
冯紫英的一句话让香菱又红了脸,但是心情激荡之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才好,只是扭着身子抿着嘴,微微哽噎的娇憨柔媚模样更是让冯紫英心神俱醉,索性一把就揽起对方腰背和膝弯,在香菱惊呼声中,直奔里屋里去了。
这一夜冯紫英又再度感受了一番“封建腐朽糜烂生活”的滋味,这越发让他坚定了一定要在这个腐朽没落的时代创造出更辉煌的一幕,绝对不能辜负自己,才对得起这样一个时代对自己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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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惦记着要去贾府和梨香院,但是始终是时间不合适。
每天一大早,不是要去户部、工部,就是中书科,要不就是内阁那边召见,甚至连去翰林院那边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这边还没出门,门上便已经有人来接着,各种帖子更是应接不暇,以至于冯紫英都不得不每天抽时间来浏览一遍,以免漏掉重要的。
“沈大人,这边事情基本上已经说定,兵部那边应该已经和您谈了具体时间吧?你可能要尽快走马上任才行,从哪些地方抽调人手,另外这官佐配备,我建议您也要好生斟酌一下,登莱那边是白手起家,但是最终舰船却要按照西夷人的标准来,……”
沈有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郎君,一时间有些恍惚。
当初对方来和自己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还觉得对方有些夸大其词,纵然对方的确有背景靠山,但是这关系到大周的国策转变,岂是一两个人能扭转的?
但没想到这才多久?几个月时间里,这声势就已经造出来了,登莱专设总督,要在登莱打造码头、船厂乃至水师舰队,目标还不仅仅是打通辽东,还要覆盖日本、朝鲜乃至更远的虾夷和海西、野人女真。
这当然难不是一年半载能做成的,但是哪怕是花费十年之功,那也是值得的!
“冯大人请放心,下官断不敢耽误朝廷大计,今日回去下官便要立即筹备,先去登莱报到,然后转回福建,下官在那边也还有不少袍泽,亦有不少愿意一战之师,只是如何来筹建整编这只水师,下官心里却没有多少数,这方略上……”
沈有容姿态摆得很低,他很清楚登莱——辽东战略完全是对方一手促成,当然这也是朝中北方士人们的坚持,但无论如何,这个战略转变都是令人振奋的,这意味着朝廷终于开始迈出了正确的一步,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了。
冯紫英没有瞒他,也提出了登莱——辽东战略将会延伸到东海和野人女真,也就是建州女真的背后,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变被动为主动,对此沈有容也是极为赞同。
在辽东军中也算是熟知情况,沈有容自然清楚辽东此时面临的困境,囿于后勤保障的困难和士气的萎靡,实际上现在的辽东镇如果要想主动进攻建州女真是不占优势的,稍不留意反而要陷入困境,急于求战和求胜的心态并不适合辽东镇。
要想在对建州女真的战事中取得胜利,要解决几个问题,一是后勤,二是士气,三是周边海西女真和蒙古诸部可能带来的影响,只有在解决了这几个问题之后,集聚重兵,稳扎稳打,才能取得胜算。
李成梁固然年龄老迈而趋于保守,但是也得承认近几年他对建州女真的优劣势还是看得比较准的,只不过限于各种原因,他找不出或者能找到但是却无法实施来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
“沈大人,水师舰队的具体练兵方略您要来问我,那就是问道于盲了。”冯紫英笑了起来,”这方面你是行家里手,一切由您来决断,登莱那边,我曾经和王总督谈过,他同意放手让你去干,只不过这需要一个时间过程,尤其是在水师舰船和炮铳上,我个人的观点,标准要高,最好向西夷人学习,……”
“……,起点门槛高一些,免得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派上用场就落后了,如何来做到这一点,您得自个儿琢磨,人也好,船也好,铳炮也好,您到得要自个儿琢磨,总督府,乃至朝廷,能给您支持的,恐怕也就只有银子了,其他一切都要靠您自己,……”
沈有容走了,满怀着憧憬、希望,也还带着一丝担心地走了。
他很清楚这一过程没那么简单就能实现,但是却必须要这么走才行,比如像聘请西夷人的造船匠师、水手乃至枪炮匠,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这是一个系统化的综合性工程,虽然他不明白这具体含义,但是却知道这非常复杂。
沈有容走之前也给冯紫英丢下了一枚炸弹,被冯紫英也给炸蒙了。
自己父亲要出任蓟辽总督?!
不是三边总督么?怎么却变成了蓟辽总督了?
辽东是个啥情形,冯紫英整日里关注着职方司传回来的消息,十分清楚。
在解决了辉发部、哈达部等海西诸部外,现在努尔哈赤正在率领建州女真寻找各种借口利用蚕食鲸吞海西女真的乌拉部,而且已经逐渐取得了一些进展,乌碣岩之战后,建州女真对乌拉的优势日趋明显,而且一旦吞并了乌拉部,也就打开了通往整个东海女真(野人女真)的道路。
就目前的态势来看,建州女真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吞并整个乌拉部上,一旦吞并了乌拉部,相对落后而松散的东海女真很难抵挡得住建州女真的压力,归附请降是大概率事件,而一旦把东海女真收入囊中,最西面也是抵抗建州女真的海西女真叶赫部就再也难以抗衡建州女真的兵锋了,尤其是在叶赫部西面的科尔沁蒙古已经开始和建州女真眉来眼去的时候,叶赫部就更难以抵挡了。
这个时候自己老爹居然要出任蓟辽总督,这不能不让冯紫英觉得这里边有些不为人知的阴谋。
自己老爹的情况冯紫英很清楚,绝非什么天才将帅,也没有多少智计谋略,大概唯一值得夸赞的优点就是性格谨慎细致了,但这样的优点在某些时候也就会变成缺点,嗯,意味着缺乏果决拍板的魄力。
原本很想立即就去兵部找张景秋和柴恪问个一二三,但是冯紫英还是克制了情绪,沉下心来细想。
琢磨了一阵之后,冯紫英意识到自己老爹出任蓟辽总督好像还真的是目前比较稳妥的安排,除了自己老爹,其他几个人选似乎都有这样那样明显的缺陷,熊廷弼也跃入了冯紫英的视野,这也是前世明史中当之无愧的牛人强者,若不是因为和李氏交恶,熊廷弼绝对是最合适人选。
只可惜从来就没有如果。
朝廷任命你为蓟辽总督,作为臣子,自己老爹是没有权利拒绝这一任命的,什么理由都不行,哪怕你十分委屈,但也得接受。
如果推脱不了,冯紫英就不得不替自己老爹好生谋划一下未来几年他这位蓟辽总督应该在辽东加蓟镇的地盘上做出一个什么样的花样来。
如果自己老爹出任蓟辽总督,在整军备战补充粮饷军械物资的同时,首先就要想办法干预和影响建州女真对乌拉部的兼并,哪怕是没办法直接出兵,也应当在物资武器和情报等方面予以乌拉部全力的支持,防止乌拉部迅速倒下。
同时要扶持叶赫部,促使叶赫部开始袭扰并与建州女真对抗,这是最简便易行的方略。
另外就还得要斩断科尔沁与建州女真之间的眉来眼去,断绝科尔沁倒入建州女真的可能,避免叶赫部可能遭遇的两面夹击。
这几招,虽然未必需要直接出兵,只需要付出一些武器和粮食、茶叶等物资就能实现,但是却需要有足够丰富的经验,而这一点好像恰恰是自己老爹的强项。
丁字卷 第一百八十四节 要成一家人了
这么一盘算下来,冯紫英觉得似乎自己老爹去辽东也不算什么特别糟糕的事情。
毕竟现在的辽东和前世明末的辽东还略微有些区别,时间线上还差着二三十年,冯紫英估算过,永隆七年应该就是1610年左右,前后相差不会相差两年。
或许一些历史事件都因为自己出现带来的蝴蝶煽动翅膀的影响而改变了,但是其根本局面大势是不可能有多大变化的。
努尔哈赤仍然在骁悍狂野地野蛮生长,大周和大明一样都没能把这个小强捺死在初始阶段。
李成梁依然如前世一般的放任,或者说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无力遏制对方了,所以现在干脆就彻底撒手,谁去接这个烂摊子那便是谁的事儿。
林丹汗也如同前世历史一般的带着察哈尔在崛起,但如果历史大势不改变,志大才疏的他仍然会遭遇蒸蒸日上的建州女真的迎头痛击,八大福晋沦为建州女真的阶下囚。
时间线还来得及,但关键就要看这个执掌辽东军政大局的人能不能好好利用起这段时间了。
想到这儿,冯紫英甚至觉得这不是坏事了。
自己既然了解大势走向,现在的大周也远比前世历史中更重视辽东,永隆帝怎么看也比大明最后两位皇帝要清明睿智一些,嗯,哪怕永隆帝真的不那么清明睿智,不是还有自己么?
自己背后不是还有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么?好歹还有关系不错的忠顺王、柴恪等人作为盟友吧。
现在自己实力差了一点儿,但是给自己十年八年时间来成长,兴许就能有更好的机会了。
老爹也不过刚五十岁,看那身体健硕壮实的程度,纵然比不过李成梁年过八旬还不致仕,但冯紫英估计一二十年内健康状况是没问题的。
先前有些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冯紫英也开始思考究竟是谁出了这么一招,居然想到要把自己老爹从西北调到东北。
柴恪不太可能,自己老爹准备上位三边总督就是他一手推动,不可能临时来突发奇想;张景秋有可能,毕竟这个人选不好选,逼得他寝食难安。
还有呢?
冯紫英细细琢磨着,王子腾?牛继宗?陈敬轩?太上皇?永隆帝?甚至义忠亲王?
或者还有叶向高和方从哲?
但目的呢?
不能说这些人都有私心杂念,都要针对冯家做点儿什么,可能放在张景秋、叶向高、方从哲乃至永隆帝这些人心里,一切都要从服从大局来着眼。
怎么盘算冯唐出任蓟辽总督都比出任三边总督更合适,因为三边总督可以有其他更多的备选人选,而蓟辽总督这个人选掰着手指都能算出来,而且几乎都有一些不可弥补的缺陷。
虽然清楚这个结果恐怕无法改变,而且自己老爹出任蓟辽总督现在看来也并非坏事,但是冯紫英还是觉得应该要把这前因后果搞清楚。
若单纯是叶向高、方从哲或者张景秋和永隆帝有如此想法,冯紫英觉得没啥,但若是如太上皇、王子腾或者义忠亲王有此意图,他就要琢磨一下这里边还会有没有其他更深层次的意图了。
一直到荣国府角门上,冯紫英才被瑞祥的呼唤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荣国府到了。
贾琏、贾宝玉、贾环、贾兰都迎候在门边。
这一番阵仗可比以前又不同了,估计若不是贾琮太小,只怕也要跟在一边儿了,也就是荣国府的下一辈,都要来迎候了。
“琏二哥太客气了,如何使得?”哪怕是假意客套,也得要把样子做足,冯紫英揽着贾琏的手笑着道。
贾琏慢慢成为自己的心腹,虽然不能说是得力臂助,但是像海通银庄扬州号那边他还要发挥大作用的。
实际上冯紫英更希望他回京师来,但是贾琏现在似乎对回京师有些抵触,冯紫英也不好过分相逼,好在还有一些时间,还能斟酌。
贾琏摇着冯紫英的手臂,笑着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二位老爷和老祖宗可是期盼已久了。”
和贾琏寒暄了一番之后,冯紫英这才把目光望向满脸阴沉如丧考妣的贾宝玉。
“宝玉,许久不见了,越发出众了啊。”冯紫英视若无睹,现在的他早已经没有多少其他心思了,甚至还有点儿要提携对方一番的意思,当然对方也未必需要自己提携,毕竟还有一个贵妃姐姐嘛。
“见过冯大哥,小弟今日身子不适,就先告罪了,……”贾宝玉充满怨恨的目光里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无奈。
实际上他也明白纵然冯大哥不娶林妹妹,只怕自己父亲母亲也不会同意自己娶林妹妹的。
父母对自己都有更远的规划,但是眼睁睁看着林妹妹要落入冯大哥的“魔掌”,那种最珍爱的宝贝被人夺走带来的撕心裂肺疼痛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对宝玉的态度和内心怨气,甚至连旁边的贾兰都心知肚明,不过冯紫英却不在意,“宝玉也要爱惜身子,莫要让政世叔和婶婶担心才是,你也是十五岁的人了,齐家修身治国平天下,也该考虑一些事情了,莫要再成日里嬉玩,……”
宝玉心中越发悲苦,治国平天下轮得到自己,你是在炫耀你自己么?
齐家修身,最珍爱的林妹妹都被你给夺走了,我还怎么齐家修身?
但是这一切似乎又无法怪罪到眼前这位冯大哥身上,冯大哥英雄过人,名满天下,林妹妹仰慕冯大哥已久,而且据说林姑父和冯大哥的师尊还是同科,而自己呢?
但无论如何贾宝玉都还是难以接受这种局面,深深地一鞠躬,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冯大哥,小弟先行告退了。”
没等冯紫英回话,宝玉便扭头匆匆离去,跑进二进院子仪门时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一跤。
冯紫英也是淡淡一笑。
也难为对方了,面对自己这样一个“横刀夺爱”的“超级情敌”,他没有任何胜算,这等情形下却还不得不来迎接自己,这种绝望、憋屈、苦闷和烦躁,只怕要把人逼疯吧。
怎么却没见他再来一招摔玉?或者是早已经摔过了,没收到效果?
“太没礼貌了,冯大哥好容易来我们府上一趟,却以这种借口理由逃避,简直是没出息!”贾环冷声道:“谁还不知道他那点儿心思,堂堂大好男儿,成日里却是去琢磨儿女情长的事情,也不知道羞耻二字为何物!”
冯紫英讶然,下意识的斜眼打量这个环老三。
哟呵,这环老三有些大不一般了啊,气势昂扬,游目四顾的架势,真有点儿要领袖群伦了。
嗯,起码在这贾府里边,有点儿要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的味道了。
就算是宝玉不在当面,这旁边还有贾琏和贾兰呢。
冯紫英也知道贾兰素来和贾环亲厚,与宝玉不太亲近,但是这贾琏还在呢,这厮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厮是不是太高调了?
冯紫英瞥了一眼贾琏。
贾琏却是不以为然,虽然不太喜欢贾环这等做派,但是却也没有制止的意思。
冯紫英也不明白这家伙是一心想要去扬州真的不想再管府里边事情,还是觉得贾环说得没错。
“环哥儿,你有些放肆了啊!”冯紫英脸冷了下来,目光如炬,“不管宝玉如何,他也是你的兄长!尊卑不分,你日后如何能成大器?我怎么告诫你的,胸藏山河,腹怀珠玑,你就这点儿肚量胸襟?你一年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劈头盖脸一阵骂,只把贾环骂得脸色铁青,额际虚汗直冒,只能连连作揖告罪。
“不就是考过了一个县试么?下月还有府试,再等一下还有院试,怎么,是胸有成竹,还是不在话下了?九月秋闱,有多大把握了?”
一连串的话把贾环问得狼狈不堪,只能躬身低头。
他敢在宝玉面前张扬放肆,因为他知道对方就是个学渣,这方面根本就不敢和他叫板,便是讥刺羞辱对方几句,只要没其他人在场,对方也只能忍气吞声。
贾环也知道自己在荣国府里是没有多少出路的,要想闯出一条光明大道来,只有寄希望于读书科考。
二月份的县试他取得了极好的成绩,按照老师所言,府试也应该不在话下,就算是八月的院试也有相当大的机会。
他还没敢奢望一步到位去考举人,但是只要过了府试院试,他便是荣国府里继大哥贾珠之后的第二个秀才了,甚至在年龄上比十四岁就考中秀才的贾珠更年轻,他今年才十三岁啊。
这又让他在府里边有了睥睨众生的资本,许多时候和自己老爹说话都能有模有样的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气势出来了,甚至连大伯贾赦都对他赞不绝口,只说贾家又要出一个读书人了。
这番表现看在贾兰眼里,连带着贾兰对环三叔的仰慕之情都是浓了许多,对那位宝二叔也越发轻淡了。
丁字卷 第一百八十五节 地位不一样了
贾琏还是第一次见到冯紫英训人,而且还训的是贾环,劈头盖脸,当着自己和贾兰,没留半点情面。
但这越发说明冯紫英看好贾环,否则何须这般?轻描淡写说几句,懒得多得罪人不好么?
自己先前说是一家人了,难道还真的就是一家人了?就算是冯紫英娶了林黛玉,那也不过就是表亲,算不算一家人,还得要两家人自己掂量。
“才读了几天书,就学会翘尾巴了,环哥儿,你就这点儿出息?还说宝玉没出息,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不是打算当个秀才就满足了?觉得是你们荣国府里的独一无二的读书人了,众人独醉我独醒了?”
冯紫英是真的没客气,这个环老三还是真的是属驴的,随时需要敲打着,稍不注意就要犯毛病,弄出乱子来。
贾宝玉是嫡子,人家背后还有王家,有贾元春,你环老三有什么?就凭赵姨娘能在床上把贾政侍候得舒服?那能顶得上王家和元春的威势么?
真要想扬眉吐气,起码你也得要考过秋闱弄个举人身份,你才能在贾府里边站稳脚跟,别说现在刚过了县试,就算是府试院试全过拿下秀才身份,也一样不值一提,入不了仕当不了官的身份,对贾家来说,就毫无价值。
狠狠地把贾环训斥了一顿,冯紫英这才稍微舒了一口气,“别以为自己就能耐大了,环哥儿,外边的天地广阔无垠,不要只囿于这贾府里边这巴掌大地方坐井观天,有时间多听听琏二哥和你说说外边的精彩,当然,你现在主要精力还是在读书上,我还是那句话,院试过了,我便豁出脸去让你去书院读书,……”
贾环容色激动,却说不出话来,只顾着鞠躬作揖,以示悔过道歉。
他当然知道冯紫英是为自己好,青檀书院一直是他的梦想,只要能进青檀书院,那举人乃至进士就不再是梦想。
“还有兰哥儿,你也一样,你母亲也向我说过,希望能好好指导你,你年龄小了一些,而且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但我也听环哥儿说起过你,读书认真踏实,……”
听见冯紫英提到自己,贾兰也是赶紧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倾听冯紫英的教诲。
“你爹十四岁中了秀才,你今儿个也有十岁了吧?”既然说开了,冯紫英也就就着这个机会和荣国府里边这几个小字辈好好说一说,“十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母亲对你期盼很高,自小就让你念书,你也很懂事,但读书一道贵在持之以恒,败在骄傲自满,……”
说到骄傲自满,冯紫英又瞥了一眼贾环,吓得贾环赶紧低头。
“……,琏二哥也说了,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也不说两家话,环哥儿如何,你兰哥儿我也不会另眼相看,只要你好好读书,也能过县试府试院试,和你爹珠大哥一样考中秀才,愚叔也一样会想办法送你去书院深造,……”
贾兰也是福至心灵,赶紧走到冯紫英正面,规规矩矩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罢,你这都成了拜师不成?我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授徒,日后若能去书院,那里边多的是学富五车的教谕,……”冯紫英摆摆手。
这在角门内的一番动静不小,尤其是冯紫英训斥贾环,贾兰跪拜冯紫英,更是引人瞩目。
这贾府里边上千号人,这又是当道之地,人来人往,虽说大家见这阵势不敢过来,但是这远远偷窥观望却是免不了。
所以还没等冯紫英这边说完呢,这贾府里边早已经传遍了。
荣禧堂。
“训环哥儿?”贾政有些疑惑地歪着头问道。
李十儿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道:“宝二爷身子不适,迎到了冯大爷之后说了几句话就告罪回院子里歇着了,琏二爷和环三爷、兰哥儿就陪着冯大爷,不知道环哥儿怎么就惹着冯大爷了,冯大爷就站在角门内把环三爷训了一顿,小的看环三爷只顾着作揖道歉,也没怎么其他,后来不知道冯大爷又和兰哥儿说了些话,小的就见着兰哥儿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贾政都差点儿要站起来了,磕了三个响头,这是见至亲长辈才能行的礼节,这兰哥儿莫非昏了头?
“莫不是冯家大郎要收兰哥儿为徒?”倒是贾赦捋着几缕鼠须若有所思。
“对,兰哥儿是要拜紫英为师么?”贾政心中也是一喜。
虽说在他心目中贾兰地位不及宝玉,但是毕竟是自己嫡长孙,珠哥儿殁得早,只剩下这一个独苗,府里对李纨和贾兰这娘儿俩也很看顾,他自然也希望贾兰日后也能有一番造化,而且贾兰读书也刻苦,若是能得冯紫英青眼有加,那以后的机会自然就能大许多。
“这小的就没敢靠太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二弟,这等事情,我们也顺其自然,环哥儿和兰哥儿读书都是极认真的,若是铿哥儿能看上去他们,提携扶持一把,那也是好的,但也莫要过于刻意,我想日后都是一家人了,铿哥儿自然不会胳膊肘往外拐的。”
贾赦倒是很自信,贾琏已经把很多事情和他说了,包括要去扬州常驻,可能负责海通银庄的行政事务,这让颇为得意。
贾琏在王熙凤面前唯唯诺诺让他很不满意,现在能有机会摆脱王熙凤,自家出去闯荡一番,而且还有冯紫英作倚仗,那当然好,他甚至已经考虑着让贾琏下一趟回来,能不能替他买一个扬州瘦马回来,也让他享受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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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您这是何苦呢?”袭人一边示意旁边的良儿收拾着脆裂的茶盏碎片儿,一边宽解对方:“冯大爷难得来一回,而且二位老爷和老祖宗都认可了冯大爷娶林姑娘,日后咱们贾家和冯家就是姻亲了,更要多走动多亲近,您这样扭头一走,冯大爷心里怕就……”
“哼,莫非我还连身子不舒服都不行了?”宝玉气哼哼地歪在床头上,“你们这帮没良心的,就没有一个替我想过,我对林妹妹的心思,你们难道不知道?她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能替她摘下来,这下可倒好,悄无声息地,她就要嫁人了,是不是日后你们都是这般,甭管我对你们多么好,都是这样不管不顾去攀高枝了?”
越想越憋屈,贾宝玉看着这一屋子的丫鬟也是没来由的悲凉和愤懑,甚至连袭人这个平素如此懂自己的人,都这般说话,站在了冯大哥一边。
“袭人,媚人,绮霰,紫绡,秋纹,麝月,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丫头,除了袭人和媚人在内屋,其他几个都在外间,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位爷现在是真真有些魔怔了,前日听说林姑娘和冯大爷定亲了,便疯了一回,拿起玉就要往地上砸,也幸亏三姑娘眼明手快挡了一下,玉落在了地毯上。
然后就不吃不喝折腾了一天一夜,也是把阖府上下弄得乌烟瘴气,也幸亏北静王爷和那蒋琪官来访,又有秦钟在一旁刻意宽解,这才让宝二爷稍许解脱出来,没想到今日冯大爷来了,却又发作了。
“二爷,我们何曾攀什么高枝?”其他人都不敢搭话,只有袭人敢,“大家伙儿都是盼着您好,老爷太太的心意您也是知道的,是要替您寻一门更好的亲事,林姑娘固然好,但是这京师城里好人家何其多?而且也还要考虑贵妃娘娘的体面,所以二爷您就莫要……”
“我不管,林妹妹就是最好的,……”宝玉咬牙切齿,“冯大哥不是都要娶沈家姑娘么,怎么却还要和我抢林妹妹,他是知道我对林妹妹的心意的,这般做未免太不厚道,……”
“二爷,现在木已成舟,……”袭人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大家都明白,虽然二爷对林姑娘十分爱慕,可是林姑娘却是一直不假颜色,甚至到后来这两位姑表兄妹都有些生分了。
当然这生分主要是指林姑娘那边都不肯单独和宝二爷见面了,经常拉着二姑娘三姑娘她们,就是为了避免瓜田李下的闲言碎语,只是这却如何能让宝二爷死心。
一句木已成舟,更是让贾宝玉全身一阵剧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发作,是啊,木已成舟,林姑父许婚,冯家求亲,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自己如何能干预得了?
正憋闷无比间,却听得门外声响,“二爷,老祖宗和太太那边传话来,叫二爷去老祖宗那边候着,待会儿冯大爷要去拜见老祖宗,老祖宗说让二爷也过去说会子话,……”
“爷不去!”怒不可遏,宝玉大吼一声:“他又不是什么神仙皇帝,凭什么就要我去候着?!”
“可是是老祖宗身边鸳鸯来传的话,二爷不去恐怕……”刚进来的晴雯虽然听出了宝玉语气不对,却没想到会激起宝玉如此怒火,下意识地要多说两句。
“老祖宗,老祖宗,你们心里只有老祖宗和太太,何曾有过我?何曾理会过我的想法?”宝玉气急了眼,随手拿了茶桌上的枫露茶便扔了出去,正好打到了晴雯的头上,一抹淡红血丝沿着茶水淌了下来。
丁字卷 第一百八十六节 心冷如冰
晴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般着急的进来传话,一心一意为对方着想,结果却落得个这般下场。
头顶上的剧痛顶不过内心的刺痛,满脸的茶水更是如透骨般的冰凉渗入到她全身。
而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袭人赶紧去劝慰还在气头上的宝玉,而媚人则赶紧催着人进来收拾打碎的茶盏,紫绡和绮霰则是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免得遭了池鱼之灾。
秋纹和麝月倒是进来问了晴雯一句,要晴雯赶紧回去把打湿的衣衫换下。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晴雯知道自己始终是难以融入到整个圈子里,即便是关系最好的麝月秋纹,心里也一样存着提防之意,更不用说视自己为侵入者的紫绡绮霰等人了。
淡淡地擦拭掉渗出来的血丝,晴雯低垂着头出去了。
原本已经走远几步的鸳鸯也听得了宝玉在屋里的骂声以及后续的茶碗落地声,下意识的停住脚步,从门上看去却是晴雯低垂着头湿着衣衫出来了,一眼望去,却是额际一抹血丝,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没事儿,宝二爷心气不太顺,待会儿就好了,这会子袭人媚人她们在劝,估计一会儿就能好了。”晴雯淡淡地用汗巾子擦拭了一把,渗出来的血渍在乳白色的汗巾子上映出一抹刺眼的猩红。
鸳鸯欲言又止,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来劝说晴雯,沉吟了一下才道:“晴雯,你也莫要怪二爷,他这两日里怕是难受得紧,原因你也知道,过几日便好了。”
“鸳鸯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咱们这些当奴婢的,便是老爷们打杀了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晴雯语气平淡,“宝二爷算不错了,起码有情有义,只不过他和林姑娘的事情却由不得他,所以有些接受不了罢了。”
晴雯轻描淡写的语气里鸳鸯却能听得出那份疏离淡漠,心里也是黯然。
宝二爷这般她也是看不惯的,只是出于她的角色身份也无法多说什么,以往宝二爷也不是这般,今儿个发作起来遇上了却又被晴雯受了,正如晴雯所说,当奴婢的又能如何?
“晴雯,若是不济,要不你便去求老祖宗,还是回老祖宗这边来吧。”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鸳鸯抿着嘴道。
“我还能回得去么?”晴雯脸色越发苍白,“琥珀、鹦鹉、玛瑙还有翡翠、珍珠,老祖宗身边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人?我若是回去,没准儿又要被人说闲话了,……”
鸳鸯也无言以对。
这府里边进进出出可不是一件简单事儿,晴雯是老祖宗给宝二爷的,但是现在却在宝玉屋里受排挤,袭人不说,但媚人、紫绡、绮霰几个对晴雯一直是各种挤兑,鸳鸯是知道的。
而且鸳鸯也隐约知晓太太尤为不喜晴雯,总觉得晴雯生得一张狐媚子脸,一双眼眸也是惯会勾引人,也有意无意在老祖宗面前说过一两回要清理宝玉屋里的人,应该就是指晴雯,单单是这一条,晴雯在宝玉屋里就呆不久。
只是这不在宝玉屋里呆着又能去哪里?
这阖府上下,都觉得宝玉屋里是最好的,难不成还要去环老三或者琏二爷那里?
想到这里鸳鸯都忍不住替晴雯摇头。
琏二爷那里是去不得的,便是平儿都被二奶奶防贼一样守着,晴雯若是去了只有受苦的命,以她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只怕几月就要被撵出府去。
环三爷那里,那赵姨娘就不是省油的灯,而且环三爷现在一门心思在读书上,估计赵姨娘也不会允许太太撵出来的“狐媚子”又去“祸害”她的环老三。
见鸳鸯满脸替自己担忧的神色,晴雯心中一暖,这府里终究还是有一个能关心自己的,虽然鸳鸯是家生子,和自己这等外边买进来的不是一路人,但是鸳鸯的心性却是无人能说半个不字的。
“行了,我这么大一个人了,哪里不能吃碗饭?若是日后真的被撵出府去,在你门口要饭了,你可得施舍一碗热汤才是,……”晴雯反过来开着玩笑,宽慰对方道:“若是我日后能攀上高枝儿,有个栖身之处,定然也有你鸳鸯一个热被窝,……”
“小蹄子,这等时候还在贫嘴,……”鸳鸯终于松了一口气,白皙的鸭蛋脸上浮起一抹笑容,“赶紧去换衣衫吧,莫要着凉了,宝二爷若是真不愿意来,那也由他。”
“放心吧,宝二爷的性子你还能不知道?也就是这会子硬气一下,袭人媚人她们多劝两句就好了。”晴雯瞥了一眼那屋里,淡淡地道。
如晴雯所料,袭人媚人一旁劝慰着,耳鬓厮磨一阵,到最终,宝玉还是磨蹭着换了衣衫,百般不情愿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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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紫英最终还是和我们贾家有缘啊。”贾政双手按在扶手上,脸上浮起喜悦的笑容,“如海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林丫头终生有靠,嗯,紫英,日后你更该多来府里走动才是,莫要还像一个客人一般,非要府里边下帖子你才来,看看薛文龙,有事儿没事儿都在府里,而且宝玉和环哥儿兰哥儿你也要多多教导才是。”
“是啊,紫英,既然都是一家人了,许多事情咱们也就无需避讳了,咱们荣国府的情形估计你也多少知晓一些,这上千号人人吃马嚼的,还有为贵妃省亲建园子,银子如流水一般使出去,外边儿收成也不景气,若是有什么好的营生,紫英也莫要吝啬给府里边指指路啊,我可是听说外边商人们欲见你一面都开出了五百两银子的引见费啊。”
贾赦的话永远都是围绕着银子,一提起银子便兴致高昂。
兄长的话让贾政也忍不住皱眉,再说不是外人了,但是这等话语一下子就说出来,还是有些过了,这还刚订亲,距离两家结婚起码还有两三年去了,这般不避讳,很容易被人轻看。
只是自己这兄长就是这等性子,贾政也是无可奈何。
冯紫英也很无奈,遇上贾赦这等货色,你能如何?
现在自己和黛玉订亲,他还是黛玉的嫡亲舅舅,也是贾府族长,日后林如海去了,黛玉还得要暂时栖身贾府,这位嫡亲舅舅你还不能不认。
“世伯世叔教训得是,日后小侄定当多来府里走动,若是有什么好的营生也当多和二位世伯世叔以及琏二哥说一说。”冯紫英忍了一忍,“其实随着朝廷财政状况有所好转,工部那边也会有许多机会,政世叔若是有心多过问一下,也能有所收获的。”
河道漕工下一步就得要花数十万两,光是通州码头那一带的疏浚和修缮,估计就不下于十万两,若是贾政肯去卖一番老脸,谋点儿工程或者送点儿石料之类的活儿,也应该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好歹贾元春也还是贵妃不是?
贾赦看了一眼自己二弟,贾政却是讷讷不语,显然是对这等事情有些不太在行,抹不下面子。
贾赦轻哼了一声,他也知道要指望自己这位迂腐不堪的二弟去坐着等事情,那还真不如等天上掉馅饼了。
“紫英,现在如海身体不佳,不知道你是如何打算的?”贾政岔开话题。
“小侄等这边中书科事务理出一个头绪来,恐怕还要南下扬州,要等到开海债券和特许金陆续到位之后,恐怕才会回京师了,林叔父的状况虽然不佳,但是三五个月估计还能坚持,小侄也希望林妹妹莫要悲伤过甚,所以才会像请云妹妹多在扬州陪林妹妹一段时间,……”
冯紫英也介绍着情况,“若是林叔父不幸故去,那小侄也邀请琏二哥一并协助林妹妹处理完善后,这边请琏二哥护送林妹妹先回苏州安葬,再送林妹妹回京师城,恐怕还是要暂时借住在府上,……”
“嗨,说什么借住不借住,林丫头也是我嫡亲妹妹所出,紫英何必多心?”贾赦这等时候却是说得恢弘大气,摆摆手,然后一拍扶手,“我估摸着这园子建好,贵妃省亲之后也要空出来,到时候这偌大一个空园子总不能空着吧?家里像珠哥儿媳妇、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以及林丫头她们要住进去也是绰绰有余,……”
没想到这贾赦却是陡然大方起来,但是一想这也是慷他人之慨,话说得这般好听,那也不过是顺水人情,别看这厮财迷心窍,这等小心思却是恁地机巧,冯紫英表面上还得要满脸堆笑的感谢。
“那倒也是,贵妃娘娘省亲那也是皇上恩典,怕是三五年都难得一回,若是空置荒废就未免太可惜了,这等园子若是不住人,那没了人气,败落下来就很快,还是要有些人气养着才好。”冯紫英赶紧递话,也算是替林丫头和宝丫头先谋个去处,“像而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以及林妹妹、云妹妹和薛家妹妹其实都完全可以住着,也能让这些亲戚间多几分情谊。”
丁字卷 第一百八十七节 没把自己当外人
对冯紫英来书,这么穿越一回,若是《红楼梦》书中大名鼎鼎的大观园若是因为自己而湮灭在这段时空中,无疑是一大憾事。
他不知道这大观园贾家究竟是如何建成的,也不清楚他们聘请了哪里来的建筑设计师和工匠,但是单凭那书中描绘和前世中无数个根据书中描绘而临摹出来的版本,都能感受到这个园子的华美壮观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发现自己还是不愿意打破《红楼梦》原书中的某些经典的走向轨迹,当然若是让黛玉、晴雯和金钏儿这等花一般的女子就此凋零,让迎春、湘云这等千红一哭结局凄惨,那也是他绝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让美好的一面尽可能的保留下来,让不尽人意的东西在自己的影响下变得圆满,仅此而已。
大观园无疑就是最重要的一环,若是因为自己的干涉让林如海不肯将银子借给贾家而导致大观园不再出现或者没那么完美,让本该住进去的诸位姑娘为呢个而演化出无数绝美故事,那无疑是一大遗憾,他不愿意,当然他也希望这里边的男主人自动替换为自己。
嗯,或许某一天,这大观园还能落在自己手中,那岂不是更好?
贾赦和贾政都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如此热情积极的支持建园子,甚至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未来园子的用处,这让他们都颇为惊讶。
在他们看来,林如海的十五万两银子借给了贾家,论理林黛玉若是要嫁给冯紫英,那么这十五万两银子就应当在林黛玉出嫁时以陪嫁的形式归还,先前贾赦那么一说现在荣国府困难,未尝不是给冯紫英打预防针,提醒莫要对三年后黛玉出嫁时就能收回这笔银子报以太大希望。
冯紫英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听不出其中隐含的意思,但是对方似乎却毫不在意,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探讨起园子建成贵妃省亲后让姑娘们入住的事儿。
这一位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者是冯家真的富豪到连十五万两银子都不在意的程度了?那就未免太夸张了。
不过无论如何冯紫英的这个姿态还是让贾赦贾政心里放下了许多,只要冯家不计较这十五万两银子的归还时间,那么一切都好商量。
而对于贾家来说,如何尽快尽善尽美的把园子建起来,让京师城里那些个盯着几家的人们看清楚荣宁贾家的底蕴,根本不是那等暴发户所能比的,贾贵妃也能在宫里边把头昂得高,胸挺得更起。
等到冯紫英出了荣禧堂去往老太君院子时,贾政和贾赦才讨论起这个情况来。
“看样子冯家真的是很有底子啊,十五万两银子,居然满不在乎,二弟,你说咱们以前是不是太小瞧冯家了?冯家在大同扎根多年,冯唐又在榆林收刮几年,看样子他们的家底儿不是三五十万两打得住的,没准儿都有百万家资啊。”
贾赦一说起银子就忍不住双目放光,“这冯家也是乌龟有肉在壳子里,外边儿看不出来,看看他们在丰城胡同的宅子,原来逼仄得紧,后来听说把两边的旧宅院买下来重新修缮了,才勉强像样,日后林丫头若是嫁过去,也不知道是就住这老宅子呢,还是另外起新宅?……”
“大哥,这会儿说这个还太早了吧?要嫁也该是那沈家女先嫁,若是如海不幸,林丫头还要守孝三年呢。”贾政摇摇头,“不过冯家三房独苗,恐怕是不会分开的,多半是在原有旧宅子上重新拆修起屋,如大哥所说,冯家若是那般有底子,肯定不会亏待林丫头。”
“嗯,真要那么有钱,二弟你说咱们这十五万两银子是不是可以暂时不考虑归还?我们府里的情况,哪里是两三载能凑得出来十多万两银子的?”贾赦这才挑明自己的意思,“我看紫英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咱们欠账不赖账,日后真的宽裕了,当然也是要还的。”
贾政脸色一阵难堪,但是却无法应答。
他当然清楚这欠账岂止是两三年还不上,便是十年八年都未必能还得清,偌大一个贾家,现在每年都是亏空着,拆东墙补西墙,就这样都有些撑不住,更别说凑银子还账了。
真要还钱,那就只有卖家当了,可府里边还有多少值钱的物件呢?
贾政在琢磨着未来如何还账,而贾赦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冯家为何如此有钱的问题上了。
那孙绍祖前些日子来信逼逼叨叨的要自己还银子,可自己哪里有银子还给他?就算是有,进了自己口袋,哪里还能出去的?
那厮便说愿意娶二丫头,甚至还愿意再奉上五千两银子。
虽说那厮人生得甚是丑陋,性子也是暴躁,年龄也是三十好几,又是续弦,但是家资却是恁地丰厚,这么一算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邢氏倒是说起不如把二丫头嫁给冯紫英为妾,这听起来有些难听,可林丫头若是真要嫁给冯紫英,让二丫头过去和她作伴,倒也不是不可以,而且冯家这般有钱,若是能拿出二三万银子来,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至于面子,那值几个钱?能和银子相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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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贾母院子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或许贾母是真心高兴的,但是对于邢夫人、王夫人以及王熙凤、李纨这些人来说,只怕心情就未必如贾母一般纯粹的喜悦了,多半也是夹杂了一些其他的感觉。
即便是贾迎春、探春和惜春这些姑娘们来说,只怕都会有些十分微妙而复杂的心思。
眼见得原本和自己一样的闺中密友突然寻得一个好人家,而且还是大家都认识甚至熟悉的,这种感受真的很难用一两句话来形容。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他却顾不到那么多了,只能规规矩矩地问好寒暄,然后介绍了林如海和林黛玉的境况,顺带也简单介绍了自己南下扬州公干的一些事儿,倒也让一干妇道人家听得津津有味。
在一干目光下被鸳鸯送出来,这正好是一个机会,冯紫英也正说有事儿要拜托鸳鸯。
有了金陵那一回,无论是冯紫英,还是鸳鸯,两人之间都觉得要亲近许多了。
“鸳鸯,我们去那边,说个事儿,正说有事儿拜托你呢。”冯紫英走出贾母院子,这才启口。
鸳鸯看了一眼冯紫英,也知道这一位不是那等不知道轻重的人,抿嘴一笑,“冯大爷还有拜托奴婢的事儿?尽管吩咐,只要奴婢能做到,……”
“可别说什么赴汤滔火万死不辞的话,我听不得。”冯紫英笑了起来,一边走着出来,“就是点儿女人家的事儿,想来想去还是鸳鸯你最合适,所以……”
“啊?!”鸳鸯脸微微一烫,也不知道这位爷话里是啥意思,女人家的事儿,怎么会拜托自己?
冯紫英也不怕鸳鸯误会,左右给他现在也没对鸳鸯存着什么心思,二人走到一旁,冯紫英这才启口。
听得冯紫英说明原委,鸳鸯这才明白过来。
东府珍大嫂子的两个妹妹——二尤跟了冯紫英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据说是在冯紫英西征平叛时遇上的一段渊源。
只是人家清白女儿家,虽说是小家碧玉,但是却被冯紫英养在外边儿,还是引起了府里边人的一些诟病,为此鸳鸯还替冯紫英辩解过两回。
这位爷也是一个喜好这一口的,鸳鸯倒是没觉得怎样,毕竟这男人哪个又不好这一口?便是方正如斯的二老爷当年据说和赵姨娘也是百般不舍,……
男人喜欢女色很正常,但是却要分得清轻重分寸,更要有担待,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鸳鸯反倒是对冯紫英更增添了几分敬重。
“冯大爷,您说买几副头面首饰和衣衫那都简单,难道金钏儿她们做不了?”鸳鸯颇为奇怪。
冯紫英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金钏儿肯定是做得了的,不过我这不是刚把尤氏姊妹收了房么?你也知道我现在尚未成亲,也不好把尤氏姊妹带回家里,只能委屈她们在外边儿住着,也要给她们一个交代,未曾想那一日在那边留宿没回来弄得金钏儿她们都有些不高兴,这事儿我也就不愿意再让金钏儿她们心里起疙瘩,……”
见这等事情冯紫英都没有隐瞒自己,鸳鸯心里既感动又骄傲,同时也有些替金钏儿她们高兴。
这位也这方面倒是挺心细心软,居然还能照顾到金钏儿她们的心思。
金钏儿和香菱早就被这位爷梳拢了也不是秘密,这黄花处子和妇人的差别还是很大的,金钏儿和香菱来过贾府里几回,大家便能知晓还是不是黄花闺女身,加之那白老媳妇也时不时露些口风说自己大女儿如何如何,大家岂能不明白?
“那行,爷说说想要替二位姨娘选些什么样的头面首饰,还有那衣衫,姨娘是不能用大红的,只能用些桃红、丹红、粉色的,奴婢明日便去找那熟悉的,……”
丁字卷 第一百八十八节 敢撩就敢受
“那就太好了,交给鸳鸯你,我心里就踏实许多了。”冯紫英微笑着道。
“冯大爷言重了,不过是些小事情,鸳鸯也只能做点儿这等事情,也是冯大爷体贴金钏儿,否则何须鸳鸯来越俎代庖?”鸳鸯抿嘴一笑。
“嗯,像鸳鸯这等蕙质兰心的姑娘,也不知道日后能便宜谁了,哎,……”冯紫英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一直到对方白皙的脸蛋泛起了红晕,这才收回目光。
“冯大爷要在这般打趣奴婢,奴婢可就要撂挑子了啊,要不就替二位姨娘买回来的头面就差强人意了,……”鸳鸯妩媚地瞪了冯紫英一眼,这才娇嗔着跺跺脚。
“好,好,再不敢了,嗯,那这样明儿一早我让宝祥过来找你,给你当跟班,……”
看着鸳鸯婀娜苗条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帘中,冯紫英忍不住微微一笑。
还没有能忍住,习惯性的撩了鸳鸯一把,只不过鸳鸯的表现很是精彩,既没有表现出愠怒或者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回应自己的这一撩,而是很举重若轻的淡然处之,更像是不经意听到了一句玩笑话一般,这份泰然很是让冯紫英看得起。
刚刚来得及转过身来走出几步,就看到了在门上守着的探春瞪大眼睛面带不善地盯着自己,冯紫英眨了眨眼睛,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探春已经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压低声音道:“冯大哥你也不注意一点儿,那是鸳鸯啊,你怎么能……?”
冯紫英一愣,见探春的表情,就知道对方误会了,没好气地道:“你这一天想些什么啊,我托鸳鸯替我办点儿事,哪有你想的那么龌龊不堪?”
“哼,林姐姐不声不响地就被你骗到手,还说小妹想得龌龊不堪?”探春心思一转也觉得冯紫英不是那等唐突孟浪之人,恐怕是的确有正事儿,但又不甘示弱,只是一顿便寻到了机会反击,“冯大哥你可真的是隐藏的好,把我们都给瞒住了。”
“我和你林姐姐的事儿,难道还瞒过你不成?以你的聪慧,还能猜不出来?只怕是心里早就有数了吧?”冯紫英大大方方地道。
冯紫英的坦然倒是让探春内心舒坦了不少,只是那份酸涩、失落和不甘仍然挥之不去。
她也知道冯紫英和林黛玉皆源于临清民变,单单是这份情谊就比自己占了先手。
后来黛玉入贾府,冯大哥经常来往于贾府,二女和冯紫英接触日多,都慢慢熟悉起来。
从那个时候,冯紫英的印象也就开始慢慢在探春心中占据了一个位置,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冯大哥在自己心目中的仰慕崇拜慢慢就变成了思念记挂和相思入骨了,但她同时也知道自己和冯大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自己若是嫡出倒是大有可能,但是庶出,这道红线就把自己和冯大哥之间的可能斩断了。
嫁为妻不可能,但若是做妾,不但探春自己不甘,便是贾府也难以同意。
只是探春也发现,明知道不可能,但内心的那份期盼记挂却越发浓烈,甚至对冯大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也是越发关注起来。
早晨间冯紫英对环哥儿的训斥也是立即就传到了探春耳中,她甚至还通过贾兰了解到了冯紫英训斥贾环的经过,内心里对冯紫英也是充满了感激。
这般对贾环的好,不仅仅是探春知道,贾环自己也清楚,若非真心为你好,以冯紫英现在的身份,谁有耐性来操这些闲心?
探春甚至觉得冯大哥这般认真教导贾环恐怕不单单是因为贾环读书认真的缘故,恐怕还有着自己的缘故,否则贾兰读书刻苦认真不亚于贾环,而且还是荣国府嫡长孙,性格也比环老三招人喜欢,但冯紫英却显然对贾环更看重。
正因为如此,探春对于冯紫英的感觉是越来越复杂,在听闻了冯紫英和黛玉订亲之事时,她在痛楚、失落之余甚至也有一些解脱,起码自己不再成日为这等事情记挂,似乎也可以斩断这一缕明知不可能的情丝了。
“哼,小妹这等愚笨之人,哪里猜得出你们的心思?”探春傲娇地一扬臻首,“你们私下里商量好了,冯大哥又是能做主的人,……”
探春没再说下去,她发现自己越说似乎就有点儿像是在拈酸吃醋的感觉了。
冯紫英何等机敏,如何听不出这丫头话里隐藏的意思,目光灼灼,却把探春看得粉颊含晕,美眸流盼间也变得躲躲闪闪了。
“你冯大哥若是真的能做主的话,那就不是只和你林姐姐一个人订婚了,嗯,冯大哥真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冯舜了。”
冯紫英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又开始犯错了,这等习惯性的撩简直是改不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随着年龄增长和对周围环境变化的适应,自己正在逐渐向一个渣男进化,明知道这探丫头不比鸳鸯、平儿这些丫头,撩了就撩了,像探丫头,这撩了却是没有结果的,岂不是害人?
探春的粉颊唰的一下变得绯红,目光惊慌地四处观察,心中却如鹿撞,怦怦狂跳不休。
这话太露骨了,舜,这不是暗指娥皇女英么?是说他想娶自己和林姐姐两人?
饶是探春知道冯紫英对自己应该是有些情意,但是以前却从未挑明过,现在他都和林姐姐订亲了,却和自己说这般话,这是什么意思?
却让她如何是好?
一时间平素大气磊落的探春也慌了神,她也是十四岁的女孩子了,骤然间遇上这等少女芳心萌动的大事儿,一样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在她性子大气,短暂的惊慌之后就镇静下来,用手帕掩嘴平复了一下心境,这才抬起目光幽幽地看着冯紫英:“冯大哥可不该说这等话,……”
“该不该说,愚兄自己心里清楚,……”冯紫英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若是冒一句话之后却又怂了后撤,那不符合他的性子。
来到这个世界,很多大事上无法恣意妄为,还要瞻前顾后,但是像这等事情,自己就算是狂言又怎么了?
日后时间还长,谁能说得清楚会发生什么?
自己当初不也从未想过一房三兼祧,现在不也是把黛玉的事情给解决了,宝钗的事情正在有序推进,而探丫头同样是他最喜欢最欣赏的一个,这般郎有情妾有意,怎么就不敢去尝试挑战一下了?
拳打女真,脚踩蒙古,征伐日本,称霸南洋,开拓西域,这个时代就连皇帝首辅都不敢想的事情,自己不也是在一步一步的积累跬步,怎么就多娶纳几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反而不行了?有那么难么?
不管成不成,自己起码要去尝试,但如何做到,冯紫英现在内心的确没底,毕竟这个时代的公序良俗真不容随便挑战。
被冯紫英霸气四溢的话给顶了回来,探春内心甜蜜酸涩中却又忍不住心慌意乱。
冯大哥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要纳自己为妾?可是再说冯大哥现在风光无比,但自己做妾这关系到贾家颜面,老爷肯定不会答应,荣国府也不会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那冯大哥你……”探春目光里多了几分炽热和期盼,连带着话语都有些微微发颤了。
冯紫英深吸一口气,不能怂,要挺住,哪怕现在心里没底,但是面包会有的,车到山前自有路,“妹妹放宽心,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愚兄和你林姐姐的事情不也是好事多磨么?妹妹也才十四岁,……”
探春凤目深深注视着冯紫英,却不说话,良久才朱唇轻绽:“那小妹可就记住冯大哥您的这番话了,冯大哥是知道小妹性子的人,……”
你的性子?刚起来谁都不惧?
头皮发麻,但是脸上神色却是湛然无惧,冯紫英目光如水,溶溶无波,“妹妹与愚兄相交几年,何曾听闻过愚兄言而无信?”
听闻这话,探春心中也是一松,是啊,冯大哥这么些年立下名头,还真的从未失言过,只是关系到自己一辈子,饶是探春豪迈大气,也还是心旌摇曳,但听到冯紫英肯定答复,她便瞬间放心下来。
点了点头,探春陡然间发现自己心情一松下来,脸上却是如同火一般的滚烫,先前自己在做什么?居然和冯大哥这样大明其道的说这些不知羞的话?自己怎么一下子变得这般没羞没躁起来了?
冯紫英也发现怎么这丫头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表情神色也变得羞涩不安,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探春已经跺了跺脚,“冯大哥,环哥儿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他现在读书很努力,还盼冯大哥多给他指导一番,让他能有所长进,小妹先走了,……”
福了一福,探春便一阵风似的转身走了,只丢下冯紫英一个人在这里,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这丫头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这般了?
丁字卷 第一百八十九节 布喜娅玛拉
“平儿,你说这冯紫英为什么就和贾琏关系如此热络起来了?”王熙凤阴着脸看着和冯紫英并肩而行的贾琏,颇为不解地道。
“奶奶您觉得不好么?”平儿讶然地问道:“二位老爷和老祖宗,还有太太他们都对冯大爷与林姑娘订亲的事儿很看好呢,觉得能让冯家和贾家关系迅速拉近起来,以冯家父子日后的气象,这是大好事儿啊,二爷和冯大爷关系密切,不也能得益么?”
王熙凤被平儿的反问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这不好么?贾琏和冯紫英关系密切,日后冯紫英飞黄腾达,贾琏也能鸡犬升天,贾家也能受益,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儿么?
只是自己受了那般委屈难道就算了?想到自己那隐私物件还被那家伙给拿捏着,王熙凤心里就堵得慌。
也不知道鬼使神差那一日穿的就是自己最喜欢的样式,却被那厮给夺去,几乎要成了自己的梦魇了。
“哼,冯紫英色中饿鬼,林丫头跟了他未必是好事。”王熙凤口不应心,“没听说他还娶亲呢,这就在外边儿把珍大嫂子两个妹妹给养为外室了,有这样的么?太太给他的金钏儿和薛家给他的香菱也被梳拢了,还不满足,还要去外边儿养两个,也不怕御史弹劾他?”
平儿笑了起来,“奶奶,御史哪会去管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儿?冯家一门三房单传,连朝廷都同意冯大爷兼祧,不就是觉得这冯家人丁单薄么?听说那尤氏姊妹都是胸大臀丰能生养的,没准儿还是那冯家里边授意的呢,只要能生下一男半女,便收房抬了回去,估计尤氏姊妹也是存着这个心思吧,要不清白人家却去给人当外室,不也就是看中了冯家的底牌么?”
“若是尤氏姊妹没能生养呢?”王熙凤轻哼一声,自己不也一样骨大肉丰,但却生了一个巧姐儿之后便再无声息,那尤氏姊妹没准儿也是金玉其外,未必就能生养。
“那就怨不得人了,便是被收了房抬了回去,你不能生养,在冯家那等府上,只怕也难过吧。”平儿不无感触地道。
说着说着就歪题了,王熙凤拉转话题:“二爷可曾在你面前露了口风?”
平儿顿时就警惕起来,“奶奶,奴婢可是一直在奶奶面前,二爷有什么话那也该当着奶奶说,何曾和奴婢说过什么?”
“哼,咱们家这位二爷,现在心思可是有些多了,也不知道是跟着冯紫英混了几日,自觉翅膀也硬了起来,琢磨着要自己出去做事儿了。”王熙凤脸色越发阴沉,“前日里他不经意说了一句他还要去扬州,我还以为是说处理林妹妹家的后事儿,但是他居然提了一句说那海通银庄扬州号离不得他,我再问他,他却有了防范,不肯说了。”
“奶奶您的意思是二爷日后要常驻扬州?”平儿也吃了一惊,“这如何是好?”
一家之主常驻外地,那家里怎么办?
“谁知道呢?”王熙凤气恼地道:“谁知道是不是冯紫英给二爷出的主意,居然想留在扬州,难道扬州有什么让二爷割舍不下了不成?”
“奶奶,怕也不至于吧?”平儿小心翼翼地道:“二爷这个人性子您还不了解,嘴巴上说得起,真要做事儿了,恐怕就没那么利索了。”
“不,平儿,我觉得这一次有些不一样,琏二是啥德行我还能不知道?以往出去几天回来都是猴急得不行,现在出去半年了,哼,我知道他免不了在外边花天酒地,可是回来这几日了,你瞧他的表现,哼,三五两下就下来了,和以往完全不一样了,我觉得他是在扬州有人了。”
“你是说二爷在扬州养得有外室?”平儿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奶奶观察更为仔细。
以往贾琏回来对自己总要动手动脚,说些荤话,但是这一趟回来,居然就熟视无睹了,甚至连奶奶的刻意勾引也是爱理不理,这太不正常了。
“哼,弄不好还悄悄纳了妾呢。”王熙凤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照说琏二只带了几百两银子去,要纳妾养外室,这半年开销远远不够,只是他现在和冯紫英这般亲近,这银子就不是问题了,另外他还说要留在扬州做那银庄扬州号的事儿,这却是一个蹊跷,难道冯紫英还真的要让贾琏替他做事?”
“那奶奶的意思……?”平儿踌躇着道。
“冯紫英那里我不好出面,你去寻个机会,找他问问二爷的事情,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王熙凤瞥了一眼平儿,“我见这冯紫英待你态度不一般,莫不是这厮也在打你的主意?”
“哪有的事儿?奶奶切莫说这般话,二爷听见还不得要翻天?”平儿大惊。
“哼,翻什么天?你是我王家带来的,又不是他贾家的,你的事儿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当然冯紫英更是休想!”王熙凤冷笑道:“所以我说这厮和林妹妹订亲未必是好事儿,色中饿鬼,林妹妹那等天仙般娇弱的人,哪里吃得消?”
没等平儿搭话,那王熙凤又吃吃笑了起来,“不过也不一定,有些女子看似娇弱不堪,但是在床上对付起男人来却是龙精虎猛精神得紧,……”
这等已婚女人说起荤话来也是生猛得紧,直把平儿也说得脸红眉羞,不好搭话。
“行了,若是你觉得冯紫英那里不好问,你不是和香菱金钏儿关系都不错么?这几日里不妨多去冯家坐一坐,看看能不能从香菱和金钏儿那里打听点儿消息出来,那金钏儿是个精明的,但香菱却是个老实性子,多问一问,没准儿就能问出个准信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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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眼人烟鼎盛的三官庙,青年男子叹了一口气,低着头沿着棋盘街那边慢慢走了回来。
这已经是他第九次出门了,但是仍然没有半点消息。
从老家带回来的金砂所剩无几,但是大周这些官吏实在太可恶了,鸿胪寺那帮吏员一个个如狼似虎,每一次去你不供上点儿,那便是不理不睬,可给了一样没有用,要不就随便给你丢两句话,不是大人不在,就是还在宫中。
别说他们这些大周境外的野人,便是京师城外的普通人一样搞不明白这大周朝廷里边究竟谁在做主。
三月间的京师城比起关外已经暖和了许多,但是对于他来说,这等暖意却更像是奥热,格外不舒服。
他还是更喜欢家乡那一马平川残雪消融的草甸子,哪怕是一不小心落下去便起不来的水泡子,都能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吸引着自己,而这里虽然繁华,但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门嘎吱一声,门口一道身影一闪,青年眉头一皱,“东哥,进去!”
“兄长,这里是大周的京师城,不是关外,……”
“哼,正因为是京师城,才更要小心,你以为赫图阿拉那边就没有人在京师城里?还有那些该死的科尔沁人,一样也有探子在这里!”
青年没好气的看着眼前这个满头小辫子的女子,高大健美的身躯充满了如同猎豹般灵动昂扬的活力,油黑色的罩衫将整个身材完全笼罩着,但是即便如此,一举一动间,似乎都能感受到着眼前这个女郎那份爆炸感的气息。
圆润饱满的脸颊有着一种奇异的白皙,眉峰如剑,墨钻般的眼瞳配合着那高耸的鼻根,加上那大小适宜的丰唇和浑圆的下颌,集聚成一个极具魅力的面孔。
“哼,难道偌大的大周就对建州女真和蒙古人没有一点儿威慑力了么?不是说他们富甲天下,制霸四海么?对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却是一味忍让,我们这些大周的忠实藩属,却不闻不问?”
“布喜娅玛拉!”青年怒吼了一声,“进去!”
见自己兄长真的怒了,女子轻哼了一声,这才施施然进屋,来了京师城快一个月了,但是兄长却不允许自己出门,哪怕自己换装成大周衣衫也不同意,就是怕被建州女真和蒙古诸部在京师城的探子发现。
布扬古的确不敢让自己妹妹出门,布喜娅玛拉在女真人和蒙古人中实在太出名了,见过她的人太多,若是让建州女真和蒙古人知道他们进京了,绝对又会起一番风波。
进屋端起茶盏,猛然灌了大口凉水,布扬古心里的燥热稍微疏解了一些,一屁股坐在椅中,喘着粗气。
“德尔格勒他们还没回来?”
女子摇了摇头。
布扬古也不敢经常出去,即便是要出去,也是选择人少的时候还要换了衣衫,就是担心被建州女真和蒙古人觉察。
从关外到京师城,来了一个多月,如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半点门路,鸿胪寺那边去得多了,毫无意义,兵部那边却进不去,唯一打探到的消息就是听说李成梁那头老狗终于因病致仕了,努尔哈赤终于不会再有这头老狗的庇护,但是,但是现在的建州女真还要庇护么?
布扬古内心没来由的一阵悲哀。
丁字卷 第一百九十节 叶赫部的命运转折
“兄长,听说这一次李成梁是真的一病不起了,大周朝廷已经允了他致仕,可是他的儿子们却还在辽东呢。”女子目光看着自己兄长。
来了京师城这么久,布喜娅玛拉多少也对大周朝廷内部的一些东西有所了解了。
昔日对李成梁最恨的不是别人,正是像他们叶赫部、乌拉部、辉发部和哈达部在内的海西四部,若不是李成梁不遗余力的对努尔哈赤的支持,建州女真凭什么就能靠着几副破烂甲胄起家,有了今日的气象?
现在辉发部和哈达部早已经灰飞烟灭,成为了建州女真的盘中餐,乌拉部正遭受着建州女真的疯狂进攻而摇摇欲坠。
叶赫部当然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但是叶赫部却不敢轻易出手救乌拉部啊。
如果有地图就能看得到,随着辉发部和哈达部的覆灭,建州女真已经牢牢地控制了整个松花江大曲折处的要害地区,对叶赫部也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现在的叶赫部已经无力单独应对建州女真的威胁了,而且自打十多年前的九部之战后,科尔沁人就彻底退出了和海西诸部的联盟态势,转而开始保持中立,而现在据说努尔哈赤已经开始派遣使臣前往科尔沁交好科尔沁诸贝勒,这才是让叶赫部最为担心的。
一旦科尔沁部转变态度向建州女真靠拢,那叶赫部就真的是腹背受敌,只有灭亡一条路了。
但是在以前,无论叶赫部和乌拉部如何向原本该是这个地区的仲裁者——大周辽东镇投诉,得到的都是沉默,这也让叶赫部和乌拉部无比绝望。
一直到前几个月,金台石和布扬古他们从偶然而来的商人那里得知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李成梁一病不起不能视事了,他们才看到一抹曙光。
没有李成梁就没有建州女真的今天,这是海西四部主事者的一致观点,只可惜现在海西四部只剩下了两部,但是现在还不晚。
所以他们才不惜冒着危险潜入大周境内,来到大周的京师城里,希望能够在这里寻找到支持和帮助。
“嗯,正是我们要来这里的原因,李成梁虽然不在了,但是他的儿子们仍然却在辽东有着莫大的影响力,现在大周还没有任命新的蓟辽总督和辽东镇总兵,我们就要搞清楚,大周下一任总督会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于建州女真的态度如何,……”
布扬古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他也很清楚,当下的大周恐怕是没有多少能力对气焰嚣张的建州女真作出多少举措的,哪怕大周也意识到了建州女真的野心和危险。
据说大周去年才因为西边儿的边境叛乱打了一场大仗,连蒙古右翼都被卷了进去,大周在这一战中也伤了元气,辽东这边更多的是如大周那些官员武将们所说的那样,需要镇之以静。
可大周可以镇之以静,叶赫部能镇之以静么?乌拉部能镇之以静么?
镇之以静的结果就是建州女真一步一步蚕食鲸吞,解决了乌拉部,就该轮到叶赫部了,也许这就是三五年内的事情。
叶赫部不能坐以待毙,这是部里边大人们一致观点。
蒙古人那边自然是没法依靠的,叶赫部没有什么能给科尔沁人,科尔沁人在建州女真和叶赫部之间只会选择如日中天的建州女真,那察哈尔的林丹巴图尔还是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唯一的依靠只能是大周。
“兄长,我们叶赫部的命运就只能系于大周身上么?”布喜娅玛拉忍不住道,手中拿柄乌黑发亮的圆月弯刀轻轻的摩挲着。
“要么就向我们的杀父仇人努尔哈赤投向,让叶赫部成为历史,变成建州女真的一部分,要么我们就只能依靠大周,……”布扬古看着自己妹妹。
从哈达部的歹商到乌拉部的布占泰,再到哈达部的孟格布鲁和辉发部的拜音达里,几乎每一个和她订亲的人都遭遇了厄运。
“我绝不嫁给我的杀父仇人,叶赫部绝对不能输给建州女真!”布喜娅玛拉一字一句地道。
布扬古摇摇头,谁都不想输,更不想灭亡,哈达部如此,辉发部如此,乌拉部也是如此,但是哈达部和辉发部已经成为历史,乌拉部即将成为历史,叶赫部又凭什么能不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呢?
就凭着部落里的萨满说过自己妹妹“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一句妄语而已,萨满说的那么多话都没有实现,怎么就这句话就变得那么神奇了?就因为布喜娅玛拉长得不同凡响?
见自己兄长目光定定的看着自己,有些古怪,布喜娅玛拉抿了抿嘴,“怎么了,兄长,我说的不对么?”
“不,布喜娅玛拉你说的很对,或许叶赫部会消失,但是却不该消失在建州女真人手上!”布扬古也沉声道:“所以我们必须要求得大周的支持和庇护。”
“可是兄长不也说过现在大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么?他们在西边儿出了内乱,还和蒙古人撕扯不清,哪里还有精力来过问辽东?”布喜娅玛拉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有着一种特殊的魔力。
“此一时彼一时,李成梁的想法未必就是下一任蓟辽总督的想法,大周如此之强大,哪怕他们只是稍微给我们和乌拉部一些支持,建州就别想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二人正说间,一个壮硕的年轻人已经带着几个人进了屋来,“布扬古,布扬古!”
“德尔格勒,怎么了?”
来人是布扬古堂弟,布扬古叔叔金台石的儿子德尔格勒,一个宽面细眉的壮实汉子。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大周朝廷据说要任命一个叫冯唐的武将担任蓟辽总督,……”
“冯唐?是哪里人,现在在做什么?”
“听说是大同那边的人,现在是榆林总兵,去年大周西边那场叛乱就是他去平定的,大周朝廷有意让他出任蓟辽总督。”德尔格勒一进屋也是端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够,抹了一把颌下的水渍,这才继续道:“我是托山陕会馆的人打听到的。”
山陕会馆的商人在辽东那边也有商站,包括叶赫部,这些商人一样每年都要来收牛马、皮子、金砂、药材,带来盐块、铁器、棉布和些许瓷器、丝绸,不过瓷器和丝绸都不是叶赫部急需的,铁器和盐块才是最重要的,其次是棉布。
布扬古大为失望,这意味着即将上任的蓟辽总督还在榆林,他当然知道榆林在哪里,在西边数千里之外,他现在根本无法见到了。
“德尔格勒,你是说现在还只是一种说法可能,这个冯唐并没有被正式任命?”
德尔格勒点点头,“听说大周朝廷在李成梁不干了之后一直没有选出合适的人,有些人不愿意去,而有的人想去又不够格,这位冯将军据说本来是要被任命为三边总督,嗯,就是大周西面边境的总督,后来才准备让他去辽东,……”
“现在这个人还在榆林,兄长,我们不可能去榆林,难道要在这京师城里一直等着他?那不知道要等多久了。”布喜娅玛拉看着兄长。
布扬古也是难以抉择。
在这京师城继续待下去无疑太难受了,因为不知道那一位冯将军什么时候能到京师城来接受任命,也许一个月,也许三个月,他们不可能在这里等几个月。
可是去榆林也不现实,几千里地,人生地不熟,他们甚至都不是大周人,本来来京师城就是和大周商人做生意为由来的,现在要去榆林肯定会有许多麻烦。
“布扬古,我得到另外一个消息,那就是这位冯唐将军的家在京师城,他有一个儿子非常了得,是大周很著名的读书人,很得大周皇帝的信任,……”
德尔格勒的话让布扬古皱起眉头,“德尔格勒,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也许可以去见一见冯将军的儿子,从他那里打听一下消息,看看他们的态度。”德尔格勒貌似粗豪,但是心思却很细。
“那这位冯将军的儿子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嗯,就算是书读得好,就能得到大周皇帝的看重?”布扬古不相信有这等事情,大周皇帝是何等身份,岂会如此信任一个普通读书人?
“这,那个商人就没有说了,只说这个冯公子好像也是他们大周最高学府的一名官员,具体是做什么的,就不清楚了。”
这已经很难为德尔格勒了,他一得到消息便急匆匆的赶回来,没想到自己这个堂兄问得如此详细。
“那就去问清楚!多花些金子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来都来了,难道还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布扬古一挥手,“如果真的是很受大周皇帝信任的读书人,而且还是官员,那说明这冯家父子很不简单,也许我们叶赫部的命运就能迎来一个改变的机会,那就一切都值了!”
丁字卷 第一百九十一节 定心丸
冯紫英从荣国府出来时已经是快申时了。
贾琏留饭,还不好不吃,否则就得要去贾政那边儿用膳了。
不过王熙凤没出面,这倒是让冯紫英舒了一口气,这女人看着总有点儿膈应。
大观楼那一回也不知道自己是鬼摸了脑袋还是怎么地,自己就突然见那么狂放悍野了,居然就敢干出那么一出来,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可能还是自己压抑太久,所以就爆发了一回了。
也幸亏这鬼女人被自己拿捏住了,否则他还真有点儿怕对方反噬,虽说时过境迁也有这么久了,但是还是有些怵。
没有外人,贾琏也很放得开,多喝了几杯之后,什么话都敢说,包括对自己老爹的怨言,对王熙凤的不满意。
估摸着贾琏也是在家太憋屈,也只有遇到自己才能发泄一回了。
只是这等家庭事务,冯紫英也不能多插话,贾赦和王熙凤都不是省油的灯,贾琏要想躲开他们留驻扬州,未尝不是好事。
敲开梨香院的门,一眼就看见了面颊红了起来目光里脉脉含情的宝钗,倒是那莺儿站在一旁嘟着嘴,似有些不忿。
“文龙不在?”当然不在,冯紫英知道薛蟠这个时候都是在大观楼,提笼架鸟,听戏喝茶,可谓优哉游哉人生赢家。
“哥哥还没回来。”宝钗浅浅抿嘴,示意莺儿去倒茶。
把冯紫英让到堂屋里,只剩下二人,冯紫英看着宝钗低垂的臻首,“妹妹内心里怕是有些责怪为兄吧?回来这么几日了才来看妹妹。”
“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冯大哥切莫因为小妹而耽误了正事。”宝钗的话永远都是这般通情达理,或许这也是许多红楼迷不太喜欢她的缘故,认为她太理性,缺乏那种女孩子的感性。
对于冯紫英来说他却不觉得,一个自幼丧父兄长又不争气的女孩子,想要勉强支撑起一个曾经辉煌却又慢慢走向没落的大家族,还能像正常青春少艾的女孩子一般天真烂漫,那叫没心没肺。
“嗯,看来妹妹还是有些怨气的。”冯紫英笑了起来,见宝钗双手放在膝上,突然伸出手去拾起宝钗珠圆玉润的皓腕,抬在鼻尖闻了一下,“嗯,还在吃冷香丸?”
宝钗猝不及防,脸一下子羞红,想要挣回手来,却又挣不过冯紫英,略微挣扎一下,也就由着冯紫英擒在手中。
“妹妹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春日里燥性重,是要服用一些,到了夏日里便慢慢少了。”宝钗微微侧首,白皙修长的粉颈,玉润雪娇的姣靥,一双善睐的明眸,配上乌黑如云的秀发,细声细气的腔调,这会子居然有点儿黛玉的风情,看得冯紫英都有些呆了。
幽香扑鼻,三日不绝,也不知道这般人儿日后归于自己,该是何等的令人沉醉。
冯紫英发呆的模样,被送茶进来的莺儿看了个正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宝钗也发现了冯紫英的呆相,又羞又喜,赶紧抽回了手,一个妩媚到极致的白眼,只把冯紫英内心深处那份燥意都差点儿要勾引爆发出来了。
吞了一口唾沫,口干舌燥,冯紫英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也不是雏儿了,好歹也是有几个女人傍身的,怎么还是这般经不起引诱,不对,人家还没引诱,自己就色不迷人人自迷了。
端起茶就想喝,还好宝钗反应快,赶紧提醒了一下,否则这又得要烫得满嘴泡吧。
宝钗今年就十六了。
这是个问题,不比黛玉才十四,还可以等一等,而宝钗这个年龄都应该是这个时代女孩子最合适的出嫁年龄,也难怪刚才莺儿一脸不忿。
婚姻大事,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极其重要,对于宝钗这样父亲过世的女子更是至关紧要。
所以冯紫英需要给对方一剂定心丸。
见宝钗无意让莺儿离开,冯紫英就知道宝钗和莺儿是主仆一体了,和黛玉与紫鹃一样,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自小跟随的丫鬟,再怎么都比半道来的更贴心更知情达意,看来莺儿这丫头也是深合宝钗的心意。
“……,前日里去了宫里,承蒙皇上垂爱,也问了一些事情,主要是我在江南所作所为,皇上甚是高兴,……”
宝钗心中砰砰猛跳,来了,来了,难道真的……?
莺儿更是忍不住捂住嘴,难道这么快冯大爷就要兑现诺言了?
“……,皇上说要赏赐一处庄子,还问我有什么想法,……,我的想法倒是多,可有些却不敢说,只能半遮半掩的说了希望给我二伯一个封爵,……”
“啊?!”宝钗忍不住吃惊出声。
饶是宝钗对这朝堂之事不甚了了,也知道作为一个臣子公然向皇上要封爵是何等失礼不懂规矩的行径,虽然不能说是大逆不道,但是绝对是要让皇上印象大坏的败笔,弄不好皇上就要当场发作,给臣下一个处罚。
但是自家郎君岂是这般不知好歹的人?
宝钗疑惑的目光在檀郎脸上逡巡,却见檀郎面容如故,甚至还有一抹笑意和得意,这却是为何?
“皇上甚为不悦,训斥了我一番,……”
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是听到冯紫英这样一说,宝钗的心还是忍不住往下猛地一沉,花容暗淡,却还要强作笑脸,“冯大哥,其实您不该这样,……”
冯紫英摆摆手,笑意盎然,“嗯,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唐突冒失了?嗯,有些事情,嗯,朝里的事情,妹妹不懂,嗯,有些事情,你不提出来,便会没有人在意,包括皇上在内,所以皇上不高兴,我就解释了,我只求一个虚封而已,就像我爹现在的神武将军一样,这有什么不妥么?”
宝钗还没有明悟过来,怔怔地愣着。
“皇上很奇怪,觉得我这个请求有点儿古怪,一个虚封,一年就几十两银子,甚至连庄子都没有一个,有何意义?我只说给我二伯父一个安慰,……”
宝钗猛然明白过来,这是步步为营啊。
如果皇上同意了,那么冯家二房就算是也受了一个封爵,虽说没有长房的呼伦侯那样既是侯爵,还有赐封的庄园田地甚至宅子,但那又如何?自己求的不就是一份名正言顺的名分么?
如黛玉一样,她要嫁入三房,如檀郎所说,公公也就是一个神武将军的虚衔而已,若是檀郎能求得一个虚衔封爵,日后便可以顺理成章提出来要为二房兼祧延续香火,这等事情想必朝廷也不会峻拒,到那时候自己不就能如愿以偿了?
“那皇上如何说?”以宝钗的沉静性子,都忍不住启口问道。
“皇上能怎么说?我这样的要求,他怎么可能答应?”冯紫英笑了起来。
宝钗心又是一沉的同时却见檀郎笑容这般欢畅,知道自己怕又是没明白其中奥妙,只好娇嗔地瞪了对方一眼。
“妹妹把这种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皇上金口玉牙,说赐给一座庄子,岂能因为我一开口就改了?”冯紫英笑了起来,“所以么,庄子肯定赐了,也好,那就收着,不过这要求提了,皇上心里也应该有印象了,这一回立下的功劳给了一座庄子,好歹也是值几千上万两银子吧?下一次我只求一个虚衔封爵,皇上还能不允么?”
见宝钗仍然是患得患失的模样,冯紫英又宽慰道:“再说了,也未必就要等到下一次我立下功劳来等皇上开恩,没准儿还能有其他机会呢?”
这就更不是宝钗能明白了的了,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去解释透,让宝钗明白这都不是事儿就足够了。
见檀郎如此笃定,宝钗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
既然檀郎都能在皇上面前公然要这等封爵,这也说明他是真的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而且是有莫大把握和信心,以檀郎现在的本事,这也许就是一年半载内的事情,自己又何须太过忧心反而给檀郎增加压力呢?
宝钗又问了一些林妹妹的事儿,倒也风光霁月落落大方,冯紫英也说了林家的情形,倒也惹得宝钗红了眼圈儿,也幸亏有湘云在那里陪着林妹妹,若非如此,宝钗都有些想要去扬州作陪的意思了。
冯紫英倒不怀疑宝钗的真心实意,二女关系这个时空中虽然不及黛玉与探春和湘云那么亲近,但是也还是一直颇为融洽的。
原因无他,随着自己的出现,贾宝玉的形象就相形见绌大大褪色了,黛玉从一开始就已经对宝玉建立了一座心理壁垒,宝玉从来就没能走入过黛玉心中,而宝钗的眼界无疑更高,当然在手腕上比起黛玉来更委婉含蓄,但无可置疑的是她们都从未将宝玉列入自己的婚姻对象。
当然,这只是从她们个人态度而言,而这个时代婚姻决定权往往都是掌握在父母手中。
所以在有机会把握自己婚姻命运的时候,无论是黛玉还是宝钗都不会放弃这样一个机会。
丁字卷 第一百九十二节 东哥,女武神
在宝钗闺阁中呆太久并不合适,倒不是说要擦枪走火,毕竟一个大家闺秀,这方面还是需要注意的。
再说希望和檀郎相处,但宝钗的理性温婉还是决定了她在这方面的矜持和稳重。
柔绵温软的纤手,幽香扑鼻的娇躯,都无一不在触动着冯紫英的神经,好在迟早都是自己的,冯紫英心满意足的离开了,但从宝钗盼望的眼神里,冯紫英还是能体会到对方希望自己多来梨香院这边的心意。
还没有走近家门口,冯紫英就注意到了胡同里的情形不大一样。
往日这胡同里也一样有许多人送帖子等待会面,但是大家都很守规矩,分列两边儿,送上帖子,门房上也会很快给出应答,若是自己不在,自然是留贴走人,若是自己在,门房也会迅速传回来,看选择见不见,见什么人。
但今日好像不一样,几个人在门口死守着,甚至在和门房上吵闹。
“环哥儿,你怎么在这里?”见贾环在门口,冯紫英颇为诧异,他还以为贾环在这里闹事儿呢,但显然不可能。
贾环规规矩矩行礼,“冯大哥,我刚来,看着有几个化外野人在这里吵闹,闹着要见您,门房上和他说了您不在,他们不肯走,非要在门上等着见您,正好您就回来了。”
“化外野人?”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大周的化外野人,哪儿来的?蒙古人,还是女真人,或者是安南人、洞武人?要不就是西疆那边的蒙兀儿人?
冯紫英骑马而来的身形也吸引了那几个人的目光。
冯紫英的目光也落到了这几个人身上,他翻身下马,上下打量着这几个人。
当先一人身材高大,阔面圆鼻,三十出头模样,一身汉人打扮,但是显得孔武有力。
而另外一个旁边的男子约摸要小几岁,矮壮敦实,细眉狭目,倒是有些蒙古人的模样。
两个男子都是手粗脚大,一双手上茧子厚实,分明都是骑乘老手或者善使武器的熟手。
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在两个男子身旁的一道身影,被黑色的有着明显内陆风格的斗篷笼罩,看不出身形,一顶蓑叶所织的工艺笠帽戴在头上,在夕阳余晖下绽放着淡淡的黄褐色光泽。
这种笠帽在京师城中南货店里有卖,京师城里一些个仰慕高来高去江湖高手的士人子弟都喜欢去弄一顶来戴着,一袭披风,外加一柄长剑,嗯,就有点儿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的意境了。
不过这一位显然不是冲着江湖大侠气息而去的,看看垂下来的黑色面纱,还有那斗篷内若隐若现一处支起在腰间,分明就是一柄兵刃,那个可是真正杀人的家伙,这厮更像是要充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杀手刺客?
不是蒙古人,就应该是女真人,这是冯紫英的判断。
倭人或者朝鲜人不会这般打扮,他们即便是换汉装,也更喜欢穿着江南那边的风格,比如青衫,折扇,峨冠博带;也不可能是安南、洞武和苏禄这些南洋那边来的人,肌肤容貌就不像;蒙兀儿人可能性也不大,深目凹眶和皮肤更白才是他们的特征。
只是这是一个女人?那身材未免太高大了,怕是有一米八左右吧?起码一米七八。
便是有着混血血统的尤二尤三都要逊色一截,这个时代男人有这样的个头都不多见。
“你们要见我?为什么不守规矩?”冯紫英微微皱眉,把马缰丢给了宝祥。
“大人,我们不是大周人,……”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大周人,这里是大周,就该守大周的规矩,讲礼数,投贴问名,先来后到,择客而见,这是主人的权力。”冯紫英淡淡地道,一边径直往角门里走。
“冯大人!”布扬古急了。
这一趟好不容易问到了冯府的所在,在这里守了一下午,他可不像其他人来投了帖子就回去等着候见。
他很清楚自己就算是学着这些人做好帖子送进去,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见自己这些野人。
在鸿胪寺里被那些个官员小吏们骗了无数金砂,却连一个真正像样的官员都么见着,也让他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要找就直接找正主儿,只有找到关键人物,才能达到目的。
见冯紫英就要进角门,布扬古和德尔格勒都急了,这要一进去,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这一位?他们也等不及了。
布扬古和德尔格勒都下意识的就要冲上前去,倒不是想要干什么,而是想要挡着冯紫英,只是这宝祥却被德尔格勒轻轻一推,便是在地下打了一个滚,摔了个仰八叉。
冯紫英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帮野人居然敢在京师城里动起粗来了,这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见到布扬古冲上前来,冯紫英挽手立拳,就摆出了一个架式。
布扬古也是一愣,赶紧立住脚,他可没想和这位大人过招。
他是叶赫部第一勇士,便是德尔格勒这等号称打遍海西无敌手的勇士在他面前都只能俯首称臣,但武技再高又有何用?面对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冲锋,一样只有化为肉泥。
一道人影从角门内飞跃而出,剑影闪动,直逼布扬古。
布扬古身后的黑衣人动了。
一道乌亮的刀影化为一团乌光,迎上了那道剑影,“呛!呛!呛!呛!”白色剑影和乌色刀光纠缠在一起,连续不断的发生碰撞。
电光交错,两道人影也在空中连续伸展盘旋,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柳湘莲有些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依然带着面纱笠帽的女子,嗯,他能确定是女子。
对方的武器是一柄很罕见的圆月弯刀,在中原极为少见,刀身不长,刃宽背厚,护手处一道精美的弧形,上边甚至有银丝裹缠,莲花状的护腕包裹着,倒是十分出彩。
“你们是何人,为何在这里袭击朝廷命官?”柳湘莲按下手中剑,目光凌厉,启口问道。
布扬古和德尔格勒一下子都急了,他们可从未想过在这京师城里袭击大周官员,只不过是一时情急之下动作幅度大了一些。
谁曾知道这一位一出场就亮剑了,而布喜娅玛拉救兄心切,自然就不管不顾了。
“大人误会了,我们哪里敢有这等大逆不道之心?”布扬古赶紧一抱拳作揖,并且深深一鞠躬,“只是我们化外之人,不太懂中原礼仪,因为求见大人心切,所以一时失了分寸,还请大人见谅,……”
冯紫英看得出来这个学着说汉话的男子也是一个武技高手,看看那粗壮的骨节和举手投足间的沉凝气息,也知道此人只怕在武道上也浸淫了多年,自己只怕还真不是对方对手。
不过柳二哥应该还是没问题的,至于那位女武神,冯紫英上下打量了一番。
就凭先前的刀术水准,冯紫英就知道自己远非对方敌手,便是尤三恐怕都要逊色一筹,怕也只有柳湘莲能和对方匹敌了。
“那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柳湘莲大概也觉察出了一些,再度沉声问道。
布扬古和德尔格勒都是面带难色,这周围还有如此多人,若是泄露了自己身份,传了出去,只怕建州女真在京师城中的探子很快就能知晓,没准儿就会给叶赫部带来麻烦了。
即便是如此,布扬古都在担心会不会被无孔不入的建州女真探子觉察到自己一行,今日闹出这么大动静,都很难说了。
冯紫英略作思索,“柳二哥,先带他们进外院吧。”
在这里围着肯定不是办法,这帮家伙还真有点儿霸王硬上弓非得要见自己的意思,他还真想不出这帮人是哪里来的。
口音带着关外塞外的味道,像是蒙古人,不过是哪一部?
察哈尔人还是土默特人,或者鄂尔多斯人?难道是林丹巴图尔那边出什么状况了,或者卜石兔又和素囊打起来了,可为何找上自己?
也幸亏是赶上了柳湘莲在这里,否则真要被这帮野人给打脸了,哪怕是这等个人武技上,那也是让人不爽的,没准儿就会让这些野人小觑了。
进了府里,冯紫英换了一身宽松便袍。
府里还有冯佑他们几个人,倒也不惧会出什么意外。
虽然说论个人武技不及柳湘莲,但是真正搏杀起来,冯佑他们的格斗杀人经验却要强得多,未必逊色柳湘莲多少。
来到会客室,柳湘莲在一旁陪着,冯紫英倒也不相信这帮人到了自己府上还会有什么不轨之举,若真是刺客杀手,哪里需要这般行事?
想到这里冯紫英忍不住要想一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全了。
尤三也不能成日跟在自己身畔,柳湘莲也不是干这一行的,或许也该物色一二?
只是自己一个从六品就要寻求保镖,未免有点儿夸张了,像大周朝廷里边,一般都是正四品外放的大员们才会有这等保镖护卫,毕竟一府至尊,在地方上做事,难免会得罪一些地方上的地头蛇,若是起了歹意,还真不好说。
在这京师城里,便是寻常侍郎似乎都没有多大必要,起码也是尚书这一级的,龙禁尉就有安排了。
见到冯紫英进来,三个人都有些紧张。
他们来了京师城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大周的官员,虽然不清楚这名官员的品轶,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大能耐,但是就凭对方是那位即将赴任蓟辽总兵的冯将军之子,都值得这么重视和尊重。
见三个人都有些局促不安,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帮家伙先前在外边那般鲁莽悍野,这个时候进来了,反而夹手夹脚,放不开了。
“嗯,现在你们总可以说一说你们是什么人,要见我有什么目的了吧?”冯紫英坐下,也抬手示意他们入座。
“大人,我们是关外叶赫部的布扬古,德尔格勒,……”布扬古抱拳沉声,他不知道这一位小冯大人知道不知道叶赫部这个名称,或许这些大周的官员们根本就没听说过叶赫部的名字呢?
丁字卷 第一百九十三节 论战
“叶赫部?海西女真?”冯紫英吃了一惊,叶赫部这些野人进京了?这帮家伙居然还知道进京来求援?
布扬古一听冯紫英知晓叶赫部,也知道叶赫部是海西女真,精神一振,“大人知道我们叶赫部?我们叶赫部是海西女真的王者,……”
“布扬古是吧?叶赫部是不是海西女真王者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海西女真另外一个王者哈达部都已经作古了,你们叶赫部和哈达部狗咬狗一嘴毛,结果让建州女真渔翁得利,孟格布禄被努尔哈赤弄死了七八年了吧?他儿子乌尔古岱娶了努尔哈赤的女儿就忘了本,只怕都已经变成了努尔哈赤的一条狗了吧?这个哈达部的首领现在当傀儡的日子很舒服么?你们海西女真的王者头衔未免也太不值钱了,被建州女真打得屁滚尿流,也配称王者?”
冯紫英轻蔑的言语在空气中跳跃着,布扬古和德尔格勒以及布喜娅玛拉三人都是气得面色通红,几欲爆发。
但是布扬古他们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是实。
十年前叶赫部和哈达部交恶,原本叶赫部打算进攻哈达部,但发现哈达部求援于建州女真后,又赶紧去交好哈达部,更是以布喜娅玛拉嫁给孟格布禄为诱饵诱使哈达部反戈一击建州女真。
结果出任意料,哈达部被建州女真击败,努尔哈赤把哈达部首领孟格布禄囚禁,最后找个借口杀了,然后却又把孟格布禄的儿子乌尔古岱扶起来,再把女儿莽古济嫁给乌尔古岱,彻底控制了哈达部,现在的哈达部已经完全沦为了建州女真的一份子了。
布扬古和德尔格勒等人都没想到冯紫英对海西女真内部的情况如此了解,甚至连十多年前的故事都了如指掌。
一方面有些尴尬,但另一方面也有些振奋,这说明大周并非对辽东不关注,只不过是李成梁这个狗贼偏袒扶持努尔哈赤,才使得建州女真一跃成为关外仅次于大周的霸主。
“你们大周不也是对建州女真畏惧如虎?努尔哈赤在关外横行霸道,你们大周又做了什么?”没等布扬古和德尔格勒说什么,布喜娅玛拉忍不住了,“你说我们被打得屁股尿流,没错,我们叶赫部现在是不如建州女真强大,但是我们起码不会屈服,不会畏缩,你们大周呢?如果不是你们有意纵容,努尔哈赤能这么猖狂嚣张?建州女真会膨胀这么快?若是大周给我们叶赫部这样的支持,我们叶赫部一样可以像建州女真一样!”
“哟呵,这么自信?”冯紫英没想到两个男人没说话,倒是这个黑纱蒙面的女汉子爆发了,“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取下面纱!”
布喜娅玛拉轻哼了一声,取下笠帽和面纱,挺胸笔立,昂然站定,“我是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你也可以叫我叶赫那拉·东哥,我是布扬古的妹妹,我父亲就是布斋!”
圆润饱满的面颊充满着一种奇异的奶白光泽,这和尤二尤三的那种白还有些不一样,更趋于黄种人肌肤的白而非尤二尤三那种混血白,质感细腻而又晶莹润泽,裸露在外的颈项和手臂,都透露出一种元气满满的运动力,似乎轻轻一触碰对方就会爆发,绽放出无穷尽的力道。
这应该是长期运动训练铸成的特殊体质,只是在一个女人身上出现,让人有些意外罢了,嗯,冯紫英再度估测了一下,估计真的有一米八左右,真正的女武神骨架和身材。
当对方报出名字来之后,冯紫英就有些印象了。
实在是叶赫老女的名头太大了,前世中,好像有好几部电视剧都以这位号称“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女真第一美女为女主,演绎出无数狗血故事,现在居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是不是意味着又一部狗血故事要上演了?
“哦,布斋的女儿,布扬古,德尔格勒,你应该是金台石的儿子吧?”冯紫英从兵部职方司那边的情报看到过这方面的介绍,虽然很粗略,但是叶赫部中几个重要人物他还是清楚的。
“我父亲正是金台石。”德尔格勒也没想到这位据说是大周最高学府的一个年轻官员居然知道自己和父亲的名字,难道这大周官员都能这么博闻强记?
“很好,那你们来京师城的目的是什么呢?”
其实不用猜冯紫英也能想到他们来的目的,肯定是感受到了建州女真咄咄逼人的攻势,想要来大周求援了。
至于找上自己,这倒是让他略感惊讶,但估计也应该是自己老爹要出任蓟辽总兵的消息被他们打探到了,这帮野人还不至于因为自己负责开海就找上门来。
这大周的保密还真是一个大问题,自己知晓父亲要担任蓟辽总兵才几天,怎么连这些塞外野人都知道了?估计应该是从那些无孔不入的商人们那里得知的。
辽东物产丰富,虽然和建州女真那边剑拔弩张,但是私底下军中民间都是贸易不断,各种毛皮、皮货、药材、金砂源源不断的输入中原,而盐巴、茶叶、瓷器和丝绸锦缎以及铁器、粮食一样在通过各种渠道输出到关外。
这也是辽东的现状,不知道自己老爹去了之后该如何来应对这种情况?
“我们希望大周不能再放任建州女真肆意侵略我们女真其他部落,现在建州女真还在对乌拉部用兵,而且还威胁我们叶赫部如果敢支援乌拉部,那就要对我们叶赫部打仗,我们叶赫部现在就算是和乌拉部加起来也不是建州女真的对手,所以非常为难,希望大周能对建州女真的侵略行径予以制止!”
这也是布扬古他们来之前就和留守的金台石他们商量好了的,要直接让大周扶持支持叶赫部没准儿会被推诿,但是先让大周制止建州女真对周边动刀兵,大周未必做得到,做不到的情况下再退一步,请他们支持扶持叶赫部和乌拉部,兴许就能成了。
冯紫英皱起眉头,手指也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建州女真现在势头正盛,对乌拉部的蚕食鲸吞兵部职方司早就有消息回来,辽东镇那边现在群龙无首,根本不会干预,就算是李成梁在,也不过是一些口头警告,努尔哈赤根本就不会听,一有机会照打不误。
而且说实话,现在的辽东镇,根本就不具备干预的实力,稍不注意被努尔哈赤打一个埋伏,那才真正暴露了辽东镇外强中干的现状,那更会助长努尔哈赤的野心。
即便是自己老爹走马上任,只怕也只能先稳定军心,积蓄实力,寻找机会来遏制建州女真,短时间内绝不可能轻易出兵与建州女真交锋。
见冯紫英不做声,布扬古几个人都有些紧张。
他们都还有些搞不明白大周体制,像李成梁在辽东担任总兵和总督时,就是一言九鼎,而他几个在军中的儿子也是有很大影响力。
现在若是蓟辽总督易人,这一位的老爹担任蓟辽总督,那就是辽东的土皇帝了,照理说这一位就是“太子”,一样有很大的话语权才对。
冯紫英倒没想那么多,但是这个问题他却要考虑如何来回答,无论是自己老爹还是其他人,走马上任辽东,都要面对这个问题。
“布扬古,恐怕你们都应该清楚大周现在在辽东的情形,嗯,无须讳言,大周现在在辽东情况不太好,嗯,我们去年在西边儿出了一些问题,打了一仗,嗯,和蒙古人一部以及我们内部的一些叛党,才解决了问题,我也亲身参加了这场平叛。”
冯紫英语气很平静而温和,“朝廷在这一场战争中动用了超过十五万大军,花费了五百万两银子的军费,去年中才算是平息下来,所以朝廷现在不想打仗,而努尔哈赤狼子野心,只认拳头,若是单靠好言相说,你们也知道,那是不济事的。”
布扬古心里有些发凉,但是他又觉得好像这一位话语里并没说死。
“那大人的意思是……?”德尔格勒忍不住问道。
“人欲被救,必先自救。”冯紫英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们现在最担心的应该是布占泰那边吧?建州女真对乌拉部觊觎久矣,但是乌拉部不是那么好吞下的,努尔哈赤之所以耀武扬威,威胁你们叶赫部不准援助乌拉部,就是担心你们的支援会大大延缓他们吞下乌拉部的进度,进而生出其他变数,……”
“可若是我们援助乌拉部,建州女真放下乌拉部向我们进攻呢?我们抵挡不住建州女真的进攻。”布扬古摇头。
“现在叶赫部连这点儿勇气都没有了么?”冯紫英冷声问道。
“这不是勇气的问题,关系到我们一族人的生死存亡,你们汉人不是也有一句话么,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们要对我们一族人的命运负责,不能轻举妄动。”布扬古不为所动。
丁字卷 第一百九十四节 叶赫老女,红颜祸水
冯紫英没想到这个布扬古居然还能用孙子的话来反击自己,看来叶赫部还是有些人才,只不过遇上了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们,还是不够强。
“唇亡齿寒也是我们汉人的话,你应该更明白,没有了乌拉部,努尔哈赤可以更肆无忌惮对付你们,或者你打算把你妹妹献给可以当她爹的努尔哈赤,求他放你们叶赫部一马?”冯紫英更为平静,“好像你们也多次用这一招吧?”
面对冯紫英的羞辱,布扬古和德尔格勒都有些色变,但是布喜娅玛拉却很坦然,“冯大人,我们叶赫部没法和你们大周比,面对比自己更强大更凶恶的敌人,要想生存下去,必须就要用各种办法计谋,这没什么值得羞耻的,但是我要说一句,我布喜娅玛拉绝对不会嫁给建州女真人,无论是努尔哈赤,还是其他人,他们杀了我父亲,我愿意把我自己献给能够战胜建州女真的英雄!”
冯紫英当然不会相信这个女人的鬼话,不屑一顾地道:“那你姑姑不也嫁给了努尔哈赤?”
“我姑姑是我姑姑,那不一样。”布喜娅玛拉知道对方会说这一出,态度更坚决,“我可以发誓……”
冯紫英才懒得听什么牙疼誓,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我不关心这个,你们希望大周出兵干涉建州女真攻打乌拉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我也知道你们多半是听见我父亲要出任蓟辽总督的消息才找上门来,虽然我无权替我父亲做什么决定,但是我可以明确告知你们,大周朝廷近期不会允许与建州女真发生正面冲突,除非努尔哈赤主动进犯大周。”
布扬古几人心里一片冰凉,布喜娅玛拉更是对眼前这个青年充满了恨意。
这个男人完全无视自己的容貌,只是简单的看了一眼,再看自己的时候,就如同看自己兄长和德尔格勒一样了,这比刚才的言语羞辱更甚。
“可是大人,难道你们就这样看着建州女真吞并乌拉部,布占泰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你们不帮他们,他们必将被吞并。”布扬古站起身来,语气变得格外激烈:“唇亡齿寒一样适用于我们和你能大周,今天你不帮我们和乌拉部,明天努尔哈赤就必定打上你们大周的大门来!”
“这一点我确信,我刚才就说了,努尔哈赤枭獍其心,定然会与大周开战,但是现在对你们却是最危险的,大周现在也不合适直接和建州女真打仗,所以我希望你们叶赫部能够支援乌拉部。”
“我们叶赫部支援乌拉部?!”布扬古气得脸通红,挥舞着双手,“我们拿什么去支援乌拉部?我们如果有能力支援乌拉部,还用得着来求你们大周?”
“你们没有能力支援乌拉部,但是我们大周可以让你们叶赫部有能力支援乌拉部啊。”冯紫英浅浅一笑。
“什么意思?”布扬古和德尔格勒以及布喜娅玛拉都被搞蒙了。
还是布喜娅玛拉反应最快,晶钻般的黑瞳盯着冯紫英,“你是说大周可以支援我们,然后我们可以去支援乌拉部?”
冯紫英笑了笑,“叶赫部本来就是大周的藩属,向大周请求一些援助理所当然,或许以前大周囿于情况所限,所以没有给与叶赫部足够支持,但是我相信在新的兵部尚书、侍郎以及蓟辽总督上任之后,这种情形会有所改观,顺带说一句,新任兵部左侍郎柴恪柴大人就是与我一道西征平叛的主帅,他对辽东局势极为重视,他的府邸在大时雍坊的枣树胡同,我相信你们去给他府上求见,应该会有所收获。”
当布扬古几人懵懵懂懂走出冯府时,都还有些不太明白这一位他们已经搞清楚被称呼为小冯修撰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府外的不少闲人很喜欢向他们宣传介绍一下这位冯府目前的当家人,在冯唐不在的时候,冯紫英理所当然的就成为一家之主了。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目前是在什么中书科负责开海事务,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周的这些官儿怎么这么复杂?”德尔格勒忍不住挠着脑袋,一脸困惑。
“你以为大周是我们叶赫部?”布扬古叹了一口气,“随便一座城池的人口都比我们整个叶赫部的人口还要多几倍,自然要各种官员来管理。你没听说么?他们去年平叛和蒙古人打仗,几个月就花了五百万两银子,五百万两!”
五百万两银子是多少,布扬古想象不出来,但他知道一柄大周所产的上等镔铁斩马刀在大周境内不过区区五两银子不到,即便是在关外被那些商人偷偷带进来也不过就是二十两银子,五百万两可以买多少柄这等镔铁斩马刀?几十万柄!
叶赫部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能一人配上几柄,可现在叶赫部这种刀连族中最勇悍的战士都不能满足!
大周富甲天下,拥有四海,真的不是吹的,这一趟京师之行,是真的让布扬古他们深刻认识到了大周是什么样的一个庞然大物。
“可是这位小冯修撰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们说的开海是做什么?”德尔格勒仍然没懂。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负责贸易赚钱的吧?”布扬古摇摇头,“但是我知道这个人绝对不简单,绝不是依靠他的父亲才这么出名,甚至我感觉他比他父亲更有名气。”
“兄长,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布喜娅玛拉有些沉默,“刚才那些人不是说了么?那位柴侍郎的门也不好进,排队要见的人起码要等十天,如果找他们的话,可以两天之内让我们见到,……”
但这却要银子才能办到,如果不是先前在冯府门口那一处,他们一样要花银子才能提前见到这位小冯修撰,当然如果小冯修撰感兴趣另说。
“胜负在此一举,哪怕花完身上的金子,只要能得到我们想要的,那就值了。”布扬古在这个时候却显得格外果决,“走,我们先回去商议一下,要说动那位柴侍郎只怕也不容易,大周这些官儿遇到事情都是拖沓不堪,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波折。”
看着布扬古兄妹消失在门外,冯紫英注意到柳湘莲望向那位叶赫那拉·东哥的目光有些奇异,若有所悟:“怎么,柳二哥,对这位女真美女感兴趣?”
“嗯,这个女子的力气很大,这种圆月弯刀不但讲求技巧,也需要有相当大的臂力才能控制好,我先前和她交手,虎口都有些刺痛,这个女子很不一般!”柳湘莲摇摇头,“没想到化外野人里边居然也有武道高手,我倒是有些狭隘了。”
对于柳湘莲,冯紫英一直是有些愧疚心理的。
尤二也就罢了,这尤三按照《红楼梦》原书是应该和柳湘莲有一番孽缘的,当然结果不太好,但那是因为尤二尤三进了宁国府毁了清白名声之后的缘故。
现在尤二尤三都没有进宁国府,尤三也是清白女子,若是和柳湘莲也应该是很美满的,谁曾想到尤三怎么就不以貌取人了,压根儿就对柳湘莲没什么感觉。
两个人还交手过,但丝毫没有火花碰撞出来,所以冯紫英也才没往那方面想了,顺势也就把尤三姐给睡了。
要按最早的想法,冯紫英本来只是想纳尤二姐为妾的,毕竟尤二姐老实胆小的性格当妾或者外室都是最合适不过了,而尤三姐则不然。
但既然柳湘莲和尤三姐无缘,那冯紫英也就不客气的笑纳了,多一个妾室对于他来说无足挂齿,尤三姐的武技日后对自己还颇有助益,起码自己日后外出,尤其是要到外地任职时带着她,安全也能多几分保障。
现在既然柳湘莲对这个布喜娅玛拉感兴趣,那倒是好事,反正二人都是武道高手,正好可以以武会友,以武结缘,没准儿还能成就一段佳话至
于说这位叶赫老女真的“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冯紫英是半句都不信的,无外乎就是赶巧了罢了。
就像那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要把责任推到陈圆圆身上,那更是无稽之谈,男人们争天下失败了却怪罪一个弱女子,未免太猥琐了。
“柳二哥,既然和你武技相若,不妨多去切磋切磋,看看这海西女真的强者究竟是个什么水准,也一显咱们大周江湖高手的风范。”冯紫英笑着道。
“紫英,总感觉你这么热心有点儿古怪呢,听你口气叶赫部也应该是我们大周的藩属吧,大周不是还要扶持么?她武技高深对大周也不是坏事,何必非要在这上面争个高下?”柳湘莲奇怪地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一时间为之语塞,这可是正宗千年难遇的红颜祸水,别人想挨都挨不上的,我特么不是觉得抢了你的尤三姐心有亏欠才想办法补偿你么?
若非如此,谁特么有那么多耐心来管你和那布喜娅玛拉谁更厉害。
丁字卷 第一百九十五节 疑踪,反派王的梦想
没兴趣就算了,冯紫英想了想,柳湘莲真要看上了,也未必是好事,要想降服这种女人,恐怕也不单单是靠武技高明就能行的。
不过那布喜娅玛拉的外貌的确也和汉人女子截然不同,也和尤二尤三这种混血女子不一样,从面部特征到全身上下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韵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团流淌着的熔岩,一块燃烧着冰火,格外刺激,总而言之有着一种特殊的味道。
难怪那些女真人蒙古人都是为之疯魔而趋之若鹜,甚至不惜“舍身取义”,但对于汉人来说,就未必能接受这种特殊的姿色了。
“对了,二哥来我这里可是有事,不是说大观楼现在生意火爆,每天戏班子都排不过来么?”冯紫英看了一眼柳湘莲,示意到书房里去坐。
“我看贾环不是也在找你,好像还在等着你呢。”柳湘莲提醒道。
冯紫英这个时候才想起贾环还没走,这厮估计是来承认错误,今儿个训了他一顿,也能让他好好清醒一番。
“嗯,你先说你的事儿吧,环哥儿的事情不急,待会儿我留他吃顿饭,顺带和他说说话。”冯紫英摆摆手。
“嗯,是有些情况,芸哥儿和我说了,他说若是戏园子里若是有什么岔眼人物或者听到一些什么消息,就要和你说说,这一段时间里戏园子里来了两个外省人,喜欢在院子里喝茶听戏,而且和感觉他们出手大方,还见到他们和通政司、都察院以及兵部的人来过戏园子里听戏,不过是在包房里,……”
冯紫英有些诧异,贾芸绝对不会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情就告知柳湘莲,还让柳湘莲来告诉自己。
外省人结交朝中官员也很正常,这年头,无论是各直省的布政使司还是提刑按察使司亦或是都司的要员们,甚至包括各府州县的官员们,要想升迁或者进京,谁不结交朝中官员们?
每年的考察,还有京察,各部和都察院的评语都是重头戏,即便是通政司这种也关系到上传下达的一个态度问题,尤其是吏部和都察院更是关键,……
这多半都是地方官员们的幕僚长随,年成到了,要想升迁或者进京,所以到京师来疏通打点,这也很正常才是。
等等,不对,柳湘莲说对方接触的是通政司、都察院和兵部的人?
冯紫英这才回过味来,这要升迁或者当京官,首先应该打点疏通是吏部的人才对啊,都察院说得过去,通政司是什么意思?还有兵部?
通政司管上传下达,这能说上话的机会不多,顶多不落井下石而已,兵部是个什么鬼?难道是某个都司的人?
深吸了一口气,冯紫英慎重起来,“贾芸既然觉得他们可疑,可疑在何处?”
“芸哥儿倒也没说他们究竟可疑在何处,只说这两人出手相当大方,开始他也以为他们是云贵那边某位大员的幕僚长随一样的人物,可能是来疏通关系的,所以宴请这些人,但是后来他觉得有点儿蹊跷的是这些官员级别都不太高,不像以前遇上的那些类似的情形,要么是郎中和员外郎,甚至侍郎,但这些人结交的都是一些级别比较低的,正巧芸哥儿认识一两个,都是主事,甚至还有吏员,……”
柳湘莲迟疑了一下,“其他的,他到也没说啥,就说和你说一声。”
“是云贵那边的?”冯紫英沉吟了一下。
“口音肯定是西南那边儿的,也没问过,和湖广那边有些接近,人家是客人,好像也没多少人和他们认识,也就是这几个月里经常来,可能芸哥儿也没好深问。”柳湘莲见冯紫英有些严肃,讶然道:“有什么问题么?”
“现在不好说。”冯紫英摇摇头。
贾芸是觉得这两人出手大方,却又结交的是底层官吏觉得有些蹊跷,说实话在大观楼里听戏喝茶的,寻常官员是消费不起的,更别说吏员了,去青楼里不香么?
但冯紫英却看重的是这两人结交的部门,都察院不说了,通政司和兵部就比较少见了。
现在要下判断,还为时过早,不排除是某个都司卫镇的官员想要找门路,或许在下边捞到一笔横财,上边又没门道,所以只能从最底层开始找。
但这种可能性似乎有些小。
这京师城里专门替人跑这类门道的地头蛇不少,其中不少还是落魄宗室,哪里都熟,都能牵上线,吃这碗饭还真的最合适不过。
只要稍微有点儿见识的,都能迅速找到门道,哪里需要用这等费力费钱不讨好的方式来找路子。
这只能说明一点,这两人想要避开一些什么。
“柳二哥,这样,你叫贾芸明日有空来我这里一趟,一些具体情况我还要再详细问一问他本人。”冯紫英想了一想。
“行,不过紫英,没什么大碍吧?”柳湘莲关心地问道。
“现在还说不清,也许就是一场虚惊或者误会。”冯紫英还是有些警惕。
这个时代许多事情和前世中大明的情形还是有些变化了,但是很多大势却又没有改变。
比如播州世袭土司仍然是杨应龙,而且其还在十多年前出兵协助大周参加了壬辰倭乱的征伐,壬辰倭乱结束之后,他回到播州继续担任土司,而且势力越发大了。
再比如奢崇明仍然是永宁宣抚司世袭土司,势力依然不小,还有安邦彦,乃是贵族水西宣慰司土同知,执掌水西宣慰司兵权,而水西宣慰司尧臣久病卧床,大小事情基本上是由安邦彦处理。
冯紫英虽然前世中对《明史》也是粗略了解,但是安邦彦和奢崇明这二人大名已经他们带来的“奢安之乱”还是知道的,所以他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过安奢二人情况。
这二人控制下的永宁和水西势力仅次于杨应龙控制下的播州,而且也一样都是野心勃勃不服王化,只不过这只是他的了解,从表面上还是看不出这些土司们和其他土司有什么不一样。
到现在前世中时间线里本该出现的“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乱”仍然没出现,冯紫英在怀疑是不是已经有可能被因为历史的岔道而消失时,但在了解到播州和永宁、水西的情形之后,他更担心因为时间的拖后,如果这前世历史中的“播州之乱”和“安奢之乱”在这个时空中合二为一,那可就真的是麻烦大了。
一个“播州之乱”都把大明弄得焦头烂额,如果再叠加一个“奢安之乱”,那大周的整个西南不是要彻底糜烂?
冯紫英不确定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前世中“播州之乱”和“奢安之乱”时间上相差很远,但是原因和背景却相差不大,如果因为某些因素而纠合在一起爆发出来,不是没有可能。
待到柳湘莲走了,冯紫英又想了一会儿,才算是把这件事情放下。
如果真的是播州或者安奢二人有什么企图,那么这些人来了京师城几个月了,现在还没走,说明可能还处于一个较为稳定的过程下,或许短时间内还不会爆发,自己倒是需要让兵部职方司那边去了解一下,另外贵州那边也需要过问一下了。
自己让王应熊在兵部那边一直关注播州那边,而且还提前做了一些安排,怎么也没听到什么,难道这一年播州没什么状况?
摇了摇头,自己这一年所有心思都放在开海上去了,许多事情也就顾不过来了,像王应熊、方有度联系都少了许多,反倒是贺逢圣、范景文和吴甡这些人接触多了起来。
贾环进来时,冯紫英脸上都还残存着思索之色。
“贾环见过冯大哥。”
“坐吧。”冯紫英收拾起心思,“环哥儿,你也不小了,今儿个冯大哥批评你,你觉得对么?”
贾环原本已经坐下了,又赶紧站了起来,行了一礼,“冯大哥,小弟意识到错了,小弟不该如此对宝二哥,哪怕小弟不认可宝二哥的一些为人行事做法,但是他毕竟是兄长,我作为弟弟的,能劝则劝,不能劝则自省,……”
冯紫英点点头,这厮还算是明智,意识不到这一点,只怕连贾府都跳不出,王夫人一个阴招就能让你折戟沉沙。
“你明白就好,还是那句话,不要把眼光局限于府里边,环哥儿,你的将来在外边儿,你走出来就会发现贾府不过是一个井,只能看到井口那么大一块地方,外边的世界很精彩,有无数值得你为之拼搏奋斗的机会,……”
贾环郑重其事地点头,“冯大哥,此番我是真心认识到了,我现在只想尽快参加府试和院试,争取早日过关,然后我就可以去书院读书,在府里边这种混日子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好,而且周围的人都是没多少心思读书的,……”
看着贾环沉凝的目光,冯紫英忍不住遐想一下,难道这环老三还真的是一块读书料子?还真的能考个举人进士出来不成?那这个反派王就真的要咸鱼翻身,跟着自己混了。
丁字卷 第一百九十六节 阴影
想到环老三如果真的是一块读书料子,而且更为难得的是还对自己如此崇拜,冯紫英觉得未尝不能好好培养一下,有教无类嘛。
虽然环老三在前世中是各类红楼同人中的反派王,但是在自己接触这么久看来,这家伙除了性子偏激一些外,其他好像也没有多少坏的毛病。
而且他性格偏激也是有一定历史原因的,看着那位不学无术的嫡兄却享受着各种最优越的资源,阖府上下都围绕着他转,而自己无比努力的读书却被视若敝履,无人问津,再加上还有一个不着调的亲身母亲,估计再好的心态都要崩,更别说他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郎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无比理解贾环对读书的渴望和对宝玉的痛恨,你说宝玉你有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读书谋个前程扛起荣国府复兴的大旗呢?却还成日里莺莺燕燕,饮宴高乐呢?
冯紫英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环还真的算是比较单纯,换一个腹黑的,恐怕是巴不得自己这位嫡兄混吃等死最好还能败家一些,这样也能让他这种庶子更能有出头之日。
可看看他,还经常不识趣的指责批评宝玉爱偷懒不读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心地稍微差一点儿的谁会去干?
说明起码环老三还是一门心思为着荣国府的未来着想的,只不过身份不够,这一条注定了他的将来不在贾家。
甚至贾兰如果和贾环一样,冯紫英觉得也可以培养一下,只要能为己所用,自己日后需要亲近贴心的人帮自己的时候还很多,怎么就不能让这些子弟来给自己打下手了?
“环哥儿,既然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将来在哪里,为兄也给你提几个要求,这几个月里安分守己,低调一些,踏踏实实读书,政世叔请的族学老师我见过,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起码帮你考过秀才没有问题,下个月的府试,八月份的院试,就这半年时间,拼过去你的前途就无限光明,去了青檀书院也莫要丢我的脸!”
贾环激动得又忍不住要起身行礼。
这是冯紫英第一次明确表示会让他去青檀书院,以往也说书院,但是却没有明确是青檀书院,贾环也不傻,也知道冯紫英在考察他,他也担心自己最终不能去青檀书院,而只能去崇正书院或者通惠书院,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里一块石头了。
冯紫英制止了他,这厮礼也太多了,可能也是自己在他心目中地位太高的缘故,估摸着今日来自己府上也不知道是鼓足了多大勇气。
冯紫英猜得还真没错,也是探春在听闻了这个情形之后,找到贾环让他自己主动去冯府来见冯紫英。
贾环先前还不敢,后来还是探春一阵责骂和鼓励之后才来的。
贾环终于走了,几乎是满脸欣喜满怀希望的一路小跑出去的,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少年郎,再说有些城府也难以压抑天性,倒是让冯紫英颇为感触。
若是把一个《红楼梦》书中最猥琐最不齿的角色扭转过来,让其成为贾府中一个最有出息的人物,这份成就感还真的很不一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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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是说冯铿经常出入荣国府偏院中,和贾家姻亲的薛家有些往来?”永隆帝颇为惊奇,“卢嵩,你这有些往来似乎是有点儿其他意思?”
“回禀皇上,嗯,根据下边人的传报,冯铿此人虽然年龄不大,也没有其他太多的喜好,但是在女色方面却很不检点,其在马巷胡同养有两个外室,应该是从甘州带回来的,军户出身的良家女子,另外他和贾家姻亲薛家女子也有些关系密切,……”
卢嵩以前也不知道皇上怎么就对这冯家如此看重,但在得知冯唐要出任蓟辽总督之后就明白了,也加大了在冯府和冯唐、冯紫英身边的布子,其中也就包括贾家。
本身贾家也是龙禁尉监控对象,贾府里边也有龙禁尉的暗探线人,这不难。
“冯紫英那两个外室是甘州带回来的?关系密切?那薛家女子很出色么?”永隆帝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养外室已经让他有些惊讶了,倒不是养外室本身让他吃惊,这年头朝中文臣武将养外室也的也不少,但是多半是处于惧内或者不愿意引发后院起火才如此,但向冯紫英这般年轻,而且尚未正式成亲居然就养起外室来了,那还是有些少见。
“呃,应该是冯紫英在甘州认识的,两姊妹容貌和常人有些不一样,其母亲是一胡汉杂种,父亲是甘肃镇一蒙兀儿军官,早殁,……,那薛家女子据说是颇为出色,原本是有意选秀女的,……”
永隆帝笑了起来。
难怪,这冯紫英还真的是口味独特,喜欢异族女子。
嗯,薛家女子若是出色,倒也可以理解,看不出这家伙还真的是“深谋远虑”早早就给自己在打埋伏,原来是为了这个,这家伙看来还是一个风流多情种啊。
这倒反让永隆帝心里放下了许多,一个全无任何喜好一心为国的臣子未必就是好臣子,尤其是这个臣子还是如此年轻。
“……,那大观楼臣也查过了,冯家应该是在其中有股子,但是以薛家、陈家和卫家等几家合伙,……”
“陈家、卫家?”永隆帝皱了皱眉。
“陈家是五军营大将陈道先家,其子陈也俊和冯紫英是素识,卫家就是长公主家,卫若兰与冯铿关系一直密切,二人是国子监同学,……”
永隆帝默默点头。
“至于海通银庄之事,……”
“此事不用说了,朕已经知道了,你们龙禁尉莫要过问,继续观察了解即可。”
……
卢嵩退下了,永隆帝却陷入了沉思。
冯紫英给他的观感很好,只不过这冯家的关系却是有些复杂。
武勋,但是却和王子腾、牛继宗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但若是毫无瓜葛也不是,而且冯紫英还要娶林如海的嫡女,这一点让永隆帝有些不舒服。
想想也是这等二流武勋出身,若是不学着墙头草,只怕早就跌落下去爬不起来了,冯唐现在能被张景秋看中推举为蓟辽总督,难道还真的是因为他才华横溢勇冠三军不成?
张景秋说得也没错,冯唐怕也只当得起一个为人谨慎细心军务娴熟的评语了,连和冯唐关系密切的柴恪对这个评价都没有异议。
当然也如张景秋和柴恪所言,当下的蓟辽总督恰恰需要这样一个谨慎之人。
这两父子还真的有些意思。
冯唐贪财但有节制,在大同榆林都收受了下边商人甚至域外蒙古人不少金银财货甚至马匹;他这个儿子如此优秀,怎么看都是冲着未来宰辅角色而去的,但却是如此贪花好色,当然也不排除冯家的确是希望早些开枝散叶延续他家单薄的香火,但这选异族女子为外室就觉得有些离谱了。
永隆帝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坏事,冯紫英不是给自己提请求么,好啊,那就好好替朕效命吧,让朕看看你的下一步表现。
冯紫英若是知道自己梳拢尤氏姊妹都能让永隆帝对自己“看低”不少,心里还不得长舒一口气,早知道就该早点儿把尤氏姊妹“正法”才对。
而知晓永隆帝还打着让自己如在嘴边挂着一块胡萝卜的驴子一般够不着却又渴望只能向前的主意,只怕又要再松一口气了,这不就是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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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药包,瘦削男子掂量了一下,对面的老者阴声道:“地形你熟悉了么?”
“应该没问题了,地图我已经看熟了,而且也找机会进去过一回,不过秋水剑派的人防范很严,我也不敢过于靠近,以免打草惊蛇了,……”男子迟疑了一下才道:“不过童兄,不是说林大人病重不起,命不久了么?何须如此……”
“这等事情你无须多问,按照命令行事就是了。”老者脸色冷峻,“你知道多了不是好事。”
男子点点头,“那行,什么时候行事?”
“就这几日,你自己根据情况来定,记住,这是三份的量,你加一份就足够了,我这是担心你失手才替你多备了两份。”老者叮嘱道:“待其药罐开始熬制时才放入,宜少不宜多,这不是毒药,这是促成他的病况迅速加重而已,说穿了就是让他早点儿……”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只是那厨房里随时都有仆从,而且都是其贴心侍从,……”
“那是你的事情,如何来做,不需要我来教你吧?”老者不耐烦地道:“给你几日时间,就是让你能自由安排调整,莫要落了形迹。”
男子只能点头,“既如此,那我明日就去踩探一番,他是早中晚三剂药,晚间最合适,若是方便,明日我便动手,不过童兄你答应过的事情,……”
“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老者冷哼一声,“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掉。”
丁字卷 第一百九十七节 晋商来了
掂量着帖子,冯紫英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决定见一见。
毕竟是故人,当然也曾算是对自己有些恩惠,纵然对方有些其他想法,但这是事实。
山陕商人这个群体也不可能将他们置于门外,甚至连乔师都来问过究竟是和打算。
乔师也是山西人,一样摆脱不了这种乡土关系的羁绊。
“草民范永占(靳良才、田生贵、王绍全)见过大人。”四人一进屋便是深躬行礼。
冯紫英看了一眼眼前四位,范永占无疑就是介休范家了,靳良才是潞州靳家,田生贵是平遥人,王绍全是熟人了,他是灵石人。
“无须客气,坐吧。”冯紫英抬手示意道。
这几家都应该是山西商人中的翘楚了。
和盐商不一样,这些山西商人大多是以边贸为主,和土默特人,察哈尔人,鄂尔多斯人,科尔沁人,当然也包括女真人,就像布扬古他们所在的叶赫部一样是这些山西商人将他们与大周内陆联系起来。
兵部职方司那边在这方面的消息还是太粗糙了一些,只知道晋商和边墙外贸易做得比较大的有十来家,范家、王家、靳家、田家、黄家、曹家、翟家、梁家、常家、渠家等等,但是具体这些家和边墙外那些部落来往密切,具体经营品种,以及更详细的来往情况,就知之不多了。
特别是和女真人那边的贸易往来,冯紫英本来是最关心的,但是兵部职方司在这一块恰恰是最薄弱的。
不得不承认,大周才不到百年的国运,现在就已经有了一点儿江河日下的衰落迹象,这从许多方面都能感觉得出来。
论理不该如此,但是基本上正题沿袭了前明的模式,使得整个朝廷的暮气日重,这绝非哪一个人,甚至某一位皇帝或者首辅就能扭转回来的。
而永隆帝之前的那为太上皇——元熙帝,却恰恰是一个好大喜功崇尚奢靡的皇帝,他的四十多年治政让整个大周骤然由盛转衰,给冯紫英的感觉如同唐朝的李隆基一般,只不过安史之乱变成了壬辰倭乱,极大的动摇了大周的根基。
当一个王朝处于上升期时,纵然有些矛盾和问题,都能掩盖在蒸蒸日上的水面下,而当由盛转衰时,很多问题便会迅速的放大,甚至不是问题都会成为问题。
兵部在萧大亨时代处于一种按部就班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状态下,很多事务都没有能开展起来,哪怕有耿如杞这样的勤勉角色,依然难以改变大局。
张景秋和柴恪接任之后,冯紫英希望局面能够得到改观,但这非一朝一夕之功。
眼前这几位,范家无疑是晋商中的头面人物,涉及的边贸恐怕覆盖了整个九边,王家也不逊色多少,只不过王绍全还算不上王家的当家人,其上一辈还有两个长辈才是主事的,靳家应该是和察哈尔那边往来很密切,而田家与科尔沁、锡伯部以及女真人都有往来。
这就是冯紫英能了解到的这些人的基本信息了,但很不够。
有时候冯紫英都觉得自己似乎比当朝宰辅还要忙碌,过问的事务更是遍及各个领域,财政的,贸易的,实业的,军务的,还有涉及到情报的,林林总总,起码相当于现代政府中的一个******了,甚至可能是常务的,可看看自己,却还是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只是多么让人悲哀的事情啊。
“冯大人事务繁忙,我等想要见冯大人实在太难了啊。”范永占五十出头,皮包骨头,但是精神却极好,一双小眼睛精光闪烁,山羊胡子花白,一袭灰色绸衫外带一柄黑面折扇,还真有点儿儒商的味道。
冯紫英知道应该就是这厮找上了乔应甲,否则乔师也不会给自己带话。
晋商的能耐不小,渗透到了整个大周朝廷,便是如叶向高、方从哲这些以江南士绅商贾为后盾的重臣们也不愿意轻易驳回这些晋商的面子。
“范公,理解一下,我这一年,从京师到西疆再回到京师,屁股还没坐热,又赶赴江南,回来几日又再赴江南,这不才回来,就见了你们么?”冯紫英半真半假地道。
他不会惯着这帮晋商,朝中诸公不愿意和这些晋商翻脸,那是多多少少有些利益牵扯,自己可和他们没太多瓜葛,自己老爹和大同段家那边,还轮不到自己去多琢磨,自由自在行事才符合自己现在的身份。
“呵呵,我等哪里敢有怨言,不过是感叹一下,大人现在是朝中忙人,人尽皆知,我等自然明白,开海大计关系朝廷大政,皇上和内阁诸公都是无比器重,也只有大人这等少年英才才能扛起这般重任啊。”范永占也是见惯风雨,这等阿谀奉承言语张口就来。
“范公言重了,言重了,我不过是谨遵诸公教导,不负皇恩,做些细末小事罢了。”冯紫英摆摆手。
“大人,我这可不是虚言,虽然我等在北地,但是也早就听闻江南商贾欲见大人一面便是等上十天半月亦不能,京师城中五百两银子求引见的故事可不是虚吹的。”范永占含笑,“我们还应该庆幸,这不是在扬州。”
冯紫英也被范永占的言语给逗乐了,虽然这个人可能未来不会是朋友,但是起码这个时候他说的话很中听。
“范公说笑了,嗯,或许是正巧赶上了紫英这段时间手里的事情让很多人觉得想要先知为快吧,但其实大可不必,朝廷自有规制,急于求成未必就能有更好的收获。”冯紫英轻描淡写地道。
范永占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他早就知道如此年轻就能身居高位,还能博得众多人的看重,肯定不是易与之辈,但对方的老练还是让他心惊。
“大人,可能大家所处的位置不一样,所以想法也就不一样了,就像我们一样,现在我们就感觉朝廷把我们北地商人彻底撇在了一边,江南商人更上一层楼,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如鱼得水,这种滋味您可能感受不到,嗯,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朝廷春闱,突然给江南诸省的名额多了许多,而我们北地名额少了一大截,就是这个滋味,有多么难受,……”
冯紫英不得不佩服这个范永占很会说话,十分容易地就能调动起人的感情,这个比喻很形象。
“范公这个比方不合适啊,我在扬州,开海债券也是徽商和山陕商人分食,海通银庄,也同样欢迎北地商人加入,奈何好像我们北地商人对此兴趣不大啊。”冯紫英无可无不可地道:“我知道范公想说什么,海贸非北地商人所长,看看辽东和山东,几乎空白,这一点上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范永占摇摇头,“大人,我们和盐商不是一路人,请大人日后不要把我们和他们混为一谈,另外海通银庄入股,草民在这里表一个态度,我们山陕商人愿意入股,多少由大人定夺便是,我们绝无二话。”
“哦?”冯紫英吃了一惊,这厮要做什么,自己可没有把这些山陕商人计算进来,当然他们要加入自己也不排斥,“范公如此看好海通银庄?”
“海通银庄当然不错,但我们更看好冯大人。”范永占语气肯定。
冯紫英越发觉得有意思了,这家伙难道是要学吕不韦下注嬴异人么?就觉得自己位面之子天命所归不成?
连自己都还没这么大信心呢,这家伙就敢下重注,还是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范公,你这么一说我就有些诚惶诚恐了。”冯紫英无意识地揉了揉下颌,“嗯,这样吧,范公的来意我大致了解,但是开海是朝廷既定大计,不会更改,范公可有什么想法,亦可向我提出来,我可以择机向内阁诸公禀报。”
“大人,我听闻大人对我们北地的冶铁很有想法,认为咱们北地在丝织棉纺上和江南没法比,在茶叶瓷器上也是江南更占优,唯一的优势就是在冶铁上,是么?”范永占一字一句地道。
原来如此!
冯紫英记得自己这个观点只和寥寥几个人提起过,有齐永泰,但没有乔应甲,还有就是在去江南时和崔景荣、魏广微和吴亮嗣等几人偶尔提及过,没想到居然就传入了这帮晋商耳朵里。
在广东佛山的冶铁业甲冠天下之时,冯紫英却提到北地在冶铁业上更有潜力,若是换了别人,早就被嗤之以鼻甚至喷个狗血淋头了,但是他是冯紫英,这却真的没几个人敢如此。
甚至连这帮晋商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之后,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最终在计议之后不惜代价也要来走着一遭,打听个究竟了。
不过这是好事,无论这帮晋商以前做过什么,现在还在做什么,但是他们包里的银子却是好的,若是能引导这帮晋商走实业救国的道路,不也是一大善事么?
当然,若是有人要执迷不悟,那也怨不得人。
丁字卷 第一百九十八节 利诱
任何一个国度,一个王朝,尤其是封建王朝,在任何时候,铁和钢都是处于紧缺状态下的,无外乎是紧缺的程度而已。
哪怕是欧洲进入工业革命时代的前期,钢铁都是供不应求的,当然这种状态是随着钢铁产能大增而开发出了更多的使用范围,使得钢铁产能始终难以赶上需求的增长。
在大周,一样如此。
这个时代的冶铁业都还处于一种较为原始的小规模作坊式生产方式,无论是质量还是产量都远远无法满足需求,这也使得在很多领域对钢铁的使用只能忍痛割爱,用其他代替。
不说周边的草原游牧部落对铁和钢的巨大需求,像日本、朝鲜乃至南洋地区一样对钢铁有着巨大需求,看看佛山的铁锅成为两广出口最畅销的产品就知道大周周边对于钢铁这种物资的需求有多么饥渴。
而大周自己一样如此,用到铁和钢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单单是武器的需求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而随着造船业和建筑业的发展,在船、马车等交通工具制造上和建桥等领域,对于钢铁的需求都会持续增长,而不仅仅是原来那种主要用于生产生活比如农具、刀具、铁锅等这些领域。
这些晋商的嗅觉无疑是灵敏的,哪怕只是自己似乎是不经意间的一句话,都能引起他们的重视。
当然这可能和自己在开海之略上建立起来的巨大影响力和威信有很大关系,换了两年前,谁会理你?
冯紫英颇为玩味的看着眼前几个商人,这些家伙消息灵通,也敢于冒险,这一点上你还得要佩服。
范永占也很坦然,自己获知的渠道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这也不是什么军机要务,而且既然是在北地,作为山陕商人是北地人的一份子,当然也有资格来参与了,说到底任何一个行业都需要银子的投入,难道这一位小冯修撰就不需要他们么?
冯紫英当然需要他们,搞冶铁业,哪怕自己大略知晓这其中一些门道,但是这不可能像某些金手指,就能一蹴而就从传统原始的冶铁技术进化到反射炉。
这里边光是焦炭还原技术他就只知道一个大概,不知道要实验多少次才能摸索出来,那就让这些晋商们去砸银子投入吧,也算他们推动这个时空工业技术革命尽一番心意了。
“范公,你们这消息可真的是来得灵通啊,知晓这件事情的人,这个世上应该不超过一个巴掌数,没想到你们居然得知了。”冯紫英假作感慨。
“大人,我们晋商也是北地商人一份子,您不能厚此薄彼,已经有人在埋怨您对江南商人太优厚了,甚至他们觉得这是不是和您要迎娶江南女子有关了。”范永占打着哈哈,“他们怀疑你是不是中了江南士绅的美人计了,说为什么您就看不上我们北地士绅的女子,……”
美人计?!冯紫英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个想法还真的是脑洞大开。
嗯,好像还真是呢,沈家是苏州士绅望族,林家也是苏州列侯世家,就连还没暴露的薛家也是金陵大家,这么一看来,自己娶三房,都是来自江南,这不是中了美人计还是怎么地?
冯紫英的朗声大笑让整个气氛一下子就宽松下来了,连带着靳良才和田生贵二人也都趁机搭话,之前他们是被压制得一句话都没干多说,全凭范永占来应对。
“范公,你的这个想法还真有意思,嗯,我自己都还没觉得,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好像还真有点儿像,嗯,只可惜我去扬州,好像也没尝过扬州瘦马的滋味,这美人计名不副实啊。”冯紫英笑得很开心。
“呵呵,若是大人喜欢,草民一纸书信几日之后就能让扬州那边选几个天玑阁中最好的瘦马给大人送来,……”靳良玉也笑着应和。
“别,别,你们都知道我是中了江南美人计了,我这还没成亲呢,若是让人知晓了,那就太丢脸了。”冯紫英摆摆手,“好了,闲话不说了,言归正传吧,这冶铁业是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产业,嗯,估计诸位都知道当下冶铁业其实还是很普遍的,在山西,在广东,在江西,在福建,在北直,都很广泛,但是总体来说,其冶炼规模太小,技术落后,质次量低,而随着朝廷对军需的巨大需求,对铁和熟铁需求越来越大,所以朝廷希望在这一方面能有所突破,……”
几个人都耐着性子听着,这都是应有之意,但是如何来做这一行,凭什么就能做起来,嗯,质次量低规模小这是关键,但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据我所知,西夷人在如何冶铁上有一些进展,主要是在冶铁的炭料上进行筛选和加工,如果能够解决炭料的质量,另外在炼制的方法上做一些革新,那冶铁的产量和品质上都能得到很大的提升,这一点,我们掌握到一些东西,但是仍然需要进行反复尝试兴许才能找出一条最优的方法出来,……”
冯紫英自然不可能和这帮人讲得太详细,讲详细也没用。
这帮人是商人,不是工匠技师,但是只需要给他们灌输一点,这个行业大有搞头,朝廷很感兴趣,前景非常美好,那就足够了。
当然这些人也不是傻子,自己可以凭借现在的影响力和信誉让他们暂时相信,如果一直没有任何进展,估计他们就会慢慢对自己是去信心,但自己当然不会如此,肯定要给他们一些希望和甜头,要把这些贸易商人变成实业家,任重道远。
现在大周仍然是是石炭(煤炭)和木炭炼铁,焦炭炼铁有过一些尝试,但是都不是系统性的或者有意识的,所以要在这方面做突破,冯紫英知道还要花很大力气。
但只要能把这些人的兴趣和积极性调动起来,这些问题都应该可以得到解决。
冯紫英隔靴搔痒的话是把这帮晋商逗得心痒难熬,如果对方所言属实,那意味着冶炼行业也会迎来一场巨变,一旦冶铁的规模和质量上去了,其带来的利润可想而知,这甚至可能是比海贸更可观的一个行业,几乎每一个领域都需要铁和钢,而且需求的规模只会越来越大才对。
只要能掌握到这种打开大门的钥匙,其利润堪比盐业,从古至今,盐铁专卖就是写入历史了,只不过在最近几百年冶铁业才慢慢放开,允许民间参与,足见这个行业兴盛。
晋商们终于走了,但冯紫英知道他已经把这帮人的兴头勾起来了,他们还会来,而且还会通过各种关系来,甚至连自己都阻挡不了他们的热情。
不过这还需要一个过程,如何来筹建这样一个冶炼联合体,还需要像筹划海通银庄那样细细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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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确定这两个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口音像是南边儿,嗯,就是和湖广四川那边有些接近,但还是有些不一样,他们之间偶尔会说土话,……”
贾芸有些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向冯紫英提供他觉得有些可疑的情况,没想到就会引起对方如此重视,他觉得这是对方对自己做事的一种肯定和认可。
冯紫英笔在纸上写着,“那你听到过他们说的一些具体的事情了么?”
“他们在戏园子里因为太嘈杂,所以不太容易听到具体的,而如果和朝廷的官员一道的话,他们基本上都会选择去包房,而不在下边儿大堂里,……”贾芸努力地回忆着,“我记得好像有一次在他们等的人还没来时,他们中有一个人说了一句,大概意思是通政司和都察院那边都没问题,就怕龙禁尉什么的,但后边儿就没听清楚了。”
不是专业的窃听人员,自然不可能有多么高的水准,能有这样的警惕性已经很难得了,冯紫英不可能指望贾芸他们能做得多么好,有这样的意识就很难得了。
“嗯,我知道了,这两个人现在还经常来?”
“对,一直在来,大概是三五天来一回,但是不是每一次都有其他人,有时候使他们自己来,就在大堂里,感觉他们是有意在适应京师城里的生活,……”贾芸抿着嘴,深吸了一口气,“大人,有什么问题么?”
“不,没什么,现在还看不出来,但你记住,一直盯着,最好能帮我搞明白和他们接触的人究竟是哪里的,但不要刻意,……”大观楼人来人往,十分复杂,如果是常来,肯定会有认识的人,这样就容易辨识出来了。
“明白了,大人放心,只要他们经常来,肯定逃不过我的眼睛,我也和下边人打了招呼,帮我提醒着,但没和他们说具体事儿。”
贾芸很是为自己能为冯紫英尽一份心出一份力赶到荣幸,对冯紫英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能够不再在贾府里边儿那个小圈子里刨食儿,能够走出来看不一样的世界,他是充满感激的。
丁字卷 第一百九十九节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冯紫英发现贾家的人,自己算来算去也就熟悉这几个。
贾琏、贾芸现在都算是跟着自己混了,贾环成为了自己的小迷弟,贾兰也就这有趋势。
唯独贾宝玉那是没办法,黛玉被自己横刀夺爱,估计这个心结很难解开,如果再得知自己把宝钗也一样一网打尽,估计宝玉还真的郁闷至死了。
不过冯紫英也不太在意宝玉,他那种性格的人,再怎么受刺激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顶多也就是摔一摔玉,或者假痴不癫的在床上装病躺两天,也就是在荣国府里自个儿关起门来发作一番,无伤大雅,无关大局。
要娶了黛玉和宝钗,多少也算是和贾家扯上了一些干系,能用的,像贾琏和贾芸,乃至以后的贾环、贾兰,他都不会吝于给予机会,至于说他们能不能把握住,那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现在看来贾琏和贾芸都还算可用,贾环有潜力,贾兰现在还看不出来,但贾府的上一辈就的确让人无语了。
未来贾家向何处去,现在还不好说,会不会改变抄家灭族的命运,一样难以判定。
就连冯紫英自己都无法判断因为自己的出现会给这个时空两代皇帝外加一个义忠亲王掺杂其中的夺嫡之争带来多少变数,会演变成什么样,遑论贾家?
大家都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寻找自己觉得最安全最稳当的路径前进。
不得不说,像贾府这种大家族,破船也有三千钉,哪怕内里没多少值得一顾之人,但也能矮子里边拔高个,找两三个能用的人来,而自己冯家,到了自己这一辈,就剩自己独一根儿了,要么就是临清老家那边,可血缘关系隔得太远了,真不好选人。
这大概也是父母一门心思希望自己兼祧和延续香火的缘故,毕竟在这个时代,家族枝叶繁盛程度往往也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证明这个家族是否兴旺。
冯紫英发现自己身边的人或者朋友伙伴,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有的人还能勉强跟得上趟,比如柳湘莲、段喜贵,有的人则在慢慢淡出,比如韩奇和卫若兰,如果他们再没有更多的和自己交织点,那么这种关系甚至可能还会淡化弱化。
这也很正常,即便是和自己一样考中进士的同学中,也一样在有着变化,但聪明的人会迅速觉察,然后跟进和提升自我,像练国事他们。
再比如像许其勋、傅宗龙、陈奇瑜他们,如果这一科他们再不能考中进士进入仕途的话,可能就会真的被自己这一拨人越甩越远,甚至彻底落伍了。
哪一个时代都是如此,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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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恪也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会给自己支了这样一个麻烦前来。
叶赫部,海西女真最西面的一部,而现在建州女真正在对海西女真另外一部的乌拉部发起进攻,来的目的是什么,他自然清楚,而这居然是冯紫英支过来的,就让他有些好奇了。
“紫英来了没有?”
“派的人已经去了一阵了。”
冯紫英是被柴恪从床上叫起来的,春雨连绵,午睡小憩,再加上躺在怀中的云裳,那滋味可谓神仙日子。
冯紫英自己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云裳,只是这丫头每一次似乎都有些赶不上,不是身体不适,就是天癸来了,或者就是冯紫英觉得气氛不够。
像今日中午这般搂着云裳入水,眼看得剑及履及就要入港,却被宝祥这厮给坏了兴头,当然罪魁祸首是柴恪,或者是叶赫部那几个,早不去玩不去,会选择中午,当然也可能是柴恪有意安排如此。
“柴大人,我可是翰林院的人,作中书科的事儿,西疆平叛早就结束了,军务无不该过问了。”
一进门冯紫英就赶紧表明态度,“再说了,既然我父亲要出任蓟辽总督,这等事情您就更不该来问我了,我得回避才对。”
“举贤不避亲,我只是找你咨询了解,采纳不采纳在我,你担心什么?”柴恪挥手示意,“坐,我先问一问,一会儿一起见那几位吧。”
冯紫英也简单地把叶赫部三人找上门来的经过介绍了一遍,“大概是固有观念吧,觉得我父亲要出任蓟辽总督了,不会像李成梁那样对建州女真偏袒了,觉得有希望了,所以才会来这么一出,……”
“那紫英,我问一句,你觉得李成梁二次出山这几年做法如何呢?”柴恪盯着冯紫英问,他可不相信柴恪看不到一些东西。
冯紫英沉吟了一阵,这才缓缓道:“李大人的做法我不好置评,因为毕竟要坐在那个位置上,真实接触到辽东镇的一兵一卒和实际情况,恐怕才能做决断。朝中都在骂他养虎为患,但大周沿袭前明的体例,对辽东这边本来就是羁縻和直管并行,或许李大人扶持一家来掌控局面的做法没错,但错就错在不该一直扶持建州女真一家或者一部,当努尔哈赤有崛起的迹象时,就该果断遏制,其实他这两年已经意识到了,不是在扶持其弟舒尔哈齐么?但已经有些晚了,努尔哈赤手腕可比舒尔哈齐高多了,而且牢牢掌握着兵权,舒尔哈齐斗不过努尔哈赤,……”
柴恪缓缓点头,冯紫英的观点符合他的看法。
“群雄并起的女真才是最好的女真,才是最符合大周利益的女真,蒙古亦然。”冯紫英补充了一句。
“那你现在觉得该如何呢?”柴恪端起茶,却没有喝,只是置于手上,用茶杯盖轻轻拨弄着茶沫。
“柴大人,我们有选择么?打仗现在肯定不行,那么只有从其他方法来给努尔哈赤制造麻烦了,叶赫部和乌拉部,甚至包括据说现在状况很糟糕,甚至可能被幽禁的舒尔哈齐,都是可用的,李大人不是先前请了朝廷旨意封舒尔哈齐为建州右卫指挥使么?既然舒尔哈齐已经是朝廷命官了,就不能让努尔哈赤为所欲为,保住舒尔哈齐,兴许就能埋下一颗钉子。”
冯紫英没有说太多,甚至也婉言谢绝了一起见叶赫部三人,倒不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是无此必要。
柴恪哪里能不明白自己所说的那些道理,都是老军务了,游刃有余,只不过顶在前面的还是自己老爹,朝廷只能给一些大的指导意见,真正具体操作,还得要靠自己老爹上任之后。
不过冯紫英还是小觑了叶赫部几人的执着和敏锐。
“这一袋金砂我知道难以代表我们叶赫部的感激之意,但是我们还是觉得需要再见您一面。”布扬古郑重其事的将一皮袋金砂奉上。
冯紫英见这个状态就知道自己不收对方会誓不罢休,点点头,“那就多谢了,不过柴大人那里既然你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恐怕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不,冯大人,我相信您是你们大周朝廷中的睿智者,能够看到我们叶赫部和乌拉部对大周的用处,如果我们叶赫部对大周无用,我们也不会千里迢迢来京师城,我们坚信一个统一强大的女真是不符合大周利益的,而建州女真正在努尔哈赤的带领下向着这一目标迈进。”
布扬古的话让冯紫英震撼了一下,这正是自己所想的,但却没想到会被对方说出来。
布扬古有些得意,他知道不出惊人之语,很难打动眼前此人。
“我也知道我这个观点可能会让很多人女真人难以接受,同样你们大周也会觉得惊讶,但是这是我的实话。”布扬古越发坦然,“叶赫部也是女真人的一部分,也曾经荣耀过,我们当然也希望女真能统一,但那必须要由叶赫部来实现,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叶赫部远不具备这种实力,甚至可能沦为建州女真崛起的垫脚石,可我们不愿意当垫脚石,更不能接受成为建州女真的垫脚石!”
“所以,你们才会选择投效大周?”冯紫英微微一笑。
“像建州女真这样从荒野崛起的贫穷部落,要想壮大自身,其结果就必定是疯狂的吞噬和压榨别的部落,叶赫部一旦落入其手中,其结局会更惨,我们投效大周,起码大周富甲四海,不会对我们需求太多,我们只是渴求我们自身子民的生存而已,而大周也应当不吝给我们这样一个机会。”
不得不说,布扬古这番话可能代表了叶赫部这等长期居于边荒,习惯于奉中原王朝为主的观念心态。
大周王朝可以成为我们的主人,那是数千年以来这片土地上形成的历史惯例,但是你建州女真甚至以前连我们都不如,何德何能凌驾于我们之上,甚至要吞并我们?
冯紫英点点头,他认可这一点,“你们再来拜访我,希望我做什么?”
“我们觉得大人看问题更深远,而且在朝廷中更有影响力,所以我们希望大人能够在朝廷中和令尊那里帮助我们,能够遏制住建州女真的势头!”
布扬古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把内心深处最卑微阴暗的一面都和盘托出,就是希望打动对方,现在看来,他作对了。
丁字卷 第二百节 寒意
踏出冯府,布扬古都感觉到了来自德尔格勒和布喜娅玛拉有些异于寻常的目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萦绕在三人中。
他们都是叶赫部的核心层,父辈都是叶赫部的首领,可以说他们的见识经历和思想都与寻常叶赫部人有着很大的差距,而布扬古作为前任首领布斋的嫡子,也是整个部族作为下一任的首领来培养。
“是不是觉得我太软弱,或者我有些令人不齿?”布扬古能够感受到来自妹妹和堂弟的一样目光,他也知道自己先前和冯紫英的一番话对二人有很大冲击。
德尔格勒没有说话,堂兄的话给他很大震动,但是他也很清楚堂兄是被诩为全部落最有见识的人,哪怕是自己父亲也毫不吝啬对堂兄的期许,而堂兄在那位小冯修撰面前去那番话肯定是有着深刻含义的。
布喜娅玛拉却看着自己兄长,“为什么那么说?”
“我说什么了?”布扬古反问。
“你告诉姓冯的,一个统一强大的女真不符合大周的利益,……”布喜娅玛拉语气变得格外冷硬。
“我说的有错么?对大周来说,统一强大的女真他们会愿意见到么?”布扬古扬了扬眉毛。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布喜娅玛拉追问。
布扬古笑了起来,“东哥,就因为这个?你觉得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觉得他们想不到看不到?汉人老祖宗的兵法谋略几千年就有这些了,你觉得大周朝廷这些当官的都是蠢人么?”
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都默不作声,稍微一琢磨也能明白对方的话是大实话,堂堂大周如此多文臣武将,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从布扬古嘴里说出来,而且还是专门当着大周的朝臣说出来,让他们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说?”布扬古继续道:“大周不是看不到想不明白这些道理,他们比谁都清楚,关键在于他们要如何做,那你们再告诉我,我们叶赫部现在的实力能和建州女真对抗么?”
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都摇摇头。
“我们叶赫部不具备和建州女真的实力,所以我们无需担心大周会对我们有什么图谋,起码在解决掉建州女真之前,我们都只会从大周这里得到好处,他们需要我们去对抗、压制建州女真,既然我们不愿意被建州女真吞并,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布扬古显得越发轻松,“至于说如果以后真的能解决掉建州女真,大周会如何对待我们,我们该如何改变策略,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们根本不需要考虑哪些问题,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坦率一些呢?”
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都无言以对,好像还真的是这个道理,只要叶赫部不愿意屈服于建州,那么就只有这样一个结果。
至于说女真能不能统一,那也不是现在叶赫部所能想的,叶赫部现在想的只是生存下去。
“走吧,这位小冯修撰比我们想象的更狡诈,他早就看穿了我们别无选择,同样,他们也别无选择,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来得更快更爽利一些,建州女真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布扬古昂首大步而行,胡同里三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余晖之下,显得格外修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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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崇俭还在西疆没有回来,练国事还在扬州,那么在军务上少许熟悉又能让冯紫英新来的也就只有在兵部观政的王应熊了,再加上大观楼可疑人员的情况,冯紫英便派人去请王应熊。
“紫英找我来可是为西南之事?”王应熊的第一句话就让冯紫英微微变色,“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了。”
“非熊,有动静了?”冯紫英忍不住站起身来,如果播州之乱现在就要打开,那可真的不是一个好时候。
“不太好说。”王应熊有些苦恼地的挠了挠头,冯紫英在下江南之前就提醒过他关注播州,而他老家距离播州本来也不远,加上那边也有族人,所以也专门找了族人开始有意识的收集情报。
“什么意思?”冯紫英紧追着问。
“播州的情况和前两年看起来好像没太大变化,杨应龙和以往一样对贵州布政使司和都司桀骜不驯,但实际却对巡按御史摇尾乞怜,其此子杨可栋还在京中,并无其他异常,……”
王应熊的介绍让冯紫英稍微放下了心,“既如此,为何说不好说?”
杨应龙两子,长子杨朝栋,此子杨可栋。
壬辰倭乱之时,杨氏便和贵州都司有过冲突,朝廷便欲进剿,但一来当时朝鲜局势更为重要,而来贵州都司对播州前期的进攻没能取得实质性的胜利,甚至损失不小,所以朝廷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争论,最终还是改剿为抚。
杨氏也很识趣,立即表现出了诚意甚至愿意出兵协助朝廷前往朝鲜平乱,甚至主动将次子杨可栋送到京中为质,所以也获得了朝廷的信任。
不过壬辰倭乱之后,杨应龙仗着在在壬辰倭乱中出过力,又开始膨胀,和地方上龃龉不断,小冲突屡屡发生,但好在始终没有酿成大的冲突,不过还是引起了朝廷的担心,尤其是在水西和永宁两地土司也开始蠢蠢欲动时,就更让朝廷感到不安了。
“杨氏虽然表面上还算平静,但是我族人和我带信,曾经看到过播州杨氏有人去过水西和永宁,……”
冯紫英心中一凛,若是播州、永宁和水西几大土司都勾连起来,这还真的麻烦了,但是只是一些联系,到还不能断言,当然这是一种不太好的征兆。
“还有么?就这个恐怕很难说明什么吧。”冯紫英摇摇头。
“嗯,这些的确不能说明什么,京中龙禁尉据说已经加紧了对杨可栋的监控,暂时没发现其他异常,但是你提醒我关注的播州附近,比如重庆府的一些物资价格情况,今年以来涨势比较大,如粮食、桐油、皮子、木材、铁料……”
“春季价格上涨应该是正常,如果只是涨幅略微高一些也不能说明什么,……”冯紫英继续摇头,这些说明不了问题。
“可是,这种涨势从去年就开始了,去年夏秋,照理粮价应该比春季回跌,去年四川湖广粮食都丰收,但秋粮收成之后,价格就稳住不降,到冬日又有小幅上涨,今春更甚,……”
王应熊的话让冯紫英终于动容了。
夏秋本该是粮价下跌的时候,四川和湖广都是粮食主产区,秋粮收成之后正常情况下都要小幅下跌,“会不会是陕西天旱歉收的影响?”
“不可能,陕西歉收只会影响到河南和山西粮价,对湖广和四川没有太大影响,除非是朝廷大规模调粮,但我查过情况,去年赈济粮食都是从河南过去的,……”王应熊断然否定。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中收购囤积物资?”冯紫英沉吟着道:“这几类物资都算是和军事战略相关的,但你觉得如果播州有此野心,能想得到这一步么?”
“紫英,切莫小看杨应龙,壬辰倭乱他敢主动出兵助战,我觉得这样就已经意味着此人已经有了莫大野心了,难道你还真的有几分忠君爱国之心么?”
王应熊在兵部观政这么久,接触职方司许多情报,加上自己获得的一些消息,还是已经有了一个基本判断。
“那你觉得这种风险现在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冯紫英看着王应熊,他也要考较一下王应熊,看看对方在这方面有的判断能力。
“紫英,如果杨应龙有这般野心,我估计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如果真的有某些图谋,我觉得他也能也要根据形势而来,不会在朝廷一片安泰平稳的时候,而更应当选择像去年西疆叛乱的时候那种情形。”
王应熊语气很慎重。
“去年也许本来该是最好的机会,但可能未准备好,没来得及,现在积蓄物资,也许就是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机会,或者鞑靼人寇边,或者建州女真在辽东惹事,又或者洞武和安南北犯,再或者倭寇袭扰江浙,甚至白莲教起事,……”
王应熊一口气说了几种可能性,每一种可能都几乎存在,让冯紫英心里发沉。
“杨应龙若真是只等机会那也罢了,就怕他和其他人串起来,……”冯紫英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他联想起了五年前在临清时见到倭寇介入白莲教的那一幕,连倭寇都能想到和白莲教联手发作,杨应龙如果真的从壬辰倭乱之后就开始有所图谋,只怕也不会就这么简单。
鞑靼人和女真人在京师城中都有窝点探子,如果杨应龙真有心要联系上,不是难事,而且白莲教在北直、山东、陕西乃至南直隶都相当活跃,如果要搭上线,同样也不会难,想到这里,冯紫英就不寒而栗。
丁字卷 第二百零一节 未雨绸缪
“不至于吧?”王应熊也被冯紫英这突如其来的“奇想”给吓了一大跳,若这个设想是真的,那就真的太危险了。
冯紫英摇摇头,把自己五年前在临清民变一幕中所见所闻告知对方,王应熊顿时就有些坐卧不安了。
“建州和察哈尔人乃至科尔沁、土默特人在京师城中都有眼线,这一点龙禁尉也知晓,白莲教在京师城中肯定也有暗点,但是龙禁尉就未必察悉了。”王应熊在兵部呆了这么久,对军务也日益熟悉,“职方司这方面就是短板了,更多的还是通过对外打探了解,这二者无法很好的结合起来。”
“有野心者肯定都会在大周京师城中布子的,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冯紫英阴沉着脸,“非熊,这事儿恐怕你要尽早向柴大人禀报,……”
“我去禀报?不合适吧。”王应熊有些迟疑。
他一个观政进士,什么都不算,直接去向左侍郎汇报,这就有点儿夸张了,相当于现在一个还在国防部实习的大学生要直接向常务副部长汇报的感觉,当然这个实习大学生是中组部培养对象,即便这样那也太夸张了。
“没什么不合适,大章不也是找到机会才入了柴大人眼,虽说在西疆苦了点儿,但是这一趟他回来,造化就不一般了。”冯紫英说的是郑崇俭。
这也是这一批观政进士中最让大家羡慕的,冯紫英他们没法比,但是像郑崇俭和方有度本来是他们这一科进士中十分寻常的,都是抓住了机会一跃成名,甚至连范景文、贺逢圣、吴甡几个都不及这二人,他们几人也是这一两个月被官应震点将进入中书科才开始闪耀。
见王应熊还是踌躇不定,冯紫英也能理解对方的忐忑,“非熊,咱们去年就开始做准备了,那你几位族兄族弟不是也替你在收集情报么?就凭这一点,你都该去柴大人那里说明情况,柴大人现在新官上任,正需要全面评估大周内外情况,你这会儿去正合他胃口。”
“那紫英你……?”王应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不必了,前两日我还给柴大人找了点儿事做,柴大人也把我给招了去说了好一阵,我也和柴大人说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现在是替中书科做事儿,这等军务最好不要再找我。”冯紫英笑了一笑,摊摊手:“非熊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多余精力来关注其他么?”
王应熊也知道冯紫英现在是大红人,大忙人,也是他们这群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的。
以前内心还有些不服和羡慕嫉妒,但是随着冯紫英从西疆回来提出了开海之略,尤其是两度下江南,被皇上和内阁屡屡单招觐见,他们的心思也就渐渐淡了。
差一步两步大家还可以奋力追赶,但是差上十步二十步,这就非人力所能企及了,还不如脚踏实地一点儿,立足现实做好自己现在的事情,争取不被甩的太远。
见王应熊不做声了,知道对方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冯紫英也松了一口气,顺带和他谈起了叶赫部的事情。
王应熊对军务这一块还是很上心,也提到了乌拉部现在面临建州女真的凶狠进攻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判断其如无意外,或者没有外力干预,三年内乌拉部就会被建州女真吃掉。
“这是大周不能容忍的,乌拉部是打开东海女真的门户,一旦乌拉部被建州女真吞并,东海女真诸部分布散乱,其部落结构落后松散,实力相对较弱,而且对建州女真远不如海西四部这么敌视,很有可能在较短时间内就会被建州女真收服,到那时候连朝鲜可能都不得不倒向建州,……”
冯紫英谈了自己的观点,王应熊深以为然之余,也是颇为惊异,“紫英,你对女真诸部的了解之深,我看就连兵部里边都没有几个人能赶上你,对了,令尊可是要出任蓟辽总督了?”
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冯紫英点点头:“可能是吧,原本说是出任三边总督,但现在看来李大人病倒,只有让我父亲暂时顶上去了,……”
“李大人是真病倒了?”王应熊脸色诡异。
冯紫英瞥了对方一眼,“那不重要,起码这是一个姿态,他不准备在辽东发挥作用了。”
王应熊默然点头,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宣告了李氏在辽东统治数十年的终结。
军务很急,但是那却不是冯紫英的主业,还好有王应熊可用,起码可以随时提醒着内阁和兵部那帮人不要太疏忽。
冯紫英相信让王应熊这样一汇报,柴恪知道该怎么做。
龙禁尉太懒散了,如果他们没能拿出柴恪想要的东西,那么要么是有些人失职了,要么就是有人被收买了。
午饭在马巷胡同吃的,尤三姐天癸来了,两姐妹天癸都是脚赶脚,冯紫英还能抱着尤二姐睡一觉,没准儿晚间两女都只能高挂免战牌了。
午睡搂着尤二姐小睡半个时辰之后再来鏖战一番,可谓神清气爽。
没有妹妹助战,尤二姐根本不是对手,但这般软玉温香在怀,尤二姐又是一个温存性子,只顾着迎合郎君的采撷,这时候却是半丝气力都没有了,哪怕是多躺一会儿也是舒服的。
还是尤三亲自替冯紫英着衣,冯紫英这才起来。
倪二早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这厮果然是个人才,知道在冯府那边很难得入得门,干脆就守定这边,也基本上算准了冯紫英来这边的规律,基本上是三五日就要过来一趟,要么是中午,要么是晚上。
晚上自然是不方便的,第二日一大早冯紫英就要走,唯有中午,一觉醒来,就还有些闲暇时间。
“冯大爷,大家基本上已经维持目前局面了。”倪二搓着手,喜滋滋地道:“还是大爷的办法管用,那边果然还是有些忌惮的,……”
冯紫英摆摆手,“倪二,眼光放长远一些,莫要只盯着这点儿,新任工部尚书李大人也是一个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加上顺天府这边也有些配合,朝中本身就对城里的情形不太满意,所以日后街巷还有许多拆拆补补修建,你手底下不是有一帮人么?物色一二懂营造修建的,自个儿把班子拉起来,若是日后这工部有活儿,不是也可以承揽?……”
倪二双目放光,这是冯大爷又在给自己指路啊,“爷放心,小的啥都没有,就是不缺人,上前年自保定府和河间府逃荒又来了一两千号人,内里也有些懂这一行的,其中有人拜到我门下,我还在琢磨如何替这帮人某些生计,……”
“不要什么都抓在自己手上,也要学会选人用人,你有那么多精力顾得过来么?贾府和北边的吴贵妃、周贵妃府上不是都要建园子么?你就没打听到点儿消息门路?”冯紫英提醒道:“这些个都是不差钱儿的主儿,只要你有人有门路,便是揽到一些边角,那都是赚钱的大生意,……”
既然贾府和其他几家贵妃府上都已经赌上了这口气,面子放不下来,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去自讨没趣,这几家估计府邸园子建起来,造价不会低于一两百万银子,虽说是私人园子,但是要比照天家省亲来,这里边油水不言而喻,就看倪二自个儿去琢磨了。
“不瞒爷,贾府那边儿小的已经搭上线了,……”倪二轻笑,只是这满脸横肉的脸这般诡秘笑容看起来不太爽。
“谁?”冯紫英也有些好奇。
“珍大爷和小蓉大爷,另外琏二奶奶也递进去话了,……”倪二很笃定。
冯紫英一愣之后也觉得差不多,贾琏如果不留在京里,这等事情像贾赦、贾政又是不太可能亲自具体操作的,估计也就只能是贾蓉和王熙凤来具体经管了,不过这等肥差,贾赦岂会不插一脚?
“赦老爷没过问?”
倪二也是一惊,这位爷可真是了解贾府,但想想他府上有贾府送的大丫鬟,而且又要娶二位老爷的外甥女,自然也是了解的,点点头:“大老爷也找了人和我打招呼,说要分一股,小的暂时还没回话,……”
冯紫英哑然失笑,这才是贾赦嘛,这样肥一块肉,他怎么可能不来分羹?
“嗯,这等事情你自己斟酌就行,不过我刚才提到的吴家和周家,你也可以想办法找路子进去,赚得一笔算是一笔,……”
冯紫英言语中没有其他语气,但是倪二却能明白,点点头:“爷放心,这京师城里就还没倪二挤不进去的,不过是些泥水活计,谁干不是一样?无外乎也就是和贾府这边的情形,便是现在没有路子,倪二也能找出路子来!”
冯紫英满意的点点头,这手底下还真的需要这样一个混不吝的角色,许多不方便的事情,便能安排他去做。
京师城中修建活计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大多都是这等找一些熟手来牵头,然后各自去找相熟的伙计,冯紫英希望倪二可以在日渐专业化上走在前面。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一节 密云欲雨
接到扬州那边的紧急传信时,冯紫英正在和方有度探讨《内参》的未来一个时段内容的编撰方向。
随着冯紫英等人开始转向,青檀书院在朝廷“留守”力量开始被“削弱”,郑崇俭逗留西疆未归,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和吴甡扎根扬州,许獬、韩敬早就和冯紫英走远,现在和冯紫英较为亲近的就只剩下方有度和王应熊。
许獬毫无悬念的进入了叶向高、李廷机和黄汝良的阵营,作为福建士人,有着两名阁老和黄汝良的加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虽然冯紫英现在风头更劲,但是冯紫英相信很快许獬也会在观政结束之后开始崭露头角。
韩敬则走了另外一条路。
作为汤宾尹的得意门生,本来他来青檀书院就更像是一个临时性的行为,哪怕他也在青檀书院呆了几年,但是他却并未融入到这个群体中去,而是更愿意跟随自己恩师。
汤宾尹现在在仕途上不太得意,但是却和北静王、礼王等人走的很近,本该在南京翰林院的他现在却经常以经义大儒的身份出现在京师城,参加各种诗会、文会,也是京师中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便是几大书院也经常请他去讲学授课,可谓养望也到了一个极致。
冯紫英估计到合适时候,只怕连永隆帝都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他一个职位,当然不可能是关键要害职位,但也需要还给他当世大儒身份一个相匹配的职位。
其他如方震孺、叶廷桂、宋统殷、蔡懋德、罗尚忠等青檀弟子,却因为年龄和原来在书院时接触比较少,所以很难像练国事、方有度、范景文这等密切,但是他们却也基本上围绕着齐永泰和官应震二人形成了这样一个不大不小但是相互之间却也有一些间隙的群体。
“具体内容,有度你要自己琢磨,我只能给你指一指大方向,前两日文弱和真长还有若谷都来找到我,想要参与进来,我没有理由拒绝,但是主导权必须要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他们想要发表观点、意见,没问题,你却要审核好,不符合我们主旨的不是不能发,但是却需要加入编者按进去加以点评和提醒,……”
方有度挠了挠头,“紫英,这可就有点儿难了,杨嗣昌和黄尊素还好说,他们是有官职在身,我们可以以这一条来加以限制,本身当初我们就有这个规定,但是侯恂不好弄,他是二甲进士,排位比你还高一位,……”
冯紫英橫了方有度一眼,“方叔,你就这么没出息?我二甲第九,文弱和真长在我面前一样得礼让三分,你现在是主编,怕什么?”
“紫英,你说得轻巧,你虽然二甲第九,但你现在是翰林院修撰啊,从六品,他们俩还只是编修,正七品,能比么?还不说你现在名头这么大,谁敢来你这里触霉头?我能和他们比?”方有度不服气地叫嚷起来。
“有理不在声高,更不在气盛,我们占着这个位置,就该我们主宰,《内参》本来就是我们创办的,话语权当然要掌握在我们手里,他们不服气自己也可以去创办一份啊。”
冯紫英清楚杨嗣昌他们不是没打过这个主意。
但是随着《内参》在朝廷中的影响力日大,现在已经成为了朝中具有一定身份者的必读之物,甚至也成为一些臣僚揣摩朝廷风向的风向标,他们落后太多,加上又没有冯紫英这个风头太盛的领袖人物具有光环加持,真要弄一份类似的刊物出来,弄不好就要成为东施效颦。
所以杨嗣昌和侯恂等人也是探讨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转而想要和青檀这边合作,以便加入进来。
被冯紫英堵得没话可说,方有度只能点头应允下来,冯紫英又交代了一番之后才又道:“方叔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再去江南顶多也就是三四个月差不多那边事情就该告一段落了,至于君豫、梦章、克繇和鹿友他们,还不好说,可能官师的意见还是要有一二人在扬州,但肯定不可能都留在那里。”
“哎,他们可是都赶上了好机会,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了,对了,还有非熊,他这段时间好像很忙碌,人影儿都见不着,……”方有度感叹道。
“嗯,兵部那边都是大事,他前日还来了我这里,说了一些事儿,我担心今明两年恐怕大周不得安宁。”冯紫英脸色阴了下来。
不清楚杨应龙是否与其他势力有勾连,但是可以肯定这个时空的杨应龙已经和前世大明时的杨应龙不一样了,起码他已经隐隐约约的和水西安邦彦和永宁奢崇明勾连起来了。
光是这三拨人纠结在一起发作起来都得不了,其烈度肯定远胜于宁夏叛乱。
关键在于这西南腹地,山高林密,官军要进剿会十分艰难,记忆中奢安之乱就打了很多年,播州叛乱也是持续拉锯,耗费巨大,若是这三方纠合在一起爆发起来,只怕大周就要面对一场灾难性的平叛之战了。
这还没有算如果杨应龙有没有和其他势力勾结的这一层,就算是杨应龙没有勾结其他势力,但只要战事迁延日久,像建州女真、白莲教、察哈尔人甚至日本方面会不会觊觎这样一个削弱大周的机会呢?
见冯紫英脸上都露出了一抹慎重甚至忧色,方有度忍不住吃了一惊,印象中他是从未见过冯紫英如此凝重的表情的,“紫英,很危险么?”
冯紫英也叹了一口气:“不好说,我也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但是摆在面前的现实是这里边肯定有问题,我们无法视而不见。”
见冯紫英没有明说,方有度也是懂规矩的,知道这等军务多一个人知晓便是多一个走漏风声的可能,也不多问,“那下两三期要不要考虑多做一些军务方面的内容?”
冯紫英想了一想道:“还是按照原来的构想走,不过方叔,除了军务外,我建议你也可以收集一下与白莲教相关的消息,你在刑部,有这个优势,另外多和龙禁尉那边联络一下,……”
“刑部没问题,龙禁尉那边……”方有度摇摇头。
冯紫英也知道和龙禁尉那边不好打交道。
自己能和龙禁尉这边拉上关系一方面是机缘巧合,从临清民变时就有了交道,另外也有自己是武勋出身的缘故,武勋子弟挂虚衔许多都是挂在龙禁尉中,多了几分亲近,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自己入了皇上法眼,龙禁尉自然就要另眼相看,所以也就好办许多。
但换了别人,特别是寻常文官,那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龙禁尉怵御史们,但是寻常六部和地方上的官员,他们可没什么顾忌,更别说要配合你,那就更别想了。
“紫英,怎么突然你又对白莲教感兴趣起来了?哪里又有出问题了么?”
方有度是知道临清民变是和白莲教有很大瓜葛的,但是平定白莲教之后,官府并没有大肆宣扬,就是担心这等宣扬会让白莲教影响传播更广。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两年里怕是要出乱子,但现在又吃不准究竟哪里会出问题。”
冯紫英很难得和人这样敞开心扉畅谈,方有度算一个,练国事算一个,原来读书时许其勋算一个,在西疆时郑崇俭算一个。
“那你这个预感就太玄了。”方有度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在刑部这边也大略看过,白莲教的动向不多,主要还是集中在北直和山东,山西、陕西、南直也有,但不多,当然兵部职方司那边据说也有边墙之外丰州板升那边的白莲教动向,但那都是我们大周疆域之外了,总的来说,和前几年没太大变化,无外乎就是某地又秘密聚会了,某人又流窜传教了,地方官府多有抓拿其中为首者,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但那些是真正的为首者么?”冯紫英冷冷地反问。
方有度哑口无言。
谁都知道白莲教真正的高层基本上都是潜于背后,要么是地方上具有相当势力的士绅,要么就是当地依托寺庙道观为幌子的方外人,甚至还有地方上的一些小吏,但是你想要找出来,难度却很大。
“所以方叔,白莲教不可小觑,我五年前在临清深有感触,而据说山东南边儿和西南边儿其势力更甚,北直更是他们巢穴,顺天、永平、广平、真定、保定、河间诸府尽皆有泛滥之势,你在刑部,恐怕要多关注一下。”
冯紫英也知道方有度也只是一个观政进士,刑部事务也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而且这些事务要论真,也该是地方府州县的事情,刑部不可能插手太多,但他委实有些担心播州杨应龙会和这些白莲教有瓜葛,一旦联手,其危害之烈,难以想象。
“紫英,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内参》上我可以把原来收集到的一些东西整理总结一下,嗯,定名为《警惕北地白莲教势力泛滥带来的危害——永平、广平、河间诸府白莲教相关案件分析报告》,看看能不能引起尚书和侍郎们的重视,嗯,也看看诸位阁老的态度,就怕诸位都不以为然啊,估计效果还不如你去他们面前说一通呢。”
方有度也有些无奈地摊摊手,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和冯紫英之间的差距。
“方叔,未必,我这么空口白牙去说一通,意义不大,他们不会相信,但是如果你能先通过这些文章预热一番,可能就不一样了,这样,不如你先就这个问题做两期,一期就是你刚才提的,另一期也做一做丰州、板升那边的白莲教情况探析,嗯,兵部职方司那边有一些消息,你和非熊打个招呼,你们两人来做,……”
二人正说间,宝祥突然连门都没敲闯了进来,“爷!”
见冯紫英森冷的目光,宝祥吓得赶紧跪下:“爷,有急递!”
冯紫英也知道若非特别急的事情,以宝祥的性子,是断不敢闯自己书房的,哪怕是外书房,那也是自己和朋友、同事商量正事儿的,任何人未得通传是不能进来的。
“说。”
“扬州来的,林老爷怕是……”宝祥满脸是汗。
冯紫英呼啦一声站起身来,“怎么了?”
“说林老爷怕是不行了。”宝祥只管跪着叩头,不敢抬头。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二节 姐妹情深
打发走了方有度,冯紫英让宝祥立即去请贾琏。
一旦林如海真的不行了,那很多事情都要发生变化,尤其是不清楚下一任两淮巡盐御史由谁来出任时,这种变数骤然加大。
冯紫英很清楚,在永隆帝尚未取得京师城的兵权时,这个位置实际上仍然会由太上皇来决定,哪怕永隆帝可能会和太上皇僵持一番,但最终可能也就是在某些方面获得一些补偿而已。
而永隆帝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些罢了,他很清楚现在他还不可能把这个位置收归己有。
问题是在自己离开时林如海的病情还很稳定,怎么会就突然恶化了,甚至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这让冯紫英有些疑惑。
当然冯紫英也知道像林如海这种病本来也就说不清楚,要按照原来郎中的判断,他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原来判断三到六个月的寿元,现在已经六个月了,发生什么情况都很正常。
问题是冯紫英的判断是林如海起码还可以再坚持三到六个月,现在却是连一个月都未到就不行了,这打乱了他的一些规划。
不得不说林如海女婿这个身份在盐商们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虽然这随着自己在盐商群体中的立威有所淡化,但是很多原来和林如海有交情的盐商从一开始就比较倾向于合作,而自己的立威之举只是促进了这种趋势,可如果一旦林如海病亡,那新的巡盐御史上任,恐怕很多事情就会变得难以预测。
所以他必须要抢在新的巡盐御史走马上任之前就赶回扬州,指导着练国事他们把许多事情先做了。
贾琏来的很快,看样子贾府那边也是得到了消息,从贾琏略微有些悲伤的表情能看得出来。
“琏二哥,只怕你也要辛苦一下准备走了,三天之内我们就要南下。”
“嗯,信中说林姑父病危,恐怕这就是真的不行了,没准儿我们赶过去的时候……”贾琏摇摇头。
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也只能尽人事了,但愿林如海能再拖十天半个月。
“府里边都知道了吧?”冯紫英问道。
“都知道了,老爷和老祖宗都在商量呢,你就让人来叫我了,老爷就让我先过来商议一番,回去通报给他们。”贾琏摇摇头,“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了,之前都说得差不多了,林姑父也有准备,只是处理后事稍微麻烦一些罢了。”
简单商量了一下,议定后日出发,这边贾琏去联系包船,冯紫英这边还有公务需要处理,也得要和内阁和官应震那边交代清楚。
不过好在这边事情早就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就是官应震和户部、工部以及兵部那边扯皮的事儿。
冯紫英此番南下,就是要把所有该收到的银子敲定,运回京师,就算大功告成,而其他的也就不需要冯紫英事必躬亲了。
贾琏刚走,金钏儿就来通报,说莺儿和侍书来了。
莺儿?侍书?
这可让冯紫英有些懵,宝钗和探春的丫头来找自己?
“呃,她们一起来的?”
“不是,前脚赶后脚,嗯,都在咱们门口碰上面了。”金钏儿也有些奇怪,莺儿倒是常来府里,但主要是找香菱,而侍书却没来过,这还是第一次。
冯紫英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一些什么。
“嗯,好吧,先让莺儿进来吧。”冯紫英点点头。
不出冯紫英所料莺儿和侍书来的目的都是请冯紫英去一趟,各自小姐都找冯紫英有事儿。
“妹妹怎么想的?”冯紫英到了梨香院宝钗闺阁中,见到一脸沉静的宝钗忍不住问道:“这一趟去恐怕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的,如果林叔父过世,恐怕还涉及到一系列后续事情,就算是有琏二哥全权处置,那恐怕也要一些时间,要回来的话怕是要五六月间去了。”
“林妹妹遭遇如此事情,小妹去看望一下难道有什么不妥么?云丫头都能去陪林妹妹几个月,难道我这个当姐姐的反而不能去了?”宝钗温婉的笑容看上去总让人很舒服,“其实也不只是小妹一个人想到了,探丫头不是也要去么?”
冯紫英一怔,想到莺儿和侍书碰了面,虽然都没说什么,自己也是分别见了这两个丫头,但是以宝钗的聪慧岂能猜不到?
嗯,同理,估计探丫头也一样猜到了宝钗的想法。
对于宝钗理直气壮的解释,冯紫英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宝钗和黛玉的关系并没有《红楼梦》书中那么密切,甚至未必赶得上史湘云,倒是探春和黛玉之间的关系怕是最好的。
这等时候要去扬州,倒是真的能体现姐妹情深,但宝钗也要去,探春也要去,这可就真的让人有些觉得棘手了。
“你和三妹妹要去,林妹妹肯定是十分欢迎的,而且也的确能安慰林妹妹,只是这一去千里,……”冯紫英也找不到合适理由来阻止,更何况他根本也不愿意阻止,他还希望黛玉的几个闺中密友都能去,这样多陪一陪她,也宽解舒缓一下她的心境,免得悲伤过甚。
“冯大哥小觑小妹了,几年前小妹不也是从金陵到的京师么?”宝钗微微一笑,“难道大了几岁反而不能了?”
冯紫英笑着摇头,“愚兄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觉得妹妹……”
宝钗忍不住白了这个男人一眼,把脸微微侧向一边,“莫非冯大哥还不希望小妹和林妹妹之间关系更密切一些么?小妹去看望陪伴林妹妹其实不也是以后……”
话突然戛然而止,宝钗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脸颊都红了起来。
冯紫英也才恍然大悟,自己也是个榆木疙瘩,怎么就不能明白这里边的奥妙呢?
宝钗这已经是在为日后要和黛玉成为“妯娌”处好关系做准备了,毕竟黛玉现在已经确定了要嫁入冯家三房,而她自己也许了未来的冯家二房,这样先把关系相处密切了,日后这“妯娌”也好,姐妹也好,就要好得多了。
见冯紫英一脸心领神会的模样,宝钗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自己这位郎君有些时候深谋远虑,看事情比谁看得远看得深,但这种事情却是需要提醒才明白得过来,或许这就是做大事者的特质?
见宝钗羞得不行,冯紫英既觉得好笑,也有些感动,柔声道:“妹妹有心了,愚兄愚钝,却还没能想到这一出,……”
宝钗却是莺声燕语:“冯大哥心思都放在公事上去了,这等微末枝节,倒也无碍,何况林妹妹遇上这等事情,小妹本来也该去陪一陪,她本来身子就弱,而且自幼又没了母亲,所以多一个人作陪,能一起说说话,纾解一下心情,兴许就要好得多,小妹左右在京师城中也无事,在哪里都一样,去陪陪林妹妹也是正理儿。”
“嗯,还是妹妹想得周到。”冯紫英点点头,“只是探丫头她也想去,不知道政世叔那里,……”
宝钗去说得过去,探春去存在着什么心思,冯紫英一样隐约清楚,只是这等话却不能让宝钗知晓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觉得头疼,这虽然算不上是修罗场,但是想想几人都存着一些心思,还不能点明说透,表面上还要撇清,这等场合就真的太讲究了,不但是自己棘手,她们几位只怕一样是忐忑不安的。
在宝钗这里获知的,在探春那里也一样。
都是姐妹情深,理直气壮,不过探春比不得宝钗,在薛家那边她自己几乎就可以做主,她本是一个有主意的,薛姨妈历来看重,薛蟠更是干预不了,所以没啥问题。
但是探春不一样,她是庶出,就决定了她在家中的话语权没法和薛宝钗比,而且纵然有大义加身,但贾政和王夫人却未必应允,要找理由也很简单。
这就要由冯紫英去帮忙协调了。
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贾政对此没有太在意,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贾琏这一次去协调把一切后续事情处理完毕之后要带回来的银子,这才是最关键的了。
冯紫英索性就大大方方找到贾政说出这事儿,贾政也很是高兴,很是支持探春去扬州探望林黛玉。
当冯紫英回到府中时,很快侍书又传来消息说迎春和惜春都有意和他一道去扬州,这却是让冯紫英真正吃了一惊了。
在冯紫英看来,迎春和惜春要去扬州当然和探春与宝钗的心思不一样,不过是受到了探春和宝钗的触动。
这府中就这么几个女孩子,加上湘云,五个人就有三个去了,这让迎春和惜春如何坐得住,当然若是不愿意去也正常,但是去扬州一行一样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还能成全姊妹之情。
这么一来却是四个姑娘要去扬州,冯紫英也觉得大为头疼,但是却又没有理由阻拦,也只能由着这几个女孩子去了,但求这一趟莫要出什么意外就好。
丁字卷 剑吼西风 第三节 贾琏的心思
从内心来说,冯紫英现在已经没有了太多最初那个时候那种猎艳心思了。
尤氏姊妹的入房,金钏儿和香菱成为事实上的通房丫头,可以说他就算是真正好色,这等未娶妻的时候就有四个女子相伴,也差不多了。
这还没有算日后会正式娶入冯家的沈宜修、薛宝钗和林黛玉三女。
沈宜修他不清楚,但是跟着宝钗和黛玉的莺儿和紫鹃无疑是要陪嫁过来的,宝钗和黛玉都已经或明或暗的表示过莺儿和紫鹃是绝不会被打发出去,这也意味着这两个丫头日后也会成为通房丫头,甚至日后如果有机会生下一男半女还可能被纳为妾。
其中关键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时代中的男人都鲜有将侍妾和通房丫头这一类女子视为真正“女人”,嗯,或者说视为真正具有全部人格的女子,在很多男人心目中,这些女子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甚至就是泄欲工具,但冯紫英恰恰做不到这一点。
某种意义上具备了前世包括教育、经历在内的他来到这个时代,外部环境决定了他可以对美色没有了制约,但是却无法将这些自己身畔同床共枕过的女子视为无物,多多少少都会产生一些感情,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色欲可以控制,就像现代你不可能对和你有过一次关系纯属金钱交易的女子有多么放不下,但若是成为你的情人和小三之后,你说没有一点感情那就是假话了。
特别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小三”和“情人”都是天经地义,不但具有名分,甚至还是家族和长辈鼓励的,甚至这个时代同一阶层者都是如此,毫无心理上的不适感,那么像冯紫英这种“另类”自然就更觉得头疼了。
就像迎春一样,容貌性格都无可挑剔,两年前贾琏随口提起,冯紫英对如果可以纳迎春为妾还怦然心动,但是现在,他可真没多少兴趣了,当然也不会拒绝,又或者像妙玉一样,哪怕是林如海希望妙玉能作为媵陪嫁进入冯家,但是冯紫英自身都没太大兴趣,若是妙玉自家不愿意,冯紫英内心还真能松一口气。
冯紫英有时候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心态变老了,自己才十七岁不到啊,好在见到鸳鸯和探春时的习惯性撩,对晴雯和平儿仍然念念不忘,这些反应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说明自己心态还是符合自己这具身体的,只不过对入眼的女子更为挑剔罢了。
这还好,可千万别还没有穿回来几年,身体还在血气方刚的时候,心态却变成四五十岁的无欲无求的中年油腻男,那就太无趣了。
多了几位姑娘,加上他们各自的贴身丫鬟,这客船顿时就显得热闹起来,起码比上一次要热闹许多了。
七八个姑娘莺声燕语,又是三四月间正是踏青的好时节,如果不是考虑到此次出行的目的,只怕还真的像一趟轻松的出游。
或许如宝钗所言,她毕竟是从金陵过来的,但是对于三春来说,这样一个机会就千载难逢了。
平素都很少有机会出门的她们,顶多也就是去寺庙还愿祈福,要不就是在节日里去庙会转一圈,再或者就是有长辈带着的时候能出去戏园子里看看戏,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休闲娱乐了。
像这样一趟千里之行,而且乘船出游,可以饱览从京师城经北直隶过山东到南直隶的运河胜景,对她们来说简直称得上是幸福。
哪怕是宝钗几年前走过这样一趟,但是那时候心境不同,和母亲兄长是以一种惶惶不可终日还要寄人篱下踏入一个陌生环境的心境乘船北上,那自然是心情截然不同的。
冯紫英自然是明白几个姑娘的心情的,但考虑到南下目的,自然不可能有太多的兴奋和喜悦,冯紫英却也不想让这一趟南下变得过于沉闷和压抑。
“各位妹妹,此番南下,几位妹妹是挂念和林妹妹的姊妹之情,愚兄先在这里感谢了,不过林姑父虽然病危,但是说实话我们大家心里都早有预计,毕竟都有大半年了,甚至超出了当初郎中的预计,所以各位妹妹也无需太过担心,一路上放宽心情,也可以看一看这一路风景。宝妹妹是走过一遭的,可能三位妹妹还没有见过,那就要请宝妹妹多辛劳一些,给几位妹妹当一回解说了,到扬州之后也好有一个好的心境能多纾解一下林妹妹的心情,……”
作为林黛玉的未婚夫婿,冯紫英已经可以用这种半个女婿的身份来讲这样一番话了,不失礼,这倒是让几个女孩子放松了许多,毕竟这南下一趟还是要十天时间,要一直这么憋着沉着脸,那也太难受了。
站在船头,冯紫英和贾琏也是感触万千。
“琏二哥,若是事情真的如那般,恐怕就要辛苦你了。”
贾琏已经成为冯紫英在贾家中最可靠的一个帮手,这等事情自然不在话下。
“放心吧,你琏二哥其他不行,这等事务还是得心应手的,走之前林姑爷就已经让我在帮忙处置一些田地和宅子了,扬州这边其实都差不多了,可能就剩下苏州那边还有一些,倒是紫英你这个未来女婿恐怕才是要辛苦了,林妹妹身体不佳,你可要多承担一些,……”
贾琏已经正式和冯紫英说了,此番处理完林家后事把林黛玉和十五万两银子送回京之后,他就打算要到扬州“定居”了,虽然冯紫英也提出了海通银庄的京师号让贾琏考虑,但是贾琏拒绝了。
也不知道这位琏二爷对王熙凤和他老爹有多么腻歪,才会如此决绝的要留;在扬州,不过贾琏也顺口说了一句,那孙绍祖似乎和自己老爹走得越发紧了,内里有些犯禁的事情似乎还在做,这让冯紫英也是大为摇头。
孙绍祖在大同镇边角上搞什么冯紫英不清楚,不过作为边将,要想搞钱,无外乎就是那几条门道,条条都犯禁,当然有些呢,如果上边没态度也问题不大,无外乎就是擦边球而已,但上边如果追究下来,也还是脱不了干系。
但冯紫英估计以孙绍祖那等惯会弄险的性子,只怕还不止于此,而且孙绍祖在王子腾和牛继宗的帮衬下,还成功地官复原职,回大同镇担任一个游击将军去了,这可大大出乎冯紫英的预料。
不过一个游击而已,若是牛继宗提出来,兵部一般说来也是不会打回票的。
“琏二哥,赦世伯还在和孙绍祖有往来?”冯紫英忍不住又想起这事儿,多问一句。
一听提起这个人,贾琏脸色更难看,哼了一声才道:“这厮也不知道如何把老爷讨得了欢心,前几日里从平安州回来,还来了府里一趟,和老爷嘀嘀咕咕了半天,我也懒得理他,就没进去,不过……”
“怎么了?”见贾琏脸色有些迟疑,冯紫英笑道:“难道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紫英,这厮莫看着貌似粗豪,却也是一个有些心计的角色,我和他接触过几回,这厮赌性颇大,但却不似那等寻常武人,所以这么些年来据我所知他是做了不少胆大妄为刀口舔血的营生,但是出事儿也只是被免职而已,而且现在又复职,只怕还要更胆大。”
贾琏的话让冯紫英笑了起来,“他胆大妄为与我等何干?倒是你却需要去提醒一下赦世伯才对。”
“我如何没提醒?但老爷那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是听不进我的话的,怕是你说说兴许还有点儿作用。”贾琏苦笑着连连摇头,显然对说服贾赦没有半丝信心,“另外,这厮也是一个好色之辈,我听太太说,他屋里的早年殁了,便要想娶二妹妹,我是不同意的,但是老爷那里……”
这段孽缘还是来了?
冯紫英心中叹了一口气,迎春年龄也不小了,和宝钗相仿,只是比自己略小,正当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虽然知道这绝非一桩好婚姻,但这等事情,自己却又如何阻止?
见冯紫英不语,贾琏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脸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冯紫英,“我也曾和太太说起过,若是让二妹妹嫁给那孙绍祖,还不如让二妹妹给紫英当妾,太太倒也没反对,只是老爷却不肯答应,……”
冯紫英一怔,他还真没想到贾琏居然会提这样的建议,当然他也能理解贾琏非常看好他,是想和他更进一步加深密切关系。
把自己亲妹妹嫁给冯紫英当妾,虽说名声难听了一点儿,但是冯紫英日后明显是有大造化的,只要能生下儿子,便是日后走恩荫都要便捷得多,对迎春这种庶出女来说,一生有靠,也不算亏。
“琏二哥,这不合适吧?”冯紫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边舱中正在和惜春、宝钗她们说着话的迎春,温婉羞怯的抿嘴捏巾模样,这么一看还颇为动人。
戊字卷 第四节 钗探初交锋
“合适不合适要看各人,嫁给孙绍祖这等人为妻在我看来还不如给你当妾。”这一点上贾琏的态度也是越来越鲜明,他瞅了一眼冯紫英,“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孙绍祖这厮是在刀口舔血,没准儿哪天就要翻船,给你当妾听起来没那么好听,可算一算并不亏。”
“哦?”冯紫英愣了一下,他自己都没弄明白这贾琏说的不亏是什么意思,迎春好歹也是贾家女子,公侯人家出身给人当妾还不亏?
“女儿家图个什么?不就图个一身有靠么?孙绍祖能靠得住?”贾琏轻蔑地一撇嘴,“二妹妹不比大姑娘,她是庶出,要想嫁给人当嫡妻,要么就是填房续弦,要么就可能是家世不那么中看,人自身也没甚本事的,二妹妹若是能嫁个合适的,图个一身平安那也罢了,但我看老爷怕是不太喜欢这一类的。”
冯紫英失笑,以贾赦的性子,那当然不会选择后者,要不他哪儿去弄一笔?就算迎春嫁人之后,只怕这贾赦包括邢氏都不会放过迎春,铁定是要“勒索”不断的。
“可填房续弦多半人家都是有了子嗣的,孙绍祖算个例外吧,但看看其人品,只怕还不如找一个有子嗣的好呢。”贾琏悻悻地道。
冯紫英摇头不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嫁到哪家恐怕都一样有难处和不尽人意的地方。
“给人当妾是名声不那么好听,但你是朝廷上下闻名的朝臣,圣眷正浓,前程似锦,就凭这一点就足以抵消其他任何不足了,而且你的性子我了解,便是对丫环侍婢都是极好的,紫英,你可知道你在咱们府上那些丫鬟心目中印象极佳,原来都说宝玉人好,但现在都被你压了一头,这可不仅仅是金钏儿和香菱的功劳,更因为你平常和这些丫鬟们说话时都是和蔼大方,便是有些小过错也是一笑置之,自然而然就让这些丫鬟们都替你说好话了。”
冯紫英没想到贾琏居然观察如此仔细,对自己的分析也如此透彻,自己倒是小觑了这贾琏的本事了。
“再说了,给你当妾又怎么了?大家知根知底,二妹妹跟了你,你也不会亏待她。”贾琏顿了一顿,才又道:“我也听得一些说法,包括林姑爷都说了,你这两年走得太顺,固然有立下大功深受皇上信任的关系,但也和你进士和庶吉士出身有很大关系,但是未来几年就不可能让你的品轶这么无休止的升了,估计就算是你立下功劳,多半也是封妻荫子那一套了,你的嫡子不用说,但是便是庶子,若是皇上开恩,那也是能得恩荫的,没准儿在襁褓里就能得个武骑尉云骑尉什么地,那也就值了。”
原来如此,是说这个不亏,冯紫英倒也能理解。
大周的勋官制度和大明不一样,因为立国时间不长,所以低级勋官尽皆是恩荫虚授为主。
大周规制,文官立功要么升职,要么升散阶,一般说来给恩荫的情况只有两种,一种是官当到了一定程度,品轶和散阶都不好升了,只能给恩荫勋官,可以文可以武。
大周规制,成年子嗣文武勋官皆可,但未成年一般只给低等武勋,所以贾琏才会说像武骑尉是最低品的从六品,云骑尉是正六品,而如果成年了,父辈立功,给个文勋如从五品的协正庶尹,正五品的修正庶尹,但文勋则不是一般人能获得的了,非父辈大功不赐,所以鲜有赏赐,而多是低级武勋。
虽说勋官在正式官员眼里不值一提,但它毕竟也是官身啊,若是不能走科举路,日后靠着这个混个佐贰杂官还是有希望的,这对于那些子嗣比较多而又是庶子且读书不成的人来说,无疑就算是一个出身了。
这贾琏,居然连贾迎春如果给自己当妾生儿子的事情都考虑进去了,可见的确是在这事儿上是花了心思的,不是信口讨好自己。
不是谁老爹厉害儿子就一定强,尤其是娶妻纳妾,子嗣十个八个多了去,谁能保证都能读书?
首辅也好,状元也好,保不准儿孙一样读书不成,但若是能凭功给自己儿子挣个勋官出身,好歹也是一个恩赏,远胜于给间铺子宅子和金银了。
“琏二哥,你这话就说得有些远了。”冯紫英笑着摇头,“你说的近期我怕是没什么晋升机会这倒是真的,毕竟我一个二甲进士,比人家同科榜眼探花都还升职快,真长和文弱都眼红不已,嘴上不说,其实内心也不服气得紧,若是再给我升职,估计真的就要让人难以接受了,不过一年半后,我满三年,论理也还是该升三级呢。”
这就是进士和其他途径的官员们的巨大差距,三年期满,从本级连升三级。
贾琏也是忍不住感慨,从六品连升三级就是正五品了,距离四品大员也就一线之隔,当然这一线之隔就要靠资历慢慢积累,再无复有这等连升三级的好事了。
贾政一辈子也就是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这还是太上皇恩赏的,而冯紫英明年就能超越贾政成为正牌正五品官员,可明年冯紫英也才十八岁啊。
“我倒是觉得不远。”贾琏正色道:“我说的也是正经话,紫英你莫要当成说笑,虽然老爷不太愿意,但是我看太太却是很看好你,若是你也愿意,我倒是愿意等到回京之后,和太太好好说一说。”
冯紫英愣了一愣,他还真没想到邢氏这么看得起自己,居然愿意把迎春许给自己为妾,反倒是更贪财的贾赦还不太愿意,也不知道这孙绍祖许了贾赦多少银子。
“琏二哥,此事我未曾想过,二妹妹是个敦厚性子,若是与我为妾,我觉得怕是有些耽误了,若是她能有更好的姻缘最好不过,但这孙绍祖,琏二哥最好还是和赦世伯与大太太多说说,毕竟也是二妹妹一辈子的事情。”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
“紫英,你也莫要和二哥云遮雾罩地说这些没用的,我只问你一句,若是老爷太太那边允了,你愿意么?”贾琏图穷匕见。
一句话把冯紫英噎得说不出话来,若是放任迎春被那孙绍祖给虐待折磨死,这无疑是冯紫英不愿意见到的,但若是因此就要把迎春纳入自己房中,这又未免太夸张了。
沉吟了一阵,冯紫英这才踌躇着道:“琏二哥,此事我们暂且不提,等到扬州事了,回京师之后再来说吧。”
这个缓兵之计让贾琏不太满意,不过他也感觉得出来,冯紫英并未峻拒,这就意味着有门儿,反正现在孙绍祖那边也还定不下来,等到这边事情有个结果再来定议也不为迟。
冯紫英和贾琏谈得很好,那边几个姑娘也是笑语如珠,本身都是很熟悉的,这一趟却还能一块儿出门,若非是因为黛玉父亲病危一事儿,只怕还要更愉悦兴奋。
“这从通州出去都是北直的地盘,每年都要疏浚这边儿,……”
“山东那边就是冯大哥的老家?”探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宝钗,“宝姐姐可曾去过?”
宝钗微微摇头,“我们一家来京师时也是一路都未曾下船,冯大哥的老家在临清,那里是北运河第一码头,比着通州更繁盛几倍,只可惜时间太紧,没法下去看看,……”
其实探春也知道宝钗来京师之后就未曾出过远门,不可能去过冯大哥老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这一趟南下扬州,二姐姐没问题,四丫头也没问题,唯独这宝姐姐也要去,就让她心里有些不踏实了。
她仔细观察过宝姐姐和冯大哥之间,似乎又没有看出一个什么来。
照理说既然林姐姐已经和冯大哥订亲了,宝姐姐纵然有什么想法也应该不可能了,但是能在第一时间……
“不如我们此番回程的时候去冯大哥府上拜会一下,宝姐姐,你觉得如何?”探春凤目圆睁,睃了一眼那边还在和琏二哥说得正起劲儿的冯大哥,发出建议。
“哦,那恐怕还是要看冯大哥的意思吧?二姐姐你说呢?”宝钗微笑着把臻首侧向迎春,“二姐姐这一身翠绿绸裙果真是正好合了二姐姐的模样,可谓万绿丛中一点红,……”
被宝钗突然拉入战场,迎春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能老老实实地道:“这是二嫂子去年冬日里说我冬春季节没甚颜色鲜艳的衣物,替我做的,也是第一次穿,……”
探春轻哼了一声,宝姐姐这一招斗转星移可是高明,既不回应,也没否定,还趁势把话题丢给二姐姐,这等话题二姐姐哪里回答得上来?
这让探春越发觉得宝姐姐有些深不可测了。
这一趟去扬州倒是要好好看看这位宝姐姐会有一些什么表现,还有和林丫头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
探春心中没来由的生出几分期盼来。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五节 证明自我价值的最好机会
船行速度很快,过了临清便越发快了,直奔济宁,过徐州,眼见得就要进入扬州地界了。
不过在淮安时一行人就接到了噩耗,林如海已经于三日前病故。
病故前留下了几封信,分别是给贾母、贾赦贾政、贾琏和冯紫英的。
传信是汪文言安排的,分别在淮安和徐州都安排有人,但是带信人尚未到徐州,冯紫英他们就过了徐州了,所以只来得及在淮安拦住了冯紫英一行。
带信人也语焉不详,只说林如海病情骤然加重,虽然经郎中们的努力,但是也只来得及坚持了十二天,便宣告不治。
不过林如海也早有准备,在这十多日里便把一切事情都基本上安排妥当了。
好在还有汪文言在,在明确了汪文言将会追随冯紫英后,很多事情也就不需要瞒汪文言,包括一些家产的处置。
虽然林如海的病故在预料之中,但是来得这么快还是让冯紫英起了疑心。
只是一到扬州之后就需要处置林如海的后事,哪怕有贾琏相助,还是忙乎了两三天之后才算把这些事情处置下来,他也才有心思来琢磨林如海的死因。
唯一让冯紫英稍微宽心的是黛玉表现得很好。
或许是林如海早就和她谈了许多次了,让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又或者史湘云一直陪伴在身边让她可以不至于毫无依靠,再加上有与冯紫英订亲一事已经敲定再无更改,所以几重因素加起来,让林黛玉不至于被巨大的悲伤给击倒。
林如海在扬州这边的朋友并不算多,他本来性子就是谨慎低调,虽然两淮巡盐御史的特殊位置决定了他再低调都避免不了公私两方面的朋友熟人,但是真正称得上知交的甚少。
对于林如海的过世,扬州城中的盐商们倒是表现得中规中矩,来吊唁的商贾们络绎不绝,包括金陵、湖广、江西在内的两淮巡盐御史辖地的盐商们都是陆续不远千里赶来吊唁,好在有贾琏这个熟手在,对付这些事情不在话下。
“林大人的病重还是有些突兀,前一天我见过大人都还正常,但是当晚下半夜大人就骤然病重,第二日就有些神志不清了,后来郎中来了也看了,只说是油尽灯枯,只能尽人事,也开了一些温补的方子,用了之后稍许有些好转,但是却比往日差甚远了,……”
汪文言和吴耀青坐在冯紫英对面介绍着情况,“我们也问了郎中什么原因会突然恶化,郎中的解释是说其实林大人只是一直勉力支撑,不过是表面上看上去还算不错,实际上底子早已经被掏空了,少有外因诱发就不可收拾,……”
冯紫英点头,“这么说来,那就真的是天意如此喽?当晚吃饭用药这些检查甄别过么?”
“检查过,并无其他异常,都是跟了林大人多年间的厨子和仆僮负责,都没查出其他异常来。”吴耀青知道这一点也是回避不过去的,所以也很仔细。
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冯紫英虽然内心还是有些疑团,却也找不出其他原因来,只能暂时压在心里。
“大人,可还有什么觉得不妥之处么?”
“倒也说不上,总是觉得我走之前林叔父虽然病情未见好转,但是还是比较稳定的,怎么会突然恶化,再说他的病不可逆转,但是都是一种缓缓下行的模样,几个月都过去了,怎么就在这等时候突兀地爆发了?”冯紫英也没掩饰自己的怀疑,“当然,这病情上的因果我们不是郎中,难以判断,很大可能还是如郎中所说那般,……”
听得冯紫英这么说,汪文言知道自己这位未来的东家还是有些怀疑里边有猫腻。
“大人的怀疑不是没有原因,说实话,我和耀青也有些怀疑,但却没有依据,……”汪文言也缓缓点头。
“哦?没有依据,但还是有原因吧?”冯紫英精神一振。
“原因很简单,林大人故去,朝廷关于新的巡盐御史人选却迟迟未定,而且据说皇上和太上皇在这人选上难以达成一致意见,所以现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大权实际上是被两淮都转运盐使掌握了,谁得利最大,谁就有嫌疑。”
虽然这种判断有些片面,但如果能确定林如海并非正常病故,那么这个道理就说得过去。
陶国禄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在巡盐御史缺位的时候,他的分量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尤其是现在包括盐商们和官场上许多消息灵通的官员都知道皇上和太上皇在巡盐御史人选上针锋相对,短时间内巡盐御史是敲定不下来,那么这个都转运盐使就真的是掌握了整个衙门的权力了,林如海以前所有权柄都放在他手上了。
所以这厮在来吊唁林如海时,虽然奉上了丰厚的一千两银子,但是眉宇间的喜气却是压抑不住。
当然要以此来断言陶国禄就是“罪魁祸首”还有点儿言之过早,但是毫无疑问此人是有很大嫌疑的,或者说是对冯紫英的下一步工作造成了巨大阻碍的。
没有林如海作为巡盐御史的支持力度,虽然前期工作已经基本铺开,但是多少也还是对下一步工作有所影响的,好在目前中书科的影响力已经慢慢确立扩散开来,商贾们已经越发意识到了这个李代桃僵的部门正在日益发挥出不一样的作用,所以对冯紫英提出的许多要求,也在尽力的配合。
“文言,耀青,我相信你和耀青的判断,也相信我自己的直觉,既然你我都有些这种感觉,那么你们觉得现在该怎么做?”冯紫英点头。
“虽然不太确定,但是我们还是觉得恐怕那一晚或者前一两日林大人所服用的药或者饮食有些问题,饮食上,耀青了解过,林大人自病重一来,饮食很清淡,若是有其他药物的话,林大人多半是容易觉察的,唯独煎熬的药汁,因为药味甚浓,若是添加少许,恐怕很难觉察出来,……”
吴耀青又沉吟了一下才道:“只是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虽然不敢说龙潭虎穴,但是也绝非寻常人能随意进出的,秋水剑派每天都有几名高手在内院驻守,一般的江湖宵小根本进不来,而抓药和熬药都是林大人贴身仆僮负责,外人根本插手不了,而且扬州城中江湖中人也不可能敢有如此胆量参与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所以若是有问题的话,那也绝对是外地来的过江强龙,所以前期我已经安排人在核查那段时间前后半个月进入扬州城的外来江湖好手,看看有没有什么疑点,……”
冯紫英听得很仔细,这让吴耀青也很振奋。
吴耀青很清楚在总体方略和全面协调能力方面自己是无法和汪文言相比的,论文字规划策略,又无法和曹煜相比,随着林如海的逝去,他们这个团队的消散已经成为定局。
虽然前期冯紫英表示会全盘接手林如海的这个幕僚团队,但是现在随着形势日趋明朗,冯紫英以翰林院修撰参与中书科现在负责的开海事务,汪文言和曹煜都能迅速派上用场,而自己所涉及到的这一块事务就显得有些边缘化了。
如果自己再不能展现出自己独有的价值意义,恐怕日后自己就算是能够留在这个团队中,恐怕重要性和价值意义都会大打折扣。
要知道他们这个团队中的每一个人都还牵扯到外边儿各种人脉关系,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都得要牵扯到各方。
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每年光是维护巩固这些人脉关系都花销不少,而不仅仅只是自己的薪俸那么简单。
以冯紫英现在所涉及到的事务范围,他还愿意投入那么大来维系这一块么?
如果不能持续投入,恐怕自己原来在江湖门派三教九流中建立起来的各种人脉关系和线人体系都可能要大幅度萎缩,而自己的能力作用一样会受到很大影响。
所以在林如海这桩事情一出之后,吴耀青觉察到了这里边有些疑问,便主动和汪文言交涉了。
而汪文言也很支持吴耀青的观点,那就是哪怕此事真的就是林如海病情恶化而与其他因素无关,他们这个团队,尤其是吴耀青都应该借此机会好生展现一下自身的能力,从各方面来证明自身已经提前在能考虑到的所有可能涉及范围开展了工作,这既是对林如海这个前任东主的一个报恩,同时也是向未来东主的一个展示和证明。
吴耀青在这方面是一把好手,考虑问题细致周到,加上这方面的资源丰厚,所以一点一滴抽丝剥茧的提出来,让冯紫英也非常满意。
“那耀青,你的调查有没有什么进展?”
“回大人,已经有了一些眉目,虽然不能说这一定就和林大人病故有瓜葛,但是起码我们觉得是一些需要继续深挖细查下去的线索,……”吴耀青显得很笃定。
“哦?!“冯紫英颇为吃惊,他没想到对方还真的有所收获,虽然说得有些谦虚,但是敢这么说,那绝对是有些底气的。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六节 千红
见冯紫英动容,吴耀青心里更觉踏实,点点头道:“耀青通过本地一些江湖门派和线人察悉,在林大人突然病重的十五日开始,先后一共有七拨我们认为具备避开秋水剑派驻守衙门实力的江湖中人出现扬州城内,基本都是来自金陵、杭州、湖广和江西,……”
“……,因为考虑到秋水剑派的这种防范不具有特定针对性和以内院人身安全为主,所以我们略微下调了一些能够避开这种防备而潜入的标准,然后我们通过后期的核查,七拨人中可以排除五拨,……”
冯紫英大感兴趣。
这种动用江湖门派中人的故事他在前世中也只有在武侠小说和影视剧中见过,但也通过一些史书记载知晓这种情形其实并不常见于当时的现实中,更多的还是一种个别情况或者一种传奇小说方式上的夸张。
没想到自己现在已经可以亲身感受到了,还真有这样一回事儿,并非完全虚构。
前一次下江南就因为担心自身安全,动用了龙禁尉和秋水剑派以及漕帮,像柳湘莲和尤三都应该是和西北崆峒派有些瓜葛,这些原本存在于武侠小说和传奇故事中的种种其实已经出现了。
只不过先前都还没有太直观的感受,但是这一次却是直接牵扯到了林如海,而且是林如海的性命,就不能不让他重视了。
”……,剩下的两拨人都是来自金陵,一拨在事发三日后离开扬州返回金陵,他们应该是来自金陵的白石山庄,还有一拨是其昨日方才离开扬州前往了苏州,现在只暂时掌握了其真实身份,但是其以往日常活动情况以及主要关系还没有了解清楚,我们正在进行进一步的核实甄别,……“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冯紫英却深知这里边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这个时代可不比后世的网络信息时代,随便上网一查就能知晓清楚,完全要靠人力来进行合适筛查。
好在当下大周对人口流动的路引规制要求相当严格,便是江湖人士外出,也需要在地方上开据,所以一般说来这些人也不会轻易违规,因为一旦被查获,官府对这等以武犯禁的江湖中人和帮派人士只会更加严格。
而吴耀青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到这一步,除了自身对地方上的江湖帮派和三教九流势力有着巨大影响力或者利益关系外,还需要要和地方官府有着十分紧密默契的往来才行,否则你一个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幕僚有什么资格让扬州府或者江都县的衙门向你提供这些情况?
“辛苦耀青了。”冯紫英点点头,“此事如果不能有一个清楚明晰的答案,我觉得我一辈子都难以安心。嗯,文言和耀青也知道林叔父其实也就是我未来岳父,现在他病故了,我作为女婿,也需要给我自己内心一个交代,若真正是病故,甚至我内心也希望是如此,那我无话可说,也可以放下心来,若是因为其他原因,我想无论是谁,都应当要还我一个公道才是。”
冯紫英话语里没有太多耍酷卖狠,只是很简单阐明了一个事实,但是多少已经对这一位有些了解的汪文言和吴耀青却能听出其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坚定。
甚至像知晓更多一些底细的汪文言内心则更为震动。
冯紫英这番言语甚至隐含着某种毫不掩饰的霸气和进攻性。
要知道由于两淮巡盐御史的特殊性,其本身就是两任皇帝角力博弈的产物,也就是说,如果林如海真的是并非死于疾病,而是其他因素促成,那么冯紫英这个态度就表明了,他不会善罢甘休,无论对方是谁。
而汪文言也能猜得出来,如果得益者是陶国禄的话,那么其背后的人要么就是太上皇一系,要么就是义忠亲王了。
无论是哪一方,对现在的冯紫英来说都是需要仰望的庞然大物,冯紫英不会意识不到。
但是对方仍然表明了这样一个态度,就意味着冯紫英不会因为对方的强大而退缩。
这既让汪文言感到兴奋振作,又让他也有些担心。
兴奋的是有这样一个胸怀远大不畏艰险的东家,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担心的是对方过于桀骜强硬,有可能会遭遇许多明枪暗箭的打压,这对还需要积累实力的冯紫英来说有些不划算。
“耀青,此事就拜托你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该怎么做怎么做,嗯,不过在没有任何确定性的结果之前,我希望这个情况仅限于你我三人知晓。”
冯紫英看了一眼二人,二人都是一凛,点头遵命。
“另外此事过后,文言那边不必说,按照我们原来商议的推进即可,耀青这边,你把你现在手里掌握的东西梳理一番,给我一份书面的东西,我想了解得更为详尽细致一些,嗯,包括所有方面,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冯紫英看着吴耀青,吴耀青眼中闪过一抹喜悦,用力点点头:“耀青明白。”
汪文言都看出来了冯紫英对吴耀青手中掌握的东西有着莫大的兴趣,远胜于之前。
这是好事。
随着林如海的逝去,陶国禄根本不可能接受也不会接受林如海原有的一切,更别说他也不是巡盐御史,还没资格接受这些东西。
整个林如海遗留下来的各种资源人员都会迅速分崩离析,而冯紫英不可能全部接收下来,他只能选择自己所需要的尽可能的吞下来,并消化转为属于自己的东西。
冯紫英也意识到自己原来小觑了吴耀青手里掌握的这一块东西。
从现在来看,自己所涉及的事务是和吴耀青这一块东西交织不多,但是一旦自己不在中书科了,不从事开海事务了,甚至下了地方,涉及更为宽泛的领域,吴耀青手里的东西恐怕就会逐渐显现出更大的价值和意义了。
所以从现在开始抓起来并加以强化和巩固,正当其时,扬州乃至南直隶,永远都是大周的精华地区,无论自己在京师还是在其他地方,这一块保持着足够的影响力和消息灵通,都绝对必要。
就在冯紫英忙于处理林如海逝去留下的公务这一块的同时,贾琏也是忙着处理林如海私产这一块,而宝钗、探春她们的到来也让原本倍感孤单凄凉的黛玉终于有了更多的闺蜜们作伴,心情也变得略微好一些了。
应该说宝钗和探春的到来是最有益的。
宝钗沉静大气,对这等日常事务也更为熟悉了解,能够帮着黛玉分担一些琐碎事务,甚至帮她做一些建议和选择。
而探春无疑是和黛玉关系最密切的,甚至超过湘云,而她的宽解和知心也让黛玉精神上得到很大的放松,内心的压抑和包袱也得到了释放。
而多了几个姐妹,湘云也可以轻松许多,而这一场特殊事件也让远离大家庭之外的几个女孩子的关系迅速拉近了不少,甚至有了某种特殊的亲近感。
远远地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黛玉,冯紫英负手悄无声息的出来了。
陪着冯紫英出来的是宝钗、迎春、湘云和探春惜春几个女孩子。
“几位妹妹,这几日里辛苦你们了,林妹妹身子骨弱,又遇上了这么大一桩事儿,若是没有你们替她纾解宽慰,只怕她难得撑过去,……”冯紫英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特别是云妹妹,这几个月里全靠你了。”
“冯大哥言重了,林姐姐遇上这种事情,小妹在想我们姊妹几个恐怕都是感同身受,便是寻常人也该施以援手,更别说我们还有这层不一样的关系,……”几个姑娘都纷纷回礼,并附和史湘云的话。
史湘云更是一脸豪迈,“林姐姐已经很坚强了,比起以往好了许多了,倒是冯大哥和琏二哥这来回奔波才辛苦了。”
冯紫英忍不住在心里给史湘云竖了一个大拇指。
短短几个月,史湘云成熟了许多,本身就性格豪迈,现在却多了几分沉稳,眉目间原本天真烂漫的那份气息似乎因为成熟嬗变成了一种独有的馥郁芬芳,冯紫英心里都忍不住有些悸动。
放眼望去,几个凝聚了凡间菁华气息的女子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冯紫英都有些恍惚。
宝钗的温婉大气,迎春的玉润亲和,湘云的豪迈烂漫,探春的英姿顾盼,哪怕是最小的惜春,也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清泠孤芳的容颜。
宝钗和探春同样被史湘云这番话给震动不小,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湘云身上。
以前都只觉得湘云天真烂漫豪爽,却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间不见,湘云竟然有了这样的见识和谈吐,难不成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
湘云陪着黛玉这几个月,连带着自己也有了这样一番际遇经历而成长了许多?
冯紫英浅浅一笑,目光落在湘云身上,“云妹妹这话也有道理,但是诸位妹妹的这份亲情我相信林妹妹毕生难忘,……”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七节 后续事宜
“紫英,这是各家来吊唁林姑父时的礼单,我让人整理出来了,你过目一下。”满脸疲惫的贾琏把一叠纸拿了过来,“我看林妹妹也没有多少心思过问这些,妙玉姑娘也是只顾吃素念佛,这东西……”
“琏二哥,辛苦你了。”冯紫英没看,现在也不合适看这些,论理也该是黛玉看。
另外还要处理林如海的两个侍妾的问题,因为年龄都还不算很大,而且又无子嗣,冯紫英的意见也还是送一份合适的礼物,打发回去,也可以让人家自行安排下半生,黛玉也同意了冯紫英的意见。
“嗯,也差不多了,紫英,这天气也越来越热,我看后日出发去苏州差不多,你就不必去了,毕竟你公务在身还要处理,几位妹妹我觉得也不必去了,我陪着林妹妹扶灵回苏州安葬之后,也尽早回扬州。”
林如海三世单传,所以只剩下一些隔得很远的亲戚,回苏州也就是一个安葬事宜。
这边在林如海过世之后就已经安排人去那边将墓地墓碑等早已经布置妥当,所以贾琏和黛玉过去也不会逗留太久,若是一大档子人过去也不合适。
“嗯,也行,我就让玉钏儿和紫鹃陪着黛玉和妙玉她们两姊妹回苏州吧。”冯紫英点点头。
这几日大家都累得够呛,一场丧事吊唁活动办下来,还真的不简单。
也多亏有一个像贾琏这样的至亲和熟手来挑头,像汪文言和吴耀青这些人又不合适出面,冯紫英又没有这方面经验,所以全靠贾琏扛着,才算是把这些事情处理利索。
“另外就是扬州和苏州这边林家的宅子铺子和田地的处置,苏州那边留了一二十亩田地和一处老宅,主要是便于日后返乡省亲祭祖以及维护林家祠堂所用,扬州这边就全数处置了,这也是林姑父的意见,……”
贾琏一边清理着,一边报着数,“总计林林总总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目前算下来,变现到手和林姑父留下的现银大概在三十八万两左右,另外这一次吊唁中,陆陆续续收到的礼金,出来一些无法暂时无法估算的礼物外,金银折计在七万余两左右,所以现在林家拥有现银大概在四十五万两上下,嗯,除开借给府里的十五万两,尚余三十万两,另外还有部分林姑父要求留下来的老物古物物件儿,嗯,主要是留给妙玉和黛玉两位妹妹的,……”
这是在给冯紫英这个未来女婿报账了,冯紫英本来没多少心思听,但却不好不听。
但以前不太清楚,这一回却是一个真实的数据摆在了面前。
四十五万两,什么概念?
按照目前的物价水平,一两银子冯紫英自己测算了一下,购买力大概相当于自己穿越时的八百元到一千二百元人民币之间。
这和《红楼梦》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时提到的京郊庄户人家收入花销在二十两银子接近,但是和贾府寻常丫鬟五百钱到一两银子月例相比,似乎又显得略低了一些。
但考虑到这等丫鬟都是和贾府具有人生依附关系,并管吃管穿管住,而且在荣宁二府中当丫鬟具有相当社会地位的情形下,也能勉强接受。
所以按照一两银子一千元计,这四十五万两银子相当于四亿五千万人民币,一个葬礼收到的礼金在七千万左右。
这符合这个时代一个包括朝廷官员主流认可的肥缺位置价值,毕竟林如海在这个位置上干了整整七年了。
再联想到一个顶级盐商的家资在两三百万两左右,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个时代富豪榜上人物大概就是相当于二三十亿人民币,也差不多,毕竟这还是一个农业社会,无法和工业时代,更别说信息时代相比了。
“按照林姑父的意思,若是这妙玉姑娘愿意与黛玉妹妹一并嫁入你冯府,自不必说,若是其人坚决不肯,他说也和你商量过,不必过于勉强,便从这二十三万两银子中留下十二万两作为其陪嫁,委托紫英替她物色一个合适的人家,另外一些老物古物也尽量满足其要求,……,拿出三万两作为两位姨娘返家安顿的陪嫁,……”
林如海也算是对妙玉安排得仁至义尽了,一个庶出女陪嫁几乎要赶上嫡出女了,这在其他家是不可想象的,大概也是因为林如海觉得亏欠了妙玉母女的缘故。
这一点在林如海给冯紫英信中也提到了,只是没有给贾琏信中那么详尽。
在林如海看来,一些单纯的银子已经不足以打动冯紫英这样的人物了,林如海给冯紫英心中更多地还是他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一些人脉资源和消息需要交代给冯紫英,以便于日后可以用上。
“嗯,琏二哥,就按林叔父生前安排的办吧,你也询问过两位姨娘,她们的态度……?”
“先前还是有些不愿意的,不过我和他们阐明了原委,也提到了林姑爷的安排,大概她们也考虑到林妹妹先要守孝,可能会住在京师城府里边,守孝期满后要嫁入你家之后的情形,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安排,她们打算和我们一起去苏州之后,便不再回来了。”贾琏安排十分妥帖。
“那便妥了。”冯紫英也松了一口气。
这等涉及家庭的琐碎事务,贾琏处理是最为得心应手的,而且他的身份也是最合适的,说什么都理直气壮,换了是自己,若是起了设么纷争,就有些尴尬了。
“也不尽然。”贾琏神秘的笑了笑,“那妙玉姑娘如何安排,还得要紫英你自个儿去谈一谈,她性子有些古怪,也不愿意理睬我,所以这事儿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你自己去处理了。”
冯紫英回到扬州之后虽然见过妙玉几面,但是却是没有时间精力来和这丫头交涉,但听黛玉和湘云说,妙玉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淡孤僻,还是愿意和她接触的,但你要说能达到像贾府里边其他姐妹那样融洽当然不现实,或许这还需要一段时间来。
“唔,我知道了。”冯紫英有些头疼,但是却知道这事儿回避不了。
林如海之前就和他谈起过,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性子执拗古怪却又感觉自家亏欠的庶出女儿,林如海也没有太多办法,只能委屈冯紫英来多关照了。
“还有就是这剩下的财货和账目,紫英,林妹妹那性子,我估摸着这暂时还是拿不起来这一摊子的,便是那妙玉姑娘也好像是从未接触过这等事情的,你恐怕得先接手摸着,……”
贾琏看了一眼冯紫英。
几十万两财货,除开十五万借给贾府的,剩下也还有三十万两金银,再加上大量的其他财货古物字画饰件,这都需要一个精细的人来管着,轻忽不得。
而且也还不适合让汪文言这种外人来,连他也都不适合,可冯紫英现在又还没成家,真还是一件麻烦事儿。
冯紫英也在考虑这事儿。
段喜贵现在忙于海通银庄的筹备了,已经没有精力来过问这些了,早知道把金钏儿带着了。
但金钏儿一介丫鬟,若是协助掌家娘子来管着,勉强说得过去,但单独掌管,显然也不可能。
“那二哥觉得我先让宝妹妹帮忙理着,请三妹妹帮忙协助,你觉得如何?”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
“薛家妹妹和三妹妹?”贾琏微微一诧,但转念一想,好像这冯紫英身边还真没合适的其他人了,迎春和湘云都不是那等管事性子,宝钗和探春做事精细,虽说年龄还小,但是亲戚身份摆在那里,加上有冯紫英这个女婿镇场面,倒也说得过去。
“嗯,二哥你觉得呢?”
“我看可以,薛家妹妹做事沉稳,原来在薛家也是做主的人物,三妹妹做事干净利索,让她来协助薛家妹妹正合适。”
贾琏越想越觉得合适,微微笑着给冯紫英竖了一个大拇指。
“紫英,还是你主意多,也幸亏薛家妹妹和三妹妹她们来了,这样也好,让二妹妹、史家妹妹和四妹妹多陪陪林妹妹,薛家妹妹和三妹妹就多操心林家这边留下的这些财货处置记账,另外像林家现在的一些仆僮家人如何处置打发,该留的留,该走的走,也要有一个方略了,……”
剩余下来的杂活儿还不少,尤其是这等混乱之时,最容易为府里边儿那些个刁滑仆僮家人所乘,趁火打劫卷着财货一跑了之,便是日后抓回来,那财物也早就化为泡影。
所以越是这等时候,越是需要一个精细人来执掌。
只是宝钗和探春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子,身份略有关碍,不过通过林府现有婆子和莺儿、侍书两个得力丫鬟,还有冯紫英坐镇和贾琏相助,倒也勉强支应得过来。
“啊?!”宝钗和探春被冯紫英和贾琏请到静室里坐下,听闻冯紫英说出来意时,都被震蒙了,忍不住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八节 宝钗VS探春,竞合
宝钗很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时候让自己和探丫头来负责整个林家事务的清理处置,这涉及到整个林家财政状况和对所有资产人员的处理,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宝钗是持过家的,虽然薛家现在日益没落,但是自己兄长的不争气,母亲身体欠佳,都使得她时不时的要代替母亲处理很多薛家营生中的事务,而林家的情形虽然和薛家的营生有所不同,但是现在林家是处于特殊时期,一样相当繁复琐碎,甚至还更为敏感。
她也不知道檀郎和琏二哥是怎么考虑的。
虽然檀郎从未提及过他和琏二哥的关系,但是聪慧如她自然感觉得到冯紫英和贾琏之间的关系密切程度远远超过冯紫英和贾家其他任何人,无论是宝玉还是贾环乃至自己姨父,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关系怎么就如此亲近了。
但毫无疑问琏二哥现在算是檀郎最信任的人之一,她可不认为在自己檀郎和琏二哥之间的关系上,檀郎还能居于从属关系。
虽说她此番前来也是抱着想要和林黛玉处好未来的“妯娌”关系,但是这种看起来是帮忙,但明显是越俎代庖的行径,会让林黛玉怎么想?
没准儿一个真正帮忙却会收获不满和嫌隙了。
探春却没有想那么多。
她和黛玉之间的关系更亲近,而且她也很清楚林姐姐对这等日常家务是没有多少兴趣的,便是姊妹间谈论也从未见她提起过这等事情。
但对于探春来说,这却是一个难得的掌家学习机会,尤其是林家这一番动荡之后,要牵扯的东西很多,可以很好的熟悉学习一番。
看着宝钗皱眉思考的神色和探春跃跃欲试的兴奋表情,冯紫英心中也好笑,宝钗要比探春大两岁,经历事情更多,考虑更周全,而探春此番还是初生牛犊,正希望有机会能锻炼自己,自然兴奋。
“宝妹妹可是有什么觉得不妥的地方?”冯紫英靠在椅中,显得很自然,“林妹妹那边我已经和她说了,她也很高兴,嗯,林姑父既然把林家的事情托付给琏二哥和我,我想我们俩也还是能这份处置权的,……”
“那妙玉姐姐那边琏二哥和冯大哥可曾问过?”宝钗微微蹙眉,轻声问道。
“妙玉姑娘那边?”冯紫英没想到薛宝钗还能考虑如此细致,点点头,“看来是小兄唐突了,嗯,不过小兄想问题不大,既然宝妹妹担心这个,下来我便去和妙玉姑娘说一声。”
“若是二位林姐姐都没有什么异议,小妹也没什么,不过小妹和三妹妹都没什么经验,恐怕许多事情还要请琏二哥和冯大哥多提点指导,莫要因为小妹和三妹妹的疏忽失误耽误了事情。”
宝钗滴水不漏的风格让贾琏忍不住点头赞许,而冯紫英更是笑容中带着夸赞,看在宝钗眼中也不禁绯红扑颊。
倒是探春相当自信,“姐姐你也莫要自谦,我们都是知晓你原来在家里管过你家营生的,薛大哥不太管事,姨妈却又身体不好,许多时候都是姐姐你在做主才是,现在你家里营生蒸蒸日上,全赖姐姐你的功劳才是,琏二哥和冯大哥怕也是想到这一点才会让你来,至于小妹么,嘻嘻,不过是跟附骥尾,学一番经验罢了。”
“哟,难得看到三妹妹如此谦虚,这可不像我心目中自信的三妹妹啊。”冯紫英心情不错,打趣着探春,“宝妹妹经验多了一些,不过愚兄相信三妹妹也不会逊色多少,只消稍微熟悉一下,定能够游刃有余。”
冯紫英的话让探春心里也是注入一抹清甜,宝姐姐虽然在薛家那边管过营生,但是也不过是多些经历罢了,探春很自信,若是给自己机会,自己一样不会做得比任何人差。
“冯大哥,你这话小妹可记下了,小妹要跟着宝姐姐好好学一学。”探春虽然也有几分娇羞之意,但是眉目间的英朗豪气却是更逗冯紫英喜欢,嘟着嘴道:“若是不懂的,我们也肯定是要来叨扰您和琏二哥的,这本来就该是您的家事儿了,您到时候可别不耐烦。”
待到贾琏把总账目簿册带来,又把已经基本确定要留在林家手老屋宅子和管理田产的几个老仆婆子领来介绍给薛宝钗和贾探春之后,冯紫英也亲自坐镇替她们镇场子,叮嘱了一番,这才算是把这交接勉强应付过来。
看着宝钗和探春带着莺儿和侍书立马就要进入工作状态,冯紫英也有些欣慰,不过此时他还真的有了一些其他想法。
“宝妹妹,三妹妹,这些账簿你们可以下来再看,反正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琏二哥后日变要陪着林妹妹扶灵去苏州,估计来来回回还要一个月左右,所以这段时间里,林家这所有事务都要劳烦两位妹妹了,因为这林家的上下还有不少遗留事务,须得要在这段时间处理好,所以我想先和二位妹妹说一说。”
宝钗和探春一听,立即就明白过来,这是要交待工作了,而且多半还是一些带有考较性质的工作,这也让两女都有点儿忐忑,莫非这是要考察未来持家的能力么?
虽然不能说二女想多了,但是冯紫英还真有点儿这方面的意思。
未来他的精力肯定是放在朝廷大事上,但是家里的营生肯定就要交给自己的屋里人来掌管。
冯家虽然实际上是都是三房掌管,但是名义上大房和二房也都各有自己的一些财产营生,未来若是宝钗和黛玉嫁过来,肯定也是要和沈氏的长房分开来的。
这意味着未来自己虽然是三个女人的丈夫,但是三房却都要各自开枝散叶,同时家产也都要个自己算清楚帐,因为涉及到各自的香火延续和家产传承,那么各家负责掌家的娘子能力就凸显出来了。
便是自家不行,起码你也有那么一两个能扛得起这副担子妾可靠的媵妾来帮助自己,以免日后影响到家庭的生计。
在未来,这便是三个家庭的比拼,同一个丈夫,无论是在博得丈夫欢心宠爱和信任上,还是经营管理一家营生生活,抑或对外塑造和保持家庭形象展示等等诸多方面,都一样需要面对这样一个竞争比较。
这个比较甚至会非常直观而激烈,而裁判就是公公婆婆和丈夫,以及整个家族周围的亲朋故友乃至丈夫的同僚同学和朋友。
这一点或许探春尚未意识到,毕竟她的年龄限制和对自己未来的规划还有些模糊,但是宝钗却早就想到了。
“这里有一份新式算术数字和计算方法,嗯,阿拉伯数字,另外这也有一份简易的新式记账法教材,你们可以一边熟悉了解林家的这些情况,一边有空闲时也学一学,……”
冯紫英把从段喜贵那里要来的两份学习教材交给宝钗和探春,在二女惊讶的目光中,冯紫英不慌不忙地道:“或许你们可能都听说过或者接触过,不过估计要达到熟练使用,你们还得要花些精力,但你们还有的是时间,这些东西熟悉了,对于你们日后掌家持家都会有莫大好处,可以说下边人想要蒙你们骗你们,从中贪占银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虽然内心有无数疑问,但宝钗和探春都没有说话,要问也要等到单独和冯大哥在一起的时候来问。
“除了要尽快学会并熟悉这些外,对了,莺儿和侍书也可以学习,以后她们也能更好的当好你们助手,愚兄另外还打算替你们布置一个任务,嗯,算是一个要求吧,看见二位妹妹对这些方面有什么想法和建议,……”冯紫英嘴角笑容更盛。
宝钗和探春几乎都是面带娇嗔,还是探春更爽直:“冯大哥,我们可是来帮忙的,虽说是为林姐姐,但是您这个态度,可是把小妹和宝姐姐当成免费丫鬟来用了啊。”
“难道三妹妹是怕自己做不下来么?这可不像我心目中的三妹妹。”冯紫英眨眨眼睛。
探春气恼红了脸,忍不住想要叉腰发作,但是又觉得不够淑女,尤其是旁边宝钗还能稳得住,轻哼了一声,“冯大哥既然这般说,小妹还有什么说的?只要小妹做得到,自然不会让冯大哥失望!”
知道探春好胜心强,冯紫英当然要用激将法,探春一样知道自己性子,但是却不能忍受,只能乖乖入彀,尤其是在对手是宝钗时,她就更不能示弱了。
“其实并没有多么复杂,就是把林叔父留下来这些东西清理清楚之后,分门别类的列出来,嗯,比如金银,珠宝饰物,骨董,老物件,房宅,铺面,还有田土,琏二哥基本上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但愚兄想这些东西日后该怎么来留着,都捏在手上也不能生息,那么怎样来配置,才能让这些金银财货利益最大化呢?”冯紫英看着宝钗和探春,发出考题。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九节 灌输,培养
宝钗吃了一惊,冯紫英开出的这道考题可有些超格了,甚至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这可不是简单的一道题,也不是一桩简单的营生,而是涉及到一个家族日后生计所需要考虑的综合性统筹方略了。
宝钗虽然在薛家也曾经掌过家,但是基本上都是既有的营生来做一个督促检查,或者一些事务性的安排,还从未接触过这样庞大的生计问题。
探春就更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本以为是对林姐姐家中的这些资产分类梳理和统计,嗯,顶多需要一些不好估算的田产地产和铺子宅子乃至老物等进行一个评估,然后对需要处理的资产再进行处置,没想到冯大哥居然提出要对这些财货进行重新配置和营生规划,这就超出了了她的见识了。
“冯大哥,您说的这个恐怕我和三妹妹都有些难以胜任。”薛宝钗不是那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看了一眼一样茫然的探春,摇了摇头,沉静地道:“林妹妹家中的这些本身也不宜外人多知晓,我们便是帮忙整理都有些逾越了,若是还要帮忙处置,甚至还要为这些产业做规划,恐怕就更不合适了,而且我们也没有这个能耐。”
旁边的探春也点头赞同宝钗的观点,人贵有自知之明。
冯紫英很欣赏宝钗这种进退从容的气度,不愧是能执掌薛家的,未来也应该是一个能够帮自己很好担负起担子的合适人选。
“二位妹妹的担心我知晓,所以我会给你们一些介绍和建议,嗯,另外你们最后做出的一些规划建议,我也会做最后评判,所以这一点二位妹妹就无须担心了。”冯紫英很潇洒地摆摆手,“至于林妹妹家中的这些产业,那倒没关系,具体数字也就你们几人知晓,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能让二位妹妹能实质性的接触这些东西。”
见冯紫英说得这般轻松惬意,宝钗倒是不好在峻拒,更何况她何尝不知道紫英的一些意图,只是让探春也加入进来,让她觉得有些怪怪的。
倒是探春听得这么一说,又兴奋起来,“既然冯大哥你都说了没关系,那小妹倒是愿意一试。”
冯紫英便把林家的整个产业资产做了简单介绍,然后又提到了当下自己来江南所要做的几项事情,比如海通银庄募股,比如开海债券的售卖,也对这两项新生事物的未来前景做了一个介绍。
“愚兄的意思是,二位妹妹先可以把这些林家的产业资产做清理处置,然后再来考虑如何来把这些金银财货来进行配置,比如有无购置田产和铺子的必要,如果要购置,是在南直隶这边还是北直隶那边,是在扬州、苏州甚至杭州,还是在京师城购置?又比如是否可以入股海通银庄,或者购买开海债券,甚至是否可以投资某项营生,就像京师大观楼戏园子这种,又或者如入股某家海商,甚至投资造船的船行和海贸所关联的制茶、丝绸行业,……”
见薛宝钗和贾探春都为之怦然心动。
很显然这两位“事业型”的女孩子都被自己的这番话给打动了。
林妹妹家这份资产肯定是相当丰厚的,冯大哥这是有意要培养或者锻炼自家能否胜任日后掌家的本事,而且这一来就提出了各种可能,大大拓宽了二女的思维眼界。
“可是冯大哥,你说的开海债券和海通钱庄,刚才你介绍太简单了,我们还不清楚这两项营生的具体经营状况和盈利方式以及存在的风险,……”
敏探春兴奋得俏靥绯红,抢先就发问了。
“还有你所提到的造船和海贸涉及的制茶、丝绸等行业,我们也不清楚现在状况,比如在福建和浙江,这些行业肯定也有不同,再比如在南直这边比如金陵买田的价格,以及每年产出花费,我们都一无所知,……”
这丫头果然是个憋不住的,利索爽快,和宝钗沉静的性子倒是相得益彰。
“妹妹所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可以让人整理一份相关的这些资料,比如扬州这边上等水田的价格,亩产粮食和最近三年粮价,以及田赋地租,再比如扬州或者金陵苏州不同街面铺子价格和租金,又或者现在茶山价格和茶叶价格等等,当然有些东西只能是一个大略的,具体的可能要你们自个儿去估算,嗯,海通银庄和开海债券这些风险和盈利可能性,我也只能给一个大概,要你们自己评判,毕竟这是新生事物,愚兄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听得冯紫英形容得通俗贴切,宝钗和探春都是噗嗤一笑。
二女这展颜一笑,如春风乍来,芬芳初吐,让人心神俱醉。
和冯紫英接触日多,就自然而然会受到冯紫英的许多影响。
像冯紫英嘴里冒出来的许多词儿,先前大家都不太明白,像资料,债券,风险,产业,资产,资本,利益,等等,很多乍一听都是似懂非懂,好像明白那个意思,却又觉得是个生造的新词儿。
有时候冯紫英会解释一下,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和其他词语混用,但是在特定语境下,大家也就自然而然的能明白这些词儿的大概意思了,甚至还会觉得更加贴切和准确。
这种情形发生在冯紫英身边的许多人身上,尤其是他的那些个同学和同僚,也包括像汪文言、贾琏乃至瑞祥、宝祥这样最亲近的人身上。
越是来往密切的,受到的影响就越大。
冯紫英甚至还有意无意的将这些词语用在发表于《内参》的文章上,时不时的以注释的方式进行解读,这也引领朝中不少文臣的不满。
但是这《内参》本来就是免费赠送,愿读就读,不读滚蛋,甚至到后来还得要求着,所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盖因这已经成为朝中臣子们一种身份象征,同时也是朝务中最容易受到引导的风向,若是不了解最新的形势,你甚至就跟不上朝务讨论的节奏。
“怎么样,愚兄解释得够清楚了吧?也没有为难二位妹妹吧?”冯紫英努力地平抑了一下自己的心境,让自己不至于沉迷其中,还是太年轻,经不起这般诱惑啊。
“冯大哥,为难没为难,只有您自己心里清楚了,小妹和三妹妹倒是觉得您有点儿在推卸责任,让小妹和三妹妹承担了本该是您和琏二哥承担的活儿,而且还是免费的,没有任何奖励和酬谢,如果出了差错,还得要承担责任,您说这样公平么?”宝钗也难得的俏皮一回。
“哟,宝妹妹这是要索要酬谢么?”冯紫英很喜欢和宝钗探春斗斗嘴,逗逗乐,“那不知道宝妹妹和三妹妹有什么要求呢,只要是愚兄能满足的,无不从命。”
“酬谢什么的,小妹和三妹妹都还没想好,但是这句话我们可是记下了。”宝钗美目流盼,歪头在探春耳边小声耳语了两句,“日后小妹和三妹提出来时,冯大哥莫要耍赖不认就好。”
“宝妹妹就这么低看愚兄的口碑和信誉?”冯紫英哑然失笑。
也不知道这两个丫头在商议什么,但从宝钗两三句话就让探春有些娇羞和期盼的模样,估计怕是和探春有关,但他此时自然不好深问。
宝钗和探春相顾而笑,却不言语。
”好吧,愚兄让人去准备一些你们需要的资料,具体如何运作,愚兄到时候可是要看结果的,看看二位妹妹的成果谁更能让愚兄满意了。”冯紫英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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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豫兄,如我们所愿,南京都察院那边很配合吧?”看见练国事脸上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交涉结果不错。
“嗯,紫英,你算是把南京都察院这帮人心思揣摩透了,先前他们还有些不愿意,但是在看到我们突破越来越大,而这些盐商态度越来越软时,他们就坐不住了,我还以为他们能坚持多久呢,……”
“君豫兄,将心比己,我们没关系,反正我们不靠这个,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儿,谁也抢不走,但是对他们来说,却不一样,功劳都被龙禁尉抢了,甚至引来京师那边都察院来人,那他们南京都察院就没戏了,……”冯紫英笑着摇头。
练国事感慨良多,冯紫英算无遗策,尤其是对这些朝中臣僚心思更是了如指掌,这种触动甚至比冯紫英其他方面表现出来的本事更让练国事叹服。
若说有人生而知之,练国事觉得恐怕就是冯紫英了。
你说这等朝中政务谙熟,那也罢了,兴许人家就是在边地上接触太多;你说对朝中政局大势高瞻远瞩,也能接受,毕竟武勋出身,军务精通也好像有可能;你说目光独到,别出心裁,对革新颇多领悟,也能勉强接受,有些人天生就与众不同。
但是唯独这为人处世人情世故,冯紫英也能如此点拨运用存乎一心的精妙高超,就让练国事太难以接受了。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十节 志同道合,结党
冯紫英很欣赏练国事的做事风格。
论理对方是状元出身,而且担任翰林院修撰也比自己更早,在书院中也算是自己师兄,但是一旦明确了主次,对方却能很好地踏实执行既定方略,便是有一些不太理解和不同意见,也会先不折不扣的做事,这尤为难得。
这个世界不缺能力突出的人,更不缺聪明睿智的人,但唯独缺态度正确而又能审时度势的人。
在冯紫英看来,练国事论文才不及韩敬,论敏锐不及许獬,论武略不及杨嗣昌,论坚执不如方有度,论宽和不如许其勋,很多时候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平庸,但是这些特质综合起来,练国事却会成为其中最不突出,但是最为可靠可信的执行者。
可以说冯紫英在这些同学中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能够真正作为自己志同道合的“同志”,他从未奢望能够一下子就找到几个能够和自己的三观统一的“同志”,那显然不现实,但他希望通过不断的接触和筛选,找到能够接受自己观点想法的“同志”,当然这肯定需要一个过程。
其他不好说,但是从性格特质上来说,练国事无疑是目前最值得拉入自己囊中,成为自己阵营中一员的对象。
“君豫,你觉得这些盐商像不像是朝廷在养猪呢?”冯紫英突兀地一句话让练国事有些发懵。
“嗯?”
“你瞧,这些盐商本身并无什么本事,或者他们要做的就是讨好上官,然后凭借着这种独占权从中牟取暴利,朝廷也有意放任这种情形,而这些盐商为了牟取更高的利润,便愿意铤而走险,通过各种手段来获利,而当到了一定时间,当朝廷需要或者反响强烈时,便可以寻个理由,如我们所做的这些一样,……,一纸查封,几家倾覆,数百万家产充公,难道不像是过年时候杀年猪么?”
直白而刻薄的话语让练国事瞠目结舌,好一阵后练国事才摇头反驳:“虽说这些盐商依靠朝廷独占政策赚钱,但是若是他们去做那些作奸犯科的勾当,又如何能让朝廷寻到理由对其动手?”
“君豫兄,我们都清楚,当下这些盐商又有哪一家敢说他没做过这些违反朝廷规制的勾当?当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做同样事情捞取更大的利益而不被查处时,你觉得又有谁能忍得住?甚至你不加入进来,可能才会被这些人排斥,……”
对于冯紫英所言,练国事无言以对,但他还是感觉到今日冯紫英和自己说这些似乎有一些不一样的意味。
“紫英,你想说什么?”练国事看着冯紫英。
“没什么,君豫,你没觉得大周才立国不到百年,但是确有一些举步维艰甚至维系不下去的感觉么?”冯紫英捧起茶杯,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
“北地边患比起前明时有增无减,辽东的心腹之患越演越烈,倭人危害未减,西南更添祸患,可朝廷呢?赋税不济已经到了危若累卵的境地,增设一个矿监杯水车薪不说,还引得民怨沸腾,地方土地兼并,隐匿百姓人口,水利失修,稍有水旱灾害,便会引来大规模流民,银钱短缺,……”
“军中吃空额成风,士气低落,良莠不齐,想要裁汰却又阻力巨大,……,眼见得西夷人在武器、战法上都不断推陈出新,可我们呢?墨守成规,不思进取,……”
“看看南北差异,江南谋个温饱尚且困难,我们北地呢?陕西、陕西和北直天灾不断,流民蜂拥,白莲教趁机作祟,但我们居然找不出治本之法来解决,君豫兄,你我难道还能睡得安枕么?……”
“再看看我们这些地方上的官员,有几个是一心忠君为民,替朝廷分忧的?不是尸位素餐,便是中饱私囊,要不就是邀功媚上,……”
练国事被冯紫英这一阵话说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打断对方:“紫英,我承认朝廷民间的确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你我不就是为了解决这等困局而努力么?你提出的开海之举不已经取得了很大效果么?此番下江南,不也算是为朝廷谋得一番喘息之机么?对辽东的方略只要能如期推动,建州女真带来的威胁未必不能减轻和消除,……”
“君豫,我承认,开海之略推行开来,能缓解一时之急,辽东战略若是能顺利,或许几年后能有一些效果,但是这都是建立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而且还得要从皇上到内阁再到六部和下边地方官府都要齐心协力,眼下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会如此顺利同意开海之略,……”
“其实你我都清楚,单单是北地,对这开海之略的抨击声音就不小,而地方上的态度,你在扬州这段时间怕也应该感受到了,扬州府和江都县这些官员们,若是不为个人利益,有几个愿意和你打交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阳奉阴违暗中使坏者更甚,……”
冯紫英这番话让练国事内心的愤懑更甚,甚至对冯紫英都有了几分怨气,“紫英,依你之见,这大周便是该亡国了不成?”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冯紫英老老实实摇摇头,“也许一两桩事情撞在一起,朝廷还能应对,但若是几般不利都遇到一起了,君豫,你觉得呢?比如边患和水旱灾害遇上一起,流民被白莲教蛊惑裹挟,再遇上那么几个贪官污吏望风而逃,会不会酿成什么不可收拾的大祸呢?”
这一番设想更是让练国事毛骨悚然。
这太有可能了。
辽东建州女真逼迫之势愈烈,万一在北直遭遇旱灾百姓无处就食,白莲教趁机作乱,再遇上一两个胆小无能的官员遇此情况束手无策,女真和察哈尔人趁机联手犯边,没准儿就真的会成就一场不可收拾的乱世。
“那紫英,你觉得当下朝廷面对这等局面,难道就无解了么?”练国事沉声问道:“你今日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为兄应当怎么来解决这等危局么?”
“有无解,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有无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我都应当竭力而为。”冯紫英摇摇头,“但君豫兄要问该如何解此等危局,我却心中无数,方方面面点点滴滴,放眼一看,哪里都是破绽问题,哪里都需要解决,官员贪渎无能,该都察院和吏部来,边患愈重,那该兵部和都督府来,钱银不足,那该户部来,匪患丛生,那该刑部和地方都司来,问题是我们如何能让这些官员都能真正把正事儿做起来呢?”
练国事带着一肚子苦恼和疑问回去了,冯紫英没有给他答案,但是却给他指了方向。
这不是哪一个人,甚至不是哪几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哪怕是内阁一帮人或者皇帝都难以实现的。
这需要一个庞大的群体,而且是见解观点想法意图一致的,简而言之志同道合者,认可这样一个或一些想法,愿以此为此而努力奋斗的群体,才有可能实现这样的目标。
给练国事这样一个念想,比直截了当告诉他答案更好,这有助于他认真思考这一切,让他自己得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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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白色的长裙外罩一条浅棕色的褙子,丝萝把一头乌黑秀发简单的一束,一股子清新素雅的气息扑面而来,面对冯紫英的目光,妙玉美眸看了一眼,便淡淡地让开。
“怎么,妙玉姑娘不打算和我谈一谈?”冯紫英哑然失笑,“无论结果如何,起码林叔父将你托付给我,我起码要尽到我的责任,但妙玉姑娘也无需顾虑担心什么,我相信我自己的信誉足以让人放心。”
妙玉略微迟疑了一下,臻首低垂,站定,“冯大人,妙玉自幼栖身佛门,对世间俗务知之甚少,虽然父亲有交代,但是妙玉思考良久,还是觉得并不适合我,若是可以,妙玉希望可以由妙玉自己来决定将来。”
冯紫英点点头,“当然可以,不过林叔父也曾有交代,你自己选择将来可以,但是却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能出家,这也是林叔父交代的。”
妙玉嘴角浮起一抹冷峭的笑意,“冯大人,加上我妹妹,你已定有两房妻室,而且不乏女子希望入你府中做你的妾室,你又何必盯着我这蒲柳之姿?”
“妙玉姑娘误会了,林叔父有交代,紫英应承了,便要做到,并非紫英想要贪图美色,嗯,紫英也不讳言喜欢美色,但是对妙玉姑娘,我却从无此念想,只求能替林叔父完成夙愿,让妙玉姑娘未来有一个美好圆满的结局,并无其他想法。”
冯紫英早没有了那般想法,便是现在妙玉真愿意嫁入冯府,他都要考虑一番,天涯何处无芳草,若是让其入府却引来后院不宁,那还真的得不偿失了,有那心思,便是花些努力把迎春纳入府中,难道不比妙玉强?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十一节 哲理
妙玉目光一凝,心里却越发鄙屑。
口是心非,不过对方好像又承认他自己喜欢美色,明明觊觎自己美色,却还不肯承认,还故作大度。
“冯大人,我是否出家父亲曾经和我说过,我虽然不太认同父亲的意见,但是我也答应了父亲不出家,但是我也可以栖居佛门如以往一般静修,至于说你受父亲之托要为我日后的生计打算,我想这就不必了,妙玉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栖身佛门无外乎就是粗茶淡饭,无需太多身外之物,……”
对于这个矫情无比的女子,冯紫英还真的觉得就像那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若非答应了林如海,而林如海又在信中也反复提及一定要照顾好妙玉,以弥补对她母女俩矿的亏欠,冯紫英真不想管这事儿。
至于母亲那边,冯紫英相信生米煮成熟饭了,到那时候,自己母亲也不可能再因为这等事情要废一桩姻缘了。
“妙玉姑娘,我看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可能还是有些分歧,不过这没什么,你下一步回了苏州之后,是否还要回京师呢?”
冯紫英也知道这个时候再和对方争执,对方只怕还会更加傲娇,徒增麻烦,所以也就索性任她去。
等到被现实毒打碰壁无数之后,她也就能感受到所谓方外生活佛门世界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纯洁无瑕,更非什么世外桃源了。
“妙玉打算扶灵回苏州之后,先在苏州驻留几日,还是要回京师和师父在一起静修。”迟疑了一下,妙玉还是说了自己将来的打算。
“那好,林叔父为妙玉姑娘留下了一笔丰厚的家资,也算是嫁妆,我暂时代为保管,另外受林叔父委托,也要为妙玉姑娘未来做一个打算,我知道妙玉姑娘对我有些成见,不过无关紧要,你要到京师最好,我这边在扬州事情处理完毕一样也要回京师,相信还会见面,我也会替妙玉姑娘有一个安排,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妙玉姑娘接受的前提下,若是妙玉姑娘不愿意,那我也不会勉强。”
冯紫英坦荡自然的态度还是让妙玉有些意动。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内心恚怨的情绪由何而来,是对父亲的责怨,还是对自己命运的不忿?亦或是对比自己妹妹的未来所产生的失落感?又或者是在了解了黛玉和她这些身畔姑娘们的生活和所处环境的一种说不出的淡淡艳羡嫉妒?
不,不,不是,妙玉下意识的就想否定,但这却瞒不过自己的本心。
便是像迎春和探春这样的庶出女子,一样能在贾府中享受着公侯小姐的生活,而自己却从小被寄养在寺庙中,甚至自己母亲也一样如此,有家不能归,而现在自己却还要以媵的身份陪嫁入冯府,而作为妹妹的黛玉却是正妻,这何其不公?
虽然明知道这是命,但是这种强烈的不忿和屈辱感,还是笼罩在她的心中,让她不甘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让她在面对这个将来自己无法摆脱的男人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愤恨和敌视的情绪。
但即便是如此,妙玉内心也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个青年谈吐风度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糟糕,面对自己的挑衅和敌意,仍然表现得很坦然大气。
“那便如此吧。”妙玉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外露,站起身来,端茶送客。
冯紫英微微一笑起身点头一礼,然后翩然离去。
妙玉放松下来,却陡然面对的是玉钏儿那张噘着嘴满脸不悦的脸颊。
虽然对冯紫英有很复杂的感觉,但是对玉钏儿妙玉却是发自真心的喜欢,这几个月的相处,已经让两人关系变得十分亲近,看到玉钏儿脸上的怒气甚至有些敌意,妙玉一时间也有些心慌意乱。
“玉钏儿,我……”
“姑娘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我家大爷是为谁着想,以姑娘的聪慧不会不清楚,怎么一片好心却成了驴肝肺了呢?”玉钏儿内心的不满溢于言表,“奴婢不明白大爷怎么就这么招您不待见了,林老爷托付给大爷的事儿,难道还错了么?纵然林老爷原来有些不对,但是他对姑娘的心意却是实打实的,大爷受他之托也一片赤诚,怎么却惹来姑娘这般冷嘲热讽了呢?”
妙玉无言以对。
“以前奴婢也没觉得姑娘和林姑娘还有云姑娘有什么,纵然不及林姑娘和云姑娘那么亲近,但是她们自小熟识,那也很正常,宝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她们来了之后对姑娘也很喜欢,可姑娘却始终不愿意和她们亲近,奴婢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玉钏儿坦率实诚的话让妙玉更是默然,她不想回答玉钏儿的问题,但是却又不忍伤了玉钏儿心,犹豫之后,才淡然道:“兴许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性子冷淡不喜和人亲近吧,所以我说我这个人适合在寺庙里修行,……”
“不是这样的,奴婢不信。”玉钏儿毫不客气地反驳:“姑娘其实也很喜欢林姑娘和云姑娘,但奴婢不明白姑娘却不愿意和她们走得太近,就像是有意要和她们保持这样的情形,宝姑娘、二姑娘她们来了之后亦是如此,奴婢也不知道姑娘在想什么,……”
“玉钏儿,她们都是一家人,我不是。”妙玉嘴角浮起一抹冷意,微微挑起,温润如玉的面颊却更见清冷。
“怎么不是一家人了?你和林姑娘是姊妹,你自己不把她们当成一家人,心里有了成见,自然就难以成为一家人。”玉钏儿嘟着嘴不以为然,“我记得我家大爷说过一句话,如果你不能公正的看待别人,那么可能就是你把他当作什么人,他就会成为什么人。”
这句充满哲理佛性的话语从玉钏儿这丫头嘴里说出来,让长期身处寺庙的妙玉也是一愣,“你家大爷说的?”
“是啊。”玉钏儿却没在意,在冯紫英身边久了,成日里也能听到许多稀奇古怪但是却又不乏道理的言语,几个丫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细细咀嚼良久,妙玉却不再言语,玉钏儿也不吭声,只是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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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这小子,回扬州之后也一样不管不顾了,我去和他说事儿,他也是轻描淡写地说几句,然后就说这都是该咱们的事儿,然后就放手不管了,……”贺逢圣看了一眼范景文,“你说他这是怎么了?”
范景文悠然一笑,“怎么了?这不也是咱们所期盼的么?如此难得的机会,对去了西疆前期又两度来江南的紫英来说却不算是什么了,他不也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么?他也希望咱们能从中多有些进益吧。”
贺逢圣沉吟了一阵,才缓缓启口:“梦章,紫英和你谈了?”
范景文默默点头,“谈了,嗯,谈了两次,你觉得呢?”
贺逢圣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走到门口,眺望着门外远处:“虽然他的许多想法未必和我的观点全数一致,但是我还是得承认,他说服了我,嗯,或者说我的很多问题他都给我了一个答案,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些答案是否正确,如他所说,那需要时间或者历史来验证。”
“君豫兄那么从容淡定的人,这段时间不也一样心神不宁?”范景文哂笑,“我知道紫英的这些想法从何而来,但是细细思之,许多却不无道理,如他所说,我们找不到其他更好出路的时候,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其实我们几个可能更容易被紫英说服,但是鹿友那里可未必。”贺逢圣摇摇头。
他是湖广人,练国事和范景文一个是河南人,一个是北直人,都是北人,和冯紫英在利害关系上都更趋一致,但是吴甡却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士人,要折服吴甡,那却不容易。
此时冯紫英却正和吴甡相对而坐,紫砂陶的杯具里微微摇了摇,冯紫英抿了一口,“鹿友,你觉得我是那种狭隘的以地域来划界确定利益的人么?”
吴甡手中捏着陶杯不语。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疾风知劲草,板荡见诚臣。”冯紫英显得很随意,“相交日久,我相信大家就能见识到各自最真实的一面,但起码很多事情摆在明面上,那却是做不得假的,开海之略,谁受惠得益最大,不言而喻,纵然有辽东边患所迫,但是客观上带来了什么,鹿友应该看得明白才是。”
“紫英,你和我说了许多,我也明白,那紫英我想问一句,当北地和江南的利益之争交于你手由你主宰时,你会怎么做呢?当朝廷利益和你们北地士人的利益出现冲突时,你又会站到哪一边呢?”吴甡抬起目光悠悠地问道。
冯紫英哑然失笑,这等后世都被反复论证千百次的话题也来问自己?
“鹿友,你这是粗暴地把局部与局部,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对立起来了,其实这种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你如果能仔细地研究,就会发现这是不可分割……,那么放到最后,我仍然可以明确回答你,局部服从整体,整体服务局部。”
太简单了。
戊字卷 第十二节 车轮滚滚
智商碾压的味道真的很不错,练国事被自己发问式说服法降服,吴甡被自己忽悠瘸了,方有度日益舔狗化,范景文和贺逢圣被自己软硬兼施,利害相逼,也心服口服,几个核心成员逐渐成型,妥了。
说服或者说游说拉拢行动并不复杂,冯紫英甚至十分坦然敞亮。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当前大周面临的困局是摆在明面上的,原因太多,若是分门别类地一一道来,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毫无疑问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朝廷出了问题了。
是典章制度,还是选人用人,是外部环境,亦或是天灾人祸,或者尽皆有之,对于练国事他们几个人来说,其实从考中进士之后他们也就已经在开始探索了。
每一个士子在越过了春闱那一关之后都会下意识地升华情感,有一种特定地家国天下使命感负于身,可以说这种使命感会随着在仕途奔行颠簸中慢慢沉淀或流失,这或许就是一个真正名臣和寻常官员的区别。
同样,在冯紫英看来,这也是这些士子三观形成的关键阶段,一旦越过了这个节点,现实的风雨和他们所经历的种种会洗涤浸润他们的精神气质,最终嬗变成为一个复杂的综合体。
冯紫英希望能够抢在这个阶段,把自己视为“政治正确”、“正能量”和“科学世界观”的东西灌输给他们,潜移默化,进而成为自己的“同志”。
练国事他们这几人就是他专门精选出来的。
事实上在回京师城之后要选谁来时,他就在琢磨了,虽然表面上是官应震起着决定权,但是冯紫英的推荐肯定是官应震考量重要依据。
练国事是冯紫英最倚重和欣赏的,当然义不容辞。
范景文性格坚硬,作风顽强,贺逢圣儒雅淡然,大度明理,这两人一个是北直人,一个是湖广人,也都和冯紫英较为投契,也是最适合首先培养的对象。
唯有吴甡,这家伙是江南人,而且性格细密谨慎,要想说服此人不易,但若是能将此人折服,那么对于在江南士人这一群体中立住脚,却意义重大,所以冯紫英也是专门挑了吴甡。
现在看来基本上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意图。
或许是前期自己苦心孤诣的积淀,又或者是自己在西疆平叛和开海之略中确立下来的威信,使得几人对自己的信任度大大提升,再加上此番让他们身临其境的接触开海之略的具体运作,真实感受可能给朝廷和民间带来的惠益,同时也让他们得以锻炼,所以进展十分顺利。
可以说冯紫英把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了极致,如果还不能“收服”这帮人,冯紫英都要觉得恐怕真的是自己德行有亏人品不行了。
当然,冯紫英也很好地把握住了度,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这才是现在该做的,也是最能让这些人信服的。
如果没有西疆平叛和开海之略带来的光环加持,冯紫英相信无论自己舌绽莲花口若悬河也不可能让练国事这些从无数饱学之士中脱颖而出的杰出人物认可自己。
当贾琏陪着林氏姊妹去往苏州一行返回之后,冯紫英在扬州这边的事务也已经日渐进入尾声了。
“紫英,南京都察院那边准备和南京刑部、南京大理寺全盘接手这边的案件了,牵扯出来不少,但是有价值的不多,……”
“君豫兄,是龙禁尉不愿意再查下去,还是真的没有价值了?”冯紫英反问。
练国事叹气,这家伙非要问这么明白,苦笑,“皆有吧,但主要还是前者,龙禁尉这帮人都是属狗的,鼻子比谁都灵,上边儿心思瞒不过他们。”
冯紫英也很淡然,“可以理解,也差不多了,朝廷并不希望留下一个稀巴烂的摊子,杀猴吓鸡也不能太过,鸡被吓傻了,就没法生蛋了。”
冯紫英的这个形容倒是很贴切,练国事看着冯紫英,“那这边我们就退出了?”
“退出吧,整理一下成果,三家人,祸不及妻儿,和南京刑部和大理寺那边交涉一下,所涉及资产也该处理就处理了,朝廷可是等着这笔银子呢。”冯紫英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是却无力改变,起码现在是如此。
就这个问题冯紫英就和练国事探讨过,最终练国事也被冯紫英说服,朝廷若是一味以此类方式敛财,那只会陷入恶性循环,破坏朝廷信誉,进而影响到整个朝廷在其他方面的施政,有些制度随着时间推移也该是进行检讨审视和改良了。
练国事沉默不语,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岔开话题:“特许金收取很顺利,目前就等你的海通银庄挂牌,便可存入其中,另外开海债券的售卖也已经启动,按照前期达成的协议,毫无问题,不过在市舶司的筹备问题上,按照你的要求,这种吏员可不好找,对了,紫英,你的那种新式计算方法和记账法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许,我和你表兄谈过了,是否可以在扬州也开设这样一个学堂,我感觉未来市舶司乃至寻常商贾人家都应该会对此类账房学徒需求越来越大,……”
见练国事的兴趣转到这上边来了,很显然这段时间段喜贵带来的这帮学徒们给了练国事他们很深印象,不但在查抄几家盐商事务中表现优异,而且对于组建市舶司之后可能遭遇的种种困难,主要就体现在进出口的账目税率计算和记账上,如果能够有足够的这种人才,市舶司组建面临的问题就将迎刃而解。
“这不是问题,在临清专门有这样一个为穷苦人家孩子谋生教授这等技能的学堂,其实并不复杂,只需要识字三五百常见字,然后就是要懂新式计算和记账方式,一年都不用就能达到标准,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要有一个供他们实习检验的环境机会,这样可以迅速实现纠错和提升,丰润祥就成了最好的实验田了,……”
冯紫英知道丰润祥是冯家和薛家合伙的营生,而在京中大观楼也是薛家、冯家的合伙营生,但薛家已然是一个没落的皇商家族,冯家何须与这等人家如此紧密合作?这让练国事都很奇怪。
不过这是冯紫英家事,练国事自然不会多问,他也不可能想到冯紫英在和沈林两家联姻之后,还会有第三桩婚姻。
“可是按照你表兄所言,这些学徒们主要是要满足海通银庄的需要,海通银庄除了在扬州和京师之外,还要在金陵、苏州、杭州和大同都要建立分号,甚至湖广也要建分号,这样一来市舶司恐怕很难得到满足啊。”练国事有些疑惑地道:“紫英,我感觉你对海通银庄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开海债券和特许金制度和市舶司筹办,我的理解有误么?”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
对练国事,冯紫英是不愿意撒谎的,但是如果要解释清楚这个理由,却又相当复杂,甚至就算是和盘托出,也未必能让练国事理解。
现在这个时代中的人很难理解一个跨时代的金融机构的出现会给这样一个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和变化。
关键在于这个银庄的性质却是极其模糊的,股东来源复杂,但是却又借用了官府的某些定位意义,同时还要兼具一些朝廷政策扶持的功能,中央银行不像中央银行,商业银行性质更浓,但是还要承担起部分政策发展银行的功能,这是一个典型的怪物混合体。
但是在垄断地位下,这个怪物或许会以一种疯狂的速度膨胀起来,也有可能一种无法想象的状态迅速崩溃,一切取决于朝廷对待其的态度,所以冯紫英才会把忠顺王以及他代表的整个宗室群体拉入进来背书,起码在面临一些不可预测的因素时,能够起到一些牵制和抵当作用。
“君豫兄,你是第一个觉察到这个问题的。”冯紫英悠然一笑,“嗯,但是我却无法用语言来解释为什么我会如此看重这个现在看起来并没有显现出多少特质的东西,但如果你能看到它给我们所看重或者急需的一些产业营生带去的源源不断支持,同时还能让人认识到这种模式对他们认为可能会成为的某些行业带来的希望,那么就是这个了,这就是我所看重它的原因。”
话语有些绕,冯紫英知道练国事未必能一下子就明白了,但他打算让练国事好好接触一下,嗯,不仅仅是练国事,还有吴甡,他们两人的性子显然更适合,而范景文和贺逢圣则不必。
这个时候冯紫英越发有着一种矛盾的心态,既希望时间过得更慢一些,那么自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来布局这一切,又希望时间过得更快一些,这样自己可以更快的成长起来,不会再受更多的束缚。
当时代的车轮缓缓滚动起来时,那些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带来的力量,到后来就只能骇然的看着这种变化会裹挟着一切疯狂的向前滚动了,谁挡在前面,就只会被碾得粉碎。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十三节 第一个学生
段喜贵原本饱满的双颊迅速瘦了下去,连带着眼眶似乎都深凹下去不少,来往于衙门中的脚步走路带风,这一切都看在冯紫英眼中。
从临清带过来的这帮人都开始跟着段喜贵忙碌起来,而且还被段喜贵去信又要了一批人过来。
按照前期的约定,一些看好海通银庄和冯紫英这个人乃至背后忠顺王为首的宗室势力的江南士绅们,也开始正式和段喜贵乃至冯紫英磋商具体入股的事宜了。
“截至目前位置,已经谈妥了来自整个南直隶和浙江、福建、湖广、江西的士绅商贾共计一百三十七户,初步预计可募集股本金三百四十二万两纹银,其中南直隶地区六十八户二百二十万两,浙江二十三户四十八万两,福建十九户三十四万两,湖广九户二十万两,江西八户二十万两,另外尚有五十余户还在进一步磋商中,预计还能募集股金六十余万两,总计募集股金能能达到四百万两左右。”
段喜贵对这些数字早已经烂熟于胸,每天谈妥的商贾和敲定的股金数额,他都能一口说出。
可以说这些时间里,他的心思都花在了这上边,未来他可能会成为海通银行扬州号的大掌柜,执掌数百万两银子的大当家,也会成为扬州乃至整个江南举足轻重的商界巨子。
股金数量的暴增一方面固然让海通银庄人脉更雄厚,应对外来压力更具有承受力,同样也意味着这样大一笔资金必须要找到合适的去向,只有这样银庄才能实现盈利,也才能让这些股东们放心。
冯紫英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却没想到海通银庄在江南也募集到如此大规模的资金,那么在经营过程中就需要广开门路,寻找最适合的放贷目标。
“那表哥觉得什么时候海通银庄挂牌开业最合适?”冯紫英问道。
“五月份择一个好日子,便可挂牌,当然更为关键的是我们需要确定我们近期的经营方向。”此时的段喜贵已经有了几分气势,不再像当日初见冯紫英时的拘谨小心了。
“哦,你如何考虑的?”冯紫英放手给段喜贵,但是并不代表对海通银行的大政方针都不过问了。
“我考虑了一下,按照你的提议,把未来海通银庄的发展分成了三个阶段。”段喜贵也是有备而来,如果连自己这个表弟都不能说服,如何能让其他股东放心?
冯紫英笑了笑,看来这位表现还是受自己影响不小,居然也会搞策划和阶段论了。
“初期阶段,我的想法是从现在到永隆十年,属于发展阶段,利用目前只有我们这样一家经营此类营生的优势,进一步拓展影响和渠道,尤其是稳定官府的渠道,力争成为包括十三省各府在内上解赋税的唯一渠道,同时主动对接各地大小商家,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客户,并在年内建成京师号、大同号,力争永隆八年建成广州号、金陵号和杭州号,永隆九年建成苏州号、武昌号、南昌号,……”
“除了进一步扩展我们海通的覆盖范围外,也要在吸纳储户和开办汇兑户头上下功夫,这会是未来我们海通钱庄发展壮大是的根基所在,……”
“……,我们认真研究过,我们的客户其实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为我们的信誉所吸引,愿意将银子存入银庄,一来安全,二来也能有利可图,这类客户既包括城市中的寻常家庭,也包括相当一部分本地坐商、田主等士绅商贾家庭,应该说这类人是我们储户的主要群体,……”
“……,另一类就是行商,这类户数不算多,其主要开户存银的目的不是有利可图,而是为了存兑方便,有利生意,所以我们也打算分门别类,……”
冯紫英之前只和段喜贵、贾琏二人介绍过自己的一些想法。
他也不是学金融出身,对现代银行制度也是知之不多,只能说知晓一般性的商业银行的基本运作模式,所以只和他们谈了存贷差作为银行的主要利润来源,具体如何操作,就要根据这个时代的特点来进行了。
“我们经过认真仔细调查了解之后认为,对两类客户要采取不同的经营模式,第一类客户,他们最主要担心是自己钱银的安全,然后才是获利,所以我们认为在利息上,不宜设置太高,紫英你原来提出的标准是不可行的,远远超出了承受,……”
冯紫英赶紧插嘴,“表兄,我当初也只是一个随口建议,一切标准要以你们调查研究之后得出结论为准。”
段喜贵也松了一口气。
他就怕自己这个表弟固执己见。
虽然他的许多想法别出心裁,让人耳目一新,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却需要许多修改甚至大改,现在看来自己这位表弟还是很清楚许多东西不能光凭想象。
“我们考虑一年以下的存银是不考虑付息的,甚至三年以下的利息都会比较低,另外活期存取不付息,定期如果临时急用提前支取,不付息还需要支付少量手续费,……”
听得条件这般苛刻,完全颠覆了冯紫英之前的想象,冯紫英不由得为之咂舌。
见冯紫英有些震惊,段喜贵介绍,“紫英,付息这个想法虽然是脱胎于借钱,但是我们作为获得朝廷批准甚至作为朝廷户部、中书科特定专用汇兑渠道,我们有资格提出这个标准的,你可以想象这些士绅田主们把银子窖在地下,一要担心招来贼匪,给家人带来危险;二来还要每日安排人守护,不但花销大,而且何等劳神?……”
不得不说段喜贵的观点切中了要害,像寻常不经商放贷的士绅地主,平时并无什么大的开销,家中便存有三二百两银子便绰绰有余,但他们除了田地外,多少都有三五千两银子的窖藏,但如段喜贵所言其风险和消耗也不言而喻。
若是能存入府城中的银庄,不放心便可不要利息存活期,若是心稳一些存个一年定期,还能有些利息,哪怕不多,但是也能替儿孙挣个零花,若是要替儿孙留家底儿,索性存个三年五年,那利息也就不低了,到时候还本付息都相当可观了。
冯紫英默默点头。
他不会干涉段喜贵他们提出的经营方略。
段喜贵本身原来就在大同那边经商,对北地商业情况十分清楚,后来被自己挖来到了山东与薛家一道经营丰润祥,短短三年间便把丰润祥经营得风车斗转,这也充分说明了对方的商业能力,比自己这个就凭着一点儿前世记忆的半吊子不知道要强多少了。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段喜贵是熟知当下各地商业经营状况的,来扬州之后汪文言他们也为段喜贵他们提供了南直隶这边的状况,可以说段喜贵现在是对南北商贾的经营都有相当了解了,所以基于他的调查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应该十分可信的。
“对于第二类,我们是这样考虑的,这类行商虽然看似钱银流通量大,但是他们多是异地存兑,这对于我们银庄来说会有一定风险和经营成本,那么对这种异地存兑我们是要收取一定手续费,当然对于这些客户我们可以考虑分级,当其信誉程度达到一定水准,或者与我们银庄合作达到某个标准,我们可以考虑免除,……”
冯紫英没有心思再多听下去了,就凭着段喜贵现在已经在开始谋划vip用户和普通用户的区别来谋取更大利润时,他就知道这位表兄已经彻底被自己带上道了。
信誉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对海通银庄本身还是海通银庄的客户们,这是金融的核心。
所以当段喜贵喋喋不休的介绍如何挖掘优质客户,尤其是贷款客户,通过调查分析客户信誉和资产风险来进行放贷时,冯紫英真心想要给对方竖一个大拇指,同时也对自己能迅速带出一个无限接近于现代金融思维的学生感到无比骄傲。
甚至连段喜贵都觉察到了表弟在后半段的漫不经心,这让他也有些纳闷儿。
自己这位表弟对海通银庄的看重程度是不言而喻的,他甚至和自己说过相比于开海债券和特许金甚至是东番拓垦盐务,海通银庄才是未来大周的根本,这话让段喜贵都感到震惊又有些不敢置信。
大周的根本,这是上升到了一个什么地位了?
段喜贵有些不敢往深处想,只是这位表弟的话似乎从来没有放空过,他如此重视也就意味着绝非虚言。
“表兄,你提的这些我都很认可,但是单单今年要把扬州号、京师号和大同号开办起来,这就是一个非常重的任务,光凭你带出来的这些学徒们可远远不够,你怎么考虑的?”
这是关键,没有足够的人才人手,你要贸然去做这样大一件事情,那只会步子太大扯着蛋。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十四节 掌家娘子之争
“那肯定不行。”对这一点段喜贵倒是很理性。
“我和琏二哥商量过,几个方面来考虑,我们这海通银庄虽然还没成立,但是已经有了一些名气,尤其是这些扬州商贾的入股,那么要求他们提供一些经营方面的人才,这应该是一条路,另外就是在现有的那些钱铺钱庄里挖一些人才过来,这也是一条路,另外我考虑就在扬州效仿临清,设立一个学堂,一方面学临清那样招募穷苦人家子弟,做启蒙教育,另一方面也对进入我们海通银庄的各类人进行一个短期培训,以后这可以形成一个规矩,……”
段喜贵给冯紫英带来的惊喜简直超出了想象,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位表兄学习模仿和触类旁通的能力这么突出,居然已经考虑到要在海通银庄体系内部进行这种近似于近现代的培训进修制度了。
所以你永远不要小看古人,他们只是被环境和意识所限制,但是论智慧和情商,丝毫不比现代人逊色多少。
冯紫英估摸着如果自己没有前世带来的种种记忆,估计放在这个时代,也就是像韩奇或者贾琏这样的一个普通官二代罢了。
想想自己才来到这个时代时的情形,好像还真是,在那国子监里和韩奇、卫若兰他们厮混,甚至还不如他们。
“琏二哥在京师城里也还有些人脉关系,他打算回京师之后也联络和招募一些,如果不愿意来扬州或者去大同,那么就留在京师城也可以,……”
难怪贾琏会京师城之后几乎看不见人影,原来和段喜贵也是早就有商议,去办这件事情去了,看样子贾琏是真心要抱着自己这条大腿,一条路走下去了。
“表兄,你的这些设想都很好,短期内还得要从外边找人招人,但外来的人可靠性你们要琢磨一下如何确保,从长远来看,恐怕还得要着重从咱们海通银庄内部来培养选拔才是最合适的,考虑到未来海通银庄要覆盖整个大周,我建议你们在招募学徒时就要有意识的从大周各省来进行,像两广福建四川这些偏远地区也都要考虑进来,……”
“紫英你放心,这一点我们也考虑到了,我已经去了信给家里,让他们在大同那边选一些穷苦子弟,琏二哥也去信金陵那边,也让人在招募学徒,沈家和林姑娘不是苏州人么?不妨也可以在苏州沈家、林家子弟里边选择一二,……”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个表兄还真会做人啊。
这种示好,估计无论是沈家林家那边都难以拒绝,尤其是到日后,海通银庄发展起来的话,沈家林家只怕会更认可这份人情,这位表兄现在就已经开始要走枕头风路线了么?
“表兄,到时候你可能也要回一趟京师,忠顺王也要见见你。”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他那边的股本募集也差不多了,扬州号这边挂牌你先运作起来,等到琏二哥从京师过来,你就暂时让他把这边挑起来,回一趟京师,我觉得这京师号恐怕暂时还得要你来组建。”
扬州号和京师号是未来海通银庄一南一北的两大核心,当然从长远来看,广州号的战略意义会比扬州更大,但是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扬州号的重要性仍然不是广州号能取代的。
运河和长江的交汇带来物流集散,两淮和湖广江西的盐运枢纽,江南精华所在,便是苏州和杭州与金陵都难以匹敌。
段喜贵迟疑了一下,“琏二哥是打算长久留在扬州了么?”
“嗯,他有此意,勤能补拙,他回扬州之后,你多和他沟通一下,多提醒,另外表兄,你也要考虑多培养一二能独当一方的助手帮手了,明年后年都需要这样的人才去独当一面。”
贾琏各方面能力都不及段喜贵,但是胜在勤勉老实忠心,而且真的要与京师贾家那边日渐走远,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了,所以在忠诚度上无虞。
就凭这一点,冯紫英都愿意用他,毕竟这个时代,忠诚的重要性很多时候远胜于能力。
冯紫英的提醒让段喜贵更是心喜不已,这意味着自己未来可能不仅仅是负责扬州号或者京师号,甚至整个海通银庄都可能会交由自己来负责,而这是在今日之前他都从未想过的。
“紫英你放心,我们宁肯慢一些,也不会轻易放手,现在我们并没有任何对手,先手的优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赶上来的,除非户部自己要成立银庄,但一旦我们出了问题,就会给人可乘之机。”
段喜贵的话让冯紫英很满意,能够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一定的冷静和理性,足以说明段喜贵的心态已经十分成熟了,这是一个掌舵者必备的特质。
就在冯紫英和段喜贵为海通银庄未来规划时,另一边的宝钗和探春也是忙碌不堪。
“宝姐姐,这是冯大哥让人送来的,扬州迎恩桥附近三条街巷铺子出售价格和租金,金陵城四条街巷铺子出售价格和租金,还有松江府三县近三年上等水田价格和田租,……”
探春一边翻阅,一边摘录着她认为需要保留有价值的内容。
冯紫英让人送来的东西很繁复,涵盖了整个南直这边几个府城的各种物价,包括地价、铺价以及租金,这样可以计算出收益率,这也是冯紫英发明的新名词,但是宝钗和探春都很快就接受了这些新词儿,因为很贴切。
“嗯,三妹妹也可以看一看这个,这是杭州和福建这边三家茶山和茶庄年产茶叶总量和价格,以及雇佣本地人采茶炒茶和运输到府州和宁波的费用,有些粗略,但是也能大概算出一个数目来,……”
“姑娘,这是徽州两家制墨坊的收入,嗯,也还有他们总计投入,……”侍书把另外两页纸递给探春,“也不知道冯大爷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得人眼花缭乱,小姐,这是冯大哥要考验我们么?”
一句话让宝钗和探春脸都是微微一烫。
难道这真是要考验未来掌家之后的本事?
日后要把冯家的营生都交给自己?
宝钗心里还算是有点儿底,但是遇上侍书这个没什么心思的说出来,却不能不让她琢磨起探春来了,难道冯大哥真的对探春也有些几分心思?
探春也被侍书的话给弄得心里有些发慌,她更怕宝钗听着这些话有了其他心思。
冯大哥怎么想的,探春不知道,但是她内心的期望却已经勾了起来。
那一日冯大哥的话语让探春几日都未曾睡好,她不知道冯大哥最后会用什么办法来解决,或者是自己真的理解有误?
“侍书,冯大哥交给我们什么,我们就按照冯大哥要求去做就行了,而且冯大哥所说的这种算术和记账真的很方便,比原来的记账简便多了,也不知道冯大哥是从哪里学来的,……”
探春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宝钗也很心照不宣的对侍书的提问没有回应,这种默契对于二女来说都像是一种忌讳而自然形成的。
宝钗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的花心思来盘算这些东西了。
她没想到林家的资产是如此丰厚,如果算上借给贾家的十五万两用于修建贵妃省亲园子花销,几乎要达到四十五万两银子,这还没有计算一些不好细算的老物古董珠宝等。
就算是林家原来有些资产,但是宝钗相信这其中起码七成以上应该是来源于林父在这六七年的巡盐御史位置上的宦囊收益。
这也难怪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去做官,当然巡盐御史这个位置也不是其他什么官员能比的,便是一省布政使也未必能比得上这个两淮巡盐御史。
冯紫英交给二女的任务既简单又复杂。
首先是把林家所有资产梳理计算清楚,这前期贾琏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有些剩余宅子和田地尚未处置完毕的,也很简单,比照现价很快就能算出来。
其次是要对整个南直隶地区的当下的各种营生收益做一个统计和比较。
这就要繁复得多,当然冯紫英让人提供了各类数据资料,同时也不可能要求涉及门类太复杂,即便如此,一样让宝钗和探春这几日抄抄写写和计算得头昏眼花。
把这些涉及到各种营生的大概收益率计算出来之后,然后分门别类的罗列出来,再加上冯紫英给她们的开海债券年息、海通银庄三年期和五年期利息以及海通银庄募股股东的预测收益,最后就是要求二女各自根据这些数据来进行风险和利益比较,进行一个资产配置规划。
宝钗和探春对于这样一项工作是既兴奋满足,同时也充满兴趣,冯紫英这样做必定有其目的,对于二女来说,都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最终胜负都在其次了,关键能让冯大哥认识到自家的能力,对自己印象也会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戊字卷 第十五节 任是无情也动人
冯紫英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将林家偌大的资产拿给宝钗和探春两个丫头来随意处置,那肯定不合适。
他不过是要借用这样一个机会来拓展二女的眼界和思路,让她们能更直观的感受和了解随着时代变化,将来冯家产业如果交给她们来掌管,应当如何来处理罢了。
但是二女的表现还是让他颇为吃惊,或者有些意外惊喜。
把二女交上来的这两份规划看了个明明白白,虽然还有些稚嫩和粗糙,但是整个布局框架却是基本完备了,而且实事求是地说,短短十来天时间,先整理统计,然后在进行对比比较,最终得出结论制作出这样一个方略来,也真是难为这两个丫头了。
虽说有两个丫鬟做助手,但是最终要把通过这些比较衡量在拿出自己的判断,或许宝钗还有些经历,但是对探春来说就真的是全新的挑战了。
整理和统计是宝钗和探春合在一起做的,但是从整个统计整理结束,对比比较和评估,再到最终的拿出一个资产配置方略来,那就是各自分开来做了,这也是冯紫英的目的。
“嗯,看来二位妹妹的方略都做得很详尽啊,愚兄看了,算得上是各有千秋了,但是愚兄还是想要听一听二位妹妹亲口介绍,嗯,除了这些想法外,愚兄还想听一听你们为什么会这样选择,理由和依据是什么,……”
宝钗和探春下意识的互相瞄了一眼,心中都是一震。
虽然冯紫英话语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玩笑口吻的笑意,但是宝钗和探春都都相信冯大哥这样做绝对是有深意的,兴许自己内心的猜测还可能就是猜对了。
看看冯大哥不但要了解结果,更要知晓做出这样决定的依据理由,甚至还专门对二人的这份方略做了记录,关键还是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比较,这就不由得让二女都有些紧张起来了。
冯紫英重新把两份方略还给宝钗和探春,嘴角带笑,“谁先来?”
冯紫英挑了一处很轻松的环境,圆桌,春凳,花窗,窗外春意盎然,阳光明媚,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候,本该是一起流连于花园,漫步于林荫小径的愉悦时光,现在却成了宝钗和探春的“比试较量”的时刻,二女倒没有意识到,但冯紫英却觉得有些可惜了。
宝钗深吸了一口气,瞟了一眼比自己更紧张的探春,微微颔首,“那冯大哥,小妹先来吧。”
实际上宝钗已经大略明白了冯紫英的想法。
未来自己如果要嫁入冯家,不说薛家要陪嫁一些,单单是如冯大哥所言属于二房的许多家产都是要从长房和三房分割开来,鉴于自己未来的婆婆名义上是属于三房,那么这二房的家产,嗯,或者说是资产财货,可能在自己嫁入冯家的第一天,就会交由自己来管理和经营。
看看冯紫英的忙碌程度和他特殊的三房妻室,这就意味着他在以后都不太可能参与到从长房到三房的家族财产资产的管理中去,同样这样也意味着可能未来三房会各自掌握着冯氏一族的家产资产,同时也会由各位掌家娘子自行来考虑如何经营管理好一家营生和开销。
这种对比恐怕就要比现在宁荣二府之间尤氏和王熙凤这样的管家对比要鲜明多了,起码自己和黛玉以及沈氏女是三房嫁一人,没谁能遮掩隐瞒得过丈夫,冯紫英只需要稍稍用点儿心就能这三房中谁最用心谁本事最大。
在这场竞争中,宝钗自然不愿意落败。
沈氏女宝钗不熟悉,但她已经了解过了,苏州书香世家嫡女,虽然颇有才名,但是在经营这方面却没听说有什么多大本事。
而作为一个家族中掌家娘子,恐怕单单是靠能吟诗作赋固然可以博得夫君欢心和外界的欣赏,但是要在一个家庭中却是很难服众的,尤其是一个家庭都要靠这个掌家娘子来管理经营维系一家生活的营生时,这种持家能力甚至远胜于那等附庸风雅的写诗作画。
所以当冯紫英把这样一个“奇怪”的任务交给她和探春时,最初她还觉得有些唐突,但后来她也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很显然探春也一样如此。
面对探春这样一个已经具有一定威胁性的丫头,宝钗是绝不敢大意的,虽然她也没想明白探春突兀地介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有一点宝钗却是可以确定,对方威胁不到自己的位置。
庶出女不等大堂这是规矩,像冯紫英现在这样的身份是不可能娶一个庶出女为嫡妻的,如果是那样,便是礼部不允,都察院也会要上弹章的。
所以宝钗也只是好奇和警惕,担心自己表现不如对方,进而降低了自己在冯紫英那里的印象,但是还不至于敌视探春,从内心来说,宝钗还是很喜欢探春的性格。
“嗯,宝妹妹就先来,你可以照着你写的方略说,也可以直接按照你自己的思路来解说,不必有任何压力。”冯紫英觉得自己现在更像是也该面试官,面对连个即将竞争上岗的新手,这种滋味儿很独特。
“好的,那小妹就先说一说统计结果,不计林家一些不好折算估价的物件宅邸,目前林家基本上能确定的资产财货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左右,……,如果要算上所有老物、字画和饰品等等,以及少量尚未彻底表现的宅邸和田产,总计资产应该是在接近五十万两,大概在四十八万两左右,这就是整个林家所有的一切了,……”
这个数据倒也符合冯紫英原来的测算。
“除了老物和无法出卖的房宅,林妹妹家现在的家产也就是这么多,但如果除开贾家要借的十五万两,生下其余就是三十万两,但这三十万两通过前期琏二哥的清理处置,基本上是变成现银了,也有一部分会在近期就折现,……”
宝钗开始侃侃而谈,冯紫英微笑的面容和略带鼓励的目光让宝钗放心许多,而且她也好歹是有过一些经验的,所以不像探春那么怵。
“三十万两现银不是一个小数目,如何来安排,冯大哥给我们出了一道考题,同时也给了一些选择项和相关的情况说明,之前小妹也曾经问过冯大哥,这是林叔父留给林妹妹和妙玉姐姐的家产,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确保林家这些家产不败落,冯大哥给的回答是,就按照现在林家面临的情况来考虑,所以小妹也用心做了考虑,……”
宝钗的话让探春大为惊讶。
她还以为这个问题只有她想到了,没想到宝姐姐同样也想到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先问的冯大哥还是宝姐姐先问的冯大哥。
但就凭这一点,探春就知道宝姐姐同样对这样一次“考试”是全力以赴的,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小妹是这样考虑的,三十万两银子的家产在当下已经是相当丰厚的一笔资产了,以林妹妹不太擅长经营的性子,小妹觉得还是应当尽可能的考虑以确保稳当安全为主,同时也要兼顾日后的营生管理和收益,所以小妹是这样考虑的,就目前江南的田地价格,仍然值得买入保有,……”
“哦?”虽然看到了宝钗的建议,分别在苏州、扬州和京师郊外购置田地,这也在预料之中,但是冯紫英还是想要听一听宝钗的解释,“宝妹妹,现在田地价格可不低啊,尤其是扬州和苏州,乃是江南腹心之地,价格更是不菲啊,而且田赋沉重,……”
“冯大哥,小妹这样选择自然也是有其依据的,江南乃是精华之地,以苏州和扬州为例,其收益虽然较低,但是地价本身参照冯大哥给我们提供的情况介绍,地价本身一直是呈现上涨势头的,小妹查了查,以扬州上等水田为例,从元熙十九年的每亩不到四两,现在已经上涨到了超过十两,三十年间,地价已经涨了两倍,苏州地价更贵,元熙二十二年上等水田地价已经大到了四两三钱一亩,到永隆七年,则上涨至十二两二钱一亩,而田土为万物之源,没有田土便没有粮食,这一点大家都明白,虽然田赋沉重,种地收益无多,但是从田土本身的上涨,是完全可以抵消这种收益的,……”
“嗯,宝妹妹所说也有些道理,但是愚兄看你建议在苏州和扬州分别购置田土两千亩,耗银四万六千两,但是却在京师郊外购地五千亩,耗银三万两,既然江南是大周精华之地,京师郊外之地远不及江南产出,为何还要在京师郊外购地更多呢?”
冯紫英也想了解一下宝钗对这种资产配置的依据和思路。
“小妹是这样想的,既然林妹妹要嫁给冯大哥了,那么冯大哥在京师为官,而林家人丁单薄,江南远离京师,恐怕托人管理和看顾也需要花费精力,考虑江南的确肥沃,又是林妹妹老家,所以这样添置也是必要的,至于京师郊外紧邻,这样一处大庄子,日后冯大哥家中人便可随时看顾照管便是,嗯,这也算是林妹妹在京师的立身之基吧,……”
宝钗语气温和,考虑周到,白底猩红圆点的长裙外罩褙子,丰润可亲,更平添了几分动人气息。
冯紫英脑瓜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任是无情也动人。
戊字卷 第十六节 性格决定风格
单凭宝钗今日的这番表现,都足以让冯紫英对她生出更多好感了。
能够充分体谅林丫头的身份和状况,同时还能替林丫头身后的生活着想,太难得了。
单这一点,要么说明宝钗的心思纯善,要么就证明宝钗心胸大度。
心中微微感慨,冯紫英觉得自己真没选错人。
虽然当初包括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有意为其牵线做媒,女方都是京中或者地方上的士绅名流嫡女,当然那时候他们是只知道自己要兼祧二房,冲着这沈氏女之外的另一房去的,但哪怕有了三房兼祧的可能,冯紫英也没有考虑其他。
宝钗给她的印象的确太美好了,甚至不亚于黛玉。
而接触下来,宝钗早熟却又不市侩,慎密却又不失善良的性子让冯紫英很喜欢,和黛玉的敏锐犀利纯真却又敏感细腻的性子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互补感。
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评语让冯紫英也回味悠长。
微微点头,冯紫英含笑道:“宝妹妹果然考虑周全,嗯,那就请宝妹妹继续。”
“还有就是铺子了,除了京师外,小妹的想法是扬州、临清、苏州和金陵,这四座城市其实都可以购入,小妹参考了一下冯大哥提供给我们的这几座城市不同地段的铺价和租金,再结合未来在日常收租的方便性,觉得京师还是首选,其次是临清和金陵,再次扬州和苏州,……”
冯紫英笑了起来,“那宝妹妹你的理由呢?还是和购置田地一样么?”
“不完全是。”宝钗却没有跟着冯紫英的思路走,“之所以购置田地,是小妹觉得田地是最保值的,这从其售价连续三十年上涨势头就能看得出来,其中仅有三年是小幅下跌,但第二年基本上都涨了回去,购置田地是这个理由,而铺子则不完全是,……”
冯紫英和探春都听得很认真,这让宝钗心里也微微有些自豪,这说明自己做出来的方略规划,还是赢得了他们的认可。
“实际上对比最近十年铺子的售价可以看得出,其涨势并不高,但是还是基本上呈现持续上涨势头,但小妹以为更重要的是其租金和出租的紧俏程度,这也是一个关键,京师城不用说,这从元熙三十年到永隆五年这十七年的京师城里人口增长就能看得出来,小妹不清楚这每年京师城人口增长幅度,但是冯大哥告诉我京师城单单是近十年人口增长就超过了三万户八万人,冯大哥也和我说过一座城市里生活的人口增长,就必定会带来各种营生的需求增加,无论是卖布卖粮卖首饰,还是卖南货卖木材卖胭脂水粉,都会增长,那么就意味着对铺子的需求会增长,特别是那些当道的,位置好的,……”
探春这才知晓,原来这十来天里不仅仅是自己经常找冯大哥问问题,了解情况,原来宝姐姐也一样没闲着,一样也在找冯大哥问这些问题,自己还是小看了宝姐姐的好胜心啊。
宝钗的建议是在京师城购置铺子十六间,花销八万两银子,主要在南熏坊**府附近、大时雍坊旧帘子胡同、小时雍坊灰厂街和石厂街,安富坊西安门大街;在临清购置铺子十二间,花销二万二千两,在金陵购置铺子八间,花销二万三千两。
“宝妹妹,看样子你是最看好京师城了,嗯,我说过京师城近十年人口增长很快,临清城和金陵城购置铺面的依据又是什么呢?”冯紫英对宝钗的投资理财思路还是很感兴趣,这位宝妹妹的投资理财还是相当稳健的。
“临清是运河重要口岸,冯大哥也说过这里来往商贾甚众,而且也是山东重要集散地,另外冯家在这里有足够人脉,也能更好的的看顾管理,至于金陵是南直隶中心,贾家薛家在金陵都还有些人脉,也能帮着林妹妹看顾过问,……”
宝钗脸颊微微发红,看着冯紫英眼中也更是喜爱,忍不住夸赞了一句:“妹妹有心了。”
宝钗故作镇静的拂弄了一下额际垂落的秀发,嫣然一笑,“既是为林妹妹规划,自然要考虑周全才是,其实小妹原本觉得还可以在宁波和泉州购置铺子的,只不过考虑到太过远了一些,不好照顾,所以才放弃了。”
“哦?宝妹妹很看好宁波和泉州?”冯紫英眉毛一扬。
“冯大哥说过随着朝廷开海,泉州、宁波和漳州都会成为未来海贸的中心,市舶司也会建在这里,那么这也意味着未来这几座城市也会迎来一个兴旺景象,如果提前在这里购置铺子,必定会有很大的上涨和收益,……”
冯紫英哑然失笑,看来宝钗还是很看好商业地产行业啊,居然能从城市产业发展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唔,除开这两块最大的花销,宝妹妹还建议购买五万两的开海债券,这又是如何考虑的?”冯紫英没想到宝钗居然也会认为可以购买开海债券。
开海债券分成三年期、五年期和十年期,但是说实话利息都不高,按照基本敲定的原则,三年期年利率仅有1.8%,五年期2.1%,十年期2.8%,可谓相当低廉了。
“冯大哥不是说开海的前景十分看好,而且这是朝廷以进出口关税作抵押物么?想必这开海债券的信誉是没有问题的,虽说这利率低了一些,但是这有朝廷关税作抵押,债券携带方便,而且还能转让,变现方便,加之尚有利息,总胜过那将银子埋在地里强吧?”
宝钗的反问倒是让冯紫英忍不住点头,这看来是看在自己口碑上了。
自己说开海势头很好,所以对方觉得开海债券肯定兑付有保障,可是开海势头虽然好,但是对朝廷来说,这债券的兑付可未必就是开海状况好就愿意兑付的,这还取决于当政者对待这类情况的态度。
另外也还要看有无其他意外和紧急情况的发生。
比如在要兑付的时候突然女真打入关来了,或者西南爆发叛乱了,你说着皇上和内阁以及户部还愿意兑现么?
冯紫英觉得以当下朝中诸公对金融信誉的认知程度,真的不好说。
“唔,剩下的安排是除了保留一万两现银外,宝妹妹觉得可以投资临清的贡砖营生,开办砖厂?”
冯紫英知道此事绝对和自己在来扬州路上所说的临清贡砖行业有很大关系,自己和她们谈到了当下临清贡砖供不应求,也有不少砖窑在募股扩大生产和新建砖窑,但是这一行不但需要资金,也需要技术,另外也需要一些人脉,否则在通过运河运输时会有许多阻碍。
“嗯,这一个原因想必冯大哥和三妹妹都应该知道了,路上冯大哥和我们说过这么多,而且临清就是冯家的老家,这一方面如果投资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关碍的,……”
宝钗点点头。
看得出来宝钗认为林家资产主要还是要稳健收益为主,唯一一个实业投资就是自己比较看好且就在家门口的临清贡砖,不过这倒也符合宝钗的沉稳的性格。
“妹妹的这个规划方略愚兄大致清楚了,很不错。”冯紫英把目光望向探春,“那我们再来看看三妹妹的,感觉三妹妹和宝妹妹的规划大相径庭啊。”
冯紫英的一句话就让探春紧张起来。
事实上之前她们俩都没有相互看过对方的规划,一直到冯紫英逐个问起宝钗的建议,探春才知道宝姐姐的这些想法意见,的确和自己的差距很大,甚至可以说南辕北辙。
不过探春仍然坚信自己的规划设想比宝姐姐的更好,这一点,冯紫英从探春倔强的嘴角翘起就能看得出来,这丫头对宝钗的规划并不服气。
“嗯,三妹妹的第一个建议就是斥资十万入股海通银庄,哇,三妹妹这可是大手笔,三成多的银子投入到海通银庄,三妹妹能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考虑的?”
说实话,冯紫英对探春的这个建议也是震惊不已,他没想到探春如此看好海通银庄。
之前探春就反复询问过海通银庄的规模和营生收益的渠道和方式,冯紫英当时还没太在意,像规模和股东构成他都刻意隐瞒了,但是对建立银装的目的和运营模式倒是和盘托出,也介绍了未来这家银庄要承接朝廷的田赋收兑。
不过在看到探春第一条建议就是入股海通银庄十万两,冯紫英就明白了这丫头是看准了海通银庄未来前景了。
“冯大哥,宝姐姐,如果这不是林姐姐的家产而是小妹我自己的家产,那么小妹会选择投入十五万两入股,因为我觉得作为大周第一家这种前所未有的银庄,又有朝廷的扶持,同时和开海息息相关的银庄,只要大周不亡,那么其兴旺可期,而且收益会源源不断,……”
探春脸上湛然生辉的自信表情让宝钗都忍不住有些羡慕,虽然她不太认可探春的这个观点。
实际上她也问过冯紫英海通银庄的情形,冯紫英也一样的回答,只不过她觉得探春恐怕只看到了丰厚利益的一面,而忽略了其风险所在。
戊字卷 第十七节 舌剑唇枪,撕
探春表现出了和宝钗截然不同的激进,当然还隐藏在这个激进背后还有就是敏锐的洞察力和精准的判断力。
“三妹妹很看好海通银庄?”冯紫英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他想了解这丫头究竟是在冒险押注,还是真的能看到海通银庄的未来潜力。
“嗯,小妹很看好。”探春相当坚定地道:“理由也很简单,第一它是大周第一家具备揽储和放贷通过这种息差来获取利润的银庄,可谓开天辟地,小妹仔细算过,这种息差非常大,可以说外人无法想象,但和民间的这种私人借贷相比又小了许多,这中间关键在于一个信誉度和对借贷人的审查了解可以避免的风险,……”
“第二,通过冯大哥的努力,连开海债券和特许金以及东番盐务和拓垦在内的事务都要通过海通银庄来进行周转,这些都是震惊天下的大事,但都集于海通银庄一身,其本身带来的钱银存储于银庄内是一方面,而其带来的影响却是不言而喻,将心比己,如果我是寻常商人,肯定会觉得这家钱庄基本上就代表了朝廷,不会出什么状况,……”
“第三,小妹也听冯大哥说过了,随着开海,西夷、南洋和朝鲜日本对我们大周的各种货物需求也会出现一个猛增势头,像茶叶、丝绸、瓷器、药材、铁器这几类都会暴涨,同时海贸带来的船运和造船也会被带动,而在有利可图的情形下,商贾们势必要在这些行业多建工坊,所以他们肯定要向海通银庄借贷,这些都是未来十分看好的营生,所以亏损的风险相对较小,……”
“另外小妹也问过段大哥,段大哥带了一帮徒弟,他们都精于算术和记账,而且段大哥也提到了银庄除了揽储和放贷外,中间关键就在于对借款人的调查和信誉审查,……”
听到探春居然去找段喜贵了解这些情况,冯紫英发现自己还真的低估了自己这一次兴之所至来的这样一场“考核比试”对这两位的刺激,宝钗如此谨慎周密已经让他很是惊叹了,而探春表现出来的执着和细致,更是让他觉得感触万分。
女孩子们一旦认真起来,其表现出来魅力更是让人触动甚深。
“嗯,基于这些原因,三妹妹所以这么看好海通银庄的未来,这让愚兄也是既感到欣慰也有些惶恐啊,若是这海通银庄将来办得不好,愚兄真的有些愧对三妹妹的期待啊。”冯紫英笑着打趣,逗得探春也是粉颊生春。
“不过海通银庄并非没有风险,宝妹妹没有选择海通银庄而选择开海债券,可有原因么?”冯紫英话题丢给宝钗,探春的目光也望向宝钗。
“嗯,小妹其实也考虑过海通银庄,但是小妹最终没有选择银庄,主要是觉得第一朝廷没有入股,嗯,这是冯大哥您说的,既然这么好一桩营生,朝廷为何不入股?这说不过去。第二我听冯大哥也说起,像造船乃、拓垦至开拓海贸航路这些营生短期内是肯定赚不到钱的,风险很大,但是朝廷给予银庄这些扶持就是要求银庄在这些方面必须要支持,这让小妹也有些担心,另外,小妹也在想,海通银庄是第一家,那未来第二家第三家银庄肯定也会出现,它们甚至可能不会承担这种朝廷的安排,它们会和海通银庄竞争,……”
这丫头倒是把这些记得挺牢,自己随口而言,她却记在了心上,但是这的确是银庄一个不确定因素,只不过探丫头更看重利润丰厚,而宝钗却关注风险和不确定性。
没等冯紫英搭话,不以为然的探春已经接上了话:“宝姐姐所言虽有一些道理,但是做这等营生岂有没有风险的?哪怕是买田地若是遇到水旱灾害或者民变暴乱,一样可能颗粒无收,卖铺面若是遇到走水,一样可能烧得片瓦不留,海通银庄按照冯大哥所言,规模必定是极大的,而且京师、扬州、大同、苏州、广州这等通都大邑都要建号,岂是寻常人能效仿赶得上的?而且这等算数记账方法,也不是一般商贾能迅速学会的,……”
宝钗也是嘴角含笑,但是却也没有争辩,冯紫英知道这就要陷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境地了,毕竟各人的考虑角度不一样,认可利益风险的程度也不尽一致,所以这无法分出胜负优劣。
“嗯,这一桩就此作罢,三妹妹的规划也有不少和宝妹妹一样的,像购置铺子、田地乃至贡砖营生,理由怕是和宝妹妹相似吧?”冯紫英也看到了探春在这些方面的安排,但是其规模就要小得多,不足八万两。
“这些倒是和宝姐姐想法一致,不过……”探春一咬牙,“小妹倒是很看好开海之后可能带来的各种营生发展,……”
“所以选择了入股造船、丝绸、制茶、药材这些方面的入股?”这也是冯紫英最感叹的。
他没想到这丫头居然建议以选些合适的合伙人进行入股,在南直、浙江选择合适的合伙人进行入股,参与这些行业。
“对,小妹觉得如果林姐姐嫁给冯大哥了,冯大哥又在负责开海这方面的事务,自然对这些方面涉及的事务知之甚多,远胜于其他人,而且也能接触到许多和这些营生相关的商贾,自然可以游刃有余的选择合作对象,这等优势当然可以运用起来,营生方面事务自然有专于此道的人去负责,冯大哥只需偶尔关注即可,这可谓相得益彰,这等收益可远胜于买田购铺,小妹查过浙江和福建几处茶山和丝绸作坊近三年来的状况,……”
探春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宝钗有些坐不住了,她当然清楚若是完全比较茶叶、丝绸与水田的收益,肯定水田是没法比得上的,但是其稳定性和风险却又不是这等营生能比的。
“冯大哥,小妹觉得三妹妹所说的这些都没错,但是这等营生一来需要专门人手经管,若是只是入股,人家稍许做些手脚,便是盈利也能给你做到亏本,大盈利给你做成略有盈余,……”
“宝姐姐此言差矣,小妹先前就说了,所以要在选择入股一方要仔细甄选,而且以冯大哥的身份,这些商人岂敢随意糊弄欺瞒?”探春毫不示弱,目光灼灼地看着宝钗。
“冯大哥虽然现在负责开海事务,但是又岂能干一辈子?兴许两三年后冯大哥便会转任其他,而那是后恐怕这等投入连收益尚未见到吧?”宝钗嘴角轻笑,应付裕如。
“便是冯大哥转任其他,那也是朝廷官员,这些商贾又岂敢如宝姐姐所说那般?难道宝姐姐觉得冯大哥首开开海事务,又负责两三年,连这点儿人脉干系和影响力都建立不了?小妹不信。”探春同样剑眉微扬。
宝钗脸色一僵,这探丫头居然把火往冯大哥身上引,自己何曾有这个意思?
“三妹妹,难道你觉得以冯大哥日后的前程,却要纠缠于这等商贾营生尚去么?去为了某家茶场今年盈利多少或者船厂亏损多少去深入浅出的查证?难道真当都察院的御史不存在?”宝钗脸色也冷淡下来。
“宝姐姐这话就有失偏颇了,小妹只是认为那等商贾也是识相之人,岂会因为这等事情得罪冯大哥?况且这营生也是正当营生,冯大哥也未以势压人以权谋私,如何扯得上都察院御史?”
探春也有些恼了,这宝姐姐棍子打下来也是不分青红皂白了,自己何曾有那种意思?居然把这等事情和冯大哥前程联系起来了,这不是污人清白么?
“三妹妹,仕途艰险,岂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非黑即白?”宝钗目光明澈,“也许就是微末小事,就要被人借事生非,这不是没有先例,冯大哥这般年龄,本身就须得要谨慎,如何能牵缠入这等事情中?”
探春是真的怒了,这宝姐姐怎么如此能泼脏水?自己说了什么就能让冯大哥卷入什么事情中去了?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两三句话就让这二人之间的火药味一下子就浓了起来,这可完全违背了他的初衷。
“二位妹妹打住,呃,这等事情只是见仁见智,愚兄也只是想要以此机会了解一下二位妹妹对这等营生的看法,……”冯紫英赶紧插言制止,“愚兄个人感觉,实际上宝妹妹和三妹妹在这方面都很有天赋,但是在风格上略有不同,嗯,愚兄想二位妹妹都已经感受到了,不如这样,二位妹妹各自交换你们的规划方略,然后针对对方的方案进行一个分析和评判,当然重点写不同的观点和理由,……”
“另外,宝妹妹,三妹妹,你们俩不会因为这个而真的心生怨气吧?”冯紫英假意眨了眨眼,故作好奇地问道:“若是真的,愚兄估计二妹妹和云丫头以及四妹妹他们会笑掉大牙的,尤其是云丫头,嗯,需要不需要愚兄告诉云丫头?”
戊字卷 第十八节 和,新产业
走出小院门,宝钗和探春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然后下意识地相互看了一眼。
想到自己今天的表现,宝钗就觉得有些丢脸,自己怎么就忍不住有些急躁上火了?是因为感觉到探丫头带给自己的压力?
看到探春还有些气鼓鼓的姣靥,宝钗心中又倏地一松,这不过是冯大哥拿林妹妹的嫁妆来做的一个测试罢了,自己怎么却如此当真了?还真把探丫头的火气也给勾了起来,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探春在踏出小院门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自己今天表现的失分。
怎么在冯大哥面前表现得如此咄咄逼人,宝姐姐好像也被激怒了诶,平素她是绝对不会说这般言语的,为何今日居然也要和自己争论起来了?
而自己好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就变得如此暴躁起来了?
当两双眼睛汇聚到一起,宝钗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探丫头,今儿个姐姐可是被你害得丢脸了!”
而探春也是脸上一烧,忍不住一下子抱住宝钗的胳膊,撒着娇,“宝姐姐,你还说,小妹今天可是无地自容了,冯大哥大概从未想过小妹会如此,哎呀,小妹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以后面对冯大哥,……”
宝钗感受到探春抱着自己胳膊在她怀中扭动带来略微起伏而富有弹性的触感,心中也是微动。
这丫头也长大了,只比自己小两岁,今年也十四了,思春的年龄了,难怪……,不过这丫头想过将来么?冯大哥知道么?
“冯大哥不会在意这个的,嗯,只要我们自己不在意。”宝钗还是很喜欢探春这种性子,比黛玉的敏感要大气爽朗许多,但是又不像湘云那般过于豪爽大方,她喜欢这种有节有度的利索。
“说来说去还是冯大哥太坏了,故意用这种方法来捉弄我们俩,让我们不知不觉入彀,结果弄成这样,他一个人在一旁看笑话,……”探春已经明白过来了,气哼哼地道:“他看了我们俩的规划方略就知道我们的想法不一样,还故意用这种方式来,哼,特别是最后他问宝姐姐对我们的规划想法,小妹看就是他故意要挑起小妹和宝姐姐的斗气……”
“你也知道,那还要上当?”宝钗忍不住打趣,二人就这样携手漫步。
“哎,谁让冯大哥故意弄出这样的架势来,让人不知不觉就跟着他的话语走了,……”探春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然后侧首嗔道:“小妹上当也就罢了,姐姐这般沉静淡然的人,为何今天也失态了,和小妹一般见识起来?”
宝钗哑然失笑,这丫头还能用这种方式倒打一耙?不过平素里自己的确把她当妹妹,许多时候都是让着她,所以今儿个这么说,好像也没错,至于原因呢?
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难道说告诉对方自己有点儿吃醋了?
忍不住捏了一把探春丰润饱满的脸颊,宝钗轻笑着道:“谁让你那么咄咄逼人?”
探春撇嘴,试探性地道:“姐姐怕是因为是在冯大哥面前的原因吧?”
宝钗脸微微一烫,故作镇静,这会儿冯大哥刚和林妹妹订亲,和自己的事情还不能公之于众,探丫头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少在那里胡说!”宝钗又想去撕探春的嘴,探春却把脸死死贴在宝钗肩头上躲过,嘴巴却不肯饶人:“姐姐好像有些害臊了?”
“死丫头,你再说,你再说……”
冯紫英站在小院的花窗里,看着院外两个丫头就这么嬉笑打闹着里去,心里却是无比的甜蜜舒畅。
他不愿意看到宝钗和探春因为这事儿而交恶,所以之前甚至都有点儿忐忑,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宝钗和探春,这俩丫头在这方面都有着惊人的敏锐性和自控力。
或许她们都隐约相互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却很清楚冯紫英绝不愿意看到某些情形发生,所以即便是有,也会很好的把这些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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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喜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续几个月高强度的操劳,让他已经疲倦得有些来不起了。
从山东到扬州,一来就再没有清闲过,冯紫英给他画了一个无比大的饼,大得他觉得哪怕是累死都值得的饼。
海通银庄,股本金可能达到五百万两银子以上,而整个银庄将来会覆盖整个大周境内,甚至可能走出大周,到南洋和日本朝鲜。
他至今仍然记得冯紫英和他畅谈的那个晚上,整整两个时辰,冯紫英的声音都讲得有些发嘶了。
他不停的说,不停地描述,然后不停的规划和勾勒,而他就是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倾听。
从架构到规模,从揽储到放贷,从风险评估审查到后续收回贷款,再到呆账坏账的拨备和处置,听得他头昏脑涨。
随后的一个星期他不断地去向冯紫英询问,然后回来做好记录,每天都有无数个问题冒出来,然后他去问对方,有些问题对方能回答,而有些对方语焉不详,还有一些对方也不知道,说是西夷的书上也没说,只有靠自己去慢慢摸索。
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些东西冯紫英是能够通过读书(冯紫英解释)获得,这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是如非如此紫英又如何能明白知晓这些东西?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只能接受,或许这位表弟真的就是一个天才。
几个月的辛苦即将结出硕果。
从最开始的一无所知到后来的慢慢了解熟悉,再到后来被直接推上台面去亲力亲为从头开始的规划和打造,从每一个商贾的接触交谈到说服,最终让他们变成股东或者开户的客人。
除了最初几个商人段喜贵是跟着冯紫英学习,看对方是如何说服这些人的,十天之后他就出师了,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到后来他还要手把手教授贾琏,嗯,当然冯紫英也在一旁提点。
嘴巴有些发干,似乎眼前都有些朦胧起来,段喜贵心中砰砰猛跳,他已经尽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了,但手心汗湿,下意识的吞唾沫,还有深呼吸,……
种种表现一直到看到冯紫英从容淡然的出场与前来参加开业典礼的扬州府知府、同知、兵备道佥事、漕运官员等等谈笑风生,段喜贵终于发现自己似乎一下子稳住了许多。
“表兄,这一位是周长史,忠顺王爷的长史,今儿个是专门从京师城来恭贺的,琏二哥应该认识,……”
“表兄,琏二哥,这一位是洪先生,他是登莱总督王大人府上……”
“表兄,琏二哥,这一位是南京户部侍郎苏大人,……”
“表兄,琏二哥,这是周先生,其兄是工部……”
应接不暇,但是段喜贵和钢来得及赶回的贾琏却都是振作精神开始接客,单单是今日来的客人都是整个扬州乃至南直隶的头面人物,他们以前从未或者说无法接触到,但是随着今天海通银庄的正式开门营业,他们将直接面对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日后他们更要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
海通银庄选择了在扬州城最繁华的南河下街的一处大型宅院,面铺内仓,往西是钞关,往东则是中街和北河下街。
这里是整个扬州城的黄金街市,除了一大批盐商豪宅修建在这一片靠东的所在外,还有大量会馆也都汇聚在这里,包括湖广会馆、徽州会馆、山陕会馆和龙游会馆等等。
为了做到这一点,冯紫英也是煞费苦心,林如海的突兀逝去使得他也有些手忙脚乱。
原来许多本可以依赖林如海的声望就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现在就不得不让他亲自赤膊上阵。
好在开海为自己带来了很大的声望和影响力,哪怕是和开海没有太大关系的官员士绅,也都不愿意得罪冯紫英,谁能预料得到这一位几年后没准儿就回来当知府同知呢?
随着吉时到,登台亮相的段喜贵和贾琏一前一后抱拳行礼,段喜贵清了清嗓子:“诸位大人、同仁、乡亲们,今儿个是咱们海通银庄正式挂牌的好时辰,承蒙各位厚爱,能莅临蔽处,我们深感惶恐和喜悦,……”
早就写好的词儿,段喜贵背了好几天。
“很多兄弟朋友们都来问我,这海通银庄和别的钱铺钱庄有什么不同,又或者问,这弄这么大一个阵仗,究竟是干什么,那段某就用最简短最直白的话语来替各位解释一下,……”
“……,如果您是家里有几个闲钱,寻常用不上,藏在家里却又怕被贼惦记,那么我建议您存在咱们银庄里,安全无虞,信誉可靠,存取自由,随到随取,……”
“如果您是生意人,甭管你是行商坐商还是开办工坊,通存通兑,咱们今年之内就要在京师、扬州和大同三地做到,明年可以在苏州、广州、金陵做到,您在这里放入银子,要去大同买马买皮子,没问题,一张银票踹身上,你便可以优哉游哉去大同,只管在那里用去,……”
“如果您想做营生开办厂坊,需要银子周转,欢迎来我们海通,借款多少不论,时间长短不论,从事行业不论,咱们就敢说这话,只要您做的营生是朝廷允许的,就只管来,若是朝廷支持扶持的,咱们这还可以在利息上予以减免优惠,一句话,您会发现和外边儿那些个放贷的相比,咱们海通会让您觉得比朋友更值得信赖,比亲戚更仁义,……”
越到后边儿,段喜贵越放得开起来,尤其是进入了一个自我放飞的状态中,他的火力全开。
”今儿个是开门大吉,凡是今儿个来谈贷款的,利息一律九折,无论多少,……,凡是今儿个来存银子的,一律有孙家南货铺和顾氏绸缎庄的小礼物相送,先到先得,……”
鞭炮声响,硝烟弥漫,开业大吉。
戊字卷 第十九节 北返
“嘭”的一声,院门被掀了开来,冯紫英皱了皱眉,透过窗棂望过去,看着两个踉跄醉汉歪歪斜斜的进来,摇摇头。
挂牌营业典礼尚未结束,冯紫英就离开了。
官场上的人都只是来打了一头露个面儿,就算是给足了冯紫英面子了。
剩余都是商界上的人,自然是由段喜贵和贾琏去应酬。
“紫英,紫英!”
段喜贵面色通红,吐着酒气,走了进来,扶在门框上,而贾琏这是脸色发青,同样也是全身酒气,身体东倒西歪,靠在墙上。
“还不去送二位爷休息?”冯紫英皱着眉头,呵斥着跟在这二人身后的仆从。
“不,紫英,我和琏二爷就过来说几句话就回去,但是不吐不快!”段喜贵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表现正常一些。
“哦?”冯紫英很好奇,“表兄有什么要说的?”
“紫英,海通银庄也许就是我我这一辈子的归宿了,我要把它做好,做到最好,今天开头非常好,你知道么?光是今天就多少户来存银子,存了多少,你知道么?”段喜贵瞪着眼睛看着冯紫英。
“表兄,我记得前期您不是一直在联系沟通么?这第一天,人家给你面子肯定要来表示一下嘛。”冯紫英懒得猜,这都是前期说好的,今儿个来凑个数,走个过场而已。
“不是,紫英,这九十六户不是我之前说好的那几家,也不是我找来的托儿,而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告诉你,今天银庄收到外来存银八万五千四百三十两,共有九十六户来存银,最多的一户存了两千两,最少的一户存了八十两!但他们都不是我找来的,以前甚至从未见过面,也没有打过交道!”
段喜贵疯狂的挥舞着手,“紫英,你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的招牌打出去了,打响了,大家愿意相信我们了!我不在乎这几万两银子的存银,我在意的是这九十六户人,他们有些是这扬州城里的士绅,又有些是城中小吏,还有一些是城外商贾和田主,甚至还有这瘦西湖上的龟公歌伎,但我不在乎他们的身份,这意味着几乎城里上下大家都认可了我们海通银庄!”
的确,段喜贵还是看得很准,若是纯粹依靠这城里商贾大户们,固然可以一时光鲜,但是若是没有像这九十六户人中的大部分都属于这扬州城内外的中坚群体来支撑,这个海通银庄维系不了太久。
“若是这扬州城内外都信任咱们海通银庄,那日后我们银庄就能稳稳居于这扬州城的翘楚地位了,这一步我们就算走稳了,而且今儿个还有三家来商谈贷款事宜,我和琏二爷初步接触一下,都算是知根知底的,银子周转不过来,打算要借五万两银子,……”
也难怪段喜贵如此失态,开门红,就遇上这样的情形,也难怪他有些忘乎所以了,可以理解。
“紫英,我和喜贵都有些过量了,但是今儿个我们真的很兴奋,一切顺利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顺利,之前我和喜贵心里都没有底,就算是能请来很多客人,关键在于人家来了信不信啊,看一圈儿就走,那毫无意义啊。”
贾琏口齿要比段喜贵伶俐得多,虽然也十分兴奋,但是在符合他身份的情形下。他的大家风范更能让人激赏。
“许多人来的时候是抱着将信将疑态度的,但是看着这么多大人亲来道贺,而且这把几个股东的身份一透露出去,这些人都是手眼通天的,那么自然就明白了,……”
贾琏和冯紫英嘟嘟囔囔拉拉杂杂的拉着冯紫英的手说了半晌,冯紫英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
兴许是先前的百般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这两人都有些得偿所愿的味道,也难怪宴席上多喝了几杯。
等到把这二人打发走了,冯紫英也才松了一口气。
他能理解这种心情,大功告成,夙愿得偿,前景美好,任谁都难免自已沉醉一番。
不过对于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一桩事情也就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这两三个月里段喜贵要稳住局面了。
按照几人商定的,这三个月段喜贵为主,贾琏在返回京师之后就会迅速回扬州,然后三个月后,贾琏为主,段喜贵协助,8月段喜贵就要赶赴京师组建京师号,12月赶赴大同,组建大同号,完成今年三家号的组建。
冯紫英也知道这里边免不了会有各种阻挠麻烦和问题,但既然扬州号这个头开好了,段喜贵和贾琏有了经验,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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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黛玉的小院,冯紫英就能听得一片莺声燕语,春意盎然。
冯紫英心情也一松。
有宝钗、探春、湘云以及迎春惜春几个算得上是黛玉闺蜜党相陪,加上事情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黛玉心情应该已经缓过来了。
不过吴耀青那边传来的消息却让冯紫英心情沉重。
林如海的病殁有问题。
药渣是一直保留在,虽然找了几名郎中和煎药师傅查看,看不出端倪来,但是另请的几位郎中都认为以林如海当时那种情况,不可能在短短几日里就过世了,起码应该可以坚持一两个月。
至于说证据这些东西,冯紫英从来也没有对这个时候的刑侦技术有多么高的指望,而且林如海这种特殊身份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来调查怀疑。
吴耀青那边对江湖人物的调查也有了一个初步结果。
最具可疑的两拨人,有一拨排除了,但去了杭州那一拨人却疑点增加了。
那一拨三人都是来自池州府,但长期在金陵、池州和太平府几地游荡,与池州本地一些大盐枭有着某种联系。
而且这三人的行踪也很可疑,似乎是要有意避开什么,去了杭州之后又绕道江西一大圈儿才回了池州,这段时间一直在池州龟缩不动,而按照以往的情形,这帮人应该是在金陵逗留居多。
就吴耀青现有的资源和能力,也只能查到这一步了,人家来了扬州,没有其他异常状况,也没有任何指证,除非是冯紫英也一样动用江湖人的力量,否则你没有理由去动对方。
冯紫英不会就此罢休,虽然对外对黛玉都是说林如海病情突然恶化,但是冯紫英知晓这里边的猫腻就行了。
陶国禄这个运盐使现在风光无限,甚至在海通银庄成立时也是亲临道贺,表现出很大的善意,但是在冯紫英看来,这一位恐怕嫌疑不小,纵然他自己没参与,但是他和他背后的人是最大得益者,脱不了干系。
但从汪文言和吴耀青这边得到的消息,陶国禄在江南这边的关系人脉极其深厚,甚至超过了林如海。
他本人虽然不是南直人而是湖广人,但是却一直在南直这边任职,现在南京工部,后来又在南京户部,最后才进入盐政,只是她不是进士出身,所以使得他不可能出任巡盐御史这等要职,运盐使也就是他的极限,除非转任他职,而现在这种情形就对他最美妙不过了。
不过单单是一个陶国禄冯紫英不认为其就有这么大能耐。
因为就算是陶国禄有这个想法,哪怕林如海一死,上边就有可能马上指派一个巡盐御史来,他一样没戏,所以就凭这一点,如果林如海真的是被人设计构陷而死,那么这里边就有着很复杂的背景了。
尤其是在明知道自己和林如海之女订亲的情况下,依然如此,就不能不让人更加怀疑。
“冯大爷来了。”站在门口陪着几位姑娘和自家姑娘说着话的紫鹃首先看到了踏入院内的冯紫英。
“呀!”屋里一阵窸窣整理衣着和惊呼声。
冯紫英漫步而入,“哟,各位妹妹都在啊。”
“小妹见过冯大哥。”宝钗、黛玉、探春、湘云、迎春和惜春都是盈盈起身一福。
或许是林黛玉热孝在身,几位姑娘都穿得很素淡,白色、青色为主,顶多也就是添几分滚边绣锦。
宛若秋水般的几双眸子落在冯紫英身上,饶是冯紫英早已经身经百战,但这等情形下,还是有些紧张。
嗯,还真是紧张,这让冯紫英都有些好笑。
“都是一家人,莫要客气,林妹妹身子大好了?”林黛玉刚从苏州回来时仍然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这让冯紫英也很揪心,但今日一看似乎气色好了许多。
“谢谢冯大哥关心,小妹好多了。”照理说未婚夫妻之间不宜私下见面,不过这等情形下,黛玉已经成了孤女,而且又有这么多姊妹相伴,倒也没什么。
听得黛玉话语里还带有几分鼻音,冯紫英点点头,“春捂秋冻,林妹妹和各位妹妹都还是要小心一些,我们就要启程北返了,路途遥远,千万莫要生病了。”
要回去了?
几个姑娘都是一喜,但是想到林黛玉,几女都没做声。
还是宝钗见黛玉没有做声,轻声应答:“冯大哥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么?”
“差不多了,还有些枝节,这两日便能了结,所以我便来和各位妹妹商量,若是可以,我们便三日后启程北返。”冯紫英轻轻地道:“也该回去了。”
戊字卷 第二十节 风起
长乐宫。
从永隆六年起,张业便搬到了这里,这里靠近仁寿宫不近不远,而且更为宽敞安静,同时距离养心殿和乾清宫也更远一些。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翻了年之后,张业就觉得自己身子骨有些不太好了,着凉之后便一直咳嗽不停,一直到二月间才稍见好转,但紧接着又潮热虚汗,胃口不佳,这让他越发感觉到自己年龄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想当年自己也是上马提枪下马横刀英武不群的角儿,怎么现在连多走几步路都要掂量几分了?
“顾城,你陪着朕走一走吧。”
见两鬓发梢已经白尽的顾城目光依然沉稳,张业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只要有顾城在,自己就不至于成为聋子瞎子,一切就都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两个人慢慢踱步走出门,窗外春光明媚,清风徐徐,引来阵阵林涛。
“林海病殁了,老四前些日子来朕这里越发勤快了,哼,他是盯上朕这点儿私房钱了,可不是说开海之略能为朝廷带来一大笔收入么?”张业目光迷离,似乎是在远眺,又像在思考着什么。
“回皇爷,开海声势造得挺大,但是至今尚未见到现银,皇上允了中书科负责开海事务,但户部和工部与中书科也在扯皮,要看扬州那边究竟能不能落实了,倒是他们在盐商身上剐了一刀估计应该有些收获,不过现在柴恪在户部三天两头守门叫骂,冯唐和陈敬轩都不愿意上任,皇上可能是真急了吧。”
“柴恪也这么不要面子了?他不是一直自诩形象气度么?”张业哑然失笑,一双手也从背后放下,微微躬身,拈指探花,似乎在感受永隆八年春日里的活力,“还是从盐商身上下手,这是杀鸡取卵,还是饮鸩止渴?”
“那也是逼急了,冯唐和陈敬轩都不肯上任,这户部欠下各处的银子何止百万,而郑继芝又许了李三才的河工漕运修缮,据说要八十万两,估计连柴恪都对江南那边能不能像冯铿所言那般真能拿到银子开始担心了吧。”顾城沉吟了一下,对太上皇的后一个问题却没好回答。
“嗯,三家盐商朝廷若是下狠手怕是也能收获二三百万吧,只是这却未免寒了盐商的心,若是没有一个说法交代,日后这盐商的银子怕是就不好拿了。”张业嘴角多了几分不屑,“这郑继芝和官应震也是狗急跳墙了,老四和叶向高也装聋作哑,方从哲得了什么好处?”
这个话题更不好回答,但是见张业捻着花瓣,身子微侧,知道这个话题回避不过去,想了一想顾城才道:“据说先前确定的开海债券原本是要盐商们承包大部分的,但后来便采取自愿了,另外那银庄之事,也是本着自愿,但因为有京中几位王爷的支持,还是对江南那边有些触动影响的,……”
“哦?老九?”张业目光一凝。
“嗯,据说忠顺王爷先出了八万两入股银庄,后来又增加了七万两,总计出资十五万两,乃是银庄第一大股东,其他几位王爷也有出资,几位王爷总计出资在五十万两上下,……”
顾晨的话让张业陷入了沉寂,良久,张业才幽幽地道:“老九这般作妖,也不怕老四心里膈应?”
顾城迟疑了一下,似乎还有些没能体会到太上皇话语里的意思,没等他说话,太上皇却又伤感的摇摇头。
“朕想差了,现在老四怎么会计较在意这个,他怕是巴不得老九能带头帮他吆喝,哼,这帮平素里哭喊叫穷,每年过年时在宗祠里骂骂咧咧要钱的,在背后戳朕脊梁骨的家伙,却随手能拿出几十万两银子来,让朕心寒啊。”
顾城不语。
元熙三十五年,元熙帝最后一次南下江南,耗资巨大,引发朝中大臣和民间非议和攻讦,认为此番南下江南花费奢靡,而户部却是各处捉襟见肘,九边边军欠饷无数,引发小规模兵变不断。
当时正值关外九部之战,兵部下令要求辽东镇出兵干预,防止建州女真势力作大,而李成梁以辽东镇粮饷不足,士气低落为由,拒绝干预此战,直接导致九部战败。
最终结果就是建州女真趁机崛起,并在八年后攻灭吞并了曾经的海西女真霸主——哈达部,直接导致了海西女真再无力和建州女真抗衡,整个关外局势开始失控。
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张业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朕知道下江南一事招惹了不少骂名,怕是连顾城你内心也有些不满吧?可是朕为一国之君,难道说想去一趟朕喜欢的地方都不行么?朕去了那一趟江南,便再无机会了,朕很清楚,至于说真的花了朝廷多少银子,朕心里有数,一些人总想要把责任推到朕头上来,朕也不在意,只是若是要趁机行那危机国本之举,朕却是不能允许的。”
顾城有些疑惑,今儿个太上皇是怎么了,话也变得如此多了?
“顾城,今儿个朕有些唠叨了,人年龄大了,似乎都免不了。”张业步伐越发慢了,“林如海病殁可有什么风波?”
顾城一凛,仔细掂量了一下才道:“据臣所知,林如海虽说病重,但按照郎中所言,本来应当是还能支撑一两个月的,但却突兀地在几日内病重去世,还是有些疑点的,其女婿冯铿便有些怀疑,据悉已经接手了林如海原来的幕僚,正在调查,他们怀疑应该是有江湖人参与,……”
“哦?有依据么?或者有指向么?”张业站定。
顾城也站住脚步,“林如海应当是之前就已经有安排,所以其幕僚均已投向了其女婿冯铿麾下,冯铿此人行事精细低调,那帮幕僚原来对林如海颇为忠心,所以臣也没能有更多的了解,不过……”
“不过什么?”张业追问。
“运盐使陶国禄之后便十分活跃,据臣所知,他接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之后,已经签发数份盐引,……”
张业目光冷了下来。
盐引无论是签给谁,都不重要了,而且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查清楚这些盐引究竟是通过什么原因签出来的,甚至可能会误入歧途。
但林如海是自己的人,起码在明面上是自己的人,哪怕在最后阶段此人已经有些若即若离,但给外界的印象却还是自己的人,若是真的死因上可疑,那么所有焦点都会汇聚在自己身上。
而陶国禄这厮却又如此嚣张,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挑衅。
但运盐使却已经不是自己能干预的了,当初的默认便是巡盐御史由自己来安排,但是运盐使却从未考虑过,只是这个时候巡盐御史没有合适人选僵持下去,让陶国禄这厮背后的人得利了。
“顾城,你说是老四,还是老大?”张业自然是知道陶国禄人脉关系复杂的,和义忠亲王关系不浅,但是这个时候他却总觉得不那么简单。
“微臣不知。”顾城低头。
“不知?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张业漠然道。
“皇爷,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况林如海本身也的确是病入膏肓,何必……”顾城劝道。
“顾城,那你觉得这事儿就能这么了结了?若真是这么简单,那冯铿怎么会不管不顾的调查?”张业冷声道:“林如海之女许给了冯唐之子,冯唐即将走马上任蓟辽总督,陈敬轩调任三边总督,老四这一手厉害啊,……”
顾城若有所悟,但是又总觉得还隔着一层什么,没有能想透。
“皇爷您的意思是冯唐会觉得这是针对他?”
“不管冯唐是不是会这样认为,但是他儿子刚和林如海之女订亲,而且还是齐永泰作伐,这是事实,林如海之死若是可疑,那么谁最可疑?”张业目光里更多了几分犀利,“我就怕老大是受人利用而不自知啊。”
“皇爷,冯唐即便有些怀疑,但他即将赴任辽东,……”顾城意思也很简单,冯唐纵然怀疑是义忠亲王干的,那也影响不大,毕竟这一去辽东相隔数千里,光是建州女真的压力就足以让冯唐无暇估计其他了。
“要不皇爷您和义忠亲王说一说,义忠亲王这段时间来得少了,……”
张业摇摇头,顾城虽然是自己心腹,但是始终只在龙禁尉这个圈子打旋儿,看不到那么远,老四迫于形势也许会一直拖下去,但是如果他觉察到老大要不甘寂寞要行险一搏了呢?
自己和老大说,他会相信么?再说了,自己和他一说,也许只会适得其反。
只是有些事情即便是自己看得到,想得到,但未必其他人能想得到或者相信,相信了也未必会重视。
有时候张业自己都觉得心累,两个儿子都是如此不省心,还有一个推波助澜的。
也许这就是天命,哪怕是自己,也一样无法阻挡某些事情向着自己不愿意看到的轨道缓缓滑去,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阻止。
戊字卷 第二十一节 后院(1)
诸女慢慢散去,连紫鹃都知趣的去了隔壁,房间里只剩下了冯紫英和黛玉。
相隔经月,又遭遇丧父之事,办丧,做法事,扶灵回乡,种种繁杂琐事让从未有过这等经历的黛玉精疲力竭,甚至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再加上无法摆脱的对未来生活的担忧,让黛玉睡眠也更差,此时的黛玉急需一份安慰,一份踏实可信能倚为靠山的慰藉。
冯紫英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少女的面颊,比起自己离开时,瘦削了一些,眉目间愁思萦绕,美眸柔弱,眉角挂哀,但是还好,气色尚正,自己教授给她的锻炼法子应该在坚持,否则冯紫英估计对方只怕早就病倒下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种突然的静谧带来的不适,黛玉刚来得及抬起头来,冯紫英便走到了她近前,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头和臻首。
就像是突然放下了某种包袱负担,又像是疲惫不堪时忽地有了一份坚实温软的大炕可供休憩,汩汩热泪从眼眸中涌出,哽咽难言,只能环抱住站在自己身前的情郎,尽情倾泻这一段时间彷徨无助和思念带来的情绪。
冯紫英也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抚弄着黛玉头上鸦黛青丝,一束乳白孝带系在头上,同色的白色夹衫外罩褙子,略显瘦削的肩头,微微抽动,更让冯紫英生出无限怜惜。
也是苦了这丫头了。
自幼丧母,父亲又公务繁忙,好不容易赴京才算是感受到了一份家庭和亲情温暖,却又突然遭遇丧父,而父亲一旦逝去,恐怕本来心思细腻的这丫头就会琢磨贾府中这些外祖母和舅舅舅妈乃至兄弟姐妹们会不会对她态度有变化了。
从内心来说,冯紫英还是要感谢贾母和贾政他们的,起码他们为黛玉提供了一个遮风避雨的所在,无论以后会是怎样,但起码在这几年里,贾府还是让黛玉这丫头感受到了亲情温暖的,至于说日后会因为与宝玉的孽缘而产生的种种,那都不存在了,有自己的出现,一切都变了。
冯紫英唯一希望的就是才十四岁的黛玉还能够在贾府幸福地享受几年亲情温暖,这对现在的黛玉也许比什么都重要,要让她从丧父之痛的阴影中走出来,自己固然很重要,但冯紫英还是希望贾家那边能够给她更多的抚慰。
轻拍着黛玉单薄的背部和瘦削的肩头,抚摸着那温热额际,好一阵后冯紫英这才在黛玉身旁做下来,握着对方的手,“好些了么?”
抬起红肿的双眸,黛玉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咬着嘴唇点点头,“好多了,堵在心里的那股气,好像一下子就宣泄了出来,心里就一下子畅然宽松了许多。”
“嗯,那就好,就怕你这股子气一直堵在心里,那才麻烦了。”紫英点点头,“这边你也知道了,我和老太君和你两位舅舅舅母都说了,事情处理完之后,你还是会府里边去住着,等到守孝期结束,我们再择良时成亲。”
饶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但就这样突然面对自己的未婚夫婿,尤其是双手牵握,黛玉还是有些羞涩,下意识的就要挣脱对方的手,但臻首却低垂下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冯紫英却没有松手,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对方,只是在对方纤细的手腕和指缝间摩挲着,这丫头手还是有些凉,气血不足的表现,还得要继续锻炼。
“对了,还有就是叔父给你留下的这些钱银,我先前让琏二哥替你处置得差不多了,除了借与你舅舅家十五万两银子外,剩余还有大略三十万两,除开安顿那二位姨娘的三万两之外,尚余二十七万两,不知道妹妹是如何考虑的?”
黛玉迟疑了一下,抬起目光,“冯大哥,我姐姐的事情父亲是否和您说过?”
冯紫英坦然地点点头,“说过,叔父最初是希望妙玉姑娘陪嫁过来为媵,这样你和妙玉也好有个照应,不过妙玉姑娘可能不太愿意,所以我也和叔父商议过,只是当时叔父也未拿出一个定论来,只说若是不行,也要替妙玉姑娘安排一个合适人家,只要妙玉姑娘不出家他便满足了,……”
这事儿冯紫英也早就想开了,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自己身畔已经如此多的女子,他委实也没有那么多精力还要来讨好看顾一个自命清高脾气古怪的女子,哪怕她长得貌若西施容赛貂蝉他也没兴趣。
他要做的就是兑现对林如海的一个承诺罢了。
“可是爹爹在临走之前还是与我和姐姐说过,还是希望姐姐和我一道嫁给你。”黛玉羞红着脸,声音却越发轻细,“爹爹还是担心姐姐的性子,日后会要吃亏受苦。”
岂止是吃亏受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五指不沾阳春水,还养成了一副和其母一样的自命不凡臭脾气,冯紫英都在琢磨以妙玉的身份,怎么去找一个合适人家?
找一个稍微寻常一些人家,你这倨傲骄矜的性子,谁受得了你?既不会掌家,又不懂人情世故,只怕嫁进去要不了两年就被休吧。
寻个高门大户?可谁愿意娶你这样一个生长在寺庙里的庶出女儿?
更糟糕的还是父母双亡不说,生身母亲还是教坊司的罪妇出身,现在还栖身佛门,林如海就算还在都不可能,更别说现在林如海不在了。
也是冯紫英这等对这个时代许多高门望族十分看重讲究的东西不那么在意,换一个像冯紫英这等身份的人,别说媵,就算是妾都不能算是良妾,一个教坊司罪妇出身就把你钉死了。
“妹妹,此事再议吧,我之前也曾和妙玉姑娘说过,她却想要托身佛门,这却是林叔父不能答应的,所以我也和她说了,只要不出家,其他一切都好说,我也想还是等到回京师之后,看能不能寻一个合适人家,只要出身过得去,脾气好的,其他都不重要,……”
黛玉犹豫着,似乎是在斟酌言辞:“冯大哥不太喜欢姐姐?”
“嗯?”冯紫英一愣,“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脸上红晕越盛,“爹爹也曾和小妹说过,让小妹和姐姐嫁入冯府相互扶持,姐姐也是性子傲了一些,其实心地却是好的,冯大哥日后也是纳媵妾的,东府里珍大嫂子的妹妹日后怕是也要这般吧?姐姐和冯大哥也不过就见了几面,自然是不太熟悉了解的,小妹在想若是冯大哥能多接触说说话,兴许就能让姐姐改变心意,为何珍大嫂子那两个妹妹冯大哥都能如此这般,却不愿意对姐姐多些耐烦好生安抚一番?”
冯紫英头皮发麻,他没想到连黛玉都知道二尤这事儿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多嘴饶舌的把这事儿捅到黛玉那里去了?
宝钗知道了没关系,因为冯紫英知道宝钗性子大度,而且自己现在和宝钗尚未订亲,她也不可能去嚼舌头。
其他人知道也不怕,自己早就成年,本该就是成亲娶妻纳妾的时候,养个外室也说不上什么,实在不行推到家中老娘盼望早续香火就行了,这个锅让老娘背一背也无妨。
和其他人知道尤氏双姝不一样,黛玉现在可是自己定了亲的未婚妻了,从法理上来说,她是有资格过问自己纳妾的事情了,除非尤氏双姝不入三房而入大房。
另外,这怎么还是自己不愿意,而是这妙玉太难侍候,诸般挑剔,自己哪有那么多心思来为这等事情去烦心?
黛玉那意思冯紫英也明白,还得要让自己好生陪着小心,曲意逢迎,把妙玉的心思给扳回来,只是能不能扳回来让妙玉改变心意两说,自己哪里有那么多精力来为这事儿折腾?
只是当着黛玉却不能这么说,否则黛玉又要逮着二尤的事情说,这怎么就有点儿成了男人在外边偷食被女人逮着,但女人不忿的不是男人偷食,而是你偷食为何不偷自家姐姐,这种荒唐古怪的感觉让冯紫英都有些迷乱。
见冯紫英目瞪口呆不能做声,黛玉倒也不为己甚,只是幽幽地道:“爹爹临走之前也拉着小妹的手说,对小妹能嫁给冯大哥他很放心,唯独对姐姐他有亏欠,若是没有一个好的结果,他便难以瞑目,冯大哥可是觉得小妹不是那等大度性子,怕小妹不悦么?别人倒也罢了,但姐姐这里,小妹却是不会的,……”
说到后边儿,已经微不可闻,那清丽脱俗的眉目间妖娆流盼,清澈动人,让冯紫英心脏下意识的缩紧,全身陡然酥麻,只能一边咬舌一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那种发自内心的冲动,让冯紫英甚至能低头垂目暗念普庵咒来祛除心魔。
看着情绪慢慢沉静下来的黛玉和衣沉沉睡去,冯紫英心中暗叹,这丫头经历了这一遭,终归是长大了不少,许多事情似乎不再像以往那般意气了,但为什么自己还是希望她能像以往那样多愁善感尖锐犀利呢?
戊字卷 第二十二节 后院(2)
见冯紫英悄然出门,紫鹃赶紧迎了上来,“大爷。”
随着冯紫英和黛玉订亲成定局,紫鹃也小心改口,把冯字省略掉了,只用了“大爷”二字。
“嗯,紫鹃,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林妹妹睡着了,我看她的样子这段时间怕是都没怎么睡好吧?”冯紫英站定,温言道。
这个蕙质兰心的丫头对黛玉极为忠诚,也是冯紫英最欣赏的丫头。
“从老爷去世之后小姐精神就不太好,一直到大爷和琏二爷来了之后,才稍稍好一些,去苏州之后小姐又有些受刺激,睡觉也不好,嗯,一直到回来几位姑娘轮番宽慰和陪着小姐,所以小姐心情才好了许多。”
紫鹃往外走了两步,显然是怕二人说话影响到好不容易能熟睡的黛玉。
紫鹃的细心让冯紫英越发满意,跟着对方走了两步出来到了院子里。
“嗯,也苦了她了。今儿个回京之后,我和老太君和赦世伯政世叔他们都说好了,林妹妹还是继续在府里住着,还得要辛苦你,当然我会经常过来走一走,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多来我府上,金钏儿和香菱她们几个你也熟悉,……”
“大爷放心,这都是奴婢份内事儿。”紫鹃圆润的脸上浮起甜美的笑容,“大爷也可以让金钏儿和香菱多来府里走动,奴婢在想小姐肯定是很愿意多和金钏儿和香菱她们说说话的。”
冯紫英虽然可以出入贾府,但是毕竟他和黛玉订了亲,也不好经常见面,尤其是单独见面肯定更不太合适了,所以要传话方便,最好还是让这些丫鬟们来最合适。
“玉钏儿跟着妙玉姑娘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冯紫英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黛玉只说妙玉要晚几日等着她一个朋友一道回扬州,据说还要进京,却没说具体时间。
“妙玉姑娘说应该就是这几日了吧,她说如果等不及我们可以先走,到时候她会自己进京的。”紫鹃迟疑了一下,“奴婢看玉钏儿和妙玉姑娘处得挺好的,妙玉姑娘也很喜欢玉钏儿,大爷无须为玉钏儿担心。”
“担心倒不会,只是若是等不到我们,她们就得要自己租船了,这一路北上虽说都是通都大邑不会出什么问题,可她们几个女孩子,有没有单独出过门儿,一两千里地,难以让人放心啊。”
冯紫英也不知道这玉钏儿怎么就能博得那妙玉的欢心,反倒是像紫鹃、莺儿、翠缕和侍书几个丫头似乎都不怎么入得了妙玉的眼,或许是玉钏儿的年龄和率直的性子让妙玉比较放心吧。
“那大爷的意思是再等几日?”
“算了,我让表兄们替她们安排就是了,几个妹妹出来这么久了,也很想家了,还是要早些回去,……”冯紫英摇摇头,宝钗、三春和湘云出来这么久,尤其是湘云,对黛玉可谓仁至义尽了,无论是黛玉还是自己都要记这份情,也应该早些让她们回去。
“嗯,大爷,奴婢冒昧再问一件事儿,……”紫鹃有些踌躇,吞吞吐吐。
冯紫英饶有兴致的瞅了这丫头一眼,黛玉把这丫头当成了亲姐妹一般,什么话什么事儿都不避讳,这丫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紫鹃,你和爷还能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那大爷,奴婢可就说了,姑娘守孝还要两年多时间,妙玉姑娘怎么办?她都十八岁了,若是要等到守孝期满,岂不是要二十一?”紫鹃看着冯紫英,“姑娘很是为这事儿犯愁,老爷先前说让妙玉姑娘给姑娘陪嫁,但妙玉姑娘好像另有打算,只是现在谁家愿意等到妙玉姑娘二十一再来嫁人?”
这紫鹃倒是真的忠心为主,冯紫英点头:“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奴婢觉得妙玉姑娘可能还是有些情绪,嗯,奴婢也说不上来,不过若是妙玉姑娘亲近的人能和她好好劝一劝,嗯,奴婢看三姑娘和云姑娘都和妙玉姑娘挺好的,若是能等到妙玉姑娘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也许就没有那么反感了。”
紫鹃话语里也有些遗憾,小姐虽然对这位姐姐很尊重,但是妙玉却对小姐始终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敌意,这种感觉很微妙,但是小姐和自己都能感觉得到,只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来消除这种双方的嫌隙。
这不是两位小姐自身原因造成的,而是天生就是如此,两人心里都应该明白,却难以摆脱这种影响。
对这一点冯紫英其实也很清楚,这种身份的差异恐怕才是妙玉心绪难平甚至对林如海、黛玉甚至自己有些隐隐敌意的缘故,而长期在寺庙中的“野生放养”也让妙玉对这个世界残酷现实缺乏真实认知,所以这种时候如果表现得过于急切,反而更容易让对方有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过紫鹃这丫头的心思倒是挺灵动,居然能提醒自己让探春和湘云去劝一劝妙玉,倒真是个机灵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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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棋进门来时,看见的是圆几上一副残局。
倚窗而望,姑娘脸上却有一种莫名的欢喜,看得司棋也忍不住叹息不止。
不过就是多和自家姑娘说了两句话,姑娘那心情简直就要心花怒放了,这都多久了,还在那里魂不守舍。
“冯大爷来看姑娘了!”悄悄走到姑娘背后,司棋突然一句话。
“啊?!”手中棋子儿落地,啪嗒一身,迎春猛然间转过身来,脸颊羞红,目光却四处探寻,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又是自己这个莽丫头在欺哄自己,“死丫头,你要死啊!”
只是她素来性子温厚,便是遇上司棋这丫头如此戏弄,换了别的姑娘,只怕早就要惩处一番了,但是她却只能恼怒地瞪了一眼司棋,恨恨地捡起落在地上的棋子儿,放进藤编棋蔸里。
“姑娘的心思都差点儿要写在脸上了,你怕是几位姑娘们看不出来么?也是林姑娘现在没心情,只怕紫鹃那小蹄子都看出一二来了。”司棋大马金刀的端起桌上的酽茶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不以为然的道。
“啊?!你胡说什么?!”迎春又惊又怕,“我有什么心思?”
“姑娘就是这般,心里想却又不敢说出来,可姑娘不说出来,有姑娘的份儿么?”司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就像府里每次做衣衫一样,姑娘若是不去说,每每便是把那颜色和质料选最后的才送到姑娘这里来,也不管姑娘喜欢不喜欢,前年便送那棕褐色如同老龟背的福寿花纹缎子来,也不看看姑娘才多少年纪?若不是奴婢喷回去,只怕去年又要如此,以奴婢的意思,姑娘就是太心善心软,……”
见司棋没有把话题往自己最心慌的话题带,迎春稍稍放下心,只是这心还没放下来,司棋却又不客气地直戳她的胸膛:“若是姑娘真的想要给冯大爷做妾,那便干脆回去之后直接去求老爷,左右老爷不就是想要银子么?那孙将军能拿得出银子,难道冯大爷便拿不出么?”
迎春惊慌地差点儿要捂住司棋这丫头的嘴,“司棋,你休要胡说……”
“姑娘!”司棋不耐烦地提高声调:“你若是一味这般不吭声,那你便只有去嫁那生得如钟馗般的孙将军了,若是姑娘真想要去填房,那也说不得了,只是听说那孙将军惯是和老爷一般只看银子说话的,话说在这里,若是姑娘真的要嫁入孙府,奴婢可是不去的,……”
被自己丫头顶得哑口无言,好在迎春也是习惯了,只是抿着嘴,半晌才幽幽道:“老爷定然不允的,府里边姑娘哪有给人做妾的道理?二哥哥是和太太说过,太太说老爷说这是辱没了贾家,……”
“哼,那定是老爷先前收了孙将军许多银子舍不得罢了,说那些没用的作甚?太太又岂能不知道老爷的性子?”司棋冷哼一声,“若是老爷那边不好说,姑娘若真是要想让这事儿成,还得要落在二爷身上。”
迎春摇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凄婉,“二哥哥在别人面前兴许可以,但是在老爷面前也是不行的,……”
“姑娘你就是这般,啥事儿都往坏处想,二爷可和以往的二爷不一样了,没听说二爷这一回回了京师之后就要再回扬州常住了么?”司棋压低声音,“听说二爷在这边悄悄纳了妾,连二奶奶和平儿她们都被瞒了过去,……”
迎春也被吓了一大跳,“司棋,你说从哪里听来的?”
“哼,二爷一回扬州便没有回来住过,还能去哪里?”司棋满不在乎地道:“奴婢只是诈了那隆儿一回,他便招了,磕头作揖的要奴婢千万莫要说出去。”
迎春瞠目结舌,想起嫂子的泼辣,她都为自己兄长担心。
“姑娘,二爷和以往不一样了,他跟了冯大爷之后,连老爷都要让他几分了,上次二爷回来您没见老爷太太待二爷态度都变了许多么?”司棋语气里也越发多了几分诡秘,“而且二爷只怕也是希望姑娘进冯大爷屋里的,有了这层关系,二爷和冯大爷之间关系便密不可分了,日后二爷也能跟着冯大爷有更大的造化,……”
迎春默然不语,但司棋却已经看得出自家姑娘心思有些浮动了,便主动请缨:“姑娘若是不好说,不如由奴婢去二爷那里打探一番,姑娘便装作不知便是,……”
戊字卷 第二十三节 老爹不要怂
五月初九,冯紫英一行抵达京师城。
在冯紫英抵达京师城的头一晚,冯唐也从西疆回到了京师。
父子俩几乎是前脚赶后脚地回到了京师城。
比起上一次回京师城的应接不暇,这一次却要相对轻松一些,但后续的事务可能会更多。
但有随自己一道回来的范景文和吴甡二人,许多事情就可以安排他们先做着,比如整个江南之行的特许金收取、开海债券的售卖以及市舶司组建协商事宜等等,都可以让范景文和吴甡两人来撰稿了。
可以说除了市舶司的组建之外,开海的其他事宜基本上都已经上路了,即便没有自己,后续按照这个套路来走,都问题不大了。
至于说海通银庄,有了忠顺王的得力配合,加上前期的筹备充分,无外乎就是一个发展快慢的事儿,有段喜贵扛着,冯紫英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梦章,鹿友,接下来的活儿可能就是你们俩了,我就要偷偷懒了。”冯紫英在码头上和二人道别,“官师那里你们和官师说一声,我这边有点儿事情,明早我会去中书科那边,我想官师该问的,你们也都能回答,……”
“紫英,我知道你归心似箭,要不这样,我和鹿友今日也回去歇着,明儿个咱们一道去中书科,向官师汇报,……”
范景文还是很晓事,知趣地建议,吴甡也附和。
冯紫英也不客套,道谢了之后约定时间,各自告辞。
一路赶回家中,冯紫英终于见到了阔别大半年的老爹。
半年多时间不见,冯唐黑了不少,不过精神还不错,只是脸上气色不太好看。
书房门掩上,两盏茶在父子二人面前升起袅袅水雾,一晃而散。
“为父不想去辽东,已经上了辞呈,但是还没能交出去,柴恪明确告诉为父,朝廷已经定了,必须要去,……”冯唐以手扶额,满脸愁云和疲惫。
“父亲为何不愿意去辽东?”冯紫英大略知道一些原因,但是见到自己父亲居然要上辞呈来拒绝去辽东,还是让他赶到很意外。
这几乎就是临阵脱逃了,就算是侥幸能免于去上任,那么也就意味着自己老爹只能就此致仕,再无复起之可能。
以自己对自己老爹官迷性格了解,这个年龄身体状况良好,是肯定不愿意致仕的,但为了不去辽东,居然这般决绝?
若是寻常下来走一走张景秋和柴恪的门路,未尝不能有所改变,但现在到这个地步,外边儿都已经吵得沸沸扬扬,基本上就没有回旋余地了,朝廷钧旨不是儿戏,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易人。
“原因太多了,每一条都是致命的。”冯唐满脸衰相的摇摇头,叹气不已,“最根本一条,我我不熟悉辽东状况,对面的敌人我一无所知,这个时候却要我去面对,一旦局面不利,我本人下狱都是小事,耽误了朝廷在辽东的布局,甚至影响到整个辽东存亡,为父实在担当不起这个责任啊。”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老爹好像是真的心慌意乱了,这样毫无信心和战意的一副心态要去辽东,恐怕真的要出大事儿。
哪怕是让朝廷重臣们觉察到自己老爹这副情形,恐怕心里都要对自己老爹失去信心了。
“父亲,谁也不是一去就能了解熟悉情况的,您不也在大同干了那么多年么?和察哈尔人也打过那么多年交道,辽东要面对的也就是女真人和蒙古人,再说直白一点儿就是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以及更北边一点儿的科尔沁人,……”
冯紫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自己老爹的心意。
他觉得自己老爹不太像只是因为不熟悉辽东的情况那么简单。
蒙古人现在还没有那么厉害,还不足以让自己老爹那么烦心,察哈尔人这边老爹也是十分熟悉林丹汗也还年轻,还谈不上有多么大威胁,建州女真固然是最棘手的,但在建州女真尚未完成对女真部的统一之前,对辽东的威胁固然巨大,但还不至于致命才对。
自己老爹若真的是担心此事,在辽东苟上三五年寻个机会脱身也不是不行,以自己老爹的性格,这种当裱糊匠苟一苟的本事绝对要比他上战场对阵的能力强多了。
再说这辽东局面危险,那不过是一种看似不可逆转的趋势让朝中众臣们着急,而非说马上就要到不可收拾要整个沦陷的状况下了。
按照时间线来说,努尔哈赤要真正控制女真诸部向辽东镇发起总攻,起码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自己老爹又不是李成梁,怎么也没想过要在辽东坚持十年以上吧?
“哼,你说得轻巧,你真以为你老爹在三边那边儿就不清楚辽东局面?”冯唐不耐烦地道:“建州女真势头蒸蒸日上,海西诸部根本无力抗衡,三五年内海西女真就只有泯灭的份儿,一旦建州女真吞下了海西女真,还有和他们眉来眼去的科尔沁部,大周在辽东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没准儿你老爹就要困死在辽东了。”
冯紫英这才觉察到自己老爹对辽东局面并非一无所知,还是有些研究才对。
“父亲,不是还有察哈尔人么?科尔沁人现在不也只是和建州女真眉来眼去还没有真正对建州女真投怀送抱么?”冯紫英稳如狗。
他需要为自己老爹打气,不能让自己老爹怂了,否则老爹若真的是怂了致仕,不但冯家上下都要背上一个畏敌如虎的骂名,只怕在西疆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望,都得要付之东流,永世不得翻身了。
没有谁会信任一个惧怕和女真人一战的将领,这是大周上下对武将一个最基本的红线,你可以谨慎,可以周密,可以索要任何条件,唯独不能惧于一战,这是冯紫英和兵部上下打交道得出的结论。
“哼,林丹巴图尔一个小毛孩子,狗屁不懂,能做什么?现在的察哈尔人是外强中干,连科尔沁人都控制不住,还想当蒙古人共主?”冯唐满脸不屑,“努尔哈赤不蠢,科尔沁人惯会见风使舵,只要建州女真灭了乌拉部,科尔沁人就绝对坐不住,铁定要倒向建州女真,那夹在他们中间的叶赫部就只有灭亡一条路了,……”
冯唐在边墙外有的是探子,原本以为自己要接任三边总督,所以也早就开始布局,不管不是土默特人,还是鄂尔多斯人,亦或是更西面的蒙兀儿人和西海诸部,他都有人脉,也放有斥候线人,一切动静皆在掌握之中。
现在最西面已经控制住了哈密,再要说继续开疆拓土肯定不能了,但是维系一个稳定局面他还是有把握的,没想到这朝廷突然要让他去辽东,这一下子就打乱了他的计划。
“那就让努尔哈赤灭不了乌拉部!”冯紫英依然沉静,但是语气也越发冷厉,“扶持叶赫部,敲打科尔沁部,联络察哈尔人,总而言之,让建州女真别想顺心如意地行动,这就是辽东镇要做的,不管怎么样,都要做下去!”
冯唐斜睨了自己儿子一样,轻哼一声,“你说得倒是挺轻松啊,做下去?怎么做下去?纸上谈兵!那都要人要兵,要刀枪箭矢,要甲胄粮食,归根结底都是要银子,朝廷有几个钱能支应起这么大动静?而且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而是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的花销下去,一直到一边倒下!”
“银子朝廷会想办法,但是若是父亲你都失去了信心,那这辽东就守不住了。”冯紫英平静地道。
“别把你爹吹得那么厉害,你爹吃几碗饭,自己心里有数。”冯唐根本就不吃冯紫英这一套,“论老谋深算,爹不如李成梁,论运筹策划,爹不如熊廷弼,论悍勇果决,爹不如刘綎,你爹就得一个字,稳!可当下辽东可不是靠一个稳字能坐得定的,得有破局的本事啊,这样稳下去,如同被蛛网束缚的虫子,只会越缚越紧,到最后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
冯紫英颇为震动。
他一直认为自己老爹算是一个比较平庸的武将,去辽东也是朝廷选不出合适人物,让自己老爹临时性应急去抵挡一番,像熊廷弼这等前世历史中已经被映证过的牛人才是最合适的,当然现在时间线还有些早。
但现在看来自己老爹对自身对辽东的局面还是看得相当精准的,这让他又多了几分信心。
“父亲,儿子不认为辽东就如您所说的如蛛网所束缚的虫子那般不堪了,诚然,现在辽东局面不佳,李成梁前期的举措也有许多不得已,但现在有皇上和内阁诸公的支持,儿子觉得辽东局面还是有破解之法的。”冯紫英诚恳地道。
“就凭叶赫部几个人?”冯唐目光如鹰隼,“你莫不是看上了那布喜娅玛拉?我告诉你,哪个女人都能碰,布斋这个女儿你不能碰!”
戊字卷 第二十四节 老爹的真实面孔
冯紫英一愣之后,啼笑皆非,“爹,你想哪儿去了?儿子何曾是这种人?”
“哼,你是什么性子,爹还能不知道?在大同时,就成日里问大同婆姨哪里好,重门叠户是什么意思,那会儿你才多大?你娘差点没把你皮给剥了,……”
冯唐一脸看透自己儿子的表情,也有些看着儿子逐渐长大之后的欣慰。
“你现在大了,爹自然不会管你了,那尤氏二女乃是胡女也就罢了,可你养在外边儿算什么?你屋里不是有几个贾家送给你的丫头么?还不够你折腾?”
冯紫英张口结舌,自己在大同的时候那些光景他哪里还有什么印象?
那时候不过十一二岁,如何明白这些东西?自己穿越而来的时候都是在临清了,哪里知晓自己居然在大同时就这般不堪?
什么大同婆姨,重门叠户,就是自己现在也没尝过啊,扬州瘦马那么有名,多少商人想要送给自己两个暖床,都被自己断然拒绝,这等事情为何无人问津?
为何小时候的事儿老爹却记得这么清楚,自己在老爹这里印象就变得如此糟糕?
“爹,不是,我……”
“行了,紫英,不用解释了,爹没说你什么,你也十七岁的人了,论理也该成亲了,爹回来的时候已经给沈家去了信,你的婚事就定在年底吧,林家这边只能等到孝期已过,也就是两年多时间,算起来林家姑娘年龄也差不多,你娘说,林家还有一个庶出女儿像是个能生养的,要一并嫁过来?”
冯唐摆手,显然不想再听冯紫英解释,冯紫英也是无奈,“是,不过……”
“嗯,先把你的婚期定下来,你娘也是着急,爹也着急,没准儿爹这一回去了辽东,就回来不了了,总得要让你爹抱了孙子,爹才能瞑目啊。”冯唐喟然叹道,“要不行,你把尤氏二女弄回来,或者在你屋里你个丫头身上花点儿心思,抓紧时间生个儿子,你爹就是在辽东心里也踏实了。”
“爹,哪有那么不堪?”冯紫英沉声道:“辽东局势固然危险,但是并非没有挽转余地,儿子始终觉得大周只要能集中力量,就决不是关外这些女真蒙古能奈何的。”
“哼,你以为就你厉害,李成梁是蠢人?”冯唐摇头。
“爹,李成梁那个时候,太上皇心思根本就不在辽东,加上李成梁自己也有些问题,才会酿成现在局面,但现在皇上已经看到了这副局面,只要我们能养精蓄锐,不让建州女真统一女真诸部,关外始终还是我们大周的天下,……”
冯唐看了冯紫英一眼,“嗯,当下皇上的确算是睿智,可皇上已经五十多了,而且身体也不算太好,下一任呢,如果也像太上皇一般呢?”
这话太过诛心,冯唐却不在意,只有他和儿子两人,而且既然定了自己要去辽东,很多事情他就要和儿子挑明说透,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藏头露尾了。
“爹,儿子感觉您不愿意去辽东好像不完全是因为辽东的局势吧?”冯紫英缓缓地问道:“您是还有其他什么顾虑不成?”
冯唐心中高兴,自己这个儿子还是长大了,政治方面的某些嗅觉已经开始慢慢显露出来。
“嗯,紫英,你说的没错,爹的确还有其他一些顾虑,不完全是女真人的缘故。”冯唐微微仰起头,似乎是在斟酌什么,好一阵后才道:“你怎么看太上皇和皇上现在的情形?”
“太上皇和皇上?”冯紫英一怔之后,似乎是品出一点儿什么来,也是斟酌着道:“爹是担心咱们大周内部要出问题么?”
“紫英,为父记得在五军营大将之争的时候,你也曾经和为父说过,……”冯唐似乎陷入了回忆,“其实那个时候你应该有点儿感觉才对,没错,为父宁肯去榆林那个旮旯里当总兵,也不愿意留在京师城里,五军营大将更是一个不能挨的位置,……”
“所以爹其实不愿意去辽东,是因为担心卷入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纷争?五军营大将这个位置,嗯,陈继先嘛,儿子知道,也理解,可辽东怎么也能扯得上?”冯紫英有些不解。
“哼,若真的是让你爹去当一个辽东镇总兵也就罢了,可这是让你爹当蓟辽总督!”冯唐冷笑,“陈敬轩本来是蓟镇总兵,怎么看都轮不到他当三边总督,或者论理蓟镇总兵去当三边总督也未必就是令人高兴地事儿,却突兀的去了,你不觉得蹊跷么?”
这却超出了冯紫英的理解范围,毕竟这种军中武将的调整,他还难以理解其中的奥妙。
“爹,您的意思是陈敬轩出任三边总督不太正常?”冯紫英皱着眉头。
“陈敬轩不是和咱们祖上一辈的武勋,他们家是天平年间他爹那一辈才起来的,所以和四王八公十二侯乃至我们这些跟着太祖爷打天下的武勋都不沾边儿,所以不太好说,但起码和太上皇是没什么瓜葛的,照理说皇上就该重用才对,……”
冯唐声音有些闷,“紫英,蓟镇总兵这个位置太特殊了,陈敬轩一走,这个位置空出来,可兵部却没有任命新总兵,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位置特殊?”冯紫英回过味来,“您是说它和宣府总兵一样,距离京师城太近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冯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蓟镇是辽东的后盾,旗下各卫镇城驻扎有接近两万精锐,这里既可策应辽东,又可增援辽西,乃是兵家要地,丝毫不亚于宣府。”
“您想说什么?”冯紫英有些糊涂了。
“紫英,你也该看得出来,虽然大周以文驭武,但是局面一旦恶劣起来,文臣就有些压不住场面了,毕竟上过战场的文臣都已经凋零没剩下两个了,而且这总兵一职乃是我大周军中直接执掌兵权的要职,可以说其重要性更甚于总督,各镇兵将可以不知晓总督,不知道兵部,但是却无人不知道自家总兵,总督要调兵也得要过总兵官这一关。”冯唐悠悠地道:“可现在这蓟镇总兵现在居然出缺了,你说这古怪不古怪?”
冯紫英踟躇了一阵才道:“那会不会是想要让您兼任蓟镇总兵?”
“哼,你爹怎么可能兼任两镇总兵?你爹不兼任辽东总兵,那这个蓟辽总督怎么当?”冯唐没好气地道。
“那这个蓟镇总兵……”冯紫英大略知晓意思了。
陈敬轩这个时候被调走,看上去也是升任,但这种关键时候被调走,说明什么?说明皇上不放心陈敬轩了!
可陈敬轩不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么?没有永隆帝的亲点,他怎么可能从一个漕运总兵官出任蓟镇总兵这种要职?
漕运总兵管几个兵,蓟镇总兵管多少兵?
这样的擢拔,若不信任,怎么会委以重任?但现在却又突兀地转任了,而且还宁肯把这个总兵官空缺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紫英,利益之下,谁又能说得清楚?”冯唐感慨,“问题是这却给为父出了一个难题了,这蓟镇总兵空缺,这接近两万多兵分属下边几人掌管,你说我走马上任,是调整还是不动呢?调整的话,你爹我人生地不熟,该相信谁?”
“爹,也不急在一时,慢慢来嘛。”冯紫英只能宽解,对军中将领的情形,他也是一无所知,自然没法出主意。
“慢慢来?”冯唐看了一眼冯紫英,“我也想慢慢来啊,给我两三年时间,我自然可以慢慢来调整,可如果他们不给我这两三年时间呢?”
冯紫英心中一紧。
他自然知晓老爹所说的这个“他们”是指谁,有可能是太上皇,也有可能是义忠亲王,甚至也有可能是皇上,稍不注意就是图穷匕见,一不小心就是毁家灭族之祸啊。
这等夺嫡之争,甚至比面对建州女真更危险,难怪老爹如此紧张头疼,不愿意来这辽东。
在三边当总督多好,永远也轮不到甘肃、宁夏、固原和榆林兵,真要到动这四镇兵的时候,局面只怕比前明“靖难之役”时候更疯狂了。
“而且,这辽东镇和蓟镇的分守副总兵、参将和守备,有几个不是武勋出身?还是那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到最关键的时候,谁又能分得清楚忠奸?我又敢相信谁?”冯唐以掌击桌,“所以我和张景秋和柴恪都说了,要我去辽东可以,我要我的人。”
冯紫英这才明白,老爹这是在以退为进。
“那蓟镇这边您的意思……”冯紫英也有些紧张。
“紫英,我先前不是问了你么,太上皇和皇上,你觉得谁更有机会呢?”冯唐悠悠地道:“不要夹杂私人感情,我知道皇上很看重你,可是只要我们冯家不倒,谁当这个皇上也一样会看重你,而我们一脚踏错,他再青睐看重你,可那时候连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谁还能管得了我们一家?”
冯紫英心中一阵发寒,看着自己老爹面无表情的脸,或许这才是自己老爹真正的一面?
戊字卷 第二十五节 回京就是烂事儿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便是身旁的丽人也难以缓解冯紫英内心烦躁的心绪。
老爹没有告诉自己太多,但是毫无疑问不太看好皇上,否则他不会以这样一种姿态。
实在是这九边和京营中,尤其是中高层武将里边,武勋子弟实在太多了。
京营里边参将、游击这一类半数以上都是武勋子弟,而像九边,宣大和蓟辽两个总督府下辖五镇武勋子弟分量也很重,尤其是宣府和蓟镇,武勋子弟一样占到了一半。
想想也是连自己老爹不也是武勋么?否则蓟辽总督怎么会让自己老爹来,而让陈敬轩去三边,未尝没有三边武勋子弟数量没那么多要好控制一些这个原因。
太上皇深得武勋群体之心,这是建立在四十年如一日对武勋的厚待之上的,连荣宁二公这等早已没落的废物家族,一样优遇有加,遑论其他武勋家族?
永隆帝也很清楚,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很难在这短短几年里就把这些武勋的心收买过来,能收买过来的,恐怕永隆帝也未必敢相信敢用。
想必义忠亲王就是仗恃着这一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吧,问题是太上皇真的愿意看到这种乱局的出现?
他应该清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一场内乱就无可避免了,而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只怕太上皇自己也一样心里没数。
京营,宣大,蓟辽,还有一个登莱,三大总督府,除了京营外,就是宣府镇和蓟镇了,这两大镇手握的边军精锐数万人,另外就是登莱总督府下的莱州镇了。
虽然莱州镇距离远了一些,但是王子腾已经在积极的为打通辽东做准备了,直接把山东水师残存的二三十艘旧船要了过去,组建起一支还有些孱弱的登莱水师,而且还准备从南直和福建买一些民船充实水师。
另外又开始把登莱二地卫所军和营军进行整合,准备先将来莱州镇按照边军规格选编和打造出来。
冯紫英现在还看不透王子腾这般积极的目的,要知道现在户部尚未把登莱军费划拨过去,但王子腾却开始打着组建登莱总督府的旗号大肆动作起来,像购买民船就是采取赊账的方式,但考虑到登莱总督府的确是新成立的,朝廷也相当重视,许多船行船厂的东主,也愿意和其合作。
但是一旦莱州镇军队整合下来,而登莱水师又能成型,那么就意味着莱州镇的军队可以直接通过这些海船运送过海,嗯,这个过海既可以直接输送到辽东复州,同样也可以直接运送到天津卫登陆。
冯紫英不相信王子腾看不到这一点,而如果王子腾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如此动作,那冯紫英就真的要怀疑这厮要居心叵测了,甚至可能要比自己老爹还要阴狠。
外患未除,内忧更甚,这让冯紫英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
如果这一场内乱真的无可避免,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在最短时间在最小范围内了结,否则真要酿成前明“靖难之役”那样大的浩劫,对大周的伤害就太大了。
而建州女真和蒙古人,甚至日本,以及国内的那些个蠢蠢欲动的货色,比如白莲教和西南土司们,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绝佳机会。
到最后老爹也没有说什么,但是冯紫英却已经明白了老爹心思。
老爹建议自己有机会最好先离开京师到地方上去干几年,肯定也是看到了这里边的风险。
“爷,您今儿个怎么了?”金钏儿丰腴的身子紧贴在冯紫英身旁,往日这等情形下,这位爷早就翻身上马,鏖战一番了,今儿个却是躺在床上不是心不在焉,就是呆呆出神。
“没什么。”冯紫英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多思无益,这等事情也只有当事人事到临头才说得清楚,而且冯紫英越来越觉得自己老爹有些像扮猪吃虎,分明就是一个有主意的,却在自己面前装傻充愣。
还假模假样的征求自己的意见,说些虚头滑脑的话语,把自己哄得一愣一愣的,到最后却是把自己给教育了一番。
揽过金钏儿柔软的腰肢,丰腻的脊背雪白如玉屏,猩红的肚兜系带如同玉屏上的两道彩虹。
顺手在背后拉开肚兜系带,嘤咛一声,金钏儿已经缩回了锦衾中,只留下一张妖媚的娇靥,这丫头变成小妇人之后却是越发妖娆了。
也难怪,这丫头比自己都还大一些,好像是和妙玉同岁吧?嗯,自己怎么又突然想到妙玉了?
那张清泠孤傲的面庞混合着淡紫色垂珠络妙常巾加上黑白二色小菱格纹比甲,竟然如此清晰?
火热的胴体迎了上来,让冯紫英彻底放弃了还想多琢磨一下的心思,一去扬州这么久,早就饥渴难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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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秋和柴恪面沉似水。
“冯唐胃口太大了。”
柴恪有些不悦。
“不算大。”张景秋却很淡然,“李成梁虽然走了,但是李氏兄弟还在辽东镇,辽东镇两个分守副总兵,三个参将,加上七个守备,十二个能叫的上字号的武将,除了杜松和赵率教外,有几个能听从未到过辽东的冯唐的?”
柴恪吁了一口气,他其实也知道冯唐的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但是当着张景秋却不能不批评冯唐。
“但是如果要按照冯唐的要求来办,榆林和山西精锐都要抽走不少啊。”柴恪还有些犹豫。
“子舒,若是不满足冯唐的要求,他在辽东那边出了状况,肯定要推卸责任啊。”张景秋也叹气,“而且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都来了消息,察哈尔人这一年来有些活跃,那林丹巴图尔似乎颇有野心,我就怕本来辽东镇面对建州女真就很吃力了,这察哈尔人如果还要在背后插刀,这就难受了。”
“林丹巴图尔才多大?”柴恪也有些惊异,“不过察哈尔人养精蓄锐这么些年,倒是有些本钱供他挥霍,只是科尔沁人和建州女真勾勾搭搭,林丹巴图尔不去拿科尔沁人开刀,树立自己威信,说不过去吧?”
“科尔沁人有多大的油水?”张景秋眼睛微眯,“哪里比得上入侵辽东这边来得轻松,收益巨大?”
“尤氏三兄弟加曹文诏叔侄,还有贺人龙,……”柴恪摇摇头,“大人,那您的意思就是同意了?”
“嗯,催他尽早赴任,冯紫英不是也回京了么?听说正在与官应震一道和郑继芝扯皮,银子的事儿,皇上也在催促了,估计很快就能兑现,李三才要拿走八十万两,王子腾派人守在户部门上,要求马上拨付三十万两,还有牛继宗也是天天叫骂,说再不补充粮饷,宣府镇就要哗变了,……”
张景秋摇头不已,“我还不知道冯唐这边怎么办才好呢。”
柴恪一听也头都大了,这还没算陈敬轩要走马上任三边总督的帐呢,那也是没有五十万两银子别想把人送走的,而且这还是勉强应付过去,下半年起码还要拨付八十万两才能把今年给熬过去,可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说一千道一万,最终还是要说银子,冯紫英这一趟带回来的银子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冯唐这边,多少也还是得要拨付一部分的,我到时候再去和紫英谈一谈,看看开海债券和特许金的银子还能剩多少,如果实在不行的话,能不能从那海通银庄借一笔银子出来。”柴恪也只能把老脸豁出去了。
“怕是没那么简单。”张景秋却比柴恪对这海通银庄了解更多,“这银庄据说几位王爷加宗室是主要股东,要借银子可以,但得要有抵押物,郑继芝不会答应你把今年田赋拿去作抵押吧?”
柴恪吃了一惊,“要抵押?朝廷借钱也要抵押?”
“子舒,开海债券难道不是朝廷借钱?不就是以海税作抵押么?”张景秋笑了起来,“这还不是你最先和冯紫英说起的么?怎么现在你还觉得不妥了?”
“不是,只是觉得有些别扭,开海债券那是借的时间长,这在银庄借银子周转一下,顶多就是半年,……”柴恪皱着眉头,他第一次觉得有些没底。
海通银庄最初他和冯紫英商议过,但是随着户部坚决拒绝入股之后,海通银庄的发展就有些脱离控制了。
虽然依然假借了朝廷的一些名义,比如户部挂账,但是朝廷没出一份一文钱,甚至还规定了银庄在扶持一些朝廷所急需事务上银庄的支持义务,但是这种规定是很活泛的,并没有多少约束力。
而且他也很清楚当初冯紫英就说过,银庄的根本就是存贷,而存贷的关键在于风险控制,而风险控制的核心就是抵押。
现在银庄刚刚才在扬州挂牌,若是朝廷就要伸手借钱,若是冯紫英不配合,只怕忠顺王他们就要不依了。
这帮亲王宗室虽然现在看起来老实,那是因为朝廷从未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你试试把他们每年的俸禄恩赐给停了?只怕立马就要把几道宫门和文渊阁乃至六部公廨给堵了。
戊字卷 第二十六节 寻求平衡
冯紫英从中书科回家时,看到自己老爹也正好从马车上下来,估计应该是才从兵部回来。
“父亲。”冯紫英规规矩矩见礼。
“老爷。”几个迎出来的丫鬟见了冯唐,都有些畏惧的赶紧躬身见礼。
冯唐瞥了一眼儿子屋里几个丫头,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云裳他自然是认识的,经年不见,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少;那个个头高挑皮肤白皙的,已经有点儿小妇人气息的丫头怕就是贾家那边送来唤作金钏儿的了,看那体格倒也像是一个能生养的,模样倒也挺俊。
后边那个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来的丫头身材适中,嗯,额头中央一颗猩红胭脂痣,怕就是那薛家送给儿子的香菱了,看样子倒是一个老实人。
见老爷和大爷走在一起,金钏儿、云裳和香菱赶紧山到了一边儿。
“爹才从兵部回来?”冯紫英陪着老爹进了府里中庭。
“嗯,张景秋和柴恪急不可耐了,催着你爹赶紧走马上任呢。”冯唐此时再没有前两日的急躁不安,好整以暇地道:“我说急什么,蓟辽两镇我都人生地不熟的,这么突兀地上任,不给下边一点儿好处,谁知道我?”
冯紫英一笑。
这也是规矩了,你不带点儿兵马粮草饷银上任,只怕下边那些个大头兵就得要把你哄得下不了台,尤其是像老爹和蓟辽这边素无往来,你在榆林大同这边名声再大又怎么着,那些个**将匪谁认你这个?
“那二位大人怎么说?”
“我说八十万两银子外加足够的粮秣,张景秋就不做声了,柴恪就来和我打商量了,说朝廷支应不起,你从江南也没带那么多银子回来,不像外界传的那般沸沸扬扬,说你带了千万银子回来,有这回事儿么?”
冯唐也好奇起来。
他知道自己儿子去了江南三趟了,这没日没夜的奔波于江南和京师城之间,自然是为朝廷弄银子回来。
这几天他也听到不少,又说只有百万两收入,有说光是开海债券就卖了五百万,也有说那东番打包卖给了盐商和龙游、安福商人卖了一千万,还有说特许金也只收了几十万,是朝廷故意打肿脸充胖子,众说纷纭。
究竟这中书科负责开海事,这一趟为朝廷弄回来多少银子,估计朝中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心里有数外,其他人都是盲人摸象。
“千万银子?儿子有那本事,估计郑大人这个户部尚书都坐不住了,怎么可能啊。”冯紫英笑着摇头,“三五百万两倒是能陆陆续续回来,但比起朝廷现在的窟窿,也不过就是应得一时之急,哪里济得了多久?”
冯唐脸色微微变化,“这么说这八十万两银子我还是开得少了?那就得要一百二十万两我才能去辽东了。”
“啊?”冯紫英吃了一惊,“爹,您这是……”
“哼,你都说了折后边儿便不可能有那么多,我这第一口不咬大一些,日后我都陷在辽东了,光靠和兵部打书信官司,谁还会理我?”
冯唐摇头,见自己儿子一脸郁闷之色,更是哂笑。
“紫英,以后你就知道了,这守边也不是单纯的武事儿,里边门道多着呢,谁知道我去辽东能见着一副什么情形?都说李成梁治军严谨,我不太相信!就凭他养一大帮子李家军,就不可能有多严谨!严谨也是要银子来说话的,你把自己人马养得膘肥马壮,那其他人呢?你凭什么要求人家也和你一样严谨?下边人都是要吃饭的。”
冯紫英无言以对。
战略上自己可以滔滔不绝说个一二三,因为有前世记忆的帮忙,但是这个时代如何治军带兵,自己就真的半点不懂了,根本没法和自己老爹这种在边关上浸淫几十年的宿将比,便是贺人龙那等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角色也比自己强不知多少。
不过这个时代的文臣们不都是这样么,具体的治军带兵不重要,关键你要能知兵知将,能服众驭将。
你得知晓你麾下每一支军队的底细特点,知道他们领军将领的能力本事,你要有足够的威信震慑武将驾驭他们,做到这一点,你也就算是一个合格的领军文臣了。
这也是冯紫英去西疆时跟着柴恪慢慢琢磨出来的一些道理,柴恪虽然是文臣,但是却能很好的把握好尺度,另外带来大笔的赏赐,自然就能让武将们替他卖命了,连老爹不也乖乖听命行事么?
李成梁治军严谨,恐怕也只能说仅限于他自己的那一帮子私军罢了,当然,这是李成梁赖以在辽东生存的根基,他永远都只会先满足自己的嫡系,至于说更多的其他非嫡系,自然就只能吃点残汤剩水了。
在你李成梁不可一世的时候,这些人自然只能忍气吞声听你的,但一当你的表现难以让朝廷满意的时候,你再看看这些人会如何?
所以李成梁提早托病致仕无疑是最明智之举,只不过却给自己老爹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那爹打算怎么办?”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怎么办?还不是那么办?我自己的人我当然要保证粮饷补给,因为我信得过,我知道他们能打,至于其他人,我管你是李家军还是其他人,有本事给我亮出来,在和建州女真人的战场上去见真章!能让我姓冯的认可满意,我当然不吝给银子给粮饷给补给,甚至封官许愿都没问题,但如果你还是那怂样,我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冯唐冷酷而平静地回答让冯紫英也深刻意识到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你要想挣出头,那就得要拼命玩命,没谁会给你多一份施舍。
冯紫英心中很清楚,自己老爹的做法才是最靠谱最现实的举措,而且说实话,老爹这种态度已经比李成梁强许多了,起码还要给你这些旁系人马一次机会。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行,你就该上,不行,你就该死,当兵上战场,没本事就是原罪。
“对了,那帮商人找你做什么?”原本都打算回自家院子了,冯唐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爹,您说那帮山陕商人?”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他们找过儿子几回,原本是希望在开海上看有没有机会,不过不合适,另外海通银庄这边他们也入了股,不过占股不多,……”
“就这个?”冯唐皱起眉头,“这帮商人可没那么闲心吧?”
“还有就是儿子和他们谈了谈开矿冶炼方面的事儿。”冯紫英对自己老爹当然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让他们招募一批匠师,另外在北直、山东这边勘选一下有无合适的矿山,海通银庄愿意大力扶持咱们北地的冶铁炼钢产业,不能让佛山那边专美,……”
冯唐看着自己儿子,半晌才道:“紫英,这开矿冶铁这么简单?找几个商人就能搞起来?他们是干这一行的?”
见自己老爹满脸不信和郁闷,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个话怎么听都觉得不靠谱,甚至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靠谱。
大周境内开矿和炼铁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那一省那一府都有,无外乎就是规模大小和工艺水平乃至所产生铁熟铁的质量问题而已。
但是再不靠谱也得要去尝试一下,否则这么大一个海通银庄搞起来,股本都是几百万两,这还没有算揽储进来的银两,这么大一笔银子放在这里,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连一点冒险尝试都不敢去做,那自己这个穿越者未免太逊了。
想想人家那些穿越者,哪一个不是吊打时代,称王道霸称孤道寡?哪像自己还要这般小心翼翼地苟?
半点金手指没有不说,纯粹就是靠自己家世和运气靠上了几个大佬老师来玩嘴皮子混了一个从六品,连想睡一个自己看上的女人,还得要想方设法的去弄个名分,不说憋屈,但是肯定是有些落差感的。
“爹,咱们北地这边其实铁矿不少,但是最主要还是却像样的工匠,另外也是咱们这北地没有形成像样的规模产业,齐师和乔师都有些担心,觉得这开海之略自然是好的,但是得益者却是江南,辽东这边就算航道打通,那也是为了整个大周朝廷,对于咱们这北地诸省来说,开海并没有多少益处,……”
冯紫英的话恐怕是当下很多北地士人的一致观点。
这海贸一开,输往海外换回银子的如丝绸、瓷器、茶叶乃至药材和铁料,都是产自南方,丝绸、瓷器和茶叶以江南为主,而药材和铁料则是两广为主,加上江南湖广和两广又是粮食主产地,百姓不说过得多么好,但是只要是丰年,基本上能求个温饱,可北方呢?
这种紧迫和焦灼感让包括齐永泰和乔应甲在内的这些北地士人都坐卧不安。
虽然他们未必懂得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但是南方越来越富裕繁华,北地越来越凋敝,稍有水旱灾害就是遍地流民,弄不好就是遍地烽烟,看见白莲教为何在北地如此蔓延,但在南直隶和江西湖广这些地方声势就要小得多,也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戊字卷 第二十七节 家事
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冯唐不再多言,“紫英,爹知道你是一个有主意的,爹也知道这南北之争恐怕会因为你的开海之略还要延续,嗯,当然,这不怪你,你想要替北地谋划一些心是好的,但是也要掂量一番能不能成,莫要急于求成。”
“爹,儿子明白。”冯紫英也知道老爹是担心自己如果把愿望许得太高,结果却是落空,只怕这番怒火就要冲着自己来了,为这个,不值当。
“另外,这些山陕商人固然和朝里北地士人关系密切,瓜葛甚深,但是其中也有一些不那么地道,和边墙外的蒙古人和女真人都有勾连,这一点不用爹提醒你你都该知晓才是,怎么来辨识区分,哪些可以合作,那些可以支持,哪些需要防一手,你自个儿要心里有数。”
冯唐已经很难得用这等语言来提醒谁了。
原来以为自家儿子就算学问好见识不凡,但是年龄摆在那里,这庶吉士观政,进了翰林院,怎么都该安分几年,积淀积淀再说。
没想到这蹿红的势头超出任何人想象,许多本该是他的老师们来提醒的,现在冯唐也不得不加入进来,以免自己这个儿子得意忘形了。
冯紫英自然知道这些山陕商人的德行。
准确的说,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庞大群体,既有脚踏实地以货通天下为目的的商贾,亦有那种专门投机取巧以吕不韦为榜样押注边地官员为生的赌徒,还有就是那种靠积攒各方人脉两头下注的角色。
特别是后者,更是以大周为壶,以蒙古和女真为杯,完全以利益为导向,无视可能带来的后果。
见冯紫英神色深沉,冯唐也就不深说,知晓自己这个儿子恐怕对这些也应该是有所考虑的,如何选择合作伙伴,不仅仅有儿子来掌舵,更有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些人来把关才是。
“嗯,你去吧,晚上到我书房里来,我还要和你说一说辽东的事儿。”冯唐摆摆手。
原本想去马巷胡同的,听得老爹这么一说,也只有作罢了,不过冯紫英也的确想要和自己老爹好好探讨一下辽东战略。
以前也就罢了,但现在老爹去了辽东,这所有压力就都压在老爹肩头上了,本想让自己老爹苟几年就赶紧回来,老爹彻底颠覆了冯紫英以往的印象,他觉得或许老爹去辽东恐怕还未必是坏事儿了。
从时间线上来看,建州女真还没有发展到无法遏制的地步,就算是乌拉部真的被建州女真吞并,只要确保叶赫部,另外压制科尔沁人不让他们彻底倒向建州女真,那么建州女真就别想轻松南下。
当然,关键中的关键,还是得要认老爹迅速掌握住辽东镇这一支大周最强悍的边镇。
这支军队随着李成梁的离任,士气也在迅速瓦解,如果不能迅速振作起来,日后再想要重新恢复到让朝廷放心的状态就难了,所以张景秋和柴恪才会如此急切的要求老爹赶紧赴任,起码要先把士气军心稳住。
稳住士气军心无外乎两策,一是打胜仗,二是保障粮饷补给,论理第二条都不该算一策,但是对于整个九边都长期欠饷缺粮的情况下,这第二策好像甚至比第一策更切合实际,更有效。
当然要想真正把这支军队掌握在手中,还得要靠扎扎实实打两场胜仗,而打胜仗,最根本的保证也就是要确保补给的满足。
老爹一回来,整个冯府就像是过节一般立即热闹起来。
除了来拜访的客人顿时多了起来外,家里边上上下下脸上都生动起来,起码老娘和几个姨娘脸上随时都笑容满面,连带着下人们得赏赐的机会也比寻常多了几倍。
老爹这一趟卸任榆林总兵回京,算是衣锦而归,而且也不会再去榆林那边,自然是要把该带回来的东西都要带回来。
对于武将们荣耀而归,无论是都察院还是龙禁尉都是放得比较宽松的,即便是有些一些弹章,皇上也会留中不发。
人家上战场去拼命几年,打了胜仗回来,还不允许捞一把,天下就没有这个道理,这是这个时代最朴素的哲理。
皮货、金砂、毛皮、良驹,免不了还有些珠翠宝石一类的玩意儿,毕竟甘肃宁夏连通西边,这种玩意儿也不少。
“紫英的婚事就定在十二月吧,成了亲就好过年。”坐在炕头上,冯唐喝了一口送上来的莲子羹,“我和沈家那边去了信,这一趟去辽东,恐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紫英成亲都未必能回来,……”
大段氏坐在炕的另一端,而小段氏、苏氏、谢氏都坐在下手的椅子里。
“那边林家的事儿,老爷怎么考虑的?”大段氏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紫英既然喜欢,而且都定了亲,难道还能反悔不成?”冯唐看出了自己妻子的想法,摇了摇头。
恐怕觉得林如海一死,又觉得这林家女成了一个孤女,不那么合适了,这年头女方父母双亡的确不是一个好亲事,但定亲之前还可以反悔,但定了亲之后要悔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是在自毁声誉,对于士林文人来说,更是如此,冯唐当然不会同意。
大段氏忍不住掩饰了一句,“我是觉得那林姑娘身子太弱,万一……”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庶出姐姐陪嫁过来么?”冯唐皱了皱眉,“难道她那个姐姐也是瘦弱不堪?”
“那倒不是,只是那女子我打听了一下,好像性子有些冷傲,……”大段氏赶紧解释。
“那没甚关系,只要能生养就行,何况那林氏也未必就不能生养。”冯唐摆摆手,“定了亲,这等事情就不必再说了,我们冯家现在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莫要被人笑话,紫英现在身份更不一般,订亲要慎重,但是定下来,就不能轻易变了。”
“老爷既然这么说,那就按老爷说的办就是了,下来便让府里去和沈家那边商议,好早些把具体事宜铺排下去。”大段氏见自己丈夫态度如此坚定,就不再多说了。
冯唐也知道自己妻子的担心,毕竟林家这边是三房,也就是自己这一房,从段氏心里来想,还是希望求个稳当,万一真的是身子弱无出,又得是一件大事儿。
“你也莫要心焦,这女子年轻时候也见不出,你生紫英时不也是快三十了?”冯唐宽慰段氏,段氏年轻的时候身体也不太好,他和段氏也是成亲了十多年后才生下冯紫英。
“正是因为妾身的原因,才让老爷只有这一个儿子,所以妾身才不愿意让紫英也重蹈覆辙。”段氏也是有些黯然。
除了自己,家里几个媵妾也都是不争气的,除了苏氏生下一女外,自己妹妹也无出。
这冯家人丁单薄委实让人心焦,所以她才格外重视这事儿,也幸亏紫英争气,挣来一个兼祧,虽说名义上是替长房延续香火,但是紫英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这沈氏女生下的儿女难道还能不喊自己祖母?
“姐姐也莫要想太多,那林姑娘还小,看不出什么来,但那妙玉姑娘我看了,体长肉丰,看样子是能生养的。”小段氏接上话,“再说了,若是实在不济,紫英房里,那金钏儿我看也是一个能生养的,我前日里把宝祥叫来问了,说紫英在马巷胡同里养的两个外室,都是屁股大能生养的,虽说是胡女,但是只要能生出儿子,那也是我们冯家血脉,……”
冯紫英在马巷胡同养了两个外室早就在府里传遍了,只是冯紫英从来不在人家说起,大小段氏问起,冯紫英也是含糊其辞一句话带过,但却没有否认。
冯唐沉吟了一下,“要不,婉琴你和紫英说一说,不行就先让那二女进府?”
未娶妻先纳妾不是什么特例,但以小户人家居多,这等高门大户联姻就要慎重了。
若是府里边通房丫头,那无所谓,可纳妾是外边正经人家的良妾,按照大周的习俗,就是对嫡妻那边的不尊重,所以一般说来,大户人家宁肯多养几个通房丫头,哪怕成亲前生了儿女,那也暂时不抬妾,等到正妻入门之后,再来抬妾,这样也可免了许多纷争。
大小段氏都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大段氏摇头:“左右就是这半年光景了,还是等到沈氏过门之后再抬进来吧。”
“嗯,也罢,也就这半年了。”冯唐也点头,“紫英屋里现在有几个丫头?”
“四个,不过那玉钏儿却被紫英安排去伺候那妙玉姑娘了。”小段氏道。
“唔,三个都是贾家那边送来的?”冯唐似笑非笑,“紫英这小子就这么看不上咱们府里的?贾家那边的难道就这么入他眼?”
说起这话头,大段氏也有些气恼,“也不知道紫英是不是中了贾家的迷魂药,咱们府上俊俏丫头也不少,可他就是看不上,除了一个云裳,……”
戊字卷 第二十八节 火铳兵
“姐姐也莫生气,不过说来人家贾家不比咱们冯家成日在边地颠簸,在京中四代几十年,那些家生丫头的确也要比咱们府里这些才买回来几年的要懂规矩得多,也难怪紫英喜欢,姐姐不是也很喜欢金钏儿和香菱么?……”小段氏打着圆场。
大段氏很喜欢金钏儿,觉得金钏儿知情达意,乖觉懂事儿,有什么情况也会主动和自己说,这等丫头自己府里边的确还挑不出两个来,那香菱倒是老实性子,虽然不及金钏儿聪颖,但是敦厚的性子也一样让大段氏觉得踏实。
“嗯,由他去吧。”冯唐摆摆手,“不过紫英房里丫头是不是少了点儿?”
既然外边外室不好抬进府里,那自家府里的丫头就没那么忌讳了。
冯唐也清楚自己这一趟去辽东怕是短时间内难得回来了,没准儿呆个十年八年也不一定,朝廷对其他镇的总兵总督倒是调整频率很快,唯独这辽东一直求稳,不会轻易调换,看看李成梁前后两任几十年就能明白,所以他也希望自己儿子能早续香火,哪怕嫡出不行,庶出有两个也行啊。
“老爷,我也说过,可是紫英却始终不肯,说要进他屋里,须得要过他眼让他满意才行。”大段氏叹了一口气,“这等事情论理妾身都不该来和老爷说的,但紫英现在却是有主意得紧,寻常事情也就罢了,这等事情也不肯听我和婉琴的了,还得要老爷去和他好好说说才行。”
“这小子!”冯唐摇摇头,儿大不由娘啊,自己这个儿子也是太特立独行了一些,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拿主意,不过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让朝中这些个重臣乃至皇上都青眼相加?
冯紫英的晚饭却是和王应熊一块儿吃的。
“暂时还没有更多的消息回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播州、水西和永宁几家是肯定有联系的,而且还很紧密,至于说粮食、布匹涨价,现在不好说,还是有起有落,只是总体趋势来看,还是在缓慢上涨,我也让我那几位族人加紧去打探,另外刑部那边,我和方叔也说了,让方叔看能不能从刑部那边的线人去查探一下,看看播州那边有没有其他动向,……”
王应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过我感觉,播州那边恐怕迟早要乱,……”
“这么肯定?”冯紫英笑着也举起杯。
“土司流官之间势同水火,吃苦的还是下边百姓,只要有心人在其中煽风点火,出乱子是很简单的事情,那杨应龙也非等闲之辈,我琢磨着这厮会不会是在等待合适时机。”王应熊拈起一筷子糟鹌鹑,放进嘴里大嚼,“紫英,这糟鹌鹑味道绝美,京中酒楼没哪家能有这味儿。”
“呵呵,那你没事儿可以多来我这边坐一坐啊。”金钏儿的手艺传自贾府,不得不说这荣国府里的饮食文化还是有些水准的。
“嗯,还有,令尊可是马上要去辽东赴任了?”王应熊在兵部,自然很清楚这些变动。
“张大人和柴大人都在催我父亲尽快赴任,早日安定军心,我父亲还在和兵部商议。”冯紫英点点头。
“还是粮饷问题?”王应熊放下筷子,“粮饷是大事儿,不过武库司那边刚验收一批火铳,三千支,原本是有意在京营组建一支火铳队伍,但是神机营那边一直对火铳不感冒,所以就搁下了,我知道你一直对火铳很感兴趣,这正好可以请令尊在辽东实验一番啊。”
“哦?”冯紫英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大周还能自己生产火铳,“兵部能生产火铳?”
“也不算是吧。”王应熊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据说是兵部前武库司郎中赵士祯组织工匠仿制鲁密铳所成,拿出样品之后,当时武库司委托佛山那边几家工坊照样所制,都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到今年才算是完成,送到京中来了。”
赵士祯?冯紫英对这个人名字好像有些印象,但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了。
“让佛山那边工坊仿制?兵部在王恭厂不是有自己火药局或兵仗局么?”冯紫英对兵部的关注更多地还是在职方司,对其他几个司就没那么关心了。
“据说,嗯,是据说啊,当年赵郎中在兵仗局仿制鲁密铳,结果花了一两年造出来的鲁密铳效果奇差,加上以前在兵仗局也是仿照倭人鸟铳造出的火铳,结果效果远不及鸟铳,装备给了神机营,结果火铳炸膛事件不断,死伤了不少神机营士卒,而且火绳燃烧速度不一,所以险些引起了神机营哗变,赵郎中险些就被下狱,还是前任首辅大人沈大人和前任尚书萧尚书保了赵郎中,所以赵郎中才留任,……”
冯紫英没想到王应熊这厮居然还有些打探消息的本事,居然把兵部以前的这些隐秘都给打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武库司就干脆委托外造?”冯紫英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也跑得太远了,去了佛山,这位赵郎中也不怕都察院的人弹劾他?”
“据说是赵郎中建议找外边儿的,是当时萧大人定的到佛山定制,而且佛山那边紧邻广州,也容易招募到西夷工匠,……”王应熊随口道。
“这一造就是四五年?”冯紫英无法想象三千支火铳就能造四五年,这是何等高的一个制造效率?
“除了最初给人家拨付了一万两银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给银子了,萧尚书走人了,赵郎中也早就免职了,现在人家是来要后续的银子了,……”王应熊这才说出原委。
“哟,原来是一堆没人要的烂货啊,神机营还是不肯要?”冯紫英笑了起来,他就说怎么会无缘无故多一堆火铳出来,原来是这样一个曲折故事。
“神机营坚决不要,可是这人家都送了来,而且当初也是签了协议,按照每支八两五钱银子来造的,加上火药局造的火药,一支火铳价格已经在九两五钱左右了,这个价格太昂贵了。”王应熊摇头。
一支火铳配上药子十两银子上下,贵么?冯紫英也不确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恐怕的确比较贵,与寻常刀剑相比,肯定贵了,但是如果说作为一种热兵器来说,如果能在战场上改变战争结局,那三千支火铳也不过三万多两银子,还真不算什么。
当然这种火铳的水准自己不得而知,没准儿也就是打几枪就炸膛的货色,那别说十两银子,就是一两银子也不值了。
“神机营不肯要的理由就是火铳危险,质量不稳定,容易伤到士卒,操作不便,威力不足,那这批火铳究竟如何呢?”冯紫英问道。
“我试了一两支,肯定比以往的火铳强许多,但是要和西夷人的火枪比,比如斑鸠铳,估计还是有较大的差距,据说主要还是铁料质量不行,火药也要差一些,另外枪管也做不了那么长,这怨不得人。”王应熊摇摇头。
铁料不行,枪管不行,火药不行,这几样不行,就决定了这种火铳不可能有多么可靠,而且火铳本身就是要靠士卒大量的机械性训练形成惯性记忆模式才能发挥出效用,而当下大周在这方面好像基本上没有什么训练,又如何能发挥效用?
三千支火铳,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就看你如何来使用了。
但是就目前的情形来说,边军使用火铳的比例并不高,而且大多数甚至还是更差劲儿的各种火门枪,如三眼铳、夹靶枪等。
但即便这类武器和纯属冷兵器的军队比,比例上也还是差很多。
按照兵部的统计,像辽东镇估计火枪兵的比例大概在一成左右,也就是说,辽东镇十万大军大概有一万人左右的火枪兵,而这种火枪兵九成九都是使用火门枪,真正火绳枪的使用率极低。
如果换了是宣大和三边这些边镇,其比例更低,起码冯紫英就知道榆林镇的火枪兵不过区区千人,纯粹就是样子货,弓箭兵仍然作为远程打击的绝对主力。
冯紫英沉吟了一阵。
他知道王应熊提到这事儿的意思,无外乎就是让自己老爹接手这三千支火铳,既相当于替兵部解决了一个麻烦,另外也算是并对对辽东镇的一个支持,都是需要从老爹向兵部索要的粮饷补给中扣除的。
他需要考虑一下这个事情。
他知道自己老爹对这类火铳的运用也不是很感冒,认为这类武器噱头居多,实际使用价值不大,但是各类火炮自己老爹还是很看重的。
当然,这可能和军中包括三眼铳在内的各种火门枪的表现的确难以让人信服,但冯紫英也知道这并非火器的原因,而是火门枪的确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同时大周朝廷内部,尤其是文臣的守旧心理,不愿意冒险创新,加上这种火枪也的确存在许多弊端,而军中训练又严重不足,所以久而久之,就导致了军队中对这类新生事物的偏见。
戊字卷 第二十九节 跨出第一步
王应熊走了。
不过冯紫英却陷入了沉思。
说实话,对大周的火器部队,他看不上眼。
各类杂七杂八而又质量低劣的火门枪为主,训练程度低,缺乏科学训练方式,加上军中内部贪腐横行,所以指望打造出一支像模像样的火枪部队来,除非从各方面都要进行变革和保障,才有可能。
相较于建州女真以冷兵器为主的军队,大周军在同等数量的战力上是居于绝对下风的,这也是为什么辽东镇十万大军,蓟镇八万大军,加起来十八万大军在面对建州女真时却显得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当然这和辽东镇和蓟镇特殊地理位置和地形特征有一定关系,毕竟要守卫数千里边境,加上各个卫所都需要驻军,两镇要真正抽调出几万精锐来和建州女真对阵,的确有些为难。
但这也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大周军内部的各种问题带来的整体实力孱弱才是主要因素。
火器的使用是一个必然趋势,越是不愿意接受新生事物,那么到日后就越是会吃亏。
现在有这样一个契机,加上自己老爹初去辽东,本身辽东现在的火器部队就属于鸡肋,哪怕裁撤遭遇的反对和抵触也要轻微得多,如果手段高明一些,或许就能达到整编重组的目的。
火绳枪其实在欧洲恐怕已经逐渐开始让位于燧发枪了,但是在东亚这块板图上,火绳枪都还是一种极其先进甚至未能推广开来的新式武器,火门枪仍然充斥在大周军中,这就是差距。
面对以骑射为主的建州女真,如果真的能在辽东镇打造一支具有战斗力的火枪部队出来,或许还真的能改变整个辽东战局局面。
“所以你觉得我该去接受这三千支火铳?”
对于冯紫英花了一个时辰来细细介绍鲁密铳和火门枪之间的差别,以及鲁密铳相对于火门枪的优势和方便程度,冯唐听得很认真,甚至还提了几个问题,这让冯紫英意识到自己老爹好像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对这类热兵器的反感抵触。
这也让冯紫英精神大振。
“对,方才儿子也和您介绍了鲁密铳和三眼铳这些靠烧热铁条的火枪有着本质区别,一个人就能够操作,当然这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才能实现,但是其对臂力弓术都没有特殊要求,其训练成熟时间远胜于培养一名弓手,所以儿子认为这应该是最适合当下九边的武器,而且儿子也从一些海商那里听闻,日本早已经开始装备鸟铳,其实也就是这种鲁密铳,而西夷人甚至在几十年前就开始普及这种鲁密铳了,现在他们都已经准备淘汰这种我们看起来甚至还是最新式的火铳了。”
冯紫英的话让冯唐吃了一惊,别的人也就罢了,但是自己儿子的话,冯唐还是比较信任的,“西夷人开始淘汰这种鲁密铳,那他们用什么?”
“爹应该知道,是自生火铳。”冯紫英平静地回答:“只不过他们的自生火铳不像爹送给我那一柄那么短,和这种鲁密铳一样长,甚至更长,其威力和使用便捷程度,爹可以想象一下,有多么方便。”
冯唐叹了一口气,他是见识过自生火铳威力和方便程度的。
这种短柄自生火铳方便携带,虽然在威力上有所欠缺,但是这两三丈之内却是杀人夺命的绝对利器,而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加长枪管,装药更多,火药威力加大,其杀伤威力自然可以从两三丈延伸到二三十丈甚至百丈。
但是大周显然是无法制作这种自生火铳的,不说其他单单是那种撞击打火的装置就极其精致,还有那种螺旋弹簧,制作极其困难复杂,只能手工进行加工。
“紫英,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自生火铳,我们大周能制作得出来么?”冯唐反问道。
“现在肯定不行,自生火铳上那复杂的装置在西夷也主要是钟表工匠和他们的学徒进行加工做出来的,我们大周连那等钟表都做不出来,还得要从西夷进口进来,遑论这种动辄大规模的生产,但在西夷,钟表匠很常见,所以他们的学徒出师之后就开始进入各种工坊,包括这种专门制作火铳的工坊,才能制作出这种自生火铳。”
冯紫英很清楚目前大周哪怕是手工制造业都已经和欧洲拉开了距离,尤其是像钟表这一类较为精密的加工制造业差距更大,十六世纪在欧洲各类为钟表业和武器制造提供支撑的简易车床已经出现,比如螺纹车床和齿轮加工车床等,进入十七世纪这种发展速度更快,但他也只知道一个大概历史,具体车床原理和制作工艺他就一无所知了。
行业乃至于车床这些设备和工艺的领先,已经让欧洲逐渐在进入十七世纪之后开始对东亚地区有了科技优势,这又是和欧洲的自然科学发展分不开的,冯紫英知晓这些却又无力改变,这种滋味让他很难受。
见自己儿子都很肯定表示无法制作自生火铳,冯唐也死了心,而且就算是能制作,恐怕也就是一些能工巧匠花上一年半载制作那么一两支出来,意义不大,如冯紫英所说,除非像西夷人那样有大量钟表匠这类的匠人和学徒,可以集中起来制造,才能实现。
“紫英,那你觉得我把这批鲁密铳接受下来划算么?”冯唐被冯紫英说得有些意动,但是又担心弄这么大一个噱头结果最终成了摆设花架子,那对自家的威信损害肯定会很大,甚至可能动摇自己在辽东的地位。
“爹,我觉得大周迟早要走这一步,鲁密铳取代那些三眼铳是必然趋势,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者之间的巨大差距,关键在于您能不能选好来操练这批鲁密铳士卒的人,说实话,要操练一支火铳军,三千支鲁密铳远远不够,这些火铳质量如何我不清楚,但是如果要反复操练,甚至要进行实弹射击训练的话,肯定会有相当一部分损耗,所以依儿子的看法,如果您真的打算操练一支能派上用场,甚至给建州女真一个深刻教训的火铳军来,起码还要购入一万支火铳和大量的火药。”
冯紫英的建议把冯唐吓了一大跳,“紫英,你这个建议有些出格了吧?”
“爹,绝对不出格,既然要做,那就要做成,而且就算是按照十两银子一支,一万支也不过十万两银子,您都要张口要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才上任了,这十万银子又算什么?”冯紫英不以为然,“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您真的能练出一支火铳军来,给建州女真一个教训,我想三五十万两银子奖励对朝廷来说应该不在话下吧?”
“再说了,您也知道现在辽东镇的情形,李家和依附李家的军队您肯定短时间动不了,从大同和榆林带过去的兵有限,只能作为最后的底牌,最好的办法就是就地取材,练兵,而练骑兵也好,练步军也好,都不及操练这种火铳军成军更快,而且对于以骑射为主的建州女真来说,火铳军一旦成军,对其便是天生的克制,……”
大部分真,少部分假,对于自己老爹,冯紫英自然不可能害他,但是适当的给他打气增强信心却是必要的。
冯唐沉吟了一阵,“紫英,你这么看好火铳军?”
“爹,真的看好,连三眼铳这等武器都能给建州骑兵造成不小的伤害,鲁密铳要强多了,而且操练这些火铳兵,也是为日后他们换装自生火铳做准备,总不能日后我们能买到或者生产自生火铳的时候再来临时抱佛脚训练火铳兵吧?”
冯紫英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冯唐。
虽然对鲁密铳不是很看好,操作程序复杂,质量堪忧,天气影响大,都是让冯唐觉得有点儿像鸡肋,但是自生火铳的威力和方便冯唐却是很看好的,若是能买到一批自生火铳,那日后这支火铳兵的威力就真的能发挥出来了。
“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去找柴恪,把这批鲁密铳拿着,但后续怎么办?继续购买么?”冯唐和兵部还在扯皮,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显然不现实,但是八十万两冯唐觉得少了,他希望拿到一百万两,不过兵部不答应。
“嗯,要不这样,我明日去接触一下押送这批货来的工坊主,佛山那边的冶铁和加工工坊的确要比北地强许多,再谈一谈,价格和质量上我和他们看看能不能再商议一下,让我们双方都满意,如果可以的话,再来订购。”
冯紫英没去过广东那边,但佛山冶铁业的大名他早就听闻,而北地这边要走煤铁复合体的路径,光靠一些商人不行,需要更多的这方面人才,所以接触一下很有必要。
既然是商人,那么就谈利,只要有利可图,冯紫英相信没有谁会给银子过意不去,而有海通钱庄做后盾,冯紫英也有这个底气。
戊字卷 第三十节 军火掮客?
“草民庄立民见过冯大人。”
青衫长袍,气度不俗,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商贾或者工坊主,这是庄立民给冯紫英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庄先生请坐。”冯紫英点头抬手示意。
拱手行礼之后,青衫男子并不像其他一些商人那帮态度谄媚,卑辞厚颜,而是很泰然的坐下。
见面地点是广东会馆。
上午冯唐便去了兵部,同意了接受三千支鲁密铳,这让柴恪也喜出望外。
这批被兵部视为鸡肋的火铳被神机营拒收,而当时的主事者都已经不在位了,你就算是要追究责任都找不到了,萧大亨致仕,赵士祯被免职之后侥幸没被追究责任,不知所踪。
银子都是小事,三万多两不算是小数目,但也称不上大数目,只要有人接手,一切就好说,特别是冯唐,本身他去辽东朝廷就要给他拨付一大笔银子,现在正好可以扣除。
“草民要感谢总督大人接收了这批鲁密铳,否则庄某还真不知道回去之后如何向其他工坊主和东家们交代呢。”庄立民叹了一口气,“这拖了三四年,没想到萧大人和赵大人都不在了,兵部几位大人都不肯接手,幸亏令尊……”
“庄先生客气了,本官今日来见庄先生,也就是想了解一下这批火铳制作的前因后果,另外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一问。”冯紫英也开门见山。
“冯大人尽管问,只要庄某知晓的,知无不言。”庄立民赶紧道:“至于这批火铳的来由,其实我们也是不清楚,当初是广东都司那边来联系的,问我们几家工坊能不能制作火铳,我们以前也没有做过,不过都司那边说有图纸,只需要按照图纸的制作工艺来做便是,我们看过之后觉得可以做,所以就把这笔生意接下来了,一共是七家工坊,因为以前我们从未做过,所以都是尝试着慢慢来,尤其是制作枪管比较复杂,……”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庄立民也就大大方方讲了经过。
“兵部的银子不好拿,一万两银子给了之后,后边再来要,就难了,我都跑了两回,兵部都说要等到做成验收后才付后续银子,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冯紫英听得很仔细,“庄先生,我想问一句,你们七家作坊,三千支就做了四年?”
“冯大人,您可能不太了解这种鲁密铳的制作方法,这枪管是要用精铁打成卷管,再行钻眼,以前没做过的,一个工人便是一月也做不出一支枪管来,当然,现在我们做过之后,逐渐熟悉,大概半个月就能做一支枪管出来,手脚麻利的,一个月甚至能作三支出来,……”
庄立民显然有备而来,“在接了这笔活儿之后,我们又请了两名西夷匠师来指点,也重新招募了一些工人,制作工艺也有了长足进展,如果现在再要我们几家来做这三千支火铳,一年时间便能做出来,而且质量还能提高不少,……”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也是个精明人,一下子就能闻到味道了。
能拉上蓟辽总督这样一个大客户,对于任何一个商贾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特别是这些两广商人更是热衷,谁不知道这辽东是大周主战场?
“那自生火铳呢?”冯紫英没有客气,径直问道。
“自生火铳?”庄立民迟疑了一下,有些怀疑地问道:“冯大人,自生火铳和火铳完全是两回事儿,虽然看上去形象差不多,但是转轮装置非常精致复杂,要做一个十分艰难,目前我们还没有这个能力做出这种装置,不过,朝廷真的需要自生火铳么?”
“为什么这么问?”冯紫英含笑问道:“难道朝廷就不该需要更好的火铳么?”
“庄某不是这个意思,自生火铳的话,如果要从西夷那边买的话,一支价格起码在三十两银子以上,甚至还要高,而且是使用过的半新旧货色,当然如果大量购买的话,比如五百支以上,价格可能会略有下降,但是供货有很困难,从西夷采购到送货到广州,起码耗时一年以上,朝廷愿意么?”
庄立民怀疑朝廷有没有这个决心。
“那庄先生的意思是在广州还是能够采购到这种自生火铳的?”冯紫英没有理睬庄文静的质疑。
“若是三五十支的话,冯大人如果急需的话,庄某可以在广州搜罗一番,尽力满足,价格不超过三十五两银子每支,超过一百支便无能为力了,须得要到苏禄马尼拉那边去,超过三百支,我估计在南洋也很难采购到,必须要到西夷人本土去了。”
庄立民意识到可能有大买卖要来了,心情格外振奋。
这位冯大人肯定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替他父亲来问了。
新任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据说他去辽东走马上任,朝廷会拨给他上百万两粮饷,哪怕是有两三成用于采购武器,那都是二三十万两银子,购买鲁密铳也能两三万支了,就算是自生火铳也能买上数千支。
“哦,看样子庄先生很有把握啊,不但在广州,在南洋那边也有门道?”冯紫英不怀疑对方的能耐,能和前任兵部尚书萧大亨都牵上线的角色,想也想得到不是等闲之辈。
这家伙不像是一个纯粹的军火掮客,倒像是一个背靠工坊但是又在两广和南洋有着广泛人脉的巨贾。
庄立民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表态终于让对方生出了兴趣。
“冯大人,别的庄某不敢夸口,但是在这方面,庄某还是敢拍这个胸脯的,以前朝廷需要刀枪这等军器,若是兵仗局这边来不及,也都是由庄某负责替朝廷张罗,后来三眼铳、夹靶枪也是庄某替朝廷制作,佛山的冶铁制作天下闻名,不是京师城能比的,这一点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才对。”
庄立民脸上傲然之色溢于言表,“至于门道么,庄某可以说一句,在南洋,在日本,庄某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若是大人急需这等鲁密铳,庄某甚至可以去日本替大人采购倭人鸟铳,质量并不逊于这批鲁密铳,两三千支半年之内就能替大人置办齐备,只是价格上可能要贵一些。”
“你的意思是我们大周在这等火铳的制作能力上连倭人都不如?”冯紫英追问道。
“那倒也不是,倭人在壬辰倭乱之后武备仍然在加强,他们的天皇好像不怎么管事儿,执掌大权的德川将军也没有能完全控制住整个日本,一些下边的将军好像也不太服气,所以都在添置武器,鸟铳也是他们最重要一份子,而我们大周,对大炮还算是比较重视,但对火铳就不太看重了,原来的三眼铳和夹靶枪采购都是七八年前了,这几年就只有这一批鲁密铳,也是四年前的事儿了,当然不知道京师的兵仗局有没有制作,我估计就算有制作数量也不多,质量更差。”
庄立民坦率的回答让冯紫英对中日两国的火器制作能力有了一个直观对比,“你的意思是倭人主要是内部有纷争,所以一直在持续置备制作火铳,而大周主要是没什么需求,但如果需要的话,就能迅速扩大制作规模和能力?”
“嗯,别的地方不敢说,佛山这边若是朝廷需求能够持续的话,许多工坊都能迅速添置设备招募匠人学徒,转产这种鲁密铳,只要有图纸,其实也不算难,无外乎就是各自生产出来所需要的时间和质量有所差异罢了,但如果真正持续制作,这些差距一两年内就能慢慢弥补上来。”
冯紫英看着庄立民,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和好奇,“那庄先生你的身份让本官很是好奇,能不能告知本官你究竟是做商贸还是经营工坊呢?”
庄立民也含笑起身正式一礼,“能让拿出开海之略的小冯修撰如此看重,庄某不胜荣幸,佛山最大的老庄记冶铁坊便是庄某产业,另外庄某在广州也有二十条船,此番海贸庄某已经缴纳了十年特许金,广州庄吉货栈也是庄某一族所有。”
难怪,是集工贸一体的大角色啊,而起还是海商,能搭上萧大亨的线也就很正常了。
“唔,原来庄先生也是海商啊,还有冶铁坊,这三万多两银子的营生应该打不上庄先生的眼才对。”冯紫英微微颔首。
广州现在的贸易地位已经日渐超越了宁波和泉漳,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它面对南洋贸易时更有优势,不过一旦宁波和泉州漳州彻底放开,尤其是和日本、朝鲜贸易打开,加上东番的开发,倒也还有一些变数,毕竟宁波泉州直接面对江南腹地。
“三百两银子的营生也是营生啊。”庄立民摇头,目光明澈,看着冯紫英,“更何况庄某也希望能一直维系这门生意,庄某相信朝廷终究还是有人能看到火器在军中会越来越重要。”
戊字卷 第三十一节 野望
“哦,庄先生这么肯定?”这倒有些出乎冯紫英的意外。
商人追逐利益很正常,但是能判断朝廷军队会日益重视火器,这本来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但是在当下的朝中,却成为一个不太被人认可和接受的观点。
这主要还是火门枪的表现实在太过让人失望,甚至还不及训练娴熟的弓箭手,女真骑射的优势并没有因为大周这边装备了火器而受到削弱,这也成了很多人坚持仍然要以冷兵器的主要理由。
“冯大人不是也是如此看法么?”庄立民坦然回应,“看看这种火器制造工艺和质量日益变化,而从原来的三眼铳到现在的鲁密铳,甚至以后的自生火铳,而刀枪弓箭却又有什么变化?庄某虽然不才,也知道训练一个合格的弓箭手没有三五年不行,而要成为优秀的弓箭手更是要十年以上的努力,而且对臂力这些也有特殊要求,而骑兵的要求更甚,但一个火铳手呢?基本没什么要求,不缺胳膊少腿儿就行,可咱们大周好像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人,……”
成本优势,这厮是从成本的角度来判断大周对建州女真要想占优,就必须要用这种方式来打破对方的优势,倒看不出这个商贾之流居然也能有这般见识。
此人倒是可以好好结交一番。
“庄先生的这番看法倒是深合我意啊。”冯紫英笑了笑,“我想现在我们或许可以谈一谈下一步的合作,辽东还需要更多的鲁密铳和自生火铳,既然你们现在无法制作出自生火铳,我想知道老庄记什么时候能自行独立制作出自生火铳?”
庄立民迟疑了一阵,“大人,您真的需要自生火铳?如果数量不大,我可以替您去买,……”
“不,我需要你们做,哪怕时间拖得长一些,价格昂贵一些,都可以接受,找西夷人买不是长远之计。”冯紫英断然摇头。
“那恐怕需要两三年光景了。”庄立民见冯紫英态度如此坚决,还以为是其父的态度,“我需要聘请一些特殊的西夷匠师,光是这个就会很麻烦,要去吕宋那边看看佛郎机人里边有没有合适的,如果没有的话,还要托人去西夷本土聘请,这可不是一笔小花销啊。”
其父刚去辽东,执掌蓟辽,十多万大军,如果要购置自生火铳,肯定也是成千上万支,却是是一笔大买卖,若非如此,庄立民绝对不会接受。
“我可以替我父亲先预定三千支鸟铳,委托庄先生去日本购买,半年内交货,另外再预定一万支鲁密铳,一年后交货五千,另外五千支两年内交货,价格可以商定。”冯紫英也毫不犹豫,要让人家卖力,就得要拿出足够利益,“或许后期还有变化,但是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庄立民立即盘算起来,这就是一万三千支的订货,加之在十二万两银子以上了。
“那冯大人日后需要多少自生火铳呢?”庄立民思考了一阵才缓缓道。
“一年内先请庄先生替我们购买两千支,未来五年内,辽东会继续订货不低于一万支,但这一万支我希望是有老庄记和佛山其他我们大周的作坊来制作!”冯紫英斩钉截铁地道。
这可就真的把庄立民震住了。
一万二千支自生火铳,价值起码是在四五十万两银子了,加上前面的鲁密铳订货,这就意味着有超过六十万两银子的大买卖了,朝廷会允许自己来吃下这块肥肉?兵仗局和火药局能答应?
“冯大人,您这个要求可把我给吓住了,您可知道这等营生兵部的态度?”庄立民提醒道。
“能不能获得朝廷的允许是我们的事儿,银子反正不会短你的,但我们这边也有要求。”冯紫英不动声色。
“您说。”
“价格不能高于市价,特别是后边一万支自生火铳希望你们自行生产制造之后,价格需要比来自西夷的货色下浮两成,我说的是比照西夷的旧货,如果是比照西夷新货,起码要下浮一成以上。”冯紫英一字一句道。
庄立民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如果自行制作,这成本会下降不少,主要是一些关键物件现在自家这边做不出来,如果能聘请一些西夷钟表匠师过来,自己再选一些学徒跟着学,应该没问题。
“另外,我们希望这些火铳,不管是鲁密铳还是自生火铳,在铁料和枪管质量上要有明显提升,射程上也要比原来的鲁密铳和自生火铳起码要提高一成以上,……”
这个要求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庄立民可没有把握做到这一点,现在还是仿制,能达到和西夷人相仿的水准已经殊为不易了,还要进一步提高,他不敢打这个包票。
见庄立民连连摇头,冯紫英心中也暗叹,他知道自己可能是有些急于求成了,不过庄立民的谨慎态度倒是让他更加放心。
“这样,庄先生,这个条款不做强行要求,但是可以作为辅助要求,如果老庄记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可以在原有的价格上上浮两成到三成!”
冯紫英很清楚,如果射程能提升哪怕五十米,那意义都大不一样,三百米到四百米杀伤射程的斑鸠铳(musket)杀伤力如果增加五十米,在战斗中那会对建州女真的骑兵实现多一轮射击,这不是银子能买得到的。
庄立民想了一想,觉得这没有什么坏处,便答应下来。
本身这种火器朝廷肯定对质量是有要求的,尤其是在威力上如果能够改进一些工艺,比如枪管耐力和轻重等等,实现最优,只要不做强制要求和时间限制,这种改进没什么不好,还能得到价格上浮的鼓励,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谈得很顺畅,冯紫英很满意,而庄立民则更是很高兴,能够攀上这样一层关系,这一趟京师之行也不枉来了。
这冯氏父子未来在大周朝廷中地位肯定还要攀升。
其父冯唐也就罢了,蓟辽总督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已经是顶点了,能在这个位置上多干几年,然后捞一个封爵就算是荣归了。
而这位小冯修撰却不一般,有着朝中几位北地大佬的背书支持,本身又是庶吉士出身,加上翰林院的资历,意味着这一位未来有很大可能性会出将入相,现在能交好对方,简直就如同吕不韦押注嬴异人一般,回报可能会是无比丰厚。
当然这也只是谈了一个大概,毕竟还是第一次,但只要双方有这个意愿,就意味着下一步的合作空间会更大,特别是在双方都各有所图的情况下。
庄立民在离开时按照惯例要留下三千两银票,这是一成的旧例,但是却被冯紫英拒绝了。
庄立民不认为对方是在矫情,对方的态度就让他感觉对方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个,甚至还觉得对方是有意要拉近双方的距离,这让他既感到惊喜,但是也有些惶恐。
作为一个商人,哪怕在广东也算是大户,但是要掺和到朝廷这里边的事务中来,他知道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儿瞬间就可能被压得粉碎。
只是这等情形下他又不能拒绝,只能自我安慰要见机行事,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勾当,他是绝对不会上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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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清脆的脆响在空气中回响,羞得尤三姐忙不迭的钻入锦衾中,满脸羞涩不堪的她还是不太习惯情郎的这般调戏,突然掀开被子在自己的丰臀上一击,让她险些就要跳起来。
恣意放纵一番之后,冯紫英也安静了下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对这种荒淫无道的生活失去抵抗力了,嗯,左拥右抱,环肥燕瘦,前世中想都不敢想的淫靡日子居然就这么有滋有味地过上了。
碧眸深目,白皙如雪的肩头裸露在外,宛如羊脂玉一般,尤二姐在床上远比看似豪爽大方的尤三姐放得开,只要是冯紫英想要,尤二姐是绝对不会违逆,远胜于青涩生疏的尤三姐,也不知道这丫头都已经被自己睡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么娇羞不堪。
欢好之后往往是冯紫英思维最敏捷的时候,所以他尤其喜欢这种揽着自己女人躺在锦衾中思考问题。
那个庄立民的情况他也打听过了,的确在广东有些根底,原来是攀上了萧大亨的线,但是现在萧大亨致仕了,所以这一趟来京师也是想要另寻靠山。
不过广东士人在朝中并无多少影响力,所以借助这一次的火铳交易庄立民明显是想结交自己父子,对这一点冯紫英也早有预料。
甚至王应熊也应该受人之托才会来找到自己,这一点王应熊也很委婉地和自己提起过。
等闲来投靠结交的人冯紫英是看不上的,现在的他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意结交了,这要讲求一个资源对等。
但毫无疑问,庄立民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佛山最大的冶铁作坊东主,不仅是有着年产数十万斤精铁和铁制品,而且还经营海贸和内贸,工贸复合体的代表了。
对于庄立民来说,恐怕这种替朝廷生产火器不仅仅只是图财了,而是一种结交人脉的主要手段了,甚至可以在利益上忍受一些牺牲才是。
戊字卷 第三十二节 选择
对冯紫英来说,庄立民的作用也不仅仅是能为其买到和制作火铳这么简单,他还在考虑是否能够也将其纳入未来自己考虑的在北地的煤铁复合体规划建设计划中来。
山陕商人有银子,甚至对北地情况也很熟悉,但是如何建成一个集采煤、炼焦和冶铁乃至铁制品制作为一体的复合体,并使之成功地商业化运作起来,这帮山陕商人是否能做到,冯紫英还是有些怀疑的。
如自己老爹所言,这些山陕商人更多的还是在人脉积攒协调和贸易能力上,真正运作一个生产制作的实体,冯紫英自己都有些不信,而且引入一个外部合作者,或许有助于平衡。
好在还有时间,可以再好好和这个庄立民谈一谈。
尤二姐如一只乖觉的波斯猫一般蜷缩在冯紫英怀中,一双娇媚的碧眼半睁半闭,随着冯紫英挪动的魔掌,主动的迎合着自己最美好的部位以供对方享受,而在另一端的尤三姐只是紧挨着情郎,安逸的享受着这份温情,默不作声。
这两姊妹的确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平常时候尤二姐如一只胆怯敏感的小猫咪,稍有动静都会竖起耳朵,深怕触怒了谁一般,而尤三姐则是豪迈坦荡,落落大方,但一旦上了床,尤二姐就变身暗夜中的烈焰玫瑰,尽情燃烧释放自己的魅力,把自己最火热妖媚的一面奉献给男人,而尤三姐则一下子变成了青苹果,一举一动都是羞涩无比,被动地承受着情郎的蹂躏。
这种反差让冯紫英很是惊奇,但是却很享受。
似乎是感受到了两女对自己情绪的变化,冯紫英丢开了关于未来煤铁复合体和火铳产业的思绪,回到了二女身上。
“我爹和我娘都知道了你们俩了,……”
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二女身子都是一僵,冯紫英安慰般地在二女丰腴的腰肢上拍了拍,“我娘是早就知道了,我爹此番回来之后也知道了,还和我说起了你们俩,……”
半晌,尤二姐鼓足勇气道:“那爷怎么回老爷太太的?”
“什么怎么回的?”冯紫英替尤二姐拉了拉被角,裸露的肩头有些凉意,“还能怎么说,他们都知道了,我还说什么,问我什么时候抬你们回去,我说都可以,不过最好还是等到年后吧,年底我就要成亲了,沈氏女,你们都知道的,……”
冯紫英并没有在自己成亲娶妻的问题上瞒尤氏二女,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妾迟早也要见正妻,当然最好是在正妻进门之后,那样可以免得恶了正妻,日后被穿小鞋,当然即便是那样,也未必能博得正妻的喜欢。
要像冯家上一代那样正妻和妾室关系处得相当不错,还真不多见,也幸亏大段氏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粗疏性子,苏氏谢氏安分守己,所以冯家才会有这般安宁。
“沈家姐姐今年入门,那林姐姐呢?”尤三姐小声问道。
妾称呼正妻永远都是姐姐,无论年龄大小,哪怕林黛玉比尤二尤三都要小几岁,但是只要进了冯家门,尤二尤三仍然要称林黛玉为姐姐。
冯紫英突然想到这一点,假如妙玉真的要嫁给自己作媵,那日后见了黛玉,她是喊黛玉姐姐,还是妹妹?这可成了一道难题。
冯紫英听出了尤三姐的意思,比起相对熟悉且有了一番交情的林黛玉,从无接触的沈氏女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尤三姐肯定更愿意入三房,反正都是做妾,何如寻找一个熟悉且有交情的姐姐?
“林妹妹还要等两年去了,她得要孝期过了才行。”冯紫英也有些犹豫。
让尤氏二女再等两年肯定不合适,但沈氏这边一过门就纳这二女入府,只怕换了是谁心里都不高兴,没准儿就要对尤氏二女产生恶感了。
尤氏二女一时间都没有吱声,这就有些值得考量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再等一等,看看二房兼祧的事儿,如果顺利的话,争取明年能获得这样一个机会。
宝钗年龄也不小了,只要皇上同意虚封一个身份给自己二伯,那么礼部那边同意兼祧,明年就可以先娶宝钗,那么让二尤入二房也是一个选择。
以宝钗的性子,冯紫英倒也不虞担心会为难二尤。
“不行就等一等吧。”冯紫英也知道二女现在心里也是惶恐不安,既不愿意入长房,但是要让她们等两年半,那时间又太长了一些,而且这话他们也不好开口说,若是传入某些人耳朵里,那真的就要被针对了。
“奴家姐妹都没有什么,只是林姐姐那边要熟悉一些。”尤三小心翼翼地道。毕竟关系到一辈子的幸福,再怎么也要表明一个态度。
冯紫英再度拍了拍尤三的丰臀,以示明白。
这会儿他还不敢说宝钗的事儿,现在除了薛家一家人,这等事情还无人知晓,便是香菱隐约猜到一些,但也没敢对外人说,便是金钏儿玉钏儿和云裳都不知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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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令尊可真是够狠啊,咬死不松口,九十万两银子,另外还得要把这三千支鲁密铳和配属火药都加上,张大人都很生气。”柴恪招呼着冯紫英入座。
冯紫英也很随意地坐下。
来柴恪这里他很自然,但在张景秋那里就不行了。
西疆之行让他和柴恪关系迅速拉近,这也是他喜欢跟着这些官员们外出的缘故,往往这一趟风雨同行,尤其是具备一定风险和责任的共事,就能迅速密切双方关系。
当然前提是你的表现要能让对方认可和肯定,如果做到合拍默契,那就更好了。
“柴大人,这话您不用跟我说,您们不答应我爹也没辙,不过这辽东的烂摊子换谁去都不愿意,这几日我爹在屋里都是满腹牢骚,总觉得被人给设套害了。”冯紫英半真半假地道。
柴恪打了个哈哈,当初也是他信誓旦旦地给冯唐承诺让冯唐出任三边总督,谁知道这一回来便变卦非要让冯唐去出辽东,自然让冯唐不乐意了。
只是这等事情却需要服从大局,柴恪内心再说抱歉,也得要坚持,当然在支持的粮饷物资上他就会有所偏向了。
“紫英,这种事情,都免不了,遇上了,为君分忧,忠于国事,自己的想法就只有舍弃了。”柴恪淡淡地应了一句,“也是飞白和辽东那边关系太僵了,否则也不会让令尊去。”
冯紫英也知道柴恪其实是支持熊廷弼去的,但是熊廷弼和李成梁以及李家势同水火,这一去要么熊廷弼灰溜溜被撵回来,要么就是李家体系被彻底清理,无论是那一种情形都不是朝廷现在愿意看到的。
“柴大人,我爹也知道,所以发牢骚归发牢骚,但去了还得要拼力做好,国事日艰,他是朝廷武臣戍边大将,自当守好国门。”冯紫英应道。
“嗯,你们父子倒是一个性子,大事面前不含糊,张大人虽然对令尊狮子大开口很是恼怒,但是还是对他忠于国事十分认可的,不过紫英,令尊除了这三千支鲁密铳外,还要求再订购一万三千支这种火铳,甚至还要配备二千支自生火铳,他真的觉得这种火铳可以在辽东发挥大作用?”
柴恪的疑问也是许多人的疑问。
这一万三千支火铳加上二千支自生火铳,算下来需要耗资二十多万两银子,虽说是要分成两年支付,但是这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了。
这冯唐带去九十万两银子其中大部分都是军饷和地方上购入粮食和各类物资的,真正留给你用来添置军备的并不多,但这一次冯唐却提前在兵部这里就报备,而且留下了十万两银子作为购置的预付定金,这也让兵部这边大为震惊。
这些总督和总兵们吃人头银子喝兵血都是边军惯例,就算是兵部也是心照不宣。
只要不是太过分,没闹出像宁夏镇那样哗变叛乱这样的大事儿,甚至一些小的哗变都影响不大,而边事上也没出问题,那就无人会去追究,就算是都察院那边也会保持沉默。
但一旦出了问题,尤其是边务上出了状况,那这些可能就是吊死你的绞索了。
这等购置军备也一样,一般说来都应该是由总督或者总兵向兵部提出,获得兵部同意,由兵部来负责采购配发,但这一次冯唐态度很坚决,要得也很急,加上替兵部解决了神机营不要的这三千支鲁密铳遗留问题,所以兵部也是特事特办,最终批准了这一桩外购。
当然火药仍然还得要从火药局来制作,而一万三千支鲁密铳中仍然有三千支由兵仗局来制作,这也是兵部同意的先决条件。
“柴大人,对具体军务紫英并不熟悉,不过家父练兵多年,我想应该是有些把握的,建州女真善骑射,加之其披甲士卒规模越来越大,辽东军在弩矢方面不及建州女真,要破解其优势,火铳就是最好的办法,这也是家父和我说起的。”冯紫英吸了一口气,“墨守成规既然不行,那就总要去试一试新的东西,看看行不行。”
戊字卷 第三十三节 晴雯出事
柴恪默然不语。
说实他对火铳的效用也有些疑虑,但是他也承认冯紫英所言有道理。
随着建州女真的势力扩张迅猛,其在鞣制甲胄方面的水准也越来越高,加之其固有的骑射优势,尤其是在弓弩手这方面的强势,使得周军在面对这个对手时处于劣势之下。
要打破这个格局,火铳无疑是当下一个很合适的选择。
尤其是冯唐和他提到的被称之为斑鸠铳或者鹰嘴铳的重型火铳,杀伤力可达到一百二十丈开外,这种威力巨大的重型火铳,瞄准射击时需要支架支撑,十分不便,但是其威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女真弓箭的射程。
女真弓箭杀伤力一般在三十丈到四十丈之间,超过四十丈的极少,相较于三眼铳、夹靶枪这类火门枪只有二十丈左右杀伤力的货色,女真弓箭手无论是在射程威力还是射击频率上都远超过了周军的这类火器,这也是大周朝廷内部为什么不看好火铳的缘故。
这一批鲁密铳的射程已经达到了四十丈,堪堪与女真弓箭相若,但一名女真弓箭手对体质的要求和训练时间就不是寻常士卒都可以充任的火铳手能比的了,柴恪也知道这应该是冯唐最看重的。
寻常士卒只需要花些时间来训练,一年半载就能迅速成为一个勉强合格的火铳手,而要变成一名合格的弓箭手,这点儿时间是不可想象的。
鉴于此,张景秋和柴恪对于冯唐的这个要求都没有表示反对,毕竟作为新任蓟辽总督,如果连这点儿便宜行事的权力都没有,也的确说不过去。
他们的想法都是不妨观察一下,看一看冯唐的这个火铳军计划效果究竟如何,如果真的不尽人意,也可以让冯唐早些死了这条心。
现在看来没准儿冯唐的这个想法就是冯紫英支持下才萌发的,这也让柴恪更是好奇。
他真想看看这两父子的这一回尝试会带来什么。
“紫英,此事既然你和令尊都如此有信心,那就试试吧,另外令尊也提到了海西女真和察哈尔人以及科尔沁部的问题,我看也是有你的一些想法在里边?”
对这一点,冯紫英也没否认,“家父对察哈尔人还是比较熟悉的,他在大同多年,所以他有些担心察哈尔人蛰伏了这么些年,现在冒出来这个林丹巴图尔虽然年龄尚小,但已经露出了一些端倪,所以他打算好好摸一摸察哈尔人的底,海西女真这边,我和家父的观点一致,必须要尽力保住乌拉部,防止建州女真灭掉乌拉部打开通往东海女真的大门,东海女真势力散乱,很容易被建州女真给吞并,……”
“所以这一点通过支持叶赫部和建州女真对阵来实现?”柴恪若有所思,“家父觉得叶赫部恐怕很难牵制得住建州女真,所以他觉得必要时候,辽东军就得要亲自上阵。”
柴恪吃了一惊,“令尊是这样想的?会不会引发和建州女真的战争?”
“柴大人,我觉得家父有一句话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越是想要避免战争,你就越是需要表现出你并不惧怕战争,我觉得这也适合我们和建州女真之间的关系,更何况我认为如果努尔哈赤足够聪明的话,在没有解决掉海西女真之前,建州女真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和我们大周彻底翻脸。”冯紫英胸有成竹地道:“所以越是如此,我们就越是不能让建州女真灭掉乌拉部和叶赫部。”
这一点上柴恪赞同冯紫英的观点,建州女真虽然日益成为大周在辽东的大患,但是在没有解决掉海西女真之前,努尔哈赤不会冒这种险。
“对了,我听非熊说你很担心西南那边生变?”这才是柴恪今日把冯紫英招来的目的。
冯紫英在宁夏镇叛乱问题上的敏锐眼光和独到视角让柴恪感触尤深,所以当王应熊提到冯紫英一直在关注西南土司们的动静时,就立即让柴恪紧张起来。
……
冯紫英离开兵部时,知道自己又让柴恪恐怕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会睡不安枕了。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一些观点抗法,虽然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杨应龙会叛乱,但是播州、水西、永宁三家土司来往过于密切,本身就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没有谁说这些土司们不能往来,但是以前没有,现在突然走动密切起来,这就不得不让人起疑了。
更何况柴恪也很清楚,这些西南地区流土之争矛盾有多么激烈,而当地老百姓承受着多大的压榨,如同一捆捆晒干了枯草,也许一根火星子丢下去,就会引发满天大火。
不过这不是自己的职责了,他能做的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冯紫英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真的不是什么全能者,做不到什么事情都能力挽狂澜,有些事情即便是你知晓,你也一样无法改变,就像宁夏叛乱一样。
甚至他还可以预言,太上皇或者义忠亲王和永隆帝终究会有一场纷争,这场纷争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拉开序幕,又会以什么样的结果结束,他无法判定。
但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绝对就会有无数站错队的人,而他们的结果就会是人头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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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晴雯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被太太撵了出去?”平儿急匆匆地进门时,看见的是王熙凤心不在焉地躺在炕上,半幅水綾松花褙子露出半边浑圆的玉丘,旁边丰儿又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扇子。
看见平儿进来使了一个颜色,丰儿也知趣地收拾起扇子,出了门。
“奶奶,您这是怎么了?”平儿也觉得这段时间王熙凤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人蔫耷耷的,没多少精神,胃口也不好。
“没怎么,就是觉得身子乏,啥事儿都提不起精神来。”王熙凤歪着身子,锦裀蓉簟放在浑圆的丰臀下,平儿赶紧替对方背后放了一个石青金钱蟒靠枕,“一帮没眼水的小蹄子,奶奶身子不爽利,也不知道垫个垫子。”
“都能有你这般精明利索,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休养几日了。”王熙凤叹了一口气,“兴许是前段时间凉了胃,胃口也不好,身子也乏得很,全身都懒洋洋的。”
“那奶奶索性就交了手里的事儿,请太太另行安排人,嗯,不如就请珠大奶奶暂时管一段时间,奶奶也好将息一番,莫要伤了身子。”平儿关心地道。
“哎,这等时候我还真的不好去太太那里交卸这担子,免不了就有人要说闲话,太太也要不高兴。”王熙凤叹了一口气,“这府里边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总有些人要在里边儿整点儿幺蛾子出来才显得出自己,你不是问晴雯怎么回事儿么?还不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了,一来二说的有人就说她模样脾气都像林妹妹了,本身此番林妹妹回来许给了冯家大郎,就让宝玉有些魔怔了,这话传进太太耳朵里,这不是故意膈应太太么?”
平儿立时就明白了。
这是有人给晴雯下药了。
她平素里和晴雯关系一直不错,虽说不及和鸳鸯那么亲近,但是这府里边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丫鬟里边,除了鸳鸯和紫鹃外,也就是袭人和晴雯了,金钏儿去了冯府,现在来往也就少了,像其他丫鬟,都隔了一层。
林姑娘现在是许了人了,自然也就有些讲究了,像宝二爷这等男子再说是表兄妹,但也就不好随意去人家闺阁了。
本身这事儿对宝玉刺激就很大,加上这一回几个姐姐妹妹都去了江南,唯独把他给扔在家里,又有这事儿做由头,宝二爷就更是恹恹的。
太太这等时候本来就怕宝玉出事儿,晴雯的模样在她眼里一直就是狐媚子模样,听得这等话,那还了得,还不立即就把晴雯撵了出去。
“那宝二爷都没拦一拦?”平儿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王熙凤瞥了平儿一眼,似笑非笑,“你这小蹄子想什么呢?太太要撵晴雯出去,这气头上便是老祖宗都得要让这一步,宝玉要是去触这霉头,那还不得闹翻天?”
平儿低头不语。
“宝玉便是想要把晴雯要回来,那也得等上一两个月等到太太气消了,寻个合适机会才行。”王熙凤也知道平儿和晴雯关系不错,这才多说两句,换个其他人,她才懒得多说。
“就怕晴雯那性子太急,受不了这种气,……”平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一个丫头命,还受不了这个受不了那个,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
王熙凤不高兴了,平儿也不敢再说。
“对了,平儿,你说这二爷成日里人影子都见不着,究竟在干什么?一大早就出门,要到晚间才回来,饭也不回来吃,回来倒头就睡,……”王熙凤目光里多了几分冷意和疑惑,“我总感觉二爷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让人看不明白了呢。”
戊字卷 第三十四节 心意,心思
平儿不敢言语。
其实不仅是王熙凤,包括她和府里许多人都觉得琏二爷变了一个人一般。
往日里除了和东府里珍大爷和小蓉大爷饮酒作乐外,偶尔出去晃荡一圈,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府里边,府里有时候有些需要爷们儿出面的,他也乐得跑一跑,可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
东府那边基本上绝足不去,便是那珍大爷和小蓉大爷经常来请,贾琏也少有答允,这固然让府里老爷太太和老祖宗高兴,但是贾琏却也极少在府里呆着了。
连现在本该是贾琏出大力气的园子建设,贾琏没回来就不说了,现在回来了也不多问,放在以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却被大老爷揽了不少去,二奶奶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出头露面来扛着,许多具体事情连二老爷都要来帮着张罗,甚至连贾珍和贾蓉也都要来帮忙了。
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这府里边平时不觉得,关键时刻缺了琏二爷,还真有些玩不转一般,而宝二爷在这种事情上又是一个没耐性不靠谱的,算来算去这荣国府下一辈里好像也就只有贾琏才能撑得起的感觉了。
“不是说二爷受冯大爷的委托,还在为那银庄的事儿奔波么?”平儿屏住声息小心地应了一句。
“哼,这个冯家大郎,也不知道给二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二爷这般死心塌地地替他卖命?”王熙凤冷声道:“早出晚归的,人影儿都见不着,前日里老祖宗也在问说是许久没见着他了,问起,我都不好回答,太太说是在外边儿帮着冯家大郎的事儿,老祖宗居然说是好事儿,跟着冯家大郎有出息,你说这贾家什么时候成了冯家的附庸不成?二爷跟着他冯紫英屁颠屁颠儿地跑,宝玉也要听冯紫英的教导,那环老三更是把冯紫英视为老师,甚至昨日里我听大嫂也说这一回冯紫英回来,若是过府来,她要去找冯紫英说一说,也好让贾兰能拜师,……”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但好像却是事实,贾琏紧跟着冯紫英,宝玉虽然不成器,但是二老爷内心还是希望冯紫英能提携一下宝玉的。
至于贾环和贾兰,现在看起来读书不错,贾环府试已过,只等八月院试了,大家都说没准儿这贾府里的读书种子就要落到贾环身上了,连赵姨娘这段时间都抖擞起来了。
加上以前的事儿,好像这冯家大爷自打考中举人进士之后和府里联系陡然就密切起来,而府里边似乎许多事情都和冯家牵扯上了瓜葛,许多事情二位老爷也就下意识的要去请教这位冯大爷了。
“奶奶,现在冯家也算是和咱们府里是姻亲了,冯大爷日后娶了林姑娘,那也就算是一家人了,再说了,府里边现在的情形,虽说大姑娘进宫当贵妃了,但是听太太说,许多事情反而要避讳了,不能随意扛贵妃娘娘的招牌,冯家现在如此风光,遮护咱们贾家一二其实也没什么,哪家没有一个兴衰起落?”
平儿一席话倒是让王熙凤刮目相看,撇了撇嘴,“你这小蹄子怎地几日不见,嘴巴却恁地圆滑起来了?”
“那也是奶奶平素里教导得好。”平儿抿嘴一笑。
王熙凤心里舒坦,表面上却是哼了一声,“要说这冯家大郎帮扶一下咱们府里也没啥,只是看着偌大一个贾家居然还不及这新冒出头来的冯家,委实让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冯家老爷这马上就赴任辽东去当蓟辽总督了,与我二叔和镇国公也都是一样的身份,这冯家还真的算是抖起来了。”
“奶奶,现在林姑娘还要在咱们府上住两三年去了,奶奶素来是看顾林姑娘的,昨日里我去紫鹃那里,见着了林姑娘,林姑娘还拉着奴婢手问奶奶呢,嘻嘻,还给了奴婢一个玉戒指,您瞧,……”
平儿羊脂玉般的手掌摊开,一枚细腻晶润的玉戒指放在手掌心。
“我哪里敢要,可林姑娘一定不肯,紫鹃也在一旁撺掇,说是姑娘的一点儿心意,非要塞在奴婢手里,奴婢深怕这一时手滑给摔了,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拿着了,都还没来得及和奶奶说呢。”
王熙凤有些惊异的接过玉戒指仔细看了一眼,脸色复杂地点点头:“林丫头倒是有心了,这戒指虽然小了点儿,品相却不错,怕是要值一二百银子呢。”
平儿吃了一惊,顿时有些急了,“这却如何是好?赶明儿奴婢去退给林姑娘,奴婢如何当得起这般物事?”
这府里边丫鬟,便是如鸳鸯、金钏儿这般大丫鬟,一般也不敢随意穿金戴玉的,这也是规矩。
便是有时候老祖宗和太太们逢年过节或者遇上什么喜事儿恩赏,也不过就是一些衣物或者钗子、镯子、扳指、戒指这类的,也是承主子们的一个恩情,但要说值得多少,也不过就是一二十两银子便是不错了。
像这般要值一二百银子,便是府里边儿的正经姑娘们的头面才能有那么几样了,丫鬟们又有谁当得起?
便是平儿这般丫头,府里月例不过是一两银子,这一个戒指便是相当于十年月例钱,这如何不让平儿着忙?
“留着吧,难道我身边的人就当不起一个戒指?”王熙凤有些傲然地道,“也不枉我平日里对林丫头一番情意,这丫头倒也是一个知恩的。”
平儿也知道这倒是大实话。
府里上下应用,王熙凤掌家以来从未短过林黛玉,甚至还比其他姑娘们要优遇一二,一般衣物脂粉,鲜货干货,都是要优先照顾林姑娘,和梨香院里宝钗比就更是有些差距了,这里边平儿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这固然有老祖宗的缘故,但要说宝钗和奶奶论亲戚更亲一些,可奶奶却对林姑娘格外不一样,当然平儿也知道早先恐怕奶奶是琢磨着林姑娘是不是可能要配宝玉,但是后来府里没了这份心思,可奶奶也还是依然如故。
林姑娘别看年龄小,但心思细腻敏感,对这等情形更是格外看重。
“不过看来这林家姑爷殁了,倒真是给林丫头留下了一笔陪嫁,便宜了冯紫英这家伙。”王熙凤啧啧道。
“奶奶,不是说林姑爷都把银子借给府里修园子了么?”平儿也是知晓府里情形底细的,王熙凤和贾琏也都没瞒过她。
“借倒是借了,不过林姑爷也得要替林丫头着想不是?这林丫头孤家寡人一个,嗯,也不算,听说林姑爷还有一个庶出女儿,比林丫头还要大几岁,是教坊司里一个犯妇所出,没想到林姑爷这么一个老实人居然也有这么一段风流故事,这两个女儿,林姑爷怎么也得替女儿们考虑一番才是。”
妙玉的事情也是瞒不住的,贾琏在回京之前就和冯紫英商量过了,所以回来之后便一一说了。
贾府里边对这事儿倒也没什么,一个庶出女儿罢了,林如海本身就纳有两妾,只是这两个妾无出罢了,未曾想到以前还和教坊司犯妇有些瓜葛还能生出一个女儿来,现在林如海都不在了,谁还能计较这个?
贾府里边甚至也说让那妙玉也到府里来陪着黛玉住下,倒是让冯紫英都觉得贾府还是有些人情味儿了。
“嗯,林姑娘也是可怜,这林姑爷走了,还得要守三年孝,也幸亏还有咱们府里,……”平儿叹了一口气,“林姑娘也说就着一二日里要来看奶奶呢。”
“哼,她来了也正好,我倒是要问问她,这冯家大郎成日里把二爷当牛一般的使唤,难道就没个说法?”
王熙凤也笑了起来,但心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没想到林黛玉居然要嫁入冯府,冯紫英这厮胆大妄为,心狠手辣,林丫头过门之后怕是有得罪受,再想到自己在冯紫英身上吃的亏,尤其是那等私密物事还在冯紫英手里,王熙凤就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平儿笑了起来,她也知道这二奶奶说的是气话。
这林丫头还有两三年才过门儿,如何能管得了冯大爷的事儿?
而且这也是琏二爷自己一门心思扑着去的,据说别人打破头挤着想去还没门道,如何能怪得上冯大爷?
“那倒也是,不过听说冯大爷很是宝爱林姑娘,兴许林姑娘带句话,也能有些用处。”平儿笑着凑趣道。
“也是不一样,冯紫英和林丫头有前几年那一场临清民变的机缘,才能结缘,若非如此,京师城里那么多高门大户女儿,还有那书香世家士林文臣的女儿他都看不中,却单单自家做主选了林丫头,……”
说到这事儿,王熙凤都有些感慨,这冯紫英还真是厉害,婚姻之事素来父母做主,却被他给破了这个规矩,愣是让他自己给做了主,也算是破天荒了,不过这厮破天荒的事儿似乎也做了不少。
正琢磨间,却听得外边儿一阵急促脚步声,“奶奶,出事儿了!”
“怎么了?”王熙凤皱起眉头。
“说宝二爷在梨香院门口魔怔了,闹腾呢。”善姐跌跌撞撞扑进来,“老爷不在,太太都要急疯了。”
戊字卷 第三十五节 北静王水溶
“是紫英么?”
清朗温润的声音将冯紫英从有些恍惚于盛世市井繁华的景色中拉了回来。
护国寺这一片儿太热闹了。
小河槽儿与伊先胡同、沈篦子胡同、宽街儿、太常寺街以及一条胡同、二条胡同、三条胡同形成了一片繁华的街区。
这里是最负盛名的丝绸、毛皮、首饰和香料售卖所在,冯紫英甚至可以看到丰润祥的幌子在微风中荡漾,但是和其他几家名气更大的首饰行相比,丰润祥仍然只能算是小字辈。
不过这也足以说明丰润祥在京师城里站稳了脚跟,能在这一片立下招牌,开设铺子,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了。
冯紫英是骑马而行,瑞祥在前面替他牵着马,人太多,还得要防着马受惊。
老爹从西边儿又带回来不少健马,离开榆林出任蓟辽总督,哪怕是草原上再闭塞的蒙古人也知道冯唐这是高升了,自然要赠送礼物,当然高升未必就是赏心悦事。
二三十匹上等骏马带回来都不好带回府里,实在放不下了,只能寄放在郊外庄子里,而且这等在草原上习惯了的良驹,还真不适合在城里这般小步慢走,还不如寻常骟过的儿马温驯老实。
去贾府,本来可以步行,也可以骑马,不过冯紫英还是选择了骑马。
他想感受一下盛世京师的那份滋味。
一人一骑就这样安然悠闲地漫步在街道上,周围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初夏季节已经带来了几分热意,各种充斥在鼻腔中的香料气息让人竟然有些熏熏欲醉的感觉。
进入夏日,这绸缎庄的生意就要比皮货行的生意热闹许多了,不过来自辽东和塞外的皮货依然紧俏,上等货色并不会降价,商人们也不急于出手,等到九十月间,价格自然就会回升上去。
但这时候却是绸缎庄里最得意的时候了,来自苏杭、湖州、金陵和蜀地的各色丝绸绫锦纷纷上市,鲜艳的色彩和缤纷的花色图案,让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人们都忍不住想要驻足欣赏一二。
冯紫英自然对这些物事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自己周围每一个人的面目特征和表情变化,乃至与他们之间的交谈甚至争吵多带来的种种生活气息。
嗯,就是这股子味道,他很想把这一切铭刻入自己的脑海中,永远保存。
这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值得铭记。
每一个时代都有不一样的特色,兴许十年后,这里依然繁盛,但是却已经是不一样的味道了。
身后有些熟悉的声音将冯紫英从恍惚中拉回来,冯紫英转头一看,一顶八人大轿停下,周围人已经主动让开,紫金雕梁冠,面如冠玉,玉色丝袍,同色玉带,这一下来扑面而来的贵气让人立即就能明白对方的身份不凡。
“啊,王爷?!”冯紫英赶紧下马,拱手一躬,“紫英见过王爷。”
“呵呵,紫英,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赶紧疾步上前扶起,水溶可不敢真的受这一礼,倒不是受不起,而是不合适,这位可是京师城里的名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须得要礼遇。
见水溶说得如此亲热,冯紫英也有些意外。
他和这位北静王爷虽然有过几次交道,但是说实话,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多是因为大观楼这个戏园子加上柳湘莲和贾宝玉夹杂其中才熟悉起来的。
现在对方这般热络亲近,还让他有点儿不太适应。
“礼不可废,王爷。”冯紫英浅浅一笑,对方既然这般态度,他当然也不会过于执着。
对方随手过来,把臂而行,他也只能受着,这等待遇往日应该是对贾宝玉才对,明知道自己不太喜欢这这种格调,却还如此,也让他有点儿膈应。
只是对方也算是这京师城中顶级勋贵了,冯家也属于这个圈子,还不好不给这个面子。
“王爷这是去哪儿?”冯紫英要破解这份尴尬,主动发问。
“我去荣国公府,紫英呢?莫不是也去那边儿?听说紫英和林家订亲,林如海过世了,林家女现在住在其舅舅家中,……”
水溶容颜俊美,笑起来更是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感觉,难怪能和贾宝玉、柳湘莲以及蒋琪官几个走得这么近。
不得不承认,这几人都是姿容出众貌比潘安的角色。
在冯紫英看来,柳湘莲的俊朗之美,贾宝玉的烂漫之美,蒋琪官的阴柔之美,加上这水溶的温润之美,还有那秦钟的娇弱之美,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相比之下,自己虽然也不差,但就显得有些头角峥嵘难以让人亲近喜欢了。
“嗯,王爷,林妹妹暂时还只能住在荣国府,我也是要去感谢赦世伯和政世叔他们两位。”冯紫英点点头。
“欸,他们两位和林姑娘也是舅甥,住在荣国府里也是理所应当的。”水溶笑着道:“只不过紫英若是娶了林姑娘,那和贾家就真的是通家之好加姻亲之谊了。”
冯紫英微微一凛,这水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诚然,自己去了黛玉的确是和贾家扯上了关系,但要说这种关系有多么亲近也说不上,黛玉毕竟姓林,他总感觉这水溶话里有些不一样的含意。
“嗯,也是,冯家和贾家本来就亲近,亲上加亲,是好事。”冯紫英不动声色地应道,他不会去反驳什么,反驳也没有意义。
距离贾家已经不远,二人索性就这样并肩而行,下人们早已经把轿子和马匹带到一边儿上去了,两个仆从跟随在身后。
“嗯,紫英,令尊什么时候赴辽东上任啊?怕是快了吧?”
水溶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十日内就要离京,兵部那边还有一些琐事儿需要处理安顿,没准儿还要不了十日就要走,再等一等怕遇上天气不好了。”冯紫英也显得很随意。
“前两日本王和牛公、王公等几位说起,有意祝贺令尊升任蓟辽总督,顺带也为令尊饯行,今日见到你,也请紫英回去之后替令尊带个话,改日帖子再送到你府上来。”
水溶的话让冯紫英措手不及,牛继宗和王子腾?
虽然不确定水溶有什么目的,但是这等饯行接风似乎也都是京中惯例,你要说这里边有些什么不妥,也说不上来,但这样一堆武勋齐聚,会给外界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内阁兵部都不会在意,但是有心人却不会这么想,比如皇上。
只是要拒绝却也不合适,人家提前和你打了招呼,甚至可能看你的时间合适来调整,你总不能不吭声不出气明日就出城赴辽东吧,那更落了痕迹。
“呵呵,王爷太客气了,那我就先替家父道谢了。”心思只是在胸中一转,冯紫英便满脸堆笑地答应了下来,状极欢愉。
水溶也在悄悄地观察着冯紫英,见冯紫英好像是真的发自内心喜悦,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
这个冯家几年里突兀的崛起,甚至比那陈继先更为耀眼,以前觉得冯唐此人也不过是榆林总兵,未曾想到转来转去,以为会是出任三边总督,但没想到却突兀地成了蓟辽总督,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
从这个时候大家才算是真正开始重视起冯家来了,好在还不算晚。
冯紫英此子倒也是个人才,不过对于大家来说,文臣的价值意义是日后的事情了,现在还是其父的位置更重要,价值更大。
“大家祖辈都是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令尊和令伯当年也是跟着太上皇戎马一生,咱们这些勋臣啊,都不容易,许多年龄大了,不过小一辈还是该走动一些才是啊。”水溶目光平视前方,话语里却颇多感慨。
冯紫英越发谨慎,只是点头,却不接话。
“听说紫英一直对令二伯病殁之后未有香火延续封爵不太满意?”
冯紫英吃了一惊,这宫中也太漏了,这等消息好像只有自己和皇上说过,至于薛家,便是薛蟠都知道轻重,断无可能说出去,而且他也不知道细节,宝钗和薛姨妈几个更无可能,不过忠顺王那里倒是不好说。
只是水溶问及,他却不能不回答:“王爷明鉴,我二伯好歹也是在大同总兵任上病殁,云川伯这一爵位本来就是我冯氏一族先祖所得,却不明不白没有了,这很难让人接受,……”
“可是皇上赐封了你大伯呼伦侯,这已经是破格赏赐了,也同意紫英你兼祧了,怎么紫英还不满意?”水溶话语里倒是没有多少情绪,好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儿。
“王爷,难道说呼伦塞一战,我大伯为了救皇上和忠顺王战死就不该得这一侯爵?要知道我大伯也是连香火都无人继承的。”冯紫英故作愤愤不平地道。
“呵呵,我并无此意,不过冯家要拿回云川伯还得要看皇上心意了,但你们家才封了呼伦侯,皇上恐怕也要考虑其他武勋的态度,短时间再封恐怕不容易了。”水溶无可不无可地道。
这厮是什么意思?冯紫英也有些困惑了,和自己说这个意欲何为?
戊字卷 第三十六节 不是外人了(爆发开始!求月票!)
走过广宁伯胡同口,距离荣宁街就没有多远了,甚至踮着脚都能看见。
“紫英,若是你们家二房的云川伯封爵能重新回来,那你是不是考虑要兼祧三房,也为你二伯这一房延续香火?”
水溶的问话把冯紫英逼到了墙角边儿上,否定肯定不妥,毕竟对方肯定是听到了一些风声,而且这种事情终归是要摊牌的,撒谎自然是不合适的,哪怕无意和对方深交,但也没有必要把关系搞得太僵。
“王爷,紫英的确还没有想那么遥远,不过如果真的为我二伯这一房取回封爵的话,紫英觉得家里怕是会有这个考虑的,毕竟你也知道长房都有了,那么二房自然也会有这方面的想法,我爹那边肯定要这般想,我二伯在担任大同总兵时,一直是带着我爹的,我爹和我二伯关系一直最亲密。”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没有否认。
水溶点了点头,这么看来义忠亲王和自己得到的消息也是准确的了,不过也如自己所言,皇上就算是再看重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再次封爵给冯家,那太刺激人了。
不过皇上不封,可以有其他渠道,但这需要考虑周全。
水溶心里有了数,不再多说此事儿,转而说起了大观楼和明月楼之间的事儿。
两个人来到贾府门前,若是往日,贾赦贾政若是在府上,肯定会有一人来迎接水溶,不过今日显然贾赦贾政都不在,而水溶本来也是来见宝玉,所以也算私下往来,不必计较。
只是连贾琏和贾宝玉也没见人影,倒是让水溶和冯紫英很是诧异,只有一个贾环在门口候着,这贾府里边难道没人了?
这都是提前通传了的,怎么地却没有来接?
“环哥儿,还不见过水王爷?”见贾环有些发愣,冯紫英也知道水溶平素来贾府次数不多,即便是有,要么就是和贾赦贾政见面,要么就是见宝玉,对贾环并无印象,而贾环也对这位北静王爷没什么交道。
贾环赶紧见礼,冯紫英也不客气径直问道:“今儿个你们府上人都不在么?赦世伯和政世叔都不在?琏二哥和宝玉呢?”
贾环轻蔑之色一闪而逝,“二位老爷都出门了,尚未回来,琏二哥和宝二哥都……”
顿了一顿,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或者是有意如此,冯紫英和水溶都感觉到了,只是水溶和贾环不熟,不好说话,倒是冯紫英没客气,“琏二哥呢?”
“琏二哥在梨香院那边儿,宝二哥身子不爽利,……”贾环的吞吞吐吐让冯紫英更是生疑,不过水溶何等人,立即知道这贾府里边怕是有些什么古怪,他本来就是来找宝玉的,宝玉既然病了,自然就不好在打扰,便和冯紫英打了一个招呼,径直告辞离开了。
冯紫英却不好走,而且看环老三那眼底的轻蔑不屑和嘲讽之色,就知道多半是宝玉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把贾环叫到一边儿,没等冯紫英开口,贾环已经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冯大哥,从你们去了江南,宝二哥就有些狂放了,成日里和东府钟哥儿在外边晃悠,先生也管不住他们,两位老爷都忙着修园子的事儿,所以宝二哥也就越发放肆了,……”
冯紫英也没打算能从环老三嘴里听到宝玉的好话,不过环老三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倒也没有信口开河夸大其词。
“……,待到你们回来说林姐姐和你订亲了,宝二哥就疯魔了一回,又把玉给扔了,不过好像也没摔坏,家里边大家都哄着,慢慢又缓过劲儿了,谁知道昨日里太太怎么就把晴雯撵了出去,宝二哥就不乐意了,可他又不敢去违逆太太的意思,今儿个大概是想去宝姐姐那边求安慰吧,谁知道林姐姐也在那边儿,林姐姐大概是不愿意见他,就要走,他就在那梨香院边儿上魔怔了,闹腾,说这府里的姐妹们现在都见不得他了,都不愿意和他说话了,他在这府里呆着也没意思,不如出家算了,如何如何,这会子琏二哥他们都赶过去了,……”
冯紫英啼笑皆非,就这么个事儿?
看样子这宝玉还是这般旧态复萌啊,一切都的要以他为中心,若是感觉到这世界中心不围绕他而转,那就是不正常的。
只是这种事情遇上了,还真觉得不好处理。
似乎是看出了冯紫英的犹豫,贾环难得地的机敏了一回,“冯大哥,我觉得您还是应该去一下,和宝二哥好好说一说,他的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就算是不愿意读书,但是起码府里边儿的事情还是要多过问一下吧?琏二哥现在忙于外边儿的事情,现在府里的事情连二位老爷都要亲自过问了,宝二哥都是十五了,也应该有些担待了才对。”
瞅了一眼这家伙,冯紫英觉得环老三只要是在面对宝玉的时候,总能爆发绽放出最强能量,无论是感情、话语还是态度,只不过前期是感情冲昏头脑,所以表现得过于强烈,很容易授人以柄,而现在,这厮也能像模像样的用各种方式来不动声色地挤兑敲打宝玉了。
“还有,现在两位老爷都不在,琏二哥恐怕未必能制服得了宝二哥,这等事情传出去,也影响我们荣国府和贾家的声誉,冯大哥您现在也不算是外人了,好好和宝二哥说一说,老祖宗和太太她们也能宽心。”
冯紫英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贾环,这家伙现在是真的有点儿底气面对以往都只能仰视的宝玉了,甚至还能带着点儿说不出的揶揄味道,不过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自己若是不能好好把宝玉这根筋给别扭过来,这家伙还得要折腾,黛玉还得要在贾府住上两三年呢,老这么折腾谁受得了?
“那就走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说了,抬腿就走。
冯紫英和贾环没有走外边儿,而是走了府里边,梨香院那边有一道内门,也是平常薛家这边和府里边来往的通道。
老远就看见了贾琏和宝玉站在那梨香院的内门外,贾琏似乎正在和宝玉说着什么,而宝玉则是低垂着头,神色恹恹,不怎么理睬贾琏。
门口另一边儿,宝钗和黛玉紧靠着,都只是看着贾琏在劝着宝玉,却都没有说话,脸色倒也还正常,估计应该是早就习惯了宝玉的这等做派。
探春和湘云似乎是刚到,好像是在向袭人询问着什么,而袭人也在像二女解释着,而王夫人似乎还没有到,但是王熙凤却已经到了,正在和鸳鸯说着什么。
真的是一人牵动万人心,冯紫英都不得不承认这贾宝玉还真的是这贾府的宠儿,如果不是被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光环给压过,估计还得要更得宠。
冯紫英甚至可以肯定,哪怕是贾环考中举人进士,恐怕一样动摇不了宝玉在贾府里的地位。
且不说有贾元春这层关系,就算是这嫡庶之分和贾环不太招妇人喜欢的性子,就一样会被贾母和王夫人这等所歧视,除非贾环日后能走到让贾赦贾政都要仰望的地位。
见到贾环把冯紫英带了过来,一干人一愣之后也都反应过来。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冯紫英已经不算是外人了,三年后他就算是贾家的外甥女婿了,即便是现在他也和黛玉有了婚约,这层关系在这个时代算是相当正式的关系了。
贾琏先过来招呼,然后探春和湘云也过来见礼,倒是黛玉有些羞涩,但还是挽着宝钗的胳膊过来见礼招呼。
王熙凤神色有些冷,但是还是和鸳鸯、平儿一道过来招呼了一声。
只有宝玉站在那里,神色复杂,目光迷离恍惚,嘴唇微微哆嗦,看着冯紫英,嗫嚅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看了一眼宝玉,冯紫英和贾琏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淡淡地道:“若是没什么,诸位妹妹们都还是散了吧。”
虽然只是简单地一句话,却没有人能无视,探春和湘云与宝钗、黛玉交换了一下目光,都点点头,默默离去了。
鸳鸯欲言又止,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却没有离开。
“鸳鸯,你也去回老太君,宝玉这边,琏二哥和我会与宝玉好好谈一谈。”冯紫英点了点头,“请老太君放心,宝玉没什么,他也是十五六岁的人了,也该懂事了,也能懂事了。”
一句“该懂事了,能懂事了”让还有些纠结犹豫的宝玉身子也微微一震,想要挣扎着说什么,但是在冯紫英的目光下,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鸳鸯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点点头,“奴婢明白了,那奴婢就去回老祖宗了。”
“袭人,扶宝玉回屋里吧,我和琏二哥马上跟着过来。”冯紫英望向宝玉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刺得宝玉身子似乎都忍不住缩了起来,但最终还是在袭人的劝说和拉着胳膊下,恹恹地回去了。
戊字卷 第三十七节 长不大的人
贾环很知趣地先离开了,王熙凤和平儿也是踌躇了一阵,才离开,她们肯定还要去王夫人那边复命。
只剩下了冯紫英和贾琏。
“怎么回事儿?”冯紫英皱着眉头。
贾琏这段时间很忙。
段喜贵还在扬州那边主持大局,海通银庄的京师号实际上还没有开办起来,但是有些业务却不能耽搁了。
比如像中书科收上来的银子就要转入户部了,但上缴的特许金和卖出的开海债券以及东番盐务收入都集中在扬州。
这样大一笔数量的银子,要运回京师城非常麻烦,而京师这边以忠顺王为首的宗室入股股金则都已经到位,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把王爷宗室们认缴的股金收下,然后就地转入户部户头,一部分就转给户部银库。
这项工作就相当于繁杂了,虽然贾琏也从扬州带回来几个帮手,但是这都是只能做具体事情的,场面上要和忠顺王乃至各家宗室乃至北地商贾们入股的股东们打交道还得要贾琏。
所以这十来天里,贾琏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从选址到选人,再到开始接手这些股金,哪一样贾琏都不敢放手。
这样大一桩事情,忠顺王他们那边也不可能不闻不问,自然也要派出自己的人来,山陕商人那边也一样,虽然是以冯紫英这边为主导,但是派出几个人作为监督,也是应有之意。
但不得不说在扬州几个月对于贾琏的锻炼成长相当大,若是放在一年前,贾琏是绝无这种能耐应付下这么大一桩事儿,但现在冯紫英几次去察看,贾琏都是干得有声有色,连先前不太满意贾琏来操持的忠顺王都给予了肯定。
这也让冯紫英都很是感慨有时候不是这个人不行,而是没有给予他成长的机会,像贾琏,如果成日里就在荣国府里厮混,他能走到今日这种地步?若是没有扬州之行的打磨,这样大的阵仗他能扛得起来?
当然这也还是最简单的收缴股金和转存部分银子到户部,就目前来说,海通银庄还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把扬州号和京师号同时撑起来,但贾琏却还真的打磨出来,表现出了可堪独当一面的能力来了。
看着贾琏有些疲惫的模样,冯紫英也能理解。
以前没有掌管过这么大的事儿,就算是在扬州有历练,但是那边毕竟有段喜贵牵头,还有汪文言的扶持,所以还不觉得,但到了这边,虽说更熟悉,但是去成了独当一面,什么事情都得要自己来做主做决定。
冯紫英是不会过问这等具体事情,而贾琏也不愿意事事去问冯紫英,那对他自己有害无益。
手底下几十号人,有来自宗室和山陕商人那边的,有从扬州带来的,有到了京师城贾琏自己去挖来的,贾琏甚至都把贾芸也拉来了帮忙,就是想要尽快把这个局面控制住。
“小孩子耍耍小性子,过了就好。”贾琏漫不经心,他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心思还放在银庄那边儿,“紫英,芸哥儿那边我打算和湘莲那边说一说,这个人我要了,我这边合用的人严重不够,芸儿人忠心可靠,做事踏实,我手边儿上需要这样一个人,大观楼那边让湘莲另外物色一个吧。”
冯紫英没想到贾琏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而是说起了海通银庄的事儿,皱了皱眉:“你和柳二哥商量就行,怎么,不打算回扬州了,准备把京师号做起来?”
原来打算还是让段喜贵来做京师号,也有几方面考虑,一来段喜贵经验更丰富,二来还是有些不太放心贾琏,三来贾琏本人也不太愿意留在京师,但现在看来贾琏的表现渐入佳境。
他在京师这边各方面情况都更熟悉,比如挖角几个同行的掌柜档手,就是手到擒来,另外和京师城里的商人们也更能打成一片,所以冯紫英觉得如果贾琏愿意留在京师,这边京师号完全可以让贾琏来组建。
而段喜贵那边把扬州号理顺了,就直接去大同开办大同号。
作为段家的根基所在,冯家在那边也有很大影响力,大同号非常重要,这也是避免山陕商人有样学样,日后对海通银庄构成威胁,起码也要尽在确立自身先发优势,所以尽快办起来也很关键。
而且像广州这样的城市,也是必须要人尽快去占领,所以段喜贵未来两三年里都会非常忙碌,如果贾琏能把京师号这边扛起来,也能很大程度减轻段喜贵的压力。
“还没有想好,我还是更喜欢扬州。”贾琏犹豫了一下,但是迅即又道:“但京师号这边不能耽搁,喜贵暂时那边脱不了身,这边儿我义无反顾肯定要做起来,有你在京师城里,我也有底儿,起码现在没出什么纰漏。”
“琏二哥,自信一些,我看了你这段时间做的事儿,做的很好,我表兄过来未必能做得你这么好,京师城里还是你更熟悉一些,像物色办公地,挖人,理顺关系,我表兄这么短时间里做不到这么顺手,我的意思是不如京师号你先做起来,至于说日后你要回扬州也好,去哪里都可以。”
冯紫英笑了笑,“若是琏二哥舍不得你在扬州屋里那个,不妨让人送回来,若是不好进府,暂时养在外边也行啊。”
贾琏脸色一僵,摇了摇头,“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想那些事儿,你二哥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这么辛苦操劳过,每天一大早睁开眼皮子就得要想今天的事儿,吃了饭就得出门,要半夜里才能回到家,回来这么久我连你二嫂子床都没上过,真的是没那份精神,……”
贾琏这话也是荤素不忌了,冯紫英也笑了起来,“琏二哥,这可不行啊,难怪刚才二嫂子见我脸色不好看,敢情是你回来之后就没有耕自家田啊,没准儿二嫂子就知道你在扬州那点儿事情了呢?”
“哼,知道了我也不怕,爷们儿干点儿的事情还能让妇道人家左右?”贾琏轻哼了一声,“惹恼了我,便也学你一样,在外边置办几房,懒得回家,到时候还得要她求着爷回去。”
哟,这琏二爷现在有了事业,底气也足了起来啊,冯紫英有些好笑。
不过他不认为像扬州那匹瘦马这类外边儿野花能有多香,也不过就是图个新鲜罢了,不过他倒是很欣赏现在贾琏丢开一切干正事儿的劲头。
万事开头难,如果像这种开局的时候贾琏都不能丢开享乐而去沉下心做事儿,冯紫英倒要真的担心他扛不起这副担子了。
但现在看来贾琏还做得不错,而且还知道把贾芸都拉到身边来做事儿,说明他已经有意识的在学着掌控局面了,这是好事儿。
贾芸本是个能做事儿的人,放在大观楼还是有些可惜了,一个戏园子而已,这一年多的表现也能说明许多了,放在海通银庄来,没准儿也还能锻炼出来。
“琏二哥,京师号这边的事情还是你先做着吧,我觉得就这样干没问题。”冯紫英摆摆手,“贾芸你要觉得行,就要过来,柳二哥那边我去说也行。”
“嗯,那这事儿就说好了,我就让芸儿正式过来了,先前不过是帮忙,我看芸儿这方面也有些悟性,而且肯学肯干,比忠顺王那边过来的人强太多了,……”贾琏摇着头,显然是对忠顺王那边派过来的人不太满意。
“忠顺王爷和山陕商人那边过来的人,琏二哥你还是本着人尽其才,能用则用吧,但是关键的地方,还得要掌握在你手里,司库要我们的人,账目要绝对清楚,……”
贾琏点头,“紫英放心,这等事情我自然是明白轻重的,芸儿我打算暂时让他去司库那边跟着我们从扬州带过来的人学着,后边儿也让他熟悉一下各方面的业务,……”
冯紫英也不多说,“嗯,你心里有数就好,对了,今儿个这事儿是怎么回事儿?”
“你说宝玉这事儿?”贾琏没想到冯紫英又把话题扯回这边儿,有些不以为然地道:“还能是什么?我就不明白了,这宝玉也老大不小了,十五六岁了吧,成日里什么正事儿都不干,不是戏园子里听戏,就是和蒋琪官、钟哥儿他们厮混,我原来倒也不觉得,但现在却越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了,倒是要找个机会和二位老爷说一说。”
冯紫英没想到贾琏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以前他可是没有这份底气敢在贾赦贾政面前如此放言的,居然还要去建议不能让宝玉这般了。
“琏二哥,那你觉得宝玉现在该怎么办?”
“府里也说要替他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却又始终没有个定论,大概是觉得大姑娘当了贵妃,眼光高了吧?”贾琏也有些拿不准,“兴许找一个合适的亲事,早点儿成婚,看看能不能让他收心。”
“琏二哥你还没说宝玉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冯紫英看着贾琏道。
知道绕不过去,贾琏干咳了一声,斟酌着言辞,“紫英,你也知道宝玉这性子,他原来对林妹妹就有些痴念,现在听得你和林妹妹订亲了,就有点儿魔怔了,前段时间好不容名义安抚了下去,林妹妹这边也不怎么和他见面了,加上钟哥儿和蒋琪官前几日里也和他走得紧,大家以为也就过了,未曾想前日秦业病了,钟哥儿就回去守着他爹,蒋琪官这段时间戏楼子里也忙,宝玉没有了玩伴儿,所以么……”
“所以么,就故态复萌,有了一些非分之想?”冯紫英冷冷地道。
贾琏心中一凛,赶紧摆手,“不是,紫英,宝玉你也是了解的,他不会那般不堪,怎么说呢?他更像是一个小孩子,觉得林妹妹和他很投缘,所以就喜欢和林妹妹在一起说说话,嬉笑打闹,说实话,虽然林妹妹年龄比他年纪小,但实际上他更像是一个弟弟,嗯,我觉得环哥儿看上去都要比他更懂事儿一些,正如他也喜欢去薛家妹妹那里一样,其实他就是喜欢一个热闹,希望大家都关心他,……”
不得不说贾琏这个堂兄对于宝玉是十分了解的,这个分析判断也和冯紫英的看法差不多。
这个家伙就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希望周围所有人都以他为中心,不管是长辈还是同辈,而他从小也习惯了在这种环境氛围下生活,所以一旦失去了这种光环,所以就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无法适应了。
“看来还是得好好和宝玉谈一谈了。”冯紫英平静地道。
“宝玉这种始终长不大的性子,府里边儿丫鬟们估计是都喜欢的,能让宝玉看上眼,博一个姨娘身份肯定是都愿意,但是估计像外边儿的高门大户嫡女,只怕就麻烦了,了解宝玉这种性子的,估计都不会太愿意。”贾琏还是很现实,“其实这从薛家妹妹和林妹妹甚至云妹妹她们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一二。”
“哦?”冯紫英有些讶然的转过头。
“二妹妹三妹妹以及四妹妹她们当然不会有什么,但是薛家妹妹这边儿,最初不是冲着宫中选秀女而来么?我听说错过选秀时间之后,薛姨妈原本是想让薛家妹妹和宝玉的,亲上加亲,正合适嘛,估计两边儿也都有这个意思,但是再后来就再也没提起过了,现在薛家妹妹都十六了,论理也该谈婚论嫁了,可至今没有合适人选,但是薛姨妈都再未提起过宝玉的事儿,甚至连宝玉往梨香院跑,薛家妹妹都托病不见,这难道还不明显么?”
冯紫英觉得自己真的小觑了贾琏了,就凭这份细腻的观察能力从而得出的结论,都足以说明以前贾琏是真的在贾府里边被耽误了,真要让其出去给他机会打磨之后,不敢说浑金璞玉,但是起码也算是中上之姿了。
当然,贾琏并不知道宝钗和自己的事儿,不过想必宝钗在见到自己和宝玉之间的对比之后,哪怕自己不会娶她,估计她也未必愿意嫁给宝玉这样的人了。
戊字卷 第三十八节 调教宝玉
回到自己屋里,宝玉便扑倒在床上,把被子盖在头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一见到冯紫英就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尤其是在冯紫英那清冷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发僵,心里想的什么都被冻住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对方的话语自己竟然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
这种感觉让他既感到屈辱,却又无力改变。
可能自己在他们心目中永远都是一个不求上进只知道厮混高乐的纨绔子弟吧?
想到这里,宝玉便越发把被子捂得紧了,一种落寞和负罪感萦绕在全身,让他真的生出了一丝不如出家求个清静的念头。
先前嚷嚷出家不过是随口一说,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如果身边的姐妹们都是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那出家兴许还真是一个好的选择,那时候也许家里人,还有宝姐姐、林妹妹和云妹妹她们也许会想起自己,回忆有自己的时候的快乐时光?
“二爷,吃口茶吧。”袭人温柔的声音把他从臆想中拉了回来,这让他有些恼怒,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道:“放那儿,我不渴。”
“二爷,您还是起来吧,一会儿冯大爷和琏二爷就要过来了,您这样……”
“我这样怎么了?我又没请他们来!”宝玉掀开被子,大脸盘子通红,气呼呼地道:“既然都说我老大不小了,那我也就用不着谁来指手画脚教训我。”
袭人也知道这位爷也只敢在自己面前说些气话,只要一见到冯大爷,立即就会像耗子见了猫,不敢炸翅儿了。
不过她也习惯了这位爷的性子,只是温柔地道:“二爷,冯大爷现在也不是外人了,论理,您都要叫他一声妹夫了,……”
宝玉狂怒,妹夫?!
想到林妹妹就要对他投怀送抱,宝玉内心的的愤懑、沮丧、懊恼以及凄凉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让他无比地迷惘绝望。
全家上下似乎都从没有人在意过自己对林妹妹的感情,更让他无能绝望的是林妹妹自身似乎也从未感觉和接受到自己的这份心意,这才是让他最感觉无能为力的。
哪怕是林妹妹真的喜欢自己可是却因为家里原因无法和自己在一起,他也能够黯然接受,唯独林妹妹却从未把自己放在心上过让他无法接受。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不但林妹妹对自己冷若冰霜,而且连原来对自己温言有加的宝姐姐这一两年间也是日渐冷淡,甚至到后来自己去梨香院时经常托病不见,这更让他无比愤懑。
他不蠢,更不傻,冯大哥去梨香院时间不多,但是每一次都能见到宝姐姐,而且一谈就是许久,而林妹妹这边就更不用说,一直对冯大哥是信任有加,现在更是定亲了。
甚至连云妹妹和三妹妹从扬州回来之后都是对冯大哥赞不绝口,这更让他感到愤怒。
他不知道冯紫英是如何能让这些姐妹们都对他信服有加,而自己却始终在姐妹们那里却无法得到一个好的夸赞,难道自己没努力么?
京师城里的文会诗会自己不也是经常参加,写的诗赋也一样得到好评,甚至连几位殿下都对自己赞不绝口,可为什么姐妹们却都视而不见呢?
所有人都背叛了自己,而倒向了冯大哥,这种无力感带来的伤害和绝望甚至超过了林妹妹和宝姐姐她们对自己的冷落,以至于他好像只能在秦钟、蒋琪官他们那里寻找慰藉。
见宝玉气得双目圆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袭人也有些担心惧怕,但是她还是咬着牙关继续往下说。
如果不彻底破了二爷的这个心结,日后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事儿来。
冯大爷可不再是以前的冯大爷,便是二位老爷也未必能压得住,而且袭人甚至也知道现在贾府里边对冯大爷的倚重与日俱增,甚至连贵妃娘娘从宫中都来信要府里边和冯家把关系搞好。
“二爷,冯大爷既然要娶林姑娘,林姑娘是您姑表妹妹,他自然就是您妹夫了,既然不是外人,他肯定也是为您好,现在冯大爷都是六品官了,也见过许多世面,他和您说话,肯定也是替您着想,想必老爷、老祖宗和太太也是愿意的。”
袭人的话给狂怒之极的宝玉泼了一瓢冷水,冯大哥和林妹妹的事儿到现在已经事成定局了,自己无论怎么闹腾也改变不了,可自己该怎么办?
见宝玉仆在床上不做声,袭人柔声再道:“二爷,今日不同以往了,大姑娘现在进宫做了贵妃,贾家也不比其他家了,您是贵妃娘娘的嫡亲弟弟,也当有些格局才是,当下老爷们都在一门心思把园子建好,以便贵妃娘娘元宵节能回来省亲,也为府里增光添彩,这个时候委实不能再有什么其他事儿去分老爷们的心,……”
不得不说这袭人也是掐准了宝玉的一些心思,元春封贵妃,让贾府上下都是风光了一回,但是这马上却是要省亲,几个同时封的妃子,自然都不甘人后,所以也都在暗中比拼较劲儿,宝玉也是知晓的。
连素来吝啬的大伯和不问世事的父亲这一次都认真起来,所以他还真不敢在这等时候去打扰自己老爹。
而且袭人也说了自己是贵妃的亲弟弟,如果还是那样不讲究,恐怕也会有损姐姐的名声,只是这冯大哥这边……
“还有,冯大爷和琏二爷来和您说事儿,也必定是为二爷好,现在冯大爷娶了林姑娘,这贾冯两家就算是连在一块儿了,二爷也的确该听一听,再做打算,……”
袭人一番苦口婆心的话,让宝玉也是心中既安慰又体贴,还有一些愧疚。
正琢磨间,却听得外边媚人和绮霰的声音,“二爷,琏二爷和冯大爷来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宝玉坐起身来,袭人赶紧替他整理衣物,“二爷,冯大爷和琏二爷与您说话,您还是得好好听着,甭管中听不中听,肯定没有坏处,莫要顶撞。”
宝玉脸色木然,但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有时候感情上难以接受罢了。
见到贾宝玉一副压抑着情绪的模样,冯紫英就忍不住想要。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在前世也本来就是最叛逆的时候,而像贾宝玉这种如同小太阳一般的生活更是造就了这一位一切唯我独尊的心态,未曾遭遇过社会毒打的他,自然就很难真正感受到外部世界的残酷和危险。
这一次的挫折也不过是他感情上的一个小挫折,要说毒打还真算不上。
即便如此,这家伙都还要时不时的折腾一番,让人无语。
若不是考虑到林黛玉还要在这贾府里边生活几年,若是不能处理好这桩事情,这厮命不好还要三天两头发癫去骚扰林丫头,他才懒得来管这鸟人的破事儿。
以前几次冯紫英都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态来教育贾宝玉,从内心来说,也没有指望能把贾宝玉教育好,他也没有那个义务,还不如环老三能让他多花些心思,毕竟人家也算是自己的迷弟,还能读书,日后没准儿还真能为自己所用。
但这一次他的确得要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教导一下这个家伙了,自己和黛玉订亲就惹得这厮如狂如癫,若是日后自己要娶宝钗,这厮怕不是真的要怒发如狂出乱子了?
为了自己女人的幸福,他都不得不好好斟酌一下,看看如何把这厮给引导入正轨上来,起码要让这个家伙有些忌惮,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作妖。
见到冯紫英和贾琏进来,袭人赶紧行礼,而秋纹麝月也赶紧把茶倒了进来,倒是贾宝玉在冯紫英的目光下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嗫嚅半天,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口。
袭人见此情形,赶紧示意其他媚人、绮霰和秋纹麝月她们都赶紧出去,她也让到一边儿,准备把门掩上,等这几位爷来好好说一。
“袭人,你就留在这里,我与琏二哥和宝玉说说话,你也听一听,宝玉年龄也老大不小,但是这心性却还不定,他屋里这些人,我看也就你还算是识大体懂规矩,听一听,日后宝玉若是有什么不妥的时候,你也好多劝诫一番。”冯紫英就在酸枝木配大理石的圆桌边儿上坐下,顺手端起枫露茶抿了一口,“宝玉,你也坐。”
宝玉和袭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冯紫英态度如此坦然却又不容置疑,宝玉自然是不敢拂逆的,老老实实坐下,倒是袭人犹疑了一下,“冯大爷,奴婢怕是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你是老太君指给宝玉的,婶婶也是很看重你的沉稳,不就是希望你能多替宝玉看顾一下,我来之前本来是因为和琏二哥的事情打算和二位世伯世叔以及婶婶们说一说,但世伯世叔都不在,又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所以也打算和宝玉说了之后,再去见叔叔婶婶,……”
冯紫英这么一说,宝玉顿时就慌了,这要给老爷一说,自己这屁股恐怕又得要开花了,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冯大哥,我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坐下,宝玉,我没打算向叔叔婶婶告你的状,你觉得你冯大哥是干这种没品的事情的人么?”冯紫英淡然地摆摆手,“我今日在路上就在和琏二哥说,怎么这贵妃娘娘要省亲,修个园子就这么艰难,连赦世伯和政世叔都给要弄得亲自上阵了?宁荣二府就真的没有人能做事儿了?”
宝玉有些蒙了,不知道这个话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袭人却听出了一些味道来,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心思,这会儿却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门边儿上。
“贵妃娘娘省亲是大事儿,园子自然是要修好的,但是两位世伯世叔年龄不小了,这等事情论理就该是下一辈来操心才对,琏二哥这一去扬州,回来又有事儿,似乎这荣宁二府就没有人了似的,宝玉,是不是觉得和自己没啥关系?嗯,或者你觉得自己不是荣国府的一员,不该自己来考虑?”
冯紫英的话让贾宝玉脸涨得通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琏二哥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跑大同那边的平安州了,林妹妹的事情,琏二哥也是一去大半年操劳,环哥儿府试过了,八月就要考院试了,若是过了,我答应了他,让他去青檀书院读书,日后能不能考出一个什么读书人来,还得要看他自己的努力和造化,兰哥儿这边我听说也是读书刻苦,珠大嫂子管得很严,估摸着也是想要在科考上趟出一条路来,这阖府上下都在做事儿,那宝玉你的打算呢?”
语气很平淡,似乎听不出多少情绪,但灼灼的目光落在宝玉身上,却让宝玉有一种做贼之后无所遁形的感觉。
但冯紫英对贾环的夸赞还是激起了宝玉内心的怒气,“冯大哥,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不就是我读书没环哥儿努力么?我说过,我这一辈子什么都行,唯独就是不喜欢读那等只为了谋个职位的书,我也不愿意去当个禄蠹,所以冯大哥若是你想要用这等言语来激我,那就大可不必了。”
冯紫英对贾宝玉的这般作态倒是早就准备,不慌不忙地道:“宝玉你的这个想法也不能说不对,这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倒也未必非要读书才说明什么,只是宝玉,你今年也十五了,日后打算做什么呢?愚兄知道你现在在京师城中也小有名气,嗯,文会诗会这些你也经常参加,但我和政世叔说过,这是一方面,若是你不愿意读书谋功名,这名声的用处就要大打折扣,……”
“冯大哥,你莫要用那等世俗风气来衡量所有人,我贾宝玉吟诗作赋可不是为什么名气,就是图个痛快高兴,……”宝玉眼中怒意更盛。
“呵呵,那倒是愚兄小瞧了贤弟了,不过图个痛快高兴也没什么,只是大姑娘现在入宫成了贵妃,我也不瞒宝玉你,琏二哥这一回恐怕是要出去做事了,环哥儿和兰哥儿是要读书的,这日后几年里,随着赦世伯政世叔年龄渐长,精力未必就能跟上了,像现在修园子这等事儿,恐怕就未必再扛得住了,日后这荣国府里的事儿,你觉得该谁来经管过问呢?或者宝玉你天生就生而知之,什么会儿不学就会?”
随随便便几句话便把宝玉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若是琏二哥要出去做事,这荣国府里边就只剩下二房这一脉了,贾赦还有一个庶出子贾琮,不过才几岁,自然是不可能的。
二房除了宝玉就是贾环,还有贾珠之子贾兰,但贾环和贾兰都是一门心思要读书的,只剩下一个贾宝玉。
这等自己不管事儿,却把家中事情全数推给老一辈去做,没这个说法,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就是不孝。
贾宝玉自然是不敢承担这个名声的。
“琏二哥要出去做事?”好半晌宝玉才呐呐地问道。
“嗯,海通银庄的事情,朝廷很重视,户部也在海通银庄开户,加之令舅在登莱那边也需要通过银庄来周转银子,这扬州号已经建起来了,京师号需要紧锣密鼓的动起来,否则朝廷在扬州的几百万两银子要递解入库还有麻烦,所以要全靠京师号这边马上搭起来了。”
冯紫英说得很轻松,但是话语落在一旁的宝玉和袭人耳朵里,都是吓得一哆嗦。
户部账号,几百万两银子的营生,饶是宝玉不怎么通事务,也明白几百万两银子意味着什么。
贵妃要省亲,荣宁二府举两府之力,而且还在外边儿借了不少债,才来修这个园子,总计花费也不过三五十万两,这琏二哥居然要经手几百万两银子的营生了?
明知道冯紫英是借这个话题来敲打自己,但是宝玉却是生出一种无力感,人家掌握着大义,自己现在的表现本身就遭人诟病,奈何?
只不过对这等事情宝玉也是早就有思想准备,最终还是化为一脸漠然,“冯大哥,琏二哥,小弟知道你们的意思,只是这等事情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就算是小弟想要学着做,那也需要时间。”
见宝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冯紫英也知道用寻常言语已经很难打动这个家伙了,加之他对自己也已经有了很深的反感和敌意,用这种言语也的确不能触动对方。
贾宝玉对这些在其他人心目中很重要的事儿反而不太感兴趣,甚至懒得去多想这贾府里边日后会变成什么样。
点了点头,冯紫英沉凝了一阵才道:“今儿个听说你魔怔了,在那里乱喊乱叫,说姐姐妹妹们都不愿意理睬你了,嫌弃你了,所以跑到梨香院那边去闹腾,嗯,这种事情,论理我都不该多嘴,不过我很是好奇,这些个姐姐妹妹们都不理睬你了,是真的?”
戊字卷 第三十九节 贱人就是矫情
“怎么不是真的?”一听冯紫英问起这事儿,宝玉立即来了精神,气势也一下子上来了,“我去梨香院,宝姐姐说身子不适,不愿意见我,结果是林妹妹在宝姐姐屋里,我就不明白了,如今我如何就成了人见人厌的厌物了?”
“以前我去林妹妹那里,素来都是笑脸相迎的,林妹妹的桂圆汤也是能喝到,到宝姐姐这边,宝姐姐还要给我留好吃的,糖蒸酥酪,松瓤鹅油卷,都是要让我吃够的,为何现在是连门都进不了了?”
说着说着宝玉眼圈便红了,忍不住哽咽起来,“若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只管说出来,我改了便是,却只是这般不冷不热地拒之门外,便是要杀要剐,也该让我当个明白鬼才是,如何却这般糊里糊涂就让我闷死不成?”
冯紫英看了一眼贾琏,贾琏面无表情,但是眼底里的不耐神色却是清晰可见,只有一句话,贱人就是矫情,很显然对贾宝玉的这般悲春伤秋的故作呻吟十分不齿。
“哦,原来如此,宝玉你是觉得现在姑娘们不太愿意见你了,嗯,我听你的意思,也就是林妹妹和宝妹妹不愿意见你了?”冯紫英内心冷笑,但是表面上却还是和颜悦色。
“林妹妹和宝姐姐固然如此,便是云妹妹,甚至三妹妹,我也能感觉出来对我的冷淡,要么就是一味催着我读书,要么就是说起冯大哥如何,琏二哥如何,……”说到这里,贾宝玉突然意识到自己话好像有些走偏了,戛然而止。
“唔,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宝玉你是觉得现在这府里边姐妹们对你的态度再不像以前那么亲近热络了,你想不通?”冯紫英一字一句问道。
贾宝玉听得冯紫英问得正式,下意识的迟疑了一下,但是又觉得这话里也没什么毛病,最终还是点点头。
”那我来告诉你原因吧。“冯紫英从容地点点头,”或许宝玉你会有些无法接受,但是愚兄还是要正告你,愚兄所言绝无虚言,你自己好好去体会琢磨一番,相信会有所得。“
宝玉全身一震,似乎是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你说原来姐姐妹妹们对你亲近爱护,那是因为几年前你们年龄都还小,都是亲戚姐妹,自然是亲近关心的,但是现在你都十五了,林妹妹十四了,宝妹妹十六了,云妹妹也是十四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有别,便是再是亲戚关系,也需要有些避讳了,更何况林妹妹和愚兄订了亲,便是愚兄都需要分场合避讳,遑论你和她只是表兄妹?难道说宝玉你连这点儿起码的礼仪都不懂么?还是成日里跟着秦钟、蒋琪官这些人混戏园子,变得不知礼义廉耻了?”
这一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声色俱厉,只把贾宝玉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愚兄知道你心里委屈不服气,甚至还觉得我也喜欢林妹妹,为什么林妹妹却和冯大哥订了亲?说不定就是冯大哥去了扬州,花言巧语欺蒙了林叔父,……,还有宝姐姐,分明就是借住在我们贾家,寄人篱下,怎么却对我这个贾府少主人如此冷淡?”
被冯紫英毫不留情的话语戳破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心思,贾宝玉涨红了脸,猛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冯大哥,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何曾有过这般心思?小弟只是不忿为何林妹妹和宝姐姐对小弟的态度为何变化如此之大,便是年龄大了,男女有别,但是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为何却这般生分了?”
“有没有这些心思,你自己心里有数,愚兄不想和你争论这个,愚兄要和你说的是,如果宝玉你继续这般下去,姐妹们对你冷淡也好,不愿意和你来往也好,我觉得都是很正常的。”冯紫英语气越发清泠。
“你觉得你对林妹妹有心,但是怎么林妹妹却要嫁给冯大哥,那我告诉你,不说我和林妹妹在临清有一番缘分,也不谈林妹妹个人的态度倾向,毕竟这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相信每一个对自己儿女负责的父母在决定自己儿女婚姻大事之前,都会仔细的了解姻亲对象的情况,这个情况绝不仅仅只是家世,而更重要的是本人的表现情况,这从每年秋闱春闱之后争抢举人进士女婿的传奇故事就能说明这一点,所以,单单是以我和你之间的情形来比较,你觉得林叔父下为林妹妹将来考虑时会选择谁呢?”
这番话连贾琏都觉得有些犀利刻毒了,像宝玉这样的性格如何能接受得了?
宝玉几乎要被冯紫英的这番话要彻底击倒了。
身子如深秋风雨中在枝头瑟瑟发抖的枯叶,脸色更是从先前的涨红变得灰白,一双俊目此时却如同死鱼眼睛一般黯淡无神,吓得在门口的袭人赶紧过来扶住宝玉,带着哭腔地道:“冯大爷,您明知道二爷的心思,现在都如此这般了,您又何必要来作践他呢?”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厮若是不彻底把他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打消掉,还不知道要作妖多少回。
自己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拾掇他,还不如一次性彻底把他给折服,让他明白这个世界既不是看脸,也不是看爹,嗯,关键你爹也不怎么样,还得要靠自己,看看这厮能不能幡然悔悟。
“袭人,你就在一边儿好好听着,便是把我今日这话原封不动的去回了政世叔和婶婶乃至老祖宗,想必他们也能明白我说的这一切。”冯紫英摆摆手,“林叔父病重,但是之前他也是早就了解过林妹妹身边这些人的情况的,我相信无论是我还算是宝玉,只怕林叔父都是深入了解过的,姑且不提我,哪怕没有我,但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比如和我一样考中了进士的书院同学,你觉得林叔父会选择谁呢?”
“宝玉你除了会做两首诗赋,还能干什么?读书没心思,做事没耐性,这荣国府日后继承该是长房的琏二哥,便是二房,那也该是你珠大哥的嫡子贾兰,这日后分家,也得要分成几份,……”
“……,我不清楚你们荣国府当下的生计营生如何,但是我感觉怕是不太乐观的,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这份感觉,这日后分家怕是避免不了,宝玉以你现在的情形,你何德何能来支撑起一个家庭呢?等到老太君和政世叔婶婶百年之后,你难道还能继续这般厮混?谁来替你养活这一大家子?”
见贾宝玉几番嗫嚅,似乎要争论,但是最终还是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只能绝望地闭上了嘴,冯紫英冷哼了一声。
“或许宝玉你会说我这个人俗气现实,但是生活就是如此,俗气现实才是正常生活,荣国府阖府上下千号人,不是靠吟诗作赋就能把大家肚皮填饱,身上衣服置办齐,月例银子发足,你觉得若是不能让你们府里这些仆从丫鬟衣食无忧,月例银子按时发放,又有几个丫鬟婆子和仆僮能留下来一直陪着你们?或许有那么一二忠贞之人,但是这又能维系多久?当他们自己的妻儿老小都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时,你觉得他们会一直陪着你?”
振聋发聩,饶是贾琏有一些心理准备,都一样为之色变。
贾府现在的状况他是最清楚不过了,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凤姐儿应急时便是偷偷摸摸把老祖宗房里的一些老物给拿出去典当,有了收入时再赎回来,但实际上许多时候到事后就根本没有银子来赎了,或者当出去三五件,赎回来两三件。
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糊弄着过,也就是瞒着老太君,老爷太太们心里都清楚。
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强烈的危机感,贾琏才想着要出来找事儿做,王熙凤也才会不择手段去为自己谋些银子,否则真的到了某一天树倒猢狲散,这府里支应不下去了,谁也没有那个义务要替谁管一辈子吃喝,都得要先管好自己一家人。
一旁的袭人更是脸色煞白,全身都忍不住抖下来。
冯紫英的这番话恐怕是她们这些当丫鬟最为担心的,这都在府里边生活一辈子了,根本不知道如果没有了贾府日后在外边会是怎么生活,当乞儿,还是换一家去当奴婢?别人家还会像贾府这般安逸稳当么?主人还会这样体贴仁义么?
冯大爷这番话在袭人看来并非危言耸听。
老祖宗七八十了,终归是要走的,老爷太太也都是五十了,终归也是要老去的,而且如冯大爷所言,这荣国府长房是琏二爷,二房还要分为珠大爷和宝二爷两房和环三爷三房,便是将环三爷这庶出的刨开不算,算一算,这荣国府分家都要分成几份去了,到最后宝玉能落到多少?
这分开之后,宝二爷现在的这模样,能把这一家老少的生计支撑得起多久?
现在府里的情形他们这些下人多少也是隐约有些感觉的,每到年末这府里边儿便会有几日夜里偷偷摸摸将屋里的一些老物古董等物件送出去,说是抵当应个急,但谁知道有几件回来了?
她也是在老太太屋里呆过的,便知道这老太太屋里有不少物事现在已经见不着了,甚至袭人估计老祖宗其实内心也是明了的,只是不说破罢了。
袭人能看到想到的,宝玉一样也能猜测揣摩到一二,他只是不愿意去想太深,觉得不该自己去操这些心,但今日冯紫英当面撕开这些遮掩在表面的一切,立即就让他感受到这血淋淋的疼痛和无比的狼狈。
“将心比己,换一个身份,如果我是林叔父或者其他有意和你们贾家联谊的人家,这么一了解你贾家和贾宝玉的情况,你觉得我会愿意把女儿嫁入你们贾家么?不读书,不做事,成日看戏饮宴高乐,这种日子宝玉你能过多久,二十岁,三十岁?或者你真的打算到了三四十岁熬不下去了就出家一了百了,那你又怎么对得起叔叔婶婶和妻儿老小?”
冯紫英声音在房中空气里跳动,贾宝玉面若死灰,身体也摇摇欲坠,全靠袭人扶着才勉力支撑。
对方的话太过直白锐利,几乎是把贾宝玉内心某些幻想和自我麻醉带来的满足给彻底熄灭,一时间竟然让他生出自己如此废物,便是遁入佛门恐怕都会被拒之门外,真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你觉得姐姐妹妹们都对你疏远冷淡,姑且不说你的这份感受是真是假,但是若是我是林妹妹宝妹妹云妹妹她们都会看不上你,前几年你年龄小也罢了,这几年族学里你不好好读书,却成日与蒋琪官和秦钟他们厮混,你那些勾当,真当姑娘们是瞎子聋子不知道么?只不过大家照拂你面子,不愿意戳穿罢了。”
“连薛文龙这般大家原来都觉得的混账人都知道学好求上进做点儿事情了,你贾宝玉被荣国府阖府上下给予厚望,却成了这般,你自己就没有反省过么?或者,你觉得这荣国府该交给贾兰或者环哥儿来照管,你干脆就缩在一角当个缩头乌龟混吃等死一辈子?”
“冯大爷!”看见宝玉双目紧闭,发白的嘴唇哆嗦,牙关紧咬,全身如筛糠一般颤抖,袭人忍不住哭了起来,“求您了,二爷他知错了,他会改!”
“他会改?!狼走千里吃人,狗走千里吃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会改?”冯紫英轻蔑地冷笑,“宝玉,你会改么?你能改得了?你有这个血性和毅力?怕也只有袭人你这等老实人才会信吧。”
“宝玉,我这般话,我记得也和你说过二三次了,前两次兴许没有这般激烈,那会儿你年龄尚小,但也和现在环哥儿差不多吧,比兰哥儿大吧?你改了么?”冯紫英站起身来,“总说姐姐妹妹疏远你,我说这不是疏远,而是看不起你!或者你自己就把自己放在和蒋琪官这等戏子一个份儿上,觉得无所谓?那你凭什么要让这些姐姐妹妹和颜悦色的亲近你,待你好?凭什么还让她们的长辈看得起你,甚至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你?”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四十节 攘外先安内
扑通一声,贾宝玉再也撑不住了,仰头便倒,倒是把袭人和贾琏都吓得够呛。
袭人赶紧哭闹着掐宝玉人中,一边喊着外边儿的丫鬟们都赶紧进来,扶着宝玉上床。
“宝玉,你是聪明人,我言尽于此,琏二哥和袭人也都听到了我的这番话,我相信叔叔婶婶也能知晓我和你说的这一切,莫要以为大姑娘进宫了就以为一切都万事大吉了,你终归还是要靠你自己。若是想明白了,就来找我,若是还是想不明白,我也只说这一次,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冯紫英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双眼紧闭被抬到床上的宝玉,摇了摇头,“走吧,琏二哥,我想宝玉这会儿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好好思考,你们府里边对他还是骄纵了。”
踏出门,贾琏就忍不住道:“紫英,你这话太过了,宝玉以前何曾受过这种刺激?”
“琏二哥,我都说了,你十六七岁就能跑平安州去,他十五六岁了,还成日里流连戏园子,和一些戏子做些风流勾当,若是你在外边儿去做事了,谁来撑起府里边的事儿?读书不行,你总得做事儿吧,做不了事儿,你也得当尊菩萨在家里蹲着吧?一辈子这么厮混,能行么?”
冯紫英语言很淡,“若非我要娶林妹妹,和贾家也算是扯上了这层亲戚关系,林妹妹还要在你府上住两年,我吃撑了来管这档子破事儿?”
“可是你这话老爷太太和老祖宗怕是立即就能听到,宝玉屋里的人可都是人精,……”贾琏迟疑道。
本来就是要让他们听到,这贾府里边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贾宝玉算是一个,虽说折腾出来的都是些屁事儿,但老这么折腾,谁也没那么多精力来顾及,还不如一劳永逸,用虎狼之药,把这厮给刺痛,看看这家伙还有没有救。
“那你觉得政世叔和婶婶会怎么待我?老太君会怎么看我?把我撵出去,不让我登门?还是不许我娶林妹妹了?”冯紫英笑了起来,“放心吧,你们府里边还是有明白人,政世叔不说了,若是太太不高兴,我想老太君是明白的,那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是明白的。”
冯紫英也想过,自己要娶宝钗和黛玉,始终是和贾家斩不断联系,如何处理和贾府的关系就需要认真考虑了。
《红楼梦》书中没有明确提及这贾家如何作死导致贾府没落的真正原因,像什么贾赦逼死石呆子和鸳鸯,贾府对外仗势欺人比如王熙凤放高利贷和插手司法诉讼,帮助甄家隐匿财产,秦可卿死后棺材逾制等等,在冯紫英看来这都算不上什么。
这个时代,豪门贵族哪一个家族中没有这等破事儿?
连自己老爹每每从任上回来,不也一样收取了大量来自塞外蒙古人的礼物?自己老爹可不是纯良人物,要说没吃个空饷,没收受过商人的礼物,没在边务上打过擦边球,冯紫英都不相信。
这些事儿若是真的要摆在台面上,那都是要被都察院弹劾的,难道说都察院和龙禁尉会不知道?
关键在于你自身所处的位置以及朝廷对你的态度。
在冯紫英看来,贾家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被查抄的主因恐怕还是牵扯入夺嫡中太深,《红楼梦》书中只是若隐若现,让读者如雾里观花,但是作为自己,现在已经深刻感受到了这种森森寒气。
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斗而不破,义忠亲王的推波助澜意图从中渔利,与元熙帝关系密切的武勋和商贾们这一大块既得利益群体还沉迷于元熙帝时的那种特权幻想中,使得这场角力博弈现在还看不到曙光。
踏错一步,也许就是灰飞烟灭,毫无疑问贾府无疑就是站错了队,加上看似风光的贤德妃贾元春又早薨,才会导致贾府彻底落幕。
但是以贾府现在的没落状态,冯紫英觉得贾府应该没有多少实力参与这种高端博弈中才对,顶多也就是摇旗呐喊站错了方向,否则贾府也不可能只是落得个抄家这么简单,满门抄斩才是正份儿。
从现在贾府的情形来看,存在风险的方向冯紫英觉得有几点。
一是贾元春的贵妃身份。论理她现在是永隆帝妃子,但是却又是太妃安排过去的,这里边有什么猫腻,冯紫英不确定。
二是江南甄家。
江南甄家是金陵新四大家之首,乃是太上皇最宠信的江南世家,与贾家关系密切,而又与北静王是姻亲,甚至和义忠亲王也有瓜葛,一旦甄家出问题,贾家卷进去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
《红楼梦》书中也说了甄家把一些物事藏于贾家,湘云不也和自己说,传言甄宝玉有意要娶她么?这说明金陵老四大家和甄家似乎都有些瓜葛。
三是贾赦和平安州那边的勾当。
边地事务本身就很难说,一旦有人要借此机会来对付你,那就会是一个引爆点,但现在贾琏已经被自己带出来了,就不知道贾赦和平安州那边的联系还有没有,若是还在和那边牵扯不清,只怕就不好说了。
至于其他,冯紫英都觉得不算是问题,顶多也就是落井下石罢了。
冯紫英和贾琏刚走出几步,就看见王熙凤带着平儿在夹道口子上守着。
贾琏面无表情,而冯紫英也有些惊诧。
难道说这王熙凤还敢来当面拦路堵门,要和自己撕扯一番不成?以往的事儿不早就了断,至于说那玩意儿,压箱底里,难道说还得要自己还给她不成?
“二嫂子这是在等琏二哥么?”冯紫英笑了笑,依然迈步而行,“我也就是拉着琏二哥和一道与宝玉说了会儿话,不至于这么一回儿二嫂子都舍不得琏二哥吧?”
“铿哥儿,我要和你说一说事儿。”王熙凤脸色不太好看,但也还算正常。
“凤姐儿,你和紫英有什么好说的?别把家里的事儿来烦扰紫英。”贾琏面沉似水。
“贾琏,我怎么就没和他好说的了?你这成日里不分黑夜白昼的在外边,究竟是在干些什么?我就不能问一问?你还要不要这个家?”王熙凤没好气的一甩头,怒意盈面,“铿哥儿,你评评这个理,回来这么久,有哪一天在屋里呆过一个时辰的?起床一睁眼就不见人了,晚上要落门时才见人影儿,……”
贾琏这段时间忙碌冯紫英自然是知晓的,只是没想到对方这般废寝忘食。
看了一眼有些尴尬的贾琏,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二嫂子,琏二哥的确是在帮我,嗯,海通银庄的事儿,我表兄暂时还从扬州那边回来不了,我在京师城这边也没有多少能信得过的人,所以只有琏二哥能帮我,加上户部许多周转也挤在这一块儿了,所以就只能辛苦琏二哥了,忙过这一段时间便能好一些,……”
王熙凤大略知晓一些,但是贾琏却始终不肯和她多说,这也是最让她不满的。
不了解具体做什么,便难以搞清楚贾琏在外边究竟能有多少余地,王熙凤也是知晓贾琏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男人都是沾不得腥气的,看看冯紫英,居然都能把尤氏的两个妹妹纳为外室养着,这更让王熙凤警惕。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王熙凤心里也大定。
看样子贾琏这段时间的确是忙,问平儿,平儿也说这厮连见了平儿都在没有了往日那般猴急的心思,这倒是真的让王熙凤对贾琏有些刮目相看了。
“铿哥儿,你琏二哥连自己家建园子的事儿都不管不顾的,只顾着帮你做事儿,那事儿做成了你可不能亏待你琏二哥。”王熙凤目光里多了几分炽热,“听说你们那海通银庄本钱极大,京师中宗室大多有入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二嫂子,入股这事儿早就扎帐了,目前银庄暂时不接收入股了,不过二嫂子若是有闲钱要存入银庄,倒是可以每年拿到一笔可观的利息,……”冯紫英似笑非笑。
“铿哥儿,这就不行了?”王熙凤意似不信。
“二嫂子,你回去可以问一问琏二哥,这等入股事宜,忠顺王爷和山陕商人都是有人派来监督的,做不得假,……”冯紫英也懒得和对方多说,这女人总是自信满满,觉得谁都该让她几分。
见冯紫英一脸冷淡,而一旁的贾琏则是神色平淡,王熙凤恨得咬牙,却又无法发作,只能恨恨地瞪视着二人,良久才道:“那意思是我还要多谢你们了,……”
冯紫英摊摊手,神色诡秘,“二嫂子,那倒不必了,当然,二嫂子要真的有心谢我,自然也找得到谢我的法子,用不着说出来。”
被冯紫英的话给堵得说不出话来,再联想到在大观楼包间里那一幕,王熙凤越发不自在起来,只能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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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袭人的介绍,贾母和王夫人都是脸色变幻不定,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许久,贾母才以手扶额,歪倒在炕上,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王夫人最终脸色还是阴沉了下来,“便是他娶了林丫头,宝玉也轮不到他来教训!还真以为他们冯家就可以凌驾于贾家之上了不成?”
李纨和王熙凤都坐在下首,没有吱声。
说实话,冯紫英这番话倒是真正说中了李纨心坎里。
这位小叔子的表现是出身书香世家的李纨极其看不起的,只是自己婆婆过于娇惯,她又是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在这家里就得谨言慎行,自然不敢去说什么,但今日冯紫英这一番堪称尖酸刻薄的话可真的是把贾宝玉的皮给彻底揭掉了,她打心眼儿里痛快。
倒是贾母最终摇了摇头,“话不是那么说,铿哥儿的话也不算错,甚至算得上是逆耳忠言,只是宝玉这么些年来从未受过这般言语,难以接受罢了,他爹怎么说?”
“老爷说……”袭人欲言又止。
“说吧,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老爷说就是府里边儿过于骄纵,才让二爷变成这般,说冯大爷的话才是真正的苦口良药,是该让二爷好好醒一醒了,还说要把这话带进宫里,让贵妃娘娘也听听,……”
袭人把贾政的话原封不动的带来,让贾母和王夫人以及李纨和王熙凤都是一愣。
“老爷这么说?”王夫人迟疑了,自己丈夫要让把这话带入宫中,那就不一般了,已经把冯紫英的地位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甚至超过了府里边任何一个人。
“这等事情上,奴婢如何敢撒谎?”袭人赶紧跪下磕头。
“起来罢,没谁说你撒谎。”贾母沉着脸。
“那宝玉现在怎么样?”这才是一干人最关心的事儿。
“二爷只是躺在床上不说话,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其他倒也没怎么,……”袭人脸上也有些苦涩。
“可怜的宝玉,……”贾母满脸疼惜,只是捶着自己身边的炕几,“他自小便自尊心强,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不过铿哥儿的话,哎,……”
王熙凤看了一眼自己姑母沉着脸不说话,便大着胆子插话:“老祖宗,太太,虽说这铿哥儿说话有些托大和逾越了,但是如老祖宗所说,也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二爷这边我也问了,海通银庄要在京师这边建号,说是百万以上的营生,铿哥儿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所以才会让二爷去帮衬,日后怕是没多少精力来过问府里的事儿了,二位老爷年龄也渐渐大了,其他人也撑不起,宝玉若是不喜读书,也不妨让他学着做点儿事情,左右这府里的事情他也要学着过问的,只是……”
“只是什么?”王夫人忙不迭地追问。
“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宝玉自己心里不通,这始终是不成的,还得要宝玉自己心里要琢磨透这一关才行,我先前也听袭人说了,铿哥儿这番话有些狠毒,但是沉疴需猛药,没准儿就能让宝玉心里边豁然开朗,现在我觉得咱们倒不宜多去过问,就等宝玉自个儿慢慢悟,痛就痛一回,伤就伤一回,等他想通了,伤疤好了,兴许这个坎儿就迈过去了。”
王熙凤的话让贾母和王夫人都陷入了沉思。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四十一节 情浓
“冯大哥你为何要去和他说这些话?莫非你不知道宝玉在老太君他们心目中的分量,这般一说,那便是阖府上下都会知晓,那宝玉屋里的人没有几个是省心的,兴许这会子便已经传遍了!”
看宝钗急得直跺脚的娇俏模样,完全没有了平素的淡然从容,倒是让冯紫英眼前一亮。
这丫头平日温婉大方,没想到还有这等时候,白皙的俏靥微微发红,眉目间的懊恼和急躁,皓腕如玉,桃红色的褙子外罩一件米色比甲,捏着碧色烟萝纹汗巾,樱唇微抿,美眸含情,委实养眼。
“难道我说的话有错么?”冯紫英有心要逗弄一下这丫头,一脸惊诧模样。
“不是说冯大哥您说的不对,而是宝玉这个人,您和他说这些有意义么?”宝钗叹息,“他比环哥儿都还不如,甚至还不如兰哥儿,这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府里上下都明晓,但谁又去说过他?都知道他是老祖宗和太太心头肉,便是大老爷和大太太那么不待见,还不是一样懒得多说一句?”
“是啊,冯大爷您怎么去触这个霉头?你要娶我家姑娘和林姑娘,日后和府里边肯定打交道的时候多了去,若是老祖宗和政老爷太太对您有了看法,您可怎么是好?”莺儿也忍不住插嘴替自家小姐着急。
“可都这么闭口不言,宝玉又怎么能明晓事理?”冯紫英走到宝钗身旁,接过莺儿送上的茶,抿了一口,沉静地道:“再说了,宝玉一直这般骚扰林妹妹和宝妹妹,我若是不表明态度,只怕他还会一直纠缠不休,这样给他泼一瓢冰水,让他好好醒一醒,明白这个世道不是围绕着他一个人转,免得他日后出门碰壁吃亏,那更难以接受呢。”
“可是为何冯大哥您要去说呢?”宝钗皱着眉头,忍不住扶额担心,“母亲若是知道了,只怕又要烦心不止了。”
“很简单,我看这宝玉眼睛也不瞎,就盯着宝妹妹和林妹妹,这兔子不吃窝边草,怎么他就老是盯着我的女人呢?”冯紫英用略显粗俗的话语开着玩笑,“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可不是我的风格。”
一句“我的女人”把宝钗逗得满脸通红,这话可不像一个翰林院修撰能说得出来的,倒像是那边地的军汉们口头俗语,也不知道冯大哥怎么会学着这些粗话。
羞恼不已的宝钗忍不住跺了跺脚,挺拔的身形居然微微荡漾起伏,“冯大哥!”
“说错了,说错了,还请妹妹原谅则个。”冯紫英假意作揖道歉,“不过我是这么想的,林妹妹也就罢了,反正都和我定了亲,量那宝玉也是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的,但是宝妹妹这边暂时还不能公开,我得彻底先让他清醒清醒,自己照照镜子,别成日里白日做梦,想些没用的,自个儿先定下心来做点儿正事才是正经,等到我和宝妹妹的事情有个结果了,那个时候我想宝玉也该理性一些了,不至于这样一直惯着哄着,某一日我又和宝妹妹订亲了,他不得立即发疯?”
冯紫英话语里语多诙谐调侃之意,但语气中的决然却不容置疑,宝钗心中也是又甜又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来回应情郎的这份霸气。
倒是莺儿满脸艳羡,觉得自家姑娘没找错人,男人就是得这般勇武霸道一些,哪怕是面对宝二爷和贾府也一样毫不客气,这才是真男儿。
见自家姑娘欲言又止,也知道她面皮薄,莺儿抿着嘴一笑,悄悄出门把门带上,屋里便只剩下二人。
见莺儿出去,宝钗也才心里放下一些,再说是自己贴心丫鬟,但是毕竟自己和冯大哥的事情外人还不知晓,这层纱没捅破,宝钗心里也还是有些羞怯,许多话便不能随意说。
冯紫英见莺儿出去把门带上了,倒是给这机灵丫头点了一个赞,探手便揽住宝钗的腰肢,惊得宝钗全身一僵。
“冯大哥!”
佳人在怀,吐气如兰,星眸如钻,玉靥生春,颤巍巍的声音让冯紫英忍不住有想要将其狠狠揽入怀中蹂躏一番的冲动。
不过他也知道这般情形只怕对宝钗来说已经是极限了,再要有什么出格举动,只会破坏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他可不愿意因小失大。
见冯紫英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宝钗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她可真怕自己对方有什么出格的要求举动,那自己是拒绝又怕伤了对方自尊,任凭对方过火举动又是宝钗绝对不能接受的。
自己这位郎君好像这方面还真有点儿名声,东府珍大嫂子的两个妹妹居然成了他的外室,虽说这年头这种情形也不少见,可是问题是他还没成亲呢,屋里也还有金钏儿、香菱几个丫鬟,哪里就这么猴急?
“妹妹身上的香气甚至好闻,这冷香丸没想到还有这般妙用。”冯紫英鼻息在宝钗鬓旁浮动。
宝钗大羞,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垂着头不言语。
“家里已经和沈家那边约定,估计年底愚兄便要成亲,林妹妹那边妹妹也是知道的,只能等到永隆十一年去了,倒是妹妹这边,愚兄也在努力,看看等到我明年观政三年期满,能不能有一个说法,……”
冯紫英也知道这是宝钗最关心的事儿,所以自然要和宝钗有个交代。
“小妹的事儿冯大哥记在心上就好,小妹明年便十七了,这般年纪早就该出嫁了,最起码也该订亲了,这外边儿已经有人在说闲话,……”宝钗幽幽地道。
冯紫英心中也涌起一波歉疚之情,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贪心,只是这好不容易穿越这一回来到这个世界,凭什么不贪心?哪个男人在面对钗黛时还能无动于衷?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得要上,这就是冯紫英的心态,否则真的是辜负是这样的机遇。
冯紫英咬咬牙,“妹妹放心,愚兄自然是要给妹妹一个交代的,愚兄此番南下替朝廷弄回来几百万两银子,加之我爹又被朝廷裹挟非得要去辽东担任蓟辽总督,这几样下来,朝廷总是亏欠了我们冯家,要给我们冯家一个交代,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这长房封爵兼祧时间不久,再要二房封爵兼祧,容易遭人诟病,所以皇上才会搁置,不过妹妹放心,总归到明年愚兄三年观政期满,届时愚兄便是不要这连升三级的机会,也要为妹妹挣回这一个名分来,……”
这一番话可谓情真意切,宝钗也是听得心潮起伏,情意满胸,忍不住将自己身体靠在冯紫英怀中,呢喃道:“冯大哥切莫如此,小妹可不愿意成为罪人,冯大哥只消记住小妹在一直等候便好。”
却见玉人俏眸中情意盈盈,粉颊酡红,樱唇似火,此情此景,冯紫英哪里还能忍耐得住,捧起宝钗的脸庞便深深地印了下去。
一时间呢喃漫语,满室生春,急促的呼吸和嘤咛低语,不足为外人道。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宝钗才从对方怀中挣扎出来,稍稍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发丝,感觉嘴唇都有些肿痛,全身上下更是如同着火一般滚烫,虽说未及于乱,但是这般一来,自己这一辈子都只能有这一个男人了。
冯紫英走了,独留下痴痴回味的宝钗。
莺儿进来时却见自家姑娘鬓发散乱,脸红如霞,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内间床笫,还好被衾依然整洁如故,这才稍许放下心来。
虽说姑娘已经和冯大爷心心相印,但是这尚未正式成亲,这等婚前失贞,却也是高门大户绝对不允许的,日后也会被丈夫轻看,比不得侍妾和通房丫头。
一眼就瞧见了自己丫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宝钗脸顿时一烧。
她自然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宝钗也是十六岁的女子,这等大家女子对男女之事也非一窍不通了,先前和情郎相拥热吻,情浓之时自然也能感觉到身体双方一些变化,好在对方还能克制,倒是让宝钗心安不已。
“死丫头,你想什么呢?”
“嘻嘻,姑娘没事儿就好,奴婢就怕姑娘把持不住出事儿,冯大爷那性子,……”莺儿也是和宝钗习惯了,抿着嘴微笑。
“你少在那里胡说,小心我哪日把你给送给冯大哥。”宝钗假作恶狠狠地道,却又学不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送给冯大爷,那奴婢也是姑娘的人,只会守着姑娘一辈子。”莺儿悠悠地道:“奴婢看冯大爷也是极爱姑娘的,否则今日他也说不出那般话来,想必宝二爷受了这番教训,也该收敛了才对,莫要再往梨香院这边来了。
“我想过了,若是宝玉还是那般,我便和母亲、兄长说,咱们搬出去,不在贾府住便是,只是我担心母亲孤独一人,在这边好歹还有姨妈和珠大嫂子以及琏二嫂子能说说话,排解排解,若是搬出去,母亲就更孤单了。”
“姑娘心善,太太知晓定是喜欢不尽的。”莺儿由衷地道。
“兄长若是能早些成亲便好了,有了嫂嫂,母亲也就没有那么孤寂了。”宝钗也叹息一声。
自己兄长虽说比以往好了许多,再没有那等荒唐无忌的行径,但成日里在大观楼那戏园子里厮混,也是每日到晚间才回来,母亲一人也只能去贾府里边寻姨妈和珠大嫂子、琏二嫂子说说话。
“姑娘,既然冯大爷在外边儿这么风光,不如请冯大爷替大爷也寻一门合适亲事,也好让大爷早日安定下来。”莺儿出主意。
宝钗心中也是一动,自己兄长年龄不小了,论理也该成亲了,只是这呆霸王的名声在外,这京师城里同等门第的谁愿意把女儿嫁入薛家?
自己兄长似乎也是对此满不在乎,倒是母亲忧心不已,却又苦于在京师城里人脉不够,难以寻到合适的人家。
情郎现在京师城中红得发紫,接触的人脉宽泛,兴许就能替兄长寻个合适人家。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四十二节 兵权(第七更!)
“北静王要替为父庆贺饯行?”冯唐刚端起的茶盅又放了下来,疑惑地道:“他这么说的?”
“嗯,儿子也有些奇怪,他说还有牛公和王公,估计还会有其他一些人,但脱不开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家吧。”冯紫英沉吟着,“儿子当时也不好推托,但又觉得这里边怕是有些什么。”
冯唐摆摆手,“冯家好歹也还是武勋一脉,若是过于疏远,反倒落了痕迹,王子腾和牛继宗两人倒是越走越紧,我此番去辽东,这蓟镇之事却还没有一个说法,我问过柴恪,他语焉不详,好像是皇上没有表态,这事儿就搁置下来了。”
“莫不是陈敬轩有什么问题?”冯紫英也猜不透这里边有什么,陈敬轩是永隆帝提拔起来的,现在升任三边总督好像也说得过去,但为什么蓟镇总兵这个关键位置却迟迟不落子?
“不好说,情理上不该才对,但谁又能说得清楚,陈敬轩原来一直漕运上,但再早却是在蓟镇呆过,所以之前的情形,谁能打包票?”冯唐摇头。
“那爹是怎么考虑的?”
“既然朝廷不定,但蓟镇这边也不能无主,那我就和兵部这边说了,我先代理,让尤世威担任副总兵,负责处理日常事务。”冯唐很果决,“尤世禄跟着尤世威去,先替我把这蓟镇给我看牢了,曹文诏和尤世功跟我去辽东,我打算让贺人龙来负责组建火铳营。”
对于自己老爹在人事上的安排,冯紫英自然是插不了嘴的,但他知道尤氏三兄弟早已经成为老爹的心腹,而曹文诏则是老爹在大同时候的心腹。
至于贺人龙部更是相当于老爹的亲卫队,只是贺人龙年龄太轻,不可能一蹴而就,但现在新组建火铳营,却正好合用。
“爹难道不打算用辽东将领?”冯紫英忍不住道。
他也知道这种情形下,要显示什么任人唯贤,唯才是举,明显不可能,自己老爹才去,肯定只能先用自己最贴心的人,不可能反而去用什么不熟悉的外人。
只不过辽东镇乃是整个九边兵力最雄厚的一个军镇,麾下人马众多,又面临着直接对抗建州女真,而且现在建州女真还在攻略海西女真乌拉部,所以也耽搁不起,单单靠曹文诏和尤世禄两人是肯定镇不住的,还得要从辽东镇内部拉出一部分归附老爹自己的人马才行。
“慢慢来吧。”冯唐捋了捋胡须,“你说的那个赵率教,我了解过了,倒是一个能征惯战的角色,不过李成梁不太喜欢他,所以一直压着他,还有一个杜松,据说也是能打的,不过这厮听说有些桀骜不驯,尤喜轻功冒进,……”
冯唐已经开始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了,看样子也是既来之则安之,要在辽东大干一番了。
“爹,你还记得我几年前去临清遭遇民变的事情么?”
冯唐愣了一下,“怎么不记得,你娘不是为此事差点儿就和我翻脸了,怎么了?”
“当时我游水出城去找李三才和乔师、陈敬轩他们求救,有一个一道的伙伴,你记得么?”冯紫英点点头。
“记得啊,嗯,好像是姓左吧,年龄和你差不多,军户出身吧?”冯唐有些印象,“怎么了?”
“三年前他就入军了,前年便随着卫军抽调补充辽东镇,在辽东了,这家伙是个胆大妄为的主儿,年初我收到他的来信,他在去年与寇边的鞑靼人的交锋中连斩三骑,已经擢拔为总旗了。”
冯紫英说起左良玉就忍不住嘴角带笑,这厮还真的不愧是历史上的人物,才十六岁便已经能冲阵斩将了,斩杀三名蒙古骑兵,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哦?这么年轻就总旗了?”冯唐也吃了一惊,这辽东军中要出头可不简单,若是没有点儿人脉关系,那要想出头就只能凭军功了,而军功也是最能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
“嗯,这家伙机警果敢,胆大心细,是个当兵的好料子,我离开临清时就硬生生压着他去读了两年书,据说这家伙也是不肯,大概就认得几百个大字而已。”
冯紫英也是叹息,不过这年头便是当到参将总兵的也有不少人大字不识,左良玉能认得几百字,能读兵书,已经相当不错了。
“他在哪里?”冯唐来了兴趣。
“镇远堡。”
“哦,镇远堡,我知道,正好就在西路广宁卫这边啊。”冯唐对蓟辽都不算太熟悉,但是自打知晓自己去辽东势在必行之后,就开始熟悉蓟辽这边的地形地况了。
“爹这一去辽东,我也正好可以给他去一封信,若是爹需要了解一下最下边的情况,他倒是一个好帮手。”
冯紫英的话让冯唐很高兴,满意地点头,“嗯,都是临清人,亲不亲,家乡人啊。”
“广宁路那边直接面对蒙古人和叶赫部,乃是最为关键之地,爹若是坐镇广宁,也须得要有一支亲兵队,如果贺大哥要去组建火铳营,那良玉其实可以到爹的亲兵队来。”冯紫英建议道。
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冯唐笑了起来,“紫英,看来你很看好你这个昔日伙伴啊,嗯,我会考虑的,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还是太年轻了一些,我得要考察一番,我的亲兵队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
贺人龙最早便是从冯唐的亲兵队成长起来的,短短两年间就突飞猛进,当然这和贺人龙是武进士出身有很大关系。
“那爹打算如何应对努尔哈赤对乌拉部的进攻?“冯紫英看着自己父亲,“叶赫部在京师城留了人,布扬古托人带信来说,努尔哈赤派褚英和代善猛攻乌拉部,布占泰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冯唐沉默不语。
冯紫英也知道这种事情自己没有决定权,最终还得要自己老爹去了辽东之后了解具体详情才能决断,而且老爹现在对辽东镇的军队并未能完全掌握,李氏军队未必会令行禁止,而其他非李氏军队也需要加以甄别和收揽才行,这都需要时间。
“紫英,爹明白你的想法,没错乌拉部很重要,若是不救乌拉部,恐怕不但会冷了叶赫部的心,也会给建州女真打开征服东海女真的大门,但是爹现在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若是我是李成梁,自然可以游刃有余,但现在尤世威和尤世功还需要稳住蓟镇,曹文诏和尤世禄带的兵不过区区万人,而且地况不熟,如何与建州女真相斗?
冯唐也是思考了良久才回答这个问题。
“紫英,你说如果让叶赫部出兵相助,我们需要付出什么?”冯唐突然沉声问道:“银子,粮食,还是武器?”
“布扬古不肯出兵,他担心会招来建州女真的报复,引火烧身。”冯紫英摇摇头,“我曾经和他谈过,但是他们对建州女真畏惧过甚,而且也担心科尔沁人从他们背后插一刀。”
“科尔沁人?”冯唐沉吟起来,“紫英,你觉得如果让察哈尔人找科尔沁人的麻烦怎么样?能不能让叶赫部无后顾之忧,进而让他们增援乌拉部?”
冯唐的观点也很简单,他才去辽东,不可能马上就兴刀兵,只能依靠大周在这周边的影响力和物资优势来调动这些周边力量,只要能达到目的,花一些银子和粮食这些物资,都是值得的。
“爹能说动林丹巴图尔?”冯紫英眼睛一亮,他知道老爹在草原诸部里都有不小的影响力。
“察哈尔人内部也是七拱八翘,但毕竟他们是蒙古人共主,科尔沁人和建州女真眉来眼去,察哈尔人肯定是不舒服的,我打算去了辽东之后,把一部分淘汰的火器送给林丹巴图尔算是我上任的礼物,也要求他要控制住科尔沁部,不能让蒙古人成为建州女真的奴仆,……”
冯唐已经有了一些初步打算,当然肯定不会说的这么简单,这里边还会有不少交易。
“舒尔哈齐那边爹有何打算?”冯紫英再问道:“这枚棋子若是用好了,也是非常有用的,女真人这种用血缘关系维系起来的体制固然有其优势,但是其劣势更明显,努尔哈赤不敢轻易解决他这个战功彪炳的兄弟,他这个兄弟手底下还有一大票能打能战的将领和士卒,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这个情况我已经让兵部职方司尽最大努力收集情况去了,对了,山陕商人那边我也找了人安排过去,看看能不能发挥作用。”冯唐眼睛里闪动着狠辣的光芒,“舒尔哈齐还有几个儿子和部下,据说现在努尔哈赤还没有能下定决心解决舒尔哈齐,或许是投鼠忌器,不愿意在建州内部引发内乱吧,我打算一去就要想办法把舒尔哈齐这一部给接出来,哪怕舒尔哈齐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了,其作用也是不可小觑的。”
“爹,儿子以为建州女真虽然势力膨胀得很厉害,但是这都是建立在奴酋努尔哈赤的强力控制之下,其实建州女真内部也一样是有矛盾的,像舒尔哈齐父子,像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和次子代善以及五子莽古尔泰,之间都有很大矛盾,即便是我们现在用不上,但是只要能一直掌握他们之间的矛盾,终归有一天,失败者在发现他们只有依靠外人才能避免自己被胜利者所杀时,我们就会成为这些失败者的最好靠山和盟友。”
冯紫英的大胆建议让冯唐也是颇为赞同。
建州女真和蒙古诸部都一样,本身不健全的承袭体制和权力共享机制使得他们在面临权力分割和继承之时就必定会引发内部矛盾的激化,甚至大周还可以引导这种矛盾激化来为己所用。
这些失败者并非没有实力,而是他们的实力不及胜利者,但是在他们得到大周支持时,他们就拥有了和胜利者抗衡的本钱,同样,这些失败者也只有依靠大周才能和必置他们于死地的对手抗衡下去。
“紫英,看来你比爹在这方面下的工夫还深啊。”冯唐不无感慨,“你说的爹都记下了,对建州女真的战事不是十年八年就能结束的,或许这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彻底解决他们,朝廷得有这个心理准备才行,也不知道你爹能不能熬到那一天。”
“爹尽管放心,您身子还壮着呢。”冯紫英赶紧替自己老爹打气。
“嗯,记住,既然你在京师,就得替爹把兵部和户部那边盯着,打仗就是打后勤物资,没有了粮饷,再多的兵,再强的兵,都是软脚虾。”冯唐狠狠地拍了自己儿子肩头一下,“爹也想通了,不去则已,去就得要干出一个名堂来,只要你抓紧时间替爹把冯家香火解决了,爹这条命就算是丢在辽东也值了。”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四十三节 红颜祸水(第八更求月票!)
老爹没提蓟镇的事儿,冯紫英就没再多问。
尤氏兄弟乃是老爹的心腹,万一京师有事,没准儿勤王诏书就会第一时间发到宣府镇和这里,会不会遵从,就要看自己老爹的判断和手腕了。
这等事情也只有老爹自己拿主意了,自己也只能在之前给他提供一些京师这边的情报。
冯家只能站在胜利者的一方,这是冯家父子一致意见,这无关感情,只有利益。
从现在情形来看,冯紫英是倾向于永隆帝的,毕竟太上皇没有给冯家带来多少好处,甚至可以说冯家是属于被打压的,但是如果到了关键时候永隆帝已经没有翻身机会,那蓟镇的兵只能毫不犹豫的站在另一边,除非蓟镇的兵能成为胜负手。
老爹最后的叮嘱还是让冯紫英有些感慨,看来老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冯家现在依然无后,没人延续香火,这甚至还成了老爹去辽东都放不下心的魔怔了。
冯紫英甚至都在琢磨或许自己真的就在二尤或者金钏、香菱她们身上撒播一轮种子,争取让几女早些受孕,现在几女都是小心谨慎的避着孕,都还是不愿意在正妻入门之前弄出这等让正妻不高兴的事儿来。
说来说去,还是的先把与沈氏这边的婚事彻底解决了,只要沈氏入了门,许多事情就要好办许多。
“你说晴雯怎么了?是被寿王府长史的儿子看上了?”冯紫英有点儿不敢置信,“不是说是府里边传她像林妹妹,让太太生气,才撵了出去么?”
冯紫英还真觉得有点儿玄幻了。
一个贾府里边的丫鬟,再说生得俊俏,但除了自己身份独特看过那《红楼梦》对书中人物有着特殊的感情和印象,其他人眼里,那些姑娘小姐不说,这些丫鬟们也就是姿容俊俏身段婀娜一些罢了,再怎么就是一个下人,何至于还演出这样一出狗血剧来?
“金钏儿,你从哪里听来的这般故事?”冯紫英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替自己捶着腿的金钏儿。
“奴婢今日回去看母亲,回了那边府上,自然免不了要听到许多话,连太太都把我叫去问了一番。”
金钏儿现在是荣国府那边极受欢迎的人,不但王夫人看重,而且都知道她在这边受宠,甚至已经被冯大爷梳拢了,没准儿日后就能成一个姨娘,所以原来的姐妹们也都是刻意交好。
“嗯,婶婶见了你?”看来这王夫人打的主意就是要把金钏儿培养成为自己身边的一个棋子儿,能够随时打听到自己这边的消息,冯紫英倒也不以为意。
王夫人这些小心思也是花错了地方,也不想想,一个女孩子连清白身子都给了这个男人,而且她日后一辈子的命运都寄托在对方身上,怎么可能因为昔日的一些主仆情分就出卖自己的男人?更何况以王夫人的冷漠刻薄性子,金钏儿对她更多的还是敬畏,少了几分亲近感情才是。
“一进府里就听闻了爷您昨日教训宝玉的故事,那可是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宝二爷现在都还躺在床上,水米不进,袭人她们几个眼睛都哭肿了,……”金钏儿抿嘴一笑,“不过别的人倒是觉得爷教训得对。”
“怕是当着你的面人家才这会这么说吧。”冯紫英也笑了起来,“不过政世叔倒是托人带了信过来,感谢了我一番,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宝二爷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下边那些小丫鬟们得了一些好处,或许又觉得宝二爷没什么架子,待人和气,所以都只觉得宝二爷的好,但是姑娘们和懂事明理的下人其实内心都清楚,宝二爷就是一个银样镴枪头,上不得台面的。”
这会子金钏儿就没有在贾府里那么多忌讳了。
“这府里边这几年在走下坡路,大家伙儿心里都明白,可是太太奶奶她们又有什么办法?琏二爷倒是能做点儿事情,但是长房本身就不得老祖宗喜欢,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是不喜做事的,二奶奶却又不能出门,眼看着这府里就这么黯淡下去,一到年末便四处张罗,宝二爷却还这么成日优游高乐,真当府里上下人是傻子不成?只不过谁又敢去触老祖宗和太太的霉头呢?”
冯紫英心中叹息,看来这贾府上下也并非都是懵懂人,连金钏儿都能看明白的事儿,其他人看不穿?只是大家都在掩耳盗铃罢了。
“现在琏二爷若是要跟着爷做事儿,那府里就更没主心骨了,环哥儿倒是像一个要成器的,但他是一门心思要读书的,奴婢回去也遇见了三姑娘,三姑娘还专门把叫到她屋里说了半晌,也就说谢谢爷对环哥儿的提点指导,还赏了奴婢一个银锞子,足有二两呢,非要奴婢拿着,……”金钏儿又笑了起来,“阖府上下都知道三姑娘是极节俭的,不说从不赏人,但真的不多见,奴婢也是第一次得她赏赐呢。”
探春的节俭冯紫英是知晓的,黛玉和宝钗也都曾说起过,冯紫英倒是很欣赏。
不过环老三和赵姨娘以前都是变着法子要从探春那里弄银子,这两年环老三懂事儿长进了自然不会再去要,但探丫头倒是愿意主动把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月例钱给环老三了,这便是姐弟情谊吧。
“说偏题了,说晴雯的事儿呢。”冯紫英把话题拉回来。
旁边的云裳也掩嘴一笑,“爷还是关心晴雯啊,也不枉晴雯吃这么大苦头还惦记着爷。”
冯紫英脸难得的一烧,难道自己对晴雯的心思就这么明显,都能看得出来?
脸一板,冯紫英瞪了一眼云裳:“又在嚼爷的舌头,云裳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啊,金钏儿,你在一边儿候着,让云裳来替爷捶腿,你继续说。”
“哟,云裳怕是巴不得来替爷捶腿呢,这哪儿是惩罚,这是奖赏呢。”金钏儿起身抿嘴一笑,推了推云裳,”快去吧,爷都等不及了。“
”金钏儿,你要死啊!“云裳脸骤然红了起来。
这金钏儿话里有话。
几个丫头关系也是亲密,爷一直没有收用自己,自己难免也有些失落和怨气,不过看爷的模样又不是待见了自己,平常里也是对自己甚好。
弄得云裳都疑神疑鬼起来,好几日洗澡时都自我审视了一番,比起金钏儿来自己也不差什么,也就是**略小了一些,屁股也没金钏儿那么翘,但是和香菱比起来,自己半点不差啊,怎么爷就金钏儿和香菱那么感兴趣?
二人侍寝都那么多次回了,自己值夜时候,爷却始终未及于乱,这都快成了云裳的心病了。
问起爷,也只说顺其自然,也不明白这什么叫顺其自然。
冯紫英对云裳的情绪自然也是知晓的,他当然不会对云裳有什么嫌弃,只不过就是总觉得差那么一点儿情调气氛,不愿意随随便便就要了云裳而已。
作为在这个世界上陪着自己最久的贴身丫鬟,冯紫英对云裳的感情也是格外特别,更有一种把她当作自己妹妹的感觉,所以亲切更甚于肉欲。
当然他也知道这个时代主仆之间的关系自然不可能,而云裳本人也不会接受,她更渴望的是成为自己的通房丫头一直在自己身边罢了。
等到云裳红着脸意味着冯紫英腿边儿上捶腿时,金钏也主动到一边儿去替冯紫英揉捏肩,“晴雯这事儿也是飞来横祸,那一日寿王爷派车来接宝二爷去参加一个诗会,宝二爷出门时正好晴雯去替他拿落下的扇袋,就被那寿王府长史的儿子瞅见了,惊为天人,回去之后便缠着他爹来要,……”
冯紫英冷笑,“一个小小的寿王府长史,也敢来荣国府里讨要丫鬟,这荣国府难道真的是要倒了不成?没准儿再等一年半载,人家就要来讨要府里的小姐去做妾了!”
冯紫英的口气也有些大了,寿王府的长史纵然只是一个杂官,那也是一个官员,而且靠着现在看似正得宠的寿王,在外边儿,寻常官员的确都有给几分面子。
寿王冯紫英自然是知晓的,永隆帝的长子,不过且不说这大周好像除了立嫡外,并没有立长的习俗。
寿王、礼王、福王都已经成年,还有更小的禄王、恭王即将成年,这几王都非嫡出。
寿王是目前执掌宫事的皇贵妃许氏所出,倒是有些优势,不过福王和礼王据说也因为长得像永隆帝,所以也很受宠,寿王优势并不明显。
即便是今年要成年的禄王之母苏氏也不简单,据说和许氏从永隆帝潜邸时便一直相斗,也未曾落在下风。
一句话,这永隆帝的几个儿子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以及他们的母族一样对大位虎视眈眈。
也难怪冯紫英觉得不可思议,大周的王爷们太多了,一般的空壳子王爷,吓唬一般老百姓还行,真要对上背景深厚的官宦豪门,还真不够看。
光是永隆帝那一辈的王爷就有八九个,真正得势的除了嫡长子义忠亲王外,也就只有和永隆帝一母同胞且自小关系密切的义忠亲王了,其他几位王爷在永隆帝登基之后都早就夹着尾巴做人,深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永隆帝几子都在觊觎大位,现下要说分出胜负还早得很,无论是寿王、福王、礼王都是一门心思养望造势,各方面行事做派也都是小心翼翼。
可这寿王府一个长史居然就敢向荣国府伸手,虽然说只是一个丫鬟,但是你也只是一个长史,荣国府好歹也是武勋家族,而且还有一女在宫中当贵妃,这未免也太放肆了。
冯紫英说得不客气,其实金钏儿几人当时听得此事的时候也觉得窝心。
“听说那长史的儿子甚是骄纵,在外边儿吃喝嫖赌,这讨要晴雯去也不过就是当通房丫头或者做妾,只是这寿王素来对宝玉甚是提携,宝二爷和寿王爷很是亲近,加上都传言寿王未来是要当太子的,所以……”
金钏儿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冯紫英却忍不住冷笑出声:“所以这晴雯也就可以舍弃了?那为何不干脆直接送给那寿王家的长史,却又把晴雯打发出去啊?”
“爷,府里边也是要些颜面的,哪能如此做?另外晴雯扬言若是要把她送给那寿王府长史,她便是自尽也不肯答应的,所以……”金钏儿声音小不可闻,大概也是觉得王夫人的做法太出格了,“再加上本来太太也一直不喜欢晴雯,觉得晴雯是狐媚子要魅惑宝二爷,早就存着心要打发她出去,此番也是认为若不是晴雯自个儿不检点,打扮得过于妖艳,所以落入人家眼中,……”
“还知道要颜面?你自己都不在乎这颜面了,还要人家给你颜面?还怪晴雯生得太漂亮?”冯紫英简直觉得贾府这骚操作太过恶心人了,“宝玉可知道这内里原委?”
金钏儿脸上露出一抹厌恶之色,最终还是摇摇头:“这府里边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宝二爷怕是不知道,主子里边或许就只有太太知晓,那长史也是通过人来向太太带的话,后来太太也和二奶奶说了,寻了这样一个由头,丫鬟里边也就只有鸳鸯和平儿知道吧。”
冯紫英瞥了一眼金钏儿,知道这丫头也是在刻意维护宝玉的形象,宝玉多半是知晓这个情况的。
若是宝玉是知晓此事却还放任不管,那宝玉在府里边的形象就彻底毁了。
只是在宝玉看来,这晴雯本来就招太太厌恶,而且又和自己屋里几个如袭人、媚人、绮霰和紫绡等几个大丫头合不来,纵然生得几分标致,但却也没觉得和自己有多亲厚,现在又有了和自己十分亲近的未来太子的这层关系,加上自家姐姐在宫中地位也还不稳固,自然不愿意去招惹这般是非,所以以宝玉的性子装聋作哑一回也就正常了。
戊字卷 第四十四节 真男人(第九更求票!)
“爷,若是我们遇上这等事情,您会怎么办?”一直没有作声的云裳突然仰起头问道。
“哼,先不说有没有谁敢在我们冯家面前放肆,便是真有哪个不开眼的,爷也只会一口唾沫喷他脸上,想要爷的人,那便是八抬大轿来抬都不成!”冯紫英狂放无忌地道:“爷的人就是爷的人,谁也甭想碰,天王老子都不行!”
云裳和金钏儿何曾听过这狂霸酷拽叼扎天的言语,立时就被震得全身发酥,美眸泛红。
云裳更是身子发热,望向冯紫英的目光里也满是崇拜,恨不能立时就钻进爷的怀里,任君采撷。
金钏儿也好弄不了多少,那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男人这般强硬霸气,尤其是在涉及到自家的情形下,能这般卫护自己,女人不就是求这样一个安全感么?
“那金钏儿你说这贾府里边儿打的是什么主意?这晴雯打发出来,若是那寿王府的人来纠缠,她怎么办?”冯紫英倒是没太在意。
管他是寿王还是福王的人,除非脑子被驴踢了才敢在自家面前来放肆,父亲是封疆大吏,儿子是文臣中的年轻俊彦,更是北地士人的翘楚,任谁都不可能来捋虎须。
这种事情也发生在贾府,若是王夫人强硬一些,那寿王府的长史根本就不敢有什么反应。
也是这等妇道人家根本就没把晴雯这等丫鬟的死活打上眼,兴许也存着不愿意因为此事影响到自家女儿在宫中的地位,又遇上本身自己就厌恶晴雯,所以就成了顺水推舟之举了,若非顾及这样人家一开口索要就主动送上去过于谄媚,只怕还真的要双手奉上了。
“府里边也还是把晴雯的卖身契也退给了他,只是晴雯自小就卖进府里,更不知道父母是何人在何方,这般撵出去,又气又恨有苦,便病倒了,……”金钏儿眼圈也有些发红,显然是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爷,不如咱们把晴雯带进府里来吧,她现在一个人躺在那小破屋里,又冷又湿,又病倒了,这般下去,怕是熬不料几日,……”云裳也是泪眼汪汪,期盼的目光望着冯紫英,让冯紫英不忍拒绝。
“傻丫头,也这个时候把晴雯带进屋里来,这不是打贾府的脸么?贾府那边怎么想?”冯紫英爱怜地揉弄了一下云裳的脑袋,“让爷好好想一想。”
金钏儿也给云裳使了个眼色,虽然她也很同情晴雯,但是她更清楚这个时候是不能把晴雯接进府里来的,一旦这样做了,被荣国府那边知晓,那就真的是让两家难做了,便是她日后都再不好过去了。
“晴雯在这边也没有亲戚?”冯紫英记得好像《红楼梦》书中晴雯是有个什么姑表兄的,只不过是个烂人罢了。
“亲戚倒是有一个,还在府里边儿,是他姑舅兄,叫吴贵,在府里帮厨,绰号叫多浑虫,是个成日里除了干活儿外就只顾着喝烂酒的浑人,他媳妇儿也是府里有名的破鞋,……”金钏儿在冯紫英面前没有遮掩,“也全靠晴雯帮衬,这吴贵和他媳妇才能在府里呆下来,不过这晴雯一旦被撵出来,只怕吴贵两口子也呆不久了。”
“这两口子知道晴雯被撵出来了,就没去看望一下晴雯?”冯紫英心里已经有了一些主意,只是还要掂量一下。
“去倒是去过,不过这两夫妻本身也就是没心没肺的,自身难保,也不过说些不中用的面子话,丢下一包点心罢了。”金钏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若是自己在贾府里边被王夫人撵出来,自己爹娘会如何待自己?
兴许不会落到晴雯这种地步,终归是爹娘身上的肉,自己也还有妹妹。
当然在冯府里边,是绝不可能有这种事情的,看爷待自己的情分,金钏儿心中也是越发热乎。
看了看时辰,冯紫英索性就起身,“走吧,今儿个你们俩不在爷这里讨个说法,只怕是不会让爷睡个安稳觉的,嗯,今儿个谁值夜啊?”
一句话就把云裳问得全身发烧,满脸通红,扭着身子却不敢言语。
金钏儿看得有趣,抿着嘴笑道:“嗯,是香菱吧?”
云裳一愣,前日才是香菱,昨晚是金钏儿,今个该是自己才对,怎么又成了香菱,却见金钏儿嘴角带笑,顿时明白这丫头又在捉弄自己,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不知道是谁今早起床还跑过来补觉,还说折腾一宿,……”
一句话把金钏儿羞得赶紧扑上去要撕云裳的嘴,“小蹄子,你还说,还说,不知羞……”
“谁不知羞?”香菱适时满脸茫然的出现在门口,端着一碗莲子羹,“爷,喝碗红枣莲子羹,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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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一行人到了这羊毛胡同里横插的一个陋巷里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打量了一下这破烂巷子,污水横流,一条身上长满癞痢的野狗扭着头看着这一行人,似乎不怀好意,还是瑞祥随手拾起一块土坷垃扔了过去,那野狗哼唧了几声,这才悻悻地跑开了。
“晴雯就住这里?”冯紫英都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心高气傲,在贾府里边也算一个人物,却陡然间落得个这般情形,不说起来,光是这种落差感都能让敏感一些的女孩子们难以接受。
“嗯,爷小心,这巷子窄,须得要转过去在那边胡同岔子上才能掉个头出来。”瑞祥是陪着金钏儿她们几个来过的,这等地方若是没个男子陪着来,还真怕出点儿啥事儿。
“倪二呢?”冯紫英随口问道。
“早就让宝祥去和倪二爷说了,怕是该到了。”瑞祥应道。
倪二现在也算是风光了,“粪王”这名头让他现在底气十足,在几城都是声名大噪。
加上后续还有许多如整修接到和修建公厕的事宜他都去和工部与顺天府搭上了线,所以面子也是格外阔气起来。
不过他也很清楚自己能骤然抖擞起来靠的是谁,虽然不能经常见到冯紫英,但是马巷胡同那边两位姨娘那里,倪二倒是走的格外勤,时不时的送些礼物,也能让经常过去住的冯大爷能被吹吹枕头风就行。
得到宝祥的通知,还在吃酒的倪二立即就带着一帮人紧赶慢赶撵了过来,看着听在巷子口的马车,倪二也是健步如飞跑了过来,“倪二见过大爷。”
冯紫英摆摆手,“那边事儿做得怎么样?”
虽然不怎么过问这些事情,但是倪二也算是跟着自己起来的人了,这种人平时看起来搭不上,但是有些时候却能发挥出特别作用,倒也不能小觑,所以冯紫英也还是态度很和蔼亲近,这让倪二内心更是喜欢。
“托大爷的福,都还算顺利,韩三爷那边帮我联系了,所以东城兵马司那边基本上也搭上线了,加上您帮忙指的路,巡城御史这边儿也有了门道,所以大家就都安分下来了。”倪二搓着手,满脸喜意,“现在兄弟们都有一碗饭吃,阖家老小都很感激大爷,……”
“别,我没那么大能耐,就是帮你们引引路而已,还是你带着一帮兄弟自己干出来的。”冯紫英摆摆手,“荣国府和吴贵妃、周贵妃那边你应该都没问题吧?”
“回爷,荣国府这边肯定没问题,都是老街坊了,知根知底儿,我这里边有的是人,从花匠、泥瓦匠到木匠都是现成的,吴贵妃和周贵妃那边先前还有些倨傲,但是后来找了一些门路,也算是能帮忙干上了,但吴贵妃那边我们只能干点儿边角活儿,……”
倪二对冯紫英帮忙指的路子也是十分感激,这都是一二十万的活计,这半年下来,除开各方打点,起码也能有几万两银子进账,关键这帮人养了起来,日后工部的活计也能接上趟了。
说了一阵闲话,冯紫英也才拉回话题:“这边情况怎么样?”
倪二有些懵,不知道冯紫英究竟要问个什么,试探性地道:“还行吧,西边儿这边咱家还是能说上话的,不过这羊毛胡同一片儿都是烂房子,地势低洼,内涝厉害,人住的多,挤在一块儿,前两年淹水之后险些起了大疫,其他倒没啥,……”
冯紫英也不打哑谜了,“这里边府里一个姑娘暂时住在这边儿,你盯着点儿别出事儿。”
说完冯紫英便上车和一干人便径直进巷子去了。
倪二立时明白过来了,心里却是暗喜。
多半又是和马巷胡同那边两位姨娘差不多的事儿,这位京师城里闻名的小冯修撰人年轻,却恁地喜欢这一口,又不敢接回府里去,小冯大爷好像也没成亲啊,莫不是怕那边未过门儿的娘子?
一努嘴,几个人便跟着倪二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去,既然冯大爷没说,那就门外看着就行,至于后续的事儿,那都不算事儿。
马车在拐角处停下,冯紫英这才下车,金钏儿她们几个也下了车,引着冯紫英进去了。
孤灯如豆,昏暗的油灯下,却见一个瘦削的身影靠在炕上,不时咳嗽两声,那一条月白的带子勒在额际,更显得女子脸颊苍白。
一时间,冯紫英心都忍不住一紧。
戊字卷 第五十五节 碰撞(第十更求月票!)
见到晴雯这般模样,云裳首先忍不住就哭了起来,金钏儿和香菱也都是眼圈红了,三女都赶紧进屋。
前两日她们几人也曾来过,但那是白日里,这窗外有阳光,晴雯也没有这般憔悴,怎么地在两三天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冯紫英也吃了一惊,若是这丫头染上肺痨这一类的病,在这个时代基本上就算是没救了。
进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晴雯的瓜子脸虽然瘦削憔悴了许多,但眉目间气色还算正,虽然咳嗽,但是看那绢帕还没有什么咳血之类的迹象,好算好。
冯紫英对这等病也是不太了解,但是估计如果是肺痨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演变成这样才对,以前也没有听说晴雯有这等病。
不过看这架势,多半是郁气积堵,加上又受了寒,再加上饮食跟不上,有没有用药,所以才会变成这般模样,真要这么拖下去,估计十天半月下来,还真的可能一命呜呼了。
皱了皱眉,冯紫英扭头吩咐站在门口的瑞祥,“瑞祥,去德善堂请朱一奎郎中来,就说是我请,请他立即随车来这里。”
瑞祥赶紧应是,忙不迭地走了。
德善堂是西城这边有名的药堂,而坐镇的朱氏父子也是西城鼎鼎大名的名医,父亲朱一奎尤擅这等风寒杂症,光是出诊费一次就是五两银子,等闲人家是根本请不动的。
“冯大爷,不用,奴婢贱命,那里当得起朱郎中来看病,不过是受了些凉,熬两天也就好了。”晴雯喘息着云裳和金钏儿的扶持下坐起来,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熬两天?你还能熬得了几天?怕是今日都没吃饭吧?“冯紫英看了一眼在床畔的矮几上,半碗冰凉的稀粥,一碟咸菜,凄凉景象,望之落泪。
这等情形下,便是正常人只怕都要熬不住,还不说这样一个心高气傲却又备受欺凌而愤懑填胸的女子。
本来冯紫英是没打算带晴雯回自己府上的,因为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晴雯在自己府上留下来,迟早要传入贾府这边,两家恐怕就要其隔阂了,日后宝钗和黛玉也就难做了。
但看这丫头现在的情形,要放在这里,只怕三五日就要一命呜呼,还只能把她带回府里去,先把病养好了再说其他。
“宝祥。”冯紫英想了一想才又道。
“爷。”宝祥也赶紧进来。
“你回去再让人套一辆车来,带些被褥铺着。”
冯紫英这般吩咐让云裳和香菱都是喜出望外,而金钏儿则是喜中带忧。
这要把晴雯带回家中,日后和贾家那边如何相处?
不过既然爷都这么表态了,金钏儿自然也不会去敲破锣,从内心来说,她也一样为这个男人赶到骄傲,起码这样的男人才最可靠可信可以依赖。
一股暖流在胸中涌荡,晴雯忍不住把头扭向一边,任凭眼泪汩汩流下。
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最脆弱的一面,尤其是这个男人。
冯紫英却早已经看在眼中,这个丫头的个性或者说人格怕是丫鬟里边最独立的,无论是面对贾宝玉、王夫人还是自己,都竭力想要保持这份自尊和独立,也许这就是这个丫头最吸引人的一点。
“行了,晴雯,你也别强撑着了,每个人都有不如意的时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挺过去也就好了。”冯紫英也不多说什么,说多了反而会让对方更是难受。
瑞祥来得很快,半个时辰不到,那朱郎中便已经到了。
不过这位德善堂的头牌郎中显然有些不太适应这样一个狭窄陋巷和恶劣的环境,估计也是养尊处优惯了,但是在看到冯紫英之后,还是很高兴地见了礼。
这位小冯修撰的名声可是在京师城中闻名遐迩了,都说他必定是未来的宰辅,谁不愿意在他尚未登高时结一份善缘?
“怎么样,朱先生?”冯紫英背负双手看着朱郎中诊脉之后,沉声问道。
“呃,小冯大人,病情不是很严重,应该是郁气於结又兼之受了凉不注意保暖,饮食也没有调理好,所以数病纠缠,才会呈现在的情形,这里环境太差,潮湿阴冷,所以最好找一处干燥素净之地好好养一段时间,我这里先开一个方子抓两副药吃着,待到三日后我再来看一看,若是有变化,在重新调整一个方子,只要好生调理,半个月就能恢复过来,……”
对这等病朱一奎还是有把握的,虽然不明白这个女子和小冯修撰是什么关系,但是能让对方在这里守着等着自己来,多半也是有些渊源的,他自然要讨好表现一番。
冯紫英心中也放下了心,只要无大碍就行,其他都好说。
“那就多谢朱先生走这一遭了,等到这边儿病好,我改日登门道谢。”这话虽然是客套话,但是听在朱一奎心中却是格外舒坦,“小冯大人言重了,这也是朱某本分,若是还有什么需要,请小冯大人尽管吩咐,……”
等到瑞祥把朱一奎送出门顺带去抓药,冯紫英这才倒回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晴雯,先前郎中也说了,你这病虽然不算什么疑难杂症,但是也有些沉重了,不能再拖下去,住在这里既没有人照顾,也不利于休养,爷也索性就替你做主一回,先回我府里休养,等到你病好之后,再做计较。”
晴雯早已经是哽噎无语,只是默默流泪点头。
饶是她心性高傲,嘴上从不输于人,但是毕竟也是一个年轻女子,遇上这样的事情,举目无亲,无人照看,也让她倍感凄凉,如今能有这般际遇,可谓百味陈杂,但那一抹柔软和温暖却早已经融化在心中了。
等到宝祥把另外一辆马车带来时,金钏儿和云裳、香菱三人这才替晴雯简单收拾了一番,扶着晴雯上车。
“爷,好像外边儿有几个人在寻找什么丫鬟,这挨着问了过来,……”看到冯紫英他们一行人出来,倪二悄无声息的窜了过来,“不像是道上的,倒像是官面上的。”
“哦?顺天府的还是宛平县的,还是兵马司的?”冯紫英微微一怔。
“好像都不是,我也没走近去看,但听那口气,倒像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可那味儿又带着官家气息,嗯,挺横地,差点儿和兄弟们几个干起来。”
倪二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怵什么人,尤其是这里还有一尊大佛。
冯紫英没和他说事儿,但是他可以肯定绝对是和对方一帮人来找的这丫鬟有关系,只是他就有些不明白了,对方那架势也不像是缺一个丫鬟的,难道是私逃的奴婢?可这又如何能和小冯大爷扯上关系?
“唔,不理他们,走咱们的,咱们不惹事儿,但也不怕事儿。”冯紫英淡淡地道。
“爷,那您上车,……”倪二一挥手,一群人便簇拥了过来。
“不用,我走一截,另外一辆车送郎中去了,本来说让你的人帮着看顾一下,但现在看来人病了,还得要带回养着。”冯紫英也不细说,倪二更不会多问。
一行人刚走出几步,那边巷口也来了一群人提着灯笼,直奔着这边来了。
冯紫英也不动声色,只顾着往前走,倪二见冯紫英不吭声,也就只是挥手示意,一干人也就夹着马车往外走。
“慢!停着!”走在前面的几个人见冯紫英一行人围着车往外走,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干什么的?”
“走路的。”冯紫英不慌不忙地回答。
“哟呵,嘴巴挺硬啊。”当先一人怒喝一声,然后又和旁边一人说了一句,这才大摇大摆地迎了上来,“这天色黑尽,一大堆人往哪里走?你们是干什么的?”
冯紫英瞥了一眼倪二,倪二便挺胸上前,“这位官爷可是巡捕营的兄弟?兄弟西城倪二,兵马司王大人和巡捕营的陆兄弟,我都熟悉,问一问就知道,……”
对方立即有些迟疑了,顿了一下,这才道:“倪二哥,久闻大名了,兄弟我是中城兵马司的曾广福,不知道倪二哥您这一大堆人是从哪儿来,往何处去啊?”
“呵呵,兄弟我就住在这一片儿,带着几个兄弟和家眷去了一趟一个朋友看望朋友,这会子正回去呢。”倪二神色坦然从容。
“哦?”为首者显然也是知晓倪二的,并不愿意和倪二冲突,但是他身后那人却是不肯,“家眷,把车帘子拉开我们要检查一下,……”
倪二也是一愣,这中城兵马司的人来西城这边检查,好像有些过界了,但是兵马司和巡捕营一样,都有缉盗查疑之权,在京师城里任何一处要查看,也说得过去。
若是往常,倪二也就让他们查了,但今日正主儿不发话,他如何敢让对方掀车帘子?
“曾兄弟,怕是不合适吧?”倪二淡淡地道。
“什么不合适,赶紧拉开,咱们府上跑了一个逃婢,正要四处缉拿,有人说躲在这边儿来了,你们这鬼鬼祟祟的,我看就相当可疑,……”站在兵马司后边一人声音有些尖细,“赶紧的,……”
“哦?这中城兵马司都管到西城来了?”冯紫英接上话,“据我所知,没有巡城察院的公文或者查破现行案件,兵马司是不能越界的吧?”
戊字卷 第四十六节 大丈夫当如是(第一更求月票!)
站在最前面的男子一窒,目光下意识的向冯紫英这边望了过来。
能如此了解京师城中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以及与巡城察院之间的权力职责分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知晓的,绝对的内行,不由得他不小心。
但他身后的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声音变得更大起来,“兵马司抓捕逃奴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什么公文?”
冯紫英冷笑,上前一步,“那可真有些可笑了,没有公文,中城兵马司如何可以越界?那还是回你们中城去检查吧,这里是西城,要不你们去把西城兵马司的人叫来也行。”
见冯紫英如此强硬,曾广福反而不敢放肆了。
这京师城里藏龙卧虎,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以及宛平和大兴两县都是低端所在,便是顺天府乃至巡城察院和龙禁尉都一样可能吃瘪,若是被人家拿住了把柄,那反而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上峰吃了都察院的弹章,找不到发泄的地方,铁定是要那自己去交差的,他可不愿意如此。
只是这身后人也是他得罪不起的,不能不来,不过,来可以,但是要让自己顶在最前面,那却不行,说好了便宜行事,现在有麻烦了,那就得看自己背后这帮人能不能硬起来了。
曾广福脚步轻盈的向侧面让出一步,以便于让自己身后这个年轻人更全面地展现形象,这青年男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越发狂妄:“寿王府做事,哪里不能行,还要什么狗屁兵马司过问?”
一句话连曾广福都恼怒起来,这厮如此放肆,让他去碰碰壁也好,他几乎可以确定今晚上这厮绝对是要一脚踢在铁板上了,只要不把自己连累进去就行。
“哦,寿王府的人做事就这么张狂无忌不讲王法么?令出法随?那我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这京师城原来是寿王府说了算了,皇上和朝廷又往哪里放呢?也要听寿王府的么?”冯紫英声音越发温和,悠悠地道。
当先的青年被冯紫英这一句话给堵得,再说他骄纵无忌,也不是毫无脑子,这等话只要敢一接,落下实锤话柄,那自己老爹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哼,你少在那里用这些话来套我们,我们只是追查逃奴,可和其他无关。”气势一窒之后,青年显然也意识到对面的人不好惹,他也不认为对方这群人和自己要找的人有什么瓜葛,但是此时却骑虎难下。
“让我来告诉你一下规矩吧,寿王府要追查逃奴,可以先告知宛平和大兴两县县衙,当然寿王府面子大,也可以直接告知顺天府,然后由他们出具公文,联合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进行搜查,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有检查盘查的权责,但是他们并不直接接受这等控告和状子,除非当场发现的现行案件,明白么?你这既无状子公文,而且中城兵马司还越界行事,还打着寿王殿下的招牌招摇撞骗,难道是真的嫌周大人这段时间没事儿干需要御史们替他活络活络筋骨呢,还是觉得寿王府近期太安闲了,须得要皇上和朝廷关注一下寿王殿下的表现了?”
这一番话,前半截是句句拿住要害,让曾广福都悚然动容,面前此人绝对是内里行家,对京师城中熟知这等各家衙门行事办事规则程序如此谙熟,而且黑暗中只有灯笼灯光,也看不清楚对方容貌,但听声音肯定是一个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人,这却让他无法判断了。
可这后半截就真的是杀人诛心了,不是要让周大人坐卧不安,就得要让寿王殿下背心出汗了。
曾广福下意识的瞅了一眼这个年轻人,这特么是在替兵马司和寿王府招祸啊。
青年也被冯紫英有条不紊冷静无比的话语给震得目瞪口呆,前半截他是不懂,但是后半段他却是额际冒汗,原本以为仗着兵马司和寿王府双重名头能压住任何人,但没想到不但没压住对方,反而被对方拿住了把柄,而且关键是听对方口气,似乎和兵马使周大人甚至寿王殿下都熟识,这可能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巧言令色虚言恫吓?”青年面色几变,但又不愿意就此退缩,沉声问道。
冯紫英也觉得好笑,就这么个玩意儿,也敢出来在京师城里耀武扬威,这寿王的大位之路堪忧啊。
当然这厮倒也非纯粹不学无术,起码还能说两个成语来。
也懒得对说,冯紫英径直上前,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是左右开弓两记响亮的耳光,“看在我和寿王殿下也还有几分交情,也见过你爹一面的情分上,赶紧给我滚回去!你这是在替寿王殿下招祸,知道么?你爹若是知晓你这般在外张狂,打断你的腿!给我滚!”
那厮被冯紫英之举惊得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被打得双颊红肿,吓得倒退两步,捂着脸,大喊:“贼子敢尔?!”
只是身后一干人却只敢大哗,却都不敢上前。
“还有你,曾大人,这等妄人,狂悖之举,你也来跟着助纣为虐,真嫌你家周大人的乌纱帽戴得太久该拿下来整理一下了么?”
对朝廷正经八百的官员,冯紫英还是留了几分颜面的,不比那一个长史的儿子。
见冯紫英突然雷厉风行的猛抽对方两记耳光,曾广福都被吓得倒退了一步,他身后兵马司一干人也是哗然。
但这些兵马司的人都是些见惯了世面的老油子,稍稍观风辨色便能知晓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等闲之辈,而且揍得也是寿王府的人,寿王府自家的人都没动静,自己又何必出头露面?
本来上边安排下来这等活儿,没有公文不说,寿王府那边的人还一个个人模狗样拽得很,又没任何好处,大家就都不来气,现在成这样,自然就更是缩着脖子躲在一边儿,落得清闲。
“我们走。”轻描淡写地做完这一切,冯紫英这才负手排开众人,径直前行,前面宝祥招来的马车也已经到了巷口,冯紫英沉静自若的上车,带着两辆车翩然而去。
只剩下一干目瞪口呆的众人。
那曾广福倒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今儿个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小心翼翼地把倪二拉到一边,询问了一番。
得知来人身份之后,也是不敢吱声,赶紧把那被打得晕头晕脑的家伙拉到一边,嘀咕几句,一干人便如潮水隐没在黑暗中。
马车辚辚,晴雯匍匐在金钏儿怀中,两张绢帕湿透,早已经抽泣得死去活来。
马车外的一点一滴,几女都自然入耳,冯紫英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深入耳中,映入心版。
几个丫头心中只有迷醉,读过几天书的她们心中都只有一句话,大丈夫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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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气急败坏的自家长史和鼻青脸肿的青年,寿王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毛,“真是如此?”
“回禀王爷,属下不敢撒谎,犬子出事之后回来便向我禀报了,我连夜托人了解了情况,嗯,还有龙禁尉那边的熟人也帮我问了问,差不多就是如此。”
谢子逊满脸惭愧和自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过落在寿王眼中却是不在意,这老东西倒也装得挺像,谁知道是不是有意要给自己挖这个坑?
王府长史不比王府管家,乃是朝廷官员,也都是父皇亲自指派,虽说这厮这么些年来表现得忠心无二,但是寿王却不敢轻信。
“让他下去吧。”寿王摆了摆手,谢子逊赶紧将自己儿子斥出。
“都说这冯紫英别无其他嗜好,独喜女色,看来还真不假了,不过一个丫头都能让他这般动作,估计会让很多人失望啊。”寿王淡淡地道:“贾宝玉孤也熟悉,这荣国公府里衔玉而生,当时也是名噪一时嘛,也有些文才,老三和老四也都很欣赏他的文才,诗会文会都会邀请他,他身边的丫鬟就这么绝色,……”
“我听犬子说,那丫鬟的确是有几分颜色,生的模样很是勾魂荡魄,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如钩子一般,能把人心都勾出来,……”谢子逊赶紧替自己儿子解释。
“一个丫鬟,何至于此?”寿王不屑一顾,“便是生得如西施貂蝉,昭君飞燕又如何?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小冯修撰居然对这一口如此嗜好,孤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他也不怕这名声传到父皇那里去?”
谢子逊呐呐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行了,这事儿孤知道了,但孤也听说你这个儿子在外边不太省心啊,你也须得要仔细管教,莫要真让御史弹章落到孤头上,孤却饶你不得了!”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回去之后定要好好管教。”谢子逊汗如雨下,赶紧点头哈腰告退。
待到谢子逊离开,才另有两人进来。
“见过殿下。”
“嗯,坐吧,先前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这谢子逊养子不教,却还替孤找些麻烦,不过这冯紫英这般好色,二位替孤琢磨一下,真是如此么?”寿王坐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孤怎么都有些不太相信,一个荣国府上的丫鬟,也值得他这般心思?西施貂蝉也不值当啊,或者他有其他意图?”
戊字卷 第四十七节 做牛做马也甘愿
“殿下是担心此事影响到殿下声誉,还是觉得,呃,谢长史有什么其他意图?”被招入的两位幕僚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黑衫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影响孤的声誉?”寿王怔了一怔,“你们觉得会有多大影响,届时孤让谢子逊带子去登门道歉便可,不至于吧?”
“殿下,您都在觉得这事儿可疑,这位小冯修撰现在风头正盛,连皇上都单独召见过他几次了,兴许本来就是一件寻常事情,就会有人趁机兴风作浪,没准儿明日就成了殿下您和这位小冯修撰为了一个丫鬟争风吃醋了,如果这等流言蜚语传入皇上或者都察院耳朵里,那位小冯修撰倒是无甚关系,他好色之名众所周知,但是殿下您呢?”
黑衫男子这么一说,寿王脸色顿时就阴沉下来了。
他还真没想到故事有可能像这般发展,若是传入父皇和都察院耳朵里,变成了自己和冯紫英争风吃醋,那简直就是无妄之灾啊。
那老三老四,还有老七他们几个只怕要高兴死了,这种事情避都避不及,却被自己个撞上了。
“不至于此吧?”越想越冒火,寿王忍不住站起身来,“不过就是谢子逊之子看上荣国府一个丫鬟,却被那冯紫英抢先夺走了,怎么能和孤扯上关系?孤连那丫鬟的面都没见过啊。”
“殿下,你和那荣国府的宝二公子也熟识,还经常参加诗会文会,这大家都知道,一个长史之子如何敢这般放肆,人家多半都是要想这是出了事儿之后在替人受过,当替罪羊了。”黑衫男子摇摇头,“殿下,小的可以打赌,明日这等流言就会出来,哪怕没有这等事情,肯定有些人也会故意往这边儿来靠,要把这等事情炒作得沸沸扬扬,对他们来说,这等败坏殿下声誉的机会,千载难逢啊。”
寿王脸色骤然垮了下来,对方说得很有可能,他甚至很了解自己那几位兄弟的心性手段,这等机遇送上门来,怎么可能不煽风点火?
想到这里,寿王忍不住要握紧拳头,双目喷火,“你们说这谢子逊是不是受了老三老四他们的收买,有意构陷孤?”
“殿下,这却不好说了,谢长史是朝廷委派,之前也没听说和福王、礼王二位殿下有什么瓜葛,不过此事却是很容易被人借题发挥,这才是最麻烦的。”另外一名灰衫男子迟疑着道:“现在事情尚未彻底传开,不知道是否可以将此事压下去,莫要外传,这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日后为人知晓,但是时过境迁,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了,便是有人想要在其中做文章,也意义不大了。”
寿王想了想也是,当务之急还是的要防止这事儿扩散出去,想必那冯紫英也不会因为此事而故意去对外宣扬,谢子逊这边只要责令一干去的人都封口。
剩下的就是中城兵马司那边了,这却是一桩麻烦事,那跟随去的人怕不止三五人,这帮兵油子都是些滚刀肉,要让他们封口不言,还得要花些力气。
“此事孤会责成谢子逊去处理,若是处理不好,让孤的声誉受了影响,正好就可以让其滚蛋走人!”寿王白皙的面孔上掠过一抹阴狠之色,“若非看在他是父皇指派下来的,孤早就要让他好看了,这厮却还给孤找这么大的麻烦。”
“嗯,殿下,冯家那边不如遣人交好,小的记得当初殿下去青檀书院参加南北文坛领袖辩论时,也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吧?”灰衫男子沉声道。
“是有过一面之缘,孤这几年也曾经送帖子请他参加诗会文会,老三老四也有邀请他,但是他从未参加过,听说他和父皇一样,都是认为诗文是小道,所以才会得父皇青眼有加。”寿王也是无奈地摊摊手,“谁曾想这么些年来都无甚交情,却还因为这等事情扯上关系。”
“殿下,这也未必是坏事。”灰衫男子轻轻一笑,“这小冯修撰乃是北地士人中青年翘楚,又是齐阁老和官大人的得意门生,兼得乔大人的青睐,哪怕不算其父是蓟辽总督的影响,其在朝中的地位和影响都会蒸蒸日上,皇上也对其格外看重,福王和礼王二位殿下也曾经有意结交,但是都没得到回应,以他现在的情形,这刻意回避这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寿王连连点头。
不仅是他早就向冯紫英示好过,他也知道老三老四也一样想要交好对方,但是这家伙宁肯把心思花在女人肚皮上都不肯来参加这些诗会文会,也让他们根本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对方。
父皇只是不允许自己几兄弟接触武臣,对自家结交文臣并不反对,甚至还鼓励大家去和士林文人多交往,而接触交往自然就只能是这种文会诗会和看戏饮宴,这一位却鲜有出现在这种场合,让人简直找不到机会。
当然这可能也和这家伙从成为庶吉士之后就忙碌不停有很大关系,赴西疆平叛,三下江南谋划开海之略,下人们回来都说,冯府外是门庭若市,想要求见的各色人络绎不绝,到能蒙小冯修撰一见的却少之又少,简直比六部尚书侍郎们还要紧俏。
不过现在这一位江南之行回来,开海之略基本上就算是走上了正轨,中书科那边也陆续补充了不少官员,他这个从翰林院借出来的修撰好像也快要回翰林院了,应该务一务本行才是了,应该有些时间了。
“你的意思是借这个机会可以主动和其结交?”寿王沉吟了一阵,他需要考虑和冯家走近的利弊。
冯紫英固然是士林中人,但是其父却又是蓟辽总督,实打实手握重兵的边帅武将,父皇忌讳几个儿子去结交武臣,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这和皇祖父牢牢把持京营军权和与武勋们关系密切有很大关系。
这要犯了父皇忌讳,那就不划算了。
“小的知晓殿下的担心,但其父远赴辽东在即,窃以为关系就不大了。”灰衫男子犹豫了一下,才又道:“再说了,殿下迟早也还是要和这些人接触的,皇上现在忌讳,那也是因为太上皇的缘故,等几年太上皇龙御归天,皇上就不会那么忌讳了,当然殿下也莫要过于出众便是。”
寿王一凛,看着灰衫男子,灰衫男子坦然面对:“殿下,有些事情也不得不早考虑,皇上也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而且小的听闻说皇上身体也不太好,一直在宫中静修养心,……”
寿王眼中寒芒顿闪,直视对方。
“殿下,前明仁宗先例不可不防,而且殿下要防的可不仅仅是义忠亲王,还有福王、礼王他们两位殿下啊。”
明仁宗二十年太子,但继位时已经四十有七,登基一年不到便驾崩。
寿王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现在说此等话语为时尚早,父皇身体虽然不太好,但是毕竟才五十出头,皇祖父年过七十依然康健,孤相信父皇……”
灰衫男子笑了笑,又摇摇头,“殿下仁善,不过有些事情慢慢做起来也是很有必要的,这冯家便是一个,其兼祧两房,长房姻亲沈家乃是江南士林望族,岳父也是进士出身,三房林家却又和荣国府是姻亲,加之其本身是武勋出身,所以可谓牵一发动全身,这等人物值得重视。”
寿王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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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寿王那边遣人来商谈把此事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要扩散时,冯紫英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无论贾府日后是否知晓,但是起码要让贾府保持一种不知晓的姿态,这样也能让双方不至于太尴尬。
“爷,寿王府那边怎么说?”见冯紫英进来,云裳和香菱都是紧张地问道,床上的晴雯更是捏紧了手中的汗巾子。
“还能怎么说?道歉,赔罪,然后那个登徒子被其父杖责五十,估计要在床上呆一段时间了。”冯紫英漫不经心地道:“这等事情你们就不必多操心了,有爷在,一切都不存在。”
女人面前,自然是要胸脯拍得当当响的,否则这逼装给谁看?难道还能是书友?
怎么不喊大爷威武?冯紫英看着几个眼睛里都是湿润晶莹的模样,摆摆手,“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凶险,寿王那边爷也有些交情,一个长史还不放在爷眼里,晴雯这边好生养病,也莫要胡思乱想,日后自然有你的去处。”
“爷,若是晴雯一时半会儿不能留在咱们府上,那是否要去马巷胡同那边?”云裳还是忍不住。
这如果不能留在冯府,那就只有去马巷胡同那边侍候两位姨娘了,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几女都听说那两位姨娘性子都不错,没什么心机。
冯紫英摇摇头,“再看吧,等晴雯病好了再说吧,总归要有一个满意去处,嗯,怎么,晴雯想留在府里?”
一句话就把晴雯问得脸泛桃花,饶是她寻常泼辣无比,此时也是娇羞惑人,也只是一踌躇,便抬起星眸迎着冯紫英的目光,脆生生地道:“奴婢身无长物,唯有此身,爷只要不嫌弃,奴婢一辈子都愿意服侍爷,做牛做马也甘愿。”
戊字卷 第四十八节 朝局变化
晴雯往哪里放冯紫英只是有一个初步想法,但还要看情况。
但放在二尤那里是不合适的。
二尤现在和东府那边有往来,尤老娘经常回宁国府,而尤氏也时不时遣人送些东西来马巷胡同这边,很容易就能发现晴雯在那边,而两府上下都知道二尤是自己的外室,这就穿帮了。
冯紫英想的是能不能把晴雯送到沈宜修那边去。
和沈宜修的婚事已经议定,十二月十九,接下来就是具体的事宜了,九月份小舅子沈自征也要参加秋闱大比,冯紫英也得要去过问关心一下,这也是远在东昌府的老丈人沈珫专门叮嘱过的。
既然这层翁婿郎舅关系已经绑定,冯紫英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嫌隙隔阂,只是沈宜修的确远不及黛玉宝钗那么熟悉,只是这个时代的婚姻都是如此,像黛玉宝钗这种反倒是另类了。
晴雯放在沈宜修那里,这半年里也能成为沟通自己和沈宜修之间的一座桥梁。
晴雯和这边自己屋里云裳、金钏儿和香菱都很熟悉,平素也可以往来走动,自然就可以把两边的日常都交流了,这样也能让自己和沈宜修那边都相互了解,也便于半年后沈宜修嫁过来时更快的融入到这边的生活中来。
但这里边却需要沈宜修同意。
作为待嫁的大家闺秀,一般都有自己的贴身丫鬟,出嫁时都要陪嫁过来,自己这样把晴雯派过去,很难说沈宜修会怎么想。
弄不好根本就不会接受,或者接受了也很难和沈宜修建立起和睦的关系,这也是最大的问题。
不过这等事情也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否则就只能让晴雯在外边寻个地方呆着,等上一两年后这等事情慢慢淡化下去之后再入府。
这都是下一步的事儿了,不过晴雯的身子状况倒是好的很快,或许是解开了心结,又或者是那位朱郎中的药的确神效,再或者是进了冯府之后环境大好,所以进了府之后晴雯气色迅速就好了起来,恢复到了原来那般娇艳。
“行了,我还以为紫英你真的不回翰林院了呢,多久没见着你了?”杨嗣昌看着冯紫英进来的身影,脸上也忍不住浮起笑容,“真长和若谷都还说起你呢,中书科那边官大人离不得你,君豫去了都还不行。”
“文弱,我好歹也是翰林院的人,不过在那里也都是为朝廷效命,现在开海之事都基本上走上正路了,官大人那边也自然就要放我回来了。”冯紫英打量着杨嗣昌,“看文弱气色这么好,莫非又纳了哪家小娘子?”
“紫英,你还好意思说这个?”杨文弱抚掌大笑,“我再是纳哪家小娘子,也比不得你啊,胡女滋味如何,怎么还和寿王殿下争风吃醋起来了?你可是真的堪为我们永隆五年这一科的楷模啊,连寿王殿下都要让你几分啊。”
冯紫英也不在意,“文弱,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年少慕艾,难道非得要如柳下惠一般心如止水,我可做不到。至于和寿王殿下争风吃醋的事儿,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无妄之灾啊,免不了有些看不惯我和寿王殿下的人要在这里边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啊。”
冯紫英和寿王之间的争风吃醋故事在京师城上流社会也是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大家也都是当着笑话来听,还能揶揄冯紫英两句,谁让这家伙这么见不得漂亮女子。
冯紫英固然风流好色,但寿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这等事情和风头正盛的冯紫英有这样的纷争的,无外乎就是有心人在背后拱火罢了,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嘿嘿,你啊你,怎么说你呢?京师城中文会诗会你从不参加,可要说你不通诗文,王象春都被你弄得张口结舌,大丢面子,他可是你们山东士人诗文大家,可你怎么就不肯拨冗参加几回呢?”
杨嗣昌是不相信冯紫英不通诗文的,这家伙惯会扮猪吃虎,王象春原本一直是整个北地士人中文才卓绝的人物,结果恩荣宴吃瘪之后,便名声大跌,弄得王象春逢人就说冯紫英心思诡谲,无君子之风,结果反而成就了冯紫英大名。
“寿王、福王和礼王几位王爷都喜欢参加这种文会,你若是能参加几回,和几位殿下熟悉,哪会有这般污水泼到你身上来?”
“文弱,这怕是和我与几位殿下熟悉不熟悉没多大关系吧,这等事情,你我心里有数,只要有人能从中得利,今儿个会发生,明儿个仍然会发生,你说呢?”冯紫英笑着摆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由它去吧。”
见冯紫英对此毫不在意,杨嗣昌倒是对这家伙的从容自若有些佩服。
许多士人深怕自己名声被毁,但冯紫英好色名声四传,却丝毫没有想到他的声誉,这也让许多人叹为观止,但看看人家做的什么事儿,你也就只能佩服。
养几个外室,争风吃醋几回,能和开海之略这等对整个朝中大局都影响巨大的事相提并论么?能比得上为朝廷弄回来几百万两银子么?
没本事的人才会谨小慎微,深怕影响到自己仕途前程了,像冯紫英这种人,岂会因为这些微末枝节受影响?
“高大人来了,你也该去见一见咱们这位新任的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了。”杨嗣昌也不在多说,“这位高大人可不比黄大人,你自个儿小心一些。”
黄汝良转任户部左侍郎,高攀龙出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的任命在内阁中酝酿了许久,起码年前冯紫英就知道了,但是始终未能达成一致,拖了大半年,还是成行了。
高攀龙的名声冯紫英自然是知晓的,前世中大名鼎鼎的东林党领袖之一,不过在大周朝,他却只是一个标准的士人官员,只不过政治积极性比较高而已。
大周朝的政治格局和氛围远不及前明那般炽热火烈,最起码党争还停留于一种较为浅层次的格局下,南北之争才是最主要的,而且有武勋势力的存在,皇帝驾驭政局的能力也远比前明更强,所以政争并不像前明那般酷烈。
反倒是夺嫡这样的皇本之争博弈更为凶险惨烈。
当然,高攀龙能延引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执掌翰林院事,自然也是属于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的布局,对冯紫英这样的北地士人翘楚人物,肯定不会有多少好感才对。
冯紫英对高攀龙并没有多少恶感,也谈不上多少好感,前世中网上也好,实体书也好,对东林党人的评价趋于极端。
在冯紫英看来,东林党人无外乎也就是同样充斥了个人利益、阶级利益和地域利益的一群自认为自己在家国情怀和道德情操上还有些底线的士人罢了。
若说这些人纯粹是为了家国情怀的圣人,没有半分其他利益夹杂其中,冯紫英是不相信的,七情六欲,酒、色、财、气、名、利、恩、爱,又有几个人能彻底挣脱?
既然如此,无外乎也就是九十步笑一百步,都是搞政治的人,也就别那么讲究了。
不过和高攀龙谈了一番之后,双方的印象都还不错。
高攀龙对冯紫英的感觉是这是一个聪颖、敏锐且眼界极宽极深的的年轻人,而且极其务实。
不像有些年轻士人要么好高骛远,要么志大才疏,或者就是喜好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这个年轻人也很健谈,但是感觉得到他的谈话十分有条理和目的性。
这往往是四十岁以上的老政客才具备的本领,这也让高攀龙对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高看了几分,有这样一个弟子,师傅自然也不会逊色。
同样高攀龙也给冯紫英留下了不差的印象。
有些情怀,也有些底线,但是不知道这种底线在利益和压力面前能坚持住么?冯紫英不确定。
不过至少目前高攀龙给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甚至还有些激情和对未来的憧憬,在这个年龄的官员中还真不多见。
至于说高攀龙本人的实际做事能力和具体经验,冯紫英倒不是很看好。
不过江南出身的士人,若是没有在府县这一级干过几年,大多都属于眼高手低之辈,高攀龙估计也不会例外。
冯紫英还要在翰林院呆上一年,所以他并不愿意和高攀龙把关系搞僵,维系一个相对融洽的关系对双方都有益。
现在北地士人和江南士人之间的关系因为开海之略的推进,尚处于蜜月期,但是北地士人已经隐隐有了一些不太满足,觉得江南在开海之略中得益更多,如果在辽东方面不能获得更多摆在面前的收益,估计这种矛盾和裂痕就会加深。
江南士人也希望能够和北地士人中代表人物保持良好关系,避免这种关系恶化过快,影响到整个朝政运行,所以冯紫英也算是他们竭力拉拢和密切关系的主要对象。
********
“你对这个高攀龙如此重视,可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冯唐回来时有几分醉意,听得儿子这般详细叙述和高攀龙接触的第一印象,十分惊讶。
在印象中,自己儿子,除了他的几位师尊和举主外,其他人好像很少有这样如此认真细致的分析和判断,包括张景秋和郑继芝等高居尚书之位的重臣。
“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据说这一位尤擅讲学治学,儿子接触一番,感觉对方在经义理义方面的确有些造诣,青檀书院似乎过于重视时政,也引来一些经义大家的批评,儿子也曾经给周山长建议过,不妨邀请这等江南出身的经义大家来交流切磋一番。”
没想到自己老爹这么敏感,冯紫英也不禁哑然失笑。
自己也是下意识的觉得高攀龙会在未来朝局中起着主导作用,却忽略了时代不同,世易时移,高攀龙和顾宪成未必就能成事了。
像顾宪成就只在南京光禄寺和翰林院任过职,现在早就回家讲学,虽然在江南有些名气,但是却远不及前世晚明时那般风光了。
“这些江南士人都是纵横大家,口若悬河,但是真正说到做事,就未必了,不必太过重视。”冯唐摇摇头,打了一个酒嗝,“今日水溶召集四王八公十二侯替为父饯行祝贺,让为父有些担心啊。”
“怎么了?”冯紫英一凛,。
“义忠亲王也露面了。”冯唐此时酒意已消,目光深沉,“哼,只是这等情形下,为父也不好峻拒,只能虚与委蛇。”
冯紫英也觉得头疼,和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武勋们接触是一回事,和义忠亲王扯上瓜葛,那就真的是祸患了。
“那爹打算怎么做?”冯紫英一时间也想不到合适的对策,关键不在于老爹做了什么,而在于皇上会怎么看。
“主动申请监军怎么样?”冯唐沉吟了一下,随即又摇摇头,“不妥,万一这厮要去辽东,掣肘太大,会耽误军情,可是留在蓟镇的话,届时我们冯家也许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老爹始终还是不太看好皇上,这一点冯紫英很清楚。
关键就在于京营的兵力现在究竟掌握在谁手上,有些扑朔迷离。
陈继先作为五军营大将,看似掌京营事,但神枢营他是绝对控制不住的,神枢营左副将仇士本和这帮传统武勋早就反目成仇,否则皇上也不会把他放在神枢营左副将位置上,神机营实力不足,五军营兵力实力都占据绝对优势,可是五军营下边的各掌兵将领们呢?
王子腾和牛继宗都曾经担任过京营节度使,牛继宗也就罢了,担任时间太短,但王子腾却是在京营中根深蒂固,这些老部下们还有多少人听他的?
而且把牛继宗和王子腾运作出了京营,换来的却是牛继宗执掌宣大总督,宣府镇的兵力不弱,距离京师城如此之近,一旦京中生变,会不会介入?
同样这个情况也摆在了蓟镇和登莱了,只不过登莱略远,除非用船运。
或许皇上就是用这种分化瓦解的策略来实现一种平衡,使得大家都不能轻举妄动?
都知道而随着时间推移,这对皇上只会更有利。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四十九节 父子夜谈(第一更求月票!)
“爹,您觉得太上皇和皇上之争,太上皇会更占优?”冯紫英忍不住问道:“您觉得皇上真的会没准备么?儿子可不这么认为,我觉得皇上应该是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
“就靠那仇士本控制神枢营?还是飘忽不定的陈道先?皇上能确定陈道先听他的?”冯唐没有直接回答冯紫英的问题,而是轻蔑地耸了耸鼻子,“能胜任五军营大将的角色就那么几个人,但是只怕皇上对每一个都没把握吧?神机营不中用,那么皇上该怎么办呢?”
冯紫英并没有因为冯唐的回答就屈服,摇摇头:“爹,皇上对陈道先没把握,难道太上皇就有把握了?不一定吧,起码仇士本的确是忠于皇上的,我承认神枢营实力不足,但是皇上也在着手准备,勇士营和四卫营力量都不足道,但是如果皇上把他们都牢牢掌握在手中捏合在一起呢?神机营太弱,那是被太上皇给弄成这样的,但只要有心,一年之内神机营就能成为一只足以改变局面的力量!”
冯唐眯缝起眼睛,“紫英,你就对火铳兵这么有信心?”
“爹,我这会儿说太多,您也不会相信,但是我记得和您探讨过,面对建州女真的骑射,尤其是弓箭优势,我们只能通过火铳来压制,尤其是在野战中,否则我们始终会处于被动。”冯紫英点点头,“我撰写的那本小册子,我希望您去了辽东之后,一定要给贺大哥,请贺大哥务必按照上边所写来尝试对比训练,我想也许三个月之后,就能看得到一些差别,也就知道我所介绍的办法效果如何了。”
冯紫英对火铳兵的训练并没有多少高见,但是他知道近代欧洲火铳兵单兵和集群战术训练的基本发展趋势,复杂的操作过程只能通过大量的机械式训练来形成机械记忆以提升效率,唯有这样才能在与建州女真的弓弩手对决中获得胜机。
所以他把自己前世中在网络论坛上看到的能回忆起的各种训练方式和所谓的轮射反向装弹战法比如三段击,以及定装药方式等都写在了那本簿册上,当然这只能作为参考,他给贺人龙的信中也提到了可以尝试几种对比训练,选择更具优势的一组来作为推广。
“只可惜神机营一帮人都被养废了,装装样子还行,真正上战场,只怕一轮冲击就得要崩溃,也就只能在城市内吓唬吓唬普通百姓还行吧。”
冯唐是极其看不起京营的,在他看来京营士卒数量虽多,训练似乎也一直在坚持,但是这种多年不上战场上经受洗礼的军队还能保持多少血性和勇气,真的值得怀疑。
“爹,京营的事儿轮不到您插言,蓟镇的事儿才是您该琢磨的。您不看好皇上,主要还是因为皇上在京师中没有军权,但是您不觉得未来如果义忠亲王真的要和皇上一较高下,皇上只需要让京营保持安静就行了,因为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都只会听皇上的,而义忠亲王要说动京营这帮家儿老小都在京师城的将士出营造反,恐怕不容易吧?起码要比皇帝让他们呆在营中艰难得多。”
冯紫英看着自己父亲,“都是自己儿子,您觉得太上皇会支持谁?儿子以为到最后恐怕他自己都无从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稍一不慎,只会让他自己陷入困境,何如不选?没有太上皇的支持,那些人还会听义忠亲王的去铤而走险?”
对自己儿子的观点不以为然,冯唐简短地回答道:“紫英,对有些人来说,恐怕上了船就没法下船了,留在营中也许就意味着毫无希望,甚至结果不会比他们出营搏一回的好多少,这种情形下,只要有一支军队踏出营门,就会有其他人效仿,到那时候局势就不可控制。另外造反这个词语,你可以说是造反,但也有人可以冠之为清君侧,甚至靖难,早就有无数先例了,李世民,朱棣,朱祁镇,而且为父记得你曾经也说过一个观点,历史是胜利者书写,……”
冯唐的话让冯紫英终于明白,这皇家夺嫡之事,为什么文官都不愿意参与了,因为实在是很难说清楚这里边的门道,反正到最后谁坐了那个位置,都得要用文官,那又何必去搅合,弄不好就是灭族之祸呢?
见儿子不语,冯唐笑了笑,“紫英,你还是好好琢磨一下明年观政期满你该去那儿吧。至于蓟镇那边,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不过为父自有办法。”
“明年观政期满的去向,儿子还要和几位师尊商量,齐师是希望儿子留在朝中的,但乔师觉得朝中这两年只怕不安宁,觉得还不如下去打磨一番,官师也主张儿子下地方上去,不过他是一直主张宰相必起于州部,觉得如果没在地方上干过,便永远无法明白下边的难处和弊病。”
冯唐正色,“我支持你乔师和官师的观点,你太年轻,明后年谁知道朝中会有什么异变,去地方上也对你将来有利,按照观政进士惯例,你要连升三级,下去就能干个同知,好生学学如何做官。”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听父亲的意思,这儿子现在这翰林院修撰都不算官了,非得要到地方上才算官?”
“朝中这些官儿,怎么说呢,务虚居多,不要以为自己能耐多大,到了地方上,你才能真正明白一任官员究竟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最终你做好做成了什么。”冯唐这番话倒是意味深长,说出了这大周朝做官的真谛。
父子谈话告一段落,冯紫英起身见礼告辞,冯唐却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让冯紫英有些纳闷儿。
“父亲为何用这等眼光看着儿子?”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马巷胡同那边儿?”冯唐轻叹一口气,“你也得要注意着身子。”
老爹从未主动问过二尤的事情,今日首次提起,倒是让冯紫英有些尴尬,“嗯,儿子明白。”
“你明白?那贾府那个丫头又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还和寿王扯上了关系?不用解释,我知道寿王是被人构陷了,只是紫英你就不能小心点儿,还得要你自己亲自去,让府里去个人悄悄带回来不行么?非得要弄得沸沸扬扬?是貌比西施还是亚赛昭君,值得你这般大动干戈?”
冯唐语气并不重,只是多了一些规劝的意思,“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有想法的,嗯,京师城里这风流名声对别的官员来说也许是坏事,但是对你则未必,都察院也有人上弹章了吧?但连弹章都没挨过的官儿,还叫官么?不过,你也能不能折腾点儿像样的事儿?为一个丫鬟,为父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了,你说你是为了戏园子里哪位名伶或者粉子胡同几大院楼里的头牌传点儿这种风流韵事也能让人多几分翘首期盼的味道,一个丫鬟,哎,算了,不说了,贾府那边儿你怎么交代,天下没不漏风的墙,为父都能知道,贾府那边也能知道,……”
被自己老爹这独特的看法弄得瞠目结舌,冯紫英只能闭口不言。
“身子骨自个儿注意着,别仗着年轻,你爹也年轻过,明白这回事儿,别没日没夜的只顾着性子来。”冯唐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奔赴辽东,这一去还不知道几年能回来,还得要叮嘱一下,“你也别对你张师的那些个所谓偏方术法过于迷信,什么《洞玄子》、《素女经》的,那老东西自己就是一个老鳏夫,你说强身健体还能靠谱,但说到女人上,就真的不能信了,……”
“爹,……”冯紫英也没想到今日老爹借着点儿酒意敞开了来说,“儿子这么大了,自然明白这些道理,……”
“我看你就不明白!别以为爹不知道你张师给你传授那些东西,说你是逆天改命的命格,命中注定桃花运缠身,什么女人十大名器,都是忽悠你,别听他那些喝醉了神叨叨地胡说八道,……”
冯紫英吃惊同时也是啼笑皆非,“爹,张师忽悠我有什么意义呢?他既不图儿子的财,又不想当官,也对名没甚追求,这么多年教导儿子,儿子不至于连这点儿好歹都分不出来吧?而且儿子跟随张师这么些年,小时候身子骨如何,现在怎么样,儿子自己心里有数,至于您说那些,呃,张师不过就是作为逸闻趣事让儿子长长见识罢了,您也不能因为你没遇上过,就觉得别人说的都是假的吧?”
冯唐一下子就毛了,“紫英,你爹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纵横大同十二楼,什么塞外女子西域野花江南小娘没见过?……”
话一出口,冯唐才想到这是面对自家儿子,虽说是年轻时候的风流事儿,但也不得劲儿啊,恼羞成怒之下,起身拂袖,“行了,你好自为之吧,爹对你没啥要求,只是这一去,希望明年就能听到抱孙子的好消息!记住,别整那些没用的!”
戊字卷 第五十节 郎舅,打题(最后几小时求月票!)
回到马巷胡同抱着二尤入眠的时候,冯紫英都还忍俊不禁,自己老爹还真是幽默啊,居然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也不怕自己找老娘和姨娘求证?
不过老爹此番去辽东,苏谢二位姨娘就要跟着去了,毕竟男人在那边没个女人也的确不方便。
这年头对男人,尤其是有一定身份或者说成功的男人的确宽容,娶妻纳妾养外室,外带还能去青楼潇洒,真正是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
京师城的粉子胡同周边,扬州城的瘦西湖,金陵的秦淮河,杭州的西湖和苏州太湖上的画舫,都是天下有名的销金窟,吸引着无数人前赴后继而来。
见冯紫英心情很好,依偎在两侧的二尤也都絮絮叨叨地说着家中闲话。
对于女人来说,她们的中心就是围绕男人,像二尤更是如此。
尤三姐还好一些,毕竟还有一技之长,平素里依然没有放下一身武技,仍然盼望着日后能跟随冯紫英闯荡出门,体会一番江湖侠女的滋味。
而尤二姐就只能有眼前这一片天地了,成日里也就是盼着冯紫英来,加之冯紫英对宁国府印象不佳,尤二姐也是从不去宁国府,免得让情郎不高兴。
所以每一次冯紫英来,尤二姐都是格外黏,尽心伺候,也就盼望着日后入门能早日生个一男半女,也算是终生有靠了。
“娘前日里回宁国府,说姐夫现在也是帮着赦老爷在修园子,而蓉哥儿则是揽下了采买的事儿,和赖家屋里也是有了一些纷争,……”
尤三姐对贾府的里事情不怎么关心,倒是尤二姐闲来无事,喜欢从经常去宁国府的尤老娘那里听得一些消息,也算是排解孤寂。
冯紫英也能理解尤二姐的心情,平素没有时间精力,现在这等恩爱之后,自然也要耐着性子听她絮叨。
“哦,珍大哥和蓉哥儿在帮赦世伯?”冯紫英没想到这园子一动,所有人都盯上了这肥缺了。
贾珍和贾蓉有狗屁本事,还能揽着采买活儿?无外乎就是和贾赦勾搭起来,从中做些手脚,低买虚报,吃些差价,或者就是索要回扣罢了。
贾赦本来就是个见不得银子的,但是在外边也没什么门道,只能依靠贾珍贾蓉这对狼狈为奸的父子,估摸着这一万两虚头都得要被贾珍贾蓉父子吃掉六千,能落到贾赦手上有四千都不错了。
这就是荣国府没人的悲哀,像贾宝玉这等人不闻不问,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外人趴在贾府身上吸血,一座造价四五十万两的大观园,估摸着起码要被外人和伙着外人一并来作践的府里人给刮掉吞掉一二十万两银子走。
也不知道这贾宝玉被自己一顿暴风骤雨的洗礼之后有没有开窍,这几日里倒是没听见声响了,金钏儿打听到的消息也只是说贾宝玉病倒在床上,一直缩在屋里不曾出门了。
“是啊,娘回去都没见着人,成日里都在外边儿,据说和赖管家就有了一些龃龉,都闹到老太君那里去了。”尤二姐媚眼如丝,把脸贴在情郎的肩头上,樱唇似火,气如兰香,倒是把冯紫英勾得心火乱窜,险些又要提枪上马把她正法了。
在对方丰臀上狠狠拍了一记,示意对方收敛着点儿,尤二姐却是依然如故,冯紫英也只能强压住心火,“赖家在贾家也吃够了,还不满意,这园子的事儿,赦世伯好不容易才算是拿到机会,珍大哥和荣哥儿再与赦世伯联手,三个主子难道还斗不过赖家一个奴才?”
“照理说是如此,不过娘也说三位主子爷怕是没怎么做过这类事情的,赖家两兄弟却是常年在这上边花着心思的,若是被他们拿住了把柄,闹到老太君那里去了,只怕三位主子爷未必能讨得好呢。”尤二姐也是看热闹,寻着话来说。
冯紫英有些好奇,这话可不像尤二姐说的了,歪着头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见被情郎戳穿了,尤二姐墨绿的眸子一闪,“爷怎么知道不是奴家自家琢磨出来的?”
冯紫英笑了起来,手下滑一摸那一对饱满肉丘,“你的心思都长在这上边了,还能琢磨得出这等事情来?倪二说的?”
“嗯,倪二哥说赖家也在找他,是想从他那边找些差错出来,不过倪二哥说他现在没多少心思在贾府那边儿,所以也就没理会那边。”
扭动身子不依的尤二姐话音未落,那边一直没说话的尤三姐就插话了,“二姐,倪二哥那边的话你也莫要去认真听,更别去插嘴,娘都说了,倪二哥的心思可比咱们姐妹多多了,没准儿就是想从我们姐妹嘴里探听爷的心思呢。”
不得不说这两姊妹性子心思都过于单纯,在甘州那等地方,全靠尤老娘如老母鸡护崽一般把二女守着,加上还有其父亲一些同僚帮衬,才没出什么事儿,否则以二女的姿色,只怕早就被人给吞得渣子不剩了,当然也还有这二女胡女容貌的确不太符合大部分汉人的主流审美观的缘故。
这园子修建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千载难逢,也难怪赖家起了心思,如果能啄一嘴,估计能抵得上赖家兄弟在贾府里边折腾好几年了,所以哪怕是赦老爷把揽大权,赖家兄弟还是想要分一勺羹。
“嗯,看来是赖家兄弟不服赦世伯和宁国府这边联手吃下这笔生意了,若是琏二哥在呢,估计赖家兄弟还要安分一些,现在琏二哥出来帮我了,赦老爷又是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宁国府那边也差不多,难怪赖家兄弟起心思。”
冯紫英无可无不可,黛玉那十五万两银子给了贾家了,迟早也是被贾家给折腾光,贾赦他们也好,赖家兄弟也好,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也由得他们去狗咬狗。
顺手把二女揽入怀中,冯紫英打了个呵欠,“睡吧,这等事情不管咱们的事儿,倪二怎么去做也由他,爷明儿个还有事情要做呢。”
“可万一倪二哥找上门来说这事儿呢?”尤二姐这会子也回过味来,觉得倪二专门来说此事,肯定是想要让自己把话带给情郎。
“那就找上门来再说!倪二给你买了多少礼物灌了多少迷魂汤,让二姐你对这等事情也这么上心了?”冯紫英假作生气,尤二姐却慌了,赶紧蜷缩在怀里就要俯下去,“爷,人家也是看倪二哥来得勤,又经常送些日常用的,想要帮他问一下,可没别的心思,……”
“哼,那就看二姐你表现了。”冯紫英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
一榻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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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自征是以一种复杂的眼光和情绪看着登门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姐夫的青年男子的。
比自己还小一岁,居然要成为自己姐夫,这种滋味委实难言。
不过即便是再不待见对方,沈自征也知道对方和自己阿姐的婚事已经不可逆转,还有几个月时间自己最珍爱的阿姐就要嫁入冯家,成为冯家妇。
而且沈自征也要承认如果这京师城里要找出能够配得上自己阿姐的男人,这个人恐怕是最符合条件的一个,庶吉士出身,翰林院从六品修撰,明年观政期满,就会直接跃升到从五品官员,比起自己在仕途上奋斗几十年的父亲,只差区区两级了。
但这个家伙还是让沈自征很不满意。
因为这个家伙居然还要娶一房妻子。
虽然从礼法上来说这种兼祧没有问题,冯家长房有封爵,却没有人延续香火,这种事情无论是从礼法和人情世故以及家族利益上来说,兼祧都是理所应当的,都能对沈自征来说,自己如此优秀的姐姐还要和另外一个女子并立成为这个男人的嫡妻,这委实让人难以接受。
自己姐姐好像对此并没有太在意,这种兼祧对两位嫡妻的身份并没有影响,而且从礼法上来说,那就是两家人,妯娌关系,并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矛盾。
“君庸,近来可好?”冯紫英笑意盈面,踏入院门,环视院内,“前日还和文弱说起君庸,说君庸一直在书院苦读,眼见得秋闱大比在即,当是胸有成竹了吧?”
沈自征一阵气闷,怎么都感觉有点儿像是姐夫教育小舅子的口吻了呢?
还是自己太敏感了?
表面上沈自征还得要规规矩矩的见礼,皮笑肉不笑,“紫英别来无恙,你三下江南的事儿我也是从文弱和若谷他们那里听闻了,你这可是替朝廷立下大功了啊,朝廷怕要给予嘉奖?”
“谈不上什么功劳,早前就已经有了定论的东西,无外乎就是执行罢了,倒是缓解了朝廷当下财力的拮据,黄河河道和漕运多段都需要疏浚,财力不济,便难以启动,拖了这几年都是如一柄剑般悬在脑袋上,今年终于可以放手大干一番了,这也算是尽了我的一点儿微薄之力吧。”
冯紫英谦虚的态度在沈自征看来这就是装逼,谁不知道你提朝廷弄回来几百万两银子,成了大功臣?
京师城里都已经吵得沸沸扬扬,户部、兵部和工部之间为了这些银子也是争执不下,连内阁和皇上都调解不了。
被冯紫英的装逼恶心得,沈自征只能捏着鼻子受着,延手请这位未来姐夫入内。
“看样子君庸在家中也没有闲着啊,哦,这是这几期的《内参》?君庸也在看?”冯紫英似笑非笑。
沈自征一阵脸热。
这等《内参》原来是朝廷三品官员才能获准阅读的,但是随着发行日多,内阁也允许朝中四品官员获读了,他这几本《内参》也是从杨嗣昌那里借来的,杨嗣昌则是从其父杨鹤书房那里拿到的。
不看不行啊。
秋闱和春闱虽然在时政分析评论的分量上各有侧重,春闱更重视时政评论分析,但是在秋闱上,学子们经义水平说实话经过一二十年的苦读都实力相当,要想拉开差距不容易,多半还是要在时政分析评述上才能见出分晓。
就像后世语文考试一样,前面基础题大家实力都差不多,差距拉不开,几道阅读理解和作文题才是区分高下的,谁能在这上面取得优势,基本上就能确定胜出了。
沈自征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嗯,我自认为经义上已经有足够底蕴了,但这时政上还不好说,说是时政是考永隆五年雨来的地方实务和朝廷方略,但是都知道主要还是考去年到今年的一些朝政要务,所以还得要看一看。”
“差不多吧。”冯紫英随手拿起案桌上的《内参》,点点头,“那君庸觉得这一年来,朝廷更重视哪些方面的事务呢?”
沈自征再傻也知道这位未来姐夫这是要为自己打题了,心中也是有些激动。
这秋闱难过大家都知道,甚至比春闱更难,而秋闱的不确定性也更大,主要就体现在这时政策务评述上,一要有丰富的见识,二要有准确的判断,三要切合朝廷的心意,四才谈得上你的文才。
没有丰富的见识,你连出题的内容方向都没见过或者把握不准,你怎么答题?
所以这也是像京师和江南的这几大书院的优势所在,人家书院山长掌院都是朝廷中辞任的官员,随时都能了解到朝政变化,你一般的书院和私塾,哪里有这份资源?
准确的判断则是考验个人基本功了,但在大型书院中,你也能经常接触到各种类型的内容,老师们也能指导你做出合理应对。
切合朝廷心意这一点最重要,你不能做出的答案虽然看起来可行,却不符合朝廷的意图,也很难得到好的评价,这往往是拉开距离的关键。
要把握住第一和第三,从《内参》上来寻找目标,就是最重要的了,这也是家中有资源的学生的优势所在。
只不过现在《内参》内容也极其丰富,每月三期,包罗万象,这两年数十期,如果加上衍生的内容,一样相当繁杂。
而最能把握捕捉到朝廷要略重心所在的,只怕除了几位阁老外,就要数眼前这一位了。
沈自征虽然倨傲,但是面对秋闱中式的压力和诱惑,一样难以拒绝,更何况这一位已经就要是自己姐夫了,帮自己分析分析而已,又有什么不好意思?
戊字卷 第五十一节 未婚夫
沈宜修小心的站在窗外,倾听着自己弟弟和未来丈夫的对话。
冯紫英一登门,她就得到消息了。
双方婚约已定,各方聘礼生辰八字等都已经交换,这种情形下,基本上不存在毁约的可能性了,也就是说冯紫英已经算是他丈夫,就只差最后一道过门程序罢了。
沈家也不是在京师城毫无根基的人,沈珫也曾经在都察院干了多年,也是进士出身,所以京师城内外的消息也瞒不过沈家,甚至沈宜修也很清楚自己这位未婚夫似乎也从未打算瞒过谁,就像是他养外室一样。
一度沈宜修也还是有些酸楚,对于这位未婚夫的表现让她有些失望,但是很快父亲的来信就让她平静了下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么要避免被摧,就得要学会隐忍退让。
自污也应该是一种自保手段。
不懂诗文,喜好女色,与武勋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也要插手各种营生,甚至为了女人和寿王争风吃醋,这些点滴慢慢汇聚起来,会让很多眼红嫉妒于一个突然崛起红得发紫被各种光环笼罩的士人被发现原来这个人也不是一尘不染的圣人,一样不完美,一样有这样那样遭人诟病的地方。
像未婚便先养两姊妹作为外室就是最让许多士人所不齿的,而且还是胡女,这就更让很多人将此事作为笑谈了。
但不得不说这把最初有些过于耀眼夺目的冯紫英形象拉得有些接地气起来。
未来丈夫似乎和弟弟关系有些不太融洽,大概是因为未婚夫出自青檀书院,而弟弟却是就读于崇正书院,这两家书院是竞争对手,只不过青檀书院现在正在拉开与对手的距离,遥遥领先了。
不过从今天的情形看来,未婚夫和弟弟的关系似乎不想自己担心的那样糟糕,嗯,或许不算太融洽,这从弟弟有些生硬的态度就能感觉得出来,但是未婚夫的姿态却很坦然大方,这让弟弟也慢慢变得缓和了许多。
冯紫英和沈自征都没有想到沈修宜会躲在外边儿观察着他们两人的对话,他们俩的关系也没沈宜修想象的那么差,实际上也不过就是沈自征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关系的改变,但当意识到这种改变已经无法回避时,他也只能坦然接受了。
“紫英,这方面我肯定没法和你比,你常年都在朝中里奔波,自然对朝中事务了如指掌,不过我还是觉得开海之略及其给整个大周带来的变化,这应该是回避不了的,无论是秋闱还是春闱,只怕都会跑不掉。”
沈自征自然也不愿意在冯紫英面前弱了气势,这等情形下,他也力图要证明自己对朝政时局的熟悉和了解。
“嗯,君庸你说的也对,但是具体呢?”冯紫英点头鼓励,“单单是开海之略,我觉得从去年开始就吵得沸沸扬扬,朝中也多有探讨,若是我是考官,肯定不会再出这种表面题目了,还应该有一些更深层面或者说衍生的论题才对,……”
沈自征思索了一下,“紫英,你是说像开海之略给朝廷财政带来的积极意义,又或者开海之略对沿海地区的海贸相关产业的影响这一类的论题?”
“对,但你说的这还是有些粗了,可能还需要更细化一些,比如具体到某个地区,对山东,对浙江,对福建等等,又或者具体到某个行业,比如造船业,冶铁业等等,……”
冯紫英的观点让沈自征若有所思。
“还有呢?单单是一个开海之略,朝廷也能想得到这道题太热门,大家都在盯着,那么肯定还会有一些其实非常重要或者紧要的事务,但是却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情形,这一类我觉得可能才是最容易考中的命题,君庸,你觉得呢?”
冯紫英这番话让沈自征就有点儿为难了,毕竟他还是一个书院学生,就算是看了几篇《内参》文章,也不可能就一下子能捕捉到朝廷事务的重心走向,而且涉及到方方面面,便是朝廷大臣也未必就能捕捉到。
“紫英,你说的这个对我来说就有点儿难了,不过我和文弱、若谷他们也都探讨过,辽东战局的变化算不算?”沈自征迟疑了一下才道。
“嗯,也可以算,但辽东战局也是多年的老问题,虽然也是热点,但却没有那么足够吸引人。”冯紫英鼓励对方,“还有呢?其实君庸可以考虑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比如朝廷户部今年银子拨付的主要流向,这样就能发现一些问题。”
沈自征眼睛一亮,急声道:“你是说河工和漕运?之前朝廷好像才拨付给了工部八十万两银子,我听若谷说这应该是自元熙四十年一来河道疏浚整治和漕运整治获得最大的一笔银子,……”
“嗯,的确如此,去年前年黄河决堤,都曾引起了相当大的震动,但好在朝廷处置及时,或者说老天爷开眼,没有酿成大患,但是朝廷已经觉察到了潜在危机,所以今年哪怕再艰难也要先修河工,甚至还排在了兵部在三边和辽东的开支之前,也足以说明许多了。”
冯紫英的话让沈自征大为振奋,他也意识到这极有可能会是一个押准的冷门,现在大家不是说猜测是开海相关的海贸或者商税征收,又或者拓殖和航线开辟等等,总而言之都是和开海相关的,但是却没有人想到会是河工和漕运这方面。
想到这里,沈自征忍不住激动得直搓手。
一道大题如果打准,也就意味着现在就可以围绕着这道题进行准备,收集各方面的资料,然后了解朝廷对这方面的看法意见,然后自己再来进行准备筹措论述的语言。
可以说有准备和没准备之间差距太大了,胜负往往就是在这些方面上就决定了。
“对,紫英,你说得对,朝廷在花费上的倾向最能说明问题,这做不得假!”沈自征眉飞色舞。
“嗯,另外我看你在看这几期《内参》,你有什么感觉?”冯紫英微笑着再度问道。
这一回沈自征就没有再逞强了,老老实实摇摇头,“这几期的内容很杂,我也看了,涉及面太宽,觉得都很急迫重要,但是很显然出题官不会都包揽进来,所以还真没多少头绪。”
“嗯,光是这几期的确不容易看出来,所以还得要在把近半年来的都大体看一遍,你可以这样做一个标注,以近三十期的《内参》为准,把涉及到哪些方面的内容来进行一个统计,如果某个方面的明显多于其他方面的,这说明朝廷应该是比较看重和关注,因为《内参》选题上,除了这些进士们自己感兴趣的外,很大程度他们也都需要揣摩六部的尚书侍郎们的心思侧重,当然也还要结合一些更具前瞻的话题,所以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代表一些趋势的,……”
沈自征恍然大悟,原来还可以用这种统计对比的方式来进行筛选,这就简单许多了,只要找出这其中重合或者密集点所在,也就意味着出题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见沈自征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冯紫英放下手中《内参》,“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只能说在概率上会大一些。”
沈自征笑了起来,“那是自然,谁能保证这个?不过,紫英,都说你看得准,那你觉得这次秋闱的时政题在哪些方面更有可能呢?”
“嗯,这我可不敢妄言,不过刚才你不也说了么?花了那么多银子,自然就是重要的,可能性自然更大,另外,我个人倒是觉得这这一篇文章你可以读一读,兴许有点儿意义。”
冯紫英又拿起一本《内参》翻到那篇按惯例匿名,但是应该能猜到可能是四川或者贵州布政使司某位主官写的《西南流土之争愈演愈烈》一文。
从今年开始,《内参》已经放开,向整个京中和地方官员征集文章,但是还是按照惯例要匿名,这也还是引起了各部和地方上官员们的很大兴趣,一些本来就喜欢发表政见的官员自然就要投稿,都统一通过驿递寄到翰林院《内参》编辑部。
沈自征好奇地拿起看了看,疑惑地抬起头,“这一篇?”
“嗯,我记得前两个月还有一篇也是分析这方面的文章,君庸也可以找到看一看,加上去年我记得应该也还有类似的一篇文章,所以我觉得虽然在秋闱中考到这方面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这毕竟有些太生僻了,但是春闱大比的话,则有可能。”
冯紫英的话让沈自征不敢不信,立即用笔记了下来,虽然他不太认可对方这一观点。
窗外的沈宜修见自己弟弟和未婚夫一说就是半晌,两个人甚至还越说越来劲儿,简直忘了其他,也没让丫鬟送茶上来,忍不住摇头。
估计自己若是不打断他们,只怕还得就这么继续下去,便在窗外曼声道:“君庸,来了客人,你也不招呼客人先喝茶?”
戊字卷 第五十二节 灵犀(求500月票!)
“阿姐?!”沈自征吃了一惊。
冯紫英也吃了一惊,不过他此番来本来就是要找沈宜修的,指导沈自征不过是顺带,所以只是对这么突兀听到沈宜修声音惊奇,但并不在意。
沈宜修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冯紫英已经很平静地面对,拱手一礼,而沈宜修也是福了一福回礼,“妾身见过冯公子。”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是这种以未婚夫妻的身份正式相见,意义自然不同了。
这个年代,虽说未婚夫妻不宜私下见面,以免有伤风化,但实际上这种约束并不严格,尤其是许多本来就是自小长大的青梅竹马玩伴,订亲之后反而不能见面了,肯定不合时宜。
所以只要是正式场合下见面,或者有其他长辈或者亲眷朋友在一起,很多时候大家也就不那么计较了。
见自己姐姐和冯紫英相互见礼,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沈自征立即就感觉自己似乎成了多余的人一般。
他也不是那等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所以略作犹豫之后,沈自征就主动说自己要去书房看一会儿书,而把这间花厅留给了二人。
两个人就在这花厅中相对而坐,一时间竟然还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打开话题。
看见对方的女子眼观鼻鼻观心,沉静自若的坐在椅中,冯紫英心中也生出一份奇妙的感觉,都说这女子秀外慧中,颇有才名,可自己恰恰是诗文不精,现在却要成为夫妻,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上苍的安排。
“冯公子从江南回来,恐怕朝中积留的事情甚多,都和公子这一趟江南收获有关吧?”还是沈宜修打破了沉寂,“您这来来往往都跑了三趟江南,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朝廷也该奖励你,让你好生休整一番才对。”
“多谢沈姑娘关心,这去来江南说辛苦也不辛苦,关键是要走上正轨就简单许多了,好在在下也提前作了比较充分准备,所以都还算顺利。”冯紫英含笑回答道:“今日我登门,也是听闻文弱说君庸今科十分努力,志在必得,所以也想来看一看,顺带也为君庸提供一些过来人的想法和意见。”
“那就太谢谢了,君庸很刻苦,但是您也知道这秋闱春闱本身竞争就很大,本身也还带有一定的运气在其中,希望君庸能取得一个好成绩吧。”
沈宜修目光清澈纯净,说话声音也不像是那种纯粹的吴侬软语,反而是多了几分北方的音调,大还是长期生活在京师城中带来的影响,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此时的冯紫英可以坦荡地观察眼前这个即将成为自己长房正妻的女子了。
和沈自征的确还有些相像,一双秀眉修长而浓淡适宜,额际宽广,眼神明亮而专注,悬胆鼻挺拔如峰,但是菱形的樱唇又把因为过于挺翘的鼻翼带来的锐利气势中和了下来,加上两颊若隐若现的一对浅酒窝,让整个面庞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和谐状态。
应该说这个女孩子不算是特别漂亮,比起宝钗的温婉娴雅,黛玉的秀丽妖娆,似乎都略有不如,但是却有一种天生的磁力,让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只会觉得越看越耐看。
或许是因为在家中没有太讲究,沈宜修的头发并没有梳成女孩子惯有的发髻,而是就很随意地束成一束,然后用一条白色丝巾束缚起来,与之带来的便是一种特有的飘逸出尘味道,这也更增添了冯紫英对这个女孩子的好奇。
和宝钗、黛玉不一样,冯紫英和这个女子并没有太多接触,甚至对其性格、喜好都一无所知,在今天也才算是真正第一次正眼观察,可以说这个会成为自己妻子的人到现在都还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印象。
“先前我和君庸探讨了一下,君庸经义根基比我强多了,无须担心,时政这一块么,基本上也找到了门道,相信花一些时间来慢慢琢磨,应该也能有比较大的把握。”
当着人家姐姐,冯紫英自然也要说些恭维话,不过倒也非违心之言,沈自征的水平不差,估计秋闱应该问题不大。
沈宜修也很高兴。
之前冯紫英给她的印象一直是锋芒毕露凌厉过甚的,父亲在信中也说到冯紫英在前期过于锐利,使得他固然声誉鹊起,但是也不可避免会带来许多嫉妒和敌意,所以像风流好色这些缺点反而能在一定程度上中和冯紫英过于咄咄逼人的印象。
包括冯紫英前一两次给沈宜修的印象也都是如此。
与杨嗣昌、侯恂在大护国寺辩论,与自己弟弟也有些格格不入,但这一次见面却大大颠覆了她的印象,与自己弟弟相谈甚欢,和自己说话也是如春风拂面,这种感觉很舒服。
沈宜修本身也不是一个强势的性格,但是她却很渴望拥有一个稳定的家庭,作为家中长女,在父亲忙于公务,母亲身体不太好的情况下,长兄又经常游历在外,下边还有几个弟弟,她很多时候都要承担起母亲和姐姐的责任,所以她也很希望自己未来丈夫是一个坚定温厚的性格,哪怕强势一些反而能更让她有一种可以依靠的安全感。
“妾身先前在门外听到了冯君和君庸的探讨,谢谢冯君对君庸的指导了。”沈宜修宜嗔宜喜的面庞上浮起一抹宛如少女见到自己最心爱东西的喜悦,“君庸可不是一个轻易为人折服的性子,但是他对您却很尊重呢。”
“呵呵,姑娘说哪里去了,君庸是在和我探讨,恰巧这《内参》是我主编,许多东西我都有些印象罢了,占了这个先机,所以一时间君庸自然就觉得我言之有物言之有理了,其实他琢磨一会儿可能就会发现原来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没准儿还不如文弱那小子呢。”
冯紫英的坦率和自我调侃让沈宜修心里更惬意的同时也有些羞意,怎么这么快自己就感觉和他有些其乐融融的意境了?
自己和他才见第几面?
围绕着沈自征此番秋闱的事儿话题就可以多说一些了。
沈宜修也不是那种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深闺女子,当然她对朝政也不是很感兴趣,冯紫英了解到的是此女文才极好,诗词书画都有造诣,日后倒是可以和宝钗、黛玉、探春她们交流切磋一番。
沈宜修同样也要通过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了解一下未来的丈夫,那些道听途说的的消息始终不及这种直接接触交谈来得真实。
如父亲所说,外界对冯紫英的评价更多的都还是带着某些情绪的,赞美推崇有之,那是认为他的确有才或者提出的方略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质疑批评有之,那肯定是所作所为伤害到了他们的利益,诽谤污蔑也有,那更多的应该是眼红嫉妒。
所以要看了解一个真正的冯紫英,这种见面交谈是最可靠的。
“……,看来我的名声还是有些复杂呢。”冯紫英爽朗地一笑,“不通诗文这个评价呢也算中肯,说我不懂,肯定有点儿过来了,读书这么多年,打油诗总能来两首吧?通这个词儿很多人理解为精专或者擅长,这我的确达不到这个水准,顶多偶有灵感而已,或者说,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干这个,我始终认为诗赋可以作为陶冶情操调剂情趣的一种方法,不过在当下国事日艰的情形下,作为朝廷命官,恐怕还需要更关注国事才对,嗯,而且,如果我自己这方面不擅长,有一个这方面颇负才名的贤妻,那也就相得益彰了。”
沈宜修脸“唰”的一下霞飞双颊,心中忍不住一阵呻吟,这个人怎么敢如此放肆?居然当着自己说这种话?
冯紫英倒是不觉得自己话有什么出格,沈宜修和林黛玉乃至薛宝钗都有才名,日后娶这三人为妻,难道不是相得益彰么?
“可妾身看冯君所写的几句诗联都文才不弱,怕也不是偶有灵感能行的吧?”沈宜修强压住内心羞涩,细声细气地道。
“嘿嘿,我要说抄的,恐怕姑娘又要说我矫情了,就算是我梦中偶得吧。”冯紫英觉得好像二人谈话的气氛越来越亲近随意,渐渐的还真有点儿不一样的味道了。
沈宜修忍不住白眼,这家伙还真的是百无禁忌呢,人家视若拱璧的东西,他却弃之若敝履。
不经意看到了沈宜修的白眼和一脸无奈,冯紫英心中也是一阵小雀跃。
沈宜修比他还大两岁,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要娶一个被程朱理学所禁锢的保守呆板女子,看到沈宜修的表情变化,他心里就放下一大半了,起码这丫头还有一颗顽皮的童心,还能对不同观点有质疑,就凭这一点,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沈宜修自然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动作表情就会引来未婚夫的这般猜度,不过她的确对眼前这个郎君很满意,起码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感觉像是一个陌生人了。
戊字卷 第五十三节 神操作,值得期待
初夏的微风掠过花厅,让花厅中的那幅画微微荡漾,冯紫英和沈宜修的目光都同时落在了上边,如心有灵犀,两个人又同时收回目光,对视一眼。
冯紫英目中异彩绽放,而沈宜修则是心如鹿撞,垂首低眉,手中宫装团扇轻轻掩住朱唇嘴角边儿上一抹俏皮笑意。
冯紫英如有神助,心中一动,“还没有问过姑娘芳名?”
如果换了是别人,这绝对是失礼行径,或者说如果没有先前的那一段相处对话以及建立起来的微妙感觉,这样的问话也绝对会破坏沈宜修对冯紫英的印象,但现在,冯紫英这突如其来的霸道之举,反而让沈宜修有些莫名的新奇和心动。
迟疑了一下,沈宜修才轻轻掩嘴道:“冯君此时问妾身闺名,合适么?”
“难道姑娘还能另嫁他人?”冯紫英心中大畅,气势越发凌厉十足,“放眼京师城,何人能配得上姑娘呢?”
沈宜修芳心一乱,微微蹙眉,望向冯紫英,“冯君是想说舍我其谁?”
“嗯,难道不是么?”冯紫英目光湛然,直视对方。
沈宜修悠然一叹,这才朱唇轻启:“妾身闺名宜修,还望冯君牢记莫忘。”
“宜修当有字吧?”冯紫英进一步问,喜好诗词歌赋的女子,许多都喜欢给自己取字,这在江南尤甚。
没想到对方得寸进尺,沈宜修有些抵挡不住,沉吟良久才道:“宛君。”
“宛君?”冯紫英细细咀嚼,似有所得,倒是和前世中某部电视剧名字相似,但是此宛非彼婉,冯紫英更喜欢这个宛君。
听得对方似乎反复吟诵自己字,沈宜修心中迷乱,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如此大胆出格,不但把自己闺名相告,而且还把素不外传的字也告知对方。
冯紫英也不为己甚,得知了闺名和字,收获已经相当大了,对方若非对自己好感颇深,绝对不会把闺名和字相告。
像闺名都应该是婚后才能知晓,而女子的字,一般说来更为特殊,非志同道合好友,不会相告,这一点倒是不分男女,更应是文人之间的称谓。
虽然今日一来大有所获,但是自己来的目的却还没有达成,这晴雯在自己府上始终不妥,冯紫英估计贾府说不定已经知晓,只不过装作不知,不过若是有人戳破,那就有些尴尬了,所以还是应当早日安排去处。
想了一想,冯紫英觉得与其这样遮遮掩掩,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坦然相告,以对方的聪慧明理,对这等事情也应该有她自己的判断。
“宛君,今日一来,本有一事相求,只是相处甚欢,本不该提及此事,但若是搁下,却又觉得反而小觑了宛君了。”
冯紫英略作思考觉得还是坦然相告的好,反正自己风流好色的名声估计这位未来嫡妻都已经知晓,但是现在看起来对方并没有因此而有什么成见隔阂。
“哦?什么事情让冯君居然要求妾身了?”沈宜修也大为惊讶,在她看来,无论什么事情似乎都不可能冯紫英做不到,而自己能办到,难道还能对自己有些非分要求?
想到这里,她的心都禁不住砰砰猛跳,深怕对方提出什么逾线无礼的要求,这告知闺名已经是沈宜修最大的底线了,再有其他行径,她绝不能同意了。
“宛君怕也早就听到了你这位未婚夫君的荒唐名声了吧?”冯紫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或者宛君还在想,没准儿就是眼红嫉妒者的诽谤,嗯,实事求是地说,也不完全是,你这位夫君有时会还真的喜欢任性而为,比如我和寿王殿下之间前些日子吵得沸沸扬扬的事儿,……”
沈宜修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都说自己这位未婚夫婿和寿王为了一个丫鬟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甚至还闹到兵马司的人出面制止,这桩事儿在京师城中可谓人尽皆知。
有些人说这是年少轻狂意气用事,有些人说是文人风流自古就有,还有人说这是世风日下不堪入耳,总而言之,一下子把这位未婚夫婿和寿王都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过知晓此事底细的都不太在意,但在民间却还成了佳话,许多人更是直接说是寿王强抢民女为婢,小冯修撰路见不平一声吼,所以如何如何。
沈宜修只知道有此事,但是绝不相信冯紫英会为一个女子与寿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但今日却听到冯紫英主动提及,而且还和求自己的事情有关,这就不能不让她心动好奇了。
女人天生都是有八卦心的,只要不经意的勾起,其熊熊燃烧起来,足以压倒一切。
“难道是真的?不可能吧,冯君岂会因这等事情而……”沈宜修绝不相信,像冯紫英这种踏上仕途的士人,岂会因为一两个女子而丧失理智?
“呵呵,我说不完全是的意思是,某些情节是真的,但是原因和后续发展就是有人借题发挥了。”
冯紫英简略地把情况做了一个介绍,沈宜修这才明白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儿,和什么冯紫英与寿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简直是大相径庭,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但是勾起了好奇心的沈宜修对这个丫鬟却大为感兴趣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未婚夫婿居然会亲自去处理这桩事情,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起码这个丫鬟对冯紫英是有莫大吸引力的,虽然她不认为这个丫鬟能够挑战自己的地位,但是从中起码可以了解自己未来夫婿的观感,或者说审美观。
沈宜修也知道冯家和荣国府贾家的关系,世交,都是武勋家族,而且荣国府贾家当家人的外甥女就是冯家三房已经订亲的嫡妻,换言之,未来这位林氏女和自己将是妯娌关系,虽然自己和这林氏女的丈夫会是同一人。
而这个丫鬟则是荣国府二房嫡子的丫鬟,但怎么却又和冯紫英扯上了关系,无疑就有些斩不断理还乱了。
冯紫英也无法解释清楚这晴雯自己就怎么就这么上心了,而且还如此大动干戈?
说自己看上了姻亲的丫鬟?有点儿掉份儿。
或者说贾宝玉答应送给自己没兑现承诺?好像人家也没说一定要把晴雯送给自己啊。
又或者说晴雯爱憎分明的鲜活性格很讨自己喜欢?这个应该说是最真实的,但要说出来,肯定没人相信。
一个丫鬟,有那么值当么?
所以好吧,干脆就不解释了,我摊牌了,就这么地吧,总而言之,自己看上了,现在放在冯府不合适,所以就干脆放在沈府来,让她跟着自己未婚妻来。
沈宜修也有些被冯紫英的这种神操作给搞懵了。
荣国府贾家一个丫鬟,嗯,算是自己未来妯娌的舅舅家的一个丫鬟,为此还和寿王那边有这样大一场风波,然后未婚夫婿居然说把这女人送到沈府来,给自己当丫鬟,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太离经叛道了,简直让人觉得乱了套,她得捋一捋。
不过沈宜修倒是觉得自己这位未婚夫婿挺信得过自己的。
若是真的是他看上的喜欢的丫鬟,哪里不能藏身?养成外室的事儿他不也干了,何曾惧于人言?
现在却主动放在自己这里来,这说明什么?说明对自己的信任和看好。
当然,这个女子肯定是有些不一样的,沈宜修内心已经应允了。
就冲着冯紫英的信任和对这个女子的好奇,她想要看看这女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自己未婚夫婿这般“割舍不下”,甚至还搞出这么大风波,也可以通过这个女子了解自己未婚夫婿的更多以往。
“冯君不用多解释了,正好,妾身的一个丫鬟前些日子母亲病故,所以妾身便放她回去了,正说在府里重新挑一个合适的,既然冯君都说此女机敏能干,那不如就来给妾身当丫头便是,冯君信得过妾身,妾身心里也高兴,……”
沈宜修的话让冯紫英也是吃了一惊,他想过沈宜修会答应,但是没想到答应得如此爽快,而且还是放在沈宜修身边,以晴雯这丫头的直来直去而且有些暴烈的性子,可千万别没几天就闹出事儿来啊。
见自己答应下来,冯紫英反而有些踟躇的模样,沈宜修也有些惊讶,怎么自己一口答应,甚至愿意让其来给自己当贴身丫鬟,这一位怎么还有些犹疑了,难道还担心自己给这丫头穿小鞋不成?
“怎么了?难道冯君还不放心妾身么?”
“不是,我是担心这丫头性子过于直率,未必讨人喜欢,……”冯紫英讪讪地摇摇头。
“那就是冯君还是不放心妾身了,……”沈宜修笑了起来,对这个叫晴雯的丫头更感兴趣了,过于直率,这个评价可真是有趣。
“不,不,那就如此吧,拜托宛君了,也算了却我一桩事儿。”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半年后就是一家人,日后有的是时间来相互了解,而且他也能感觉得到,此女真的很让人期待。
戊字卷 第五十四节 锁心(第四更求300月票!)
见着丽人把自己送到廊下,手中握持的宫装团扇轻摇,水墨画笔淡雅,几行字在其中,娟秀挺拔,冯紫英忍不住道:“宛君,看一看你手上的团扇好么?”
沈宜修一愣,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对方。
这位未婚夫君好像根本不在乎当下订婚男女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特立独行,让沈宜修触动之余,也有些兴奋。
毕竟每一个女孩子都喜欢自己的郎君与众不同,而冯紫英的表现更是不断刷新着沈宜修的观感。
“湖上山,一抹镜中弯。南北峰高青日日,东西塔锁碧环环。淡扫作云鬓,微雨过,满袖翠红斑。石磴半连烟缭绕,蔓萝深护半潺湲。遥望四天间。”
冯紫英轻声吟诵,他能看得出来,这应该是描绘西湖才对,很有意境,而画作也是清新可鉴,可谓浓淡相宜。
见冯紫英细细品读自己的词作,沈宜修脸颊越发红晕萦绕,平素女儿家所作却要被外人品读,肯定不行,但对方却又是自己的未婚夫,这种滋味难言。
“嗯,诗画双绝,宛君,我就留下作为纪念了。”冯紫英笑吟吟的在手中把玩,顺带还放在自己鼻尖上嗅了一嗅,更是让沈宜修羞得只能把脸侧在一边,“冯君为何如此唐突?”
“如何说得上是唐突?”冯紫英意味深长地道:“留在身畔,胜过千言,宛若缱绻。”
沈宜修大羞,这等露骨的话语如何是她一个未婚女子能听的?太放肆了,而且沈宜修也不喜欢冯紫英这般太过随意的举动。
举袖遮住脸颊,沈宜修有些愠怒地沉声道:“冯君这一见面就要拿走妾身的东西,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团扇却是妾身珍爱的东西,冯君如此随意拿走,那日后是不是也会轻易舍弃呢?”
“嗯,也是,宛君这首词我很喜欢,画作我也很喜欢,团扇我更喜欢,所以很担心这团扇一直被宛君拿着会不会日久破损,而留在我手里,也许就是一样最具纪念意义的物件,我会将它好好珍藏。”冯紫英悠悠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我希望我和宛君永如初见,不必悲扇,缱绻千言,好么?”
一直到冯紫英身影消失在门外,沈自征才神色复杂地出来。
未来姐夫和姐姐一说就是半天,他也不好去打岔,不过看自己姐姐送冯紫英离开时的表情似乎很是愉悦,甚至连那眉目间的神色都变得生动活泼了许多。
不过此时阿姐好像却是满脸震惊恍惚,似乎是被什么所触动和惊吓了。
沈宜修的确被震住了。
冯紫英随口而出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彻底把她给惊住了,这显然又是一个残句,后续还应该有句子才对,但是冯紫英却没等她多问,便拿着团扇径直离去了,似乎是很有些感触的模样,让她也不好拦着深问。
她哪里知道冯紫英是纯粹就只记得纳兰公子的这么两三句,深怕她在继续问下去了。
后续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冯紫英倒也记得,但是这两句那简直就是要打破这段姻缘了,明显不合时宜,甚至就是前两句装逼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冯紫英都吃不准究竟符合不符合此刻意境。
只是此情此景,若是不装个逼刚一刚,实在是对不起自己,所以只有硬着头皮刚一波了。
至于日后沈宜修要问起,答案还是一个,某个古庙石碑上刻的,自己不经意看到记下了。
见到沈自征出来看着自己面带疑色,沈宜修这才努力让自己心境平复下来,不等对方问起,便先发制人:“君庸,紫英和你说了许久,可是秋闱时政策论命题?”
被岔开话题的沈自征点点头,“虽然我从不认为青檀书院就比我们崇正书院强多少,但是不得不说紫英在这方面的确无人能及,连文弱都自叹弗如,他观察问题的角度也和常人不一样,……”
“那你就多和他交流切磋啊,我和他也说了,若是可以,不妨多来,……”沈宜修说此话时脸上浮起动人的红晕,然后定了定神镇静地道:“过了十二月,阿姐便要嫁过去了,你也可以多到那边来,阿姐相信君庸秋闱绝对没问题,但是春闱还需要认真对待。”
沈自征自然明白意思,阿姐嫁过去就是冯府长房正妻,身份自然就不一样了,自己去冯府那边也不用担心谁说什么闲话。
秋闱沈自征还是有些把握的,但是春闱就不一样。
关键在于二甲和三甲的区别都很大,一甲沈自征是不敢奢望的,但是二甲就有可能馆选庶吉士,三甲则是毫无可能,便是二甲不能馆选庶吉士,在观政时也会被六部和都察院看好,未来前景要好得多,所以沈自征的目标就是要进入二甲。
只是还要求助于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姐夫,看见阿姐眼中的那份温柔和期盼,沈自征心中的那点儿膈应也就融化在其中了。
“嗯,小弟明白了,不过阿姐,你和紫英说了这么久,说些什么?”
这一点沈自征也很好奇,他自然不会去偷听。
“问那么多干什么?不过就是说些闲文趣事,……”沈宜修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然后又倏地收敛起来。
今天前半截的聊天让她心情很不错,甚至对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也充满了兴趣,但最后冯紫英的表现却让她一时难言,对方的放肆大胆和表露出来的诗才都让她无所适从。
但她要承认,这个男人一次见面就牢牢的把自己心彻底锁在了他的身上,让自己对他的一切充满了无尽的兴趣,再也难以转开。
*****
上了车,冯紫英这才轻松地靠在后座上,手中把玩着这枚用湘妃竹和丝绢精心制作的宫装团扇。
制作精致也就罢了,但冯紫英估计这诗固然是沈宜修所作,字也应当是沈宜修亲笔题上去的,画更是沈宜修亲手所作,委实是一样值得纪念珍藏的东西。
放在鼻尖下,淡淡的幽香萦绕不去,油黄的竹制扇柄,还吊着一个温润晶莹的美人玉坠儿,冯紫英忍不住捏着玉坠细细把玩,良久才放入袖中。
晴雯的事情就算是了结了,等到晴雯病好,找个合适时间就可以送她过来。
看得出来沈宜修对晴雯也很感兴趣,当然这个感兴趣不是对晴雯本人,而是因为自己表现出来对晴雯的看重宝爱,让她才会这般感兴趣了。
这很有趣。
这说明沈宜修的心思已经被自己彻底调动了起来,而这往往是一种非常好的趋势。
马车直奔这城外而去。
今日他还和周永春约好了,要去书院一行。
随着冯紫英声誉日隆,青檀书院都以这样一个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声名远播的学生为荣,西疆平叛,开海大略,两桩事情确立了冯紫英能文能武的形象,这也让更多的学子蜂拥而至,使得青檀书院在选择学生上日趋严格。
估计在永隆八年春闱大比之后,下一科的学子在选择上还会更加严格,即便如此青檀书院仍然不会缺生员,每年北方诸省最优秀的学子都会首选青檀书院,而同样各省士林大儒和官员们也都以自己推荐学子能入青檀书院为荣。
即便是在南方,因为官应震的原因,湖广学子现在也逐渐开始转向首选青檀书院而非江南的白马和崇文书院。
在南直江西闽浙,也已经有不少优秀学子借着游历之机主动来青檀书院,这让江南几大书院也是大为恐慌,想方设法提升自己的名气和影响力,以避免受影响太大。
现在的青檀书院比起三年前已经扩大了三倍,学生数量也从原来的一百人左右迅速膨胀到了三百人左右,估计到明年春闱之后会扩充到四百多人。
当马车走到书院门楼时,冯紫英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土墙已经变成了白墙碧瓦,柴门依然是柴门,大概是要保持原有的风格,但是规模却变大了一倍。
楹联倒是没变,依然古朴盎然,”立功立德,说文九千字;问心问道,著书数万言“,冯紫英忍不住回味地咀嚼了一遍。
五年前自己就是这样踏入此处,开启了自己的求学奋进之路。
五年时间,弹指一挥间,如白驹过隙,让冯紫英都忍不住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紫英!“
“虎臣,仲伦,玉铉!”
几道身影出现在门口,冯紫英也有些激动,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来过了,“伯牙,一衷,道映!”
来的都是当年和冯紫英一道学习的西园学子,不过现在陈奇瑜已经是东园学子了,而其他几位都是上科秋闱都没过的,这一次还要从头来。
许其勋,傅宗龙,陈奇瑜,孙传庭,宋师襄,薛文周。
其中许其勋和孙传庭以及宋师襄三人是和冯紫英关系最密切的,而陈奇瑜和傅宗龙此之,薛文周最远。
不过都是当年西院学子,这层关系也不比寻常,而且现在冯紫英也不比以往,此番来,连山长都十分看重,他们自然也要尊重。
戊字卷 第五十五节 青檀领袖(第五更求票!)
同学几个抱在一起,自然是格外亲热,就算是薛文周这种原来不是很熟悉的同学,一样是分外热情。
几个同学和冯紫英一道去见了周永春,然后冯紫英也应邀给东西园分别做了一次讲课。
名义上是讲课,但实际上算是一次对近一二年来朝廷时局发展变化的一个介绍,让所有学员能够更直观的了解秋闱乃至春闱,时政策论考题可能会从哪些角度来进行。
“山长,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了,说一个大概,免得让学子们都萌生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可没打题那种本事。”冯紫英在周永春的书房中笑着道:“但我看学子们的积极性和热情都很高,今科书院肯定能够再创辉煌。”
“承你吉言吧。东鲜这一走,我压力很大,齐阁老和他打下这么好的基础,我现在骤然接着,而且各方推荐来的优秀学子如此之多,若是秋闱和春闱不能取得一个让人信服的成绩,难以交待啊。”
周永春精神振奋之余,也是倍感焦虑。
“山长,其实不必如此,我觉得书院目前规模已经相当不错了,不必单纯为了追求规模要和崇正、通惠书院比肩,青檀书院的核心是品牌和名声,不在于规模,宁缺毋滥,除了学子外,教谕教师也需要进一步充实,江南那边还是有很多人才的,不妨跳出北地这个窠臼,去江南邀请聘请那些士林名儒来,而且我个人认为也不宜只局限于经义,随着开海之略对实业的影响,朝廷未来可能会在这一块上也有所关注,……”
“哦?”这一点倒是让周永春颇为疑惑,“紫英,你是指哪些方面?”
“比如农学,水利,河工,航运,造船,火器制作等等,我感觉很多行业对专业性的知识要求越来越高,而朝廷未来可能会在考题上也有所倾斜,倒不是说要多么专精,但是起码你应该要了解这些行业的大体情况,不能一无所知,这可能会和时政策论相结合起来,……”
冯紫英的这个观点对周永春震动不小。
他刚接任这个青檀书院的山长时间不久,按照想法他起码是在这一科之后还要干好几年的,最起码都还要干一科三年,甚至两科六年。
他也满怀信心要把青檀书院打造成为大周最具影响力的书院,目前书院也正在沿着这条道路前行,但是没想到冯紫英却给他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
这意味着未来时政策论会与更具专业性的一些技能知识结合起来,比如河工漕运和农学航运这些原来更多的被视为匠人类的知识,但是这可能么?
见周永春有些不敢置信,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个观点有点儿超前了,他沉吟了一下才又道:“山长,这只是我的一个个人观点,我感觉未来工部和中书科的一些职能会有所加强,这基本上就是我先前提到的那些,在田赋收入难以增长的情形下,包括海税关税在内商税重要性会日渐增加,那么这种税收的主要来源就是工商业,因此,我听说李三才有可能入阁。”
千说万说都不及最后一句。
李三才是工部尚书,目前内阁尚缺一员,原本传言张景秋是最有可能的,但是李三才现在表现极为活跃,特别是河工漕运上,叶向高、方从哲和李廷机都一力支持他入阁,这和永隆帝想推张景秋入阁的想法相悖。
在这一点上,齐永泰都不好表态,李三才和江南士人走得很近,但是他却是不折不扣的北人,而张景秋却是南直隶人。
“真的会如此?”周永春迟疑了,如果从下一科就有可能这种改变的话,作为山长,他就不得不从现在就开始考虑了,尤其是在教谕教师这一块上要提前进行考虑。
“我判断会有这样一个趋势,但是会不会从下一科就开始,我不敢断言。”其实这一项工作冯紫英已经有意无意的在《内参》上开始动作起来了,只不过没有那么明显,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罢了。
“紫英你这么有把握的话,那书院必须要尽早筹划。”周永春摇摇头,“嗯,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或许这还有一个过程,但朝廷现在财政状况如此艰难,开源节流,开源才是关键,而田赋已经是极至了,再加赋税的话,江南我不敢说,但是北地就要出乱子了,只能是在海贸和工矿上来想办法,这种情形下,的确需要向这方面侧重倾斜。”
周永春的开明倒是大出冯紫英的意外,这位山东乡人他一直以为对方思想可能会趋于保守,但没想到却能看得这样远。
在回城的路上,冯紫英都还在思考,现在的欧洲应该是经历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发展,即将步入工业革命时期科学发展的新阶段,从十四世纪到现在的积累,使得欧洲已经具备了系统性的科学知识体系,虽然还不完整,但是相较于东亚乃至与整个亚洲地区,已经遥遥领先很多了。
这种情形下,冯紫英虽然已经感受到了这种科学体系积累带来的巨大压力和紧迫性,但是哪怕他作为穿越者都觉得一己之力要改变整个社会历史的运转惯性实在是太难了。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自己在最短时间内执掌最大的权力,利用手中权力来干涉历史的进程变化,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的散播一些种子和做出一些引导,看看能不能让这块被传统儒学彻底控制下的土地上发出一些不一样的枝芽来。
在大周朝中不是没有人才,比如徐光启,比如赵士祯,但是这些学者人才所处的环境并不友善,或者说在他们周围并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兴趣,而一些基础的科学学科研究也没有形成氛围,只能是点点滴滴的零散存在,这恰恰是最根本的东西。
没有这种学习研究和宣传传播氛围,科学知识的积累和传承很难实现。
要改变这一点,既需要从上至下用权力来推动,同时也需要从利益吸引来诱导,还要花大力气营造这种氛围,几者兼备,方能有效。
在现在大周上下,与欧洲相比,无论是哪方面,都已经被拉开了相当距离了。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无比渴望能获得更大的权力,只有拥有足够大的权力,他才能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至于被各种来自四面八方的条条框框所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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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终于走了。
现在是去辽东的最佳时节,再等一等,雨季到来,整个辽东辽西沼泽遍地,就不好走了。
这一次去辽东,不比去榆林,所以苏谢两位姨娘,冯佐冯佑两个最重要的长随都跟随冯唐去了。
朝廷也基本上同意了冯紫英的要求,尤氏三兄弟加曹文诏部,以及贺人龙部,陆续从榆林镇和大同镇调往辽东。
和佛山庄记的火铳委托合同也签署了,三千支日本鸟铳会在半年内送到辽东,同时一年内的自制火铳和从欧洲购买的自生火铳也要送到。
这是冯唐接受了冯紫英的观点之后,下决心整饬的一支力量,而且还要进一步加强,这将是未来辽东军对抗建州女真的关键力量。
看见父亲一行人消失在远处驿道上的地平线下,冯紫英脸色沉郁,良久才策马往回走。
郑崇俭和王应熊二人陪着冯紫英。
“还有大半年观政期就满了,你们俩考虑好了?”
“紫英,我们能和你比么?功劳都力得不想力了,我这一趟去了一年多时间才回来,也算是一个西北的老军务了吧?”郑崇俭乐呵呵地笑着道:“下地方暂时我是不想去的,没人有机会留在兵部还愿意下去,非熊,你呢?”
“我的想法也一样,下了地方也许就捞不着机会了,大章你倒是捞到了去西疆,我还在琢磨哪里找机会呢。”王应熊看了一眼冯紫英,不知道能不能当着郑崇俭说西南播州那边的事儿。
见冯紫英微微点头,王应熊才道:“西南那边情况越来越糟糕,播州、水西和永宁都有一些异动,但很多都不好判断,许多情况反映上来都很零散,你要说可疑,也的确可疑,你要说有没有其他可能性,也不一定,所以……”
郑崇俭吃了一惊,看了一眼二人,“紫英,非熊,你们俩是不是瞒着我什么,西南那边形势一下子变得这么糟糕了?为什么回来这么久了,非熊你都没提?”
“你不是一直在写西疆平叛和收复沙州与哈密的经验总结么?就暂时没有告诉你,免得你分心。”冯紫英平静地道:“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么?”
“这么大的事儿,兵部几位大人知晓么?”郑崇俭神色严肃。
“尚书和侍郎大人当然知晓,我们不至于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但是有些事情就没有必要弄得尽人皆知了,杨应龙在京师城里有不少眼线,也收买了不少人,非熊收集这些资料都是暗中进行的。”冯紫英点点头,“方叔那边也在协助非熊。”
戊字卷 第五十六节 理直气壮浪起来
“杨应龙?播州土司?”郑崇俭脸色越发难看,“你们俩就这么确定他要反叛了?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在京师么?”
“他不反叛当然更好,我们也希望如此,但是有些事情却不会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冯紫英很肯定地道:“我们从去年开始关注西南局面,你那会儿还在西疆,非熊也花了不少心思,在他老家那边安插了线人,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和线索,不仅播州,水西,永宁,几个土司都有异动,只是我们无法确证而已。”
郑崇俭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道:“朝廷打不起仗了,如果能够避免最好能避免。”
冯紫英和王应熊目光都落到郑崇俭身上,对方说这话,肯定是有什么特殊理由的。
“西疆那边看起来平定了,但紫英你该知道,甘肃和宁夏两镇境内的状况,糜烂不堪,柴大人都有些焦头烂额,陈总督上任之后就会明白,固原镇境内更是民变不断,榆林镇境内若非紫英的父亲强力弹压,只怕也早就出状况了,而现在令尊和尤氏三兄弟都移兵辽东,我担心陈总督控制不住局面啊。”
冯紫英脊背上一阵发凉,忍不住毛骨悚然,可别千万因为自己老爹带着一帮能征惯战的将士走了辽东,这陕北就出状况吧?
“这几年陕西天时都不好,旱情不断,陕北流民大增,民乱不断,匪患猖獗,地方官府根本无力剿灭,全靠边军镇着,一旦边军控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郑崇俭才从陕西回来不久,深知现在陕西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甘肃、宁夏、固原和榆林四镇之地理论上都属于陕西都司,陈敬轩出任三边总督,那么便是上管军下管民,一旦民乱民变或者匪患过甚,边军就需要介入,问题是如果边军介入都控制不住的话,那就十分危险了。
“陈大人此番上任,朝廷也是给了一笔粮饷支持的,……”王应熊弱弱的辩解了一句。
“杯水车薪!那是解决军队需求的,不是照应地方的!紫英,你也去过甘肃、宁夏和榆林,固原情况你也清楚,地方上糜烂到什么程度,你难道不知道?”郑崇俭撇嘴,不屑一顾。
冯紫英沉默。
他从西疆返回京师时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要重建甘肃、宁夏这一片会耗费多少银两。
叛乱带来的危害不仅仅是叛乱本身,更在于其毁坏了地方秩序和大量财富。
如果要避免这些地方的百姓变为流民进而成为乱民乱匪,那么朝廷不但要赈济,更要恢复他们日常生存的设施,这没有两三年的扶持根本做不下来,但朝廷现在只顾着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深层次的问题?
哪里都要银子,要粮食,要布匹,要盐,这些最基本的生存物资如果没有,如何能让地方秩序恢复平静下来?
特别是在陕西连年遭遇旱灾的情形下民不聊生,那么带来的就必定是民乱乃至叛乱。
所以郑崇俭才说朝廷已经快要打不起仗了,陕西情况这么糟糕,朝廷都还顾不过来,一旦西南再开战事,朝廷哪里还有余力来顾及其他?
皇帝和内阁乃至六部不是不清楚陕西的艰难,但是奈何哪里都需要银子,所以皇帝和内阁才会对冯紫英能赤手空拳的从盐商、海商们手中募集到这样大一笔银子如此看重,哪怕冯紫英一样为此事引来不少了攻讦,但是无论是皇帝、内阁还是都察院都很默契的置之不理。
谁能替朝廷弄来银子,那么他就是朝廷现在的救星了。
“只要能稳住三边军务,陕西当不至于大乱吧?”王应熊嘟囔着。
“哼,非熊,你就只寄希望于不大乱不成?积小乱一样会变成大乱,一颗火星子丢入一堆枯草,会有什么结果,你难道不明白?”对王应熊郑崇俭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王应熊挠了挠脑袋,满脸苦涩无奈,“可是西南那边的确是有这些异动,我们总不能不把这些情况不向朝廷报告吧?那不成了掩耳盗铃?”
“此时还是不宜过分刺激西南那边,或许他们现在有野心,但是恐怕也还在观察犹豫,而朝廷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只要这两年熬过去,陕西和辽东局面都能稳住熬过去,开海带来的特许金和开海债券收入能够每年稳定的进入户部,到那时候西南真要出事儿,朝廷也要好应对许多。”
冯紫英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所以非熊和方叔他们都只是收集情报线索,兵部里边也只有区区几人知晓,就是怕打草惊蛇,引发杨应龙他们警觉,索性就先发起叛乱。”
“缓兵之计也不好用啊,能用得了多久呢?还得要看人家脸色行事啊。”郑崇俭叹了一口气,强作笑颜,举步向前,“走吧,今儿个还得要叨扰紫英府上一顿,方叔和非熊都说你府上饮食不一般,别有风味,我在陕西早已经馋的不行了,……”
“得了,你一山西人,陕西饮食你难道就能有多不适应,又不是南人,……”王应熊也怼回去,先前这厮对自己不客气,他也有些气恼。
几个人说笑着返城,只是笑声中都带着几分沉重和忧虑。
都在朝中经历了几年政务,尤其是在冯紫英的影响下,他们考虑问题都不再局限于一城一隅一部,习惯于用联系和辩证的角度来看问题,自然就明白现在朝廷的局面多么不利。
看起来似乎哪里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他们都能感觉到四处都像是漏风的纸糊灯笼,兴许哪里一阵风吹来,火苗摇曳,就能引燃灯笼,把一切烧个殆尽,而他们现在居然束手无策。
这种滋味真的很难受。
郑崇俭和王应熊他们吃了饭就回去了,只剩下冯紫英一人呆坐在书房中。
他自己都没明白,别人穿越而来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如鱼得水,骄奢淫逸,无所不为,怎么自己就成了先天下之忧而忧,苟利国家i生死以,岂因祸福i避趋之的封建王朝的忠臣纯臣了?
一会儿操心辽东怕建州女真趁机起势了,一会儿又担心陕北某些历史提前上演引发王朝崩溃了,要不就是害怕西南叛乱导致大周国力耗尽了,再不就是担心倭寇袭扰闭关锁国,国民经济萎缩了,自己咋就活得这么辛勤操劳呢?
这不该是内阁首辅或者皇帝操心的事儿么?这也罢了,自己好像甚至把郑崇俭、王应熊、练国事、方有度这帮同学的危机感都给激发起来了,让他们自觉不自觉的跟随着自己的思路在行进了,自己可真的是这大周朝一等一的纯臣啊。
既然这样,自己多喜欢上几个女人怎么了,永隆帝凭什么不给自己二房封爵兼祧?
自己都如此为大周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了,难道多收几个女人为妻妾,不该么?
想到这里,冯紫英原本还因为过于花心好色而有些惭愧的心思顿时丢到九霄云外,立即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自己为大周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的。
于是,今儿个是不是先把云裳给梳拢了?冯紫英手摸着下颌,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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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环老三的到来,冯紫英是早有准备的。
那一日宝玉发癫,冯紫英没来得及和环老三多说话,环老三只怕心里就是惴惴不安的。
毕竟他马上就是院试了,院试一过,贾环也很清楚他还没有那个能耐去参加秋闱,单单是时政策论这一块他还是一片空白,去也是枉然,所以还不如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的把经义做好,等到入了书院之后再来好生琢磨时政策论这一块。
而论时政策论这一块的造诣,青檀书院说第二,这大周就没谁敢说第一了。
只不过是探春和环老三一起来的,倒是让冯紫英很是吃惊。
要知道探春是极少来自己府上的,而且自己现在的身份,以探春这种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更是不应该出现才对。
可见这探丫头对贾环期盼之深。
金钏儿和香菱几个丫头对探春的到来都是格外喜欢。
探春在贾府里边就很是受人欢迎和尊重,见到探春到来,金钏儿和香菱也都是围着探春说着话,冯紫英索性就让金钏儿和香菱她们陪着,自己先和环老三说话。
“宝玉清醒了?”冯紫英有些不太相信,自己都说了,狗改不了吃屎,宝玉能幡然悔悟?
“据说是清醒了,痛定思痛呢,还到老爷那里忏悔了一番,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冯大哥,我现在不关心这个了,你不也说了么,我贾环的未来不应该局限于荣国府这口枯井里,……”
环老三气势如虹,倒是冯紫英忍不住干咳两声。
自己啥时候说荣国府是枯井了?自己说要他不要坐井观天,这厮就干脆把荣国公府定性为枯井了,还说是自己说的,这等手段倒是日后当御史的料。
戊字卷 第五十七节 一浪接一浪
“嗯,很好,环哥儿,就是要有这种心胸气概!”冯紫英大马金刀地一挥手,给了对方一个鼓励,看得贾环心潮澎湃,更是静心倾听。
“你和宝玉是不一样的,他是嫡子,但他不读书,不走科举仕途,无论如何也就是一个在家坐吃山空的主儿,所以我那一日才会那般狠狠地批了一番,就是希望振聋发聩,让他清醒过来,不读书可以,但是你得要学着做事儿啊,日后你环哥儿和兰哥儿都读书出去了,琏二哥也在外边儿做事儿了,那荣国府谁来撑着局面?”
“这荣国府袭爵按照规矩也是琏二哥袭爵,但是琏二哥要做事,所以迟早你们荣国府长房二房都是要分家的,现在也是因为老太君还在,一旦老太君百年之后,荣国府分家,琏二哥这一支长房我是很看好的,但是你们二房呢?论理该贾兰来承袭二房,但是贾兰还小,也还有你们两个叔叔,你如果读书出去做事了,贾兰也要读书,宝玉怎么办?”
冯紫英侃侃而谈,他甚至没有避讳已经走到了门外的探春,有意提高了声调。
“所以我说宝玉你这样不行,不读书就要学着做事,没本事像琏二哥那样去外边儿做事,就学着在家里做点儿事情,珍大哥和蓉哥儿那么浪荡的人,也都还要南上北下去视察庄子收成,莫不成你贾宝玉连珍大哥和蓉哥儿都不如?成日里就琢磨那点儿和姐姐妹妹丫鬟小子的破事儿,难道还能琢磨一辈子?”
这最后一句话有点儿重了,但是贾环却是听得眉飞色舞,探春在门外也听得有些脸红。
宝玉除了喜欢和女孩子们纠缠外,和钟哥儿、蒋琪官几个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也瞒不过府里边,但大家都装着不知道。
这等事情好像在京师城和江南大户人家里边也不少见,甚至成为雅趣,只不过正派人都还是觉得恶心,对女孩子来说就更是觉得不堪了。
“冯大哥,我贾环是绝对不会学宝二哥的,我是要读书的,而且一定要考中举人进士,我日后也是要向冯大哥学习,以冯大哥为我的榜样,……”
贾环脸色潮红,信誓旦旦地表态。
“环哥儿,读书是好事,做事也不能说就差了,读书出来,入仕之后也还是要做事,只不过是替朝廷办事。”冯紫英谆谆教诲,“做事其实也是一种历练,……”
贾环鸡啄米一般的点头不已。
“……,前日我回了青檀书院一趟,也和周山长说了你的事儿,待你院试一过,我便会替你写一封荐书,你便带着荐书去书院就读,争取下科秋闱考过举人,至于说能不能一举过进士关,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贾环忍不住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只能哽咽着起身深深一鞠躬,若非辈分不合适,他都要给对方跪下磕三个响头了。
他这么些年来在贾府里边备受欺凌,尤其是阖府上下都对他看不起,都围绕着宝玉转,把宝玉吹得天上仅有,地下无双,他就一直不服这口气。
只是无尽雄心却无人理睬,一直到冯大哥出现,这才真正救了自己。
冯大哥的鼓舞成为他最大的动力,终于能够一路考过县试府试,院试他也有绝对把握能过,剩下就是需要到书院读书了。
若非冯大哥帮忙,府里边多半是要让自己继续在族学里读下去,他已经听到了府里边一些说法,就是太太说若是能读出书的,哪里都能读得出来,显然就是不想让自己出去读书。
若是这举人都是在族学里能考中的,那还要外边书院作甚?
府里边那些人根本就是不想让自己出头,深怕自己考上了举人日后把宝玉逊得更难堪罢了。
“好了,环哥儿,男儿汉大丈夫,莫要作妇人状,也无须说什么感谢的话语,你能好好读书就是对冯大哥最大的感谢了。”
见贾环眼圈红透,哽噎无语的模样,冯紫英赶紧摆手。
“你也要好好感谢你三姐姐,成日里对你这般关心,深怕你恶了太太,不许你读书,你以为她百般敬重太太交好宝玉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贾环一愣,而门外的探春也是全身一震。
探春没想到冯大哥居然连这点儿都看出来了。
她对太太尊重,对宝玉关心,固然有嫡母嫡兄的缘故,但是未尝没有要刻意维系一种良好氛围的意思。
宝玉是不能读书的,但是却是嫡子,而环哥儿是能读书的,但是却是庶子,只怕太太心里是肯定梗着一根刺的,若是要寻些理由不准环哥儿读书,还真的不好说,毕竟嫡母至上,难道你环哥儿还敢反抗不成?
“环哥儿,有些事情,多用心想一想,你三姐姐和你一母同胞,血脉相连,难道还能害你不成?”冯紫英喟然道。
贾环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点头,良久才道:“冯大哥,本来有些话我都不该说,但是这府里边我是真心待不下去了,反正也要出去读书了,可三姐姐这边,我看得出来,三姐姐喜欢冯大哥,冯大哥你也对三姐姐有些情意,只是不知道冯大哥日后打算如何安置三姐姐?”
冯紫英一怔,谁说这环老三心思差?居然连这点儿都看出来了,这是要替探春来问了?
贾环的问话却把门外的探春给惊得不轻,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环哥儿居然敢当面质问冯大哥起来了?
只是这一问却是让探春芳心大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要离开,却又无比想听听冯大哥的想法,但是却又怕听到一个让自己难以接受的结果。
这种纠结让探春在门外只能死死扭住手中的汗巾子,脸色潮红,竟然不知道是进是退。
冯紫英也被贾环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给问住了。
如果没有对宝钗的承诺,冯紫英觉得选择探春也未尝不可,探春的性子他很喜欢。
不过他也知道即便是没有宝钗,即便自己拿到了二房封爵兼祧的机会,像探春的庶出身份都决定了自己不太可能娶探春为正妻,哪怕是史湘云都比探春更合适。
这年头嫡庶的差别就有这么大,男子还能用科举仕途来改变这种身份差别,而女人就很难了。
对贾环,还有门外的探春,冯紫英不能撒谎,他也不愿意撒谎。
探春不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她,虽然不知道探春的表情心情,但是冯紫英相信此时的探春应该是很纠结迷惘的。
她恐怕也不知道她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虽然自己一度很含蓄地表明过情意(撩),但是摆在面前的现实却是自己长房是沈家女,三房是林家女,除非探春做妾。
且不说探春自己是否愿意做妾,单单是贾府这边这一关恐怕都很难过。
“环哥儿,你应该知道你冯大哥现在的情形,我的婚姻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涉及到很多,我不否认,我对你三姐姐有些情意,但是横亘在我和你三姐姐之前这道鸿沟却是天堑,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要想跨越这道天堑,需要时机。”冯紫英字斟句酌。
贾环精神一振,“冯大哥,小弟知道您的本事,您肯定能说服府里边,是不是?”
“环哥儿,你是打算让你三姐姐给冯大哥当妾么?”冯紫英苦笑道:“这不仅仅是你们府上的问题,你三姐姐总归也是要颜面的,若是让她这样没名没分的过来给你冯大哥当妾,冯大哥也觉得有些委屈你三姐姐啊。”
门外探春几乎要落下泪来,忍不住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用汗巾子擦拭掉浸出的泪珠,低垂下目光,不知道是在寻找什么。
虽说出身是命,但是探春却一直不肯在这上边低人一等,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探春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只是若是沈氏女也就罢了,反正都不熟悉,过去为妾并没有什么,但像素来交好的林姐姐为正妻,自己却要过去为妾,这种复杂的滋味如何能对人言?
便是再心胸宽阔,再说姊妹情深,但又有谁能真正无视?
事实上探春也知道自己这种庶出身份,要想为正妻,就只能嫁到那种寻常人家,而哪怕是稍有出息的士人,都不愿意娶一个武勋家庭的庶出女儿。
这种尴尬的处境往往是庶出女子的最难的地方,而武勋却又是士人所不屑的,这样的身份综合起来,也就难怪像迎春、探春这样的女子在婚姻选择上的狭窄了。
今儿个冯大哥这一席话却是击中了素来骄傲的探春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如此体贴而又知情达意的男子,还能有何人?
“那冯大哥您是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呢?”贾环迫不及待地问道:“三姐姐今年也十四了,年龄不小了,兴许府里边下一步就要给她找人家了,若是找一个像二姐姐那般给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当填房,而且那个男人据说还是品行卑劣,那三姐姐这一辈子岂不就毁了?”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五十八节 探春崛起
府里边都听说了,大老爷是打算把二姑娘许给那经常来府里的孙绍祖,这让整个府里上下都是震惊不已。
那孙绍祖府里人见过的不少,貌丑人粗不说,两次来府上都是喝得酩酊大醉,醉后险些把一名丫鬟给奸了,而且听闻说此人人品卑劣,贪财好利,这一点上倒是和大老爷有些相似。
当然这也只是传言,但即便是传言也让府里边几位姑娘心里有些不踏实,尤其是探春和惜春二女。
谁不担心自己的命运也和迎春一样?若是嫁一个这等粗陋卑劣不堪的军汉,只怕一辈子就有得苦头吃了。
探春也是竖起耳朵,想要听一听冯紫英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
“环哥儿,我说了,这种事情要等待时机,若是只想把你三姐姐纳妾回冯家,我相信虽然政世叔和婶婶有些反对,但若是我下一番工夫,也是能做到的,但是这样做却不是我想要的,你明白么?”
冯紫英平静地回答让贾环和探春都是既感到欣慰,又有些遗憾,这个时机究竟是什么时机?
“那冯大哥你说的这个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还有你也说了三姐姐是庶出,我知道像你这现在这等身份肯定不可能娶三姐姐,而且你也已经订亲了,那如何来解决这一点?”
环老三还真是坚执,看样子也是要替探春寻到一个答案,只可惜冯紫英无法回答这个答案,而且探春就在门外,便是说谎他都不敢,只能用这等模棱两可的话语来糊弄,因为连他自己现在都还没想出什么好的法子来解决这道难题。
见冯紫英始终不愿意就这个问题做出明确回答,贾环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只能黯然地低头不再多说。
冯紫英倒是有些欣赏贾环的这份心思,起码这个人不虚伪,自己所珍视的便要去问个究竟,哪怕是明知道自己不太好回答,仍然还是执着地反复询问,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所以当和探春单独相处的时候,冯紫英也是对贾环赞不绝口。
“冯大哥你也莫要太夸赞他了,他性子本来就有些执拗,若是你还这般鼓励支持,小妹怕他去了书院之后一旦受了挫折,会不会一蹶不振?”
探春对贾环能去青檀书院也是喜出望外,但又怕青檀书院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学子,贾环进去之后恐怕连泯然众人都做不到,甚至可能就是里边的下驷了。
以贾环性子如果发现自己如此努力,都还是居于下游,能不能接受这种巨大的变化反差?
“三妹妹也太小瞧环哥儿了,他没宝玉那么脆弱,这和他在府里边这么多年的环境也有关,何况书院里那些学子的表现也是人家苦读出来的,环哥儿若是不服气,那就比人家更努力更刻苦赶上去啊,既然有路可走,他又有什么想不通无法接受的?”
被冯紫英这一反驳,探春倒是心里踏实许多。
对方说得没错,环哥儿在贾府里边被宝玉压着,那是没法子,宝玉是嫡出,环哥儿是庶出,这种出身无法改变,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是这样,但是在书院里,你觉得人家本事压你一头了,那你加倍努力学习追回来就是了。
最终大家都是要在秋闱春闱上来见分晓的,那里不看出身不看样貌,就凭真材实料,这样你都比不过人家,那你就得认输。
“嗯,对了,先前听环哥儿说宝玉有点儿大彻大悟了?”
冯紫英话语里调侃的口吻让探春忍不住白了一眼对方,这分明就是有些不信嘛。
少女娇俏顽皮的白眼却让冯紫英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而探春的这种妩媚活泼表情更是有点儿直击人心的冲动。
“冯大哥切莫用这样的口气在老爷太太面前说,宝二哥在屋里休息了一段时间,可能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尤其是这段时间看到老爷忙碌清瘦了不少,而琏二哥又不在,赖家的又在老爷面前检举东府里的人在修园子的事情上贪污钱财,老爷一过问,大老爷又不高兴,认为是信不过他,要撂挑子,弄得老爷焦头烂额,精疲力竭,……”
探春叹了一口气,“府里缺一个能顶梁的爷,的确就有些运转不灵了,原来琏二哥在还不觉得,现在琏二哥一走,就一下子露馅了。”
“不是还有琏二嫂子么?”冯紫英随口问道。
“不知道是哪个嚼舌头的,府里瑞大爷和东府蓉哥儿多来了琏二嫂子那里两趟,也是说修园子的事儿,就有人说瑞大爷和蓉哥儿与琏二嫂子闲话,所以琏二嫂子一赌气也不愿意管了,还是太太多番劝慰,才没有撂挑子,所以……”
探春没有说琏二嫂子其实也找了她,想要让她帮着管一管账,她有些意动,但是还是没有答应,今儿个她也想问问冯大哥的意思。
“哦?二嫂子也怕人家说闲话?”冯紫英笑了起来,“她那等泼辣的性子,老太君不都说她是破落户么?还怕这个?”
探春迟疑了一下,“冯大哥,琏二哥这么久来一直不在府里,听说是帮您做银庄的事儿,但是府里也有人说琏二哥在外边有人了,所以要和二嫂子和离,二嫂子不答应,……”
“啊?有这等事情?”冯紫英真的吃了一惊,这贾琏居然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的幺蛾子来?
“嗯,小妹也是只听到只言片语,也不知道是府里那些嚼舌头的胡说八道,还是真有此事,但是琏二哥现在很少和二嫂子走在一块儿,我听平儿说,现在琏二哥回来基本上都是独自在书房里睡,二嫂子和他在冷战呢,……”
说这些人家的闺中私事,探春也有些脸发烧,但阖府上下都能看得出来现在琏二哥只听冯大哥的话,甚至连大老爷都支持琏二哥跟着冯大哥去做事,所以这等事情若是想要解决,恐怕还得要眼前这一位发话才行。
冯紫英挠了挠头,贾琏没和他说这事儿,但是他却知道贾琏早就有此心。
王熙凤的强势霸道让贾琏一直觉得憋屈,但是王家现在本来就比贾家更有地位,王子腾的身份更不是贾赦贾政能比的,纵然贾元春进宫当了贵妃,但是其母也是王家人,而且老祖宗也更信任王熙凤,所以贾琏也明白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以前也就罢了,贾琏只能憋着,但是现在扬州一行,豁然开朗,贾琏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靠着贾府王府这些也能自己闯出一条道来,哪里需要仰人鼻息,哪里需要瞻前顾后?
现在贾琏在外边做事儿,而且是身份尊崇,生活优裕,每个月除了薪俸,还有一些属于银庄的公中花销,可以说这等生活对贾琏这种大家出身的公子哥儿是最适合的,也难怪他乐不思蜀,甚至生出了要彻底摆脱王熙凤控制的心思。
“这事儿我也才知道,琏二哥是在帮我做银庄的事儿,因为比较紧急,所以琏二哥基本上心思都在那边儿上,我没太多精力来顾及,等到他那边忙得差不多了,他们夫妻俩这段时间过了,也许就会和好了吧?”
冯紫英只能先应付着,却不敢打包票。
贾琏受压抑已久,而且又在扬州纳妾,那等扬州瘦马,人家培养出来就是专门用来讨好男人的,贾琏哪见过这等阵仗,自然被迷得三魂五道的,但要说到过日子,这等扬州瘦马就未必能行了。
不过尝过了这等滋味的贾琏恐怕还真的就会生出和王熙凤和离的想法了,纵然不可能把扬州瘦马变成正妻,但是他也可以娶一个小家碧玉为妻,也胜过在屋里受气。
探春不以为然,摇头:“冯大哥,恐怕没那么简单,二嫂子本来就因为这事儿弄得心烦意乱,加上外边又说闲话,所以才不肯管府里的事儿了,就怕让琏二哥那边心里更堵,日后更难和好,前日里她来找到小妹,说她身子这段时间不好,想要让大嫂子来管府里的事儿,但觉得大嫂子性子太软和,所以想让小妹去协助大嫂子,您觉得小妹……”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的到来,还引发了贾府的这等风波,甚至要推动探丫头提前在贾府“上岗”?
沉吟了一阵,冯紫英觉得恐怕现在还不是探春管事儿的时候,李纨其实并不像外界所想象的那么软,她只是因为自己丈夫早逝,王熙凤和王夫人本来就不愿意让别人来管府里的事儿,所以才主动退出。
现在贾赦和赖家因为园子的事儿相互攻讦,王熙凤趁机脱袍让位,这和贾琏冷落她没太大关系。
这女人对权力和金钱的渴望,也不是一个贾琏就能压制得住的,那是因为看到了这怕是一把火要烧到身上,所以才会借机脱身。
“妹妹,你若是想要学着管事儿,日后自然有你管事儿的时候,但是这一次你们府里,愚兄觉得你最好还是别去掺和了,修园子的情形都知道,谁不想往自己包里揣几个?你能管得了谁?贾珍和贾蓉背后是贾赦,赖家更是在你们府里根深蒂固,没准儿背后也有人在使坏,所以你不适合,若是真的到了某一天非要你去管,那就光明正大你一个人来掌管,也别在用珠大嫂子这个名头,……”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五十九节 戏弄,其乐融融
探春和贾环走了,冯紫英却是有些唏嘘。
难怪倪二也通过尤二姐给自己带话递信儿,这贾府里边的利益争夺和矛盾居然都已经激化到了这种程度了。
要说贾政对自己兄长从中捞一把一无所知,冯紫英不相信,但是贾政也很无奈,许多事情他也顾不过来,总不能让外人来掌管,所以最终许多事情还是得交给兄长去做,只能希望自己兄长能够稍微克制一些,不要过分。
赖氏兄弟大概也早就瞅着这样一波机会了,没想到却被贾赦带着贾珍、贾蓉与倪二搭上了线,一下子就把这能挣钱的事儿卷走大半,自然是不服气的。
只是赖氏兄弟再怎么也是奴才,要和贾赦、贾珍他们斗,恐怕还力有未逮,这里边多半还有些什么才对。
只不过冯紫英不是局内人,一时间看不穿,当然他也没那么多精力去管这些破事儿。
现在居然要把探春都拉进去了,冯紫英自然不会不管,但他也只是希望探春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去踩这趟浑水。
“爷,玉钏儿回来了。”云裳乐滋滋地跑来道。
“哦,她一个人回来的?”冯紫英站起身来,“人呢?”
“她去看晴雯去了。”云裳一边替冯紫英收拾书房的书本物件,一边道:“玉钏儿和晴雯也挺熟的。她一个人回来的,妙玉姑娘回了牟尼院和她师傅住在一块儿了,所以就打发玉钏儿回来了。另外和她一块儿进京的还有一家三口,据说是妙玉姑娘最要好最亲近的朋友一家人。”
“哦,妙玉回了牟尼院,和净缘师太在一起了?”冯紫英没想到妙玉最终还是选择了重回她师傅那里,看样子她这一趟效果不佳,并没有能真正让妙玉解开心结。
“是的,听玉钏儿说她师傅也不太愿意让她重新会佛门,让她好好考虑,但是妙玉姑娘始终不肯答应,最终她师傅也犟不过她,也只能让她暂时在牟尼院里静修,说她迟早要找到属于她自己的姻缘。”
云裳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冯紫英表情,却见冯紫英并没有太大的举动。
“那就由她去吧,反正她也知道贾家冯家在京师城的情况,她若是觉得那样的生活是最适合她的,那就看他自己的决定了。”冯紫英为其盖棺定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冯紫英受了林如海的委托,愿意为妙玉提供一个优渥的生活环境,但如果妙玉固执己见,他也不会勉强。
在他看来,像妙玉这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真的身居佛门也未必是坏事,否则一旦失去庇护沦入社会,只怕受到的挫折毒打会更让她觉得绝望。
所以一辈子呆在佛门中清心养性,也未尝不可,至少不必面对世间种种烦扰,当然佛门中只怕烦扰也不会少。
“走吧,我也去看看晴雯,她身子应该大好了吧?”冯紫英起身,随口问道。
“好多了,估计再休息几日就能完全恢复了,拿晴雯自己的话来说,她觉得这几日在府里的生活怕是她有记忆的日子里最美好的了。”云裳由衷地道:“她一直在说多谢爷的看顾。”
“不怕爷觊觎她的身子美色了?”冯紫英笑着道。
云裳和晴雯素来交好,来往很密切,以前晴雯就觉得冯紫英对自己特别,就是贪图自己身子,这些意思免不了也在云裳面前流露过。
云裳也竭力为冯紫英辩解,觉得如果冯紫英要真心想要晴雯,向贾府索要就是,哪里用得着这般心思?
所以为此还向专门冯紫英求证过,弄得冯紫英都有些尴尬。
他能说最初他真的就是贪图晴雯的美色身子么?
“爷若是看上了她,喜欢她,那也是看得起她,她只有高兴幸运,如何会有其他念想?”云裳也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咱们当奴婢的,这一辈子求个什么?不就是求一个能喜欢自己疼爱自己怜惜自己的主子么?晴雯若是能得爷的恩宠,那也是她命好。”
这宿命主义论也太浓名了,不过我喜欢,冯紫英忍不住抬手捏住云裳日渐丰润的下颌,“爷怎么感觉听到的是说晴雯,其实却是云裳的自怨自艾呢?”
面对冯紫英的侵袭,云裳却没有挣扎摆脱,反而目光炽热地望向冯紫英,然后又低垂下头:“奴婢的心思爷都知道,奴婢不图其他,……”
自家小云裳真的不小了,还是有些吃醋了,每日看见金钏儿和香菱轮番侍寝,却没有她的份儿,内心有些不安全感也很正常。
冯紫英抬起云裳的下巴,晶润的唇瓣殷红似火,哪里还能忍得住,立时压了下去,一双手索性就把云裳搂入怀中,恣意享用了一番。
等到云裳娇颜似火气喘吁吁的从冯紫英魔掌中挣脱出来时,忍不住埋怨道:“爷也不分个地方时候,这里是书房诶。”
“爷言出法随,自家地盘上,难道还不能为所欲为?”冯紫英笑嘻嘻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虽然不及于乱,但是这份手眼温存,也足以让云裳心中安稳不少了。
云裳原本有些气恼,但是却又展颜一笑,“爷这会儿才像一个十七岁的人,要不我们都觉得也像是三十岁的老爷了。”
冯紫英怔了一怔,觉得云裳这话好像不无道理啊。
自己穿越之后来的心理年龄无时不刻不再提醒自己,需要像一个四十岁男人一样理性成熟,但实际上自己才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啊。
这等年轻不本该就是恣意妄行充满青春激情的时候么?
难怪方有度和王应熊都说,跟着自己都会下意识的变得稳重老练起来,这固然是一种夸赞,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显得太过早熟了。
也许自己可以表现得更狂放恣意一些,不必太过于拘泥太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年轻有犯错误的资本嘛。
拉着云裳到了晴雯的房间,晴雯虽然还坐在炕上,但是已经不再像前几日那般还有些病态了。
尖瘦的面颊丰润了许多,气色更是白里透红,眉目间的灵动妖娆气息开始重现,那个牙尖嘴利娇辣妖娆的模样又重新回来了。
见冯紫英进来,晴雯赶紧起身要下地来拜谢,却被冯紫英制止:“莫要下地,你还没有大好,再好生将养几日,你的去处我也替你寻好了,所以你心里也莫要在牵挂这事儿。”
“啊?”满室皆惊。
冯紫英回来之后也没说沈家那边的事儿,包括金钏儿、云裳和晴雯心中都还一直惦记这这事儿,她们都知道晴雯不能一只留在冯府,再怎么也要给贾府那边留几分颜面,但是去哪里,都以为是要去马巷胡同那边,让晴雯去侍候冯紫英养的两位外室。
但今日冯紫英这样郑重其事的提出来,大家就应该是猜错了。
晴雯定了定神,最终还是披衣下地,福了一福,“爷要把奴婢送到哪里去?”
见晴雯和其他几女都有些受惊过甚的样子,冯紫英也觉得自己这故弄玄虚是不是有些过了,赶紧摆手,“上床去,别凉着。我昨日去了沈府,和沈家那边说了,嗯,你日后就跟着未来的大奶奶,她也听说了你的事儿,对你很感兴趣呢,说等你身子好了便过去,她也想好好看见你,还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俊秀人物能让爷和寿王两人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呢,……”
冯紫英忍不住哈哈大笑,却见晴雯脸色越发苍白,知道对方误会了,这才笑着道:“爷把事情前因后果都和她说了,她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神秘吓人,挺亲和一个人,性子很好,晴雯你就放心过去,不会受冷遇的。只不过估计你大奶奶肯定会问你很多,嗯,包括我们府上的许多事情,你日后就是她的人了,但是也不能出卖我们这边的秘密啊,金钏儿,香菱,云裳,玉钏儿,你们说是不是?”
晴雯脸色由白转红,忍不住娇嗔跺脚:“爷还有兴致来戏弄我们,奴婢心里都吓死了。”
“呵呵,吓什么吓,为此事儿爷也是煞费苦心,还为此专门跑一趟去见你们未来的大奶奶,也容易么?知道这主动上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爷向她服软了,……”冯紫英信口胡诌,把几个丫头蒙的一愣一愣的。
“爷,那如何是好?”金钏儿她们当丫头的自然不清楚这高门大户之间婚姻的细节,还真的以为是如此。
“是啊,可是为了你们几个丫头将来不被大奶奶穿小鞋,爷也只有硬着头皮上门负荆请罪说好话,让她日后能好好待你们了。”
冯紫英见几个丫头都是惊疑不定的模样,尤其是金钏儿和香菱更是小脸都白了,这两丫头都是被自己梳拢了,大概是觉得若是被未来奶奶知晓此事,担心要“另眼相看”了。
倒是云裳最先反应过来,仔细观察冯紫英的表情,突然道:“爷这是在糊弄吓唬我们吧?你是去和奶奶谈晴雯的事儿,怎么又扯到我们几个头上来了?”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六十节 都是爷的人
见冯紫英似笑非笑的表情,金钏儿何等聪慧,也是关己则乱,才会被冯紫英吓住,这会子立即醒悟过来,也是脸带潮红跺脚:“爷也没有个正形,成日里来捉弄我们这些当下人的,……”
冯紫英乐得喜笑颜开,看在几个丫头眼里更是觉得“可恶可恼”,都是瞪眼跺脚,一脸不依的模样,倒是让冯紫英领略了一番百花丛中的小儿女味道。
“好了,爷也不逗弄你们了,平日里呢,你们总嫌爷太老成,老气横秋,可这会子又觉得爷可恶了。”冯紫英摇着头,“所以圣人都说为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爷该怎么办才好呢?”
又逗得几个丫头都是埋怨不止。
晴雯也终于能感受到了为什么金钏儿、香菱和云裳她们在冯府这边为什么这么心情愉悦了。
以往觉得金钏儿她们到贾府这边来说起在冯府生活都是满脸幸福满满的模样,还觉得她们是在装在炫耀,但现在才来这边几天,就感觉和贾府那边完全是两样。
事情倒是和贾府那边差不多,只是这位爷没那么讲究,关键在于这里边的气氛太好了。
这位爷带下人亲近但是却不纵容,金钏儿、香菱和云裳她们也是极守规矩的,像这样爷和下人之间的嬉笑打闹,宝玉好像也有,但是是那种毫无原则的放任,而这一位却是发自内心的爱护和关心。
至于说这位爷的担当和责任心,就根本不是宝玉那种人能相提并论的了。
“嗯,爷说了,你们都是爷的人,难道还会允许别人来作践你们不成,晴雯也一样!”冯紫英大大咧咧地道:“晴雯过去了,也就跟着未来的大奶奶,半年过后也就嫁过来,所以也莫要记挂爷,……”
一句话把其他几女都逗笑了起来,目光里都戏谑地看着晴雯,晴雯也是脸通红,但是却勇敢地迎着冯紫英:“怎么能不记挂爷?不过奶奶要嫁过来自然是要和爷一体的,晴雯在那边把奶奶侍候好,自然也就是把爷侍候好了。”
“嗯,晴雯说得好有道理,爷竟然无言以对。”冯紫英收敛起笑容,正色道:“爷喜欢听你这话,爷也相信你是守规矩的人,奶奶那边书香门第出身,性子也和善,你也无需担心,我也和她交待了,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但还是那句话,终归到底,你和她们一样,都是爷的人!”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晴雯心中也是一颤,却是咬着嘴唇沉声道:“晴雯一生一世都是爷的人,下辈子也是爷的人。”
听得这个俏丫头炽热无比的言语,冯紫英内心也是美得醉了,能征服一个女人的心,比战场上获胜所带来的的快感不遑多让,尤其是像晴雯这样历经风雨桀骜泼辣的女孩子。
“金钏儿,今儿个咱们庆贺一下,庆贺晴雯身子大好了,也庆贺玉钏儿归来了,咱们就在屋里喝一回酒,热闹热闹,你去厨房里吩咐一声,准备点儿菜,你自个儿也要下厨给爷露一手!爷有赏!”
屋子里顿时欢呼起来。
平素里都是不准吃酒的,虽然这年头女儿们喝的酒在冯紫英看来不过就是些像醪糟汁儿,但是这没酒的味道意境就是不一样,有了酒,那气氛就截然不同了。
几个丫头陆续来到冯府这么久,还没有多少机会喝酒,便是偶尔偷偷嘴喝一口,那也都是解解馋而已。
冯府里边酒自然是不缺的,冯紫英这一开戒,自然是让几个丫头都是兴奋无比。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变得和《红楼梦》书中的贾宝玉一般,也要在自己院里搞起这种家宴来了,不过这种气氛滋味都让他很满意。
圆桌这么一摆开,几个丫头也都忙乎起来,就连晴雯也都穿好衣衫来帮忙。
冯府经过这一年多的整饬,加上将周邻两处院子和后边的烂房子都买了下来,拆的拆了,挖的挖了,便陆续再开始重修和修缮,到目前也已经初具规模。
尤其是那长房院子已经大体落成,整个院落比这边老院子都还要大一些。
原本冯紫英的意思是觉得那边长房院子这么大,自家就是两个人咋加上丫鬟奴仆也不过十来个人,哪里用得上这么大?便是那大伯的妾室现在也是觉得住在这边儿更方便。
但段氏却不同意。
在她看来,冯紫英既然是兼祧,那就得要按照规矩来,三房都得要分开。
这长房院子建起来了,那就是长房的,儿子娶了妻就该去那边住着。
若是两三年后三房这边林氏女也嫁过来了,三房这边也自然就要按照规模修缮起来,也不能弱了。
老娘的心思冯紫英自然无法违逆,也只能由着对方去,只是这偌大一个长房三进院子,就住那么一二十人,未免也太冷清了,索性那边院子和三房院子这边也是连着的,还有小门相通,倒也方便。
现在冯紫英也还住在自家老院子里,只不过在扩大过后也比原来大了不少。
按照段氏的想法,等到冯紫英年底成亲之后搬到隔壁长房大院去了,那么三房这边也就差不多该拆掉一部分开始重建了,总得要让三房这边的院子不输于长房才是。
这种心思也让冯紫英很无语。
算来算去这三房长辈也都只有这么区区几人,要论实在的至亲,自己也只有母亲和姨娘二人加上不在京中的老爹,哪里需要分得这么清?
但老娘所言也有道理,既然朝廷封爵,礼部也批准了兼祧,那便是须得要按照规制来,莫要坏了规矩落人话柄。
玉钏儿去吧院子门插上,整个内院里也就只剩下冯紫英她们六个人,也不怕太太那边院子里来人查夜。
反正真要有啥事儿也有爷扛着,一干丫头们也是格外兴奋放纵。
眼见着这一样样菜肴摆上来,几壶酒也端了上来,冯紫英也招呼大家坐定,定好行酒规则,便吃将起来。
这行酒规则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击鼓传花,行令者蒙眼,以箸击碗,箸停,花在谁手上,谁便罚酒一盅,或者吟诗一首。
冯紫英还从未和这几个丫头们如此放松地高乐,以往人太少,今儿个晴雯也在,玉钏儿也回来了,五个丫头加上自己,也就能凑合了。
只是这等场合,冯紫英哪里玩得过这几个联起手来的丫头?
那作为花的汗巾子随时都能落到冯紫英手上要么饮酒,要么就吟诗。
冯紫英哪里敢吟诗,自己肚里这点儿货色,那都是要等到关键时候才能用的,这个时候用了,日后遇到“险情”,便难以派上用场了。
饶是冯紫英对这等女儿酒免疫,也还是经不住这般反复“摧残”,后来还是云裳稍稍放水,这让冯紫英算是松了一口气。
一觉醒来,身边幽香扑鼻,却是只穿了小衣的云裳依偎在旁,神清气爽,便于大快朵颐,只是手一探,才发现小衣下居然垫着棉布。
冯紫英愕然,却见早已醒来的云裳却是红着脸满是遗憾,“爷,真是不巧,昨晚云裳天癸便来了,要不奴婢去让香菱来,金钏儿好像也来了,……”
冯紫英仰天长叹,这云裳还想还真的是和自己不对路啊,自己还念着挂着舍不得,到关键时候却是这般。
只是见云裳那惴惴不安和遗憾的神色,冯紫英心中反倒是豁然开朗,左右都是自己的人,又何必纠结于这一会儿?
摇了摇头,索性就直接把云裳揽入怀中,感受到玉人在怀香气馥郁的美好,那对盈盈可握的玉笋却也能作聊可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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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文言一行人来到京师城时,已经是八月了。
扬州城那边的事情已经基本上理顺,能交的也都分别交给了段喜贵和范景文他们。
这是两类资源,商业和人脉这一块的,自然都要交给段喜贵,而有些对中书科有用的,冯紫英也不吝交给范景文、贺逢圣他们。
汪文言、吴耀青、曹煜,再加上一个钱桂生,这算是林如海当年的核心班底,基本上都带了过来。
汪文言原来是对官面上的事情并负责揽总,吴耀青负责三教九流江湖场面的事务,主要职责是情报的收集,为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在盐引发放和盐的生产分配提供情报,而曹煜则是负责整理和汇总。
至于钱桂生,他的作用比较特殊,更多的是对盐课银子的收入进出作一个补账,也就是负责各类钱银的出入,包括哪些公开和隐秘的。
他和扬州城的钱庄银铺乃至南直隶、湖广、江西的这些行业以及盐商们之间的商业往来都是知之甚详,而且关系密切。
可以说对林如海来说,除了汪文言就是钱桂生,这二人才算是林如海的真正心腹,而吴耀青虽然涉及面广,但是毕竟盐务所涉及的事务相对狭窄,反而让吴耀青的许多本事发挥不出来。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六十一节 霸业之基
对于这几个人的安排,冯紫英还没有完全想好。
关键还是自己的身份和职务。
要等到明年观政期满之后,自己才能明确未来几年的去向。
既然来都来到这个世界上了,不做点儿像模像样的事情出来,好像也对不起自个儿,尤其是身处乱世。
不是都说乱世出英雄么?当个英雄没那么难吧?
先苟一苟,积蓄力量,等到合适时机,一飞冲天,不香么?
有时候冯紫英都有些看不清楚现在这大周朝算不算王朝末期了。
如果把大周朝算着前明的延续,那绝对妥妥处于末世了,而且从辽东的女真崛起,海上的倭人虎视眈眈,西南的土司叛乱在即,塞外的蒙古人仍然厉兵秣马,加之内部太上皇与皇帝外加一个搅屎棍义忠亲王的内斗和财政濒临崩溃的局面,感觉简直比前世明末还危险。
但如果把大周算作一个完整的王朝,立国不到百年,怎么说都不应该是末期才对,而且虽说内忧外患都很严重,但是有许多和明末还是不一样的。
那就是从元熙帝到永隆帝这两位皇帝都属于智商在线的正常角色,文官们的水准都不差,关键使他们之间的党争烈度也都远不及明末时候那种你死我活的状态,军队的控制权也都符合常态,也就是说,还处于可以挽救的状态下。
至于财政虽然困难,但是起码从皇帝到内阁都已经意识到了不能再这样下去,需要通过革新也好,改良也好,来充实财政了,这是一个好现象。
一个愿意接受革新和改良,哪怕只是一定程度的改革的王朝,冯紫英觉得都还是有希望的。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愿意去尝试努力一下,当然他也需要随时观察着形势变化,如果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也当然不会陪着谁去殉葬,不破不立不太符合他现在的心态,但是真正到了那一步,恐怕也没得选择了。
但不管怎么说,像汪文言这几个人将来都是堪当大用的。
“坐吧,文言,咱们几个人还客气什么?”
冯紫英进了花厅就环顾了一眼四周。
这处宅子是托倪二给找的,算是暂时为这几位找的一处落脚地,挨着丰城胡同不远的西院勾阑胡同里,和丰城胡同隔着一条兵马司胡同。
原本也是一处大户人家,不过主人死了,没有嫡子,几个庶出子闹着分家,就这处大宅最值钱,干脆就卖了,大家各自拿着银子去寻自己去处。
三进大院,外带一个别院,位置也相对偏僻,所以冯紫英干脆就买了下来,作为他们的落脚处。
哪怕是现在暂时不确定自己日后会干什么,去哪儿,但是无论如何这京师城的情况都要掌握起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自己十七岁,从六品,那也得为三十岁后二三品大员时做准备积累了。
而情报信息收集工作往往是最重要的,无论是朋友的还是盟友的,或者伙伴的,当然更有敌人和对手的。
林如海能把他们几个当做幕僚一用六七年,自然是在各方面都是可靠的,而现在这个幕僚团队交给了自己,日后在工作范围和领域都会有有所不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从某个角度来说,冯紫英更希望把他们自身的才能都发挥出来,辅助自己在未来的各方面都能发挥作用。
汪文言不必说,像吴耀青、顾登峰等人的作用可以更大。
江南不必说,但在北地尤其是京师城、北直、山东以及辽东等九边之地,各方面情报都要有针对性的收集起来,当然冯紫英想要的情报未必和兵部职方司和刑部的情报线索一致,他有他自己的要求和标准。
顾登峰这一次没有跟随北上,也是因为南边儿还有许多关系需要维护。
这也是冯紫英专门交待的,不能幕僚团队一北上,原来的关系,尤其是官面上的很多关系就断了,那日后再想续起来就不容易了,尤其是顾登峰掌握着整个南直隶、湖广和江西这一片儿十分有价值的基层官员吏员资源,可以说极为重要。
而钱桂生的作用也一样重要。
像晋商和蒙古人、建州女真都已经建立起了极其密切的商业往来,他们通过晋商中的一些败类大量采购各种用于其军事和民生方面的物资,比如铁料、茶叶、盐巴甚至武器和甲胄,这成为他们重要的物资来源渠道。
在边军中和这些蒙古人、女真人勾结的也甚多,直接将军中的许多物资就出售给这些外敌,一些人甚至已经成为他们的潜在接应和内线,否则建州女真人的势力为何能如此短时间内就壮大起来。
钱桂生在扬州那边就是以一个大私盐贩子的角色出现,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接触到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提供一些秘密资金往来渠道和情报收集渠道。
现在林如海不在了,他失去了盐引和盐巴来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然就只能中断,但是许多渠道资源还在。
冯紫英现在就是要让他把这些渠道先续接上来,甚至要将北面的一些资源与南面渠道续接,这样让他从商业往来的渠道进入晋商和边军体系,以求获得更多的情报来源。
像冯家自有的生意是瞒不过朝廷的,而海通银庄冯紫英也没指望瞒过朝廷,但是钱桂生这一块,冯紫英就准备要在暗中培育了。
钱桂生在林如海原来体系中就一直很隐秘,除了林如海和汪文言知道外,即便是吴耀青和曹煜也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但是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什么样,他们就不知道了,钱桂生也从来不会公开出现在衙门里,基本上都是单独和林如海或者汪文言会面。
像今日也只有汪文言、吴耀青和曹煜三人,钱桂生并未露面。
对汪文言他们来说,这一次北上是一次挑战。
陶国禄将他们扫地出门,当然陶国禄也干不了多久,但是无论谁去盐运使衙门掌舵,他们这些“前朝余孽”是肯定不会用的了,林如海在临走之前给他们找了这样一条路子,还不知道究竟如何。
做事儿不怕,汪文言他们也自信能做事儿,问题是什么事情,冯紫英在扬州时,还能依托中书科开海的大旗,做些事情,但是现在开海之事已经逐渐平静,冯紫英也淡出,成为了一个纯粹的翰林院修撰,那他们这帮人还有何价值?
而其他们不远千里北上而来,人生地不熟,一切要从头开始,现在却连做什么都不知道,行么?
见汪文言四人都有些沉默,冯紫英也大略明白他们的担心,若是他们失去了用武之地,自己还会养着他们么?
“嗯,开门见山吧,这么快邀请他们北上,也是迫不得已,有些事情我们恐怕马上就需要做起来,时不我待啊。”冯紫英笑着道,他知道这番话恐怕是最能打动他们的了。
“哦?”果然三人都是眼睛一亮,他们不怕忙,不怕累,就怕无事可做,现在冯紫英居然说时不我待,需要马上做起来,这意味着对方要用他们几个人早就有规划的,这就让人踏实。
“大人,这么急?”
汪文言其实是内心最笃定的,虽然冯紫英也没有和他过多提具体要做的事情,但是在扬州他就认定冯紫英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绝非什么翰林院这些闲职能拘束的,所以内心虽然也有些紧张,却要比吴耀青和曹煜强得多。
“嗯,你们可能都知道了家父刚刚赴辽东就任蓟辽总督去了,他从大同和榆林两镇分别带去了几部他的不对,但是辽东军各部内讧严重,李成梁对火器部队不够重视,使得辽东军与建州女真的对峙中一直处于劣势,而且建州女真和蒙古左翼对蓟辽宣大几镇边军渗透和收买早就无孔不入,而且还和晋商勾结,我们的边军力量和调动对女真和蒙古来说不是秘密,但是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却是一知半解,兵部职方司力量在女真那边很弱,在蒙古这边情况打探甚至还不及家父通过自己私人渠道来的准确快捷,这样的情形如何能够打赢对女真和蒙古的战事?”
汪文言和吴耀青他们都品出味儿来了,难怪这一位如此胸有成竹,原来是早就有准备。
蓟辽总督的儿子啊,这个身份他们怎么忘了呢?
想到中书科开海,想到翰林院的小冯修撰,却忘了人家背后还有一个更加显赫的老爹!
榆林总兵也就罢了,但是现在却成了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整个辽东一直延伸到北直隶东半边,都是这位蓟辽总督的治下啊,上管军下管民,手中十多万大军,面对的女真各部和蒙古左翼各部,整个大周手中掌握着最具实力的一支军队就是这蓟辽总督了,可谓权倾一时。
“大人,您打算现在要做些什么?”兴奋无比的吴耀青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只要有事情做,那就好说。
见几个人都有些兴奋,冯紫英自信地笑了笑。
”要做的事情很多,我还怕你们人手不够用呢。你们都知道了蓟辽这边的事情,那我先说一说蓟辽和北直隶这边的事情,先前我都说了,蓟辽面对女真和蒙古是聋子瞎子,兵部职方司很不得力,当然这也与他们的方法手段简单粗糙有很大关系,所以我希望你们依托蓟辽这边要迅速建立起一直力量来,嗯,具体办法你们自己琢磨,自行组建商队商站也好,依托你们原来熟悉的晋商也好,或者兼用也好,总而言之要迅速拉起一支人手来,以经营营生为掩护,尽快与女真和蒙古那边把生意做起来,但目的你们都懂,……“
见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是点头,冯紫英知道他们明白自己的意思,“家父那边我会和他密信,他会尽可能予以你们方便,你们也可以成为一支和蓟辽总督有着特殊关系的商人,这在边地是惯例,李成梁如此,家父自然也会如此,这样也不会引起女真和蒙古的怀疑,……”
汪文言迟疑了一下,“大人,那龙禁尉那边……?”
做这种事情,肯定是瞒不过龙禁尉的,所以汪文言才会提醒。
“龙禁尉这边,我自有应对之策,而且辽东那边的情形,龙禁尉也知道,只要不是过分犯忌讳,都问题不大,李成梁那般放肆,也没见龙禁尉和都察院奈何于他?”冯紫英冷笑,“你们在做事情时也注意一些,主要是买入皮毛金砂药材为主,卖给女真人货物的时候则需要有所选择,赚钱不是我们的目的,情报才是我们的目标,具体如何操作,相信不需要我来提醒了。”
“明白。”汪文言颔首。
“另外,就是北直隶这边了。”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昨天去拜会了乔应甲。
乔应甲的态度很明确,由于开海之事对南方影响太大,而现在北方尚见不到明确的好处,很多北地士人的态度都有些变化,这对冯紫英很不利。
官应震是湖广人还好一些,像练国事、范景文和冯紫英这些北方士人却还在上蹿下跳为开海各项事务奔忙的话,恐怕会激起北方士人的不满,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避免留在朝中,下地方避一避风头更合适一些。
这个消息让冯紫英都有些吃惊,朝廷现在吃得满嘴是油,得利巨大,却不肯多替自己辩解一番?
现在这等好事,倒成了北方士人对自己不满了?
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是真对开海之策不满,还是对自己这个人不满?
但乔应甲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自己下地方都是最佳选择。
冯紫英当然知道下地方是自己最好的去向,他也愿意下地方去锻炼打磨一番。
只是这种情形下地方,怎么看都像是被撵出朝中一样,这让他很不爽。
虽然他也知道这样一种方式离开其实对自己更有利,起码会让皇帝和内阁诸公内心对自己有所亏欠,日后自然也就会有所补偿才是了。
戊字卷 第六十二节 人有远虑,可解近忧
乔应甲希望自己在北地某个州府去任职,比如他的老家山西。
他在山西颇有声望,那么自己去山西自然就能获得许多支持。
山东肯定不行,因为自己籍贯是山东,避籍是必须的,那么北直、山西、河南和陕西就是选择。
但冯紫英觉得北直最好,距离京城近,很多消息能及时掌握,毕竟自己还不能完全丢开京城这边儿,老爹在辽东还需要自己帮他随时掌握消息。
实在不行,山西也行,陕西是最坏的选择。
冯紫英很清楚陕西现状,这不是哪一个人就能扭转局面的,如果运气不好遇上民变匪乱,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持,哪怕你是穿越者也得要死在那里。
北直这边情况也比较复杂,九府两州,除开顺天府和设立万全都司的宣府外,还剩下七府两州。
两州知州是从五品,冯紫英观政结束连升三级便是正五品,所以不可能出任知州,而只能是府同知,这也符合冯紫英的想法,总要先去适应一下,给知府当当助手,打打下手,熟悉熟悉。
只是这北直隶这边情况也都不容乐观,近一二十年来,天时不好,旱情严重,除了山西之外,就数北直隶这边各府情况不佳了,加上白莲教老巢也在北直隶这边,势力盘根错节,使得这一带本身就民风强悍,民间与官府关系极为紧张,稍有灾情,流民四起,很容易引发民乱。
不过哪里的情况都不好,整个北地,恐怕还要算山东略好,那也是全靠一条运河能让沿线养活不少人,其他几省直都一样。
乔应甲当初希望冯紫英去山西,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一是那是自己老家,人脉丰厚,二是大同镇乃是冯家、段家的根基所在,所以也有很大影响力,所以在山西冯紫英做事情也更方便,但是冯紫英提到了他需要随时关注京师这边,以便为父亲提供一些帮助,乔应甲就理解了。
毕竟辽东那边关系生死,而现在冯家的掌舵人还是冯唐,只要他这个蓟辽总督能够顺利当到卸任,冯家日后地位也就算是稳了。
不过这也只能说是现在想一想而已,这等仕途上的安排,随时都可能有变动,哪怕齐永泰现在还是吏部尚书,但是能够干预影响到这些任命的因素太多,皇上和阁老们任何一个人的态度和意见可能都会导致原本美好的想法落空。
冯紫英突然提出了北直隶,让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是有些不解。
北直隶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并不是一级行政区,准确的说是直接隶属于六部管辖的九府二州,其基本管理模式和南直隶诸府州一样,若非特殊事情,一般都是在府这一级便处理了,上边并没有其他省所有的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司。
“大人,您说北直隶是什么意思?”汪文言也有些不解。
“我也不瞒你们,我明年观政期满,可能就会到地方上去,很大可能性是在北直隶这边某个府任职,比如同知,这个到地方上任职既很重要,也很有必要,但是你们都清楚同知是干什么的,那就是苦事难事儿都是你的,做出了成绩,功劳就未必hi你的了,但是搞出了乱子出了问题,那肯定板子是要直接打到你头上的。”
冯紫英很坦然地道:“我明年十八岁,估计应该算是整个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同知,正五品官员,如果三年下来干满,我二十一岁,也正好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年龄,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希望三十岁年龄的时候,可以做到正三品官员。”
冯紫英的狂言让汪文言几人都是目瞪口呆。
他们都知道冯紫英眼界极高,而且起点这么高,十七岁的从六品十八岁还要连升三级进入正五品官员行列,这是进士身份的优遇。
但是这之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三年一次京察,还需要看有无空缺,有些干满三届九年都未必能获得升迁。
而且正四品官员是一个门槛,许多人都是在进入正四品这一级上被卡了下来,一辈子都无法跨越,僧多粥少的情形在哪里都一样。
在他们看来,若是冯紫英明年如果能如愿成为正五品官员,三十岁能跨入到正四品已经非常难得了,而且冯紫英立功也该是赶上他在朝中,又遇到了好时机拿出了开海之略。
一旦下了地方,远离了政治中心,你靠在地方上干事,那就真的是需要一年一年,一届一届的苦熬了。
就算是你在朝中有奥援,但是两届六年一升都是十分难得了,在正四品官员上大部分都得要等待时机才能跨过这一级,而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晋升就更难了,都需要朝廷廷推,最后再由皇帝钦定。
见几人都是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冯紫英也知道他们一时间都难以接受这种狂想,不过也很正常。
“文言,邀请,子翼,我知道你们有些难以接受,不过我十六岁就是从六品修撰,之前又有几个人觉得可能?二甲进士直接授本该是状元才能授的翰林院修撰,之前谁又能想到?”
冯紫英笑得有些骄狂,但是却又不能不让人认可。
“我知道下地方之后再要想有在朝中那等机遇不容易了,所以我才会让你们要先行动起来,不仅仅是要协助家父在辽东有所作为,我也一样要在地方上做出一些耀眼的成绩出来,让朝中诸公看一看,让几位师尊能在我的事情说得起硬话。”
汪文言几人相顾之后点头,“大人既然有如此信心,我等自然无二话,只是大人需要我们在北直这边做些什么?”
“北地与江南不同,民风强悍,但受天时影响,水旱不断,地方上经济皆以凋零疲顿,稍有不慎便能引来民间躁动,尤其是遇灾便极易起流民,而北直诸府素来是白莲教巢穴,流民也一直是白莲教吸纳教众的重要群体,所以耀青,这方面你要花些心思,尽可能的沉下去,把这一块儿事情帮我梳理出来,当然也不仅限于白莲教,一句话凡涉及地方治安的事儿,本土民情,士绅官宦,商贾活动,都可以慢慢收集起来了。”
听得冯紫英专门提及自己,吴耀青也是精神一振,这是在这一位新东主面前树立印象的好时机。
“我知道你在南直和山东都有些人脉关系,鲁南也是白莲教活跃之地,当年我在临清遭遇民变,其实重要推手就是白莲教,而且主要人员也是来自鲁南,所以你要用鲁南和徐州这边的关系,顺藤摸瓜,把山东到北直这边的白莲教线索给我打通起来,记住,我不是要你马上就要能干什么,而是要通过原来的人脉线索延伸过去,把北直这边的白莲教活动情况有一个了解,最后且看我在哪里任职再作计较。”
吴耀青心领神会。
他长期和下九流的江湖人士打交道,这其中不乏白莲教中人。
原来也不过是将其视为江湖宗派人士,不怎么重视,现在看来须得要立即把这些人脉线索续起来,还得要沿着运河由山东进入北直隶,不过只要抓住白莲教这根线,倒也不难。
白莲教众大多也是中下层穷苦人家,这些乌合之众在保密意识上也几近于无,只是官府也一直不太重视,便是有了临清民变之后才稍作警惕,但许多白莲教高层和地方官员也都有瓜葛,所以很难根绝,但若是要搞清楚他们的活动动向,倒也不难。
“耀青,要从山东把线索铺入北直隶这边也也需要花些心思,钱银上倒不必太计较,关键是要把人这条线铺起来,……”
“大人放心,徐州和济宁那边小的也还有些人脉,也认识几个和白莲教有瓜葛的人,要切入进去倒不是难事,关键在于时间上,若是明年就要铺设入北直隶,稍微紧了一些,……”吴耀青赶紧道。
“嗯,尽力而为吧,且等到明年我这边情况定下来,就好办许多了,山东这边若是有什么需要,和我说一声,冯家在山东这边还是有些可用人脉的,……”
当然不简单,若是只需要了解本地白莲教下层活动,倒不难,但是这不是冯紫英的主要目的,冯紫英要想在任上做点儿事情,那必定要有大动作才能上达天听,所以就得要花足够心思。
“文言,我先帮你们立一个户头,就在海通银庄里,那里边有三万两银子,许多事情便可以慢慢做起来。”冯紫英看了一眼汪文言,“另外我在和你说桩事儿,家父去辽东之前购买了一批火铳,并且签下了一大批火铳购买协议,在佛山生产,你把这事儿也过问一下,我父亲那边初去,总督府那边暂时还是空架子,所以我会替你们要几个身份,暂时蓟辽总督府的办事人员活动,……”
这相当于是让几人挂在了自己老爹属下了,冯紫英也知道这是必须的。
龙禁尉不会不知道林如海这几个幕僚,尤其是汪文言和吴耀青,这北上京师,若是单纯是为自己办事儿,恐怕也会招人怀疑,但是若是为蓟辽总督吸纳所用,那就说得过去了。
把汪文言这边安排停当,冯紫英心里也就踏实许多了。
汪文言他们几个人的能力都没问题,而且林如海原来所在的职务只局限于盐务相关这一块,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还限制了他们的发挥。
现在自己没有给他们设限,只给他们指明目标,但是在手段范围上就让他们野蛮生长自由发挥了。
辽东和北直这一片本来就紧密相连,加上山东这一块也是冯家的影响力所涉及区域,这北地核心区域就基本上能好生运作一番了,而且还可以沿着运河和汪文言他们几人在扬州和南直隶这边的原有人脉关系,将南直这一片也包揽进来。
特别是可以依托老爹在辽东的地位和权力,把南直和辽东之间的商业上这一块就能做起来,作为掩护和辅助,也能利用这份行道支持自己要做的事情。
规划很美好,但是能不能实现,还得要看着手底下的人得力于否,不过冯紫英信得过汪文言这拨人。
把这一切安排妥当,冯紫英也就进入了相较于这几年来一直忙碌不堪的悠闲模式了。
中书科那边的事儿他已经不再过问,有范景文、贺逢圣几个熟手上手之后,他们比自己更加尽心尽力,毕竟这对于他们观政期满的去向十分重要。
就连练国事也都回到了翰林院,安心当他的修撰。
高攀龙对冯紫英和练国事二人也十分重视,时不时的要叫去耳提面命一番,算是教诲和交流相结合,开海对江南影响很大,但总体来说都是正面的,这自然也让高攀龙满意,冯紫英这个发起者也就能获得几分青眼了。
晴雯病好之后就去了沈家,传回来的消息,说沈家小姐待她甚好,一切无虞,而且晴雯一手精湛的女红绣艺让沈宜修叹为观止,赞叹不已,这也是沈宜修来信中所言。
没错,托“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装逼的福,沈宜修迅速化身迷妹,开始和冯紫英书信来往了。
大概是觉得能写出这样诗句的未婚夫,绝对是被埋没的诗才,沈宜修开始不遗余力的要挖掘冯紫英这颗被埋没在砂砾中的“明珠”,来信中多是探讨诗词,弄得冯紫英头大无比。
迫不得己,“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两句也只能“新鲜出炉”粉墨登场,以满足这位迷姐的需要,只不过这两句固然惊艳,却难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歧义,冯紫英也清楚,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搪塞一时算一时,只要能先糊弄过去就行。
这也让晴雯多了来回奔波于沈府和冯府之间的机会,可以时不时的来冯府坐上一阵,那个娇俏活泼爽直火辣的晴雯又回来了。
戊字卷 第六十三节 进击的沈宜修
看见几个丫头眼里闪耀的星星,冯紫英就知道自己真的小觑了诗词歌赋这种自己自认为是小道的玩意儿在这些女孩子们心目中的杀伤力。
就连心高气傲的晴雯这丫头都是满脸仰慕,冯紫英觉得也许自己真的该好好回忆一下,除了纳兰公子的词外,还有哪些明以后的诗词能够回忆得起来,以供自己适时装逼。
只不过这诗词大盛时代都是唐宋,明代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清代略有回光返照,自己能回忆得起的也就是纳兰、龚自珍、王国维以及郑板桥等寥寥几个人了,要不太祖的词拿来用用,一曲沁园春?
就怕装逼一时爽,回头龙禁尉就杀上门来把自己丢下诏狱了,这年头虽说不至于文字狱,但是你那口气太大,明显有气吞天下的格局架势,招来横祸那也就在所难免了。
“爷,姑娘一直在问,您这首诗怎么感觉是断断续续的,去头藏尾的,按照格律来,应该还有才对。”晴雯站在冯紫英面前,一袭丹红掐牙背心罩在白色的罗衫外,淡青色的长裤配上绣花鞋,娇俏明媚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就对了,告诉你家小姐,可千万别把也当成诗仙词圣什么的,爷长于政务,对诗词一道只是偶有涉猎,不登大雅之堂。”冯紫英必须装逼,纳兰词都出来了,如果还说自己不通,估计沈宜修就真的要怀疑了,那么就是不屑于把心思放在这上边,正合适。
“偶有涉猎都这么厉害,姑娘都根据爷的那两句诗作画了,说画好了,就请爷去看看。”晴雯嘴角挂着调皮的笑容,“姑娘还吩咐,等她画好让爷看了之后,让奴婢也照着绣一幅好用。”
“哦?”冯紫英才是真的被震住了,这沈宜修还真的是才女啊,自己就照抄纳兰词,她就能根据诗词作画,看来日后还得要小心一些,不能过于装逼了,免得装过了头,反遭雷劈了。
“晴雯,沈姑娘这么厉害?”香菱觉得宝钗已经很优秀了,没想到这个沈姑娘更厉害。
“嗯,我去了这么久,有时候连沈二爷都在说姑娘若是个男子,铁定可以去考举人,姑娘诗画双绝,据说在几年前在吴地就尽人皆知了,前几年许多人都想向姑娘求亲,但是姑娘都不怎么看得上,而且沈老爷的眼光也很高,最终还是爷才入了沈老爷的法眼。”
晴雯不无骄傲地炫耀。
这好像是明着夸赞沈宜修,其实夸赞自己?冯紫英笑眯眯地在心里给了晴雯一个点赞,这丫头,没忘本。
“看来你们未来的大奶奶在这方面都要把爷给比下去了,爷压力很大啊。”冯紫英故作愁苦状,“要不爷还是早点儿离开京师城,到下边去吧。”
金钏儿、玉钏儿和香菱、云裳都意似不信,“爷在这京师城里呆得好好的,而且奶奶还有几个月就要嫁过来了,为啥还要下去?”
“大丈夫只在四方,焉能雌伏于妇人女子裙下?”冯紫英文绉绉的来了一句,“明年爷就观政期满了,下去是肯定要下去的,嗯,香菱,要不爷申请去湖州,正好可以带你去和你母亲见见面?”
香菱心中一暖,爷还记挂着自己的事儿呢。
“爷可千万莫要因为奴婢的这些小事儿耽误自个儿,奴婢的娘已经联系上了,奴婢心里也就踏实了,她若是愿意来京师城,只要有个落脚地,奴婢便安心了,若是不愿意来,奴婢时不时的寄点儿心意去,也算是进了孝道了。”
几个丫头都知道香菱的事儿,听闻说起,也都是替香香菱出主意。
香菱早早托人带信去了,不过香菱的母亲尚未回信,暂时也不知道这妇人愿意不愿意来京师城跟着香菱,毕竟这北地气候,江南人未必就能适应。
“爷真的要下去?”金钏儿也很好奇,“那太太和姨太太她们怎么办?奶奶怎么办?”
“太太她们自然是要留在京师城里的,不过奶奶么,到时候再看吧。”冯紫英摇摇头,“不过爷可是离不得你们的,你们到时候可得要有几个跟着爷去。”
几个丫头脸顿时就红了,爷话里有话,金钏儿和香菱都是知道自家爷的性子,是断断离不得女人的,这么久来,要么去马巷胡同,要么就得要金钏儿和香菱侍寝。
便是晴雯都听闻金钏儿和香菱说起过,也是害臊。
“若是奶奶不去,那两位姨娘也是可以去的吧?”金钏儿小声问道:“晴雯,奶奶可知道两位姨娘的事情?”
晴雯看了一眼冯紫英,迟疑了一下才道:“奶奶没提起过,倒是你们几位她都是知道的,不过以奴婢看,奶奶怕是知晓两位姨娘的。”
金钏儿之所以提起尤氏二女,其实也就是想要试探沈家姑娘那边对自己和香菱的态度,毕竟是被爷梳拢过了,这在有些心胸狭窄的女子眼里,这就是僭越了。
晴雯还没有明白金钏儿的意思,不过她感觉其实沈姑娘是不怎么在乎姨娘这些的。
冯紫英倒是不太在意,沈宜修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岂会在意这些微末之事?从她频繁派晴雯来送信,信中纠结于诗文其实就能看得出来,这女子追求的是思想层次和心灵意境的交流,等闲的以色媚人那是媵妾和通房丫头们的事儿。
笑了笑,冯紫英突然问道:“那你家姑娘问过林姑娘么?”
晴雯讶异地点点头:“爷怎么知道姑娘问过林姑娘?”
“爷只问你问过了么?”冯紫英含笑道。
“问过,还问得很细致,问林姑娘性子脾气,问林姑娘在贾府这边住了多久了,问爷和林姑娘在临清结缘的情况,还问了林姑娘是不是喜欢诗文,……”
晴雯的话映证了冯紫英的观点,沈宜修心目中的对手肯定是林黛玉而非二尤和金钏儿她们。
林黛玉和她同为苏州人,沈家书香门第,林家则是列侯出身,两人父亲都是同科进士,林如海更是一甲进士出身。
虽然林黛玉父母俱亡是个减分项,但是和自己在临清有过生死与共的一段缘分,这又是大大的加分项,所以也不由得她不重视。
这样看来沈宜修还真的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大妇了,起码找准了自己的定位。
如果真要纠结于二尤的外室身份,或者金钏儿和香菱是否被自己梳拢过这等枝节,那他还真有点儿失望了。
嫉妒心太强的女人不是良配,沈宜修这一点上倒是做得挺好。
金钏儿倒是松了一口气,既然奶奶连两位姨娘都不在意,那就更不会在意自己和香菱这点儿事情了,看样子这一位大奶奶倒是一个好侍候的,若是像荣国府珠大奶奶一般娴雅静怡,那就最好不过了。
“唔,你家姑娘和林姑娘都是苏州人,算是乡人,有这层关系,日后肯定相善。”
冯紫英只有这样期待一下了,不过黛玉那小性子,若是感觉到了沈宜修的威胁,只怕未必好相与。
“对了,爷,姑娘还说了,既然爷现在也没有以前那么忙了,那这几个月就请爷每月写一首诗过去,她也好品读,每月月初奴婢便过来拿。”
晴雯的话让冯紫英差点儿跌了一跤,“爷不是和她说了,都是古庙石碑上刻的,也不过是记下来的么?并非爷原创。”
“姑娘不信,说不管好孬,只要是爷自个儿写的,她都满意高兴。”晴雯抿着嘴笑着道,显然是沈宜修在她面前也没少非议冯紫英。
“这不是为难人么?”冯紫英仰天长叹,“那我还真宁肯忙一些,这作诗可比做事难多了。”
冯紫英的话又都来丫头们的一阵笑声。
外边儿都说这位主子爷有经天纬地之才华,绝非诗词小道所能束缚,现在看来还真不假,只是这诗词一道乃是士人风骨所在,爷再怎么忙于大事,也还是该稍稍分点儿心思在这上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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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元春拿着信痴痴出神。
杏黄色的云萝裙遮掩住了美好的身段,窗外天际白云朵朵,鸟雀自由自在地在飞檐和枝头间来回欢快地窜来窜去,也勾起了元春的无限遐思。
若是在家中该有多么好,兄弟姊妹们一起,无忧无虑地吟诗作画,抚琴下棋,要不就在后花园里走一走,午间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用饭,午后一场小睡,多么惬意。
只不过这一切都只能是在梦想中了。
这已经是府里来的第三封信了。
第一封信就说宝玉发病,起因就说冯铿和黛玉订亲,宝玉就魔怔了,摔玉,茶饭不思,四处念叨,总而言之,疯疯癫癫。
第二封信就说是冯紫英过府,把宝玉狠狠训斥了一顿,甚至把冯紫英的话原封不动地都在信中写了下来。
贾元春不知道自己父亲母亲和老祖宗看了是如何感想的,但是她却是不寒而栗。
犀利深刻地把荣国府现状剖析开来,长房和二房,二房还得要分珠大哥(贾兰)、宝玉和贾环三支,以现在贾府的没落速度,真的还能撑得起多久?
宝玉的不争气她早就知道,作为自己嫡亲弟弟,元春也很是无奈,枉自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话元春不想评价宝玉,但是却也知道是真实写照。
自己进宫所遭遇的种种为的是什么,老祖宗和爹娘的期盼,未尝不就是这种情形下希望自己进宫来支撑起这个家么?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元春也明白,作为嫡出长女的她在大哥去世之后就不得不肩负起更重的担子,这是老祖宗和母亲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意思,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以元春的智慧,岂有不明白的?
只是这宫中之事又岂是外界所能知晓的?看看许皇贵妃的专横霸道,苏贵妃的骄横阴狠,梅贵妃的绵里藏针,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
便是和自己一道封妃的吴氏周氏也一样各自在网罗一帮人,想到这里贾元春就觉得心力憔悴。
在宫中,没有子嗣傍身便是原罪,只是这皇上现在连他自己寝宫都不踏出一步,怎么谋求子嗣?
好在她也打听到了,不仅仅是她,吴氏周氏也一样,甚至连十分得宠的梅贵妃也一样经年见不到皇上了。
冯紫英直截了当地说了贾宝玉别想指望别人,只怕未必没有隐隐指向自己的意思,莫非他也知晓了这宫里的真实情形?
好在府里来了第三封信,说宝玉也被冯紫英教训一番之后受了刺激,在家里一病不起十多日,最后总算是恢复了过来,性子也有了一些变化,似乎是愿意听话做一些事情了。
只不过阖府上下都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主要还是吃不准这宝玉一阵一阵的,没准儿过了一阵又旧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了。
即便是在宫中贾元春也没少听到冯紫英的名声。
和自己一道进宫的吴氏周氏对自己很有敌意,但是像几位年龄已大子嗣成年的贵妃倒是对元春没有多少看法,像梅贵妃和郭贵妃对贾元春态度都很亲近,一来二去也要经常在一起说说话,免不了就要提到冯紫英。
江南之行为朝廷弄回来数百万两银子,解了朝廷燃眉之急,据说那一日连皇上都破例喝了几杯酒。
元春也从太妃那里知晓一些消息,中书科接管了开海事务,立即就在江南卷起一场风暴,几个盐商家族被抄家,都和冯紫英有关系,只不过冯紫英躲在了幕后罢了。
现在冯紫英回京已经卸掉了中书科的差事,安安心心回翰林院当他的清闲修撰了,等到明年进士观政期满就能再度升职,可谓春风得意。
据太妃所言,现在连太上皇都在过问冯紫英,让人把冯紫英的情况写个条陈送上去,这可是自太上皇逊位之后少有的事情。
这样的厉害人物既然和贾家成为姻亲,当然就不能放过了。
元春开始提笔写信。
戊字卷 第六十四节 被埋没的施耐庵(曹沾)
荣国府那边送来第三封帖子的时候,冯紫英终于不能无动于衷了。
看样子宝玉是真的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冯紫英还是持怀疑态度。
但是金钏儿回贾府还是打听到了,贾府之所以这般殷勤邀请自己过府一叙,多半还是和贾贵妃从宫中带了信儿到贾府有很大关系。
贾元春看样子也是在宫中慢慢明悟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懵懵懂懂了,不过这也未必是好事。
宫里边儿的事情,没准儿就是知晓越多,参与越深,也就意味着你下场越惨,死得越快,牵连人更多。
永隆帝现在看起来身子骨还过得去,据说从饮食到作息都严格讲究调理,除了朝务外,回到寝宫就是修身养性,其他一切娱乐全数禁绝,甚至在原来还要看看戏,现在也已经取消了。
这一点冯紫英也从忠顺亲王那里得到了映证。
所以忠顺王对贾家很有些不屑一顾,甚至对贾贵妃也多有不恭之意,对贾琏能够主动跳出荣国府加入海通银庄做事儿大加赞赏,直说贾琏有眼力有魄力。
李十儿来送帖子时,冯紫英就问了李十儿,政老爷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李十儿也不敢乱说,只说宫里贵妃娘娘的意思就是冯大爷和贾家都是姻亲了,林姑娘更是贾家嫡亲外甥女,这一结亲,更是关系不一般了,要把宝玉交给冯紫英来管束教导,请冯紫英多费心。
这却把冯紫英给难住了。
这贾元春倒是好手段,居然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但打的什么主意,他还得要琢磨一下。
“金钏儿,玉钏儿,你们说宝玉真的能痛改前非,改邪归正?”一边坐在窗前等着玉钏儿替自己结发,一边举起手来让金钏儿替自己穿衣,冯紫英随口问道。
“这谁知道?宝二爷那性子,想起一出是一出,没个定准儿,便是二老爷都拿不住,让爷去替二老爷管束,奴婢觉得难。”
玉钏儿没那么多心思,有什么说什么,小心细致地替冯紫英把头发结好。
“还有那屋里那一堆人,都是些不上心的,除了袭人还能规劝一番,其他像媚人、绮霰、紫绡、麝月、秋纹几个,哪一个不是只顾着捧宝玉臭脚,讨好宝玉二爷的?深怕恶了宝二爷的心,日后被打发出去了。”
金钏儿瞪了自己妹妹一眼,示意她别什么话都往外冒。
“姐姐看我作甚?难道我说的不对,就连晴雯姐姐在宝二爷屋里时,不也是懒得说这些事儿,自个儿没心思,便是靠着其他人管束,我看终归是无用的。”
“玉钏儿说得好啊。”冯紫英随手捏了玉钏儿粉颊一把,赞许道:“宝玉若是自己认识到了之前的荒唐,要洗心革面,我觉得哪怕是他不读书,那也还是能有些造化的,但若只是迫于府里边各方面的压力,那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糊弄一下政世叔和婶婶他们罢了,不过那样也好,我也省得操心,他若真的是要幡然悔悟,我这不还得要摊上一大堆事儿?”
“其实要看宝二爷能不能改好,看看他与小秦大爷和那蒋琪官还走得近不近就知道了。”金钏儿冷不防地来了一句。
冯紫英轻笑,看来这些丫鬟们思想还是传统,对某些事情还是极为厌恶的,好在自己不好此道。
见冯紫英笑得意味深长,金钏儿有些心慌,“爷可别想差了,奴婢只是说宝二爷成日里都是和他们几个高乐嬉戏,把性子都玩野了。”
“爷也没说什么啊。”冯紫英忍不住拍了拍金钏儿丰腴了不少的翘臀,惊得金钏儿全身一抖,这都是自己的成果,“走了。”
贾琏是跑到冯府门前来接冯紫英的,这让冯紫英也很纳闷儿,用得着这么殷勤么?
“凤姐儿在府里折腾呢,成日里和我横眉冷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儿的,估计她是寻摸出一些什么来了。”贾琏满脸晦气色,坐在马车里叹息不止,“所以紫英,这婚姻大事真的要慎重啊。”
“琏二哥,莫不是你真打算和二嫂子和离?我看你现在在京师这边也干得挺顺手的,还在琢磨和表兄说,干脆这边儿就交给你了,你也不用去扬州了,至于你在扬州那个,愿意带回京师来也好,就搁在扬州也好,都由你,估计你这一年半载也没太多心思来想这个。”
冯紫英的话让贾琏陷入了一阵沉寂,“紫英,我也不瞒你,我走时,那桂荣都有了身孕了。”
“啊?!”冯紫英吃了一惊,这就不一样了,让王熙凤知道,那还得了?
见冯紫英都是一脸震惊,贾琏更觉得沮丧,如果连冯紫英都不看好自己和王熙凤之间的博弈,那自己恐怕就真的是没戏了。
“我总不能让桂荣大着肚子进府里吧,谁知道凤姐儿心里怎么想?”贾琏喟然道:“她生了巧姐儿之后就一直没反应了,这长房若是没有儿子,我日后袭爵又有何意义?”
“琏二哥,你也还年轻,不必急于这一时吧?只是你说那桂荣有了身子,那你打算怎么办?去扬州?”冯紫英不希望贾琏去扬州,他也不认为段喜贵回来就比贾琏做得好。
“还没想好,但是桂荣生产之前肯定不能进府里,否则铁定要出事儿,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来计较。”贾琏这一点倒是很肯定。
冯紫英也忍不住想《红楼梦》书中贾琏也是这么考虑尤二姐的,只不过却被心狠手毒加之花言巧语的王熙凤给糊弄了,尤二姐也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轻易就信了王熙凤的话,自然就只能是呜呼哀哉了。
当然现在二尤不存在了,但这扬州瘦马又冒出来了,若是来京城的话,只怕还是要逃不脱王熙凤的毒手。
“琏二哥,我的意见还是等在扬州生下孩子之后再说吧,这会子有了身孕走几千里,万一有个好歹,而且扬州那边人未必就能适应京师城的天气。”冯紫英给贾琏一个忠告,也算是积德了。
贾琏的缺点就是胆魄和决断不够,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一个角度就是谨慎细致,另一个方面就是缺乏突破的果决勇气。
所以守成很合适,但是开创就不行了。
像京师号若非原有格局已经铺排好,又有忠顺王这一帮宗室和山陕商人摇旗呐喊,那贾琏就还够呛,但是一旦上手做熟了,那么贾琏的优势就会显现出来,精细周到,面面俱到,可以规避很多风险。
像这种事情也能看得出来,自己给了他建议,他也是迟疑不决。
马车到了荣国府,宝玉迎候着。
看那大脸盘子也没见清瘦多少,冯紫英就怀疑那在屋里睡着不吃不喝十多日有点儿虚了,就是练辟谷术也没这么厉害啊,半个月水米不进,还是这样圆润的大脸宝。
“宝玉见过冯大哥。”宝玉脸上掠过一抹羞惭之色,“本来说想到冯大哥府上来请罪道歉,但是思前想后却觉得还不如先把自己的心思定下来,想一想自己将来究竟准备干什么,所以就在屋里呆着哪里都没去,……”
“真的?”冯紫英有些讶然,这一个多月哪里都没去,对于宝玉来说可就不简单了。
“真的,不信冯大哥可以问琏二哥,我这一月里便是大门不出,就在家里习字。”宝玉斩钉截铁地道。
“那好,不过你既然花了一个月来想事情,那想明白究竟打算干什么了么?”冯紫英觉得如果贾宝玉真的能振作起来,未尝不能做出点儿事情来。
面对冯紫英的这个提问,贾宝玉又陷入了迟疑和痛苦中,欲言又止半晌,才摇了摇头沮丧地道:“冯大哥,我这一个月来都在想,我究竟能做什么?对读书,您说那诗词歌赋我还勉强有些兴趣,参加一下诗会文会,也能应酬过去,可是那经义和时政策论,我实在不感兴趣,……”
一句话,读书没兴趣,自然也就没戏。
“嗯,那学着做事呢?”冯紫英不动声色,“先学着琏二哥以前那般,去你们荣国府的铺子、庄子去看一看,查看一下收成,了解一下行情,然后回来自己琢磨一下,对比一下几年前你们府上的营生收入,找一找怎么改进的思路,怎么样?”
宝玉再度迟疑,最终还是摇头,“冯大哥,我怕我没这个能耐,以前我从没接触过,那铺子营生怎么做,庄子里产什么,我也不明白,更别说要算账了。”
冯紫英在心中暗自骂了一声艹,那你还能干什么?你还和我说你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还能怎么做人?当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那你也得让你姐姐替皇帝生个儿子才行,生个公主都不行!
强压住内心的火气,一边缓步往院子里走,冯紫英竭力让自己的话语里不夹杂怒意,“那宝玉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都知道你原来那样是不可能长久的,总得要有个正途走吧?”
宝玉终于还是沮丧地摇头,“我也不知道,老爷也问过我,我说我以前也没想过,现在想了这么久,还是没想出我能做什么,后来大姐姐从宫中来信,就说让我听冯大哥的,冯大哥让我干什么,我就做什么,大姐姐说冯大哥不会不管我的,……”
贾元春啊贾元春,你可真的是摆了我一道,这贾宝玉除了一副皮囊外,还有什么,居然丢给自己来管束?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问题是他能做得到么?我特么又没睡过你,凭什么还得要捡着这样一个活宝托在手上?
冯紫英心中也是愠怒不已,你说自己替贾环谋划,那是人家贾环态度端正,求上进,而且也有探春这丫头的几分情意在里边。
你这贾宝玉啥都没有,啥都不是,凭什么让自己来替他谋划人生?林黛玉只是他表妹,薛宝钗也只是他表姐,可不是亲姐姐!
从贾政嘴里得到了同样答案之后的冯紫英真的是有些绝望了。
看来这贾元春是赖定自己了,非得要把宝玉交给自己自己来调教管束,可自己哪有这份能耐来把大脸宝给调教过来?
这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提枪,能干啥?
原来倒是考虑过让他凭藉一副好皮囊,再在诗文是哪个混点而名声出来,找个公主郡主啥的,享一辈子长久富贵,可贾元春一进宫当贵妃了,这驸马梦就一下子破灭了。
能和永隆帝一辈儿的公主,儿子女儿都有贾宝玉这么大了,比如卫若兰,而其他太上皇这一辈的亲王们女儿年龄也都没他这个合适年龄的了。
当然糊弄一下贾政,懒得理睬贾元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看着贾政这般殷切的眼神,宝玉那茫然无措的表情,冯紫英觉得自己好像还真狠不下心来对待这父子。
贾政没什么坏心眼儿,只是没什么能耐而已,而宝玉也只是一个被家庭惯坏的孩子,而又不幸生在了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奈何?
“宝玉说这一个月来都在家里呆着,看书,想事儿,不知道宝玉看的是什么书?”冯紫英也的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看着宝玉的模样也是感慨。
贾元春多半是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是有些事情却不是你感觉到了就能改变的,可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朝中,人在宫中,都是如此。
贾宝玉脸上露出一抹少有的忸怩,“也没看什么书,就是一些杂书,还有一些传奇话本,……”
传奇话本?冯紫英一愣,而贾政脸上更是面带怒色。
“宝玉也喜欢看这些传奇话本?”冯紫英没想到贾宝玉还有这爱好。
这传奇话本小说,起源于唐朝,如《柳毅传》、《莺莺传》、《虬髯客传)等,后来在宋代和前明进一步演进,和诗词、说书等内容形式结合起来,越发丰富了。
像现在京师城里茶楼戏院中的说书,其实底本便大多来自这等传奇话本小说。
所以这等传奇话本小说在这个时代有点儿相当于后世的网络小说的意思,虽然在很多人眼里难以登大雅之堂,但是就像是戏曲儿一样,最初也是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到了现在,就已经成了上流社会不可或缺的社交娱乐方式了。
“嗯,喜欢。”见冯紫英语气里并无鄙视或者不满的味道,宝玉精神一振,“小弟看了不少,觉得这些传奇话本故事情节很是精彩,而且还能结合当时那个朝代的历史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见宝玉说起这传奇话本便是滔滔不绝,甚至有点儿无视自家老爹不善的眼神,冯紫英估计贾宝玉在这段时间里大概也是憋得难受。
而贾政大概也早就对贾宝玉死了心,只要贾宝玉不要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也就由他去了。
左右贾宝玉也已经十五岁了,论理都该谈婚论嫁说亲事的时候了。
冯紫英想了一想,原本他的确对如何来管束贾宝玉没太多想法,但是现在看贾宝玉对传奇话本小说如此感兴趣,而且他也知道贾宝玉文采还是有的,若是在这方面能有些特长,到不是不能别出蹊径,趟出一条路来。
当然现在看起来这条路,不算是好路,不过随着时代发展,许多事情都是发展变化的,没准儿这厮还真的能在这上边有点儿造诣,就和那柳湘莲一样,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妙了。
“政世叔,这样我再和宝玉好好谈一谈,您去忙您的,总归既然连贵妃娘娘都在信中嘱托于我,我若是再推托,倒显得不合适了。”冯紫英打定主意便先打发走贾政。
等到贾政走了之后,冯紫英这才一抬手,“走吧,宝玉,去你屋里看看。”
宝玉也还明白过来,见冯紫英要去他屋里,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又不敢问,连老爷都已经点头要把自己交给他来管束了,自己也只能是俯首遵令了。
一直到了宝玉屋里,见到宝玉书架上那摆得整整齐齐的四书五经以及各种集注,一看就知道是许久都未曾翻阅过了,倒是堆放在一边儿的各种杂书却是书签儿夹满,冯紫英随手翻了翻,《风雪上梁山》、《李娃传》、《长坂坡》、《柳毅传》、《风尘三侠》,各色话本传奇小说一大堆,冯紫英甚至看到了藏在最下边几张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的东西。
见冯紫英发现了秘密,贾宝玉脸涨得通红,立即就要去掩盖,却被眼明手快的冯紫英顺手抢过,拿过来一看,“隋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割据,逐鹿中原,……”
咋这么耳熟呢?冯紫英忍不住挠了挠脑袋,似乎勾起了某些久远的回忆。
“千年古刹少林寺坐拥僧兵八百,少林棍僧……”
冯紫英再也忍不住了,“十三棍僧救唐王?宝玉,你莫不是在写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
见贾宝玉涨红了脸,最终还是惴惴不安地点点头,冯紫英忍不住在心中连续三个卧槽,这厮莫不是真的是被埋没了的施耐庵或者罗贯中,又或者曹沾,要被自己发掘出来了?
戊字卷 第六十五节 未来的文学大师兼媒体缔造者
当贾宝玉在冯紫英的再三要求下,终于把他这一个月来的“成果”展现在冯紫英面前时,冯紫英都忍不住要竖起大拇指。
无数个开头,基本上都是写上三五千字,然后就弃之不用了。
嗯,冯紫英看了看内容,《野猪林》,明显是模仿那《风雪上梁山》的风格写的;《凤仪亭》,当然就是学着《李娃传》和《长坂坡》的混合体了。
还有《大旗英雄传》,嗯,咋又这么耳熟?这不是古龙的小说么?
一看,内容完全不一样,这是贾宝玉在替他们贾家张目呢,写的是宁荣二公贾演贾源兄弟俩跟随周太祖打天下的故事,贾演贾源当年是在周太祖面前扛旗出身,所以叫《大旗英雄传》。
冯紫英不得不佩服这贾宝玉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儿能耐的,几种风格,虽然都是模仿,但是也还有点儿那种味道,不过要说想要在当下传奇话本小说的市场里打出一片天下,那也不容易。
这年头,传奇话本小说也是很有市场的。
一般说来一本情节新颖、文笔上佳、故事内容引人入胜的传奇话本小说不但可以刊刻成册印刷出版,而且很多也都能被茶园的一些说书人拿去作为说书的底本,一方面能极大的扩大影响力,吸引更多不愿意听书但是却愿意看书的读者来购买,另外也能对作者的名声有一个助推,所以可谓相得益彰。
现在大周传奇话本小说市场流派也分为南北两派。
北派主要是以京师城为中心,多夹杂北方俗语俚语,风格讲求大开大合,以情绪激昂气势宏大取胜,内容多是以讲述英雄侠义的历史传奇故事。
而南派则是以扬州、苏州和金陵为中心,风格讲求细腻婉转,以感情柔媚回肠荡气为优,内容多是才子佳人或者世人小民的悲欢离合为主。
但也有一些能够优秀的脚本能够成功的把南北两派的内容优势融合起来,成为畅销一时的话本小说,只不过在出版时分成南北两个版本罢了。
看样子贾宝玉也是雄心勃勃,准备集两派的风格于一体,要成就一番”伟业“了。
“宝玉,看样子你对这个传奇话本小说很感兴趣?”冯紫英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是他还要摸一摸这厮的底。
兴趣爱好往往能决定一个庸人向能人的转变,冯紫英希望贾宝玉就是如此。
“嗯,冯大哥,我苦闷之时就喜欢看这些传奇话本,能排解内心的烦忧和苦恼,看着这些话本小说,我感觉我自己就是其中一员,能够和这些英雄侠士一起闻鸡起舞,杀敌报国,又或者除暴安良,游侠四方,……”
“还能够和侠女公主卿卿我我,浪漫无限?”冯紫英忍不住吐了一句槽,这yy意淫的代入感也有点儿爆棚了。
宝玉脸又是一阵红,内心有些愠怒。
你都把林妹妹夺走了,难道连自己在传奇故事中畅想一番都不行?虽然林妹妹并不是侠女,但也可以把她幻想成侠女嘛。
见宝玉不吭声,冯紫英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儿伤对方自尊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多嘴。
这厮若是真的有这方面的爱好兴趣,又有文采,好生培育一番,没准儿就能出一文学大师呢。
“宝玉,你既然在这传奇话本小说上花了如此大的心思,是只图写着玩儿,还是真的想要写出一点儿惊天动地的传奇出来?”
冯紫英脸色变得郑重起来,这让贾宝玉也下意识的严肃起来。
“冯大哥,这之前我还真没想过,但是您既然这样问起,小弟还真的有些心动,这传奇话本在京师城里也有不少人写,但是小弟看过,他们许多都是一味迎合流行口味,写法和文辞也都不尽人意,……”
一说起这个,宝玉就有些滔滔不绝了。
“嗯,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我看你开了那么多个头,怎么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写下来?”冯紫英反问:“像《大旗英雄传》,写你祖上跟随太祖打江山,从龙之举,应该很有看点啊,当然,这十三棍僧救唐王也不错,但看你这模样好像又准备放弃?”
冯紫英的反问让宝玉气势一窒,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冯大哥,主要是我觉得他们写得不满意,但是我自己写却又宗室抓不住要害,或许我就是属于那种眼高手低的?”
冯紫英笑了起来,他简单看了看贾宝玉开的几个头,说实话,文笔的确不错,但是写小说的几大要素还是没有掌握好,一句话,新手都这样,冯紫英虽然不写小说,但他看小说啊。
这穿越前他便是网络小说迷,从两千年初期就开始看网络小说,从最早的幻剑、天鹰、翠微居再到起点,从那个时代来自台湾的《风姿物语》、《佣兵天下》开始到起点的血红、蛤蟆、老猪等等,他都是无一不精,自觉起码也算是掌握了些小说的基本要义。
这传奇话本小说,相当于这个时代的网文,估计也差不多。
“宝玉,愚兄觉得你基本上是摸到了这传奇话本小说的门槛了,文笔也不错,主要还是缺乏经验,如何来掌握把观众读者的口味,你还得要琢磨琢磨,……”
冯紫英简单的把如何写好小说的一些基本要旨谈了谈,让贾宝玉茅塞顿开,也对冯紫英更是敬畏,难怪冯大哥能无往不利,就连这些传奇话本小说都是如此老到,
“宝玉,这样,你就以十三棍僧救唐王这个故事来作为蓝本创作,好好写一本传奇小说出来,政世叔那边我去负责说好,等你在这方面有所造诣了,届时愚兄就可以有任务交给你了。”
冯紫英已经在琢磨把西疆平叛和拓土西域的故事给通过传奇话本表现出来,这种事情绝对是礼部和兵部都喜闻乐见的,还能讨好永隆帝,至于说具体细节内容,那就太好编撰了,其中多少故事都可以信手拈来。
安顿好喜不自胜的宝玉,冯紫英这才又去和贾政交涉。
“紫英,你如何会让宝玉去写什么传奇话本?那等闲极无聊的文人所为,如何能让宝玉去干这种事情?”贾政简直无法理解,这太超出他的想象了。
“政世叔,时代在变,原来的一些观点恐怕就未必适合了。”冯紫英摇摇头,“原来都觉得戏曲儿是闲暇时的无聊之举,但是您现在能说这是下九流么?写剧本最出名的是谁?清远道人可是元熙二十七年的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和翰林院学士,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被冯紫英驳得哑口无言。
清远道人汤显祖无疑是江西士人中的魁首人物,这几年一直在老家隐修,不过一提起本朝江西士人,谁人敢不提清远道人?他的《牡丹亭》、《南柯记》等临川四记更是闻名遐迩。
“以小侄看,这传奇话本小说也日益进入百姓家,现在许多士人并不喜欢去那戏园子里去看戏,嫌闹得慌,他们更喜欢在轻松休闲之余看一看更有启迪寓意的传奇话本小说,宝玉有这方面的想法不妨让他试一试,若是不成也无关紧要,若是成了,兴许就是一条出路。”
冯紫英的话让贾政都有些不解,“紫英,你说这是一条出路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将这话本小说出版售卖?”
“政世叔,你若是相信小侄,那么就让宝玉去试一试,贵妃娘娘不是也说把宝玉交给小侄么?宝玉可是贵妃娘娘嫡亲弟弟,她都能信得过小侄,难道政世叔还不信?”冯紫英顿了一顿,“要不这样,以一年为期,让宝玉试一试,若是能有一番造化,那么世叔也能安心,若是不济,那么小侄便为宝玉另寻出路吧。”
贾政看着信誓旦旦的冯紫英,想了一想,即便是自己不同意又能如何呢?
自家宝玉的情形他这个当爹的如何不知晓?既然冯紫英觉得在这看似荒诞的写传奇话本小说上都能趟出一条路来,他也无话可说。
不过他还是感觉得到恐怕冯紫英不单纯只是让宝玉写传奇话本去出售那么简单,多多少少还是和朝廷的事儿能牵扯上一些瓜葛关系,只是他也猜不出来罢了,而对方现在显然是不愿意说的。
“罢了罢了,紫英就由得你和宝玉去折腾吧。你素来是有分寸的,我只相信你。”贾政郑重其事地道,这就算是把贾宝玉托付给冯紫英了。
既然打定主意,冯紫英也就不啰嗦。
区区一个传奇话本小说,自然不会让冯紫英如此大动干戈,贾宝玉这点儿水平,要说在那些科举不中又苦于生计的文人中来找这等枪手,随随便便也能找出来比宝玉强的,但却失去了那份意义。
冯紫英想到了既然《内参》都能在朝中如此受欢迎,那么如果能够办一份在市井中传播的《内参》,那受欢迎的程度又该如何?
现在的印刷水平和能力已经足以支撑起一份发行量不算太大的报刊了,起码在京师城中完全是可以了,那么抢先占据这个舆论优势,是否能够推动某些事情的更早出现呢?
宝玉写的传奇话本小说可以在未来的这份报刊上连载,也可以以单本形式印刷出售,而当日渐熟悉了这方面事情的宝玉,也许可以成为这份报刊的元老级编辑。
戊字卷 第六十六节 大杀器(第六更求票!)
这个时代的人们还远未认识到宣传舆论的作用和威力,但对于从前世中深刻感受到各种媒体舆论洗礼的冯紫英来说,这份资源威力太巨大了。
《内参》不过是小试牛刀,就已经逐渐开始显现出力量,冯紫英之所以能声誉鹊起,能在皇帝和内阁诸公乃至六部重臣们心目中留下深刻乃至美好印象,离不开《内参》的作用。
最简单一点,能够不动声色的驾驭住朝廷政策导向,能够潜移默化的影响一干大周王朝中最具权力和影响力的士林大臣们,这种效用甚至不是一两个支持自己的师尊大佬能比的。
当然现在看起来还达不到那个级数,但是时日越久,大家对《内参》的依赖和看重日甚,那么自己作为缔造者和奠基人的影响力和威信都会随之悄然攀升。
光是影响到朝廷臣僚们还不够,冯紫英当然清楚,舆论的最大作用更在于其影响力的广泛性,如果说《内参》是发挥其高端影响力和引导力,那么自己还需要一份更具广泛性和代表性的报刊来作为倚仗。
贾宝玉写传奇话本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没有贾宝玉这一出,冯紫英一样要着手此事。
曹煜乃是文案和策划高手,在汪文言、吴耀青乃至顾登峰和钱桂生都开始日渐明确各自的职责时,他对他自己的未来还有些担心,但冯紫英很快就会让他们明白作为大周第一个真正的传媒人,会被铭刻入历史。
曹煜在冯紫英书房中足足倾听了接近两个时辰才算是明白冯紫英想要干什么。
这位新东家居然会想要办一份类似于邸报、揭帖和小报类的东西,这一度让曹煜大为震惊,但是在后来冯紫英解释并不会像前宋和明代那样抢邸报的风头,甚至妄登朝议引来被查禁,而是以看在传奇话本、市井消息和商业信息等等为主的这类小报,就让曹煜忍不住拍案惊奇了。
这个超乎想象的创意对这个时代人无疑是觉得脑洞大开的,但对于长期策划文案,同时也对自己同伴们所从事的工作十分了解的曹煜来说,这种将趣味、八卦和商业性融为一体的小报,无疑是极其具有吸引力和发展潜力的。
特别是冯紫英不经意的表示,如果这种报刊印刷发行出来,可以根据需要刊载一些为商家宣传并称之为广告的东西时,曹煜觉得自己被彻底征服了。
他想不出自己这一位东家的想法怎么这么特立独行,却又极具诱惑力,在京师城中从绸缎庄到南货行,从皮货行到布庄,从油坊到糖房,从酒楼到戏园子,哪一行都充满着竞争的时候,这份报刊如果办出来,简直堪称杀人利器啊。
简单的和曹煜交流了一下前世中办报的一些基本规则和想法,板块、焦点,如何更具吸引力,如何将传奇话本的趣味性和吸引力与市井八卦消息结合起来,如何不动声色的将朝廷风向与商业信息联系起来,这都是一门艺术,让曹煜更是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当然要办这样一张报刊,还需要海量的信息,这就需要曹煜要自主主动地去物色人员,曹煜已经在考虑如何联系原来有些还能用得上的人,在京师城中同样有的是期待这种机会的人。
至于贾宝玉那边,不过是信手为之,他若是真的能吃这碗饭,冯紫英自然不吝扶他一把,反正也是为自己所用,如果还是那种三天打鱼,一炷香热情,那么也怪不得自己了,那就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汪文言也同样被冯紫英这天外飞仙般的神来之笔给折服了,和曹煜更多的考虑是如何让这张报刊实现盈利和影响力外,汪文言更看重的还是这份报刊的传播导向和影响力,他已经知道在朝中极受好评的《内参》就是出自自己东家,但是《内参》覆盖范围的确太小,影响力有局限性,而这份面向整个京师城的报刊就不一样了,用得好,这就是一柄犀利无比的利器。
煽动民意永远都是朝廷最忌讳的,但是从一开始就表明不涉及朝廷政策,而只是以刊载传奇话本、诗词歌赋、坊间闲话和商业消息为划定范围,无疑能让朝廷和顺天府心里要踏实许多,但是即便如此,这样一份报刊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办的。
“你办这样一份报刊的目的和意图何在?”齐永泰发现自己这个弟子是越来越让他搞不明白了,他现在不好确定这样一份报刊的出现会带来什么,但是不容否认的是肯定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齐师,我是这样想的,京师城是咱们大周的京城,也是咱们北地的中心,可是咱们北地的工商远不及江南,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如果有一份这样的报刊可以让给许多工商信息更广泛的为人知晓,也许有助于咱们北地工商业的发展,……”
冯紫英话音未落,齐永泰就打断了对方,“这不是理由,紫英,你也打算来糊弄为师不成?”
“呃,当然还有一些原因,比如现在不行,但是今后,我考虑可以让这份报纸来为朝廷的一些政策进行宣传解释,比如我知道许多北地士人对开海之略对北地的好处不理解或者认识不到,对未来辽东的影响,都看不到,那么《内参》有局限性,这样一份面向广大民众的,就可以利用起来,……”
齐永泰目光锐利起来,果然如此,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从来就不会安分守己,这样大一个动作,岂能没有目的性?
“紫英,你这样做是引导民意呢,还是裹挟民意呢?你就不怕说这是在煽动民意?”
“齐师,有些东西是回避不了的,就像一柄刀,它拿在我们手中,就能为我们所用,拿到别人手中,也许就是伤害我们的武器,所以我觉得我们应当先拿起来。”冯紫英悠悠地道:“这一点,弟子暂时不会去过分显现,传奇话本可以吸引普通市民的兴趣,诗词歌赋能够为渴望彰显名声的士人提供一个舞台,市井闲话也能让朝廷看到一些下边的疾苦,了解一下京师城百姓的在想什么,商业信息能有助于工商发展,顺带也为这份报刊提供财力支持,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齐永泰盯着冯紫英,也许是这个弟子带给他太多的惊奇了,所以这样一个举动也只是让他感到有些警惕和意外罢了,并未意识到这个大杀器出来,未来会引发多么大的风波,但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和《内参》都不一样。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自己这个弟子带来的许多东西已经超出了自己预料,还有掌控。
虽然掌控这个词语听起来不那么好听,但是一个无法预测和掌控的弟子,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自己还在为其作保,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自己也是要遭受牵连的。
只是自己这个弟子真的在这么短时间就走到了这样的境地?这同样让齐永泰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也许真的该让这个弟子下到地方去打磨锤炼一下了,他这样特立独行胆大妄为,也让一直期望他留在朝中的齐永泰都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紫英,为师不确定你要办的这个报刊会带来什么,但是为师觉得肯定不会仅止于你说的这么简单,让朝廷看到民间疾苦,你这是要替都察院越俎代庖?”齐永泰想了一想才又道:“如果有人效仿你怎么办?”
“齐师,现在弟子也只是一个想法,光是筹备都需要时间,至于说办好之后会有人效仿,我觉得也是预料中的事情,所以最后也许需要一些规范,但那都是后事了。”冯紫英笑吟吟地道:“现在的关键,是要把它办起来,看看它会带来什么。”
把这桩事情丢给汪文言和曹煜之后,冯紫英就不再过问了。
汪文言和曹煜的办事能力毋庸置疑,自己只需要交代目的和一些思路,其他具体的办法和方略他们无需多指点。
汪文言操盘,曹煜具体运作,从另寻地点到购买印刷作坊,再到开始物色人员,开始收集相关的信息,不到半个月,这些活计就有条不紊的启动起来。
冯紫英只是在起初几天每天听一听汪文言和曹煜的想法汇报,再后来基本上就是十天半个月问一问罢了。
如无意外最迟十二月份,这样一份报刊就会正式新鲜出炉。
曹煜甚至在打算把名震天下的小冯修撰大婚作为这份报刊创刊号的市井闲话这一板块的头条新闻,这让冯紫英都忍不住佩服这个家伙娱乐至上的心态了,想必的确有很多人都喜欢了解一下这份八卦消息的内幕。
同样海通银庄京师号也打算和这份定名为《今日新闻》的报刊合作,整个资金都是海通银庄京师号提供贷款,同时海通银庄也会成为《今日新闻》的第一个广告合作客户。
戊字卷 第六十七节 料事如神(第八更求票!)
冯紫英再度踏入沈府时,沈府的上下都已经对冯紫英这位准姑爷十分熟悉了,所以也不需要人引路,而是冯紫英径直入院。
看见沈宜修坐在花厅外的院子里,手里握着一卷书,紧邻院墙的石桌上还摆放这一副残局,估摸着是沈宜修自娱自乐,一盏刚泡好老君眉尚放在石桌上,热气袅袅。
看沈宜修睡眼惺忪的模样,似乎刚从午睡中起床,准备在秋日的阳光下晒着太阳看书品茶,冯紫英陡然间觉得有了。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一眼看到径直进来的冯紫英,沈宜修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这家伙现在是进出沈府如无人之境了,府里下人也见惯不惊,正准备揶揄对方两句,却骤然听得对方嘴里吟诵出这样两句诗。
忍不住讶然捂嘴,满脸惊喜,沈宜修强压住内心的欢愉,碎步过来,“紫英,你再念一遍,妾身还没听清楚呢。”
一见沈宜修妩媚流盼的俏颜生辉,冯紫英就知道自己这两句诗又赌对了。
这些文青女青年既是这么感性,要解决她们就这么简单,文抄公的确好当啊,当然借口也会一样,古寺破庙,断垣残壁,妙手偶得。
再念一篇,看着沈宜修喜滋滋细细品味的娇俏模样,如墨的青丝发髻,几缕秀发垂落在那晶润细腻的耳朵和略显微红的姣靥无比完美和谐,在午后的秋阳下,竟然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炫丽。
冯紫英忍不住轻轻靠近,吻了一下,骤然受惊的沈宜修猛然扭头,满脸不敢置信,却见冯紫英一脸的正气坦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涨得通红的脸庞上贝齿轻咬樱唇,良久才恨恨出声:“紫英莫不是把妾身也当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了?”
冯紫英知道自己和沈宜修其实没有那么熟悉,不过是两三封信的让两人多可几分了解罢了,但越是这样,冯紫英觉得越是需要这等意外之举才能迅速拉近双方的距离,毕竟只有三个月就要大婚了,而到时候太过陌生,反而会让成为一家人的两人难以适应。
所以他才会趁着沈宜修被自己这两句诗打动的时候突然袭击。
不出所料,沈宜修虽然有些愠怒,但是也还是在可控范围之内,但一旦有了这种很微妙的肌肤之亲,那么双方的距离机会迅速拉近,不会再对近距离的相处有抵触了。
“宛君说错了,我只会对珍视的人才如此,或许这就叫情不知所以一往情深。”冯紫英微笑着应道。
沈宜修当然知道这是汤显祖《牡丹亭》中的话,她也很喜欢看汤显祖的戏剧,比如临川四记,所以对冯紫英的敏捷反应还算满意,当然更重要的是得到冯紫英的两句诗心情正好。
“哼,那紫英刚才那两句诗能解释一下么?”沈宜修还是装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这位未婚夫君是个胆大妄为之人,若是不表现出气恼,只怕下一回就更要得寸进尺了。
“宛君还需要我解释?”冯紫英一样觉察到了沈宜修的好心情,“我是希望,明春我也能有如诗中一般的生活,难道宛君不期待么?”
被冯紫英的调戏话逗得霞飞双颊,沈宜修越发理解为什么很多人说自己这位未婚夫的狂放无忌了,还真的是如此,只是连哄女孩子都这般厉害,为何却说他不通诗文?
据君庸说,连几位王爷邀请他参加诗会文会都被他拒绝。
沈宜修自然不会去过问冯紫英这些方面的事情,她只是有些不能理解而已,像冯紫英的诗文水准绝对是大家气象了,纵然他只是只言片语,但是像今日这种触景成诗,可以说应付一般诗会文会绰绰有余。
被冯紫英的话逗得心情甜蜜,脸上却仍然要流露出愠怒之色,哼了一声之后,沈宜修握着书卷距离冯紫英远了一步,假作看书。
冯紫英也不为己甚,保持着距离,这种未婚夫妻之间的小情趣偶尔为之就好,若是再多,反而适得其反。
倒是晴雯很知趣地上来笑着问:“爷喝什么茶?”
“嗯,有没有和你家姑娘现在的心情一样的茶?”冯紫英歪着头问道。
晴雯知趣地眨了眨眼,“爷是要吓煞人香?”
冯紫英忍不住为晴雯点赞,笑意盈面:“还是晴雯理解你家姑娘啊,就吓煞人香!”
沈宜修也被这一主一仆给逗得忍俊不禁,难怪这晴雯这么受冯紫英喜欢,这份机敏加上率直的性格,委实让人不舍。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今天是秋闱大比的日子。
所有和秋闱大比有着切身关系的人们都在期待。
沈宜修也不例外。
当沈自征回到自己府上时,才发现自己姐姐和未来姐夫已经在翘首期盼了。
作为当姐姐的,虽然对自己弟弟很有信心,但是她同样也清楚秋闱大比的竞争会是多么激烈,稍稍发挥不佳,就有可能名落孙山。
沈自征固然刻苦,但是其他人又何尝放松?
沈宜修甚至都想过是不是让沈自征到青檀书院去读书,毕竟青檀书院现在名气更大,但是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且不说这是否有损沈自征的自尊,沈自征肯定不会答应,这样的转读也会让崇正书院蒙羞,也会为沈自征日后平添许多麻烦。
“君庸,考得怎么样?”沈宜修见到沈自征回来,忍不住上前,满脸期盼。
沈自征沉稳地点了点头,仿佛经历了这一次考试,人陡然间成熟了许多。
“阿姐,我考得不错,我自己觉得应该没问题。”目光转向冯紫英,沈自征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虽然这么久来沈自征已经接受了冯紫英作为自己姐夫的身份,但是见到对方,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紫英,还是要多谢你,没有你的提醒,今科我不会这么顺利?”
“哦?”冯紫英扬眉,“君庸何出此言?”
“时政策论中果真考了河工要略对河南沿河地区影响,我做的不错,……”沈自征吸了一口气,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优秀,虽然只是信手指点,但是居然就被他说中了。
而且这道题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虽然大家也对这个不是没有任何了解,但是要说有多么详细深刻的去琢磨,却寥寥无几了,幸运的是自己就是这无几中的一人。
“噢,果真考了河工之事啊。”冯紫英点点头,“看样子李三才要入阁了。”
“啊?!”沈自征和沈宜修同时惊讶得出声。
作为官宦子弟,他们对朝中的一些情况并非一无所知,李三才是工部尚书,现在内阁尚缺一名群辅,但是究竟谁入阁一直没有定论,论理兵部尚书张景秋才是最热门人选,李三才虽然也热门,但是却不及张景秋。
“怎么,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么?”冯紫英笑了笑,“李大人颇得圣眷,河工和漕运对当下稳定局面格外重要,相比之下现在西疆叛乱已平,辽东局面尚未露出端倪,家父也已经走马上任,军务这一块也就没那么急迫了,所以李大人也许就更适合当下入阁了。”
冯紫英说得很简单,看起来好像也是那么回事儿,但是入阁这种大事显然不是他所说如此轻巧,当然他说的这些因素肯定有倒是真的,只不过具体内情就不是沈宜修和沈自征两姐弟能了解和理解的了。
沈宜修倒也罢了,但沈自征却是将信将疑。
他和杨嗣昌素来交好,而杨嗣昌之父杨鹤去年参于西疆平叛,回来之后便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鹤与兵部左侍郎柴恪关系密切,所以这些消息也能获知。
按照杨嗣昌所言,张景秋更得皇上的信任,应该是张景秋入阁的可能性更大才对。
“紫英,入阁这等大事,恐怕以此来判定,未免有些……”沈自征摇头。
“哦,君庸不信?那不如我们打个赌,如果是李三才入阁,君庸便记得欠我一个赌注,到时候我若是有什么事儿得罪了你姐姐,你便要负责替我说好话,嗯,若是其他人入阁,便算我输给君庸一个赌注,日后但有差遣,我便照办就是,如何?”
冯紫英笑吟吟地道。
冯紫英的赌注可不容易拿到,而且他这个赌注对自己来说也不过易如反掌,沈自征判断,倒是他若是输了,赌注倒也罢了,却可以挫一挫对方的锐气,也让他不敢小觑天下人,省得对方始终压在自己头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行,那就这么办。”沈自征慨然允诺,“紫英可莫要毁诺。”
沈宜修倒是很喜欢自己未婚夫和弟弟以这样一种方式互动,虽然这显然是未婚夫有意拉近两家人关系的小花招,而且是拉自己做梯子,但是沈宜修还是很高兴。
冯紫英一笑,“君庸小看我了,我是那等人么?”
一个月后,十月廿九,李三才任东阁大学士。
戊字卷 第六十八节 我深以为然(求票!)
伴随着婚期的临近,家里这边冯紫英自然就不可能再像前两三个月之前那般清闲了。
好在高攀龙对其印象极佳,所以在翰林院这边也没有要求那么严格,而且也知道这位小冯修撰素来是不擅长经义诗文,所以修史制诰等活儿,也都不怎么叫他了,冯紫英顿时就成了闲人。
倒是练国事回归翰林院之后就被高攀龙抓住,和杨嗣昌、黄尊素他们都开始忙碌着修史。
“南京都察院那边基本上算是把盐商的事儿了结了,解回银两三百三十余万两,……”吴甡也回京了,专门到冯紫英府上。
冯紫英低沉着脸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这等事情终非长久之计,每一次这样的动作,都是以牺牲朝廷的威信为代价的,虽然说于法于理都说得过去,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朝廷的规制就是赋予了他们这份权力,却又没有任何约束制约的对策,很多东西也都介乎于情与法之间,而其他盐商难道就没有这等行为?”
经历了几个月的洗礼,吴甡比最早下扬州之前已经沉稳老练了许多,作为江南士人,他在中书科行开海之事,而且又被卷入这对违法盐商的处置当中,免不了又遭受各种攻讦和煎熬,但是这也让他成熟更快。
“其间还牵扯了一些更多的线索,但是南京都察院那边都压下了,或者说封存了。”吴甡幽幽地道:“应该是各方给了南京都察院压力,我听闻其中一位御史也在说,早知道就不该来趟这一塘浑水,现在弄成这样,朝廷也不太满意,认为没有达到预期,而下边也在谩骂,说都察院睁眼瞎,是……”
“选择性执法?”冯紫英用了一个新潮词语。
吴甡一愣,细细品味,好像很符合,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我也是夹在其中,哎,……”
冯紫英轻笑,“鹿友,仕途一辈子,哪里会避免得了这些事情?不被人妒是庸人,做事儿不被人骂,那做的就不是事,是在混世了。”
“我可没埋怨,只是觉得朝廷既然明知道其中弊病,为何不有针对性的解决问题?”吴甡忍不住道。
“哪有那么简单?既得利益群体固话,牵一发动全身,你要解决问题,始终要靠人来,而如果这些人利益都牵扯其中,你有如何能做?”
冯紫英不愿意深说,说多了也毫无意义,自己这一帮观政期都尚未满的进士,难道就还能一下子扭转乾坤?
许多事情还得要慢慢来,只不过这种憋屈和压抑让他们这个年龄阶段充满了热情和憧憬的年轻人有些失望和挫折感罢了,不过正是要由这种命幻灭感才能让大家真正聚集起来,寻求解决之道。
这也是自己的机会,要寻求一个共同的目标,首先要有共同的经历,对事物要有一致的看法,乃至共同的危机感,这是凝合大家达成共识的基础。
谈论了一阵公务,吴甡这才笑着道:“还没有来得及恭喜你了,马上就要成亲了,沈家可是我们南直名门,姑苏望族,而且沈家女子才名远播,紫英你可是占了大便宜啊,你这文才没准儿和沈家姑娘相比都要逊色许多呢。”
“呵呵,那可不一定,我这可是实打实的二甲进士,皇上钦点,或许我就是浑金璞玉,尚未展露罢了。”冯紫英也笑了起来。
“你就吹吧。”吴甡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今科秋闱书院考得如何?”
“没什么意外,大获全胜。”冯紫英笑着道:“北直隶考生我们青檀书院五十二人,高中三十五人,远高于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至于其他省份,现在消息都还没有传回来,不过想必也就是这个情形,明年我们书院参加春闱大比的举子数量肯定是大周第一,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水准如何,三鼎甲之位……”
吴甡连连摇头,“紫英,你这胃口也太大了,对咱们书院来说,三鼎甲固然好,但是却比不过咱们书院考中进士的数量多寡更重要啊。”
吴甡所言才是正理,像周永春他们关心的都是秋闱考中多少,春闱考中多少,而解元也好,三鼎甲也好,反倒在其次了。
“嗯,虎臣、伯牙他们几个都过了吧?”吴甡知道冯紫英和许其勋、孙传庭几人交好,而许其勋也是南直苏州人,和吴甡也很熟悉。
“都过了,虎臣、伯牙、仲伦、道映、一衷他们几个都过了,一衷考了一个挂榜尾。”冯紫英也不无感慨,要论这些人经义水准,个个都强于自己,但是随着经义的分量下降,时政策务更受重视,所以这几位都是前科落榜,但在这一科才弥补起来。
“挂榜尾也没关系,关键在于春闱考得如何。”作为过来人,他们也都可以点评这些昔日同窗好友,现在还在为未来而奋斗的伙伴们了。
“虎臣、伯牙他们压力都很大,尤其是玉铉和仲伦,原本上一科他们都觉得信心满满,结果却意外落榜,这一科就算是春闱能过,和我们也拉开了三年差距,所以他们也迫切希望早一些过关。”冯紫英瞟了吴甡一眼,“鹿友,我们不也一样,明年就面临着各自路径选择,你呢?”
“由得了我们自己么?六部和司院寺,外加五军都督府,都想去六部和都察院,其次才是通政司和大理寺,现在还多了一个中书科,不过中书科总觉得还有些不靠谱,朝廷应该拿出一个方略来,不能老是鹊巢鸠占越俎代庖,中书科毕竟不是正份儿,……”
吴甡的话倒是很符合冯紫英的观点,“鹿友,三省六部制从隋唐以来便是如此,在两宋又有变化,到了前明又是一便,但是这六部始终未变,不过你注意到没有,随着对外海贸的彻底解禁,南洋、西夷和日本对我们大周的贸易都会出现大幅度增长,毕竟海船运输的规模也是越来越大,市舶司的成立,加上我们对外贸易所带来的各类工商产业发展,这都意味着朝廷不能只盯着那点儿田赋和海税了,像造船、采矿、棉纺、冶铁、制茶、制瓷、制盐、药材、丝织等产业规模早已经超过了前面唐宋元明的任何一个朝代,……”
“……,朝廷应该在税制上有所调整,同时也应该要把这些产业营生的扶持提上议事日程了,看看松江一地的棉纺织染雇佣的工人就超过了五千人,而苏州丝织织工更是在十年前就突破了三万人,现在怕都有五万人了,从苏州到通州的运河上,依托码头搬运和运输为生而不再依靠田地为生的挑夫船夫纤夫同样超过十万人,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流民离开了土地,而单纯的以其他技能来谋生了,……”
“……,同样这种趋势变化也意味着有越来越多的其他需求来吸引这些祖祖辈辈靠田土为生的人离开土地,同样还意味着如果这样一些产业的规模足够大,一旦遭遇水旱灾害,田地难以承载起百姓生活,他们还可以进入这些行业来勉强维系不至于饿死,这也能极大的消减官府的赈济压力和治安压力。”
吴甡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提到了中书科负责开海事务有些越俎代庖,应该重新明确,就这么一嘴,居然引发了冯紫英如此长篇大论的感慨,而且提及的观点也是越来越复杂,让他都听得有些似懂非懂了。
“紫英,你说这么多,究竟想说什么?”吴甡皱起眉头。
“很简单,朝廷,乃至地方官府,在很多职责上都需要重新规划和划分了,像你说的中书科本来就不该管开海事务,临时应急而已,但大家都能看到,包括海贸、造船乃至所涉及到的诸多营生,是继续采取这样被动的放任,需要不需要主动的介入去扶持或者管理,又或者任凭现有的行会或者会馆这类民间的组织来管理,都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了,但起码我觉得在朝廷这个层面,海贸以及一些重要的行业规划发展和划分,应该有一个专门的部门来承担起职责了,比如,新设一个商部。”
吴甡被惊呆了。
冯紫英居然觉得朝廷应该在六部基础之上新设一个部——商部?!
三省六部,这六部已经沿袭千年,从未有过更易,现在冯紫英这个家伙居然就要凭借着开海事务的出现,要新设一个商部,他这是要当商鞅、杨炎还是王安石?
见吴甡被自己的话题建议给吓住了,冯紫英也不意外,其他都好说,哪怕是开海之略,但是要对朝廷既有架构提出改革,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鹿友,其实你在好好想一想,我们面临的情形是不是需要这样做?三省六部当年不也是因为形势需要才建立起来的么?怎么就必须要奉为圭臬,丝毫不能更改了么,哪怕时代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冯紫英看着吴甡,“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我深以为然。”
冯紫英的话让吴甡震动甚大,他甚至也明白冯紫英为什么要专门找到自己来说这番话。
江南士人中和冯紫英关系较为密切的就只有区区两三人,除了许獬、自己,也就是许其勋了,但许其勋还只是刚考中举人,远未进入朝廷大佬们的事业中,许獬却因为与叶向高、李廷机等福建士人重臣关系密切而与冯紫英日渐疏远。
唯一就是自己,方从哲对自己甚至看重,已经两度安排人来过问了。
而此番江南之行,使得自己的声望和影响力也得到了长足的提升,自己刚回京,便接到了礼部左侍郎顾秉谦派人来慰问,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受方阁老的委派。
但冯紫英对这些情况肯定清楚,而如此大费周章和自己阐释,无疑是希望自己把这番观点带给某些人了。
戊字卷 第六十九节 变化带来的困惑
吴甡带着满腹心事走了,来时心怀高远,气宇轩昂,走时愁眉苦脸,心事重重。
冯紫英也很无奈,谁让你是南直隶人呢?自己周围这关系密切的江南士人,好像算来算去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你吴甡一个了。
这么大一桩事儿,不是哪一家就能干得成的,甚至肯定会遭到北方士人的反对,冯紫英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再遭到北方士人的集体敌意了,没准儿就要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小李三才了。
李三才人家根基厚实,资历深厚,还有江南士人相助,自然可以担着叛徒名声而不惧,但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所作所为连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有些疑虑了,再不听招呼,只怕就要被打压甚至抛弃了。
现在的冯紫英还承受不起。
所以她不仅仅要通过吴甡带话,就连已经有些疏远的许獬那里,冯紫英一样需要沟通传递。
这等事情,终归是要南方士人先拱动起来才合理,哪有自己这种北方士人去当炮灰的?
当然湖广士人也可以推波助澜,官应震有利可图,估计应该会暗助一臂之力。
只是这种事情在大周,从来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这又会是一个相当繁复艰巨的拉锯式博弈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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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条胡同。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内里好一阵才有一个狐疑的声音传来,“谁啊?”
“是我。”当先一名青年男子不耐烦地沉声道。
“二爷?”胡同深处一处宅院乌漆大门嘎吱一声拉了开来,一群人涌了出来,紧接着就是四处打量四周,满脸警惕和惊喜。
“您怎么亲自来了?”当先一名中年长衫男子微微一拱手,“二爷快进来。”
四个人悄然进屋。
进了院子,两名亲卫便一人上墙,一人站在门后。
“怎么会改到这边儿来了?”代善不耐烦地上了炕,取下头顶的帽子,这滋味不好受。
“龙禁尉盯得紧,那边儿也留着,但是如果要做事联系,就得要先绕出来,我们还另设了几处点,以便于活动,二爷,您怎么敢亲自以身犯险?”中年男子一口流利的京腔,任谁闭着眼睛听,都觉得这就是一个地道京师人。
代善的官话也说得不错,不过辽东口音依然很重。
“讷图,这帮龙禁尉现在就对你们几个都这么害怕了?”代善轻蔑的表情溢于言表,脱了外边短衫。
虽然已经是秋意正浓,但是对于长期在白山黑水林草地里打滚的他来说,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二爷说笑了,他们要害怕也是害怕关外的大汗才对。”中年男子摇头笑道:“不过二爷怎么会突然来京师,让人带信不行么?这万一出个什么事儿……”
“哪有那么凶险?大周还没和咱们彻底撕破脸呢?好歹大汗也还是建州左卫指挥使呢。”代善不耐烦地摆摆手,但是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脸上堆起乌云,“不过我看也快了,建州右卫指挥使都给了舒尔哈齐,李成梁这头老狗临走之前都还要恶心人,舒尔哈齐父子,哼哼……”
代善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讷图却知道那哼哼两个字背后隐藏着的森冷之意。
“二爷,乌拉那边战事正炽,为何您却来了京师,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讷图也知道这位二爷来京师绝对是有为而来,当下大汗对乌拉部的攻势如火如荼,布占泰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为何这位大汗面前的得力干将却轻车简从,悄悄来了京师城?
代善脸色阴沉了下来,良久都没有说话,挥了挥手,其他人都退下了,只剩下他和讷图二人。
“对乌拉部的战事暂停了。”代善有些苦涩地道。
“停了?”讷图猛然站起身来,满脸怒意,“怎么会停了?这都是关键时刻了,大汗在想什么?李成梁刚走,那冯唐刚刚上任,没个一年半载根本别想指挥动辽东镇那帮人,那帮人也不会听他的,他自己才带了多少人走马上任?难道他还敢就把他那点儿人马全数拉出来?”
代善见讷图如此激动,心中也是暗叹不已。
谁不知道只是最关键的时候?解决了乌拉部,两三年之内就能把一盘散沙的东海女真纳入囊中,而这海西女真的乌拉部就是通向东海女真的一道大门,不打开这道门,就别想图谋东海女真。
“讷图,你坐下,你以为大汗愿意么?”代善也是有些按捺不住。
若是依着他的性子,绝对不会接受大周的威吓,这帮家伙色厉内荏的模样他早就见惯不惊了,李成梁那么牛,最后几年还不是只能玩点儿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当然也得承认,这等手段还是给大汗带来了不少烦恼,但代善相信这根本不可能阻挡建州女真对整个女真的统一。
问题是这一次情况有些不一样,连大汗都觉得了异常,这个新来的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手段很不一般,态度也与以往不一样。
一来就大张旗鼓的召见舒尔哈齐父子,这甚至让大汗都好阻挡,明确表示这是大周皇帝要御赐给建州右卫指挥使的,这让原本已经偃旗息鼓的舒尔哈齐父子顿时就又缓过气来了,原来那些已经和舒尔哈齐父子日渐疏远的族人又开始集聚在舒尔哈齐父子身边,这让大汗愤怒欲狂。
单单是这个也就罢了,代善也相信自己父汗是有本事把这桩事儿给处理下去的,舒尔哈齐父子再骁悍,但是他手底下的人就那么多,大义在父汗这边,任他怎么折腾,也翻不出多大花样来,哪怕有大周在后边使坏,也不过是癣疥之疾。
问题是如果大周还要介入海西女真甚至蒙古人的事务中来,那就没那么简单了。
“那还等什么?一鼓作气把布占泰解决了,以布占泰的性子,只要拿下他,乌拉部便永远翻不起风浪来了。”讷图迫不及待的怒吼起来,“二爷,你就没向大汗谏言?”
代善没想到讷图如此着急,皱了皱眉,“讷图,你以为我们不想?可哪有那么简单?新来的蓟辽总督可不简单!”
“哦?”讷图狐疑地看了代善一眼,“二爷,这个冯唐还能有什么手段?他真的亲自出兵干预我们围剿乌拉部了?不可能!这些大周的边帅都是一样的,惯会保存自己实力,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兵马就这么推上战场?”
“他当然不会上,但是叶赫部呢?”代善冷着脸反问。
“叶赫部?他们活腻了?金台吉如此狗胆?”讷图不信,“是布扬古?”
代善点点头,“布扬古率兵增援乌拉部,威胁我们后方。”
讷图连连摇头,“二爷,你这是糊弄谁呢?叶赫部有几个兵?他们难道还敢倾巢而出不成?大汗难道还怕了叶赫部这帮釜底游鱼?科尔沁人呢,现在就该是他们展现本事的时候了。”
讷图在汉地呆了二十年,早已经把官话学得活灵活现,成日里没事儿便是在戏园子和茶楼里呆着,这等官话成语他一样信手拈来。
代善脸色更难看,良久才道:“新任蓟辽总督一上任就派使者去察哈尔人那边,那林丹巴图尔收受了蓟辽总督数千支火铳,便出兵弹压科尔沁人,而且蓟辽总督也派使者去了科尔沁部,要求科尔沁人立即断绝和我们的往来。讷图,之前你可从来没说过这个冯唐有如此手腕!”
讷图脸涨得通红,一时间却不好回答。
在冯唐出任蓟辽总督之前,讷图的确没怎么对这个前任榆林总兵有多关注,后来也只是听说这个家伙可能会出任三边总督。
西北距离女真人太远了,扯不上那个多少干系,反倒是说王子腾和陈敬轩可能出任蓟辽总督,所以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二人身上去了,没想到最终结果却是冯唐突兀地出任蓟辽总督。
那个时候他也花了一些精力来打探冯唐的情况,只知道冯家长期在大同任职,表现也没什么特别突出之处,甚至给人的感觉是有些平庸胆小,哪怕是西疆平叛,也更多地是跟随着兵部右侍郎柴恪后边儿,也没见有什么惊艳的战役表现,可能唯一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这个冯唐和蒙古诸部的关系都很不错,无论是察哈尔人还是土默特人、鄂尔多斯人,都和其往来密切,特别是土默特人。
“二爷,之前这个冯唐的确没有其他太耀眼的表现,除了和蒙古人关系密切一些外,其他看不出来,甚至给人感觉就是平庸无能。”讷图沉声道:“就算是他和察哈尔人关系不错,但是察哈尔人怎么可能听他的?您说他把火铳送给林丹巴图尔,他就不怕皇帝砍他的头?”
“这就该是我问你的问题才对!”代善粗暴地朝讷图吼道:“他一个蓟辽总督怎么敢把火铳送给蒙古人,大周的都察院御史和龙禁尉在干什么?而且他不但送给了察哈尔人人,还送了不少给叶赫部!大汗大为震怒,问为什么我们对这个人的所有行动一无所知,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对乌拉部的战事才不得不中止!”
讷图额际渗出汗珠,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按照他的了解,像冯唐这种新任的边地总督,一去都是要韬光养晦一年半载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如何拉拢辽东镇的那些军头们才对,怎么会一上来就这样大的动作?
火铳乃是军国重器,大周自身也装备不多,怎么还会大手笔的送给蒙古人和叶赫部?
倒是拉拢舒尔哈齐父子在意料之中,不过是延续李成梁的老办法罢了。
但敢于威胁科尔沁人,这个冯唐胆子也不小才对。
要知道科尔沁人距离大周还隔着叶赫部,要论统属也是属于蒙古左翼,和大周是扯不上干系的,他居然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去威胁对方了,以讷图对冯唐的调查了解,以前在榆林和大同似乎看不出这一位有这样大的魄力和决断啊。
这让讷图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现在怎么办?”讷图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气势也萎靡了下来,“按照这个冯唐的姿态,他是肯定得到了大周朝廷的授意才敢如此,单单是一个边地总督,他绝对不可能如此胆大妄为。”
“这个问题我们不探讨了,现在我们要搞明白,大周为什么对我们建州女真的态度陡然大变,以前他们虽然也用各种手段来牵制我们,但是从未正式撕破脸,现在他们虽然不承认撕破脸,但是种种举措在大汗看来,就是在为撕破脸做准备了,威胁科尔沁和我们断绝关系,扶持叶赫部,下一步是不是要直接出兵干预我们对乌拉部的战事了?”代善语气不善,“所以大汗派我来京师,就是要搞明白,大周对我们真实态度,还有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变化。”
讷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二爷,我记得我带信回去过,说叶赫部曾经有人来过京师,可能就接触过大周朝廷官员,不知道是否和此有关?”
“大汗知道此事,但是单单是叶赫部来几个人哀求一番,你觉得大周就会改弦易辙,对我们态度大变?”代善摇头,“以前辉发部,哈达部,乃至乌拉部不也有人来过京师向大周哭诉么?大周理睬过他们么?没那么简单,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原因,大汗担心大周朝廷内部可能有一帮仇视我们女真的大臣正在联手。”
“难道大周还对我们会友善不成?”讷图不以为然。
“讷图,大汗的意思是大周固然对我们敌视,但是更多地还是畏惧,畏惧压倒敌视时,他们只会迟疑,犹豫,而不会轻易触怒我们,但现在我们的感觉是他们对我们的敌视压倒了畏惧,所以他们才会动手了,而且一动手就是几下里,我们必须要搞明白,他们的底气来源何处,是不是有人在推动他们对我们的政策态度改变!”代善一字一句地道。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七十节 真幸福!
讷图被代善的话给说服了。
的确,以前女真诸部遭遇建州女真的进攻欺压时不时没向辽东镇求援过,但是李成梁不理。
再后来李成梁也压不住这些部落来京师城告状,但是只要建州女真表现出强硬和骁悍,辽东镇那边便会软下去。
辽东镇能做的无外乎就是口头干预一番,而建州女真这边只要稍稍做出一些让步姿态,便能达到目的了。
可是现在局势骤变,蓟辽总督不但要插手蒙古人和建州女真往来的事务,而且还直接干预海西女真诸部,甚至还提供火铳这些大周坚决禁止流入女真诸部的武器,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这种巨大的变化绝对不是大周换了一个蓟辽总督那么简单,这就是整个对辽东方面的战略进行大调整了,不能不引起重视。
代善说得没错,这里边绝对出了什么问题。
大周和建州女真之前的关系从元熙三十年之前的算是一个阶段,元熙三十年之后到现在算是一个阶段。
元熙三十年前建州女真在大周面前都还是态度谦卑的,主要以图谋实利为主,姿态很低,元熙三十年到现在,建州女真的态度就在发生变化,主要是有些目的已经遮掩不住了。
像统一了整个建州女真五部就让大周有些不悦,但是也仅止于不悦,对建州女真有了一些限制,但是当大汗对海西女真的辉发部和哈达部举起刀枪时,大周就意识到建州女真已经成了一头猛虎难以控制了。
而那个时候李成梁却又爱惜羽毛,不愿意为建州女真把一世英名栽在辽东,所以这才让建州女真度过了这二十年最危险的阶段,真正成长起来了。
虽然建州女真已经成长起来了,但是还远远不够,仍然需要时间,不解决掉海西女真和东海女真实现统一,女真人便永远无法和大周争雄。
原本以为还能将这种状态维系几年,等到拿下乌拉部和东海女真,西面有科尔沁部的加盟,就算是叶赫部彻底倒向大周,那也无关大局了,但现在这一关键战略却被打断了。
“二爷,那现在我们怎么做?”
“先搞明白冯唐的底细,他的一切,妻儿老小和平素来往密切的人,另外还需要搞清楚他为何如此大胆将火铳送给蒙古人和叶赫部,找些人把消息捅给都察院,另外在城里边也散播一些消息,具体怎么说,你知道,……”
代善有些焦躁的撕拉了一下衣襟,站起身来,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满脸不耐。
“大汗对这件事情十分愤怒,讷图你应该知道如果乌拉部喘过气来,会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布占泰对我们已经是恨之入骨,我们和乌拉部之间再无调和余地,我们必须彻底解决乌拉部,……”
讷图当然清楚这一点,都到了这一步,大家都明白这是灭族之战,以前辉发部和哈达部的先例就摆在那里,没有一个能得到好下场,这种情形下,只有拼死一战。
“叶赫部和科尔沁人那边想不到办法了么?”讷图迟疑了一下,“叶赫部也就罢了,有布扬古那厮,还有布喜娅玛拉在其中煽风点火,不可能和我们和好了,但科尔沁人那边,大汗当初不是说愿意和他们和亲么?应该加紧进行啊,只要他们能动起来,叶赫部就不可能妄动!”
“可是科尔沁人现在风向有些变了,林丹巴图尔被大周收买了,科尔沁人还不敢违背察哈尔人的意志,更不用说大周公开向科尔沁人发出威胁,这也是破天荒第一次,科尔沁人内部也有了分歧,这个时候……”
代善恨恨地把炕几上的帽子摔在炕上。
“除了要搞清楚大周的变化底气外,恐怕我们还要找一些让大周自顾不暇的事儿出来才行。”代善阴阴地道:“我记得讷图你去年曾经说过西南那边曾经有人找上门来?”
四译馆外有建州女真的公开商站,其实也就是建州女真在京师城中国的联络点,但更多的是来商谈生意营生的,不过西南距离辽东相隔万里,自然不可能是什么生意。
“嗯,二爷你不说,我也要提此事了。”讷图愤怒沮丧过后,思维也开始灵活起来了,“是西南土司,我了解过,因为龙禁尉看得很严,所以当时只是简单接触了一下,没有深谈,后来我们寻机会另外接触过两次,他们很谨慎,不愿意表明态度,只是希望保持和我们的联系。”
“那这些西南土司找上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代善对大周西南地区土司流官之间的矛盾并不太清楚,但他也能想象得到这肯定是对大周朝廷不太满意的一拨人,只要能为己方所用,那都不是问题。
“二爷有所不知,这些西南土司有些类似于最早的兀良哈三卫,表面上是受大周册封,但是实际上却是半独立状态,不过他们周围是大周的流官管辖地,嗯,也就是大周地方官员管辖,对他们这些土官欺压过甚,所以他们很不满,另外据说大周朝廷一直有改土归流的意愿,这让他们这些土司也很紧张恐慌,我估计应该是这个原因所以才会让他们想要在外边来寻找奥援。”
代善态度郑重起来,“那这帮土司有多大的力量?他们处于大周腹地内,如何敢和大周朝廷抗衡?”
讷图在大周境内生活了几十年,而且长期在京师城中和各级官员打交道,所以对西南流土之争并不陌生。
“二爷,西南那边说是腹地,但是其实大周在那边的控制力并不强,嗯,估计还不如西北的甘肃镇、宁夏镇,而且那边地势也都是大山为主,山高林密,大周军队在那边派不上多大用场,这也是他们赖以仗恃所在。”讷图解释道:“而且一旦那里爆发叛乱,会直接波及到湖广和四川这两处大周的米粮产区,所以大周也不敢轻言战事。”
代善一听兴趣更大,狠狠地一拍手:“既然如此,讷图你还在等什么,赶紧想办法联系上,不管他们存着什么想法,只要有一分可能性,我们都得要去试一试,哪怕真的不成,我们也要想办法把它做成真的,也许本来是假的,后来就会变成真的。”
讷图点点头,“既然大周都能在我们背后给我们使坏,那礼尚往来,我们自然也不会留手,另外二爷可知晓在大周北地民间流传的一些地下教派,白莲教,二爷听说过没有?”
“白莲教?和我们的萨满蒙古人的长生天一样么?”代善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来。
讷图摇摇头,“这些汉人所信奉的白莲教是官府所不允许的,但是在民间却很兴盛,大周朝廷和地方官府屡查不绝,十分忌讳,这些信奉白莲教的信众十分虔诚,经常和大周地方官府发生冲突,在辽东,在顺天府附近,以及山东山西,都很兴盛,而且在土默特人现在控制的板升地区,有大量信奉白莲教的汉人,大周朝廷一直力图禁绝,但是却无能为力,……”
“讷图你的意思是这帮人也能为我们所用?有用么?”代善不太相信这些民间的乌合之众,对上正规军队,那就是风卷残云土崩瓦解的份儿。
“二爷,他们汉人有句话不是说得好么?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如果能派上用场,当然是好事儿,没用,也对我们没什么影响。”讷图笑了笑,“现在我倒是觉得,只要是能给大周制造麻烦的事儿,我们都可以想办法做一做,像朝鲜和倭人那边,二爷回去之后也不妨向大汗禀明,都可以想一想办法,特别是朝鲜那边。”
“讷图,你在京师城里没白呆,有些事情我们在赫图阿拉那边就永远都想不到。”代善忍不住拍了拍讷图的肩膀,十分感慨,“父汗会记住你的功劳的,现在让我们先搞明白大周这些人究竟怎么了,他们想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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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便渐渐凉了下来。
随着秋闱之后,贾环终于得偿所愿去了青檀书院。
贾政很是感激。
不管怎么说,贾环作为庶子,若是能读出书来,也算是能另外走一条路了,不至于在和宝玉斤斤计较了。
不过这倒也刺激到了贾宝玉,据金钏儿回来说,袭人告诉她宝玉这一段时间都是在家,每日写些东西,要么是烧了重来,要么就是念念有词儿,弄得大家心惊肉跳,看样宝玉是真的打算向着文学大家的道路迈进了。
冯紫英也不太在意。
汪文言和曹煜在筹划办报的事情上也进展很快,像花了八千两银子买下了一个印刷作坊,作为未来办报的基础,另外也另寻了一处院落,已经靠着西便门那边去了,紧挨着安仁草场,房租倒是便宜许多。
有没有宝玉的这传奇故事小说都不打紧,京师城里从来就不缺这种人才,而市井闲话和商业信息才是重头戏,而已经有那么几位意图在春闱之前出名的士人也都有意来尝尝鲜,在未来的《今日新闻》上发表一两首诗词,当然,要付钱。
很多人都已经知晓了此事儿,不过都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更多的人还是不愿意相信会有人买这种哗众取宠的低俗小报。
如果没人买,光是印刷和售卖,都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很多人都想知道这究竟能维持多久。
没有证明这和小冯修撰有关,但是消息灵通人士自然能知晓小冯修撰和这份《今日新闻》的关系。
冯紫英却是越发淡定,这些人终归会为他们的短浅和狭隘而付出代价,嗯,所有人都会想不到这玩意儿的吸引力和传播力有多么恐怖,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不是哪个人能关闭得了的了。
冯紫英只是有条不紊的为即将到来的成亲做着准备,嗯,顺带享受一番这个时代恋爱的滋味儿,当然,不仅止于一个。
真幸福!
戊字卷 第七十一节 恋爱ing
从沈府出来,冯紫英就直奔贾府。
没办法,就这么忙碌,伴随着和沈家婚事日趋临近,林丫头也有些坐不住了。
虽然知道自己的婚事须得要两年多以后去了,但是这种失去了父亲的不安全感更让这个心思细腻敏感的丫头变得有些娇气起来。
所以什么未婚夫妻不宜见面的教条也就被扔在一边儿了,反正在贾环被冯紫英送到青檀书院中去了之后,打着去贾府教导宝玉的幌子,进出贾府已经简直和出入冯府都没什么区别了。
现在冯紫英进贾府已经不需要谁来引导接待,按照门房上说的,老爷早就打过招呼了,冯大爷来了就像府里人一样,自由进出。
看见院子里人来人往,倪二那厮居然也在二门外。
问了几句,应该是为园子的事儿正准备和贾珍贾蓉撕扯一番,太湖石已经运来了不少,但是价格上却又扯皮。
听到倪二在那里埋怨,嘴角却带着笑意,就知道这厮是贪心不足,还想从贾府多刮点儿银子下来,冯紫英懒得理会,直接走人。
见到冯紫英的身影,一直在门外徘徊的紫鹃喜出望外,圆润的脸上月牙眼都快喜欢得眯起来了。
“大爷来了。”
“嗯,林妹妹在么?”
“在,就是胃口不太好。”紫鹃抿着嘴带着笑容的模样很是可爱,尤其是一对酒窝和月牙眼儿相搭配,特别招人亲近,冯紫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因为有先入为主的感觉,总之就觉得紫鹃特别可靠可信可爱。
“哦?”冯紫英瞥了一眼紫鹃,“你家小姐又耍小性子了?”
“没,就是大爷老是不来,去宝二爷那边都几回了,却从来不来姑娘这边儿,姑娘知道了肯定有些不高兴。”紫鹃抿着嘴微笑,“而且大爷也答应了要为小姐再画一幅画,从扬州回来都多久了,可一直没兑现呢。”
哎,冯紫英下意识的就想要叹一口气。
你可知道爷有多忙,那边沈家的每月要交诗一首,宝钗那边还没有着落,自然需要时不时去安抚一番,这边黛玉好歹是敲定了,也还有舅舅、外祖母和云丫头、三丫头在一起相伴。
我也难啊。
“你没告诉你家小姐,爷这么些日子教导宝玉,不也是为了让宝玉走上正路,免得他成日来纠缠你家小姐么?”冯紫英跟着紫鹃入内。
“姑娘也说了,爷让宝二爷写话本小说,究竟算不算正路呢?”紫鹃笑着摇头,“还说老爷也是被大爷给忽悠了,若是日后宝玉真的没了出路,日后赖着大爷,看大爷怎么办。”
“哟,你家小姐就这么小瞧爷?”冯紫英自信满满,“到时候会让你们刮目相看,爷做事岂是没有把握的人?”
“是么?那小妹倒是要看看冯大哥能让写传奇话本的宝二哥如何名噪一时声誉鹊起了。”
倚在门口的黛玉婀娜娉婷,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冯紫英,眼圈已经有些微微红了,微微噘起的樱唇和眉目间流淌出来的风情,混合着那股子自艾自怜的幽然气息,委实让人有一种想要把她涌入怀中好好爱怜一番的冲动。
这才十四岁连十五岁都不到啊,可为什么总是让人有一种热血上涌的冲动呢?
冯紫英不得不承认有些女子真的就是天生媚骨,像黛玉这样,不需要任何作态,就这么往那里一站,那份风姿,那份气息,自然而然,悠然天成,如磁石一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不分男女老幼。
看着黛玉那幽怨的目光和楚楚动人的故作淡然,冯紫英也是早有经验了,这丫头就是爱发些小脾气,只需要顺着那么一两句话,然后迅速的把对方心思吸引到感兴趣的事情上来,就一切ok了。
“妹妹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宝玉的,不过这需要时间,每样事情都不是轻松能成的,宝玉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了,我们拭目以待吧。”冯紫英上前,手里拿着的版画只是这么一晃,便把黛玉的注意力彻底吸引了过去。
“啊?冯大哥总算是想起了对小妹的承诺了,小妹还以为冯大哥忙着公务大事儿,早把这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黛玉眼波流转,手中汗巾子递给紫鹃。
“既然是要给妹妹的,愚兄自然要苦心构思,若是随手敷衍,那么就失去了意义了,这幅画可是愚兄这么久来最淘神的作品,嗯,另外也还把愚兄的文思也都给压榨出来了。”冯紫英用布将版画罩着,外边儿也看不见,更是吊足了黛玉和紫鹃的胃口。
“啊?”黛玉和紫鹃都是大为吃惊,黛玉更是忍不住以手捂嘴,再也顾不上矜持了,伸手就要拿过画板,“冯大哥作诗了?让小妹看看。”
冯紫英递了过去,黛玉忙不迭地拉开遮布,目光顿时被牢牢吸引在上边儿,再也无法挣开。
同样的风格素描,客船画舫船头,一个女子身着长裙,外罩一件斗篷,头微微低垂,似乎在暗自神伤,月牙如钩,是还有几颗星辰,茕茕孑立,形单影只,一副让人垂怜气息挥之不去。
林黛玉自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在北返的某一晚,自己站在船头垂泪的情形,后来还是冯大哥来宽慰了自己一番,才把自己送入船舱。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林黛玉轻轻地位吟诵者,反复咀嚼,其间的婉转凄凉有蕴藏着无尽的思念,一时间让林黛玉竟然痴了。
“姑娘,姑娘!”
紫鹃一眼就看出了自家姑娘好像又有些出神了,这样最伤身体,她赶紧拉着黛玉的胳膊轻轻摇晃。
黛玉终于冲沉迷中惊醒过来,“啊”了一声,这才转过脸庞,看着冯紫英,声音微颤,“冯大哥,这话是您画的,诗也是您写的?”
“嗯,算是吧。”冯紫英挠了挠头,反正都已经在沈宜修那里当了几回文抄公了,也不在乎再在林丫头这样当一回,而且他也觉得这首诗很符合这幅画的意境,能把黛玉当时和现在的心境给表露出来。
看看黛玉的神色变化和发颤的声音,冯紫英就知道自己又成功了,这种玩意儿说起来不值一提,但是对于心境相通的女孩子来说,简直就是降维打击,对摧毁女孩子心防可谓无可阻挡。
轻轻将画板抱在怀中,黛玉脸颊红晕浮动,似乎还沉迷在这场诗画带来的意境之中难以自拔。
冯紫英感慨之余,甚至也生出了一份紧迫感,也许自己还真的多需要这样几分作品藏身,遇上关键时刻,适时发挥一下,就能收到奇效。
“太好了,冯大哥,比您上回送给我的更好,这首诗为什么会只有两句?难道冯大哥你一直就是这样只喜欢写这种残句?”林黛玉嘴角笑容隐现,“或者你真的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躲避那些诗会文会?”
“哪有那么夸张?”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躲避那些京师城中诗会文会的故事已经传得这么厉害,连黛玉他们都知道了,“我只是没那么多时间精力罢了,而且那种场合都是即兴发挥,我可没那份急智,我写诗都是要反复酝酿静心构思才行。”
冯紫英的解释显然难以让人信服,黛玉也不反驳,只是微笑着又把画板展开,默默地看了半晌,“冯大哥,小妹要求不高,以后每年你能不能替小妹画一幅这样的画,再题上一两句诗,小妹就什么都不求了。”
面对黛玉那份渴求希冀的目光,冯紫英竟然生不出拒绝的念头。
明知道自己肚里这类诗的存货所剩无几了,画画倒是简单,但要相搭配,而且要诗画意境相合,那就更难,只不过他却无法拒绝黛玉。
“妹妹若是喜欢,愚兄便是再殚精竭虑,也要尽力做到了。”冯紫英苦笑着道:“只不过到时候妹妹觉得没那么好,就别怪我江郎才尽啊。”
“只要是冯大哥写的画的,那都是极好的。”黛玉这一句评价倒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好了,妹妹这么一说,愚兄就真的汗颜了。”冯紫英摆摆手,“只要妹妹喜欢就好,这段时间妹妹在屋里也没有出门,闷不闷?”
“小妹虽然没有出门,但是宝姐姐经常过来,小妹有时候也去梨香院,另外妙玉姐姐那边小妹也去了两回,冯大哥你可知道,和妙玉姐姐相交多年的手帕交,今次又和妙玉姐姐一道来京师的那一家人是谁?”林黛玉眼波流动,很是得意。
“是谁?”冯紫英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是大舅母的兄长一家,姐姐手帕交就是那邢家女儿,委实是一个出尘脱俗的女儿,此番他们来京师城里投奔大舅母,现在就暂时住在府上后院那边。”黛玉感慨了一句,“所以冯大哥你说这个世界怎么就这么小呢?”
冯紫英听得黛玉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竟然是那邢岫烟一家?这历史还是继续在跌跌撞撞中出现了某些重合。
戊字卷 第七十二节 贵在真实
冯紫英恍惚想起了一些,《红楼梦》书中好像就有提起过,妙玉和邢岫烟是自小长大的闺中密友,只是冯紫英也没想到会这样巧,而且还一起上京了。
对《红楼梦》书中的邢蚰烟冯紫英没太多印象,只知道似乎评价甚高,后来好像被谁做媒与薛蝌订亲了,至于再后来,他没印象了。
“若是太大,妹妹又怎能愚兄相遇于临清呢?”冯紫英这等时候对黛玉的感受自然是心领神会,嘴角的笑容充满了喜悦甘美,落在林黛玉眼中,心里更是甜蜜。
“冯大哥现在也学会这等甜言蜜语了,不知道是不是和沈家姐姐相处之后的变化呢?”林黛玉突出奇招。
“啊?”冯紫英被这一招突刺弄得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道:“妹妹见过宛君了?”
黛玉心中微微一酸,但是迅即镇静下来,了解沈宜修之后,黛玉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所需要面临的这个头号强敌。
哪怕是在获知了沈家和冯紫英订亲之后,林黛玉都没有太多直观感受,觉得那种事情距离自己还很远,但是随着回到扬州守在父亲身边,她逐渐意识到了这种现实的真实性和紧迫性,所以从扬州回来,她就在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特别的意外,那么自己将会和沈宜修是宗法礼仪上的妯娌,但实际上却是共有一个丈夫。
这个共有丈夫可不比那些媵妾和外室通房丫头那等关系,像紫鹃一样,黛玉心里早就考虑过她会作为自己陪房丫头过去给冯大哥当通房丫头,甚至日后生下一儿半女都很正常,但是她永远不可能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但这个沈宜修却不一样。
她作为冯大哥兼祧长房的嫡妻,未来生下的儿女都是嫡子女,一样要继承冯家长房的一切,同样自己如果嫁给冯大哥三房本房,那么情形会是一样的。
正因为如此,同等身份对等地位的这种特殊格局,才会让黛玉煞费苦心。
正当她若有所思的时候,沈家那边的帖子却送了来,这让黛玉跟感觉到了这个女子的不一般。
所以她放弃了主动上门的想法,转而回帖邀请到护国寺一游。
“还没有,不过她和我联系过了,小妹邀请她后日在大护国寺一游。”黛玉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看得冯紫英却是背心发凉。
这要王见王啊!
谁知道这两人在一起会说些什么,其他倒也罢了,若是这二人说起这诗词歌赋,那可真的就惨了,日后自己恐怕比深陷修罗场还惨,若是这相互知道自己给她们诗,这日后她们会怎么对待自己?
只怕只会变本加厉的压榨自己,自己若是有这份本事倒也罢了,关键是没有这能耐啊,到时候该如何来应对?
想到这里冯紫英脸色都有些僵硬起来。
黛玉何等敏锐,一下子就看出了冯大哥脸上的不自然,讶然问道:“冯大哥,您是不希望我和沈家姐姐见面?”
“呃,不是,这个,你们都是苏州乡人,肯定有很多话题,也会有许多共同爱好,……”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冯紫英口不择言,说到爱好,立即一激灵,立即想要扯开话题,却没想到黛玉反应更快,“是啊,小妹听说沈家姐姐乃是我们姑苏才女,书画双绝,小妹也正说好好请益呢。”
冯紫英有些绝望,这可真的是作茧自缚了,早知道这幅画和诗都不该带来啊,起码不该这个时候带来。
若是黛玉把这幅画带去“示威炫耀”,还不知道沈宜修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绝对不会是好事。
“呃,妹妹的水准也不差才对,不过我倒是觉得妹妹若真是要和宛君见面,还是应当以亲近关系才对,……”冯紫英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他现在脑子里是嗡嗡地。
这人家女孩子见面,自己能插上什么话?
想要避免某些情况的发生,却又根本不知道从哪里着手,甚至给一点儿暗示可能都会适得其反。
黛玉有些狐疑地观察着冯紫英的神色变化,她感觉到好像冯大哥并不太愿意见到自己和沈宜修见面,这顿时让她有些疑忌起来。
“冯大哥,小妹感觉您是不希望小妹和沈家姐姐见面?或者您是担心小妹和沈家姐姐见面会不愉快?”
“不是,不是,……”冯紫英有些颓然地摇了摇头,这真没法解释,所以装逼一时爽,一直装逼一直爽,但是装不出逼那就真的是修罗场。
“那冯大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黛玉太过敏感的心思总会让她往别处想,脸色慢慢黯淡下来,“或者冯大哥觉得小妹出现在沈家姐姐面前,有损于您的形象?”
“哎,妹妹怎么总是往一边儿想呢?”冯紫英招架不住了,揉着太阳穴叹气,“我只是觉得,宛君会是我妻子,妹妹也会是我妻子,可是宛君和妹妹却会以妯娌的身份想见,这太别扭。”
虽然是遮掩之语,但是确有道理,黛玉心里也是一松,抿嘴一笑,“沈家姐姐和小妹都没觉得有什么尴尬别扭,冯大哥又何必在意这个?难道冯大哥还担心沈家姐姐和小妹会有什么争执不成?”
“不担心,不担心,宛君和妹妹都是志向高洁气度娴雅的巾帼奇女子,岂会在些许小节上斤斤计较?为兄绝对放心,你们在一起多说说多聊聊,兴许日后会更亲近,为兄很乐意见到这个情形。”
冯紫英龇牙咧嘴地道,内心却是忐忑不安,或许这一段时间自己都不该再来黛玉这里,也不能去沈府了。
冯紫英一离开,黛玉便问紫鹃:“紫鹃,你说冯大哥是不是听到我和沈家姐姐见面,有些紧张不自然?”
紫鹃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不过她当然不会轻易表态:“是有点儿,大概是冯大爷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担心姑娘你和沈家小姐起什么纷争吧?您是未来三房奶奶,她是未来长房奶奶,妯娌俩关系能处好的可不多。”
“比如我大舅母和二舅母?”黛玉调皮地一问,荣国府两妯娌面和心不和阖府上下都知道,黛玉当然清楚,不过这等长辈的肚皮官司可轮不到她去关心。
紫鹃抿嘴一笑,却不应这个话题:“听说沈家小姐倒是一个和善性子,兴许能和小姐处得来呢。”
话虽如此说,但紫鹃却也知道,这种关系要多么密切显然不可能,顶多也就是维持表面和睦就算不错了,特别是自家小姐和沈家小姐这种是兼祧两房妻子的关系,就更难了。
不过晴雯倒也说过,沈家小姐的确很大气,也不像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嫡女那样高傲难处,这倒是好事儿,而且紫鹃也没想到晴雯这丫头居然去了沈家,这显然是冯大爷安排的。
想到这里,紫鹃脸上表情就丰富起来,黛玉看见立时就好奇起来:“紫鹃,怎么了?”
“姑娘怕是还不知道宝二爷原来身边的晴雯去了沈家给沈家小姐当丫鬟吧?”紫鹃微笑,“这肯定是冯大爷安排的,晴雯被太太撵出府里边,我和鸳鸯、平儿都去看过她,那会儿她都病得不轻了,很糟糕,可是我们又帮不了她,只能给她留了点儿银子,……”
黛玉吃了一惊,“晴雯去了沈府给沈家姐姐当丫鬟?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晴雯被太太撵出去姑娘该知道,据说出去之后就生病,冯大爷应该是看她可怜就让她养好病之后去了沈府,不知道怎么就被沈家小姐看上了,让她跟着沈家小姐了。”紫鹃顿了顿,“奴婢也是去沈府送信的时候才知道的,但晴雯专门叮嘱奴婢,最好不要让府里人知晓,免得让冯大爷难做。”
林黛玉立即明白过来,被自己舅母撵出去,一转眼却又去了沈家,而沈家却又和冯家结亲,甚至几个月后还可能随着沈家姐姐嫁入冯家一起回来,这让舅母知道肯定会不高兴。
“没想到晴雯还有这个造化,这丫头牙尖嘴利倒是泼辣性子,沈家姐姐居然看上了她?”黛玉不解。
“姑娘难道不觉得其实晴雯长得有些像姑娘么?就是性子也有些和姑娘相似哩。”紫鹃观察着黛玉神色变化。
黛玉蹙起眉头,这个话府里边就有人说,甚至还有人说宝玉看上晴雯,就是因为晴雯长得像自己,不过她对此也不在意,但紫鹃说自己性子也有些像晴雯,就让她皱眉了。
“没准儿冯大爷这么喜欢晴雯,就是觉得她有些像姑娘呢。”紫鹃紧接着的一句话又让黛玉眉头舒展开来,甚至还多了几分羞意和得意,“别人也许觉得姑娘性子有些不合群,但是奴婢却觉得冯大爷好像很喜欢姑娘这种性子,嗯,我记得冯大爷有一回和奴婢说,姑娘的性子就是真实,他喜欢,晴雯也有点儿这样。”
戊字卷 第七十三节 孽缘
从黛玉那里离开冯紫英就径直去了宝玉那里。
不出所料,宝玉瘦了一圈儿,但是精神状况却更好,一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气势支撑着他。
连袭人几个丫鬟都有些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不过冯紫英看了看,应该是好事儿。
《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创作进行得很顺利,这宝玉在传奇话本的才华似乎也被发掘出来了,冯紫英看了前一段,明显是有着评书章回体风格,如果印刷出版,既能满足说书人的节奏,又能让吊起读书人的胃口,很有味道。
宝玉并未没有问如果他完成了这个作品会得到什么,很显然他对冯紫英已经有一种近乎崇拜的信任了。
不过冯紫英倒没有忽悠他,汪文言和曹煜在《今日新闻》的筹办上很顺利,预计应该可以在十二月就正式发行,届时宝玉的作品如果完成且能让冯紫英满意,就可以刊载在《今日新闻》上。
出门碰见了鸳鸯。
这丫头目光里有些复杂。
“怎么了,不认识爷了?”冯紫英站住脚步,笑着打趣。
“奴婢替晴雯谢过大爷了。”鸳鸯抿着嘴矜持了一阵,才小声道。
冯紫英下意识的环顾四周,瞪了一眼鸳鸯:“你说什么,爷听不明白。”
“大爷听不明白是大爷的事儿,奴婢心里明白就行了。”鸳鸯杏眼顾盼,双颊微红,“不管怎么说,晴雯还是全靠大爷才能有条出路,否则我们姊妹几个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得到晴雯。”
“鸳鸯,你想害我么?”冯紫英叹了一口气,走近一步,吓得鸳鸯赶紧后退一步,游目四顾,“爷请自重。”
冯紫英啼笑皆非,看样子自己的色名在外,连鸳鸯都有些惧怕自己乱来了。
“你这丫头,想些什么呢?”冯紫英瞪眼叉腰,“你这四处张嘴,这是深怕你们府上不知道么?存心让你家太太恨死我?”
鸳鸯这才明白过来,掩嘴一笑,“都说冯大爷胆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却怕太太恼你?”
“你怕是想说色胆包天吧?是不是觉得我早就看上了晴雯,趁着这机会才算是趁火打劫得偿所愿?”
冯紫英也不清楚鸳鸯是从哪里获知这个消息的,不过晴雯好像和鸳鸯、平儿几个关系都不错,否则也不会被撵出去之后,鸳鸯他们去几个还去看望晴雯,这事儿晴雯也在冯紫英面前提过几回,只说患难见真情。
“奴婢可没这么说,都是爷自个儿说的。”鸳鸯摇了摇头,语气却庄重起来,“爷若是看上了晴雯,那是她的造化,若是没有爷替她安排出路,以晴雯那气性,只怕已经病死在那破屋炕头上了,她若是能跟着爷一辈子,那也是她的福分。”
陡然间响起晴雯曾经说过一句话,鸳鸯脸一霎那就红了起来,看得冯紫英也是一呆,不知道这丫头怎么会突然瞬间百媚生。
“没那么夸张,爷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不过鸳鸯,这话就只入你我之耳,莫要再让外人知晓了,否则我再来你们府上,只怕就要不受欢迎了。”冯紫英笑着逗弄这兰心蕙质的丫头,“别人见不着也就罢了,可见不着鸳鸯,爷就太可惜了。”
这话太露骨了,气得鸳鸯忍不住一跺脚,粉颊霞飞,杏眼生波,绣鞋绸面都险些踏破,“爷再这般胡言乱语,奴婢日后就再也不理爷了。再说了,奴婢是什么身份,值当爷惦记?也不怕林姑娘听着日后厌恶奴婢?”
冯紫英正欲大笑在逗弄几句,却见那边有人来了,赶紧收声,“鸳鸯,你可得替爷保守秘密,若是这府里边其他人知道了,那我可就只拿你鸳鸯是问了。”
“爷少用这等话来吓唬奴婢,这府里知晓此事儿的可不止奴婢一个。”鸳鸯一边福了一福道别,一边小声道:“再说了,以爷现在的身份,好像也不会在意这些事儿吧。”
冯紫英狠狠瞪了一眼浅笑离开的鸳鸯,却不知道她所说的这府里还有谁知道这事儿。
不过他也早就料到这种事情要想彻底瞒住本身就很难,估计就算是王夫人知晓,也会装作不知道,免得大家尴尬。
绕了一圈儿才到梨香院,正巧碰见了薛蟠进门。
见到冯紫英到来,薛蟠也是大喜过望,把着冯紫英的胳膊进门。
“文龙今日为何如此高兴?”冯紫英见薛蟠心情很好,恐怕也不仅仅是见到自己这么简单,好奇地问道。
“呵呵,紫英,我母亲前几日与我说了一门亲事,我也去打听过,正好今日偶遇见了一面,很满意,正说回来和母亲回禀,就算是把这桩婚事定了下来。”薛蟠是个莽人,也顾不得那些需要忌讳,对着冯紫英也是有什么说什么。
“哦?那可就恭喜了,是京中哪家啊,婶婶说与文龙的,那是王家,还是薛家的世交?”冯紫英大为惊讶。
先前来梨香院时他还在琢磨,如果某一天二房袭爵兼祧的事儿能够落实下来,这薛家如何来办还须得要有一个方略,除了薛姨妈外,这薛蟠也未曾成亲,还有些关碍,没想到这走来就听见了这样的好消息。
“嗯,也算是和我们薛家是世交,原来在金陵就都是皇商出身,不过后来我们一直在南边儿,他们家却来了北边儿,跟着户部一直打交道,最早他们在金陵是做园林树木出身的,在金陵城外也有数十顷桂树,人称桂花夏家,现在也主要是负责园林制作,也替宫中供应花木。”
当冯紫英听到说是做园林花木出身,冯紫英心中就咯噔一声响,难道还是这段孽缘,和《红楼梦》书中无二?
在听到后边说桂花夏家,冯紫英就没有言语了。
看来真的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这薛蟠和夏金桂终归是要聚首,只是香菱却早已经被薛蟠送与了自己,成为自己的通房丫头,也不知道这段孽缘故事,还会怎么发展下去?
“哦?桂花夏家?”冯紫英下意识的想要阻止这段婚事,“文龙是说你和这桂花夏家女儿已经把亲事定了下来?”
“嗯,前日就定了下来,我又寻人去打听了一下,今儿个有凑巧见了一面,果真如媒人所言那般,我很满意。”薛蟠喜滋滋地道。
冯紫英见此情形就知道难以阻止了,这两家订亲如此大事,估计也是双方家庭都很合适,才会这么爽利就敲定下来了。
这夏金桂的性子据说是连薛蟠都只能俯首帖耳,可见其河东狮吼的厉害程度,
摇了摇头,冯紫英不再多想,这等事情去阻止又有何意义?而且以什么理由?没准儿还会碰一鼻子灰。
至于说日后薛蟠和夏金桂之间的孽缘也许就会因为宝钗和自己的婚事而带来许多变化,谁又能确定这就是孽缘呢?
见到宝钗时,宝钗立即就觉察到了冯紫英心情的不太平静。
“没什呢,就是觉得文龙也订亲了,而且先前你母亲也说希望在明年开春就成亲,嗯,我感觉似乎也在给我压力,我也需要加快进度才行在,否则有点儿对不起妹妹。”冯紫英很随意的把话题拉开。
“不,不是,是不是觉得我哥哥的这桩婚事不太满意?”薛宝钗的敏锐直觉让冯紫英发现自己身边几个关系密切的女子直觉都相当厉害,沈宜修和黛玉是如此,宝钗也是如此。
“也说不上,只是觉得既然你们薛家也是皇商,为何还要和另外一家皇商联姻?寻一个其他官宦人家不好么?”冯紫英摇摇头。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母亲为兄长的婚事操碎了心,也委托姨妈和舅母那边,寻了许多人家,但都没有一个好结果。我兄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稍微打听一下便能知晓,也幸亏这一年来兄长成日里呆在大观楼,性子改了许多,这夏家现在也是家里没有撑得起门面的人,所以才会答应这桩婚事,两家都算是知根知底,所以也就定了下来,而且夏家女儿据说姿容出色,性子也有些男儿气概,我倒是觉得挺合哥哥的性子。”
宝钗依偎在冯紫英身旁,小声说着。
她现在无比盼望着情郎能来梨香院里,哪怕就是这样依偎着小坐一会儿,说说话,便是几日心里都是甜美的。
而若是情郎歇上十天半个月都不来一次,她自己都觉得心情就会变糟糕,甚至连食欲胃口都会变差。
见宝钗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娇红淡抹,身上的幽香萦绕在鼻间,虽然只是这么两张锦凳紧挨着依偎而坐,并无其他逾越,但冯紫英内心也是无比享受这种难得的温存。
是该想办法尽快解决自己二房的问题了,宝钗越是不说,冯紫英内心就越有压力,不过这还缺一个契机来推动,按照他的预测,近期很难有什么机会,恐怕要等到明年观政期满下地方时,看看能不能获得机会。
戊字卷 第七十四节 勾结(求月票!)
缩着脑袋抱着双臂的灰衫男子,时不时的往一边瞅一眼,看着那厮优哉游哉的进了食肆,他才和对面一个裹着一身褐色棉袍的家伙打了一个眼色,那个家伙有些不悦的跺了跺冻得发木的脚,绕到了食肆后边去了。
好半晌棉袍男子才从后边绕了出来,给灰衫男子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后边没有后门。
灰衫男子这才进了食肆。
先开布帘子,扑面而来的热气儿让灰衫男子忍不住精神一振,冻得已经有些失去知觉的脸颊在热气熏烤下有点儿发痒,他忍住没去挠,而是用目光寻找着目标。
食肆堂子不算很大,但是内里却几乎坐满了,还剩下几张散座,只能拼着坐了。
外间没寻找到踪影,灰衫男子也不着急,沿着过道寻了一圈,终于在内间的角落里看到了目标。
看见目标一个人要了酒菜,旁边的仆从在另一桌陪着,灰衫男子也就心里踏实了。
内间他看了,除了一处窗户,不太可能出去,屋里的人基本上没什么可疑的,他便退了出来,给伙伴打了个手势。
二人便在外边靠近门口的一桌要了酒菜,吃将起来。
对于二人来说,一年到头就这么轮番看着,的确有些腻歪了。
上边的要求也很简单,第一不能让对方跑掉,如果失踪,第一时间上报;第二,要观察来和他们接触的人,如果有外人陌生人,那就要立即跟踪发现。
只是这厮成日里喜欢四处招摇,整个京师城中的好去处,都被这家伙给去遍了,弄得他们也是疲惫不堪。
杨可栋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把盯梢的人给安抚住了,他给旁边的仆从使了一个眼色。
仆从收到暗示之后,迅速和身旁另外一个人换了外衣,然后再与杨可栋换了位置,旁边一桌三个人立即补了一个身形相若的人过来。
这个时候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里边火盆烧得正旺,不少人穿衣脱衣,谁也没有注意。
杨可栋这才能抬起目光打量面前这两人。
一个人明显身份更高一些,面颊修长,皮肤白皙,目光锐利,手中捏着一串珠子,但瞟一眼对方的手,就知道那是一双能持刀拿弓的手,看年轻似乎比自己还应该要小几岁,杨可栋有些惊讶。
另外一个人仪态闲适,无论是手上的玉扳指,还是握着的折扇,以及腰间的玉佩,都感觉此人更像是京师城中的一位高门大户士绅。
从几年前自己被父亲主动留在京师城作为人质时,杨可栋就已经练就了一份火眼金睛和随机应变的本事。
大周龙禁尉盯得很紧,自己身边的几个仆从都被龙禁尉认熟了,经常去的几个地方也都被龙禁尉安设有钉子,所以走到哪里都难以摆脱这些人的目光。
所以他不得不越来越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来尽可能寻找一些机会,尤其是在前年父亲又派人进京之后,杨可栋就知道只怕自己父亲已经有了一些打算。
前两日父亲派在京师城中的眼线主动联系了自己,这是很罕见的情形。
杨可栋深知自己作为人质在这里,随时被龙禁尉盯着,而父亲眼线有他们自己的任务,那是在收集大周朝廷对西南方面的各类情报和动向,据说他们干得很不错,大周朝廷内部多的是喜欢金银珠宝的官员,只要持之以恒的去寻找深挖,就没有不能做到的。
正因为如此杨可栋从来不和他们联系,除了他们偶尔主动给自己提供一些情况介绍外,杨可栋更多的还是保持着安静和沉默。
没想到这一次他们居然要求自己与人见面,而且是女真贵酋,据说这是对方的要求。
杨可栋知道如果不是特别紧急或者迫于无奈,父亲在京师中安排的人员是绝不会向自己提出这种要求的,这样很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暴露父亲的一些意图。
但对方坚持要求,原因是他们无法在京师城逗留太久。
三个人对视,却都没有言语。
最终还是杨可栋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时间宝贵,二位如果有什么要说的,便请道来。”
“你就是播州宣慰使杨大人的儿子?”代善也在打量这这个面色有些黝黑的男子,貌不惊人,甚至可以说太过寻常,如果走在街上,更像是一个山村农夫。
“正是杨某,尊驾是……”杨可栋已经知晓此人的身份,只是礼节性的核实一下。
“我乃建州左卫努尔哈赤次子爱新觉罗·代善,此番奉父汗之命入京公干,之前听闻播州土司有意联系我们女真,共谋大事,所以此番我也就想和杨兄谋面,想听听杨兄以及令尊的意思。”
代善的话让杨可栋大吃一惊,共谋大事?谁敢这么说?
杨可栋有些冷森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那一位牵线者,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父亲派出来的人都是老到谨慎之人,怎么可能当着外人说这种话?分明就是这厮来诈自己。
“谋大事?谋什么大事?天下大事那也该是皇上和朝中诸公所谋,如何轮得到边荒野人置喙?荒唐,可笑。”杨可栋没客气,一个在东北,一个西南,杨可栋没指望这些女真人能给播州带来什么好处。
没想到这杨可栋如此不客气,代善眼中闪过一抹怒芒。
只不过他也知道对方远在西南万里之外,的确和女真扯不上关系,自己这一次找上门,也就是想要探一探对方的底。
如果对方只是安于现状寻求遥相呼应的口头支持,那么就毫无意义,代善只会转身就走,懒得浪费时间,但如果对方也是有意要和大周掰一掰手腕,那自己这一方倒是可以合作一下。
“杨兄,如果你所谓的大事都只能是一帮*****才能谋,那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听闻西南流土之争甚是激烈,或许大周现在还腾不出手来过问,但是当大周缓过这段时间,您觉得播州还能当独立王国么?”
既来之则安之,代善也花了一些时间来了解大周西南那边的土司和流官之间的斗争,以及麾下百姓现在的情形,应该说,比代善想象的还要糟糕,就像是一堆干枯的柴火丢在路边,只要稍许有一个火星子丢下,也许就会引发成难以控制的大场面。
如此情况下,代善不信那位播州土司就没有任何想法,而这把自己次子送到京师城中当质子的举动本身就值得可疑,在代善看来,这恰恰是为了让大周朝廷放心的举动,而往往这种举动都是内心有鬼才会如此做作。
“这位兄弟,你说的应该是你们女真才对吧?”杨可栋根本不理会对方的煽动和挑拨,“该担心的你们女真才对,若是大周真的把蒙古人利用起来,你们女真能讨得好去?别以为吞了几个小部落就能耀武扬威了,老虎可能打盹儿,但是一旦醒了,土狗野狼都只能滚一边儿去。”
在京师城这十年质子生涯,其他的不敢说,但是对大周周边局面杨可栋还是相当熟悉了解的。
被杨可栋毫不客气的话气得脸色煞白,代善还真的从未遇到过这般性格刚硬却又丝毫不给自己颜面的家伙,这厮简直就是来故意挑衅的一般。
“呵呵,在我们辽东,我只知道病了的老虎一样只能被狼群给吞噬。”代善也毫不客气的反击。
“那你们就去试试呗。”杨可栋没好气地道。
被这厮顶得说不出话来,代善几乎要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了,还是讷图抢先插话:“杨公子,该试的时候我们肯定会试,但是杨公子就从未考虑过播州日后的结局么?唇亡齿寒这个汉人成语,我相信杨公子肯定是明白的,我们女真和播州相隔虽远,但是我知道播州土司,也就是令尊,肯定不会一直这样受当地官府和汉人士绅的欺压,如果他可以容忍的话,那么下边山民肯定会解除他对播州的统辖权和义务,得寸进尺也是汉人成语,我觉得可以形容你们山区和汉民之间的这种冲突,那我们建州女真和辽东一样,这种情形下,我们觉得我们有必要合作一番。”
杨可栋对这一位的态度略微好一些,因为说这话的人才意味着靠谱,不是夸夸其谈。
“这位兄台,我想我们坐在这里是谈不出一个什么来的,门外还有两个专门负责我的人,你们两位如果不想被龙禁尉盯上的话,最好早点走人。”杨可栋看了一眼早已经怒意满胸的代善,“如果你们真有什么想法,我们可以另寻更稳妥的地方。”
“可是杨公子,我们和你谈的,你能保证……”
没等讷图说完,杨可栋已经四处摆手,“别,我什么都不能保证,就像我若是保证了签了字一样可以不承认,但是我个人认为,如果时机成熟,对你我双方都有利可图的倾向下,没有什么协议盟约,一样可以发挥出莫大作用。”
戊字卷 第七十五节 王见王(上)
代善一行怏怏离开。
他们不想被龙禁尉盯上。
好在大周龙禁尉虽然无孔不入,但是许多人都已经沦为了敷衍了事式的应卯。
只要能够对上访有一个交代,能够糊弄得过去,那么就不是事儿,否则像杨可栋这样的重要人物,如此轻而易举就和来自辽东的外族首领见了面,这放在几十年前大周初建时,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这也更增添了代善一行人的信心,大周虽然对外仍然是张牙舞爪,但是内里却已经是疲惫虚弱不堪了,他们内部机构的运行完全是一种惯性和形式,单单从今日与西南土司的见面就能略窥一斑。
这样一个耄耋老矣的王朝正该是女真的机会,想到这里代善一行人都忍不住精神振奋。
不过代善和讷图倒是已经明确了一点,那就是播州这一帮西南土司绝对是不甘蛰伏之辈,他们绝对有着某些想法和计划,这就是他们此次见面最大的收获。
杨可栋表现得很谨慎,看似滴水不漏,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越是谨慎就说明对方所谋乃大。
对方是甚至都没有答应,但其实却又是留下了无尽的合作余地,什么都可以谈,或许时间上会是一个持续的过程,但对建州女真来说这恰恰是好是。
代善很清楚和大周的较量才刚刚开始,甚至连开始都还不算,只是一个前期的准备过程,这会是一个持续十年二十年的过程,但建州女真有这个耐性和精力,只要持续不断的撕咬,大周终究是难以在辽东坚持下去的,他们唯一的解决就是退回到关内去,边墙以外都该属于女真和臣服于女真的蒙古。
只要能够给大周造成麻烦的势力,建州女真都不吝联络一番,就像讷图所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现在看来,这一杆子打出去,对方虽然没明确回应,但是流露出来的意思却是意味深长。
对方也是要看建州女真这边的动静,只有建州女真表现出更强大的实力,表现出对大周更大的威胁,或许这帮西南土司才会乐意和建州女真合作。
回到三条胡同,代善便毫不客气地道:“讷图,播州这边你要抓紧时间联系,但我等不及了,我有父汗授意,你只管谈,什么要求都可以先答应下来再说。”
讷图点头。
“另外不能只局限于这帮西南土司,他们离我们毕竟太远了,就算是起事,我估计短时间内都波及不到北地,所以我们还要另外寻找机会。”代善此时已经展现出决断,“大周新上任的这位蓟辽总督在不断地给我们找麻烦,舒尔哈齐,科尔沁人,叶赫部和乌拉部,这厮简直是无孔不入,有些明着来,有些暗着来,弄得大汗很是心焦,我们必须要还以颜色。”
“二爷,您的意思是白莲教?”讷图立即明白了代善的意思,“那有没有一个时间范围?”
代善沉吟了一阵,“乌拉部的事情,不能拖太久,若是让布占泰他们缓过气来,要想在拿下乌拉部,就难了,我有些担心,大周似乎正在开始改变李成梁时代的一些做法,大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已经再度派人去和科尔沁部联姻,并且向察哈尔人施压,看看能不能有效果,但你们这边也得要有所动作,西南土司缓不济急,恐怕短时间内用不上,所以白莲教应该是最合适的。”
讷图默默点头,思考了一阵之后才道:“二爷,白莲教我们也是这几年才开始逐渐接触的,但这帮人太散乱了,里边乱七八糟的,什么东大乘教,闻香教,每个府县都有自己一帮体系,要串联起来难度比较大,关键是我们没法参与其中,得靠他们自己,……”
“那就扶持支持力量最强大一支,不管事银钱还是其他,尽快让他们强大起来,……”代善没有半丝犹豫,“我这里带来了一些皮货、金砂和药材,你自己处理,一定要把这些东西用在刀刃上,嗯,父汗的意思是最好明年到后年,我们就要彻底解决掉乌拉部,如果能够让大周这京畿一带乱起来,迫使辽东蓟镇这一线顾首不顾尾,那就最好不过了。”
讷图点点头,“明白。”
“至于这冯家,……”代善迟疑了一下,“现在还看不出其他端倪来,倒是这个冯唐之子很有些一飞冲天的感觉啊,居然搞出来一个什么开海之略,讷图你觉得这是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能搞得出来的么?我觉得不可想象,会不会是他的那些老师假借他的名义弄出来的?不是说他们内部反对声也很大,或许他们就故意让这个年轻人顶在前面去替他们遮掩呢?”
讷图对这方面了解不多,但是也觉得这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在大周朝廷卷起这么大风波有些不可思议,但这和建州女真关系不大,所以没太关注。
“二爷,这暂时和我们关系不大,不过这个冯铿,你觉得需要……”讷图也有些不解。
代善犹豫了一阵才摇摇头,”算了,一个文官,兴许本来就是推出来的一个傀儡,那冯唐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儿子就不当蓟辽总督了吧?只是没想到这开海之略居然让大周一下子收获了几百万两银子,这大周是真富庶啊。“
代善忍不住咂了咂嘴。
“嗯,我们的精力还是要放在正事儿上,二爷,朝鲜和日本那边……”
讷图的话让代善摇摇头,满脸不甘,“朝鲜那边首鼠两端,不过也还是有一些进展,日本那边,他们那位将军真的像一只老乌龟,一味推诿,或许要等到我们有所动作之后才会来趁火打劫吧。”
*******
马车悄然停在了大护国寺们口。
阳光普照,天气正好。
黛玉从马车上下来时,还有些紧张。
紫鹃也看出了她的心情变化,笑着安慰:“姑娘其实不必那么担心,晴雯不也说了,沈家小姐性子虽然不能说和善温顺,但是却绝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性子,而且奴婢感觉这沈家小姐好像和小姐性子都有些相像,都喜欢琴棋诗画,或许小姐还可以在这上边和她好好说一说呢。”
紫鹃的宽慰却没有能让黛玉心情轻松下来,只有见到对方的时候,她才能确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至于晴雯,黛玉原来对她的印象也很一般,不过是仗着长得有些俊俏,嘴巴皮子也利索罢了,不过能得到冯大哥的喜欢,黛玉也有些惊讶,但她不会去说什么。
现在这丫头却成了沈家小姐的贴身丫头,说明这丫头也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倒是不能小觑。
冯大哥能够把她推荐到沈府去,但是要想能成为沈家小姐的贴身丫鬟,那可就不是冯大哥能做到的了,那得靠她自家本事。
在黛玉和紫鹃刚刚踏进护国寺大门时,另外一辆马车也到了。
晴雯把沈宜修搀扶下车,“姑娘小心点儿。”
“我哪有那么娇贵?听说那位林姑娘身子骨有些弱,难道就这么娇贵?”沈宜修下车之后,环顾了一圈儿,“我有两年没来这里了。”
“听说姑娘和冯大爷第一面就是在这里?”晴雯从冯紫英和沈宜修那里都听说过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这里。
“嗯,其实我和紫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位林姑娘也在护国寺里哩。”沈宜修目光悠然,穿过大护国寺庙门,进入内里,“只不过我们未曾见面罢了,晴雯,你说这算不算是我和林姑娘的一段缘分。”
“怎么不算,当然算啊,你和林姑娘几年前都在这大护国寺里,然后冯大爷也来到大护国寺,这就是说你们三人就是上苍注定的夫妻。”晴雯俏颜绽放,笑得格外开心,嘴皮子这会儿也越发利索。
“你这丫头倒是挺会讨人喜啊。”沈宜修心中甜蜜,她当然知道冯紫英和林黛玉是早就认识于临清,不过那个时候也只是认识,真正要说缘分,这大护国寺不应该是最适合结缘的么?
猛然间那一日冯紫英和小弟的几个同学杨嗣昌、侯恂等人的争执一幕便浮现在眼前,让沈宜修有些恍惚,这一晃就是三年过去了,自己也已经是是十九岁的姑娘,马上就要嫁为人妇了。
“婢子不过是实话实说,据奴婢所知冯大爷是不太喜欢去寺庙的,便是岁尾年头都难得去一趟,但是就这么一趟却能和姑娘在大护国寺结缘,那肯定是上天挑选好了的,否则以姑娘人才只怕这京师城中无数年轻俊彦登门,姑娘早就选定了,为何老爷却能从这么多人中挑中冯大爷呢?”
晴雯的话让沈宜修心中也是暗自赞同。
自己父亲选择冯紫英时,沈宜修也只是听闻过冯紫英的名声,但是小弟那里对青檀书院乃至冯紫英都是颇多诟病,所以她对冯紫英印象也说不上多好,只知道这是北地士人中的翘楚。
到后来双方说起此事,不知道怎么地却又遇上了他家中因为长房无人袭爵延续香火,被朝廷允许兼祧,自己就糊里糊涂的和他订亲成了长房婚姻了。
任何一个女人对突兀地丈夫就可能被另外一个女人分走一半肯定都是不悦的,但是父亲却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一力支持这桩婚姻。
这个年代婚姻也根本不是女孩子自己能决定的,父亲决定了,基本上也就意味着结局无改了。
而且父亲也和沈宜修谈过,像冯家这样子嗣单薄的家族,就算是他没兼祧,肯定也会纳好几房妾室的,以后一样也会面临这种情形,只不过作为正妻无需担心谁会威胁到自家地位罢了。
但这种兼祧一样也不会影响到各自的地位,长房和三房各属一房,各有一家人,大家如一个大家庭中的小家和睦相处,倒也不寂寞,这是母亲这样安慰自己的。
安慰归安慰,但是沈宜修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这样的命运,她唯一企盼的就是这个夫君不会让自己失望,虽然他在朝廷中声名大噪,但是沈宜修还是希望对方能够表现更优秀一些。
她希望对方的优秀表现不止于在朝中政务上,她更希望在自己这个家庭中的表现也更让自己心安一些,以弥补自己可能会和另外一个女人分享丈夫的遗憾。
让沈宜修满意的是这位郎君的表现的确没有让自己失望。
虽然外界传闻和他自己都表现出对诗文的不耐不喜,但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偶露峥嵘展现出来的才华让自己小弟屡屡吃瘪不说,而且郎君表现出来的磊落大气更是连素来不服气的小弟都为之心折,这也让沈宜修格外高兴。
“好了,晴雯你也别说好听的了。”沈宜修心情愉悦,“但愿能如你所说吧。”
“嗨,姑娘还担心什么呢?下个月姑娘就要嫁到冯府那边了,到时候姑娘变成大奶奶,自然就能知晓了。”
晴雯哪里还能不知晓自己这位姑娘的心思,毕竟是对冯府那边一无所知,担心过去之后恶了公婆,不受待见。
“奴婢虽然没见过那边太太,但是奴婢最要好的云裳便是自小在那边府上长大的,就说过太太性子宽舒,不太喜欢管事,寻常府里的事情都是姨奶奶在管,……”晴雯小心地介绍道。
沈宜修自然也是打听过的,这等事情便是她不去打听,母亲也要去打探。
那冯家情况的确有些特殊,自己婆婆大段氏据说性子粗疏,嗯,也就是晴雯嘴里所说的宽舒,不喜欢管府中事务,基本上都交给她一个作为媵陪嫁过来的妹妹,也就是京师城里高门大户后宅贵妇们称之为小段氏的。
只是冯家三房,长房的事务和二房三房原来都合在一起,只怕自己一嫁过去,就会要把许多长房的营生都要交给自己,这让沈宜修也有些着忙。
她以前在家中都只是喜好书画琴棋,对如何持家却未想过,原本以为嫁过去之后婆婆肯定会继续持家,自己慢慢来摸索学习,却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形。
这倒是让自家母亲很是高兴,开始忙不迭地教她如何管家,却让沈宜修慌了神,这一时半刻间,这持家事务却是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学会的?
所以她也很是担心自己过去之后该怎么来处理,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婆婆她们先继续管着,自己慢慢来学习?
戊字卷 第七十六节 王见王(中)
见姑娘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往前走着,晴雯也不多言,这等事情姑娘不问,她也就不便多说。
进入十一月,北地气候已经很冷了,哪怕是天空湛蓝,阳光明媚,但是呵气成霜,手脚稍稍不动,便觉得发僵。
沈宜修不喜欢被搀扶着,晴雯也就跟在她身旁,二人就这样慢慢往前行,后边两个仆从远远跟着。
进了大隆善护国寺,晴雯的目光便开始搜寻着目标,那边儿肯定是紫鹃陪着林姑娘来的,约好在这寺里,却没有说好是具体什么地方,不过不太可能是人多的地方,那就只能是葡萄园那边了。
沿着宽阔的石板大道前行,晴雯小心地把暖炉用棉布裹着递给沈宜修:“姑娘,这冻得紧,还是烤烤手吧。”
沈宜修也觉得这天时在外边儿走的确有些冻人,不过这样也好,庙里也没多少人,都是些善男信女在各处大殿里边上香祈福,热闹一时的葡萄园此时反而没什么人。
“在那儿!”晴雯眼见,一眼就看见了在那边葡萄园路口伫立的主仆,远远的也有两个仆从站着,和自己这边一样。
“噢?”沈宜修精神一振,立即拿出最好的状态,身体也微微一挺,目光望了过去。
那边显然也是见到了这边,微作一顿,便缓步走了过来。
从见到那一刻,双方的目光便已经锁定了对方,开始观察打量对方。
眼前这个脸上挂着温婉娴雅笑容的女子符合黛玉心目中的沈宜修印象,因为紫鹃就说起过晴雯介绍的沈宜修模样,性子温和但不软弱,和宝姑娘有些相似,但是也有区别,那就是沈姑娘似乎外向一些。
淡紫色镶碎白花的丝绵长裙曳地,外罩一件黑色的玄狐裘斗篷,掀开来的帷帽遮脸露出的这张面庞洋溢着的那份亲和淡雅气息,鹅蛋脸,面容白皙中也有几分红润,清丽脱俗,眼眸中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的好奇和友善。
初一看,似乎只是寻常的美丽,但是如果你仔细再打量,就会发现对方的眉目中总萦绕这一种淡淡的从容恬静,给人感觉很舒服。
这让黛玉的心似乎一下子就安定了不少。
沈宜修同样也在打量着林黛玉。
从晴雯的嘴里她也了解过这位比自己小五岁的女孩子,十四岁的女孩子却自幼丧母,然后又迭遭离家寄居和丧父的厄运,而且身体似乎也不太好。
这样一个女孩子却能最终成为冯家三房嫡妻,以冯家的情形,如果没有冯紫英的影响,沈宜修相信林黛玉要想嫁入冯家是不太可能的。
可能获得自家郎君如此看重和力挺,饶是沈宜修自诩大度,心里还是有些微微酸涩的。
现在看到这个女子,沈宜修才觉得自己郎君这般宝爱,恐怕还是有几分原因的。
看似娇弱的眉目如姣花照水,眸若点漆,唇若丹朱,那微微挺起鼻梁和菱形的唇角预示着这个女孩子可能有着和较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倔强性子,略显瘦削的肩头披着一件雪白狐裘斗篷,内里一件白底碎蓝花丝绵长裙搭着一个素色棉质褙子,一条棕红的火狐围脖裹在颈项间,更将一张天然风流宜嗔宜喜的玉靥映得熠熠夺目。
看见沈宜修迎上来,黛玉却也疾走两步,莺声道:“小妹黛玉见过沈家姐姐。”
带着几分吴侬软语的味道,但是却已经不完全是了,北地几年生活让黛玉的口音更多的是北地官话口音了,但是恰恰是这种夹杂了姑苏吴音的腔调让沈宜修几乎第一时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这种乡音带来的好感几乎是无解的,尤其是一个同龄女子。
沈宜修跟随父亲在京师多年,却在京师城中没有多少闺中密友。
盖因北地女子相对保守,而且多以父兄籍贯划界,而同样都属于江南的士林官员的女儿们却又大多葳蕤自守,不太喜欢结交,许多都是十三四岁便早早订亲,十五六岁便嫁了出去了。
像沈宜修这样十九岁尚未出嫁的女子可谓少之又少,而嫁了人的女子又忙于侍候翁姑丈夫,要不就是面临生儿育女。
所以这么些年来,沈宜修都只能在家中独居,甚至很怀念小时候在家乡的种种。
而林黛玉这带着乡音的话语一下子就让沈宜修对黛玉的印象好了许多。
“妹妹太客气了,听见妹妹的声音,姐姐的心都软了,许久没有听见咱们姑苏乡音了,今儿个一听倍感亲切。”
沈宜修的话语里也夹杂有姑苏吴音,黛玉一样听得亲切,而且沈宜修这样亲近的姿态,也让她同样放松了许多。
站在两旁的紫鹃和晴雯见到二女一起笑靥如花,说笑亲切,都是松了一口气。
日后二人虽然是各为其主,但是谁也不愿意因此而弄得剑拔弩张或者冷若冰霜,毕竟爷只有一个,夹杂在其中的难处只有她们这些当丫鬟的才明白。
“小妹听姐姐的声音也是一般,嗯,小妹自小就离开了家乡,若非家中乳母也是吴人,一直带着小妹,所以后来离开家乡之后也还能留着余味,后来来了京师便更是鲜有得闻了。”
黛玉浅笑隐隐,见沈宜修比自己略高一头,有心想要攀着胳膊,却又有些拿不下脸,反倒是沈宜修内心亲近,索性就牵着黛玉的手,这也让黛玉脸一热,为自己的小家肚肠好笑,干脆就攀着沈宜修胳膊。
这一副姊妹情深的模样,冯紫英若是在这里,只怕眼珠子都能鼓出来,但是又能松一口大气。
“许久没来这大护国寺了,今番一来,却又想起许多,我和紫英初见便是在这大护国寺,而且我还知道那一日妹妹也在寺中,只不过当时护照到罢了。”沈宜修瞥了一眼身旁的黛玉,含笑道:“妹妹说这是不是我们的缘分呢?”
黛玉略感惊异,她却不知道此事,冯大哥也未曾提及,这让她心里一沉,但是随即又展颜一笑:“啊,小妹却不知道,不知是何时?”
“应该是四年前吧。”沈宜修露出回忆的神色,目光里多了几分怀念,“雪后初晴,紫英和我弟弟书院中的几个同学就在这葡萄园中辩论,我跟随家父带着小弟正好路遇,那便是第一面和紫英相见,真真有缘,……”
黛玉心中微动,故作漫不经心状,曼声道:“哦,姐姐这么一说小妹便回忆起来了,那是冯大哥约小妹到大护国寺中一起祈福敬香,也算是为我和冯大哥当年在临清安然脱险还愿,……”
沈宜修心里也是暗自好笑,这丫头还真是敏感啊,难怪晴雯说这丫头心思细腻,嗯,隐含的意思大概就是小气,睚眦必报吧?
自己就这么一说和冯郎有缘,立即就引来了对方的反击,倒是有点儿意思。
“噢,紫英倒也和姐姐说起过,当年和妹妹一道在临清偶遇,嗯,着实危险,幸亏能成功脱险,我就曾劝过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等暴虎冯河的事情最好不要再去做。”沈宜修对此倒不在意。
这个时候和这小丫头为了这点儿来斤斤计较就有失风范了,而且这个改变不了什么,就像对方也应该明白,无论她如何,一样也改变不了自己和冯郎之间的关系。
黛玉心里却是有些不悦,“姐姐劝说冯大哥莫要去冒险是对的,毕竟现在冯大哥身份不一样,日后也还有一大家子人为他担心,但是在临清冯大哥却是有勇有谋,并非暴虎冯河,若非如此,朝廷焉能如此轻易就平定民变,进而还对冯大哥格外看重,姐姐怕是还不知晓吧,那平定临清民变时漕运御史乔公就是家父,也是姐姐父亲的同年,也正是他因为此事对冯大哥格外欣赏,才会把冯大哥推荐到青檀书院中去读书,……”
黛玉心说,若非冯大哥临清民变中智勇双全,只怕这呼伦侯的赐封焉能重新给予?若非有这个呼伦侯追封又何来长房兼祧,就更谈不上你的这段姻缘了。
沈宜修却假作没听出黛玉话语里的弦外之音,好奇地问道:“我还真不知道里边竟有如此复杂曲折的故事,妹妹可愿说给我听一听,紫英可从未说过那一场民变之事,……”
见沈宜修一脸好奇和坦然,黛玉似乎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小家子气了,怎么就这么爱胡乱联想,或许这位沈家姐姐并无自己想象的那层意思。
心里有些歉疚之意,又见沈宜修如此感兴趣,黛玉也就难得地把当日的情形一一道来,其间免不了要加上一些夸张和自己虚拟的一些故事情节,倒是听得沈宜修津津有味。
其间沈宜修也会时不时的问上一两句,甚至会挠在黛玉最得意的地方或者最惊险之处,让黛玉也忍不住要多炫耀般地介绍解释一番,一直到说完,黛玉才发现今儿个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
戊字卷 第七十七节 王见王(下)
紫鹃和晴雯跟在二人身后,时不时会意地交换一下满带笑意的目光。
现在看起来这两位似乎还听和谐,一个主讲,一个多问,嗯,似乎感情就能这样慢慢融洽地建立起来?
想多了。
紫鹃和晴雯都不会那么认为。
现在二人尚未正式成为妯娌,或许还能友好相处,一旦两人都嫁入了冯府,那各自一家,自然就不可能这样情投意合般的笑语嫣然了。
更何况这是表面情投意合,还是礼节性的姿态,恐怕还要以后才能知晓。
“没想到这可真是一波三折,紫英那会儿才十二三岁吧,妹妹也才十岁不到?那也太惊险了。”沈宜修唏嘘感慨,“这等事情的确还是不要再遇上才好。”
“是啊,只是有些事情也是上苍注定,由不得我们选择啊。”黛玉叹了一口气,“小妹长这么大,记忆最深的却是那一日,至今刻骨铭心,……”
沈宜修有些好笑,这丫头,自己给他几分颜色,她却要上大红了啊,越说越来劲儿?还是无心之言?
这么有意无意地强调她和冯郎之间的缘分是天注定,不觉得这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底气么?
沈宜修淡淡地笑了笑:“的确,人生本来平淡,如果遇上这样一场故事,值得怀念,只不过作为俗人的我们还是得要面对日复一日的生活,活好当下,……”
黛玉话一出口之后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刻意了,但是她可以发誓自己绝对是无心的,还来不及歉疚,对方的话递过来却让她一怔之后,又忍不住在心中冷笑起来,看来这位貌似宽和的沈家姐姐在这方面一样有些小气啊,多说一两遍,貌似大气的心里也一样酸得难受了。
黛玉反而很高兴,若是对方一味大度,反倒是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现在看来对方在这方面也不比自己强多少,太好了。
沈宜修也没有觉察到自己无意识地话语会被黛玉捕捉到其中隐藏的某些迹象,她只是有些不忿于对方太过刻意了,但她觉得自己还是保持了理性的克制,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语。
“姐姐说得是,所以我也和冯大哥说其他都不重要,冯大哥自家安全最重要,来日方长,不求一时胜负,他背后可是有许多人都记挂着,……”
黛玉的话滴水不漏,沈宜修意识到这个丫头好像不像之前自己看到的那么单纯啊,或许每一个女孩子一旦踏入了这种环境场合下,某种捍卫自己感情的警惕感都会迅速萌发,如刺猬遇到天敌时竖起身上的猬刺。
一行人就这么沿着葡萄园漫步,偶尔沈宜修问一问黛玉在贾府的生活,黛玉也会询问一下沈宜修在家中的喜好。
诗词,书画,琴棋,女红,都是女孩子们最容易沟通的话题。
“小妹听冯大哥说过姐姐的画乃是一绝,冯大哥自认为望尘莫及,小妹倒是觉得冯大哥画景或许不如姐姐,但是画人绝对不输于当下那些画坛大家,……”
黛玉的话不经意的刺伤了沈宜修。
心中暗自发狠的沈宜修没想到自己这位在外据说毫无情趣和艺术天赋的郎君居然还会画画?而且听这丫头的话语,显然是为她画过多幅画,才会如此肯定。
这个家伙却把自己瞒得如此好,连几首诗都是自己百般“逼迫压榨”才榨出来的,看来自己还是力度太小,对他态度太好,还得要加大力度。
“妹妹这般夸赞他的画,倒是让姐姐有些不服气了,看来下一次姐姐一定要带几幅画来让妹妹鉴赏一番,看看姐姐的话比起紫英画,孰优孰劣。”沈宜修脸色不变,甚至更开心,“不如这样,妹妹看什么时候有空,趁着还有一些时日,请妹妹来姐姐这里小坐,姐姐也好和妹妹一起鉴画读诗,品茗谈心,……”
黛玉一愣之后赶紧摇头,“那如何能行?姐姐和冯大哥的好日子近在眼前,小妹如何能当这种恶人大煞风景?不如等到姐姐和冯大哥成亲之后,小妹再来拜会,……”
这小丫头倒是精得紧,滑不溜秋不肯上钩,沈宜修忍不住失笑,自己怎么也不知不觉就被这小丫头带进沟里去,居然琢磨着要和这丫头好好撕扯一番了?
摇了摇头,沈宜修便也不再纠缠此事,“妹妹既然如此,那就说好了,可一定要来姐姐这里……”
“姐姐说差了,该是去冯大哥府上才是,那时候姐姐已经为冯家妇了。”黛玉脸色却越发清颜俏妍,眉目间甚至多了一份调皮的揶揄。
沈宜修一时疏漏却被黛玉抓住调笑一句,弄得脸颊微红,不过迅即镇静下来,“也是,不过再等两年,姐姐也就能和妹妹比邻而居了,姐姐也很期待那一天呢。”
晴雯和紫鹃在前面二女进入“亲密交谈”阶段就有意识地掉在了后边儿,拉开了距离。
二位未来奶奶的交锋也好,和睦相处也好,暂时都还波及不到二人身上来。
两人和鸳鸯一样都是最早都是贾母的,只不过又略有差别,像鸳鸯是家生子,但紫鹃和晴雯却都是买进来的,只不过都是一早就跟着了贾母,然后晴雯被早早给了宝玉,而紫鹃则是在黛玉进府之后被指给了黛玉。
论渊源和感情,三人自然是其他丫头都不能比的。
“看样子你家姑娘待你甚好?”紫鹃转着头一边看着四周的葡萄架,一边问道。
“嗯,我家姑娘是个心善但却有主意的,先前要我到她屋里,府里边还是有些闲话,不过姑娘定了调,便再无人敢多言,连沈二爷都对姑娘很是敬畏。”晴雯叹了一口气,“这几个月宛如做梦一般,起起伏伏,我都有些恍恍惚惚,到现在有时候躺在床上都要咬一下自己手指头,就怕自己是做梦,怎么自己就会被撵出荣国府,然后懵里懵懂到沈府去了。”
“好了,你也别想太多了,阖府上下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你这不也是因祸得福么?要不怎么知道冯大爷这么喜欢宝爱你?”紫鹃揶揄了晴雯一句,“这不正好,下个月你也就跟着沈姑娘回冯府,赶明儿一个新鲜出炉的的姨太太若是到咱们贾府,你说我是不是要喊一声晴姨娘还是雯姨娘?”
“小蹄子,你作死啊!”被紫鹃调侃的话给羞得脸通红,拉住紫鹃的胳膊就要狠命扭,慌得紫鹃赶紧求饶,“姐姐莫要下狠手,我这胳膊经不起你这么作践,一个青疙瘩经月不消,……”
“谁让你这般胡诌,没地让外人听了笑话。”换了别人,晴雯早就翻脸了,也是紫鹃,也才只是嬉笑打闹埋怨责怪一番。
“这不就我们俩么?何况,冯大爷这么宝爱你,估摸着你家姑娘也都琢磨出来了,要不怎么可能轻易让你就进她屋?”紫鹃却是个机灵人,“不过你也要好好侍候你家小姐,莫要像在宝玉屋里那般……”
晴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经历了这般,照理说我也该醒了,各自老老实实地做好手里事儿,只是我这性子却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好在我家姑娘倒也喜欢我这性子,我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紫鹃,你说呢?”
见晴雯说得认真,紫鹃也有些迟疑,冯大爷喜欢晴雯好像就是因为晴雯性子爽利率真,虽然火辣了一点儿,但若是主子喜欢这一点,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摇了摇头,紫鹃抿了抿嘴才道:“这等事儿也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好不好,该不该,也就只有你自个儿和你家小姐,嗯,以后还有冯大爷才能说了,我却说不准了,晴姨娘,你说是不是?”
这一回晴雯却没有再发作了,瞥了一眼紫鹃,似笑非笑,“紫鹃,你这小蹄子成日消遣我,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林姑娘这般珍爱你,难道说你还能不陪着你家姑娘嫁入冯府?再说了,林姑娘身子弱,全靠你照顾,这一点冯大爷也是提起过多次了,言语中可都是赞誉之词,说林姑娘离了谁都行,唯独离不得你,而且冯大爷话里话外也是对你格外喜欢,说你是贾府里一株难得的玉兰,我也问过冯大爷,为何不是杜鹃,不是海棠,不是桂花而是玉兰,冯大爷说因为玉兰寓意着报恩和忠贞,而你的性子就最符合,……”
紫鹃脸刹那间便红了起来,连连摇头:“冯大爷那是爱屋及乌罢了,你这小蹄子不知道从哪里瞎编出来这样一个不着调的故事来哄我,也不怕外人听见遭人耻笑,……”
晴雯一脸哂笑:“紫鹃,你觉得我会编这种事情来取悦你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难道你不是这样的性子?难道你家未来姑爷看好你喜欢你这种性子,你还不乐意?或者说你还打算等你家姑娘嫁给冯大爷之后,另外寻个出身?是配个小子,还是打算自家赎身出去?”
戊字卷 第七十八节 王见王(完)
被牙尖嘴利的晴雯堵得说不出话来,但是紫鹃也知道像自己和晴雯这般都是十八岁的姑娘了,且不说这奴婢身份,便是真的主子开恩开释出去,却又去哪里?
寻个穷苦人家嫁了,只怕还未必能适应那等清苦生活,好人家又有哪个看得起你一个开释出来的丫头?
若是配个府里小子,何如跟着自家姑娘当个通房丫头?
见紫鹃沉默不语,晴雯微微仰起头,悠悠地道:“或许外边人都羡慕我们跟着一个要当奶奶的姑娘,像府里边司棋、侍书、入画她们,敢说心里没有艳羡?可是她们何曾知晓其实我们早就没有了选择。”
紫鹃讶然,仔细打量了一下晴雯,认真问道:“晴雯,莫非你还不愿意跟随你家姑娘嫁到冯府这边儿?你怎么想的?”
晴雯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复杂,“冯大爷这般抬爱,我岂是不知恩的人?我只是担心姑娘待我甚好,我这般跟着姑娘过去,若是大爷,若是大爷……”
紫鹃何等机敏,立即明白过来,笑了起来,“你是担心冯大爷待你不一般,让你在你家姑娘和大爷之间难做?”
紫鹃心里还是很为自己这个姐妹高兴的。
毕竟晴雯刀子嘴豆腐心,而且能得到沈家小姐和冯大爷两人都喜欢,日后长房和三房之间能有这样一个人居中穿针引线,关系也要好处许多。
但这会子她说的这事儿要说事儿也是个事儿,要说事儿也不算个事儿,关键在于你如何来处。
一个丫头却能独得大爷欢心,哪怕这位现在是小姐日后是奶奶的沈家姑娘再是心胸宽广,只怕心里都会有些不舒服的,而且还是她带过去的丫鬟,而这个丫鬟却又是大爷“推荐”到沈府去的,这种复杂的关系日后如何来相处,只怕任何人都得要掂量一番。
尤其是像晴雯这样一个处于弱势中的一环而又是这般率真爽利的性子,就更难了,也难怪她纠结为难。
总不能大爷抬爱,你还不识抬举了吧?但又如何去过待她甚好甚至把她带入冯府的沈家小姐?
要知道沈家小姐其实完全有权力不把她带入冯府去的。
晴雯咬着嘴唇点点头,“若是因为我的原因而让大爷和姑娘起了嫌隙,我宁肯不入冯府。”
紫鹃相信晴雯这是真心话,这个姐妹的性子她是了解的,但她还是摇摇头:“你若是不入冯府,只怕冯大爷和你家姑娘会更起嫌隙隔阂。”
晴雯一愣,但随即就明白过来,微微叹了一口气。
“冯大爷只怕会觉得你家姑娘日后都是长房大妇了,怎么地还对他看上的一个丫鬟如此斤斤计较,若是冯大爷对你家姑娘有了这般看法,那日后……”紫鹃摇了摇头。
若是一个大妇被丈夫觉得和一个丫头拈酸吃醋,的确印象会大坏,今后在夫家也会很难过。
“是啊,我如果说不愿意跟她去冯府,只怕姑娘还会觉得我是在恃宠而骄,故意拿捏呢。”晴雯苦笑。
“所以晴雯你完全没有必要想那么多,就大大方方跟着你家姑娘过去,你都说了你家姑娘是个心善但是有主见的,想必这一点儿是看得明白的,定然不会计较这些,你呢,只需要稍稍注意一些,莫要喧宾夺主便是,……”
紫鹃的话让晴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儿给她,“小蹄子,你还真当我是貂蝉昭君再生不成?还喧宾夺主了,就算是我生得比别人标致一些,那又如何能与我家小姐比?我再是不懂事儿,也知道规矩,我怕的是大爷这上边若是不那么在意,你怕也是知道,大爷在马巷胡同那边儿,东府珍大奶奶的两个妹妹被大爷养作外室,大爷都是从来不忌讳,若是在府里也是这般,……”
紫鹃自然也知道二尤的事情,甚至自家姑娘也知道,要说那尤三还和姑娘又几分交情,不过自家姑娘从来不提,权当没这两个人,她没想到沈家姑娘也知道,“你家姑娘也知道?”
“我都说了,大爷在这上边儿从不忌讳,所以我才怕……”晴雯咬着嘴唇纠结着。
晴雯自然是担心冯紫英若是真的喜欢自己,待到自己跟随姑娘嫁过去,平素里多宠爱几分,一时半会儿也许没什么,时间久了,只怕姑娘的心情就未必能像现在这般平和大气了。
紫鹃也忍不住叹口气,这冯大爷若是喜欢,谁还能说什么?谁还能拦着?便是奶奶也只能陪着笑脸故作大方或者淡然。
他便是要在你一个丫鬟屋里多留宿两晚,换个蠢点儿的人只怕是喜不自胜,但是若是聪明的,就该明白若是没有和奶奶那边有个说法,那就不是好事儿。
晴雯和沈家姑娘的关系不比自己和自家姑娘关系,若是冯大爷日后在自己屋里多歇一两晚,……,啊,呸,紫鹃脸颊没来由一阵烧,怎地自己跟着晴雯这小蹄子的心思转,也变得如此不知羞来了?
晴雯还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倒是没有注意到自家姐妹这会子的突然羞臊起来。
“晴雯,我劝你也莫要再胡思乱想了,多想无益,我觉得若是你家姑娘是个有本事的,定然能想到这些,便是冯大爷真的宠你,也能劝诫冯大爷莫要注意这些,莫不是你以为冯大爷这长房就只会有你家姑娘一个?或者只有你一个?”紫鹃想了一想才道:“你都说了冯大爷在这上边是不忌讳的,没准儿马巷胡同那两位等到你家姑娘过门入府,择个时间也是抬入府里的。”
晴雯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听得紫鹃这般一说,倒觉得的确有些道理,“紫鹃你说冯大爷娶了我家姑娘还要纳妾?他不是还有林姑娘么?”
紫鹃也翻了一个白眼还给晴雯,“小蹄子,你还真以为你家姑娘和你就能独得恩宠不成?冯大爷是个啥性子的人你不都知道了么?我家姑娘要嫁冯大爷那都是两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冯府那边儿太太们还能等得起?冯家一门三房就冯大爷一个人,听说太太们都恨不能马上就能抱孙子,马巷胡同那两个我估计若不是忌惮你家姑娘尚未过门儿,没准儿肚子里也会大了,若是过了门儿,就算是马巷胡同两位不抬进冯府,太太也肯定会逼着冯家大爷纳妾的,除非……”
“除非我家姑娘能尽快为冯家诞下子嗣?”晴雯反应过来。
“就算是你家姑娘能生下子嗣为冯家延续香火,但以冯家现在的情形,只怕府里边太太也还是会想办法让冯大爷纳妾的,这年头一个两个可是保不准,……”紫鹃摇了摇头。
这一番话说得晴雯也有些动摇,脑子里也越发糊涂了,不明白日后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见晴雯满脸纠结,紫鹃也笑了起来,“小蹄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能得冯大爷恩宠,换了别人,人家连睡着都能笑醒,唯独你,还担心这个忧虑那个,哪有那么复杂?若真是那般,你就只管讨好你家小姐,剖心挖肺地献忠心,难道你家姑娘还能怎么你不成?”
晴雯也被紫鹃的话给逗笑了。
也是,现在想那么多也无济于事,自己又不可能不跟着小姐过去,过去了,以冯大爷的心思,自己铁定是逃不掉的,到时候怎么办,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两个丫头也是慢慢丢开其他心思,说些府里府外的闲话。
“没想到林姑娘会邀请我家姑娘来大护国寺,这是我家姑娘和冯大爷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所以我家姑娘也是很高兴,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对林姑娘第一印象就好了。”晴雯看着前方二人停住脚步,也跟着止步。
“哦,那就太好了,你家姑娘和我家姑娘若是能亲若姐妹,那日后我们当下人也能轻松许多。”紫鹃也忍不住拍手,“我最怕的就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若是能避免这等事情是最好不过了。”
这边两个丫鬟说得蜜里调油,那边沈宜修和林黛玉倒是慢慢进入了温热模式。
这么一阵说了之后,沈宜修和林黛玉之间都对对方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都很清楚未来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两个人便是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妯娌关系了,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对方,都得要接受这种关系,都得要面对共享一夫这个现实。
“妹妹也莫要羡慕姐姐,姐姐都十九了,妹妹才十四,两年后妹妹嫁过来也不过十六,到时候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来当姐妹,咱们苏州人在京师城里不算多,难得遇上妹妹这样一个知情达意的,姐姐就盼着日后妹妹能多来姐姐这边走一走坐一坐,姐姐也听闻妹妹诗文出众,姐姐不才,也很想和妹妹在这上边多切磋,也算是打发时间,……”
沈宜修这番话倒是语出至诚,在京师城里这么些年好容易遇上这样一个乡人兼“妯娌”,哪怕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但是一想到这种关系已经无法斩断摆脱,那么就还不如坦然相待,也许还能结个善缘。
黛玉听到沈宜修这般说,也赶紧道:“姐姐太客气了,只要姐姐不嫌弃,小妹倒是想要经常来叨扰的,就怕姐姐到时候厌烦,……”
两人握着手又是一番“姐友妹恭”,好不亲热。
冯紫英得到消息已经是晚上了。
对这一场王见王,他心里是有些发紧的。
但他也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沈宜修都不可能把这场见面搞砸,毕竟自己和她成亲只有十来天时间了,这等时候若是弄得不愉快,那也只能是给自己和她添堵。
云裳去了沈府,金钏儿去了荣国府,从两方获得的情况就能对今日王见王的大致情况有一个基本判断了解了。
看样子还算不错,相敬如宾,给冯紫英的感觉似乎可以用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成语来形容,但愿吧。
“爷就莫要担心了,晴雯都说了,沈家姑娘回去之后心情很平静,甚至也还有些高兴和期待,还欢迎日后林姑娘来府里呢,嗯,晴雯的意思是待到沈姑娘嫁过来之后,欢迎林姑娘到这边儿来。”
云裳和金钏儿见冯紫英若有所思,都是嘴角带笑。
可难得见到这位爷为家事儿如此表情,两位未来的奶奶见面,即便是冯紫英不吩咐,她们都会去主动打听,这等八卦故事对这些丫头们简直就是最不能忍的。
冯紫英却是苦笑。
他倒不完全是为这事儿担心,而是在为另一桩事儿犯愁。
忠顺王爷今儿个来了,主要还是说海通银庄的事儿,一切顺利,大家满意,只不过顺带提到的一桩事儿让冯紫英不淡定了。
据说太妃娘娘对冯紫英二伯病殁未能袭爵之事儿十分惋惜,因为冯紫英早已故去的二婶便是太妃的远亲。
这个远亲的事儿冯紫英曾经听着自己父亲说起过,但是这个远亲的远实在太远,所以连自己老爹提起来的时候都是漫不经心不屑一顾。
若是要细论起来,大概就只能算是同一个县同一个乡同一个姓,要论辈分或许能排的上,但要论亲缘,估计那起码都是十多代以前,没准儿还是蒙元时候了。
没想到忠顺王爷居然能和自己提起这档子事儿,那冯紫英觉得肯定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这个时候要和冯家来拉关系,似乎有些太突兀了。
这样一层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能说明什么?
什么都说明不了。
但这却是一个信号。
不太好的信号。
意味着冯家没准儿又会被牵扯进入想要竭力避免的一些事情中去。
忠顺王没说太清楚,主要是这位太妃的情形有些复杂。
冯紫英做过了解,这位太妃其实年轻时候并不算特别得宠,所以才会把幼年丧母的永隆帝和忠顺王兄弟俩抚养大,不过随着永隆帝和忠顺王成年,这位太妃随着年龄渐渐大了,反倒是日益获得元熙帝的信任了,据说义忠亲王太子位被废的重新复位,这位太妃也从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这就有些复杂了。
起码冯紫英没看懂,或者说各种因缘巧合,这位太妃故事太离奇。
戊字卷 第七十九节 你需要我去哪里
把永隆帝和忠顺王抚养成人,然后获得了元熙帝的认可,但却又帮助义忠亲王复位,这个故事怎么看都有些蹊跷。
就算是义忠亲王第一次复位时还是忠孝王的永隆帝并未露出多少王霸之气,但是随后永隆帝正式登基之后,论理太妃就该站在永隆帝一边儿了,但是好像却没有。
这位太妃和太上皇两位一体也就罢了,但为何感觉却还和义忠亲王关系更亲近一些呢?
这内里究竟有什么复杂的内情,冯紫英琢磨不透,便是忠顺王那里冯紫英假意漫不经心的问了两句,也被忠顺王哼哼哈哈的敷衍过去了,没说个明白。
但摆在冯紫英面前的却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棘手问题,这位太妃突然发声,当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而是有的放矢。
忠顺王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太妃应该是代表太上皇有这种意思了,愿意为冯汉追封并允许袭爵。
这原本是冯紫英无比渴望的,但是若是从太上皇手里出来,那就不是冯紫英愿意接受的了。
所以忠顺王在那里哼唧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来,只说这便是太上皇有此意,但最终也只能通过皇上来,只是这却失了味道了。
事实上冯紫英在听到忠顺王这么一说时,就知道这个套自己已经被拖了进去,你接也好,不接也好,都难以置身事外了。
同样永隆帝也被这一手给坑得不轻。
若是太上皇提出来,永隆帝不可能拒绝,拒绝的话除了引来冯家的不满外,一无所得,而顺水推舟应允的话,这份人情却又被太上皇拿走,虽然这说明不了什么,但总归让人不悦。
见自家爷好像面带苦涩的神游天外,金钏儿和晴雯都交换了一下眼神,照理说这个结果爷该高兴才是,怎么却是这幅表情?
冯紫英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也引来金钏儿和云裳的怀疑,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
如果自己预料不错的话,太妃的这样一个动作背后不仅仅是太上皇,没准儿还有义忠亲王在使劲儿。
北静王突然开始活跃起来,主动邀约着牛继宗和王子腾等人替自己父亲饯行时,冯紫英就已经觉察到了一些端倪,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获知了自己还想让二伯追封袭爵的意图,现在又用这一招来。
对自己是示好,对永隆帝来说,也许就是挑拨离间,虽然很老套,但是这要看永隆帝怎么想。
君王多疑,哪怕他现在可以无视不计较,但自己武勋出身,加上又要娶林如海的女儿,还有和贾家关系如此密切,这点点滴滴不断积累起来,似乎就很难判断永隆帝怎么想了。
一颗种子播下,始终藏在那里,哪怕不发芽,但那是因为机会不到。
不得不说面对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这些成日浸淫在这些勾当中的角色来说,自己还是太嫩了,找不到合适的手段来反击,甚至连被动的防御都很困难。
冯紫英心神不宁,让金钏儿和云裳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沉郁下来,院子里丫鬟们做事儿也都失了精神。
一直到冯紫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才意识到这一点。
自己现在也算是一家之主,一举一动,一喜一怒,都会给府上自己周围人带来压力和影响了。
“金钏儿,来。”
金钏儿乖觉地过来靠在冯紫英脚下替冯紫英捶腿。
”云裳也过来,替爷揉揉肩。“
这年头,能排解压力和烦恼的办法无外乎就是那几种,当冯紫英探手解开金钏儿绣袄扣襻,伸入那火热的里衣中时,冯紫英只感觉自己肩头双手一僵,而匍匐在自己腿上的金钏儿呼吸也顿时急促起来。
软玉温香,扑鼻盈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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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六,大吉大利,宜嫁娶。
从前几日起,来自各地的客人和朋友便已经陆续到冯家道喜。
冯唐没法回来,只能叹息了。
无论是青檀书院的同学,还是像杨嗣昌、侯氏兄弟、黄尊素这种后来认识熟悉的朋友,都亲自到府上道贺。
冯紫英也是第一次这种经历,很多都是懵然无知,好在这京师城中有的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人,特别是为城中官宦士绅办理全套仪式流程,只要肯花钱,一切都能替你安排得妥妥帖帖,从结亲到办酒坐席,再到各式应酬待客,总归是一套套规矩有人提醒,冯紫英便是当个牵线木偶,按照要求来就行了。
客人们来得很多,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来者是客,无论远近贵贱。
当然素无瓜葛者一般说来也不会来,但也不排除一些想要借机搭上线的人要来走这一遭。
所以当冯紫英看到陆续到来的来自山陕、扬州、龙游、安福、徽州、湖广、广东等地商贾们的拜帖礼贴送到时,他也忍不住头疼。
哪怕是再苛刻的御史也不会在这等事情上纠缠不放,但是冯紫英还是很不喜欢在这上边欠谁的情,只不过这种事情却是由不得他。
方有度乐呵呵地陪着冯紫英站着。
来往客人分成了几拨,像官场上的上司同僚,主要是练国事、杨嗣昌帮着接待,书院同学、同年都是由郑崇俭、王应熊和吴甡三人帮着张罗,而来自各地商贾这是赶回来的段喜贵和汪文言来负责接待,而来自武勋家族这边的则是贾琏、韩奇和卫若兰三人应付,亲戚朋友则是冯寿来安排,这样一来,各自都有熟悉的人手应对,也要轻松许多。
方有度算是帮着冯紫英应对各种临时事情。
“紫英,我听我那位老岳父说徽州那边的商贾都来了不少,而且他还看到洞庭翁许两家也来人了,晋商十八家也来了,你这婚事简直成了咱们大周商帮聚会啊。”
方有度现在也是居移气养移体早已经没有了三年前那种寒酸味道了,他的岳父也是全力支持他留在京中为官,为此专门在小时雍坊为其购置了一处大宅院,花费不下万两银子,加上重新整修,估计起码也得一万好几。
“你觉得这是好事儿么?”冯紫英摇摇头。
这些都是墙头草,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先来混个脸熟,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打过照面了,日后见了面也能打个招呼,对外也能说我也是参加过小冯修撰婚礼的人了。
“起码不是坏事。”方有度倒是看得很淡然,“对你,对我们永隆五年这一科的青檀学子来说,你的风光其实也就代表着我们这一科的受重用,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冯紫英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看了方有度一眼,“方叔,你这话好像有点儿夸张了。”
“紫英,你觉得夸张么?真的不夸张,可能你自己不觉得,那是因为你身处正中间,光环太盛,所以有些看不到边缘的许多情形了,但我可是感受极深呢。”
方有度背负双手,陪着冯紫英站着,语气却越发深沉。
冯紫英眉峰微蹙,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诶说什么。
“以我自己来说吧,如果没有你,嗯,当然不仅仅是说你这个人的表现影响,我所指的是包括你给我们带来的许多,比如《内参》,我可以说,我和大章就是受益最大的,如果没有这份《内参》,大章去不了西疆,也就没法立下这份功劳,更不会有谁能知晓他,三甲进士,几百个,谁记得到他?没有这份《内参》,我方有度就是三甲进士中最末尾的角色,三年观政期满,估计就应该到地方上去厮混了,十年二十年未必能回到京师城,……”
“……,但是现在大章只要他愿意留兵部,我相信柴大人肯定是热烈欢迎的,甚至我估计柴大人都会主动和吏部那边沟通要把大章留在兵部,同样非熊好像这段时间也是经常被柴大人和职方司郎中叫去问话,……,我方有度也一样,若是没有那几篇文章在《内参》上打响名头,谁认识我一个歙县来的穷小子,但现在,大理寺少卿苟大人已经来问过我,刑部这边儿也希望我留下,但我都没有应承,……”
“哦?方叔还没拿定主意?”冯紫英颇为好奇。
“不是,我在等你。”方有度转过身来黑瘦的面孔和炯炯有神的目光汇聚在一起,“紫英,我知道你是想要做大事的,但是做大事你一个人做不成,君豫也说过,我们这一科就看你有王佐之才,说我们这些同学都应该助你一臂之力看,……”
冯紫英心中微动,他没想到练国事居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让他有些激动。
“你需要我到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可以留刑部,也可以去大理寺,另外我觉得我也能去都察院,倒是工部、兵部这些非我所长,……”
方有度说得很郑重其事,“乔大人也和我说了,希望我可以去都察院。”
冯紫英微感吃惊,乔师可没有和自己说起过。
“乔大人说,都察院需要一些有朝气锐气的年轻人,也需要一些志向相投的同仁。”
戊字卷 第八十节 每个时代的远见者
冯紫英转过身来,“方叔,我的确想去做一些事情,朝廷的状况我们都能看到,状况不好,我很想迅速做成许多事情,像开海只是其中一项,但我也知道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我一人之力也难以实现,……”
“紫英,这正是我与君豫他们想要和你说的。”方有度目光中多了几分坚持,“我们都知道你有很大的一盘棋和规划,我们都很想帮你,而且从你之前流露出来的一些想法我们也都知晓,也很认可,但如果你不能把这些想法和规划告诉我们,我们又怎么能帮你呢?”
冯紫英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方有度语气更见诚挚,“我记得众人拾柴火焰高是你给我说过的一句话,还有一句话叫一人计短众人计长,除非你觉得我们这些人不会赞同你的想法做法,否则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们呢?”
冯紫英苦笑,“方叔,你这个话可太大了,让我不得不回应了。嗯,我的确有一些想法,但是还不太成熟,而且你也知道我们现在实际上还没有真正敲定自己的仕途落足点,要等到明年观政期满才会有结果,加上也还有一些其他原因,所以我也一直在斟酌,……”
方有度摇头,不认同冯紫英的观点:“紫英,不成熟意味着这些想法还处于一个酝酿阶段,我相信我们青檀书院出来的同学,大部分人应该是有着相似的一些想法观点,包括你提到的当前朝廷面临的困境和地方上种种弊端,如何来解决和改变,你也说过需要我们这一代人这一辈人来实现,但首先我们就应当要把看法想法先实现一个统一,最起码要达到基本一致,如果没有这个基础,那么要实现我们所希望的朝廷和地方更好,就不可能。”
冯紫英明白方有度的意思,点点头,“方叔,你的意思是哪怕是不成熟的想法观点,也应该提出来,让大家进行讨论酝酿,共同来探讨?”
“对!”方有度目光炯炯,“咱们这一科里,都知道你是天才,连君豫都对你很佩服,大章、梦章、克繇、鹿友、非熊他们个个都是不服人的,但对你不也一样服气?外边儿的,杨嗣昌那么牛气,黄尊素自命不凡,侯恂强项,但我看他们谈及你,也是要礼让几分的,那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还怕我们这些人和你格格不入?还是怕我们中哪一位抢了你风头?我看你身边有几个人是在帮你做事,但是他们是做具体事,而非大道,……”
这个方有度!
冯紫英心中也是忍不住感慨。
观察力倒是挺强,注意到了汪文言、曹煜和段喜贵、贾琏这些人在帮自己做事,但是他也认为这些人只能帮自己做一些无法拿上台面的事情,比如海通银庄,他所谓的大道大概就是要从朝廷政策层面来改变或者实现的东西吧。
不过方有度也没想一想,就算是自己这帮人能聚合在一起,难道就能对朝廷大道起到多大改变作用了么?
看看齐永泰、官应震这些师尊辈的都尚未在朝廷中占据到主导地位,遑论自己这些小字辈?
而且冯紫英相信一旦自己这些人聚合起来,那么很多观点上的矛盾差异就会慢慢显现出来,而且更为关键的未必与如齐永泰、官应震他们的观点一致,那种情况下,这帮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学子们有愿意妥协的这份觉悟么?
政治就是妥协,古往今来,无不如此,不明白这一点的,都很难做成事情,前世中仕途上打滚几十年的冯紫英早已经有了这份觉悟,但是像方有度他们能有这份觉悟么?
但方有度所说的也没错,如果能够让他们也参与整个酝酿探讨过程,无疑能够更好的加强这一干人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同时也能让他们日后更有力的推动这些观点意见乃至在朝廷中形成政策的推动力度。
当然,这里边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自己需要牢牢把握住整个思想派系的方向,同时牢牢掌握整个团体的主导权,做不到这一点,冯紫英宁肯缓一缓,让某些东西更成熟,或者说用一些事情范例的成功来强化自己的地位和威信。
“方叔,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倒是我有些狭隘了。”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我会整理一下我的一些想法来供大家参考斟酌,也欢迎大家探讨,不过我要先提醒一下,我的一些想法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是离经叛道,或者有些偏激,另外也未必符合现在朝廷的一些政策,所以要有这个思想准备,但我也想理不辨不明,终归能找到共同点,求同存异我们总能做到吧?”
方有度笑了起来,“紫英,你要相信你自己嘛,在青檀书院,除了伯雅,就是你年龄最小,但是谁都知道你主意最正,大家也都认可你,怎么现在几年下来,你走南闯北,声誉日隆,见识更多,反倒是越发谨慎谦虚了呢?”
冯紫英笑了笑,却不多解释。
书院的情况能和进入仕途之后一样么?
像韩敬,早已经和大家分道扬镳,像一度走得很近的许獬,也是渐行渐远,如果从一开始的一些基本世界观价值观就有差异,再涉及到利益,那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很难走到一起了。
见冯紫英不欲多说,而自己也终于成功劝服了冯紫英,方有度也不多言了。
之所以让方有度来起这个头,一干人也是考虑过的。
练国事是比冯紫英更早的修撰,而且是状元出身,虽然和冯紫英关系也很密切,但大家担心会让冯紫英有不适应。
像其他几人都自觉没有这份口才说服冯紫英,或者和冯紫英私人关系不算太密切,只有方有度和冯紫英私人关系密切,而且春闱中三甲末尾,加之口才也好,所以他才是最好的说客。
准确的说,这不算游说,而更像是一种主动靠拢和“要求组织接纳”。
冯紫英能感受到一些这种态度,这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安慰,起码这一批人都还是希望大周更好,朝廷更好,有了这样一个基础,许多事情才能做下去,才能探讨下去。
“冯大人,恭喜。”庄立民的到来让冯紫英有些意外,从广东为自己婚事亲自赶到京师城,这可有点儿人情大了。
“庄先生,太客气了,让冯某有些汗颜啊,劳您大驾,……”冯紫英抬手示意,看庄立民的眼神应该是有话要和自己说。
“冯大人年少有为,此番婚事,庄某自然是要来一趟的。”庄立民点点头,冯紫英干脆把他引入中院书房,这里除了冯紫英一干同学亲友外,基本上不接待外人的,但是庄立民比较特殊。
“那就太感谢了。”冯紫英示意对方入座,“我父亲已经来信了,三千鸟铳他已经收到了货,水准果真不差,庄先生你们也要努力啊。”
“冯大人,倭人鸟铳师承制作技术师承佛郎机人,而且在制作历史上也早于我们,而且倭人历来习用鸟铳,远胜弓箭,尤其是尽十年来,据庄某所知,在各大名和将军麾下军中普及率日益提高,……”
庄立民说话素来干脆利索,绝不拖泥带水,这也是冯紫英很欣赏的。
“那佛山这边火铳主要和倭人所生产的鸟铳差距在哪里?”冯紫英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虽然现在还看不出倭人有大规模介入大周战事的迹象,但是几年前倭寇间谍渗入白莲教中还是让冯紫英大为警惕。
历史已经出现了一些偏差,就像自己父亲来信一样,由于他出任蓟辽总督第一时间就把舒尔哈齐父子拉拢过来,现在舒尔哈齐和其长子阿尔通阿、儿子阿敏、三子扎萨克图已经获得了辽东军镇的护卫,从努尔哈赤手中挣脱出来,活了下来。
虽然手中军队就和部众尚少,远无法和努尔哈赤抗衡,但是这却是一个非常好的迹象。
历史上冯紫英有印象,除了舒尔哈齐的儿子阿敏侥幸被努尔哈赤绕了性命外,舒尔哈齐和阿尔通阿和扎萨克图都是被努尔哈赤给灭杀了的,对于这等可能对建州女真造成分裂的,哪怕是自己至亲,努尔哈赤乃至后来的皇太极这些人都是绝不手软的。
但现在舒尔哈齐父子现在逃得了性命,逃到了紧邻辽东军护卫下的黑扯木,哪怕他现在实力很弱,但是这个征兆和意义却是不同凡响。
最起码科尔沁人就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大周居然直接介入了建州女真内部事务,甚至公开庇护了一个被建州女真大汗定性为叛徒意欲斩杀的人员,而且还存活了下来,这让科尔沁人对努尔哈赤的控制力也产生了怀疑。
正因为如此,历史已经发生了偏差,冯紫英也不敢相信德川会不会看到大周现下局面产生其他想法,同样他也无法保证努尔哈赤在看到舒尔哈齐和科尔沁人在辽东镇的压制下开始转向会不会主动去联结朝鲜和日本,这都不好说。
所以从前世中带来的对日本人天生警惕性让他下意识的要想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甚至要解决这个问题,让大周的火铳质量胜过倭人鸟铳。
“多方面的,佛山铁料质量上还是有些差距,我们的冶铁工艺还是有些问题,但我们也在想办法改进,另外在制作火铳工艺上,据我的了解,我们和佛郎机人、红毛番之间还有很大的不如,而且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已经在逐渐淘汰这种火铳,如你所说自生火铳已经日益成为西夷人战争中的主流了。”
庄立民脸上也有些烦恼和难堪,“我们已经在通过苏禄吕宋的佛郎机人帮我们招募技师工匠,但是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预计明年能够招募到一批来,但是要真正做到我们自己能做成,估计两三年看看能不能,而且据说西夷人那边已经在用一些能够更快更好的制作装置,而不像我们这边还在纯粹的用锤、钻、磨,速度太慢,而且效果也大大不如,……”
冯紫英没想到庄立民居然能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点。
十七世纪初期的西欧,在如荷兰、英国、法国和德意志一些地区已经具备了工业化初期的技术储备,比如像一些初级的简易机床,如车床、镗床、磨床,但主要还是用在了诸如钟表等行业上,但造船、军火制造肯定现在也应该开始大量使用了。
“那有没有希望可以从那边购买一些这一类的装置,包括聘请一些能够操作使用这些装置的工匠技师?”冯紫英看着庄立民道:“我觉得庄先生既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怕不是简单的说一说,羡慕一下吧?”
“冯大人,我有一种感觉,我发现您对西夷人这方面的技术特别感兴趣,甚至超过了对火铳本身,不知道我感觉对么?”庄立民问道。
他同样对这方面十分感兴趣,以前是虽然感兴趣,但是大周对火铳的不太重视使得他虽然感兴趣但是却没有多少动力,但现在辽东这边对火铳乃至更先进的自生火铳的重视程度,让他觉得有了机会。
在把三千鸟铳送到的时候,辽东方面希望能够在大炮上也能有所改进,简而言之,更轻便易于运输,射程更远,威力更大,而且明确指出在未来水师上也要使用,这让庄立民看到了更远的希望。
如果辽东镇和蓟镇这两大军镇都要大规模换装火铳和自生火铳的话,庄立民初略估算了一下,那起码是一笔上百万两银子的营生。
如果加上对火炮的改良和装备,那总共花销会更大。
而辽东和蓟镇未来都将是大周的防御重心所在,还有水师舰队上火炮的装备,这让庄立民忍不住心潮澎湃,要知道水师如果装备火炮的话,那就意味着从无到有,不可估量。
戊字卷 第八十一节 煤铁复合体
“庄先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大周乃是泱泱大国,如果在这些方面都不如西夷人,甚至被我们周边如倭人甚至朝鲜人、安南人都超过,那我们天朝上国的面子置于何地?而且这些技术甚至是用于制造国之重器的,西夷人远在万里之外,还好说,但是像倭人、安南就在我们身边,壬辰倭乱过去不过十年,安南、洞武仍然在骚扰我们边陲之地,如果他们都能用自生火铳来对付我们,而我们还只能用寻常火铳,我们怎么办?难道让我们大周士卒去送死?”
冯紫英语气里多了几分沉重,“倭人和安南、洞武这些都是癣疥之疾,如果女真人也掌握了这些东西呢?我们怎么办?”
庄立民意似不信,“冯大人,这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那些连甲胄都还不能制作的野人也妄想制作火铳?”
“庄先生,你那是哪年老黄历了,建州女真可不是蒙古人,他们野蛮粗暴,但是也同样狡猾善战,尤其善于学习吸收,并不比我们大周逊色,如果我们不加以重视,那么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我可不愿意看到我父亲的忠实部众在女真人的弓弩下损失惨重,……”冯紫英冷冷地道。
庄立民这才想到对方的父亲既然就任蓟辽总督,肯定对辽东那边的最大敌人了解足够深刻了,自然不可能危言耸听。
“冯大人,此番前来,我也就是有一些想法和您商量。”庄立民当然不会只为火铳的事情跑一趟,自打上一次冯紫英提出朝廷希望在北地推动冶铁业发展并向他介绍了一帮晋商之后,庄立民也就明白了。
作为佛山冶铁业和军火制造业的魁首人物,庄立民当然不是一个单纯的商人。
多年前他就和萧大亨搭上了线,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包括萧大亨在内的朝廷重臣们对火铳这类武器重视严重不足,如刀剑这一类冷兵器制造生产又基本上被朝廷自身的兵仗局所垄断,对火铳需求不足使得老庄记难以在这一块上有大的突破。
等到萧大亨下台走人时,庄立民都以为自家这一门生意只怕就该寿终正寝了,没有了萧大亨的照拂,他甚至连已经投入制作的几千火铳后续款项都难以拿到,但没想到这京师一行却给了他意外收获。
新任蓟辽总督冯唐这个新冒出来的黑马异军突起,关键在于辽东方面对火器的重视程度更是远远超过这大周朝中任何一个人,一口气就向自己订购了如此大数量的火铳,这简直让庄立民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大柱子庄立民当然想要抱牢,所以最初他是抱着像交好萧大亨一样来和冯氏父子打交道的。
但是随着和冯紫英的接触,庄立民才发现自己最初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原本以为这应该是蓟辽总督才是主导者,但是接触下来才知道真正的操盘手居然是冯唐的这个儿子——小冯修撰。
不过对于他来说,谁操盘不重要,关键是他有没有这个能耐本事。
很快冯紫英的眼光和见识以及表现出来的决断力都让庄立民刮目相看,而当他从日本购买的鸟铳送到辽东时,他便得到了一个邀请,就是与晋商一起合伙参与北地煤铁开发联合体项目。
他这个时候才知道购买日本鸟铳这件事情是一个考察,圆满完成并且能让辽东方面满意他才能获得参与这样一个据说会相当庞大的开发项目,虽然这个项目现在还处于一个相当松散的前期筹备阶段,但是随着海通银庄、晋商加上自己加入进来,庄立民估计这样一个有些稀奇古怪的混合体会很快出炉。
“您请说。”冯紫英其实已经大略知晓了庄立民的意图,不是为了火铳而来,那就是为了煤铁复合体项目而来了。
这也是冯紫英一直在运作的大事。
海通银庄有资本,晋商在北地有雄厚的人脉以及基本的人手,庄立民有技术和人才以及销路,如果联手,看起来这应该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合作各方。
当然冯紫英也清楚要想搞成这样一桩事儿,不是光靠口头说几句,或者书面一个规划就能行的,还需要庞杂繁琐的前期准备,而且这几方人除了海通银庄外,晋商那边也有很多问题,庄立民这边也应该是将信将疑,都还要反复磨合切磋。
他也本来是打算成亲之后就把心思趁着翰林院那边无事,把这桩事情好好梳理一下。
没想到庄立民却如此急切,先来了。
“冯大人,本来今天是你的大喜事,不该多说这些的,不过今后这几天您都会很忙碌,所以我觉得还是这会儿说了更好。”庄立民见冯紫英点头,也不客气,“您上次和我说起的在北地选址进展究竟如何了?我很感兴趣,您说需要我们这边准备的人财物,我都已经准备妥帖了,但晋商那边好像动静不大啊。”
冯紫英没有多犹豫便坦然道:“的确,他们那边进展慢了一些,不过预计开年之后就应该有一个结果了,主要是在选址地上有些争议,一部分人希望落足在山西那边,那边距离他们老家近,人脉更雄厚,人手充足,可以更快的建起来,但是我不太赞同,一是那边矿石品质不太好,而是山西运输困难,所以我建议他们放在北直这边儿,目前他们已经基本认同了我的意见,正在加紧在北直这边选址,……”
北地要搞煤铁复合体项目,只能是在北直,其他地方都不太合适,说穿了顺天府、永平府也就是后世的唐山这一带才是最合适的,不缺煤补缺铁矿石,开采方便,而且紧邻蓟辽、宣大与京师城,可以说原料产地和消费市场都占齐了,没有理由去选山西才对。
至于其他原因都不重要。
“那冯大人,用石炭炼铁在我们南方并不时兴,不过北地多石炭,这也不是什么高难技术,但是据说北地用石炭练出来的铁质很差,这一点不知道冯大人可曾知晓?”
庄立民最担心的还是这位小冯修撰是一拍脑袋,只是觉得可以这么办,便一门心思要去做,若是干预太多,那这种事情没准儿到最后就是烂摊子一个。
“这一点就要庄先生你们具体去商议了,但是据我所知,北地这边已经有一些经验,就是将石炭先行焙烧,使其品质提升变成加工后的石炭,北地也有人称之为焦炭,而焦炭冶铁,据说效果尤甚木炭,……”
北地的确有炼焦之举,但是冯紫英认真了解过,都基本上没有一个规范或者系统的炼焦体系技术,或者说都是有些零散行为,根本没有真正把煤炭炼焦作为一项突破性的技术来进行总结加工,更谈不上什么普及了。
这也是冯紫英最为遗憾的,当然现在他有这个机会来改变这一切,那么煤炭炼焦就不是问题了,而且这种技术本身就有,只不过需要一些技巧性的改良和优化罢了。
“哦?”庄立民显然对这一点还不太了解,听到这个情况之后大为振奋,北地冶铁最大问题就是木炭不足,而北地如果要烧制木炭的话成本会大幅度提高,如果真如冯紫英所言这石炭可以焙烧转化为“焦炭”,而“焦炭”又能大大提升冶铁效果,那就太好了。
“不知道冯大人这种石炭焙烧炼制技术可否大规模的运用?”
“当然可以,不过具体到各地的石炭质量也许还会有一些实验探索,以求达到最佳效果,不过这些都应该是细节问题了。”冯紫英对这一点还是很有把握的。
这土法炼焦的确不是什么高难度技术,主要弄明白其中原理,基本上人人都能会,关键就在于这其中原理很多人都似是而非,而且在不同的煤炭种类下,这种炼焦法炼出来的焦炭质量也不尽一致,所以才会始终没有形成一套正确体系。
“那好,今儿个是冯大人大喜日子,我就不耽搁冯大人了,嗯,不知道冯大人有没有考虑这个事儿一旦要做起来,您这边谁来负责把几方都统合起来?”这也是庄立民最关心的事情。
“也好,我本来说等到我婚事之后再来请大家一起见个面,既然庄先生也来了,晋商那边也有几个来了,不如就让你们先见个面,熟悉一下,我这边这个人前期已经在代表和晋商那边接触过了,……“冯紫英喊了一身:“宝祥,你去把顾登峰顾先生替我叫来。”
顾登峰就是冯紫英选择的代表自己,并且一定程度也要代表海通银庄。
未来海通银庄在整个煤炭炼焦、焦炭冶铁、铁制品等一个流水产业链中将会发挥大作用,发放出的贷款也会是也十万甚至百万计,而目前海通银庄还么有足够的人才来监督这样一个投资项目,所以一定程度上才会要顾登峰来承担起。
前期顾登峰在那边儿把一些南直隶那边的官面上的后续关系维护处理好,十月份才进京,然后就被冯紫英打发到先和海通银庄熟悉,再去与晋商们磋商北地开矿建厂的事宜。
最早冯紫英也想不参与这等事情,由着晋商、庄记和海通银庄三家自行去合作,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的太过简单。
没有自己出面,这三方谁也不信谁,光是海通银庄与晋商的合作就出了不少差池。
虽然晋商都应允在海通银庄中开户,但是骨子里的不信任依然根深蒂固,而现在又要合作开矿建厂,涉及到不但晋商要出资,而且后续还会要向银庄借贷,所以也是相当复杂。
如果还要把出人出技术的庄记拉进来,那就更繁复了,没有一个协调能力强,做事踏实的角色来扛起,冯紫英自己心里都不踏实,所以顾登峰就是最合适人选了。
戊字卷 第八十二节 婚成
客人来得越发多了。
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重要的客人,比如几位师尊和长辈,都要陪着说几句话;关系密切的同僚同年同学朋友,则是打个招呼,寒暄几句;而寻常的商贾士绅,更多的则是礼仪性的招呼一下。
人分九等,在这种场合下就更能显现得出来。
齐永泰和乔应甲是一起到的,见了面自然要说几句。
不过是大喜日子,占用时间也不宜太多。
扫了一眼来往的客人,乔应甲尚未有什么表现,但齐永泰却忍不住皱眉。
“紫英,来往的商贾为何如此多?你现在是什么身份?翰林院修撰,我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因为开海之略和你打过交道的,但商贾必谈利,闲杂开海事务已经是中书科的事儿,你不在其位就不谋其政了,……”
齐永泰的教训让冯紫英只能点头认错,他能说这里边很多人都是不请自来的么?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还远来是客。
“乘风,我看这些商贾多半是不请自来的,紫英的开海之略对商贾们可是善莫大焉,许多人都说如果紫英真的去从商绝对可以称得上当代陶朱了。”乔应甲看了一眼冯紫英,还是为冯紫英缓颊。
其实两人都不喜这种场面,不过齐永泰是单纯不喜欢冯紫英和这些商贾交道过多,而乔应甲则是看到许多来自江南的商贾也云集其中,这让他心中不悦。
“当代陶朱?于国于民有何意义?”齐永泰没好气地道:“汝俊,你也莫要为他开脱,他马上就要观政期满,难道你觉得他可以继续去中书科当中书舍人不成?”
乔应甲清癯的脸上露出一抹冷峻的笑意,“那可说不清楚,官东鲜可是有此意呢,乘风你可还是吏部尚书,还得你来拍板呢。”
齐永泰瞪了冯紫英一眼,“紫英,我承认开海事务的确对朝廷有益,户部亏空得到很大弥补,但是从长远来看,这对民间对朝廷都会助长不劳而获和冒险妄行的风气,而且南北之间的纷争你恐怕也应该明白,若是不想办法予以平衡,只怕在朝中纷争会更大,北地军中已有一些将领提出南方士卒当轮班戍守边地之说了。”
当下九边之地的士卒基本上来自北地诸省,而京营、内陆各卫镇营军则多是来自湖广和南方诸省。
这种局面其实在大周开国初期尚不明显,但是在壬辰倭乱时就十分明显了,所以在平定壬辰倭乱时,也从南直、浙江、江西和湖广抽调了大量卫镇营军充实北地,但是这依然改变不了九边以北地士卒为主的格局,气候、饮食乃至军将的喜好都是主要原因。
“齐师,乔师,弟子明白了。”这等时候辩解毫无必要,冯紫英很理性的点头应是。
似乎是觉得自己话有些重了,齐永泰又缓和了语气:“紫英,你今日成亲,现在到观政期满几个月,就老老实实在翰林院里读书修史,莫要去东晃西荡,引来御史弹劾,关于你的去向,到时候为师和汝俊、东鲜他们都要好好议一议的。”
等到齐永泰举步先行,乔应甲却停下步来,“紫英,乘风素来不喜商贾之事,你不必挂怀,他只是担心你成日和商贾们打交道,染上见利忘义的习气罢了,不过商贾之事我倒不是很认同乘风的观点,南方商贾发达,和咱们北地繁荣程度想比却是越拉越远,山东运河一线商业发达,但距离运河三百里之外,便又复归贫苦,难道说我们北地民众比南方怠惰不成?终归是有些缘故的,如你所说,商贾能活跃地方经济,互通有无,哪怕是解决了无地流民生计,那也是一分功德才对,……”
乔应甲的话让冯紫英心中踏实了许多,不过这个时代落后的交通手段还是限制了商贾的发达,沿海沿江沿运河之所以能更繁荣富庶,江南水网地带更富饶,很大程度除了光热水条件外,便捷的运输也是一大主因。
齐永泰和乔应甲在这上边便有不同的看法。
“乔师,齐师的好意弟子明白,只是有些事情总还是要人去做的,南北不平衡这个情况弟子也看在眼里,这几日便一直在思考,有些想法,……”
乔应甲眼睛一亮,“可是和那帮晋商有关?”
乔应甲对晋商的态度也很复杂,作为在都察院浸淫多年的老御史,现在又是左副都御史,他自然知晓家乡这帮商人在九边之地的许多龌龊勾当,可以说上一回云光落马很大程度也有这帮山陕商人掺杂其中,所以他内心还是有些反感这些没有底线的商贾的。
但是作为山西士人中的领袖人物,他又不可能和这些晋商彻底分割开来,这种乡党的关系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一环,在某些时候他也同样需要这些晋商来做某些他不便出面的事情。
同样北地的经济凋敝也让乔应甲很着急,稍有水旱灾害,流民遍地,官府赋税不减,不予以赈济,那么民变和叛乱就可能接踵而至,而如果减免赋税和赈济,这又让朝廷不堪重负,这已经成为朝廷和北地地方官府最头疼的事情,这在陕西、山西、北直尤为突出。
晋商中人也来找过他几回,也就是提及开海对江南如何利好,而北地却半点好处没占到,甚至连山陕商人也难以插手,毕竟从造船到海贸再到海贸所涉及的诸多营生产业,都不是北地能产和山陕商人所擅长的。
不过近期他倒是听到了一帮晋商似乎有些动作,所以冯紫英一说,他便立即反应过来。
“也算是有些关系吧,不过现在还为时尚早,弟子有意在北直一带选址,引入广东冶铁大家与晋商合作,以采煤、开矿和冶铁乃至制铁来作为一个带动,算是一个试点吧,……”
冯紫英没打算瞒过谁,这对北地士绅都是利好,齐永泰乔应甲他们理所当然的要保驾护航。
乔应甲深看了冯紫英一眼,点点头:“嗯,今日是你大喜日子,暂且不谈,等到这几日过了,你来我府上,仔细说与我听一听。”
见乔应甲如此认真,冯紫英估摸着这开海之后带来的一系列变化给这些北地士人们中的领袖人物带来了巨大压力,尤其是看到从造船、海运、丝绸、棉纺、制茶、药材、制瓷等行业都出现了大规模增长势头,而北方却依然如故,估计谁都坐不住。
“弟子遵令。”冯紫英赶紧拱手表态。
“嗯,当然,你才成亲,家事为重,你父亲母亲也期盼已久,林如海的姑娘还要两年多时间去了,哎,争取早日为你冯家留后。”乔应甲点点头,背手进去了。
牛继宗和王子腾是联袂而至的。
从马车一进入入丰城胡同时,二人就已经感受到了那份热闹劲儿。
“子腾,看来冯唐这出任蓟辽总督让冯家一下子就在京师城中红透半边天了啊。”牛继宗看着窗外,越是靠近冯府,越是人来人往,当然更多的还是看热闹的闲人和路人。
“牛兄,不完全是自唐的原因,你看着这去的人,是不是有些眼熟?许多都是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的商人,大多都是见识了冯紫英在开海上的手段本事的,扬州一行可是为户部弄回来几百万两银子,一下子就让郑继芝腰杆都硬了许多,李三才这厮上蹿下跳蹦跶出一个阁臣来,不也就是全靠八十万两银子砸下去,把河工做得够漂亮么?没有这几百万两银子,他上哪儿蹦跶去?”
王子腾的话让牛继宗摇头,“子腾,李三才还是有些本事的,不是光挣银子才是本事,会用银子更是本事。李三才在工部尚书位置上还是可圈可点的,连太上皇都认可,皇上知人善用嘛。”
王子腾最后一句话有点儿别样味道。
牛继宗看了王子腾一眼,“子腾,这些文官,你还能指望他们有多么忠诚之心么?再说了,皇上擢拔,难道他还能故作清高?”
王子腾不语。
“子腾,说内心话,照这样下去,没太大意义了,我知道你的心思,大家都差不多,只不过有些事情却不是我们能退让就能行的,皇上的心思我们也捉摸不透,忠孝王,呵呵,忠孝能两全么?”牛继宗脸色掠过一抹阴狠之色。
王子腾叹了一口气,“牛兄,可太上皇这样心思不定,义忠亲王失了大义,怎么和皇上叫板?。”
“哈,那不好么?”牛继宗淡淡地嗤笑了一声,“大家就这样坐等,……”
“那牛兄觉得我们还能有选择么?”王子腾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牛继宗脸色一正,脊背也直立起来,“子腾,你觉得呢?”
王子腾再度叹气,摇摇头,却不说话。
“子腾,如果我们没地选择,那就只有逼着有些人做选择了。”牛继宗看着王子腾,“你说呢?”
王子腾心思不定,牛继宗很清楚,但是他相信王子腾放不下,大家都是在太上皇当政时代享受到了足够的优遇,要说现在皇上对自己这些人也不薄,可问题是这能持续下去么?
牛继宗不相信,武勋们都不信,皇上现在就是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来慢慢磨,慢慢拖,这样下去,迟早都要轮到自己这些武勋身上。
“继宗,为什么一定要盯着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身上呢?”王子腾终于回应了,只是语气里却多了几分冷峻,“或许我们可以跳出这个窠臼来,……”
几位阁老虽然人都没来,但是却都具礼送到,这让一干来上门道贺的客人们得知之后,都是唏嘘感慨,对这位小冯修撰的名声都更增添了几分直观认识。
当然最让众人感到震惊的还是皇上的赐礼。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所以当谢姓内侍带着诏书抵达冯府大门时,整个府内外都轰动了。
即便是齐永泰、乔应甲他们也都一样十分惊奇。
倒不是说皇帝赐物有多么罕见,实际上像几位阁老,以及九卿们,基本上都获得过皇上的赐物,但是像冯紫英这种从六品官员,品轶太低了,而且是成亲之事获赐物,那就意义不一样了。
冯紫英自然只能是跪拜谢恩。
内侍举着诏书一阵骈四俪六的念了一大阵,冯紫英听了半晌也只能明白一个大概,就是恭喜祝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意思,而送来的赐礼冯紫英也没看,一个金漆托盘,用红色绸缎遮掩盖住,也不知道是什么物件,但现在还只能摆放在堂中。
……
拜过天地,各种繁文絮节一一走过,合卺酒一喝,新娘子便入洞房等候。
而冯紫英就成为最忙碌的人,应付着客人们最后的祝贺,尤其是亲朋好友都要一一招呼到,这是最重要的礼仪,而亲缘关系在这个时代也是最为重要的。
伴随着最后一拨客人离去或者安顿好,喧闹了一日的冯府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
府里的仆人丫鬟们开始收拾打理整个府里府外,不过在府外搭起的喜架台子却不会拆掉,按照大周习俗,要等到三日后新娘子回娘家之后才会拆掉,以示正式礼成结束。
冯紫英踏入还略显陌生的东府,嗯,长房的宅邸便是靠东面重新拆掉后新建出来的,并不比现在冯府小多少,只不过在后院那一片还余留着许多空地,与冯府老宅这边后边连成一片。
走到门口,冯紫英就看到了嘴角带笑捏着衣带的晴雯。
“晴雯,你守在这里做什么?”冯紫英站住脚,斜睨着对方。
“我家姑娘嫁过来,在入洞房之前,奴婢当然要把小姐守护好啊。”晴雯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直视,“现在大爷来了,奴婢就要把姑娘交给大爷了。”
冯紫英也深深地看了这个丫头一眼,点点头,“谢谢你的守护,爷记下了。”
没有犹豫,推门而入,两株粗若儿臂的红烛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端坐在床头,猩红的盖头微微晃动。
戊字卷 第八十三节 成家的觉悟(第一更求月票!)
冯紫英笑了起来,很显然这丫头并没有像那些过度紧张只能呆呆地缩在洞房中的待嫁女子一般发愣,多半是听到自己推门,才赶紧把盖头搭上。
这让冯紫英也有些好笑,也有些欢悦。
他本来也知道沈宜修不是像盲婚哑嫁一般的女子,而且接触了这么几回,书信往来好几封,对沈宜修的性子也有些了解了,只不过这丫头在洞房里都还能不安分,倒是有些让他意外。
沈宜修不是那种特别活泼外向的性子,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开朗的,待人接物也很大气,更重要的是出身在沈家这种书香门第家庭养成了良好的涵养家教不说,而且岳父沈珫的性格也属于那种比较理性现实的,这不可避免的会影响到沈宜修。
登沈家门想要成为沈家女婿的京城高门大户士绅子弟肯定不少,但是最终沈家却选择了自己,而且选择自己时沈宜修已经满了十七快十八了,照理说这个年龄阶段的女孩子当母亲的都不少了,可拖到这个时候,足见沈珫在这桩婚事上抉择的慎重。
而选定自己之后哪怕因为自己的原因婚事出现了一些波折,有了兼祧这个缘故,但是沈家最终也没有改变决定。
冯紫英不知道乔应甲是怎么和沈珫说的,但是决定肯定会是沈珫来下,选择了自己也说明沈珫对自己的看好。
另外乔应甲和沈珫相善,而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乔应甲和沈珫的性格都属于那种比较现实理性的,这一点冯紫英觉得多少都会对沈宜修有些影响。
不过沈宜修在诗画上面的造诣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外,一度以为也许沈宜修会是一个文青性格,但是接触了这么久之后才发现,沈宜修这方面还真的平衡得相当好。
这也是他对黛玉和沈宜修见面并不算特别担心的原因。
不过今晚冯紫英似乎又看到了沈宜修的另一面。
他也不点破,缓步过去,坐在床的另一端,却不吭声。
沈宜修端坐在床头,默不作声。
先前她的确有些不耐烦,这来来往往,敬酒喝酒,的确让她有些心烦意乱,而且这种时候要说没有一点紧张也不可能,好在对自己未来夫君也算比较熟悉了,不至于新婚之时连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了解。
但一想到这个人就会成为自己的丈夫,而且从今以后就要一辈子在一起,自己还要替他养儿育女,侍候公婆,管理家门,这种生活环境的剧变不可避免的还是会让她感到压力和紧张。
所以在被送进洞房之后,她就把盖头揭了下来,在床头上呆坐了半晌,然后又起身到外间伫立了一会儿,只是没敢出门,最后干脆又到窗边悄悄掀开窗棂打量了一阵外边儿,一直听到府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这才又回到屋里上下打量着今后可能就是自己一辈子的居所。
谁曾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听到冯紫英和门外晴雯说话时,沈宜修就下意识的想要赶紧躲回床头坐好,但是她发现对方的脚步声似乎在门口停了下来,好奇心又让她忍不住停住脚步在门口,想要听一听丈夫和晴雯的对话。
倒不是有多么嫉妒晴雯,对方能把晴雯送到自己这里,本身也就是对自己的信任和尊重,沈宜修觉得自己应当对得起这份信任和尊重。
无论丈夫多么宠爱这个女子,她也只是一个丫鬟,就算是日后当了通房丫头,那也得看能不能生下一男半女才能说得上抬妾。
沈宜修从不认为自己还需要和侍妾、通房丫头之流去争宠吃醋,那太拉低自己的身份了。
就像丈夫婚前在外边养的两个胡女作外室一样,她早就知道,但从不在意,甚至她还打算婚后就主动向丈夫提出可以把这两个胡女接回府上来。
这不是有意显示自己大度,而是真正没有必要,迟早要进屋,何如坦然一些?
丈夫和晴雯的对话简短而让人触动,也难怪丈夫如此喜欢和这个丫头。
晴雯跟在自己身边不到半年,但是沈宜修已经完全接纳了这个丫头,甚至在嫁过来的时候没有再选一二个沈家丫鬟过来,这既是对晴雯的信任,也是对自己的底气十足。
一直到推门前一刻,沈宜修才动若脱兔般的猛地窜入里间,一把抓起盖头盖在自己头上,连沈宜修都惊讶与自己在“紧急情况”下的反应能如此灵敏迅捷。
看着盖头下帘紧挨着的胸部急剧起伏,冯紫英忍不住暗笑,这丫头究竟是过于紧张激动呢,还是在自己进门前动作过猛?
虽说她穿着软底绣鞋,不过要想躲过练过几年的冯紫英耳朵却也不容易,自己分明听到了在和晴雯说完话之后,屋里有细微的脚步声,如果不是这屋里还有另外的人,那就只能是这位新娘子在作某种小动作了。
“怎么,还偷听我和晴雯说话了?”冯紫英挪动身体,悄悄靠近沈宜修,嘴唇靠近沈宜修的耳际。
当沈宜修感受到对方的靠近,甚至呼吸的热气都在耳边流动时,内心的紧张和局促笼罩在全身,陡然听到这样一句突兀的问话,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就否认:“哪有?妾身什么也没听到。”
冯紫英噗嗤一声,探手摘下盖头,却见满脸羞涩的沈宜修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还说没有,看看你跑进来呼吸急促的样子,再看看你回答问题的方式,撒谎都不会啊,日后怎么管家啊?”
“啊?”这么明显吗,沈宜修下意识的垂眼看了一眼丈夫目光灼灼盯着的胸脯,猩红的锦缎绣袄下蓬**伏,这才反应过来在那里露馅了,“人家不过是坐得全身发僵,出来走动一下,正巧就遇上你进来和晴雯说话了,还有,为什么管家还需要撒谎?”
“不是说你管家就必须要撒谎,而是说你要管家肯定就会学会辨识下边人撒谎,嗯,像你这种撒谎脸红心跳,手脚无措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撒谎,可是日后你要管咱们家里这些事儿,下人仆妇那么多,一个个都是久经风浪的,他们要糊弄起人来,眼睛都不会眨一眨,嘴皮子翻弄得比谁都快,若是不能搞明白真假虚实,那你就等着他们偷着乐吧。”
冯紫英手已经揽上了沈宜修的腰肢,沈宜修身体又是一僵,但听到冯紫英所说的话,心思立即就被吸引了过去,“啊,家不是太太和姨太太在管么?那如何是好?”
冯紫英也感觉到了沈宜修的紧张,所以才会用这些话题来分散沈宜修的注意力。
自己这个未婚妻只怕在府里边只怕除了她的兄弟外,其他成年男子都没怎么见过,虽然和自己见过几面,也通过几封书信,但是更多的还是语言和精神上的交流,但现在马上就要夫妻人伦同床共枕,自然就是无比紧张了。
这样的日子虽然都要走这一遭,但是冯紫英可不愿意让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变成一晚上艰辛的开拓之旅,所以适当放松对方精神,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就很有必要了。
“什么如何是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啊,不会就学着做啊,谁天生就会啊,咱们家现在还小,事儿还不多人,日后添丁增口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太太和姨太太迟早也要交给你啊,……”
“相公把妾身吓了一大跳,妾身还以为……”沈宜修终于松了一口气。
感觉到原本僵硬的身子似乎柔软了一些,冯紫英知道自己的办法有效,“还以为明早一起来,太太姨太太就要移交钥匙和账簿给你?”
听得冯紫英这话里有些揶揄逗趣的味道,沈宜修大羞,忍不住就要捶对方,冯紫英看得心中一荡,那里还能忍得住,一把将对方搂了过来,揽入怀中。
眼见得剑眉朗目的玉面扑面而来,火热滚烫印在在即唇间,沈宜修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便被冯紫英伸手穿入膝弯下,一只手勾住背抱起。
早知道有这样一刻的到来,沈宜修只能羞怯的闭上双眼缩成一团。
在昨日化妆修眉前母亲便专门拿了几本画册话本与自己,叮嘱自己抓紧时间看一看,然后又叮嘱自己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加上府里的嬷嬷们又在耳边说了许多,直把沈宜修羞得昨日都没有睡好。
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中,沈宜修慢慢酥软下来,只感觉自己的嘴唇似乎都有些隐隐作疼,胡子茬儿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微微扎肉,绣袄脱下,里衣解掉,只剩下肚兜,……
“相公,你会待宛君一辈子好么?”
剑及履及之际,羞红了面颊一直闭着眼睛的丽人突然睁开眼睛,注视着冯紫英。
冯紫英一愣之后没有任何犹豫,“当然!你是我的嫡妻,也是我的挚爱,我们会永世相守,深爱长伴。”
对冯紫英来说,这等话在后世就是简直烂大街的俗套情话,但是在这个时空中,男人是很吝于说情爱这一类的话的,能说得出口的也不过是一些承诺罢了。
沈宜修的突发奇想,其实也不过是情浓意乱之际的她一种呢喃,本来就喜欢诗词歌赋的她这个时候格外感性,没想到却得到了丈夫这般浓情似海的回应。
这一刻沈宜修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迷醉酥麻,不知身处何处,完全忘记了自己可能还面临着林黛玉的挑战,而只愿意享受这最美好的时光。
……
雄鸡报晓将沈宜修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一时间尚未适应过来的她还有些发懵,一直到下身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才猛然回忆起昨晚的疯狂。
已为人妇,沈宜修心中默念,想要挣扎起来,却被身后一个雄壮温暖坚实的怀抱搂了过去,“醒了?多休息一会儿吧,还早。”
羞涩、惊喜、心暖,还有某种解脱和轻松,身体一软,微微侧身,强忍住下体的不适,把身体蜷缩入郎君怀中,任凭郎君的手在自己肩头和背上摩挲温存。
这一年来待嫁的日子其实也是一种煎熬,沈宜修很清楚自己的年龄已经严重“超龄”,在这个时代十八岁未嫁便已经很少见了,自己已经年满十九逼近二十,如果不是已经订婚,绝对会在京师城中高门大户中引发讥讽嘲笑。
好在自己订婚对象足以让任何人嫉妒艳羡而闭嘴,小冯修撰的名声在京师城中可以说妇孺皆知。
但是不到最后成婚那一刻,沈宜修始终难以安心,自己这位郎君实在是太能折腾,而且卷起的种种风波又经常和他的婚事牵扯到一起。
沈宜修甚至还听闻如果不是先后和自己与林家女定了亲,据说忠顺王和皇上都有意招为郡马和驸马。
要说皇上找郎君为驸马肯定是夸大其词了,大周惯例,驸马不得担任六部九卿和地方主官,只能在一些清闲衙门里担任虚职,以郎君的前程,如何可能去接受这样一桩看似富贵其实囚笼的婚事,但是郡马却没有这样的限制,而忠顺王也的确和郎君来往密切。
不过这一切也都是市井中闲极无聊者的话语,自然不可能当真。
只不过对于女孩子来说,谁不希望尽早能让自己的终生大事落定。
冯紫英心中同样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悟和触动。
沈宜修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个女人,香菱和金钏儿,嗯,二尤,恣意享受的同时,冯紫英却并没有一种家的感觉,更有点儿游戏人生的味道。
但是昨晚之后,冯紫英却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一种莫大的责任感笼罩于身,让他竟然有了几分压力。
连带着黛玉、宝钗的面目身影都在脑海中一一掠过,甚至还包括其他几个女孩子,似乎是成为了自己生命中的一份子,自己不能辜负她们,而应当对她们负起责任来了。
或许这就是成家带来的责任感?自己成熟了?
不,应该是自己有了某种觉悟。
戊字卷 第八十四节 夫妻
以往所做的一切,冯紫英觉得自己更像是在进行某种真人游戏,即便是西疆平叛闯入草原去和卜石兔谈判,又或者在甘州城头面临生死,再或者南下扬州去做所谓的开海大略,自己都有一种不真实的飘忽感。
所以自己不太在乎后果,成功带来的喜悦好像也没有那么浓烈,失败之后也像是并没有多少沮丧,当然更多的还是顺风顺水,总而言之,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半梦半醒之后的一种冥想一般。
但是当今日早上醒来之后,冯紫英体会到了一种截然不同以往的感觉,点滴入微,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晰而真实,再没有往日那种从临清高烧清醒之后萦绕在心中那种若有所无疏离和隔膜感。
就像现在躺在自己怀中这具温热的身体,便是他的妻。
这种感觉冯紫英其实知道是源于何处,那是因为无论是自己便宜老爹冯唐,还是黛玉、宝钗,又或者宝玉、贾琏,自己生活中的太多熟人都是《红楼梦》书中的人物,给他造成了一种虚幻感,总有些不太真实的梦中感觉,哪怕金钏儿和香菱也曾在自己怀中婉转承欢,尤二尤三在自己身下浅吟低唱,但是都避免不了那种感觉。
所以他才敢猖狂无忌的对王熙凤“下毒手”,肆无忌惮的把二尤纳为外室,甚至明知道后宅已经“人满为患”还要去撩探春和湘云。
一直到昨晚,到今晨,从睡梦中醒来,那种感觉才被沈宜修这个自己以前从不知晓甚至从未听闻名字的女人彻底击碎而又融合成了最真实的场景,告诉自己这就是现在的生活,自己需要为自己所作的一切承担责任,不仅是为自己,也要为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会喜怒哀乐,会生老病死,会受到自己一举一动的影响,甚至会因此改变命运。
所有这一切变得如此真实。
他真的很兴奋而又有些恐惧,如同二次穿越一般。
沈宜修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男人此时的心境变化,但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体的某些变化,她以为是对方又有了某些方面的欲望,所以只是蜷缩在对方怀中呢喃:“相公,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起来了,翁姑那边……”
新妇第一日起床之后按照规矩是要去奉茶的,虽然公公不在,但是婆婆还在,这也是沈宜修早就明白的规矩,第一印象很重要,若是因为起迟了,而在婆婆那里落下个不好的印象,沈宜修是绝对不愿意的。
“放心吧,我娘不是那种死板的人,明知道我和你是新婚之夜,哪会那么早就来守着等你奉茶?”冯紫英亲昵地吻了一下女人的发梢,幽香满鼻,情深意动。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多睡一会儿吧,待会儿我喊你便是。”冯紫英拍了拍对方圆润挺翘的丰臀,另外一只手把对方搂得更紧。
本来就被昨晚折腾一晚弄得精疲力竭,此时却又得了郎君的刻意温存,沈宜修便依偎在冯紫英怀中沉沉睡去。
冯紫英此时却是睡不着了。
看着这个依偎在自己怀中沉睡的女子,微微蹙起的眉间似乎还残存着某种痛楚带来的影响,清丽中夹杂一丝妩媚,恍惚间已经比昨日多了几分小妇人的妖娆,冯紫英当然知道这是错觉,哪有一晚上就能有如此变化,不过是自己心理感应罢了。
自己就算是成亲了,有家室了。
虽然这名义上是兼祧长房,但实际上在长房二房都是空空如也的情形下,只有三房父母,这长房真正要体现出来是独立的一房,都要等到自己的下一辈,也就是各房所出的子女去了。
虽然他们日后本来该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姊妹,但从礼法上,却只能视为堂兄弟姊妹,好在不是同母,所以这种差异也很正常。
冯紫英发现环境的影响的确很大,自己虽然穿入这个世界也不过区区几年时间,但是周围的环境耳濡目染,也使得自己日渐接受这个世界的一切,而且还在不断的为适应这个社会而调整着自己原来的一些观点思想。
像虽然占有了香菱、金钏儿和二尤的清白身子,甚至和二尤都更像是以夫妻身份在生活了,但是自己却从未将她们视为妻室,这固然和她们自己从未认为自己是妻室,而是以妾室和丫头自居,更多的还是因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她们不可能成为自己妻室的这个心理暗示和想法。
反倒是和沈宜修这一夜之后,倒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家了,甚至连带着对二尤、香菱和金钏儿都有了某种不一样的感觉,或许这就是婚姻仪式带来的一种心理暗示和印记吧。
也难怪为什么从古至今都需要这样一个仪式而非简单一纸婚书才能证明成为夫妻,这种意义极其重要,在这个时代尤甚。
只不过自己却还需要面临这样的仪式一两次,也不知道那份神圣庄严感会不会被冲淡?又或者会感觉到自己承担的责任和压力会更大?
……
待到第二觉醒来时,已经是辰时已过了,看见手忙脚乱面带哭腔,几乎要哭出声来的沈宜修,冯紫英觉得无比好笑,赶紧坐起身来的沈宜修:“宛君,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了,这新婚燕尔,我娘肯定能理解的,没准儿她还盼着咱们能多睡一会儿呢,……”
沈宜修又羞又气又急,眼眶中都多了几丝泪影,忙不迭地把肚兜套上系带,只是越是心慌,便是越是手拙,尤其是这身下的疼痛更是让她不方便。
这先前她就想起床,只不过那会让的确有些早天色漆黑,琢磨着再睡一会儿,谁知道这一觉就睡过头,而自己夫君一看早就醒了,却不曾喊醒自己。
在家中母亲就再三叮嘱自己,这婚后第一次务必要早起奉茶,给翁姑留下一个好印象,谁曾想到这第一桩事儿就出这么大差错,都辰时已过,不知道婆婆在屋里会怎么想?
沈宜修很清楚这冯家不像其他家,只有一个嫡妻,哪怕是婆婆不那么喜欢,也无可奈何,但是想起黛玉的妖娆风姿,沈宜修就不敢确定自己能在和对方的较量中胜出,尤其是对方还是三房本房,所以这第一印象沈宜修也是格外重视。
谁曾想到这一觉居然就睡过了,而且夫君却还不喊醒自己。
“相公,你说得倒是轻松,妾身是新妇,本该奉茶,这起迟了便是差了,如何还能找这般理由?”沈宜修语气里不无嗔怪,更是带着几分哭音。
冯紫英也没想到沈宜修会把此事看得如此之重,见她她举手投足间眉头轻蹙,还要起来替自己穿衣,忙不迭地制止。
“行了,宛君,你身子不便,便莫要动作过大了,我也不用你来侍候穿衣,……,一会儿我娘那里我去说,你不知道我娘的性子素来宽舒,不会计较这等事情,我不是说了么?大不了我就自承年少贪欢,反正我这方面名声也不怎么好,再不济,就和我娘说不是她要求我早点儿给她添个孙子么?所以我就格外努力了,……”
听得夫君的胡言乱语,沈宜修脸羞得通红,这等话如何能和婆婆说?也只有自己这位夫君才会如此放荡不羁,不过对方这么一说,她心里倒是安稳了不少,特别是对自己的体贴更是让她心甜如蜜。
“那如何能行?……”
冯紫英却按住了沈宜修的身子,自己径直起身,只穿了一条犊裤,把门闸拉开,扯起嗓子喊了一声:“晴雯,云裳,你们俩进来,侍候爷和奶奶换洗穿衣。”
“相公……”沈宜修大羞。
“日后免不了都要见的,还能有什么不好意思?”冯紫英倒是对这等事情看开了,既然避免不了,那就尽情享用吧,昨夜之后许多东西似乎豁然通透,他也更加坦然。
一夜红烛泪尽,门嘎吱一声推开,晴雯和云裳便端着铜盆热水巾帕鱼贯而入,只是两个未经人道的丫头都是脸红红的,低垂着头不敢作声。
云裳自然是就着热水和毛巾替冯紫英擦拭一番,再替冯紫英着衣,而晴雯那边就要仔细小心许多,还得备有药膏涂抹,……
等到好一阵后,冯紫英才和打理完毕穿好衣衫的沈宜修一起出门,前往二院大堂。
注意到沈宜修蹙眉凝神,冯紫英也有意放慢脚步,“其实真的没有那么紧张,我娘性子很好,若是你实在不放心,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法子,便能讨得我娘要一辈子欢心,……”
沈宜修微微抬头,面带不信之色。
“这等事情我如何会撒谎?”冯紫英正色。
沈宜修一喜,莺声问道:“什么法子?”
“很简单,最快速度怀上孩子,替她生下一个嫡孙,最好是明年之内,无论男女,她都会喜欢你一辈子。”
冯紫英的办法的确简单,倒是让沈宜修脸颊更红,只是这等要求她也能想到,冯家这般急切之心也可以理解,“妾身自然明白,只是……”
“没有只是,只需要我们多加努力便是,就像昨晚一样,……”
听得自己夫君又开始口不择言,沈宜修忍不住恨恨地扭了一把夫君腰际软肉,疼得冯紫英忍不住一咧嘴,恍惚中前世中似乎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怎么穿越时空数百年,这等手段女人们却从未失传?
大段氏和小段氏端坐在椅中,看着进来的儿子和儿媳。
来得晚了,不过大段氏倒是不在意这个,她本来就是个粗疏性子,看到儿媳妇面色红润,春意盎然,加之动作蹒跚,她心里自然明白,也高兴。
对她来说,什么都不及儿媳早日怀上更重要,虽然说这是长房,但是这毕竟是自己儿子,在长房无人的情况下,自己就是这整个冯家唯一的女主人,而无论是哪个儿媳只要能生下孙子,那就是冯家功臣。
接过儿媳递过来的茶杯,大段氏抿了一口,满意的点点头,“其他的为娘也没有什么多交待的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娘也没有其他要求,就是让娘早日抱上孙子,这也是你爹从辽东来信中提到的,明白么?”
冯紫英和沈宜修自然是乖乖点头。
沈宜修又专门给坐在大段氏下手的小段氏递茶,小段氏也喜欢得眉花眼笑,直说沈宜修是个懂事的,日后定能替冯家当好家。
其间也免不了要提到这长房管家的事情,冯紫英倒是替沈宜修解释了一下,大段氏倒是无可无不可,反正她不管,至于说是妹妹管还是新妇管,她都不太在意。
小段氏倒是有意把长房这一块分出来交给沈宜修,但是冯紫英却帮着沈宜修说先暂时缓一缓,等到年后再来慢慢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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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瘦剽悍的青年一只手接过鸟铳,熟练的填药装弹,标准的动作姿势和挺拔的身形,一个跪姿射击,“呯!”,烟雾缭绕,远处一个木制草编人形靶一阵轻微的摇晃,显然是击中了。
“冯大哥成亲了?!”放下鸟铳,青年惊喜地再问了一句,“那可太好了,那大人肯定是乐坏了吧,佐叔?”
能喊冯唐身旁最亲信的长随冯佐为佐叔,在这辽东军中几乎没有,要么冯兄,要么佐大人,要么护卫大人,甚至也还有喊将军的,唯有这个黑小子一直是称呼冯佐为佐叔。
“嗯,大人当然高兴,若是铿哥儿能早日替老爷添一个孙子那就更好了。”冯佐呵气成霜,甚至连眉间都多了一层白霜,遥望前方,“这鸟铳如何?”
“还行,比上一批火铳略好,不过好得也有限。”黑瘦剽悍青年自然就是左良玉,他现在已经是冯唐的亲兵总旗了。
最开始对这火铳鸟铳他还看不上,觉得自己弓马娴熟,尤其是一手箭法不逊于那些女真人和蒙古人。
这火铳装药装弹麻烦,射速缓慢,没准第一枪打出,人家都能扑到面前来了,但是当半年训练下来,三段击配合长枪兵的突刺战术日益成型时,左良玉也不得不佩服据说是冯大哥亲笔撰写的那本小册子带来的变化。
戊字卷 第八十五节 辽东
“慢慢来吧,总得有一个过程。”冯佐眯缝着眼睛看着远处。
白雪皑皑,黑乎乎的一团一团那是混杂在雪中的树窝子,便是上等健马这等天气出来,都随时可能现在泥地里起不来。
这里是铁岭卫所在,从会安堡沿着北上东州堡再到抚安堡,这一线已经是和建州女真接壤的一线之地了,而舒尔哈齐父子带领的人马便驻扎在边墙外,但是却和大周军相距很近,可以随时接应支援。
已经被冯唐向朝廷推荐为分守副总兵的赵率教在这里领军驻扎这接近一万人马,也是未来的关键所在。
此番冯唐前来就是要召见舒尔哈齐父子,商量如何在大周支持下,让建州右卫真正成为大周在辽东边墙外的一个支点。
“这批火铳和鸟铳拿铿哥儿的话来说,都是用来练手的,说穿了就是让这帮兵们学会怎么使用,如何熟练操作,提高射击频率和速度,这都是铿哥儿再三叮嘱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冯佐慢吞吞地道。
“佐叔,冯大哥天纵之资,寻常人哪里比得上,想当年,我不过是烂命一条,可冯大哥却敢跟着我一道去游出水门求援,您说换了别人?谁敢?自个儿保命还来不及呢,还出城求援?”
左良玉伸手把手中鸟铳丢给身边一个兵,拍了拍手,“所以人和人就是不同,我左良玉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却不会错,冯大哥天生就是做大事的,要不,他咋能十五岁就考中进士?”
冯佐对左良玉的这番言语也是哑然失笑。
“铿哥儿说这是他从扬州一个商贾那里得来的一本西夷人的书中看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照说这等战术兵书,便是西夷人也不可能外流才对,而且介绍得如此细致,要求每一个动作都要一手一脚训练,前后左右,半点都不能差池,先前大家还不以为然,但现在看来还真的得按照他说的来。”
跟随着老爷来了辽东,这边的气候还真的有些够呛,好在原来在大同那边也呆惯了,这边更冷,但是粮草保障却还要强一些,加上老爷此番前来辽东各方面都准备相对充裕,到也让从榆林、大同过来的老兄弟们都觉得没走错路。
不过冯佐还是感觉到了一些变化,像老爷对铿哥儿的许多意见明显更重视了,这种情形从西疆平叛之后便开始了,甚至许多时候老爷都要去信京中,征求铿哥儿的意见了。
“要看大人如何看待了,这批兵都是老油子,虽说对火器的使用熟练了一些,但是胆气却差了许多,以我之见,倒不如重新招募一批新兵来习练,兴许日后还能担当重任。”
左良玉对裁撤了原来的那帮火铳兵之后剩下的所谓“精锐”很是看不上,认为这些人在辽东军中厮混多年,根本没能发挥作用派上用场,现在既然新建,就应当彻底推倒重来。
“怎么,你想去?”
冯佐讶异地扬了扬眉毛。
“冯大哥和我来了信,也说了,他说日后火铳兵的重要性会越来越大,尤其是等到自生火铳开始大量装备之后,他希望我可以去带一只这样的人马。”左良玉沉吟了一阵,才道。
“哦?”冯佐也知道这小子和铿哥儿关系莫逆,一直有联系,没想到铿哥儿居然建议左良玉去训练一支火铳兵,甚至连亲兵队都可以放弃。
“冯大哥的话从来没有错过,佐叔你也看到了,才半年时间,这样一支火铳兵都能有些气象了,若是大人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觉得也许真的能如铿哥儿所言,练出一支不一样的火器营出来。”左良玉看着冯佐,脸上多了几分坚毅和果决,“所以我打算找个时间向大人说一说,也请佐叔帮我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那你为何不请铿哥儿替你在大人那里说一说?”冯佐微微意动。
“冯大哥给我指了路就行了,我不想事事都让冯大哥操心。”左良玉断然摇头,“我想我自己来。”
冯佐和左良玉一行人回到开原城时,冯唐已经视察完整个开元路的情况。
这也是他作为新任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所首要事情,就是要把自己麾下辽东镇的六路一一走到。
“希龙,这一路至关重要,也是直接卡住建州女真的关键,只要你这里不出问题,努尔哈赤便永远别想轻易和蒙古人搭上线,科尔沁人也好,喀尔喀蒙古诸部也好,都得要看我们的脸色行事。”
冯唐眉目间多了几分冷峻,背负双手缓步前行,赵率教紧跟在他身旁,略微落后半步。
其麾下的一干参将和游击们都是又落后一步两步,既能听到总督大人与主将的谈话,但是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大人,舒尔哈齐这边还是太单薄了,而且他始终在边墙外,我们这边骑兵虽然数量不算少,但是战马质量远不及建州女真那边,训练程度也不如建州女真,末将担心一旦努尔哈赤起了杀心,我们这边接应来不及啊。”
赵率教是最早向冯唐靠近的,有冯紫英去信牵线搭桥,赵率教很快就获得了走马上任急需辽东镇本土将领支持的冯唐的看重。
作为被李成梁一直打压的辽东镇将领,赵率教虽然一直不喜欢李成梁的风格,但是也要承认李成梁前期在辽东镇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
只不过随着局势变化发展,在明知道努尔哈赤野心勃勃的情况下,不但没有及时打压努尔哈赤和扶持海西女真,反而是采取了放任的态度,这直接导致了建州女真在不长的时间里就实现了统一,并向海西女真伸出了魔爪。
李成梁甚至还主动放弃了宽甸六堡,也导致了女真对朝鲜方面的影响力骤然加大,这也是赵率教最不满意的一点。
当然这其中也不能说是李成梁一个人的原因,实在是大周前几年对辽东的粮饷军资投入不足,严重的削弱了辽东镇的军事实力,才迫使李成梁采取了收缩和放弃的下策。
“嗯,希龙的担心也并非没有道理。”冯唐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虽然舒尔哈齐人马不多,但是他却不敢轻易放舒尔哈齐人马入边墙,而且舒尔哈齐父子一旦入了边墙,其在建州女真那边的影响力就会日渐消失殆尽,这也是冯唐不愿意见到的。
现在只要舒尔哈齐在边墙外,哪怕力量薄弱,但是大周朝廷赐封他建州右卫指挥使却是实打实的,就凭着这个金字招牌,他便可以竖起招兵旗,招兵买马,吸引那些建州女真杂部中对努尔哈赤不满意的人来投效,这是冯唐最希望见到的。
“那希龙你觉得我们现在怎么做最合适?舒尔哈齐的重要性无需我多说,所以这支力量我们必须要保存下来。”冯唐看着赵率教。
赵率教也没有犹豫多久,“末将的意思是一方面要扶持舒尔哈齐,在最短时间内吸引更多的人来归附他,这需要各类物资和粮食,壮大其自身力量,使之尽快具备一定的抵抗能力,不能完全依靠我们,最起码在遭遇进攻时能争取一些时间以供我们赶到,这是其一。”
“嗯,这一点我也有考虑,辽东镇虽穷,但是这些物资粮草本督还是能想办法挤出来的。”冯唐点头。
“不妨让其和乌拉部形成合力,现在乌拉部这边刚来得及喘口气,如果舒尔哈齐能与乌拉部达成妥协,使其两家暂时性结盟来对抗努尔哈赤,互为犄角,避免被一口气吃下,叶赫部如果能说动的话,也可以让其一部来北上,作为应援,这是其二,……”
赵率教的建议让冯唐皱起了眉头。
想法是好的,但是实际操作上却很难。
首先叶赫部不会轻易出兵北上来当应援,一旦了离开了自己的老巢,这些兵的战斗力都会急剧下降,叶赫部不会冒险。
另外乌拉部这边损失太大,现在也相当虚弱,说是互为犄角,但是一旦舒尔哈齐遭遇进攻,布占泰恐怕很难给予实际性的支援。
“希龙,这一点本督只能尽量,但是我估计难度比较大。”冯唐迟疑了一下,“舒尔哈齐父子这一支力量必须要保存下来,这是死命令,你这边如果力量不够,我把贺人龙部给你调过来,归你指挥,另外我会在明年一年内为你增加五千匹战马和八千步卒,用以增强你的机动能力,保住舒尔哈齐一年,科尔沁人那边我便有把握让其和努尔哈赤那边彻底断开……”
赵率教心中一凛,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没得商量了,而且也承诺给予这边如此大的支持,若是自己再要推诿,只怕就不合适了。
”既如此,末将冒昧再向总督大人请求予以部分火铳和大炮,……“
“哦?”冯唐略感吃惊,这还是第一个要求自己增强其火器部队的辽东镇将,这让他也很高兴,“好,明年上半年我给你三千支火铳,下半年我再与你二千支火铳,火炮数量我无法保证,只有明年再说了。”
戊字卷 第八十六节 家长里短(第四更求月票!)
记不清这已经是今冬的第几场雪了,整个京师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街头巷尾玩雪的孩子们早早就蹚出一团一路的黑色出来,让整个城区慢慢暴露出污浊肮脏的一面。
粪车晃悠晃悠的沿着大街小巷,特有的铃铛声让人们次第而出,把各家的马桶送了出来,好不热闹。
这是倪二的生意,似乎已经进入了稳定的半垄断模式。
躺在床上的冯紫英听到这铃声,很快便有小丫鬟进来把墙角的马桶拎了出去,带进来的一抹凉意让整个温暖的室内多了几分清新。
“小心点儿,别弄出声儿,爷和奶奶还没有起床呢。”
这是晴雯的声音,这丫头也是个歇不住脚的,昨晚她值夜,一大早就起床来开始收拾。
“晴雯姐姐,明儿个我娘过生,我想请假回去一趟,……”
“小蹄子,你才来几日,就开始变着法子偷懒了?……”晴雯也是个眼睛揉不得沙子的,不过这帮小丫鬟进来这么久,它略一打量便知道哪些是勤快的,哪些是偷奸耍滑的,对勤快的她也素来宽大,“去吧,莫要耽搁了时间。”
这成了亲了,长房这边立了起来,有些生活习惯就要改变了。
就像是原来一直在那边睡觉,现在就换到了在东府这边儿,除了晴雯外,云裳也跟了过来,那边只留下了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和香菱。
冯紫英知道香菱的心思,日后是想要跟着宝钗的,至于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玉钏儿到还小,但是金钏儿身份就有些特殊了。
好歹她在贾府那边是头等大丫鬟,到了冯府这边儿也深得像大小段氏的信任,但现在冯紫英成亲了,晴雯是跟着沈宜修过来的,加之本身冯紫英也很看重,自然也就成了沈宜修这边的一等大丫鬟了,若是再让金钏儿过来,倒是会让这二人关系不好相处了,所以冯紫英也就索性让金钏儿留在那边儿了,只是金钏儿难免就会有些失落感了。
这婚后生活是如此闲适,以至于冯紫英觉得自己都有点儿惰性了,像这种赖床,冯紫英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哪怕是在二尤那边睡,也基本上就是缠绵一阵就要起床吗,哪像现在就这么躺在床上,一躺就是小半个时辰。
身旁的丽人略微有了一些动静,冯紫英就知道沈宜修醒了。
一只胳膊放在女人颈后,女人立即安逸的蜷缩入冯紫英怀中。
“相公早醒了?”
“嗯,习惯了。”冯紫英生物钟很准时,“你睡你的,昨晚你又……”
“还说!”饶是二人床畔枕边私语,沈宜修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脸颊发烧。
婆婆成日里在耳边念叨,希望能早点儿有个子嗣,她作为长房大妇,如何不知道这种事情的重要性?夫君便借机夜夜缠绵,弄得沈宜修现在每日起床都要比往常晚半个时辰,还好晴雯、云裳都是懂事儿的。
纤手在冯紫英赤裸的胸膛上摩挲着,沈宜修内心是无比甜蜜幸福的,虽然才短短十来日,但是这种迅速拉近然后变成的浓情蜜意,让沈宜修深感父亲替自己选择了一个好夫君。
其他沈宜修都不说了,单单是丈夫对自己的尊重和体贴便是她从未听闻过的,自己闺中朋友虽然不多,但是京师城中也还是有那么两三个,听闻她们嫁了丈夫之后,生活都显得那般平静无波,她们的丈夫亦有官员、士人,但是都要么忙于公务,要么就是苦读,间或有闲暇,也是呼朋引伴,不是看戏听曲儿,就是饮宴高乐,一到家中便成了无趣之人,和自己这位夫君的表现截然不同,这让沈宜修都不明白究竟是自己那些闺蜜们假作埋怨,还是自己夫君真的太体贴人了。
不过沈宜修还是觉得后者居多,因为她感觉即便是自己父亲也从未有如此好的态度对待母亲,更多的还是保持着一种相敬如宾的态度,或许是他们年龄大了的缘故?而父亲对待他的妾室们那就更不用说了。
唯一让沈宜修有些担心的就是自己丈夫似乎也有些沉湎于这等画眉之乐,那自己可就成了罪人了。
“夫妻人伦大道,闺中密语,有什么不好意思?”冯紫英笑着打趣,“古人还能为此吟诗作赋,若无这等事情,如何延续香火礼法?”
沈宜修却不和夫君争执,只是死死的靠在夫君怀中不做声。
许久之后,沈宜修才想起什么似的,“姨太太也来问过妾身了,长房这边的事儿看是怎么来做,嗯,营生这一块,妾身暂时还没法接过来,妾身只是问了问,大同、京师和临清那边都有不少,只怕还要劳烦姨太太管着,不过姨太太也说苏、谢二位姨太太都跟着公公去了辽东,怕是短时间里不会回来,她们原来管着的许多事情也就交了出来,所以姨太太还是希望妾身能尽早接过长房这边的事儿,……”
冯紫英没做声。
苏谢二位姨娘去了辽东,原来管着的许多营生也就交了出来,其实这些事儿也不算多繁杂,忙碌也就是年前这一阵罢了,平素里除了一些府里自家经管的营生外,其他像收租这类的事情,倒也简单。
只不过像父亲去了辽东,在府里的一些得力老人也都跟着去了不少,原来还能帮衬一些,现在却得要靠府里人自家来了。
“还有这府里的日常事儿,妾身初来乍到,原来在自家那边也没怎么多操心过问,也不知道咱们这边的规矩,像丫鬟仆僮们的月例和逢年过节的赏赐,像这屋里屋外活计,上下夜的规制,像婚丧嫁娶的礼数,府里添置修补的常数,妾身都不太熟悉,……”
“嗯,宛君,咱们这边儿也是初立,你自己掂量着办就是,倒也不必完全像我娘那边,毕竟咱们现在隔着一堵墙了呢。”冯紫英一听也是头大如斗。
自己这边现在还不成气候,都还是一个逐渐完善的过程,像小丫鬟买来了七八个,又从那边拨过来三五个,加上冯府那边也早早从大同段家和临清冯家那边选了一些愿意出来的老家之人,算是给府里充实人口了,做些杂役仆从的活儿,这林林总总下来,自己这边也有二三十人了。
“实在不济,你多问一问晴雯,这丫头原来在荣国府那边也算是熟知这些规矩。”
“还有,妾身也要问一问相公对马巷胡同那边尤家姐妹是怎么考虑的?”沈宜修本来是不愿意问这些的,毕竟是自己嫁过来之前丈夫的事儿,但是她又怕婆婆说自己已经是冯家长房嫡妻了,如何不管这府里的事儿,这些事儿也正该她这个大妇来过问。
冯紫英有些尴尬和头疼,实际上从婚前一个月他就没怎么去马巷胡同那边儿了,这成亲后又是这么久也没有消息,只怕二尤那边是早就心慌了。
这等事情始终是回避不过去的,沈宜修从来没问,并不代表她不知道,也并不代表这种事情会一直这样搁着,他也在考虑寻个时机来和妻子解释一下,但是无论怎么解释都很难开口。
见丈夫有些难堪,沈宜修却有些好笑,“怎么,夫君何事都不曾皱眉,却为这等事情犯愁了不成?妾身不是河东狮吼的妒妇,更何况婆婆也希望冯家能子嗣繁多,香火日盛,妾身一人如何能行?日后这晴雯、云裳若是能替夫君诞下一男半女的,妾身也一样会替冯家高兴,只是这尤氏姊妹这样一直在外,难免会有人在外边儿说三道四,万一哪天她们俩有了身孕,只怕就会有更多风波,……”
沈宜修倒是不太在意尤氏姊妹,而且从尤氏姊妹跟了自家夫君这么久却没见有什么动静,说明这姐妹俩也是知晓分寸懂规矩的,若是那等恃宠而骄张狂无忌的,没准儿儿子都能生下来了,让自己这个大妇一来就得要当嫡母。
这等情形在高门大户不是没有,许多心胸狭窄的大妇遇上这等事情,要么就虐待这些外室生子,有些更是直接赶出门去,不予承认,闹得沸沸扬扬。
沈宜修自然不至于如此,但是若是遇上这等事情,肯定也还是心中不舒服的。
“嗯,宛君这么一说倒是让为夫有些惭愧了。”冯紫英把怀中女人搂得更紧了一些,“这尤氏姊妹倒是干净人,……”
冯紫英简单地介绍了这二尤和自己的渊源,倒是让沈宜修颇为惊讶,尤其是尤三姐曾经救过冯紫英一命,更是让沈宜修顿时觉得不一般了,她就说自己丈夫怎么会无缘无故纳了两个胡女为外室,以冯紫英的名头,这京师城中要纳妾养外室的话,这等寒门小户女儿能从西直门排到东直门。
“既是如此,那相公就更该早些把两位妹妹抬进府里来了,也让咱们府里多几分人气。”沈宜修挑了挑眉道,“这事儿相公就不必操心了,妾身去替相公办了就好。”
戊字卷 第八十七节 啥都和冯家大郎脱不了干系
看见兄长居然戴着西夷人那里买来的老花镜在看手中的小报,一副眉飞色舞捋须不已的模样,贾政也不由得暗叹这冯家大郎果然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随随便便想出来的一桩事儿,就能迅速在整个京师城中风靡起来,连自己兄长居然都迷上了这等小报。
到现在为止府里边除了贾政之外,还没有人知道现在在《今日新闻》上热门连载的传奇话本《十三棍僧救唐王》就是宝玉所写,那“顽石点头”就是宝玉的所谓笔名。
这也是冯紫英和贾政的约定,现在上下对传奇话本的定位还没有那么高,更像是为下里巴人所喜,兴许再等上一年半载,这《十三棍僧救唐王》连载完毕,宝玉煞费苦心准备撰写的《新西厢记》出炉,若是能成为京师城中几大戏楼的底本,那么这“顽石点头”的名声便能再上一层楼了,闻名与士林中人了。
“兄长也在看这《今日新闻》?”
见贾政到来,贾赦也放下手中报纸,脸上还残存着意犹未尽的味道,“嗯,二弟来了?这《今日新闻》果真是冯家大郎所办?我听说这是徽州一汪姓富商和扬州一曹姓秀才联手所办啊。”
《今日新闻》报馆编辑部和华文印书馆都设在徽州会馆不远处的大时雍坊新帘子胡同,那也是一处繁华所在,现在更是繁盛更胜往昔。
最初冯紫英和汪文言的想法是放在偏僻一些的地方,但是后来转念一想,这《今日新闻》本身就要打响名头,扩大影响力,为何不放在这繁华市区却要去偏僻街区?所以后来就调整了方案,将印书馆和编辑部都放在了新帘子胡同这边。
在冯紫英大婚那一日,《今日新闻》正式创刊,当日便印刷了五百份,免费赠送于各大会馆、书院、戏院、青楼,自然京中各衙门里也少不了要面面俱到,也包括京中所有官员士绅和高门大户,也都一一送到。
按照汪文言他们的设想,是每月一四七出版,每月九期,这样连续三期按照这个规模免费赠送到各地,然后从第四期开始,印刷术减至三百份,以节省成本,顺便观察形势。
谁曾想第四期除了各大书院免费赠送了数十份外,其余像各衙门、会馆、士绅商贾、高门大户便有许多便坐不住了。
这份报纸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奇世界,既有传奇话本这等惹眼新奇的故事,更有包罗万象的市井八卦闲话,这一板块也是衙门官员小吏和高门大户中的闲人们最为喜欢的,而生意物价信息则刊载在一个专门板块中,尤其受到会馆、商帮和沿街的店铺们的欢迎,另外为了提高《今日新闻》的品味,还专门用了一个小版块定名为流芳千古,用以来刊载近期大周士子们所写的诗词歌赋。
从第四期开始,便由报馆专门招募了十余人报童,将这些报纸待到京师各坊市沿街售卖。
第四期三百份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便售卖一空,这等报刊本身也就不是为普罗大众所准备的,当有针对性的定位与那些士绅商贾们和官吏闲人时,这些报童们都早已经按照报馆安排好的目标一一上门,几个铜钱的花销对于这些士绅官吏们来说并不难以接受,而冯紫英需要的是让他们接受这样一种付费意识,以便于让他们感觉到接受这种消费使得他们会高于那些没有这种消费的人群。
其实区区几百份的报刊在偌大一个京师城上百万人口中真的是不值一提,尤其是在这个本身信息和娱乐都极度封闭和停滞的时空中。
所以从第五期开始,《今日新闻》印刷数量便涨回到了五百份,依然销售一空,到第六期便涨到了六百份,第七期更是直接跃升到了八百份,预计到永隆八年第一期将会按照一千份来印刷发行。
对于这样一个新生事物的出现,自然会引起京师城中各方的关注,但冯紫英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不但向齐永泰禀报过,而齐永泰也有意无意地在内阁中提到过此事,乔应甲那里冯紫英也一样专门解释过,毕竟这种报刊其实是很隐晦的在和都察院、顺天府等官府争夺一些影响力和话语权,只不过现在看起来估计都察院和顺天府这些人还意识不到而已。
传奇话本连载和流芳千古这个版块的诗词歌赋发表作为一个非常好的幌子让人更多的是这应该是专门为读书人,包括那些读出书来的人——秀才、举人、进士乃至士林官员们提供的一种消遣物品,不涉及时政这是底线,冯紫英很清楚,如果要想《内参》那样,只怕自己有天大的本事都不可能。
同时生意信息版块则是直指来自天南地北商贾们这个群体,所以掩盖在其背后的市井闲话版块其深刻意义和影响力反而被淡化了。
当然在当下这一板块也并不具备多大的影响力,这需要长期持之以恒的渗透影响,才能真正具备冯紫英日后所希望的那种左右力量。
“兄长,这份报刊倒真的是冯紫英所办,只不过他自己没有出面,而出面的都是原来如海的两个门客,现在算是转换门庭投到了紫英门下了。”
贾政说起此事也有些羡慕,自己那个病殁的妹婿还真的看得起冯紫英,不但把一部分家资交给了冯紫英,甚至连他自己的人脉资源也都交给了冯紫英。
当然冯紫英也当得起这份信任,这二人投入冯紫英名下居然就在冯紫英指点下办起了这样一份报刊来了。
“二弟,只是这报刊能盈利么?光是这印刷油墨和纸张的花销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吧?另外请这些工匠的工钱怕也不低,听说他们又是在大时雍坊那边租的铺面,那里的租金可不低。”
贾赦在经手了这一年建园子的活儿之后,似乎也比以往要老练了许多了,对这些生意上的东西,也不像以往那么一窍不通了。
“兄长,琏儿不是回来说过么?估计这报馆办报好像暂时不靠这个盈利,他们海通银庄不是在这报纸上也留了名号么?还自我吹嘘了一番,这不就得给报馆付银子?”
这桩事儿贾琏就回来提起过,但是当初贾赦和贾政都没有理解到,一直到后来看到这《今日新闻》似乎每一期都能在刊头上看到海通银庄的名号,而且还十分显眼,想一想这般帮忙打响名气,岂有不付银子的?
“这倒也是海通银庄这么大营生,若是能借这个报刊打响名气,这笔生意倒是做得。”贾赦不无艳羡。
海通银庄已经不再接受股本,这让他也很是失望,他这半年里从建园子里边捞到不少,三五万两银子已经能凑得出来,原本指望可以入股海通银庄,但是没想到得到的消息却是海通银庄现在不接受入股了,只接受存款,但利息不但不高,而且条件还有些苛刻。
二人正说间,却见贾琏也回来了。
难得看到贾琏如此早就回来,以往贾琏多半都是夜里在外用过晚饭之后才回来,今日却是少见。
“见过二位老爷。”
“琏儿今日为何这般早就回来了,莫非银庄那边闲下来了?”贾赦也十分关系银庄的事儿,贾琏告诉他的消息是目前银庄虽然不接受入股了,但是明年也许会有机会,所以他也是念念不忘。
“听说朝廷来了旨意,贵妃娘娘元宵节要回来省亲?据说娘娘还要在园子里住两晚?”贾琏看了一眼自己父亲和叔父,问道。
贾政讶然,“琏儿你是从何处知晓的?”
他虽然得到了元春要回来省亲的消息,但是却不曾知道元春要在园子里住一晚,这妃嫔要在外留宿之事,哪怕是自家娘家,那都不一般,须得要认真对待,不过皇上恩赏,倒也不是不可能。
“今儿个梅贵妃的弟弟来银庄借了一笔银子,说到据说今年皇上兴致很高,开恩允许各家娘娘回娘家享受天伦之乐,住上一两晚,只需要提前向六宫都总管太监夏秉忠报备便可,……”贾琏随口道:“这梅贵妃的弟弟倒是一个妙人,为了梅贵妃省亲,专门来银庄借了五万两银子用于添置物件,……”
一听此言,贾政和贾赦都是面带苦涩。
当下为了建这个园子,府里边儿是把老底子都给折腾得差不多了,尤其是这园子里倒是建好了,但是里边摆设物件却是一个大头,把屋里许多老物都抬了进去,然后又从一些典当里去添置了不少,为此府里边公中银子基本上花得差不多了。
也幸亏江南甄家那笔银子总算是送来了,另外还借给贾家三万两,才算是把各种窟窿赌上,即便如此,仍然欠着外边花木、材料等等上万两银子,只能拖到年后再来想办法补上了。
现在听得连有皇子的梅贵妃都如此重视做派,这些个尚没有皇子的贵妃,又岂能后人?
戊字卷 第八十八节 有些人风光无限,有些人过不下去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贾赦忍不住叹息一声,“咱们府里园子修建倒是已经完成,我这几日也都逐一看过了,的确很壮观华丽,不过还缺许多物件,这却需要银子啊,二弟,咱们怎么办?”
贾政也是扶额不语。
为了建这园子,府里上下基本上都腾挪空了,老太君那边也挪出来不少,现在还要再添置物件,那不是两三千两银子能打住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出。
现在听大哥的意思,也是想要学梅家到海通银庄借钱,可是借钱简单,却拿什么做抵押?难道还能把这园子质押出去?
“琏儿,你觉得怎么做?”贾赦见贾政不语,径直问贾琏。
“老爷,若是要在海通银庄借钱,质押是必须的,而且还得要经过考证核实,确认质押物价值符合才行。”贾琏看了一眼贾政。
这该是二房的事情才对,虽说大姑娘回来省亲的确能让荣国府风光一回,但是风光之后却艰难却是现实,如何来解决问题?
如果说大姑娘回来省亲一趟能够让府里边沾点儿光,说实际一点儿,就是能沾些有什么进项的营生,倒也划算,可若是就这么风光一下子,再无别的其他,那这花销可就真的太不值当了。
贾政长叹一声,“琏儿,若是我们将这府里边后边这一块,也就是园子的地契在内拿给海通银庄质押,你觉得能借到多少银子?”
见贾政真的打算要借银子,贾琏也有些不太愿意,在他看来借钱容易,拿什么还?
“二叔,这拿园子地契去抵当怕是不合适。”贾琏沉吟了一下,“这咱们府上的地契都是囫囵的,若是要单单只拿园子地契去抵押,那就得要分割,这需要的要去报官府批准,时间来不及不说,而且这一旦传出去,那咱们府里名声就毁了。”
贾赦贾政脸色都是一变,这倒是个事儿,若是传出去贾家都要分割宅子抵押了,那不说贵妃娘娘省亲贾家打肿脸充胖子的名声要传得沸沸扬扬,只怕日后大家心目中贾家就真的要一蹶不振了。
但若是不以这园子作抵押,还能以什么去抵押?
除了这欠下的一大笔花木、石材泥瓦钱银外,这年边儿上给府里边丫头婆子仆从小厮们的赏赐也是少不了的,这林林总总上千号人,还要各种人情走动,这一个年过下来,没有上万两银子那是别想舒坦的。
荣宁二府现在的情况外边人不知道,但是他们几位却都心知肚明。
元熙三十五年后,两府就只能算是勉力维系了,到了永隆二年,这府里人口滋生,也没个节制,买进来的,自愿投效的,家生子的,光是荣国府在这短短十多年间,就从七八百号人增加到了一千多号人,开销渐长,但是收入却不见增加。
算来算去还是那些营生不说,还有不少营生经营不善亏空不小,而田地田庄收入也还是那样。
原来江南甄家那边还投了一些银子合伙做些营生,前两年据说也不太景气了,所以只剩下五万两银子在甄家那边,现在连这五万两银子都拿回来用了。
可以说现在荣宁二府的状况是每况愈下,公中银子每年都是入不敷出,让王熙凤抓心挠肺,到最后只能是老太君睁只眼闭只眼,大家伙儿抬些古董字画老物件儿出去抵押,有些撑门面的年后还能赎回来,但是大部分都只能变成死当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当铺里了。
好在能合作的两三家当铺也都是老熟人了,知晓荣宁二家的底子,拿出来的东西都是好物件儿,一般也都不会压价太狠,所以荣宁二府似乎也就适应了这种情形,似乎这府中老物件儿能无穷尽一般,只有这当家人才是每到年末都才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只是今年情况不一般,这园子修建实在是个无底洞,基本上把贾府上下里外都给折腾光了,剩下的都是些不能出手的大物件儿了,一抬出去人家都知道是荣国府的东西,这脸就得丢大发不说,而且也会让外边儿耻笑荣国府。
“东边儿那边今年是怎么过?”贾赦突然问道。
荣国府举步维艰,宁国府也一样不好过。
若是论往日,宁国府还不如荣国府。
但是今年荣国府摊下修园子这样大一个窟窿,宁国府虽然也一样挨着补贴了一些,但是这毕竟是荣国府这边出大头,宁国府也不过就是出了三四万两银子零头罢了,但即便是这样,宁国府也是被伤了元气。
贾琏这一年来和贾珍贾蓉父子往来原本都少了许多,不过自打贾琏从扬州回来,现在又接上了这海通银庄京师号的营生之后,贾珍贾蓉父子立时又像牛皮糖一般沾了上来。
尤其是那贾蓉更是成日里挨在贾琏身畔琏二叔长琏二叔短的侍候得格外舒坦,让贾琏也不好峻拒,有时候也带着贾珍和贾蓉出入些场面。
加之贾珍贾蓉在修园子上和贾赦联手也捞了不少,感觉今年这东府似乎都还要更滋润了一些似的。
“这却不知道了,不过看珍大哥和蓉哥儿,似乎还是准备沿袭往年的路数吧。”贾琏迟疑了一下。
其实他是知道贾珍贾蓉今年应该算是能过的,好歹从修园子里捞了一笔,宁国府就他们父子当家,自然就能补上。
那边儿不像这荣国这边儿,老爹和二叔是两房,自己和宝玉、贾环乃至贾兰日后都要分成三四房了,各自都有心里的小九九了,谁还会为府里考虑?
公中银子是公中的,那各家私房钱就是各家私房钱了,比如自己老爹在修园子里难道谁就没能捞到一笔银子?
但你要让他拿出来填补公中亏空,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爽利。
就像凤姐儿也一样,她可以拿公中银子放贷挣钱,但若是让她拿自家私房钱去填补公中,那也是想都别想。
贾赦冷哼了一声,却不再言语,贾珍贾蓉愿意填补,那是宁国府自己的事儿,要让他贾赦拿银子出来,绝不可能。
贾赦不言语,贾政脸色更难看。
此番他就是想要找自己兄长商议这府里过年的事儿。
赖大已经向自己和贾母说过几回了,说这修园子里边有许多猫腻,大老爷和东府那边两位爷上下其手,在其中捞了不少,还说他只要查账,铁定能查出许多问题来,抖落出来的银子,起码也能让把后续所欠外边儿的帐和今年过年的花销应付过去。
母亲倒是没多说什么,但实际上也和贾政所想的是一样,园子造价都超过四十五万两银子了,的确美轮美奂,但是要说自己兄长积极性这么高,除了能捞银子,起码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让他如此,东边儿那两个也差不多。
只可惜自己也没有那份本事和耐性来操持此事儿。
看看府里,原本贾琏两口子倒是合适人选,只可惜贾琏现在不愿意在府里做事儿,这凤姐儿也不可能和自家公公作对,而且凤姐儿也在和贾琏冷战闹别扭,心思也不在,才会变成这样。
几次想要启口和自己兄长说一说,但是贾政最终都还是没能抹下这张脸,便是母亲也已经默许让自己和兄长谈一谈,但是贾政也还是没敢。
自己兄长是什么性子他是清楚的,别的啥事儿都好说,唯独银子这事儿上,自己要敢和他说道,那铁定是要翻脸的,而且贾政也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偏爱让兄长一直耿耿于怀,自己若是在这事儿和他闹起来,他绝对也会以前许多事情都给你翻出来,那这个年就没法过了,荣国府也会成为京师城里的笑话。
到最终,贾政的满腹愁绪也只能化为一声叹息,“琏儿,你说这年咱们府里怎么过?”
二叔的撂挑子甩担子让贾琏也很无语,自己都已经从府里边慢慢淡出了,怎么还得要找自己说事儿?
“二叔,过年迫在眉睫,元宵节也就这么一个月时间不到了,要想其他法子都是以后的事儿了,总得把府里上下先安顿好,依我看,还是先去借着吧。”
到这会子,贾琏哪里还不明白老爹和二叔的心思,这是故意设了个套等着自己呢,估摸着今儿个自己若是回来晚了,明早也得把自己留着把这桩事儿给说道清楚才行。
不过这样一直揪着冯紫英(林黛玉)薅恐怕也不合适,贾琏想了想才道:“要不这样,先到薛姨妈那边儿借五千两,然后去王家那边儿借一万,我再去紫英那边周转一万两银子,把这个年磨过去,两位老爷觉得怎么样?”
没等贾政开口,贾赦已经忙不迭地点头,“我看行,薛家那边听说今年大观楼收入颇丰,至于王家那边,二弟,你舅兄在登莱总督位置上,一年挣个三五万两银子不在话下吧?紫英那里,琏儿你好生去说说,咱们贾府是知恩的人,日后定当回报。”
贾政叹了一口气,这算来算去还得要打到这几家身上来,王家也就罢了,这薛家和冯家,委实有点儿不好开口,但又能奈何?
戊字卷 第八十九节 借钱,银子的营生
对贾琏的上门,冯紫英倒是没有太在意。
贾府的困顿也不是这一年两年了,现在又要假充豪横建园子,还得要和其他贵妃们比拼面子,岂是林如海那十五万两银子能济得了事儿的?
这年头京师城里物价腾贵,像各种大木、奇石、花树都大多是外地运来,一百两的物件折腾到京师城那就是上千两,但对于达官贵人们来说,只要能撑起面子派头,那便再贵也要受着,这贾府就是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
人家那几家都有些赚钱的营生,像一起封妃的吴家、周家,要么在运河上有船队,要么在山西那边有商队,唯独贾家基本上就是靠着点儿庄子铺子吃点儿租金,仅有几个如米铺、油坊等也都早就经营不善,入不敷出了。
“琏二哥,不是我不肯借给你银子,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形,估摸着世伯世叔大概也还是冲着林妹妹仅存那点儿银子来的,林妹妹十万两银子入了海通银行的股,然后又在扬州和京师城外边儿买了一些地,也就只剩下一两万银子了,算是搁在我这里应个急,真要借的话,我也得和林妹妹说一声,……”
贾琏也是脸上无光,他是根本不想来掺和这些事儿的,但是他毕竟是贾家嫡长子,贾家的事情他还不能不管。
迫于自己父亲和二叔的压力,他不来,谁来?难道还能让宝玉或者凤姐儿上门不成?
叹息不已的贾琏也只能点头:“紫英,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这荣国府里折腾这么些年来,委实也就只剩下这样一张皮了,这园子说是花了这么多银子修下来,可是有多大用处?大姑娘几年能回来一次?搁在这里吧,浪费,若是要卖,既卖不起价,而且还连着我们府邸,根本没法出手,你说这折腾个什么劲儿啊。”
冯紫英微笑不语。
“我知道你也看不惯,可是二哥处在这家庭里,能怎么办?大姑娘贵妃了,人家各家都是折腾得风生水起的,咱们贾家好歹也是簪缨之家,如何能失了颜面?日后大姑娘在宫中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贾琏也扼腕叹息不止,“话说起来好像也是这个理儿,可贾家现在是真的撑不起啊,府里都说贵妃娘娘好咱们贾家就能好,要依我看,这还得两说,进宫这么久了,也没见着大姑娘给咱们府里带来什么好处,二叔还总说咱们不能拖累贵妃,二婶也时不时还得要帮补一下宫中的大姑娘,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这倒是冯紫英没听说过的,这贾元春在宫中不说怎么扶持帮助贾家了,毕竟这进宫也就这么点儿时间,要说有多大势力和影响力不可能,但是还要贾家帮补,这却是什么意思?
据他所知永隆帝新封这几个妃子应该是一种策略之举,都有着某些意图。
贾元春封妃更像是安抚王家、贾家这些武勋,而且这里边还有太妃出力,所以封妃之后,纯粹就是表面上一种恩赏,平素根本不怎么去几个妃子宫里。
甚至连替他生下那么多皇子的几个贵妃那边也都少有光临,更多时候是让内侍们把未成年的皇子带到他自己寝宫或者书房里,至于成年皇子那就更不用说了。
“怎么,府里边还要帮补贵妃?”冯紫英皱起眉头。
贾琏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失言了,但是转念一想,冯紫英如果娶了林黛玉,那和贾家就算是断不了关系了,这等事情也不必瞒他,再说了,以紫英的本事,还能帮着出些主意。
“嗯,大姑娘进宫之后,处境不算太好,那宫中的几个掌权太监都是些势利之人,若是没有银子,便是连眼角都难得耷拉一下,贵妃还算好一点,好歹在太妃那边还有点儿香火情,只是皇上这边宫中太监却对太妃那边不冷不热,贵妃也很为难,……”
贾琏说这番话都有些小心措辞,不过冯紫英倒是能理解,那帮没卵子的家伙,没其他念想,心中除了银子,恐怕也就是银子了。
“宫中日子也不是那么打发的,太监宫女,在那里边呆久了,估计都心思都不太正常,贵妃想要在里边立住脚,的确不易。”冯紫英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了些安慰话。
“是啊,所以有时候贵妃让抱琴带信出来,二婶就抹眼泪儿,后来也就免不了要送些银子进去,……”
贾琏声音越发小了,冯紫英估计这也应该是贾琏和王熙凤口舌交锋时,逼急了的王熙凤嘴里出来的,毕竟公中银子是她管着。
见贾琏语气低沉,神色落寞,冯紫英内心也还是有些为对方抱屈,但处在他的身份上,作为荣国府嫡长子,是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的,哪怕你说你不想要这爵位都不行,除了权利,这责任义务也跑不掉。
“行了,琏二哥,你现在也莫要去想太多了,这边儿我抽时间去你们那边和林妹妹说一声,一万两银子还是能拿得出来,估计林妹妹也不会不同意,这两三万两银子借倒是容易,这过年之事儿你还是交给二嫂子去吧,咱们这海通银庄京师号发展这么迅速,光是收回来银子不行,那都是要付息的,所以也得要放出去,除了朝廷推动的几项事儿,也得要琢磨借给别的一些稳当的出去,比如说你说梅贵妃的弟弟来借银子,甭管他打的什么旗号什么借口,都没问题,不愁他们家不还,……”
冯紫英的话让贾琏稍许舒展了一下眉头,“也只能如此了,话说回来,那《今日新闻》果真是有些效果的,这几日里来号里边问存银子和利息的,多是有些身家的士绅商贾,一问,都是在《今日新闻》上看到的,觉得稀奇,所以来打听,虽然真正存银子的还不多,存的也不过就是三五百两,但是这个兆头却特别好,……”
“看样子,现在咱们愁的不是来存银子的人太少,而是来借银子的人太少啊。”冯紫英忍不住摇头。
也不是借银子的人少,而是风险低的优质客户来借银子的情形不多,这已经成为京师号的一道难题,想比之下,扬州号那边借贷的情形就要好得多。
这也能看得出来北边和南边在经济结构上的巨大差异,北边这边的资本流动性明显逊色于南边,这还是在京城里,主要是来自朝廷官府的资金流入汇聚,还有就是这些官员士绅们通过非工商收入获得这些银子囤积在京师城中。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更容易形成一群依靠这些资金的食利阶层。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些银子如果能通过江南那边放贷出去投入到工商海贸拓殖这些行业中去,无疑能够获得巨大的收益,也能推动这些产业的发展。
“紫英,我倒是觉得这不是坏事儿,反正你不是说兵部那边在筹建登莱水师舰队上也是捉襟见肘准备向海通银庄借贷么?咱们募集了这么多银子,如果这一单要做成,就得要掉一小半儿呢,一眨眼就能去掉一百五十万两,咱们根本就不愁收不回来,以长芦盐课为抵押,何等快哉?”
贾琏这段时间也就是一直忙于推动这一笔贷款。
王子腾屡屡找到张景秋和柴恪,就是为登莱这边的事儿,从造船厂建设到水师舰队组建,这都是要大量银子投入的,而宁波的船商在登州选址建厂,除了他们自己的投入外,也就是要靠朝廷担保才能借贷到银子。
兵部在支应了西北三边和辽东的银子之后,根本没有多少银子来应对登莱的需要了,所以为这事儿,王子腾也是四处奔走造势,称若是登莱水师和辽南——登莱航线不打通,辽东势必成为孤子,这番声势也得到了朝廷中北地士人的大力支持。
贾琏的这种心态无疑是狭隘的,一味想要盯着朝廷放贷,当然从安全角度来说,这种想法又是正确的。
在商业放贷风险不好控制的情形下,选择朝廷放贷,自然稳妥安全得多,而且朝廷贷款不但担保抵押厚实稳当,而且贷款数量巨大,一笔便顶得上扬州那边贷款的几十笔甚至上百笔,在风控的成本上委实要小得多。
不过这笔贷款还在讨论当中,主要还是王子腾狮子大开口,胃口太大,户部和兵部都觉得难以接受,估计最终额度可能会在八十万两到一百二十万两之间。
如果加上很快就会敲定下来的关于煤铁生产复合体的项目贷款话,那么才正式开业不久的海通银庄京师号就真的能迎来一个非常美好的开局之年了,单单是今年的预期效益都会让各家股东们笑得合不拢嘴,而贾琏作为京师号的大掌柜,其收入自然也会相当可观。
“琏二哥,这等事情咱们不能指望太多,小步快走才是根本,像临清的贡砖这种放贷,一笔不过数千两银子,但十家八家也有数万两,生产出来的贡砖不愁销路,连你们家园子不也是花了数千两银子来采买么?”冯紫英笑着摇头,“不过总体来说,这等事情都是多多多益善的。”
贾琏也自然明白冯紫英的意思,连连点头称是。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本来都打算离开的贾琏又重新坐了回来,迟疑了一阵才道:“紫英,我上次和你说起的事儿,你怎么想的?”
冯紫英懵了,回忆半晌也没想起什么事儿,“琏二哥,你这一问可把我问糊涂了,什么事儿?”
贾琏叹息摇头,看样子冯紫英是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有心不说吧,但是又有些不甘,最终还是咂着嘴道:“就是二妹妹的事情。”
“二妹妹的事情?”冯紫英恍然大悟,“赦世伯不愿意二妹妹嫁给那孙绍祖了?”
“也不是,不过这段时间老爷心思都放在园子上,那孙绍祖也来得少了,但是我知道老爷在孙绍祖那里是拿了银子的,那一日司棋来找到我说二妹妹不愿意嫁孙绍祖那粗鄙之人,求我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二妹妹后来也找了我说了此事,哎,我和太太说了,太太也不太愿意二妹妹嫁给孙绍祖那厮,只是却违逆不过老爷啊,……”贾琏也是犯愁。
戊字卷 第九十节 小妾,大妇
“那琏二哥是怎么打算的?”冯紫英还真有些好奇贾琏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一门心思要把自己的亲妹妹许给自己当妾了?
嗯,虽说不是一母所生,但是自小一块儿长大,迎春的性子也是极好的,看得出来贾琏也还是很体恤这个妹妹。
但是这许给人做妾,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主意,纵然真的不愿意迎春嫁给孙绍祖那厮,贾琏也可以帮其物色一个更合的家庭才对。
至于说迎春自个儿的心思,且不说自己在迎春心目中有没有那么好,就算是迎春真的有这份心思,但妾这个身份恐怕没有那个大家女子会愿意接受了,而贾琏也不应该是那种还会过于考虑女孩子想法的人才对。
“紫英,我也没太好的打算,也曾想过如果那孙绍祖不合适,能不能在京师城中另外找个合适人家,但是你也知道老爷的心思,这其他人家若是拿不出比孙绍祖更多的银子来,那老爷是断断不肯的,但是好人家又有哪个愿意拿出数千上万两银子来娶一个庶出女儿?而且也沾不到这边儿的半点好处,不说士绅人家了,便是武勋里边也没几个愿意啊,唯一能选的估计也就只有商贾人家了,可咱们这等人家若是嫁个寻常商贾人家,还不如许给你当妾呢,还能乐得个二妹妹的喜欢。”
贾琏的话让冯紫英一愣,“嗯?”
贾琏倒也不觉得自己是说漏了嘴,大大咧咧道:“紫英,你面前,愚兄也不说什么遮掩的话了,我知道你素来是个疼惜女人的,看看金钏儿和香菱在你府上,再看看连晴雯这等被赶出去的丫头都能落得个这样的造化,你可知道咱们府上那些个丫鬟心里怎么想?都说冯大爷是个知恩爱疼惜人的,便是平儿那小蹄子都是对你赞不绝口,我都逗弄她说,反正我也挨不着,索性把她给送给你算了,你这边刚成亲,府里边儿也缺个管家的大丫鬟,晴雯虽然也不错,但是那性子可还欠缺历练,……”
冯紫英心中一凛,仔细打量了一下贾琏,却见对方表情不像是试探自己。
他还担心贾琏莫不是觉察出点儿什么自己对平儿的觊觎之心才这般,但看他说笑表情轻松,以他的城府还做不到这般才对。
“琏二哥莫说笑了,平儿可是二嫂子的贴心人,小弟哪里敢奢望那般?我府上这边的确还有些没理顺,不过慢慢来吧。”冯紫英不动声色地道:“我也是看晴雯可怜,嗯,也不瞒二哥,晴雯那直爽性子甚是和我的胃口,所以也就随手帮了一把。”
“嘿嘿,紫英你也就莫要在愚兄面前遮掩了,谁不知道晴雯那小蹄子生得俊俏,就是脾气躁辣了一些,嘴巴也不饶人,你看上她也很正常,只要能降伏得住就行,不过经此一遭,那丫头肯定是随你死心塌地倒是真的。”
贾琏一副心领神会的猪哥表情,看得冯紫英一阵无语,自己有贾琏所说那么恶行恶相么?
“你这一出倒是把咱府上一干丫鬟们的心思都给收了,司棋那小蹄子便在二妹妹面前为此事百般说你的好话,你也知道二妹妹,本来就不图个什么的懦弱性子,听得这么说,自然也就想便是嫁与你为妾,总能得个好恩爱疼惜,也胜于嫁给孙绍祖这等不知怜惜人的粗汉夯货,……”
冯紫英没想到这里边居然还有司棋这个大胸妹起了如此大的作用,居然还把迎春这个没主见的给说动了,若是贾赦知晓,还不能剥了司棋的皮?
游说小姐好好正妻大妇不当,却去给人做妾,这不是妖言作祟还是什么?
“琏二哥,我总觉得此事还是不那么合适啊。”冯紫英思考了一番面带难色,“我这刚娶妻,就说要纳妾,只怕也不合适吧?再说了,二妹妹虽然这么说,但是那兴许就是一时兴之所至而言,真正要到这份儿上,她也需要考虑清楚,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妻和妾之间差别是天壤之别,……”
冯紫英还是不愿意就此事轻率下结论。
他已经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的行为能够改变很多人的命运,而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书本中的那种呆板印象了,所以一言一行都需要慎重。
像迎春,若是真的嫁给孙绍祖这种暴虐性子的人渣,那他绝对会干预的,哪怕是背上贪图迎春美色这个恶名也不在乎,反正他现在这个名声也已经很招摇了,也无所谓多一桩。
不过现在还远没有走到那一步,而且冯紫英也相信以贾赦贪财的性子,自己只要想干预,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就目前来说,如果贾琏能为迎春寻到一门更合适的人家,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如集邮一般把这《红楼梦》中十二钗正副册又副册中的人物一一巡幸了,当然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非自己不能解迎春于孙绍祖这片水火之中,他也就当仁不让了。
贾琏一想也是,这边刚成亲,那二尤也就罢了,那是冯紫英早就养了的外室,这马上又要纳妾,只怕就要闹得人家家宅不宁了,黯然叹道:“也的确如此,那此事就只能作罢了?紫英,你给愚兄撂句实话,你对我二妹妹究竟有没有那份心思?若是有,愚兄就想办法在拖延一年半载,若是真的无意,那也就罢了。”
一句话就把冯紫英给问住了。
若是说真的毫无兴趣,那未免有些违心,迎春那小绵羊的性子,长得也挺妩媚温柔的,养在自己府中不比嫁给其他人强?
更何况是人家主动愿意的,这年头也不存在什么渣不渣的,起码自己这种绝对不是渣。
见冯紫英不做声,贾琏立即就明白了,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
“紫英,愚兄明白了,这事儿就由愚兄来想办法吧,不过真的到了那个时候,紫英你可不能撂挑子啊。”贾琏喜滋滋地道。
见贾琏的表情,冯紫英想要辩解一番,却又觉得有心无力,或者说就是根本没心辩解,想就是想,馋就是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在贾琏离开的时候,冯紫英忍不住问了一句:“除了我这里借一万两,那王家那边也能借到?”
“那可不好说,要看二叔和凤姐儿的本事了,王家那边,据说王子腾是不怎么管这种事情的,而且也已经返回山东去了,……”贾琏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冯紫英这边儿他来借,但是其他两处他就不参与了。
“哦?那薛家那边呢?”冯紫英又问。
“薛家那边儿,估计是二婶去说吧,不过现在二婶好像也不怎么管薛家这些事情了,薛文龙似乎对薛家妹妹言听计从,估计还是看薛家妹妹的意思吧。”贾琏有些好奇冯紫英怎么对这种事情也感兴趣。
“哦,明白了。”冯紫英估计这王家的银子怕是不好借,最终还得要落到薛家身上,而且薛家只怕还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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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了?”沈宜修在晴雯的扶持下,缓缓下车,四处打量。
“奶奶,就是这巷子里了。”晴雯先问了一句宝祥,得到肯定答复之后才道,“奶奶,要不先让宝祥去通报,让两位姨娘准备一下?”
沈宜修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她不想给尤氏姊妹留下咄咄逼人的印象,虽说自己作为大妇来处理这桩事儿,对方都该是乖乖跪迎,但想到尤三姐还曾经救过郎君的性命,甚至还保护着郎君南下江南,沈宜修就觉得应该给对方留几分颜面和尊重。
吩咐了宝祥赶紧进巷子里去通报,沈宜修也才上车,车夫这才又驱车缓缓进了马巷胡同。
“晴雯,你也没见过这两位?”沈宜修一辈子也没想过自己一嫁过来就要处理这等事情,而且还是自己主动请缨。
想一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上一回在大护国寺里见了未来的“妯娌”,不动声色地“交锋”了一番,算是互有得失,但是却也建立起了几分交情,但这一次却又不一样了,这是两个外室,但实际上郎君也说了,都是清白人家女儿,算是妾室。
自己还得要去安抚这两位妾室,日后妾室所生子女都只能叫自己为娘,叫他们的生身母亲为姨娘,自己才是他们真正的娘,这就是规矩。
更为古怪的,这两人不但是宁国府家主三品威烈将军贾珍的妻妹,而且还是两个胡女!
这里边复杂的关系,便是晴雯给她解释了许久,她也才搞明白。
“没见过,婢子一直在荣国府这边儿,和宁国府那边儿联没啥瓜葛,而且听说大爷也不允许这两位姨娘去宁国府,……”晴雯抿着嘴解释道。
“哦?为什么?”沈宜修大惑不解,“她们两位不是那位家主的妻妹么?”
晴雯脸微微一红,沉吟了一下才道:“大爷是觉得宁国府的珍大爷和小蓉大爷行事太过荒唐,嗯,喜好女色,名声不好,……”
喜好女色,名声不好?沈宜修一愣,这好像也是京师城中士林中人对自己夫君的评价,当然只有喜好女色这个评价,名声不好倒没有,那晴雯所说的名声不好只怕就有一些其他意味了。
沈宜修也暗自啐了一口,不再多问,“嗯,那这两位姨娘晴雯你也不了解了?”
“不太了解,不过听宝祥说这两位姨娘都还是很本分的,尤二姨娘据说是个胆子小的,连说话声音都小,平素二门不出,那位尤三姨娘倒是会武,不过是个率直性格,也没什么心计,……”
晴雯的话让沈宜修心里也踏实了一些,她没想到自己一来冯家,就要面临这样一个情形。
之前虽然也隐约听说自家夫君的荒唐事儿,但是都还觉得很遥远,但是现在骤然就感觉要直接面对了,自然心里面也有些发慌,尤其是人家还是嫡亲姊妹俩。
“若是那样,倒是两个好处的。”沈宜修点点头。
“奶奶,您担心什么?只有她们担心您的,怎么奶奶却还担心起她们来了?”晴雯有些好笑。
在贾府里边她可是见惯了王夫人对赵姨娘和周姨娘的态度,那可真的是难得留几分情面,不过自己这位主子性子却不是王夫人那等面冷心毒的可比,是个和善人,但和善人也是奶奶,其他妾室也一样得老老实实跪拜敬茶。
“晴雯,话也不是那么说,我这个人的性子你还不了解?都是爷喜欢的人,怎么也要留几分颜面才是。”沈宜修淡淡地道:“我也希望大家能好好相处,这样也免得相公每日公事回来还要为这等后宅之事烦心,那倒是我这个当妻子的过错了。”
见沈宜修话说得重,晴雯也不敢再插言,她也意识到这位奶奶别看性子素淡,但是一旦认真起来,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压得住的。
就在马车行进在巷子里时,那边宝祥也气喘吁吁的跑进院子里。
提前一日便得到了消息,做了许多准备,但是事到临头,二尤还都是慌了起来。
这不是开玩笑,大爷来了,那是宠爱,便是真的有什么不对,看在同床共枕恩爱缠绵的份儿上,也不会为难,但是今儿个来的可是自己姐妹俩日后一辈子都要面对和侍奉的主子。
没错,就是主子,正妻大妇对侍妾就是主子,不管你再得宠的妾室,在正妻面前都得要规规矩矩,身份差异决定了这种区别。
“宝祥,奶奶性子可好?”尤老娘更为紧张,自己两个女儿的命运也关系到自己的命运,若是不能讨得这位新进门大奶奶的认可和喜欢,不但两个女儿一辈子命运堪忧,自己后半辈子也难有依靠了。
“老娘放心,咱们这位大奶奶性子是极好的,连大爷都交口称赞,若非如此大爷岂会把这等事情交给奶奶来办?”
宝祥也是个乖觉的,一番话也说得二尤心里也安稳许多,好歹也是床上侍奉了半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若是这位奶奶是个厉害的,只怕爷也应该陪着一道来才是。
戊字卷 第九十一节 小妾,大妇(续)
沈宜修踏进院子时,还有些忐忑,但是当看到两个个头高挑丰壮的女子低垂着头迎了出来时,立时就进入了状态。
双目平视,嘴角微微上挑带笑,眉目含威却又面带温和,一双目光最终落在二女身上。
尤老娘早已经躲在了一边儿,她是没资格见这位少奶奶的,除非这位少奶奶主动要求见她。
尤二姐尤三姐都是双双先福了一福,莺声燕语:“见过姐姐。”
沈宜修目光早已经被二女吸引了过去。
当先的尤二姐大概就是那晴雯所说的性子单纯胆小的了,偌大一个个头,几乎要把沈宜修吓一大跳,似乎要比夫君都还要高出一头一般,抬起头来是,那碧眸高鼻却配上一个嫣红樱唇,双颊丰润,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魅惑感。
那稍后一步的应该就是救过夫君的尤三姐了,比起尤二姐来说略矮了半个头,但是也要比自己高出许多,身材似乎比尤二姐更显得丰壮挺拔,面颊比起尤二姐更宽阔一些,灰色的眼眸和同样高耸的鼻梁,但是那张嘴却比尤二姐大许多,连那嘴唇也要厚实不少,给人却又是另外一种深刻感受。
给沈宜修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两女都是胸大臀丰,或许这就是连太太都默许胡女的缘故,这两副身材委实一看似乎就是能生养的。
“二位妹妹免礼,莫要客气,日后就是一家人了,快快起来吧。”见二尤有就在院子里下拜的动作,沈宜修赶紧虚扶二女,让二女自行起来站定。
“姐姐请这边走。”尤二姐此事就充分发挥主动性,引着沈宜修进了内院。
沈宜修打量了一番院中,倒也小巧别致,二女也是爱洁净之人,下人们也把院里院外打扫得素净洁雅。
待沈宜修在中厅内坐定,尤二姐和尤三姐,这才从丫鬟手中端过茶,颤颤巍巍的伫立在一旁,屏声静气,待到沈宜修目光抬起来,尤二姐双手捧起茶盅,盈盈上前两步,跪下,将茶举过头顶,轻声道:“请姐姐品茶。”
这一次沈宜修便没有再推辞,这是当主母的接受妾室的基本程序,若是推辞反而会让对方惴惴不安了。
接过茶抿了一口,沈宜修点点头,“妹妹有心了,起来吧。”
尤二姐这才真正松了一口大气,总算是盼得云开见日出,这就意味着这位主母已经接受了她,算是允许进冯府长房了。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她便不是没名没份儿的外室了,只要再走程序,用一顶小轿抬入冯家,她就算是冯府长房有名有姓的尤二姨娘了,或者也可以叫做大尤姨娘,当然这是和她妹妹尤三姐的小尤姨娘相区别。
紧接着尤三姐也是同样走一趟一模一样的程序,同样跪拜,奉茶,首肯,起身,最终和自己姐姐站在一旁,再在沈宜修的同意下坐在了下首。
躲在门外一边旮旯里偷看的尤老娘此事也忍不住按在心窝子上,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两个女儿今后一辈子总算是有着落了,自己下半辈子也有了依靠。
这个时候沈宜修也才认真的观察打量着眼前连个眼观鼻鼻观心微微低垂着面庞,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二尤模样形象。
沈宜修都没有弄明白自己丈夫怎么喜欢这一类的女子。
这二尤都是典型的胡女,所说这二人身上也还有些汉人女子的特征,但是这皮肤白得吓人,鼻梁高耸,尤二还好一点儿,嘴巴倒是和汉人女子一般,那尤三一看就是胡女特有的大嘴丰唇,眼睛和头发就不用说了,一个碧眸,一个灰蓝色的眼睛,连头发都是一个是棕红色,一个是棕褐色,和汉人女子截然不同,也不知道这两个是同父同母所生,居然也有这么大诧异。
当然那最显然的除了面容特征外,也就是那胸那臀,比起汉人女子来都是要大了几个号,据说这尤二比自己都还要小一岁,尤三更是比自己小两岁,但是这身段,想到这里沈宜修都忍不住摇头啧嘴。
沈宜修不说话,二尤便是屏住呼吸,端坐堂下,内心又有些惶恐起来,难道说这位大奶奶对自己二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终于放下茶盏,盖子清脆的一声响,也让二尤心中一颤。
“二位妹妹,此番我来也是和二位妹妹进府的事儿,……”沈宜修终于明白自己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在沈府里边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了,她现在嫁为人妇,冯府长房的事儿就都要交给她管起来。
丈夫忙于公务,那么后宅所有一切就都要交给自己,包括丈夫这些风流韵事留下来的一堆事儿都得要她来收拾。
对妾室,她要恩威并济,树立威信,对婢女仆僮这些下人,她要确立主母形象,让他们明白后宅之主是谁,让他们不敢欺不能欺不会欺。
一听得沈宜修这么说,二尤都赶紧起身,“妹妹听姐姐吩咐。”
沈宜修点点头,“这马上就是年边儿上了,府里边那边也已经安排好了,以相公的意思就是今年大家就都可以在府里过一个安稳的年,所以我也想就干脆在年前让二位妹妹进府,这样除夕夜,大家也能在一起守岁过个团团圆圆的年,不知道二位妹妹意下如何?”
二尤都是大喜,她们何尝不希望能早点儿进府?
这眼见着距离过年只有十来天了,这边儿虽说自由一些,但没名没份儿的日子着实难熬,心里边不踏实,深怕大妇打上门来把自己二人撵出去。
现在大石落地,如果能回府里,那就真正是冯家人了,至于说上边有主母大妇,那个大家族不是这么的?二尤也早就有这种心理准备。
“姐姐安排,妹妹自当遵命。”又是标准的回礼和回答,倒是让沈宜修心里也觉得满意。
和晴雯说的差不多,这二尤的确是小户人家的老实人,也不太像有什么心计的,虽说模样长得奇异了一些,但是谁让自己这位相公喜好独特呢?
“嗯,那就如此吧,二位妹妹这两日便收拾一番,我回去之后再和相公商量一番,看看这两日里哪一日是吉日,就来接二位妹妹入府,也好让二位妹妹安心。”沈宜修点头起身。
纳妾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日子适合,一顶小轿从角门抬入,许多人家甚至连酒都懒得吃一顿便过了。
二尤也都是赶紧起身,送着沈宜修出门,一直到沈宜修马车离开,二女这才真正舒了一口气,相顾而笑。
“看样子这位奶奶还如爷所说,是个和善主子,没曾难为我们姐妹,这日后总算是能有一个安稳日子过了。”尤二姐难得的多了几句话,脸上也露出笑容,“这爷成亲之后,我便一直睡不好,成日做梦,就怕这位奶奶是个不好相与的,现在总算放心了,……”
尤三姐却没有自己二姐那么担心,摇了摇头,“这位少奶奶也不像姐姐所说的那么简单,我看她言谈行事也是个有主见的,兴许是性子好一些,但是若是谁要觉得她好相欺,怕是要吃大亏的。”
尤二姐一愣,“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奶奶何等身份,谁还能相欺?难道妹妹说的是爷?”
“爷如何会做那等事?”尤三姐瞪了自己姐姐一眼,“姐姐莫不是觉得爷便只纳我们姐妹为妾了不成?以爷的折腾劲儿,日后肯定还会有女人进府里来的,我是说别的人莫要觉得少奶奶是个性子和善的就恃宠而骄,那便是要吃亏的。”
“那我们就管不着了,我们只管好我们自己,老老实实做好我们自己,把爷侍候好就是。”尤二姐一听便不在意。
她这段时间心思都在进府身上,现在能进府了,只消把冯紫英侍候好,另外遵规守矩莫要逾越,那便足够了,至于其他,她也没心思多过问。
上了马车,只剩下晴雯,沈宜修一下子便瘫软下来。
绷紧了精神这么久,要维系自己大妇身份,对沈宜修来说着实是一个全新挑战,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身份和形象去接受另外两个女子的奉茶,还得要拿捏腔调的表演一番,这让她觉得太累了。
“奶奶怎么了?”晴雯下了一脚,赶紧扶住沈宜修。
“没怎么,晴雯,你说我今日没什么失礼惹人笑话的地方吧?”沈宜修靠在软垫上,叹息了一声,若是以后都要这么端着,她觉得还真的有点儿累人。
“少奶奶怎么会这么想?少奶奶也是第一遭,便是有什么不妥的,下边人谁又敢说什么?何况少奶奶做得很好很完美。”
晴雯宽慰着对方,在她看来自家少奶奶还是太紧张僵硬了一些,显得有些生硬,不过想想这位奶奶也是一次行驶大妇权力,也难为她了。
“那就好,我就怕做得不好惹人笑话。”沈宜修松了一口气。
“其实少奶奶您不必这么紧张,您是奶奶,她们是姨奶奶,而且她们俩也不像是那种喜欢招惹是非的,所以少奶奶完全可以大方随意一些,日后熟悉了少奶奶的为人,她们就会逐渐喜欢敬重少奶奶的,……”
晴雯的话让沈宜修若有所悟,是啊,自己何必过于在意别人眼光,自己夫君在外不也是如此?自己当然不可能像夫君那般,但是在这冯府内宅,又何必那么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戊字卷 第九十二节 欲擒故纵
刚走进梨香院中院,就听见薛蟠的怒吼声:“凭什么专门找我们薛家借钱?上一次不是借了二万两了么?怎么又来了,一万五千两,还有完没完?”
冯紫英看了一眼旁边接自己进门的莺儿,莺儿脸上也露出一抹不忿。
“前日里那边太太和琏二奶奶来府里和我们太太说贵妃娘娘元宵节省亲观灯一事儿,说贵妃娘娘要专门见我家姑娘,说了许多,到最后却话题一绕要借一万五千两银子的事儿,太太说府里没有那么多,那边太太也没说话,后来那琏二奶奶便说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怎么又让文龙知道了?”冯紫英皱起眉头,难道说薛蟠现在还要管薛家的经济大权了不成?以前薛蟠可没有这个习惯啊。
“现在大爷可要比以往好多了,太太许多事情也是要和大爷和姑娘商量的。”
以往的确没让薛蟠过问这些事儿,他就是个瞎折腾的,但现在随着薛蟠似乎有洗心革面的迹象,所以薛姨妈也开始逐渐放权,起码许多事情也要和薛蟠说一声了,毕竟他也是薛家的嫡长子。
“哦,那你家姑娘也知道了?”冯紫英忍不住摇头。
按照贾琏的说法,这贾家铁定是在王家那边碰了壁,可这年有得要过,贵妃娘娘的颜面也得要,林妹妹虽然有银子,却掌握在自己手上,贾家也不好来借太多,所以急迫之下也就只有找着薛家这一只羊狠薅了。
“姑娘当然知道了,不过姑娘倒是没说啥,但大爷这一两年里都很少去西府那边儿了,甚至去东府都比去西府时间多,所以对西府那边不太满意,……”
莺儿说得很委婉,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莺儿,怕是文龙对宝玉不太满意吧?我看琏二哥时不时还把文龙叫上呢。”
莺儿也不隐瞒地点点头:“大爷和宝二爷闹过几回了,所以现在他们都不怎么见面了,大爷甚至扬言不准宝二爷登门,……”
“这就有些过了,好歹也是亲表兄弟,何至于此?”冯紫英摇摇头,脚步却不停踏入院中。
他一进院字,就看到薛蟠从房中怒气冲冲出来:“既然要问我,我便不答应,我不答应你们却又说我不懂事不明理,我就这么个性子,母亲和妹妹都知道,既如此,又何须来问我?”
面对这个未来的大舅子,冯紫英倒是没太在意,“文龙,怎么这般不通情理i?”
“紫英,你来得正好,怎么,你也觉得我不通情理?这贾家来借钱还借得有理了?”还以为冯紫英会宽解自己几句,却没想到冯紫英当头一棒,薛蟠更是恼怒。
“当然有理。”冯紫英一把按住对方的肩头,薛蟠还要挣扎,只是冯紫英的力气却不是他能比的,挣扎不脱,便涨红了脸,“莫非紫英还要为宝玉说话?”
“这借钱和宝玉又有什么关系?这是关系到贾家、薛家和王家三家的颜面,岂是哪一人的关系?”冯紫英强拉着薛蟠却拐进了薛蟠住的外院,“你这厮就是混不吝,不讲理,也不问问清楚,便这般耍横,也没地让你母亲和妹妹伤心?”
“哼,既然是贾王薛三家颜面,却为何不去向王家借钱,却非要盯着我们薛家一家借钱?”薛蟠仍然恼怒不已。
“谁说只盯着你们薛家一家借钱了?我还不是借了银子?”冯紫英笑道:“你这厮平素豪爽大方,为何此番却为这阿堵之物如此计较起来?”
“啊,紫英,贾家也向你借钱了?你借了?”薛蟠大惊,这贾家和薛家、王家本属亲戚,借钱自然没的说,但向冯家借钱就有些不合规矩了。
“怎能不借?”冯紫英坦然道:“我和林妹妹已经订亲,日后还要娶你妹妹,这和贾家也是斩不断理不清的关系,难道为了区区几万两银子还能生分了不成?”
“哼,这贾家也是马屎皮面光,原来才来京师城,我看这贾府风光无限,还以为这宁荣二府真的是光鲜无比呢,没想到这才几年就漏了馅儿,珍大哥和蓉哥儿那边也是成日里卖这样卖那样,四处借钱抵当,还要遮着瞒着我,现在荣国府这边也是如此,也不知道他们这样东挪西借的能支应多久?”
薛蟠的这一番话让冯紫英都有点儿刮目相看的感觉,没想到这厮在大观楼里坐镇一年多时间变化如此大,或许是那地方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能见识,各种事情都能经历,对这厮的触动很大吧,人居然都成熟了许多了。
“紫英,我倒不是舍不得那一两万银子,虽说现在薛家也不富裕,但是一万多两银子挤一挤也能拿得出来,我是不忿这贾家的做派,王家那边说拒绝就拒绝了,怎么地我们薛家说少一点儿都还不能了?强拿硬要也不能这么干吧?”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情通理顺天经地义,冯紫英都得要给薛蟠竖一个大拇指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文龙你得考虑你母亲的感受,现在贾家的确困难,做亲戚也当体谅,而贾家那边太太毕竟和你母亲是嫡亲姊妹,这层渊源不是其他关系能比的,你要想想你这般态度,让你母亲如何伤心?将心比己,若是我和你妹妹成了亲有了孩子,孩子长大以后也如此待你,你这个当舅舅的又当如何?”
冯紫英这一番话倒是让薛蟠低头不语,他何尝不知道母亲和姨妈之间的关系,贾家和薛家也还真有点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格局,而且专门把这梨香院拨给自己一家人居住,包括之前自己在金陵闯祸,也是贾家王家帮忙,这份情谊他也不能不认。
“此番大姑娘初封贵妃回家省亲,那也是皇上对贾家的看重,薛家王家也能沾几分光彩,咱们这些当亲戚的帮补一下,也是应有之意,再说了,这园子贵妃娘娘省亲之后,也不可能空着,日后便是外边人不好住进去,但是像你妹妹却是可以暂时住一段时间的。”
冯紫英这番话固然终于让薛蟠点头,但是却又把另外一个话题勾了起来,“紫英,说到这里,既然你和林家妹妹都定亲了,我妹妹这边你是如何打算的?我再说一遍,我妹妹是不能当妾的,若是你负了我妹妹,我薛文龙再是不济,也和你一辈子没完,……”
冯紫英没想到薛蟠这愣头青却是把这一点记得相当牢靠,但是有些感动与这厮对宝钗的兄妹之情。
“文龙,我冯紫英言出必行,何时做过毁诺之事?”冯紫英拍了拍薛蟠肩头,“放心吧,我自然会给宝妹妹一个交代,此番事情你最好还是去向你母亲道个歉,莫要上了婶婶的心。”
薛蟠这厮倒也是个直性子,被冯紫英说服,便点头应承去给母亲道歉。
这边冯紫英也才优哉游哉的踏入宝钗的房间。
“冯大哥,你和哥哥没怎么吧?”宝钗面带忧色,虽然相信情郎肯定能制服自己兄长,但是也还是怕自己兄长一旦二愣子性子上来了,伤了二人和气。
“妹妹连我都信不过?文龙何时在我面前能讨得好?”冯紫英半开着玩笑,见宝钗娇靥变色,这才赶紧道:“放心吧,我把文龙批评了一顿,他已经去向婶婶认错去了。”
“真的?”宝钗惊喜万分,先前兄长把母亲顶得眼圈都红了,兄长一出去,母亲就在那里抹泪,未曾想到自己情郎居然能把兄长说得主动认错,“冯大哥,您怎么说兄长的?”
“我说这贾薛两家都是亲戚,自然要相互扶持,这婶婶和那边太太都是血缘至亲,文龙如何能这般态度?我又打了一个比方说假如我和你日后有了孩子,孩子大了若是也这般对他这个当舅舅的,他会如何着想,文龙也觉得我说得对,……”
冯紫英只见宝钗那一刹那间陡然变得娇羞不堪,忍不住举袖掩面,显然是被冯紫英这过于直白的比方给刺激到了。
宝钗的确没想到情郎居然用这种比喻,实在太露骨了,也幸亏是那边是自己愣头愣脑的兄长,若是换了一个人,那就太过分了。
“冯大哥!”宝钗娇羞不堪,跺脚娇嗔。
“啊?妹妹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失言了?”冯紫英故作吃惊,“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难道我日后娶了妹妹,和妹妹还能没有孩子?假若明年我能娶妹妹,那生孩子也顶多后后年的事情吧?”
被冯紫英这话给逗弄得心惊脸红,宝钗何曾见过冯紫英这般无赖,只能掩面进了里屋。
冯紫英跟随而进。
“冯大哥,你要再说这般话语,小妹便不理你了。”宝钗内心固然无比甜蜜,但是表面上却要保持矜持,“而且,谁知道冯大哥所说的事情什么时候……”
“妹妹可是不相信我么?”冯紫英假作叹息,“其实本来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只是却需要考虑清楚利弊。”
宝钗精神一振,再也顾不得掩面矜持,赶紧转身问道:“冯大哥,你说什么?”
戊字卷 第九十三节 心有灵犀
“我说有一个机会,但是却有些麻烦。”冯紫英看着眼前宜嗔宜喜的姣靥,心中也有些感慨。
宝钗惊喜之后观察情郎的神色,顿时忐忑起来,莫非这等事情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忧不成?
“冯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可否告知小妹?”宝钗沉下心来,她不是那种喜怒便能丢失本心的人,可以说如非冯紫英这个人一步一步踏入她的心田,彻底侵掠了她的芳心,她也不会轻易被对方所俘虏。
冯紫英同样知道宝钗心性沉稳,这等事情也没有必要瞒她,便简单地介绍了那一日忠顺王和自己说起的事儿。
“您是说您和皇上提出了二房封爵的事儿,但是皇上不置可否,但是却被外界知道了?”宝钗声音微微发颤。
“嗯,宫中之事难以保密我是早就知道了,不过传得这样快,而且还落入了太妃耳中,甚至太妃都来过问,这就有些蹊跷了。”
冯紫英没和宝钗说太深,但是皇上和太上皇之间若隐若现的隔阂,只要是武勋或者朝中官员多少都知晓一点儿,只不过这其中牵扯有多深,到了哪种程度,这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窥测了。
宝钗固然没有刻意去打听了解这些,但是只消冯紫英稍稍一点,她也就能明白。
“冯大哥,小妹不太明白。”宝钗虽然略微揣摩出一二来,但是事关天家之事,她也不敢妄自猜测。
“皇上这边,我估计虽然是有意压一压,哪也不过是因为我的情况太过特殊,这才为我大伯追封袭爵不久,现在又要再封二伯,怕引起其他一些人的反对,所以才想要拖一段时间而已,但是这太妃突然出面,这背后显然是太上皇的意思,我就怕这就容易让皇上疑心和不悦了,或许皇上碍于太上皇的意思,会追封,但是却会在皇上那里落得一个坏印象啊。”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不过这样一个机会若是错过了,没准儿皇上就会有意压一段时间了,我又怕耽误了妹妹,让妹妹心急啊。”
宝钗也是心中一动,略微有些遗憾,但是却也很温柔而又坚定地道:“冯大哥,此事须得要从长计议,若是因为此事而恶了皇上,那便是得不偿失,小妹这边并不急于一时,沈家姐姐都十九方才出嫁,小妹今年也才十六,便是如沈家姐姐那般等到十九,小妹也能等得起!”
“啊?”冯紫英没想到宝钗态度如此坚决,而且还拿出了沈宜修作为示范,倒是让他有些感触和震动,看来自己选择的女孩子还都有她们独特之处,不是那种人云亦云或者见小利而忘大义的女子。
“冯大哥,这是小妹由衷之言,小妹是盼冯大哥一辈子好,岂能因为这些细枝末节而耽误冯大哥大好前程?”宝钗语气越发坚决,“若是因为小妹之事而影响了冯大哥未来前程,小妹又有何颜面嫁给冯大哥?日后便是一辈子小妹也难以心安!”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冯紫英反而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斤斤计较了,摇了摇头,“此事儿倒也不像妹妹所想那么危险,太上皇这边儿的意图我是大略明白一些的,想必皇上也同样明白,这里边还有没有一些其他的意思,我还得要细细捋一捋,琢磨一番,不过终归太上皇的意思也得要在皇上那里过一关才行,所以倒也不必急于就下结论,我倒是想要等一等看一看再说,……”
这就让宝钗有些不太明白了,看着情郎,“冯大哥所说这等一等看一看是何意?”
“这不是马上过年了么?贾贵妃不是要回家省亲么?”冯紫英脸上露出一抹的微笑,“我估摸着贾贵妃回来两日,只怕是要召见我的,兴许能从她那里有所得呢。”
宝钗看着这个男人,半晌才幽幽地道:“冯郎,小妹只希望你莫要为小妹的事情而去冒一些无谓的风险,贵妃娘娘要省亲,姨妈为此来借银子,论理我们前面已经借过一次了,但是只要现下我们拿得出来的,母亲和我都不会不借,兄长有些怨气我也理解,他也不过是看不惯贾家那边对宝玉过于骄纵罢了,都说贾史王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其实几家人都知道,史家和薛家早就没落了,全靠王家和贾家撑着,否则兄长几年前在金陵出的事儿便会下狱,……”
冯紫英看着对方,微微颔首,这丫头是个通透人,能看明白这里边的门道,远比一些目光短浅或者狂妄自大之辈清醒。
“都说前几年看王家,今后几年看贾家,但小妹不那么肯定,舅舅为什么去了登莱,小妹看不出来,但大姐姐进了宫,小妹却觉得好像不是那么简单,只是这里边许多事情小妹见识短浅,也看不透悟不出,不过终归咱们这老金陵四大家的姑娘家出了一个能耐人,便是拮据一些也要撑起来,……”
冯紫英差点儿都要给宝钗竖大拇指了,这丫头果真精明剔透,便是朝中许多云遮雾罩的东西让人无法一窥全貌,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了,对于没有多少了解和经验的宝钗来说已经难能可贵了。
“小妹也听得有人说我们这些勋贵之家天生就是一条窄路,只能靠着对天家的忠心和天家对我们的恩赏,若是离了这个根基,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话不无道理,但若是像冯大哥您说的太上皇和皇上之间这种关系,就太难了,稍不注意在某一方掺和得太深,一旦踏错,恐怕就是大祸啊。”
冯紫英忍不住握住宝钗的手,目光柔和地看着对方,给予对方鼓励和安慰。
“妹妹是个明白人,但是有些东西呢,咱们外边人现在是看不透的,不过有些东西呢,终究是要露出来的,不妨事,愚兄虽然是武勋出身,但是现在却已经摆脱了武勋这个出身,二甲进士加上馆选庶吉士和翰林院修撰出身,恐怕已经没有哪个会把愚兄看成单纯的武勋子弟了吧?更何况愚兄好歹还有几位重臣师尊呢,谁要想用武勋子弟这个身份来定性愚兄,恐怕很难呢,所以愚兄心里有数,妹妹放心便是,……”
薛宝钗见冯紫英胸有成竹,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想了一想才道:“总之冯郎千万莫要因为小妹这等事情去冒险,小妹等得起,一年两年也好,三年五年也好,小妹都愿意等下去!”
“妹妹放心,断不会到那个地步,那愚兄可就真的无颜见妹妹了。”冯紫英握住宝钗双手,拉近对方身体,宝钗面颊酡红,但还是依偎在冯紫英怀中,柔声道:“那冯大哥觉得姨妈借银子的事情……?”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这等事情本不该我多嘴,不过妹妹既然问起,我还是觉得贾家这边关系固然需要维系,毕竟你们贾王薛三家现在还是捆在一起的,因为些许银子的事情撕破脸,只会让外边儿笑话,估计对婶婶来说也有些难以接受吧,毕竟贾家也曾经帮过薛家许多,她和那边儿太太也是亲姊妹,不过若是任取任予也不合适,适当的表明一下态度,打个折扣,也可以有助于防止有些人贪心不足的人得寸进尺,……”
“小妹明白,其实小妹也是整个意思,如果不是碍于母亲的颜面,小妹本来也想任由兄长先去闹一回,然后再来作计较。”宝钗充满灵性的眼眸中闪过一抹调皮的光彩,“不过冯郎说得也是,还不能让外边儿觉得我们金陵老四大家自己闹内讧了,这贾府里边也如同筛子一般,啥糟心事儿一眨眼就能传遍府里府外,……”
冯紫英一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妹妹是打这个主意,文龙原来却是被妹妹利用了啊,妹妹这可真的是坑文龙啊,也不怕文龙知道?”
“知道又怎地?兄长本来就是那样一个性子,就算是被看穿又如何,本色出演,而且贾家那边本来有时候也让人难以接受。”
宝钗从未在人前说过他人是非,但是在冯紫英面前,她却有一种轻松感,没有任何束缚。
“文龙比起以前已经好了许多了,连愚兄都觉得不可思议,虽说性子有时候还是鲁莽急躁了一些,但是比起往日已经非吴下阿蒙了,估计若是娶了亲,应该会更稳重才是。”冯紫英想起了什么似的,“已经定了那夏家?”
“定了。”宝钗脸颊微红,嘤咛道:“兄长说若是她不早点儿娶妻,也怕影响到小妹,……”
“文龙倒是个知趣的人啊,有心了,愚兄倒是要记这个情才是。”冯紫英语气有些复杂。
也不知道这薛蟠今世娶了夏金桂,会不会也会如《红楼梦》书中一样?
不过既然他成了自己的大舅子,就冲着宝钗的份儿上,自己就不会再让其重蹈覆辙,总得要把这夏家降服,让其规规矩矩的守着。
戊字卷 第九十四节 《今日新闻》,蓬勃发展
“如你所说,当下这《今日新闻》倒不宜太快增加了?”坐在报馆最里边单独打理出来的房间里,冯紫英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两位几乎要瘦了一圈下来的汪文言和曹煜。
《今日新闻》已经发到了第七期,按照这个势头,一直持续下去,突破两千份不在话下,甚至可以在明年就能达到三千份。
“嗯,我们的考虑是有海通银庄这个广告客户的支持,其实短期内我们并没有亏损压力,所以当下的主要主要精力还是要把现有愿意购买报刊的这个群体维护好,使得他们形成习惯,一千份是一个坎儿,我们打算在这个数量上维持一段时间,争取在三月间提升到一千五百份,然后年中达到两千份,再来根据情况来确定下一步的发展。”
回答的是曹煜。
按照目前的格局,汪文言的身份相当于是社长,对外协调各种日常行政事务都由汪文言暂时来负责,当然冯紫英会负责处理一些和朝廷、顺天府以及宛平、大兴二县县衙门的一些事务,包括五城兵马司这边也是由冯紫英来打点协调好。
曹煜则相当于总编辑,整个《今日新闻》的内容编辑和板块布局都是由他来负责策划,当然鉴于这是一个新生事物,冯紫英最初肯定是要为曹煜保驾护航的。
但是随着第四期第五期的顺利出版,《今日新闻》的轰动性效应迅速传播开来,而曹煜的运作也更得心应手,冯紫英也准备逐渐放手,只负责大的方向掌舵了。
“嗯,你的意思是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怎么把这份报刊办得更吸引人上?那子翼你有什么想法?”冯紫英对曹煜的日益老练成熟也很满意。
原本以为曹煜是汪文言、吴耀青、顾登峰、钱桂生加上曹煜这个五人团队中价值最低的,只不过当初也是考虑到林如海的推荐,而自己也的确需要一个在策划文案方面得力的人手,所以才会将他们都全部接纳了下来。
但是现在看来,这曹煜的发展势头甚至超过了其他几人,单单是这份《今日新闻》的成功,曹煜就功不可没。
尤其是内容采编所花的心思上,曹煜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居功至伟。
“嗯,是有一些想法,我们也按照大人您的提醒,对这些一直在购买我们报刊的这些读者群体做过一份简易调查并进行了一个大略统计,发现在第五期和第六期卖出的八百份中,出来五十份是赠送外,其中售出的七百五十份中,商贾,也就是包括京师城中一些商铺东家和经营业主,大概占到了三成左右,官吏约占到二成五左右,一些家境交好的学生,比如国子监学生和一些书院学生,大概占到一成五左右,另外就是士绅约占到了两成左右,其他一成为各种人,包括外敌来京师城临时居住者,……”
冯紫英眼睛一亮,这个统计居然还做出来了,看来曹煜把这些报童的培训调教得很好。
粗略的算了一下,和自己预估的大致差不多,士绅、官吏、商贾加上学生,基本上就占到了九成了。
但是你算一算,就算最大群体商贾,哪怕是一千份也不过就三百份左右,而整个京师城中各种层次的商贾不下万人,就算是具备识字和一定规模的商贾也不下千人,如果算上他们手下能粗识字的掌柜、管家这类的人,还不止。
同样像士绅、官吏和学生群体中这种能识字的数量也还很大,只不过一份报纸未必只能一人看,甚至可能是五人十人看,所以这种方式来计算未来报刊销量的增长空间肯定也不合适,需要打一个折扣。
“那你们对这些读者群体调查感兴趣和喜好倾向调查如何?”冯紫英更感兴趣的是这一个问题。
在他看来随着《每日新闻》的影响力扩大,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其销量持续增长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未来达到三千甚至五千份都是可以期待的,限于这个时代识字者的比例和绝对数量,再有更大的提升就有难度了,除非教育问题上能够得到突破性进展,但是这显然不现实。
“嗯,这也是我们此次调查的重点,也很是花了我们的心思,根据调查,我们设立的几大板块,在商人群体中,自然是关于商贸和物资价格的消息最受欢迎,基本上他们都会首选看这一块,然后再是市井闲话这一块,因为这一块涉及面比较广,像万古流芳这个版块,最受学生和士人的欢迎,另外像格物新探这一块,在士人和学生中也比较受欢迎,商贾们也比较感兴趣,史海钩沉,这一块很受士绅和学生欢迎,官吏群体对这一块十分热情,……”
由于《今日新闻》的定位就是暂时不介入时政版块,以免引起朝廷的不满和关注,所以定下的几个版块,比如史海钩沉和万古流芳明显就是满足官员、士绅和学生这三个重要群体,商海觅宝这一块刊载商业信息和评论则极受商贾这个大群体的喜欢,而市井闲话和传奇话本则是广受各个群体的欢迎,是《今日新闻》的最热门版块,也是最需要巩固和提升的版块。
“嗯,应该是如此了,不过子翼,你这准备如何稳固这些群体并稳步吸引更多的人来成为《今日新闻》的读者呢?”冯紫英要看看这曹煜有什么样的打算。
“大人,我也想过许多,但是都觉得困难很大,涉及到我们需要由更多的人来做许多事情,比如像商海觅宝,这一块涉及到许多生意上的信息,我们缺乏更懂行的人手来收集和整理,比如我们到各大会馆和商帮去了解,在商贾们中去询问,能了解到的多是一些表面的消息,即便是如此,也很是花心思,然后收集回来整理,还需要简单的分析评估,这方面我们请了几位对这方面有些了解的人士,但他们只能口述,而需要我们来进行提炼加工,……”
“还有,市井闲话这一块是最受欢迎的,但这也需要很多人手来帮我们收集,也幸亏那位倪二爷帮了我们大忙,他手底下各色人众多,这几期基本上都是通过他手底下的人来帮我们了解收集的,……”
“史海钩沉和万古流芳版块相对较为简单,前者翰林院和国子监里我们略微发动了一下,都不少教谕学子都愿意把他们的一些研究观点和看法发表出来,至于后者,那就更多了,想要扬名立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们还要认真筛选才行,当然也需要有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人来点评,我们暂时是采取一些临时请人来帮忙评价的办法,像礼部顾秉谦顾大人,闲居在京师城中汤宾尹汤公,北静王水王爷,也包括以诗才著名的上科进士王象春王先生,……”
冯紫英没想到曹煜居然还把王象春都给请来评论这些新诗词,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不过王象春的确在永隆五年这一科进士中以诗才著称,他当然不会干预这些事情,只要曹煜能想得到的办法,有利于《每日新闻》的发展,他都会支持。
一句话,《每日新闻》这个新生事物刚刚破土而出,看起来前景无比光明美好,但实际上却也一样面临着各种问题和困难。
哪怕是在不考虑盈利的情况下,由于这个新生事物京师城中的上下民众都不了解,而能够参与这个新生事物的人才更是极端缺乏,饶是曹煜已经想尽了办法,但是仍然面临着各种捉襟见肘的难题。
“我大概明白了子翼你说的这些难题,不过这也很好,起码我们知道了我们哪些方面存在难处,如何来克服,无外乎就是银子和人的问题,银子我们暂时不需要考虑,海通银庄,包括大观楼、燕子楼、绕梁阁、丰润祥、海东皮货行、江南布庄这些大商家不是都有意要来通过《今日新闻》来扩大影响力么?所以盈利问题其实不大,关键在于如何实现这份报刊在内容上的良性提升,这就需要大量能写会做的人,……”
冯紫英其实也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青檀书院虽然秋闱春闱的成绩都非常出色,但是不得不说,即便是青檀书院,秋闱中被淘汰的学子仍然占绝大部分,春闱就更不必说。
当然过了举人关的士人自然不可能担心生计问题,但是那些秋闱屡屡不过的学子却不可胜数,苦读三年秋闱不过,甚至苦读几科都不过的都一样比比皆是,到最后还是得黯然回乡寻找诸如西席、幕僚、食客这样的生计,回乡教授族学、私塾者更多。
很多人其实并不愿意离开已经在这里生活多年的京师城,但是京师大,居不易,尤其是还要养活一家人,那就更不易了,所以如果能够为这些屡考不中已经丧失了斗志的学子们提供一条生计,那无疑是极受欢迎的,同时也能让书院那边松一口气。
毕竟那些多年屡考不中,年龄也老大不小的秀才们一直呆在书院不可能,但是他们又不太愿意回乡,给他们这样一条出路,也算是书院做到仁至义尽了。
戊字卷 第九十五节 安内
冯紫英把一切事务处理完回到府里时,已经天色漆黑了。
原本下意识的还要往府里边走,但到了门口,才想到自己该回东边儿了。
虽然两边府门都只隔了不到百步距离,但是毕竟是两家了。
长房和三房,似乎就因为自己的成亲一下子就拉开了距离。
这种歌感觉让冯紫英很有些不太适应,虽然每日晚饭后,冯紫英和沈宜修都要到大小段氏这边来问安,顺带谁说话,但毕竟不在这边儿了,只有处理一些事务的时候才会回到这边院子里。
想了一想,索性就在自家门前下车,进了府,回到自己院子里。
看见仍然在忙碌的金钏儿、玉钏儿和香菱三女,心里忍不住荡漾着某种异样的感觉。
见到冯紫英进来,金钏儿、玉钏儿和香菱三女都是喜出望外,齐刷刷的迎了出来,“爷,怎么这会儿突然想到过来了?”
“嗯,想吃金钏儿做的菜了,不行么?”金钏儿脸上露出一抹兴奋的红晕,“爷,瞧您说的,您要吃什么,让宝祥来说一声,奴婢给您和少奶奶做好送过去就行,哪用得着您还来跑一趟?”
“金钏儿,你这么一说,好像弄得我和你们之间一下子生分见外起来了呢?爷还真有些记挂你们了,虽然好像前日里才见过面,但没在一起住了,就觉得不是滋味了。”
冯紫英还真有这种感觉,这一下子和金钏儿、香菱他们没住在一起了,他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云裳和晴雯都侍候得挺好,但是这俩丫头都是没梳拢侍过寝的,而且自己才成亲,自然也不可能有别的举动,加上二尤也没有进府,所以总觉得那边还是人气单薄了一些,到了晚间太过冷清了一些。
金钏儿和香菱眼圈都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玉钏儿毕竟年纪小,也不像两位姐姐那样早就和冯紫英在床上恩爱过的,一门心思都已经放在冯紫英身上了,自然还不明白那等滋味,但心里还是觉得少了一团。
几个丫头都有些不适应,从原来每日都能和爷迎来送往嬉笑说道,到突然间就可能几日都不来这边儿,见不着面,即便是过来,也不过是到太太那边去问安,要专门和她们几个丫头说说话的时间就少了许多了。
“爷!”
见金钏儿和香菱都红了眼眶,冯紫英自然也有些心疼,忍不住一招手。
这院子里也没外人,金钏儿和香菱都依偎了过来。
倒是玉钏儿红着脸,手里扭着汗巾子,有些忸怩地站在一边儿,还是冯紫英伸手一把捞过来,也才就这么靠过来挤着姐姐。
“爷也不想把你们留在这边儿,要不你们都跟着我过去?”冯紫英也有些为难。
香菱肯定是想要跟着宝钗的,所以这会子若是过了长房那边去了,只怕日后再想去宝钗那边就不好办了,所以还得要在这边呆着。
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都是可以过去,不过这边儿就没有人照管了,也不太合适,而且这样一股脑儿都过去,肯定会让沈宜修有些不太适应。
本来沈宜修是可以带几个她自己府里人过来,但是却只是把晴雯作为贴身丫鬟带过来了,其他过来的也不过是她用惯了的婆子仆妇。
现在自己又要把金钏儿、玉钏儿姐妹带过去,没准儿还会让沈宜修有些不适应,进而就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嫌隙隔阂了。
现在自己和沈宜修也还是磨合期,正需要时间来慢慢熟悉适应。
冯紫英还是很能理解一个骤然别离家中熟悉的环境到一个陌生家庭中来的女孩子,既然沈宜修都为自己做出了一些牺牲,所以冯紫英也自然要投桃报李,尽可能让沈宜修感到在冯家的舒适安逸,避免不必要的误解。
所以思前想后还是让金钏儿和玉钏儿以及香菱留在这边,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来和沈宜修商量如何安排。
就像二尤的事情一样,如果沈宜修主动提出来,冯紫英当然不会去拒绝,他也相信沈宜修既然主动提出来,肯定是抱着要把事情安排处理稳妥,让自己满意的目的去的,这才是一个合格大妇的表现。
这等情况他也和金钏儿含蓄的提过,金钏儿自然明白,也很赞同,甚至冯紫英也觉得金钏儿不是太愿意过去,也许这丫头也是抱着日后是不是可以就留在这边,等到黛玉嫁过来的时候,就入三房的心思吧。
这个心思也不算错。
黛玉那边儿,玉钏儿侍候了一段时间妙玉,哪怕没妙玉这桩事儿,玉钏儿和紫鹃也很熟悉了,而且紫鹃的性子更适合照应人,而并不擅长管家,金钏儿这方面却是强项。
所以黛玉或者妙玉这一房都是些不太过问闲杂事务的,还真的需要金钏儿这样一个能干人来帮着管事儿。
“不,爷,不合适。”金钏儿心情激荡,但是迅即冷静下来,“晴雯本来就是您推荐过去的,大少奶奶如此看重她,说明少奶奶也是一个知情达意的人,现在云裳也过去了,您那边儿人也差不多了,我们都过去的话,恐怕就要因少奶奶的多心了,更何况这边还需要人帮你打理,所以我们留在这边儿更合适一些,嗯,倒是想香菱可以过去,……”
“奴婢不过去,奴婢就在这边儿。”香菱也赶紧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金钏儿,你也知道少奶奶是个知情达意的,你过去她也不会有什么,你也无需担心什么,……”冯紫英宽解对方道。
“不,爷,奴婢还是觉得现在这边呆着,爷刚和奶奶成亲,奶奶也还不熟悉我们这边儿,晴雯和云裳在那边就足够了,我们在这边儿挺好的,爷若是能时常过来,那我们也就满足了。”金钏儿态度坚决地摇摇头。
冯紫英看着金钏儿的神色,最终还是点点头:“金钏儿,你的心思太重了一些。”
金钏儿心中一动,“爷,您不高兴了?”
“你把爷说得这么小气?”冯紫英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若是不愿意过去,日后怕是就只能选另一家喽。”
金钏儿明白冯紫英的意思,只是咬着嘴唇半晌没有作声。
“好了,你也别纠结了,反正爷也有几个家,到时候看你吧。”冯紫英忍不住抚摸着金钏儿的头,“赶紧去给爷做菜去,爷饿了。”
冯紫英在这边儿吃了饭,又让瑞祥去通知了沈宜修过来到到大小段氏屋里问了安,这才一起回东边府上。
“爷既然这么有闲暇,还有心思回来这边,尤家妹妹明天可就要进府了,您还没看过妾身为尤家妹妹的安排呢。”沈宜修忍不住揶揄了一句丈夫。
“宛君的安排,难道我还能不放心?”冯紫英感受到了沈宜修的一丝醋意,赶紧道。
“哼,还是看看的好,走吧。”沈宜修白了丈夫一眼,冯紫英讪讪地只能点头。
带着丈夫走回自己这边府邸,沈宜修这才引着丈夫看为尤氏姊妹安排的院落,“就是这边儿,东厢这个院子,你看看怎么样?”
冯紫英还真没怎么关心过东面这个府邸的情况,除了自己居住的主要院落外,在内院两侧沿着东西厢房都有一个开口,可以直接通到两边夹道,而夹道则紧挨着小院和后房。
应该说沈宜修还是安排得很合适的,东厢院子面积不小,是一个二进院,因为就在府中,所以东厢院外院可以安排粗使丫鬟婆子居住,内院则是二尤居住。
这个院子或许没有马巷胡同那么大,但是论整齐华丽程度则远远超过,看看青石砖铺筑的回廊,小院用青石板铺满,石质鱼缸至于中,两株海棠树蔓延在墙边。
“挺不错啊。”冯紫英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这院子不远不近,环境很好,宛君有心了。”
“妾身能不好生安排么?若是不安排好,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说妾身是看不惯夫君有别的女人呢,妾身岂不成了枉做小人的妒妇了?”沈宜修假作担心的撇撇嘴。
冯紫英被沈宜修的小表情给逗笑了,“宛君这话若是说给为夫听的,那可就是多心了,为夫是那等人么?宛君应该很了解为夫才是,尤家姐妹不是那等不知进退分寸的人,宛君肯定能与她们姊妹相处好的,为夫有这个信心。”
“那妾身就安心了,只要相公满意,妾身辛苦一些也值得了。”沈宜修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我见过二位妹妹了,性子都是老实单纯的,妾身还真没看出尤家三妹妹有一身好武艺,不过妾身倒是很高兴,若是相公日后要出远门,倒是可以把尤家三妹妹带着,以防万一。”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站定脚步,“宛君,翻年之后,我很快就要观政期满,若是我要下到地方,宛君是打算跟我下去,还是先留在京师城?”
“啊?相公要下地方?”沈宜修不明白,不解地道:“不能留在京师么?我听我父亲信中说,论理相公是完全有资格留在六部或者都察院吧?”
戊字卷 第九十六节 后宅不安何以安天下?
沈珫在山东任职,虽然知道自己女婿现在风光无比背后也隐藏着许多危机,但是他毕竟不在朝中,对朝内的诸多明争暗斗不是十分清楚。
而且由于其和乔应甲关系密切,加之现在又将女儿嫁给了北地年轻士子领袖,所以南方士人对其也并不十分信任,很多更深层次的消息他也难以了解到。
在沈珫看来冯紫英纵然有木秀于林的风险,但是留在朝中六部或者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这些部院寺司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尤其是像大理寺和通政司,基本上就是熬资历了。
只要自身谨慎低调一些,熬上几年没准儿就能弄个从四品闲职,到时候再来等待机会下地方,便可直接和自己一样,担任一府知府或者直接到某省提刑按察使司担任副使这一类位高权重的职务了。
不过沈珫小觑了朝中的风险,尤其是冯紫英作为北方士人却提出了开海之略,让南方受益匪浅,北方却短时间见不到收益,这让一些目光短浅的北地士人对冯紫英乃至冯紫英背后的齐永泰、乔应甲都颇有攻讦。
这种情况下,齐永泰和乔应甲都认为冯紫英适当的蛰伏一段时间是很有必要的。
像现在冯紫英基本上不出现在中书科那边,连练国事都已经回归翰林院,只留下范景文、贺逢圣和吴甡三人,分别代表北地、湖广、南方士人在中书科做事。
伴随着中书科的各项事务步入正轨,日后还要涉及到中书科目前的事务是否会一直延续现在模式,这也是一个挑战。
但无论如何,冯紫英都不会在牵扯进去,下地方才是他最好的去处。
“宛君,宰相必起于州郡,若是没有在地方上的打磨资历,你夫君日后便很难在朝堂中真正站稳脚跟,而且你也对府州县这一层面所面临的许多事务一无所知,甚至很有可能轻而易举就被下边的官吏们所欺瞒哄骗,这是我无法接受的。”
冯紫英很耐心地解释,但他没有多提自己现在面临的各方压力。
“那夫君若是要下地方,那是去南边儿还是留在北地?”沈宜修也知道丈夫肯定是要以仕途为重的,这等事情也轮不到她来插言。
“不太好说,要看朝廷的意思,不过我本人倒是无所谓,若是去南直或者湖广江西,也不错,但留在北地呢,山东不可能,那就只能是北直山西可能性大一些吧,宛君担心这个?”
冯紫英看着沈宜修,含笑问道。
“不是,不管夫君到哪里,妾身都是要跟着去的。”沈宜修很肯定地回答道。
“呵呵,宛君就这么舍不得为夫?只不过到下边去了,恐怕就没有京师城这么安逸舒适了。”冯紫英内心愉悦,但口头还是要调戏一下妻子。
“夫唱妇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了,妾身也不是经不得风雨的,在京师城几年父亲不在,也还是妾身一人扛着,……”沈宜修不以为然,“若是不信,相公不妨看一看就知道了。”
“好好好,到时候咱们就一大家子都去,也图个热闹。”冯紫英对此倒是没有什么。
按照大周官场惯例,都是避籍做官,那么妻妾去处如何解决看自家。
大部分人是带妾不带妻,或者妻妾都不带,实在不行再在做官地方纳妾就行了。
当然也有妻妾都带上一大家子去的,不过这种情况在品轶较高的官员中较少,一般五品以下低级官员居多,而且若是到府这一级所在这种比例小,到县这一级就比较多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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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怎么回来了?”看见冯紫英进屋,沈宜修吃了一惊,但是心里却是甜蜜无比,“这可是尤家二位妹妹的好日子,爷也该怜惜二位妹妹一番,莫不是还怕切身吃醋不成?”
“我何曾有此意?”冯紫英摆摆手,“也不争这一日,对她们来说,能进府便是最大的喜事了,我在她们姊妹屋里都坐了一阵,她们也还忙着收拾安顿,……”
内心在渴望,冯紫英也知道还是得悠着点儿,虽然沈宜修表面上落落大方,颇有大妇风范,但是谁能知晓女人内心所想,没准儿稍有什么触动,一股子邪火就能迸发出来,冯紫英不会去冒这种无谓的风险。
所以最稳妥的还是回屋里来,至于说二尤那边,他早就和二女说了,二女也都是忙不迭地推着他出门,显然是不愿因此而恶了沈宜修的心意,坏了在沈宜修心中的印象。
“相公真的不必如此,她们姐妹也许久没见夫君了,女人这一辈子就靠着男人,现在好不容易进府了,这会子没准儿就眼巴巴地望着夫君过去呢,妾身若是今晚这般不识趣地把夫君留下了,只怕传到外人耳中,还不得有多难听呢。”
沈宜修内心高兴,但是却不会去作这等煞风景的事情,只要冯紫英这回来一趟,她便心满意足了。
她要的就是这份尊重。
而且说内心话,这一二十日里,她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自己夫君夜里龙精虎猛,花式层出不穷,弄得她觉得才嫁过来一二十日,几乎要变成**荡妇了。
而夫君居然还说他喜欢的就是堂前贞妇,床上荡妇,这等不知羞的言语也不知道这位夫君是从哪里听来的,简直差点儿把沈宜修羞死。
现在冯紫英腰间还有一大块乌青,就是沈宜修在他说这等诛心之语时给他留下的印记。
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己嫁过来时间太短,而婆婆成日里都在问自己身子状况,加上晴雯和云裳都是黄花处子身,她真的就打算让晴雯和云裳二女侍寝去替自己抵挡一番了。
尤氏姊妹进府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解脱,好歹也能替自己分担一些,也不知道自己丈夫怎地恁地能折腾,难道真的是婆婆说的,那位张师教授了自己丈夫什么生子秘法?
想到这里沈宜修脸都禁不住发烧起来,尤其是看到夫君目光灼灼看着自己,沈宜修下意识的便要求饶,但迅即就反应过来,马上推着丈夫出门,“相公,赶紧过去吧,尤家两位妹妹都是实诚人,妾身很喜欢她们,夫君也让她们尽管宽心,……”
……
见到冯紫英重新回到东跨院,尤二尤三都吃了一惊,赶紧过来,“爷怎么又来了?”
“爷还把不能来了不成?”冯紫英啼笑皆非,原本以为自己是香饽饽,怎么还成了臭狗屎了一般,四处惹人厌了?
“不是,先前奴家不是都和爷说了么,今儿个爷还是该过去陪少奶奶,来日方长,日后爷再有空过来也不为迟,……”尤二姐看了一眼尤三姐,小声道:“我和妹妹都觉得这段时间爷最好还是在少奶奶那边歇着的好,……”
“什么意思?”冯紫英有些不解。
“姐姐的意思是,爷才成亲不久,虽然奶奶大度,把奴家姐妹都接进府里来了,奴家姐妹也不是不知恩的人,所以爷最好还是在少奶奶那边歇息,若是以后少奶奶不方便的时候,爷再过来也不迟。”尤三姐性子更直,索性就说个明白,“若是能等到少奶奶有了身孕,那就最好不过了。”
冯紫英明白过来了,尤氏姐妹还是希望沈宜修能早日怀孕产子,这样她们这些做妾的也能安下心来,毕竟长子如果是庶出,始终没有嫡出那么让人放心,尤氏姊妹也能意识到这一点。
”唔,爷明白了。“明白了,但是却没有太好的办法,冯紫英也知道尤氏姊妹从最初一开始就在有意识的避孕,就是不希望发生这种情况,不过冯紫英也和她们说了安全期的原理,倒是让两姊妹心里安稳了许多。
截止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出什么纰漏,但对尤氏二女来说,始终还是一个不放心因素。
“那爷就还是回奶奶那里去吧。”尤二姐也满脸温柔,“少奶奶是个好人,母亲都在说,上辈子尤家积德,才能让我们姐妹遇上少奶奶这样的善人,今儿个若是爷在我们这里留宿,倒显得我们姐妹不知好歹了。”
冯紫英默然,但想一想倒也是,若是换了《红楼梦》书中,尤二吞金而死,尤三饮剑身亡,没有一个落得个好结果,现在跟了去自己,起码已经避免了最坏的结果,作为两个备受白眼歧视的胡汉混血女子,现在沈宜修对她们也如此友善,也难怪她们如此感激。
“罢了罢了,爷便走了。”气闷无比,但是却还找不到合适理由来反驳的冯紫英只能悻悻离开东跨院,这还成了三个和尚没水吃了么?问题是现在还只有两边儿呢,那日后怎么办?
想到这里,冯紫英一时间不知道往何处去,突然想到自己何不去书院那边住一晚?
这两边儿都在假模假样的推辞,要挣得一个好印象,正好自己可以去那边,金钏儿和香菱不香么?
待到明日,定要让尔等后悔莫及!冯紫英恨恨地想道。
戊字卷 第九十七节 年末
永隆七年的岁末终于来了。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让整个京师城都笼罩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对于冯府来说,这也是冯家大郎成亲后的第一个过年。
沈宜修也开始被动的进入冯家的节日忙碌中去了,没理由婆婆操劳,当儿媳妇的却能忙里偷闲,两三日忙碌下来,沈宜修才觉得这个大妇还真的不好当。
虽然两位婆婆都没有彻底撒手,但是很显然都开始有点儿想要交权的意思,从整个过年的一切安排,都要让沈宜修学着上手了。
“相公,妾身真的不想起床了,能不能让尤家二位妹妹也来帮妾身一把?”斜靠在冯紫英怀中好不容易才起床的沈宜修有些撒娇地道,“这过一个年怎么这么多事情,以往妾身在沈府好像没那么多事儿啊。”
“以往你是吃现成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现在你就得要自个儿去操心操办,当然不一样了。”
看着抿着嘴微笑的晴雯一边替沈宜修套着绣袄,裹着棉裙,冯紫英站起身来,露出精壮的身子,云裳也站在一旁替冯紫英穿衣。
“爷说得也不完全对,咱们府里边儿事情也比以往多了许多,像各种营生都要在这段时间里让少奶奶过手清账,奶奶还不熟悉,自然就觉得心累了。”云裳帮着沈宜修解释。
“是啊,云裳说的不是么?”沈宜修终于把令人垂涎的身子裹了起来,猩红的肚兜外罩一件湖丝小衣,在加上一件狐腋镶边儿的绣袄,最后才罩上一件棉质长裙,“相公,要不让尤家二位妹妹来帮帮忙?”
“宛君,这可是你的事儿,你要让她们两帮忙她们肯定不会拒绝,只是她们俩怕是连你都不如吧?”冯紫英有些怀疑尤氏姐妹这方面的能力。
尤三姐是个粗疏直爽性子,管家里这种事情不靠谱,而尤二姐性子和善胆小,若不是她姨娘身份摆在那里,冯紫英估计随便哪个丫鬟都能骑到她头上,还能管事儿?
“奶奶,爷说得也有道理,大尤姨娘性子太单纯善良了,那伙房的丫头饭菜送过去有些凉了,她也不吱声,若不是奴婢凑巧碰见,厨房里那帮婆子就要欺负人,奴婢要让厨房热一热,大尤姨娘却还说难得麻烦,……,至于小尤姨娘,奴婢倒是觉得有些果决杀伐气势,只是小尤姨娘心思不再这上边儿,却成日想和爷较量一番拳剑,……”
说到这里晴雯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大小尤姨娘也都是一对奇葩姐妹,大尤姨娘生得人高马大,但是胆子却恁小不说,面皮儿也薄,都说胡女泼辣悍野,在边地上比男人更狂野,却在她身上看不到半点这种,直比那寻常大家女子还要胆怯老实。
那位小尤姨娘却又走了另外一个极端,一味沉迷于拳剑功夫,除了喜欢黏着爷外,平素里在屋里也就是习练拳剑,呼哈嘿哟的闹得不可开交。
也不知道这练就一身武技是要在床上和爷一较高下么?没听说这位武技高强的小尤姨娘在床榻上却是最不中用的,三五两下就被爷给折腾得丢盔弃甲缴枪不杀。
呸,自己怎么却想到这般事情上去了?
晴雯脸有些发烧,莫不是自己成日里在奶奶房中外间里侍候,见得多了,也真如奶奶所说那般春心荡漾了?
听得晴雯这般评价尤氏姊妹,冯紫英倒是觉得这丫头看人颇准,这评价很是中肯。
“这样吧,我先和母亲、姨娘说一说,然后再问问她们姐妹俩的意思,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左右今日也就过年了,明儿个就是永隆八年了,新年新气象,也希望咱们冯家能有更美好的一年。”冯紫英打了个圆场。
“嗯,婢子也祝愿明年奶奶能早日为爷生下一个小少爷来,也让太太和姨太太她们放心。”晴雯终于替沈宜修把衣衫穿好,然后抱着汤婆子站在一边儿。
冯紫英看了晴雯一眼,逗弄着道:“你倒是会讨好口彩啊,要不你合计你家奶奶啥时候能有?”
晴雯脸一下子红了,啐了一口,“爷没个正经,奴婢哪里能知道?那也该是爷的事儿。”
沈宜修这个当事人倒是被这主仆二人给逗乐了,好在她也知道冯紫英素来是喜欢晴雯性子的,到也不以为忤,瞪了一眼冯紫英,“若是爷有心,我看择日不如撞日,赶明儿爷就把晴雯和云裳俩丫头梳拢了便是,也省得这丫头成日里和你犟嘴,……”
“奶奶!”晴雯急了。
“怎么,晴雯,你还不乐意?”沈宜修也逗弄晴雯,“莫非你还存着其他心思,想要出去?”
看云裳在一旁捂嘴偷笑,这个时候晴雯哪里还不明白是这夫妻俩来调戏自己,恨恨地跺脚,“奶奶如何也和爷一并来欺负奴婢起来了?”
“那不欺负你欺负谁,难道还能欺负爷不成?你都说尤家姐妹是老实人,总不能去欺负老实人吧?算来算去,这府里也就只能欺负你了。”冯紫英看着晴雯娇俏嗔怒的模样,乐得哈哈大笑。
这等闺房乐事,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倒是让主仆几人关系越发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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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府里的园子都建好了?”冯紫英坐在贾环的屋里,四下打量着。
自打贾环去了青檀书院读书,他在府里地位肉眼可见般地攀升起来了,现在也给他专门安排了小院,虽然他现在很少回来,连带着赵姨娘腰板儿都比以往硬了许多。
“大概建好了吧?和我也没多大关系,我也没多少心思去管这些。”贾环撇了撇嘴,似乎对冯紫英所说的园子的事儿不以为然,亲自双手端起茶盅,郑重其事呈送给冯紫英。
冯紫英接过茶盅,点点头:“嗯,青檀书院秋闱考得很一般,据说你们山长很不满意,认为招收学生太多,影响到了书院教学质量,估计开年之后还会更加严格,以后本地学生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日休沐,估计你今后三年也没什么时间回来了。”
“是,周山长要求很严格,我原本以为我自家经义根底还算不错,到了书院里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属于最差的那一部分,所以也不敢轻慢,现在就是一门心思要把不足的补上去,以免给冯大哥丢脸。”
贾环气度更显沉稳,但是略显焦躁,冯紫英估计是骤然进入那样一个环境,感觉到自己和其他人差距之后带来的巨大压力了。
“月考季考还是没问题吧?”冯紫英关心地问道。
若是月考季考不过,冯紫英估计贾环就真的无颜见自己了。
“谢谢冯大哥关心,第一次月考险些未过,第二次就好了许多,现在我月考基本上能稳着在整个西园三百三十人中排名在二百八十名左右,但是已经比前几次好了许多了,我的目标是在明年把名次提升到二百名左右,后年提升到一百名左右,力争永隆十年秋闱能考过。”
贾环说到这里忍不住挥了一下手,以显示自己的决心。
“嗯,有志气!”冯紫英给了一句鼓励,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好好把经义底子打牢,今年明年你的重点还是在经义上,后年,我会想办法为你补一补时政策论这一块,虽然时政策论在秋闱的分量还不及经义,但是在经义水平大家都差不多很难拉开距离的情况下,时政策论往往是关键,所以你必须要力求让自己经义水平和其他人在一个水平上,才能在秋闱通过时政策论取胜。”
贾环眼圈儿又忍不住红了起来,起身想要跪下给冯紫英师礼,冯大哥待自己犹如子侄,这等恩情,他贾环却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
在青檀书院中,他才真正深刻领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士人群体。
这个书院中的学子们哪一个基本上都是在自己家乡所在的州县小有名气的士子,但是到了书院中都得要规规矩矩,即便是那些个东园的已经取得了举人资格的师兄们,一样在书院里毫无骄矜之气,谦和有度,让人心折。
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发珍视这样一个机会。
同样在书院中,冯大哥的经历也是一个传奇故事,尤其是冯大哥在时政策论上出类拔萃的表现,在书院中都传为美谈,几乎每年书院都会邀请冯大哥回书院作一次演讲,就是介绍每一年朝廷时政重点,为学子们指点方向。
现在冯大哥居然要专门为自己指导,这是整个书院中每个学子梦寐以求都难以获得的机会,可以说这样的机会有的学子便是出万两银子都难以买到。
见到贾环的表情神色动作,冯紫英皱了皱眉,这年头的人怎么这么容易感情外露,动不动就红眼泪流,男女都是这般,他很是不习惯。
摆摆手,尽量让自己和颜悦色,“怎么了,环哥儿,男儿汉岂能效仿夫人这般哭哭啼啼?有这份心,不如好好用在读书上,只要你能考得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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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大哥,都说大恩不言谢,您的恩情,贾环定当铭记。”贾环也知道冯紫英不喜欢这种做派,但他又的确没有其他方法来报答冯紫英对自己的看重和帮助。
“嗯,我说了,铭记也好,报答也好,那就好好读书,争取尽早考中举人,让你们府里人都知道你贾环是个有用之人。”
冯紫英也听闻在书院中的同学提及过,说这贾环甚至刻苦努力,只是底子差了一些,还需要好生打磨。
“你宝二哥现在也改邪归正了,起码也知道在屋里看看书了,写写文章,……”
说到宝玉,冯紫英观察到贾环脸上掠过的一丝不屑,看来这两兄弟的隔阂嫌隙已经有点儿积重难返了,宝玉那边还好点儿,这环老三对宝玉的成见可谓根深蒂固了。
他也懒得多去管,等到贾环自个儿读书能成入了仕途,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好了,看到你的状态不错,我也就放心了,这春假好生休整几日,也莫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
冯紫英站起身来,挥了挥手,示意对方不必相送,贾环却哪里肯,自然要毕恭毕敬的送出来。
还未出门,便听得外边一个尖利的声音:“环哥儿,环哥儿!”
冯紫英一愣,却见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鬟一摇三晃的进来了。
“咦,你是……”
“姨娘,这是冯大哥。”贾环赶紧替自己母亲介绍,深怕自己母亲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冯大哥。
“啊,这位就是冯家大官人啊?”妇人秀眉猛地一挑,赶紧一福行礼,“妾身早就该来府上道谢了,多亏冯大官人对我家环哥儿的看顾,才能让环哥儿去青檀书院读书,今日终于能在这里见到冯大官人,委实心里喜欢。”
这一声接一声的大官人直把冯紫英喊得全身一阵恶寒,这大官人印象中似乎不是一个美好的称呼,有印象的似乎只有西门大官人了,难道自己真的长得像西门大官人?
不过这大官人的称呼倒也不算错,在大周,一般是民间用得多,官宦人家用得少,大多是不太熟悉的人对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年轻男子的尊称,这女人显然就是探春和贾环的生母赵姨娘了。
“姨太太客气了,这也是环哥儿自家努力,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当不起姨太太的这般夸赞。”冯紫英打量了一眼这女人。
瓜子脸,柳叶眉,嘴唇嫣红,只是脸颊太瘦,略显刻薄,却和探春生得不太挂相。
探春的脸庞是那种大气端庄的,不过这女人的确有几分姿色,难怪能把贾政这等假道学都能迷得三魂五道的,连去江西当学政都要把她带着。
看年龄也不过就是三十出头,很年轻,估计生探春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欸,环哥儿固然努力,但是若是没有大官人的提携扶持,环哥儿也一样不能行。妾身也是打听过的,那青檀书院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大官人就莫谦虚了。”妇人眉飞色舞,“今儿个大官人可是来点拨环哥儿?”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是啊,不过这大过年的,我就是来叮嘱环哥儿一番,让他莫要给自己压力太大,还是要适当劳逸结合。过年了休息消遣一下也是正理。”
“环哥儿,你谢过了大官人了么?”赵姨娘显然也看出了冯紫英并没有和她多说话的欲望,她也不在意,只要对自己儿子好就行。
“姨娘,儿子知道怎么做。”贾环也有些不耐烦。
对这贾府里的人,他几乎是一个都没有什么好感,除了三姐姐略微好一些外,包括自己这位生母,他都不太待见,所以他从一到书院读书,便基本上不怎么回家,与书院里同学们的相交让他更充实和愉快。
好不容易摆脱赵姨娘,冯紫英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出贾环的院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没走两步,便听见后边儿传来急促的呼喊声:“铿哥儿,铿哥儿,……”
冯紫英先还以为是赵姨娘,便不想理睬,脚步迈得更快。
但是那呼唤声更急,一听不像是赵姨娘,冯紫英这才停下脚步。
却见一个妖娆妇人带着一个丫头跑得气喘吁吁,靛青色的长裙褙子,头上云鬓摇曳,胸前一对蓓蕾跌宕起伏,煞是勾人。
定睛一看,却是那李纨。
“珠大嫂子?!”冯紫英有些惊讶,“珠大嫂子可是叫我?”
“铿哥儿,……”李纨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有些失态,定了定神,这才恢复端庄妩媚的模样,“妾身正是想找大郎,求大郎一桩事儿。”
赵姨娘的大官人,李纨的大郎,冯紫英觉得自己真的不是处于《红楼梦》环境了,而是在《水浒传》时代了,这一个接一个喊得自己心惊肉跳。
“大嫂子何出此言?什么求不求的,大嫂子有什么吩咐,只要小弟能做到,断无不允。”冯紫英其实猜到了李纨的意图。
其实两三年前李纨就有过这个念想,不过当时冯紫英也还没有考过春闱,所以也就没应承。
李纨当时也没太在意,但是现在时过境迁,再要想找冯紫英答应,李纨自己心里都没底了,尤其是这刚把贾环送进了青檀书院,这边又要求人,李纨也是个面皮薄的,若不是为了自家儿子,她也不会如此。
“嗯,铿哥儿,那嫂子可就直说了,环哥儿进了青檀书院之后,我家兰哥儿便茶饭不思,觉得环三叔能有如此造化,全靠铿哥儿的扶持提携,他日我家兰哥儿也是如此,不知道能不能也请大郎也帮衬一把?”
李纨水汪汪的眼眸看着冯紫英,满脸期盼。
这女人倒是端庄妩媚兼具,偏身一身素淡打扮,倒是多了几分娴雅气息,不过冯紫英可对她没兴趣。
不说身份特殊,乃是贾珠的寡妻,这等久旷之身,一旦沾上,只怕刮骨吸髓,便是自己练就洞玄子十三经,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家花那么多,不香么?
他只是纯粹用一种男人角度来打量罢了。
“兰哥儿现在还小,说这个有些为时过早了吧?”冯紫英皱起眉头,但他也知道这种事情好像拒绝不了,这贾环都能帮,为何贾兰却不行?
“嫂子没说现在就要大郎如何,但环哥儿也不过十三岁就进了书院,兰哥儿现在也十岁了,再等两三年,也就差不多了,大郎,你说是不是?”
李纨以前还真没有求过人。
往日在府里,甭管是老祖宗还是公婆,对她无不尊重几分,便是月例钱都是拿双份,加之她也是书香门第之后,所以府里上下都对颇为敬重。
只是再是书香门第,她也不可能把贾兰送回金陵去让自己老父亲老教导,但在这京师城里,自己致仕已久的老爹名头也就没那么好使了,而公公一家又是武勋出身,和士林文人交往不多,尤其是要进青檀书院,更不易。
没想到连环老三这种庶出子都能混进青檀书院,虽然李纨也承认环老三读书刻苦,但是自家兰哥儿难道就差了?
环老三能进,兰哥儿当然也能进!
但话是如此说,她虽然不明白冯紫英为何如此花心思帮贾环,但是也知道这份人情可不轻,自己要想让冯紫英帮兰哥儿一把,一样需要承这个人情。
被李纨左一个大郎右一个大郎喊得心头有些火起,五短身材外加烧饼,七窍流血的模样,委实让人心里膈应,这女人难道就不能换个喊法?赵姨娘喊的大官人娇滴滴晃悠悠,多好,你李纨就喊不来?
“大嫂子,这两三年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没准儿小弟我都不在京师城了啊。”冯紫英语气很诚恳,“另外兰哥儿现在看起来还算努力,环哥儿也是过了县试府试院试的,若是兰哥儿能过这三试,小弟自然会尽心。”
不给明确答复,但是却表明了态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虽然也觉得对方的回答情通理顺,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李纨又觉得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满意,不过要让对方满口应承保证送自己儿子进青檀书院,好像也有些说不过去,也只能这么点头应是。
一直到李纨带着侍女消失,冯紫英这才摇摇头,举步欲走。
“冯大爷为什么厚此薄彼?”
清脆动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冯紫英一愣,转过身来,只见穿着一件蓝底镶月白翻羊羔毛边儿比甲,一条淡青色棉绸夹裤的俊丫头站在自己身后,目光里却有些复杂。
冯紫英脸色也是一喜,是鸳鸯。
“鸳鸯何出此言?”冯紫英扬了扬眉反问。
“环哥儿都能被大爷您送进书院,为何兰哥儿却这般冷遇?”鸳鸯脸色不善。
“冷遇?”冯紫英笑了笑,摊了摊手,“那怎么才叫不冷遇呢?立即向珠大嫂子拍胸脯,夸海口,甚至把兰哥儿叫来一阵猛夸,然后说放心没问题,保证进青檀书院,莫非这样才叫不冷遇?”
戊字卷 第九十九节 过年
被冯紫英这么一挤兑,鸳鸯俏白脸顿时红了起来,眼中也浮起一抹恼怒,“大爷知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那鸳鸯是什么意思呢?”冯紫英悠然问道:“我还真有些不明白,怎么鸳鸯还替兰哥儿打抱不平起来了?或者是看不惯环哥儿得此机会?”
鸳鸯一阵气苦,半晌没说话。
这个家伙总是能一句话伤人,一句话暖人,让人心禁不住跟随其起伏,明知道自己有些痴心妄想,但是自打从金陵回来之后,鸳鸯就发现自己似乎有意无意的盼望着能在府里边儿见着这一位。
所以当得知晴雯被赶出府里边却又被这一位出手拯救,甚至还让晴雯沈府,然后还陪着沈家小姐嫁入了冯府,鸳鸯都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晴雯命好之余,甚至都有些羡慕嫉妒其这个昔日好友起来,连带着晴雯看玩笑说过的那句话也犹如魔怔一般时不时在心中萦绕。
“怎么了,鸳鸯?”见鸳鸯神色有些不对劲儿,冯紫英还有些担心了,他可是对这丫头印象极好,不愿意在这丫头心目中坏了印象。
“没什么,只是觉得冯大爷厚此薄彼,还能振振有词,说出这么多门道儿来,可是觉得冯大爷自个儿心里应该有数,便是糊弄得过老实的珠大奶奶,却哄不得人心。”鸳鸯冷声道。
“哦?看来鸳鸯是认定我有些优待环老三,而对兰哥儿有些冷遇了,嗯,那总得给个理由说法吧?官府定罪都还得要讲个口供证据呢。”
冯紫英很喜欢和鸳鸯、平儿这些机敏聪慧的丫头们斗嘴,这也是一种生活乐趣。
像晴雯即便是已经入了门了,依然保持着那种泼辣爽直的性子,这是冯紫英最看重喜欢的,哪怕是日后真的上了自己床被自己梳拢了,冯紫英也希望她能保持。
“冯大爷来府里这么多回,看过环哥儿那么多次,据奴婢所知,也给了环哥儿许多鼓励和提点,但是冯大爷好像从来没去专门看过兰哥儿吧?”鸳鸯有些不忿地看着冯紫英道:“兰哥儿读书一样努力刻苦,一样渴望得到您的指点教导,甚至珠大奶奶也都和您说过吧?也托环哥儿带过话,但是您呢?”
贾环的确和冯紫英提起过贾环的事儿,但是冯紫英没太在意,毕竟贾兰太小了,不合适,至于李纨说起过,那多半就是几年前在大护国寺那一次了,不过那时候贾兰年龄太小,自己也和李纨交待过。
“嗯,看来珠大嫂子对鸳鸯你倒是很交心啊,这等事情都能和你说,没错,我当时也说过希望珠大嫂子把兰哥儿管紧一些,也说过如果有机会能帮一把肯定会帮,但是我可从未说承诺过要指导兰哥儿,我的经义水平或许鸳鸯你不知道,实在是当不起指导别人的,至于你说我帮助扶持环哥儿,那是环哥儿需要的,因为环哥儿和兰哥儿身份不一样,鸳鸯你应该知道才对,我能对环哥儿说的,却没有必要或者不能对兰哥儿说,因为他们不同命,你明白么?”
冯紫英这一番话把鸳鸯说得有些接不上话题,这里边儿话的意思有些绕,鸳鸯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才算是明白,有些狐疑地道:“冯大爷,你说你当不起指导别人,意思是你没指导环哥儿?你都是二甲进士,翰林院修撰了,还不能指导他们?还有,你说你和环哥儿说的没有必要和兰哥儿说?奴婢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见这丫头要究根问底,冯紫英也有些无奈,也是自己看得起这丫头,换个人,哪有这般耐性和对方在这里说这些话了。
“鸳鸯,具体原因爷就没必要和你多说了,说了你也不信,当然你有兴趣也可以去多打探一番,但爷没必要和你撒谎。”冯紫英耐着性子,“至于和环哥儿说的话,那是因为环哥儿处在宝玉和贾兰这两个都是嫡子的夹缝中,他若是不读书,没出息,那就没好日子过,所以我要敲打他,点拨她,至于贾兰,他和环哥儿一样么?所以这些话就没必要了,你若是还不明白,不妨寻个机会问问探丫头吧。”
被冯紫英的话给堵得说不出话来,虽然还是觉得这里边有些什么不对劲儿地方,但却不是鸳鸯能分辨得出来的了,想了一下,鸳鸯才福了一福:“若是鸳鸯错怪了冯大爷,那鸳鸯先给您道歉赔礼了。不过珠大奶奶只有兰哥儿一个独子,大爷也知道珠大奶奶这几年过得多么清苦,若是可以,还请冯大爷看在老爷太太和珠大爷面上,给兰哥儿一个机会。”
冯紫英深深地看了鸳鸯一眼,这丫头倒是个心善热心之人,也难怪会在府里如此受欢迎和尊重,倒也不枉自己的一番看重。
“行了,鸳鸯姑娘都如此吩咐了,我哪里敢不从?要不日后我来府里,那还不随时都招鸳鸯姑娘的冷脸白眼?”冯紫英似笑非笑地走近两步,“你说是不是,鸳鸯?”
这一下把鸳鸯唬得退了两步,赶紧打量四周,脸色却一下子红了起来,“大爷,请自重,这可是人来人往的道儿,莫要让人看着笑话。”
“嗯?”冯紫英一扬眉,这话好像有些语病啊,眨了眨眼,“鸳鸯,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若是在僻静无人之处,就可以不自重,就可以随便恣意妄为了?”
鸳鸯越发娇羞不安,一双手交叉持握在小腹前,深怕冯紫英有什么出格举动,“大爷您可是朝廷官员了,如何能这般?”
嗯,这话好像更有意思了,冯紫英看看四周无人,再度上前一步,“也是朝廷命官又怎么地?食色性也,这是圣人所言,便是见着鸳鸯这等蕙质兰心的女孩子,爷心动了,又怎么地?”
“啊!”鸳鸯真的被冯紫英的话给吓住了,下意识的捂住耳朵,“爷这般胡话,切莫要乱说,奴婢权当从未听见过!”
见冯紫英只是不语,却是看着她,鸳鸯这才一咬牙跺脚,涨红了脸压低声音道:“爷屋里不是有金钏儿玉钏儿和香菱她们了么?还有晴雯,如何还这般贪心不足?”
“得陇望蜀,得寸进尺,乃人之本性,否则社会如何来发展的动力?”冯紫英随口道,目光越发沉静,看着鸳鸯,“倒是鸳鸯你自己的意思呢?”
被冯紫英的话给逼到了悬崖边儿上,鸳鸯也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了,那个少女不怀春?
面对冯紫英的这般咄咄逼人气势,素来精明勇敢的鸳鸯也有些吃不住劲儿了,一双手如同扭麻花一般扭在一起,“大爷心意鸳鸯知晓了,只是鸳鸯蒙老祖宗的恩赏,才有今日,如何能离得了老祖宗?”
冯紫英点点头,这丫头果然如《红楼梦》书中所写那般,是个知恩必报的,值得尊重,嗯,当然更值得拥有。
“也罢,若是爷一味相逼,倒成了恶人了。”冯紫英终于点头,“是爷孟浪了,既如此,鸳鸯,那爷便放句话在这里,若是哪一日觉得在这府里呆得不顺心了,爷那边儿大门随时为你开着,总归晴雯、金钏儿、香菱她们几个都是与你相好的,来了也能在一起有个伴儿热闹。”
鸳鸯心中一热,目光里多了几分留恋,却没有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便扭头去了。
看着鸳鸯消失的背影,冯紫英忍不住摇摇头,今儿个年末岁尾的,来贾府走一遭,居然还有如此多的遭遇,嗯,还有收获,倒也不枉自己走这一遭。
不过正主儿那边还没有去呢,黛玉那里若是不去一遭,还不知道要被这丫头记恨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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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回到自己府上时,天已经擦黑了。
黛玉那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年边儿上了,这丫头却显得更加孤寂,却又不愿意去凑热闹,所以格外黏人,冯紫英也不好走,只能陪着笑脸说话,到最后恨不能干脆把黛玉带回自己家里过年算了。
当然这不现实。
这天黑得早,街面上雪倒是越发下得大了。
除夕守岁自然是一大家人,花厅里被腾了出来,来往的仆从丫鬟们都开始摆放各色桌凳,连带着羊角大灯也在四处张罗起来,将整个花厅照得有如白昼,只是这门却需要打开,让原本烧起的地龙热气散漏出去不少。
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一个一个抬出来,一碟碟菜肴开始摆上桌。
云裳、金钏儿、玉钏儿、晴雯、香菱几个丫鬟都忙得飞起,指挥着一干小丫鬟和仆妇婆子们在帮忙,而段氏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则负责摆设安排。
倒是沈宜修却反而成了闲人,那小段氏的话来说,先让大少奶奶学一回,等到明年便有经验了。
挂在檐下的灯笼上冯字格外透亮,把冯府大门内外都是照得透亮。
终于过年了,永隆七年也就这么要过去了,扑面而来的是永隆八年。
也不知道这永隆八年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冯紫英站在大门前若有所思。
戊字卷 第一百节 甜头
布扬古看了一眼策马飞驰在雪地中的女子,摇了摇头。
德尔格勒见布扬古又想叹气,忍不住咧嘴笑道:“就让东哥发泄一下吧?这一仗花了这么多心思没打成,估计她也是觉得憋屈。”
布扬古鼻孔中喷出白气,有些懊恼地道:“都是这么些年父亲叔叔他们把她惯坏了,才会让她养成这般脾性,不顾大局,……”
“兄长,这话也不对,布喜娅玛拉虽然性子急躁了一些,但是还是能看清形势的,你看我们下令撤退,东哥不也是虽然生气,但是还是服从了么?”德尔格勒和布喜娅玛拉关系也很好,都是一起长大的,虽然他们这一辈以布扬古为尊,但是德尔格勒
“服从了?服从了怎么会带一小队人去偷袭建州女真?若不是你去得及时,我看就要酿成大祸。”布扬古狠狠地一挥手。
“也不一定,东哥他们可是换了蒙古人的装束,一击而退,建州人也未必就能抓到我们什么把柄。”德尔格勒不以为然。
“哼,努尔哈赤还在意什么把柄?”布扬古觉得自己这位堂兄弟有些天真,“若非科尔沁人缩了,大周又态度坚决的支持舒尔哈齐父子,还送给我们这么多火器,你以为努尔哈赤会如此轻易就善罢甘休?乌拉部就算是不死都要脱层皮了。”
德尔格勒催马前行几步,摇摇头,“兄长,乌拉部已经脱了一层皮了,如果我们不赈济布占泰,乌拉部今春肯定熬不过去。”
德尔格勒与尼雅汉刚从乌拉部回来,对乌拉部的情况了如指掌。
布占泰这等刚强的汉子在德尔格勒和尼雅汉面前都忍不住掉了眼泪。
倒不是因为和建州女真之间的战事多么残酷,乌拉部从不惧于和敌人一战,而是想到这寒冬一来,明年春季到夏日里该怎么过。
建州女真持续不断的进攻虽然没有打垮乌拉部,但是却摧毁了乌拉部耐以生存的基础。
牧地荒废,牲口在夏秋季节没能获得良好的牧养,大批牲口都会在这个冬春季节要么饿死,要么就只有宰杀,一族人精壮倒是熬得过去,但是像老弱妇孺就难了,而到下半年会更难,甚至难以维系下去了。
布扬古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道乌拉部的艰难,和建州女真打了两三年了,努尔哈赤这个贱种仗着建州女真实力更强,采取轮战的方式,硬生生的把乌拉部拖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是大周出手强行干预,只怕乌拉部今次就要臣服了。
布占泰虽然刚强,但是却也没法硬到可以无视一族人生死的地步,现在建州女真虽然退兵了,但实际上也是知道乌拉部除了向他们投降外,已经没有出路了。
乌拉部周围除了南面的叶赫部就是西面的蒙古人,谁都不可能给他们那么大的支持,要维系一族人的生存,这些物资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叶赫部也给不起。
“兄长,或许我们可以给乌拉部一些支援?”德尔格勒忍不住道。
一直在一旁没有吭声的布尔杭古反对道:“我们自家都如此困难,哪有余力来接济乌拉部?”
布尔杭古是布扬古的嫡亲弟弟,虽然年龄尚小,比德尔格勒还小几岁,但是却比德尔格勒的弟弟尼雅汉要大许多。
布扬古和布尔杭古是叶赫部东城贝勒一系,其父为布斋,而德尔格勒和尼雅汉其父为金台石,则是叶赫部西城贝勒一系,但是祖上为亲兄弟,在布斋和金台石成为堂兄弟,而这一辈虽然血缘关系更疏远,但是兄弟情分却没有减多少。
“如果不救乌拉部,乌拉部一旦倒向建州女真,恐怕科尔沁人那边又要心生异念啊。”德尔格勒摇摇头。
此番能让叶赫部出兵摆出要不惜一战的主要原因就是科尔沁人服软了,明确表示不会听从建州女真的指令,加上大周对叶赫部的大力支持,这才使得叶赫部敢于倾力而出,迫使建州女真不得不暂时休战。
科尔沁人服软的原因也很多,一是察哈尔人和大周的威胁,二是科尔沁人也觉察到努尔哈赤居然连舒尔哈齐父子这等叛逆都没有能收拾下来,舒尔哈齐父子甚至得到了大周的公然庇护,逃到了黑扯木,公开举起了建州右卫指挥使大旗,这简直就是打努尔哈赤的脸。
这种情况下科尔沁人就不得不仔细掂量和建州女真建立更加紧密的关系会得到什么了。
或许察哈尔人只能让他们心生顾忌,大周还隔得有些遥远,叶赫部力有不逮,但是若是这三家都联起手来,科尔沁人心里就有些发虚了。
他们需要考虑如果彻底倒向建州女真,一旦察哈尔人和叶赫部联手进攻科尔沁部,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建州女真又能给他们多少实际性的支持?
“我们这点力量想要支持乌拉部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布扬古想得更远,“但是如果不救乌拉部的话,我们叶赫部就迟早要不上乌拉部的后尘。”
“那兄长的意思是……?”布尔杭古和德尔格勒都看着布扬古。
“还得要靠大周。”布扬古斩钉截铁地道:“靠我们叶赫部自己,就算是倾尽全力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把我们给拖垮,只有靠大周,才能帮助乌拉部渡过难关。”
“可是兄长,前期大周也经给我们许多物资了,像火铳这等军国重器都全数给了我们,而且他们还在扶持舒尔哈齐作大建州右卫,哪里可能还给乌拉部多少支持啊?我们和乌拉部对大周的重要性没有我们自己想象的那么大。”
布尔杭古连连摇头,他对大周是极为不放心的,二十多年前李成梁见叶赫部强盛起来,便挥军攻入叶赫部,叶赫部东西两贝勒清佳努和杨吉砮双双阵亡,如果不是部族立即推出布斋和纳林布禄继位,后来又主动向大周输诚,只怕叶赫部就灭了
在布尔杭古看来,大周对关外诸部的手段就是任由你们自己内乱,反正不会允许你一家独大,谁要强盛起来,他便要来打压你。
问题是现在关外不比二十年前了,建州女真强盛起来了,但是西面蒙古人的察哈尔部也正在崛起,叶赫部和乌拉部相比之下都很弱小。
大周如果要想维系关外的分裂状态,只需要扶持察哈尔人便可以从西面彻底遏制住建州女真向西扩张势头,任由这两家打得头破血流,而不可能再在像叶赫部和乌拉部这等部落身上花太多钱银物资。
这一次大周之所以如此大动干戈,那也是因为新来的蓟辽总督还没有能够掌握住局面,所以为了暂时遏制建州女真才花了大价钱。
作为布尔杭古的亲兄长,布扬古自然知晓布尔杭古的担心,摇摇头:“布尔杭古,你小瞧了大周对建州女真的重视程度,也高看了察哈尔人,起码我感觉大周对建州女真的重视程度远胜于对察哈尔人,而且你也没有见到大周的繁荣富庶程度,根本就不是我们关外这些地方可以比的,那一句不客气的话来打比方,我们叶赫部这点儿人口和家当,放在大周关内,恐怕也就是一个州县之地,而你知道大周有多少州县么?光是他们的北直隶地区就有近百个州县!”
布尔杭古懵了,嘴巴嗫嚅半天才道:“兄长的意思是……?”
“大周人口和家当都不是我们关外这些小部族能比的,但是他们太多需要防范的地方了,九边从西面的亦力把里,也就是蒙兀儿人的地盘到北面的蒙古右翼诸部,再到关外的蒙古左翼和咱们女真各部,他都需要防守,而且大周缺马,没有多少骑兵,所以在和蒙古人也好,咱们女真人也好,还有西边的蒙兀儿人也好,都是只能被动防范,这也是大周为什么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在辽东却只能固守的原因,……”
布扬古自认为自己去了一趟大周,见识了大周的种种,对大周也算是有些了解了,分析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大周没有太多可以随时调动起来的兵力,但是他们却不缺物资,所以他们可以大大方方的把我们视为拱璧的火器送给我们,甚至还送给了察哈尔人,要知道察哈尔人可一直是大周的大敌,因为大周并不惧怕察哈尔人,相反他们对建州女真却十分重视,……”
“所以兄长觉得这种情况下,我们去向大周伸手要求支援乌拉,大周就会同意?”布尔杭古还是摇头,“他们这个蓟辽总督那也未免太大方了,比起李成梁来说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单靠辽东这边肯定不行,还得要找大周朝廷。”布扬古尝到了甜头,意识到单单依靠辽东这边还不够,得让大周朝廷有这个意思,“所以我打算再去一趟大周京师城,去找一下那位小冯修撰,布尔杭古和尼雅汉跟我一起去,算是开一开眼界,德尔格勒,回去之后我们和金台石叔叔商量一下,请金台石叔叔和你一道去见那位冯总督,我们要双管齐下。”
戊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风渐起
当杨嗣昌、侯恂、侯恪以及沈自征踏入冯府时,冯紫英也很高兴地迎了出来。
“文弱,若谷,若朴,君庸,新年好。”
“紫英,新年好。”杨嗣昌大步上前,拉着冯紫英的手,上下打量,笑容满面,“新婚之后气色大不一般啊,难怪这么久都没怎么见你身影了,连翰林院这边都少有来了,你可是早就没在中书科干了,高大人怎么也不问你的行踪?”
“文弱,你这是打上门来当恶客啊,哪有你这种人,正月间就这般说这些无趣的?”冯紫英乐呵呵地道:“我怎么没去翰林院?只不过修史制诰非我所长,就不在你和真长面前献丑了。”
“那你也不该人影儿都见不着才对,还寻摸着和你说说事儿呢。”杨嗣昌气宇轩昂,语气里却满是凝重。
“哦?文弱,看你这架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还以为这开年第一拨客人是来走动亲近一番的呢。”冯紫英见杨嗣昌语气郑重,倒也不敢怠慢,“请。”
在花厅里坐定,待到仆人把茶端上来,冯紫英这才挥手示意闲杂人先下去。
“文弱,难得看着你有些急躁情绪啊,怎么了?”冯紫英很好奇。
这一大帮子人来上门,怎么看都像是春假期间朋友间走动才是,但看样子有还有其他事情了。
杨嗣昌虽然不及自己与几位青檀书院同学那么亲密,但是却也算是自己几个挚友之一,尤其是其父杨鹤与乔应甲相善,又是湖广士人的领袖之一,所以关系又不一般。
“紫英,本来是和若谷、若朴以及君庸约好登门道喜的,紫英新婚大喜本该道贺,只是没想到这年前却得到一些消息,让我有些坐不住,正好有些事情也想请教紫英,所以索性就一起来了。”杨嗣昌点点头。
“是什么消息让文弱坐不住?”冯紫英也颇为惊诧。
论理这等新春登门都是说些喜庆吉祥的话,大家把酒言欢,鲜有谈及正事,即便有,也应该是比较轻松的话题,但杨嗣昌的态度显然不是。
“年前,家中几个武陵老家族人来京中看望家父,无意间谈及他们那边的人到播州、水西一带返货,说这两年那边粮价涨了不少,而一些诸如水牛角、漆、胶等物也涨了许多,很多东西更是有价无市,……”
“等等,文弱,你说播州粮价涨了不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冯紫英有些惊讶。
这和他获得的消息不相符啊,王应熊给他的消息是播州、重庆一带粮价只是略有上涨,看不出太大的端倪,但杨嗣昌却来说播州那边粮价大涨,这就奇怪了。
杨嗣昌嘴角带笑,他就知道瞒不过这个家伙,连播州粮价大涨都知道,说明这家伙的确一直在关注播州那边的情况。
见杨嗣昌表情,冯紫英就知道上当了,摇摇头,“文弱,还给我来这一手?”
“嘿嘿,谁让你一直藏着掖着不吭声?这等军国重事,你这不向朝廷反应,这是在误国啊。”杨嗣昌也笑着道。
“得,文弱,你少给我扣帽子,在其位谋其政,这事儿兵部二位大人难道不知道?再说了,你凭什么就说什么心怀反意,没准儿就是你这些言语才能逼反别人呢?”冯紫英反击。
“哼,若无反意,何来逼反一说?”杨嗣昌冷笑,“难道紫英还觉得那边儿局势能稳得住?”
冯紫英沉默了一下这才问道:“你说那边牛角、胶、漆这些物资有价无市,可是真的?”
“这等事情我如何能虚言?”杨嗣昌正色道:“我家中族人经常前往重庆一带贩卖桐油,对各类物资的价格一直十分关注,加之家父这两年从事军务较多,也曾经问及过族人相关物资售价,所以家中族人便对此有印象,没想到从去年初开始,牛角、胶漆物资在重庆那边价格就涨了许多,桐油价格也涨了一大截,族人便在我父亲面前抱怨,这才引起我父亲的关注,后来去兵部核查,……”
冯紫英笑了起来,“于是就牵扯到我身上来了?”
“张大人和柴大人他们应该是早就知道,但是我感觉他们似乎对此重视不够,大概是觉得杨可栋一直表现十分乖顺吧?但杨应龙又岂是因为一子就能泯灭野心的?”杨嗣昌目光如炬,盯着冯紫英。
王应熊着力搜集来自西南的情报,自然不能瞒着上司,冯紫英也提醒过柴恪,但正如他刚才所说,光是一些这方面的情报,恐怕很难说服主官们就认为谁会要谋反。
毕竟这个词儿可不敢轻易随便扣在谁头上,那意味着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而且对方还是统治一方的大土司。
“张公、柴公应该是有一些准备的,我原来也是听非熊谈及过他们那边土司的跋扈,流官在那边很受欺负,当然有许多流官也的确贪墨不法,在地方上引发民众震怒,也被一些土司所利用,……”
冯紫英揉着额际的皱纹,经常思考的时候就下意识的皱眉,冯紫英还真担心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就会变成小老头,这实在太操心了,只能用前世中的办法来解决皱纹
“紫英,恐怕那是两回事吧?流官有错,那该是御史们的事情,土司一样可以向朝廷反映,这和有异心扯不上关系。”侯恂忍不住插话道。
“若谷,不能说是两回事,若是咱们朝廷派过去的流官都能清政抚民,廉洁奉公,我想当地民意未必就能轻易被这些土司所裹挟操控。播州能有多少兵,水西有多少兵,永宁有几个兵?若是没有民众被他们裹挟,他们又如何敢生出反意?”
冯紫英并不认为侯恂的观点。
“永宁?水西?”杨嗣昌有些傻眼了。
他只知道播州那边有状况,却没想到冯紫英嘴里居然还冒出来水西和永宁。
这两地土司势力虽然远不及播州杨应龙那么强悍,但是问题是他们几乎是连为一体的,可以互为犄角,一旦真的乱起来了,那可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怎么了,文弱?”冯紫英没想到杨嗣昌并不清楚水西和永宁也有问题。
“紫英,水西和永宁两地土司也有问题?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杨嗣昌急了,好像连自己父亲也没有提到水西和永宁两地土司啊。
“这两地土司有没有问题我不好说,但是你可以看看他们相距有多远,一旦杨应龙真的反叛,水西和永宁,能不能稳得住?”冯紫英反问,“有些事情,恐怕都需要考虑到最糟糕的一面,这些土司都是养兵自重,随时窥觑着朝廷虚实,实在难以让人放心啊。”
“紫英,那也得有个依据吧?凭什么你要说是水西和永宁,那一片还有水东和思州,你却不提?”杨嗣昌可没那么轻易被糊弄住,沉声问道。
冯紫英没想到杨嗣昌如此难缠,他能说这是前世历史带给他的记忆,奢安之乱之乱和播州之乱是他能回忆起的晚明西南两大叛乱,播州杨应龙不用说,这是朝廷早就盯着的,但是水西和永宁的安奢两家,他就只能说是牵连出来的了。
王应熊的线报也证明了水西的确和播州是有密切往来了,大周不再是大明,而播州和水西之间的关系也不能沿用前世记忆来定性了,而只能用利益牵缠来判断更为稳妥。
“要说都有可能,但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思州田氏早已经势弱,而且对朝廷也十分恭顺,至于水东宋氏情况也差不多,你自个儿可以摸一摸情况啊,看样子文弱你是准备去兵部?”冯紫英颇感兴趣地道。
像他和杨嗣昌、黄尊素现在都是翰林院修撰,但是三年期满,既可以留翰林院,也可以转任六部和司院寺,甚至可以下地方,杨嗣昌和自己不一样,肯定不会下地方的,六部估计应该是首选,只是冯紫英没想到杨嗣昌最终还是选择了兵部。
杨嗣昌迟疑了一下,“我有此想法,但是最终还是要看朝廷如何决定。”
这话不过是一个遮掩,虽说新科进士三年观政期满都要由吏部根据各自表现来决定去向,但像杨嗣昌这种超级官二代,不但父亲在朝中上升势头正猛,他本人又是一甲进士,自然会安排稳妥,征求对方意见也是应有之意。
正如冯紫英一样,最后要确定去向时,齐永泰和乔应甲他们也都会征求他的意见。
前世历史中杨嗣昌虽然是以在大明兵部经历闻名,在扑灭明末农民起义时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战略,但是其仕途起点却非以兵事开始,而是在礼部和户部,尤其是户部颇有建树,不过现在是大周,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如同前世历史一般了。
头其实其父杨鹤在平定西疆叛乱立下功勋,荣获升迁,估计这也让杨嗣昌增添了对兵事方面的兴趣,才会开始着眼军务。
戊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选择
冯紫英叹息了一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文弱选择去兵部也是理所当然的,当下朝廷举步维艰,内忧外患深重,兵部所需要面对的便是最棘手的当务之急,文弱去兵部,也能让我等可以松一口气。”
若是别人说这般话,杨嗣昌倒也可以坦然受之,但是面对冯紫英他可不敢如此狂妄。
“紫英,论理你才该是去兵部的,不如你我皆去兵部,联手做一番事业?”
在座五人都是官二代,侯恂侯恪老爹是太仆寺卿,沈自征老爹是东昌府知府,所以对这等提前就敢夸口去向的事儿心里也都是有些底儿的,并不在意。
“去哪里都是为朝廷做事,兵部有文弱去了就足够了,而且大章和非熊估计起码有一人会留在兵部吧?总不能咱们这一科的人都往兵部里钻吧?”冯紫英笑道:“至于我去哪里,我倒是想下到地方上去干一番。”
“什么?去地方上?”冯紫英这话让包括杨嗣昌和沈自征等人在内的四人不敢置信。
杨嗣昌在想若是冯紫英不愿意去兵部,那肯定是有更好的去处,比如吏部或者都察院,毕竟上边还有齐永泰和乔应甲照拂,没想到冯紫英居然是想下地方。
这简直就是最糟糕的选择,但凡有机会留在京师城里的,谁会愿意下地方,而且下地方基本上都是三甲进士的选择,二甲进士几乎没有选择下地方,更别说冯紫英还提前进入翰林院拿到了修撰身份,如何会选择下地方?
这可不比后世这到地方挂职锻炼,两三年就能回去还能提拔一级,这下了地方那就是真正的地方官了,严格按照地方上的考核来,年资和成绩都会成为重要依据。
而且地方官员的成绩也很大程度受到上司的影响,远非在朝中那样容易受到重臣们的关注。
“紫英,你怎么会想这下地方?”侯恂率先发问,他虽然不想杨嗣昌那样专攻一行务求精深,但是对朝中时局变化却更敏感,“是不是和你提出的开海之略有关,我听家父说北地士人对开海之略有些看法,认为北地吃亏大了,……”
“嗯,若谷兄说的有一些这方面的因素,但不是主要的,开海之略收益是立竿见影的,朝廷落了好处,南方也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北地收益的确不是短时间能见到的,可能要三五年之后才能看到,但不能因为这个朝廷就把我给卖了吧?把我留在翰林院,或者打发我到礼部刑部这些地方去冷一冷也还是可以的吧?”
冯紫英笑了笑,很坦荡。
“主要还是我自己觉得下去锻炼熟悉一下府县的实际情况,看一看当下我们大周这些府县究竟有些什么问题,为什么每年都有如此多的天灾人祸,究竟是德政不修,还是治安不靖,亦或是民风不善,又该如何来解决,……”
这番话就有点儿重了,连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有些肃然起敬的感觉。
若冯紫英真的是这种想法,可以说对方当得起北地青年士人领袖这个名头。
这真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了。
倒是沈自征却不管不顾,听得冯紫英还真的要下地方,忍不住道:“紫英,你若是下了地方,我阿姐怎么办?”
几个人都还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个小舅子,冯紫英想了想,“你姐姐自然是要跟着我走的,我也和你姐姐说过了。”
沈自征很郁闷。
这个冯紫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刚成亲,放着在京师城中优渥的机会不珍惜,却要想着下地方,真以为这下边父母官那么好当?而且听他的口吻还是要下到府州一级去,这可真的是要深入民间了。
“紫英,兹事体大,你还是需要多斟酌一下,这一下去恐怕就不是一年半载能回来的,下边府县的事务也不像朝中,繁杂而琐碎,而且地方上吏员多有刁滑之徒,若是要驯服这帮人,那也是颇为棘手的事情,可若是没有这些人做帮手,在地方上便寸步难行。”
杨嗣昌这番话倒是由衷之言,也是在为冯紫英提醒,让他莫要冲动行事。
“多谢文弱的关心了,小弟自会考虑清楚。”冯紫英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倒是文弱去了兵部,恐怕要多关注西南这边的流土之争,我觉得播州只是一个起火点,没准儿水西和永宁也都有这样那样的麻烦,若是西南这一片如星星之火,一燃俱燃,那恐怕就要危及整个大周的安全了,没准儿建州女真或者蒙古人以及其他一些心怀叵测之辈就在等待这个机会呢。”
冯紫英的话让一干人都有些毛骨悚然,若是建州女真和蒙古人都觉得这是个机会而群起而攻大周,那可就真的就是大周处于危难关头了。
杨嗣昌皱着眉头,“紫英,你这个预言可真的让人心里不悦,有依据么?”
“要什么依据?西南这些土司真的乱起来,难道是以一年半载就能平定下来?按下葫芦浮起瓢,这我们都能想到,难道说你觉得努尔哈赤和蒙古人会对此一无所知?不要说建州女真和蒙古人在咱们京师城里没有眼线,有些眼线后来都变成了内线,甚至都深入到咱们许多王公大臣们家中了,龙禁尉哪一年不找出几个这样的角色来?但是我敢肯定,没找出来没被发现的更多。”
冯紫英冷冷的话语声让杨嗣昌心里更是焦躁,他忍不住抗声道:“西南就算是要出问题,也不可能抽调九边兵力,女真人和蒙古人就算是想打鬼主意,也不会有机会的。”
“哼,这只是我们掌握到发现到的一些罢了,很多事情都是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发生的,让你根本没有准备。”冯紫英摇头,“文弱,你该明白的,明白了,我们才能沉下心来寻找对策。”
杨嗣昌来府上拜年本来是兴冲冲而来,结果却是带着一脸沉重神色走了。
他以为提前发现和掌控着播州的异动,但是却没有想到冯紫英居然说水西和永宁都有异常,这让他顿时就坐不住了。
再加上冯紫英还“危言耸听”地说建州女真和蒙古人一样存在趁火打劫的可能,这就让他更担心了。
他这个兵部员外郎倒是进入状态够快,朝廷都还没有开始研究,他就已经钻了进去。
杨嗣昌的到来同样也罢冯紫英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他知道西南那边迟早要乱,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如果说杨嗣昌得到的情报线索无误的话,播州叛乱恐怕就要迫在眉睫了,甚至可以说随时都可能爆发,也不知道张景秋和柴恪安排得怎么样了。
有些时候这种事情并不取决于双方的决心和态度,而是取决于某些谁都无法预测的一些细微因素,尤其是某些突发的小事件,如同一堆已经干燥无比的枯草,一颗无意间的火星子就能让其燃起熊熊大火。
就像当初自己预测宁夏叛乱一样,有可能就是明天,也有可能会是明年,甚至可能是三年之后,一切皆有可能。
而作为朝廷这一方,甚至还不好做出更多的举动,以免刺激到对方突然爆发,毕竟对朝廷来说,能避免最好,不能避免也最好往后拖,已做好更完全的准备。
这种糟糕心情一直持续到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等一大堆同学的到来,才算是稍微舒缓了一些。
到这个时候,每个同学都已经在考虑到几个月后观政期结束时的安排了,而这一次来冯紫英家中的聚会,无疑也会成为一次探讨大会。
小书房自然是容纳不下这么多同学的到来,好在东府这边已经在后边儿早已经建了一个小花园,花园中也有一些建筑,比如一个面积不算小的暖阁,正好挨着花园连带着一道游廊相通。
雪后初晴,一边看看花园中的雪景,冻脚的时候再回到暖阁小酌几杯,可以说是难得的享受。
“紫英,你这小花园倒是捯饬得挺别致啊,面积小了一点儿,但是别有一番风味,暖阁凉亭,回廊钓台,草木葱茏,石径覆地,还有专门挖的小池塘,很有点儿采菊东南下的味道啊,怎么,开海事务都还方兴未艾呢,你就打算隐居不出了?”贺逢圣打趣着冯紫英,“安石不出,如苍生何,这话得用到你身上来?”
“克繇,你就这么见不得我清闲一会儿?你可才去了江南一趟,我可是来回跑了两趟外加一趟西疆了!”
冯紫英瞪眼看着贺逢圣。
这家伙从江南回来之后就越发活跃了,或许是湖广士人的特殊身份使得他们既和江南士人也能走得拢,也不至于招北地士人的反感,官应震大概也很欣赏他的这位湖广老乡学生,看这架势这家伙还真的有可能被留在中书科去当中书舍人了。
“清闲?紫英,现在是清闲的时候么?”范景文没好气地怼着冯紫英,“开海对江南倒是善莫大焉,但是北地呢?登莱那边说得来劲儿,那王子腾从朝廷要走了一百万两银子,但是船厂建设进展迟缓,水师舰队究竟如何打造也是毫无章法,我看这厮就是另外一个李成梁!”
随着建州女真对乌拉部的攻势被遏制,察哈尔人与大周关系似乎也得到了改善,加上舒尔哈齐父子被成功地拯救出来逃到了开原卫庇护下的黑扯木举起了建州右卫的大旗,冯唐出任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之后,似乎辽东局面一下子就得到了很大改观,这让朝中对李成梁攻讦的势头越来越猛。
就连已经病退致仕的李成梁本人都感觉到了不安,频繁上表谢罪。
现在谢罪算是主动认错,若是等到都察院的御史们疯狂上弹章时,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冯紫英从自己父亲来信中却知道,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辽东边将对李成梁的看法并不像朝中这样一边倒的指责叱骂。
准确的说对李成梁的看法还是一半一半。
前期的确做得不错,后期的确也犯了很多错误,包括一些错误还很严重,但是这些错误也和朝廷的支持力度有很大关系。
像放任努尔哈赤一统建州女真算是李成梁的走眼失策,但是在建州女真对海西女真辉发部和哈达部的吞并时,朝廷给予辽东支持力度不够,而当时李成梁也是赋闲甚久之后刚刚二度走马上任辽东,尚未完全掌握住辽东镇,这也是一个很大原因。
当然在丢弃宽甸六堡问题上李成梁铸成了大错,但是却也和时任兵部尚书的萧大亨短视和软弱有非常大的关系,倒也不能完全把责任怪罪到李成梁一个人身上。
若是要追究萧大亨的责任,只怕又要把已经成为太上皇的元熙帝乃至当时内阁几位都有很大责任。
“梦章,你这话太绝对了,登莱本来就是从无到有,哪能和蓟辽或者宣府这些军府相比?便是三边也要比登莱强得多,王公军人出身,民政方面或许弱了一些,但是在关系到登莱和辽南之间这条生死线的建设上还是不会懈怠的。”
冯紫英替王子腾辩解了几句,范景文的观点太偏激了,当然,这也代表了北地士人对开海之略的越来越不满意。
冯紫英现在已经越来越深刻意识到自己装了一回大逼,给朝廷也的确带来了立竿见影的大好处,让皇上和内阁乃至六部都对自己十分满意,声名也是大噪。
但伴随着光环慢慢消退,一些隐藏在背后的问题也开始暴露出来了。
你一个被誉为北地士子青年领袖的家伙,居然拿出的韬略就是让江南受益巨大,至于朝廷的得益,那就被北地士人们选择性的忽略了,那不是他们关心的范畴,他们只看到了江南士绅商贾们的兴高采烈,而北地士绅却一无所获。
像他们这一科的王象春等人就已经在公开批评自己,而还有如礼部右侍郎张我续、刑部山东清吏司郎中冯盛明等北地中坚士人也都对冯紫英的开海之略颇多批评,认为未能为北地带来好处。
戊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不同角度,不同选择
“哼,紫英,你高看这些武勋了。”范景文毫不客气地道:“这些家伙眼中只有自家的利益,何曾有其他?”
听得范景文这般直言,旁边的方有度和吴甡都忍不住干咳了几声,连连使眼色,提醒范景文,眼前冯紫英可也是武勋出身啊。
范景文却不在意,依然板着脸,“方叔,鹿友,不用给我使眼色,我知道我再说什么,紫英也不会介意这个,我说的有错么?这帮武勋里边有几个像样的?牛继宗,还是陈继先?或者是那个仇士本?”
冯紫英都忍俊不禁,这个范景文还真不客气啊。
不过都是北地士人出身,范景文就要比吴甡和方有度放得开一些,方有度虽然和冯紫英关系更密切,但是却不会在这种戳心窝子的话上放言。
“梦章,被你这么一说,被大周倚为国本的武勋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了?”冯紫英站定负手,却用脚将面前石板上的积雪扫入池塘中。
“国本?”范景文嗤之以鼻,“这怕是武勋们自吹自擂吧?如果说放在泰和年间,甚至广元年间,勉强说自己是国本,也许还能有几个人信,但放在现在,紫英,你信么?看看京营里边都是一档子什么玩意儿,我看啊,连五城兵马司都不如!”
冯紫英连连摇头,也不知道这家伙是被什么事儿给刺激到了,怎么就对武勋如此敌视鄙屑起来了?
“梦章,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一下子态度变得如此偏激,以往你可不是这样的啊。”冯紫英忍不住歪着头看着范景文问道。
还是和范景文最熟悉的贺逢圣打了个哈哈道:“嘿嘿,紫英,梦章一个族人在京营中的五军营,武进士出身,在京营中多年了,一直混不出头,前日里到梦章这里来发了一阵牢骚,估计是把梦章刺激到了。”
范景文没有理睬贺逢圣的解释,依然板着脸:“也不完全是我这个族人的原因,单单我一个族人混不出头,那也正常,武进士也不能说明什么,不过据他所言,像他这样的武进士和武举出身的贫苦人家子弟不少,都在军中都是多年难以出头,便是像升迁到百户千户这样的职位都难比登天,这就不正常了。”
大周沿袭了前明的军制,但是又有一些变化,武举制在泰和年间曾经时兴过一段时间,但是在广元五年之后就废止了,天平年间只开了一科,元熙年间也只开了两科,一直到元熙二十九年之后,才开始形成定制。
武举每六年一科,时间规制和秋闱春闱相似,但就没有所谓县试府试院试三试制度了,而只有一个县选试,任何人都可以在县选试中去一试身手,只要在县选试中获得通过,便可直接进入武举考比,每年各省直仍然有名额,但和秋闱春闱相比,北方诸省直的武举名额就要比南方高许多,这也就意味着北方民间通过武举获得官身机会更多。
不过无论是各省直的武举还是第二年春季在京师城中的大比武,其影响力都远无法和真正的秋闱春闱相提并论,就算是武状元和三甲进士相比都相差甚远,寻常武进士哪怕是和举人比都低了两个层次,这也是大周以文驭武带来的恶果。
虽说穷文富武,但是像北地北直、山东、河南乃至陕西都是武术兴盛之地,所以仍然有许多子弟希望通过武举制度来博得官身,这也是包括九边在内的边军和各地营军卫军中中下级武官的重要来源,但中高级官员仍然是以武勋子弟和军中积功产生。
这也在大周军中形成了以武举出身的武官、军中积功而得的武官和武勋子弟武官三分天下的局面,不过在中低级军官中以武举出身和军中积功出身为主,而中高级武将中尤其是高级武将仍然是武勋子弟占据绝对优势,军中积功产生和武举产生的官员在中级武官中加起来大概能占到一办,而高级武将中则只能占到三成,武举产生的甚至不到一成。
因为武举每六年才考一科,像永隆二年有,永隆五年便没有,但今年就有。
“看来梦章怨气很大啊,很是替像他族人这样的武举出身子弟打抱不平,大章,非熊,你们俩不是有志留在兵部么?日后若是当到兵部武选司郎中,可得要好好琢磨一下咱们军队中武官的遴选机制有没有什么问题,若是有,又该如何改进完善才对,不能让能文善武的人才始终埋没在最下边儿,而让像马夏那等庸庸碌碌的废物却因为是武勋出身身居高位才是。”
冯紫英见范景文是真的有些生气,不得不安抚一番,虽然这口吻倒像是内阁首辅一番。
郑崇俭和王应熊都交换了一下眼色,被冯紫英一下子点穿,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留兵部是他们俩的愿望,但是在获知杨嗣昌也有意到兵部时,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希望恐怕不大了。
要留六部司院寺的话,一般说来起码是要二甲进士的。
每科留在六部司院寺的名额就那么多,算下了来,基本上留在六部每部的也就二到五人,其中户部和刑部略多,可以有五六个,而吏部、礼部、兵部、工部都不多,一般就是二三人,甚至有些年份都只留一二个,而主要从任职几年以后表现优异的官员中调用。
大理寺和通政司也差不多,都察院和六科略多,像都察院每科选用的进士会在八到十个人左右。
另外就是五军都督府,每年也能选用几人,不过那都是表现最差的才会去五军都督府,许多人宁肯下地方也不愿意去五军都督府,就是觉得在那里纯粹就是浪费光阴,几乎就是一个混吃养老的地方,当然也不乏有谁走大运,突然间被某位大佬相中的时候。
倒是郑崇俭大方一些,坦然道:”紫英,就算是我和非熊能留到兵部,等轮得到咱们这批人说话的时候,前也都是一二十年后的事情,不过梦章说得的确在理啊,咱们大周军中积弊颇多,朝廷却没有多少办法,……”
“看来大章在兵部呆了一段时间很有感触啊。”冯紫英感慨道。
“我和你跟随柴大人、杨大人以及令尊到甘肃宁夏平叛,所见军中武官,高级武将都几乎是武勋出身,中级武官也多以边地军户子弟积功升迁而来,武举出身的数量不多不说,而且便是在军中打磨十年也不过就是百户级别为主,三五年的能混到个总旗就算不错了,而许多军户子弟积功而成者甚至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来,更谈不上懂什么兵书战策,倒不是歧视他们,但这种情形的确堪忧啊,更不用说那些个像你所说的马夏那类身居高位的武勋了。”
郑崇俭很是以自己参与了西疆平叛为荣,这是他最重要的资历,也是他留兵部的最大底气,连王应熊都要承认自己比起郑崇俭来,恐怕就是差这一出西征的履历。
对于郑崇俭的观点,范景文也连连点头。
“还是大章见识过军中的种种弊病,才能有这番见解,都说边军中污浊不堪,但其实京营中有过之而无不及,边军中武将军官们还得要随时惦记着与蒙古人、女真人交锋,怕自己所作所为过分引起哗变或者在与敌交锋时被这些逼急了的大头兵们反戈一击,而京营中就完全没有这等顾虑了,当兵的都是混碗饭吃的,家儿老小都在京中,谁肯轻易亡命?所以这些武将军官更是有恃无恐,……”
看样子范景文是真的对京营中的种种厌恶至极了,一干同学都在点头认同的同时也若有所思。
“王子腾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就是惯以结党营私著称,担任宣大总督之后也不改其本色,一些原来在五军都督府中混日子的角色都被他委以重任,那些家伙打仗本事没有,但是抓权弄权,捞钱要钱的本事可不小,在登莱,紫英,要不,我们打个赌,看看登莱开始整合登州卫、莱州卫那些沿海卫所军队,要打造一支所谓的登莱营军,那些个武将们,绝对还是和他走得近那帮人。”
范景文十分肯定的看着冯紫英,伸出手来。
冯紫英哑然失笑,这个范景文,还真的有些固执到偏执了。
朝廷让王子腾去组建登莱镇,而且特设总督,显然不简单是登州和莱州两镇那么简单,未来可能还会把辽南的金州和复州两卫划给登莱总督管辖,主要就是要让登莱金复四卫未来成为辽东镇的有力后盾,不仅仅是在后勤上要保障辽东镇,而且还要通过水师舰队的机动能力让登莱成为辽东镇的武力支撑点。
这种情况下,王子腾辛辛苦苦花了那么大的精力,甚至动用各种公私关系人脉资源来组建登莱总督衙门,下边武将不推荐和任用他自己的人,难道还能真的大公无私的听从朝廷随意安排,来满足一下任人唯贤的虚荣心,怎么可能?
那才真的是提着自己脑袋去玩呢,别说他自己,连他的部下都不会答应。
年前沈有容便专门来府上找过自己,就是商谈组建水师舰队的问题。
如果不是王子腾手中的确没有合适的水师将领,而沈有容不但是搞水师的好手,而且还对辽东情况十分熟悉,加上冯紫英的竭力推荐,王子腾也对冯家有一些想法,他也不可能接受冯紫英的推荐让沈有容成为登莱水师舰队的掌舵人。
虽然说像登莱水师舰队提督这等高级官员都是要经过兵部武选司推荐并获得内阁批准报经皇帝认可才能得以任命,但由于登莱水师提督较为特殊,第一是新设,而且是直属于登莱总督衙门,第二从水师舰船到水师官兵都是从无到有,可以说如果得不到登莱总督衙门的支持,这只水师舰队就很难真正如愿打造起来,而且水师提督的重要性现在还远不及一个陆地上的一镇总兵,所以包括朝廷上下也都默许了由王子腾来推荐。
当王子腾推荐沈有容出任登莱水师舰队提督时,都还是让兵部和内阁颇为吃惊。
因为沈有容明显不属于武勋群体,这是一个典型武举出身的武将,而且和王子腾从无交道,却能获得王子腾的推荐出任水师提督,哪怕这还是一个空壳子的水师提督,但毕竟也是水师提督啊。
为了沈有容能出任水师提督,冯紫英甚至都向王子腾做出了某种承诺。
冯紫英甚至可以肯定,自己与王子腾之间关系的如何,就决定着沈有容未来的这个水师提督究竟能干成啥样。
“梦章,你这话我承认的确在很多高级武将身上都存在,甚至包括家父都有这种倾向,但是我觉得这一定程度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作为一个将帅当然希望能任人唯贤,任用最优秀最有能力的下属,但是战场上要取胜最重要法宝就是令行禁止,单要做到这一点却不是光靠手下有能力那么简单,……”
冯紫英没有否认范景文对王子腾的攻讦,但是他也很巧妙的为作为边地主帅专横跋扈和任人唯亲的原因和存在的具体困难做了解释。
“……,你再优秀但是却不愿意服从将令,那只会比庸人更危险,所以这也迫使将帅都更愿意用自己熟悉了解的人,而非自认为自己优秀但是却被埋没的人,当然,我这不是为那些任人唯亲不顾能力本事的行为做辩解,我只是说很多时候将帅也是不得已,毕竟战场上比不得其他,一旦失误那就是数百人数千人甚至数万人性命不保,给朝廷带来的更是不可承受的灾难。”
毕竟自己老爹就是蓟辽总督,现在他的动作只怕他的行为比王子腾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未来包括李家一系在内的如果边将们如果不愿意表明姿态像自己老爹输诚,恐怕都得要被边缘化,这也是迫不得已之举。
戊字卷 第一百零四节 你们逼的,不装了,我摊牌了
范景文不满地瞪了冯紫英一眼,但是也能理解冯紫英半反驳半解释的理由,只是恨恨地瘪了瘪嘴,没有再说话。
人家老爹也是武勋出身,还是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自己指着和尚骂秃驴,再说关系密切,立场一致,但是也不能太过线了。
这还是范景文不知道冯紫英推荐沈有容给王子腾就被王子腾接受了,否则范景文心里会更不爽。
“好了,梦章,你的观点本来也就太绝对,军中问题的确多,但是这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你却指望一蹴而就解决,可能么?”练国事不动声色地打了圆场,语气中敲打了范景文一句,“再说了,紫英的话更有道理,等到日后我们这批人能说上话的时候,希望大家别忘了我们现在的想法。”
“对,君豫兄所言甚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冯紫英慨然道:“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不忘本心,未来便是有再大的困难和挑战,咱们也能克服应对,……”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一句话让在座众人都神为之夺,细细咀嚼,却又感悟良多。
还是此中经义水准最强的练国事迟疑了一下,问道:“紫英,你这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可是从《尚书·咸有一德》中‘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中化来的?”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这又装逼过甚了,不管是不是,都得要应承着,“差不多吧,没想到君豫兄果然厉害,小弟好不容易发挥一下,就被君豫兄识破了。”
周遭众人的经义水准都比冯紫英高出一筹不止,练国事这么一提,大家都立即明悟过来这句话的出处,就是《尚书·伊训·咸有一德》中句子转化出来的,不过这转化能力委实不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一句八个字,朗朗上口,可谓字字珠玑。
见一干人都面带笑容,显然是对冯紫英的经义水准都心知肚明。
面对这个表现如同妖孽般的同学,好不容易占到点儿他的上风,大家心里居然都生出了一种畅快的感觉。
甚至连冯紫英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一点,恐怕也是自己给一干同学太大的压力了,不让他们在经义上表现一下优势,他们心态真的要失衡了。
“好了,雪越来越大了,本来说请诸位兄长来一回踏雪赏梅,可这天气不巧,……”见雪似乎有些大了,冯紫英索性就邀请大家转回去,回暖阁饮酒。
“雪哪里大了?”郑崇俭却不在意,“紫英你好歹也是边地长大的男儿,难道大同边关这等雪还见得少了么?连鹿友和方叔都不在意,你却先言退了?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过了今日,明年此时,却还有几个人能聚在一起?”
郑崇俭一番话让大家心里都是一震。
是啊,明年此时,只怕在座众人怕是一半都留不下来了,这里边除了练国事、冯紫英外,可能就只有占了在《内参》中大出风头的方有度这个家伙留京中的可能性大一些,像郑崇俭、王应熊、范景文、贺逢圣、吴甡几人,都是三甲进士,按照惯例留在京中的可能性都不大。
“大章说得对,雪中赏梅,更是别有一番风味,紫英,就莫要推辞了,走吧,你这花园也没多大,大家今日兴致正浓,兴许还能凑出几首诗词来,对了,今儿个紫英你作为主人,可得要给我们露一手,先前你那一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可都让大家有几分意外惊喜,待会儿看到雪梅,只怕还会诗兴大发,大家说是不是?”
练国事一句话就把冯紫英推上了高台,其他几个同学都笑了起来,纷纷附和,连本来兴致不太高的范景文又都乐了起来,连连称是,簇拥推搡着冯紫英带路前去,断不允许冯紫英半途而废。
冯紫英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不适合附庸风雅,本来只是在后花园中暖阁和几个同学小酌一番,谁知道多嘴说花园里还有几株梅花开得颇为动人,这下子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说要去看看。
自己又大包大揽说踏雪赏梅以作纪念,这下可好,这套子一下子就套在自己头上来了,若是不给这帮人一个说法,只怕把自己冻僵在雪地里他们都不会怜惜。
一干人嬉笑呼唤着沿着池中曲廊走过,直往那院墙边走去。
那里是一处空地,十来株梅树和相隔几丈远的一丛海棠树遥遥相对,一条蜿蜒石径将两处植株带连接起来,别有一番意境。
十来株梅花早已经绽放,却正好赶上了今日下雪,雪花轻落,万籁无声,枝头花朵红白相间,虬曲黝黑的枝干上却也慢慢累积起白雪,苍黑配雪白,更有几分意境。
便是几个人在雪中就这么站立一会儿,头顶肩头也是一片白色。
“都言梅花乃是象征我等士人心性高洁之物,能傲霜映雪,昂扬不屈,你我兄弟八人在此,能观此美景,也属有缘。”练国事站在最前端注视这扑簌落下的雪片和在风中微微颤动的花朵,心生感慨,“如紫英所言,只盼我等十年二十年之后,无论我等身居何位,身处何方,依然能相聚于此,重温旧梦,不忘初心。”
练国事这一番充满深情厚谊的言语让一干人都是忍不住热血沸腾。
本身就处于十多二十岁的这个年龄阶段,同在青檀书院中读书,又同科中进士,这番情谊本身就不比寻常,再加上这几年来大家在一起的相互探讨共议,实际上已经有了许多思想互通观点趋同的基础,如果在凑巧能有一个特定的环境下激发起共鸣,自然就能让一干人的情谊更上一层楼,直奔那志同道合去了。
现在练国事的这一番话无疑就正好促成了这一点。
“君豫说得好!”吴甡也难得地鼓掌赞许,“你我兄弟八人在此,当有此感,齐心协力,为国效命,为君分忧,便是前途有再多艰难险阻,只要你我尽皆齐力,又何惧之有?”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鹿友所言正是吾之心声。”冯紫英也难得热血沸腾一回,“此情此景,小弟以为大丈夫为国而行,纵有刀山火海,亦无所畏惧,才不负此生,……”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几个人又忍不住一愣,今儿个紫英有些不一般啊。
方有度目放奇光,抢先插嘴,“紫英,你这一句是从《周易·系此上》那一句‘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里化来的么?用得真好!平素可不怎么见你在这等经义词赋上表现,今儿个当东道主了,准备好好给我们发挥一回?”
“是啊,紫英,真的看不出啊,真人不露相啊。”范景文也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冯紫英。
这家伙平素难道真的是不屑于词赋?京师城中据说几位王爷都曾经邀请过他去出席文会诗会都被拒绝了,可谓不同凡响。
在座的哪一个没接到过这种邀请,或多或少都参加过那么几回,唯独这家伙是从来不去,特立独行,弄得他的名声越发高涨。
一干同学都大略了解,心里都觉得他可能真的是不愿意献丑,但现在看来,这不像啊。
卧槽,难道这个时代连这句话都没有?
冯紫英大吃一惊,这特么不知不觉又装逼了?
这特么越装越下不了台了啊。
忍不住想搓搓已经有些冻得发僵的脸,看着四周几个同学们都用奇异的目光望着自己,冯紫英内心越发慌得一比。
这特么什么意思?练国事说得那么好,大家都不感动,怎么我随随便便说句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出处源于何处,就被你们随意上纲上线推得高不可攀的样子,那自己怎么下来?
“紫英,大家都以为你真的是强于时政策论,对诗词歌赋和经义琢磨不深,但是现在看来,你这真的是不屑于这等小道?可你要知道,咱们作为读书人,又怎能丢得开这个?便是你真的觉得时政策论才是经世济国的大道,那么小道用以教化百姓,抒发情操,振奋人心,那也是必不可少的,你又何必这般自居自傲,吝于一显?”贺逢圣掂量着言辞,上下打量着他。
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冯紫英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我特么能说我真不想装逼,不对,是真的不小心就装逼了,甚至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在装逼么?
这特么全部都是你们不知不觉诱导我装出来的啊,我要有你们那能耐,我难道不想装么?
“行了,紫英心思别在这上边,我们也别强求,不过今日你邀请我们来踏雪赏梅,此情此景,你总得给我们表现一下了,如君豫所言,或许十年二十年后,大家相聚一堂,回想起今日的情形,总得要有一点儿值得铭刻在心的词句,大家说是不是?”
王应熊的补刀可谓敲到好处,恨得冯紫英牙痒痒,差点儿就要上前去捂住对方的嘴了。
不出所料,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的表示这个提议必须要执行,否则何以显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又何以证明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冯紫英心态真的要崩了。
自己无心之言一句赏梅,现在居然弄成这样,前两句也就罢了,反正就是随口而出,装逼也就装了,反正出处都是他们给添上的,无需自己再苦心思索,自己甚至还可以摆出一副捋须微笑不语的架势,嗯,自己还没须。
但现在摆在面前的却是要自己立马现场表演七步成诗,而且还要切合当下的时景,我特么哪里有曹子建的本事?
冯紫英思绪急转,这可真的要逼出人命了,咋办?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
冯紫英话音刚出,就引来一阵呵斥嗤笑,“紫英,怎么,准备化身半山先生复生了?”
范景文几人更是乐得哈哈大笑。
卧槽,这特么是王安石的咏梅,宋代啊,冯紫英一急之下也没想那么多就出口了。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得了,紫英,卢梅坡虽然不甚出名,但是他这首诗可是闻名遐迩,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就只会用别人的,十年后,我们就来回忆半山先生和卢梅坡的这几句?”郑崇俭都忍不住鄙视冯紫英起来。
冯紫英脑瓜子又嗡了,他不知道这这首诗是谁写的,但是他记得应该不甚有名,起码不是唐宋的,那就可能是元明的,可以赌一把,未曾想到人家早就知晓了。
“无意苦争春,……”冯紫英话一出口,直接就闭嘴了,这陆游的词儿再念出来,那又只能被打脸羞辱。
果不其然,几个人又是一脸哂笑,“哟,又要化身放翁公了,紫英,咋就这么能装呢?”
但陆游的这首词让冯紫英陡然想起一首词,卧槽,有了,不装了,我摊牌了,这是你们逼的。
“哎,我这个人真的对这方面不太擅长,诸位兄长又何必逼着我献丑呢?”冯紫英摊摊手,一脸不情愿。
“紫英,今儿个你若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大家就都不走了,那暖阁里的酒反正温着,我们也不急,反正必须得要拿出一首让我们满意的诗词来。”练国事笑眯眯地道:“这也是我们大家的一致意见,你得要服从啊。”
“诸位兄长,你们是知道小弟这方面的短处的,就算是有些感触,那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嗯,先前放翁公的那一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让小弟想起当年在大同边关与家父一道巡视时途径一处山谷时所见大雪下的寒梅怒放,谷中悬崖峭壁有一词,小弟记忆犹新,……”
一干人都笑了起来,每一次这个家伙都要解释一番,这都成了京师城里的一个俗语了,小冯修撰的词句——路边捡的,那么好捡,换个人你来给我捡几首回来试试?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一词既出,众皆默然细品。
卜算子咏梅,和放翁又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有别有一番气势格局。
良久,练国事才悠然神往地叹道:“好词,寓情于景,若是谁还敢说紫英不通诗文,便可唾他。”
范景文也脸色复杂地看着冯紫英,默默点头,“紫英,你这可真的是藏得够深啊,书院两年,观政三年,你可真的是把我们瞒得好苦,寿王、福王和礼王他们都曾问过我,我都说你非是不通,只是不精而已,现在看来,你这哪叫不精,而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啊。”
其他几人也都点头称是,冯紫英这一遭被逼得发大招,也知道后续隐患不少,日后只怕再遇到这种场面,就难以逃脱了。
“诸位兄长,我真的对诗词歌赋不精,唯有一些急智罢了,此番故事诸位兄长也切莫去宣扬,免得日后遇上诸如诸位王爷那般强行相邀,便是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左右为难。”冯紫英一脸苦涩地道。
“行了,紫英,诗文之道对朝廷大计来说的确是小道,便是有人相邀你拒绝也好,接受也好,都无伤大雅,毕竟也不是谁都能七步成诗的,若无灵感,做出来的不佳,不如不做,莫非你以为这参加诗会文会的个个都能临场发挥一番?那这些上佳诗文未免太不值钱了,不是说每期《每日新闻》都有人愿意花钱将自己的诗词刊载其上么?那都还要经过甄选的确有几分文才才能上,所以啊,你也不必如此过分计较这等事情了。”
贺逢圣也劝慰道。
这首《卜算子》的确把练国事他们几个都给震住了。
冯紫英有这等诗词功底,真要参加这些诗会文会根本不在话下,而且的确也不是每次参加都需要吟诗作赋,就凭现在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这首词,哪怕去上十回八回闭口不言,也没有人敢说什么,不服你也拿出这等水准的诗词来。
“紫英本来就不喜这等吟诗作赋,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当然紫英是有这等本事而不屑于去花心思,那底气就更足了而已,实在迫不得已,偶尔炫一下,也能让有些人知难而退,免得老是在那里聒噪不已。”郑崇俭补充道。
一干人在冯紫英“大发神威”之后,也都失去了吟诗作赋咏梅的心情,好在赏梅已罢,大家就都纷纷返回暖阁。
暖阁中的酒也早就被仆从丫头们温得滚烫,正是饮酒言欢的好时候。
一年之计在于春,而就在这个春天,大家同学一场,从书院读书到朝廷观政,可能就要迎来各奔前程的时候了。
大家心里也都早有预料,但是想到这一日就要到来,大家都希望用这样一场尽兴来把这份深厚的情谊凝固得更为紧实。
戊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百花争艳
黛玉一行人的马车是直接从角门驶入了呼伦侯府(东府)紧邻着神武将军府的西门,一直到外院子里才停下。
早有下人来把马和车拉走,带入东边专门的车马院。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来呼伦侯府,这个名字大家都觉得有些陌生,但是却都知道这是冯紫英大伯的封爵。
照理冯紫英可以直接袭爵,但是冯紫英作为文官觉得无此必要,所以和礼部禀报,准备在下一代才会袭爵,也就是沈宜修所生的嫡长子便能直接袭爵呼伦侯,当然需要袭降,也就是呼伦伯。
几个女孩子在丫鬟们的扶持下下车,迎接她们的是尤氏双姝。
“奴家尤氏见过诸位妹妹,姐姐已经在内院等候诸位妹妹了。”
尤氏姐妹异口同声,略带西北口音的官话听得一干女孩子都觉得好奇,当然更让她们好奇的是冯大哥久闻大名的这两个小妾,嗯,原来还是外室,年前才被抬入府中正式成为小妾。
她们也早就听闻了这两位的艳名,胡女,身高八尺,碧眸蓝眼,高鼻丰唇,肌肤如雪,那胸脯有多么饱满,那屁股有多么肥硕,这些来自于丫鬟们口眼传递的话语让一干女孩子都是无比惊奇。
这映入眼帘中的两女果真如传言一般让人耳目一新。
尤其是两女宽大而富有立体轮廓感的面部特征更是让一干女孩子感受到了和自己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情,难道说冯大哥喜欢这一类的?几乎每一个女孩子心中都在嘀咕着冯紫英独特的口味。
都知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冯大哥既然纳妾选的说这种,那是不是意味着冯大哥喜欢这种外形的?只是像她们这样怎么也不可能和这尤氏姊妹的模样挂上边儿啊。
尤氏姐妹在面对一干女孩子盈盈目光时,也是心慌意乱的。
当沈宜修告知她们代替自己去迎接登门来访的一干女孩子们时,都是吃惊不小,同时有心怀感激。
这意味着沈宜修是把二女当作了自家姐妹,这种委托二女去迎接贵客的机会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获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大妇对她们身份的认可,同时又是一种向外界的宣示,宣示她们俩的妾室而非外室身份。
所以她们俩也是怀着忐忑和慌乱的心绪来的。
尤三姐要好一点儿,毕竟黛玉和她相熟,但是其他女孩子她却不认识了,而尤二姐则更是心慌,来的都是来自林贾薛史三家的贵女,其中林黛玉还是已经定亲的三房嫡妻,其他几个女孩子也都是标准的大家闺秀。
这一眼望过去,莺莺燕燕,宛如百花绽放,琳琅满目,饶是尤氏双姝已经有一些心理准备,都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深怕言谈举止失了礼数,丢了冯家的颜面。
还是林黛玉朱唇轻绽,率先回话:“二位姐姐切莫客气,春光正好,小妹也是和沈姐姐早有约定,所以和一干姐妹们来拜访沈姐姐,劳烦二位姐姐前头带路了。”
待到二尤点头应允,正待举步,林黛玉才又道:“尤三姐姐好久不见,可还好?”
尤三姐一怔之后,微感羞涩,赶紧应道:“有劳妹妹关心了,奴家一切康健,但是妹妹须得要细心将养,不过看妹妹今日的气色,已经比昨年好了许多了,奴家也是替妹妹高兴。”
去年和冯紫英一道陪着林黛玉下江南,她和黛玉一路船行,同吃同住,也有几分交情,只不过现在黛玉是将为人妇,而自己则是已为人妇,那个时候其实黛玉就问过她是不是要给冯紫英做妾,她还只能含糊其辞,没想到现在却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女孩子之间的寒暄都是这般略带矫情的文绉绉,一边说着话,尤氏双姝带着黛玉、宝钗、湘云和迎春、探春、惜春几女便穿过二院的仪门,进了中院。
沈宜修早就带着晴雯和云裳在站在中院的花厅堂前了,看到黛玉一行人近年来,也降阶相迎,“妹妹!”
“小妹见过沈姐姐。”
除了林黛玉外,其他几女沈宜修都没见过,不过见林黛玉带着这一干女孩子来拜访自己,沈宜修心中也很高兴。
她也知道这一干女孩子都是贾史薛几家的贵女,论身份都是大家闺秀,和黛玉既是亲戚又是闺蜜,而自己在京师城中却亲友不多,尤其是同龄同性的就更少,而且都还和自家相公认识。
现在能有这么多客人来,也让冯家顿时多了几分人气。
除开林黛玉外,沈宜修第一眼就放在了跟随在林黛玉身后那个温婉雍容气度娴雅的女子身上,枣红色夹棉斗篷,内里则是一件白底红花的比甲罩长裙,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温宜的笑容,一双美眸灿若星辰,望过来时让人心中都是一亮。
“这位就是薛家妹妹吧?”沈宜修前行一步,含笑问道。
“宝钗见过沈家姐姐。”宝钗也没想到沈宜修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心里既高兴,也有些得意,还有几许惊讶。
“早就听闻林妹妹说起薛妹妹,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沈宜修比起来的几女都要大几岁,语气里也更淡然大气。
“哪里当得起姐姐这般说,不过是林妹妹的虚言谬赞罢了。”宝钗握着沈宜修伸过来的手,真挚地道:“小妹也听林妹妹说过,说姐姐诗画双绝,便是冯大哥都自叹弗如,扼腕不已,……”
一句话倒是旁边的史湘云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引来沈宜修的主意,“这一位怕是史家妹子吧?果真是飒爽英姿,卓尔不凡。”
史湘云放下捂嘴一笑的手,赶紧一福之后才又道:“湘云见过沈家姐姐,早就听闻冯大哥娶了一个江南才女,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见到冯大哥,一定要好好让他请客,敲他一顿。”
史湘云的豪爽劲儿也让沈宜修颇为欢喜,尤其是史湘云那一双剑眉大眼,精神抖擞间,很有些花木兰穆桂英的气势。
和史湘云见过礼之后,沈宜修的目光才投向另外三个衣着相近的女子,当先一个身材高挑,眉目如画,柔媚可亲,只是略微有些躲闪的目光显示出这个女孩子胆子有些小。
“这一位便是二妹妹了?”沈宜修之前究竟听晴雯介绍过来的客人,心目中大概对得上,这个温和敦厚却很漂亮的女孩子自然就是晴雯口中所说最沉默最老实的贾迎春了。
“迎春见过沈姐姐。”迎春有些羞怯地低头福了一福,便再无言语。
果然是个沉默老实人,沈宜修心中嘀咕。
再一转头,映入眼帘的则是一个艳若桃李的鹅蛋脸,眉目间英华之气直透眉间,鼻梁挺拔,嘴角棱角分明,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极有个性的女孩子,和她身旁的贾迎春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怕就是贾探春了。
“三妹妹?”
“探春见过沈家姐姐。”探春爽利的一福,抬起目光,迎着沈宜修,“能娶到沈家姐姐,果真是冯大哥上辈子福缘广厚,小妹原本觉得原来冯大哥能娶林姐姐这样的人儿已经是邀天之幸了,没想到沈姐姐这般如神仙一般的人儿,冯大哥真的是打着灯笼再找人家呢,听说沈姐姐和林姐姐都是苏州人,难道这姑苏真的是人杰地灵,连女儿家都这般灵秀无双?不对,不是无双,而是成双,……”
沈宜修被探春的话给逗得笑了起来,难怪晴雯也重点介绍了这位三姑娘,说三姑娘精明机敏,乃是贾府中最出色的女儿。
“三妹妹这番话可是把姐姐给推得太高了,林妹妹或许当得起,姐姐可不敢……”沈宜修眉花眼笑,心中畅快。
目光落到最后一个清泠淡雅的女孩子身上,这个女孩子明显要小一些,但是眉目间那股子清泠气息却让其宛如雪中翠玉,见之忘俗。
“这一位怕就是四妹妹了?”沈宜修轻笑道:“听说四妹妹对画画一道造诣颇深,我也自幼喜好此道,若是有机会,倒是真希望能和四妹妹一起切磋参悟,……”
“惜春见过沈姐姐,小妹这点儿画技在沈姐姐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不值一提,若是沈姐姐不嫌弃,小妹当然愿意到沈姐姐这里来请教。”
惜春也早就知道这位沈才女诗画双绝,工笔山水在江南名媛中传颂一时,自己虽然对自己画技有些信心,但是要和对方比,肯定差距不小,不过若是真的能找到一个画道上的知己,自然是令人高兴的。
“呵呵,妹妹太客气了,那我们可说定了,我可是扫榻以待,欢迎包括四妹妹在内的诸位妹妹经常来府里边走动,莫要生分了。”
这一番见面下来也让沈宜修见识了这些来自金陵却已经在京师城中定居的武勋家族的闺阁小姐们,这和沈家这一类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起码她们举手投足间表露出来的富贵之气已然天成,也是几代人居移气养移体积淀而成,别有一份风姿。
戊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独白,痴念
沈宜修在观察打量几位上门的女子时,几个女人自然也在仔细观察这位率先成为冯大哥嫡妻大妇的女子。
林黛玉她们都很熟悉了,但是对沈宜修她们却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当然要看个仔细。
沈宜修的形象还是符合她们心目中的印象的,从晴雯经过金钏儿、香菱等人传回到贾府中,也能让她们对沈宜修相貌、性格有一个大致了解,蕙质兰心,秀外慧中,精于诗画,待人和善但有主见,这些评价都慢慢让几个女子树立起了对沈宜修的第一印象。
今天的见面不过是一种印证。
沈宜修的话语腔调已经基本上和三春与湘云差不多了,长期在京师城中居住,吴音甚至比黛玉还要淡,但是还是能听得出来一些江南口音。
这一番和诸女的对答寒暄也让诸女见识了这个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风采,进退有度,亲和而不媚俗,大方而不失优雅,委实令人心折,连黛玉都要承认自己在待人接物上不如对方。
这里边迎春对沈宜修的兴趣甚至比宝钗和探春都还要浓烈,只不过素来沉默敦厚的她在这方面掩饰得也很好,但她的确想要了解眼前这个看似和蔼可亲的女人待人究竟如何。
父亲有意要把她许给孙绍祖的传言已经在府里边传了许久了,虽然父亲从未向她正式提起过,但是母亲却很隐晦的提到过此事,只是说父亲尚未作出决定,这让迎春既惶恐又害怕。
她知道自己是无力反抗父亲做出的决定的,同时也清楚自己的态度对父亲来说毫无影响,甚至连母亲也都从不敢真正反对父亲。
或许在家里,只有兄长勉强能在父亲面前有一些话语权,但若是在以前,迎春也从来没指望过兄长,因为兄长那点儿可怜的话语权一样会在父亲面前碰得鼻青脸肿。
在她都已经绝望之时,情况却起了一些变化。
兄长从扬州回来之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首先是父亲母亲对兄长的态度发生了巨大改变。
特别是父亲,与兄长的说话态度和语气都变得和善了许多,再无复有往日盛气凌人和蛮横责骂的情形。
兄长反而在有些时候变得不耐烦,偶尔还要顶撞父亲一两回,也没见父亲怎么生气。
这是兄长身旁几个小厮和父亲身旁仆人那里听来的,不会有假。
还有就是兄长的手里的闲钱明显多了起来,甚至都能偶尔给自己和司棋一些零碎银子和金银锞子了,节前还给自己买了两样首饰,据说要花三五十两银子,这在迎春十六年的府里生活是从未有过的。
要知道以往兄长便是要从掌管公中的嫂嫂那里要上一二十两银子都不知道要花多少口舌,还得要看嫂嫂心情好不好。
但现在兄长似乎根本就没有再和嫂嫂有什么经济上的攀扯,反倒是嫂嫂经常拐弯抹角地寻摸兄长的收入来源。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迎春虽然不懂,但是她却知道自己父亲是个最爱黄白之物的,兄长手里宽裕,时不时也会买上一些物事孝敬父亲,自然就让父亲喜笑颜开,老怀大慰。
比如年前买的一个翡翠鼻烟壶便让父亲喜不自胜,成日里在阖府上下面前夸赞兄长孝顺,顺带又含沙射影的敲打嫂嫂,把嫂嫂气得几日都没出来吃饭。
这种状况的变化让迎春看到了一丝希望,正因为如此,迎春才在司棋的撺掇下壮起胆子找到了兄长,向兄长说了自己不愿意远嫁给那孙家。
原本迎春以为兄长肯定会态度严厉或者不以为然,但是未曾想到兄长的态度却很含糊,只说这是父亲决定的事情,他无力改变,但是话语一转,却又问自己如果不愿意嫁入孙家,打算怎么办。
这个话题倒是把迎春给问住了,便是心里有些想法,迎春也不敢在自己兄长面前说出来,只能模棱两可地哀求兄长替自己寻个好人家。
直到现在迎春都能清晰的记得当时兄长脸上的表情有些奇异,看着自己上下打量,让迎春当时都有些羞燥。
但后来兄长却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事儿不好办,主要是自己的身份太尴尬,还说若是一个寻常小户人家的良家女子那都要好办许多,就像隔壁东府珍大嫂子的两个妹妹一般,可自己却是荣国府里的小姐,偏生又没生对娘胎。
当兄长说到就像隔壁东府珍大嫂子的妹妹一样时,迎春心里都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莫不是兄长也有这个意思?
但兄长却又话锋一转,问起自己什么想法,还有父亲未必会应允如何如何,让迎春也不敢在深问下去。
一直到最后,兄长虽然应允了自己的哀求,甚至说大致了解自己的心思了,但是却没有给自己任何肯定的承诺,只说让他好好想一想,还得要看看自己父亲的想法。
从兄长含糊的话语和诡异的眼神中,迎春似乎觉察出了一些什么来,这也让她内心生出了一份希望。
或许自己真的可以不嫁到那个粗鄙暴戾的军汉家中,想到这一点,迎春内心也是无比渴望。
所以今日跟随着姐妹们来冯府,她也就是想看看这位传闻中待人和善,连两个胡女出身的尤氏姐妹都能得到很好的对待,气度娴雅的冯家长房大妇是不是真的那般。
现在看来,好像第一印象还真的挺好。
迎春也想过如果能和林黛玉做姐妹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一来表姊妹一起嫁入冯府,人家为正妻,自己为妾,自己无所谓,但只怕父亲颜面上过意不去,而且最关键的是林黛玉和冯大哥成亲还要等足足两年时间,而自己今年就要满十七了,自己家里不可能让自己等到十九岁再来出阁。
沈宜修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最沉默敦厚的女孩子在用一种特殊的目光观察打量自己,对她来说,这几个女孩子都是客人,在林黛玉的邀请下来一起拜访自己,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种亲善态度。
林黛玉和她们都是亲戚,而且她们都和自己年龄大致相若,未来肯定会有更多的机会来往交流相聚,这对于自己嫁入冯家之后的生活也无疑是一个难得的丰富机会。
丈夫也和自己说过了,并不希望自己嫁过来之后就囿于府里边这样一个小圈子,有更多的闺蜜和朋友来往,他乐于见到。
丈夫的这种态度让沈宜修都觉得惊讶,很少有男人会有这样一种坦荡开阔的心胸的,哪怕是自己沈家包括父亲和兄长,恐怕都难以做到这样的胸襟,这越发让沈宜修觉得自己没嫁错人。
而且她感觉得到,丈夫是真心实意地说这番话,而非心口不一,丈夫还鼓励自己和府里边的丫鬟们多搞一搞各种读书习字画画,或者抚琴下棋玩牌,投壶踢毽这样的活动,免得在家中闷得慌,在天气合适的时候,也可以出门走一走出去看一看,比如到京郊自家庄子里去看一看住一住。
这种心胸态度让沈宜修都觉得自己犹如在梦中。
宝钗则是抱着一种交好的态度而来。
她相信冯紫英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这种信心源于冯紫英每一次的举动从未失败过,那么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就真的要和这位大少奶奶以姐妹相称了,而自己将要扮演三妯娌中的关键一环。
黛玉和自己关系虽然不错,但是黛玉要两年之后才会嫁入冯府,而自己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自己即将面对的是冯府二房这一房,打交道更多的恐怕除了未来的公婆外,就是这位长房大少奶奶了。
看看今日府邸院落,也许一年半载后自己可能就要生活在同样的环境下,甚至可能还要和眼前这一位每日都要笑脸相迎,寒暄相处。
花厅中,沈宜修坐上了主位,而其他姊妹们却是坐在了她的对面一顺儿椅中,二尤则坐在了她的下首。
话语然是绕不过冯紫英的,正是春假期间,却没捡到这位主人,也让一干女孩子们很是惊讶。
“冯大哥还没起床?”黛玉颇为震惊地问道。
据她所知,好像冯大哥从来都是早上准时起床锻炼的,也因此而要求自己早上起来习练传授给她的锻体养气术,怎么冯大哥现在却成了起不了床了?难道成亲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见黛玉妙眸中带着一丝疑惑不解,沈宜修脸也忍不住微微发烧,这在别人看来似乎就是自己的问题了,很容易引发一些其他想法,成亲之后,从此君王不早朝?
“嗯,他可能正在洗漱,昨儿个他来了几个原来的书院同学来观雪赏梅,昨晚在一起饮酒,你们知道你们冯大哥的,酒量甚潜,可作为主人又不能不陪着尽兴,所以就多喝了几杯,醉得一塌糊涂,最后都是被抬上床的。”
昨日到最后冯紫英是酩酊大醉,差点儿不省人事,其他人也都是尽欢而归,可以说这么些年来,这是冯紫英喝得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尽兴的一次。
戊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脑补解读,见仁见智
听得沈宜修的解释,几位姑娘都猜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居然对冯紫英能够按时起床,是否改变了他原来的习惯如此重视,大概是深怕自己心目中的冯大哥在婚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吧。
尤其是像林黛玉和薛宝钗这样心里有所牵挂的,更是担心眼前这个宜喜宜嗔的女子对冯紫英影响太大,甚至改变了冯紫英许多。
虽然她们都不相信冯紫英是那样容易被影响的人,但是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
历史上那么英雄豪杰最终都拜倒在石榴裙下,其结果如何不好置评,但是对于她们来说肯定就不会是好消息了。
像冯大爷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晨练习惯如果都被这个女人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就改变了,那就真的太令人震惊了。
好在并非如此,冯紫英不善饮酒的习惯大家都知道,若是遇上昔日密友来访,的确不好推辞,过量大醉倒也正常。
“是冯大哥在青檀书院的同学么?”探春对青檀书院尤其感兴趣,好奇地问道。
环哥儿现在就已经在青檀书院学习了,这一趟回来感觉变化很大,气度更见沉稳,当然在府里边也更为倨傲,除了对自己这个姐姐还稍微客气一些,便是见到老爷太太和老祖宗时,都更见沉默冷淡。
“是啊,来了七八人,都是他在青檀书院的同学,而且也都是同科进士,他们和紫英关系一直都很密切。”沈宜修话语里也不无自傲,“现在他们和紫英一样,都是三年观政期将满,就面临着期满后去向,所以昨儿个就在后花园里饮宴纪念。”
同科的特殊关系使得这个群体联系是最紧密的,尤其是又是同学,叠加起来,那就更不一般了。
这些人未来都会是自己夫君在朝廷中的有力奥援,这一点即便沈宜修也十分清楚,所以昨日对自己丈夫酩酊大醉她也没有什么怨言,遇上这种情形,谁都只能舍命陪君子。
特别是能够选择在自己家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丈夫就充当了主人,而这份意义也不同寻常。
沈宜修的话也让一干女孩子们都有些唏嘘感慨,未来这些人都会进入朝廷,或许是在朝中,或许是去地方,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大周朝廷中的中坚力量。
在座的一干女孩子们虽然年龄不大,但是都出身在官宦人家,平素耳濡目染,也大略知晓这种基于同学同科形成的关系有多么特殊。
“也不知道冯大哥他们饮宴纪念会是什么样呢?还是像我们在一起那样行令作词?”
史湘云本身就有些男儿豪气,对外边的世界也很好奇,她不知道想这些都是进士的男儿们在一起踏雪赏梅,饮酒纪念,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沈宜修笑了起来,她对这个英武之气甚浓的女孩子也是印象极好,“嗯,可能也会行令吧,不过就是就着雪景美景吟诗作赋吧,……”
“那冯大哥也要吟诗作赋?”探春忍不住问出口,其他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
冯紫英不喜诗赋,遇见诗会文会邀请就头疼,不是因病推托便是借口有约,总而言之就是不肯参加,这在京师城里士人圈子里都传为“佳话”了。
沈宜修也笑了起来,“昨儿个你们冯大哥还真的不一样呢,据说是被一干同学逼着,万不得已做了一首词,……”
“哦?”这一下子让几个女孩子都惊奇起来,黛玉还好一点儿,她知道冯大哥是能作诗的,不过基本上都是一些残句断句,从未听闻过他做一整首诗词,其他几女简直就是从未得闻了。
无论是宝钗还是探春,虽然对冯紫英仰慕已久,但是要说内心对冯紫英缺乏诗赋才华没有一点儿遗憾,那也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代作为士人最耀眼的特质就是诗词歌赋,哪怕是你在朝中呼风唤雨,若是不通诗词,那也会很容易被视为粗鄙之人,当然这个名头大多是武将的代名词,因为从未听说过哪个能过关斩将通过秋闱春闱的进士们会不通诗赋,冯紫英无疑就成为了这个另类。
虽然在各个场合冯紫英也有一些表现,但是感觉都是零敲碎打凑合出来的,而像这种即景赋诗才是最考验一个人是否有诗赋文才的试金石。
林黛玉首先忍不住了,“冯大哥有新作?姐姐能不能让我们先睹为快?”
几个女孩子都是十分期盼地看着沈宜修,沈宜修也是欣然应允,“紫英在同学逼迫之下还是很有急智的,这一逼他写了一首词,《卜算子·咏梅》,我不敢说在咏梅赞梅的诗文中算是独一无二的,但是绝对称得上出类拔萃了。”
沈宜修敢这么说,让几个女孩子心中都是一震,难道冯大哥平时的表现真的都是韬光养晦,深藏不露?
这一下子就连湘云、迎春和惜春几个女孩子都一下子感兴趣起来了,想要听一听这首《卜算子·咏梅·》水准究竟如何了。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一首词念出来,顿时让整个室内都是一片寂静,尤其是在念到“飞雪迎春到”一句时,迎春更是立即感受到了来自身旁几个姐妹有些异样的目光。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诗词中常用之语,但是毕竟是暗含自己名字在其中,还是让她心中忍不住一颤,难道这就是缘分?
而这一首词里,既有四句话中带着春字,足见冯紫英对春的欣赏和赞许,这似乎又暗含着贾府四春的意思。
沈宜修自然不太明白这里面的奥妙,但是对于黛玉、宝钗和湘云来说,这就有些意味深长了,这一首词名义是咏梅,但是暗含的却是梅花对春的期盼,不能不让黛玉、宝钗和湘云多想。
而迎春、探春和惜春则更是浮想联翩,她们都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会写出这样一首词来,四个春字隐含的意义恰恰和贾府四春相对应。
这“风雨送春归”是不是暗指元春省亲归来呢?
飞雪迎春到难道不就是指自己么?迎春垂首不语。
探春美眸晶亮,目光灼灼,俏也不争春,这是冯大哥指自己的品性孤傲高洁,不屑于和别人争什么吗?
惜春脸颊绯红,若有所思,只把春来报,自己性子清泠,素来信奉佛家因果报应,难道这“春来报”就是指自己?
悬崖百丈冰是指什么?犹有花枝俏是指谁?迎春芳心乱颤,莫非冯大哥是暗示自己哪怕是面临命运险境,也要保持乐观?
史湘云却想到难道冯大哥也知道自己和甄家的婚事已经有波折,所以要自己坦然面对,会有更好的姻缘?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是暗示自己要耐心等候?宝钗、探春、惜春如是想,一时间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让人难以定下心来。
实在是这首词写得太应景了,诗词句子里隐含的含义太过丰富,影射的对象更是容易让人触景生情,也难怪她们都浮想联翩。
沈宜修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把这首词一念出来,却让整个堂内变得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似乎都在细细品味其中隐藏的含义,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更是耐人寻味。
“诸位妹妹觉得紫英这首词做得如何?”沈宜修目光流盼,看着众人含笑问道。
还是林黛玉微微颔首,满脸欣慰,“冯大哥不喜诗赋,并不是他水准不高,而是他觉得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花心思,小妹在想,这首词只要一出去,那么这京师城上下谁还敢说冯大哥诗词不通,那他就是自取其辱了。”
黛玉一张口,其他几女也都回过神来,纷纷附和赞同,只是内心的滋味却是不足为外人道,只有她们自己回去之后才能细细回味了。
几女正赞叹间,却见云裳进来通报,“奶奶,大爷起床后先去那边书房了,说那边有点儿急事需要处理,请奶奶留几位姑娘用茶,他把那边儿事情处理完之后便过来,中午就请诸位姑娘在府里用膳。”
“哦?相公过去了?没说什么急事儿么?”沈宜修忍不住关心地问道。
“宝祥没说,只说是府外来的客人,带到外书房在。”云裳小声道。
外书房一般是接待外客,也就是公务来客居多,而内书房则是关系密切的亲朋故旧。
“嗯,我知道了。”沈宜修展颜一笑,“那就请诸位妹妹多留一会儿,午间正好在府里用饭,说来诸位妹妹虽然和咱们冯家乃是通家之好,但走动却不多,我也希望现在诸位妹妹没事儿能多来府里坐一坐,一两人也好,三五位也好,府里都欢迎,先前太太和姨太太也都说了,用饭的时候她们要来见一见姑娘们,……”
一干姑娘们心里有鬼,脸都微微一烫,这算什么?
戊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背后有人,举主小冯修撰
冯紫英的客人是沈有容。
年前沈有容就来过一趟,此番再来也是因为和直接上司王子腾有过一番交锋之后,让沈有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回来找冯紫英。
沈有容对冯紫英的观感很复杂。
作为一个五十出头的宿将,如果说对仕途没有一点儿追求,他不会不辞辛劳的奔波于家乡、福建和京师城之间,现在家乡顾不上了,但是却多了登州,那里是登莱水师舰队的驻地。
当然,对仕途的追求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想要实现自己胸中的抱负。
沈有容觉得自己虽然年过五十,但是身体状况却处于一个正值壮年的状态下,足以胜任任何事物更繁重艰巨的挑战。
多年在辽东和福建的任职经历,让他对从金州到永平再到登莱一直到长江口和漳州沿海的海况十分熟悉了解,这是其他人都不具备的优势。
眼看着海上倭寇气焰未消,西夷人却又已经大举进入东亚,佛郎机人占领了苏禄吕宋,红毛番企图染指东番,还有英吉利人已经深入到了南洋,开始和红毛番争夺香料,沈有容是一直忧心如焚的。
大周沿袭前明海禁政策已经行不通了,尤其是沈有容在感受到了红毛番先进的舰船、火炮和火铳威力之后,这种压力更是让他夜不能寐。
虽然他击退了红毛番对澎湖的染指,但沈有容却很清醒的意识到如果不是自己的地利优势太过巨大,大周水师是根本无法和红毛番的舰船和火炮优势抗衡的。
如果大周不奋起直追,这种技术优势带来的差距会越来越巨大,到最后就会压过地利优势,尤其是朝廷对东番的管理也还失之于粗疏,更多的流于形式,那就更危险。
如果说没有开海之略,沈有容也就罢了,朝廷大政不是他区区一个参将能改变得了的。
但是现在既然小冯修撰提出了开海,并且得到了朝廷大力支持,这意味着南北士人对这一方略的分歧基本上得到了弥合,并开始贯彻实施,整个进程就迅速推动起来了。
朝廷新设登莱总督衙门,对于王子腾这种武勋出身的重臣出任登莱总督,沈有容没什么看法。
王子腾多年的京营节度使和宣大总督经历,加之他不但在元熙帝时深受重用,同时在进入永隆帝时代之后,一样未失宠于新皇,这样的人物出任登莱总督并不算坏事,起码在王子腾从朝廷弄来百万两银子打造登莱总督区时,沈有容甚至是十分振奋和支持的。
但是没想到王子腾虽然弄回来如此多的银子,但是却一门心思花在了整合登莱卫镇和登莱军上,对于码头、船厂和水师舰队的建设几乎无暇顾及,这和当时朝廷设立登莱总督的意图完全不符合。
沈有容听冯紫英介绍过,朝廷设立登莱总督的目的有三个。
第一,打造一支强大精锐的水师舰队,能够控制整个渤海乃至黑水洋和西大海,确保运输船队可以在环渤海和朝鲜任何一处登陆靠岸,这个登陆靠岸当然不单单指货物,更是指军队。
第二,尽快找到、熟悉和打通通往鲸海和虾夷地的航线,并力争控制和掌握这些航线和鲸海、虾夷地,最终实现通过海上航线联结包括乞列迷人在内的东海女真,完成对建州女真的夹击目的。
第三,建立一支精悍的登莱军,作为未来蓟辽总督麾下两镇军队的坚强后盾。
这三个目的的是又先后顺序的,第一个毫无争议的是要摆在第一位的,那么从码头到船厂的建设是首当其冲的,然后就该是水师舰队的建设,舰船、火炮和水师士卒,这几者缺一不可。
第二和第三个目的都是建立在第一个目的顺利推进的前提下才能谈得上,要打通航线控制海域,都需要水师舰队,同样登莱军打造出来也主要是要通过水师船队运送到环渤海湾任何一处登陆对辽东镇和蓟镇予以支援。
但是现在王子腾的做法却是倒转来了,全力以赴先行打造登莱军,对于水师的建设是能拖则拖,能缩则缩,至于第二个目的,更是早就丢在了脑后,连提都懒得提了。
这也激起了沈有容的极大不满。
前期他就找过王子腾,但是王子腾在登莱那边呆的时间不多,经常以回来向内阁和兵部汇报进度为由返京,经常找不到人。
而登莱军的打造的确进行得如火如荼,当初登莱军编制设定在三万人,王子腾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将三万人从登莱两镇卫中抽调出精锐,然后自行招募组建完毕,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整训,不得不说王子腾这些方面还是有几把刷子。
但三万兵力原本是兵部给登莱总督衙门限定的三年之内逐步完成组建,王子腾却雷厉风行的在几个月内就完成了,这带来的后果就是他从兵部要到的银子都花在了登莱军上,而登莱水师舰队和登州码头、船厂、营房乃至火炮购置都遥遥无期了。
沈有容实在等不起了,所以在年前便进京找王子腾反映了一回,但是效果并不好,王子腾心思都在登莱军上,对水师建设没太多热情。
没办法沈有容也找了冯紫英。
再说沈有容刚直勇武,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能坐上登莱水师舰队提督的位置是冯紫英的举荐,或者说,冯紫英就是他的举主。
一个四品参将的举主却是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但事实却是如此。
冯紫英的能量也不是他沈有容能比的。
但冯紫英给他的答复是再主动向王子腾汇报,力求征得王子腾的支持,毕竟登莱水师提督隶属于登莱总督衙门,尤其是在建设阶段,更是如此,你不可能绕过登莱总督衙门直接干预,便是兵部也不能如此。
“王总督的态度就是这样,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肯答应。”沈有容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疲惫和忧虑,“据我所知,王总督甚至有意要游说兵部和内阁,将登莱军扩充到五万人,如果是这样,未来水师舰队别说三年,就是五年十年都别想建成,我这个水师提督就毫无意义了,我还不如回我的福建去当那个参将。”
“将登莱军扩充到五万人?”冯紫英都吃了一惊。
虽说早就知道王子腾的心思是登莱军,对水师舰队肯定不会太重视,否则怎么可能就因为自己的举荐就让沈有容担任水师提督了,自己举荐一个登莱军中的参将试一试?想都别想,王子腾仍然是要把登莱军牢牢控制在他自己手中。
但扩军到五万人这就太夸张了,兵部和内阁如何可能答应?登莱军本来就是为辽东镇和蓟镇作为后备的,照你这个扩张速度,你都要迅速赶上蓟镇的规模了,那就失去了设立登莱军的意义了。
本来设立登莱军的目的就是要精悍灵活,便于水师船队运送,你现在如此膨胀,怎么灵活运输?
“嗯,扩充登莱军不是我关心的,只要总督大人能说服朝廷,都无所谓,但是朝廷拨付登莱总督衙门的钱银有限,而且明确规定是以打造一支强大水师舰队为第一目标,这本末倒置,主次颠倒,就是我不能接受的了,现在码头建设一半不到就停工了,船厂建设全靠从海通银庄贷款才得以顺利进行,但一旦涉及到建造水师舰船,还有火炮铸造,这都是要花海量银子的,海通银庄的贷款也是有限度的,半途而废,损失更大,我不明白总督大人究竟是如何着想的,难道朝廷会容忍他这般?”
沈有容极为烦恼。
他不想和王子腾把关系搞僵,虽说任命需要得到王子腾的点头,要免沈有容这个登莱水师提督就不是王子腾能行的了,那需要兵部和内阁才能决定,但是作为登莱总督王子腾有一百种办法让你这个水师提督当不下去。
冯紫英却不意外。
王子腾打的什么心思冯紫英多少了解一些,手中无兵,他这个总督就是空头总督,他手底下还有一帮在京营和宣大已经逐渐被陈继先和牛继宗排挤出来的心腹将领需要安置,只有登莱军打造规模越大,他才能把这些人安置下去。
如果不能解决手底下人的要求,他日后如何来领率这支队伍?
至于说他这么急于打造登莱军,还有没有其他更深层次的想法,就不好说了,冯紫英只能说但愿他没有,否则,那就是王家要么登天,要么灭族二选一了。
“这样,士弘将军,我争取找时间在和王总督见一面谈一谈,不过在此之前,你还得要想尽办法按照进度推进,尤其是船厂既然基本上已经成形,连一些西夷匠师都聘请到位,那么设计、选料这些就必须要干起来,哪怕规模小一些,原来预定三五艘同时开建,现在可以一两艘尝试着来,这样也能积累经验,日后避免犯错,……”冯紫英鼓励道:“这边我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
戊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王子腾不简单
沈有容走了,但冯紫英却坐了下来。
他需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王子腾是个老狐狸,成功的从内阁和兵部乃至永隆帝那里弄到了近百万两银子,这大大超出了冯紫英的预计。
在他看来户部不应该一次性给予其他多银子,而应当分批次拨付,同时兵部和都察院都应当检视其进展情况才按节奏拨款。
但没想到这家伙一次性就弄走了近百万两银子,让其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主次颠倒,这无疑滋长了王子腾的胃口和底气。
胃口撑大了还好说一些,但是若是野心也滋长起来,那就有些麻烦了。
但就目前来说,还不能确定其就真的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了,每个总督都想尽可能在手中多抓住一些军队,这可以理解,也很正常。
所以冯紫英也不确定,即便是王子腾真的有某些想法,那么他抓住这些军队究竟会站在哪一边,一样难以预测。
这些老狐狸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无法确定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就像五军营大将陈继先一样,谁又能确定他最终会倒向哪一边?
但不管怎么样,王子腾现在的做法已经有些走偏了,过于痴迷于扩编登莱军,甚至忽略了整个水师体系建设,这已经触及了冯紫英的底线,自己花那么大精力搞出这么大开海之略才弄回来这样大一笔银子,可不是简单为了一支登莱军,水师舰队才是他关注的重点,而这样做同样也直接触及到了北地士人的敏感点。
本来开海之略就已经让江南受益巨大而北地所得无几,而对北地士人最大的一个交代就是登莱总督衙门是为支持辽东而设,其主要目的就是要沟通辽南——登莱,让水师成为一支强大的机动力量,可以在环渤海湾任何一处陆地登陆,以确保辽东镇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得到来自海上的支持。
但现在如果他们得知你王子腾如此只顾培植自家势力,而忽略了关键的辽南——登莱这一条运输线和乃至对整个环渤海湾的海上机动控制力,那么只怕王子腾很快就会成为弹劾对象,甚至他都未必能撑得下来。
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小觑了王子腾,原来觉得这四大家族也就是那样,死老虎而已,或者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家如此,薛贾如此,史家如此,王家再好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但现在看来,王家其他人或许不行,但是王子腾还真有点儿能耐。
京营节度使到宣大总督,再到登莱总督,看上去他似乎和太上皇很紧,但是这登莱总督也就罢了,近百万两银子一下子拿走,即便是内阁和兵部同意,没有永隆帝的点头,那都不可能,而且为什么王子腾全力以赴打造登莱军无视水师建设的举动无人过问?
龙禁尉看不到,还是都察院没人了?
都说骑墙派不得好死,但是观风辨势果断下注却能以小博大,冯紫英真的有些看不穿王子腾玩的套路了,但他要承认,起码到现在,王子腾玩得很成功。
冯紫英不清楚太上皇和永隆帝怎么看待王子腾,但是王子腾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两边不可能看不到,还能玩得如此如鱼得水,风车斗转,就值得深思。
沈有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迂腐人物,能找上自己,说明他也意识到了一些问题,这种为人举主,还要为其出头的感觉真的很特殊,起码冯紫英在今世还算是第一次遇上,前世中那种感觉又来了。
和王子腾之间还得要有几回交锋博弈才行,相互试探,自然也会相互拉拢,交易。
不过只要自己老爹在辽东安稳,那么冯紫英清楚自己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大碍,大不了罚酒三杯,或者逐出京师而已。
自己年轻,还有的是机会来供自己试错容错。
冯紫英踏进花厅时,屋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几位姑娘都是盈盈一福行礼。
冯紫英一样望去,莺莺燕燕,千娇百媚,前世有一句词儿怎么唱的,误入百花深处?不,不是误入,而是入而不误才对。
“诸位妹妹近来可好,这春假可还过得愉快?”冯紫英也是一礼,笑意盈面,无论是谁见到眼前这一幕,都得要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或温婉,或妖娆,或妩媚,或清泠,或英武,神为之夺。
“冯大哥,我等不像冯大哥那般忙于公务,自然心情是好的,不过冯大哥能百忙之中来见我们,我们心情就更好了。”湘云笑嘻嘻地道。
“云丫头这话是在敲打为兄么?为兄没你说的那么忙,只不过昨日是同学来了共谋一醉,今儿个起床晚了一些,正好遇到有点儿小事情需要处理。”
冯紫英没想到首先发难的是史湘云这丫头,一袭枣红比甲内罩湖丝丝绵褙子,斗篷被身旁的翠缕抱着,室内地龙很温暖,让丫头的脸也红扑扑的,只是胸前一对凸起已经隐隐有些规模了,毕竟是十五岁的丫头了。
冯紫英放眼望去,这丫头的身材果然要比黛玉和探春、惜春都要好不少,只是略逊于宝钗和迎春,毕竟这两丫头要比她大接近两岁。
不过无意间却看见了迎春背后的司棋,这丫头才真的是身材丰壮饱满,尤其是前胸,更胜于王熙凤,比尤二尤三都不遑多让,迎春身材也不差,但是和司棋比起来,就显得苗条许多了。
“嗯,我们方才都听得沈姐姐说了,说冯大哥昨日诗兴大发,当即赋词一首,技惊四座,我们都听了沈姐姐吟诵了,冯大哥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探春也笑嘻嘻的来补刀,“我们都不明白冯大哥的粗通诗文是这个水准,这京师城里敢说自己精擅诗文就没几个了吧?”
“探丫头,你就来挤兑你冯大哥吧。”冯紫英看了一眼笑吟吟的沈宜修,“看来还是娘子泄露了我的秘密啊,我还觉得这个秘密可以保密下去呢,看三妹妹和诸位妹妹似笑非笑的表情,估计这密是保不了了,铁定要露馅儿,日后出去,不是都要我表演曹子建的本事?若是做不出,那不是浪得虚名就是江郎才尽,我这这小冯修撰的名声毁了,可得要落到几位妹妹身上来找赔偿了。”
冯紫英开玩笑的几句话瞬间就把几个姑娘都逗得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就轻松起来。
“谁敢说他就能随时吟诗作赋了?还不都得要遇上灵感来了,或者有感触的时候才能水到渠成,而且冯大哥你本来心思也不在诗赋上,不过是表明你有这个本事,不屑于和他们计较而已,小妹不信这种情况下还敢来挑衅您。”探春不以为然地道。
“嗯,那倒也是,愚兄这一回借势宣扬一番,最好刊载《每日新闻》上,让大家都明白,要想来捋虎须没准儿就要鼻青脸肿,诸位妹妹说,对不对?”冯紫英笑呵呵地道。
“嗯,冯大哥,您这首《卜算子·咏梅》的确意境高雅,格调清隽,是一首难得的好词,您可还有其他类似的诗作么?”黛玉见探春和冯紫英谈得越爱亲热,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也主动插话。
“妹妹还不知道愚兄的本事?”冯紫英连连摇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都是愚兄悬崖边无意看到的,哪里还能一而再再而三?”
见冯紫英仍然不肯承认自己吟诗作赋的本事,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一干人只要打开了话题,便能迅速寻找到更多的的借口。
“对了,听说荣国府后院儿都彻底大变了样,那园子修好了?”冯紫英对此事儿一直很感兴趣,好奇地问道。
大名鼎鼎地大观园终究还是修好了,虽然冯紫英尚未见过,但是那倪二却在冯紫英面前说过,果真是美轮美奂,极尽华丽,说他自个儿在里边转过一圈,从未见过这般美景。
估摸着这园子的确建得十分雅致漂亮,让冯紫英也向往无比。
“修好了,不过老爷还未曾为里边亭台楼阁命名,也就是这几日里的事儿吧。”探春应答道,见冯紫英似乎很好奇,探春又笑道:“没想到冯大哥也是一个喜欢园子的,若是真喜欢,冯大哥也可以在自家后花园里建一个便是。”
冯紫英笑了笑,却没有答话。
这园子可不是说建就能建的,不说银子的事儿,单单是这规模,若不是打着替贵妃省亲的幌子,谁敢这么招摇?
不过话说回来,这京师城里如此招摇的人也不少倒是真的。
正说间,金钏儿便来禀报,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二位太太姨太太也都已经等候诸位姑娘了。
这话一来,几位姑娘都紧张起来,纷纷示意自己身边的丫鬟替自己查看有无不妥之处,整理一番衣衫,方才前往。
这等场合她们也都是没有经历过,而且关键是各家心里都有些异样情绪,自然就更为重视了。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疑惑
大小段氏都没想到来自己府里的女孩子们一来就是这么一大群。
先前只是想到贾家和冯家也算是通家之好,来也就来了,没想到来的居然还有自己未来的三房儿媳不说,还有四五个其他贾家的姑娘,当然有两个是薛家和史家的,但也都算是贾家姻亲,都是属于昔日金陵城中老四大家的。
不过既然来了,大小段氏自然要热情接待,虽说有沈氏应酬,但是作为目前冯家的当家主妇,大段氏肯定要出面。
一直到看到几女的时候,大小段氏才忍不住唏嘘感慨,难怪贾家女儿能入宫当贵妃,看看这几女,哪一个不是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的?
不过让段氏有些失望的是林黛玉,虽然林黛玉的模样的确称得上羞花闭月,但是那身子骨,段氏忍不住都想叹气,若不是想到她还有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姐姐可以作为媵嫁过来,段氏真的想要悔婚了。
不过段氏也早就听自己儿子说过了林黛玉的身子骨结实许多了,可能也是事实,金钏儿就说过以前都好了许多,可能的确是年龄原因,但距离自己希望尚远,唯有指望两年后嫁入冯家时能好一些吧。
除了林黛玉,段氏的目光一直在其他几女身上转悠。
薛宝钗和贾迎春给她的印象很好,一个温婉大方,一个温厚老实,而且这两女一看身材就比林黛玉强许多,而且论容貌都十分出色,尤其是薛宝钗丝毫不逊于林黛玉,便是那贾迎春也绝对是出色的美人。
其他三女年龄都要小一些,不过看那史家姑娘的身材丰韵模样也绝对不差,三位姿色容貌都是上上之选。
看归看,段氏却没有留下来一起吃饭,只是和几个女孩子打了招呼,便主动力离开了,这本来就是来找儿子和儿媳妇的,她留下来反而让整个氛围尴尬,这一点她还是明晓的。
“怎么样,婉琴?”大段氏和小段氏离开回到自己卧房时,忍不住问道。
“嗯,林家姑娘的确身子弱了一点儿,不过她姐姐却没来,其他几位姑娘不愧是大家出身,气度不凡。每一个都是千挑百选出来的。”小段氏也忍不住发出由衷之言,“所以说,居移气养移体,人家近百年的积攒,这些姑娘都是极好的,不过大姐,那贾家几个姊妹都是庶出吧?若是嫡出,倒真堪约为婚姻。”
“嗯,这等高门大户的庶女是最尴尬的,高不成低不就,要寻个人好人家尤其难。”大段氏倒是了解贾府的做派,“选个条件好一些的人家吧,人家看不上,去了也是受欺侮,选个条件一番的,也觉得委屈了自己,奈何?”
“姐姐说的是,不过你注意到没有,几个姑娘都很看重紫英,我就怕……”小段氏是个眼尖之人,直觉告诉她,几个姑娘和紫英有些过于亲密了。
大段氏一愣,“婉琴,你有些过于敏感了吧?这都是大家小姐,怕是都明白规矩的。”
“姐姐,我也没说其他,只是你看她们看紫英的目光里,便有些不同寻常,我也希望看走了眼。”小段氏笑着摇头,“不过我看紫英倒是没啥,挺坦然的。”
大段氏迟疑了一下,“那下来你还是提醒一下紫英,莫要自误误人。”
“嗯,我晓得了,我也相信紫英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犯糊涂。”小段氏点点头。
姑娘们终于还是走了。
冯紫英还真有些舍不得。
难得这样整齐的到来,又能寻到合适的话题,大家都说得很开心。
他何尝看不出某些人眼中的炽热,哪怕是一掠而过,但是也能让他意动神摇。
不过人多眼杂,他也不敢造次。
望着辚辚远去的马车,冯紫英和沈宜修这才回到府中屋里。
沈宜修也觉察到了自己丈夫心情的一些变化,甚至也能觉察到这几位姑娘中明显有些对自己丈夫的一些不一般态度。
只是她很好奇,某些事情明显是不合适的,便是她们自己都自家丈夫有些仰慕倾倒,那也只能一辈子藏在心中,永远无法宣之于众。
她甚至觉得自己丈夫也应该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显得格外平静理性,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相公,妾身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林家妹妹的几位妹妹,委实是个个非同凡俗,英姿照人。”沈宜修主动打破沉寂,“妾身觉得相公和她们应该比较熟悉吧?嗯,妾身总觉得里边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冯紫英吃了一惊,他觉得自己已经控制得很好了,难道还是被对方窥探到一二?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他自认为自己和沈宜修婚后相处甚好,这种先结婚后恋爱的感觉还真的不一样,婚前应该只能算是互有好感,但是这一个月里,二人却是越发有些水乳相融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想在一些问题上作违心之言或者虚言诳骗。
“宛君觉得是什么呢?或者宛君想问什么?”冯紫英注视着沈宜修俏脸,轻声问道。
“相公很敏感啊。”沈宜修莞尔一笑,“怎么给妾身的感觉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冯紫英一窒,这丫头厉害,反过来打趣起自己起来了,“宛君说笑了,几位妹妹和我都认识几年了,嗯,我把她们都当做自己的妹妹,并无……”
没等冯紫英说完,沈宜修已经摇头,甚至伸手捂住冯紫英嘴,嫣然笑道:“相公,妾身相信相公的为人行事,自然分得清楚轻重,绝不会误人,若是寻常人家,若是相公喜欢,纳进屋里来便是,妾身可不会有什么异议怨言,不过几位妹妹,却须得小心行事,……”
沈宜修的坦然大度让冯紫英更加难受,越是这般,自己这样却越是愧疚。
冯紫英的迟疑看在沈宜修眼中,她意识到这里边兴许还真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丈夫岂能不明白个中道理?
真要出了事儿,那是自毁名声且难以收场的。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贤妻
气氛陷入一种奇异的沉寂中,冯紫英一时间有些挠头。
像宝钗的情况,恐怕迟早是要和沈宜修说清楚的,不可能说朝廷同意你追封袭爵二房了,你就骤然选了薛宝钗了,当然你也可以狡辩或者强词夺理说是在获知追封袭爵之后才来考虑的云云,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以沈宜修的聪慧心性,岂能不明白?
这京师城中想要嫁入冯府中的高门大户士绅望族女子多了去,薛宝钗的条件绝对算不上最好的一批,甚至连中上都说不上,至于说样貌脾性这些都很难拿得上台面,娶妻何曾要说样貌了?
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是规矩,娶妻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去家世门风,因为只有优秀的家世才能培养出良好的门风,才能说得上女子品性,薛宝钗一个皇商家族女子,就算是祖上为官,那也是早已经没落了,如果不是其母是王家嫡女,只怕就真的只能算是一个商贾人家了。
而且对于已经成亲这么久了枕边人,沈宜修岂能不知晓在冯家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实际上却是丈夫自己说了算,沈宜修甚至觉得选择自己只怕都是丈夫各方打听了解过自己的情形,觉得自己合适才会答应。
这一点冯紫英同样也心知肚明,所以他从未想过要对沈宜修隐瞒,只是觉得应当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候通过合适的方式来告知对方,他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而伤了对方的心,或者引发二人之间的误会。
他也没有那种把女人视为从属夫为妻纲的心态,虽然这种心态在这个时代普遍存在,而他也感受到正因为自己这种坦然平等的心态才让沈宜修对自己越发发自内心的敬重爱恋乃至还有一些崇拜。
见冯紫英面色难色,似乎有有些愁眉不展,沈宜修越发好奇,她意识到自己恐怕猜对了,丈夫可能是针对今日来的几女中谋一个甚至不止一个女孩子有些意思了,林黛玉不必说,那会是谁?
沈宜修先排除了贾惜春。
她觉得那姑娘年龄太小了一些,不过也不一定,毕竟也是十三岁的女孩子了,要说小也不小了,在这个十四岁就可以嫁人的时代,十三岁真不算小,而且沈宜修觉得那姑娘清泠淡泊的性子没准儿就能符合自己丈夫的胃口。
不过沈宜修知道丈夫的观点,一直认为女孩子十六岁嫁人都太早,最合适的年龄应该是十八岁以后,最好是二十岁,这和当下的风气是格格不入的。
之前沈宜修还以为丈夫是讨好自己,毕竟自己十九岁才嫁给他,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老姑娘”了,但后来才发现丈夫是真的认同这种观点,当然丈夫也不会在外边公开提出这种观点,毕竟不符合潮流。
所以贾惜春的可能性不大。
其他四位姑娘都有可能,薛宝钗雍容大气,史湘云英姿飒爽,贾迎春温厚娴雅,贾探春英武而不乏妩媚,可谓人家人爱,自己丈夫的心性动心也很正常。
但这里边沈宜修觉得理论上最可能的是贾家姐妹,毕竟这二女都是庶出女,好歹都是四大家族子女,嫡女为妾可能性太小,而庶出女儿若是给同一门第子弟为妾当然是丑闻笑话,但是贾家这种没落武勋家庭,给誉满天下的小冯修撰为妾,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只是直觉却告诉沈宜修,自己丈夫似乎对薛宝钗和史湘云都很关注,嗯,哪怕丈夫掩饰得很好,但是沈宜修却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她才会那样提醒丈夫,不要弄出事情来。
“宛君,……”
“嗯?”沈宜修俏皮地歪着头看着自己丈夫,炸了眨眼,嘴角微翘。
冯紫英忍不住笑了起来,举起双手,“行了宛君,我投降,嗯,我有一些想法,……”
“对哪位妹妹有想法?”沈宜修很高兴在这种场合下对丈夫取得优势,她很清楚丈夫对自己很尊重,对与自己的感情很珍视,所以才会不愿意用隐瞒撒谎这种手段,以免伤害自己和感情。
“嗯,薛家妹妹。”冯紫英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然说出。
“啊?”沈宜修吃了一惊,面带不解之色,“相公,您这是……,问题是薛家妹妹怎么可能?”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慢慢把前因后果做了解释。
他知道自己把二房追封袭爵和兼祧之事一说,肯定会让沈宜修有些不悦,但是这桩事儿迟早要曝光,自己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越早说清楚,就越好处理,起码现在自己和沈宜修还处于蜜月期,她对自己的感情和眷恋都处于最好的阶段,把问题摊开来说清楚,远胜于遮遮掩掩,日后曝光。
沈宜修这才知道这里边居然有如此复杂的原委过程,当然冯紫英有意强调了冯家一门三房单传的特殊性。
这一点沈宜修倒是能够理解,毕竟像冯家这种已经称得上是大周豪门望族的家族居然会只有三房单传,的确是相当危险的,否则婆婆怎么会再三强调要尽早延续香火,那等露骨的言语让沈宜修一想起就脸发烫。
冯紫英没想到沈宜修对二房兼祧的事情并没有多少抵触,但转念一想本身沈宜修自己就是长房兼祧,真正本房还该是林黛玉的三房才是,所以对再多出一门二房来觉得能理解,反倒是对冯紫英如何选择了薛宝钗十分好奇。
见沈宜修像一个好奇宝宝一般翻来覆去问薛宝钗的情况,冯紫英这才意识到对方与自己的关注点和兴趣点完全不在一个节奏上,自己是担心对方不满于兼祧,而对方显然更关心好奇谁来兼祧成为自己二房嫡妻。
“这么说来薛家妹妹性子倒是很好的,也真不容易,一个人就要挑起全家重担,……”
沈宜修不无感慨,很是佩服薛宝钗的坚韧。
“那倒也没有那么夸张,薛家婶婶只是精力不济,宝妹妹更多的还是帮助打理和建议吧,薛家也还是有些人,只不过人丁凋零,能服众和决策就只有这孤儿寡母的,……”
冯紫英也叹了一口气,也幸亏薛蟠现在情况要比《红楼梦》书中好得多,薛家也还没有凋敝到难以维系的地步。
“那这桩事儿相公和太太她们说过么?”沈宜修突然问道。
“还没有,除了宛君你以外,府里没人知晓。”冯紫英很巧妙地道:“她们只知道我和朝廷提起过这桩事情,但是朝廷并没有答应,至于兼祧之后的事儿,就更远了,……”
“相公,如果您真的和薛家妹妹提起或者暗示过这桩事儿,妾身觉得您还是想一想办法尽早落实。”沈宜修陪着冯紫英一路漫步回了屋里,“您可能不知道一个女孩子为自己未来命运担心的日子是多么煎熬,随谈我和薛家妹妹不熟悉,但是我相信再是沉静大气的女孩子在这种事情上都不可能如她表面所能表现得那么平静。”
冯紫英没想到倒是沈宜修反过来劝自己了,这让他很是震动。
“相公是不是觉得有些感动?”沈宜修俏丽的面颊闪动着莹润的光泽,眉目间却更多了几分柔婉,“其实我们女孩子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太高的期盼,只希望有一个能疼爱她的丈夫和一个宽松和谐的家庭,能够安逸愉悦的相夫教子,薛家妹妹既然如你所说的那般性子,她的年龄也不小了,自然是对此翘首期盼,妾身不希望薛家妹妹也如同妾身一般拖到十八九岁才来成亲,这种煎熬太伤人了。”
忍不住搂住沈宜修,冯紫英轻轻吻了吻沈宜修的额际,然后又捧起丽人的脸颊,朝着那烈焰红唇印了下去。
虽然已经和丈夫同床共枕快一个月了,也慢慢适应了这边的生活习惯,但是丈夫一些亲昵的举动还是让她有些害羞和难以接受,特别是喜欢拥抱自己,亲吻自己,甚至有时候还喜欢毛手毛脚,不过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自己的喜欢疼爱,和别家兴许有不同,但是自己这位夫君如此年轻名满天下,自然也就有些特立独行的地方。
不过这是在屋里,沈宜修自然不会拂逆丈夫,而且丈夫这种态度显然是对自己的一种感谢和宠溺,一直到丈夫伸手来解自己衣衫,沈宜修才慌了起来。
这等白日宣淫她是最难以适应的,而丈夫有时候兴之所至却是不管不顾。
“相公,这还是白天,……,要不晚上吧?”沈宜修眼见得自己棉裙解开,羞得心慌意乱,冯紫英早已经一只手从腋下揽过,一只手穿过对方膝弯,“雪夜读禁书,雨中梦高唐,都说是人生一大快事,不过雪夜雨中所为,又岂能如午间嬉戏?”
“啊?”羞得脸滚烫,沈宜修只能把身体缩在丈夫怀中,一直到丈夫把自己放在床上,才忍不住哀求道:“相公,要不你去尤氏那里,……”
“不行,……”
“啊,……”惊叫声中,沈宜修忙不迭地按住自己的肚兜钻入锦衾中,语气惶急中都带着几丝哭音了,“那相公你也去把门掩上,喊晴雯把门看好,千万别让太太她们知晓,……”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二节 恣意
很恣意畅快地从被窝里钻出身子来,看着还在沉沉入睡的沈宜修,冯紫英不得不赞美这个美好的时代,某些方面实在是太幸福(性福)了。
明理贤惠的妻子,温柔缠绵的小妾,还有任君采撷的俏婢,甚至还有翘首期盼的情人,一切都是如此光明正大理所当然,你说说,换了自己原来那个时代,可能么?
冯紫英穿着内衣走到门口,门口听见脚步声的晴雯脸颊绯红,目光里却有些羞恼之意,显然是这一中午的听床,让这丫头也是有些不满。
冯紫英却不在意,听床之事又不是一日两日了,这贴身丫鬟通房丫头晚间值夜都是在外间有床铺的,内外里间就只有一道帘子,那能济得了什么事?
再说了,这主人事后起床,你当丫头的还不得要来端水递帕的帮着擦洗打理干净,这等情形还有什么羞涩的?
不过就是觉得这是大白天,男主人和小妾或者通房丫头之间做这种事情也就罢了,怎么能和主母也干这种事情,觉得这种情形不妥罢了。
“爷起来了?”
“嗯,替我穿衣吧,宛君就让她多睡一会儿。”
冯紫英坐在外间,烧地龙带来的热度让房间里温度有些偏高,稍稍穿厚实一点儿还得要出一身汗,便是只穿内衣也不觉得半点寒冷,但是要出门儿却是个难事儿,温差太大,也是最容易生病,所以穿衣之后都得要在外间门口适应适应。
晴雯噘着嘴替冯紫英把衣衫拿来小心地穿着起来。
虽然是沈宜修的贴身丫鬟,但实际上晴雯和云裳已经没有多少分工了,只要是冯紫英住在这边儿没有去东跨院尤氏姊妹那边儿,都是这两丫头轮流侍候。
侍候完冯紫英穿衣,晴雯还有些不高兴,冯紫英倒是有些好笑。
这丫头就是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在她看来这等午间休息却和主母宣淫就是不合适的,哪怕她无力阻止,但是也要表现出自己的态度来。
“行了,爷偶尔放纵一回你就别在这里做脸做色了,再说了,这等夫妻人伦大道,又有什么?”
冯紫英忍不住捏了一把晴雯的粉颊,却让晴雯更恼了。
“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奶奶尊贵人,如何能这般?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爷若真的是想了,便去二位姨娘院里便是,实在不行,也可以去那边,金钏儿和香菱不也是一直盼着爷能经常过去么?”
“哟,还真的替你家奶奶打抱不平来了?”冯紫英笑了起来,“嗯,爷喜欢你家奶奶难道还错了?就在自家屋里,也没外人,怎么就大逆不道了不成?嗯,也行,明日午间,便由你来侍寝,……”
“啊!”晴雯被吓了一大跳,猛然跳开闪在一边儿,脸涨得通红,“那如何能行?”
“咦,那有什么不行?”冯紫英似笑非笑,“莫非你还打算出去,或者在府里边配个小子?”
晴雯知道冯紫英这是有意打趣,气鼓鼓地盯着冯紫英,“爷不用激奴婢,奴婢虽是小女子,但是说过的话便不会改,只是……”
“只是什么?”冯紫英好笑地紧盯着问。
“只是……”晴雯被冯紫英的追问问得心慌意乱,恨恨地一跺脚,却把脸扭到一边儿,“爷,您都是翰林院的修撰老爷了,怎么地还这般急不可耐?奴婢迟早是您的人,您又何必这般,没地让奶奶不悦?”
冯紫英心中暗自点头,这丫头倒也不枉沈宜修待她。
于是收起先前嬉皮笑脸,却一把勾住晴雯的柳腰,慌得晴雯忍不住要挣扎,却见冯紫英一脸正色,似乎不像是急色模样,这才稳住心神,看了一眼冯紫英,低垂下头,不做声了。
“晴雯,也喜欢你便是你这等知恩懂情的性子,也不枉你家奶奶疼你。”冯紫英探手抬起晴雯下颌,四目对视,“爷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等人,不过也喜欢的人,却也不会畏于表达出来。”
晴雯双颊似火,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炽热,咬着嘴唇半晌才嘤咛道:“奴婢生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自然永远不会变心,只是爷才成亲,也当多怜惜奶奶才是,……”
冯紫英满意地点点头,忍不住又在对方翘臀上捏了一把,这才转身负手,“嗯,把你家奶奶侍候好吧,爷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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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的表现给了今日来冯府登门的诸女莫大的震动,一首《卜算子·咏梅》让原本一直以为冯紫英对诗赋不精的几女都对冯紫英更增添了几分喜欢和仰慕。
要知道这个时代诗赋带来的光环和底蕴实在太强了,也许在朝廷重臣眼中诗赋可以放在一边儿,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尤其是这些女孩子们来说,那就大不一般了。
“没想到冯大哥居然还能写出这样一首词来,不是都说冯大哥不擅诗词么?我听环哥儿也说冯大哥与他谈话时鲜有谈及诗词,在书院里,同学也都说冯大哥不喜此道,没想到冯大哥随便即兴之作,便有如此造诣水准,……”
探春便是在车上就大为感慨,回到府中更是唏嘘不止。
“兴许冯大哥便是这般性子,不喜欢或者不屑一顾的东西,便是懒得多提,当然如果逼于无奈的情况下,那就偶露峥嵘了。”史湘云也是啧啧赞叹不已,“林姐姐可曾知道冯大哥会作诗?”
薛宝钗已经先在梨香院门口就下车回家了,剩下五个丫头回到荣国府中。
林黛玉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知道冯大哥会作诗,不过冯大哥基本不提诗赋的事儿,我估摸着他也是没把心思放在这上边,寻常学子士人都是以擅长作诗为荣,既轻松悠闲,又能留得好名声,何乐而不为?我也问过冯大哥,不过冯大哥说,吟诗作赋既不能让边地的蒙古人和女真人不再侵犯我们,也不能让田里边多种出几石粮食出来,当前朝廷更需要的是如何解决内忧外患,可作几首诗显然无法解决这些问题,……”
林黛玉这一席话倒是颇合湘云和探春的口味,尤其是湘云,“冯大哥说得对,光是会有吟诗作赋有何意义?若是作为闲暇时陶冶情操倒也罢了,但若是成日迷醉其中,恐怕就要误了正事儿。”
“小妹倒是觉得冯大哥是个做实事的性子,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看看冯大哥弄的那个开海之略,在京师城里闯下了多大的名声,甭管如何,起码这是在做实事,……”探春也附和道。
“不过林姐姐,你也是喜欢作诗的,冯大哥这一首词里可是字字不落‘春’字儿,一首词就那么几句,便有四句都带春,嗯,那一句‘飞雪迎春到’更是直接把二姐姐的名字都带进去了冯大哥这首词可谓意味深长啊,二姐姐,你说是不是?”
史湘云大大咧咧地道,却没有想到这话会勾动多少人心。
迎春唰的一下脸涨得通红,“云妹妹,你切莫要牵强附会,冯大哥也不过就是就着雪景,看了新发梅花,所以才即兴而作,……”
“二姐姐,这即兴之作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史湘云却越发来了兴趣,“这说明这些字句都早已经蕴藏心中,所以一经应景,便会脱口而出,探丫头,你说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你就会信口胡诌,随便抓住点儿什么就胡乱联想,不过就是一首寻常诗词罢了,怎么就能想那么多?”探春故作镇静,这首词里韵味太多,她何尝不知?只是当着湘云的面儿,那是断断不能承认的。
“寻常诗词?先前谁还在说,便是这京师城里要找出一二能写出如此好咏梅词的都罕有,怎么这才隔了多久,就成了一首寻常诗词了?探丫头,你这是在睁眼说瞎话呢。这四个春字的用法恰到好处,小妹可是从未见过这般优美绝伦的句子。”
和探春斗嘴一直是史湘云在荣国府里最乐此不疲的游戏,就怕探春不插话,像和二姐姐这等老实人斗嘴就毫无意义了。
被史湘云挤兑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探春马上就回过神来,稳住阵脚反扑,
“我说对冯大哥来说也许就是一首寻常诗词,至于说对外人,那就不一般了。”探春都要化身“铿吹”了,“日后我们倒是可以多喝冯大哥聊聊天说说话,没准儿他又能被激发出一两首寻常诗词出来了。”
见探春始终把不肯把话题往四个“春”字来凑,却有意拉偏,史湘云心中却也越发有些怀疑,只是她现在也无能为力,这本来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话题。
便是林黛玉本身也有些怀疑,只不过没有确切的理由。
这四个春字的确用得太好,恰恰这贾家就有四个春,而且林黛玉也知道探春素来和冯紫英有些默契,关系也非同一般,今儿个沈家姐姐念那首词时,这三春的态度表情也都很微妙,而冯紫英恰恰是仔细观察过的。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图穷匕见
“又是叶赫部?”冯紫英看了一眼送上来的帖子,忍不住皱眉。
父亲也和他来过信,称叶赫部表现不赖,最终还是被说动出动了接近五千人马威胁努尔哈赤的后路,让努尔哈赤最终在大周的半威胁半劝说下,放弃了一举歼灭乌拉部的行动。
但大周和建州女真之间的关系就在这一次之后是真的是扯破了脸了,尤其是在大周公然支持了舒尔哈齐的建州右卫指挥使在黑扯木竖起大旗之后,努尔哈赤对大周的敌意已经上升到了顶点。
以前双方都是小动作不断,甚至在发生了冲突和战争之后都还会假惺惺的言和称下边人误会,但是这一次之后,不会有什么误会了,只有血淋淋的敌意和仇视。
舒尔哈齐在黑扯木竖起了建州右卫指挥使的大旗,也陆续吸引了不少原来建州女真麾下诸部的一些零散部落民众来投,在这个时代获得了大周认可并支持的建州右卫指挥使还是具有相当吸引力的,特别是舒尔哈齐的特殊身份也是一个看点。
在很多人看来舒尔哈齐和其兄长努尔哈赤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因为争权夺利的不和,断不至于到白刃相加的地步,前期舒尔哈齐也不是被努尔哈赤削职反省,并未对他采取其他什么措施。
现在舒尔哈齐父子跑出来带着一帮人到黑扯木竖起大旗,并且获得了大周支持,迅速壮大起来,若是能早一日投入其麾下,也能获得更多的好处,所以有着这种心思来投的关外小部落反而不少。
乌拉部的苟活下来,叶赫部的威胁,舒尔哈齐的建州右卫复活,加上科尔沁人的反复,都让永隆七年的建州女真遭遇了一连串的挫折,似乎这一段时间里建州女真就安静了不少。
但是冯紫英相信以努尔哈赤的野心和手腕,恐怕乌拉部和舒尔哈齐都很难对其造成多少实质性的遏制,所以冯紫英在给自己父亲信中也再三提醒,务必要保住舒尔哈齐和乌拉部。
只要这两者的掣肘,努尔哈赤一来无法解决掉乌拉部就无法整合东海女真,二来舒尔哈齐的存在始终让建州女真内部存在不稳定因素,这使得努尔哈赤便难以放开手脚,这就能为大周赢得时间。
冯紫英不知道自己父亲对自己这封信听信多少,不过他相信以自己父亲的眼光,倒也不至于真的意识不到关键点,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父亲无法在较短时间内彻底控制住整个辽东军,而被努尔哈赤打一个措手不及解决掉这两个麻烦。
而相信努尔哈赤也应该看得到这一点,一旦自己父亲完全控制住辽东军,他再想要腾出手来收拾解决这两者任何一部,都会面临辽东军正面的战争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叶赫部的作用倒也不可小觑了,起码布扬古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实打实的出兵支援了乌拉部,这也是让努尔哈赤最终选择暂缓对乌拉部的围剿的一个重要因素。
未来也许还会面临这样的情形。
“请他们进来吧。”冯紫英思考了良久,觉得还是见一见为好,虽然他们完全该去兵部找张景秋或者柴恪,或许是觉得自己更好说话?
“不,大人,兵部两位大人那里我们肯定会去,但是我们觉得最需要来的还是您这里。”布扬古旗帜鲜明的态度让冯紫英忍不住扬眉,这厮是认准自己了?
“不是您更好说话,也不是您手中权力更大,而是我们觉得您更能看清楚看透彻整个关外的局面变化走势,恕我直言,包括您父亲在内的其他诸位大人,他们都只落足于当下,而不像您已经看到了五年乃至十年后的危机。”
布扬古这番话也是和讷图等人经过了几日商量之后琢磨出来的,在他们看来,这位小冯修撰不缺钱不缺前途,据说有些好色,但更渴望的应该是名声和威望,而叶赫部可以投其所好。
“哟,布扬古,你可真的会说话,我一介书生,为官不过两年,就能有这么高的战略眼光?”冯紫英似笑非笑,“我说你这是捧杀我呢,还是故意给我下套啊?”
捧杀和下套这类话对于布扬古来说还有些难以理解,不过对于在京中厮混了几十年的讷图来说却毫无阻碍。
讷图赶紧道:“大人,布扬古这番话语出至诚,绝无他意。你们大周朝廷诸位大臣都只是想利用我们海西诸部和蒙古人来牵制和掣肘建州女真,对我们的支持都只是停留在浅尝辄止的水平上,因为你们没有意识到建州女真的势力已经大到了不是我们和蒙古人能压制甚至抗衡得了的地步了。”
这应该是大周内部的统一认识,努尔哈赤固然是大敌,但是如果一味大力扶持叶赫部或者察哈尔人来遏制牵制努尔哈赤,那察哈尔人或者叶赫部一旦真的强盛起来,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建州女真呢?
冯唐在辽东的一些举措已经让朝廷有些不安,甚至有了很多反对的声音。
扶持舒尔哈齐父子没问题,支持叶赫部和察哈尔人也可以,但是粮食、盐巴、甲胄和铁器这样大量支持,是不是有些过多了?
还有连火器这样的绝对禁运物资都毫无保留地送给叶赫部和察哈尔人乃至舒尔哈齐部,这是不是在资敌和养虎为患?
很多人都知道努尔哈赤控制下的建州女真是大患,但是这个大患危险到什么程度,却还有不同的认知,甚至连冯唐和柴恪等人也都只认为努尔哈赤可能危及到大周对辽东的统治。
唯有冯紫英清楚如果让建州女真控制了整个辽东,获得了大量土地和人口,那么其对大周的威胁性甚至强过前世中对大明的威胁。
毕竟大明还有张居正的改革遗留下来一份遗产,而今世中大周却未经历过,而且在其内部的皇权储位争斗依然未熄,西南叛乱的隐患正在加大,这种风险的叠加让大周更加危险。
“那你们来找我的目的……?”既然让对方进来了,见了面,冯紫英自然就不会推却什么,径直问道。
“冯大人,虽然现在辽东局面看上去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是您肯定清楚,要想让虎不吃人是不可能的,除非将这头虎彻底打断脊梁,可是现在建州女真只是暂时收回了爪牙,一旦它再度出手,那就可能是致命一击,就目前关外的形势,乌拉部也好,叶赫部也好,察哈尔人也好,都不是建州女真对手,大周面对建州女真也只能采取守势。”
布扬古这几日还是很花了一番心思来斟酌梳理自己的言辞,思路条理十分清晰。
“可一旦建州女真调整完毕,我觉得乌拉部恐怕熬不过下一波攻势,除非大周和叶赫部都全力出手,但我们没有这个实力和建州女真硬扛,而大周似乎没有这个意愿在战场上与建州女真交锋,我的理解对么?”
不得不说布扬古话说到关键处。
建州女真不可能不对乌拉部动手,这是它打通收复整合东海女真的关键咽喉处,冯紫英看得到,努尔哈赤也看得到,叶赫部也看到了。
冯紫英之所以如此急切的催促王子腾打造水师舰队,除了要保障通过辽南补充辽东这条补给线外,另外一个目的就是要从绕过朝鲜海峡直抵鲸海,从海上进入建州女真更北面的东海女真诸部区域,和他们建立起联系,避免他们被努尔哈赤他们所拉拢和吞并。
前世中努尔哈赤就是在彻底剿灭了乌拉部之后在短短几年间就把十分松散的东海女真全数纳入自己控制,极大的增强了自身实力,使得其具备了挑战大周在辽东统治的实力,才会有所谓“七大恨”这个由头,建立后金政权,也才有后来的萨尔浒之战大明失利。
冯紫英也不多说,直接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图穷匕见,多说无益,冯紫英当然知道对方来的目的,但是他想要弄明白,对方要些什么,满足其之后,他们又能做什么。
布扬古和讷图都是一怔,一时间不好开口。
“没什么不好开口的,既然你们来了,肯定有你们的意图,在你们叶赫部和大周朝廷立场一致的前提下,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冯紫英一摊手,“只要我觉得合适,我愿意为你们去游说。”
布扬古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要更多地粮食和武器,火器我们知道大周也不足,但是我们还是希望能得到更多火铳和火药,还有甲胄和刀剑以及铁器,我们甚至也可以用金砂、毛皮和药材来换一部分,但是我们自身的物资严重不足,包括我们也希望给乌拉部更多的支持,至于蒙古人那边,我们不认为其能发挥多大价值,只要我们叶赫部足够强大,科尔沁人便不敢倒向努尔哈赤,……”
“具体数量呢?”冯紫英皱起眉头,这一次叶赫部胃口看来不小。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隐忧
从冯府出来,一行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布扬古显得有些兴奋。
送上的具体数量清单,冯紫英态度没变,这让布扬古觉得心里踏实许多。
之前连布扬古自己都觉得索要数量有些大,一度有些迟疑,不过讷图的鼓励让他坚定了信心。
就算是狮子大开口,也不过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而对方没有被自己交上去的清单一下子给吓坏,就说明对方认可己方的力量和对大周的价值。
“布尔杭古,尼雅汉,你们是第一次来大周,感觉怎么样?”布扬古压抑住内心的兴奋和喜悦,转头问道。
虽然到京师几日了,但是布尔杭古和尼雅汉还是觉得真的如这些汉人所言一般,自己一行人就是一群野人。
讷图自然不是,她在京师城已经生活了一二十年,布扬古和布喜娅玛拉也不是,他们来过京师城,已经有了经验,而自己二人却真的就是了。
他们是第一次见到还有如此庞大的城市,如此多的人口,如此繁华的街市,如此丰富得甚至应接不暇的货物,甚至在睡觉做梦的时候,梦里边都是他们这几日所见到的一切。
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未曾长大的毛孩子,许多东西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大周的富足繁盛简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甚至无法用想象来描绘。
“兄长,我和尼雅汉真的是从未想象得出来大周的京师城是如此美妙繁华的一座城市,只怕随便几条街道上的人口都比我们整个叶赫部的人口还多吧?”布尔杭古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
“大周人口这么多,怎么还会惧怕建州女真?建州女真能有多少人,这一座京师城的人口就比他们建州女真人口还要多几倍吧?建州女真比我们富庶,但也有限,如何能和大周比?便是百分之一都不到吧?兄长你不是说大周有数十座这样的城市,即便没有京师城这么大,但是哪怕这些城市只有京师城的十分之一那么大,人口只有十分之一那么多,建州女真又如何能挑战大周?”
布尔杭古的这个问题倒是有些不好回答,布扬古看了一眼讷图,讷图也在思考。
“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因为辽东只是大周的一个角落,建州女真只是大周的一个敌人,大周的敌人还有很多,蒙古人,海上的倭人,南边儿还有许多不服大周的边地蛮人,甚至在大周内部还有很多意图像舒尔哈齐对努尔哈赤态度一样不满的人,随时可能起来造反,所以大周虽然表面富庶繁华,但是他想要攥紧拳头打出去,却不容易,甚至稍不留意还要伤到自己。”布喜娅玛拉淡淡地道。
布扬古此次进京原本是没想让布喜娅玛拉来的,但是布喜娅玛拉却一定要来。
拿她自己说的话就是留在叶赫部也没有多大意义,现在叶赫部的生存完全依赖于大周的态度,大周可以丢失辽东,承受得起,而叶赫部一旦败落,那就是身死族灭的结局,所以只要有一分希望,她都希望要去争取最大的努力。
“布喜娅玛拉说得没错,大周虽然富庶强大,但是他不但外部敌人很多,建州女真只是其中之一,北面蒙古诸部,还有些西边的蒙兀儿人,更为关键的是其内部也有很多问题,我在京师城里呆了一二十年,便知道一个如同我们萨满教一般的传教体系,但是他们却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所以一直意图起来反叛,这也许是大周最大的危险,……”
讷图对大周的了解要比其他人清楚准确得多,“还有我们看到的都是大周最富庶繁荣的一面,大周太大了,他贫穷困苦的一面一样不少,据说在西北边疆地区,一遇到灾年,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而且这种情况几乎每年都有,不是这里遇灾,就是那里遇灾,那边的人为了吃饱肚子不被饿死,经常起来反叛,……”
一干人都沉默了,叶赫部虽然有遇到灾年甚至饿死人的时候,但是情况不算多,更多的还是自然环境的恶劣带来的疾病死亡更多,当然青壮年死亡更多的还是因为打仗。
像这种每年都要饿死许多人的情形,说实话在叶赫部却很难见到。
“大周太大了,它的情况也太复杂了,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布扬古摇了摇头,“我们要做的就是如何让这位小冯修撰接受我们的要求,并为我们去游说大周朝廷。”
“那兄长觉得这位小冯修撰有多大概率接受我们的这个要求?”布喜娅玛拉沉声问道。
布扬古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讷图,讷图脸上也露出慎重的神色。
“这位小冯修撰在我看来应该是大周朝廷中最能感受到建州女真危险性的人了,但是问题是他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哪怕他父亲是蓟辽总督,但在大周是文官当政,小冯修撰也有很大的影响力,但大周朝廷内部对此却未必有如此清醒深刻的认识,我对我们下一步去说服大周兵部两位主官并不抱太大希望,他们虽然也对建州女真怀有很深的敌意,但却不认为我们能在其中发挥多大的作用。”
“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太弱了一些。”布扬古叹了一口气,“否则我们又何须来向大周求援。”
“对大周来说,我们就是一颗棋子,还得要看我们这颗棋子的用处够不够大,可对我们来说,大周就是我们叶赫部生存的唯一奥援了,所以我们只能孤注一掷。”讷图语气沉重,“但这位小冯修撰前程似锦,我很看好他未来在大周朝廷里的仕途,或许我们可以在他身上押注。”
“那我们留下的金砂、参茸和毛皮是不是太少了一些?”尼雅汉也忍不住插嘴道,给他的印象,这些大周从将军到官吏都是喜欢这些东西的。
“多了他就不会收,你觉得像这样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官员会接受外人的这些东西?”讷图摇摇头,“据我所知冯家并不穷,有着很多生意,而且无数商人为了见他一面开出高价,甚至达到几百两银子,都被他拒之门外,这不是一个可以收买的人。”
“那他总有什么弱点吧?”布尔杭古不服气地道:“大周的武将和官吏们我们也见得多了,一个个都是贪得无厌之辈,那里会是如此清廉为公?”
讷图迟疑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却没说出来,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布扬古。
布扬古似乎也接收到了信号,有些怒意的皱起眉头,但最后还是黯然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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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你觉得如何?”待到叶赫部众人离开,汪文言才从旁边的静室里出来,他全程倾听了叶赫部诸人与冯紫英的对话。
从《今日新闻》步入正轨之后,汪文言就开始把所有这一块工作交给了曹煜,而曹煜也很满足于接掌《今日新闻》的编辑和印刷社的全面工作。
汪文言已经意识到自己要开始作为冯紫英的首席幕僚和智囊来全面介入冯紫英的所有事务了,事实上冯紫英也开始把自己手里的所有掌握的资源和情况都向汪文言开放了,只有这样汪文言才能将原来他们从林如海那边带来的各方面资源进行整合起来,实现最佳配置。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了解辽东方面的相关情况,说实话,大人,我对这方面的了解还是少了一些,不太清楚关外各方的势力大小和复杂的关系,以及朝廷对辽东未来局面的打算,所以很难做出一个较为准确的判断。”
汪文言也没想到冯紫英一来就给他上了一道大题。
他不是兵部主事,对这等涉及边地军务的情况没有那么深的造诣,所以很多时候还只是一个艰难的摸索和熟悉过程。
“嗯,很正常,谁也不是生来就熟悉了解的,需要一个过程,不过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我,我想我对辽东边地的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冯紫英很坦然自信。
“至于朝廷的态度,也比较复杂,辽东肯定不能放弃,他们也承认建州女真很危险,但是他们又觉得建州女真的威胁在一定时间内不至于危及到大周在辽东的统治,尤其是去年家父在采取一系列措施遏制住了努尔哈赤的攻势之后,他们的这种蜜汁自信就更强了,但我不认同他们的观点。”
“您觉得建州女真具有改变辽东局面的实力,只是他们现在还在积蓄力量?”汪文言当然不是对辽东情况一无所知,这么久了,听冯紫英也介绍过,然后也从各个方面收集了一些情报来进行佐证,自然也了解许多。
“对,包括我父亲都小觑了建州女真,努尔哈赤的隐忍和隐藏的实力,乌拉部努尔哈赤志在必得,舒尔哈齐也一样,我去了信提醒我父亲,但是我担心未必能改变结果。”冯紫英有些黯然。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定不负大人所托
“但我感觉您好像对辽东的局面担忧并不仅止于女真人吧?”汪文言目光湛然,直视冯紫英,“大人,既然您信任我,文言自然肝胆相照,若是您觉得有些话的确不好说,文言日后绝不多问一句。”
冯紫英愣怔了一下,他没想到汪文言的感觉如此敏锐,想了一下才缓缓道:“文言,为什么这么说?”
“您这一段时间也介绍了辽东情况,其他不好说,但是对蓟辽这边儿的诸军分布文言还是记忆犹新的,尤家兄弟是总督大人心腹,本该尽数布置于辽东一线,但却为何抽调蓟镇诸军前往辽东,而将尤将军所部置于蓟镇?”
汪文言毫不客气。
冯紫英不动声色:“也许我父亲觉得蓟镇处于辽西走廊咽喉所在,一旦女真或者蒙古人突破南下,便会危及京师,所以……”
“不对,原来驻扎在蓟镇的马守亮部也算精锐,而且对蓟镇一线情况熟悉,几年女真人和蒙古人真的南侵,马守亮部也应该抵挡得住。”汪文言摇头,“更何况大人也和我说起过,察哈尔部和总督大人还算相善,此番又支援了一些物资与察哈尔人,关系更见亲善,察哈尔人短期内不太可能南侵,至于女真人,手根本就伸不到这边儿来,难道叶赫部还能南侵不成?”
“那文言觉得我父如此安排是何缘故呢?”冯紫英轻笑。
“这正是文言感到纳闷疑惑的地方,总督大人将尤氏兄弟精锐至于蓟镇一线驻扎,要么是觉得蓟镇不稳,要么是觉得马守亮部不可靠,或者二者兼有,但文言却不明白这蓟镇为何就让总督大人如此重视,除非……”
冯紫英知道汪文言应该猜到了一些什么。
来了京师几个月,天生就是玩政治的性子让汪文言在京师城中如鱼得水,很快就对朝廷内外京师城中的各方情况熟悉起来了,自然对太上皇、皇上和义忠亲王以及京中武勋、文官乃至朝中南北之争的情形十分了解了。
尤其是义忠亲王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二者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太上皇和武勋之间的关联,文官们和天家之间的微妙,汪文言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经琢磨出其中门道来,这份政治嗅觉让冯紫英都觉得震惊,不愧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
“除非什么?”冯紫英淡淡地问道。
“除非京师出事,可能会牵扯到京师周围的军队,而距离京师最近的边军,除了宣府,就是蓟镇。”汪文言目光灼灼盯着冯紫英,“而京师能出什么事儿?白莲教造反,还是土默特人寇边突破边墙?好像都不至于如此才对,那就只有京师城内出事儿了。”
“文言,那你觉得我父亲这样安排合适么?”冯紫英没有接汪文言的话题,直接跳过问及关键。
汪文言沉吟了一阵,摇摇头,“大人,文言对此不敢妄言,因为这里边变数太多,我也不知道总督大人是如何考量的,又或者这是大人您的建议?”
冯紫英断然摇头,“此事儿我难以评判,我父或许有他的担心忧虑,他的想法或许是尽可能避开这种吃力不讨好只会沾一身浑水,甚至可能是引来杀身之祸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往往又是你逃避不了的。”
汪文言点头认同这个观点。
冯唐能干到蓟辽总督这个位置上坐着,自然不是庸人,起码在玩政治这一套上不会差,肯定也看到了这里边的风险。
为何将马守亮部调入辽东,或许就是担心马守亮不可控。
问题是这种不可控是对谁来说的?是皇上,还是义忠亲王?
对一方不可控,或许就是对另一方的好事,你给人家破坏了,会不会引来麻烦?
冯唐也许根本就不清楚这马守亮属于哪一方的可控,甚至现在的马守亮也许根本就还没有和某一方搭上线,冯唐就是为了防止马守亮和某一方搭上线就先下手为强,避免日后引来不测。
而尤氏兄弟是他的嫡系心腹,只要明白这一点,哪一方想要下手,就只能找上他而不会去枉费心思拉拢尤氏兄弟,那么主动权就能掌握在冯紫英手上了。
见汪文言若有所悟,冯紫英也就不多言,“文言,你来京中时日尚短,但对京中许多情形已经十分熟悉了,不过有些事情你便是了解了,也很难做出应对,因为有些问题本身就是无解的,像我父亲所处的位置,他的出身,决定了他在很多事情上很难置身事外。”
“既然很难置身事外,那何不主动作为,选择更有利于自身的一方?”汪文言沉声道。
冯紫英笑了起来。
这个汪文言还真是不甘寂寞啊,居然想主动介入,这等天家夺嫡之事,旁人避之不及,他居然想要主动介入,真的是要玩一出富贵险中求?
“文言,你觉得以我或者家父的位置,还有必要去冒这种风险么?”冯紫英反问。
“大人,若是能确保自身不受影响牵连,那自然没有必要,毕竟冯家已经处于这等地位了,但是如您所说如果躲避不了,始终要被卷进去的话,那么我以为就真的需要审慎考虑,主动介入了,起码主动权掌握在自家手上可以更游刃有余的来做选择,而不必被动的被人家找上门来逼我们做选择。”
汪文言语气十分冷静坚定,显然也是对这个结论有过深思熟虑。
冯紫英迟疑了。
他从不小瞧这个时代人们的智慧,他们和自己相比只是欠缺见识而已,可在这种天家夺嫡的事情上,却并无什么见识可恃。
历史上根本就没这一出,因为这个大周是乱入而来的,可对比康熙时代的九王夺嫡,大明朱祁镇和朱祁钰之间的“夺门之变”,都很难套到当下这种局面来。
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参照,那么自己就没有倚仗,而汪文言所言就很有道理了。
良久,冯紫英才道:“此事我考虑一下。”
“大人,此事也不急,我观察分析过,就目前来说,可能各方都还没有撕破脸的准备,嗯,我觉得只要太上皇的身体还好,那么这种局面就不会有大的变化,不过太上皇年事已高,稍有意外,那就可能引发不可测的风险,所以短时间内或许没啥,但是也需尽早考虑。”
汪文言言出至诚。
“嗯,我明白轻重。”冯紫英点头,“此事我会有计较,也需要征求我父亲的意见,不过你所言甚是有理,与其被动被人找上门来比我们做选择,不如我们主动作为来做选择,不过在主动作为做选择之前,我们需要更精细地评估各方的情况,以免落入陷阱或者下风。”
“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们只选择胜利的一方?”汪文言对自己这位东家是越发地敬佩了。
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年轻人对朝廷政治如此谙熟,真的是天纵之才,否则难以解释,便是他也需要仔细琢磨才能明白对方所想,当然对方也不是没有弱点,那有些方面表现得十分生疏或者对某些原本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又有些反感抵触,这让汪文言都有些不明白。
他自然不清楚冯紫英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好几年了,但是前世几十年的灵魂和记忆始终让他难以把出卖背叛乃至于对人命的漠视做到心安理得,就像他无法对自己身畔有过关系的女人无视一样,哪怕只是一个丫鬟奴婢。
而在这个时代人心目中,那就和寻常物件无异,赠人打发掉都显得理所当然。
“文言,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你选择哪一样?雪中送炭意味着有可能血本无归甚至祸及自身,锦上添花则有可能无足轻重,甚至被视为见风使舵。愿不愿意敢不敢于充当胜负手?而充当胜负手的结果是会不会日后被视为功高震主或者尾大不掉?这些问题我们都需要考虑清楚,历史上无数范例往往都是对立矛盾的,你很难判断我们所处的环境下该选择哪一边。”冯紫英悠悠地道。
汪文言全身剧震。
冯紫英的话充满了哲理,可熟读史书的他却很明白这些对立的观点本身就是悖论,只能用一句话来说,时移势易,因时而动,因势而定。
“大人,文言明白了。”汪文言受教。
“文言,此事儿一直是我心病,今日既然挑开,那就拜托你来帮我了观察和策划吧,我对你有信心。”
冯紫英心里也算放下了一块石头。
这事儿的确是他的心病,太上皇、义忠亲王、武勋乃至武勋出身的掌兵武将,文官,这几个阶层交织在一起,使得未来天家夺嫡之势更显得云谲波诡。
正如汪文言判断的那样,太上皇身体看似还好,也许暂时不会生乱,但一旦太上皇身体出问题,那么义忠亲王肯定会坐不住而出招,而永隆帝自然不会熟视无睹,这场博弈或许是三七开,或许是四六开,一切皆有可能。
汪文言是玩政治的高手,这从他如此快速就进入状态就能看得出来,前世中他一介小吏出身却能成为东林党头号智囊,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冯紫英信得过。
“定不负大人所托。”汪文言脸颊一阵潮红,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才算是真正成为对方的绝对心腹。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六节 首观大观园
从汪文言脸上看到的兴奋、满足和进取之意,冯紫英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毕竟相隔数百年,前世从政之路上的种种未必就能适合于当下,当然从大的道理来说相差无几,但是在具体细微的运作操作上却还是有不小的差别。
而对于谙熟,甚至在这方面有着天赋的汪文言来说,有他来帮自己出谋划策查缺补漏,无疑就要让人放心许多,起码自己不需要将太多精力花在这上边,也不必担心因为一时疏忽而铸成大错。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冯紫英更愿意在以正合以奇胜这个道理中来占据以正合,而让汪文言藏身于后为自己以奇胜,或者说是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这个方略来作为自己日后行事的指导方针,而以奇用兵就是汪文言作为辅助。
要想在大周政坛仕途上走得更稳更远,除了依靠自己已经建立起来的人脉外,还需要有一整套完全属于自己,为自己所用的人马,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未来大道上更为宽敞。
林如海给自己留下了一套十分丰厚的遗产,这是诸如自己青檀书院一帮同学无法替代的,汪文言这帮人将和方有度、郑崇俭、王应熊这些人有力的配合起来,让自己可以更游刃有余的应对未来。
这也是冯紫英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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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今日为何如此急切邀请为兄过府?”冯紫英踏入贾府时就遇到了迎候的宝玉,上下打量宝玉的模样,比以往精瘦了许多,原本一张圆盘大脸居然变得有些棱角起来,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沉静,让冯紫英颇为侧目。
“小弟请冯大哥过府是想请冯大哥一游园子,前日老爷就说要小弟陪老爷一游,估摸着是要小弟就园子里的亭台楼阁题些匾额楹联,小弟心里没底,所以想把兄长请来一起先走一遍看一看,也替小弟出出主意,免得到时候小弟难以过关。”
自打宝玉沉迷于为《今日新闻》撰写传奇话本之后,他的地位在贾府中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一方面能沉下心来读书写书,似乎不算是一件坏事,起码和秦钟、蒋琪官等人来往密切程度明显下降,频率明显降低,这让贾政夫妇都松了一口气,当然你说要彻底断绝和这帮人关系,那也不可能。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既然能沉下心来读书写书,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去参加科考呢?
不过宝玉给出的答案也很坦然,他对经义味同嚼蜡,对时政更是毫无感觉,唯有诗赋和传奇话本才能激起他的兴趣。
好在冯紫英也指明了另外一条路景,如果能够在传奇话本写作上有所造诣,那么下一步也可以效仿临川海若先生一般通过戏剧脚本上的出挑打响名头,在士林中博得名声。
那样即便是在科举中无法确定成就,但是就凭在诗文和戏剧上的闪光耀眼,也能让宝玉在京师城中的士人中有一席之地了。
有些时候即便无法通过科举证明自己,但只要有在士林中有足够的名气,那么对于通过其他杂途获得官身,乃至寻找一门合适亲事,维系一个家族的凝聚和屹立,都能起到莫大的作用。
也就是说,只要在士林中博得名声,哪怕是恩荫或者捐官,名声都会要好得多,同样对于寻找门第家世更好的亲事,乃至扛起家族重担,都能大有裨益,而冯紫英为其指的这条路无疑就是最适合当下贾宝玉心性的一条路径。
“宝玉,你难道不知道愚兄对诗文一窍不通么?”冯紫英颇为好笑。
“兄长何必还在小弟面前遮掩?”宝玉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前日二姐姐、宝姐姐和林妹妹、云妹妹、三妹妹、四妹妹她们去了府上,便带回来一首《卜算子·咏梅》,让小弟惊为天人,这首词便是放在京师城里也是万里无一,小弟自愧弗如。”
“呵呵,切莫被妹妹们所欺瞒了。”冯紫英笑着摇头,“不过是偶尔灵光闪现想起了一些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兄长无需谦虚,这是好事儿,只是兄长忙于大事,对这等小道不太在意罢了。”宝玉的话里也是充满了复杂的滋味,冯紫英不屑一顾的小道,在无数人心目中却是梦寐以求的大道。
“行了,宝玉你也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当不起。”冯紫英摆摆手,“走吧,我也早就听闻这园子建起来美轮美奂,让人目眩神迷,心里也很期盼一见。”
“就怕兄长期望值太高,会让兄长失望啊。”
贾宝玉早已经看过园子了,这园子的精美华丽程度的确让人叹为观止,但是听说花销也是如流水般,据说总共都已经超过了四十万两银子。
想到这四十万两银子堆在一起都能堆成一座银山,贾宝玉也是唏嘘感慨,但这是为了替大姐姐长脸,替荣国府撑面子,这份银子再多也得花,只不过现在把从林妹妹家中借来的银子、公中银子以及收回来各家银子都花了个精光不说,而且还在外边欠债不少。
冯紫英倒是没有那么多感慨,贾家既然如此做,自然是有其道理,某些念想放在心中难以割舍也很正常,毕竟贾元春也是贵妃了不是?至少在外边儿大家都觉得贾家又要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了。
至于再深层次的东西,真正知晓了解的就有几个?
宝玉领着冯紫英刚走到园子门口,便听到了一阵嬉笑声过来,却见湘云和探春二女迎面而来,一眼就见到了冯紫英和宝玉。
“冯大哥,宝二哥!”
湘云和探春都是喜出望外,“冯大哥怎么会过来,也不说一声?”
“嗯,宝玉邀约愚兄过来,看看园子,先睹为快嘛。”冯紫英乐呵呵地道:“怎么,二位妹妹往哪里去?”
“冯大哥要去看园子?那敢情好,我们也只是粗略转过一圈,却没有仔细看过,正好宝二哥当迎宾,带我们几个一览盛景,可好?”
湘云灿烂的笑容落入眼中,总让人有一种阳光照射入心底深处的明朗,格外舒服,冯紫英很喜欢对方的这份坦荡豪爽。
宝玉自然高兴,连连点头,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园子的主人,率先而行,一行人加上丫鬟仆僮,林林总总也有七八人往园子里过去了。
当先便是正门五间,那桶瓦泥鳅脊配上白墙,分外素雅,浓淡得宜,水磨裙墙,白石台矶,虎皮石随势而起,昂扬嶙峋,别有风味。
冯紫英已经有些印象,这便是大观园入园的第一印象,果然是不同凡响。
一进门便是翠嶂连绵逶迤,这应该是从南方买来的假山太湖石,奇石崚嶒,或如鬼怪猛兽,或如穷奇饕餮,纵横耸立,其上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上,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冯紫英忍不住赞叹出声,也让贾宝玉和探春都是十分得意。
“兄长,此番如何?”宝玉小孩子心性有些压抑不住。
“果真有层峦叠嶂之幽雅,令人见之忘俗,这般缩景精华于一隅,定是名家设计,大匠所作。”冯紫英赞不绝口。
“兄长,美景尚在后边儿,这边走。”宝玉好不容易得此机会要在冯大哥面前炫耀一番,自然要做到家,却听冯紫英看见前面一百白石,显然是专门用来题词处,便问道:“宝玉,云妹妹,三妹妹,若是世叔问起,你们觉得这里该如何题词?”
“锦嶂如何?”
“叠翠怕是还要一些吧?”
探春和湘云探讨着,冯紫英看着胸有成竹的宝玉,“宝玉可是有佳句?”
“冯大哥觉得‘曲径通幽处’如何?”宝玉微微仰首,嘴角却忍不住浮起一抹笑意。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这厮居然是有意引自己来,是要在自己面前展现一番了。
如同《红楼梦》书中大观园看落成之后,贾政带着一帮清客和宝玉,也是有意考较宝玉诗才文才,现在自己却替代了贾政这一角,而探春和湘云也取代了一干贾政的清客了。
当然《红楼梦》书中是贾宝玉被迫而去,而此番却是宝玉主动邀请自己充当起考官角色了,这无疑都是自己身份的不同和前日所作那首《卜算子·咏梅》的叠加威力。
“宝玉,好才情!”冯紫英自然也不吝夸赞,既然宝玉愿意奉自己为带头大哥,这贾家兄弟都为自己马首是瞻,冯紫英当然也不会刻意为难或者针对谁,最起码宝玉也要比贾赦这等人良善许多。
“兄长过誉了,不过是偶有所得。”宝玉听得冯紫英夸赞,赶紧拱手道谢,但脸上的喜欢之色却是溢于言表,看在湘云眼中,忍不住附耳探春:“宝二哥这半年里简直变了许多,原先他不是对冯大哥颇有恚怨之意么?为何现在又对冯大哥的夸赞这么在乎起来了?你瞧他脸上褶子都快要笑出来了。”
这一句话说得探春都有些忍俊不禁,但看看这位宝二哥与往常截然不同,显然是冯大哥在其心目中的地位分量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七节 首观大观园(续)
“宝二哥今非昔比,如何还能像往日一般?能沉下心思读书写字,据说已有京中戏楼来约稿,那一日听袭人说,宝二哥还专门在自家院里摆了一桌庆贺,只是没请外人罢了。”
探春显然比湘云消息更灵通。
“为何我们姊妹却不知晓?”史湘云知道宝玉应该是一个藏不住的性子,颇为讶异。
“袭人称宝二哥觉得只是约稿,算是对自己的一个认可,但是要等到某一日自己所撰写的底本上了戏园子成为人皆传唱的大戏,方为成功,他现在倒是越来越学着冯大哥的沉稳了。”探春话语里也还是挺为宝玉的成长感到骄傲的。
湘云抿嘴一笑,“探丫头,那方才宝二哥的表现我可还是没觉得他好像长大了一般。”
“总要有一个过程慢慢来才是,没见你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探春忍不住瞪了祥云一眼。
冯紫英见探春和湘云二人在一旁嘀嘀咕咕,扭头问道:“二位妹妹在那里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探春展颜笑道:“云儿说宝二哥与往常迥异,气度高雅,卓尔不凡,让人刮目相看呢。”
冯紫英敢肯定史湘云嘴里绝对说不出这等话来,尤其是对宝玉,但宝玉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听得探春嘴里说湘云如此夸他,更是喜欢得眉花眼笑。
“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宝玉已非吴下阿蒙,若是再能好生沉淀积累两年,海若先生就是榜样。”冯紫英当然不吝鼓舞这个勉强走上正道的家伙,话语里满是鼓舞勉励之意。
听得冯紫英把海若先生作为自己的目标,贾宝玉还是吓了一大跳,再说对自己的文才很有自信,但是要和海若先生比,贾宝玉还是不敢的,连连摆手摇头,“冯大哥切莫说这等话,没地让外人笑死,海若先生《临川四记》至今无人超越,那《牡丹亭》更是号称绝唱,我何德何能敢向他看齐?”
“宝玉,话不是这么说,海若先生虽说现在名满天下,但是他在你这般年龄时只怕也是写不出《十三棍僧救唐王》这般传奇话本的吧?”冯紫英不以为然,“你有诗词歌赋的雄厚根底,传奇话本也好,戏剧底本也好,更多的是讲求对世情的洞察入微,于小处见功夫,你现在自还年轻,在经历几年对周围人情世故的体味,便能慢慢揣摩出许多来,我看好你。”
府中对宝玉一门心思写传奇话本的事情慢慢也传开了,起码像湘云、探春这些人是知晓了,下人里边也隐约知晓一些,但是却不知道宝玉的话本已经被刊载在《今日新闻》上成为热门。
当然宝玉最终目标也不是传奇话本,毕竟这种作品在当下来说似乎显得逼格不够,虽然受众面更大,已经有不少茶园说书者已经开始将这《十三棍僧救唐王》进行整理,开始在茶园里说讲起来,大受欢迎,但毕竟是下里巴人的东西。
戏剧底本才是他的终极目标,那才是能被士人所推崇的阳春白雪。
“再说了,愚兄倒是以为这传奇话本未必就逊色于那戏剧底本,只是原来大家更喜欢看戏剧,但是现在茶园说书大受欢迎,京师城里普通民众多有追捧,你这《十三棍僧救唐王》在茶园中广为传唱,日后只要一走出去说一声‘顽石点头’,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民间颂唱未必就逊于士人赞扬,将来的变化谁又能说得清楚?”
冯紫英的一番话让宝玉心里又是惶恐又是惊喜,惶恐的是冯大哥对自己期盼如此之高,惊喜的是冯大哥这么看好自己的表现。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越发看重冯大哥对自己的评价了,或许这就是找到了奋斗方向之后,更加渴望被主流的承认吧,冯大哥现在似乎就是主流的代表。
冯紫英也没有理睬心中百念陈杂的宝玉,径直往前走,还是探春提醒了宝玉一句,宝玉这才恍然从梦中惊醒,疾步跟上。
进入这层峦叠翠的假山中,蜿蜒绕行,却见这佳木葱茏,皆是这北方常绿树木,经过一番修剪之后,绿意盎然,一带清流从草木深处飞泻而下,辗转于奇石罅隙之中,再进熟不,豁然开朗,隐约可见雕甍绣栏藏于山坳树杪之中,更平添几分瑰丽气息。
沿着夹道而行,却见从山上下来的溪水如清瀑泻雪,怪石凌云,再往前行,便是白石围栏,环抱一泓清潭,一桥飞渡,有亭傲立其上。
冯紫英对《红楼梦》书中描述略有印象,因而笑问:“宝玉,这亭建得甚好,不知你打算取何名?”
宝玉挠头苦恼,“前日里我来看过,正巧碰上胡先生和程先生,程先生说有亭翼然,可得名翼然亭,但我却以为略显粗糙,不如取名泻玉亭,但又觉得单薄了一些,不如就请冯大哥定名。”
冯紫英有些懵,这些名字不都该是宝玉早就取好了的么,怎么现在却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踌躇了一下,冯紫英游目四顾,沉吟半晌方才道:“这周围花木从容,溪流沁人,若是夏日里足以让人沁心赏芳,不如就叫沁芳如何?”
“好,冯大哥这个名字取得好,果真是一语中的,画龙点睛!”还是湘云首先拍掌叫好,“这等悠闲所在,若是夏日里能在亭中设宴一局,饮酒作令,定当别有洞天。”
“云丫头成日里就知道饮宴,……”探春打趣。
贾宝玉沉吟一阵也觉得冯紫英这个起名极佳,慨然道:“这匾名有了,却还需要对联,冯大哥就一并……”
没等宝玉说完,冯紫英已经摇手,“宝玉,这却该是你的事儿了,我都说过了,这等取名作诗之事我不擅长,偶有得之已是殊为不易了,还是该你来才是。”
宝玉也不推辞,略微一吟哦便出口:“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冯紫英虽然记不起这沁芳亭的门柱对联了,但是估摸也就应该是这一首了,看宝玉悠然自得的模样,分明也是这一副对联极为满意。
“好,宝玉这一年来果真长进不小!”冯紫英也觉得写得极好,而湘云和探春更是迫不及待的记了下来,等到回去之后便誊录起来。
出亭过池,缓步前行,却见前面一堵粉墙蜿蜒,内里数楹修舍,更有高低不一的数簇翠竹环绕遮映,冯紫英一愣,恍然大悟,这怕就是日后的“潇湘馆”了,若是无竹,又岂能称潇湘妃子?
进门而入,细碎卵石铺筑的甬径蜿蜒曲折,两边却是芭蕉和梨树相映成趣,内里屋舍倒是不多,也就三五间,两暗三明,内里都有摆好的床几椅案,倒也颇为素净。
后院里更是种满海棠芭蕉和梨杏,沿着那粉垣延伸出去,却又有一条用石条砌好的阶沟,一股清泉从墙边的石缝中浸出,绕墙盘旋至竹林间,更平添了几分幽静。
见冯紫英默不作声,只是静静伫立观看,宝玉和湘云、探春三人都有些不解,有心说话,却又看冯紫英怔怔出神,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所以都不敢打扰,好一阵后,冯紫英才忍不住慨然叹道:“这等好去处,连我都有些艳羡了。”
宝玉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其实二位老爷在修这园子时就先和大姐姐说过了,大姐姐也说了不必过于奢侈,但求不落人后就是,而且也和二位老爷说在修这园子时要好生规划,她平素便是两三年未必能回来一回,这园子也不能浪费了,便安排府里边的姐妹们住下就好,二位老爷也是遵照大姐姐的意思,让匠师在先前规划时便好生做了安排,老祖宗都是冯大哥也和咱们贾家是一家人,若是不嫌弃,日后也可在府里留下一处园舍,也能让小弟能随时请益。。”
冯紫英不得不说这贾宝玉真的的长大了不少,以前他是绝对说不出这般话的,而且说这话还真有些打动他。
从前世而来,哪个红楼迷对大观园没有一番想象和挂念?能有机会在这大观园里有一处歇脚之处,只怕无数人都能梦寐以求。
当然冯紫英也清楚,这等事情也只能说想想而已。
一个外人如何能在这以女眷为主的大观园里有一处专门歇脚之地?这不要败坏门风么?
你要说偶尔在这府上歇脚住一两晚,那肯定是没什么不行,但是要说专门为你备好住处长住,那肯定是不行的,贾府也承受不起外边的风言风语。
“宝玉的好意愚兄心领了。”冯紫英笑着摇头,“这园子如贵妃娘娘所说,花费如此大,她又不常回来,若是空闲,缺了人气,很快就会衰败,所以让府里的姐妹们入住的确是一个好事儿,至于外人,那就不必了,愚兄先前也不过是开个玩笑。”
史湘云和探春也都舒了一口气,若是真的要让冯大哥在里边也有一处园舍,那就真的有些尴尬了,外界的流言蜚语肯定会毁人清誉,听得冯大哥这么说,日后自家住进去倒也方便。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路遇
一干人说着便往前走,却见青山斜阻,绕行而过,隐隐露出一带赭黄色的矮墙,初一望去如麦浪稻林,再一看却是泥墙上皆用稻茎遮掩覆盖,凭空顿生一份归田园居的味道。
冯紫英眼睛也是一亮,“此处布设甚好,城市中却有几分农家气息,可得名稻香居。”
宝玉也是面色一喜,“冯大哥果然厉害,小弟尚未想到这一出,之前还琢磨是否以杏花为由,兄长却已经先想到了,倒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就有这番意境。”
走进一看,却见杏林环绕,外部还有桑、榆、槿、柳零散分布,一条石井栏矗立,桔槔辘轳俱全,真正有了几分农家气象。
毫无意外,这应该就是日后李纨的居所了。
冯紫英也懒得进去多看,便沿着一边儿就往里走,穿过石洞,走过山上盘道,池边两行垂柳,外带朱栏板桥,过桥便能看到一所清亮瓦舍,一色水磨砖墙,青瓦花堵。
进门便是玲珑山石,逶迤蔓延,将整个房舍遮住,这造型倒是有些独特,但看到石上藤萝青苔甚多,再往里走,两边都是抄手游廊,顺着游廊步入,几间房舍连着卷棚,绿窗油壁,比前几处更见清雅。
“冯大哥,这里却如何命名?”探春四处打量,也觉得此处甚佳,忍不住抢先问道。
“莫若兰风蕙露,又或者蘅芷清芬,二位妹妹觉得如何?”这一回冯紫英是真的要抢一回先了,熟读《红楼梦》,他能记得的具体诗词歌赋不多,但是这蘅芜苑的提名他却是记得的,先是“兰风蕙露”,后是“蘅芷清芬”,都堪称妙语,现在自然就要归自己了。
探春和湘云都忍不住细细品味,都觉得十分精妙。
宝玉却是全身一震,宛若雷击,呆立当场。
他心中刚浮起“蘅芷清芬”这个词语,却没想到冯大哥竟然已经脱口而出了,而且还给出了一个“兰风蕙露”的选择项,这二者看似不分轩轾,但是宝玉却显然更喜欢“蘅芷清芬”这一句,只是自己为何与冯大哥这般投契?
“宝玉,你觉得如何呢?”见贾宝玉呆呆出神,冯紫英心中好笑,只怕自己这先发制人把宝玉震得不轻,这般表情也不知道是郁闷得,还是惘然若失?
听得冯紫英问他,宝玉这才清醒过来,“冯大哥才高八斗,这两句都是极好的,不过小弟却是更喜欢蘅芷清芬这一句。”
“哦?既然喜欢这一句,那就对出联来,想必是胸有成竹了吧?”冯紫英似笑非笑。
“吟成豆蔻才尤艳,睡足荼蘼梦也香。”宝玉略作思索便道:“兄长,你觉得这两句如何?”
冯紫英没有回答,而是问了湘云和探春,“二位妹妹觉得呢?”
湘云和探春都是欢呼雀跃,今儿个终于见识到了冯大哥的真本事,信口道来,而且还直入心扉。
那“兰风蕙露”在二女看来也是极好的,探春尤喜,而蘅芷清芬却颇得湘云的喜爱,不过宝玉这般一说,甚至连附联的两句诗都吟诵了出来,自然二女也就再无异议了。
不过宝玉诗虽然好,但在二女看来,却不及冯大哥远甚,冯大哥这信口而出的两句才是画龙点睛,而且是龙未出,睛先到。
看了这两处,冯紫英便心愿已了,其他各处便兴致乏乏了,沿着石径前行,一直走到正殿,但见层楼高起,青松高耸,玉兰绕砌,走到正前方,之玉石牌坊巍然耸立,估摸着这一座玉石牌坊只怕花销都不下两三万两,上边龙蟠螭护,玲珑剔透。
冯紫英立定,沉思良久,“宝玉,这一处可有好名字?”
宝玉迟疑了一番,“蓬莱仙境如何?”
“不如太虚幻境。”冯紫英看着宝玉,却见对方一脸茫然,对“太虚幻境”一词毫无感觉,心中也是一动。
只怕那一日自己再秦可卿房中的一觉,便夺了宝玉的气运了,不对,还不能叫气运,只能说是对方的桃花运吧,否则黛玉和宝钗怎么可能入怀?
而对方连“太虚幻境”这个词语都毫无印象,也说明对方现在也真的就是一个寻常纨绔子弟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入梦截夺了那般气运,又会给自己的未来带来什么?又或者自己本身穿越而来,就是这般气运变化的结果?
湘云和探春都尽皆讶然,这“蓬莱仙境”颇为出格了,”太虚幻境“却又是一个什么来头?
见二女也是惊讶,冯紫英这才笑了起来,“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这一路行来,又看了不少园舍,或蔚然清堂,或苍褐茅舍,或编花为牗,或堆石为垣,多奇花异草,更有诸般器皿案几等物件,都是些极具特色的古董,也当得起贵妃省亲这一出面子了。
在后面冯紫英便已经失了兴趣,宝玉等人也看了出来,便主动引道而出。
哪知尚未出园,就碰见尤氏带着秦可卿与王熙凤一道进来,显然也是来一赏园子的风光。
冯紫英最不愿意见到的三个女人,却一下子迎头碰上。
说不愿见自然有其道理,这尤氏对冯紫英一直不满,觉得冯紫英将其两个妹妹置为外室,大大地伤了自家颜面,好在冯紫英成亲后边将尤二尤三抬入府里,这尤氏心里疙瘩才算疏解开来,但对冯紫英印象却一直不佳。
王熙凤自然就不说了,两个人自打几番交手之后,在大观楼的包间里王熙凤落了下手,而且被人拿住把柄,这让素来好强的她一直耿耿于怀,想要寻找机会报复回来。
秦可卿才是冯紫英内心最为棘手的角色,虽然已经隐约猜测到了一些什么,但是这种事情素来不会看原因理由,现在这女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稍有不慎,只怕就要被拉下水。
“哟,铿哥儿,宝玉,你们这是看了园子了?”没等冯紫英说话,王熙凤已经阴阳怪气地把话题拿了过去,“不知道感觉如何,比起你们冯府来如何呢?”
宝玉并不知晓王熙凤这矛头是指向冯紫英的,他只是感觉二嫂子好像语气有些不太对劲儿,却不知道端倪。
“刚看了,冯大哥对园子是赞不绝口,嫂子你们这一行是……?”宝玉看着尤氏和蓉哥儿媳妇,不知道这一行人进园子做什么。
宝玉并不知道这园子建起来,东府也是出了不少银子。
尤氏虽然在宁国府里被贾珍压得说不起话,但是秦可卿在宁国府里却是一个特殊角色,贾珍和贾蓉对其都是敬而远之,而尤氏也渐渐觉察出这里边有些不对劲儿,但是又不知道内里的原委,只是觉得可能是秦可卿手腕厉害,连贾珍和贾蓉都要退让几分。
这一回园子建好,原本尤氏是不感兴趣的,但秦可卿却是兴致高昂,所以才会有这一出。
冯紫英并不想和王熙凤有什么冲突,他知道现在贾琏已经和王熙凤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虽然现在贾琏也是每日都回去,但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家睡书房,要么就干脆不回去,这让王熙凤也是气得咬牙切齿,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理由来。
私下里王熙凤已经专门查探过贾琏的行踪,除了日常的应酬逢场作戏,贾琏却在外边儿并无女人,这也让王熙凤很是纳闷儿。
但和贾琏关系的冷淡已经让王熙凤把怒火渐渐延伸到了冯紫英身上,也让王熙凤对冯紫英的态度越来越糟糕,甚至认定贾琏这般与冯紫英脱不开干系。
冯紫英倒不是惧怕王熙凤,只是想到以前王熙凤待林黛玉甚好,而林黛玉还要在贾府生活两年,不想因为自己缘故而让黛玉受到影响,另外薛宝钗也是王熙凤表妹,日后嫁入冯家更要成为亲戚,关系过于糟糕也不是冯紫英想要见到的。
尤氏和秦可卿自然不会向王熙凤那样懒散地随便一福就算是见礼了,还是郑重其事的行礼,冯紫英也拱手回礼。
“铿哥儿府上妾身听说也是扩大了不少,这成了亲之后也已经独自开府了吧?”尤氏倒是笑吟吟的,“我听闻我那两个妹妹也住在一个跨院内,莫非这府上连两个院子都找不出来?”
冯紫英没想到会遇上尤氏来挑刺儿,不过这却真不是他舍不得一个院子,而是二尤愿意住在一块儿。
“珍大嫂子说笑了,府上虽然小了点儿,但是三五个院子也还是有的,只是二姐儿和三姐儿却愿意住在一起,我也曾专门询问过,挨着东跨院边还有一处院子,甚至可以直接连通,但二姐儿和三姐儿都是不肯,只说日后再说,现在她们愿意住在一起。”
冯紫英说的是老实话,但是从内心来说,他也不愿意二尤分开住,现在他过去二尤那边过夜已经习惯于大被同眠一床三好,要只有尤二姐或者尤三姐一人,反而有些不太习惯了,尤其是若是只有尤三姐一人,根本不堪挞伐,最终还得要尤二姐来救驾,所以这住在一起更为方便。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暴虐,教训
尤氏其实也知道冯紫英和沈氏对二尤其实不错,这从尤老娘经常来东府里说起的话就能知晓,像各种头面,丫鬟仆妇的配置,还有东跨院里的的各色床几凳椅,都是选的最好的老料,称得上十分体贴了。
照理说像新妇入门,对妾室肯定没有好脸色,甚至霸着男人不肯松手,有些心思诡谲的正妻更是宁肯把自家贴身丫鬟推上男人床,也不肯让男人去妾室屋里,许多妾室一月都未必能轮到一回侍寝,要想有身孕更是休想。
但是沈氏对二尤都是和颜悦色,而且也完全不像所担心的那等十天半个月都等不到一回,尤老娘来说就是基本上三五日冯紫英就要在二尤屋里歇息一晚,这对于二尤来说称得上十分优遇了。
虽说这男人要在哪个屋里睡便是正妻也干涉不了,但是哪个男人也都不会过分恶了正妻,尤其是还处于新婚燕尔其间,所以能做到这般,也足以说明沈氏的贤惠大度了。
“铿哥儿,看来妾身是误会了,我家两个妹妹出身边地,可能没那么懂规矩,不过她们俩都是清白人家性子纯善的,铿哥儿可莫要欺负她们。”
尤氏脸色转为和缓,语气也好了许多,她能听得出来,冯紫英语出至诚,并无什么心虚掩饰。
“大嫂子说笑了,我既然要纳二姐儿三姐儿入房,自然是要对她们好的,否则我又何必这般?”冯紫英语气很轻描淡写,但是话语里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很霸道。
这京师城里想要入冯府的女人难道还少了不成?以二尤的身份,根本就派不上,他冯紫英就是喜欢二尤的单纯老实,所以才会纳二女为妾。
当然也还有二尤混血的别样风情,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对这种美并不太待见。
见尤氏和冯紫英交锋不过几句话便转换了风向,王熙凤心中更是恼怒。
这女人先前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说冯家如何如何,却没想到遇上冯紫英几下便缩了,那二尤王熙凤也见过,碧眼蓝眸,纯粹就是胡女,除了屁股奶i子大一些也不见得有多么漂亮,却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喜好这一口。
“铿哥儿,借一步说话,嫂子有事儿要和你说道说道。”王熙凤阴着脸寒声道。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惊了一跳,听王熙凤这口吻似乎有些问罪的味道,可冯紫英何时又和王熙凤这般不对路了,琏二哥和冯紫英之间的密切关系可是人尽皆知的。
只有尤氏大略知晓恐怕就是和贾琏有关,那贾琏平素都不怎么回家了,一个当家男人成日不归家,再说外边儿有事,但作为过来人,看那王熙凤成日里干心急火燎的模样,再看看那脸色气色,就知道明显是缺了男人。
冯紫英倒也不在意,在这大观园园子里,他不信王熙凤能撕得下来脸做个啥。
“哦?二嫂子有事儿?”冯紫英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宝玉、湘云和探春都是有些惴惴不安,倒是那秦可卿有些意味深长,淡淡地笑了笑:“好。”
王熙凤银牙几乎要咬碎,主要是现在她现在完全没有机会约到冯紫英,既不敢去冯府,怕再吃亏,而现在冯紫英来贾府几乎不惜要通报门房,径直而入,等到她得到消息,要么冯紫英早已走了,要么就是有其他人,自然也不方便。
所以她也只能出此下策,至于这些人要如何去想,她也顾不得了。
好在也还有平儿跟着,倒也不虞有外人去嚼舌头。
沿着夹道走到一头,冯紫英这才好整以暇的面带微笑看着对方:“二嫂子,这下子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
“铿哥儿,贾琏现在的情形你就不管一下么?”王熙凤脸色煞白,气得牙齿几乎要咬破樱唇,“成日见不着人影儿,家里的事儿什么都不管,这园子修了这么久,到现在都建成了,他愣是没露过面,每日里晚上都要亥时才回来,一回来就倒头就睡,身上全是女人的脂粉味儿,……”
冯紫英有些懵了,这事儿该自己管么?
这海通银庄京师号虽然是自己委托给贾琏在做,但是那也只是公事儿上的事情,至于贾琏下来之后要干什么,自己如何能管得了?就算是他在扬州养了一匹瘦马,自己不也一样无权过问,顶多也不过提醒一下罢了。
“等等,二嫂子,你这话可有些不合规矩啊,琏二哥的事情我可管不着,你该和他自己好好说啊,要不你去找赦世伯啊。”冯紫英赶紧摆手,“你千万别觉得我让他管海通京师号就啥都能管得到他了,那只是纯粹的公务,不搭边儿,论理我要娶林妹妹,他是林妹妹的表兄,他就是说我几句这个当妹夫的,我也得受着不是?”
“他说你几句你得受着,那我这个当嫂子的说你几句你也该受着?”王熙凤被冯紫英的一番话堵得喘不过气儿来,凤眼圆睁,双手叉腰,气得胸脯急剧起伏。
“那也得在理才行了。”冯紫英摊摊手,“琏二哥要说是荣国府当家人之一,他要干什么肯定轮不到我去插话,他只要把海通京师号的事儿办妥,其他我可就管不着了。”
“若没有你给他那么多薪俸银子,他如何能有现在这般嚣张?”王熙凤气急了眼,口不择言。
“哟,二嫂子,您这话可不对,哪有妇人嫌自己丈夫挣银子挣得多的?他挣得多是好事儿才对,如果你是说他挣的银子您没瞧见,没拿到,那该是您的问题才对,当女人不就该是在屋里炕上好好侍候丈夫,让他主动把银子上交给你么?”
最后几句话冯紫英语气已经转冷,“若是连这般事情凤姐儿你都干不好,也难怪琏二哥心生别意,看看你这几年干的什么事儿,别以为人家都是瞎子聋子,啥都不知道,就你这样,我看就是欠收拾!”
称呼从“二嫂子”换成“凤姐儿”,话语语气也骤然从先前的解释变为训斥,不但王熙凤咋然色变,一旁的平儿也是骇得脸青面白,嘴唇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你!”
没等王熙凤发作起来,冯紫英已经泰然举步上前,抬手捏住王熙凤的下颌,二人便面对面这样不足一尺相视,冯紫英嘴角带着冷笑,“凤姐儿,看来大观楼那一回你吃的教训还不够啊,你真的以为你的那些勾当没人能奈何得了你不成?上一次你做的事儿我替你压了下来,你好像不领情不说,还有点儿东郭先生和蛇的味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仗着什么在我面前这般张狂?”
冯紫英和王熙凤、平儿三人是选了一处夹道折回的拐角处,正好有一个折角,算是一个死角地带,外边儿是池塘,另一端则是库房,只有一边儿能看见,而且可以一目了然,所以无虞被人看见听见。
冯紫英是真的被王熙凤给激怒了,这婆娘屡次三番的寻衅,冯紫英考虑到黛玉还要在贾府呆两年,而且说实话之前王熙凤待黛玉也的确不错,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心思目的,但黛玉是受了好处的。
但这鬼婆娘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总爱挑衅自己,之前借钱,后来的平事儿,都觉得自己帮她是理所应该,给了她一回小教训,好像也只管了一段时间,现在有故态复萌了。
就算是贾琏在帮自己做事儿,但那是自己和贾琏之间的交情,而且贾琏算是受益的一方,现在连贾琏都不想忍受和王熙凤之间这段婚姻了,这女人居然还不知好歹的来张牙舞爪,自己若是不给她点儿教训,真还以为老虎不发威,当我是helleo kitty了。
王熙凤被吓住了,她从来没捡到冯紫英面目狰狞的这一面。
就算是上一回在大观楼里戏谑自己,她也不过觉得是对方有些放肆罢了,并没有真正生气,但是这一回她却看到了对方狂怒之后凶横暴虐的一面。
“你知不知道你包揽诉讼关司的事儿在宛平县和顺天府早就有人想要捅你们王家的屁股了?你知不知道你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的事儿已经有人往都察院里递了帖子了,你以为你二伯真的能把这一切摆平?别说他是登莱总督,就算他还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坐着,御史们要弹劾他,他也只有避位受着,还得要看皇上愿不愿意保他,这种时候你是想当你们王家的掘墓人么?”
冯紫英越想越冒火。
前日他才和王子腾达成了某种交易,王子腾会在一定程度上给予水师舰队的建设支持,这边在户部和兵部,冯紫英也会动用自己影响力支持今年朝廷户部银两的拨付速度。
本来这事儿冯紫英就有些气闷,觉得王子腾有些不厚道,没有兑现之前的承诺,没想到这王熙凤却要跳出来瞎折腾,实在让他有些忍无可忍。
看见王熙凤惊恐惧怕的眼神中却还有一丝不甘的手肘压在对方胸前,一种暴虐的心态勃然而生,另一只手猛然扭住对方衣襟用力一拉,撕拉一声,绣袄盘扣断开,露出内里桃红小衣。
在王熙凤惊呼声中冯紫英探手进去,挑开小衣,那感觉……,顺手揪住那内里肚兜一扯,咯嘣,鲜红之物落入手中,放在鼻尖一嗅,然后托在手中,“凤姐儿,你是不是想要让我把此物配对?”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节 掀开一角,不堪入耳
看见冯紫英凶狠的目光和狰狞的面容,王熙凤恍然间意识到眼前这个青年已经不再是那个来贾府里边大家都还要亲热的逗乐打趣地举人进士了。
他现在不但是翰林院修撰,老爹更是蓟辽总督,丝毫不逊于自己叔父,更重要的是对方现在在朝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朝中几位重臣都对其极为期许。
无论是顺天府还是都察院甚至龙禁尉那里,对方都有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自己现在去挑衅撩拨对方,简直就是如同羔羊在猛虎面前撩蹄子撒欢。
自己居然还觉得自己可以倚仗叔父和荣国府的威势压得住对方,没想到人家反过来将军,问自己是不是想要把叔父乃至王家一起葬送。
想到叔父冷峻阴狠的面容,王熙凤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再想到自己为了捞钱在顺天府那边挖空心思和顺天府推官搭上线,很是干了几笔包揽诉讼的勾当,捞了不下四千两银子,至于说冯紫英所说的放贷逼死人的事情,王熙凤自然也有耳闻,不过是那借银子的人讲银子拿去赌场里输了个精光,走投无路便把自己妻子和女儿一并发卖为奴,后来便索性投河自尽了。
包揽诉讼的事情王熙凤自认为做得极为隐秘,却不知道冯紫英如何得知了。
至于那逼死人命一事她虽然有些惧怕,但是毕竟自己只是借银子然后去索要银子,那人自己要去卖妻女,最后又觉得妻女与人为奴无颜见人去投河,她王熙凤也不能承担多大责任才对,只是这等事情若是被人翻出来,却要投帖子进了都察院,只怕就会有人借机要往自己叔父身上攀附了。
若是这等事情都被叔父得知,或者被那都察院或者龙禁尉翻出来借势生事,王熙凤不敢相信自己叔父会如何对待自己。
王熙凤思前想后这么多,其实也不过就是电光火石间,冯紫英对此女人却在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耐烦心,扭住对方绣袄衣襟,猛一推搡,将对方压在墙角上,盘扣脱落,那白花花的一大片身子顿时露了出来,惊得王熙凤忙不迭地挣扎起来,想要掩住。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来这世上第一次壁咚居然用在了这女人身上,简直觉得有点儿暴殄天物的味道,只是这等时候确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铿哥儿……”
“铿哥儿也是你能叫的么?”冯紫英目光越发凌厉,这般近距离的压迫式俯视,二人面孔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鼻息呼吸可闻,“凤姐儿,我都不明白你哪来那么大的底气成日里和我作对?是不是我的宽饶大度被你视为软弱无能,还是觉得我真的是善人可欺?”
冯紫英的一只手再度探入对方衣襟中,绣袄不断变形,冯紫英声音也变得有些火热起来,“我就不明白了,都说贾史王薛四大家号称金陵名门,怎么我看贾家、薛家乃至史家姑娘们都是温婉娴雅的大家闺秀,怎么到你身上却变成了心机狡谲蛮横无赖的泼妇了呢?难怪琏二哥都对你避之如虎,……”
原本已经被冯紫英彻底给压制住了,甚至对冯紫英另外一只魔掌探入自己怀中肆意轻薄都只能瑟瑟忍受,王熙凤却不敢喊叫,但是听得冯紫英这一番话之后,却立即一下子猛烈挣扎起来,“铿哥儿,你少在那里喷蛆!我是泼妇?贾琏避我如虎?他也配?”
眼见得王熙凤脸色潮红,姣好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目光却癫狂起来,冯紫英也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就被她挣扎开来。
“他成日里做得那些不要脸的勾当,以为我不知道?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只要是有几分姿色的,见到人家就骨头酥了几分,恨不能直钻入人家裙子下边去了。那鲍二媳妇千人骑万人压的,他如获至宝;多姑娘便是厨房火工十文铜钱都能上身的,他也能乐此不疲;老爷身边的秋桐,不知道陪老爷睡了几年了,他居然也能有胃口,我呸!”
冯紫英却没想到对方挣扎反而平静下来了,甚至还有有意无意的将胸脯挺起来,方便自己行事,唬得他赶紧缩手,只是这一番话却是腌臜龌龊,不堪入耳。
就这么一会子,冯紫英的火气已过,尤其是见到王熙凤那眼圈子红了起来,他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做得过了,收回手来,拉开距离,却没有说话。
“这些也就罢了,男人哪个不偷腥?便是别人的老婆自己都想要去骑一回尝尝滋味,总觉得要比自家屋里的来得香,只是那有事没事却又招些小厮进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真以为我不知道?”王熙凤几乎是咬牙切齿了,阴寒的目光渗人的慌,“这一窝子就没一个好的,上行下效,兄终弟及,……”
冯紫英这就尴尬了,本来是教训对方的,却没想到被对方反过来变成诉苦了,这特么算啥?
“……,回了屋里便如死蛇一般,动也不动,就像是在外边被抽了筋髓一般,我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却摊上个这样银样镴枪头,……,真以为我没人要不成,……,若是惹恼了我,那焦大说的就莫要怪我落到我身上去了,……”
王熙凤的口不择言让冯紫英觉得再也不能听下去了,这特么太刺激了,《红楼梦》书中那焦大所说的爬灰养小叔子,不是说秦可卿么?怎么到这里却又演变出其他新故事出来了?
难道贾赦这厮真的也瞧上了王熙凤,而贾琏想要与王熙凤和离,也是因为贾赦的原因,这特么太乱了!
一旁的平儿倚着墙壁险些就要蜷缩在地上了。
眼前这一幕对她来说简直太惊吓骇人了。
冯紫英的突然爆发,吓得她全身发僵,那一刻她甚至完全丧失了思维,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冯紫英在二奶奶身上肆虐,她想要去制止,想要喊人救命,但是却发现自己嗓子似乎被堵上了,发不出声,连脚都挪不动,尤其是冯紫英回首那凶悍的一眼往来,只把平儿险些给吓尿了。
一直到琏二奶奶突然破罐子破碎般的爆发,又让刚刚缓过劲儿来的她吓得想要掩住耳朵不敢往下听。
尤其是二奶娘最后那两句,几乎就是要把这个家的一切污浊黑暗的一面给挑明了,而冯大爷可是外人啊,甚至刚才还在你身上作践你呢,奶奶你怎么能这样啊?
似乎是经过了这一番发泄,无论是冯紫英还是王熙凤都耗尽了精力和激情,变得平静了许多,二人都直接选择性的无视了平儿的存在。
“凤姐儿,你再这么下去走钢丝,迟早是要出事儿的,即便是没有我,总归要出事儿。”冯紫英不动声色拍拍手,往后退了一步,直视对方,“至于琏二哥那边,我也不好评判你们两口子的事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们自个儿去掰扯吧。”
“哼,男人!”王熙凤此时也恢复了些许冷静,轻哼了一声,“贾琏的事情也用不着你来操心,银样镴枪头,两兄弟都是一个样!他想干什么由他去,只要他做得出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至于我自己的事情,听天由命,真要到那一天,吃官司也很好,去狱神庙也好,我去便是!”
冯紫英还没想到王熙凤居然还有这么光棍的时候,冷笑一声,“凤姐儿,你切莫在这里嘴硬,真要到了狱神庙里,恐怕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你真以为那滋味是你这等富贵人家儿女能吃得消的?还有,你就真的不怕把你二叔给拖下水?”
王熙凤身子微微一颤,但是仍然犟嘴:“反正都这样了,又能如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冯紫英啼笑皆非,也不知道这疯女人在想些什么,摇摇头:“你好自为之吧,我看你们贾家这副模样,花团锦簇,气象万千,还真有点儿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意思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走眼了。”
见冯紫英举步欲走,王熙凤陡然想起什么,脸又是一红,“铿哥儿,我的东西……”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我说了么,好事要成双,好东西要配对,我喜欢。”
见对方如此猖狂无忌,王熙凤气得忍不住跺脚,那绣袄一边儿又脱落下来,露出大半个白腻的身子来,慌得王熙凤惊叫一声赶紧又掩上,这个时候平儿这才蹒跚着小步过去扶着王熙凤。
直到冯紫英背影消失,王熙凤这才目光复杂地收回视线,一只手掩着绣袄,恨恨地骂道:“小蹄子,你刚才为何不过来帮忙?”
“奶奶,先前奴婢都被吓得全身酥软动弹不得了,……”平儿带着哭腔道,眼圈儿也红了起来,“冯大爷那模样太骇人了,奴婢从未见过,我还以为他要……”
王熙凤脸又是一红,她先前也以为对方真的就要在这里白日宣淫,糟蹋自己,也吓得魂飞魄散,还好这厮只是占了自己一些便宜罢了。
“还不快走!”主仆二人身影也消失在夹道中。
良久,夹道中再无声音,却见那墙角斜对面的一处布满蛛网灰尘的破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面带兴奋舔着嘴唇的青年忍不住搓着手,似乎是在期盼着什么。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秦可卿(求保底月票!)
无论是冯紫英还是王熙凤主仆都不会想到在这个旮旯里居然还能有人听墙角看春宫。
这旮旯里本来就是一个死角不说,关键还很偏,一边就是池塘河湾了,一边只有一带破旧不堪的仓房,之所以修园子都没有拆到这里来,实在是因为这里太偏。
一顺仓房大概有十来间,都是府里边寻常用不着不值钱的粗苯杂物旧物给丢弃在这里,比如用过的半新旧马桶,车辕,不堪使用的烂马鞍,拆卸下来的凳子腿破旧柜子等等。
也正因为不值钱且难以搬动,所以便是那一串钥匙都是直接挂在仓房顶头那间的墙上。
谁都能拿到钥匙,谁都可以来这里,但的确平常根本就没有人会走到这里来。
即便是来,也是从围墙的另一边过去,因为要去拿钥匙,而对着夹道旮旯这边是一道罕有人走得过来的后门,这从布满蛛网和灰尘,以及门槛上长满的苔藓就能知晓,怕是经年都难得有人能开一回这门。
但是,恰恰今日就有人正好在门的另一边儿,那门缝罅隙,足以让门另一边的人看到听到他所想要的一切了。
冯紫英当然想不到会有这么离奇的巧事儿,对他来说,他更多的考虑是这王熙凤带来的麻烦。
他也不知道今儿个这一出算不算是解决了,要说先前似乎是把王熙凤制住了,但是王熙凤的破罐子破摔似乎就把这个局面给扳回来一些,这就让冯紫英吃不准了。
说实话,他前世中在看《红楼梦》一书时,对王熙凤的印象并不算差。
或许这个女人有着短视、贪婪和狠辣的一面,但是这和她所出的环境和出身有很大关系,而且她起码还算是遮护优待过黛玉,精明、泼辣,这对于一个要在荣国府中顶着来自公婆,也就是贾赦和邢氏的不满,以及其他人挑剔的目光把这个每况愈下的荣国府维持下去,还真不容易。
但这种略微的好感等到轮到冯紫英自身身上时就荡然无存了,这女人的三番五次的挑衅和企图占便宜,加上不知进退,让冯紫英腻歪够了。
之前的退让却被对方视为软弱可欺,那么必要的教训是要给的,但是若要真正说到如何对付对方,冯紫英也没想过,手眼温存占点儿便宜也就罢了,冯紫英还没有想过更进一步其他。
见到只有冯紫英一人过来,一干人都惊讶万分,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二嫂子和我说了点儿事儿,琏二哥那边的,心情不太好,就先从那边走了,珍大嫂子和蓉哥儿媳妇若是要去园子里一游,不如就请宝玉和二位妹妹作陪吧。”
“那冯大哥您呢?”湘云和探春显然不太愿意再去游一圈。
“我心愿已了,园子也看了,饱览盛景,差不多了,自己回去就行了。”冯紫英摆摆手,就准备离开。
却见那秦可卿迟疑了一下,“冯家叔叔,侄儿媳妇却有一些事情想要询问叔叔,不知道方便可否?”
冯紫英有些头疼,对于这个秦可卿的事儿,他是真不想沾染。
他不清楚这个秦可卿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清楚自己的怀疑是否准确,更不知道如果自己关于秦可卿猜测的身份属实,秦可卿自己是否知晓,更重要的是她是否知晓当前京师城中复杂的局面,她一个弱女子若是不知死活的要去折腾什么,也许会害了无数人。
整个贾府里边好像对这个秦可卿的身份也有些模糊,或者说似是而非,像贾赦贾政知道么?冯紫英估计他们也许猜测出一二来,但是未必了解真实情况。
贾珍贾蓉怕是知晓,所以才会畏之如虎,但为何秦可卿却要嫁入宁国府,这恐怕和在玄真观中修道的贾敬有很大关系。
那贾敬是真的在修道么?
据冯紫英所了解到的情形,那北静王水溶便经常去往玄真观,而义忠亲王府中也有人时常去玄真观敬香。
怎么看冯紫英都觉得这个贾敬身份似乎并不简单。
问题是这个秦可卿又在里边起着什么作用,或者说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是无辜的,或者对此一无所知?
看见周围包括宝玉、湘云和探春以及尤氏惊讶、疑惑和不解的目光,冯紫英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蓉哥儿媳妇,我知道你是要说蓉哥儿的事情,怕是二嫂子说琏二哥的事情,让你觉得也有些感触吧?只是珍大哥难道不管么?如果是钟哥儿的事情,那请恕我无能为力。”
冯紫英目光制止了秦可卿还欲再言的动作,摆摆手,“这样吧,我找时间和蓉哥儿打个招呼,或者我让琏二哥和蓉哥儿说一声,有些事情我这个外人也不能干预太多不是?钟哥儿那边,我让柳二哥说一说。”
秦可卿似乎听明白了冯紫英话语里隐藏的意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贾蓉在外边甚是荒唐,养了两个**不说,而且还成日里在绕梁阁和一个小生打得火热,据说连贾珍都制止不了了。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一干人也不清楚,不过似乎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让秦可卿找上冯紫英这个现在在几家人里最具有话语权的当家人了。
至于秦钟,秦可卿只怕更没有多少精力顾及了,本来也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两姐弟原来关系甚好,只不过在秦钟变得优游放荡之后,秦可卿和秦钟的姐弟关系似乎就淡了许多。
只有冯紫英知道,秦可卿要找自己绝不是因为贾蓉,更不会因为秦钟,当然给外界的表象却需要是这个,否则必定会引来麻烦。
但对冯紫英来说,正如汪文言所言,既然有些事情回避不了,那么还不如主动应对,尽早准备,而秦可卿似乎早就认定了自己,如果落在有心人眼中,甚至已经落到了有心人眼中,自己还能回避得了么?
冯紫英很清楚如果秦可卿真的是如自己猜测那般身份,那么在这荣宁二府中肯定有对方的眼线,专门为观察秦可卿的一举一动,可以说她稍微一些异常举动和表现都可能被记录在案,然后供他们身后的人来分析。
冯紫英不确定自己和秦可卿这短暂的几次接触会不会被他们身后的人所观察到,但冯紫英宁可信其有。
随着秦可卿表示身体不适,不愿意去园中一游之后,尤氏也无奈地放弃了去园子里一游的意思,二人便打道回府。
剩下的宝玉、湘云和探春等人都感觉到了今日之事的蹊跷,琏二嫂子莫名其妙地就这么突兀地走了,甚至连来打个招呼都没有;蓉哥儿媳妇也是诡异的提出要和冯大哥单独说话,却被冯大哥婉拒了,虽然冯大哥作了一个解释,但是哪怕是迟钝如宝玉,都觉得恐怕不只是贾蓉或者秦钟的问题。
秦钟这边儿宝玉知道,虽然因为他在家中读书写书有些淡了,但是藕断丝连,而且秦钟在燕子楼和绕梁阁都很得意,甚至也和北静王水溶搭上了线。
至于贾蓉,放荡冶游也不是这一年半载的事情了,连贾珍都有些招呼不住,当然更主要的是贾珍自个儿都是荒唐无比,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冯紫英能有多大的震慑力,没有人有把握。
从贾府回来,冯紫英便把汪文言叫来,把今日的情形说了一说,当然不会说与王熙凤的香艳,只说秦可卿背后的势力,以及可能的种种。
这让汪文言也皱眉不已。
抛开太上皇这一系不说,义忠亲王这一两年里明显更为活跃。
一个最重要迹象就是北静王水溶以及与水溶关系密切的汤宾尹等士人与义忠亲王日渐密切亲近,而且还不止北静王,西宁郡王这半年里也和义忠亲王有了往来,一反以往四王中只有北静王和义忠亲王往来较多的情形,倒是东平郡王和南安郡王仍然保持着平静。
“大人可是担心这秦氏会出什么状况?”
汪文言思索良久方才问道。
“正因为不知道这秦氏究竟是和用意,我才如此烦恼。”冯紫英也不讳言,“这秦氏两三年前便有异动,但当时我巧妙避过,加之这两面我外出时间较多,这秦氏大概是没能寻到机会,所以一直蛰伏,没想到今日这秦氏却又跳出来了,而且当着众人面表示要与我单独说事情,这分明是要陷我于不义。”
冯紫英愤怒不已。
汪文言摇摇头,“大人,如果按您所说,我倒不认为这个秦氏是有意构陷大人,更像是一种茫然无措中抓住一个稻草就想要救命的感觉,尤其是这根稻草有日益变成大木的迹象,换了是我,肯定也不会轻易罢手。”
“那这个秦氏的目的呢?”冯紫英反问。
汪文言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如果按照猜测,这秦氏真的是义忠亲王私生女,那么她的命运早已经注定,或者说和义忠亲王绑定了。
义忠亲王发达了,她未必能得好,因为其母的尴尬身份会让无数人将义忠亲王聚焦于道德火炉上灼烤,义忠亲王如果出事了,那么还得要看这宁国府一帮子人搅进去多深。
以冯紫英观察,贾珍贾蓉这对父子是没有这份能耐去趟这等浑水的,但贾敬他又没有了解,或者说看不出贾敬的动向,
若是搅得不深,秦氏或许还能的一个解脱,若是搅得太深,兴许就要把秦氏也要卷进去,难以脱身,哪怕就是一个连带罪,都足以让秦氏在教坊司里呆上下半辈子了。
“目的文言的确难以判断,但是文言觉得其实大人没有必要过于紧张,既然有人专门盯着,那么大人不妨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做,且看这些背后的人究竟时打算干什么。”
汪文言提出自己的看法。
冯紫英摇摇头,慨然叹道:“也只能如此了,且行且看吧。”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大坑(第二更求月票!)
沈宜修敏锐的觉察到了丈夫心情的变化。
丈夫去了贾府,据说是去看贾府为贵妃省亲所建的园子,回来心情就不是很好。
现在这京师城里新晋贵妃们今年获得皇上特旨恩许回家省亲,所以为了这省亲都是加足马力堆金砌玉的大造省亲别墅,贾贵妃、郑贵妃、周贵妃等几个家中都是你追我赶,不甘示弱。
宁荣二府是武勋世家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便是沈宜修这等对外界不是那么敏感的妇人,也早已经听说过这等事情,这也成为永隆七年下半年京师城中一桩趣事儿。
冯紫英心情不好,自然也就影响到了全家人的心境,便是晚间吃饭时,气氛似乎都沉闷了许多。
冯家的规矩是吃饭都在一起,大小段氏也觉察到了冯紫英一直脸色阴郁,用目光示意沈宜修,沈宜修在婆婆面前也不敢妄言,只是微微摇头,表示不知道。
二尤更是坐在下首不敢吱声。
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
冯紫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思一直放在了秦可卿的身上,如何来应对这个女人可能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他还真的有些没招,如果说像汪文言所说那样坐等观望,他又有些不甘。
直觉告诉他永隆八年对自己来说恐怕会是一个不太顺的一年,甚至自己可能会面临不少麻烦,麻烦来自何处,冯紫英现在也在排查。
但毫无疑问秦可卿这个女人绝对算是其中之一。
哪怕秦可卿真的是义忠亲王的私生女,冯紫英也不在意,关键在于冯紫英不知道这女人意欲何为,为何就专门咬住自己不放了?
再联想到义忠亲王日益露骨的举动,一直保持沉默的太上皇,小动作不断的太妃和北静王这些人,还有一直隐忍不发的皇上和摇摆不定的武勋们,冯紫英心里就忍不住发紧。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等事情也许就是一根导火索就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变化,甚至你前面做得准备工作再多,有时候都订不上一个小变量的出现。
一直到吃碗饭,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沉寂给整个饭桌上带来了多么大的压力。
母亲和姨娘担心的目光,妻子和小妾忐忑的神色,还有身旁侍候的丫鬟们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作态,都让冯紫英意识到自己在父亲不在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大家人的主心骨了,一举一动一怒一喜都会给家中人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
“抱歉,母亲,姨娘,我方才想事情去了,现在想通了,劳您们担心了,没事儿了,……”
伴随着冯紫英的这句话,整个饭桌上的气氛骤然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就变得活泛起来。
“铿哥儿,是不是公务上有事儿?”大段氏在大同也经历过不少丈夫在公务上不顺甚至紧张的情形,没想到丈夫走了,却又来了儿子,而且现在还是上下两代人,看着儿子身旁的儿媳和儿子的妾室的表情神色,她既感到骄傲,也有些忧心。
“嗯,不算吧,于公于私都算点儿吧。”冯紫英展颜笑着道:“问题不大,只是考虑如何来处理更完美一些,放心吧母亲,儿子应对得了,再说应对有麻烦,儿子自然要去向几位师尊请益的。”
大段氏放了心,儿子和丈夫不一样,丈夫是独当一面的武将,许多事情需要自己拿决定,而儿子现在不过是文官,而且品轶也不算高,真要有什么事儿,完全可以去齐、乔、官等几位朝中重臣那里去请教,以他们的经验,自然不在话下。
“铿哥儿,你还年轻,也莫要遇上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一人扛下来,你爹年轻的时候也是跟随着你二伯打磨历练,才慢慢能挑起许多担子,你才十八岁不到,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许多事情不必太急,没听说这京师城里小冯修撰的这个名字都声名远播了么?”
大段氏话语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她现在最骄傲就是自己儿子,丈夫已经放在了其次,否则也不会很大度的听由苏谢二人跟随丈夫去辽东,若是以往,便是自己不去,妹妹肯定是要跟着去的,绝不会让苏谢二人独宠。
但现在,大段氏已经不在乎了,就算是苏谢二人此番跟着丈夫去还能生下一男半女,那又如何?
都说儿子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才有这般本事,苏谢二女便是生下儿子,难道还能有紫英这般优秀?这还不说庶出就是庶出了。
“儿子明白。”冯紫英赶紧回应道,他也没想到自己这凝神沉思这一出居然引来一家人的关心和担忧,这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喜怒哀乐最起码已经牵动了家中这么多人的心了。
用完晚饭回到自己这边儿,冯紫英这才花厅旁的厢房炕上坐下。
这实际上已经转化为了一间起居室,嗯,就是一家子坐在闲唠嗑所用,尤其是冬日里,外边儿大雪纷飞,内里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甚至还要把外袍脱掉,免得出一身汗。
“相公,可是去贾府遇上不如意之事?”沈宜修装作很随意地问道。
冯紫英注意到屋里所有人目光都望向了自己,看来自己这一趟贾府大观园之行吸引了诸多注意力,而自己的心情变化更增添了她们的不安。
“大观园的确很漂亮华丽,想必是肯定能让贵妃娘娘满意的,只是现在朝廷财力拮据不堪,为了筹集辽东、三边和登莱的军费都是挖空心思,河工所需银子也是用尽办法才凑出来,可你们知道贾府园子花了多少银子么?”冯紫英淡淡一笑,“四十万两银子!甚至还不止。”
冯紫英的话让在座众人都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虽然都知道贾府在建的院子争奇斗艳格外奢华,但是都想到那是为贵妃省亲所用,大家也都觉得理所当然,但是大家猜测的这园子既然只是为省亲所用,恐怕也就是三五年一回,纵然华贵,也不过就是十万八万两银子也差不多了,顶多也就是十来万两银子就算是相当奢靡了,没想到竟然是四十万两,这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或许你们对这四十万两银子未必有一个概念,但我说一句,前年平定宁夏叛乱,朝廷府库没钱,皇上逼得没有办法,从内库中掏空家当,凑了八十万两用于西征平叛大军开支,八十万两,也就是两个贾府的园子而已,你们觉得呢?”
冯紫英话语里没有多少感情色彩,但是听在包括一旁伺候的晴雯、云裳两个丫鬟都是震动不已。
连皇帝拿八十万两银子出来都这么艰难,那贾府怎么却能拿四十万两银子去修园子?就因为贵妃娘娘要回来住两晚?
可贵妃娘娘的荣耀不也是皇上给的么?
这怎么感觉好像是有些倒转的味道。
“那爷怎么没劝一劝那边的几位老爷?”毕竟是荣国府里出来的,晴雯虽然没有意识到这背后隐藏更深层次的含义,但是也知道不妥,忍不住道。
看了一眼这丫头,冯紫英平静地道:“贾府也有他们的难处,人家都在建,你不建,或者建得寒碜了,会觉得是不是故意在扫皇上面子,丢武勋的脸,有些时候看似骑虎难下,但若是能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未必不能琢磨出一个道理来,只是这却不是我等外人能置喙的,我倒是很好奇像贵妃娘娘这等在宫中历练过的,怎么就悟不出这一道理来?”
“相公,贵妃娘娘怕是应该想得到才对,但想得到未必能做得到吧。”沈宜修思索了一阵,“妾身听闻其他几位一起赐封的贵妃都是寻常小户人家出身,若是这几家都能建起金碧辉煌的宅院,博得欢心一片,那对于像贾家这种金陵四大家之一的武勋豪门却扣扣搜搜寒碜无比,外边儿会怎么看?对于他们来说,恐怕皇上的看法固然不好判断,但终归可以靠贵妃娘娘的颜面遮掩一二,若是大家本来并驾齐驱的武勋们低看自己了,甚至那些寒门小户们都可以凌驾于自己之上了,那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不得不说沈宜修所言也很有道理,皇帝的喜好态度不好确定,建好了,可以说是替皇家增光添彩,也可以说奢靡无度,建差了,可以说节俭有度,也可以说落了天家面子,纯粹就是皇帝自己的态度。
可若是像武勋阶层都不认可,觉得你宁荣二府连一座贵妃省亲的园子都修不起来,没准儿就会觉得你真的不行了,而一旦丧失了这种信誉和印象,那比差钱更糟糕,至于寒门小户门的轻视,甚至更加致命,一旦传扬开来,荣宁二府就很难在京师城里立住脚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能理解贾家的艰难了。
就像前世中那些个私人老板一样,哪怕再没钱奔驰奥迪肯定要弄一辆,否则你怎么去和别人谈生意?
古今一也,宁荣二府若是被人剥下金面,只怕在京师城中举步维艰了,所以哪怕借钱负债也得要扛过去。
只不过他们却没想过扛过去之后未必就是君恩,也许就是大坑。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元春(第三更求月票)
眼见得春假就这么过去了,冯紫英知道自己和其他永隆五年的进士们一样,即将面临的就是进士三年之后的选官了。
十一去了翰林院,便觉得里边有些躁动,十二十三一干同学们来往顿时密切起来,大家都在商讨各自的去向。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哪里,这还要等到永隆八年的春闱大比之后才能落定。
挎枪纵马奋力冲刺一番之后,冯紫英这才从尤三姐白腻丰润的身子上翻身下来,舒舒坦坦地靠在身旁的垫子上。
旁边的尤二姐早已经欠着身子过来挨着躺下,顺带把锦被掖了掖。
“姐姐天癸又来了。”尤二姐轻声道。
冯紫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尤二姐说的姐姐是指沈宜修。
从沈宜修嫁入冯家第一日开始,大小段氏就盼望着沈宜修能早日怀孕,那一个月里,冯紫英基本上都是歇在沈宜修屋里,辛勤耕耘。
不过天不遂人愿,上月中沈宜修便来了天癸,也就罢了,这一月又来了,估计老娘知道又会失望了。
对尤氏姊妹来同样也关心着沈宜修的肚子。
大妇未怀孕,她们两姊妹便只能一直等着,若是要侍寝还得要想着办法或者错着时间避孕。
尤三姐也在被窝里窸窸窣窣的收拾了一番,才挨了过来,靠着冯紫英。
“不急。”冯紫英口说不急,但却知道尤氏姊妹心里很急,当然沈宜修也很急。
不过这种事情却不是急得来的,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沈宜修也从最初的含羞带涩变成现在的主动迎合,这婆婆的压力给她也带来了很大的思想负担。
不像尤二姐那般成日里都惦记着这种事情,尤三姐虽然在床第间已经比最初的青涩好了许多,但是却不太在意这些事情,“爷,您三月间就要下地方?”
“嗯,如无意外的话,当是如此。”这事儿冯紫英没瞒着家里,沈宜修和二尤都知道,但是去哪里现在还没有一个明确说法。
冯紫英倾向于留在北边儿,而官应震却希望冯紫英能去江南的几个大府,比如扬州、松江、宁波、苏州以及杭州这样的富庶地府州。
官应震的理由也很简单而实在。
冯紫英年龄太轻,资历太浅,而且以提出开海之略声名远播,而且对经济之略颇有一套,那么像江南诸府皆是经济富庶的大府,同样也是朝廷赋税大府,如果能够在这些府州任职,必定可以因地制宜,做出一番成绩来。
三年一到,只要京察获优便可考虑回京,最不济也能升一级主掌一府,而主掌一府在大周政坛升迁的规则中往往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台阶,若是没有主掌一府的经历,日后即便是入阁,在话语权中都会有所缺陷。
像齐永泰和乔应甲之比,乔应甲就是因为长期在都察院任职,而欠缺了在地方上历练的资历,所以仕途升迁就不及齐永泰那么顺畅。
齐永泰不但曾经在南直隶宁国府担任同知,后来又在河南彰德府担任知府,这才有哪怕辞官在野教书几年后照样一跃入朝。
“那爷去南边儿还是留在北边儿?”冯紫英见尤三姐满脸好奇,忍不住探手捏了一把。
“爷去哪儿奴家就去哪里,不过若是论日子好过,只怕还是江南的好。”尤三姐把身子贴着男人更紧,翡翠绿的肚兜支棱得颤颤巍巍,让人望之心醉。
“咦,你不是不喜欢江南的饭食口味么?”冯紫英印象很深,尤三姐跟着自己第一趟下江南时便觉得口味不合,吃得很少,许久才慢慢适应过来。
“习惯了也就觉得挺好,爷不愿意去江南?”尤三姐丰唇如火,灰蓝色的眸子在明灭不定烛光下宛如一只暗夜灵猫。
“不是爷愿不愿意去江南,要看朝廷怎么安排。”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去江南有去江南的好处,留在北地也有留在北地的优势,我个人倒是觉得留在北地更合适,江南毕竟距离京师城太远了一些。”
在这个通讯极不发达的时代,超出顺天府,那就真的是外埠了,而北直隶之外,在很多京师人心目中就是千里之外的乡下了。
而江南对京师城里的文武百官来说,更多的赋税来源地,又或者多一个纸醉金迷的印象,普通老百姓更是只存在于心中的一个虚幻概念而已。
如乔应甲所说,自己首先是北地士人,开海之略已经大利于江南,如果自己在江南地方上去任官,便是做得再好,只怕也会受到来自北地士人的攻讦,甚至可能会被视为背叛,这一点倒是不可不防。
而且江南虽然富庶繁华,也是赋税富集之地,但是历来除了如扬州、苏州、金陵几个大府之外,其他哪怕是松江、杭州、宁波这些赋税收入远胜于北地这些府州的富庶之地,但是在朝廷中的地位也并不高,甚至还不及保定、河间、太原、大同、济南这些北地府州。
另外距离京师城越近,其在朝中被知晓的几率就越高,而且也能更及时的得到朝廷内部的一些消息风声,这也是冯紫英十分看重的。
乔应甲的见解应该是相当精辟的,非在朝中浸淫多年的老手难以品出其中味道来,就像沈珫一样,原本有机会去常州府担任知府,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东昌府,就是考虑到这一点。
见身旁两个女人如同猫儿一般蜷缩在自己身畔,不说一句话,就这么幽幽地听着自己叙说,冯紫英忍不住探手入衾,拍了拍两具温热的胴体,“怎么,这么担心爷不带你们去?还是不愿意离开京师?”
“爷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那太太和姨太太她们却无人在身边侍候了。”尤二姐小声道。
“你倒是孝顺。”冯紫英笑着抚摸着尤二姐柔软蓬松的秀发。
自己姨娘很喜欢尤二姐的性子,觉得老实可靠,而且勤快,每日去问安是雷打不动,虽说模样不中意,但冯紫英喜欢就行,这样能得丈夫喜欢却又老实不招惹是非的小妾无疑是最受欢迎的。
听出了丈夫话语中的揶揄,尤二姐有些害羞,扭了扭身体。
床上百般花式都能承受,但是却受不了丈夫这样一句调笑,冯紫英都觉得这尤二姐真是一个上苍赐给自己的恩物。
“嗯,看吧,或许你姐姐就未必跟着爷去。”冯紫英也在想,若是沈宜修能早些怀孕,那就可以留在京师城里,自己带着二尤去赴任便是,估摸着老娘也是这么想的。
“对了,爷,那贾府送了帖子来让爷明日去那边,说贵妃娘娘要见爷,也不知道是何意?”尤二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唔,去了便知道了。”冯紫英不想就这事儿多说,专门来人送贴让自己去贾府候见,冯紫英也觉得腻歪,这贾元春还真的觉得自己是名正言顺的正牌子贵妃了,可以指手画脚了,还是有其他意图?
冯紫英更倾向于后者,但他宁肯是前者,那不过是贾府的事儿,可若是后者,召见自己干什么?
冯紫英最怕的就是对方带着太妃甚至是太上皇的某些意思而来,那才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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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家那边据说回了信,冯大爷同意到府里来。”抱琴一边替坐在从西洋那边传进来的梳妆镜前的贵妃梳着头,一边小声道。
“老爷说的?”元春脸上浮动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忧虑,纤指如玉,温润白皙,轻轻捏着泥金香笺。
“嗯,是宝二爷送去的,专门见着了冯大爷。”抱琴小心翼翼地道。
听着抱琴提及宝玉,元春脸上的忧色渐消,露出一抹笑意,“宝玉听说这半年来读书越发用功了,听闻那《今日新闻》都刊载有他写的东西,若是宝玉能在《内参》上也能写上文章,也不枉这一辈子了。”
“娘娘放心吧,有冯大爷照拂,宝二爷肯定能有一个好出息。”抱琴宽解着元春,“不过娘娘在府里边要住两晚,夏总管那里也需要打点好。”
“哼,那老奴,除了要银子,还能做什么?”元春脸上掠过一抹怒意,随即又沮丧下来,“罢了罢了,你边去准备五百两银子送去,免得这老货聒噪。”
看到抱琴出去,元春这才起身,姗姗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小花园,一时间出神。
等到真正来到宫中,才知道这种日子的滋味,元春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懊悔毫无意义,甚至从来就没有机会让自己后悔,有些时候从梦中醒来,绣枕湿透,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日是尽头?
可除了这等煎熬外,自己却还要卷入那些个尔虞我诈中去,这更让元春感到精疲力竭。
只是来自家里和宫里的种种羁绊和千丝万缕的困扰,元春发现自己竟然无力拒绝和摆脱。
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永远无法挣脱的命?
看着窗外几丝翠绿新芽似乎已经在挣脱寒意的束缚,释放着一份绿意,元春联想到自己,自己呢?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四节 省亲(上)
冯紫英到贾府时,已经是戌时了。
对于来见贾元春,他没太多兴趣,甚至有些抵触,但是既然人家来了口谕,不去也不好。
论理像除非是圣旨和太后懿旨,寻常宫中,便是皇贵妃也无权对外官下谕旨,更不用说一个新晋贵妃了。
当然贾元春情况略微不一样,一来现在冯紫英要娶林黛玉,实际上已经和贾元春算是姻亲了,二来贾元春与太上皇和太妃之间的关系复杂,却又是永隆帝的贵妃,这中间关系如何定位,冯紫英也有些吃不准。
如果贾元春不来这道口谕,冯紫英是绝不愿意和贾元春牵扯上什么关系的,但是既然托人带来口谕,冯紫英就不好不去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冯紫英也想看看这位贾贵妃究竟有什么想法,以及对方会不会给他带来一些他所不知晓的一些隐秘。
他不相信以贾元春的聪慧机敏会看不出现在天家夺嫡的微妙形势,没有人愿意去趟这塘浑水,但如果避不开那就需要做好准备和决定。
先前就有小太监假模假样的来巡视查看了一番,看在冯紫英眼里也是忍不住哂笑。
这等狐假虎威造势的样子也只能糊弄得过贾府这些现在从未进过宫的人罢了,真正在宫中,以用永隆帝素来务求简单朴素的性子,哪里会有这么大排场?
冯紫英到贾府,自然也要和贾母、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宝玉、贾蓉等一干人见礼,只不过他属于外人,只是贵妃召见,所以不必和这贾府一窝子站在一起,倒也自在。
自贾母等有官身诰命在身的,尽皆按品服大妆,从园子正门处,便是各色彩幛锦帐拉起,沿路半遮半掩,帘飞彩凤,帛舞蟠龙,鼎中焚香,烟气缭绕。
包括黛玉、宝钗、探春、湘云一干姑娘们也都是选了最合体的服侍,虽说是元宵,但这气温委实有些低,姑娘们虽然都穿上厚实的夹层棉裙,披上了狐裘披风,甚至都带上遮耳护颈的貂帽,但是一个个还是冻得面青唇白,瑟瑟发抖。
一干丫鬟们更是造孽,她们自然是不可能像主子那样穿貂裹裘,便是棉裙比甲再厚实,哪里又顶得住这般北地初春的刺骨寒风,一个个都是全身发僵,实在受不住了便只能原地跺脚排解浸身的寒意。
冯紫英也是看得可怜,想了想便走了过去,“老太君,赦世伯、政世叔,珍大哥,琏二哥,这贵妃娘娘要出来恐怕还早,便是要来都还要用了膳之后请旨获允,方能成行,这一来一去,只怕没有一两个时辰来不了,这么早在这里呆着也无甚意思,老太君和婶婶姑娘们身子骨娇弱,不如先回屋里歇着,等到宫里有了信儿,再出来也不迟。”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一干人都是面面相觑。
他们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这贵妃娘娘省亲究竟要走什么规制,大家也是糊里糊涂。
前几日宫里倒是有小太监来了一趟,只说一切从简,都是一家人,无需过分计较,但具体究竟该怎么做,也没有说个章法出来,估计也只能临时来了之后再一一安排布置。
“铿哥儿,这样合适么?万一宫中有公公先来,见了这般情形,以为贾家对天家不敬,岂不罪过?”还是贾政迟疑了一番问道。
“政世叔言重了,哪里有这么夸张?皇上是个节俭素淡的性子,不比往日太上皇时节,素来不喜欢繁文琐节,宫中也一应上行下效,务求素简,小侄也曾几日进宫,都是如此,委实不必这般劳烦,若是老太君在这外边儿折腾出什么病痛来,反为不美。”
冯紫英名义上是说老太君,其实也是在替黛玉她们着想,看看黛玉小脸儿都被狐裘貂帽裹得只剩下半只手掌那么大一块,依然是面色青白,冯紫英都觉得心疼,所以才借这个机会来说话。
这番话倒也是有道理,不过冯紫英也高看了这贾家人的胆气,贾赦、贾政和贾母商议一番,还是觉得在这大门上候着更为稳当,哪怕是冷一些,也只能熬着。
冯紫英无奈,便只能倒回去,吩咐几个丫头去替几个姑娘把汤婆子和手炉拿来。
原本这些姑娘外出走到哪里都要捧着手炉或者汤婆子,只是今日不一般,要觐见贵妃娘娘,自然不能带着这些玩意儿。
听得这么说,几个丫鬟都意动,见自家姑娘们都是冻得不行,反正也是在诸位老爷太太后边儿,也不怕外人瞅见。
倒是宝钗小心谨慎一些,“冯大哥,这若是被宫里来人见着,怕是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冯紫英摆手,不以为意,“公里几个总管我也是认识的,便是真有什么不妥,我自会叫人去打招呼遮掩,贵妃娘娘这边儿的公公,想必还不至于比皇上身边的人更跋扈吧?出了事儿你们冯大哥扛着,甭管是二位老爷还是贵妃娘娘那边,又或者宫里边,想必我还有这几份薄面,大不了就把我这个翰林院修撰给撸了去。去吧,赶紧去拿,姑娘们冻出病来,那才是大事儿。”
一众丫头都被冯紫英的话给逗乐了,纷纷道谢,但内心却都是对冯大爷的豪气佩服得紧,便都悄悄地去了。
而一干姑娘们心里却是暖意融融,虽说各人心思迥异,但是哪个怀春少女不希望自家郎君是个既体贴又有担待的男儿汉?
像冯紫英这般的郎君无疑就成了这些个少有接触外间同龄男儿最完美的偶像。
尤其是黛玉,哪里还能不知晓情郎的好意,眼圈都差点儿红了,心中更是比蜜还甜,只是这等场合下却又不好表露,否则就得被一干姐妹们打趣逗乐了。
她是最怕冷的,这站了一会儿,手脚便已经冰凉发僵,哪怕是紫鹃忙不迭地把她手放在自家怀里,但是又济得了什么事儿?
听得后边儿姑娘和丫鬟们的说笑声,贾母有些好奇,多问了一嘴,那鸳鸯便去问了,回来说了,几个妇人都是相顾无言。
倒是贾赦说了一句,“这铿哥儿倒是的确进过几回宫的,怕是知道些规矩,姑娘们身子单薄,拿个手炉也能凑合,若是宫中来人,叫丫鬟们撤了放在一边儿便是,左右有咱们站在前面,也能遮掩一二。”
一会儿工夫,丫鬟们便将手炉汤婆子纷纷带了过来,姑娘们手里捧着汤婆子放在怀间,那暖炉索性就放在脚下裙子里,上下暖意涌荡,顿时都活络了过来。
“多亏冯大哥出了这么一个主意,要不小妹真的要冻僵在这元宵夜了,那这可就是大笑话了。”史湘云是最活泛的,手里捧着汤婆子,笑意盈面。
“那没准儿就要让宝玉写一出戏折子,流传千古了,嗯,名字就叫,史侯女盼见天颜,元宵夜冻成冰花,……”
冯紫英随口取笑,顿时逗得一干姑娘们纷纷掩嘴笑了起来,几个丫鬟们却没有那么多顾及,尤其是莺儿更是活泼,“冯大爷这话太俗,哪里有冻成冰花一说,也不符合云姑娘的脾性,……”
“嗯,说得也是,那就叫史侯女盼见天颜,元宵夜寒梅怒放,如何?”冯紫英从善如流。
一句“寒梅怒放”让史湘云喜笑颜开,却也让其他几女心思百转,这寒梅一词用来形容人可是了不得的,极为夸赞,从冯紫英嘴里出来,就更不一般。
探春撇了撇嘴,首先发难,“冯大哥这个比喻不恰当,云丫头分明就是冻僵了,怎么又能叫寒梅怒放?说是花容黯然还差不多。”
湘云大怒,“探丫头,寒梅怒放怎么就不行了?瞧瞧我这脸都冻得通红了,当不起一句寒梅怒放么?”
湘云一句话把一干姑娘们逗得哈哈大笑,尤其是黛玉更是笑得肚子疼得直打跌,也亏得紫鹃替她扶着,否则真要一脚把脚下的暖炉给踹了。
宝钗、迎春、惜春几女也是笑得前俯后仰,连原本气鼓鼓的探春都忍不住笑得直拍手了。
被几个姐妹们给笑毛了,湘云手叉腰怒斥:“有什么好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见几女还是大笑不止,气得眼泪珠儿都包起的湘云终于暴怒了,一把抓住始作俑者的探春,把手探进探春的颈项里,“让你笑,让你笑!”
饶是湘云的手挨着汤婆子,但是那也只是手掌,而手背却是仍然有些凉,一下子探入探春颈肩,甚至直往那前胸袭去,先是冻得一激灵,然后就是突然想到冯大哥还在面前,探春顿时就慌了。
平素里她也是和湘云疯惯了,这等袭胸的动作没少用,但以往更多都是自己探春袭胸湘云,因为湘云的发育显然要比探春好一些,这让探春很不忿,没想到今日湘云却是反击回来了。
那也罢了,但是这关键是当着冯大哥的面儿,这就太出格了。
惊慌之中,探春也是一边抵御,一边压低声音怒喝:“云丫头,你疯了,冯大哥还在呢。”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省亲(中)
史湘云有些放肆地捏了一把对方挺翘所在,吓得探春差点儿瘫软倒地,愤怒之后也趁势反击。
两女的嬉戏引来了冯紫英的目光,让宝钗和黛玉都忍不住咳嗽提醒,二女这才松手红着脸整理自家衣物,忙不迭地用披风遮掩那半露的春光。
史湘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不过她也发现自己在冯紫英面前显得十分轻松自在,全无在其他男性面前的那份压抑局促。
甚至连原来自己最熟悉的宝玉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湘云都觉得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了,而宝玉的一些行为做法也让湘云不太接受,比如和秦钟与蒋琪官的粘粘乎乎,至今都还藕断丝连,又比如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一个更好的规划,总是得过且过,或者希望别人来替他做主。
这种情形史湘云原来是没有在意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看见林黛玉已经寻找到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归宿,而自己和甄家的婚事似乎又充满了诡谲的变数时,她就越发觉得一个男人如果要想让人尊敬和礼遇,那么起码自身要有足够的力量,就像眼前的冯大哥一样。
冯大哥的一切并非来自其父亲,而是依靠他自己在科举中的一举成名,依靠的是他在西征平叛和开海之略中赢得的皇帝和内阁重臣们的认可,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甚至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婚姻对象。
就像林姐姐一样,史湘云很清楚以林姐姐这样娇弱的身子骨和冯家一门三房单传的特殊情况,绝对不是冯大哥父母心目中合适的婚姻对象,但是冯大哥却能最终说服他们,确定婚姻,要做到这一点如果不是冯大哥自身的缘故,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史湘云感慨万分时,冯紫英同样也是感触甚多。
看到湘云和探春的打闹嬉戏,黛玉和宝钗在一旁的嘀咕说话,迎春和惜春则是眉眼带笑的打趣,紫鹃扶着黛玉,却和另一边靠着宝钗的莺儿说着小话,司棋、翠缕和侍书、入画几个丫头,也都笑得前俯后仰。
尤其是那司棋,一对鼓鼓囊囊的饱满更是波涛汹涌,饶是冯紫英没怎么在意都下意识的被吸引了过去。
这副情景何等完美和谐,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那等场景若是真的出现,实在就太令人扼腕了,冯紫英觉得既然有自己的出现,似乎这种煞风景的事情便不应该再出现了才对,只不过若是这贾府上下非得要可劲儿去作死折腾,自己又如何能挽救得了?
挽救不了贾府,挽救一下千红万艳中的几位行不行?
起码黛玉和宝钗他相信自己已经扭转了她们的命运,但是其他人呢?“原应叹息”对应的“元、迎、探、惜”思春,自己还有那个能耐去解决么?
原应叹息,那么现在自己能做到让不再叹息么?
冯紫英正在思考的时候,却见门外一辆马车先来了,来的是一个小内监,昂着头而入,贾赦贾政赶紧迎上前去,却是六宫都总管夏守忠下边的一个小太监。
贾琏早把一个元宝塞了过去,那太监冷眉冷眼的模样才稍有和缓,只随便说了几句,便欲离开,却见冯紫英站在那边望着自己,那小太监吃了一惊,略微一顿,赶紧过来问安。
冯紫英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小太监,但是六宫都总管太监夏守忠他却是认识的,那是永隆帝从潜邸带到宫中的心腹,相当乖觉懂事但是却又很贪财的一个角色。
不过这厮贪财归贪财,却很知分寸,谁的钱拿得,谁的钱不能拿,心里有数得紧,据说他贪得的财货无论多寡都从未瞒过永隆帝,就凭着这一点,永隆帝就能对他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
“安海见过小冯修撰大人。”见这细眉顺眼的小太监过来见礼问安,冯紫英也颇感惊讶,也回了一礼,“安公公认识本官?”
“冯大人可能没多少印象了,六月间,大人进宫时小的跟在总管大人身边,见过冯大人一面。”小监儿满脸堆笑,“大人今日有闲暇来荣国公府上做客?”
“噢,有点儿印象了。”冯紫英笑着点头,其实他并没有多少印象,但是他记得那一日见夏守忠时夏守忠身后的确跟着几个小太监,只是没注意哪一个是这安海了,“荣国公家和我家是通家之好,我来正好赶上了贵妃娘娘省亲,……”
“嗯,大人不妨先回屋休息,怕是还要一个时辰娘娘才能来。”小监儿在冯紫英面前倒是很实诚,“总管大人安排我们几个出宫这一圈儿也是看我们可怜,好得个彩头。”
冯紫英会意地一笑,这厮倒是一个乖觉人物,手里一枚金锞子便抛了过去,“也辛苦你了。”
“嘿,奴婢如何能要大人的银子……”先前收贾琏的银子是半点不客气,但是对着冯紫英的金锞子,这小监儿虽然也欢喜,但是却有些迟疑不敢收。
“行了,收着吧,这大冷天出来跑一趟也不容易,替我向夏总管问好。”冯紫英摆摆手。
这等太监虽然不比深交,但是却也不必得罪,这等人成事不足,但是要坏你的事儿却是有许多花招。
见冯紫英说得坦诚肯定,那安海便舔着脸收了,然后这才和冯紫英道别,喜滋滋地去了。
这一幕自然也都被贾赦贾政那边一干人和躲在旁边儿去的几女都看见了,连宫中的太监见了冯紫英都是如此尊重,这让贾赦贾政和贾母都是有些意想不到。
原本以为冯紫英也不过就是在朝廷里士人中颇有人望,没想到连宫中的太监公公都能知晓冯紫英大名,还如此礼遇尊重,这却出乎他们意外了。
这时候一干人才都回屋,这大门口寒风凛冽,吹得人都快要冻僵了,赶紧回屋暖和暖和,等到合适时候再出来候着。
贾琏过来邀请冯紫英去花厅东边厢房里去等着,冯紫英在里边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气闷出来。
那里边却有一人早已经心神不宁,只是碍着屋里长辈都还在,不敢离开,好不容易瞅个机会称要去方便,这才溜了出来。
看见自家奶奶溜了出来,平儿脸色顿时紧张起来。
从自己奶奶目光里她就捕捉到了意思,很隐晦地给了王熙凤一个示意。
王熙凤不为人觉察地微微颔首,昂着头而过,平儿不动声色地和身旁的鸳鸯、彩霞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去了。
鸳鸯也有些诧异,原本像王熙凤这样年轻主子上厕所方便,像平儿这等大丫鬟是不用跟着的,今日怎地却恁地多礼殷勤?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只觉得平儿怕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和王熙凤说才是。
见平儿跟了过来,王熙凤这才面色冷峻地问道:“人呢?”
“冯大爷从这边儿过去了,婢子问了一句,他说屋里太热闷得慌,出去走走消散消散。”平儿赶紧道:“奴婢瞅着是往那边去了。”
走出花厅东游廊,旁边便是一道曲折,往东走便要往后边儿夹道去了,往西走则是入了院子,那边西厢房里还热闹着,都是些姑娘们,几个丫鬟在游廊门口嬉笑着。
王熙凤疾步向东拐,快走几步,却见得冯紫英已经走到夹道一头,顿时急了,一路小跑起来,慌得平儿也是跟上小跑起来。
冯紫英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些诧异,借着墙头转角头的灯笼却见是王熙凤和平儿主仆两朝着自己跑来,吓了一跳。
这会子是何等时候,这主仆是要作甚?
莫不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和自己撕扯,那又何必出来?在东厢房里直接挑开便是。
看见王熙凤咬牙切齿眼圈都红了的气恼模样,冯紫英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一日自己那般折辱她,也没见她有这般气恼,怎么时隔几日反而还越发耐受不得了?
“二嫂子,这是往哪里去啊?莫不是专门来寻我?”冯紫英却也不惧,甚至话语里还有些调戏的味道。
自打前几日那一会之后,冯紫英已经有些明悟了,对王熙凤这种女人你是断不能太给好脸色或者好意的,否则她便要骑上脸来。
对她只能是比她更霸道更蛮横更凶悍,甚至更不讲理,才能让她乖乖俯首帖耳,前几日就是最好的例证,这就是一个不讲理只讲力的女人,你越娇惯她便越得寸进尺。
听得冯紫英这般言语,王熙凤也是又气又羞又恼,只是心里装着事儿,却还只能指望对方,只得恨恨地剜了对方一眼,疾步往前:“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冯紫英一愣,现在,这会儿?这女人莫不是真的受了刺激,又或者久了没有男人,心痒难熬,才要这般?
只是这时候也未免恁地尴尬了,自己若是去了做下这等事,这琏二哥头顶岂不是绿油油?
冯紫英自觉自己还是有些底线,人妻固然勾人,但是却有些过线了,你说这手眼轻薄不过是惩戒,但真要真刀真枪,那心理这一关还有些难过。
但想到王熙凤那勾魂荡魄的眸子和泼辣悍野的模样,再加上那等浮凸有致的妖娆身段,冯紫英觉得自己某些部位又有些难以忍受了。
这可真有些难做。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意外事件(第三更求月票!)
见冯紫英一愣之后没动,似乎在犹豫什么,平儿也是满脸惶急,“大爷,奶奶是找您有要紧事儿。”
见平儿也是如此态度,冯紫英吃了一惊,觉得恐怕不是自己想象那般,这才点点头道:“平儿,你也是晓事的,这是啥时候?若是被人见着,传出去岂不又是一场风波?”
“我替大爷和奶奶看着,奶奶实在是等不及了。”平儿也没想那么多,情急之下话里也大有语病。
看着灯笼灯光照射下冯紫英一脸似笑非笑的古怪笑容,平儿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话语里语病甚大,外人听见只怕立即就是要浮想联翩了,又羞又急之下只能跺着脚上前推搡冯紫英:“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琢磨这些?”
“爷可没琢磨那些乌七八糟的,那纯粹是你这话引导着爷往那边儿想,爷还能不多长一个心眼儿?你家奶奶心思诡谲,手段狠辣,稍不留意爷就得吃亏,爷能不谨慎点儿?也是平儿你是个实诚人,爷信得过,嗯,索性干脆哪天我向琏二爷开口,把你要过来跟着爷吧,爷这边还缺个管家的大丫头,金钏儿还留在那边儿,晴雯是个暴脾气不合适,怎么样?”
被冯紫英这番话给吓了一大跳,平儿声音都发颤了,“爷,那如何能行?爷是跟着奶奶的,……”
“那你意思是说只要你家奶奶应允了,你便愿意过来?”冯紫英马上跟进问道,大有立即去和王熙凤撕扯要人的味道。
平儿慌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好半天才道:“爷,你莫要说这些了,先帮我家奶奶渡过眼下的难关吧。”
“哦?你奶奶又怎么地了?”冯紫英皱了皱眉,这王熙凤是怎么回事儿,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事儿,啥事儿都能吆喝自己来了?
见冯紫英脸色不豫,平儿一时间也解释不清,就差点儿给冯紫英跪下了,只得上前推搡着冯紫英,一边哀求道:“爷,您先过去,奶奶的事儿其实也和爷有关,奶奶和您说您就知道了。”
冯紫英狐疑地瞅了一眼对方,见对方说得郑重其事,这才点点头:“好,我倒是要看看凤姐儿又有什么幺蛾子要出,平儿,记住我先前和你说的话,爷可是当真的。”
看见平儿脸上娇羞中带着几分薄怒,俊俏的鸭蛋脸上一抹红晕,冯紫英心痒难捱,忍不住把嘴唇靠在平儿腮边,既像是在嗅平儿的头油香,又像是要轻吻对方脸蛋,不经意间却又碰上了对方的耳垂,惊得平儿一个箭步跳到一边儿,气狠狠地看着冯紫英。
冯紫英却无所谓地耸耸肩,潇潇洒洒地往前去了。
从夹道一头拐弯,只见王熙凤已经在那里急不可耐地来回踱着步,见到冯紫英过来,这才咬牙切齿地迎上来,“铿哥儿,你把我们害死了!”
“怎么了,谁害你了,怕是你自个儿的事情东窗事发了?”冯紫英无可无不可地道:“我又和凤姐儿你没私情,也没有偷你们贾府的银钱,什么事儿却成了我的罪过?究竟什么事儿,别咋咋呼呼的?求人也没你这等求人法!”
被冯紫英的话给挤兑得脸色发青,王熙凤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对这个男人无可奈何了,一口玉米银牙几乎要咬碎。
王熙凤走近一步,给平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去边儿上守着。
虽然一般人这个时候走不到这边儿上来,贵妃娘娘要来省亲,各方都得要布置好人,再说府里人多,这个时候也是要安排得妥帖无虞的。
平儿知趣地守在了拐角处,可以眼观两路,防止有闲杂人窜过来。
见王熙凤神神秘秘却又心急火燎的样子,冯紫英还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儿,既要牵扯到自己,却又是王熙凤的麻烦事儿。
“说吧,怎么回事儿?”冯紫英身子微微斜侧,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都是你!”王熙凤忍不住爆发出来,但是却又怕声音太大被人听见,这种滋味是在压抑憋屈得难受,“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究竟什么事儿?别没头没脑的!”冯紫英不客气地道,“真是我的事儿,我自己会处理好,用不着谁来教我!”
看着冯紫英一副无所谓样子,王熙凤恨不能扑上前去咬死对方,吃他肉的心思都有了。
见王熙凤欲言又止,但是又气急败坏的模样,冯紫英颇感惊奇,这可真是有趣,啥事儿能让王熙凤这般失态?
“你还记得那日的事儿么?”好一阵,王熙凤脸才红一阵白一阵地道。
“哪一日?”冯紫英随口问道,王熙凤柳眉倒竖就欲发作,冯紫英这才又道:“哦,你说那一日啊,怎么了?记忆犹新,回味悠长,做梦都还能梦着那滋味呢,二嫂子难道和我心有灵犀一点通,打算旧梦重温?”
“滚!”王熙凤气得呼吸急促了许多,“铿哥儿,我是和你说正经事儿!”
“我也是和你说正经事儿。”冯紫英打定主意不再惯着对方,冷冷地道:“你若是求人,就得要学着点儿求人的规矩和态度,你信不信我转身就走?但凡有什么事儿真要落到我身上,甭管哪一出,我懒得问,爷扛得住!”
王熙凤被冯紫英这猛然一怼,气急攻心,身体都一阵摇晃,冯紫英也懒得理睬,只是冷冷地瞧着对方表演。
死死盯着冯紫英一脸淡然的脸,王熙凤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是真的要求人家来帮自己了,而且自己是半点都没有可以仗恃和拿捏的地方,这种滋味让她很难受,但是却又有另外一种难得的感觉,连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楚。
“好,我就说。”最终王熙凤还是一字一句地道:“前日里有人想要轻薄平儿,被平儿呵斥,但那厮却以看到了听到了你我二人那一日的事情相要挟,……”
“哦?!”冯紫英吃了一惊,他立即回忆当日的情形,迅即道:“那一日在那旮旯里,四处皆是封闭所在,何来他人?莫不是被人诳了诈了?”
王熙凤气恨交加,“姑奶奶其实那等好骗之人?那人把当日情形说得一清二楚,不但说了你吓唬我的话,而且连……”
“连什么?”冯紫英也没多想,他记得很清楚,除了平儿外,再无他人,四周两三丈之内皆是墙壁夹道,如何可能有外人?
王熙凤喘了一口粗气,恨恨地道:“连你伸入我衣襟里占便宜轻薄人拿走我……物事的一举一动都看见了,难道还能有假?”
“啊?”冯紫英有些紧张了。
若是自己说那些威胁王熙凤的话也就罢了,如放高利贷逼死人或者包揽诉讼等,便是有人告,像王熙凤这等人也算不个上什么,也就是替王子腾招惹一些麻烦,王子腾也能有这个本事摆平,当然肯定会有一些麻烦,但轮不到自己操心。
可自己轻薄王熙凤取走王熙凤肚兜之事却有些不好处理。
既然能找上平儿轻薄,还能偷看偷听到这一出,多半就是贾府中人,而且寻常下人借他几个狗胆也不敢如此,却想不起贾府里还能有谁敢如此色胆包天?
“那厮是从那夹道边儿上那道门缝里偷窥到的。”王熙凤为冯紫英释了疑,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没想到那道蛛网灰尘密布的门背后居然还藏有人,还恰巧不巧的看到了这一幕。
“是谁?”冯紫英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名字,难道真的还有这种事情,怎么却变成了平儿?
“你怕是不认识,府里一个远方旁支子弟,贾瑞。”王熙凤怒不可遏,“这厮意图轻薄平儿也就罢了,昨日里却又找上门来见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语带要挟,我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法子来,只能虚与委蛇,……”
“他要什么?银子?”
冯紫英没想到还真是这厮,《红楼梦》书中这厮最终被王熙凤设计,贾蓉和贾蔷二人联手敲诈加威胁,再来一场粪尿淋头,又气又急又怕又忧,加上有受了风寒,一命呜呼,王熙凤虽然心狠手来,但这桩事儿还真的说不上个什么,纯属是那贾瑞寻死。
王熙凤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脸色又有些羞恼,“银子?只怕也想要,但他却要……”
冯紫英其实已经知道贾瑞这厮要什么,倒真的是一个要色不要命的蠢货,“要什么?”
“这厮狗胆包天,却是瞧上了我,……”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话语来,王熙凤脸阴沉得吓人,“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
冯紫英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打算如何做?”
这却是一道难题,王熙凤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满脸苦涩,“这厮虽然在我面前没说什么狠话,但是却和平儿说了些若是不能遂他愿便要如何如何的话语,也不知道这厮究竟是虚言吓唬还是……”
这时候冯紫英已经安稳下来了,便是那贾瑞看见了自己轻薄了王熙凤,想必这厮也是不敢来要挟自己的,这厮就算是要在贾府里散播这等话语,只怕立等就要被人拿住打个半死,贾府上下便是听到这等传言,不管相信与否,也会充耳不闻,只视为谣言。
但这厮却能拿捏住王熙凤。
包揽诉讼和高利贷逼死人命之事哪怕之事在府中传扬开去,一经查实,都会让王熙凤身败名裂,没准儿更会让贾琏借机将其休掉,只怕这才是让王熙凤最担心的。
当然自己轻薄她之举,传出去固然不会有人相信,也不会对自己有太大影响,但对王熙凤来说也是一件羞煞人的丢脸事。
这让冯紫英也有些为难。
虽说这事儿影响不到什么自己,但是此事毕竟因自己而起,自己也无意让王熙凤身败名裂,但如何来化解此事却是一道难题。
那《红楼梦》书中贾瑞被设计最终一命呜呼,那是因为贾瑞根本就没掌握着王熙凤的把柄,纯粹就是色欲倾心想要去勾搭调戏王熙凤,而王熙凤何等人,加之还有贾蓉贾蔷两个帮手,才能让贾瑞中招。
不过现在因为贾琏跟了自己做事儿,和宁国府贾珍贾蓉乃至贾蔷他们远没有《红楼梦》书中那么熟络亲近了,连那贾蓉也甚少来荣国府这边,反倒是秦可卿来荣国府这边和王熙凤说话的时候还多一些。
所以王熙凤才只能来找自己,当然也的确如王熙凤所言,自己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见冯紫英不吱声,王熙凤更急,忍不住出声:“铿哥儿,你倒是说句话,如何来处置?”
“莫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终归有解决办法,……”冯紫英斟酌着言辞,王熙凤却是怒意满面,“你休要让我自甘下流,我便是死也不会让那等下流胚子折辱于我,……”
冯紫英没想到在这等事情上王熙凤却这般强硬,看那模样却是真的绝不肯让那贾瑞得手的意思,当然冯紫英也从未有过那种意思。
掂量了一番之后,冯紫英这才道:“凤姐儿,我对这贾瑞不熟悉,你说说他家里情形和他本人是个啥性子?”
王熙凤便简单介绍了情况,这厮只有一个祖父,在族学里干过,后来因为性格清高古板,管束不住学生,便没干了,这贾瑞也是读书不成,而且也好色贪财,也并无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大略知晓了这个情况,冯紫英心思也就定了。
这厮也就是土鳖一个,难怪半句不敢提自己,大概也是知晓厉害,也就只能欺负一下王熙凤和平儿这等妇道人家了,既然没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其祖父又是一个迂腐人,这事儿估计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知晓,倒也不急。
“此事我知道了。”冯紫英也没想好如何处理,要灭掉这个贾瑞很简单,问题是似乎还不至于到这一步,倒是需要好生斟酌一番如何来处置。
“知晓了?你就这么一句话?”王熙凤急了,“我问你如何处置,事情因你而起,你却说得如此轻巧……”
“那要如何?”冯紫英反问,“把那贾瑞叫来,威吓一番,让他莫要骚扰你?或者是找人把他给宰了?”
被冯紫英问得哑口无言,王熙凤气恨恨地看着冯紫英不语。
冯紫英也不为己甚,瞥了一眼对方,“不急在一时,若是这厮真要再来骚扰于你,你便说此事已经说与我知道,交由我来处理便是。”
王熙凤惊得樱唇张成o型,一时间不知道冯紫英是故意调侃自己,还是真的如此。
“凤姐儿,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上,这厮不就是色欲倾心想要占点儿便宜么?他若是真的要去宣扬或者上告,那便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估计他是不肯那样做的,至于说交给我,这厮也得要掂量一番,这等事情得罪了我,他会有什么后果,……”
冯紫英的解释终于让王熙凤稳住了心,想想也是,只要贾瑞这厮得不了手便是,而且还得要琢磨这边冯紫英的威胁,只怕反过来那厮倒要坐卧不安了。
想到这里王熙凤心思也越发复杂了,难怪都说这冯家大郎本事大,这等看似不得了的事情,居然就被他三言两语被化解了,而且还有颇有道理。
见王熙凤呆呆出神,却不出声,冯紫英微微踏前一步,欺近对方,轻笑:“怎么,还不放心,抑或真要再让我轻薄一番,寻个快活……”
这个时候王熙凤才惊醒过来,却未像以往那样怒骂呵斥,只是轻轻啐了一声,忙忙慌慌地拉着平儿走了。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邢岫烟(第一更求月票!)
把冯紫英丢在身后紧走了几步,王熙凤才觉得自己胸中砰砰猛跳的心慢慢安稳下来。
冯紫英那踏前一步,那身体几乎要挤压到自己身上来了,男人雄健的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那似笑非笑的邪魅笑容,更是让她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以前都没有觉得,怎么地这一二次交锋下来,自己却越发有些稳不住阵脚了。
冯紫英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的年龄,要比自己小四五岁,怎么地这老辣深沉的劲儿让自己都有些吃不消?
那读书厉害也就罢了,怎么连这等撒泼耍横的本事对方似乎也经历过不少似的,否则怎么应对这等事情如此游刃有余的架势?
“奶奶,这事儿就如此了结,万一那贾瑞又找上门来,该当如何?”
平儿也听见了冯紫英和王熙凤的对话,甚至连冯紫英对王熙凤的称呼从二嫂子变成了凤姐儿都格外注意到了。
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平儿多少也是能品出一二的,尊重在减少,但似乎亲昵有所增加,这让平儿也有些吃不准,照理不该如此才对,但那又隐含什么意思呢?
王熙凤内心乱糟糟的,直到平儿的问话才把她从杂乱恍惚的心境中惊醒过来。
“了结哪有那么容易?那贾瑞是色迷心窍,对你我二人是不会惧怕的,仗着拿住了把柄,便想些龌龊勾当,不过对铿哥儿来说,只怕贾瑞就要胆怯几分了,他明后日若真是找上门来,你只管带进来,我倒是要看看我如铿哥儿那般说,他会如何应对。”
王熙凤语气里也还是有几分不确定,但此时也只能如此了。
“那冯大爷就没有其他后续手段?”平儿还是觉得不稳妥,那厮居然想要来轻薄自己,占自己便宜,也幸亏自己反应得快。
“我没好问,但是我想怕是有的,至于如何做,且等几日那贾瑞再来骚扰两回,我自会找他让他给我一个说法。”王熙凤嘴巴挺硬,但是内心底气如何,就不好说了。
王熙凤主仆二人走了,冯紫英还在原地思索了一阵,这才举步回到东厢房那边。
被王熙凤这么一打岔,冯紫英的心情也没有那么愉悦了。
没想到居然会被贾瑞这个厌物给偷窥了自己和王熙凤这点儿暧昧事儿,虽说这厮不太可能给自己造成多少麻烦,但是毕竟让人心里不畅然。
尤其是这厮想要占王熙凤的便宜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轻薄平儿,自己尚未得手,竟然就有人争食儿来了,这让冯紫英感觉很不爽。
冯紫英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意无意的已经把自己带入了某个角色,这种主角角色心理在一览大观园之后更是得到了极大强化,似乎某些东西只要自己想要就应该属于自己,而谁要来觊觎窥视,那就是侵犯了自己的领地权。
以前自己为什么对贾宝玉有些不太待见,似乎也有些这方面的原因,而环老三为什么颇得自己喜欢,也就是因为这家伙是个小透明儿,对自己的攻略大计毫无影响,甚至还有助益。
而现在随着宝玉的“改邪归正”,贾政夫妇也已经把宝玉的未来放在了外边儿,黛玉宝钗的满腔情意也都放在了自己身上,这种“冲突矛盾”似乎就一下子消散了,再加上宝玉对自己越发尊敬崇拜,冯紫英觉得自己看宝玉也越发顺眼起来了。
不就是一个未曾遭遇社会毒打的没落官二代么?谁没有过青春狂想的时代,改了就好。
果然,正如前世中网络上充斥的那句话一样,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逐渐变成了所谓当初最讨厌的人,恃强凌弱,把一个追求自由平等,鄙弃功名利禄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日趋平庸,基本当代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方仲永。
人生就是这么无奈啊,谁都免不了随波逐流,似乎自己很多时候都无法例外,尤其是在涉及到自身利益时,更是难以自拔。
不过也许这对于宝玉来说,未必是坏事,截夺了他的气运,自己似乎也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来吧。
西厢房里的嬉笑声把冯紫英从思索中拉回,东厢房他不想去了,一帮老古板,纵然又贾母这个性子活泛一些的,但有贾赦贾政夫妇在,气氛不顺。
走到西厢房门口,就看到了一干女孩子们在炕上炕下嬉乐得不亦乐乎。
黛玉掩着嘴倚着迎春,二女都坐在炕上轻笑,探春和湘云还在炕几的另一头撕扯推搡。
宝钗却和惜春坐在炕上拐角头说着话,宝钗固然眉带笑意,连素来清泠淡然的惜春也多了几分温婉柔媚。
一干丫鬟们却在炕下说着话,好不容易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儿,又没有管事的压着,可谓难得自在轻松一会子。
还有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孩子跳入自己的眼帘。
冯紫英有些讶异,这贾府里边似乎还没有自己不认识的女孩子吧?
这女孩打扮明显不是丫鬟,只是抿着嘴微笑着坐在迎春的身边,却不怎么说话。
冯紫英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自然就博得了众人的目光。
“冯大哥快进来,外边儿冷得慌!”一看到冯紫英,探春的动作就慢了下来,被湘云偷袭连连得手,恨得她牙痒痒,好在湘云也没有像先前那样用禄山之爪袭胸,只是在她腰间咯吱,逗得她笑颜舒展,却又落不下脸来。
见里边都是些姑娘们,而且这么多人挤在里边也太拥挤了一些,冯紫英摆摆手,“我就不进来了,站在门口说会子话就好。”
冯紫英目光所及,宝钗却是格外识趣,“冯大哥怕是还没见过邢姑娘吧?这是大太太家舅老爷的姑娘,去年才从苏州来的,前段时间才搬进府里来,……”
宝钗一席话立即就让冯紫英知晓这是谁了,邢岫烟。
见宝钗介绍自己,邢岫烟也有些紧张,早已经下了炕,福了一福,微微平复了一下心境,落落大方地道:“岫烟见过冯大哥。”
冯紫英点点头,修眉俏眸,脸颊轮廓略瘦,很有立体感,但是却又不像二尤那般特别明显,更符合汉人女子中比较富有辨识特征的清丽雅致,那鼻梁微挺,樱唇略薄却又带着几分明净,一看就是一个甚有主见的女子。
“嗯,早就听闻过岫烟妹妹的名字,没想到今日才见面,妙玉还多亏你照拂,……”冯紫英语气温和诚恳,也回了一礼。
妙玉虽然没有出现在园子里,但是也曾来过府里边一两次,这已经是贾府里边心照不宣的隐秘。
作为林如海的私生女,虽然在林如海去世之前归宗认祖,成为林如海的庶出女,也被贾家所接受,但是以妙玉冷傲孤高的性子,也不怎么和这府里边的人合得来,便是同龄的姑娘们,和妙玉有交情好的也寥寥无几。
便是黛玉和妙玉的关系也远不及和探春、湘云、宝钗几个来得密切,只不过这层血缘关系在这里,加之林如海死前的托付,倒是让妙玉隐隐成为了这个圈子里边的一员,但却很少出现在府里边。
“冯大哥言重了,妙玉姐姐素来葳蕤自守,小妹何曾照拂得了?倒是妙玉姐姐时常照应小妹,小妹也很感激。”邢岫烟赶紧摇头。
妙玉虽然不太通时务,但在寺中,少有和外界往来,所以也无甚需要照拂的,岫烟也是和妙玉素淡的性子相近,加之自幼比邻而居,所以这份感情倒是十分亲近。
邢岫烟也知道妙玉父亲已经在临终前把妙玉许给了眼前这一位作媵,不过妙玉却不肯嫁给眼前这一位,宁肯在寺中修行,便是到了京师城里也是如此,这让岫烟也有些惊讶。
照理说这作媵虽然不比正妻,但是却也不是为妾能比的,所生子女都是能有正经八百身份的,便是嫡妻也不能随意辱骂欺凌,而冯紫英誉满京都,称得上无数女孩子的梦中情人,为何妙玉姐姐却不肯嫁给对方?
而更让岫烟觉得好奇的是,这位冯大哥好像也对此不以为意。
换了别人以妙玉这样的姿容才学,只怕断不肯放手,这一位居然听之任之,甚至明确表示若是妙玉不愿入冯家,只要愿意嫁人不能出家就行,其他不做强求,据说这是冯紫英对妙玉父亲林大人的承诺。
“那样也好啊,妙玉性子孤僻冷傲,和许多人都不太合得来,倒是有妹妹这样一个知心人,也能让愚兄心里放心许多。”冯紫英若有所指地一笑,“只求她莫要一意孤行,辜负了林叔父的一番心意就好。”
这话邢岫烟却有些不太把握得住了,究竟是指让自己劝说妙玉嫁给他呢,还是要自己劝妙玉莫要一心想要在寺中修行,在岫烟看来,只怕还是前者多一些。
她一直不太相信对方舍得这段姻缘,妙玉虽然性子冷了一些,但是却也是一个标准的官宦女子且容貌更胜过寻常女子许多,她也听闻过冯紫英某些方面的风评,似乎是在这方面很有些喜好。
“小妹明白了。”邢岫烟也不多言,低头颔首。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生怕情多累美人(第二更求月票!)
闲说几句之后,冯紫英便果断离开,这等女孩子太多之地,稍不留心就变成修罗场,早些离开为妥。
一直等到亥初,才有几名小太监先来打前站,一干人此时都已经到了门外候着,一盏茶工夫之后,却看到从荣宁街那边来了两匹健马,上面两个小监儿举着灯笼,缓缓而来。
“来了。”冯紫英心里说了一句。
说实话他对这等事情腻歪得紧,但是却又不得不应付着。
这等前世只能在影视剧中见到的情形却能亲身感觉,似乎听起来也很刺激,但想想自己现在所经历哪一样不是从未感受过的,甚至连《红楼梦》书中的丽人一个个也投怀送抱同床共枕,所以对这等事情的感觉也就淡了许多。
抱着这种冷眼旁观的心态,冯紫英远不及贾府中这些人那么激动兴奋,看着贾赦贾政贾珍一干人都是满脸诚惶诚恐又夹杂着那份得沐天恩的欣喜模样,贾琏、贾宝玉、贾兰和贾蓉几个都是屏声静气如临深渊的架势,冯紫英内心只觉得好笑。
便是像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几个姑娘们也都是一样欣喜雀跃,翘首期盼。
让冯紫英觉得有些意外的是贾环却能保持着一定冷静的站在自己身旁,只是目光里也还是有些复杂的神色。
“环哥儿,你不去?”冯紫英随口问道。
照理说虽是庶出子,但也算是贾元春的弟弟,贾环也有资格去在边儿上候着得蒙一见,但贾环好像却不是很愿意。
“我又何必去?大姐姐心目中怕也只有宝二哥,便是兰哥儿都未必能得几分青眼,何必去凑这个热闹?”贾环声音有些发涩,鼻音更重。
“环哥儿,有志气。”冯紫英也不多言,“下科秋闱好生去考,争取一考而过,便是那春闱也未必就不能闯一闯。”
“谢谢冯大哥的鼓励了,在书院里我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比更聪慧的人也比你更努力,所以小弟也只能以勤能补拙来证明自己了。”贾环忍不住握紧拳头,“永隆十年的秋闱,我一定要考过!”
二人正说间,又有连续骑马太监陆续到来,一直到后面太监下马,音乐之声渐闻,龙旌凤翣,雉羽夔头,罗列而行,还有女官捧着销金提炉燃着御香,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执事女官捧着御制香珠、绣帕、漱盂、浮尘等物件,明黄可鉴,端的是气势非凡。
冯紫英远远看着,心中却在叹息,这等威势固然能让周遭百姓艳羡敬畏不已,但是落在龙禁尉和都察院御史们眼中,不知道又作何感想?
或许这没什么违制,甚至是完全按照天家妃子省亲的规制来的,但是这等情形其实在京师城中也很竿见,起码冯紫英知道在元熙帝年间,除了皇帝本人外,鲜有后妃有这种省亲的体例,更不用说这般风光了。
在冯紫英看来,这几乎就是在把贾元春和贾家放在火炉上灼烤了。
冯紫英不知道其他几个贵妃省亲是不是也是如此,如果都是这样,只能说明永隆帝是有意如此,就是要把这几家推上一个尴尬处境,除了皇帝本人能维护外,稍有不测,便可能引来雨点般的攻讦。
当然就目前来说,可能都察院还能体察圣心,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是绝对已经被有些御史们记上了一笔,一旦那一日皇帝心思口风一转,只怕笔刀墨枪便会铺天盖地而来。
正叹息间,冯紫英却见前队过完,最后是八名太监抬着一定金顶明黄绣凤版舆而来,一直到了贾家众人面前,包括贾母贾赦贾政夫妇等人都纷纷跪下。
旁边几个太监赶紧扶起一干人,听得那版舆中的贾元春大概是在说些什么,版舆这才又抬起向前入了大门,过了仪门往东去。
一行人簇拥着版舆而去,反倒是将冯紫英和贾环这二人丢在了后边,冯紫英和贾环倒也乐得个逍遥自在,远远地缀着。
却说贾元春坐在版舆中一路向前,径直入园,又上了轻舟,却见溪流两旁灯如游龙,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如银光雪浪,再远一些的各色树上尚未有树叶,却都是用通草?绫纸绢扎成,粘于枝上,精妙异常。
那溪流中更有各色彩灯做鸟兽虫鱼状,栩栩如生,船上亦有各种精致盆景灯饰,珠帘绣幕,桂楫兰桡,可谓迷醉人间。
船行入石港,港上有匾灯,现着“蓼汀花溆”,再往前行,便是“有凤来仪”,蔚为大观。
下舟登岸,重新上舆,再行至石牌坊,却见石牌坊上用灯映出“天仙宝境”四个字,元春顿时皱眉,让人取下换了,用“省亲别墅”替代,这才进入行宫。
一进入行宫却见正殿巍峨,琳宫绰约,满目琳琅,贾元春越发觉得府里边做得有些差了。
如此奢靡过甚,只为这一次省亲,若是外臣知晓,只怕又要引起不小风波,虽说是奉旨敕建,但也有些过于耗费民资了。
只是这等情形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唯有暗自叹息。
到了殿中,贾家一干人都已经候着,换衣降座,这才按照家礼论行,免不了一番垂泪悄语,倒是贾赦贾政等男子都是规规矩矩行礼说话,到最后便是一干姊妹女眷纷纷见礼。
冯紫英和贾环都在在殿外远远看着,到最后贾环都被招了去,一一列队进入见礼,只剩下冯紫英一个外男在外边,甚是无趣。
诸般过场走完,这才算是松了下来。
太监们大部分要回宫,只剩下少量几个宫中小监儿和女官留在这里,也都被安排到旁殿,只有一直跟随元春进宫的抱琴侍候在一旁,宛如往日元春尚未进宫时一般。
冯紫英一人独自在外,冷得直打哆嗦,连那贾环等人也都在殿旁等候,他也只能自认晦气,索性就在外边儿夹道上小跑起来,免得冻脚,也不知道那贾元春见这一干家眷亲戚要多久,若是一一叙礼,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难道自己就这么一直在这里喝西北风?
正琢磨间,却见一盏灯笼悄悄过来,冯紫英定睛一看,却是那胸大臀肥的丫鬟司棋,婀娜娉婷的走了过来。
冯紫英正在诧异间,却见那司棋一福之后,小声道:“冯大爷,这是二姑娘的手炉,您在野田冷地里也没个遮挡,姑娘便让奴婢把她的手炉拿来让您暖和暖和。”
冯紫英一怔之后,也有些动容,没想到自己在这里受饥寒,第一个想到自己的居然是迎春?!这可真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虽然略感意外,但是也不是太惊讶。
从贾琏那里也知道这位二妹妹对自己一直有些心意,甚至有点儿宁肯给自己当妾也不愿意嫁那孙绍祖的意思,只不过素来老实敦厚的她能做出这般举动,也的确难为她了,而且冯紫英敢打赌,也多半是这个丰壮饱满的丫头司棋撺掇起来的。
“嗯,司棋,那就替我多谢二妹妹的一番心意了,正好爷也冷得够呛,也不知道贵妃娘娘这一番叙旧论亲要到什么时候。”冯紫英接过手炉握在手里,一股子炭烤热气儿透过竹帘布罩窜出来,顿时有些发僵的身上都要活络许多了。
“那奴婢就告辞了,那边儿姑娘还等着小婢回话呢。”司棋又福了一福,本要转身离去,但是又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住脚步,涨红了面孔道:“大爷,有些话不知道奴婢当讲不当讲?”
冯紫英略感惊奇,点点头:“你说。”
“本来有些话轮不到奴婢这等低贱之人来说,但是奴婢侍候二姑娘这么多年,知道二姑娘的性子,若是换到她自个儿来,便是打死也说不出口,只能藏在心间,但奴婢是个浑人,管不到那么多,便是明日被人赶出府去,也还是要替我家姑娘剖心坼肝地说几句,二姑娘对大爷颇有情意,只是老爷的性子大爷也知道,怕是不会替我家姑娘着想的,那孙家都知道是个粗鄙无礼酗酒如命的,加之好勇斗狠,府里上下女眷奴婢都是被折腾得难以过活的,我家姑娘这性子若是嫁过去,只怕不出一年就……”
司棋没有再说下去,但冯紫英却明白意思。
“所以奴婢便是豁出去也要来和大爷说这一遭,让大爷明白我家姑娘心意,但求大爷能知晓我家姑娘一腔情意,莫要辜负了……”
话没说完,却听得那边夹道又有声音过来,司棋吃了一惊,便将后半截话给吞了下去,冯紫英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但是却不忍这般不给半点儿回语,便点点头:“你给二妹妹说,我知晓了,我自有安排。”
司棋简直大喜过望,连声音都发颤,“大爷,当真?”
冯紫英没好气地道:“难道还能有假?爷还能骗你一个女子不成?”
司棋忙不迭地如鸡啄米一般点头,来不及再说什么,匆忙从脚步声传来的另一边悄悄疾步离开。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省亲(下)
手中提着暖炉,那布帘上却是传来阵阵幽香,之前显然是被放在迎春胸前的披风里,暖心热肚,现在却落在了自己手里,真的有点儿受之有愧。
以前自己并没有太在意这个话语稀少没什么太多存在感的二妹妹,一直到贾琏或明或暗的说起过迎春可能要被许给孙绍祖之后,冯紫英才开始正视这桩原本在《红楼梦》书中被视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中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
稍稍一打听便知道这孙绍祖不是好货,不但贪财好色,而且胆子极大,居然敢在大同府的平安州那边大肆干着贩卖禁运物资给塞外蒙古人的勾当。
这种事情照理说在边地并不少见,但关键是人家都是把握着分寸的,哪些能卖,卖多少,基本上心里都有谱,但这厮却是猖狂无忌,而且更仗着打通了王子腾和牛继宗的关节,更加肆无忌惮。
贾赦之所以想把迎春许给孙绍祖,无外乎就是看中了孙绍祖胆大捞钱的本事,舍得给他上供,那就是卖女儿的银子。
而孙绍祖之所以愿意娶迎春,绝不会因为是迎春漂亮或者老实敦厚这些原因,多半也是看上了贾家背后的王子腾,贾赦是正派的荣国公长房嫡子,而且也袭爵一等将军,贾家和王家不但同列金陵老四大家,而且还和王家家主王子腾是姻亲,这层关系也是斩不断的,所以正是因为如此,孙绍祖才会愿意娶一个庶出女儿为正妻。
以前冯紫英也有些犹豫,甚至装聋作哑,因为他没想好怎么来处理这等事情,自己背负的情债已经够多了,这迎春可不是寻常丫鬟,随便就能安排下去,便是安排做妾都得要有周全的准备,免得引来内外不稳。
只是今日这等情形,面对司棋剖心坼肝的这般倾诉,冯紫英实在做不出冷然待之的事情,起码要应承下来,至于说下一步如何来解决,那也只能再说了,这点儿担待必须要有。
好在还有贾琏这个帮忙的,早就希望能把迎春许给自己,而贾赦也就是一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来解决,只是需要细细策划,寻找合适时机,务求周全。
正琢磨间,却见另外一道倩影疾步而来。
是莺儿。
莺儿眼睛很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冯紫英手中的手炉,脸色微微一变,她没想到还能有人抢到自家姑娘前面了。
可林姑娘和自家姑娘在一块儿,紫鹃没带手炉,只有一个汤婆子,给了林姑娘用,这个手炉却是哪里来的?而且紫鹃一直在莺儿视线中,从未离开,分明就不是林姑娘安排人送来的。
可除了林姑娘外,还能有谁?
三姑娘的侍书,还是云姑娘的翠缕?又或者不是屋里的人,是府里边其他人送来的?
莺儿目光在冯紫英手中的手炉上转了一圈,随即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哟,大爷手里都有手炉了,我们姑娘还担心大爷冷着了,让我把姑娘的汤婆送过来让大爷暖暖手呢。”
冯紫英哪里看不出莺儿的试探味道,但他不能说这是迎春派人送来的,毕竟这贾赦一门心思想要把迎春许给孙绍祖,这事儿在自己没有一个完全之策之前,还不能曝光。
所以他也只是笑了笑,“手炉固然暖手,但汤婆更能暖心啊。”
莺儿脸一热,下意识的就想要啐一口,这冯大爷也会说这等油腔滑调地哄人话,不过若是自家姑娘听见,只怕心里就会舒坦许多了。
“大爷话倒是说得漂亮,就怕想要给大爷送暖心的人太多,让大爷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了。”莺儿还是不肯放弃,想要试探看看是谁给冯紫英送的,“这手炉倒是挺精致的,能不能让奴婢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就是寻常物件。”冯紫英当然不能让莺儿这鬼精丫头看。
这各位姑娘的物事虽然形状一致,但是在外边的花纹布幕上都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区别的,万一被莺儿看出什么端倪来,或者记下了形状特征,日后去应对,那就戳穿了,弄得宝钗和迎春之间有些嫌隙隔阂,反为不美。
见冯紫英很警觉,不肯让自己看,莺儿也知道自己的意图被对方识破了,内心有些悻悻,难怪都说冯大爷风流好色,还真的是名不虚传,就这么一会子功夫,居然就有人抢在姑娘前面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这让莺儿很是好奇。
接过莺儿手中的汤婆,冯紫英很平静地看着还有些不甘的莺儿:“赶紧回去吧,让宝妹妹自个儿也莫要受凉了。”
莺儿狠狠地瞪了冯紫英一眼,却不做声,颇为不满地离去了。
冯紫英也觉得头疼,就这么一会子自己出来溜达溜达都要出这么多幺蛾子,真的是煞费苦心,未来自己在这上边还要经历许多交锋。
还好冯紫英的等候未曾拖太久,也幸好这些人也都意识到拖太久会有多少不利,所以在一番争议之后,还是比较快地落实了下去。
这边贾元春已经慢慢从先前的感伤触动中回过味来,现在也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她此番回来省亲,甚至还要在园子里住上两晚,可谓殊为不易,也从无先例,好在也只是针对此次省亲的四位贵妃,所以影响倒也不大。
对于元春来说,和家里人见面说话,甚至带一些信息回来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还是要见一见冯紫英。
这个见面早在省亲敲定之后元春就想到了,而且这种必要性也越来越重要。
虽说可以通过中间人带话,但是这种经历几个辗转的带话传递信息不但容易将意思转达变味,更重要的是很容易暴露和成为敌人手中的把柄。
这种重要性随着时间推移也日益增长,以至于到了最后,已经成为此番省亲的一个最主要内容。
连贾元春都未曾想到冯家这个原来只能算是四王八公十二侯之外的二流武勋现在一跃超越了其他任何一个武勋家族,成为当下朝廷中地位重要而微妙的关键,虽说冯唐和冯紫英分属于武将和文官,冯紫英地位也还相对低层次,但是其影响力却是与日俱增,尤其是与其父的影响力结合在一起,更是让人无法忽视。
特别是在当下天家内部三方关系越发微妙莫测的时候,这种外部因素的重要性就越来越突出。
贾元春当然清楚像冯家这种几乎立于不败之地的家族是不会轻易掺和到未来发生中的事情中去,尤其是冯唐在辽东出人意料的迅速站稳脚跟,压制住了原来李家的影响力,整合了原来辽东各部力量,使得原来很多想要借此机会做些事情的势力都失去了机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辽东局面稳定下来。
虽然说面的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这两大势力辽东局面仍然危险,但是却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危在旦夕了,起码已经有了回手之力了。
一旦获得了这个主动,那么原来都认为冯唐去了辽东之后可能会专注辽东而忽略的蓟镇就一下子显得重要起来,尤其是现在蓟镇兵力被冯唐的嫡系尤氏兄弟掌握时,就更举足轻重了。
贾元春看不到这么深,但是也知道冯唐父子现在对三方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而她自己究竟算哪一方,贾元春都觉得尴尬,但太妃的暗示她却无法置之不理,而贾家作为武勋阶层中的四王八公占据两席的支柱一员,似乎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这重烙印,看起来好像也就没得选择了。
冯紫英是混在贾元春逐一单见贾府内部亲戚中见面的。
因为是见贾府内部亲戚,而且多以女眷为主,太监们女官们都乐得清闲在旁颠休息,只留了一个抱琴在一旁伺候。
所以等到冯紫英进入正殿,也就是《红楼梦》书中的大观楼时,看到只有贾元春和抱琴在时,也是微感吃惊。
现在大观楼却早已经被自家的戏楼子给占用了名字,所以只能勉为其难的用了太观楼这一名字。
“外臣见过贵妃娘娘。”虽然很气闷,但是冯紫英还是得依足规矩叩拜。
“免礼,请起,赐座。”元春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落落大方的青年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上一次见面的情形还在眼前,但现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固然发生了剧变,而他同样也非吴下阿蒙了。
坐下锦凳,冯紫英目不斜视,端坐其上,只等对方开口。
既然殿内只剩下三人,而抱琴甚至主动的退到了殿门边儿上,似乎是专门为观察外边有无闲杂人等一般,只要不是特别大声,恐怕都未必能听清楚二人说话了,冯紫英意识到只怕这位贾贵妃是有为而来了。
“铿哥儿,今日见面,只怕你也有所预料吧?”贾元春朱唇轻绽,却没有半点遮掩,直接挑明。
冯紫英吃了一惊,他预料到贾元春怕是要给自己出难题,但没想到如此直截了当。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险路
沉吟了一下,冯紫英抬起目光对视,“不知娘娘所言预料是指哪方面?”
元春凤目中掠过一抹哂笑,“就你我二人,难道铿哥儿还担心有所泄露不成?不是都说冯家大郎胆大包天,小冯修撰誉满京都么?怎么却成了这般畏首畏尾,连话都吝于多说?”
“不,娘娘听到的可能是色胆包天,谤满京都吧?”冯紫英满不在乎地道:“再说了,娘娘也误解了我的意思,大概是觉得我在回避某些话题,可对我来说,这些话题好像意义不大。”
“所以你就不想回答?”元春语气一下子凌厉起来。
冯紫英忍不住轻笑,眼睛有些眯缝起来,冷冷地注视着对方,半晌,一直到对方有些心虚的扭头侧面,才淡淡地道:“娘娘若是这般,外臣就只有告退了。”
“你!”贾元春猛然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
“我怎么了?”冯紫英漫不经心地端起旁边的茶,抿了一口,“娘娘,冯家从来不欠谁的,不欠朝廷的,不欠天家的,更不欠贾家的,只有他们欠我家的。您想说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不过是在嘴上糊弄一下新科士子们的罢了,要不您怎么会这么眼巴巴的召见我,甚至不惧宫中女官太监知晓?太妃在宫中也不可能一手遮天,真当皇上是睁眼瞎不成?”
冯紫英其实是有些同情怜悯贾元春的。
毕竟一个女孩子十四岁就进宫当女史,原本以为到十八岁就能出宫,寻找一段属于自己的姻缘,却没想到被家中所卖,一直拖到二十,然后却被己方当作棋子利用,正式入宫,相伴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
这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这几方都把她们当作棋子,谁也未曾考虑过她们自身的想法,甚至她们还要背负起家族兴衰存亡的担子,这样的命运委实可怜。
这女人的相貌也的确让人称赞,长得一张宛若观音大士般的芙蓉玉面,广额丰颊,鹅颈宽肩,凤目修眉,比起王熙凤多了几分雍容大气,比起探春多了几分华贵娴雅,比起宝钗来多了几分堂皇富丽,若是换了一个风水相师来,绝对要说这是一个皇后命,嗯,当然,混到一个贵妃身份也的确不差了。
不过今日这女人的话语语气却让冯紫英很是不爽,是你让我来的,作为外臣本来冯紫英是可以拒绝的,但是考虑到多方面因素,自己来了,你却要给我摆这种花架子,那就未免太无趣了。
有事相商,就挑明了说,有事求人,那就把姿态摆好,还真以为自己这个贵妃就能稳吃一切?那也未免太天真幼稚了。
冯紫英不认为对方这样不智,只是惯性让她有些拿不下面子罢了,所以冯紫英需要让对方清醒一下。
被冯紫英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弄得张口结舌,贾元春羞愤难已,但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
在宫中习惯了要么屏神静气的忍耐和小心行事,要么就是在下人面前的说一不二令行禁止,陡然间遇到冯紫英这样凌厉直白的反诘,她真有些无法适应。
但无法适应也得要适应,看着冯紫英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细细品茶,贾元春没来由的一阵怒火中烧:“冯铿,你好大胆!”
“大姑娘,我怎么大胆了?好吧,就算我拂逆了你,触犯了你,怎么,茶杯落地,刀斧手涌出把我砍成肉泥?”
冯紫英真心觉得这女人该好好冷静清醒一下,难道在宫中也是这般?难道许皇贵妃和郑贵妃以及戴权、夏守忠这些人都是人畜无害的善男信女?
见贾元春芙蓉玉面通红,眸中怒意更甚,整个身躯都是微微发颤,估计是从来没有谁能像自己这般羞辱刺激她,不过难道永隆帝面前她也还是这般不理性冷静?
“大姑娘,若是你继续这般情绪,我觉得我们就没有必要在谈什么了。”冯紫英觉得还要把脸狠狠打痛,让对方清醒一些,“您召我来见,是看重我,我很感激,作为外臣本不该来的我来见您了,那也是尊重您,但若是您以为我就该磕头作揖俯首听命,恐怕就搞错了,家父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我是朝廷的翰林院修撰,不是哪一个人的私臣。”
真的是毫不留情,但冯紫英面部表情却很诚恳,双目对视,半晌贾元春才终于低垂下头:“铿哥儿,本宫有些失礼了。”
“可以理解,娘娘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冯紫英也不为己甚,“还是那句话,娘娘想听什么,不妨说出来,今日娘娘将既然屏退外人,只有你我二人,贾家和冯家渊源亦是千丝万缕,若是信得过我,便和盘托出,若是信不过,便礼到即可。”
冯紫英的坦率反而让贾元春陷入了困境。
她来自然是有为而来,原本以为暗示一番,对方便会感激涕零的奉献才思,没想到这一位根本不吃这一套,这反而让她有些惶惑起来。
自己临行前太妃就单独和自己交代过,只是这等事情太大,她也只能一知半解,甚至有些含义也是半路上菜慢慢咀嚼出来的,越想越是心惊,但是却又不敢拒绝,越发觉得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铿哥儿,今日太上皇谈及你二伯在大同府的功绩,颇为感怀,太妃亦是屡屡提及当年与太上皇巡幸大同时,你二伯忠勇无双,……”贾元春慢慢沉静下心思来,才开始筹措措辞,“本宫也曾听闻你曾和皇上提及你二伯之事,若是朝廷有意追封……”
“娘娘,不是追封,而是把原来冯家的云川伯还给冯家罢了。”冯紫英已经明白贾元春的意思了,只是给太上皇和太妃带话,问自己的态度,“臣曾经向皇上表明过态度,重新恢复冯家对云川伯爵位的身份其实并不会有损朝廷什么,冯家要的不过是一个公平公正罢了,这也是朝廷对这么些年来戍守边陲将士的一个认可,……”
贾元春暗自皱眉,这个家伙还是不肯表明态度,难怪太上皇和太妃如此慎重,“太上皇和太妃的意思也是恢复冯家云川伯身份,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皇上的态度呢?我记得我曾向皇上恳请此事,皇上没有回复。”冯紫英反推。
“这就不需要铿哥儿你多操心了,太上皇自然会和皇上说此事,不能寒了戍守边地忠勇将士们的心,这一点太上皇和太妃很认可。”元春紧紧盯着冯紫英,观察着对方神色变化。
“此事紫英当然乐见其成,皇上也应当早有此意,只是碍于没有合适理由,若是太上皇提议,想必皇上会欣然应允。”冯紫英略作思索便泰然答道。
元春心中稍稍放下,这是太上皇和太妃交代的事情,算是有了一个结果,而且看似还不错。
殿内又陷入了沉寂。
元春固然在评估这件事情的后续影响,而冯紫英却在考虑如果太上皇真的向永隆帝提出这个建议,永隆帝会如何考量,也许会一种默许的姿态表示会征求冯家的意见,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逼自己冯家表态,毕竟自己向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并无外人知晓,只需要自己有一个婉转的态度即可化解太上皇的这一个攻势。
但同样太上皇也应该考虑到了这一点,仍然要提出来,甚至提前征求自己意见,就是要确保自己的态度。
若是自己届时婉转拖延,只怕太上皇就会明白有些事情不可为。
“那铿哥儿觉得贾家现在当如何呢?”
终于,贾元春还是问及了这个问题。
冯紫英也不吃惊,若是单单是一个太上皇的试探,贾元春不必如此紧张,甚至有些失态,很显然她已经意识到了她被深深地卷入了天家之事中,难以自拔且无从选择了。
太妃的女史,却又被太上皇安排给了永隆帝当妃子,而永隆帝更是晋其为贵妃,贾家却又是武勋四王八公中的独占二席,贾家的姻亲王家家主王子腾更是前京营节度使、前宣大总督和现任登莱总督,太妃又是抚养永隆帝和义忠亲王长大的,但却一直被太上皇委以管理后宫重任,直到永隆帝继位。
而这里边更有义忠亲王这个当了二十年太子的存在。
这等复杂的关系让人别说外人,就算是内里人也很难掂量分辨清楚。
贾家当如何?冯紫英心中冷笑,关键是贾家能如何?贾家能改弦易辙,立即转向么?
且不说永隆帝是否会相信,会接受,王子腾那边怎么办,牛继宗那边怎么办?太上皇那边怎么交代?和贾家关系密切的诸如甄家和北静王家如何切割?
牵一发动全身,偌大贾家,哪有那么容易一下子就能退出去的。
说实话,一时间冯紫英都想不出贾家能怎么办?怎么办都难以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可以说,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看最大限度的保全能保全下来的。
可这更是一条险路,两头不讨好,就意味着稍不留意就是死在最前面。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一节 跪求
见冯紫英沉默不语,元春更紧张,下意识的握紧拳头,“铿哥儿,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娘娘,为难之处不在我,而在于您,在贾家啊。”冯紫英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明白您在担心惧怕什么,可是您都选了这条路,贾家似乎也已经难以下车,您现在问我该怎么办,跳车可能就是摔死,不下车也许就是撞死,问我又有意义么?”
元春脸色雪白,跌坐在座中,良久才哑声道:“铿哥儿,不是本宫愿意选择这条路,而是谁给过本宫选择机会?”
冯紫英也无语,他也不明白当初贾府为什么会让元春进宫去当女史。
看似当个女史没什么,无外乎就是寻常女官,十八岁就可以出宫寻亲婚配,但元春无论是姿色还是才华都是一等一的,那想要出宫就难了,尤其是太妃这种还不甘寂寞的,岂有放手这种人才的?
“那贾家呢?”冯紫英冷冷地问道:“利欲熏心,不甘寂寞,还是孤注一掷?”
贾家在天平帝和元熙帝时代无疑是最辉煌的时候,尤其是元熙二十年之前,贾代化贾代善尚未逝去之前都是君恩深重,圣眷极隆,但是随着贾代化贾代善逝去,贾敬、贾赦、贾政这一辈除了贾敬算是科举出身外,贾赦贾政都是读书不成,贾敬却又和义忠亲王勾连太深,贾赦昏庸贪婪,贾政庸碌无为,这家势就一下子败落下来,这种情况在永隆帝继位之后更为明显。
也不能全怪贾家利欲熏心,实在是过惯了以前奢靡辉煌的生活,眼见得日渐没落黯淡下去,谁也不甘心,再加上惯性使然,都觉得义忠亲王理所当然会继承大位,谁曾想会在最后出了状况,所以这趟车上去之后,好像就有点儿下不来了。
利欲熏心肯定有点儿,谁不想过好日子,不甘寂寞这肯定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有机会重新走入那个圈子,哪怕不是核心,靠近核心,也能分一勺羹,至于孤注一掷,看这架势贾府还没有这份勇气才对。
贾元春无言以对。
贾家行事似乎更像是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跟着武勋这个群体走,问题是人家多少都有几分实力,贾家却一无所有,完全是跟着着王家这个姻亲的方向行进。
到现在你要让贾赦贾政和贾珍说出一个一二三来,他们恐怕自己都是懵懵懂懂的,拿不定主见。
真要出了大事儿,首先要问的恐怕就是王子腾和牛继宗的态度,嗯,现在可能还要加上自己了,这不贾元春不就是在请教自己么?
冯紫英能想到的,贾元春自然也明白,她今日这样甘冒奇险的来召见冯紫英,就是想要从冯紫英这里探得一个准信,看看如何避免贾家在未来这场风暴中保存下来。
都说冯紫英智勇双全,尤其是才智过人,现在更是和林黛玉订了亲,虽然不能说是和贾府绑在一起了,但是有了这层关系,起码很多事情她可以向他和盘托出,对方不至于反戈背刺自己。
反倒是贾府内里贾元春反而不敢太过相信,无论是自己自己父母还是大伯夫妇都是些没有主见的,而那位手握大权的舅舅,贾元春现在反而是最忌惮的,就是担心他为了他自己和王家的利益而牺牲掉贾家一家人。
贾家已经掉队了,但是王家有王子腾在,而且王子腾还在军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实力,甚至还有上升势头,那么贾家似乎就该附从于王家,可正是这种实力不足的掉队有想要跟上喝残汤剩水,没准儿转手就被人给卖了。
贾元春原来也许不懂,但是在宫中这么些年,她已经渐渐明白了许多,没有那个实力就千万别去想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真有,馅饼下边绝对有夹子。
见元春面色苍白无语,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刺耳伤人,但是现实就是如此,你选了那条路,下不了车了,那就硬着头皮冲下去,哪怕前面是悬崖峭壁会被摔得粉碎撞成肉泥。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准备起身走人,他没法给对方太多的建议,给了可能也没法实施,何必留给人绝望和遗憾呢?
见冯紫英起身要走,情急之下的元春也顾不得许多,疾步从上座下来。
兴许是外罩的狐裘披风过长踩着了披风下沿,又或者坐得太久腿脚发麻,亦或是步伐太快被地面铺设的波斯地毯所绊倒,元春踉跄间举这样直接扑倒摔了过来,一下子狐裘挣脱,身子猛然扑倒在冯紫英腿前,元春惊吓之下也下意识的抱住了冯紫英的右腿。
两个人都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形,冯紫英附身欲待扶起对方,而元春也打算站起,但是猛然间灵思一动,既然已经如此,索性……
没对冯紫英伸手扶起元春,元春却一下子紧紧抱住冯紫英腿,仰起芙蓉玉面,满脸期盼,“铿哥儿,贾家阖府上下皆是糊涂人,包括父亲和伯父,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而不自知,能救贾府的只有铿哥儿你,本宫除了皇上和父母长辈,从未跪过任何人,今儿个便给铿哥儿下跪了,恳请铿哥儿能救贾府一把!”
冯紫英万万没想到贾元春居然给自己来这么一出,这要被人看见,自己只怕就是一场天大祸事!
被贵妃娘娘抱住大腿不说,关键还是跪拜姿势,俯视下去,芙蓉玉面娇红丰润,樱唇似火,眸带哀求,喘息不定,狐裘脱落,内里明黄秀袄裙紧绷,丰隆之处正好紧紧挤压在自己腿膝间。
腾的一声无名孽火从丹田之下骤然勃发而起,竟然有些难以压抑,冯紫英几乎要猛咬一口舌尖才算是控制住某种冲动,抬手就要扶起元春,但元春却不肯松手:“铿哥儿,就算是大姐姐今日豁出脸去求你一遭,若是你不答应,大姐姐今日便……”
没说下去,但是冯紫英真是有些慌了,环顾四周,那站在门口的抱琴显然已经看到了这边的情形不对,面带惊骇,以手捂嘴,疾走疾步过来,但是似乎觉察到了一点儿什么,随即又停住脚步,面色变幻之后,居然又把头扭向外边了。
这让冯紫英也是哭笑不得,这个丫头还真的是元春最贴心的丫头呢,居然不折不扣的执行元春命令若斯。
但这个时候如果随便来一个外人看着这种暧昧姿势,那真的就是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大姐姐,这等事情我们从长计议,您先起来,这样……”冯紫英把手放在元春紧抱住自己大腿的腋下,就要抬起来,只不过元春却抱得很紧,显然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迫使自己答应,这手掌从对方腋下插入,那坚若鱼背之处挤压碰撞,让冯紫英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某种欲望又有暴起的趋势。
“铿哥儿,大姐姐只要你一个肯定答复!”元春却是格外执拗,虽然感受到冯紫英手掌从自己胸前挤压而过,身子一颤,但是却还是没有放松,凤目圆睁,直勾勾地瞪着冯紫英。
冯紫英见此情形,知道这位贵妃娘娘是不得到自己承诺不肯罢休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姐姐,此时我若是随口应承,那便是谎言诳骗你,我真没有那份本事,……”
“这我知道,但你要答应我尽你全部能力来帮贾家脱离这场劫难,我不求贾家荣华富贵,但求父母叔伯兄弟姊妹能安然一生,……”贾元春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心里反而一松,对方真要一口答应,那她那反而要担心了。
无奈之下的冯紫英只能苦笑着点头:“我答应了,大姑娘可以起来了吧?”
元春这手才一松,似乎是刚才用力过猛,心境一松下来,反而差点儿委顿倒地,幸喜冯紫英手脚够快,双手从对方一双腋下插过,就这样用力一抬,便将元春抱起,疾走几步,将其送上椅座中。
这等枝节面对面的抱起送回座位,显得有些旖旎,贾元春也没想到对方大胆若斯,若说之前是自己胆大,但这把自己扶起之后却又抱回座位,明显就有点儿另有心思的味道了。
贾元春心中一凛,难怪外界都说此子哪方面都好,就是好色,果然有些这方面的毛病。
不过贾元春倒也不是很在意,府里也说冯紫英基本上不参加那些高乐冶宴,也不过就是多纳了两个胡女侍妾,屋里丫头甚至还不及宝玉多。
“铿哥儿,那……”
没等元春开口,冯紫英已经摆手苦笑,“大姑娘,被你折腾这一番,我心也有些乱了,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不如等我先回去休息顺带想一想此事该如何处理,……”
元春眼珠一转,微微颔首,“那也好,不过这么晚了,铿哥儿也莫要再回府上去了,不如就在府里边客房里安歇,我让母亲他们安顿就是。”
冯紫英一愣,却见元春目光清冽看着自己,知道对方是担心自己这一趟回去便托辞不来,她又在外边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宫,所以要逼着自己尽快拿出办法来。
“大姑娘,这是何苦,我回去之后……”冯紫英啼笑皆非。
“没事儿,我听府里说过你时常来府上,便和一家人一般,便在客房住一宿又能如何?”元春笑着摇头,“此事就如此吧,明日我要去园中一游,正好……”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二节 恣意
客房是在贾母院子背后新盖大花厅背后那一顺院子里,这里和整个大观园并排,一堵内子墙将整个园子和外边的院落分隔开来。
冯紫英被送到客房小院时也有些无奈,贾元春的谨慎和担心他能理解,不过这并不代表把自己留下来自己就真的能替他们贾家解决抄家灭族之祸了,所以他也只能说尽力而为。
非人力所能克服的问题,那也就怪不到自己了。
从客房小院越过内子墙还能看到东北方向的太观楼上的灯火,和院子里的热闹喜气相比,处于西北面的这一顺院子就显得有些沉寂了。
每一座小院台阶上方挂了一个灯笼,不算幽暗,但也只能映照得方圆一丈之内光亮。
而整个西北面这一夹道一直往北下去,到大观园的后墙边儿上,冯紫英记得好像走过一回,这类大小不一的小院应该有十来处,大观园后墙外,又是一大顺园子,一直要延伸到最东北角的梨香院,又是大大小小十来个或封闭,或半封闭,或敞开的院子。
从姑苏扬州杭州那边买回来的一二十个小戏子就放在最靠近西北角顶端的周瑞家小院的一个略大的院子里,哪怕是隔着老远,也能听得到小戏子们欢快的疯闹嬉笑声音,她们会在贵妃省亲后就搬到梨香院里去。
往东一条夹道,就能看见园子的正门,宝钗他们一家已经从梨香院搬到了园子正门东面的院子里,从这里望过去,如果灯笼够亮,都能隐约看见。
不得不说,这荣国府的确是有些底蕴的,虽然这大观园一修把后半截占去大半,但是即便是如此,整个前半部和西边儿宅屋也是足够多了,难怪上千号人都能挤在这里边。
把冯紫英领到客房小院的是鸳鸯。
这丫头是主动请缨的。
那边贾元春应该还在和诸如王夫人、薛姨妈等一干亲戚们说闲话,哪怕时间已经稍显晚了,但难得回来一趟,情绪激动,免不了要说个尽。
而且冯紫英估计她也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会逐一和贾政夫妇乃至贾赦夫妇等府里边的一些重要和关键人物都要谈一谈,当然对不同的人会用不同角度和内容,或轻或重,或深或浅,或明或暗,这一点智慧冯紫英相信贾元春不缺。
“大爷有心事?”鸳鸯挑着一盏羊皮灯笼,昏黄的光焰透过特制的羊皮映射出来,产生出一种奇异的光晕,照着四周显得格外柔和而凄美,连带着两人的面目在月色和灯光下都变得清晰和妩媚起来。
“哦?”冯紫英讶然,他很喜欢这个贾府第一大丫头,虽然比不得晴雯那么容貌俊俏爽利泼辣,也不比平儿那般温润可人柔媚大方,但是那份清新俏皮中略带些活泼和机敏的性子,还是让冯紫英很欣赏,甚至有些心动。
冯紫英都有些搞不明白怎么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中性格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原来还觉得可能是自己自觉不自觉的代入进了这个十六七岁少年不知精可贵老来望逼空流泪的特殊年龄段而过于放纵,但有时候他反思后发现好像自己也并不是那种非要心急火燎沟女上床的心思,而就是觉得美好的东西就该归自己的集邮癖在作祟。
就像云裳一样,自己如果要撷取这朵鲜花随时都可以,但还是自己也能忍到现在,就是觉得还欠缺点儿那么水到渠成的浪漫时机。
如果有这个机会遇上这样的美好,为什么不能让这份美好归于自己?难道非要变得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自己才满意,那才真的是变态了。
像鸳鸯这样纯净的女子,无论是最终落入贾赦魔掌还是自尽殉葬,冯紫英都是无法接受的,哪怕不属于自己,起码自己也应该为她提供一条她愿意走的路。
“怎么看出来的?”冯紫英没有隐瞒,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在鸳鸯面前隐瞒什么。
“奴婢看着也从正殿里见了娘娘出来之后就是满脸残留着思考的神色,而且好像很沉重的样子,……”鸳鸯小心的观察着冯紫英脸色变化。
冯紫英微微点头,“的确有点儿事情。”
“是和府里有关么?”鸳鸯再度小声问道,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愁思。
冯紫英惊讶的扬起眉毛,探手接过鸳鸯手中的羊皮灯笼,推开小院大门,径直入内,粉墙碧瓦,小天井不大,但是做得很雅致。
鸳鸯跟了进来,但有些不安。
一个丫头跟着男主子进院子,孤男寡女,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进来吧,难道还怕爷把你给吃了?”冯紫英还是第一次见到鸳鸯忸怩不安的模样,但迅疾恍然大悟,“怕府里人嚼舌头?”
鸳鸯脸微微一红,却没有吱声,还是跟了进来。
“谁敢嚼爷的舌头,那爷就把他舌头给割了。”冯紫英故作凶恶状,倒是把鸳鸯逗得一乐。
“爷倒是不必计较那些,只是奴婢却须得要……”鸳鸯眉目间多了几分羞涩,柔媚之意动人心弦。
“怕坏了名声不好做人?”冯紫英轻笑,“那就到爷府上来!若非看着老太君离不了你,爷早就向老太君开口了,我那府里还真的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统管呢,晴雯性子燥了一些,金钏儿又要守着那边儿,香菱是个温吞水的老实性子,云裳太单纯,……”
鸳鸯摇了摇头,脸上却浮起一抹忧色,“谢谢大爷的看重,奴婢现在不能离开府上,……”
冯紫英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抬起目光,“鸳鸯?”
“老祖宗和娘娘说了话出来之后,脸色很难看,心情也不太好,虽然后来看不出了,但是奴婢却知道老祖宗是在强作欢颜,……”鸳鸯低声道,“所以在爷进殿之后,奴婢也一直在观察,爷是娘娘唯一要见的府外人,而爷出来之后脸色也一样凝重,奴婢就知道怕是有些什么事儿。”
这丫头倒是心细,冯紫英吁了一口气,“嗯,……”
“可是和府上有关?”鸳鸯一边小心的接过灯笼,然后将小院内院门上的灯笼用引火点亮,然后又进屋把冯紫英的客房卧室桌上的蜡台上的蜡烛点亮,但语气里的担心和忧虑却不减。
冯紫英坐下,看了一眼,他不知道是鸳鸯自己要来问,还是受贾母的指示来打探,冯紫英估计后者可能性更大,不过都无所谓。
经过贾元春这一次省亲之后,贾府的情势恐怕会越来越糟糕,尤其是这大观园建成,耗费巨大,不但可能引来御史弹劾,而且关键是贾府是在外借债来建的园子,哪怕不算黛玉出借的十五万两银子,也不算薛家借给他们的几万两,他们仍然在外边儿借着不少。
而且贾府公中那点儿老底子被折腾一空,如果没有一点儿其他的改变,今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熬。
“也不完全是现在的原因,关键在于你们府上这等坐吃山空,上上下下千号人,便是金山银山也得要吃空啊,而且还得要讲排面,不能坠了面子,你们公中还有多少积蓄?能周转多久?”
冯紫英瞥了鸳鸯一眼,虽说公中银子是王熙凤管着,但是鸳鸯肯定是知情的,否则每年年底把贾母的老物件拿出去抵当就过不了鸳鸯这一关。
鸳鸯一窒,不好回答,她知道底细,但是却不敢透露给外人,哪怕冯紫英和贾家关系这么密切。
“没有开源,只会节流,怎么都过不去,宝玉不喜读书,贾环贾兰还要假以时日,二位老爷要么崖岸自高,要么目光短浅,珍大哥成日忙于高乐,琏二哥对府里这些事情也望而生叹,宁肯去海通银庄走自己的路子,这日子还能熬多久?一年,三年,还是五年?”冯紫英语气很轻松,不以为然。
“大爷,娘娘和您说的恐怕不只是府里拮据维系艰难这桩事儿吧?”鸳鸯很敏锐地觉察到一些什么,“肯定还有其他什么事情。”
“是有,但是不足为外人道,你知道了也没好处,就关心府里进出开销花费就够了。”冯紫英摆摆手,“有些事情非人力可以挽回,所以做事要顺势而为,否则任你有翻天的本事也难以和大势相抗。”
冯紫英的话让鸳鸯一时间很难听懂,但是她大略明白这应该是一个不太好的暗示。
轻轻叹了一口气,鸳鸯抿着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了,“那爷能不能帮府里一把呢?”
“爷还没帮府里么?”冯紫英反问:“宝玉和环哥儿,下一步还有兰哥儿,爷没帮么?至于说你们府里的收成收入,爷不是你们府里的老爷,总不能这些花销开支都得要爷来替你们府上操心吧?那贾府上下男女岂不是要改姓冯了?”
鸳鸯娇媚地白了冯紫英一眼,但也明白人家说的在理,但颜面上过不去,轻哼一声,“爷是府里的大恩人,大家伙儿都明白,奴婢也知道,但求大爷多帮一把罢了,何必这般刻薄?”
这表情和话语都有点儿打情骂俏的味道了,冯紫英心中一荡,忍不住就要去牵鸳鸯的手。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三节 有心
鸳鸯大惊,想要挣扎躲闪,但她那绯红双颊面带迷离羞涩的模样更刺激了冯紫英内心先前被元春撩动的火气,索性猿臂轻舒,探手勾住鸳鸯腰肢,一把就揽了过来。
万万没想到这位爷如此放肆大胆,鸳鸯惊得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
虽然鸳鸯对冯紫英心中颇有好感,甚至也曾幻想过待到某一日自己主动去向老祖宗恳求放出去冯府,她也知道现在贾家对冯紫英极为器重,自己若是要求去冯府,只怕像政老爷和太太还会十分支持和高兴,便是老祖宗也不会阻拦,但是若是像今日这般私下苟且,却是素来品性高洁的鸳鸯难以接受的。
手勾住那丰润苗条的腰肢,冯紫英见鸳鸯一时间没有反应,还以为对方真的心许,更是放肆大胆,一把拉入怀中,幽香扑鼻,让冯紫英更是情火弥漫。
这个时候鸳鸯才反应过来,猛烈地挣扎起来。
“爷,奴婢虽是下人,却也是清白女儿身,断不会接受这般行径,……”鸳鸯话语里已经带着几分哭腔和决绝之意,挣扎了一下未能挣扎开来,便放弃了,但是那眼中清泪已经落了下来,落在了冯紫英的手背上,让冯紫英顿时清醒了许多。
这一下子冯紫英原本高涨的欲焰倏地熄灭,冯紫英也觉得自己今日表现有些丢脸,怎么就这么急不可耐了?这可还是在贾家呢。
缓缓地放开手,冯紫英整理了一下心思,轻声道:“对不起。”
鸳鸯吃了一惊,再看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松开了手,心中反倒是有些歉疚之意了。
她见识过的这些主子们猴急贪色的多了去了,无论是贾赦还是贾琏、贾珍、贾蓉,便是贾宝玉不也是把袭人、媚人、绮霰、紫绡几个都已经给梳拢了也就梳拢了,半点名分都没有,还要几个丫头不准对外说,甚至还要避着太太,这让鸳鸯很是瞧不上。
但能像冯紫英这样当主子的,不过就是一些轻薄举动,而且也是自己心里有些愿意的,只是不能接受这般行事罢了,却没想到能和自己道歉,进而就放手了,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
见冯紫英有些失落,鸳鸯又有些不忍,红着脸小声道:“爷,奴婢……,是爷的,终归是爷的,……”
话一出口,鸳鸯却又忍不住大羞,提着灯笼便一路小跑了出去。
看见鸳鸯跑出去的背景,冯紫英忍不住搓脸,原来这丫头也并非对自己毫无情意,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这般粗鲁行径罢了。
也罢,倒真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女孩子。
一夜无话。
倒是一大早有人来敲门,冯紫英睡眼惺忪,起身开门,却见是鸳鸯又来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怎么,知错了?”
鸳鸯红着脸啐了一口,这才道:“老祖宗知道你在这边歇着,怕你不习惯,没人侍候,我便来替你送水洗漱,……”
口是心非的女人,冯紫英心中暗笑,分明是昨晚觉得有点儿放不下,用这种方式来找补了,哪有贾母的贴身大丫鬟来侍候自己的道理,但他也不挑明。
鸳鸯也带了两个小丫头来,一会子功夫便已经把一切收拾停当,打发走了两个小丫头去送早饭过来,鸳鸯才有些忸怩地替冯紫英穿衣梳头,略显生疏,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天气晴好,连带着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
贾元春的跪求拜托让冯紫英上半夜没太睡好,他不是那种轻于言诺的人,但是更不是那种明知是不可为还要以卵击石的人,他自己背后也还有一大群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得要有足够的实力和利益预期才行,在贾府这里,女人算么?
自己固然不愿意见到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但把自己一大家子也连带着裹进去一起哭一起悲那就更不合适了。
思考了半个晚上,冯紫英给贾府做出的初步评估就是要想立即下车肯定不现实,还得要徐徐图之。
你要现在就“幡然悔悟”,没准儿反手太上皇或者义忠亲王就能给你来一招反杀,因为贾家和甄家以及各种黑历史太多了,甚至包括贾赦、王熙凤、贾珍、贾蓉这些人的各种污点罪证说不定早就被龙禁尉和都察院拿着,只需要一个引子就能让你身陷囹圄。
更何况现在永隆帝未必愿意接受你的反水,因为你没有值得他接受你投效的实力。
其实说来说去最关键的原因就是贾家缺乏实力,真正有实力的,比如牛继宗的牛家,或者王子腾的王家,如果真心实意转身投靠永隆帝,冯紫英相信永隆帝绝对是毫不犹豫的欣然笑纳,这种双方增一减一的效果傻子都明白,立即就能让双方各自的天平砝码发生一个倾斜,而你贾家有么?
除了一堆烂糟事儿,你能给永隆帝带来什么?还不如日后用来立威,分而食之。
另外冯紫英还有一点也是让他拿不定主意。
虽然他能把基本确定太上皇是不太愿意直接介入永隆帝和义忠亲王之间的博弈角力的,这种情形下义忠亲王几无翻身可能。
元春不应当看不到这一点,起码她身后的太妃应该很清楚的知晓才对,那元春昨晚给自己的感觉是她似乎还未拿定主意,甚至只要求自己为拯救贾家出谋划策,而却没有明确提出要从太上皇——义忠亲王这一条船上脱身,甚至还有点儿首鼠两端的味道。
这也是冯紫英一直疑惑不解的,这里多半还是有什么古怪,今日他也要打算问个明白。
看见鸳鸯从自家院子里离开的背影,贾环不无艳羡地啧了啧嘴,“冯大哥,我感觉您都快要取代宝二哥成为咱们贾府的一号红人了,老祖宗连鸳鸯姐姐都给您派来替您打理梳洗,这可是连宝二哥都未曾有过的殊遇啊。”
“我是客,宝玉是主人,能一样么?老太君客气,我受之有愧啊。”冯紫英随口道:“今儿个贵妃娘娘还要在府上逗留一日,你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娘娘未必待见我,我又何必去碍眼,等宝二哥和兰哥儿他们去吧。”
贾环在青檀书院中打磨了几个月,气质还是有了一些变化,没有那么偏激和执拗了,这种环境的影响改变还是巨大的,当然你要说彻底脱胎换骨肯定不可能。
“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环哥儿胸襟放宽阔一些。”冯紫英皱着眉头。
“冯大哥,这贾字还真的要看落在谁身上。”贾环颇有些洒脱的意味,“其他事儿您批评我我都接受,这事儿我还是坚持我自己的态度吧。”
看了一眼贾环,冯紫英沉声道:“你是打算要和贾家划清界限不成?”
贾环沉吟了一阵才缓缓道:“冯大哥,您觉得我留在贾家又有何意义么?我要走的是科考文官之路,贾家是武勋出身,我还是庶子,意义有多大?在府里如果我真的考中了举人进士,会不会让很多人更觉得碍眼?既然如此,我也不想沾贾家的光,还是自个儿去搏自己的命运吧,你不也常教导我说,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么?”
这厮,冯紫英苦笑着摇头,“也罢,既然你打定主意,我也不多劝了,不过在考中举人之前,你不可轻举妄动。”
“冯大哥,其实我‘轻举妄动’恐怕也是府里很多人乐于见到的,您可能真的……”贾环看着冯紫英同样苦笑。
冯紫英没想到对方居然给自己来这样一句话,但联想到贾母和王夫人,也只能无语摇头。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一名小丫头进来了,“冯大爷,环三爷,贵妃娘娘要趁着天气好游园子,也请二位爷一并……”
冯紫英笑着点头起身,倒是环老三很硬气,摆摆手,“我身子不舒服,就不去了,还是冯大哥自个儿去吧,……”
冯紫英跟着小丫鬟进了园子,却见元春早已经带着一帮妇人们上了兰舟,昨日是秉烛夜游,今日春光明媚,却正好看个明白,估计还得要为这园子里的各式建筑定名,这也是游园的主要目的。
冯紫英走到时,兰舟刚刚启航,船上的一干妇人姑娘们都看见了冯紫英和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宝玉他们汇合,寒暄笑语,谈笑风生。
“昨晚儿睡得可好?”贾琏靠近冯紫英一脸诡笑。
冯紫英讶异的扬了扬眉,这厮说话怎么有些古怪味道?难道还知道了我和王熙凤之间的秘密?
不像啊,若真是知道了那等事儿,贾琏是绝对做不出这等泰然自若的风范的。
心里有些打鼓,但冯紫英还是不动声色:“怎么了?睡得挺好啊。”
“二妹妹的暖炉可收到了,不可辜负二妹妹的心意啊。”贾琏话一出口,冯紫英这才舒了一口气,但贾琏另一句话又跟了上来,“没想到薛家妹妹和三妹妹也有心,紫英,莫不是薛家妹妹和三妹妹也有……”
三妹妹?!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四节 可有良策?
冯紫英有些疑惑。
贾琏无疑看到了一些什么,比如看到了司棋和莺儿替自己送手炉和汤婆子来,但是他又提到三妹妹,自然就是指探春,这却是怎么一回事儿?
见冯紫英一脸疑惑,贾琏还以为冯紫英在自己眼前演戏,笑着摇头:“二妹妹的心意我早就知道,只是薛家妹妹和三妹妹你可要悠着点儿,别去乱招惹,弄出事儿来,别坏了两家交情。”
冯紫英一时间还不好回答这个问题,眼珠子一转,故作矜持状,“琏二哥说笑了,司棋的确来送了暖炉与我,不过是姐妹们的关心,……”
“装,还在我面前装。”贾琏和冯紫英已经很熟稔了,话语里也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二妹妹这边我说了可以想办法,老爷的性子你比我更清楚,死要钱,那孙绍祖这段时间好像有些忙事儿去了,没怎么来我们府里,老爷也在骂骂咧咧,我估摸着看样子又有些变化,说不不定就能有机会,……”
冯紫英挠头,这贾琏看来是一门心思要把这迎春“推销”给自己,要当自己便宜舅子。
他的心思冯紫英自然也明白一些,海通银庄声势越发大了,段喜贵已经去了大同,顺利的讲海通银庄大同号开设了起来,那边因为有冯段两家的根基,所以十分顺利,效果也非常好。
广州号有些延误,但开年之后段喜贵就要奔赴广州,那里是重中之重,直接面向南洋的海贸银两的流通性很大,而且也辐射到了整个岭南乃至湖广,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段喜贵都要坐镇广州那边。
这也就意味着扬州号将会长期无人主舵,贾琏估计现在也在犹豫究竟去不去扬州,京师这边他也日益熟悉,但是却和贾府这边的关系越来越疏淡,扬州那边还有一匹瘦马等着他,这家伙在这方面也好像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的,尤其是那女子有了身孕,所以也一直在踌躇不决。
但无论去哪里,贾琏都希望得到自己的鼎力支持。
贾琏这一点还是很不错的,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是个守成之才,所以只要上路了的活计,他都基本能应对处理好,但要开拓,尤其是在陌生的地方和领域去开拓,就欠缺了一点儿,有自己的支持,这海通银庄的京师号也好,扬州号也好,大掌柜他都能稳稳当当地做下去,如果有迎春给自己当妾这层关系羁绊,那就更稳当了。
“不说二妹妹的事情了,先看一看吧。”冯紫英假作沉吟,“薛家妹妹那边儿不过是因为大观楼生意的事儿,去年收益不错,兼之也帮着把薛文龙管束着,所以薛家婶婶和妹妹都有些感激罢了。”
“那最好,薛家现在虽然没落了,但底子还在,薛家妹妹现在未曾许配人家,但是以她的人才,要寻个好人家还是可以的,只是莫要指望太高就是。”贾琏也不笨,看得出冯紫英对薛宝钗印象颇好,“薛家妹妹怕是不能做妾的。”
“琏二哥,我何曾有这个意思?”冯紫英打了个哈哈,“薛家妹妹当然不可能做妾。”
“那三妹妹也和二妹妹不一样,我家老爷和二老爷也是性子不一样,……”贾琏有些羞愧,嘟囔着,“二老爷的性子,……”
冯紫英抬起目光,贾琏瞪了对方一眼:“昨儿个我先看着司棋抱着暖炉往这边走,就说过来找你说说话,看见侍书那丫头捧着暖炉过来,还没走到,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又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一看,才看着莺儿那丫头给你送汤婆子呢,难怪侍书忙不迭地躲了,……”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后边还有人给自己送暖炉,却是探春,只不过宝钗安排莺儿先来,就把探春这一出给岔掉了。
最消难受美人恩,冯紫英一时间也有些感慨。
冯紫英到岸边的时候,船上的一众姑娘们也都见到了。
却见冯紫英雄姿英发,谈笑自若地和贾赦、贾政、贾珍一干府里的长辈寒暄说话,无论是黛玉还是宝钗抑或湘云和其他三春都是目光如被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了过去。
元春一样也看到了对方,心旌微动,昨晚的种种如流水般汩汩而过。
这是一个极其冷静理智却又具有十分敏锐细致观察力和判断力的男人,以前还有点儿把这个家伙当作小弟弟的感觉,但是昨晚之后,元春已经再无复有这种看法,自己那等哀求之下,对方依然能保持着定力和理性,毫无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冲动和血性。
这也让元春有些疑惑,都说此子好色,但如此理性冷静的性子岂是区区女色能魅惑的?
轻轻摇了摇头,元春看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紧挨着自己母亲的黛玉,若是这丫头是自己嫡亲妹妹就好了,这样也就能牢牢把那个家伙绑在贾家一起了,但一个表妹就远了一层,而三丫头却又是庶女,难以作大妇,这也让元春很是扼腕懊恼。
不过终归还是达到了部分目的,让这个家伙首肯愿意为贾家尽一份心思了,待一会儿还得要和他好好再谈一谈。
“娘娘请站稳,开船了。”
旁边儿内侍的呼唤声把元春从沉思中唤醒,“唔,开船了。”
随着兰舟轻发,岸上的一干男人们也都沿着石径前行,一路行来,这花草烂漫,桥闸巍峻,山石嶙峋,林木葱茏,设计规划也是颇有新意,错落有致,跌宕起伏,使得远看是一景,近看又是一状,很有点儿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感觉。
比起那一日宝玉引着自己一游,众人簇拥而行,又是一番滋味。
一行人沿着溪沟前行,一直到大主山下,却见兰舟早已经在折带朱栏板桥处停下,一干女眷们早已经跟随着贵妃娘娘上了山。
说是山,其实也就是一处土丘,上面也修了一座小院,外有一座小山门,进入便是一处极其雅致的院落,尚未命名。
冯紫英一行人走到山下,便看着女眷们也都游览而归,却没见贵妃娘娘的踪影。
最后才得知贵妃娘娘只留了几个姑娘们在山上,其余人尽皆下来,另外招宝玉和冯紫英二人上山。
宝玉固然是满脸喜悦,而冯紫英内心却想总归是要逼着自己拿出一个方略来,管你长期的还是临时的,总得要给贾府指条路,但这路能行不能行,却还真不好说。
过山门,却见巍峨耸立一处建筑,这却是上次宝玉带冯紫英来未曾走过的,沿着白玉栏杆辗转而上,之间玉台堆砌,朱楼碧瓦,飞檐挑角,几个风铃迎风而鸣。
冯紫英和宝玉走上玉台时,看见元春正和几女闲谈,这大概也是她出宫之后最愉悦的一段时间,看着元春笑语如珠,修眉轻舒,眼眸间满是笑意,冯紫英也忍不住叹息,毕竟也还只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孩子,换在前世,没准儿也就是一个大三大四的女学生,但现在她却要扛起整个家族上千人的命运。
冯紫英和宝玉一出现,元春和几女都是安静了下来,旁边的女官也都迎上来,简单问了两句,还是元春主动招呼,冯紫英和宝玉才过去见礼。
阳光罩在宽敞的玉台上,扶着栏杆便可俯瞰整个大观园,这里本就是整个园子的最高点,大主山虽然不高,但是也有二三十米,加上几乎有两层楼高的主院。
“铿哥儿,这一处院子尚未命名,久闻你有急智,可否为此院定名?”元春看着冯紫英朱唇微绽,含笑而问。
这等情形下似乎也别无选择,冯紫英只能环顾四周,院子两边木秀林苍,簇拥着唯一一处平地建起的院落,冯紫英也不客气:“启禀娘娘,便唤作凸碧山庄如何?”
元春眼眸一亮,微微颔首,“果然名不虚传啊,难怪皇上都说小冯修撰不屑于诗文小道,却醉心于时政大道去了。”
“娘娘过誉了。”冯紫英对剽窃黛玉的命名毫无羞意,不过也觉得还是该给其他人一个机会,“倒是诸位妹妹们和宝玉也在这里,他们在诗文上的造诣只怕都远胜于我,不如就请娘娘下谕,让他们就在这庄院一观山下美景,各自赋诗词一首如何?”
元春美眸流盼,芙蓉玉面在冬日阳光下更是由一种惊心动魄宛若云霞般的华美,看了一眼冯紫英,便欣然点头,倒是引来周围一干女孩子们和宝玉的嬉笑声。
“各位妹妹和宝玉便去庄院四周好好看一看,这边儿备好笔墨,到时候各自写好,便誊录下来,我也好带回宫中好生品鉴。”
待到元春发话,一干女孩子们和宝玉便四散而去,只剩下旁边两名女官和抱琴以及元春和冯紫英。
这个时候元春才在抱琴的扶持下往栏杆远处而行,一边曼声道:“铿哥儿,不如你来介绍一下这山下的情况。”
没得娘娘的话语,两名女官也都是远远站着,冯紫英只能陪着前行,这玉台却是占地不小,走出去十丈之外放到边缘。
那抱琴却假意要去殿中拿凳椅,只剩下冯紫英和元春。
“一夜苦思,难为铿哥儿了,可有良策?”元春目光注视着远方,小声道。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变数来了
冯紫英目光落在山下的嘉荫堂、顾恩思义殿以及太观楼上,良久才缓缓道:“娘娘可知这整个园子建造耗费多少?”
被冯紫英不软不硬的话顶了这一句,元春有些不悦,但是却又不好说什么,她当然明白冯紫英话语的意思,垂下眼睑,半晌才幽幽道:“有些事情也是骑虎难下啊。”
“我能理解,所以娘娘和贾家也一样,骑虎难下,怎么下?想要马上下,恐怕不是摔死就是被虎吃掉,”冯紫英叹了一口气,“还需从长计议啊。”
“从长计议?”元春有些生气,难道冯紫英就给自己这样一个近乎于敷衍的回答?“铿哥儿,从长计议,这个长有多长,要多久?”
“大姑娘,情况你和我都清楚,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现在虽然有些龃龉,但是毕竟是父子亲情还在,以我之见,如果没有其他外力因素,这种情形不会有太大变化,太上皇也七十几岁的人了,身子骨纵然康健,人生七十古来稀,想必皇上也不会因为一些小的嫌隙去计较一个耄耋老矣的老父些许行为,……”
冯紫英很平静地道。
“可若是有其他外力呢?”贾元春见冯紫英既然挑得如此开,也就丢开了遮遮掩掩的面纱,直截了当地道。
“大姑娘是说义忠亲王?”冯紫英哂笑,“如果太上皇保持中立不介入的话,义忠亲王没有任何机会,在这京师城内外,义忠亲王能干什么?皇上只要按兵不动,坐等义忠亲王发难,再出手,要剿灭义忠亲王一党易如反掌。”
冯紫英很肯定的态度让贾元春又有些动摇,犹豫了一下才咬牙道:“可是京营和京师城外驻军……”
“大姑娘,您想太多了,没有太上皇的旨意,义忠亲王调不动京营一兵一卒,你以为皇上隐忍这么久,真的是他脾气好不成?”冯紫英连连摇头,“至于城外驻军,您想说什么,宣府兵还是蓟镇兵,或者登莱兵?牛继宗这些老狐狸,哪有那么轻易被义忠亲王说动的,蓟镇兵,我爹也不会那么不智去趟这塘浑水,至于说你舅舅那边儿的登莱兵,我相信王大人也不会如此冒失,而且登莱军刚组建,距离京师城千里之遥,就算是他有心,只怕也鞭长莫及。”
“可若是,若是……”贾元春吞吞吐吐,却始终不肯把后边的话说出来。
“若是什么?”冯紫英大为惊异,自己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贾元春依然认为义忠亲王有一搏之力,这就有些蹊跷了。
难道太上皇真的会亲自出手介入?这不可能。
冯紫英不相信元熙帝会去介入自己两个儿子的争斗,他是逊了位的太上皇,不是皇帝,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种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制止,制止不了那就置身事外,永不参与,只有这样才能留得一个好名声,也免父子失和。
“我听说皇上身子不太好,……”贾元春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了。
冯紫英大吃一惊,“娘娘,你说什么?!”
既然话已经出口,贾元春也不再忌讳,反正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也早已经和冯紫英说过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我听闻皇上从去年十月间以来,身子骨就不太好,便是上朝都是强撑着,……”贾元春一字一句地道。
这一点冯紫英倒是知晓,从去年十月以来,皇上上朝的时间就少了许多,不过他和元熙帝上朝不勤的原因不一样,哪一位是嬉戏游乐,而永隆帝则的确是身体状况不太好。
摇了摇头,冯紫英稍微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道:“皇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便是有些疾病也很正常,只要注意休养,应该无大碍才对吧。”
贾元春见冯紫英不以为意,忍不住沉声道:“铿哥儿,据我所知恐怕不那么简单,皇上一直在修道服丹,但身子骨却越发不佳了,前几年尚好,这半年里就……”
冯紫英听得贾元春说的肯定,不由得怀疑起来。
名义上元春是贵妃,算是皇帝枕边人,但是据他所知,永隆帝基本上已经戒绝女色了,除了处理朝务外,其他心思都放在了修道炼丹上,她说的服用丹药这事儿也应该有,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风险。
只是永隆帝修道炼丹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起码也有五六年的历史了,而且据说服丹上还是很谨慎的,她怎么知道永隆帝身子骨就不行了?
见冯紫英狐疑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元春脸微微一红,下意识地摇头:“皇上没有来过我这边儿,但我得到确切消息,皇上这一年身体下滑得厉害,……”
元春用了一句“下滑得厉害”,冯紫英倒是有些相信,对方要说是危在旦夕的话,他就要怀疑元春的用意是不是在有意误导自己了,但现在看来还不是。
下滑得厉害,意味着身体底子正在被掏空,难道永隆帝真的是沉迷于女色?不像啊,年轻时候永隆帝就不太好女色,总不可能老了还突然好这一口了?
元春见冯紫英依然还有些怀疑,沉吟了一下才道:“是宫里边传来的消息,皇上这几月身体一直断断续续不适,曾经两度卧床不起,便是上朝也是强撑,……”
宫里边传来的消息?冯紫英有些醒悟过来。
这意味着太上皇和太妃在永隆帝那边依然有暗线,不过宫中内侍女官众多,永隆帝虽然登基八年了,核心内侍都肯定换了自己的人了,但是也不可能把所有内侍、女官全部清理换人,毕竟太上皇和太妃都还在,只能一步一步来,但这也给了太上皇和太妃那边可乘之机,刺探了解情况就不是难事。
若是贾元春所言是真,那这个问题就有些麻烦了,也难怪贾元春如此犹疑不决,别刚下车,这车就开始走上光明大道了,那才是真的欲哭无泪。
永隆帝身体若是真的欠佳,甚至恶化了,那这局面就截然不同了。
太上皇还在,义忠亲王虽然比永隆帝还大几岁,但是身子骨却是一直康健,活蹦乱跳的,而永隆帝几个子嗣虽然已经成年,但是无论是寿王、福王还是礼王,在冯紫英看来都还稚嫩得很,无论是在影响力、人脉还是号召力上都根本无法和义忠亲王相提并论。
一旦永隆帝突然病倒不起甚至龙御归天,那这场面就不好说了,就是重演前明“靖难之役”的可能性也会很大。
见冯紫英神色严肃起来,贾元春稍稍松了一口气,“当然,皇上龙体欠安,也不能说明什么,兴许今年又会好转,……”
冯紫英摆摆手,“大姑娘不必说了,我明白。那我们再来说说下一步贾家的打算吧。”
贾元春精神一振,都说冯紫英是天纵之才,在时政策务上更是有着超越常人的嗅觉和判断力,但对于这种决定一个家族前途的方向选择和策略运筹,贾元春也希望能一样优秀。
“贾家虽然在四王八公十二侯中的独占二公,但是由于无人在朝中占据高位,唯一一名读书科考为官的敬老爷却又修道去了,所以贾家其实在朝廷中的影响力已经很薄弱了,某种程度上更像是王家的附庸,……”
话很刻薄,但是却是现实。
“这看起来似乎有些悲哀,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其实也是一个免祸的机会。”冯紫英轻声道。
贾元春若有所悟,微微颔首。
“我的建议,赦世伯最好安分一些,据我所知,他一直和边地一些武将有往来,这种事情须得要彻底断绝,……,政世叔如果可以的话,最好离京,未来两三年京中应当是风云激荡,留在京中虽说政世叔的工部员外郎不算什么,但政世叔本人在这方面不太敏感,有些时候难免为人所利用,甚至一句话都有可能被解读,……”
贾元春连连点头,自己老爹的情形她太清楚,说好听的是方正清高,说不好听的就是迂腐死板,有些时候话出口得罪了人,甚至被人拿住把柄都还不知道。
“另外就是政世叔的这些个清客篾片,最好早些打发走,这成日里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而政世叔的官身却又不需要这等幕僚,容易授人以柄,……”
冯紫英说得有些含蓄,实际上他是担心贾政的这些清客幕僚的不可靠,对贾家原来的黑历史了解太多,万一被有心人利用,趁机一击,那才是大患,这几十年间贾府上下包括贾政在内都免不了有关说、贿赂和干预司法的勾当,像薛蟠在金陵的人命官司就是如此。
这等事情若是寻常时候倒也罢了,但是一旦被卷入风暴中,很容易就会被人拿住兴风作浪了。
贾元春似懂非懂,但是还是点头应道。
“至于其他,都还说,但王家那边,……”冯紫英顿了一顿,“就要看大姑娘你自己掂量了,我不好做评判。”
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很明白,其他措施都是治标,查缺补漏,把一些隐患弥补掉,但和王家的关系,尤其是和王子腾的关系却要好生斟酌,这才是本,是方向性的问题,得贾元春自己拿主意。
若是之前,冯紫英自然倾向于和王家划清界限,但是现在如果永隆帝身体不行了,就需要斟酌掂量了。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掌握命运
皮球推回到贾元春那边,这也是应有之意。
冯紫英无意,也无权替贾家做出什么决定。
如果永隆帝当真命不久矣,甚至死在太上皇之前,那大周朝的局面就真的不好说了。
义忠亲王身体康健,而且关键是义忠亲王世子,也就是现在的仁郡王极受太上皇的宠爱,这种情形下,会不会放任义忠亲王来一出“夺门之变”,真的不好说。
没有了永隆帝,他的几个儿子如寿王、福王、礼王等人根本不可能支撑得起大局,而文官群体尤其是来自南方的士人本身也对永隆帝这个不喜诗文的皇帝不太满意,如果天家自家出现了夺嫡争位,置身事外的可能性很大。
一句话未来朝局变化,只要永隆帝身体无虞,那么义忠亲王翻盘几无可能,但一旦永隆帝寿元无多,除非太上皇能在他之前逝去,让他可以从容布局对付义忠亲王,否则只要他死在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之前,那么义忠亲王上演弟终兄及的可能性极大。
对冯家来说,义忠亲王也好,永隆帝一脉也好,影响都不大,随着冯唐在辽东站稳脚跟,在蓟辽总督这个位置上地位越发稳固,哪一方都要好生优待冯家,手中掌握二十万大军的蓟辽总督只要不直接参与到这种夺嫡之事去,便会永远无虞。
而贾家不一样,它早就和武勋乃至王家深度绑定,又深受太上皇的君恩,贾元春现在的态度更像是一种危险的骑墙,不想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问题是似乎并没有这种机会。
贾元春同样听明白了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应该说这是一个很中肯的建议,先杜绝一切表面的隐患,避免授人以柄,在关键时刻被人抓住把柄趁机发难,然后再来作站队的抉择。
这个抉择可能现在暂时还无法做出,还需要观察形势变化,如果说永隆帝真的一病不起,或者说出现病得难以处理朝务的话,那么就需要慎重焦虑了。
“铿哥儿,我明白了。”贾元春很是花了一些心思才算是把这里便的脉络梳理清楚,先根绝各种大小隐患,然后再来因势而定做出抉择。
“另外,……”冯紫英犹疑的神色让贾元春很是诧异,这等情形了,双方几乎是推心置腹坦诚相对了,还有什么问题不好问的?
“铿哥儿,有什么问题?难道现在贾冯两家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贾元春目光注视着冯紫英。
“大姑娘,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唐突,但是我还是打算问一问,日后也许能作为我对您和贾家所面临的局面有一个判断。”冯紫英坦然道。
“哦?”贾元春讶然问道:“铿哥儿你说。”
“我想问一问皇上这一两年里来你们几位贵妃宫中时候多么?”冯紫英沉声问道。
贾元春脸一阵发烧,微微侧过身去,没有正面面对冯紫英,尽量然自己语气变得冷淡而又平静,“铿哥儿为何问起这个?”
“吴贵妃姑父是神机营副将,其表兄是勇士营副指挥使,郑贵妃其兄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周贵妃的舅舅是宣府镇总兵,你们四家除了周家那位舅舅是武进士出身,吴家和郑家都是武勋出身,但却又都不是四王八公十二侯这种当初的高级武勋,就是甚至连我们冯家都比不上的列侯出身,在太上皇时代从未被打上眼,但现在却被皇上如此重用,……”
贾元春下意识的又把头扭了回来,“铿哥儿,你究竟想说什么?”
冯紫英没有看对方,而是手扶面前白玉栏杆,看着山下的大观园,悠悠地道:“皇上这个年龄,而且我们都知道他吃素修道,却一次性纳四妃,不能不让人多想,吴家、周家、郑家不必说,但大姑娘您这边儿呢?我得了解评估一下,或许皇上是对令舅的一个示好?”
贾元春迟疑不决,脸色变幻。
“若是不好回答,那大姑娘心里自己有数就是了,我倒是担心到时候或许贾家牵连到大姑娘,又或者皇上借大姑娘的事儿迁怒贾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嘛,……”
冯紫英的话语让贾元春心中一颤。
冯紫英对宫中朝中事务的敏锐分析和判断让贾元春越发觉得自己和对方这一次坦诚沟通是明智的,或许双方在利益上未必完全一致,但是哪怕是给予自己一些指点,也能让自己不至于全然无措。
如冯紫英所言,太上皇和太妃有他们的想法,舅舅王子腾有他自己的意图,而自己和贾家怎么看都像是被各方利用的棋子,甚至是一枚无足轻重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这才让她感到紧张和痛苦。
而贾家中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当前的局面,自己甚至无法也不敢将自己在宫中所出的尴尬情形和贾家所处的危险局面告知,府里上下都是一群糊里懵懵懂懂混日子的糊涂人,自己还得要竭力像家里和外边表现出自己的“风光”,以安抚家中和外界。
只有眼前这一位,不但看穿了贾府现在的危局,甚至也窥探到了自己在宫中所出的尴尬境地。
看起来自己似乎是和舅舅所在王家帮在了一起,但是元春与太上皇那边的联系又让她意识到这种绑定非常危险,但要解除这种绑定,一样存在巨大风险,这才是让她进退维谷的难题。
“皇上其实几年前就已经不怎么临幸妃嫔们了。”贾元春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淡然,“无论是原来皇贵妃和贵妃们,还是这一次新晋的妃嫔们宫中,都鲜有一去,去也不过是白日里偶尔逗留,……”
“那吴贵妃、郑贵妃和周贵妃这边呢?”冯紫英没有提贾元春这边儿,他已经听出了一些端倪来。
“据我所知,吴贵妃宫中可能就去过四五次吧,郑贵妃和周贵妃那里各去过两三次,夜宿的情况更少。”贾元春话语越说越快,语气越发淡漠,“皇上来我宫中只有一次,让我陪着用膳,用完膳皇上便有朝务处理,就离开了。”
冯紫英不好再深问下去了,贾元春脸色微微发白,嘴唇也有些哆嗦,明显不愿意多提这种事情,这种令人难堪的阴私实在令人难以启口,但她也知道冯紫英这么问自然有其道理。
元春的回答在冯紫英预料之中,永隆帝现在的状况不可能是再有什么贪花好色之心了,无外乎就是一种笼络,对于这几家来说,一个女儿入宫为妃也能给整个家族地位和影响力带来莫大的提升,这笔交易也很划算。
但这对于贾家来说却有些尴尬了。
应该说这是太上皇和太妃的一种权宜之举,弥补太上皇——太妃与永隆帝之间的关系,而永隆帝也有借此机会示好太上皇——太妃乃至王子腾之意,但这种当初都有些理想的想法很快就破灭了,太上皇和太妃对义忠亲王的暧昧态度让永隆帝早已经失去了信心,而王子腾更不是区区一个贾贵妃能拉拢的,王家可不比郑家、周家和吴家这等小武勋或者武举出身的中下寒门,而贾元春更代表不了王家。
“我明白了。”冯紫英沉声道:“那大姑娘更应该明白才对。”
贾元春冷冷一笑,却没有说话。
二人陷入了沉默,一直到宝玉和一干姊妹们出现在玉台另一端,贾元春似乎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急声道:“铿哥儿,此时就拜托你了,府里边我会尽我之力安排,另外我虽然无法轻易出宫,但是抱琴有时候却能出来,有时候我母亲也能进宫,若是有什么消息,亦可联系,……”
这叫什么事儿?冯紫英苦笑无语,还越卷越深,看样子自己还真的尽早离开这京师城才对。
自己对贾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就算是娶了黛玉和宝钗,要了贾府几个俏丫头,那也对得起他们了。
完全理会不到元春愁苦的心境和冯紫英烦扰的心绪,宝玉和几位姑娘都是眉开眼笑,显然这一趟凸碧山庄之行让他们心情颇佳,一个个兴致勃勃地在桌案上铺开纸卷,开始书写自己灵思妙想所得。
连原本有些恹恹的元春也都被这些兄弟姊妹们给带动起来,丢弃了先前的诸般约束,眉目间又多了几分青春靓丽的色彩。
一干莺莺燕燕,嬉笑打闹,外加一个青春烂漫的宝玉,挥毫泼墨,意气飞扬,……
站在一旁的冯紫英也不由得感慨,也难怪《红楼梦》书中元春要说是贾家把她送到了“不得见人的去处”,现在看来,只怕情形比元春所言更糟糕,想起元春那首若隐若现判词,那“虎兕相逢大梦归”的一句命运决断,冯紫英更觉触动。
未来贾家命运如何,冯紫英无从判断,但是冯家一切,乃至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们,就像眼前这一幕美好灿烂一般,他却不容被打碎,而要将她们的命运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上绽放绚烂。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内外
永隆帝略带病容的脸上露出一抹思索之色,“你说贤德妃省亲时见了冯铿,所为何事?”
卢嵩迟疑了一下,“贤德妃召见荣宁二府所有人,冯铿与贤德妃表妹订亲,算是贤德妃表妹夫,见一面也属正常,尤其是冯铿这一年多来声名大噪,武勋家族历来有相互提携互为姻亲的习惯,贾家现在没落无人,现在有这样一个姻亲,格外重视,也说得过去,不过贤德妃是单独召见,时间不短,而且是见了两次,就有些令人起疑了。”
“那冯家还有无其他异动?”永隆帝问道。
“其他倒也正常,冯唐在辽东全力打造火器营,规模不断扩大,对李家原来的诸部倒也没有刻意打压,而是让李家诸部与其从榆林、大同带过去的曹文诏、尤世威诸部以及原杜松、赵率教部一起交错换防,裁汰老弱,虽然不能说一视同仁,但是却也没有过分倾向于曹文诏、尤世威等部,反倒是杜松和赵率教部受益颇多,尤其是赵率教部实力获得了很大提升,……”
卢嵩的介绍让永隆帝很感兴趣,“这个冯唐倒是有些本事,把杜松和赵率教轻而易举的收入囊中,麻贵呢?”
“麻贵和李家素来不睦,受了冯唐出任蓟辽总督的刺激,称病在家,但是年末时却真的病了,而且不轻,以他这个年龄,现在恐怕很难再上战场了。”卢嵩叹息道。
原本永隆帝是有意在年后让麻贵出任蓟镇总兵的,但是麻贵却突然病倒,而且几乎是卧床不起,冯唐趁机提出要让尤世功的代理总兵转正,这在兵部已经获得了通过,内阁也基本认可,但却让永隆帝有些迟疑。
现在辽东这边是冯唐兼任着辽东镇总兵,在杜松和赵率教投靠冯唐之后,又有曹文诏和尤世威做后盾,辽东这边局面已经基本稳住了。
在辽东这边永隆帝也并无其他心思,毕竟这里直面建州女真这个大敌,若是因为存着玩平衡的小心思,弄不好就要酿成大祸。
但是在蓟镇这边他却不愿意让冯唐也控制,所以对冯唐去了辽东之后就让尤世功、尤世禄兄弟换防控制了蓟镇有些担心,很快冯唐就上书请求朝廷任命尤世威为蓟镇总兵,在永隆帝的授意下张景秋一直压着没有同意,尤世功只能代理总兵。
随着张景秋提出接任蓟镇总兵人选麻贵病倒,此事就不能再拖下去了,永隆帝还专门让卢嵩去看了麻贵,的确是病重不起,所以这个蓟镇总兵算来算去就只能让尤世功接任了。
永隆帝脸色有些阴沉。
尤世功是冯唐在榆林时的心腹,论战功和能力都没的说,担任蓟镇总兵也说得过去,但是一旦尤世功出任蓟镇总兵,就意味着蓟镇这八九万大军就要听冯唐的号令,而蓟镇到京师城下不过数百里,铁骑几日可到,不比宣府远多少,委实让人有些不放心。
从现在看来冯唐并无异心,而且也一直与牛继宗、王子腾这些勋贵们保持着距离,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且冯紫英又和父皇原来的心腹林如海之女订亲,而且这林如海还是荣国公贾家的妹婿,贾家又和王家是姻亲,关系可谓盘根错节,很难说这里边有没有什么问题。
现在这贤德妃却又专门利用省亲机会召见冯紫英,就更让永隆帝心里有些嘀咕了。
卢嵩自然明白永隆帝的担心,迟疑了一下才道:“皇上,其实臣以为以小冯修撰的睿智,以齐阁老和乔大人的城府,恐怕要说因为婚姻或者女人就能改变冯家的态度,这是不可想象的,这位小冯修撰可是性喜渔色,寻常妻妾岂能动摇其心志,而且其长房乃是乔大人为其所定,也是士林望族,……”
这话倒也在理,永隆帝点点头,“卢卿,话是这么说,但有些事情,朕是一点儿疏忽大意也不敢有啊。”
永隆帝的话让卢嵩也不好多说了。
“卢卿,你觉得贤德妃和冯铿会谈什么?”永隆帝重新回到这个话题上。
卢嵩觉得皇上有些疑神疑鬼了。
毫无疑问贤德妃是个很不受待见的角色,就凭用皇上从未到其宫中留宿一夜就能略窥一二,虽说皇上早已经静心修道,但是表面过场还是要做一些的,像吴贵妃、周贵妃和郑贵妃那边都时不时要过去一趟,还要赐予一些物件,但是这位贤德妃却是几乎没有交织,当然这可能也和王子腾表现过于活跃甚至有些脱离控制有很大关系。
但王子腾是一回事,冯家又是另外一回事,卢嵩不认为贤德妃能把冯家说动去做什么冒险行径。
猛然想起什么,卢嵩小声道:“皇上,臣听闻冯家一直对其二房冯汉未能袭爵云川伯耿耿于怀?”
永隆帝也猛然回味过来,若有所思,“你是说贤德妃是在替父皇和太妃传信?”
太上皇前段时间突然在一些场合下提及了一些武勋老臣以往的功劳,其中就提到了冯家冯汉在大同戍守多年,最终病殁任上,结果其云川伯爵位却未能袭爵,最后只给了冯唐一个杂号的神武将军。
虽说现在冯唐出任蓟辽总督已经不稀罕那一个虚名的云川伯,但是云川伯毕竟是冯家祖传下来的爵位,而且冯家为了不降袭一直在边地拼杀,立下汗马功劳,
当时永隆帝还没有在意,但是现在永隆帝就明白过来了,这是自己父皇要想冯家示好,拉拢冯家才对。
“应该是如此,只怕这个消息小冯修撰早就听闻了,但是却一直没有动静,以小冯修撰的智慧,只怕是琢磨得出来这里边的门道的,所以才会一直不回应,而且臣也听闻小冯修撰曾主动向皇上提出冯家二房袭爵一事?”
卢嵩的话让永隆帝回忆起了这件事情,点点头,“确有此事,不过当时朕没有应允。”
“既如此,皇上何不抢在太上皇向皇上提出此事之前先行同意此事?”卢嵩问道。
永隆帝有些迟疑,一个虚封地位云川伯的确算不上什么,只是他觉得才过了没多久,自己又主动来应允此事,有些有损自己威信,若是再拖上一两年来是最好不过了。
但自己父皇恐怕不会如此,一旦他向自己提出来要给冯汉追封袭爵,自己根本找不出理由来反对,而如果自己反对了,只怕只会让冯家更不满,同意则又成了父皇的功劳。
“皇上,此事宜早不宜迟,既然太上皇已经意识到了,迟早会有这一出,一旦被太上皇抢先提出,皇上就被动了,最后变成吃力不讨好。”卢嵩有些着急。
“朕明白。”永隆帝点头,他也知道孰轻孰重,虽然父皇提出来会抢自己的风头示好冯家,但他从内心来说还是不觉得冯家真的会因此而有什么改变。
不过这等事情与自己一点儿颜面相比,那就没有太大必要,为何要让父皇去当这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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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图阿拉。
努尔哈赤面色阴沉如水,端坐大椅上,以手杵膝,目光灼灼,看着座下站立的诸子。
“褚英,你意如何?”
“父汗,以儿子之见,那蓟辽总督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不必过于惧怕。”褚英满脸横肉,颌下浓须遮面,声音洪亮,“当初对乌拉一战便不该受大周胁迫停战,那叶赫部若是敢来,儿子便连他们一并歼灭了便是。”
听得褚英口气狂妄无边,站在另一边的几个人都是面带不悦,尤其是费英东和安费扬古二人更是有些怒意,当初就是他们二人力劝大汗暂停对乌拉部的进攻,避免大周正式介入女真统一战争,而褚英当时也同意了这一观点,现在这厮却来说风凉话了。
“褚英此言差矣,叶赫部得到了大周大量军械火器支持,不是轻易能解决的,而且布占泰一直坚守不出,存有死志,若是贸然相逼,困兽犹斗,我们损失也太大。”插话的是何和礼,他也是早就看不惯褚英的狂妄刚愎。
“布占泰存有死志?天大的笑话,以布占泰那厮的狗胆,我们当初只要再坚持一个月,绝对能让其俯首称臣,只可惜……”褚英轻蔑地看了何和礼一眼,轻哼了一声。
“够了,褚英,当初休兵,你也未曾说什么,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努尔哈赤没好气地打断自己这个长子的话头,他越发觉得褚英这几年里有些膨胀了,几位部下都对其有些不满,看来自己下来还需要好好敲打一下他,“现在说的是舒尔哈齐的事情,你们都议一议,看看如何来处置这个叛徒。”
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舒尔哈齐父子在黑扯木举起了建州右卫指挥使的大旗,而且大周还专门行旨,为其张目,这在女真诸部中也引起了很大震动,现在甚至连东海女真都知道了此事,不由得不让努尔哈赤烦心。
在努尔哈赤看来,这是比乌拉部和叶赫部更大的威胁,必须要尽早铲除。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努尔哈赤的对策
努尔哈赤的沉重口气让殿上一干人都是心中一震。
看得出来大汗对舒尔哈齐父子在黑扯木的竖起大旗极为警惕。
虽然现在依附于舒尔哈齐父子不过区区两三千户,不到万人,但是要知道几个月之前他刚逃到黑扯木时只能依靠开原卫的大周军的庇护,不过三五百户他自家亲信族人,现在却骤然暴增到了两千多户,要从这个势头上来说,却是令人心惊。
“大汗,舒尔哈齐在黑扯木竖起建州右卫指挥使的大旗着实可恼,但是他这种势头恐怕是难以持久的。”安费扬古忍不住出列行礼,然后才道:“您可以看到附从他的那些农户基本上都是他刚竖起大旗之后,从各地野地里逃去的逃奴和野人,可是这种人数毕竟有限,您看看现在十天半个月未必能有十户人逃到他治下,而且大周也严禁汉人到他地盘去开荒,所以他也就这个样子了。”
“是啊,两三千户,而且多是以老弱妇孺为主,能收罗抽丁的士卒能有一千人已经是极限了,而且大部分未经训练,缺乏马匹甲胄,不足以对我们有多少威胁,唯一可虑的倒是他们背后的开原卫,那赵率教据说已经死心塌地投靠了蓟辽总督,而舒尔哈齐虽然是李成梁当时专门针对我们扶出来的棋子,但是冯唐却用得很顺手,现在更是大力扶持,我估计赵率教肯定是得到了冯唐的密令,要绝对保证舒尔哈齐所部安全,否则很难解释开原卫会冒着大雪就在黑扯木建立一座堡寨,……”何和礼也插话道。
“不仅如此,一旦舒尔哈齐和这座堡寨立定,那无疑会对乌拉部形成一种呼应,他们距离不远,如果大周在这里不断增兵,日后我们再想要剿灭乌拉部,就不得不防范黑扯木这边的援兵了。”安费扬古也进一步补充道。
开原卫突然在黑扯木建立堡寨,这大大的震动了建州女真,这是数十年来破天荒的第一遭。
几十年来,关外一直都是大周不断收缩,比如放弃的宽甸六堡,但现在大周却在黑扯木建立堡寨,虽说这座堡寨规模远无法和宽甸六堡相比,但是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动向。
这是近几十年来大周第一次在边墙外设立新的堡寨,虽说黑扯木是在舒尔哈齐控制下,但是以舒尔哈齐那点儿力量,努尔哈赤一夜之间就可以将其全数剿灭,但是现在大周若是在那里建起了堡寨,就和舒尔哈齐互为犄角,进而与在后边儿的开原卫重镇铁岭形成三角,这就会成为一个难以拔除的钉子了。
努尔哈赤的眉头深所,下边人所说他都明白,但是他要的是如何处置,而不是分析情况。
“那我们就听任大周的这座堡寨建立起来?”努尔哈赤越发觉得焦躁起来,“额亦都,你说。”
自打这个新任蓟辽总督走马上任之后,一系列的手段就让自己原本顺风顺水的攻略大计举步维艰起来。
科尔沁人的反复,察哈尔人的威胁,叶赫部的公然挑衅,再加上舒尔哈齐的反叛,这一桩桩事情接踵而至,让努尔哈赤应接不暇,居然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应对。
钮钴禄·额亦都无疑是当下努尔哈赤最信重的大将,不仅仅是在军事上额亦都的沉稳老练让努尔哈赤十分满意,而且额亦都为人宽厚,待人大方,几无私心杂念,所以努尔哈赤一直对其信任有加。
只是随着额亦都年龄渐渐大了,身体也不如以往,所以征战事宜基本上不再参与,而是更多的负责协助努尔哈赤内政方面的事务。
“大汗,黑扯木这边短时间内恐怕我们还没有太多更好的应对之略,除非我们立即就和大周正式开战,但我们现在并未做好这方面的万全准备,我们的实力也还不足。”
额亦都其实也明白努尔哈赤并不想立即和大周撕破脸,现在的建州女真还不具备这个实力。
“那我们该怎么做?”努尔哈赤定了定神,静下心来,急也无济于事,努尔哈赤这一点也还是明白的。
“我以为我们首先要搞明白我们现在最大的弱点是什么,才能有针对性的做事情。”
额亦都十分平静,虽然不参与征战了,但是额亦都更多心思放在内政上之后,却能对建州女真软肋短板看得更深。
殿内越发寂静,众人都知道额亦都的态度往往就代表着大汗,甚至可能就是大汗授意如此。
“我们的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口不足,人口不足就意味着兵员不足,帮助我们垦种垦荒的农户不足,打造铁器武器和盔甲的匠户不足,这会引来一连串的问题,粮食和草料征集不足,没有替我们牧马放羊,盔甲武器无人替我们制造和修复,其实我们想要拿下乌拉部的主要目的除了可以更好的面对东海女真外,另一个原因也就是乌拉部有数万户可以纳入我们麾下的人口,可以极大充实我们建州女真。”
努尔哈赤很欣赏额亦都每每把事情梳理得有条不紊的性子,一件事情从分析到推断,总能让人信服。
“现在乌拉部虽然还横亘在我们通往东海女真的面前,但是乌拉部实力大损,已经没有多少余力来干扰我们招抚东海女真诸部了,前些日子我奉大汗之命去招抚渥集部,也收到一些效果,……”
“……,渥集部分布太过分散,有二三十部,已经陆续有南部四五部表示愿意臣服于大汗,并为大汗提供士卒,当然从盔甲到武器都需要由我们来承担,同时我们还需要为诸部提供铁器、盐巴、布匹等物资,而这些物资我们现在自身都还不足,还需要从大周那边换来,所以从目前来说,我们还不能彻底和大周交恶。”
这也是现在建州女真存在的最大问题,没有人口,粮食不足,士卒一旦损耗很难弥补起来,可人口只能通过征战来获得,但现在乌拉部和叶赫部都无法再用战争来解决,舒尔哈齐还在不断挖墙脚,科尔沁人被大周和察哈尔人吓住了,局面陡然反转,这让努尔哈赤极为头疼。
“那我们现在究竟该怎么做,额亦都,你就别卖关子了,说个痛快!”褚英很不满意这个老家伙的倚老卖老,经常在父汗面前装神弄鬼,觉得离了他便不成似的。
额亦都没有动气,只是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
褚英是大汗嫡长子,暂时还不能和其撕破脸,但是额亦都也知道安费扬古和费英东、何和礼等人都对褚英极为不满,认为其粗鲁无礼,性格刚愎狂躁,不适合接掌汗位。
只是现在刚出了舒尔哈齐反叛一事,这建州女真内部实在不易再有内讧,而且大汗身体尚好,现在还说不到那个份儿上来,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褚英,稍安勿躁,且听额亦都说完。”努尔哈赤首先就训斥了褚英一句。
额亦都点点头,“除了人口问题外,还在于我们建州女真周围形势发生了变化,原来大周那边基本上不太过问边墙以外的事情,或者顶多就是口头或者谕令申斥一番,但我们做了也就做了,连李成梁都无可奈何,像辉发部和哈达部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是这位新任蓟辽总督来了之后就有些变化了,不但威胁要出兵,而且摆足了姿态,赵率教和杜松都充当起走狗,……”
“现在这位总督不但大量向叶赫部和察哈尔人提供物资,而且连舒尔哈齐和乌拉部也得到了一些援助,而我们要从大周得到这些东西,不但要交换,而且还屡受限制,所以这种局面很糟糕,需要改善。”
这一席话听得在座众人都有些心情沉重,一年前局势还一片大好,一年后,居然就陡然逆转,这不能不让人心里起了某种疑虑,现在的建州女真还远未到称霸关外的地步。
“额亦都,那我们也就是要从两方面来改变这些局势了,一方面要继续获得人口,一方面是要改变周边形势,但这都和大周息息相关,不好办啊。”代善忍不住插话道。
“的确不好办,但是不好办也得要去做,总归要去尝试做,不然难道坐以待毙?”额亦都点点头。
“额亦都,你说一说我们如何去做。”努尔哈赤见殿中诸子众将的心气都渐渐统一起来,这才给额亦都示意。
“第一,人口的补充,一方面继续向东海女真那边派出使者去游说和劝服,当然要给他们好处,这些野人只看重盐铁布茶,这些我们要想办法从大周那边交换更多才行,但我们可以做到;另一个方面,请大汗下令,招募吸引汉人来我们这边垦荒,可以予以他们更好的待遇条件,否则这些人不会来,……”
“第二,处理好和周边的关系,对科尔沁人,我们要继续拉拢,联姻是最好的办法;对察哈尔人,林丹汗日渐长大,想必也有一些想法才对,我们可以想办法与其结盟,破坏他们和大周现在和平相处的关系,这一点我觉得大有可为,据说林丹汗一直有意要恢复其黄金家族极盛时候的辉煌,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一旦察哈尔人西进南下,我们会支持他,帮助他,……”
“……,对叶赫部和乌拉部,还是坚定不移的战争,但是我所说的战争,不是全面开战,而是小规模的袭扰,迫使他们没有更多精力稳定局面,尤其是乌拉部,经历了这几年战争,他们已经相当困难了,只要我们彻底开战,想必大周不会介入太深才是,……”
努尔哈赤非常满意,这是他和额亦都早已经商议过的,但是额亦都又做了全面的完善和延伸,整个战略更为周全和细致,连褚英这个家伙都听得连连点头。
“对大周,我们可以示之以弱,维系好关系,以便于能扩大贸易,用我们的药材、毛皮、马匹去换取他们盐铁布茶,同时也可以收买他们的官员将领,……”
“第三,就是对新任蓟辽总督,……”
额亦都话音未落,努尔哈赤便打断了对方,“额亦都,此事我们再议,就不在这里说了。”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岫烟,妙玉(二合一求月票!)
春假之后,冯紫英也开始了他在翰林院的最后一段愉快时光,翰林院掌院学士高攀龙对他印象不错,尤其是这几个月的低调,加上他娶了沈家女,也使得江南士人对其的观感更好。
不过有些遗憾的是似乎沈宜修一直没有怀孕,这让冯家上下都有些担心,尤其是大小段氏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倒是冯紫英不以为意。
沈宜修也不过才十九岁,未来生育的黄金年龄还长得很,起码还有十年,只要身体没有问题,迟早都能怀孕生育,唯一要担心的还是自己,若是因为自己穿越而来而出了什么状况,那就真的是天意,谁也没有办法。
对于永隆八年的上半年来说,最大的大事肯定是春闱大比,万众瞩目,但是对于冯紫英他们永隆五年科的进士来说,更重要的还是观政期满的去向。
就像是后世研究生分配一样,去往哪里,都会在春闱大比结果出来之后,这桩事儿也要一一敲定。
《今日新闻》的发展势头很迅猛,从正月十五之后,每期印刷发行量已经涨到了一千五百份,这在冯紫英看来已经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了,而影响力也在京师中的官宦士绅阶层、商贾阶层、士林文人群体中占据了相当地位。
当然随着印刷量扩大,盈利仍然看不到希望,好在依靠商家的广告足以弥补不断扩大的亏损。
对冯紫英来说,盈利不盈利不重要,培养京师城中这样三大最重要的群体阅读习惯,同时掌握对这三大群体的影响力和话语权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还没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等到几年后这种习惯根深蒂固,对《今日新闻》的依赖养成,对上边的信息也形成了惯性的信任时,那意义就非比寻常了。
在和贾元春交待了自己的建议之后,冯紫英就没有太关注了,永隆帝依然在露面,说明贾元春的一些消息并不十分准确,永隆帝还没有到病重不起的地步。
但是有一点还是说准了,永隆帝的身体状况的确出了一些问题,上朝频率明显降低了,早朝降低到基本上是三五日才会有一次,而午朝倒是没有受多大影响。
而且寿王、福王和礼王活动也更加活跃,冯紫英更看重这一点,这意味着三位已经成年的王爷也觉察到了一些东西。
还有几日就是春闱大比了,冯紫英又去了一趟书院,专门和许其勋、傅宗龙、陈奇瑜、孙传庭、薛文周几人交流了一番,也把这半年来朝廷关注的时政重点说了。
如无意外,这几位老同学都应该能够考过,当然也不排除有意外,但考过之后也要看是一甲二甲还是三甲,以冯紫英的判断,一甲可能性比较小,二甲可能性则比较大。
不过只要考中进士,那就是功德圆满,未来仕途便已经向他们铺开了。
午间冯紫英没有会东边去吃饭,而是金钏儿她们这边用膳。
不能冷落了这边儿,这两三个月冯紫英来得少了,好几日才能过来一趟,而且也也是蜻蜓点水一般,说几句话就走,冯紫英已经能看到几个丫头眼中的幽怨了。
看着香菱背着自己宽衣解带的羞涩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一阵火热,金钏儿身上不方便,午间也就只有香菱侍寝了,玉钏儿毕竟他小了一点儿。
一把揽过只剩下桃红肚兜的香菱,娇怜玲珑的身躯在午后透过窗棂透射进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妙色,似乎连肌肤上的每一处都能在阳光下绽放,温软滑腻的身子骨缩入冯紫英怀中,嘤咛声中,冯紫英只觉得嘴里顿时干渴起来。
很快房中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幽咽声,冯紫英有一两个月没在这边歇息了,似乎有些生疏的肢体又在火热的冲撞中慢慢熟悉起来,……
云收雨散,蜷缩在冯紫英怀中的香菱宛如一只温驯的猫儿,半眯着眼睛,把脸依靠在冯紫英赤裸的胸膛上,“爷,您啥时候娶宝姑娘啊?”
“怎么了?”冯紫英知道香菱一直和宝钗、莺儿保持着很密切的联系,莺儿经常走这边来,而香菱也时不时要去宝钗那边,也算是宝钗在这边的一个“内应”。
“奴婢就是问一问嘛。”香菱撒着娇,抬起姣靥,温润的眸中流淌着醉人的情意。
冯紫英有些恍惚,昔日青涩生嫩的小丫头,现在已经多了几分小妇人的妖娆气息了,眉目间那份尚未完全褪去的生涩渐渐在被那份柔媚所取代,靠着自己的身子微微一扭,竟然让自己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把对方按在身下狠狠地蹂躏。
“快了吧。”冯紫英也不敢打包票,但是他已经通过一些渠道把消息送了出去,想必永隆帝很快就会收到某些提醒了。
得到这样一个答案香菱也就很满足了,对她来说,宝钗能够早些嫁过来,她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到宝钗身旁,和莺儿一道侍候宝姑娘,至于宝钗怎么嫁过来,那都不是她考虑的事情。
只要冯紫英应承了的事情,就一定能实现,对冯紫英她就只有这种盲目的信任,就像是自己母亲行踪一样,香菱从未奢望过能找到,但是却被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翻了年就要进京来了。
马上就是春闱大比,接着就是前科进士们纷纷走向新岗位了,冯紫英前几日分别去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那里去拜会了,基本上去向应该明确了或者北地某个靠近顺天府的州府担任同知,或者就是去宁波、扬州、苏州三府中某一府担任同知。
官应震倒是希望冯紫英重返中书科,中书舍人这一职位级别太低,冯紫英未来是正五品的品轶,而中书舍人一直是从七品,只不过现在中书科的职责发生了巨大变化,预计未来中书科可能会继续保留,而所有职责则可能重新剥离出来,要么归入户部和工部,要么就重新设立一个商部。
关于商部的设立,冯紫英已经匿名撰文在《内参》上连续写了三篇,从历史沿革变化到当前大周面临的经济和商业事务,再到未来可能会更广泛涉及到的事务做了一个预测,据说内阁还专门就这几篇文章进行了正式的研讨,永隆帝也对此很感兴趣。
但这也只是一种猜测,以冯紫英的看法,大周这样迟钝和保守的风气,很难在较短时间内做出改革部制这种大举措,更大可能性还是修修补补的凑合着过,干脆就以户部或者工部的官员借入中书科掌中书科事,然后来具体操办这些事宜,等上几年各方面情况都已经熟悉定型之后,再来考虑设立商部的问题。
抚摸着香菱结实腻滑的身子,冯紫英浮想联翩。
汪文言那边正在全力以赴的整合着原来的一些人脉和资源,但是北地这边儿还是单薄了一些,南直隶乃至浙江、江西和湖广,林如海都为自己留下了一份厚实的资源,但是北地却要差许多,冯紫英甚至还得要去信辽东,让老爹把京师、山西和陕西那边的一些人脉关系交给自己,慢慢来进行整合。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太稚嫩了,毕竟从考中进士开始,才三年时间,如果不是林如海的家底子交给自己,只怕还差得更远。
“爷,听姑娘说,薛大爷的婚事算是定了下来了,估计就是四五月间就要成亲了。”香菱突然悠悠地道。
“哦?”冯紫英也知道薛蟠和夏家的婚事是定了,但是具体时间却不知道,这段时间也没去薛家那边,梨香院那边已经被一帮买回来的小戏子给占了,薛家搬到了府里边紧挨着大观园的一处院子里。
这几日据说大观园里也在重新调整,估计包括黛玉、宝钗一干姑娘们都要搬进去了。
在这一块上,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黛玉依然选了潇湘馆,而宝钗还是选了蘅芜苑,其他变化好像都不大。
史湘云住在了藕香榭,夹在了惜春的暖香坞和探春的秋爽斋之间。
倒是连那邢岫烟也分到了一处院子,选了那芦雪广,与山中的栊翠庵隔着溪流和山峦而居,但若是要去栊翠庵,则需要绕行到靠近怡红院这边才能上去。
这些消息都是晴雯去了贾府那边带回来的消息。
想着想着,这瞌睡也就上来了,索性就搂着香菱沉沉入睡。
一觉醒来,没等香菱起来,那金钏儿便已经进来替冯紫英穿衣。
“咦,今儿个怎么这么积极了,不是有香菱在么?”冯紫英很诧异。
“爷,那位大太太的侄女儿邢姑娘不知道怎么知道爷没回那边儿在这边午休,便来了,说是有事儿要禀告爷。”金钏儿看着还睡眼朦胧坐起身来,半边肚兜斜挂着,露出大半个珠圆玉润裸身的香菱,红着脸啐了一口,“小蹄子,还不把衣服船上,安心受凉啊。”
香菱这才清醒过来,忙不迭又缩进锦衾里,红着脸埋怨:“姐姐怎么就进来了?爷这边我伺候穿衣就行了。”
“还能等到你?我不进来,你能抱着爷睡到晚饭。”金钏儿没好气地道:“贪吃也没个时间了。”
被金钏儿的话给羞得抬不起头来,香菱本来就是个敦厚性子,但听到这话也有些娇憨,“那金钏儿你不也一样,和爷在一起的时候一晚上都哼哼唧唧的,午间还在说真不巧,一副哀怨的模样呢,……”
被素来老实的香菱一句话给弄得恨不能地下有条缝钻进去,金钏儿丢下冯紫英的衣衫就要来撕香菱的嘴,“小蹄子,我叫你胡说八道,我啥时候哼哼唧唧了,……”
见两女嬉笑打闹撕扯起来,冯紫英也是忍不住笑意盈面,这种气氛无疑是最让人感到愉悦的时候,尤其是两个俏丽活泼的女孩子,这般春光曼妙,莺声燕语,实在是让人沉醉。
只不过这种时候往往都是短暂的,谁都要面对这一波接一波的各种事情。
“你说妙玉的师傅净缘师太病重?”冯紫英吃了一惊,“她们还在牟尼院?”
“暂时还在,了缘师太那边也延请了郎中,但是都说是油尽灯枯,怕是寿元无多,了缘师太也说她知道这个情况,只是现在担心妙玉姐姐的去向,所以……”
站在冯紫英面前的女孩身材修长,靛蓝色的棉裙褙子外罩了一件很朴素的棉质斗篷,帷帽掀了下来,素淡白皙的面孔明净清亮,尤其是一双眼眸清澈纯净,悬胆鼻和大小适度的樱唇搭配在一起,还有略显瘦削的面颊,让窗外阳光垂落下来打在对方的面庞上,有一种出尘脱俗的静美感。
双手微微扭在一起放在小腹前,看到冯紫英的目光望过来,女孩有下意识的把眼神向下低垂,想要回避冯紫英的目光。
“为什么不去找林妹妹?”冯紫英皱了皱眉,净缘大概是想要托孤,其实也不算托孤,妙玉在苏州也还有一个出家了母亲,只是这位母亲好像也是一个疯疯癫癫不靠谱的,所以净缘应该是不放心这个从小带大的记名弟子,所以才想要把妙玉交给一个可信之人。
似乎自己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话又说回来,自己也曾经向林如海承诺过,所以这也责无旁贷。
“林家妹妹那边,小妹也考虑过,林妹妹现在也是寄居在这边府里,现在也正在准备搬进院子里去,恐怕也不好向老爷太太们提出来。”邢岫烟微微抿着嘴,姿容清丽,每一个动作表情都显得格外动人。
这个姑娘倒是考虑很周到,黛玉住进大观园自然没问题,但妙玉就不好说了,这本来就是林如海背着黛玉母亲的私生女,和贾府毫无瓜葛,凭什么会接受妙玉,接受也就罢了,但怎么可能让妙玉住进贾家?
“嗯,邢家妹妹考虑周到,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我府上倒是可以有住的地方,妙玉若是愿意来住,随时都可以,但是我估计妙玉大概不太愿意住我这边儿,嗯,具体情形恐怕邢家妹妹也应该知道,妙玉和你是多年的密友,应该和你说过我和林妹妹以及当初林叔父的安排事宜,她不太认可,我也和她专门说过,只要她不出家,其他都可以商量,我也会替她物色合适人家,只是她却不愿意,我也有些不明白她内心所想,……”
冯紫英坦诚中肯的态度让邢岫烟心里踏实许多。
之前她对这位对贾家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小冯修撰了解不多,除了才华横溢外,还有就是关于他纳妾和府里边送给他贴身丫头的传言。
无外乎就是说他喜好美色,只不过这种传言好像又有些不太靠谱。
纳妾对于冯家这种子嗣单薄的门第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至于送给他美婢一事,那也是贾府里边太太和薛蟠所赠,这在大户人家里边一事很寻常的事情,怎么就成了喜好美色?
当然可能是说冯紫英在挑选贴身丫鬟上很挑剔,像金钏儿玉钏儿姐妹和香菱,乃至后来被冯紫英曲线救国送到沈府里去的晴雯,无一不是姿容俏丽百里挑一的女孩子,但这又有什么问题?
谁会选样貌平庸的女孩子来当贴身丫鬟?谁不知道贴身丫鬟意味着什么。
倒是妙玉的事情上邢岫烟反而有些不太理解冯紫英了,照理说妙玉的模样绝对算是万里挑一了,便是一直以姿容自诩的邢岫烟自己也要承认和妙玉比自己略逊一筹,妙玉也丝毫不比贾府中诸如宝钗、黛玉这些姑娘们逊色,但这位冯大爷好像却是兴趣乏乏。
妙玉和她一起进京这么久了,这位冯大爷却好像从未来过问过妙玉的事情。
“冯大哥,妙玉姐姐的心思小妹约摸知晓一些,她在寺中呆的太久,和外界接触太少,所以有些时候性子转不过来,实际上如果能够让她多和同龄的姑娘们接触,就像府里边的宝姑娘、云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她们在一起,小妹在想,久而久之,她的性子就会慢慢转过来,……”
邢岫烟很巧妙地就把自己的意图说了出来,冯紫英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对方笑了起来,笑得邢岫烟也有些羞燥忐忑。
“邢家妹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嗯,好像园子里就有一个尼庵,叫栊翠庵吧?我虽然没有上去看过,也知道在被群山环绕,格外幽静,背后还有一个玉皇观,倒是真的很适合人清修,我找时间先去和贾府那边说一说,估计问题不大,……”
冯紫英对邢岫烟如此关心妙玉很高兴。
像妙玉这种夹杂混合了自卑和自傲的女孩子,加之又长期生活在寺庙中,缺乏父母关爱,性格肯定是有些古怪和桀骜的,而邢岫烟却能很好地和对方相处,甚至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本身也说明了邢岫烟这个人的品质性格值得信赖。
“那就多谢冯大哥了。”邢岫烟松了一口气,盈盈起身,她知道冯紫英素来是不喜大言的性子,既然说了肯定就有把握。
戊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永隆八年的春闱大比
在书房中把给自己的回信写完,冯紫英才舒了一口气。
建州女真表现得很安静,这让老爹心中也有些没底,已经来了两封信询问情况了。
一方面是询问朝廷这边有没有新的动态。
虽然老爹在朝中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但是随着汪文言插手和开始密织属于冯紫英自己的人脉和情报体系,差距就开始显现出来了。
冯唐终于意识到在朝廷中缺乏一个专门从事这方面事务的主事者短板有多么明显,那种纯粹靠以往同僚同事和上司之间往来信函和朝廷邸报构建起来的情报体系这个时候就显得多么单薄苍白。
相比于汪文言为首整合起来的情报体系,虽然还显得很稚嫩粗糙,尤其是南方很多情报现在对冯紫英来说价值和意义还显现不出来,同时北地的资源却又十分零散,汪文言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达到所期望的效果,这需要时间慢慢来沉淀。
像叶赫部在京师中留守人员就已经和汪文言手底下的人建立了固定联系,这样可以将来自科尔沁、喀尔喀、察哈尔和叶赫部、乌拉部甚至像渥集部那边的东海女真情报信息都能慢慢传递回来。
同样,在临清的王朝佐身边,冯紫英也让汪文言安排了一个固定人手,定期接收王朝佐那边传递过来的关于白莲教的消息,并与在白莲教在北直隶这边的活动情况联系起来。
再比如在大同、榆林那边的一些人脉资源,冯紫英也开始从自己父亲那边拿到一些交给了汪文言,可以慢慢整合进来,当然这还有一个过程,不会因为冯唐交给冯紫英,双方就能迅速建立起一种如原来那么熟稔信任的关系,这都需要在相互的合作和互利的过程中来慢慢加深。
老爹在信中提到了建州女真暂停了对乌拉部的大规模进攻,但是小股的袭扰和侵略却骤然多了起来,这给了乌拉部很大的伤害。
同时努尔哈赤对舒尔哈齐这边则采取了限制和挤压的方式,使得舒尔哈齐难以迅速扩充实力,许多刚和舒尔哈齐搭上线的一些东海女真的小部落便遭到了努尔哈赤那边的猛烈打击,多来这么几回,许多东海女真渥集部的小部落就再也不敢向舒尔哈齐靠拢了。
努尔哈赤能带领建州女真迅速崛起,的确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很快就拿出了针对己方指定出的战略对策,而且迅速执行下去,也起到了效果。
科尔沁人那边据叶赫部反馈回来的消息,努尔哈赤的使者不断进入科尔沁诸部,而且大肆送礼,联姻势头更强,这也让冯紫英有些担心察哈尔人还能不能控制住科尔沁,避免科尔沁人倒向建州女真。
历史上林丹汗就是一个志大才疏的角色,之前狂妄无比摆出要一个打十个的架势,结果被建州女真打得丢盔弃甲,被迫西窜,现在虽然有大周支持其威慑科尔沁人,但是科尔沁人现实得多,未必会真正臣服于所谓黄金家族的察哈尔人。
冯紫英给老爹的回信也提了自己的建议,坚决防止科尔沁人与建州女真的走近,尽一切努力,破坏建州女真科尔沁人的联姻,继续加强叶赫部的实力,使得其成为阻绝科尔沁人与建州女真勾连起来的坚实屏障。
另外察哈尔人这边仍然要从朝廷和辽东总督府两方面来促使其压制科尔沁人,以求尽可能斩断建州女真的外联势头。
冯紫英也提到了会尽快推动登莱这边先期组建一支探索船队绕过朝鲜,探索通过鲸海与东海女真建立起联系,尽可能推动东海女真直接接受大周册封,实现釜底抽薪,让东海女真诸部不为建州女真所用。
这一切都要取决于朝廷对辽东方面的支持力度。
前半年冯唐赴任时获得了朝廷的鼎力支持,但是这种支持力度还能持续下去么?冯紫英不敢确定。
虽然开海之略的确为朝廷的财赋收入带来了巨大的改善,但是这种改善很大程度是一次性的,而长期固定的每年收益所占比例并不大,还需要多年的培育,像特许金、市舶司收取的海税,才能真正成长起来。
在冯紫英看来,归根结底要想让大周的财赋收入有一个持久稳定的增长,那么只能是大力推动工商业发展和海贸发展,尤其是像对国计民生具有重大支撑作用的几大产业发展,比如煤铁复合产业,比如能带动巨大海贸出口的丝织和棉纺织业,制茶和制瓷业。
冯紫英很清楚大周现在还是一个纯粹的封建农业国度,农业,也就是粮食产量的稳定性直接决定着大周王朝的安危,但是威胁大周王朝安危的因素不仅仅是粮食问题,外患不是单靠农业也就是粮食是否丰收能解决的,这还需要朝廷有丰足的赋税收入和强有力的军队捍卫。
归根结底,还是要说到朝廷财赋是否充裕。
“爷,许爷、傅爷、宋爷他们几位来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一大早就过来,肯定是要邀请自己一道去鸿宾楼等榜。
前科青檀书院便在鸿宾楼大获全胜,现在青檀书院已经将鸿宾楼视为了风水宝地,所以早不早就把鸿宾楼包了下来,青檀书院所有参加春闱大比的学子都住在鸿宾楼,现在大家也都坐在鸿宾楼中坐等张榜。
“请他们稍等。”冯紫英先行回了东边儿,看到沈自征正在和沈宜修说着话,便笑着问道:“看样子君庸是胸有成竹了,虎臣、玉铉、仲伦他们来邀请我去鸿宾楼候帮,君庸要一起去么?”
沈宜修见丈夫进门来,赶紧起身,“相公,君庸说就不和你们一块儿去了,他和几位同学也约好了要一起看榜,可能还有杨大人和侯大人他们,……”
“哦?君庸要和文弱、若谷他们一道看榜?”冯紫英嘴角含笑。
“嗯,早就说好,文弱和若谷他们都在状元楼等我们了。”沈自征颇为自得,今番考试他自己感觉甚好,尤其是有了冯紫英的针对性帮助打题和指导其分析论述,所以在春闱中极为有利。
“那行,君庸你先去吧。”冯紫英也不勉强,这等事情都是要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分享,沈自征虽然成了自己舅子,但是关系也还是无法和杨文弱·杨嗣昌、侯恂、侯恪等同窗多年的密友相比。
见到沈自征昂扬出门,沈宜修来到冯紫英身畔,面带忧色,“相公,君庸这一次应该没问题吧?妾身担心若是未中,只怕君庸受打击太大,会一蹶不振,他对此次春闱大比可是充满信心,就怕万一没能中式,那就……”
“不至于,君庸的经义水准比我强多了,时政策论这一块,这两个月我也替他指导了许多,而且他回来说的大题范围,我基本上都和他探讨过,只要正常发挥,我觉得二甲大有希望。”冯紫英安慰着妻子。
“那就好,但愿君庸能一举过关,哪怕是三甲末名,妾身都满足了。”这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自己弟弟虽然聪颖,但是却也无法和丈夫以及杨嗣昌这种天纵之才相比,这一点沈宜修还是清楚的。
“放心吧,要不为夫和宛君打个赌,若是君庸考中二甲进士,宛君便许我荒唐一回,若是君庸考中三甲进士,宛君就……”冯紫英话音未落,就被沈宜修红着脸打断,“若是君庸考中二甲进士,妾身便去和婆婆说,为相公再纳二妾,若是君庸考中三甲进士,相公便可再纳一妾,若是君庸没考中,那相公怎么说?”
冯紫英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道:“宛君,为夫可没有纳妾的想法,有尤二姐和尤三姐,为夫已经很满意了,……”
“妾身又没有说现在,相公的心思妾身可是了解的,话说到这里,若是君庸没考上,那相公可要负责开导好君庸,莫要让他垂头丧气,失了意志。”沈宜修抿着嘴轻笑道。
冯紫英连连摇头,“宛君,你这是故意在给为夫挖坑啊。”
和丈夫在一起这么久了,沈宜修也已经习惯于丈夫嘴里经常冒出一些听不懂的言语,像挖坑这个词儿之前她就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丈夫解释她才明白。
“是不是挖坑,相公心里明白,没准儿相公现在内心窃喜,仔细策划究竟该纳谁才好呢。”
沈宜修的打趣让冯紫英更是面皮发红,连连摆手,“宛君,你要再这么说,我可就不和你打这个赌了,……”
沈宜修假作着急,挽住丈夫胳膊,“妾身不过是开个玩笑,相公还是赶紧去把,这样耽搁让别人等着不礼貌。”
冯紫英一行人到了鸿宾楼时,看到了周永春和毕自严二人正并肩上二楼。
“山长,掌院。”周永春出任山长之后,掌院一职一职空缺,一直到毕自严从工部郎中辞任之后,便立即将其邀请到青檀书院担任掌院。
二人都是山东人,毕自严籍贯淄川,周永春甚至还比毕自严小三四岁,但是二人关系一直密切,所以周永春一发出邀请,毕自严便欣然应允。
冯紫英也是山东人,所以周毕二人对冯紫英也是格外亲近。
“紫英来了?我就知道他们肯定会去邀请你来。”周永春笑着道,“走吧,一道上楼,看看今科谁领风骚。”
冯紫英也没有客套,便紧随二人上楼,毕自严却示意冯紫英留步。
“掌院。”冯紫英不知道毕自严这个时候招呼自己做什么,他和毕自严不是特别熟悉,但是也接触了几回知道对方在户部和工部都曾任职,尤其是是财政好手。
“本来我都不在朝中做事了,不该管这些闲事了,但是我听说登莱那边开支巨大,王子腾屡屡向兵部和户部发难,登莱那边情况我不太了解,真的需要那么多银子?如此急切?”
冯紫英没想到对方已经不在其位了,还一心为公,也有些感触,沉吟了一下才道:“掌院,登莱新建,肯定是需要银子的,但是不是那么急迫,我却觉得有待商榷,水师舰队打造肯定要花银子,但是登莱军规模却急剧扩大,这恐怕才是登莱总督府银子不够用的主因吧?”
毕自严一怔之后,忍不住抚掌叹息,“这帮武人,私心杂念太重,根本不为朝廷计,……”
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一位也是武人出身,毕自严脸色一红,赶紧要解释,但是却被冯紫英微笑着制止:“掌院无需解释道歉,我明白掌院的意思,武人中的确有许多人罔顾大局,私心甚重,甚至可以说心怀叵测,不过这不代表所有人,军队中绝大多数人还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毕自严连连点头,但是随即又道:“紫英,像令尊这等为君分忧的武将委实太少了。”
冯紫英心中暗笑,若是等到毕自严了解到今年老爹对兵部开的条件,只怕毕自严又要大骂自己老爹挥金如土骄奢淫逸了。
冯紫英感觉毕自严还没已完全从朝臣的思维里走出来,或许是时日太短,或许对方根本就不适合在书院里授业,还是当一名做实事的朝臣更合适一些。
一上楼,就看见了围成了十来张茶桌的书院学子们,冯紫英的出现也引来了一干学子们的欢呼,冯紫英也看到了练国事也到了,还有许獬、范景文等人。
“子逊兄好久不见了。”冯紫英也和许獬见礼,对方已经基本确定要留在礼部,颇得李廷机的欣赏。
许獬看到冯紫英时也是心情复杂,对方每一步走得都让人看不清,明明可以留在朝中,从吏部到户部或者都察院,都可以任挑任选,但是他却得到消息,对方居然要下地方去任职。
这让许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冯紫英会不知道京官和地方官员之间的差距?他不知道,难道齐永泰他们也不知道?
寒暄之后,许獬见周围人甚多,也不好多问,只能拉着冯紫英和练国事、范景文他们同桌静待那一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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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巳正已过,所有坐在鸿宾楼中的士子们都开始寂静下来,静候着从长安街那边传来的喜报。
从贴榜到看榜,数千人簇拥在榜前,从一甲开始贴起走,所需时间也要一个过程,书院也早就安排了不少学生去看榜,当然他们都是无缘参加今科春闱的学生,像贾环也是自告奋勇的加入了进去。
冯紫英倒是好整以暇的坐在茶桌旁,端起香茗品了一口,据周永春和毕自严的分析,今科青檀书院虽然总体实力强劲,但是却没有多少特别出类拔萃的角色,所以在一甲之争上,青檀书院恐怕占不到多少优势,这一点青檀书院学子们当然不认可,还是坚持认为一甲起码应该有两个以上归属青檀书院,这种迷之自信和决心也让周永春和毕自严既感到骄傲又有些担心。
周永春和毕自严二人独坐一案,而冯紫英、练国事这一批前科已经中式的进士们则分坐了两张桌子,当然像王应熊、方有度等人都没有来。
看见旁边周永春神色严肃的模样,冯紫英忍不住笑道:“山长,其实不必过于担心,青檀书院走到今日这一步,也不是一个两个状元榜眼能影响到的了,我更推崇我们青檀书院的整体实力,在我看来一个状元名声虽然大,但是如果我们书院能培养出来几个进士举人,其日后对朝廷的作用未必就不如一个状元,君豫兄,你说呢?”
冯紫英这么说显然有些托大,但是把话题丢给了练国事,这就不一样了。
练国事可是上科会元和状元!
“山长,我也觉得紫英所言极是,一人计穷,三人计长,其实真正能从数万学子中脱颖而出的进入最后这两三百人中的,哪一个不是杰出之士?一甲二甲和三甲之分,不过就是临场发挥,和一些运气罢了。”
练国事很坦然地道,其潇洒自若的态度让周遭的学子们都是忍不住心生钦佩。
而另外一些想得更远的学子们却都更佩服敢于提出这个观点的冯紫英,能当着练国事提这个观点,既要有足够的勇气,更要有对朋友的绝对信心,否则很容易引发龃龉。
周永春和毕自严都对冯紫英和练国事的表现心中暗叹。
永隆八年这一科青檀书院的学生中优秀者亦不少,但是就缺乏像冯紫英、练国事这样的特别优秀者,哪怕是真的一甲进士中有青檀书院的学子,他们也觉得恐怕很难再达到冯紫英和练国事这种高度。
冯紫英也忍不住给练国事竖了一个大拇指,开着玩笑道:“君豫兄,果真气度过人,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先前那番话小弟可是壮着胆子说的,深怕君豫兄突然翻脸说你冯紫英一个诗词不通,经义不精的家伙,侥幸混到二甲进士,有何资格来评论状元之事,那小弟可就无地自容了,还好君豫兄给小弟留了几分薄面。”
冯紫英的自我解嘲逗得楼中笑声一片,原本都有些紧张得凝滞的气氛顿时松动起来。
周永春忍不住和毕自严附耳道:“景曾兄,我窃以为日后年轻这一辈北地士子中,当以紫英和君豫为最。”
毕自严微微颔首,表示赞同,但是他更看好冯紫英。
接触次数虽然不多,但是毕自严发现冯紫英做事极有章法不说,而且对自己未来目标十分清晰准确,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该干什么,要做到什么程度,这种清晰的思维和强大的执行力往往是年轻士子中最缺乏的。
尤其是他也得知冯紫英有意下地方去任职,这种能够舍弃京官的优渥机会而主动去地方的,非有大恒心大决心大抱负者不可为,特别是像冯紫英这种短短三年间已经在朝中闯出了偌大名声,无论是内阁还是皇上都对其青眼有加的时候,却主动下地方,也应该是认定了“宰相必起于州郡”这句真理吧。
都说冯紫英在财赋事务上极有见地,毕自严也正说找一个机会和对方好好探讨一番,没想到对方却要下地方了,所以毕自严也打定主意要在冯紫英离京之前,和对方来一回长谈。
时间就在这不经意中流逝过去,伴随着长街远处,一个疾步奔行而来的身影,周围伸长了脖子簇拥在街道两侧的人头攒动,大家都屏住呼吸,这直奔鸿宾楼而来,肯定是青檀书院的学子中了,但是谁中了,中了第几名现在还不知道,就等最后一刻揭开谜底。
“喜报,喜报!贵州贵阳士子马士英高中永隆八年春闱会试第三名!”
整个鸿宾楼气氛顿时轰然炸裂,马士英?!
周永春和毕自严都有些惊讶,他们当然知道这个才十九岁的青年士子,来自西南边陲,貌不惊人,但是文才极盛,但是在当下以时政策论为主的大比中,此子居然能脱颖而出,委实还是让周永春和毕自严感到惊奇,当然也还有高兴。
“瑶草,恭喜了!”周永春和毕自严都是十分高兴地起身像坐在一隅的青年士子道贺。
青年士子也显然没想到自己会高中第三名,虽说还有殿试这一关,但是既然是会试高中第三,基本上是不会落到三甲上去了,最不济也应该是一个二甲靠前的位置。
马士英?冯紫英回书院中的时候,大多数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昔日关系较为密切的同学身上了,对于其他学子就没有太在意,但是马士英的名字他似乎听到过,当时没太在意,但现在对方突然高中会试第三,就让他忍不住多回忆了一下。
这难道就是前世中南明小朝廷中的柱石人物?
应该是了,尤其是来报者喊出了贵州贵阳的籍贯,冯紫英有点儿印象,西南出身的人物并不算多,但马士英绝对算是明末的佼佼者,只能是他了。
冯紫英也含笑起身,“恭喜瑶草了。”
马士英字瑶草,跟随着冯紫英一道,其他如练国事、范景文等几人也都是道贺,慌得年轻过的马士英手忙脚乱,脸红筋涨的一一还礼。
“瑶草此番高中,也是我们青檀书院的光荣,希望殿试能再接再厉,攀枝折桂!”冯紫英走近对方,攀着对方的胳膊,好生勉励了一番。
马士英也没想到冯紫英会对他如此看重,却没想到冯紫英只是对历史名人的一种天然亲近,感激地再度行礼道:“瑶草定当努力,不负山长、掌院和修撰大人的一番期望!”
这边周永春和毕自严也在询问会元和第二名是谁,报信者本来就是书院学子,自然也早就关注了,“回山长掌院,会元是南直隶铜陵士子左光斗,第二名是南直隶宜兴士子周延儒,……”
周永春脸色有些不好看,喃喃自语道:“都是南直隶士子?”
毕自严在一旁安慰,“孟泰,不必自责,这前三名也说明不了什么,关键要看我们书院这一科究竟能考上多少人。”
“也是,我有些着相了。”周永春苦笑。
他不能不在意,上一科青檀书院一鸣惊人,这三年青檀书院名声更大,若是在他手中却拿不出一个好成绩来,那可就难以对上下交待了。
当冯紫英听闻会试一二名分别是左光斗和周延儒时,他还真有些坐不住了。
看来历史上的名人们在读书时代就已经都是厉害角色了,无论是读书还是做事,都不输人后。
左光斗自然不必说,大名鼎鼎,而周延儒冯紫英也有印象,明末那几位首辅阁老们的评论从来都是百花齐放的,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大家正在恭喜道贺马士英时,很快又传来了喜报。
“喜报,喜报!山西保德士子陈奇瑜高中永隆八年春闱大比第十名!”
“喜报喜报!山西耀州士子宋师襄高中永隆八年春闱大比第十一名!”
陈奇瑜和宋师襄居然是排名紧邻,这一下子整个鸿宾楼都震动起来了,十名和十一名,如无意外,也能够很顺利的进入二甲行列。
冯紫英自然也是要和大家一起去恭喜一番的,看陈奇瑜那眉开眼笑的模样,显然也是扬眉吐气了。
“喜报,喜报!山西代州士子孙传庭高中永隆八年春闱大比十九名!”
“喜报,喜报!南直隶苏州士子许其勋高中永隆八年春闱大比二十三名!”
来报信的是贾环,看那兴奋得一张瘦脸红光满面的模样,冯紫英真要以为这是他自己中了进士一般。
听得孙传庭和许其勋都已经高中,而且都排在前三十,可以说二甲进士都基本稳了,就看日后庶吉士的馆选这几人能不能过关了。
不过即便是庶吉士馆选不能过关,有二甲进士的名头,日后也定能出人头地了。
“环哥儿,可曾看清楚?”冯紫英见着贾环喘着粗气冲上楼来,笑着道:“可别伯雅和虎臣银子给了,最后却是名落孙山了。”
贾环急了,“冯大哥,那哪儿能呢?我可是专门盯着孙大哥和许大哥的名字看的,看了三遍,确信无疑才回来报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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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传庭和许其勋都笑了起来。
书院里不少人都知道这个去年才进入书院的贾环和冯紫英关系密切,贾家虽然也是武勋世家,但是有冯紫英的照拂,贾环在书院里倒也没有受到多少歧视。
而且贾环读书刻苦,像孙传庭、许其勋和宋师襄等人也都很关照,经常指点,所以贾环也就和这帮冯紫英昔日的同学十分熟悉,这也让贾环越发感激涕零。
傅宗龙和薛文周二人也考中了,不过二人发挥都不太好,一个九十九名,一个一百三十八名,但是都算是如愿过了春闱大比关,成为了进士。
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学子名字报出,周永春和毕自严的表情也是越来也兴奋。
虽然在前三名上表现不尽人意,来自白马书院和双桥书院的江南士子摘取了会元和第二名,但是在后续而前五十名学子中青檀书院却表现优异,前科几个原本认为能中式却未能中的学子在这一科中都发挥出色,名列前茅。
在这些中式的学子中冯紫英再度听到了一个名字,二百九十九名的江西南昌奉新学子宋应星。
对这一位号称晚明最著名的科学家,冯紫英可是久闻大名了,但是却未曾想到对方居然也到青檀书院来读书了,以前去过几次青檀书院,他都未曾听到过对方名声,应该是对方在书院中只能算是比较优异,但是还远未达到出类拔萃的地步。
因为和宋应星不认识,冯紫英也不好直截了当的去和对方结识,只是礼仪性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一批中式学子道贺。
不过对方淡泊自然的神色还是让冯紫英有一个很深刻的印象。
这份狂喜热闹一直持续到了午间,等到金榜挂完,所有故事一一落幕,剩下的就是夹杂了喜悦和失落的余烬了。
冯紫英和练国事他们没有再留下来,这是该属于他们的荣耀时刻,他们永隆五年这一批士子们就该退场了。
“真打算下地方?”练国事、范景文等人和冯紫英沿街而行,“你怎么想的?还以为你是一时冲动,没想到你还真当真了。”
“想过很久了,我在江南那段时间也就在考虑,对府县下边的情况一无所知,在府县这一级,究竟该干些什么事情,社情民意如何,我们都是一无所知,坐在朝廷中枢,也就是听一听看一看下边上报上来的种种文书资料,具体是不是那样,谁知道?”
冯紫英摊摊手,“咱们大周州县下边官吏们的品性我可真的有些担心,许多都不是科举出身,而且即便是科举出身,其品性也值得怀疑,这从这几年来都察院和刑部大理寺里查处审理的案件就能看出来,……”
冯紫英的这个理由不算太充分,但是人各有志,练国事和范景文也不好劝说,而且他们也隐约感觉到冯紫英这一次主动下地方可能还是和开海之略带来的巨大影响力有很大关系。
南方受益匪浅,欢呼雀跃,朝廷收益巨大,户部国库充实许多,皇上和阁老们都很满意,但是作为一个北方青年士子的领袖人物,你提出来的开海之略居然是为南方人着想,这就不能不让北方士子心生不平了。
加上从春闱大比的胜出到西疆平叛再到开海之略,从《内参》刊行到辽东战略的提出,冯紫英声誉日隆,难免会有很多人心里生出不平衡的感觉,所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积累多了,难免也会影响到很多人的观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时候选择下地方,避开京师城中这风高浪险之地,暂时蛰伏几年,无疑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同时这种“隐退”式的下地方,肯定也会让朝中重臣和皇上觉得对冯紫英有所亏欠,日后只要有一番成绩出来,再有合适机会,便能顺理成章重返京师,要知道冯紫英的两个老师加一个恩主,都还在朝中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别人担心在地方上被淡忘,唯独他毫无这方面的担心。
“紫英,既然你意已决,我们也就不再劝了,下地方之后可能要面对的情况也不一样了,你还需要好生应对才是,那些个地方士绅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未必会买你这个外来户的帐啊。”范景文和练国事交换了一下眼神,才道。
“嗯,谢谢梦章兄的提醒了,不过你们可能也想太多了,我就是下去,也不会是主官,当个同知那也就是配合主官做事儿,真要有什么问题,主官肯定会有主意。”冯紫英笑了笑。
从会试结束成绩出来到殿试还有一段时间,而这一段时间固然是新科进士们积极准备应对殿试,也是前科进士们命运决定的一段时间,吏部将会对这一批进士进行考核审查,根据其在观政期的表现作出安排。
但事实上真正表现突出优异者,基本上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去向,比如范景文,原本官应震是想留他的,但是考虑到中书科的中书舍人身份实在不好解决,也只能放弃,范景文多半是要去户部,像方有度基本上就定了要去都察院,而王应熊和郑崇俭二人也基本上敲定要留在兵部。
倒是练国事,冯紫英还不清楚对方如何考虑,在翰林院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那么离开是必然,冯紫英觉得练国事最好能去吏部或者礼部,但这要看练国事和上官们的想法。
回到家中冯紫英就看到了沈宜修满脸喜色的迎出来,“相公,君庸中式了。”
“哦?多少名?”冯紫英也是含笑问道:“我知道前三名可不是君庸。”
沈宜修忍不住噘了噘嘴,“相公眼高于顶,眼中只有前三么?”
“呵呵,说笑了,宛君,君庸究竟第几?为夫的判断应该没错吧?我觉得君庸应该不会低于前五十才对。”冯紫英笑着道。
“第三十三。”沈宜修美眸娇俏,双颊嫣红,显然是被自己弟弟的好成绩给弄得心情大好。
“哦,这么说来二甲没问题了,就看君庸的馆选庶吉士能不能过了。”冯紫英点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沈自征本身经义水准不差,自己这两个月又隔三差五的为沈自征补课,就是针对时政策务这一块,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当然这一切也都看在沈宜修眼里,夜里免不了也是在床笫之间恩爱缠绵曲意逢迎,让冯紫英也是大享艳福。
“君庸托人带回来消息,也对相公表示了谢意。”沈宜修满眼浓情蜜意,两只手牵住冯紫英的手,“妾身也知道这一段时间里相公很辛苦,既要忙公务,还要帮着指点君庸,好在君庸总算不负众望,考中了进士,比爹爹当年的成绩还要好,估计爹爹和母亲得到信之后也会十分欣慰。”
见沈宜修难得如此柔媚可人,冯紫英也是心中食指大动,靠近妻子小声道:“那今日午休为夫可就要为所欲为了,……”
“呀!”沈宜修大羞,身体顿时和冯紫英拉开距离,忍不住跺脚,“相公怎么成日里就想这些事情?昨晚在尤家妹妹那边难道还没有够,……”
冯紫英摸了摸下颌,“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我要得兼,娘子,可否?”
沈宜修正欲说什么,却听得外庭传来云裳的声音,“爷,奶奶,金钏儿过来了。”
金钏儿甚少过这边来,但是对于沈宜修来说,这个在丈夫身边一直居于大丫鬟位置的丫头她也一直很看重。
当初她也担心金钏儿过来之后和晴雯的位置不好安排,但是金钏儿却主动放弃了过来,而在那边留守,这让沈宜修觉得金钏儿也是个知进退懂分寸的丫头。
晴雯也在沈宜修面前评价过金钏儿,说金钏儿性子中正,不是那种搬弄是非耍弄心机之人,虽然和她关系一般,但是却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晴雯和金钏儿关系一般那也是相对于晴雯和鸳鸯、彩霞几人,而之所以一般也是因为金钏儿长期在王夫人身边当差,而晴雯又是王夫人最为厌恶之人,所以久而久之,这种各为其主的关系自然也就影响到了各自的观感。
金钏儿觉得晴雯过于妖娆出挑,容易招惹是非,而晴雯也觉得金钏儿性子过于中正,不像鸳鸯那般替人着想,所以二人也只是保持着一种相对较好,但是却再也无法进一层的关系。
“金钏儿过来了?没说什么事儿?”冯紫英也很好奇,这个时候金钏儿跑过来做什么,难道还得要让自己过去用午饭?金钏儿还不至于这么不智才对。
“嗯,看样子是很急。”云裳点点头,她和金钏儿关系一直很好。
“那让她进来吧。”冯紫英点点头,冯紫英估计多半是贾府那边的事情,一般说来贾府那边有事儿都更愿意找长期在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儿,而非一直在贾府中不太受欢迎的晴雯。
“那妾身就先进屋去了,相公这边事儿处理完,就让金钏儿也留在这边用饭吧。”沈宜修起身欲走,冯紫英却留住对方,“宛君,不如一起见金钏儿就是,要留饭也该是你发话才是。”
沈宜修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冯紫英,“那就没有必要了,万一金钏儿是帮某人带信来了呢?妾身也在岂不是大煞风景?”
冯紫英大为尴尬。
沈宜修话语里显然是指薛宝钗,不过想也能想得到不太可能是薛宝钗,以薛宝钗做事儿的风格,岂会在这等午饭时间找上门来,还得要心急火燎让金钏儿来带话,若真是紧急之事必须要自己出面,薛宝钗也就会直接找上门来了,哪会像这般不伦不类的做事儿方法。
见丈夫满脸尴尬,沈宜修这才噗嗤一笑,“行了,金钏儿妾身不是没见过,何必这么生分讲究?既然这么急来找,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相公处理便是,妾身就不必留在这里了。”
见沈宜修态度很坚决,冯紫英只好放手。
把金钏儿带到自己这边的书房里,冯紫英这才问也是有些尴尬的金钏儿,究竟什么事儿。
“是琏二奶奶让平儿来了府里,本来早上就来了一趟,爷出门了,后来平儿就一直等着,说有急事儿要和爷说,又知道今日是春闱揭榜的时间,怕爷今儿个都不回来,好不容易听到说也回了这边,才非要奴婢马上来一趟告诉爷,说让爷下午去那边府里一趟,琏二奶奶有事情要和爷商量。”
听到金钏儿说是王熙凤的事情,冯紫英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了,要么是贾琏要和王熙凤摊牌,要么就是贾瑞安稳了这么久要开始作妖了。
贾琏在年后还是一直在处理京师号的事情,但是却把贾芸慢慢带出来了,许多事情也交给贾芸让贾芸来慢慢上手,冯紫英自然也乐见其成。
贾芸做事比贾琏其实更精细把稳,只是因为身份原因,不及贾琏在外界交游广阔,但是这也只需要一个过程而已。
冯紫英也观察过贾芸,贾芸虽然不知道贾琏的心事,但是见贾琏如此手把手教他,也是格外感激,做事也更加勤恳,那新式记账法和阿拉伯数字计算方式甚至比贾琏现在都还要用得熟练了,冯紫英去看过两回,贾芸都是应答如流,让冯紫英很满意。
冯紫英也考虑过,如果贾琏真想要离开京师城去扬州,也就由他去,这边暂时可以让贾芸管着,如果贾芸能管得下来,也就让贾芸去做,贾芸做不下来,也可以让贾芸去大同那边锻炼锻炼。
“平儿没说什么事情?”冯紫英随口一问,他也知道平儿这等口风紧的人,肯定不会有半句多余话。
“没说,只说二奶奶很着急,可能是营生上的事儿吧,听说现在府里边现在很拮据,二月的月例钱都停了,二奶奶四处去典当借钱,……”
金钏儿脸上也掠过一抹忧思,虽然她们姊妹俩都到了冯家,但是她们家却是贾府家生子,爹娘都还在贾府那边做事儿,这些消息也是从爹娘那边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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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宁二府的艰难拮据其实在年后就已经显现出来了。
大观园几乎把整个荣宁二府的底子都给洗劫一空,荣国府不用说不但借贷了不少,而且在修建花费上还欠了不少外边儿的银子。
比如倪二那边,按照倪二所说,修建大观园荣国府起码欠他接近三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倪二虽然没说闹上门去,但是要让倪二放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除了倪二这里,荣国府还欠其他一些外边赊购的材料和家具等等款项超过一万两银子,这样计算下来,零零碎碎起码在外边欠着接近五万两银子。
这些欠着的银子不比那些借来的银子,借来的银子一般说来都是信得过的世交和亲戚,短时间内都不会索要,但是这些欠款就不一样了,三五日可以等,十天半月也能等,但是超过一个月,恐怕就会有人上门来了。
作为荣国府的掌家娘子,王熙凤不得不承担起这份责任,如果确保荣国府能继续正常运转下去,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公中银子早就花得一干二净,而现在要继续维系,借钱不可行,那就只有去典当质押家中的一些老物件,尤其是贾母那里还有一些值钱的物事,拿出去还能换回一些银子,但是这种情形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王熙凤可千万别是来找自己借银子吧?冯紫英心中也在嘀咕。
不过若是借银子的事情不可能这样心急火燎的,应该还是其他事情。
但无论是贾琏想要休妻还是贾瑞要想作妖,冯紫英都觉得头疼。
贾琏应该是打定主意想要从贾家脱身了。
不完全是王熙凤自身的缘故,在这大半年的海通银庄京师号从筹建到顺利运营起来,贾琏的社交面迅速扩大,京中各方人物也接触越来越多,尤其是在冯紫英有意放手支持的情形下,贾琏俨然有了一副京中社交达人的感觉。
像忠顺王原本对贾琏不太感冒,但是接触多了之后,二人关系也密切起来;再比如晋商们,和贾琏也是呼朋唤友,相交甚密;还有北地的一些士绅? 也和贾琏交往颇多。
这也是贾琏之所以想要与王熙凤和离的底气,见多识广了,休了王熙凤? 可以物色也该更合适的。
另外贾琏或多或少也还是感受到了京中的的一些若明若暗的气息? 太上皇和皇上加上那个仍然不甘寂寞的义忠亲王之间的微妙关系? 这在京中消息灵通人士中不是秘密,而贾家的尴尬处境甚至可以说是踩钢丝一般,也不由得贾琏有些担心。
这恐怕也是贾琏下定决心想要和王熙凤断绝关系进而脱身南下去扬州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贾琏还没和冯紫英说这方面的事儿? 但是随着元春的一些态度变化? 想必整个贾府都会感觉到一些什么,而贾琏终究还是要来和自己说道说道的。
没有自己的点头,冯紫英估计贾琏始终难以下这个决心。
当冯紫英再度踏足贾府时? 他却没有直接去王熙凤和贾琏所住的小院儿? 而是进了内仪门便拐右? 沿着贾政内书房? 也就是梦坡斋边上的夹道一直向后边走? 到了薛姨妈一家现在所住的院子再拐向左边最后径直抵达大观园的门前。
现在姑娘们虽然都已经搬了进去许久了? 但是自打过完年后,冯紫英就没有来这边儿府上,所以姑娘们所住的地方冯紫英也一直没去看过,这大观园若是没有这几位姑娘,那也就不成其为大观园了。
也只有这些姑娘们都住在里边? 大观园也才当得起这大观二字。
来带路的是平儿。
见冯紫英不往王熙凤院子里去? 却是直奔大观园来了? 平儿也是心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爷,奶奶在院子里候着您呢。”
“我知道,这过了年便一直没来过府里? 听说姑娘们都搬进了园子,寻常也不好来看看,今儿个正好平儿你当个向导,带我去看看。”冯紫英看了一眼平儿,笑着道:“再不看,没准儿再等几日,我便没有多少机会来府里了。”
“啊?”平儿原本还在心里埋怨冯紫英拿捏,故意折腾王熙凤,没想到却等来这样一句话,大吃一惊,赶紧问道:“大爷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没机会来府里了?”
冯紫英瞥了一眼平儿,见这丫头俊俏的脸上满是惶急之色,笑了笑,“我进士三年期满,便不会在翰林院里呆了,我打算到下边地方上去任职,也好踏踏实实做点儿事情,平儿,你觉得如何?”
平儿被冯紫英的话给震懵了,冯大爷要离京到地方上去当官去了,不在京师城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至于说冯紫英逗乐她问她觉得如何,平儿根本就没有注意。
“大爷您说你要离开京师,那您要到哪儿去做官?”平儿完全没有想到冯紫英会离京,不是都说他在朝中大受重用么?怎么会突然离京了?
虽说不明白这做官的高低道理,但是简单朴素的道理平儿还是知道的,大家都争着喊着想回京城里做官,没有哪个主动愿意离京的,除非是升官,但是以冯紫英的本事,怕是升官也可以在京师城里一样干吧。
“去哪儿爷可不知道,那得朝廷定夺才是,食君禄,替君分忧,自然是朝廷安排到哪里去,爷就去哪里了,或许贵州,或许广西,也可能陕西,谁知道呢?”冯紫英逗弄着平儿,“怎么,替爷担心了?”
平儿脸一红,但内心深处还真有点儿不舍。
虽然这位爷平素里见着就是和二奶奶不对路,甚至还有一些恶行让人不齿,但是平心而论,这位爷其实还是对得起自家主子,几件事情上嘴巴上说得厉害,但是到最后都是替自家主子把事情给平了。
而且这位爷几番逗弄自己,但平儿还是感觉得出来,这位爷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虽说这府里府外都说这位爷风流,但是这年头哪个男人又不偷腥?连宝玉这样的还不是一样成日里往袭人、媚人和绮霰、紫绡几个狐媚子裙子里钻,还遮遮掩掩以为能瞒得过人。
只是平儿也清楚自己现在身份不清不楚不尴不尬的,不太可能和这位爷有什么交织,但是对于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孩子来说,哪怕她只是一个奴婢,一样也有对自己美好未来的憧憬向往。
要说平儿对晴雯、金钏儿和香菱她们没有一点儿羡慕,那也是假话,尤其是在这位爷已经明显表现出了对自己喜欢的情形而琏二爷现在又在和奶奶闹腾的情形下,她又如何能不春心萌动?
“大爷那么有本事,肯定是自己心里有数的,去哪里都难不倒爷,再说了,要说担心,爷屋里也有的是人担心,如何轮得到奴婢来担心?”
平儿话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这番话语里好像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在其中,只是话已出口,却又无法收得回来,只能把头扭到一边儿,不敢看冯紫英。
冯紫英心中一动,下意识的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有些不自在地把脸侧向一边的俏平儿,却见这丫头粉颊娇红,眉目间却有些几分羞涩,但不经意地望过来的目光看见冯紫英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又吓得赶紧躲向一边儿。
冯紫英当然知道自己现在对这丫头也就只能在嘴巴上撩一撩了,在贾琏这边的事情没有解决之前,平儿是不可能脱离贾琏和王熙凤的,所以哪怕再馋对方,冯紫英也只能忍着。
“爷知道了。”冯紫英点点头,“走吧,今儿个爷便走马观花看一看,也让你家奶奶多急一会儿,省得她成日里就会盘算爷,到这个时候就知道着急了,以前折腾算计爷的时候怎么想不到有今日呢?”
“大爷,奶奶何曾算计过爷?”平儿忍不住替王熙凤辩解,“您也知道奶奶一个人在府里要把整个府里的事儿都做起来,二爷原来是不管府里的事儿,现在是没心思管府里事儿,太太也是撒手不管,上到老祖宗祝寿老爷们出行,下到下人们的鸡毛蒜皮的事儿,都得要奶奶操心,而且府里这几年的收成是每况愈下,奶奶为此也是操够了心,奶奶图什么?”
冯紫英斜睨了平儿一眼,淡淡地道:“平儿,忠心护主示好品德,但是也要实事求是,你家奶奶操心我承认,但是她操心得许多可是替她自己腰包里装银子,可不是替荣国府!真当我不知道不成?上回的事儿爷经手的,难道爷不知道?”
平儿一窒,但是随即又不服气地反驳道:“是,奴婢承认奶奶是有些时候自己弄了点儿银子,但是奴婢觉得这也没错,凭什么府里边奶奶小姐们都能坐享其成,每日里优游玩耍,吟诗作画,抚琴下棋,奶奶却要成日里算盘打个不停,为府里开支操心,结果呢?连珠大奶奶的月例都是奶奶两倍,老祖宗还专门又给她加了一倍,可珠大奶奶的花销哪里能与我家奶奶比?”
戊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凤姐儿的苦处
不得不说忠诚和活泛两种特质完美地在平儿这丫头身上得到了展现,一方面对外平儿很好地处理了与府里上下的关系,王熙凤得罪的许多人,招来的很多怨言都在她这里得到了化解和缓解,另一方面对王熙凤的忠贞又使得她永远在为这个不省心的主子出谋划策,可谓做到了极致。
“你家奶奶可不是只弄了一点儿银子那么简单。”冯紫英轻笑着摇摇头,“她太贪了。”
“爷,您要说奶奶贪,奴婢承认,可是您可知道奶奶每月里要各种应对的人情往来有多少?”平儿咬嘴唇不服地道,“都说奶奶这个管家当得油水大,您应该知道不是如此,公中的银子早就不敷使用,哪一个月为了凑足各种花销奶奶不绞尽脑汁?阖府上下的吃穿用度,老爷们在外边儿的应酬人情,上下千人的月例,没错这看起来都是公中花销,但是那人情世故里的一篇可没那么简单,……”
“哦?怎么个不简单法?”冯紫英还真有些好奇这贾府里的花销用度,除了公中所出,难道王熙凤还得要自个儿贴不成?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已经走过了薛姨妈一家所住的小院,到了大观园的正门口,冯紫英率先而入。
扑面而来的绿意让冯紫英头脑为之一清,整个假山上草木葱茏,藤萝弥漫,迎着细风和阳摇曳生姿,羊肠小径从山石中穿越而过,也可以绕行旁边的大道,不过冯紫英却是兴致盎然的沿着小径而入。
平儿有些踌躇,这羊肠小径她自然是走过的,因为只能容一二人过行,这孤男寡女却走这条路,一路行来不少下人都看见了自己引着这位爷前行,到这里对方却要走这条路,没地有些招人闲话。
只是冯紫英根本不理睬,径直前行,她也只能紧紧跟上。
“爷您是不知道,这府里上千号人,生老病死,祝寿过生,奶奶能在府里边说一不二,可不是靠每月月例钱那点儿就能让人服服帖帖的,那都是人情堆砌出来的? 人家尊重奶奶,家里有啥事儿都得要知会一声,……”
平儿的语气里都有些哽噎了? 显然也是很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 在她看来? 王夫人把这管家事儿丢给自家奶奶纯粹就是甩锅,一个大坑,而且奶奶还不能不接着? 谁让你是她侄女儿? 又是荣国府嫡长子媳妇?
“……,可公中原来的规矩都是几十年前的了,下人们家里人有个生疮害病的? 婚丧嫁娶的? 公中规矩不过就是百十文钱打发? 现在百十文钱能做得什么?可规矩就是规矩? 奶奶也不能破? 原来太太就是自个儿给点儿? 现在就轮到奶奶了,奶奶又是个好面子的,不肯示弱,只能做得更好,这方面便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得扛着? 这一月下来这种帮补都得要百两银子? 这爷知道么?”
“还有么?这一个月下来一两百两银子怕是难不倒凤姐儿吧?”
平儿皱了皱眉? 这位爷对自家奶奶的称呼也是越来越随便? 越来越放肆了。
原来的“琏二嫂子”早就省略了一个“琏”字变成了“二嫂子”,现在更是直接用了他戏谑自家奶奶时用的“凤姐儿”,那等时候也就罢了? 这寻常称呼若是也用“凤姐儿”这称谓,被外人听见只怕立即就是一场风波,那流言蜚语立即就能把二人淹没。
只是想到在大观楼上和元宵节那一日这位爷对自己奶奶的“恶行”,平儿又忍不住心慌意乱,这位爷对自己奶奶的行径早已经越线,但是又能如何?
连奶奶有了麻烦事儿都从未想过要去找琏二爷,而是忙忙慌慌的让自己来找这位爷,完全把这位爷当成了主心骨,自己又能说什么?
只是转念一想,如果这等事情去找琏二爷,琏二爷能处理下来么?便是能处理下来,二奶奶也不敢去找琏二爷啊,泼天风波就能把奶奶给淹死了。
“哪有那么简单?除了这些下人们的人情世故,姑娘们的呢?每月给姑娘们月例就那么一点儿,林姑娘和三姑娘都喜欢读书,二姑娘倒是个老实性子,四姑娘喜欢画画,还有云姑娘,这每月若是买书买墨的,咱们贾家也是簪缨之家,也不能太差了,公中没这个规矩,还不得要奶奶贴补?不说这个,便是京城里流行的香脂花粉的,哪个不是大价钱?姑娘们自然是买不起的,但是别家公卿屋里都有,咱们家的姑娘们难道不该有点儿?公中一样没这笔开销,老祖宗有时候发了话,奶奶还不是得咬牙受着?”
“这么说来,我倒是有些冤枉凤姐儿了,她这完全就是舍己为人大公无私嘛。”冯紫英大笑起来,“那你家奶奶完全可以不补贴这一笔啊,实在不行也可以推托不干啊。”
“爷,不是您说那话儿,您现在也成家了,我相信铿大奶奶管家的时候也能遇到这种情形,您自然就明白了。”平儿跟在冯紫英身后,叹了一口气道:“我家奶奶肯定是有缺点,要我说她就是太好面子,喜欢人家捧着围着的感觉,换了一二十年前府里边显赫的时候也许能行,但现在贾家……”
对于平儿的这个回答,冯紫英还是认可的。
以王熙凤的性格,怕是很享受那种大权在握颐指气使的味道,尤其是阖府上下数百上千人都围绕着她而转,那份滋味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毕生难忘,要让她失去这份权力,只怕比杀了她还难受,所以宁肯自己贴补银子也要继续维系这种地位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平儿嘴里不无遗憾感慨的味道还是让冯紫英也有些感触,每个家族都有盛衰,贾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贾家在衰败的时候如果还要看不清形势,那就真的可能要跌落尘埃永不超生了。
冯紫英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能帮贾家到什么程度,元春的嘱托,因为黛玉、宝钗甚至也许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子与贾家的纠葛,似乎在很多人眼中自己就真的成了见了女人就迈不开脚步的好色之徒了,甚至因为贾家还能被拖累,给御史们一个随时可以拿出来攻讦的最好靶子,怎么看都是政治上短视的愚蠢之举。
但这样真的不好么?
与其让那些不放心的人成日里盘算自己,不如大大方方的把把柄交给他们,让给他们安心。
起码能让永隆帝也好,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也好,看得到自己明明白白的软肋,否则老爹在辽东前线掌握二十万大周最精锐的大军,自己却在朝中以文官的身份青云直上,谁会放心?
冯紫英甚至可以确定,哪怕日后自己真的外放为官,那么嫡妻嫡子都得要放在京师城中,哪怕没人提及这一点,自己都得要主动做到这一点,否则肯定会有很多人都睡不着觉。
“那今日你家奶奶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冯紫英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和平儿“探讨”,探讨也没有意义,人的性子早就固定了,王熙凤也不可能因为这样就改变,除非外部环境的彻底改变让其丧失了继续原来生活的基础。
平儿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道:“爷还是等到见到奶奶之后,让奶奶亲口和你说吧,奴婢也说不清楚。”
陡然止步,冯紫英转过身来,一直紧跟在冯紫英身后的平儿猝不及防,“啊”了一声,来不及停住脚,便撞在了冯紫英身上。
这里正好是那“曲径通幽处”所在,犹如一处小天井,阳光直射而下,两端都是蜿蜒曲折小径,唯独这里开始放大,四周山石嶙峋,青苔横生,蔓萝吊垂下来,枝叶晃荡,真是一处偷情的好去处。
感受到对方温热柔软的身子撞入自己怀中,尤其是借着小天井透落下来的阳光看到平儿那惶急娇羞的嫣红姣靥,还有那温润朱红的樱唇以及娇喘吁吁的喘息,一股子压抑已久的情意似乎骤然就在冯紫英心中炸裂开来。
一只手下意识的就勾住了对方苗条柔和的柳腰,看着那张面孔上略带惊惶而又没有多少拒绝的神色,冯紫英哪里还能按捺得住?
低头垂首,轻轻印下,温热的气息萦绕在二人面颊之间,瞬间就让平儿迷失在这狭窄的空间中。
“吱吱呜呜”的呢喃漫语声在罅隙径道中飘荡,平儿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样一种处境下被人深吻,从未有过这种经历的她一时间丧失了思考能力和反应,只能被动得迎合着对方突破自己唇间的火热。
一直到对方禄山之爪解开了她的襟扣钻入怀中,她才猛然间惊醒过来,忙不迭地挣扎起来,用带着哭腔的音调哀求:“爷,不行,真的不行,不能在这里,……”
冯紫英被平儿的激烈反抗也惊醒了,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松手之后,深吸了一口气,替平儿把襟扣扣上,这才压低声音道:“对不起,我有点儿情不自禁了。”
平儿一边扣衣扣,一边整理自己的鬓发,听得冯紫英这么说,也是心中微甜,起码对方对自己还是尊重的,不像有些男人那样兴致一来就要不管不顾,这荣国府里吃亏的丫头难道还少了不成?
“嗯,爷不该如此,你是有身份的人,如何能这般?”平儿垂头低语,“奴婢现在也不能……”
戊字卷 第一把四十五节 进园(求月票!)
从山径中走出来的冯紫英和平儿表面上都恢复了正常,不过如果自己观察,还是能从平儿夹脚夹手的动作和下意识想要躲避冯紫英目光的表情论理能看出端倪来。
毕竟从未有过这种经历的怀春少女遭遇“突然袭击”,这种冲击无疑是巨大的,需要相当时间来慢慢消化,尤其是像冯紫英这种本身女孩子就有些渴望和向往的梦中情人,但是有明知道不可能的对象,现在似乎陡然成真,不得不让平儿三思。
心思迷离,平儿也只能被动地跟着冯紫英而行,穿过沁芳亭,太观楼隔着沁芳溪遥遥相望,朱楼碧瓦,飞檐挑角,只是这太观楼寻常也没有人,显得缺了一些人气。
沿着沁芳溪南岸向左走,便是一个分岔。
平儿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疾走几步走到前面,小声道:“爷,您要去林姑娘那里,就得要拐左过翠烟桥,就是林姑娘的潇湘馆了,如果您不去林姑娘那里,一直往前走,过了葡萄架子就是三姑娘的秋爽斋了。”
见冯紫英站住脚打量,平儿又介绍道:“您也可以先去林姑娘那里,从潇湘馆出来沿着沁芳溪边儿走过蜂腰桥也能到三姑娘的秋爽斋,如果不过蜂腰桥直走,就是二姑娘的缀锦楼了。”
“二妹妹的缀锦楼好像是一处孤岛吧?”冯紫英还大略有些印象,挨着紫菱洲,环境很是幽雅。
平儿眼睛一亮,点点头,“爷也去过?二姑娘三姑娘和林姑娘她们三姐妹的居所互成犄角,比邻而居。”
未婚夫妻婚前一般说来是不宜经常见面的,不过冯紫英和林黛玉之间已经不存在这个问题了,黛玉父母双亡,现在寄居在贾家,最是盼望自己去看望她的时候,冯紫英自然不能过门儿不入。
“先去林妹妹那里吧,若是我过门不入,只怕她心里不知道怎么埋怨我呢。”冯紫英点点头,“不过林姑娘这会子在屋里么?”
平儿看了看天时,摇摇头? “不好说,林姑娘虽然不喜出门,但是自打搬到园子里来之后? 倒是很喜欢这边儿风景? 奴婢陪着奶奶来了园子里几回都看到林姑娘要么和三姑娘在一起种花? 要么就是在二姑娘那边下棋,有时候宝姑娘也会过来在林姑娘这边坐一会子,今儿个天气这么好? 阳光明媚? 没准儿林姑娘就出门儿了也说不定,……”
目光在两边溪水、竹林、山石、楼阁间流连,冯紫英不得不承认贾家这几十万两银子花得还是有些值? 起码这放眼望去? 顿时就能让人心旷神怡? 而且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们都住在这里边朝夕相处? 便是自己也不忍破坏《红楼梦》书中所描绘的那份美好场景? 这大概也是自己当初没有反对林如海借十五万两银子给贾家的原因之一吧。
自己好像还真有点儿文青梦? 哪怕是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几年了,都还是下意识的想要去复刻《红楼梦》中那些美好的一面,非得要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去感受到每一处,才觉得不枉来到这个世界走这么一遭。
先去了潇湘馆? 不出平儿所料? 黛玉不在? 小丫头雪雁说黛玉和紫鹃可能去了藕香榭史湘云那边儿? 估计探丫头也应该在那边。
冯紫英也不失望,只要黛玉有去处,每日能这样无忧无虑的嬉玩? 那他心里也就踏实了,这丫头就是心思太细腻敏感,一闲下来就爱东想西想,只要能有一帮子关系密切的“闺蜜”们陪着,有事儿做,哪怕是闲事儿游戏,那也行。
平儿原本以为冯紫英要去秋爽斋探春那里或者直接去藕香榭,却没想到冯紫英迟疑了一下还是去了孤立在紫菱洲上的缀锦楼。
漫步走过宽敞的石径,却见这一片得名紫菱洲的陆地犹如两瓣一大一小的叶瓣环抱在溪流之中,沁芳溪在这里形成一个不规则的w形曲折,一条涓涓细流从隔溪相望的潇湘馆院子里穿墙而过,竹林掩映,而滴翠亭独立溪水中,和周围的溪水形成一处流水和缓的池塘,而紫菱洲的另一端蓼溆与滴翠亭、潇湘馆的竹林隔着水带,形成了一个平行排列。
冯紫英刚走上蓼溆临水的石台,游目四顾,对面一角是船坞所在,贵妃省亲时所乘的画舫和一艘乌蓬小船就听在船坞里,只是却没有人。
正感慨间,冯紫英就听见自己背后的缀锦楼那边传来一个惊奇的声音:“冯大爷?!”
冯紫英扭过头来,却见那莽司棋满脸笑容的从院门里奔跑出来,笑意盈面,“大爷是来看我家姑娘么?咦,平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平儿也觉得好笑,这小蹄子跑出来的时候眉花眼笑,眼里完全没有了自己,只看到了冯大爷,也不知道什么事儿让对方这么高兴?难道是二姑娘……?
平儿顿时疑惑起来,难道二姑娘和冯大爷也有私情?那冯大爷怎么还会带着自己来缀锦楼?
平儿和司棋之间的关系也不错,只是不及鸳鸯、金钏儿她们那么密切,司棋倒是和晴雯、紫鹃她们走得更近一些。
这府里边的丫头们固然要分三六九等,便是这些个有些颜面的大丫头,那也是各有各的圈子,只不过这些圈子既有相互交织重叠,自然也就有矛盾疏远。
不过平儿在这个大圈子里边算是处得很好的了,基本上都能保持着一种相对和睦的关系,但是最亲近的自然还是鸳鸯、金钏儿和袭人几个。
“你这小蹄子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大爷还是我领进园子里来的呢。”平儿半真半假地笑着道:“就许你只盯着冯大爷,就不许我帮大爷带带路?”
司棋也只是一愣之后,随即就恢复了正常,她也是老于世故的大丫头了,在府里边也是有根底的,并不像其他丫头们那样对平儿这种命在王熙凤面前得宠的丫头有多少敬畏,加之也是多年相熟,所以也不在意。
“你带大爷进园子?大爷进园子还要你带?”司棋撇撇嘴,“老祖宗和太太们不早就说了冯大爷进府里就和自己家一样么?再说了,冯大爷和林姑娘都订了亲,也算是咱们贾家的女婿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你这小蹄子怎么说话呢?”平儿没好气地道:“除了林姑娘,这园子里还有宝姑娘、云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她们呢,你不忌讳,冯大爷却是讲究人,能像你我这等下人那么无所顾忌?”
冯紫英听得这俩丫头斗嘴也觉得挺乐,不过对这忌讳他是真心想说,我也想不忌讳随意进出园子啊,可不合适啊。
“这园子里随意进出的人还少了?宝二爷还不就住在园子里了?”司棋毫不客气地道:“哪天宝二爷不进园子里溜一圈儿,东游西窜的,也没个讲究,弄得宝姑娘和林姑娘都得在门上放人守着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不过平儿却知道大太太那边儿本来都对宝玉不怎么看得上,甚至还觉得贾环更胜宝玉,但宝玉却是太太的嫡子,这司棋是大太太身边王善保家的外孙女,自然对宝玉也没多少好感。
冯紫英没想到宝玉在进园子之后又有点儿故态复萌了,不过听那司棋的话多少也有些夸张了。
宝玉若说是有那种龌龊心思倒也不至于,这家伙不那么在意和讲究倒是真的,随便四处到姐姐妹妹那里去串门儿,而姑娘们年龄都大了,天气冷还不觉得,随着天气热了,姑娘们都穿得日渐单薄,自然就要注意了。
再说是亲戚,男女大防也要注意了,尤其是像黛玉和宝钗,早就心中有人,自然这方面会更注意了。
“行了,司棋,二妹妹可在家?”冯紫英打断二人的斗嘴。
“在,在呢,我家姑娘平素是不爱出门儿的,也就是林姑娘有时候来和姑娘下下棋,有时候姑娘也去林姑娘那里坐一会子说说话。”司棋连连点头,“您这边儿请,奴婢去告诉姑娘一声。”
瞪了一眼平儿之后,司棋忙不迭地小跑着回缀锦楼去了。
平儿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缀锦楼那边,咬着嘴唇好半晌,直到冯紫英举步欲行,这才突然道:“大爷可是要纳二姑娘做妾?”
“贾家能答应二妹妹给我做妾?”冯紫英也不惊讶,这贾府里边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贾琏的一些举动自然也有人看在眼里,就连贾赦不也是心思不定,他看了一眼平儿,反问道:“赦世伯不是要把二妹妹许给那孙家作填房么?”
“说实话,二姑娘在府里边也怪可怜的,只是听说那孙家男人是个暴戾凶悍的,惯会打女人,听说他前一个就是被他打伤后来拖出病来殁了的,若是二姑娘嫁到那边,她那柔绵性子,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大爷若是真能纳二姑娘为妾,那也是一桩好事儿。”平儿一字一句地道。
戊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弄春
“哦?你这么看?”冯紫英颇感吃惊,“我还以为你们会觉得哪怕不嫁孙家,也应该选个普通一点儿的人家,只要真心对二妹妹好,那也就该满意了才对。”
贾府里边不少人都不看好迎春嫁入孙家,只是这种事情轮不到他们插嘴,除了贾赦,便是贾母都没有多少话语权,但要说给自己当妾,冯紫英觉得大部分人也一样不赞同。
好歹迎春也是贾家小姐,庶出身份虽然比较失分,但是嫁个寻常一些的人家,比如普通官宦士绅,冯紫英觉得以迎春的人才,应该是完全可行的。
当然这里边也有一个问题,这等寻常士绅官宦人家要满足贾赦的胃口估计就有些困难,这也是一道难题。
平儿轻轻叹了一口气,“爷,您这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啊。二姑娘虽说在府里边儿不像大姑娘和三姑娘那么受人看重,但是毕竟也是小姐,锦衣玉食,吃穿用度从未少过她的,咱们府里边也就是这两年才慢慢差了一些,前几年一样也是很风光的,寻常时日里各位姑娘从月例到日常花销都算得上是京师城里很优渥的了,这骤然要让二姑娘去一个寻常人家生活,粗茶淡饭,什么都要自家来,以前从未做过,以她的性子,真的吃得消?”
冯紫英笑了起来,“平儿,你这话太绝对了,我看二妹妹也不像你说的那般弱不禁风,真要嫁人了,刚开始也许有些不适应,但是时间久了肯定就没问题了,再说了,也不是就嫁给那种一日三餐都无法保证的人家,我说的寻常人家那也得是官宦士绅人家,也不可能差太多的,……”
“爷,奴婢说的自然有道理,您想想一个姑娘家如果嫁到一个陌生人家? 陡然变成什么都要自己来操心做事,还得要为一家的日常生计着忙,您觉得二姑娘真的能行么?”平儿摇头? “若是三姑娘那性子倒是有可能? 但二姑娘奴婢觉得到那等人家去大妇? 只怕一样难过,……”
二人正说着,已经走到了缀锦楼的门口? 迎春得到司棋的消息? 早已经面带羞涩内心喜悦地迎了出来,“冯大哥。”
迎春其实只比冯紫英小月份,甚至比宝钗都要略大? 已经满了十七了? 像她这个年龄? 论理都完全可以嫁人了? 但到现在婚事都还没有定下来? 这也是比较少见的? 主要原因还是贾赦的择婿标准一直看准银子。
原本觉得孙绍祖不错,但是谁知道这半年孙绍祖似乎也不见了人影,原本想在孙绍祖身上再榨些银子出来,也未能如愿,所以这事儿也就一直拖着了。
“嗯? 愚兄今日有事儿来府里? 得知各位妹妹都已经搬进了园子? 还从未来过各位妹妹这边儿? 所以正好就让平儿带着我来看看各位妹妹居所。”冯紫英上下打量着迎春,“那一日还没有谢过二妹妹的援手呢,要不愚兄可就要冻僵了。”
当着平儿的面? 冯紫英也不在意,倒是迎春吓了一大跳,下意思的瞥了一眼平儿,但见平儿没有表示,这才涨红着脸羞涩地道:“也是妹妹该做的,……”
平儿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内心却是吃惊不小,没想到二人好像还真的有私情,只是这位爷却不避讳自己,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还是其他原因?一时间平儿心里也有些发慌。
倒是旁边的司棋颇为知趣儿,待到迎春把冯紫英迎入屋里,便主动拉着平儿往一边去了。
冯紫英看了一眼司棋,这才收回目光,含笑坐下,等到司棋把茶端上来,那迎春已经紧张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妹妹坐吧,愚兄就是来看看,……”冯紫英见迎春这般模样,也有些怜惜。
想来那孙绍祖也不知道是何等恶人,对这般敦厚老实的女子也能下得了狠手,硬生生折磨致死,就凭着这一点,冯紫英都觉得不该让惨剧重演。
贾琏也和自己说了几回,加上元宵时候迎春给自己送来暖炉,虽说里边多半有司棋这莽丫头的撺掇,但是即便如此,能让一个大家闺秀有如此露骨的举动,也真的难为对方了。
“小妹知道冯大哥公务繁忙,寻常时候也不敢来打扰,小妹资质驽钝,不太会说话,也比不得林妹妹、宝妹妹和三妹妹她们,……”也许是冯紫英温和可亲的态度给了迎春很大鼓励,迎春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迎着冯紫英目光,咬着嘴唇轻声道:“哥哥兴许也和冯大哥说过了,老爷想要把小妹许给孙家,小妹是不愿意的,只是父命难违,小妹原本也死了这条心,听天由命罢了,只是……”
没想到素来温厚胆怯的迎春居然敢和自己说这种话,冯紫英也是吃惊不小,想必也是这姑娘被关于孙绍祖的情况给嚇得太厉害,逼得一直逆来顺受的迎春也敢于去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那一日司棋回来和小妹说,冯大哥要小妹不要担心,说冯大哥会有安排,小妹想要知道冯大哥一个答复,……,小妹也知道冯大哥现在忙于公务,只是小妹年龄渐长,而老爷又……”
见迎春满怀希望的美眸望过来,冯紫英心中咯噔一响,果然拿不出所料,还是这司棋做的好事儿,也不知道这个小蹄子在迎春这里给迎春上了什么药,让迎春如此这般痴情?
只是看着迎春一双桃花眼里浓情蜜意几乎要溢出来了,冯紫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迎春是这个时代的典型美女,鸭蛋脸,柳叶眉,桃花眼,悬胆鼻,樱桃嘴,肌肤白皙,颈项修长,再加上柔媚的性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内宅最合适的配偶,只是……
冯紫英一时间没有说话,而迎春似乎也意识到了一点儿什么,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一双贴在小腹前的手更是扭在一起,那皓腕上淡青色的筋脉也隐约可见。
“对不起,冯大哥,也许我……”
“不,二妹妹,愚兄只是在考虑有些事情如何来处置才更合适,愚兄也得要顾及赦世伯的心意和面子,若是贸然挑破,赦世伯肯定会勃然大怒,甚至迁怒于妹妹,愚兄自然没什么,但是妹妹日后就是入了冯府,那今后也要经常回这边儿的,岂不是让妹妹难做?”
冯紫英心中暗叹不已,但是处于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再拒绝,只能先行把迎春的心稳下来。
迎春苍白的面颊骤然又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一般,顿时红润转来,一双原本黯淡下去的桃花眸又重新活泛灵动起来,心中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没关系,只要冯大哥心中装着小妹这桩事儿就好,小妹信得过冯大哥,……”
从黯淡苍白到嫣红魅人,迎春的俏靥刹那间的转换让冯紫英都觉得如冬日里百花解冻,刹然生辉,看得他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如此美人,对自己却又情深义重,而自己的付出却又全然不对等,这种对比让冯紫英内心都有一种内疚感。
“妹妹可要想清楚,入我府上怕是要委屈妹妹了,……”
“小妹早就想明白了,与其去那等人家煎熬,不如和姊妹们在一起,冯大哥也是知晓小妹的性子,想必林妹妹也是容得下我的,……”说这话时,迎春脸已经红得如晚霞一般,低垂着头,嘤咛细语。
冯紫英心中一荡,忍不住起身去牵迎春的手。
迎春一吓,抬起头来却看见冯紫英目光灼灼的跨步过来,原本隔着一张圆桌,现在却坐在了自己身边的锦凳上,一时间惊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此时也是情不自禁,一只手揽住迎春丰腴的腰肢,微微向上一抬,便将对方抱起,放在自己腿上,一只手却已经抬起迎春的下颌,“妹妹日后真的不后悔?”
原本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樱唇听得这话,却是格外坚定,微微颔首,“绝不后悔,只要冯大哥日后多加怜惜,莫要负了小妹,小妹就心满意足了。”
香腮如火,柔荑似玉,冯紫英先前在平儿身上勾起的欲火又有升腾的架势,只是他也知道对迎春断不能过于轻薄,只是丽人在怀,若是什么也不做,自己心里又过意不去。
忍不住轻吻那晶莹欲滴的耳垂,那发间幽香扑鼻,让冯紫英醺然欲醉。
迎春何曾有过这种体验,一时间天旋地转,全身酥软发烫,蜷缩在冯紫英怀中,美眸半闭,喘息不止。
看着那星眸半闭,樱唇似火,冯紫英哪里还按耐得住,却听得背后传来“啊”一声短促的尖叫,惊得冯紫英和迎春都是一下子醒悟过来,迎春更是骇得捂着脸便跑入房中,只剩下冯紫英好整以暇的站起身来,看着一脸不敢置信的司棋和平儿。
“走吧,平儿,去藕香榭看看林妹妹和三妹妹她们。”冯紫英没有理睬二女的惊骇表情,淡然自若地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负手而出。
戊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群美图(第一更求月票!)
面对面面相觑的司棋和平儿,冯紫英显得云淡风轻理所当然,这却让这两个丫头无法接受了。
先前看到那一幕难道是幻觉,或者说两个人同时产生了幻觉?这不可能。
只是这位爷为何却在发生了这一幕之后如此潇洒坦荡,泰然自若,甚至毫无异样?这是何等的霸气自信?
那可是贾家小姐,这般轻薄之举便是寻常丫头怕都难以接受,而他居然如此理所当然?
“爷,……”
“别问,问就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司棋,你不就是盼着这一幕么?”冯紫英瞅了一眼这莽丫头,似笑非笑地道。
若非这丫头给迎春灌了迷魂汤,迎春怕也不至于这般死心塌地,弄得自己现在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当然从内心来说,能够征服迎春这样一个大家闺秀美人儿,冯紫英内心仍然是无比愉悦的,甚至他内心还隐隐有些感激司棋,促使自己这么快就果断下手了。
至于说孙绍祖和贾赦那边,这一点冯紫英还是有这个自信的,无论是玩什么花招手段,他都可以奉陪到底。
被冯紫英一句话给怼回来,司棋脸也是红了,呐呐道:“爷,奴婢也是替我家姑娘着急罢了,……”
“好了,我也没说什么,但是此事儿暂时别外传,平儿这边也一样,待到日后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和赦世伯有个说法。”冯紫英摆摆手,“走吧,平儿。”
一直到跨出缀锦楼门槛儿,平儿都觉得自己脑袋晕晕乎乎的,先前那一幕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简直让她有些发懵? 不敢接受。
一直到走出紫菱洲,踏上蜂腰桥的台阶时,平儿才算是回过味来? 惊疑不定地问道:“爷? 您真的要纳二姑娘?”
“你不都看到了么?这种情形下? 我若是负心了,二妹妹怎么办?”冯紫英斜睨了平儿一眼,“也可没有负心的习惯? 对二妹妹如此? 对平儿你也是如此,怎么样?”
啐了一口,平儿脸又红了起来? “爷又不正经了? 人家和您说正经话呢。”
“爷怎么就不正经了?说真话? 你们又不愿意相信? 说假话? 你们却信以为真? 也真搞不明白你们了。”冯紫英没好气地道:“这事儿还早,麻烦不少,所以平儿你可得要替爷保密。”
“哟,爷就这么信任奴婢?”平儿心里也是暖滋滋地,对方能如此信任自己? 怎么说都是一份难得的骄傲和满足? 还有几分甜蜜。
“你迟早都是爷的人? 爷不信你还能信谁?”冯紫英又开始大言不惭? 但是这一次平儿还真的不敢当对方是开玩笑了,而是要当真了。
见平儿不敢吱声了,冯紫英这才笑吟吟地踏上了秋爽斋大门的石台阶? “三妹妹可在么?”
不出所料,探春也不在,应该是在隔壁的藕香榭也就是史湘云居所里。
当冯紫英踏足藕香榭时,却看见几个姑娘们正在屋里打马吊牌。
这马吊牌也是这大周最时兴的娱乐方式,和京师城里那些个赌场的掷骰子、推牌九不一样,这种马吊牌更适合休闲娱乐,特别适合一大家子或者几家熟悉的人在一起玩儿,无论是男女均可,当然这也可以变相成为赌博方式,而实际上也正是这种带有彩头变成了具有赌博性质,使得这种游戏方式得到更大范围的推广。
冯紫英进门时,几个丫头都看到了,不过在冯紫英的手势示意下,几个丫头都是知趣地抿嘴一笑,然后放冯紫英悄悄进门了。
却见这马吊牌甚是精美,上面应该都是名家刻画的水浒群英,宝钗、黛玉、探春、湘云,外带旁边还坐着一个邢岫烟。
邢岫烟也一眼看见了冯紫英的进门,不过在看到冯紫英的手势之后,岫烟也是含笑低首,不做声。
这是何等和谐的一副群美图啊,冯紫英忍不住心生感慨,若是一览群美,不,应该是一揽群美,那该是何等快哉的美事儿!
湘云是主人,坐北朝南,宝钗居东,而黛玉坐西,探春就只能坐在对面了。
湘云身穿的一袭桃红褙子,而黛玉则是雪白的褙子外披一件淡黄的比甲,而宝钗则是淡紫色的褙子,一件枣红色的披风则抱在他后边的莺儿手中,至于坐在最下首的探春则是靛青齐胸襦裙,煞是耀眼。
齐胸襦裙这种裙式盛行于隋唐,在宋明时代便不再流行,不过进入大周之后又有些复兴的迹象。
不过寻常女子是不能穿的,也多是大家闺秀们作为室内的一种高端时尚服饰穿戴,因为齐胸会露出一抹颈项下的肌体,所以不受许多风气保守的女性所喜欢,在北方这种服饰并不太盛行,也就只有京师城里有一些高门大姓女子喜欢尝试,而在南方则受欢迎许多。
却见黛玉面前已经堆了一大堆铜钱,而湘云正嘟着嘴埋怨着:“每一次玩牌都是林姐姐获胜,宝姐姐持平,不是我输就是探丫头,林姐姐,你可是咱们姐妹里边几个最富裕的,为何还每次都欺负我和探丫头?”
“你可是一门双侯的史家大小姐,还缺这几个铜钱?”黛玉面色红润,显然手气正好,心情极佳,随手出牌,“看看人家探丫头多大气,输得最多,却没吱声,哪像云丫头你,不过百十个铜钱就噘嘴瞪眼的,差点儿都要把桌子掀了,要点儿风度好不好?”
“探丫头那是打肿脸充胖子——强撑呢,昨儿个还说环老三要回来了,她得给环老三准备点儿零花钱,我就在说,环老三也不小了,论理给月例也是府里公中给,怎么还轮到你这个当姐姐的成日里给钱了呢?这下可好,今儿个输光了,明儿个环老三回来,我看探丫头咋办。”史湘云嘟着嘴道。
“输光了就向林姐姐借呗。”探春笑着出牌,“我这贫寒小户的,难道还不成向你这个破落户借?放着林姐姐和宝姐姐这等富裕人家不借,赶明儿林姐姐嫁到冯大哥那边去了,再借就难喽。”
黛玉脸微微一烫,“探丫头,我哪里就富裕了?宝姐姐这尊大佛坐在这里,你不去拜,却找我撕扯什么?我这几回加起来也不过就赢了三四两银子,你可别全赖我身上了。”
“宝姐姐这边儿那是留着救命用的,真要哪天出了大事儿急着用钱了,走投无路那自然是把宝姐姐当成最后一根稻草呢。”
探春牙尖嘴利,眼睛里却满是笑意。
“林姐姐赢了多少,小妹可不知道,小妹只知道小妹和云丫头这几场都是输了不少,只不过有些人赢了要充大方摆阔气,身边儿丫头们都赚了不少,连我身边侍书都在说林姑娘大气,仗义,我就在说,再等几日,林姐姐就得要成这牌里的尊万万贯——呼保义宋江了,只怕侍书、翠缕和莺儿都得要被林姐姐给收买过去了,林姐姐就要在咱们府里扯起大旗立山头了,咱们都得要跟着林姐姐扯旗造反当反贼了,……”
“是啊,要不我就当一个三万——大刀关胜?”史湘云也乐了,做出一副手捋颌下美须的昂扬架势。
“去,你就是个五十——花和尚鲁智深吧,要不就是四十——黑旋风李逵,……”探春马上拆台,“成日里咋咋呼呼的,毛躁脾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大刀关胜呢,你能玩得动刀么?”
一番话把屋里众人都给逗得笑了起来,连冯紫英都忍俊不禁。
冯紫英一笑,立即就引起了桌边四女的注意,这才看到冯紫英站在一边儿,似乎已经看了许久了,“呀,冯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几女都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行礼,倒是史湘云发现几个丫头们都是抿嘴含笑,“好哇,你们几个小蹄子,冯大哥来了也不吭声,这可是真正不懂规矩了,翠缕,……”
“云妹妹莫要责怪他们,是我让她们别吭声的,好不容易能看到妹妹们能如此惬意悠闲的玩玩牌,一副赏心悦目的场景,岂能因为我来了就坏了兴致?”冯紫英赶紧摆手道。
“姑娘可不能怪我,大爷进来就说不能吱声,……”翠缕也满脸委屈。
“哼,不吭声,那也该去给冯大哥倒杯茶来,……”湘云气鼓鼓地道,“总之是你们没规矩,……”
“云丫头,你莫不是把输了钱心情不好,故意把火撒在翠缕身上吧?”冯紫英笑着道:“这可不像我心目中的云妹妹,我觉得云丫头应该是千万两银子过手都不眨眼的,怎能因为区区阿堵之物而闹心呢?”
史湘云绷不住了,一下子笑出声来,“冯大哥,您可真的会夸赞小妹了,千万两银子过手不眨眼,只怕小妹是不敢睁眼才对,怕一睁眼结果是一场梦,这银子就一下子没了,嗯,那还不如在梦里多想一会儿来得舒坦,……”
这一句话立即又把整个屋里的人都给逗得笑了起来,黛玉更是笑得站不稳,还得要紫鹃扶着,探春更是捂着肚子,差点儿要蹲下去,宝钗和岫烟要文雅一些,但是也是笑得捂嘴侧身,简直都被湘云的自我解嘲给逗乐了。
戊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凤姐儿的异样心思
这一幅场景让冯紫英也是眼花缭乱,内心也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宛如自己回到了《红楼梦》电视剧中的某个场景,莺莺燕燕们嬉笑嗔骂,群美戏春图这句话都涌到了嘴边,但想想还是没敢说,收了回去,那有点儿唐突佳人。
整个屋里的气氛变得格外欢快,还是一直沉默微笑的宝钗主动问话:“冯大哥今儿个怎么还来园子里了,还要平儿姐姐带路?”
“嗯,有点儿事情要到府里,二嫂子那边的有点儿事情,顺带也要和政世叔说说话。”冯紫英很悠闲自得地坐下,早有人替他端了锦凳来,翠缕也把茶送了上来,“都说妹妹们搬了新家,所以进来看看,先去了三妹妹的秋爽斋,听说三妹妹来了云妹妹这边儿,结果过来一看诸位妹妹都在,……”
“哦,小妹说冯大哥怎么会直接来小妹这里呢,原来是先去了探丫头那边呢。”史湘云娇媚的目光落在冯紫英身上。
探春也听出了湘云话语里一丝隐含的深意,但这还有黛玉在面前呢,心里有些发慌和窃喜,又有些懊恼和不悦,瞪了湘云一眼,“环哥儿还在小妹屋里留了点儿东西要我转交给冯大哥,可冯大哥这一个多月来一直没有来府里,所以还放在小妹这里,眼见得环哥儿马上又要回来了,小妹得早点儿把东西给冯大哥了,免得环哥儿回来埋怨。”
薛宝钗不动声色地睃了一眼黛玉,而黛玉则是低垂下头捧起茶杯细细品起茶来,还是岫烟最为机敏,插话道:“冯大哥难得进园子一回,不如午间就在园子用饭,小妹那边儿粗茶淡饭吃得嘴里没味了? 正说去惜春妹妹那边叨扰一顿,还约了三妹妹和云妹妹一块儿呢,不知道宝姐姐和林妹妹意下如何?”
其实园子里各位姑娘的饭都是荣国府这边后房厨房里统一做好送的? 当然姑娘们都是提前安排丫头们去告诉厨房里柳嫂子明日的喜好? 然后厨房里便会提前备好材料? 第二日便能做出来送过去。
所以邢岫烟所言也不过是个由头,在惜春那里吃饭也不过就是姐妹能一起小聚说说话而已。
“嗯,我就不去了? 午间还有事。”冯紫英笑了笑? “妹妹们尽管开心玩儿,看妹妹们玩这马吊牌倒也有趣,赶明儿我让人做一副更有趣的玩意儿来? 保管妹妹们喜欢。”
“哦?”湘云兴趣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 “冯大哥你还会做这等游戏?不是投壶射箭这些武人喜欢的玩意儿吧?”
“呵呵? 当然不是? 是男女通用? 妇孺皆喜之物? 而且还能让心思敏捷,让妹妹们增进感情,委实是难得佳物。”
冯紫英也是看见马吊牌才想起这般物件,这年头好像京师城里还没有麻将这号称国粹的玩意儿,但是他在运河上已经看到过有挑夫船夫们闲来无事时候戏耍用了? 不过麻将择地耗时? 船夫挑夫们更喜欢的还是掷骰子和推牌九这种更直接的方式来赌博。
见冯紫英说得认真? 姑娘们都好奇起来? 但是冯紫英却不肯多说,只是笑着告诉姑娘们等到东西出来再给大家送过来。
大观园之游也就到此为止,黛玉和宝钗都在藕香榭里? 冯紫英自然就只能改日去看了,本来时间也差不多,终归是要去面对王熙凤的一堆子烂糟事儿。
来到贾琏和王熙凤的院子里,冯紫英颇有点儿物是人非的感觉,贾琏现在基本上不怎么会这个院子了,据说已经在外边儿重新买了一个院子,大部分时间都歇在了那边,而这边也就是十天半个月或者府里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才回来歇一回,而且都是单独住。
这事儿在荣国府里也不是秘密了,冯紫英估计这也应该是贾瑞原本冷下去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的主要原因。
既然琏二哥冷落了二嫂子,而那位小冯修撰好像也只是逢场作戏浅尝辄止,要不也不会一两个月都不来贾府一趟,那么就让他贾瑞来侍候二嫂子行不行?估摸着贾瑞这厮就应该是这般想的。
对于贾琏的不归家,贾母和贾赦夫妇、贾政据说都专门把贾琏叫去骂过。
但是贾母是真骂,贾赦夫妇是假骂,贾政是不好骂,只能劝。
本来贾赦夫妇就看不惯王熙凤和王夫人走得太近,什么事儿都听二房的,一直不待见王熙凤,加上王熙凤只生了一个巧姐儿之后就再没有了动静,所以现在见贾琏现在有了底气,就更是明里骂,暗地里却是支持了。
贾赦也还琢磨着好歹贾琏是嫡子,也得要有男嗣来继承长房这一脉才行,他就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贾琏是嫡长子,还有一个庶次子贾琮,那年龄太小,现在还说不上。
没有嫡子始终是一个问题,对哪个家族都是如此,所以现在贾琏底气也很足,他现在就是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王熙凤,就是怕万一真的有了身孕,那就欠缺一个最有力的借口了。
再说了,以他贾琏的身份和现在腰包日鼓的底气,哪里不能找两个良家女子为妾?
只要和离了,重新选个官宦士绅人家的大家闺秀不也一样安好?
何必要来受王熙凤这个气?
看见蜷缩在炕上的王熙凤有些憔悴疲惫的脸,冯紫英忍不住摇头。
好强惯了,现在却遇上这种事情,对王熙凤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羞辱和刺激。
丈夫根本不回家,一门心思要和离,王熙凤当然不愿意,可贾琏却是态度格外坚决,甚至根本不给王熙凤任何机会,现在更是连家都懒得回,话都说不上两句。
“琏二哥现在不回来了?”冯紫英见就像是被打断了脊梁一般失去了精气神的王熙凤,皱着眉头问道。
“哼,他回来不回来,你会不知道?他可是端着你给他的饭碗,没有你让他去海通银庄,他能现在这么硬气?”王熙凤不无怨恨地睃了冯紫英一眼,“他现在在外边买宅子,养外室,不都是你给他的银子?”
“凤姐儿,你这话可有些冤枉我了。他那会子要去海通银庄,我记得也和你们府里边都说过吧?当时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呢,去扬州干了那么久,回来你们好像也都很满意,还说琏二哥终于能走出门去做事儿了,……,我记得琏二哥还给大家买了不少礼物,大家都挺乐呵的,……”
冯紫英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现在回京师了,这边海通银庄京师号要组建,琏二哥来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琏二哥出了大力气,京师号办得不错,我能昧着良心说做得不好,要扣他银子?再说了,现在琏二哥和忠顺王爷走得挺近,王爷也很看好他,还说要给他涨花红呢。”
王熙凤语塞。
的确,谁曾想到过原本窝在府里边的贾琏现在出了门儿居然这般风光起来了?
你说人家冯紫英风光,那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读书厉害,科举一跃成名,而且在朝中极受皇上和内阁诸公欣赏,可你贾琏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前几年都只能窝在家里混日子,便是王熙凤随时都能压他一头,现在却突然发达了,甚至还要一副独立门户的架势摆出来,买宅子,纳妾养外室,甚至连府里边的长辈们都拿捏不住他了,这如何能让一直不太看得起贾琏的王熙凤甘心?
见王熙凤无言以对,但脸上也是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冯紫英索性也就上炕,斜靠在了炕桌上的另一端,那熟练自如的架势,看得王熙凤和平儿都是一愣。
这可是男主人的位置,平时也只能是贾琏能坐这个位置,看这架势,难道这位爷要鹊巢鸠占怎么地?
一时间王熙凤脸红颊烫同时,也是惴惴不安,另外也有了几分异样心思。
你贾琏不是看不上我么?这自打去了江南之后就再也不曾碰自己,那副嫌弃劲儿看得王熙凤冒火,好,现在老娘就要让你看看,有的是人看得上老娘,甚至比你贾琏强得多,你特么在外边儿纳妾养外室,老娘也能让你脑袋上绿油油!
当然这层心思也只是从王熙凤心中一掠而过,或者说是像一颗种子在心中慢慢发芽,真要让王熙凤现在就做那等事儿,她也不敢。
冯紫英也没想到王熙凤现在心中也有了异样心思,他之前也没意识到自己这一屁股坐上炕占了贾琏平常的位置,会让王熙凤和平儿都生出了某种异样心思。
他只是觉得坐在这位置说话也方便,王熙凤就在旁边,隔着炕几,而平儿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着,挺合适的。
嗯,怎么这情形有点儿眼熟了,环顾四周,凤姐儿,平儿,妻妾,好像一家人欸,自己忽然间变成了贾琏的身份?
屋子里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说不出的那种暧昧劲儿,特浓。
戊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破罐子破摔?(还能来两张月票么?)
冯紫英也觉察到了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但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这坐一下炕上都能有这么多联想,他的确想不到那方面去。
干咳了一声之后,冯紫英还是打破了沉寂,“琏二哥那边,我可以去说一说,但是效果如何,恐怕难说,我自己觉得不太看好,这事儿感觉琏二哥认真了,要不凤姐儿,你去琏二哥那里服个软,说些好话,兴许还能有些挽转余地,……”
“哼,铿哥儿,这就是你给我出的主意?我找你来商量,你就只会让我去下跪求饶?那我找你有何意义?还不如我自个儿悄悄去做了就行了。”
王熙凤阴郁的面庞褪去了那份妖媚骚气,反而多了几分端庄贵气,只是眉宇间仍然还有那种桀骜味儿。
看得出这女人还有些不服气,一门心思想要让贾琏臣服回来,只不过冯紫英却知道现在的贾琏恐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随着王子腾的离京,王家似乎也有些走下坡路的迹象,更何况贾琏早已经不看好贾家的未来而另寻出路,都打着要淡出贾家的主意,怎么可能还在乎你王家对贾家如何施压的事儿?
而贾琏现在靠着自己本事在海通银庄干得挺顺手,每年几千两银子的薪俸和花红,这在整个京师城里都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看看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们的月俸是多少,当然人家也不靠这个,但是寻常那等六七品官员的薪俸多少,就能感觉得到这海通银庄大掌柜收入的丰厚。
外有这样一份厚实的收入作为底气,还有扬州瘦马和京中小娘的刻意温存逢迎,内有贾赦夫妇的暗中支持,受够了憋屈的贾琏怎么可能还会回心转意?
王熙凤不是不知道这些,但是内心的愤懑和委屈,加上素来好强的性子? 却让她始终放不下这份颜面,要让她去向贾琏下矮桩恳求对方回心转意,那还真的不如杀了她。
“凤姐儿? 夫为妻纲? 你去和琏二哥说几句好话又怎么了?”冯紫英也有不高兴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琏二哥和你也做了这么几年的夫妻,还有巧姐儿? 难道就不值得你去说几句软话?”
一听冯紫英提及巧姐儿? 王熙凤更是气恼,凤目圆睁,双眸喷火? 原本有些苍白的面颊也变得艳红起来。
“铿哥儿? 你一个外人? 倒也还知道巧姐儿? 可贾琏那厮? 狼心狗肺? 可还顾念夫妻情义,可还记得还有巧姐儿?回来这几个月,他抱过巧姐儿几回?见过巧姐儿几次?只怕所有心思都钻到豹房胡同那个婊子胯下去了吧?”
被王熙凤突然爆发的情绪给堵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年头大男人主义盛行,男人家对家中女儿的确不太重视? 和后世的女儿奴小棉袄这一类说法大相径庭。
这从贾府里边就能看得出来? 无论是迎春还是探春惜春? 有几个当爹当兄长的在意过?
除了元春稍稍特别一些? 但内里也还是一样,元迎探惜四女中没一个落得好下场,除了贾家没落的缘故外? 一个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根本就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女孩子们未来的幸福。
元春被强行送进宫,也不管日后命运,迎春被贾赦卖掉,探春更是被打发出去远嫁异邦,名义上好听,但实际上谁不知道那是往番邦和亲?
惜春更是看透了这一切,为了避免厄运,干脆就出家了事。
又有哪个青春女儿没有憧憬幻想过自己能嫁个好夫婿,生儿育女,恩爱一生?
但现实的残酷让她们都只能黯然神伤,这也是为什么迎春会突然爆发出勇气想要追求一番改变自己命运的原因。
见冯紫英不吭声了,王熙凤更是得理不饶人,“贾琏这厮,原来还会人模狗样甜言蜜语糊弄人,现在呢?翻脸不认人,他有什么本事,我还不知道?不是你扶持提携他,他能有今日?真以为自己本事大了能让那些个贱货对他心甘情愿了?那些个年轻的浪货跟了他,迷得他三魂五道不知道姓什么了,想要我去求他,做梦!我倒是要看看他日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王熙凤的爆发也让冯紫英目瞪口呆,对自己丈夫称之为这厮,然后贱货浪货的噼里啪啦一大堆脱口而出,显然这一次贾琏也是把王熙凤给伤透了,这才让王熙凤绝望之余不管不顾了。
当然更大可能是王熙凤也意识到了贾琏不可能再回头了,所以干脆就破罐子破碎了,撕破脸也好,白刃相向也好,也就那么回事儿了,还能怎么着?
贾琏想把她赶出贾家还真没那么容易,就算是和离了,只要有贾母在,只要王家还没倒,贾琏就休想娶别的女人入贾府。
见冯紫英只是叹息,却不回应,平儿也有些着急,她也觉得自己奶奶有些疯魔了,可能也是这段时间被几方面的事情给逼得有些情绪失控了。
府里边现在窘况也是无法缓解,二月份府里边下人们的月例都还没有发放,奶奶姑娘们的倒是发了,但那没几个钱,可几百号下人,那都是等米下锅的,这要拖下去,就要出乱子了。
奶奶也在和鸳鸯沟通,想要再从老祖宗屋里挪点儿老物件出去抵当,弄些银子回来,还打算卖掉几个铺子和庄子,以免今后几个月都要面临这种情形。
只是鸳鸯那边也难,虽说老祖宗知道自家屋里的那些个老物件被典当出去不少,但是有些却是有意义的,老祖宗也不许弄出去,只是值钱的物件就那么些,不动那些个物件,又根本无法弄回来足够的银子。
这要都给弄出去了,日后鸳鸯也不好向老祖宗交代。
所以这事儿就这么拖着,但也把奶奶逼得够呛。
再加上琏二爷已经公开放了话要和奶奶和离,虽说老祖宗和老爷太太都不同意,但琏二爷却扬言便是府里边不答应,他也一样要和离。
《大周例·户令》中七去中,他认为王熙凤犯了四条,无子,不知节俭浪费,不孝顺公婆,忌妒,哪一条都足以让他可以公开休妻,若是王熙凤不愿意和离,那他就休妻。
按照《大周例》,和离之后,被离弃的妻子可以住在原夫家,直到另嫁或者本人愿意离开原夫家,原夫家不得逼迫,而如果休妻,这一条便不受限制。
这是一记很凶狠的招数。
如果贾琏坚持离婚,那么王熙凤不肯的话,仅仅是无子这一条就足以把王熙凤打倒,而浪费和忌妒这本来就是一个可上可下见仁见智的说法,而不孝顺公婆也有些说法,若是贾赦夫妇变调,那么王熙凤一样可能被休掉。
这也逼得王熙凤现在是走投无路,虽然现在老祖宗和贾政夫妇都还在为她打气,认为贾琏不至于公开休妻,因为休妻一样也会给贾琏带来很坏的名声,尤其是王家也是望族的情况下,这一步不到万不得已贾琏还不敢走,但是王熙凤却知道贾琏这一回恐怕是铁了心了,甚至王熙凤自己也做好了和离的准备。
更让王熙凤感到懊恼和愤怒的还是贾瑞的逼迫。
平儿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过一个人,哪怕贾琏这般无情,但平儿也知道这多半是因为以前自家奶奶对贾琏逼迫过甚的反弹,但贾瑞这厮却是真真一个无赖,而且是一个没有底线的无赖。
这厮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么大胆量和劲头,三天两头都往这边钻,对自己动手动脚不说,还说些不着调的荤话撩拨奶奶,真如奶奶所说,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连衣衫都没有穿利索过的一个蠢物,居然也想吃天鹅肉?
“大爷,奶奶现在心情很不好,请您谅解,这一次请大爷来,就是想请大爷替奶奶分解这些麻烦难题,尤其是那贾瑞……”说到贾瑞,平儿都忍不住咬牙切齿。
“贾瑞,还是贾瑞,这厮又怎么了?”冯紫英知道问题多半还是出在贾瑞身上,但他还没有搞明白贾瑞的底气究竟在哪里。
就算是贾琏要和王熙凤和离,就算是自己没怎么来贾府,但是王熙凤岂是他能招惹撩拨的?一介穷极无聊的腐儒,居然也有这般勇气胆量,冯紫英都要佩服这厮怎么克服这些恐惧的。
王熙凤粉颊上也掠过一抹羞恼的红晕,银牙几乎咬碎,“贾琏羞辱我也就罢了,铿哥儿你折辱我我也认了,只是贾瑞这厮居然也要骑到姑奶**上来拉屎拉尿,也觉得姑奶奶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他可以趁机占便宜,姑奶奶可不能忍!铿哥儿,你给个话,怎么处置,划出一条道来,否则这事儿捅烂了,我反正已经是债多不愁虱多不咬了,连贾琏都不要了,背点儿脏名声也无所谓了,你可是翰林院修撰,日后还要娶林妹妹的,还要在贾府里走动,难道也听任这厮胡说八道?”
第一百五十节 贾瑞的隐藏身份
冯紫英见王熙凤发了狠,估摸着这贾瑞是真的把王熙凤给惹毛了,甚至可以丢下其他一切,只要收拾这贾瑞了,不过贾瑞这般做,冯紫英觉得恐怕还是有些外因。
以他对贾瑞原来情况的了解,这家伙也就是个在族学里好占便宜不学无术的角色,或许就是多了一点儿色胆,所以才敢抓住点儿把柄想要要挟王熙凤,但王熙凤把自己交待的话都撂了出去依然没能吓住对方,这让冯紫英就觉得恐怕真需要好好掂量一下对方的分量了。
“嗯,我知道了,那这贾瑞什么时候来?”冯紫英知道王熙凤这么心急火燎的找自己,只怕也是因为不想在憋屈地面对贾瑞了。
“今儿个午后怕是又要来。”平儿替王熙凤回答了,“这厮成日里游手好闲,在族学里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成日里哄骗欺诈那些个外支来族学里读书子弟的钱财,亏他爷爷那般老实迂腐,却教出了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下流胚子。”
平儿寻常是极少有这种语言来攻击一个人的,哪怕哪个人再招人讨厌,但是这一回平儿却破例用了前所未有的语言来形容贾瑞这厮,估计也是把平儿给气急了。
上下打量了一下平儿,冯紫英这才沉声道:“平儿,你没让这厮占了你便宜吧?”
平儿俏靥一红,没好气地道:“奴婢能吃什么亏?任是他嘴巴上不干不净,那也不过是沾些口头便宜罢了,真要有什么出格行径,奴婢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求个公道!”
“那就好。”冯紫英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前些日子有些疏忽了,还以为抬出我的名头能镇住对方,看来我还是高看自己了啊。”
“铿哥儿,我也有些想不明白,这贾瑞你可能不知晓,但是我却是知晓的,原来虽然也有些无聊? 但是却不至于如此,怎么这两三年里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在族学里哄骗敲诈外支子弟的银钱也就罢了? 据说他还和贾蓉挂上了交情? 时不时地还要到东府代表去蹭吃蹭喝? 那贾珍和贾蓉居然也能容忍?”
王熙凤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看来贾瑞虽然算是贾家旁支,但是血脉上也隔得远了,在贾府里边根本算不上个什么。
而且其祖父贾代儒老朽迂腐? 也就仗着读过几本书? 所以在族学里混个教书先生,但实际上因为宝玉和贾环、贾兰要读书,府里边另外请了先生? 其水准都要比贾代儒高明得多? 这也让贾代儒很是不忿? 经常到贾母、贾政那里去抱怨? 后来贾母也就还是让他在族学里挂了个号? 子弟们来了也给他准备一份束脩? 这样也让贾代儒混个温饱。
而贾瑞也就是仗着这层关系在族学里欺软怕恶,遇上宝玉、贾环和贾兰这种,自然不敢招惹,但是其他旁支或者别家子弟来读书的,那就要想方设法敲诈点儿钱物了。
这等角色? 现在居然耀武扬威起来? 仗着那一日看到听到点儿阴私? 就想要敲诈自己? 若是一星半点儿银子,这贾瑞若是懂事会说话,王熙凤给了也就给了? 但这厮不但轻薄平儿,还想要占自己便宜,这就让王熙凤无法忍受了。
便是贾琏不稀罕自己了,那也轮不到贾瑞这种货色来觊觎,以为看到冯紫英占了自己便宜,他也要想来插一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但这厮究竟仗恃着什么?这点儿把柄,兴许能给自己带来些麻烦,但是这还牵扯着冯紫英呢,这贾瑞难道就不知道冯紫英的厉害?
王熙凤的话让冯紫英也颇感吃惊,贾珍和贾蓉会看得起贾瑞?这怎么可能?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还是有些吃不准这贾瑞怎么会如此放肆,但见一见贾瑞的心思却浓了起来,先前他不太想理睬这个家伙,但是现在既然这厮有如此“胆量”,他倒是不吝于见一见对方,看看对方究竟有何仗恃。
“下午贾瑞会来?”冯紫英问了一句,他要确定一下,总不能为贾瑞这厮自己还要来等对方了。
“应该会来,前两日他便来说过,说要找奶奶说会子话,言语里就一直在说奶奶放贷的事儿,……”平儿说到后边儿,话语声音便小了许多。
冯紫英脸色也不太好看。
自己原本来是拿来敲打王熙凤的话,居然被贾瑞听了去,当成奇货可居,来要挟王熙凤,这要说自己还多少有点儿责任,难怪王熙凤一直咬着自己。
那一日自己的确有些色迷心窍大意了,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贾瑞那厮居然会躲在隔壁的门缝里看了听了个正着,只怕连自己探手入王熙凤的怀中的行径都看见了,没准儿就是这个才滋长了对方的色心。
说来说去,还是王熙凤自己做的孽,若不是她自己去做这种事情,岂会在意贾瑞的要挟,一顿耳刮子抽去,打他个鼻青脸肿,便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但现在你却怕人家去四处吆喝,甚至煽动那家苦主去上告。
叹了一口气,冯紫英也只能点点头,“算了,这事儿我来处理吧,下午我来见一见这厮,看看这厮想要什么,这中午我就懒得跑了,在哪儿对付一顿?”
这却让王熙凤和平儿有些迟疑,这贾琏不在家,若是要在屋里招待冯紫英,总觉得有点儿不合适,但是要让冯紫英回冯府去吃午饭,又深怕冯紫英被其他事儿给耽搁了,到府里其他地方吃饭,似乎也不合适。
咬了咬牙,王熙凤看了一眼平儿,“平儿,你去后厨安排一下,多弄两个菜,你伺候铿哥儿就在屋里吃吧,我去太太那里吃。”
说完王熙凤便下了炕,带着善姐走了。
平儿愕然,留客人吃饭,主人家却一个不在,让自己这个丫鬟来侍候作陪,这怎么都觉得不是味儿。
但见王熙凤急急忙忙走的架势,也知道自家奶奶是真的有些怕面对这位爷了,加上现在琏二爷正在百般挑刺儿,估摸着自家奶奶也不愿意授人以柄,起码明面上得做干净。
只是苦了自己,想到要陪着这位爷用饭,免不了又是一番煎熬。
其实冯紫英并没有像平儿担心的那样会有什么出格举动,简单吃了饭之后,便在平儿那间房里休息。
几年前在这里休息的一幕似乎还历历在目,不过现在的冯紫英却早非当然的冯紫英了。
冯紫英见到贾瑞时,就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
对方见到自己时,也只是吃了一惊,但是并未惊慌失措,甚至还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单单是这份表现,冯紫英相信换了贾府里其他任何一个处于贾瑞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见到自己都难以做到,这只能说明贾瑞背后有人。
这也让他越发好奇起来了。
和东府贾珍贾蓉很熟络,难道是因为秦可卿牵连出来的义忠亲王这一脉关系?
不像啊,便是贾蓉见到自己都是规规矩矩,就贾瑞这样一个身份,就算是和义忠亲王能牵扯上一些瓜葛,那也不可能如此放肆才对。
“贾瑞见过冯大人。”
一句冯大人映证了冯紫英的怀疑,果然。
若是贾府寻常人,纵然有些靠山,见了自己多半会是称呼自己冯大爷,文雅一点儿的,也可以喊小冯修撰,但是喊冯大人,那么就意味着对方有不一样的身份。
这厮是龙禁尉的暗探。
只是不知道这厮加入龙禁尉多久了。
龙禁尉在京师城中眼线密布,文官也好,士绅也好,甚至一些大的商贾人家,都有他们的眼线,像这些武勋家族中更是重中之重,原本冯紫英以为龙禁尉在贾家的眼线多半会是如隆儿、昭儿或者秦显,甚至像程日兴或者乌进孝这一类的都可能,但是唯独没想到龙禁尉竟然连贾氏族人都能发展进来了。
龙禁尉虽然经历过几番整饬比起前明锦衣卫看上去要低调许多,但是那也只是明面上而已,或者正面对上文官群体而言。
对于武勋和武将这些群体阶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官和龙禁尉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这方面龙禁尉就没有那么多忌讳,所以龙禁尉在这些方面的发展和渗透仍然是坚定不移持之以恒的,毕竟对皇权来说,执掌兵权的武将们才是最大的威胁。
而文官不过是希望实现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愿望而已,他们一般说来危及不到天家传承,这从文官对天家夺嫡这一类事情历来都是置身事外就能看得出来,对于文官们,皇帝也完全可以用异论相搅和地域之分来平衡,手段可以更多。
甚至很多龙禁尉的密探就是祖传父,父传子,有时候在某一家蛰伏一二十年都未必能发挥作用,或者就发挥那么一两次作用继续潜伏。
就是不知道这个贾瑞是什么时候被龙禁尉拉进去的,冯紫英判断这厮加入龙禁尉时间不长,估计也就是近两三年内,这从对方拙劣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真正能发挥重大作用的龙禁尉密探岂会这么无脑?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有权有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看见冯紫英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贾瑞没来由的一阵腿软。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身份,更知道现在对方威势极大,所以这两个月他一直按兵不动,他要看一看,这凤姐儿和这位小冯修撰究竟是什么关系。
那一日他在门缝中看到了冯紫英手探入了王熙凤胸衣里肆虐,看得他心火乱窜,也正是冯紫英那恣意放肆的一摸,才把他的心思和勇气给勾了起来,他冯紫英摸得,自己难道就摸不得?
原来贾瑞心中的王熙凤也是一个眼高于顶冷傲无比的女人,贾琏要说算是贾瑞的远方堂兄,但人家是荣国府的嫡长子,贾瑞自己不过是隔得太远的远支,根本没法比,王熙凤是四大家王家嫡女,嫁的又是贾家嫡长子,贾瑞在此之前是从未想过一亲芳泽的。
但是在看到王熙凤在冯紫英面前俯首帖耳只敢诅咒却又不敢反抗的模样,在得知贾琏意欲和王熙凤和离的消息之后,那份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滚滚欲焰就开始不可遏制的燃烧起来了。
当然贾瑞也知道若是要和那冯紫英抢女人,自己根本不够看,以冯家的势力和冯紫英的名头,哪一方面都能把自己压得死死的,甚至不需要冯紫英出手,自己就能输得一干二净。
不过那是正常情况下的贾瑞,若是三年前的贾瑞,他自己想都不会去想,哪怕是拿到这些把柄,但是现在,他却可以好好琢磨琢磨了。
两三个月冯紫英都未曾来过贾府,这说明这位小冯修撰对王熙凤不甚在意,不过是逢场作戏,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位小冯修撰还真的好这一口,难怪外边儿都说这位小冯修撰好色风流。
既然小冯修撰都对这琏二嫂子不过是闲来无事时才来尝一口,他贾瑞似乎也就可以分而食之。
所以也正是这份执念才让他敢于坚持下来,敢于三番五次来骚扰王熙凤和平儿。
但今日在看到平儿把他带到王熙凤房中,而王熙凤有全然不见踪影,只有这位小冯修撰大大咧咧地坐在炕上用那双如炬目光盯着自己时? 贾瑞又忍不住心里有些发虚起来。
“哦,贾瑞你知道我?”冯紫英好整以暇的问道,也不招呼对方坐下? 他要看看这家伙究竟有几分成色。
见对方直呼自己名字? 也不招呼自己入座? 贾瑞不但不愤怒,内心却更多了几分恐慌。
难道这家伙真的要对自己不客气?自己要不要把身份亮明?
“冯大人名满京师,又和咱们贾家有这么深的渊源? 贾瑞如何不知?”贾瑞陪着笑脸? 却又不好坐下,只能讪讪地站在一边儿。
见贾瑞的这番表现,冯紫英心中放下大半? 这厮看来真的是才加入龙禁尉不久? 对龙禁尉估计也了解不深? 纯粹就是想要抱着龙禁尉这根粗腿来为自己谋取私利? 这就好办许多了。
“你知道我?那上一回我让凤姐儿和平儿给你带的话你也收到啰?”冯紫英语气变得有些阴冷? “好像你有点儿没听懂? 或者是听懂了装作没懂?”
贾瑞额际有些汗意,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
他当然接到了王熙凤和平儿的带话,但是他不认为冯紫英会因为此事而大动干戈,要知道冯紫英才新婚不久,而贾琏与冯紫英又是兄弟相称? 若是传出去贾琏的正妻却被冯紫英睡了? 王熙凤给贾琏戴了一顶绿帽子? 那这种丑闻? 对贾家,对冯家,尤其是冯紫英来说? 绝对是致命的。
他赌的就是冯紫英不敢撕破脸,也不敢为了王熙凤这样一个**人去冒这个险。
“冯大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二嫂子和平儿姑娘也没和我说什么,我来找二嫂子也不过就是想要替外边儿的一些朋友要债罢了。”
贾瑞脸上堆起几分笑容,但是却也没有轻易退缩。
“这府里边修这么大一个园子,虽说是为了贵妃娘娘省亲,但是这欠的债也还是该付就得付吧?那几千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我问过珍大哥和蓉哥儿,他们都说这园子修好之后,所有钱银债务都归二嫂子了管了,我朋友来了几回,二嫂子都托辞不见,这说不过去吧?所以我也就勉为其难的来替朋友问一问了,谁曾想二嫂子却恁地难见面,话语也恁地难听,……”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厮还是怂了,不敢承认那等行径,却改口说是来帮朋友要债了。
贾府修园子在外边的确欠了不少债,尤其是还有许多尚未结账,或者是结了账但拿不到钱,这情形冯紫英也听贾琏提及过。
贾赦和贾珍、贾蓉现在倒是一丢手,把所有债务交回到了府里边,名义就是园子修好了,但是还有几万两银子没付,只能贾府公中里边来给,现在公中是王熙凤管着,自然就只能是去找王熙凤了。
“是么?什么时候你倒是成了替人要债的了?替外人要债不说,却还要到自家屋里来了,贾瑞,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啊,是该家法处置啊。”冯紫英也在考虑挑破不挑破贾瑞的身份。
挑破固然没什么,以贾瑞这种角色倒也对自己无甚影响,但是从现在的情形看来,永隆帝应该是加紧在各家武勋望族中撒子布子了,这也是一种信号,和自己的预计差不多。
冯紫英也相信自己府上一样有龙禁尉的棋子,甚至自己老爹在辽东的身边也一样有,这一点老爹和自己都心知肚明甚至探讨过。
龙禁尉的存在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坏事是许多秘密瞒不过皇上,好事就是只要你不犯原则错误,一些无关紧要的把柄掌握在皇上心中,反而能让他更放心。
“嘿嘿,冯大人言重了,贾瑞不过是替朋友问一问,这凡事说理,府里边欠人家银子,总得要有个说法,不能置之门外不理不问是不是?”贾瑞心中也慢慢安稳下来,“再说了,万一人家告到衙门里去,闹得满城风雨,那不是坏咱们府里名声么?我也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啊,到时候也能帮忙缓颊缓颊嘛。”
冯紫英轻哼一声,这厮倒也是机智,但若是这般放过对方,只怕对方隔不了多久又要故态复萌,自己却没有那么多精力来过问了,还得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这个问题。
只是现在这厮却是不肯承认,这倒是有些麻烦。
像《红楼梦》书中那般情形现在已经明显不够用了,指望泼一桶粪尿然后把对方在夹道里关一晚上得病而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了。
有了龙禁尉身份做依靠,贾蓉也好,贾蔷也好,哪怕这厮不暴露自己身份,在心里优势上这厮都只会占上风了,更谈不上压制对方迫使对方写什么欠钱条子,连王熙凤都被对方逼成这样,遑论贾蓉贾蔷之流?
更何况现在的王熙凤好像也贾蓉也没有那么熟悉。
王熙凤在修园子事情上没能掌握大权,希冀从中捞钱的贾蓉和贾蔷也就没有多少机会和王熙凤走近,而是和贾赦合作去了,所以手边无人的王熙凤也才只能靠自己来出面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突然一凛,莫不是这贾瑞出面来要银子还是真的,这里边弄不好就和贾珍贾蓉有关系。
内外勾结,花销虚报,然后欠下银子再来慢慢从府里公中索要,大家分肥,只是没想到贾瑞也参与到这里边来了。
这事儿且放在一边,还是得把手边上的棘手事儿给解决了,既然王熙凤和平儿都求到自己头上,这里边的麻烦也是自己无意间引出,冯紫英倒也不好推辞。
“贾瑞,你说的这些呢,我也懒得多问,你也甭给我绕圈子,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而来,……”冯紫英眼睛半眯缝着,身子靠在炕头上,表情越发冷峻,“那一日你不就是在那门缝里看了一出戏么?怎么,心痒难熬了,觉得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贾瑞自然不明白这个梗,但是听得冯紫英突然把这事儿给挑开,心里也是一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尤其是看到冯紫英阴冷中夹杂着霸道凶狠的目光,贾瑞心中更是一寒。
“我就不明白了,贾瑞,你就怎么想着和我较劲儿了?”冯紫英语气越发放肆猖狂,“我和凤姐儿的事情,你发现了不知道藏着掖着,装作不知道,却还要来这般吆喝,你这是插标卖首么?我爹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不知道我来告诉你,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手底下没多少人,二十万,亲兵营三千,个个都是可以替我爹去死的,……”
贾瑞面色苍白,已经忍不住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几乎要委顿倒地。
“你说如果你走出门去突然被一个喝醉了酒的醉鬼杀死,或者明日落水而死,会怎么样?嗯,前者投案可能会判流放,嗯,流放哪里呢?也许就是辽东吧,没准儿明年他就是我爹亲兵营的一个小旗或者总旗了,立了功嘛,是该升官,你说是不是?后者宛平县衙仵作一纸书就能说明,兹有宁荣街老儒贾代儒之孙贾瑞,夜间不慎失足落水而亡,你说可惜不可惜,这么年轻却走路不好好走,要去走河边不慎淹死,……”
贾瑞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只顾着磕头。
“咦,跪着干什么?我不过是说一种可能嘛,或许你觉得你身后的那边不会罢休,那又如何呢?贾府里边要找一个你这样的不难,而且你这样恣意乱来恐怕你身后的人怕也不喜吧?或者要不要我去给通步廊那边说一说?”
通步廊西侧紧邻五军都督府所在就是北镇抚司所在,贾瑞虽然从未去过,但也知道那里是什么所在,没想到冯紫英早就知道自己身份,可恨自己居然还在痴心妄想用这个身份来保自己一命,想到这里贾瑞更是痛恨自己的低能愚蠢,只能猛磕着头咚咚作响,额际血印子顿时出来了。
“冯大人,小的猪油蒙了心,不知死活,小的知罪,只求饶小的一命,日后但有吩咐,小的无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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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家伙,冯紫英并没有太大的杀意,而且真要做掉对方也还是有些隐患的。
而且冯紫英心里也还有些想法,彻底收服这厮既能对王熙凤那边有个交代,另外却还留着这厮,让王熙凤有个忌惮和膈应,让王熙凤有苦说不出。
最为关键的是这个家伙的那点儿小野心和贪婪,倒还是让冯紫英觉得这厮还能有点儿用。
既然这厮能和贾珍贾蓉甚至还有贾赦勾搭在一起联起手来敲诈骗取贾府公中的银子,那么也一样可以以同样手段来做同样的事情,甚至做得更好。
这种有奶便是娘的角色,看看他在族学里那点儿勾当,就知道是和贾赦一类角色,既好色,更看重银子,但还能耍点儿心思,玩点儿小花招,用得好,倒是能收到奇效。
日后在贾府里边有这样一个角色为己所用,一些特殊时候未必不能发挥大作用。
反正贾府日后真的要大厦既倒,这样庞大一个群体,有这样一个边缘性的人物来,很多时候更好办事。
当然,对这等角色,你必须要有绝对控制得住对方的能力,才能用好。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里也有了主意,“滚过来!”
贾瑞心中一松,连滚带爬的匍匐着爬过去,刚抬起头,就看到了冯紫英略带戏谑的森寒目光,吓得又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我就不明白了,说你贾瑞好像也读过几天书,你爷爷好像虽然没考中秀才,但是起码也是过了县试的吧?”冯紫英斜靠在炕上,“都说读过书的人,脑子活泛,我看你是读书读迂了,做事情之前都该想一想对手是谁? 实力对比,有多大收成,风险多大? ……”
冯紫英斜睨着匍匐在脚下的贾瑞? 看着对方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就你这样,诈骗点儿府里公中的银子还行,有珍大哥和蓉哥儿给你做后盾嘛? 想睡二嫂子和平儿?怎么? 还想和我抢女人?平儿,进来!”
躲在房门外的平儿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一度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动手动脚的瑞大爷一下子就在冯大爷面前变成了软脚虾。
冯大爷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就把这个猥琐的家伙吓得委顿于地求饶,看那眼泪鼻涕涕泗横流的模样? 完全想象不出对方在自己和奶奶面前的猖狂。
冯紫英的话虽然她没完全听明白? 但是那什么被醉鬼杀死然后醉鬼发配之后升官? 失足落水淹死等等话语中隐藏的森森杀意却是显露无疑的? 听得平儿心里也是一阵发寒? 难道真的可以这样做?
后边儿几句话她没太听明白? 什么身后那边,千步廊,似乎这贾瑞还有其他什么特殊背景,但冯大爷却依然故我,这却让平儿震惊之余也越发对冯紫英的本事敬畏了。
这完全颠覆了她以前对冯紫英的看法? 原来觉得她就是有个当武将的老爹? 还有科举成名在朝中很受重用? 名声很大? 但是落实到具体这位爷究竟有什么本事,有多大权势,却还有些模糊。
但经过今日这一幕? 她才深刻感受到这个世界和她在贾府里边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外边世界的复杂性也根本不是贾府这样一个枯井所能比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得冯紫英一声喊,一个激灵之下,平儿忙不迭地进屋低垂着头走到炕边儿上,没等她反应过来,冯紫英已经伸手一把将给她拉到炕上倚在怀中,还没等她来得及挣扎,冯紫英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平儿是我的女人,琏二哥早就把她给了我,听说你想打她的主意?”
“没,没,冯大人,小的有眼无珠,……”
“行了,不用解释了,你这厮就仗着那点儿……,”冯紫英摇摇头,“凤姐儿便是琏二哥和离了,也不是你能想的,你的主子让你做事不是成日里想这些,等几日我还有事儿找你,明日你先到石碑胡同里去找倪二报个到,滚吧!”
终于听到冯紫英话语里那一句“滚吧”,贾瑞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磕了两个头,头都不敢抬便一溜烟出门。
贾瑞的脊背上早已经被汗水湿透,那股目光带来的森森杀意一直笼罩在他身上,他甚至可以肯定如果自己有哪一点儿不如意,对方兴许真的会把自己给当场弄死,至于寻个什么理由,或许就是他提到的那个现在在西城和南城极有势力的倪二手底下某个人来顶个醉酒杀人的罪名吧?
没想到贾琏这厮竟然如此不堪,和离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这位小冯修撰看上了王熙凤,竟然为了讨好对方把自己妻子拱手献上,这贾琏还是荣国府的嫡长子啊,未来是要袭爵的,却如此畏惧对方,不惜一切代价讨好对方?
想到这里贾瑞对冯紫英的畏惧有多了几分,虽说知道自己有了龙禁尉密探这层皮和以往不一般了,但是他也知道和贾琏这种正牌子武勋嫡子比,自己还是不够看的,但看看冯紫英的威势下,贾琏都只能托妻献子,贾瑞就不寒而栗。
只是对方最后却说还有事儿找自己,却不知道何事?
见那贾瑞夹着尾巴溜出门,甚至还主动把门带上,平儿愕然之余,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还被冯紫英揽在怀中。
当想起自己还在冯紫英怀中意欲挣扎时,冯紫英的魔掌早已经探入了平儿的绣袄中,挑开了内里贴身小衣,在对方身上游弋起来。
被这突如其来的侵袭弄得全身发烫浑身发软,平儿何曾经历过这等撩拨,瘫软在对方怀中,看见对方便要来解自己的裤带,慌得她用最后的努力握住对方还在肆虐的手,喘息着道:“爷,不能,不能这样,……”
冯紫英嬉笑,“怎么不能?爷都和贾瑞说了,你是爷的女人了,琏二哥那边我会找合适时候和他说便是。”
“不行,爷,奴婢不过是个下人,您要了奴婢身子无足轻重,但是琏二爷肯定会有其他想法,起码您现在不能这么做。”平儿见冯紫英动作放缓,挣扎着起来,“人言可畏,您或许能吓住贾瑞,可是其他人呢?”
冯紫英没吱声。
平儿这才舒了一口气,“奴婢看二爷怕是下了决心要和奶奶和离了,奶奶便是和离了,怕也不会离开府里,老祖宗和太太都不答应,……”
冯紫英终于松开了手,平儿趁机坐正,却没有离开炕,只是挨着冯紫英而坐。
“凤姐儿和琏二哥的事情,我帮不上忙,琏二哥那边他自有主见。”冯紫英终于开了口,“不过凤姐儿真要和离了能留在府里边也是好事,她现在怕是哪里都去不了?难道她还能回金陵王家那边去受人白眼和闲话?”
平儿也是黯然,这等事情若是男人铁了心,便是谁也扭转不了,自家奶奶原来太强势,只怕琏二爷也是早就受够了,所以现在腰包里有了银子,加之奶奶又没有生下儿子,连老爷太太也趁机在背后支持琏二爷,这事情基本上就没什么改了。
“好了,你也莫要自怜自艾了,凤姐儿还有巧姐儿做依靠,便是没有儿子,日后女儿不也一样可以依靠?”冯紫英拍了拍平儿的丰臀,“倒是你怎么打算的?真打算死守着凤姐儿一辈子?爷说话算话,只要你点头,爷便趁着琏二哥和凤姐儿还没和离之前,去讨他一句话,把你要过来,你便跟着爷,去现在府里也行,日后你要在林妹妹那边去也行,你不是和紫鹃她们都很亲近么?”
平儿摇了摇头,脸上神色却慢慢坚定起来,“奴婢没想那么多,但是现在奴婢是不会离开奶奶的,奴婢是奶奶从王家带过来的,便是琏二爷要把奴婢给爷,那也得奶奶点头才行,奶奶现在这般凄凉景象,奴婢又岂能离她而去?”
心中暗赞,冯紫英点点头,“好,你既然有这般想法,爷自然也不会勉强你,凤姐儿这边……”
见冯紫英神色古怪,平儿心中也是一动,脸色却羞红,“爷,莫不是你也对奶奶有贾瑞一般的心思……”
冯紫英瞪了一眼平儿,没好气地道:“小蹄子,居然敢把爷和贾瑞那厮相提并论?”
平儿却不理会,看着冯紫英道:“爷是前程远大的人,切莫要为了女人迷了心窍耽误了前程,若是……”
“若是,若是……”平儿涨红了脸,最后还是一咬牙道:“若是爷真的想要奴婢,待到日后合适的时候,奴婢自然任爷处置便是,……”
能逼得这生性沉稳的俏丫头终于亲口说出,冯紫英内心也是无比畅快得意,这也算是辛苦一遭,聊有所得吧。
“看来平儿你是真的怕爷染指你家奶奶,还是真的担心爷的前程受影响?”冯紫英斜着身子靠在炕上,无可无不可地道:“总感觉你这话里有点儿舍己度人的意思呢?”
平儿身上一震,脸色煞白,看着冯紫英,“爷,奴婢虽然卑贱,但也知道知恩报德,爷帮奴婢和奶奶处置了贾瑞的事情,奶奶以前也的确对不起爷,但是奴婢是替爷着想,爷身边也不缺女人,林姑娘天仙化人,二姑娘也一门心思在爷身上,爷只要想纳二姑娘为妾,那也是肯定能成的,……”
冯紫英不言语,却只看着对方。
“爷要奴婢身子,只管拿了去便是,但是若要奴婢出卖奶奶,奴婢却是万万不能的。”
冯紫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爷知道了。”
平儿也不明白冯紫英这一句“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但见冯紫英一脸沉思的表情,却也不敢再多问。
“嗯,贾瑞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相信他不会再来骚扰你和凤姐儿,你便可以去和凤姐儿说道,日后未必就不能和贾瑞合作呢。”冯紫英笑了笑。
“和这厮合作?”平儿吃了一惊,想起什么,“爷,那贾瑞背后莫不是还有什么根脚不成?对了,爷说那千步廊……”
“好了,爷说的这些你最好从未听过,包括凤姐儿那里最好都莫要提,贾瑞这厮心性不佳,但是现在还不能随便处置了他,不过他不会再对你们有什么非分之想。”冯紫英自信满满地道,非分之想只能是自己才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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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简单,那贾瑞就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了?”王熙凤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内心深处却早已经信了。
“嗯,冯大爷说了这些话,那贾瑞便吓得委顿于地,只顾着磕头求饶,……”平儿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贾瑞还有什么根脚的事儿告诉王熙凤,冯紫英让他最好不要让凤姐儿知晓,但是语气却又不是很强硬,这让她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熙凤皱起眉头,却不言语。
“那贾瑞最后被冯大爷骂了出去,冯大爷也说日后这贾瑞不会来骚扰奶奶了,还说……”平儿顿了一顿。
“还说什么,你这小蹄子今日怎么吞吞吐吐起来了?”王熙凤也有些焦躁起来,这段时间各种事情困扰,让她也是心力憔悴。
“还说这厮日后也许还能合作,嗯,是和奶奶合作,……”平儿只得道。
“和我合作?”王熙凤凤目圆睁,眉宇间闪过一抹煞气,“铿哥儿这么说?就没说其他?”
“没有,冯大爷只说日后就知道了,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平儿摇摇头。
王熙凤皱眉沉思,良久才道:“那贾琏的事情呢?”
“冯大爷说琏二爷的事情他爱莫能助,也不是外人能插手的,奴婢也和冯大爷说了奶奶日后的事情,他说最好还是留在府上,说您现在也不能回金陵,那只会更不好过,这边有老祖宗和太太,琏二爷也不能做什么,……”
“哼,……”王熙凤也没有指望冯紫英能在这事儿上起多大作用,那是贾琏心思野了,有了花花肠子,谁也帮不了,“贾瑞来要银子的事情,你说了么?”
“冯大爷知道了,他说此事还是应当落到大老爷和珍大爷、小蓉大爷身上,若是没有他们的唆使,这贾瑞怕是不会来的,至于说外边儿的欠债,那都是他们内外勾结早就说好了的。”
平儿也有些犯愁,这事儿戳穿了也麻烦,赦老爷是奶奶的公公,那边珍大爷又是东府的家主,若是这几人打死不认,谁也没奈何,反而会让矛头都集中在奶奶身上来,尤其是现在,只怕更是会让奶奶难过。
王熙凤岂是也已经猜到了这一出,但是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修园子几十万两的花销,要出头露面,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得下来的,贾赦是长房长子来承担这事儿理所当然,明知道他要在其中捞银子你也只能让他去,至于贾珍贾蓉,人家东府也出了银子的,难道来帮忙管事儿还错了么?
“平儿,你觉得现在这事儿怎么办?”
“奶奶,恐怕您不能一个人撑着,还得要和太太老祖宗她们说道说道,眼下这情形,大家都只知道一个大概,成日里还是那般随意花销,公中现在根本就支应不起了,连鸳鸯那里都不敢再把老祖宗的东西拿出去典当了,谁都知道这一典当出去就再也拿不回来了,这日子还能撑得起多久?”
平儿的话让王熙凤又犹豫起来,这主动向太太和老祖宗挑明,那也意味着她王熙凤掌家失败了,要说如果不是这修园子超出那么多,而且占用了许多公中银子,现在府里也不至于如此艰难,起码在拖上几年还是没问题的,到时候没准儿大姑娘在宫里局面就能有起色了呢?
现在贾琏羞辱自己要和自己和离,连贾瑞都要来踩自己一脚,不就是觉得自己要失势了,这背后自然也还有自家公婆在后边唆使。
若是自己现在主动和老祖宗、太太说扛不住了,那只怕老祖宗和太太看自己的眼光都要不同了。
等到贾琏真的和自己和离了,他们还会一支支持自己么?自己还能在贾府里边呆得下去?
想到这里王熙凤就不寒而栗,自己能回金陵么?
金陵王家早就凋落了,老爹去世,二叔在山东,三叔在京中都完全是靠着二叔余荫混日子,自己兄长在金陵都还成日吵闹着要进京,就说金陵混不下去了,自己一个女人家若是被和离了,还能去哪里?
贾府里边这些人,王熙凤是早就看透了,真到关键时候,没人会帮你,便是老祖宗和太太也一样。
要说起来府里边这些人还真不如冯紫英,起码人家没有提起裤子不认账,还有点儿情义,想到这里王熙凤心里似乎又有了一点儿底气,或许这就是自己日后的一条退路?
心念陈杂,辗转百思,想到被撵出贾府得日子,王熙凤就不敢想下去了,她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
到那时候便是自己身边能保有一些银子,又能保得住多久?
手中没有权势没有人围着的日子王熙凤太清楚了,自己绝对无法忍受。
“平儿,你去把我的体己钱拿点儿出来,贾瑞那边不必理他,晾他也不敢轻易再登门,但这府里上下月例钱不能拖了,……”王熙凤语气有些干涩,又振作了一下,“你再去冯府那边见一见铿哥儿,他说的让贾瑞和我们合作究竟是什么事儿,也许这里边还有些门道,……”
“奶奶?!”平儿骇然。
她可从未想过王熙凤会拿体己钱出来贴大家月例。
之前在冯紫英那里说王熙凤难处,哪也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再说贴补得多,总能想得到办法捞回来,但现在府里边根本就不可能再有路子捞钱了,那就是一个无底洞,自家奶奶虽然有些积蓄,那又能济得了多久?
“去吧。”王熙凤此时反而沉静下来,目光也变得有些迷离,摆了摆手,“有些时候,不得不为啊。”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是贾瑞表现的时候了(继续大更求月票!)
冯紫英已经许久没有来大观楼了。
老远就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从街道两头开始就已经是人满为患,但主要还是小贩太多。
沿路的卖糖葫芦的,做糖人儿的,贩炒货的,兜售胡饼炊饼的,更有直接就一张木板桌搭起贩售那酸梅汁儿的。
甚至在戏园子外边的一处空地,一个杂耍艺人正带着一只猕猴四处敲锣,准备扯起圈子卖一场。
那猕猴倒也乖觉,蹒跚却又灵活的沿着跑了一个圈子,手中红绳系着的铜锣被它敲得当当作响,一些尚未进场或者没有位置的客人索性就围成一圈儿,先行看起杂耍起来。
马车缓缓驶过,绕道戏园子后边儿,那里便是停车所在。
冯紫英小心的搀扶着沈宜修下车,晴雯也赶紧替沈宜修的帷帽遮帘放了下来。
沈宜修的天癸终于没来,冯府阖府上下赶紧延请郎中来诊脉,结果让冯府上下喜出望外,大少奶奶终于有了身孕了。
怀了孕的沈宜修却反而变得有些活泼起来了,不但食量大增,而且也更不愿意呆在府里,这春日里便一门心思想要出门。
前日里刚踏了青,今日又想要来看戏。
本来说不行把戏班子请到府里来演一出,但是不得不说府里边的院子还是小了一点儿,戏班子进来还有些施展不开。
冯紫英也想到自己可能马上就要离开京师城,而沈宜修怀孕之后显然是不能跟随自己远行了,自己陪她的时候就不多了,所以也就答应陪她来看戏。
“小心点儿,莫要走快了。”怀了孕的沈宜修立即成了阖府上下的重点保护对象,连带着冯紫英都是格外重视,不确定自己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还有没有让女人怀孕的能力,现在终于可以放下一颗心了。
同样为沈宜修怀孕而感到高兴的还有尤氏双姝,这样一来她们便可以不再有那么多忌讳来避孕了。
两女个头太高,尤二姐也是带了帷帽紧跟在沈宜修身后,而尤三姐却如同以往一般? 索性就换了男装,一束胸围子把鼓胀的胸部一勒,换上一袭青绸便袍? 面如冠玉? 红唇饱满? 双目灰蓝,更是显得英武不凡。
“哪有那么娇贵,这才一个多月呢。”见丈夫这般爱惜小心? 沈宜修内心喜欢? 但表面上却是娇嗔道:“这还有八九个月呢,相公这样,岂不是妾身连门都不能出? 只能躺在床上了?”
“说错了? 有了身子便更应该要注意适当活动? 每日都要多动一动? 但是活动的方式形式就要注意了? 有些幅度太大的就要避免? 而散步就是最好的一种活动方式,但要小心上下台阶,避免跌倒。”
冯紫英一本正经地道,倒是让沈宜修很是好奇,“相公也懂医?”
“为夫跟着张师学过两年? 基本医理还是明白的? 但是却不敢开方子下药。”冯紫英摇摇头? “不过像孕妇的保健道理? 我却是懂的。”
见丈夫这般讲究,沈宜修心中更喜欢,眉目间的少妇风情混杂着一份甜蜜? 看得人心醉。
不过沈宜修还是很会注意各方情绪,见尤二姐跟得紧,便侧首小声道:“尤家妹妹要加紧了,婆婆可是说了,希望尤家二位妹妹也早日替相公生下一男半女,……”
尤二姐也是喜不自胜,盼的就是沈宜修这句话。
虽然婆婆是这么想的,但是也得要照顾大妇心态,万一这沈宜修生的是个女儿而自己怀孕生下个儿子呢?虽说不至于起什么纷争,但是难免有些气量小的大妇心里就会不舒服。
问题是现在冯郎还只有自己和妹妹两个妾室,现在沈宜修怀孕便不能侍寝,大部分时间就是自己两姊妹侍寝,可以说现在是两姊妹最好的机会,没准儿再等一下,一旦再有女人进屋,那就又要分薄宠爱了。
所以得了这句话,尤二姐琢磨着自己姐妹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备孕而不再需要计算时间了,只盼着能早日怀上一男半女,也能让自家姐妹在冯家牢牢站稳脚跟,也就不必再担心别的女人来分宠了。
柳湘莲却是迎了出来,看见冯紫英搀扶着沈宜修,柳湘莲也是上来见礼。
沈宜修也是见过柳湘莲的,知道这是和自家相公兄弟论交的,也大大方方地去了帷帽见礼。
“不是说弟妹有了身孕么?为何还出来,也不怕婶子责骂?”柳湘莲见沈宜修和冯紫英两个妾室都来了,他是知道冯家对沈宜修这个大妇头胎的看重的,这出门让大段氏知道了,冯紫英肯定又要挨责骂。
“无妨,时日还早,适当活动,看一看戏也能宽解心情,成日里呆在府里,她也闷得慌。”冯紫英解释道。
柳湘莲也知道冯紫英对这位嫡妻还是很珍爱尊重的,想了想道:“这等地方人多喧闹,尤其是上戏时,难免有吆喝呐喊的,免不了要受惊吓,若是弟妹在府里闷得慌,你不妨让荣国府那边的姑娘们可以多去你府里坐一坐,也就算是陪了弟妹了。”
柳湘莲一番好意,也是觉得林黛玉反正已经和冯紫英订亲,二女迟早是作妯娌,其他几女算下来也和冯紫英是亲戚了,这来冯府小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冯紫英心里在打鼓。
这宝钗的事情还没有摊开,沈宜修倒是知晓了,可连黛玉都还蒙在鼓里,探春、湘云也都不知道,这二女冯紫英都能感觉得到对自己日益加深的好感,他不敢拍胸脯说这二女对自己情意有多深,但是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情愫,冯紫英却是能感受得到的。
这还没有算现在已经火烧眉毛迫在眉睫的迎春,想到这些姑娘们若是都来到府上,万一那句话一旦说漏了,只怕就立即变成修罗场,想到这里,冯紫英都不寒而栗。
可是这柳湘莲这么还当着沈宜修和二尤的提议,自己还真不好出言否定,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沈宜修已经高兴起来,“对啊,相公,明日就邀请林妹妹和其他几位妹妹们都来府里小坐吧,你安排人做的那个竹木棋牌不是已经做好了几副么,家里就我和尤家妹妹,人也不够玩儿,让几位妹妹过来,正好可以教会她们,一起玩啊。”
沈宜修现在怀孕之后,段氏便要求沈宜修不能再吟诗作画,说吟诗作画劳心费神,对身子不利。
沈宜修这成日里在府里呆着也是闲极无聊,正好需要其他娱乐方式消磨时间。
冯紫英那一日回来之后想要做这麻将,自己画出图案来,便安排府里的木匠去挑了一些竹木进行裁剪打磨,然后再让丰润祥来了两个雕工,一两日不到,几副精美无比的麻将牌便已经做了出来。
冯紫英简单教授了沈宜修和二尤一下游戏规则,因为事情多,还未正式玩过,所以沈宜修和二尤都还不知道这玩意儿的魔力会有多大。
“棋牌?”柳湘莲也很好奇,“紫英,你还会做棋牌,什么棋牌?象棋么?”
“不是,是小弟从马吊牌里琢磨出来的一种新鲜物件儿,刚做出来,日后柳二哥来府上看一看就知道了。”冯紫英乐呵呵地道。
他甚至已经在琢磨这玩意儿会以多么快的速度风靡整个京师城,这运河边儿上的虽然那些船工挑夫们中间都已经有了这玩意儿,但是一来都是用纸画上的,十分粗糙不说,而且玩起来根本没有这种竹木打磨之后玩起来的那种响脆带劲儿,而且麻将搓起来的那种味道更不是纸牌所能比拟的。
几个人说着话,早有人引道把冯紫英一行人引导到了二楼的包间中。
沈宜修还从未来过大观楼,对于这种呈现环形的包房戏楼十分好奇,包间中的座位也是分成三排,呈现出前低后高前窄后宽的情形,比如第一排可以坐两个人,第二排可以坐四个人,第三排能坐六个人。
房间里不但备有茶几茶水,甚至还有各色果子糕点,可谓真正的vip包房水准。
看一场戏也是放松,不过对冯紫英来说却是没多大意义,他本来也不喜欢这种消遣,甚至还不如打麻将。
但自己长久不出现,也就意味着对大观楼这样一个也是自己前期苦心打造经营起来的载体平台,自己可能会逐渐失去影响力和控制力,虽然柳湘莲是可靠的,但是冯紫英不愿意去考验人心。
贾芸从大观楼离开也是迫不得已,海通银庄京师号需要一个更得力的人手去帮助贾琏,冯紫英不能在贾琏要离开的时候再来手忙脚乱的寻找接替者。
没有了贾芸,而薛蟠能力严重不足,韩奇和卫若兰也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这大观楼上,许多事情都只能由柳湘莲一人做主,现在看不出来,但日后就很难说了。
倒不是对这大观楼的盈利收入有多么期待,而是这样一个人来人往,尤其是京师城中达官贵人们经常来的场所,很多时候会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就像发现杨应龙不稳迹象一样,这里已经成为监控杨应龙在京师城中情报人员最有效的所在,兵部和通政司的人与杨应龙情报人员的联系就是在这里被发现,而冯紫英相信随着大观楼名声日盛,这个地方如何能够和汪文言正在着力打造培植的情报体系打通,还会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台上上演的《紫钗记》的《折柳》这一出,看着沈宜修和尤氏双姝加上晴雯、云裳等人都是看的出神,冯紫英这才悄然起身除了包房。
倪二早已经在一旁等候着了。
“大爷。”见冯紫英下楼来,俨然一身富家士绅的倪二立即跟了过来。
冯紫英上下打量了倪二一番,这才点点头,“嗯,倪二,你现在身份也不一样了,和上边打交道的时候也多了,也就需要讲究了,寻常下边的事情,你一定要盯着,但是却未必需要亲自去出手了,很多时候更要用心而不是用力,……”
倪二连连点头,“大爷说的是,年前大爷教训了我,我便注意了,城里拉粪的行当我已经交给老三去做了,不过他性子毛躁了一些,我还不敢丢手,还有就算是和工部与顺天府这边打交道修建的事儿,我亲自在作,……”
冯紫英微微颔首,“我交代你的事情呢?”
“大爷放心,这些人我都亲自安排在物色,文言先生来过几次,也选了一些人,……”
倪二观察着冯紫英的神色,汪文言来他这里选了好几个得力人手,让他很是心痛,但是这是冯紫英亲口交代的,而且对那几人也是一份机会,倪二也只能放手,虽然不知道汪文言要做什么,但是肯定是重要的事情,自己这点儿家当不能比。
“倪二,心胸放宽广一些,日后这些人要有了造化,说起来那也是你倪二爷一手提携出来的,也是你脸上有光。”冯紫英笑了笑。
倪二手底下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人数众多,但除了京师城本地的外,相当大一部分都是来自北直隶各府近一二十年因为水旱蝗灾而逃难来京师城里的流民,甚至也还包括一部分山东和辽东那边的流民。
他们自己或者父辈甚至祖辈逃难来到京师城,然后慢慢定居下来,从事京师城里各种贱役,成为京师城中最下层的一个庞大群体,而倪二手下相当大一帮骨干成员就都是来自这些人。
其中除了顺天府各县的外,尤以籍贯是顺天府周围的保定府、河间府和永平府的最多。
冯紫英要让汪文言迅速在北地打开局面,尤其是要把情报网罗打造出来,要有足够能用的人手是必不可少的,而这些人从哪里来,主要就要靠倪二这个地头蛇。
倪二在接手京师城的粪水清掏外运活计之后手底下的人手便成几何倍数增长,后来又在冯紫英的引导下和兵部与顺天府搭上线,人手更进一步增长。
现在倪二手底下吃饭的少说都有六七百,这还不算那些临时性召集来的,除了他原有的一些看家护院开设赌场私窑子的活计外,主要还是请掏粪水和他工部负责修造疏浚沟渠、漕河乃至城中一些设施需要大量人手。
正因为倪二手底下有充裕的人手,而且这些人大多来自顺天府周边府县,而且他们许多人在老家都还有亲朋故旧,所以这也是汪文言要选人的最好对象群体。
而汪文言挑人极其挑剔,挑走的都是倪二也都看得上的角色,自然让倪二心痛不已。
“那是,那是。”倪二也只能认了,话说回来,冯紫英说的也没错,万一日后这些家伙有了出息造化,那自己也可以挺直腰杆说话硬气一些。
“那贾瑞来了?”冯紫英又问道。
“来了,但没说个啥,只说是您让他来的,我和他说了一阵,这厮很是奸猾,啥都没口风都没露。”
倪二也对冯紫英安排这贾瑞来找自己很好奇,冯紫英没说具体事儿,只说和贾府里边的事情有关系,现在倪二也还有好几千两银子的债在贾府那边儿没收到,正琢磨如何去收债呢,没想到这贾瑞也是替人收债。
“倪二,赦老爷和珍大哥以及蓉哥儿他们在你这里捞了不少银子吧?”冯紫英笑着道。
倪二嘿嘿一笑,“爷,您不是打这个主意吧?那我日后名声就得要臭了,谁还肯把活儿拿给我们干啊。”
“那倒不至于,这银子本来也就是贾府的,而赦老爷和珍大哥本来就是贾府主人,这里边的门道本身也就说不清楚,贾府里边自己安排合适人选,有没有监督制度,出这样的问题也在所难免。”冯紫英摇摇头,“不过贾府里边还是有下人从中挣了不少,甚至比几位老爷更能捞银子,……”
倪二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迟疑,“大爷您莫不是在说赖家?”
不得不说赖家在贾家还真的是有几分排面,饶是贾赦和贾珍联手,虽然拿下了部分活计,但是仍然有一些采购物件的活计被赖家拿下了,这一笔收益同样不小,因为赖家更狠。
像园子里的花树几乎全是赖家包揽了,再比如建园子时相当大一部分木料也是赖家承揽了,另外像太观楼主楼也是赖大找的人来建的,为此差点儿和贾赦撕破脸,最终还是贾母出面交给了赖家,这也让贾赦极为愤怒,同时也让原本一直想要拿下的倪二颇感气恼。
“嗯,明白我的意思了么?”冯紫英笑了笑。
平儿昨日又来找了冯紫英,但是冯紫英没在,但冯紫英大略知晓平儿来找自己的目的,原本还说稍微等一等再来挑开这个贾府得脓包。
但是事情就有这么凑巧,冯紫英很快就得到了一条消息,赖家的儿子好像很快就要任官赴任去了。
任官,外官,赴任,赖家的儿子,要外出当官了,但是贾家似乎完全没有得到这个消息,这太蹊跷了。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闲来无事便有事(大更!)
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居然用了一万两银子捐了一个七品官,另外有用八千两银子打通各方关节,半年之内就获得了实授实缺,而且是江西某县县令,据说很快就要赴任了。
这个消息是冯紫英无意间获知的,到吏部去拜会齐师时,不经意间听到了说起今年捐官数额不多,但是却有一些大手笔,一位主事便提到了赖家赖尚荣捐官正七品候缺,然后很快就获得了实授。
再一打听,这实授也来之不易,当然这就不是外界所能知晓的了,不过对冯紫英来说,只要想了解到这并不难。
一万两银子捐官这个手笔不可谓不大,而更为夸张的是用八千两银子来打通补缺这一关键。
大周虽然有捐官这一体制,但是捐官历来不受吏部的喜欢,往往是捐了官三五年都未必能得到机会补缺,即便得到补缺也多是四川、云贵或者陕西、两广等地穷乡僻壤,但赖家居然能花下如此血本来做好此事,不能不让冯紫英感到震惊和佩服。
一万八千两银子,便是薛家、贾家这样的家庭都好好生掂量一番,贾琏也不过是花了几千两银子捐了一个虚衔的同知,而一个奴才家,就敢花几倍于贾琏这个正经八百家主嫡子的花销,捐一个实授实缺县令,而且还是江西的。
江西虽然相较于江南诸省直无法比,甚至也不比北地诸省,但是比起四川、云贵、两广和陕西这些地方来又要好许多了,这么短时间,就能谋到一个江西实缺,不得不说这赖家动作力度够大。
而赖家在不敢让贾家知晓的情况下就谋到了这样一个机会,除了使银子,也就没有别的路子了。
这让冯紫英实在无法不怀疑,这赖家是不是在修园子这一出里挣了不止这一万八千两银子,才能如此大方的一掷千金,捐一个官来当。
“那大爷打算怎么弄?”倪二眼睛都亮了起来。
黑吃黑是他最喜欢的了,如果街坊之间倪二对贾家还有几分敬畏的话,但是对贾家的奴才? 倪二就毫无忌惮之心了,再想到本来自己还能多拿下一两处活计却被赖家截胡,至今自己还有不少银子未曾结到账? 而赖家却早已经落袋为安? 倪二心里自然就难以忍受。
“不急? 先把准备工作做起来嘛。”冯紫英笑了笑,“这修园子赖家既没有人手,也没有手艺? 还不是得到外边儿去找人? 赖家进货,尤其是那花木,据我所知不少就是来自桂花夏家? ……”
倪二恍然大悟? 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 “薛大爷的岳家啊? 爷? 我明白了? ……”
赖家其实也就是一个空手套白狼的角色,这一点贾家上下也都明白,甚至贾母也有意无意是让赖家来掺和这笔生意。
贾府里边自然不会少明眼人,贾赦、贾珍挣了这个银子,下边人固然有些看法? 但是都觉得可以接受? 这荣宁二府本来就是贾赦和贾珍的? 不过就是左边兜里揣到右边兜里? 但是你赖大赖二也来插一脚,凭什么?
都是府里边下人,都是拿薪水养家糊口? 你却一家人把荣宁二府大管家位置垄断不说,这吃肉却没有想过给下边人分润一点儿,那怎么行?
以前也就罢了,零敲碎打的,赦老爷和珍大爷也没有在意,但是这一次赦老爷和珍大爷主事,你仗着贾母宠信还来这么一出虎口夺食,把赦老爷和珍大爷得罪死了,立即就在府里边树立了两个最大的敌人。
若是贾家现在兴盛,不在乎这几万两银子也就罢了,但现在是贾府连几百两银子都得要掰着花了,逼得王熙凤现在都走投无路了,你还来这么一出,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冯紫英不认为赖家在有把柄落在人手上的时候还能顶得过贾赦和王熙凤的联手进攻,尤其是在外边儿还有倪二支持,府里边还有贾瑞这个搅屎棍的煽风点火。
就看这赖家能榨出多少银子来了,但无论如何也能帮贾府缓解一下财政危机,让王熙凤不至于成日里扭着自己不放了。
倪二喜笑颜开的离开,早已经等候着的贾芸这才上前见礼。
“芸哥儿,在银庄里可曾干得顺心?”冯紫英看着神采奕奕的贾芸,忍不住颔首笑道。
比起几年前那个落魄穷酸的贾芸,眼前的这个青年人简直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一身淡灰色府绸长袍,面如朗月,气宇轩昂,手中一柄犀骨折扇,前明唐寅的《桃花庵歌》中的两句题在其上,“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倒也有些意境。
就是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附庸风雅,还是真的能明悟这其中道理了,以冯紫英看来,估计还是前者居多。
“谢谢大爷的提携,贾芸没齿难忘。”贾芸言出至诚。
若说冯紫英将他安排到这大观楼来做事是一番历练打磨的话,那么将他推荐并做担保让其到海通银庄京师号做事,那就真正是对他贾芸的大恩大德了。
贾芸知道,京师城无数人都想来海通银庄做事,甚至不少人都托到了忠顺王爷那里,但是这海通银庄终归是要赚钱的,连忠顺王爷都知道舍一笔银子可以,但是银庄里的事务那是寻常人不能插手的,一旦出了问题,那涉及到数百个股东的利益,他忠顺王爷也背不起这个责任。
如冯紫英所言,让自己到海通银庄做事,一是因为知根知底,人品放心;二是经历了大观楼的历练,觉得自己能做事;三是他冯紫英认可的人。
贾芸知道,若说是前两者,无数人都能具备这些条件,唯独第三条,那才是关键,不是小冯修撰的人,这海通银庄的重要位置便不能坐。
就像琏二叔,若非是去了一趟扬州入了冯大爷的眼,哪里能有机会来组建这个海通银庄京师号,要知道扬州号和大同号乃至广州号都是冯大爷的亲表兄负责的,贾琏在之前并没有太多从商的经验,完全是到扬州之后让冯大爷一手一脚带出来的。
贾芸当然也知道冯紫英和贾家的密切关系,林姑娘是二位老爷的嫡亲外甥女即将嫁给冯大爷为三房嫡妻,甚至有传言说二姑娘亦有可能要给冯大爷做妾,这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转念一想,二姑娘一个庶出女,以大老爷的心性,倒不是不可能,这也能巩固琏二叔在冯大爷这边的地位。
“好了,芸哥儿,这些奉承话就不必说了,做好你手中事儿就好。”冯紫英摆摆手,“琏二哥这段时间恐怕家里事情耽搁多一些,你恐怕要担待一些,……”
贾芸心中一凛,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位爷在变相的表达对贾琏的不满,但这段时间贾琏在和屋里的二嫂子闹和离,的确耽搁时间多一些,但总体来说,也没有影响到京师号的营生。
“大爷,琏二叔虽然家里有些事儿,但是他可从未耽搁过号里的营生,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贾芸赶紧道。
“别那么紧张,我可没对琏二哥有什么看法,我只是说他们两口子的事情走到最后肯定会有些影响,你就多操心一些,嗯,下一步琏二哥何处去还要看他的想法,你应该知道他想去扬州号,但是又放不下这边儿,我的考虑你在打磨一下,大同号那边我表兄已经基本做上路了,不行我打算让你去大同号独当一面,有没有这个信心?”
冯紫英的话让贾芸大喜过望。
大同号和京师号、扬州号、广州号乃至金陵号这些地方肯定没法比,但是那毕竟是独当一面啊。
这京师号虽然是贾琏执掌大局,自己协助,但是像自己这样协助贾琏的还有两三个,都是其他渠道来的,比如是忠顺王或者其他大股东们推荐来的,但都是经过了冯大爷的审核认可才得以上任。
要说这几个助手中,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家世都是底气最不足的,无数人都渴望着能出去独当一面,现在若是自己有机会,那简直就是一份天大的机缘。
不过激动之后,贾芸也迅速冷静下来,“大爷,我觉得我可能还是需要再历练一两年,我接触这些活计还是太少了一些,时间太短了一些,当然,我很渴望去大同独当一面,但是我不愿意因为的缘故去了之后却无法把事情做好,辜负了大爷的期望。”
对贾芸的理性和冷静冯紫英还是很欣赏的,没有因为自己的许愿而忘乎所以,还是能清醒地看到自身不足,不过冯紫英也自有主意。
“芸哥儿,大同号的情况和其他几个地方都还略有不同,那里是我们冯家和我母亲段家所在,各方面都能有人照拂,所以我表兄才能在短短两三个月间就把大同号打理出来,你去大同也不至于面临太大压力,在大同号磨砺一番,便可以扛起更重的担子。”
贾芸略一沉吟,最后还是道:“如果大爷认为我能够胜任,我不胜荣幸,不过从我个人角度来看,我觉得还是更适合再等上一两年去独当一面,我心里更踏实。”
冯紫英满意地点头,有自己的见解是好事,不轻易被他人的观点所左右,更是好事,贾芸经过这几年的打磨锻炼,的确成长很快,而且也还树立起了自己的自信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芸的成长性比贾琏更大。
冯紫英发现自己自觉不自觉地就已经和贾府产生了很密切的联系,除了和书中万人仰慕的女孩子们,那些个边角余料的男人们也慢慢进入了自己眼帘,甚至慢慢成为自己周围的一部分,宝玉和贾环就不用说了,像贾琏和贾芸,甚至成为自己某方面事业的一个重要臂助,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冯紫英回到包房时,沈宜修仍然沉浸在台上的表演中,倒是尤二姐也很喜欢,甚至开始抹泪,倒是尤三姐显然不太喜欢这种活动。
“三姐儿不喜欢?”冯紫英侧着头,小声问道。
“嗯,不是很喜欢,不过姐姐她们似乎很喜欢。”尤三姐是个直爽性子,很坦然地道。
“我也不喜欢,那不如我带三姐儿出去转一转?”冯紫英笑着小声道。
“好啊。”尤三姐大喜过望,喜滋滋地站起身来,“不过姐姐她们……”
“不用管她们,她们都已经深入其境无法自拔了。”冯紫英看了一眼沈宜修和尤二姐,摇摇头。
自打成亲之后,主要重心都转移到了沈宜修这边,难免对尤二尤三有些冷落,尤二姐还好一些,性子柔绵,也没有那么多想法,但是对原来在边地自由惯了的尤三姐来说,肯定就有些落寞了,哪怕是去扬州,尤三姐也觉得很畅意,但是像现在这样成日里呆在府里给人做妾的生活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冯紫英也能感受到这一点。
尤三姐和府里其他女孩子都不一样,甚至也和未来自己要娶的黛玉、宝钗她们也会不一样,她们也许会安于府中的生活,满足于相夫教子,但是对尤三姐来说,崇尚习武的性子让她不甘于这种蜗居生活,而在边地所经历和见识过的种种,也让她内心更渴望一些其他挑战。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就不渴望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带来的坚实依靠和温暖怀抱了,只不过她想要的会更多一些不一样。
漫步在戏园子外的街上,看着四周熙熙攘攘的人流,尤三姐突然发现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几年前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候。
虽然此时已为人妇,但是看见丈夫陪着自己这样自由自在的游荡在街市中,看着自己买来的冰糖葫芦塞进嘴里,酸梅汁儿爽心入口,还有那小风车呼噜噜转个不停,尤三姐只觉得这一刻无比幸福。
只是碍于身穿男装,否则尤三姐真的想要投怀送抱,亲密一番。
“那就是冯铿?”
阿拜侧首看了一眼讷图,小声问道。
“对,那就是蓟辽总督冯唐独子冯铿,翰林院从六品修撰。”讷图轻声道。
“如果杀了他,能不能算给冯唐一个警告?”阿拜目光一凝。
讷图吃了一惊,上一次二贝勒来也有这个想法,此番三贝勒来又有这个企图,这让讷图很是矛盾。
“三爷,冯唐如果有几个儿子,那么杀了冯铿或许能给他一个震动和警告,可冯唐只有一个儿子,如果杀了他,冯唐知晓或者觉得是我们的人杀了他儿子,那一旦冯唐发起疯来,我们承受不住。”
讷图想了一想才道。
阿拜想了一想,也的确是如此,如果对方有几个儿子,那么死了一个庶子之类的儿子,倒是可以让对方胆怯心惊,进而有利于下一步接触,但是如果杀了他唯一的儿子,恐怕没有任何想法的冯唐就有可能要不顾一切的针对建州女真了,那只会便宜了察哈尔人、叶赫部和舒尔哈齐。
“而且三爷注意到没有?那个他身边的俊俏青年,其实是他的小妾。”
讷图的话让阿拜大吃一惊,“大周允许官员娶男人为妾?”
阿拜知道大周这边许多人好男风,但这种公然纳男人为妾的还是把他吓了一大跳,这太夸张了。
“不,不是,那个俊俏男子其实是女子,不过是女扮男装罢了。”讷图赶紧解释,“那女子是武技高手,据说出自大周西北的崆峒派,和这家戏园子的班主艺出同门,别看她是女子,但寻常刺客杀手根本不是她对手,而且冯铿本人虽然是文臣,但是亦有很高明的武技,一般人很难刺杀成功。”
“大汗让我进京的目的就是要常驻京师城,搞清楚现在大周内部情形,我们建州女真现在面临局面很不好,乌拉部得到喘息机会,察哈尔人野心勃勃意图控制喀尔喀和科尔沁,叶赫部则是心腹之患,还有舒尔哈齐,现在大周政策有所变化,已经开始公开不遗余力的扶持我们周围的这些势力,这让大汗很心焦。”
阿拜此番也是建州女真内部经过一番认真讨论之后才派进京的。
原本是代善来得,但是考虑到此番前来是要常驻京师,阿拜年龄仅次于褚英和代善,而且性子沉稳谦和,考虑问题周到,所以努尔哈赤才将自己这个三子派进京师城中主持大局,就是要从内部来化解大周给建州女真带来的沉重压力。
“此事二爷上次来也提过,既然大周在关外不断给我们找麻烦,那我们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周自家的麻烦更多,我们也一样也可以给他们找麻烦。”讷图语气有些阴沉。
阿拜精神一振,“看样子讷图你是心里有数了?打算从哪些方面着手?倭人,还是朝鲜人?蒙古人?”
讷图摇了摇头,正欲说话,却见冯紫英凌厉的目光望了过来,心中一震,糟糕,被发现了。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鸡鸣狗盗亦有用
冯紫英感觉到有目光一直围绕着自己而转,他只是下意识的回头四处寻找,但恰巧就看到了这几个明显不像是京师本地人的家伙。
看见对方有些紧张的神色,冯紫英就知道对方有问题。
从对方一行人的衣着肤色来看,不像是南边人,倒有些像蒙古人、朝鲜人或者女真人。
冯紫英原本想要过来查问一番,但是心念一动,却又假作有些狐疑的看了这边一眼,迟疑着没有举步。
讷图心中稍稍一松,不动声色地小声道:“三爷,别动,那厮起了疑心,可能是因为带着家眷而不好过来,咱们先稳住,待会儿从那边绕过而走。”
阿拜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对方眼神这么厉害,居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几人的不对劲儿,估计还是自己出了问题,以讷图在京师城中几十年都未曾出过纰漏。
阿拜也稳住心神,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把目光投向旁边的杂耍艺人,似乎对那正在沿着吞剑把戏的杂耍艺人十分感兴趣。
冯紫英同样不动声色,一边笑着和尤三姐亲昵,一边却附耳小声道:“三姐儿,咱们右后方那三个人你看到了么?”
尤三姐身体微微一震,但是江南之行的保镖生涯已经让她具备了相当水准,“爷,看到了,怎么了?”
“别忙看,记住这三人形象,我们回去的时候,你立即告知倪二让人去盯着,你从街道另一端过去,倪二的人懂门道,你别太靠近,看看他们去哪里。”冯紫英的注意力似乎仍然在糖人摊上,一只手还在糖人摊上的成形的糖人上拨弄着。
就在冯紫英和尤三姐不经意的转身往回走进戏园子的一刻? 讷图和阿拜四人也是动作敏捷地向人堆里一钻。
尤三姐一进园子大们便灵活地向侧面一个箭步跃身而上,倪二在这园子里也有人,只是几息时间? 尤三姐便已经找到倪二把事情原委交代清楚? 也把几个人的形貌特征和衣着打扮说清楚? 而倪二也毫不含糊,立即安排人从戏园子后门抄近道直奔街口。
不出冯紫英所料,那一行人虽然动作很快? 但是毕竟这一段街面都是十分繁华热闹所在? 要不管不顾的拔腿狂奔几个人也知道太显眼,所以他们只能尽可能加快速度,但是却还只能保持着正常的步伐离开。
尤三姐和倪二兵分两路? 分头去堵街道两头? 不错所料? 尤三姐在拐角的香烛店外看到了那一行四人健步如飞地离开。
这个时候就相对简单了? 倪二手底下这帮人都是这一带最熟悉路况地形的人? 而且人手众多? 他们对这等行径也早有经验,交错式跟踪手法也运用的十分娴熟,甚至比尤三姐这等武技高手还要得心应手。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悬念,当冯紫英在包房中陪同沈宜修他们看完《折柳》这一折戏之后,尤三姐和倪二的人也已经回来了。
“那帮人绕了一大圈? 最后在史家胡同口的二郎庙外边分手? 两个人去了挨着四夷馆的金鱼胡同里边? 我问过? 应该是女真人在京里的一处落足点,不算隐秘,另外两个人则是去了三条胡同里的一处隐秘小院? 连倪二的人都不知道那个小院是属于谁的,但看样子应该是租下来的,很是偏僻隐蔽。”
尤三姐很是兴奋,显然清闲了这么久了,突然遇上这样一桩事儿,一下子就把她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了,言简意赅,三五两下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如果估计没错,这应该是女真人,而在京师城里好像除了建州女真,其他女真诸部应该没有公开的联络点吧?建州女真一直是把自己当成了女真人的代表,不过叶赫部倒是也已经在京师城里有了落足点,但是不在金鱼胡同,更不在三条胡同,而是在大时雍坊的栅栏胡同里。”冯紫英字斟句酌地道。
布扬古一行人来京师城里时已经和冯紫英专门打了招呼,也留下了联络处,就在栅栏胡同里,而且叶赫部几个人冯紫英都见过,估计留在京师城里也就一两人而已,今日这几人只可能是建州女真。
“那爷的意思是三条胡同那一处应该是建州女真的秘密藏身处?”尤三姐越发感兴趣。
留在府里没什么事情,而这种事情才是最能发挥她作用的,她也不像姐姐那样安分守己,更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事儿。
看着尤三姐跃跃欲试的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看样子这丫头是呆不住了,这样也好找点儿事情做着,这京师城中,加上尤三姐一手武技,倒也无虞安全。
“建州女真一直在京师城中有秘密窝点,我估计弄不好还不止一处两处,而且应该是经常调换,龙禁尉那边我曾经通过私人关系去问过,他们也说除了金鱼胡同那一处是公开的外,建州女真在京师城里的秘密窝点和联络点起码有五六处,而且经常停用和调换,很多地方就是一年使用期就换了,有些甚至连龙禁尉都尚未了解,人家就又换了。”
冯紫英点点头,“这些女真人在咱们内地也有很多和他们有生意往来的商人,许多居所都是这些商人提前就帮他们租好的,一旦需要就马上启用,所以龙禁尉也一直没有能掌握清楚这些建州女真的秘密窝点。”
“那爷的意思是这帮女真人是冲着爷来的?”尤三姐又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如果女真人真的要对冯郎不利,那敌人在暗,冯郎在明,还真不好防范,只有千日抓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防不胜防啊。
“倒不完全是,但肯定是和他们在关外的情况有关系,毕竟我爹的一些动作肯定让努尔哈赤有些坐不住了。”冯紫英笑了起来,“这不是坏事,说明我爹在辽东的这些举措起作用了,逼得努尔哈赤现在都要采取这些措施了,以前努尔哈赤可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和细腻的心思,不行就打,但现在他也要像琢磨其他路子了,以前他可是看不起这些套路的。”
“那爷现在打算怎么办?”尤三姐既有些可惜,又有些担心。
“怎么,三姐儿,有些寂寞难耐了?想找点儿事情做?”冯紫英看着对方道。
尤三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道:“爷,妾身呆在府里也没有其他事儿,既然这帮女真人已经盯上了爷,妾身觉得还是想要把这帮人来历和意图查清楚最稳妥,若真是要对爷不利,那我们也可以有个准备,甚至可以先下手为强。”
冯紫英也不想把尤三姐就此束缚在府里边儿,那样只会让尤三姐闷闷不乐,如果给她找点儿事情做,只会让她觉得这日子过得更有意义。
“三姐儿,你的意思爷明白,只是你一个女儿家,倪二手底下都是一帮男人,爷便是心胸再宽广,也不能允许你和这帮人混在一起啊,如果是你一个人,只怕你也玩不转啊。”冯紫英看着对方叹了一口气。
“爷,其实您要人做这些事情,妾身也能找得到一些熟人。”尤三姐听得冯紫英话语里松口的意思,精神一振。
她也知道自己身份,作为一个未来仕途一片光明的文官的妾室,如果流连奔波于市井江湖中,周围都是男人,肯定会为人诟病,便是冯郎再大度,只怕婆婆那边也会不高兴,但若是还有其他女子和熟人在一起,那就要好说许多,对冯郎那边也是一个交代。
“什么?!”冯紫英大吃一惊,一脸不敢置信,“你是说你能找到人来做这种事情?嗯,女人?”
尤三姐抿嘴一笑,“嗯,肯定是女人,当然也有男人,不过和妾身在一起行动的肯定是女人,……”
冯紫英被尤三姐笑得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三姐儿,你哪来什么熟人能做这种事情?”
“爷,您忘了扬州的秋水剑派么?”尤三姐有些得意,“其实妾身和秋琴心她们一直有书信往来,林老爷过世之后,秋水剑派还是受到了很大影响,妾身感觉秋水剑派好像也有点儿想要北上来京师发展的意思,还有漕帮,一样也有不少女子,……,另外便是妾身师尊那边,崆峒派,在西北兰州、西安、太原也都有人,如果能给他们机会,他们肯定也愿意来京师城,不信您问问汪先生和吴先生,他们肯定比妾身了解要多得多。”
冯紫英恍然大悟,这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尤三姐出身崆峒,虽说是女子,但是多半也是和崆峒派中有联系,而扬州秋水剑派一直是林如海扶持的,现在林如海病殁,新来得巡盐御史也好,运盐使也好,多半是有自家的一帮人,秋水剑派就要靠边站了,自然也想另寻出路。
那秋琴心冯紫英都还有些印象,颇有姿色,没想到还和尤三姐有联系。
而吴耀青对南北江湖武林都有交道,若是安排一些人来做这种事情,自然不在话下。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身份和地位
对于冯紫英来说,他自己现在都还不确定自己未来会走向一个什么方向,这个问题他无法对人说,无论是自己几位老师,还是自己老爹。
在他们看来,自己就该是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积累资历,入阁拜相就是每个文官的终极目标,而在实现这个终极目标的过程中顺带实现自己的治政理念,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就是在职位品轶不断攀升的过程中推行自己的治政理念,最终达到作为文官职位的顶端——内阁首辅。
这也是一个穿越者的悲哀,尤其是穿越的这时代还是以前历史书中未有过的,许多东西顶多只能作为一个借鉴参考,而且不少还得要从《红楼梦》这本书中模糊的内容来进行推断。
所以冯紫英现在觉得自己唯一能够抢先做的就是尽最大可能性的把情报体系建立起来,一个属于自己的情报体系。
在他看来,大周的情报体系严重落后,甚至可以是极其散乱和陈旧呆板,算起来,龙禁尉、兵部职方司、行人司、刑部以及边军和地方官府都具有某一部分的情报搜集职能,但是整个大周朝廷却没有一个真正完整成体系的情报系统。
理论上龙禁尉对内情报收集,但是其侧重基本上都放在了对官员的腐败贪墨上去了,这本来该是都察院的职责,但是由于都察院自身力量的欠缺,更多由龙禁尉来承担前期的线索收集,而这就让龙禁尉的偏重失衡,对于真正危机大周安危的情报反而缺乏足够的精力去侦测搜集。
兵部职方司理论上是要承担起对危及大周安全的外敌情报收集,但是职方司所涉及的职责范围太过笼统和零碎,哪怕是在萧大亨下台,张景秋和柴恪出掌兵部之后这一块工作有所重视,但是要在短时间内达到理想状态根本不可能。
这从兵部职方司几乎对蒙古和女真乃至倭人和朝鲜方面没有取得多少高价值的情报就能看得出来。
这种情形也可以体现在行人司上。
行人司表面上并不涉及情报收集,但是作为对外出使的主要部门,他们经常要出使周边国家和势力,这也是了解大周周边各方势力的一个重要渠道和手段,但是鉴于行人司在这方面力量有限,尤其是行人司一般都是由举人、进士等科举出身的官员出任,便是寻常吏员也缺乏足够的情报收集培训,所以在这方面效果一样不佳。
反倒是像辽东镇、宣府镇等边镇由于总督或者总兵官的重视,自行组建的情报刺探机构? 反而取得了不少效果,这其中也就包括辽东镇。
虽然李成梁在一些战略决策上有所失误,但是其在辽东组建的一支针对女真诸部和科尔沁、喀尔喀、察哈尔蒙古诸部的谍报力量还是相当发挥作用的。
冯唐执掌辽东之后? 也接受了冯紫英的建议? 不但全盘接手了这支力量? 而且还大大加强了这支力量,并将这支力量向更遥远的东海女真和朝鲜进行渗透,以求最大限度的掌握了解整个关外各方势力的动态。
冯紫英还帮助自己老爹在与女真和蒙古诸部往来的密切的晋商中物色人手? 力求从商业这个渠道上也物建更隐蔽同时也更高效的情报力量? 这一块原来是蒙古人和女真人用于刺探和策反大周内部的主要手段和渠道,但是现在冯紫英也要反其道而行之,一样要用同样手段来对付对方? 哪怕这些晋商中可能存在双面间谍? 那也一样值得。
这些商人哪怕是充当双面间谍一样也是会理性评判形势? 看得清楚谁胜率更大? 尤其是他们的家族和家人还在大周境内时? 很多时候单单是钱银就未必能让他们彻底倒向对方了。
刑部和地方官府的刑房、巡检司等机构一样也承担着一些情报的收集? 但是他们无论是从情报收集指向、积极性乃至范围上相对于龙禁尉和兵部职方司来说都更显业余,或者说缺乏这方面的专业性和主动性,这一点和地方官府职责有很大关系,你也很难苛求他们。
对于冯紫英来说,要建立起一个全方位的情报体系? 无疑是不现实也不可能实现的? 哪怕他能得到老爹那边的全力支持和接受林如海遗留下来的资源? 也不可能。
这只能是一方足够强大的势力才能做到。
但老爹那边更多精力还得要应对关外住房势力? 没有那么多精力来估计关内,所以在这边,还只能靠自己? 那么有针对性的局限于一个区域或者领域内,才是切合实际的。
比如依托林如海遗留的资源,在扬州、金陵、苏州、杭州、宁波这一带维系原有的体系,略作收缩,以求日后有用。
另一方面就是依托自己有意识的整合各方资源,在北地以京师倪二、辽东、山西大同、陕西榆林、山东东昌府(临清)那边的冯段沈等几家资源,先组建一个粗略的综合情报研判体系。
这样一来,起码能够让自己在日后在地方上为官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而有了情报体系的支持,许多事情便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出政绩也要容易许多。
就像现在冯紫英就要求汪文言优先将倪二手中资源整合像顺天府周边的北直隶诸府发展渗透,这样等到自己无论是去保定府还是河间府或者永平府,都可以在第一时间就能掌握本地情况,迅速融入进去。
要建立这样一支力量和体系,除了要消耗大量银钱外,更重要的还是要有足够可用的人手,同时还要尽可能以商业营生方面的目的来掩盖一些真实意图,这同样也是一道不好做的题,好在汪文言此人手段手腕都相当老练,倒是让冯紫英放心不少。
冯紫英很清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还只能是猥琐发育,贪好女色也好,营生上捞银子也好,这些龙禁尉和都察院都不会多看你两眼,甚至搞起《今日新闻》,都能说得过去,唯独要从收集各方情报信息,就很难不让有心人起猜忌了。
好在有曹煜《今日新闻》的掩护,许多事情,尤其是在北地这边的一些动作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毕竟《今日新闻》上几个版块所涉及的内容已经不完全局限于京师城了,开始覆盖整个顺天府,甚至向北直隶诸府波及的趋势,所以这也是冯紫英和汪文言在琢磨了几番之后才拿定的主意,有这样一个借口掩护,很多事情就要好解释得多。
现在尤三姐的一个提醒倒是让冯紫英豁然开朗,江湖武林或许也能在这样一个体系上发挥作用,而且吴耀青在这一块上恰恰也有很大的优势。
这个问题一直让冯紫英回到家中都还在仔细思考,以求拿出一个稳妥的策略。
沈宜修对于丈夫能在看一场戏的时间里都能进出几趟很是好奇,不过她很好地克制了这种好奇心,从加入冯府之后,她就日益感觉到自己这位丈夫应该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绝对不像外界所说的那般只是贪花好色,也不像父亲所说的单纯只是在时政策务有着某些天赋那么简单。
虽然丈夫也主动地和自己谈了一些事情,但是沈宜修还是觉得丈夫内心隐藏着许多秘密,这纯粹是几个月枕边人日益亲密之后的某种直觉感受。
不过作为女人,她也只是想或许是公公在辽东独当一面可能面临着很大的压力,同时又肩负着整个冯氏家族重担,所以大概丈夫也是想要从各方面帮助公公,而不仅仅只局限于丈夫自身现有的公务,所以才会有很多隐秘的举措,这一点上自己婆婆和姨娘似乎就显得司空见惯,坦然不惊了。
这一点上沈宜修在回家之后询问了尤三姐之后,就更映证了自家内心的某些判断。
“这么说来,相公已经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去江南的时候就遭遇过这种危险?”尤三姐并没有说是哪方面的危险,这也是冯紫英叮嘱过她的,沈宜修也没有深问,她只是关心丈夫的安危。
“倒也没有姐姐所说的那么危险,不过姐姐应该知道,公公在辽东手握重兵,女真人和蒙古人恐怕都会注意到冯家,而爷又在江南推动开海之略,免不了也会触及到一些人得利益,所以……”
尤三姐对于沈宜修单独把自己招来询问这些情况也有些奇怪,对方完全可以直接问爷才对。
“妹妹可能有些奇怪吧,我现在有了身孕,也怕相公担心,所以就装作不知道好一些,不过相公可能很快就要外放为官,如妹妹所说,相公安全为大,所以我想委托妹妹跟随相公去,而我和二妹妹就留在京中,……”
尤三姐这才明白过来,迟疑了一下,“姐姐,就我一个人跟随爷去么?”
“那妹妹的意思……?”沈宜修皱起眉头。
“姐姐,我觉得您可能需要和婆婆说一下了,相公可能还不太在意,或许是小妹大惊小怪,但是随着公公身份变化,相公也可能日益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冯家可就只有相公一棵独苗,府里边是不是可以考虑安排一批人了来加强一下安全护卫,尤其是相公要外放的话,小妹怕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啊。”
尤三姐还真觉得自己有些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原来府里还有冯佐冯佑这些老手,但是随着公公去了辽东,得力人手都跟着去了,府里边这些老人就几乎没有留下了。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一节 闲手落子
在获知去向可能是永平或者河间、保定三府之一时,冯紫英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保定看起来无疑是条件最好的,那是整个北直隶地区仅次于顺天府和真定府的大府,人就众多,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堪称大周心腹禁地,而且距离京师也很近,府治所在清苑距离京师城是最近的。
河间府也不差,其下沧州不但是长芦盐场所在,也是长芦盐运使司所在地,乃是北地最富庶的地方之一。
最差的可能就是永平府了,不但偏处北直隶东北一隅,面积狭小不说,只有六个州县,而且北部还有属于蓟镇的山海卫、抚宁卫,西边还有开平中卫,蓟镇的驻地也在西北角的三屯营。
从齐永泰府邸出来,冯紫英骑马回自己府上。
永平府的同知年迈致仕,而保定府同知升任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河间府同知则是因贪墨被都察院拿下。
这北直隶三府的同知出缺并非同时,永平府同知致仕都是去年年初的事情了,而保定府同知升任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也还只是吏部正在走程序,而河间府同知出事是去年年底的事情。
齐永泰把冯紫英召到府上也就是专门和他是这桩事情,并建议他到保定府担任同知,因为保定知府徐守谏乃是湖广黄州府人,乃是官应震同乡,只比官应震晚一科,与官应震关系密切。
但冯紫英却不想去保定。
保定固然好,但还是徐守谏正值壮年,精力充沛,风格强势,而且和官应震宜属同乡不说,也和首辅叶向高关系十分密切,自己去保定给他当助手,只会被压得死死的,没有半点发挥余地。
河间府知府严崇年情况也差不多,同样是二甲进士出身,甚至比徐守谏还早一科,乃是浙江严州府人,与次辅方从哲关系极为密切,也是一个正处于仕途上升期的官员,看看上任同知就是因为和严崇年没有把关系处好,最终落得个身陷囹圄,就知道这一位也不是善于之辈。
自己去河间的话,如果与严崇年保持步调一致? 那么必定会遭到本来就对自己有些看法的北地士人更加不满,如果和严崇年唱反调,且不说会不会被对方打压? 真的冲突起来? 对自己未来发展一样不利。
自己固然有齐永泰、乔应甲做后盾? 但是严崇年一样有方从哲的支持,纵然不至于落得上任同知那般境地,但是两败俱伤也不是冯紫英愿意见到的? 而且口碑若是差了? 日后无论到哪个地方去,都会引起原来官员们的警惕和敌视。
所以保定和河间冯紫英都不会去,他早就拿定了主意去永平府。
不过有些话题他还不好和齐永泰说? 齐永泰性格刚正? 虽然说了他也能理解自己的一些苦衷? 但难免会觉得自己喜欢投机取巧而留下不佳印象? 所以还得要有其他更充分的理由才行。
如何来说服齐永泰? 还要让齐永泰不至于产生其他不悦的情绪? 冯紫英还得要好好琢磨一番。
当然除了这方面的心思外,冯紫英也还有一些其他打算。
已经走到阜成门街的四牌楼了,冯紫英想了一想,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就拉转马头? 策马向红罗厂方向走去。
“爷? 您不回府里了?”瑞祥吃了一惊? “今儿个不是说荣国府几位姑娘要来府里么?”
“不急? 先去忠顺王府。”冯紫英点点头。
瑞祥也知道大爷和忠顺王之间往来一直十分密切,尤其是海通银庄京师号开张越发兴盛之后,忠顺王爷那边的帖子来府里的时候就多了。
忠顺王府位于崇国寺街上? 这里紧邻战车厂,和定府大街相连。
这里王公侯府鳞次栉比,连绵不绝,大周朝的宗亲王爷们的府邸大多都在这一线,但也就是这么短短百余年间,也经历了无数风吹雨打。
忠顺王府也就是五十年前的定王府,而定王乃是广元帝之弟,但因为卷入一桩宫闱丑闻,被削去废为庶人,后来这栋府邸便赐给了天平帝之七子鲁王,也就是元熙帝同父异母的弟弟,但鲁王却在相助其兄与元熙帝争夺皇位的斗争中失势,后来被圈禁至死,这幢府邸就被元熙帝给了自己九子,也就是忠顺王。
冯紫英来忠顺王府已经是熟门熟路了,门房上一见是冯紫英的帖子,甚至没等王爷回话,便已经把冯紫英迎了进去。
不出所料,还在听戏的忠顺王便丢下了一干戏子们,与冯紫英入了书房。
“贾琏真的要去扬州?”忠顺王对此很不满意,他觉得贾琏这大半年在京师号干得相当不错,各方面的营生都已经打开,“紫英,孤听闻你也要出京?这是为何?”
冯紫英要离京的消息一般人不一定知晓或者注意,但是作为海通银庄的大股东,忠顺王自然会更关注,他起初也不明白红得发紫的冯紫英怎么会突然想到离京去地方,但后来询问了一些人之后也就大致明白了。
“王爷,有些事情您应该明白才是,开海之略朝廷得大头,但家父那会子在榆林,现在去了辽东,都需要银子,所以下官也没话可说,但江南也收益巨大,唯独北方一时间还见不到收益,您说咱们北方的士绅商贾们怎么能满意?”冯紫英苦笑。
忠顺王怎么能不知晓这些事情?冯紫英从没有轻视过这位王爷,看似贪财而又好玩,玩票,男风,甚至贪墨,干预司法,哪样都沾,但却能一直站稳,这可不是光靠和皇上是同胞兄弟这层关系就能行的,御史们可不会管你这些。
“就因为这个?”忠顺王意似不信,“即便如此,那也不必去地方上吧?哪怕留在翰林院里韬光养晦两年,不也就过了?”
“王爷,韬光养晦不适合下官。”冯紫英坦然道:“北地不满是再所难免的,但这也的确是一个现实问题,咱们北地的确从中没有得到多大益处,如果说一定要有,那也只能从辽东那边才能见出分晓,可是建州女真现在正处于上升势头,家父过去之后也感觉到压力很大,三五年内,我们对建州女真都还只能采取守势,……”
忠顺王微微点头。
他当然清楚辽东的局面,皇兄也是对辽东局面最关注的,建州女真蓬勃发展的势头,尤其是从努尔哈赤一统建州女真并向兼并海西女真发起攻势之后,皇兄就一直坐卧不安,否则也不会硬着头皮把李成梁撤换了。
要知道在父皇几十年里,李成梁一直是辽东的定海神针,但是眼看着建州女真日益膨胀的势力,皇兄哪怕冒着辽东一段时间内不稳的风险都要换将了。
李成梁老了,已经再没有往日的雄心和胆魄了,继续这样下去,那便是如温水煮青蛙,只会将辽东局面彻底葬送,所以皇兄才会断然做出决断。
冯唐去了辽东,短时间内就稳住了局面,但是建州女真的势头并没有被彻底遏制住,这个心腹大患依然存在,甚至还会继续壮大。
“所以想要从辽东这一块来扳回北地士人对我的印象,难度很大,而齐师、乔师和官师他们免不了就要受一些非议了,所以下官不打算浪费两年在翰林院,宁肯下去在北地随便哪个府州干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冯紫英胸有成竹。
忠顺王沉吟了一下,“你很看好永平府那边?”
晋商们和庄记的合作已经进入实质性的勘探阶段,并且开始接洽海通银庄贷款,这一点忠顺王应该是得到一些消息了。
“看吧,下官个人比较看好,佛山庄记规模很大,其主要外销的各式铁料铁器数量极大,但南边儿矿山不多,品质不佳,但在永平府这边应该不差。”冯紫英点头示意,“如果能在永平府这边复制一个类似于佛山那样繁荣的以冶铁业为主的市镇,我相信北地士绅们对下官的批评声是不是会减轻许多?”
忠顺王明白过来了,这一位是想要用自身的本事来力挽狂澜,不惜以下地方作为赌注。
换了一个人恐怕绝不敢下此豪赌,下了地方,要想回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尤其是还是受到攻讦的情况下。
但是如果真的如冯紫英自己所说,能做到在永平府复制一个类似于佛山那样庞大繁华的集冶铁、制铁和铁器销售的大市镇,其带来的影响力就不言而喻了,甚至其仕途也会变得更加光明。
只不过之所以被忠顺王视为豪赌,就是因为这个可能性太渺茫了。
从顺天府到永平府这一线是铁矿富集地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遵化一带就有许多官营和私营的矿山和冶铁铺,但是受制于开采难度、冶炼技术和运输、市场等诸多因素,遵化这一带的冶铁业虽然在北地也算发达,但是要和佛山比,那就不可以道里计。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冶铁技术和运输能力限制,加上顺天府这一线无法和佛山依托广州海运和珠江航运的便捷相比,所以市场也相对狭小,这也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紫英,你这个目标太宏大了,宏大到孤虽然很希望成功,但是却觉得难以实现啊。”忠顺王叹着气道:“永平府不是一个好地方,你可能会失望。”
“总要去试一试才行。”冯紫英也明白永平府算得上是整个北直隶最贫穷的一个府了,或许也只比万全都司和保安州略好,但越是贫穷的地区,只要找对了路径,也就越是能更快地见到效果。
见冯紫英已经拿定主意,忠顺王也不多劝,“那贾琏这边怎么办?”
“如果贾琏要去扬州的话,那暂时让贾芸负责吧。”冯紫英想了一想道:“之前我就让贾琏有意识地让贾芸来协助他了,带了这么久,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贾芸?那个贾家旁支的年轻人,能行么?”忠顺王有些怀疑,“紫英,孤知道前期京师号做得很顺,但是并不代表后边儿也能如此,……”
“王爷,还是那句话,如果您相信我,就交给我。”冯紫英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正是这种自信一直让忠顺王对冯紫英很看好。
“好吧,紫英,希望如此,但如果表现不佳,我希望你能物色更合适的人选,尤其是在你又要离开京师的情况下。”忠顺王懊恼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本想推荐一个自己更看好的人选,但是他发现在冯紫英面前缺乏这个底气。
毕竟对方一手推出了开海之略,才会带来这一切变化,连王子腾那厮去登莱某种程度上也是拜冯紫英的开海之略所赐,也才能把牛继宗从京营节度使给挪出来,现在京营节度使一直空缺,忠顺王很清楚自己就皇兄恐怕永远都不会再任命一个京营节度使了。
这个家伙不但在生意营生上有着惊人的嗅觉,同样在朝堂内的风波起伏一样有着无与伦比的敏锐感知和应对手段。
冯紫英不可能将京师号交给任何一个自己无法控制得人,即将在永平府的一系列动作需要大量资金,这一次晋商和庄记的合作很大程度上就要从海通银庄借贷,而如果没有一个自己完全可以掌控的人,肯定就要受到各种羁绊。
“王爷,我也希望留在京师城,这样也能更好的把控,但是开海之略给皇上分忧解愁了,江南得利了,但我却成了受害者了。”冯紫英无奈地摊摊手,“否则我何须离开?何其不公啊。”
义忠亲王盯着冯紫英,好一阵才笑了起来,“紫英,这样怨天尤人,让孤感觉你今番来是有为而来啊,说吧,需要孤在皇上那里去做什么?”
“王爷误会了,下官其实只想告诉王爷,其实太上皇那边也很体贴下官,……”冯紫英眨了眨眼睛。
忠顺王死死盯住冯紫英,似笑非笑,“还是你们家那个云川伯?一个虚封而已,有那么重要么?或者是传言你真的还想兼祧再娶一门?哪家姑娘让你这么挂心?”
冯紫英笑而不语,忠顺王最终还是轻哼了一声,“孤知道了这等让皇兄不高兴的事情,怎么都得要孤去做?”
“王爷,未必就会让皇上不高兴,或许皇上现在也在进退两难,正需要一个人给他递一个台阶呢。”冯紫英轻飘飘地笑道。
忠顺王细细一琢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父皇的小动作也被皇兄看在眼里了,这么看来情况可能还真如冯紫英所说,皇兄现在也为难。
既如此,倒不如自己来当一回好人,既能让冯紫英满意,皇兄有台阶下,而且父皇那边没什么好说的,甚至让各方都能达到皆大欢喜的结果。
不过这厮是真的如此风流多情?忠顺王忍不住又多看了对方一眼。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二节 麻将的妙用
离开忠顺王府的时候,冯紫英心中笃定了许多。
如此露骨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如果忠顺王都还不能将自己的意图转达给皇上,那这个最忠实的合作伙伴就名不副实了。
从海通银庄创立之初,忠顺王实际上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和冯家绑定了,外界或许很多人不太明白海通银庄的价值和意义,但是冯紫英相信忠顺王和永隆帝是看得到这家银庄的未来的。
皇室宗亲和大批北地士绅商贾们的入股,使得海通银庄从某种意义上具备了金融资本的分量,如果说在工商实业上江南早已经将北地压倒了,那么利用金融资本来扶持北地发展,顺带也能控制江南工商业的想法,现在虽然还不明显,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迹象很快就会显现出来。
相比之下,江南的商业资本在这方面上就显得要迟钝和犹豫许多,当然这也有其原因,一方面工商业发达,民间资本有更多的渠道可去,另一方面作为更加强势的皇室宗亲资本进入使得江南商业资本担心自身利益会受损,所以积极性不算太高。
这些担心都可以理解,不过冯紫英却不会等待谁,朝廷和当下的局面也不允许这样等待下去。
尤其是海通银庄开始大规模介入登莱的港口码头、船厂和舰船建设建造之后,海通银庄和朝廷绑定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
冯紫英当然清楚这种绑定有利有弊,尤其是对于一个还处于封建时代以田赋盐课为主要财政收入的王朝来说,不稳定甚至是瘠薄的财赋收入和没有预算计划的开支,使得这种银庄很容易被缺乏信誉支撑的朝廷拖垮。
但同样利益也是巨大的,缺乏竞争对手和近乎垄断的格局,加上正处于喷薄欲发的工商业和拓殖事业可能带来的巨大机遇,也一样可能海通银庄获得巨大的收益。
这种风险与机遇并存的时代,也就是最好也是最坏的时代,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
忠顺王虽然对于金融这一块的了解未必有多深,但是却能明白,如果银庄和朝廷绑定,只要朝廷不倒,那么这种收益始终都能得到保证,而如果朝廷真正倒了,那么银子对他这个皇帝的一母同胞来说也就毫无意义了,所以他的态度也很坚定。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也才敢很坦然的把自己的想法意图告知对方,而无需担心其他。
一个很简单的要求而已,之前永隆帝拿捏自己不过是觉得自己有些飘了,想要打压或者敲打自己一番,但拖了这么久,尤其是面临太上皇的压力? 以及自己即将下地方,冯紫英相信永隆帝应该会很快给出一个结果才对。
谋定而后动,不打无准备之仗? 这是冯紫英的风格。
回到府里是? 已经是申正时分了。
看着贾府的马车还在院子里? 冯紫英就知道一干姑娘们都还没走。
刚踏进花厅里,便听得暖阁那边喧闹声一片,热闹非凡。
不出所料? 一干人都围在了桌子边儿上? 正兴高采烈的玩着自己辛辛苦苦设计制作出来的新式娱乐——麻将。
除了沈宜修外,黛玉、湘云、探春都是当仁不让,尤二姐、宝钗、迎春和惜春却是坐在一旁观战。
“二筒!”
“开杠!”看见探春打出一张牌? 湘云兴高采烈的拍着手? “探丫头果真是好姐姐? 不像林姐姐? 每张牌都是三思而行? 一点儿都不大气!”
林黛玉冷笑? “非得要人家打出牌来给你碰给你开杠给你胡牌才叫大气,我看那不叫大气,叫钱多人傻吧?”
一句话把周围宝钗几女和几个丫头们都逗得哈哈大笑,探春却是气红了脸,“林姐姐? 这牌我又不要? 也挨不上? 只有打掉? 刚才沈姐姐不也说,这种牌要趁早打掉么?……”
“沈姐姐是这么说了,但是也说要观察? 特别是那种上下牌都断了,但是却一张未出的就要小心了,你看三筒都下了四张了,一筒也只有一张了,明显出牌就容易被人碰或者杠,……”林黛玉噘着嘴。
冯紫英没想到这才一两日,沈宜修居然成了麻将大师?还能向这几位妹妹们传授起麻将技艺来了?
“我想到可能会是有人碰,但我又要不起,……”探春还是不服气。
“其实林妹妹和三妹妹说的都没错,这里边按照你冯大哥所说,就是一个几率问题,嗯,或者就是一个运气,……”沈宜修很喜欢这种热闹景象,虽然林黛玉、史湘云和探春三个丫头吵吵闹闹,但是越是这般,才越显得出亲近。
冯紫英走进花厅时,就被沈宜修看见了,赶紧起身,“相公回来了?”
一干姑娘们也都起身,一片莺声燕语,“冯大哥回来了。”
“欸,欸,妹妹们就别多礼了,继续玩吧,我在一边儿都听得林妹妹和三妹妹斗嘴,云妹妹幸灾乐祸,还故意挑起战争,……”
冯紫英的话立即引来史湘云的反驳:“冯大哥,小妹啥时候幸灾乐祸,挑起战争了?您这可是往小妹身上泼污水啊,您看看,这这输钱还是我和探丫头,沈姐姐和林姐姐赢钱,林姐姐面前铜钱都堆不下了,您还挖苦我和探丫头,太不公平了,……”
冯紫英也是朗声大笑,“瞧瞧,这云妹妹的嘴可是从来不饶人,话一出口就必定要把人给绕进去,我啥时候挖苦三妹妹了?你这杠了三妹妹的牌,赢了三妹妹的钱,却还想和三妹妹结成统一战线?三妹妹,你能答应么?”
冯紫英的一番话把一干人都逗得又笑了起来,连带着还有些赌气的探春也都被逗乐了,这气氛真的是让人愉悦无比。
“冯大哥,沈姐姐说这是您自己想出来让人做出来的,你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东西?难道书里边也有这些东西?”史湘云很是不解冯紫英一个二甲进士,翰林院修撰,怎么能有这些心思来想这些,而且还格外有趣。
“说错了,云妹妹,这也是你们那一日玩马吊牌给我的灵感,这东西其实在运河边儿上就有不少人玩儿,不过他们都是用纸图画上一些符号,很粗糙,而且远不及用这种竹木制作这么带劲儿,你们不觉得这样玩起来比纸牌更铿锵有力吗?”冯紫英笑着道:“而且玩法也更丰富,比如除了杠牌加倍外,全部都是碰牌或者三张一样的牌,这叫对对胡;又比如手中的牌都是两张一样的,最后一张单牌和别人打出来的或者你自己摸着的牌一样,也算胡牌,……”
昨日冯紫英也只和沈宜修教授了最初级的玩牌法则,但麻将牌的玩法太过繁多,可以在日益熟练之后不断丰富,对于这些长期呆在家里的女孩子们,也不失为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式。
对于女孩子们来说,冯紫英的表现也是让她们大为惊讶,谁也没想到冯大哥在这上边居然还有天赋,还能创造出这样一种可供大家娱乐的方式来,这和冯大哥进士和翰林院修撰印象大大不符。
一直到把姑娘们送走,沈宜修才回到丈夫身边,曼声道:“相公,这些妹妹们其实都挺好,妾身很希望她们能经常来府里坐一坐。”
“那你可以经常邀请她们来啊,尤其是我外放之后,你要养身子,不宜多出门,那么请妹妹们多来坐一坐,陪你玩一玩,说说话,我想也对你的身体和心情都有好处。”冯紫英爱怜地看着妻子,“而且……”
“而且林妹妹和薛家妹妹迟早也要和妾身成为妯娌,早一些处好关系,也能让相公放心,是不是?”沈宜修脸上露出笑容,“妾身还要多谢相公想方设法做出了这个麻将牌,能够让让大家更好地在一起休闲娱乐,这样也能化解有时候缺乏话题的尴尬。”
“看样子宛君和几位妹妹都相处甚欢喽?”冯紫英心中也略微放心,黛玉那里不用说了,关键在于宝钗这边儿,虽然他也提前和妻子说过了,妻子也显得很大度,但是真正到了永隆帝那边重新追封之后,自己如果要和薛家订亲,没准儿还会引发一些问题来。
“相公就放心吧,妾身知晓怎么做。”沈宜修看了一眼丈夫,似乎觉察到了丈夫一些担心,“林家妹妹和薛家妹妹都是很好相处的,林家妹妹虽然性子燥了点儿,但心地却很好,薛家妹妹就更不用说了,是个大度的性格,……”
冯紫英没想到才接触两三回,沈宜修已经能大致揣摩出黛玉和宝钗的性子了,笑了起来,“宛君,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其实我设计这麻将牌也就是希望你能和她们有一个更多相处在一起的机会,这样也免得我日后外放了你太孤单了。”
沈宜修心中一阵甜蜜,她其实也猜到了这一点,否则以丈夫的忙碌怎么可能有闲暇来做这些,而这份情意更是让她心醉不已。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三节 兄与弟
忠顺王进宫的时候,正赶上了卢嵩从东书房出来。
看见脸色略微有些阴沉的卢嵩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见得就要和自己相对而过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忠顺王忍不住干咳了一声。
“啊,卢嵩见过王爷。”卢嵩这才惊醒过来,赶紧抱拳行礼。
“才从皇兄那里出来?皇兄今日心情如何?”忠顺王和卢嵩私下关系一直不错,但是忠顺王也知道这种关系保持目前状态最好。
作为执掌龙禁尉大权的卢嵩,哪怕是自己,也不宜和其关系太过密切,虽说皇兄对自己信任有加,可忠顺王却知道沾染了权力的御座,已经容不得其他了,若是自己不能把握一个界限,那么再亲密的关系都一样可能刀刃相向。
卢嵩苦笑,摇了摇头,“王爷去了之后,也许皇上心情会好许多。”
忠顺王心里一沉。
皇兄这半年身体都不太好,连带着脾气也有些暴躁起来,前几日寿王和福王分别去看望卧床的皇兄,结果都是被训斥了一番。
福王甚至还别扔了一盅药,险些打破脑袋,吓得福王在府里都是睡不安枕,连带着苏贵妃都是赶紧到永隆帝身边衣不解带的侍候了几日,以防有人趁机进谗言对自己儿子落井下石。
“出了什么事儿?”忠顺王忍不住问了一句。
卢嵩摇了摇头,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四周,本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位王爷一去也就能知晓,所以卢嵩也没打算瞒对方:“几桩事儿都让皇上不太满意,辽东那边狮子大开口是一桩,殿试试题上恐怕内阁那边和皇上有些分歧,还有陕西春旱日益严重,陕西布政使司传回来的消息很糟糕,还有安南那边又在袭扰南疆,……”
忠顺王吓了一大跳,“情况这么糟糕?那内阁那边拿出来对策了么?”
“还不止,……”卢嵩叹了一口气? “王爷去见了皇上就知道了,皇上这几日心情都不好,内阁那边拿出来的对策都是四平八稳? 但却是难以解决问题的? 要不就是时间上太过紧张苛刻? 根本来不及。”
听得这般情形,忠顺王都有些后悔这个时候进宫了,但已经走到东书房门口了? 忠顺王自然不可能倒回去? 而且越是皇兄心烦意燥的时候,越是能显现出自己的作用才对。
所以忠顺王在和卢嵩道别之后,还是定了定心? 到东书房外求见。
内侍把忠顺王引到书房外? 通报之后? 忠顺王便坦然入内。
永隆帝的面容气色看上去不太好? 但不是卢嵩所言的心情不好? 而是仍然有一抹病色? 这让忠顺王忍不住启口:“皇兄,朝务固然重要,但是您的身体更需要保重才对,现在这大周朝离了谁都行,可唯独离不得您啊。”
“哼? 老九? 这话说得恐怕许多人心里就要不舒泰了。”永隆帝眼皮子撩了撩? 随即又垂下眼睑? 翻阅着案桌上的奏折,“朕看许多人巴不得朕一直卧床不起,有的人是希冀朝政按照他们的心思去办? 还有的人则是指望朕干脆一命呜呼,起了别样心思呢。”
忠顺王吓了一跳。
以前皇兄虽然也若隐若现的流露出这样一些意思,但是却从未如此直白露骨地发泄内心的不满,当然,这可能也是单独面对自己时才会有的一种情绪爆发,两兄弟从小长到大,兄长平素在外人面见一直都是谦冲有度的,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偶尔释放一番。
“皇兄言重了,内阁那帮人素来老成持重,但若是没有皇兄作为他们的主心骨,他们亦不可能拿出真正切实可用之策,……”忠顺王不好搭这个话题,但是却又不能不应答,只能硬着头皮道,“至于老大那边儿,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插标卖首而已。”
被忠顺王最后一句话给逗得乐了,永隆帝笑了起来,“老九,没想到你也能用些讨巧的词儿来引朕高兴了,这可真难得啊,见到卢嵩了?没那么夸张,这等烦心事儿,那一日朕不面对?都看着这张椅子眼珠子发红,朕却是坐得如坐针毡,睡不安枕,老九,你说朕若是继续当朕那悠闲安然的忠孝王,岂有这般烦心?看看朕这两鬓的白发,与日俱增,当了这个皇帝,朕寿元起码减二十年!”
忠顺王赶紧摇头,“皇上切莫说这等不吉利之言,皇上龙马精神,千秋万载,……”
“行了,老四这等话语也就是糊弄外人行了,你我两兄弟还说这些有意思么?”永隆帝淡然摆手,鹰目中掠过一抹向往之色,“朕也希望能像父皇这般多活几年,但各人不一样啊,所以朕一直修心养性,除了朝务,朕基本上都没有了其他喜好……”
也只有和这个一母同胞永隆帝才能丢开其他羁绊,随意任性地说一些自己无法向他人启口的话,这也是永隆帝最珍视自己和这位一母同胞之间感情的缘故,当然这位兄弟也帮了自己不少,只不过却是过于贪财了一些。
不过若是他既不贪财,又不好男风,只怕自己又难以对他推心置腹了。
永隆帝从不相信什么忠贞不二,若是一人无欲,那只能说明此人所谋乃大,哪怕是内阁那几位,永隆帝内心也很清楚他们所图,要么图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好在史书中浓墨重彩留下一笔,要么就是要为家族子孙或者学生子弟留下一笔丰厚的政治遗产,继承他们治政理念,或者就是要为他们的乡人争取更多的利益,所作所为,无外乎这三者。
若是没有这些图谋欲望,永隆帝一样无法信任这帮人,虽然这帮人的毛病一样不少。
面对皇兄的感慨,忠顺王只能保持沉默了,这个话题不是他能接口的。
永隆帝很快就收回了儿女情长,恢复了作为一个帝王的冷静,“卢嵩恐怕也和你说了,朕还以为今年会好一些,但是没想到依然是让人失望的消息迭传,陕西春旱远超语气,陕北乃至甘肃一带夏收恐怕又要出大问题,陕西布政使司已经上书请求免去三年赋税,而且还需要调粮赈济,榆林粮价比去年十月已经翻了两倍,……”
忠顺王心里也是一颤,这可真的是一个太过于糟糕的消息。
按照惯例,暖冬,春旱,紧接着就必定会起蝗灾,今年陕西收成就危险了。
而陕西素来就是不安定之地,尤其是陕北历来都是匪乱丛生,冯唐坐镇榆林还算能稳得住,但是现在九边总督换成了陈敬轩,榆林总兵贺世贤虽然也算老练,但是却没有冯唐那般威信,固原总兵侯孝端乃是修国公侯家一脉,却是个无用的老好人,只怕一旦起了匪乱,很难控制得住局面。
“皇兄,陕西乃是西北边地之要害所在,断断不能乱,只怕这赈济之粮须得要尽早安排部署到位才行,否则一旦起了匪乱,其花销就不是一些粮食能压得住了。”
忠顺王对这一点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广元十三年的匪乱就是在陕北爆发,足足用了两年时间才算压下去,军费开支超过五百万两,让广元帝也是因此心力憔悴,郁郁而终。
“朕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永隆帝脸色越发阴沉难看,“但粮食从哪里来?河南也一样受到春旱影响,洛阳、开封、郑州三地粮价也已经上涨了接近一倍,山西自身难保,湖广今年看起来倒像是风调雨顺,但是要把湖广粮食调到陕西,这运输又是一个大问题,哎,……”
“皇兄,不管怎么,这事儿都得要做到前面,陕西绝对不能乱,否则大周在甘肃宁夏乃至开边拓土赢得的口碑就都要付之东流了。”忠顺王沉声道:“这关系到大周的未来,……”
永隆帝悚然一惊,老九的提醒让他更是警醒。
拓土哈密和沙州是他这两年最大的政绩,也赢得了北地士人的交口称赞,如果陕西一乱,受到影响的必定就是甘肃宁夏,补给跟不上,弄不好甘肃宁夏又要重演前年故事,那就真的成了大笑话了,到时候北地士人的风评定然会倒转,加上本来就和老大关系密切的江南士绅只怕更要攻讦自家浪费粮秣帑银了。
“老九,你说朕把冯唐从三边换到辽东是不是有些草率了?”这种话也只有当着自家兄弟永隆帝才会这么说,“朕感觉陈敬轩软了一些,驾驭不住三边的局面。”
“皇兄,陈敬轩原来一直在漕运上,对边地军务了解不多,担任蓟镇总兵时间也太短,好在三边主要应对的蒙古人,只要土默特人不起风浪,问题就不大,如果陕北真的起了匪乱,只要粮草补给跟得上,我相信陈敬轩和贺世贤还是能够压得住场面的。”忠顺王知道自己皇兄担心什么,“陈敬轩不好说,但是贺世贤也算是边地宿将,纵然不及冯唐名声大,但是在平息宁夏叛乱时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皇兄不必太过忧心。”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四节 大计(二合一大更求月票!)
永隆帝沉默不语。
西北局面的不佳始终是个隐患,甘肃宁夏加上刘东旸他们拓土的哈密和沙州,看起来光鲜无比,但实际上弊病已经开始显现出来,那就是后勤补给的困难,耗费巨大,已经成为一个让他隐隐有些后悔的隐痛。
之前张景秋和柴恪就在谈及收复哈密和沙州时就曾经向他禀报过收复哈密、沙州的利与弊,但是当时处于那种局面下,自己必须要赢得民心和北地士人的支持,做出了这个决定,现在哈密和沙州倒是收复了,但这经年累月的补给就成了三边的一个痛点了。
陈敬轩给内阁和自己奏折中通篇都是粮秣和钱银的严重不足,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甘肃镇和哈密、沙州的补给消耗过大,陈敬轩甚至隐约透露出了是否可以放弃哈密的意思,还好这厮还没说要放弃沙州,但即便如此,也在内阁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但还好,大家都明白这事儿的敏感性,尚未扩散,只局限于几位阁老和自己知晓,但户部那边也一直在喊辽东和三边的开支过大,已经到了难以支持的地步了。
可一旦陕北起了匪乱,补给肯定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基本能够维持,只怕甘肃宁夏二镇就支持不起了,尤其是哈密和沙州两地,还能保得住么?
想到这里,永隆帝就觉得自己脑袋隐隐作疼,怎么这父皇治政四十年,却能六下江南潇洒无比,轮到自己却成了如此烂摊子?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让他也是心意难顺。
“皇兄,既然湖广丰收在望,不如趁着北地情况尚未恶化,现在湖广屯粮,先行运送至西安,只要能给甘陕民众一个西安屯有大量粮食的消息,就能让陕北粮价稳定下来,另外不妨也让河南从江南调粮,稳住了河南,陕西那边粮价再涨的余地就不大了。”忠顺王忍不住插言道。
永隆帝苦笑,“老九,户部虽然还有一些银子,但是那都是应急所用,你这所言花销巨大? 田赋和开海之略所能余留的银子都要十一二月份去了,眼下哪里来银子提前做这等事情?”
忠顺王默然,好一阵后才道:“何不向海通银庄借贷?”
永隆帝也迟疑? “内阁中亦有人提出向海通银庄借贷? 但反对声亦是不小? 主要是在利息上,你也知道这一借便不是几十万两的,起码是一二百万两? 且不说海通银庄能否拿得出来? 这利息一年就是不小数目,……”
在商言商,忠顺王再想帮皇兄一把? 要说借银子不计利息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便是想要低息都会遭到其他股东们的反对? 也难怪内阁里也是反对声不小了。
“怎么不说话了?”永隆帝哂笑? “关系到自家利益? 就觉得好办了?”
“皇兄说笑了? 不过皇兄也知道这海通银庄乃是数百股东集合而成,其中咱们张氏宗亲便有数十人之多,北地士绅商贾,江南士绅商贾,加上海商和湖广南直的盐商和粮商皇商? 成分复杂? 虽然臣弟要说起来也是第一大股东? 但是算下来也无足挂齿了? ……”
忠顺王一脸尴尬,苦着脸解释。
海通银庄的股东具体名单只有冯紫英手中才有,但是作为第一大股东? 忠顺王大略知晓,便是龙禁尉也只知道一个大概,要具体到每一个人,就只有冯紫英才知道了。
“老九,你的意思是你也做不了主?”永隆帝有些好奇。
这海通银庄的情况他是大略知道,但是如何运作,以何种模式来盈利赚钱,他却知之不多,只知道当初和朝廷达成了协议,登莱这边水师舰队和相关船厂、码头建设海通银庄会提供贷款,其他就没有了。
“皇兄,这海通银庄当初成立之时,便有一个章程,也是各家股东都签名认同的,明确了运作模式,无论是谁都不能超越这种商业运作规则,臣弟也好,冯紫英这个发起人也好,都不行,这一点也是得到了当初所有人的认同,否则,江南那帮士绅商贾,盐商和粮商,都不会加入进来,不就是担心咱们皇室宗亲和朝廷占他们便宜么?但实际上咱们这些皇室宗亲只怕比他们还反对朝廷掺和进来呢。”
对这帮宗亲,忠顺王是很不屑一顾,如果不是当初要筹集银两打开局面,他还真不愿意和这帮或近或远的亲戚们打交道,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有这帮人的加入,的确也让北地很多士绅商贾心里踏实许多,也带动了北地士绅商贾们的入股。
“当初和登莱那边的贷款,这帮人便一直不同意,觉得利息太低,而且朝廷并未给银庄提供多少帮助,还是冯铿去专门做了几番解释,才算勉强说服这帮人,要说这帮人忠君之心真还不及寻常士绅商贾。”
忠顺王的感慨让永隆帝也大为触动,利益之下,谁会退让?这些皇室宗亲,论礼法都是自己臣子亲戚,但一谈到利益,便再也没有那份温情脉脉的情义了,要从他们嘴里分羹,那更是休想。
“既然如此,那老九你还提及说要从海通银庄借银子?”永隆帝沉默半晌方才道。
“皇兄,臣弟是没这个能耐的,但是冯铿也许可以。”忠顺王略作犹豫便道:“前番登莱贷款事宜,也是如此,但冯铿便找了几个头面人物一一说服,虽然中间也有些波折,最终还是得以通过,此番虽然也有难度,但是臣弟觉得以冯铿的口才,还是能够说服这帮唯利是图的家伙。”
“冯铿真有如此本事?”永隆帝有些惊讶,开海之略固然是冯铿提出来,也足以证明其在宏观大略上的远见,但这和具体银钱的放贷又截然不同了,永隆帝很清楚那帮宗亲的胃口和德行,要说服他们可不简单。
“虽然臣弟也不知道冯铿如何说服这些人,但是臣弟对冯铿的本事是很佩服的,他总能找出一些道理来让人不由自主的跟随其想法道理而动,……”忠顺王笑了起来,显然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
永隆帝微微颔首,似乎是揣摩着什么,又像是有些触动。
“皇兄还在为辽东事务烦扰?”忠顺王小心翼翼地道。
“这卢嵩也是多嘴,你也知道了?相较于陕西之事,辽东这边就不算什么了,起码没有那么急,只不过朕觉得自己都算是心急胃口大的人了,但这冯唐似乎比朕更甚。”永隆帝嘴角浮起一抹笑容,只是这抹笑容有些复杂,“老九,你可知道他要什么?”
忠顺王一阵紧张,“臣弟也想知道。”
“哼,他提出将宽甸六堡划给舒尔哈齐的建州右卫,同时允许舒尔哈齐招募朝鲜流民来宽甸六堡一带垦荒。”永隆帝一字一句道。
宽甸六堡虽然被李成梁放弃,但是只是在实际行动中撤出了军队,但是理论上这里仍然是大周朝控制地区,只不过为了避免被努尔哈赤所突袭,加之补给困难才撤出,现在交给建州右卫管辖,好像也说得过去,唯一有些不符合常理的是,宽甸六堡紧邻建州左卫的羁縻地,而非建州右卫羁縻区域。
忠顺王自然也明白这里边的道理,皱着眉头道:“只怕努尔哈赤不会答应,另外朝鲜那边也会有反应吧?”
“朕也担心这一点,虽然现在朝鲜和努尔哈赤眉来眼去,但是那也是因为努尔哈赤在关外势大,也是咱们辽东这边实力不足的缘故,但若是放任舒尔哈齐在宽甸六堡一带扎根并吸纳朝鲜流民,一来努尔哈赤不会答应,会激化冲突,战事不休,二来朝鲜方面会不会因此生恨,更与努尔哈赤打成一片?”
忠顺王也拿不准了,这等军国重事,他能大略知晓,但要拿主意,他却不敢妄言,“诸位阁老和兵部的意见呢?”
“不太赞同,齐永泰和李三才是支持的,方从哲坚决反对,叶向高和李廷机则不太明确,没有反对,但是却提出了几点担心,主要还是担心一旦战事迁延,户部支应不起。”永隆帝一样也是迟疑不决,兹事体大,的确不敢轻易遽下决断,“而且一旦朝鲜与我们交恶,大周在辽东局面会更为险恶。”
“难道冯唐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忠顺王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他应该有一个说法才对。”
“他自然也有他的一番理由,也不能说不对,只是朕和内阁都担心他所言能否达到目的。”永隆帝叹了一口气,“冯唐在奏折中提出,朝鲜国王李晖迫于努尔哈赤威势,对建州女真日益阿谀,但又惧于大周压力,所以便有意采取左右逢源的骑墙之略,目前大周尚无力迫使朝鲜改变政策大势,那么便应当谋取实利,像扶持舒尔哈齐的建州右卫招募朝鲜流民与努尔哈赤抗衡便是一策,……”
“皇兄,就这个?”忠顺王皱起眉头。
“当然还有,冯唐提出,从山东、北直、河南迁民至辽东辽西充实边地,迁民三十万,免赋税二十年,并在前三年提供粮食种子和耕牛等支持,……”
忠顺王倒吸一口凉气,难怪连皇兄和内阁都是如此踌躇犹豫,这个口子就开得太大了。
迁民实边不是什么新路子,但是迁往辽东,尤其是现在迁往辽东就不能不慎重了。
努尔哈赤之发展势头之所以如此迅猛,除了其一统建州女真和兼并了海西女真的辉发部和哈达部外,还有一个更重要因素就是他招募、吸纳和掳掠了辽东汉地的许多汉人,甚至包括从察哈尔那边都吸引了许多流落在塞外关外的汉人。
这一部分汉人给女真带去了冶铁、制甲制革、农耕等原来女真从未掌握过的技术,使得建州女真第一次具备了自家打造兵器和制作甲胄的能力,实力大增,这样才让他具备了进一步吞并海西女真的实力。
要知道努尔哈赤是靠十多副破烂甲胄起家的,对于兵器和甲胄的制作能力格外重视,只要有本事的汉人在其麾下反而能获得比在关内更好的待遇,生活也更好。
正因为如此,现在朝廷对于辽东的局面也是三心二意,踌躇不决。
明知道辽东现在单单依靠军屯根本无法支撑起辽东需要,大量补给和物资需求都不得不从关内运入,而单单是运费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除了粮秣之外,其他一切物资都需要从关内运入,这种巨大补给困难严重制约了辽东方面的自我补给能力,使得任何一次行动甚至许多训练都不得不考虑自身的补给是否能得到满足。
要解决这种补给严重不足的办法无外乎有两个,要么是要有内生性的强大生产能力,要么就要有强大高效且低成本的运输投送能力,如果两者皆备,那自然更好,但这两者对于当下的辽东或者说大周来说,都是不具备的。
前者需要充裕的人手,而现在辽东人口不足五十万,其中辽东镇士卒十万人,加上其家属亲眷,几乎就占到了七成以上,剩余部分也多是围绕辽东镇军服务的各类人员,真正能独立生存的人员恐怕不足五万人。
也就是说,整个辽东就是一个庞大军事集团,几乎没有其他民间人口生存的基础,而这个庞大的军事集团除了一部分人口属于军屯勉强能维系自家生存需求外,绝大部分军事和生活需求都完全依靠外来输入。
在海运断绝的情况下,所有物资都需要从京师方向经辽西走廊输入,而京师本身就是一个难以自给自足需要大量从江南输入的城市,这也就意味着所有物资都要从更遥远的江南或者湖广输入,其消耗和成本之高可想而知。
可以说冯唐也就是冲着为辽东长久之计来考虑的,但是要实施这一策略,却是困难重重。
首先迁民本身就是一道难题,哪怕是要把因为遭受灾荒的流民前往辽东也是不易,国人安土重迁,要离开家乡非万不得已不为,这是其一;迁民耗费巨大,哪怕是从最近的北直隶和山东迁民,从陆路耗费巨大,而且容易沾染疫病,从海路走,需要庞大的运力,耗费同样不小;迁民从筹备到规划再到落实,都是极其繁琐复杂的,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民乱,这是其三;迁民之后会不会刺激建州女真或者察哈尔人野心,进而导致两方的进袭掳掠,辽东镇能否抵挡得住?这是其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否则就成为替敌人作嫁衣裳了。
见忠顺王也被震住了,不敢言语,永隆帝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这事儿也还只局限于内阁诸公和朕,以及你知道,也是一道让人取舍皆难的题,不这么做,从长远说,的确难以遏制住建州女真乃至察哈尔人的威胁,没有充足的人口实边,辽东就像一个大窟窿,不断吞噬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朝廷财力,可要实边迁民,这道题太大了,太难了,哪怕是如冯唐所言分成三到五年来逐渐实现,以朝廷官府推动和民间商人辅助相结合来进行,一样耗费巨大且困难重重,……”
忠顺王沉吟良久,方才道:“那冯唐提出此略可曾说过如何来实施呢?”
永隆帝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这却未曾说,只说由朝廷安排来实施,可以结合登莱水师的建设来进行,前期可以通过江南海商来推动此事,他在奏折也说道,扶持海西女真和舒尔哈齐也好,拉拢察哈尔人和打压科尔沁人也好,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难以真正遏制建州女真的膨胀,要想真正摧毁根绝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威胁,还得要我们汉人自家在辽东这块土地壮大站稳脚跟,而他也称辽东这一块土地容纳二三百万汉人生存是不在话下得,尤其是他提到了一些新的可食之物从海外传进来,或许可以给辽东迁民提供帮助。”
“新的可食之物?”忠顺王有些疑惑地问道。
“嗯,他大概指的是徐光启在天津卫隐居时圈地种植了一些西夷传来的作物,称之为土豆和番薯,类似于香芋和落花生,……”永隆帝颇为不解,“不知道冯唐从哪里得知这个情况,便信誓旦旦称在辽东亦可种植这等作物,可减轻从关内往辽东运粮的压力,……”
忠顺王有些不以为然,“辽东地寒,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情况难道少了?冯唐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这等关乎朝廷大计之事,岂能因为一些道听途说就信以为真?此非良策,不过冯唐所言迁民乃固本之举,臣弟倒是深以为然的,若无足够人丁,的确难以支撑起整个辽东的局面。”
“那老九你觉得此时可行?”永隆帝看着忠顺王道。
“此非臣弟可以妄言,臣弟只是觉得辽东必守,那么无论采取什么策略,都应当要确保辽东稳固,或许冯唐之建议有些操之过急,但未必不能有一些折中之略。”忠顺王犹豫了一下才道。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五节 小矫情
永隆帝默默点头,老九的话倒是中肯之言,辽东是断断不能有失的,丢失了辽东,无论是建州女真,还是察哈尔人的兵锋就直指京师城下了,自己这个皇帝都要枕戈达旦睡不安枕了,只怕自己连这个皇位都要不稳了。
“冯唐的建议的确有一定道理,但是朝廷要按照他的建议实施,难度实在太大,至少目前朝廷没有这个财力来实施。”许久之后,永隆帝才有些干涩地说出自己观点,“但老九你说的也有道理,辽东这边局面还是要支撑的,冯唐有此心也说明此人是心怀国事,也不枉朕把他放在蓟辽总督这个位置上。”
“那皇兄打算如何办?”忠顺王有些好奇。
“先等一等,看看今年各地收成,若是歉收情况严重,不妨选一二地方试一试,两三万流民迁移朝廷勉强能支应得起,若是北直或者山东这边近便之地,那就更合适了。”永隆帝深吸了一口气,“辽东就要看冯唐如何来应对了。”
“若是走海路,兴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金州和复州一线,人口稀少,土地辽阔,却又不至于被建州女真所危及,不妨以金州——复州一线作为尝试,先行做起来,另外看看是否能引入一些民间商贾来开拓这一带,免十五年的赋税,臣弟以为还是颇有吸引力的。”
忠顺王捋着颌下几缕鼠须若有所思,“臣弟听闻龙游和安福商人不是精于这等迁民拓殖之道么?若是将辽东荒地也以东番之策来经营,皇兄以为如何?”
永隆帝眼睛一亮,“老九,你说冯唐提出此略是否就是冯铿在背后出谋划策?龙游和安福商人拓殖东番就是冯铿一手策划操作。”
忠顺王笑了起来? “皇兄也想到了?现在冯铿是盛名在外,也有些怕木秀于林啊,否则他何须主动外放?这开海之略算来算去? 得益者朝廷排第一? 江南第二? 北地却见不到好处,难怪冯铿现在都只能求外放躲避风头了,谁让他还背着北地青年士子领袖这个名头呢?如此韬略? 却没能为北地挣得好处? 自然是要引来口诛笔伐了,这是忘本嘛。”
永隆帝也是笑了起来,这等事情? 哪怕是皇帝都无能为力? 你这就是“数典忘祖”之举了? 当然要挨骂? 不过倒也不至于有其他? 避避风头就好? 只不过显得朝廷有些亏欠对方罢了,老九不也说了,得益最大就是朝廷了。
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永隆帝目光落在忠顺王身上,“老九? 冯铿来找过你?”
知道瞒不过自己兄长? 忠顺王倒也没有遮掩什么? “午间来过? 说了些话,说自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只能躲出京师去避避风头了? 便是齐永泰和乔应甲都庇护不得,嗯,估计齐永泰和乔应甲心里也不舒服,但闹出这么大阵仗的却又是自己得意门生,这是既喜又忧,还有些生气吧?”
永隆帝也笑了起来,“倒也不能全怪他们,估计冯铿自己当初也没想到这桩事儿会越卷越大,到后来便是他想撤回止步都不可能了,大势所趋,冯铿也不过就是一个引领者罢了,这会子倒是会找补来了?”
忠顺王也抿嘴微笑,“皇兄也知道了?不过父皇那边好像……”
永隆帝悠悠一叹,“是啊,这年头,优秀的人物谁又不高看几分呢?不过你可知道冯铿这个家伙和朕提出来要为其二伯追封之事意图何在?”
忠顺王眨了眨眼,“臣弟也有些好奇,照理说他一个文官出身,应该不在乎这个才对,而且就算是在乎这个,他不是已经兼祧了,长房呼伦侯袭爵,三房也还有个神武将军,何须再在意这个二房云川伯?难道还真的是觉得朝廷亏欠了,须得要补回来心里才平衡?或者还要冯氏多延续一门香火?”
“哼,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家伙自己却说是为了能再娶一房自己中意的女子,岂不可笑?”永隆帝都不知道该怎么来说这事儿了,“朝廷勋爵,何等贵重?却被这个家伙用来作为作伐娶妻的台阶门资,……”
见兄长一脸恼怒,忠顺王反倒是乐了起来,“皇兄这么一说,臣弟倒真的是相信了,此子据说别无他好,唯有石榴裙下无怨无悔,兴许就是哪家大家闺秀,那位媵妾不成,唯有此法方能得偿所愿呢,……”
忠顺王的话让永隆帝也是一愣,但回顾关于冯铿的种种,除了绝才惊艳的治政本事外,似乎就只有这些风流逸事了,没准儿还真的是实话。
“唔,老九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可能,……”永隆帝点点头,“朕知道了,不过既然他来找老九你念叨一番,朕若是还不理不睬,倒显得朕薄情寡义了,也罢,……”
忠顺王心中暗笑,其他都是闲话,唯有冯紫英主动来找自己疏通,其实也就是一种变相的表态,这才是皇兄心里最满意的,至于其他,皇兄会在乎么?
*******
一觉醒来,冯紫英并没有立即起床,而是撑起身子侧着头看着身旁还在熟睡的妻子。
柳眉如月,羽扇般的睫毛轻盈的合在一起,形成一道十分优美的细密弧线,白里透红的玉靥在晨曦淡淡的阳光中显得格外姣美,白生生的藕臂连带着半个香肩裸露出来,探手一触,微微有些凉意,冯紫英爱怜地替爱妻拉了拉锦被,遮掩住那肚兜上端隐约可见的沟壑。
这两个月沈宜修的食量明显见长,嗜睡特征明显,口味也变得更重,对原来十分喜好的清淡口味也有些厌倦了,更嗜好酸甜辛辣的菜肴。
身体也开始有了一些细微变化,当然也只有冯紫英这个枕边人和贴身丫鬟们才能看得出来,寻常外人还是觉得少奶奶和往常一样。
当然心情更好,连带着原来还时不时揶揄丈夫几句的,现在反而变得宽容甚至主动相邀小聚了。
外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云裳。
知道冯紫英起床的时间,也知道这段时间少奶奶嗜睡,所以云裳也是蹑手蹑脚。
看见冯紫英摆了摆手,云裳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
似乎是感受到了一些什么,沈宜修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然后翻身,玉臂下意识的便搂住丈夫,把自己身体蜷缩入丈夫怀中,只不过迅即被丈夫某一处的变化给惊醒过来。
饶是已经做了几个月夫妻,沈宜修还是有些害羞,抬起目光所见之处却是丈夫灼热的眼神,肚兜支棱起所在,早已经被丈夫探手而入,忍不住娇嗔惊叫,迎来却是一阵轻怜蜜爱。
冯紫英当然清楚轻重,不会有冒险之举,只不过手眼温存,也是一番闺中情趣。
“相公!”面对丈夫的“进袭”,沈宜修有些吃不住劲儿了,知道丈夫不会过分,而且不去尤氏双姝那边安歇,却要在自己这边陪自己,她心里自然也是格外甜蜜。
“嗯?”冯紫英终于收回魔爪。
“这段时间相公其实都可以在东跨院那边住的,二位妹妹心里怕是早就期盼已久了,妾身可不想当醋坛子。”沈宜修看了一眼门外,“要不相公就把晴雯和云裳收房,也省得来缠妾身,……”
“怎么,宛君还不愿意为夫陪着你?”冯紫英笑问。
“妾身当然希望相公陪着妾身,但是二位妹妹也一样盼着相公,而且现在妾身有了身孕,怕是二位妹妹也艳羡得紧,前日里尤二妹妹便拐弯抹角地问妾身若是备孕须得要注意哪些,妾身还能不明白?”
沈宜修对尤二姐印象很好,觉得她虽然说不上知书,但却绝对达理,而起性子温厚老实,言语也不多,平素里也喜欢来陪着自己坐着,哪怕是不说话,也能让人多几分亲近之情。
尤二姐的心愿冯紫英自然明白,希望也能继沈宜修怀孕之后早日怀孕,这样也能让一只有着某些不安全感觉的尤二心里更踏实,冯紫英也曾经安慰过始终缺乏安全感的尤二姐,但是也知道最能让尤二姐感到安全踏实的就是让她尽快怀孕生子,最好是生一个儿子,才是最好的安慰。
“嗯,为夫会努力的。”冯紫英笑着道。
“还有,昨日薛家妹妹来了,妾身和薛家妹妹单独说了一会儿话,……”沈宜修嘴角带笑,似乎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冯紫英讶然,“你和她说了……”
“嗯,妾身没明说,但是薛家妹妹聪慧无比,妾身刚刚露了一点儿口风,她便已经猜测到了,还大礼相见,弄得妾身都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修眼角的笑意夹杂几分得意,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几个月夫妻早已经对妻子的许多细微表现了如指掌的冯紫英自然明白。
这也让冯紫英很有些无语,饶是沈宜修平素表现大气,但在这种关乎身份地位和认可的事情上,却是半点都不含糊,可见这女人啊,都免不了有些小矫情的。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六节 美人春睡
“宛君,宝妹妹是个知礼重义的性子,虽然看起来家世是皇商,似乎没有那么好听,但是其祖上乃是紫薇舍人,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在上一辈没落下来,在这一辈上,其兄不太成器,全靠她和母亲撑起场面,……”
沈宜修自然也是打探过这个未来也会和自己成为妯娌的女子,只比自己小三岁,已经满了十七,论理这个年龄的确也是该出嫁的年龄了,但此女性格沉静大度,在周围人里极受好评,连晴雯这等性子明显和薛宝钗不相投的丫头,都要说对方颇有风范气度。
“相公这般说,妾身自然是明晓的,所以和薛家妹妹一番说话,也算颇为投契。”沈宜修微微颔首。
“那宛君对林妹妹的观感呢?”冯紫英稍微一侧首,然后用手把沈宜修扶了起来,用身边的靠垫放在沈宜修身后,顺带把锦被往上掖了掖,他很想知道沈宜修对林黛玉的观感。
“妾身就知道相公肯定要把林家妹妹和薛家妹妹相比,嗯,说实话,林家妹妹可能性子更为急躁敏感了一些,换一句话其他不太中听的话说,可能就会是尖酸刻薄了一些,但是妾身却觉得林妹妹是个性情中人,嗯,相公还别说,这林妹妹和晴雯这丫头各方面都还真有点儿相像,都是这种心直口快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都有点儿得理不饶人却又刀子嘴豆腐心,……”
沈宜修脸上洋溢着恬美的笑容? 也在揶揄着丈夫。
不得不说沈宜修的分析判断相当精准。
林黛玉自幼丧母,又寄居人下,所以性格细腻敏感? 容不得半点轻慢? 同样晴雯是被买进府里? 没有跟脚,出身不如鸳鸯、金钏儿这等家生子,又不像袭人这些卖身进来? 但府外还有家人? 但模样却又生得格外俊俏,所以被放在宝玉屋里也是有些受排挤,一样混杂着自卑和自傲。
这两女相近的境遇使得她们有了类似的性格特点? 但内心的善良和外表的倨傲形成了一种极大的反差? 也就是所谓的刀子嘴豆腐心? 面冷心热。
没想到和黛玉才接触几回? 沈宜修就能觉察到这一点? 这女人之间的直觉还真是体察入微。
“宛君所言甚是? 为夫佩服。”冯紫英点头赞同,“林妹妹和宝妹妹虽然性格迥异,不过人本性却是无二的,都是纯善性子,或许林妹妹更敏感? 宝妹妹更隐忍? 但若是宛君能和她们融洽相处? 当好姐姐? 为夫心里也就踏实大半了。”
“难道相公对妾身不放心,还担心妾身欺负薛妹妹和林妹妹不成?”沈宜修嘴角笑意越发明显,“妾身在相公心目中就这么不堪么?”
“不? 不,宛君误会了,为夫的意思是宛君既然是姐姐,那么不仅仅要处理好你和二位妹妹的关系,更应该让林妹妹和薛妹妹,以及其他几位妹妹也能融洽相处。”冯紫英斟酌着言辞,“日后为夫可能会长期在外做事,母亲和姨娘年龄日长,精力也会越来越不济,宛君就更需要承担起重任来。”
沈宜修略感吃惊,“相公的意思是林妹妹和薛妹妹关系不睦?可妾身看她们关系不错啊,只是薛妹妹话语虽然不多,但是都是颇有道理,每每能说到关键所在,林妹妹也并未有什么异议。”
冯紫英窒了一窒,这个话题说实话,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红楼梦》书中黛玉和宝钗之间的关系也经历了几个阶段,时好时坏,但那是因为有什么金玉良缘和木石奇缘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但现在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二女关系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就不好说了。
可是很显然黛玉、探春、湘云之间关系更为密切,而宝钗似乎有被孤立的迹象,这从他两次看到几人玩牌的情形就能看得出来,话语里都是在黛玉、探春和湘云间说来说去,而宝钗基本上插不上话,或者宝钗就有意不插话。
但以冯紫英对宝钗的了解,若是她想要避免这种情形,应该会对策,但是她却很坦然地保持了克制,这说明她也是有意隐忍退让。
冯紫英倒也不觉得这会是黛玉主动挑起的这种情形,看上去更像是湘云和探春在为黛玉助威呐喊,或者说是湘云和探春已经感受到了迹象,所以先发制人的对宝钗开始了施压?
可这有意义么?
还是做给自己看的?
“宛君,这个问题为夫就无法回答了。”冯紫英苦笑着摇了摇头,“林妹妹和宝妹妹之间的关系还有待于你的观察,为夫对于这种关系的观察往往都是难以得出正确答案的,这一点为夫很肯定,所以只有宛君你辛苦了。”
沈宜修笑了起来,对丈夫憨态可掬的回答感到十分有趣,或者这是丈夫的一种变相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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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沈宜修半真半假的交流总算是让冯紫英松了一口气,忠顺王那里也传来了消息,相信永隆帝很快就会给出一个结果,而在此之前,冯紫英知道还有一道关要过。
如何让林黛玉接受薛宝钗将会和她成为妯娌,这道难题始终无法回避。
二房复爵兼祧,这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好事,黛玉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哪怕内心有些酸涩,但表面上都得要表现出足够的喜悦和大气,但选择谁作为二房的嫡妻,这却是一个值得斟酌的。
纵然沈宜修和林黛玉无法置喙,但起码也要给二人一个说法,这算是一种尊重,沈宜修这边要好一些,毕竟选择谁对她来说都是不认识的,没什么意义,但是对黛玉来说,这就很关键了,尤其是宝钗。
所以在去贾府的路上,冯紫英也一直在考虑,如何能让黛玉心平气和甚至是满意的接受这个结果。
实在是拖不起了,吏部关于永隆五年进士观政期结束之后正式任官的公文马上就要出来了,自己外放出京,顺带给一些弥补式的复爵就是应有之意了,顺带也不软不硬的把太上皇的一些心思给阉割了。
冯紫英的理解就是阉割,既没有直接了当地挑明,但是又体现了永隆帝和朝廷的态度,但为了避免过于僵硬,好像又给了太上皇几分尊重,留了点儿尾巴,嗯,所以,个中之意,只能当事人慢慢去细品了。
进贾府对于冯紫英来说都是轻车熟路了,甚至已经不需要再通传,给门房上打个招呼,便可大摇大摆直接进府,几乎和贾府人无异了。
不过一进门就遇到了司棋这丫头,看见冯紫英进门更是喜出望外,不假思索的便要过来说话。
冯紫英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招呼到一边儿,说了几句,对于司棋问及是否要去缀锦楼却不敢明确回答,今儿个事情事关重大,他得要一一处理好才行。
司棋很不甘心地走了,冯紫英这才带着宝祥一路绕巷过道,来到后边大观园的门上。
这里几乎就是后院了,除了宝玉外,其余都是姑娘们,甚至连贾政都在考虑最好让宝玉搬出来,毕竟姑娘们年龄都大了,好在怡红院偏处一隅,宝玉现在也日渐明白规矩,并不经常往院子里姊妹们那里去了。
大观园的门房上对冯紫英也很熟悉了,进出自然没有问题,但是宝祥却只能在门上闲耍了,现在除了宝玉和冯紫英外,便是宝玉的小厮们也都一样不能入园,只能在外院逗留。
三月的潇湘馆依然呈现出一派幽篁摇曳,婆娑生姿的美态,老远冯紫英就能感觉到沿着沁芳溪扑面而来的清新之意,让人心旷神怡。
其实从曲径通幽处便可打通这处假山,就能直接通到潇湘馆,但是这设计师显然明白这婉转曲折的道理,这一出假山太湖石却是盘曲嶙峋将路径封死,然后从另一端盘旋而出,通往沁芳亭,从沁芳亭过溪水,然后再走出十丈过翠烟桥返回,才到潇湘馆。
走到门口,没见到紫鹃,却见另一个小丫鬟雪雁在门口踢着毽子,见冯紫英来,忙不迭地要进去通报,却被冯紫英喊住了。
“林妹妹在么?”
“姑娘在,紫娟姐姐却不在。”雪雁是个不足十三岁的小丫头,跟着黛玉时也不过六七岁,天真烂漫,许多事情以前不知道,但是随着年龄渐渐大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哦,紫鹃去哪里了?”冯紫英好奇一问。
“紫娟姐姐去芦雪广了,说邢姑娘给姑娘做了一个花蔸,专门用来装凋谢的花瓣,姑娘已经盼了许久了,邢姑娘也是花了不少功夫才做好。”雪雁抿着嘴笑道。
“嗯,那我进去看看林妹妹。”冯紫英摆摆手,便径直进去了。
雪雁一愣,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进去,她年龄也渐渐大了,自然也明白一些规矩,冯大爷是要娶姑娘的,这等时候进屋,当丫头兴许该避一避?
冯紫英却没有想太多,这个时候外边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意融融,而黛玉却躲在屋里,委实可惜。
抬脚入门,挑开丝帘,冯紫英却见一支美人拳握在丽人手中,却歪在一台藤编逍遥椅上,任凭窗格外透射进来的阳光斑斑点点,洒落在盖在黛玉的祫纱被上,晕黄得光圈和桃红的被面相映成趣,但和那姣花照水宛若西施的玉靥一比,顿时便失去了光彩。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七节 葬花吟
站在逍遥椅前,冯紫英微微躬身替黛玉把祫纱被向上掖了一掖。
这丫头虽然这两年在自己和紫鹃的督促下习练养气术和踢毽、投壶、体操等锻炼方式都一一坚持下来了,身体素质有了很大改善,但是毕竟底子还是薄了点儿,相较于其他几个姐妹,还是要弱一些,所以冯紫英最担心的就是外感伤寒这些毛病找上这丫头。
秀发如瀑,却沿着一边耳廓垂落下来,遮掩住半边雪腮,纤巧精致的下巴和朱丹一点的樱唇,加上秀丽无俦的小巧挺拔鼻梁,羽扇般的睫毛在眼圈下形成一道半弧形的黑色波纹,宛如一幅最精美细腻的美人画卷。
睡梦中似乎还梦着了什么美好的事物,嘴角还带着几分恬静的笑意,让冯紫英忍不住在旁边锦凳坐下来,细细观察着这令人永生回味的醉人一幕。
丫头已经满了十五了,她是二月十二的生日,冯紫英按照惯例给她画了一幅画,画的是黛玉葬花。
这幅图在冯紫英脑海中很久了,从前世中87版《红楼梦》到后来细读《红楼梦》一书中,他的脑海中都有着这样一幅场景,所以借着这个机会将这幅画画了出来。
果不其然,黛玉爱不释手,甚至于后来紫鹃还带话给晴雯说,黛玉那几日连睡觉都还捧着这幅画,足见黛玉对这幅画的珍爱程度。
窗格外的阳光缓慢的异动,淡黄的光晕落在祫纱被上,黛玉的头上,冯紫英的身形影子,形成一副奇妙的剪影图,这一刻时光仿佛停止,只剩下窗外偶有的鸟鸣声提醒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黛玉呢喃了一声,似乎是想要挪动一下身躯,然后静止的画面陡然被打碎,一下子变得生动活泛起来。
抬起还有些惺忪的美眸,一眼就看见自己面前冯郎的笑容,黛玉禁不住“呀”了一声? 一手捂嘴,然后迅即欢喜得要跳起来,但是可能是一个动作睡得太久? 血气不通? 脚有些发麻? 有些踉跄,还是冯紫英果断出手将她搂入怀中。
被冯紫英揽入怀中,浓烈的男儿气息一下子涌入黛玉的鼻间体内? 让她一时间有些眩晕? 但是那份子安稳踏实温暖的气息更让她无比的享受和沉醉,她甚至下意识的就把自己双臂挂在了冯紫英的颈项上,这是以前她从未有过? 甚至没想过的? 但是就在这迷迷糊糊的晕眩中? 就这么坦然的做了。
冯紫英也有些愣怔? 虽然自己和很多女孩子都有了肌肤之亲? 但是对黛玉? 却还一直保持着以礼相待,从未有过逾线之举,甚至连拥抱依偎都能让丫头羞涩无比,像今日这样黛玉的主动之举,无疑是骤然见到自己出现在她面前? 欢喜过甚? 才会有。
祫纱被落地? 少女窈窕的身躯跃入怀中? 已经有些起伏的胸前蓓蕾挤压在冯紫英胸膛上,让冯紫英心中一荡,再看到那似拒还迎的嫣红似火的粉颊? 美眸流盼中流露出来的期盼和渴望,冯紫英哪里还能忍耐得住?
朱唇微噘,丁香暗吐,少女立即就迷失在了火热的蜜吻中去了,从未有过如此劲爆之举的黛玉宛如风中战栗的树叶,死死的蜷缩在冯紫英怀中,一双玉臂更是牢牢地锁定情郎的虎项。
迷离的双眼半睁半闭,鼻息咻咻,偶尔发出无意识的呢喃声,宛如一剂最浓烈的情焰要把冯紫英彻底焚成灰烬。
好在冯紫英也还是有几分理智,换了一个其他女人,冯紫英恐怕就真的要跃马挺枪,把对方就地正法了,但是对黛玉他却不能,女孩子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而且年龄也太小,真要有了男女之事,对她身体伤害太大。
只不过这等男女情焰爆发交融,无疑是最能催化相互间感情升华的方式,冯紫英的手已经忍不住在对方的略有规模的翘臀和胸前摩挲,而从未有过这方面经验的黛玉在短暂的颤栗、退缩和躲避之后,最终还是在羞涩中迎合了情郎的爱抚。
许久,冯紫英才放开了怀中的玉人,而黛玉更是羞得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脸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把臻首贴在冯冯紫英的肩头,嘤咛道:“冯大哥,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看你睡得很香,便坐在你身边好好看你。”冯紫英脸上的笑容也是充满了爱怜和关怀。
一句“好好看你”让黛玉心都甜得要漂浮起来了,情郎能坐在自己身畔一坐许久只为看自己睡容,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
加上生日为自己送来的那幅画,黛玉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最幸福的人了,其他一切都无足挂齿了,哪怕探丫头和云丫头对冯大哥有一些别样心思,哪怕冯大哥和宝姐姐之间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又怎样?黛玉都不在乎了。
此时的黛玉是冯紫英见到黛玉最动人的时候,淡红的脸颊闪动着迷人的光泽,眉目如画,美眸中慧黠的光焰跃动,微微抿起的嘴唇乍一看好像有些微肿,但更显得丹红夺目,垂落下来的乌发披散在耳际,在窗外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麻栗金的魅惑。
西施捧心绝对不是因为捧心才漂亮,而是因为西施本身,而黛玉这个时候呈现出来的健康快乐,更加让人心动。
“听紫鹃说你这段时间又懒了起来,不肯做操踢毽了?”冯紫英没有再抱着黛玉,而是握着黛玉的手。
“哪有?”一听紫鹃又在告状,知道肯定又是紫鹃通过晴雯那边传话了,嘟起了嘴,“紫鹃这死丫头又告我黑状?我还不是在投壶,还打麻将,只是踢毽时间少了一点儿嘛。”
“踢毽对你身体很有好处,尤其是对你腿部腰部,……”冯紫英拉了拉黛玉的手,让对方靠近自己,黛玉有些羞涩看了一眼周围,紫鹃不在,雪雁也很懂事的在外院,便缓缓依偎入冯紫英怀中。
“嗯,知道了。”黛玉细声细气地道。
“你身子单薄,看看你的腰肢,日后嫁过来,还要怀孕生子,踢毽能帮助你扩张活动腰部髋部盆骨,也能避免难产……”
冯紫英的话让黛玉既羞燥又惊讶,她当然知道自己身体的单薄缺陷,内心也担心过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在得知沈宜修已经怀孕之后,内心的这份忧思更甚,没想到这踢毽还有这样的作用,内心深处立即下定决心,一定要坚持每日踢毽。
“冯大哥,您说的……”黛玉有些羞于启口,但是这又关乎自己未来一辈子,“您说的是真的?”
“当然,妹妹你越是坚持锻炼活动,你的这里腰部,腿部,都能得到很好的锻炼,柔韧性会更好,还有你的盆骨,一旦怀孕,胎儿便会在这里孕育十个月时间,所以这里要越柔韧宽松越好,……”
冯紫英心中暗笑,他知道别的其他黛玉可以不在意,但是这一点却绝对会格外在意的,尤其是有沈宜修怀孕的刺激,黛玉恐怕会更重视,便牵着黛玉的手按着她自己的腰腹、腿部、髋部和盆骨耐心的作解释。
“不过女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腰部的盆骨髋骨都会更进一步发育增长,所以女人要生育的话最好都是在十八岁以后,最小也不能低于十六岁,否则难产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冯大哥,您怎么对这些也如此了解?”黛玉很好奇。
“你冯大哥小时候身体也不太好,但是我父亲替我寻了一位师傅,也就是张师,自小教授我锻炼,张师学究天人,我受益良多,便是妹妹所习养气之术和这等锻炼法子,也都是张师听我介绍之后,才让我传授给妹妹的,妹妹应该感受得到,这两年你习练之后,起码妹妹冬春季节不再那么容易生病了。”
冯紫英的话终于让黛玉信服了,的确这两年她冬春季节再没有那样动辄受凉咳嗽,连带着连出门儿的时候都多了许多。
愉悦的时光总是让人不觉而过,当听到紫鹃的声音在询问门外的雪雁时,黛玉和冯紫英才意识到这一晃就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不过虽然听到了紫鹃的声音,但是紫鹃却依然没有进来,把这个安谧的空间留给了二人。
“冯大哥您的这幅画小妹很喜欢,但是却和往日冯大哥送给小妹的画有不同,以往的话都有题诗,可这一幅却少了,……”黛玉捧起这幅画,目光里满是仰慕。
“呃,妹妹,你也知道愚兄没这份诗才,比不得那些个正经八百的进士们,……”冯紫英也挠着头,有些苦恼。
当初画这幅画时也曾想过,是不是可以把自己能记得起的《葬花吟》摘取两句题上去了,但是《葬花吟》太长自己也记不完全不说,而且能记得得都是些悲凉凄美的句子,像“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又比如“侬今葬花人笑痴,他人葬侬知又谁”,都是些不中听的诗句,起码绝对不能写在给黛玉的这幅画上。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八节 兰质蕙心
黛玉嘟起嘴,“小妹不信。冯大哥每每都能有临场发挥,让人耳目一新,难道能画出这一样一幅画来,就做不出一首诗词来?”
冯紫英只能搓着脸苦思,这黛玉葬花总觉得没那么好选择出一个令人高兴的诗词来,既要贴合画的意境,但是又不能过于凄婉,免得让黛玉因此而感触,冯紫英可不喜欢黛玉日后都是生活在这种多愁善感凄美悲凉的心态中。
拿起画来,又仔细想了一番,冯紫英这才皱着眉头道:“妹妹去给为兄拿笔墨来。”
黛玉大喜过望,本来只是抱怨一番,若是冯大哥真的没有灵感,她也只能作罢,没想到却还真的能把冯大哥逼出一些诗才灵感来了。
忙不迭地去端来笔墨,冯紫英略一运气,便挥毫,只能是剽窃,而且意境究竟符合不符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的诗,绝对够分量,但是就看符合不符合这幅画和黛玉葬花的意境了,但冯紫英觉得是很切合的。
不出所料,黛玉在见到这半首诗之后就怔住了,默念几遍,目光变得更加迷离飘忽,倒是让冯紫英有些紧张起来了。
这等文青女子,最是容易陷入自我沉醉的意境氛围中,半晌都爬不出来,所以在画了这副黛玉葬花中后冯紫英都犹豫了许久,琢磨考虑看是否合适给黛玉,就是担心黛玉感触太深,陷入其中,反而影响到心境情绪。
“妹妹,怎么了?”见黛玉痴痴出神,冯紫英不敢怠慢,赶紧唤醒,他可真的怕这丫头给陷进去了。
“啊,冯大哥? 没怎么,小妹就是在想,冯大哥您是怎么能做出这样直击人心的诗句的? 小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了? 落红这个词语用得太好了? 花瓣有情,虽然凋落但是却愿意用自己的躯体重新成为花树的一部分,春泥? 那就是哪怕不为人知? 甚至腐烂为泥,这种情怀太感人了,但寻常人却又如何能感受到?”
黛玉转过头来望着冯紫英的目光里已经变得格外的痴迷崇拜? 看得冯紫英都有些背心出汗? 实在是这种剽窃加上自己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让人心里发虚啊? 再要让自己来一段? 自己就坐蜡了? 这就是没底蕴的缘故。
“呃? 妹妹过誉了,为兄也是偶一为之,没想那么多,嗯,或者就是文章本天成? 妙手偶得之吧? 就这么突然想到了? 就写出来了? 你要让我解释,那真的没法解释,……”冯紫英只能结结巴巴地回应。
虽然他可以游刃有余虚头巴脑地发挥一番? 但是从内心深处来说,他真不喜欢这样,只不过每每自己都会被推到一种身不由己的地步下,让你不由自主地去“发挥展示”一番。
“嗯,冯大哥说得也是,这等佳句不应该是冥思苦想出来的,而应该就是触景生情,妙手偶得,这恰恰是冯大哥您的文才底蕴深厚方能如此,……”黛玉脸上的喜悦压抑不住,“只是冯大哥,这首诗应该还有两句,冯大哥还有灵感么?”
“没有了,没有了,为兄也想不出来了。”冯紫英的确记不得前两句是什么了,实在是这两句太有名气,而前两句相形见绌,所以他根本记不得了。
黛玉有些遗憾,但是转念一想,与其凑合两句,还不如就这样两句足以传诵千古的佳句更为撼动人心。
从冯大哥的这首诗来看,冯大哥是真心懂得自己,能够揣摩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一切,一想到这一点,黛玉就忍不住有一种温情涌动,望向冯大哥的目光越发深情。
看见黛玉翻来覆去的反复吟诵,冯紫英也不得不承认对于黛玉这种女文青,这等诗词歌赋上的偶尔闪光更能击中她们内心深处的柔软,让她们无法抵挡。
一直到黛玉珍而重之的讲画收藏起来,冯紫英才算是舒了一口气,一直被黛玉用这样崇拜仰慕的目光看着,冯紫英也觉得压力山大,不得不用转移话题来让对方暂时丢开。
紫鹃悄悄把茶送了进来,然后又离开了。
“邢家妹妹为你还专门做了一个花篼?”冯紫英看着黛玉,“看样子邢姑娘和你关系不错?”
“邢家姐姐和姐姐多年邻居,关系莫逆,只是姐姐性子过于倨傲清泠,连邢家姐姐都劝说不得。”黛玉叹了一口气,“听说净缘师太病重,邢家姐姐说冯大哥你和舅舅说了,如果净缘师太不幸身故,姐姐便可以来院子里,在那栊翠庵里暂时居住,……”
“嗯,我和赦世伯和政世叔都说了,琏二哥那里也打了招呼,这栊翠庵本来也就是近似于贾家的家庙,总之也需要人,妙玉姑娘好歹也有这样一层关系在,正好,这样相互之间也有一个照应,……”
冯紫英也觉得又疼,虽然和贾家说好了,可以来园子里居住,但是妙玉年龄却不小了,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里,除非出家。
十九岁的姑娘了,论理早就该出嫁了,但是此女性子却是执拗,极不合群,连冯紫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且她特殊的身份,要为其选一个合适人家也是困难重重,差的看不上,高的人家也不可能娶她。
“可是姐姐这样一直住在庵里,也不是长久之计,爹爹临去之前也就是最为担心姐姐,……”黛玉秀眉轻蹙,“小妹也知道姐姐这样的身份不好另寻人家,算来算去还是爹爹最初的想法最合适,只是姐姐却不肯……”
冯紫英摇摇头,“这等事情为兄也不好多言,否则难免引起误会,但妹妹说得应对,京师城中多势利之辈,为兄也曾寻访过,都不太合意,……”
“小妹也和邢家姐姐说过了,希望邢家姐姐能再劝一劝姐姐,姐姐别人的话兴许听不进去,但是邢家姐姐却是她唯一能接受的。”黛玉颔首,“另外就是若是姐姐能住进来,小妹也想让园子里姐妹多和姐姐一块儿小聚游乐,兴许也能让姐姐心思有所转变。”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黛玉的婚事上来了,冯紫英这才想到自己今日来的目的,趁着黛玉心情不错,倒也要把正事儿给说穿了。
当冯紫英半遮半掩地把朝廷可能要复爵自家二伯的云川伯时,心思灵动的黛玉立即就明白了,“冯大哥,二房复爵,可二房却无人继承香火,难以袭爵,那冯大哥您岂不是又要像长房那样兼祧二房?”
冯紫英缓缓点头,“今日愚兄也就是专门来和妹妹说此事,之前我父亲就曾经像朝廷抱怨过,我二伯病殁于大同总兵任上,但朝廷却将我二伯的云川伯爵位取消,最后给了我父亲一个神武将军的虚封,此番父亲从榆林总兵升任蓟辽总督,又曾经和礼部左侍郎顾秉谦大人提起过,冯氏一族原本在临清就是望族,但是从龙太祖皇帝之后,这北上京师一支一直在边地为朝廷戍边,一门三房最终却落得个香火寥落,人烟不盛,我父亲也是极为不安,……”
其实黛玉并没有冯紫英担心的那么对此事又多么反感,对于黛玉来说,只要冯紫英能明媒正娶自己,她就满足了,就像冯紫英兼祧长房娶了沈宜修,她也一样只是有点儿说不出的复杂情绪,至于再要兼祧二房,对她来说,就更没有多少意外和不满了。
只是稍微一思索,聪明剔透的黛玉便已经明白过来,联想到许多,再加上探丫头和云丫头对宝姐姐的某些敌意表现,黛玉便能猜中一个大概了。
“冯大哥可是要娶宝姐姐?”
黛玉话一出口,冯紫英心都抖了一抖,但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越是解释越是落了下乘,便坦然点头:“愚兄思考再三,确有此意。”
见冯大哥脸色有些紧张的看着自己,显然很是在意自己的看法想法,黛玉原本还有些郁闷的心情一下舒坦了许多,冯大哥如此在意自己的看法,也说明自己在冯大哥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了。
“难道冯大哥不好奇小妹是怎么猜到的么?”黛玉站起身来,眉目间多了几分俏皮。
“嗯,愚兄还真的有些好奇,妹妹怎么想到的?”冯紫英能猜到一些,但是也只能假作不明白。
“此事肯定早有风声,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只不过冯大哥把这个秘密保守得好,或者就是朝廷没有落实,冯大哥也不敢擅自外传,……”黛玉美目流盼,“可冯大哥今日来一说,若是小妹不认识的人家,冯大哥也不用如此紧张,而且冯大哥这么在乎小妹的态度,小妹就在想除了和小妹熟悉之人,还有谁能让冯大哥如此担心呢?冯大哥不就是担心日后小妹和她相处不好么?二姐姐、探丫头和我姐姐一样自然不可能,那么除了云丫头和宝姐姐外,好像也就没有其他人了,可云丫头前段时间还传和江南甄家呢,所以算来算去只有宝姐姐最合适了。”
冯紫英也对黛玉的聪慧机巧叹为观止,就凭着这些细枝末节,黛玉就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分析,自己还真的小觑了对方。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九节 齐人之福+
见冯紫英紧张得直抿嘴,黛玉心中更甜,望向情郎的俏眸中浓情欲滴。
她到此时才真正清楚自己在情郎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
若不是太在乎自己的感受,以情郎的身份地位娶什么人都不是问题,也无需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只要公婆无异议。
要论宗法礼仪,自己属于三房,和长房、二房本来就各是一家人,大家关起门来都是各顾各,只不过这种一门三房单传的兼祧特殊形式才使得几个女性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诡异的场面。
冯大哥如此在意,就是担心自己对宝姐姐有什么看法,担心自己未来和宝姐姐相处不好,黛玉一时间也有些担心,难道自己在冯大哥心目中就这么小气不合群?
冯大哥再是在乎宠爱自己,但自己要嫁的冯大哥可不是一个人,他背后还有偌大一个冯府。
公婆不用说,还有据说把冯大哥一手带大的那位姨太太,也就是像自家姐姐如果跟着自己一起嫁入冯家的媵的身份,还有冯段两家的亲戚,还有阖府上下的仆僮下人。
没有比较也就罢了,现在长房有了沈家姐姐,接触过几回,黛玉就知道这位沈家姐姐只怕丝毫不比宝姐姐逊色,甚至在某些方面犹有过之,不说是敌人,但也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如果宝姐姐也嫁入二房,自己未来就要和沈家姐姐以及宝姐姐一起被放在各方人心目中去比较,孰优孰劣,孰好孰差,恐怕各家心目中明就会有一杆秤了。
黛玉心中还是很笃定,自己在冯大哥心目中分量感情都是最不一般的了,但是这种感情分量带来的优势自己却不能恃宠而骄。
现在沈家姐姐已经怀孕,在公婆心目中地位肯定又不一样了,而二房复爵兼祧之事如果朝廷一当有了定论,只怕宝姐姐嫁入冯家二房也就是一年半载内的事情了,而自己却还需要守孝三年完毕,最起码也要等到后年去了,这种时间上的差异难免也会影响到冯大哥心中的感情。
从内心来说,若是云丫头嫁给冯大哥入二房,黛玉还觉得更好一些。
不是说宝钗比湘云差,而是在黛玉心目中,宝姐姐在夺取冯大哥恩宠喜爱上更有本事,而云丫头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或许一时间能博得男人们的关注,但是长久之下? 未必就受喜欢了,而宝姐姐那种温婉娴雅的性子,最是能勾住男人的心了? 沈家姐姐在这方面也有些和宝姐姐相似? 只不过沈家姐姐明显要更活泼一些。
知道宝姐姐嫁入冯府已成定局? 黛玉自然不会去做那等无用且得罪人之事,她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来应对这种局面,好在冯大哥对自己的心意没变? 仍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心中的第一? 黛玉知道现在的自己就该如何来稳固自己在冯大哥心目中的地位。
原来只有沈家姐姐黛玉的感受还没有那么深,但是当宝姐姐也要嫁入冯家时,黛玉就不能不三思了。
“冯大哥? 小妹说得可对?”黛玉抬起姣靥? 含笑问道。
忍不住爱抚了一下黛玉的乌发? 冯紫英点头:“妹妹果然是聪慧剔透? 什么事儿都能一眼看穿? 让为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嗯?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冯大哥说说什么时候看上宝姐姐的吧?小妹也很想知道呢。”黛玉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沈家姐姐那是媒妁之言,可是宝姐姐这边儿,小妹可不相信是老爷太太的主意? ……”
黛玉隐藏的意思冯紫英自然明白? 以薛家的身份地位? 绝对难以进入自己父母的视线? 若非自己的心意,宝钗绝对不可能成为二房大妇的候选人。
只是自己该怎么说?说来到这个世界就下定的第一个决心必须黛钗双收?说自己早就打定了要享齐人之福?
当然不行。
“嗯,这个……”冯紫英下意识地挠了挠脑袋。
黛玉已经习惯了冯紫英的小动作? 这种挠脑袋就是代表冯大哥遇到难事儿了,黛玉心中更乐。
“怎么,冯大哥觉得不好回答?还是在想怎么来说免得让小妹不高兴?其实宝姐姐这样温雅绝美的可人儿,连宝二哥都有些觊觎,冯大哥动心也是很正常的,小妹只是好奇冯大哥是什么时候看上宝姐姐的,……”
你这只是好奇么?你这是要究根问底,挖掘八卦啊,这让自己怎么说?
“呃,没什么不好回答,……”冯紫英脸上略带尴尬,在黛玉面前说自己怎么看上宝钗的,而黛玉却还是自己未婚妻,这故事怎么听都觉得诡异,但现实就是如此,你还得一本正经地回答。
“也不是哪一天看上或者喜欢上宝妹妹吧,就觉得宝妹妹的性子很好,而且和妹妹之间关系也很好,特别是愚兄和妹妹订亲之后,愚兄能感觉到宝妹妹的真心祝福,当然可能也还有一些羡慕,……”
冯紫英没打算绕太多圈子,他能看得出黛玉并没有什么恶意,单纯就是好奇。
自己和黛玉的感情结缘于临清民变,那自然不一般,可和宝钗却没有多少真正有深刻记忆的接触,完全是前世《红楼梦》书中带来的潜移默化好感和后续的一连串接触。
这年头的婚姻可没有什么自由恋爱一说,自己和黛玉的结缘也真的纯粹是缘分,当然也有自己的前世记忆作祟,但后边儿的发展就真的是逐渐的积淀了。
“后来因为薛文龙的事情接触了几回,加上香菱到我屋里之后,对宝妹妹的了解就更多了一些,……”
冯紫英的坦然让黛玉心满意足。
没有什么刻意的解释狡辩,喜欢就是喜欢,就像自己喜欢冯大哥而讨厌宝玉一样,没什么理由,这一点上,好像宝姐姐也一样欸,现在连宝二哥都已经死了这条心,再也不来自己这边和宝姐姐那边了,反倒是去云丫头那边多一些了。
“宝妹妹虽然和妹妹不算血缘至亲,但是却也都能挂上亲,妹妹年龄还太小,宝妹妹也能多照顾妹妹一些,……”
黛玉噘着嘴,“冯大哥,小妹也不小了,已经满了十五了上十六了,宝姐姐也就比大两岁不到,……”
“哦,这么说妹妹是不希望宝妹妹多看顾你了,还是妹妹不喜欢宝妹妹?”冯紫英心中舒了一口气,只要黛玉开口,就意味着这一关过了,话题也开始偏移到她和宝钗的关系上去了。
“冯大哥就会曲解人家的意思,人家的意思是小妹不小了,宝姐姐那边儿小妹一直在走动着,紫鹃和莺儿关系也很好,香菱每次来府里也会来小妹这里,……”
黛玉话一出口才觉得好像也有点儿不对味儿,怎么已经有了一种要以妯娌相交的感觉?自己还只是和冯大哥订亲,宝姐姐甚至还没说到那一步,好像自己有些心急了。
不过要说也不算急,冯大哥若是真的要外放为官,那多半宝姐姐的事儿也很快就要敲定,只是沈家姐姐怀孕了,身子不方便,那宝姐姐若是嫁入冯府,岂不是要跟着冯大哥去?
心念百转,黛玉已经想出去了很远,再加上还有早早就跟了冯大哥的香菱,宝姐姐身边还有莺儿,没准儿沈家姐姐那边也会安排那尤氏跟着去,对了,还有一个晴雯,……
黛玉心里顿时就有些不太自在起来,自己本来是最早的,现在却因为年龄和守孝,要放在最后不说,而且还有两年时间,这太遥远了。
黛玉虽然说年龄小,但是也知道若是情郎身边若是没有一个可靠的人随时替自己说话,只怕冯大哥得心思就只会更多地放在他眼前的人儿身上,毕竟他要外放,和自己兴许就是经年难得见一面了。
见黛玉忽然间有些走神,冯紫英也不敢打扰,便安静地坐着品茶。
好一阵后,黛玉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也为自己想那么多感到羞燥,自己怎么沦落成为这般,瞻前顾后地担心冯大哥变心不成?
平素自己还在嗤笑那等没有一点儿自信自尊的女子,怎地轮到自己,却也一样这般患得患失了?
忍不住摸了自己有些滚烫的脸颊,在看了一眼淡然如故的冯大哥,黛玉心里慢慢沉静下来,她有这个自信冯大哥还是最喜欢自己,但是有些事情却不能不防,不能不做,自己不做,不代表别人也不会做。
宝姐姐和沈家姐姐或许不至于如此,但她们下边的人呢?莺儿呢,晴雯呢?还有那两个尤氏姐妹呢?
纵然不至于危及到自己的地位,但是有些东西便是越匀越薄了,而自己好歹也还是三房的主人。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黛玉已经在心中开始灵活地转换于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中了,天仙化人不食人间烟火让自己痴迷的潇湘妃子,冯氏三房大妇正妻,身后可能还有妙玉、紫鹃这样依附于她的一帮人,两种身份如何来合理转换,完美融合?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十节 敏紫鹃
一直到冯紫英离开,黛玉复杂的神色都未能完全消逝,被送冯紫英出院门回来的紫鹃看在眼里。
见自家姑娘的神色有些不同寻常,但是又看不出究竟是生气还是其他,紫鹃也有些讶异,以往冯大爷来姑娘都是兴高采烈,怎么今日姑娘却像是有了一些心事?
“姑娘,冯大爷今日来,怎么姑娘反而有些不高兴?”紫鹃和黛玉的关系非比寻常,便是说情同姐妹也不为过,所以有些旁人不能问不能说的,她都可以没有忌讳。
“我有么?”黛玉摇了摇头,“冯大哥来,我当然高兴,不过有些事情原本我只是有些怀疑,但是冯大哥今日来却证实了,有些感触。”
“啊?怎么了,姑娘?”紫鹃见黛玉神色有些古怪,有些紧张,她可深怕冯紫英和自家姑娘的婚事生变,毕竟现在冯大爷身份不同凡响,而自家姑娘现在却是孤身一人,这种对比悬殊,难免就会给一些人觉得有可乘之机。
但紫鹃也知道冯大爷对自己姑娘是极其上心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悔婚这种事情,只是免不了有些忐忑。
见紫鹃的表情神色,心意相通的黛玉便明白紫鹃担心什么了,笑着摇摇头:“死丫头,你想哪里去了,冯大哥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紫鹃忍不住按了按胸,这才舒了一口大气,“奴婢本来也不相信,可是姑娘今日的神色表情可是婢子少有见到的,难免让婢子就有些担心了,不过婢子一直坚信冯大爷是最宝爱姑娘的,而冯家那边只要是冯大爷定了的事情,现在便是老爷太太恐怕都难以让冯大爷改变心意? 所以奴婢是放心的,……”
“那你还做出这副模样?”黛玉没好气白了自己这个贴身丫鬟一眼。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嘛? 奴婢也是替姑娘挂心嘛。”紫鹃抿着嘴笑道? “姑娘还没说究竟什么事儿呢。”
“冯大哥来告诉我? 说朝廷有意要让他们冯家二房复爵,嗯,也就是说可能他还要兼祧二房? 嗯? 紫鹃,你觉得冯大哥如果要兼祧,会选谁?”黛玉脸上已经多了几分调皮的笑意? 显然此时她已经把心境调整了过来。
“啊?冯大爷还要兼祧二房?!”虽然吃了一惊? 但是紫鹃也不是特别的意外? 毕竟冯紫英兼祧长房就有先例? 而且冯家长房二房两位老爷都过世较早? 而且都是为国捐躯? 所以这也不算太意外。
之前紫鹃甚至还和黛玉说起过这事儿,说冯紫英会不会还要兼祧二房,没想到居然言中,冯紫英竟然真的要兼祧二房,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复爵兼祧。
“嗯? 冯大哥就是专门来和我说这个事儿。”黛玉目光有些飘忽? “对冯大哥兼祧二房我没有什么太意外? 紫鹃? 记得我们都说起过,是不是?不过冯大哥兼祧二房,你觉得他会娶谁?”
紫鹃看这样子就知道自家小姐已经知道了冯大爷会娶谁了? 但那表情却有些古怪,既不像是不高兴,但也不像喜欢,而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略作思索,一一排除,紫鹃琢磨着能让姑娘这种表情的,肯定是熟悉的人,但是姑娘熟悉的人就这么几个,一一排除开来,也就只有薛宝钗和史湘云可能性大一些了,二姑娘三姑娘是庶出,不可能,四姑娘年林太小,还有那位邢姑娘,小户人家,更不可能,所以只剩下薛史二人。
紫鹃犹豫了一阵,才道:“姑娘,是宝姑娘还是云姑娘?”
对于自己这个丫鬟的聪慧黛玉是早就深知,也不奇怪,“嗯,那究竟是宝姐姐,还是云丫头呢?”
“宝姑娘可能性更大一些,云姑娘性格固然讨喜,但是如果奴婢是冯大爷,恐怕还是会选择宝姑娘。”紫鹃想了想,“以冯大爷现在的身份,恐怕未必太过于看重门第这些了,而更愿意选择那些让他满意和后院稳定的人选吧。”
“哦?”黛玉有些讶异,“紫鹃,你觉得云丫头不是这种人选?”
紫鹃已经映证了自己的看法,知道了答案,心里更笃定,想了想才道:“冯大爷专门来向姑娘说这桩事儿,说明在大爷心目中姑娘还是最重要的,大爷不愿意因为这个人选日后让姑娘不悦。”
黛玉摇了摇头,“紫鹃,你这个说法不对,要论亲近,云丫头和我更好一些呢。”
“姑娘,话不是你这么说,云姑娘现在固然和您亲近一些,但是您要想一想,若是云姑娘真的嫁入二房为大妇嫡妻了,身份地位不一样了,日后和您还能像现在这样和睦相处么?奴婢觉得未必,所以奴婢觉得抛开身份,云姑娘和三姑娘都不合适,反倒是二姑娘最合适,可是二姑娘身份摆在那里,所以应该是宝姑娘最合适才是。”
紫鹃显得胸有成竹,“宝姑娘现在看起来和姑娘似乎没有那么亲近,但是宝姑娘胸有沟壑,做事情有分寸,知晓轻重,大爷肯定是看重宝姑娘这一点,更关键的是,他知道宝姑娘肯定会和姑娘把关系处好,……”
紫鹃说着话时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欢悦。
黛玉嘟起嘴,瞪眼看着紫鹃,“紫鹃,你的意思是说,我爱置气,没有心胸?”
“姑娘,咱们不说这个,但是单看这一点,大爷是真的把您放在心里第一位的,做什么之前都是先把您考虑好了,单凭这一点,姑娘就该满足了。”紫鹃回避了这个话题,却把黛玉最喜欢最得意的一点说出来。
果然,黛玉立即眉花眼笑,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便不再计较,自家知道自家事,自己是啥性子,难道还非要让贴身丫鬟言不由衷的附和自己么?
把这个话题转开,紫鹃这才微笑着眯起月牙眼,“姑娘,这么说来是宝姑娘喽?”
“嗯,是宝姐姐,我也问了冯大哥为什么会选择宝姐姐,冯大哥所说的和你说的大概也差不多吧,觉得宝姐姐更合适吧。”黛玉想了一想,“只是紫鹃,你觉得宝姐姐嫁入二房,以后还会像现在一样的性子么?”
紫鹃一愣,这个问题倒真的有些不好回答,迟疑了一下,“姑娘,那又如何呢?宝姑娘如何做不重要,姑娘也不比她逊色,关键在于姑娘在冯大爷心目中如何,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黛玉宛如浸水葡萄般的钻眸一亮,微微颔首:“可是紫鹃,冯大哥可能很快就要下放出京了,宝姐姐的事情如果很快敲定,没准儿就会很快嫁入冯家了,兴许她还会带着香菱和莺儿跟着冯大哥去,还有沈家那边,年纪也知道沈家姐姐有了身孕,但是她还能让尤氏双姝和晴雯跟着去侍候冯大哥,……”
紫鹃立即就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担心,再说自家姑娘在冯大爷心目中是第一位的,但是如果冯大爷出京一去经年和自家姑娘不见面,那会不会……?
这倒是一个道难题,可是自家姑娘守孝在身,就连妙玉姑娘本该是姑娘最重要的助力,可是且不说妙玉姑娘性子古怪,她也一样需要守孝,这却如何是好?
一时间,紫鹃也觉得颇为棘手,自家姑娘居然找不到合适的助力人手,总不能让自己跟着冯大爷去吧?像雪雁这等丫头又显然不合适。
二姑娘?邢姑娘?紫鹃心中一亮,或许邢姑娘……?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黛玉主仆的一番担心和计较,此时的他心情却是格外舒畅。
把黛玉这里安顿好,就算是解决了心头最大的担心,现在就该是去给宝钗和薛姨妈她们一个交待了。
去了蘅芜苑,宝钗不在,问了守屋的小丫头,才知道宝钗应该是去她母亲那里了,冯紫英这才倒转来出了园子,直奔薛姨妈住处。
薛姨妈让出了梨香院便搬到了紧邻着园子的东北角一处曲静的院子,和园子里的怡红院其实也就跟着两堵墙和一排柳林。
在院子门口就看见了正在和薛姨妈身边丫鬟同喜说笑的莺儿,冯紫英踏进门,便引来了莺儿的一番惊喜叫声:“大爷来找姑娘?”
冯紫英觉得莺儿这丫头有时候精明有时候糊涂,有时候懵里懵懂,有时候却格外护主,很讨喜的一个女孩子,便故意打趣:“怎么,莫不是我不能来找你家姑娘?”
同喜虽然不太清楚宝钗和冯紫英之间的关系,但也知道冯大爷现在在府里边的威势,“冯大爷来了,太太和姑娘都在屋里,正说着话呢。”
“同喜,那你去通禀一声,就说我和宝妹妹说几句话。”冯紫英心中笃定,便再也没有那么多忌讳了。
忠顺王能给自己音信,那也就意味着事情基本说妥,无外乎时间早晚,再晚也晚不过自己离京,所以他才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来和宝钗说这事儿,也算是给宝钗一个交代,毕竟宝钗都年满十七了,对一个大家闺秀来说,这个年龄实在是有些尴尬了。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十一节 喜讯
听得冯紫英到来,薛宝钗也喜出望外,方才母亲还在和自己说自己的事情,既有些埋怨,又有些担心,这会子冯郎就来了。
虽然不知道冯郎这么急,从园子里找到这里,但是无论如何只要能见到对方,宝钗心里都是高兴踏实的。
忙不迭地出来把冯紫英迎了进去,冯紫英见薛姨妈也在,便也见礼。
从内心来说,薛姨妈是对冯紫英十分满意和看好的,不但把自己儿子管得服服帖帖,算是走上了正道,而且宝钗也是格外心仪,若是能嫁给对方,就是再好不过。
连自己几次和兄长见面,兄长都对冯紫英赞不绝口,只说这是这一辈武勋子弟中最杰出的人才,惹得薛姨妈几度都想说冯紫英给宝钗的许诺,但是又想到冯紫英再三叮嘱在未敲定之前,不能外泄,所以他还是忍了下来。
不过薛姨妈一直不太清楚冯紫英给宝钗的承诺是什么,宝钗也语焉不详,但是她也再三和自己女儿说过,绝对不能去做妾,尤其是在林黛玉都要嫁入冯家为正妻大妇的情形下,自家女儿若是去当妾,那就更无法接受了。
薛家现在虽然有些没落了,但是也还是要些颜面,薛家长房也只有这一个嫡女,自己好歹也是王家嫡女,如何能让自家女儿去做妾?
当然,薛姨妈也隐约猜测过宝钗是不是有可能嫁入冯家的二房,只是冯家二房现在悄无声息,冯紫英二伯父又是病殁的,不比起大伯父是为救当今皇上战死,所以才会有追封,所以那等好事,薛姨妈也没敢奢望。
但即便是没有爵位,哪怕是以普通人身份兼祧娶宝钗,薛姨妈也觉得满意了。
“铿哥儿,快坐,先前宝钗还在说起你呢。”薛姨妈注视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青年,再看看自家女儿望向对方的那份情深义重模样? 心里也是暗叹。
宝钗都十七了,再拖下去,就对名声有碍了? 哪家大家闺秀十七八岁还没有嫁人?最不济也早已经订亲了? 可自家女儿到现在还没有个着落? 这两年也曾有几家来询问过,但是一来的确都不是太满意,二来宝钗也是死心眼儿地认定了这个冯家大郎? 但是却又一直没有给个准信儿? 这让薛姨妈也是备受煎熬。
“哦?宝妹妹说愚兄什么?”冯紫英看着面带红晕颊若凝脂的包材,含笑问道。
“也没有说什么,就说冯大哥奇思妙想? 居然会把那运河边儿上闲人们玩耍的纸牌用竹木雕刻打磨出来? 玩起来就别样一番味道了? 小妹在想若是这等物事雕刻制作也不是那么复杂? 竹木易得? 成本也不高? 若是能推广风行开来,光是这制作麻将,都是一份好营生呢。”
薛宝钗抿着嘴温声细气地说着,目光里却是浓情蜜意,便是当着自己母亲? 也没有太多掩饰? 显然是一颗心早就拴在了冯紫英身上。
冯紫英也没想到宝钗居然会想到这一出? 忍俊不禁? “宝妹妹果然适合当家,这等营生愚兄都还没想到,不过若是这麻将震荡的风行开来? 以咱们大周南北闲人众多,对这种游戏之物,肯定需求甚大,若是有专门能制作,且制作出来的麻将精美好看,肯定会畅销一时的。”
一句夸赞的话让薛姨妈和宝钗都是心情舒畅,而且薛姨妈和宝钗都能看得出冯紫英心情很好,是有为而来。
“铿哥儿,你和宝钗说会子话,老身乏了,先过去休息了。”薛姨妈也是个明白人,自然知晓自家女儿此时想要和情郎淡出相处的心境,便主动起身想要离开。
“婶子在也好,小侄正好也要和婶子一并说这桩事儿。”冯紫英看了一眼宝钗,宝钗似乎已经猜到了些事情,眼睛发亮,嘴唇哆嗦,饶是她自小养成沉静自如的心境,也禁不住站起身来,声音微微发颤,“冯大哥,您是说……”
见宝钗猜到自己的来意,冯紫英也不在隐瞒,微微一笑:“婶子,宝妹妹,小侄得到较为可靠的消息,兴许就是这一二日里,朝廷可能就有旨意下来,我二伯兴许会复爵,愚兄也会尽快向朝廷礼部申请兼祧二房,若是消息敲定,小侄便会禀明母亲,来府上求婚,……”
宝钗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狂喜和兴奋,以手捂嘴,眼圈微红,经年等待就是这一刻,“冯大哥,此事当真?”
“若非有绝对把握,小兄岂能来向婶子和妹妹说此事?”冯紫英也起身,面带安慰的笑容,若非薛姨妈在面前,他早已经将宝钗揽入怀中,好生安慰一番了,这一年里,只怕宝钗也是辗转难眠,毕竟自己给她许下的诺言,犹如镜中月水中花,能不能成,恐怕她心里也没有半点把握,今日骤然得到此讯,如何能不惊喜万分?
薛姨妈也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给震懵了,起身哑着嗓子道:“铿哥儿,你此言可当真?可莫要虚言诳骗老身,更莫要让宝丫头失望,她可是受不得这等刺激,……”
“婶婶放心,小侄是得到了确切消息,顶多就是三日内便有音讯。”忠顺王给的消息也很肯定,而且自己外放的消息也会在这一二日里敲定,朝廷肯定会将这两桩事情一并宣布,所以冯紫英很笃定,“若非如此,小侄也不敢来和婶婶与宝妹妹说此事。”
薛姨妈身子一软,险些就要跌倒在座中,还是宝钗反应得快,赶紧上前扶住自己母亲,薛姨妈这才稳住心神,一连串的念叨阿弥陀佛,心中也是畅然无比,儿子婚事也已经敲定,现在心中最大的事情也有了着落,自家这后半辈子也再无遗憾了。
见此情形,冯紫英也只有细细再补充,让对方内心真正落地:“此事小侄先得到了消息,所以半点都没敢拖延便来相告,只是还请婶婶和宝妹妹暂时勿对外宣扬,等到朝廷旨意下来,我还需要向礼部申请兼祧,待到程序走过,便来上门求亲。”
薛姨妈也不是不晓事之人,自然明白冯家二房一旦复爵,兼祧之事自然就是水到渠成,但总还是走过程,而且京师中人只怕一旦得到消息,就会有无数人要打冯紫英的主意,内心却又有些担心,下意识地道:“铿哥儿,不是老身不相信你,只是……”
“婶婶放心,小侄不敢说一言九鼎,但是也是有担待的人,便是我母亲那边,自然由我来一力处理,……”冯紫英毫不犹豫。
己字卷 第十二节 敲定
听得冯紫英如此斩钉截铁的话语,薛姨妈和宝钗心中都是一震。
难怪都说在冯家,冯家大郎的话语权已经超越了父母,甚至薛姨妈也曾听到自己兄长很隐晦的提到过便是冯父出任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之后所取得了一些列的成绩让朝廷嘉誉奖赏不断,背后肯定就有冯家大郎的影子。
兄长还一直遗憾冯家三房为何四大家族里边一个都没能抢赢林黛玉,很是扼腕。
要说薛姨妈对现在四大家族中王家兴旺贾家光鲜的情形没有一点儿艳羡和其他心思,那肯定是假话。
王家不必说,是自己娘家,兄长能耐也无人能及,但是贾家要说原来固然最是风光,近年来也是没落黯淡下来,和薛家、史家也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感觉,但是谁曾想骤然间贾元春进宫当了贵妃,贾家似乎一下子都又抖擞起来了,这种反差和薛家的每况愈下形成反差,让薛姨妈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要知道最早宝钗也曾经是有着进宫选秀的心思的,不过进宫那也是一个类似于押注赌博的活计,万千人选秀,进了宫之后悄无声息到老死者十之八九,谁曾想贾元春却能有这样一个好机遇,薛姨妈自然也知道多半是和自家兄长有很大关系。
而且进宫给五十好几的永隆帝当妃子,能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谁也不知道,贾家固然能沾光,但元春却是要付出一辈子的代价,对于丈夫早逝只有一儿一女却没有多少想法的薛姨妈来说,自然也是有些舍不得自家女儿去舍身饲虎的。
所以对贾家以元春换来贾家暂时的风光,薛姨妈固然有些羡慕自家姐姐,但是却也有些对元春的同情,唯求自家女儿能嫁一个好人家,也算是了却自己一桩心愿。
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轮到薛家扬眉吐气一回了。
“铿哥儿,你父亲母亲那边可有什么……”薛姨妈也大略能知晓薛家门第恐怕未必能让冯家那边满意,一旦有人知晓冯家二房兼祧,肯定会有很多人会托人上门,万一冯家父母意动,那……
“婶婶放心,此番二房复爵也是小侄一番运作方能成行,我父亲在辽东并不曾过问,母亲也不知晓,至于说婶婶担心的事情? 小侄也会和母亲说清楚,冯家和小侄现在其实并不需要姻亲门第家世来做什么铺垫烘托,小侄走的是文官之路? 并不依赖于其他? 小侄更希望的是一个能替小侄安定后院的掌家娘子? 对于我母亲来说,嗯,宝妹妹贤淑大度还有……也能分解我母亲担心? 也应该是最合适的? ……”
冯紫英很想说一句“能生养”,但又怕宝钗害羞,所以只能很隐晦地说能“分解自己母亲担心”? 想必薛姨妈和宝钗也是明白的。
薛姨妈何等人? 自然一听就心领神会。
她一直觉得冯家既然是一门三房单传? 却怎么却选了林黛玉这样瘦弱不堪的女子为嫡妻大妇?
放眼一看就知道林黛玉那等体格就不是易生养的? 如何比得上自家女儿?薛姨妈不相信以段氏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去了解? 多半还是犟不过自家儿子。
原来薛姨妈自然是有些不服气的? 但这也从另一面来说这个冯家大郎是长情的,现在对宝钗来说却又是一件好事了,便是有外边人想打这个主意,段氏多半还是犟不过自家儿子的。
想到这里,薛姨妈心中也就踏实了许多? 看见女儿眼波流盼? 双颊晕红? 一副脉脉含情的模样? 一颗心只怕早就放在眼前青年身上去了,自己在这里也就格外碍眼了,便站起身来。
“嗯? 铿哥儿你心里有数就好,宝丫头为了你等了两年,她今年可都十七了,其他老身也不多说,你自个儿掂量吧。”
说罢,薛姨妈便出门而去。
明知道这等情形下,未婚男女单独相处不合适,但是自家女儿一腔情思都在此人身上,现在总算是等到了一个无比圆满的结果,再要计较这些就有些太不通情理了。
薛姨妈也知道自己女儿是个守规矩的,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来,其他一些男女之间的亲昵举动,倒也无伤大雅了,这才把这难得空间留给二人。
等到薛姨妈身影消失,宝钗哪里还能按捺得住,眼圈微红,心情激荡,径直扑入冯紫英怀中。
苦等经年,终于等到了云开雾散,想想自己都十七了,有哪个大家闺秀十七岁还未嫁人订亲,虽然人家从未有人说过自己,但是她也知道便是贾府里边下人们也都在嘀咕,都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嫁不出去了,母亲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便是姨娘也曾经问过母亲究竟作何打算,让母亲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见宝钗一下扑入自己怀中,甚至没等薛姨妈的脚步声消失,能让宝钗有如此激烈举动,可见得宝钗也是的确等得太苦,压抑太久了,想一想冯紫英也觉得有些歉意。
而自己甚至还在来这里之前还要去取得黛玉的谅解,冯紫英心里就越发觉得有些对不住眼前佳人。
面对拥入自己怀中的丽人,冯紫英内心也是情潮涌荡,眼见得宝钗红晕浮面,美眸含情,朱唇胜火,冯紫英哪里还能按捺得住,捧起那张芙蓉玉靥便深吻下去。
粉颊滚烫,丁香暗吐,免不了又是一番恣意轻薄,……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索性拦腰抱起宝钗走到内间椅中坐下,细细品尝这难得的温存。
……
终归不能逾线,怀中玉人鬓发散乱,美眸迷离,冯紫英却也不能不悬崖勒马,真要再继续下去,自己就有些刹不住车了。
好在宝钗也是个守规矩的,清楚这也是母亲能够容忍的极限了,再要下去,便是不自重了,也赶紧起身,整理衣衫,收拾发髻,这才慢慢询问情郎具体情况。
冯紫英倒也没有遮掩什么,如实说了大概情况。
“如无意外,兴许就就是二三日之内就要有一个结果,朝廷旨意一下来,愚兄便会向礼部申请兼祧,估计也就是三五日便能有公文下来,然后愚兄就会托人来府上求亲。”
宝钗收拾好激荡的情思,慢慢平静下来,“那冯大哥您的意思是您很快就会外放出京?”
“妹妹可是担心婚事?”冯紫英含笑问道。
宝钗脸又是一红,微微点头,若说不关心这事儿,那也太虚伪了。
“妹妹放心,若是吏部下文,愚兄也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方才会走马上任,估计向礼部申请兼祧应该没有问题,另外托人来订亲也无大碍,只是成亲一事怕是还要计议一番,……”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愚兄此番下去恐怕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回来的,你也知道宛君已经怀孕,怕是不能跟我下去,顶多就是让尤氏跟我过去,若是妹妹愿意,愚兄倒是希望妹妹与愚兄成亲之后可以跟随愚兄过去。”
大周沿袭宋明假期制度,比前明略好,但是又不及前宋那么宽松,官员儿女嫁娶可有九日假期,官员自身假期则在九日基础之上根据父母居家远近可以给予路程假,但一般不能超过一月。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宝钗心中大定。
她最担心就是婚期拖得太久,她都十七了,若是拖到明年,便是十八,年龄太大不说,而且她也知道沈宜修怀孕,若是冯紫英外放,肯定是不可能跟随而去的,若是拖到明年,沈宜修生产过后,那么就有可能会跟着去。
而如果自己今年能成亲,那么就可以巧妙的避开了沈宜修,而林黛玉要嫁入冯家又是两年后的事情了,所以这一年多时间几乎就是自己独占,即便是又尤氏这样的妾室,那对自己并无大碍了,她也从未将二尤视为威胁。
“冯大哥你要下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您去哪里,便是再远再苦,小妹自然都是要跟着去的,沈家姐姐怀有身孕定然不能远行,便是生产之后只怕一年半载里也不方便,林妹妹又还要两年三年后去了,自然是由小妹来侍奉,……”
宝钗嘤咛燕语,几不可闻,脸色更是嫣红照人,但是眉目中的神色和话语里的语气却是格外坚定。
冯紫英心中一荡,随即也是颇为感动,宝钗不问自己去哪里,便一口咬定要跟随自己而去,这番情意倒是情真意切。
“妹妹也无需太过担心婶婶和家里,估计愚兄所去之处也不会太远,大概就是这北直境内顺天府周边府州,便是真有什么事情,两三日内也能撵得回来。”
宝钗一听这话,心中更喜,若是这顺天府周边,那就再好不过了。
之前她还担心若是去那如陕西、四川或者广西那等偏远之地,那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适应气候饮食,若是在这顺天府周边,她来了京师城中也有几年,这北地气候也已经习惯,倒也就无虞了。
己字卷 第十三节 变故
大事敲定,宝钗心情便好了许多,比起往日的沉静来,也活泼了许多,毕竟也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闻得自己终生大事终于落地,烂漫的心境便也畅意许多。
“对了,昨日收到了宝琴的来信,说蝌哥儿守孝完了,也想跟着您做点儿事情,另外她也有些事情要上京里来处理,所以会在这几日里到京。”宝钗说这话的时候也有些疑惑,“蝌哥儿原来您不是打算接手丰润祥么?好像他现在不太愿意去丰润祥了?”
“嗯,可能回去在金陵呆了几年,打磨了一下性子,见识也宽广了,未必愿意囿于一个小圈子了吧。”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上一次我去金陵时见了一面,他便流露出这份意思,感觉二婶子可能也有这个意思,觉得现在他们家如果始终只盯着这个丰润祥,蝌哥儿日后找一个合适的人家都不好找。”
人都是求上进的,原来薛峻刚去世时,薛家还有些担心冯家会不会吞并薛家在丰润祥的产业,但现在别说冯家,就连薛家自己都有些觉得眼界宽了,不愿意死守在丰润祥这一家生意上了。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薛蝌的母亲希望自己儿子能像女儿一样,寻得一个好人家,这比单纯的一笔营生要好得多。
可薛家虽然祖上是官宦出身,但是从事皇商也有几代了,而皇商的身份在寻常人家,甚至是商人眼中都是令人羡慕的,但是放在有身份的士绅官宦人家眼中,那就不值一提了,所以薛蝌和薛宝琴的母亲才希望能够寄希望于薛蝌和薛宝琴的婚姻来改变。
现在薛宝琴倒是找到了梅之烨的庶子,算是攀附上了士林人家,但薛蝌的婚事还遥遥无踪,所以此番进京多半还有这方面的考量,好歹薛姨妈他们这一支在京师里也算立住了脚,而薛姨妈也好歹是王家的女子,在京师城中也还有几分人脉渊源。
“嗯,小妹二婶一直都是这种想法,所以对经营营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希望蝌哥儿和宝琴能找到合适人家,而要找到合适的? 如冯大哥您刚才所说的,恐怕囿于金陵那一亩三分地里,怕是难得物色到合适的。”
宝钗倒也是能理解自家二婶的心思。
薛家日趋没落? 很大程度还是因为家中再无做官之人。
看看四大家里边? 王家便因为出了个王子腾? 便圣眷不衰,贾家再不济,也还有贾政在工部做事? 现在更有大姑娘进宫当了贵妃? 所以贾王两家顺序便掉了个个儿,但贾家起码也还能维持。
而看看史家薛家两家,史家虽然还顶着一门两侯的牌子? 但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没有正式职官做一回? 只怕迟早也会打入尘埃。
薛家上一辈两个都只能说是勉力维系薛家营生上不跨? 原本指望这一辈的自家哥哥和蝌哥儿? 未曾想自家哥哥是个混世魔王? 能不惹事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而蝌哥儿虽然是个机灵人物,但是却不是读书料子,这也让薛家上下大为失望。
现在眼见得冯紫英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想着薛家和冯紫英也还有那么几分香火渊源,加上还有宝琴和梅翰林家的这种姻亲关系? 二婶心里大概也存着能让蝌哥儿去寻个更好人家心思了。
冯紫英沉吟了一番? “前日里我也曾听闻? 梅之烨要出任顺天府治中? 算是一个不错的升迁,宝琴妹妹今年多大了,是不是也到了该嫁娶的年龄了?”
冯紫英和梅之烨不算熟悉? 也没有什么交情,主要因为对方担任翰林院侍读期间主要是负责修史,而冯紫英则是长期跑外,加之年龄差距甚大,所以来往不多,也就是见面点头的交情。
“哦?梅家叔叔要出任顺天府治中?”宝钗也吃了一惊。,“宝琴都十五了,嫁娶也合适了。”
翰林院侍读虽然清贵,却非久留之地,许多人都视为一级跳板,能在翰林院里染一水,不但升迁可期,而且前途也更广阔,未来吏部在考察官员时,有翰林院任职经历,都要高看几分。
“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未曾听闻,宝琴信里也未曾提起啊。”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会缓缓道:“此事应该是早有计议了吧,梅之烨入翰林院也有几年了,但此人原来脾气有些倨傲,在翰林院里打磨了几年倒也乖觉了不少,据说是找了一些门路,此番终于能出翰林院任职了。”
宝钗心里一沉,薛家两房里书信往来还是比较密切的,几乎每封信都会提及宝琴和梅家的联姻,若是梅之烨早就有要升迁的迹象,却一直未曾提及,虽然不能说这就有什么问题,毕竟尚未敲定落实,低调隐秘一些也正常,但是宝钗总感觉这里边怕是有什么古怪。
“冯大哥,那你可曾听闻梅家还有其他消息么?”宝钗明知道冯紫英不太可能去关注梅家,但是还是忍不住问道。
“嗯?妹妹什么意思?梅家的情况我倒是有所知晓,但是梅之烨有三子,两嫡一庶,嫡长子已经成亲了,好像是太常寺少卿之女,嫡次子也已经定亲,具体是谁就未曾多问了,应该也是官宦人家吧,梅家是湖广麻城官绅望族,这方面还是比较讲究的,其他就未曾听闻了。”
冯紫英不知道宝钗为何一下子就如此急切地问起梅家事情来了,不过上次去金陵时薛家人的确委托他帮忙关注一下梅家,虽然没什么交情,但是寻常情况还是知晓的,“怎么,你婶婶信里可是说了什么?或者我回去之后让人打听打听。”
“没什么,只是宝琴信中话语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宝钗有些忧虑地摇摇头,“但又没说其他,小妹觉得他们突然匆忙来京,有些蹊跷。”
“哦?”冯紫英也吃了一惊,“那你家婶婶和婶婶这边信中有无说什么?”
“这段时间婶婶和母亲好像没有信件往来,都是我和宝琴之间通信。”宝钗摇头。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不急,我回去打听一下便能知道是否是梅家那边出了变故。”
本来是十分高兴的心情,却因为薛宝琴这边儿的一些变故而影响了,冯紫英也只能宽解宝钗一阵,这才道别离开。
出门走到贾府角门处,就看见平儿急匆匆从后边追了过来。
见左右有人,平儿也是一脸正色道:“冯大爷,我家奶奶请你移步,和您有事儿商量。”
冯紫英没想到平儿会撵到这里来。
今个儿去了黛玉和宝钗那里,了却了一桩大事儿,本是不想去王熙凤那里的。
这几日他也知道倪二和贾瑞已经开始勾连上了,桂花夏家那边的一些账目也都慢慢索要出来,开始谋划如何来“操办”赖家了。
只是又遇上了贾琏和王熙凤的和离,闹得贾家一阵鸡飞狗跳,所以冯紫英一直未曾过来。
还是贾政专门来自家府上找自己,说了贾琏和王熙凤和离的事情,希望冯紫英出面帮忙劝说,冯紫英也讲了自己的难处,而且也说了之前便已经劝说过几回了,但贾琏早已经铁了心,贾政也只能摇头叹息,最终失望离去。
瞥了一眼四周,冯紫英这才沉声道:“很急么?”
平儿脸色一僵,最终还是点头:“还请大爷移步,……”
冯紫英想了一想,点头,“走吧。”
冯紫英跟着平儿走到右边儿林荫夹道无人处,平儿这才语气有些凄婉地道:“爷是连奶奶和奴婢的面都不想见了么?”
冯紫英一怔,见这丫头眼圈都红了,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今日自己是来和黛玉、宝钗说正事儿,自然不想其他,这段时间里没过来,那也是因为这贾琏和王熙凤和离的事情闹得喧嚣一时,好不容易才算是平息下来,怎么地却成了自己不愿意见她们俩了?
“贾瑞又来挑事儿了?”冯紫英皱眉道。
平儿放慢脚步,看了冯紫英一眼,“和贾瑞无关,奴婢只是想知道大爷现在是不是不愿意再见到奶奶和奴婢,或者是怕见到奶奶和奴婢,觉得我们给您找事儿了?”
“这话从何说起?”冯紫英啼笑皆非,看样子这段时间王熙凤和平儿都是被折腾得不轻,弄得有些神经质了,“平儿,这府里边你觉得爷还能怕谁不成?只不过爷不愿意太过招摇罢了,再说了,琏二哥和你家奶奶的事儿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爷来作甚?”
“说来说去,爷还是有些嫌弃我们了?”平儿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合适,脸红了一红。
“嫌弃?”冯紫英站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平儿,“怎么了,你这小蹄子今个儿话里话外是在试探爷么?爷说话算话,虽然琏二哥和凤姐儿和离了,但爷一样可以把你收了,相信你们府上也没谁会有异议,只要你家奶奶答应。”
平儿一窒,一时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己字卷 第十四节 珍惜,滋润
把平儿的嘴给堵了回去,冯紫英也不为己甚,面色从容,“所以啊,你就少在那里试探爷了,爷是什么人,你心里清楚,凤姐儿心里也清楚,否则何须让你来找爷?真要信不过爷,来找爷干什么?”
平儿脸色通红,但眉目间却是多了几分喜色。
这段时间无论是自家奶奶还是她自己,在府里边都不好过。
虽然说老祖宗和二太太都一力站在自家奶奶这边,厉声痛斥琏二爷,而且信誓旦旦保证自家奶奶可以一直在贾府里边住下去,甚至就继续住现在的小院儿,但是平儿也知道府里边一样有许多人不以为然,甚至暗自站在了琏二爷那边的。
府里边不少人都在背后说自家奶奶是妒妇,惯会拈酸吃醋,说琏二爷娶了王熙凤这几年,愣是没能在王熙凤手上纳一个妾,甚至连自己这个名义上的通房丫头都没能到手,也难怪琏二爷下定决心要和离,不肯妥协。
还说自家奶奶贪财好利,克扣下人,损公肥私,把公中银子拿出去放贷,赚了钱便进了她自己腰包,却在大家面前装穷,任凭公中亏得一塌糊涂,都是自家奶奶的过错。
平儿也承认有些事情的确是自家奶奶做得不对,但是许多事情也是迫不得已。
自家奶奶好面子,又喜欢在人前充大,可许多银子都不可能从公中出,没那规矩,所以有些就只能靠自家来想办法,免不了就要遭人诟病了。
至于说为什么背后的骂声这么大,平儿也觉得还是自家奶奶掌管了这公中银子出入的缘故。
你要做事,要管钱,免不了就要得罪人,现在琏二爷和奶奶和离了,靠山就倒了一半,自然就会有人跳出来说风凉话了? 特别是在赦老爷和太太也不太待见奶奶的情况下,就更是难熬了。
这段时间里,连许多平素低眉顺眼的婆子妇人都变得有些阴阳怪气起来? 一些不晓事的小丫鬟更是相互递话? 大概是觉得二奶奶管不了几日公中事情了? 所以很有点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连二奶奶自己都成日里不出门,就在屋里呆着,除了每日老祖宗和两位太太那里礼节性的去打一头? 其他哪里都不去。
甚至连大老爷和太太那里? 太太都发话说没必要每日再去点卯问安了,言外之意也很清楚,那就是二奶娘不再是她儿媳妇了。
这等情形下? 自家奶奶的心境有多么煎熬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眼前这一位态度也是始终如一? 以前奶奶得势的时候? 也是如此? 眼下奶奶落魄? 不少人甚至落井下石看笑话? 这位爷论理才该是要踩上自家奶奶一脚的,但没想到态度却一如既往,甚至还有点儿鼓励和大气的感觉了。
平儿也不做声了,默默地把冯紫英带到了院子里。
冯紫英尚未进去,便看到外院子里的一干人都是无精打采? 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 那王信和彩明、住儿? 一个是王熙凤从王家带过来专门跑外边儿的男仆? 另两个是王熙凤身边小厮,冯紫英知道隆儿和昭儿是跟着贾琏走了,只是那庆儿平素也是在王熙凤鞍前马后听热乎的? 怎么也不见了?
“庆儿呢?”冯紫英有些奇怪。
平儿脸色一暗,“跟着琏二爷去了。”
“哟,那凤姐儿可有些难受了。”冯紫英笑了起来,“还好来旺也还在,来喜呢?”
平儿叹了一口气,“爷,待会儿在奶奶面前您可千万别再戳奶奶伤疤了,奶奶难受着呢。”
冯紫英摇摇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样也好啊,愿意跟琏二哥去的,就跟琏二哥去,愿意留下侍候你家奶奶的,就留下,这不皆大欢喜,何必要扭在一块儿,强扭的瓜不甜嘛,何况琏二哥和你家奶奶和离了,毕竟也还有一个巧姐儿挂着,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也没啥。”
“爷,这话您可千万被说,奶奶现在既恨又伤心,听不得谁提这些,奴婢找您来,也就是想请您宽解宽解奶奶。”平儿叹着气,引着冯紫英入门。
“敢情这是平儿你自作主张把爷叫来啊,不是你家奶奶有请?”冯紫英斜睨着平儿。
平儿眉目间有些忸怩,“怎么,奴婢便没资格请爷来一趟么?再说了,奶奶虽然嘴上不说,内里想什么,奴婢还能不知道?”
”也是,倒真是一个乖觉人儿,爷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选个好日子,跟着爷走,怎么样?“冯紫英逗乐对方。
平儿一顿脚,不再理睬冯紫英的调戏,进门。
看着冯紫英进门,王信、来旺和住儿几个都摇头摆尾满脸堆笑的跑了过来问好,就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精气神都顿时一振,估计是这段时间里无人问津,让这帮人心里都是没底了。
王信和来旺都是从王家跟着来的,自然是不可能跟着贾琏走的,住儿虽然是贾家这边的,但是一直跟着王熙凤,并不得贾琏喜欢,便是想要投效贾琏,估计也难以得信任。
进了内院,丰儿和善姐都赶紧来见礼,冯紫英点点头,正欲进堂屋,平儿却引着他往西厢房走,“奶奶现在不想住堂屋,改在西厢房了。”
“哦?堂屋又怎么碍着她眼了?”冯紫英不解,但是不深问。
平儿也不答话,只是引着冯紫英进了西厢房不小,分隔成内外两间,外边是一个大炕,外加一排座椅,内间要小一些,但是却要奢华许多,铺设着猩红洋罽占了半间屋地面,一条大红金钱蟒靠背丢在一角,而炕几另一端,石青金线蟒引枕搭着秋香色白花大条褥,却见王熙凤以手撑在雪腮下,颇有些憔悴的模样看着窗外出身。
桃红色的抹额勒在额际,葱绿抹胸藏在那比甲里,半幅酥胸若隐若现,葱黄绫棉裙里露出说红色裤脚,白腻腻的秀足红色胭脂涂抹着指甲,映衬得格外荡人心魄。
听得脚步声,王熙凤慵懒得懒得回头:“平儿,你这小蹄子死哪里去了,这么久才露面,莫不是也觉得要树倒猢狲散,你也要去寻好去处了?”
冯紫英听得好笑,负手而进,却阳光散射进来,却正好看见那葱绿抹胸微微有些松散,惊心动魄的一道沟壑钻入两团如发酵白面一般的隆丘中,只可惜被那葱绿抹胸遮去大半,委实让人遗憾。
“好一幅美人春睡图!”冯紫英强压住要吞咽唾沫的冲动,目光灼热地搜寻着,“凤姐儿,别来可好?”
“啊!”被突如其来的冯紫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王熙凤几乎要从炕上蹦起来,一只手下意识的掩住抹胸,脚也猛地缩回在绫棉裙里去,这等几乎是女人最宝贵的东西,除了丈夫外,无人能看,却被这突然进来的冯紫英看了去,饶是王熙凤豪放大方,也羞得面红耳赤,一时间牙尖嘴利的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平儿,你这小浪蹄子,带人进来,怎么连声都不吭一声?”王熙凤又羞又气。
“又不是外人,哪来那么多礼数?”在得知贾琏和王熙凤正经八百和离了之后,冯紫英觉得自己似乎像是卸下了心中包袱,在面对王熙凤时都周若是能轻松了许多,再不需要背负起某些道德心理压力了。
王熙凤被冯紫英无赖的话给堵得脸也是发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冯紫英也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径直上炕,将那大红金线蟒靠背放在自家背后,舒舒坦坦地躺在炕上,这才好整以暇地道:“平儿,你也进来挨着你家奶奶坐下吧,外边和丰儿善姐说一声,闲人就莫要进来带进内院来了,爷和凤姐儿也一别这么久,凤姐儿这么想念我,是得要好好絮叨絮叨。”
平儿也被冯紫英的张狂吓了一大跳,这要换了别的下人看了,铁定要坐实冯紫英和二奶奶有私情,所以她也赶紧出去按照冯紫英的吩咐,让善姐和丰儿就在内院门上玩耍,莫要其他人进来了。
“你要作死啊!”王熙凤惊得手足无措,差点儿就要叫人了。
尤其是只隔着一张小炕几,上一次也有如此情形,但那时候自己是有夫之妇,荣国公府掌家娘子,现在却一下子成了门前冷落鞍马稀,被丈夫和离掉的弃妇,这种差距和心理上的打击,让王熙凤的心态都有些失衡,在看到冯紫英这么大大咧咧地躺上炕,在一惊一乍之后,便陡然反应过来,对方虽然有些放肆,但却已经没有那么多道德束缚了。
“怎么说话的?”冯紫英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儿,“爷不计前嫌地来看望你,却成了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成?”
王熙凤脸火辣辣地,一只手依然掩住胸前抹胸,却是恨恨地道:“你还知道来看人?怕是死了你都懒得来看望一眼吧。”
冯紫英一瞪眼,“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琏二哥不珍惜,你也这么不珍惜自己?人首先自己看得起自己,才能说得上其他,离了谁也不是就活不好了,爷看凤姐儿下一步没准儿还能获得更滋润自在呢。”
己字卷 第十五节 打破心结
平儿有些骇然地听着二人的对话,一时间精神都有些恍惚。
这怎么听都觉得这更像是一对情人之间打情骂俏的赌气话。
那边来一句惊呼“作死”,这边回一句“怎么说话,好心当驴肝肺”,这边再来一句“怕是人死了你都懒得来看一眼”,这边在回一句“珍惜自己,好日子在后头”,闭着眼睛听听这话,听听这二人的语气,这是仇人之间的话语么?甚至寻常朋友都不可能用这种语气。
这个时候平儿才发现自己似乎完全陷入了一个误区,或者说没能真正揣摩到自家奶奶和冯大爷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先前还一直以为二人是生死对头水火不容,针尖对麦芒,不共戴天,现在细细一揣摩才发现好像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或许前期二人还有些相互针对,二奶奶甚至还有些打压或者要占冯大爷便宜的意思,但到后来,好像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奶奶明显处于弱势,而且授人以柄,可冯大爷似乎每每都可以置二奶奶于死地,却每每留手,到最后情形就完全倒过来了,二奶奶干脆就把冯大爷当成了依靠,要挟也好,自暴自弃也好,让自己去恳求也好,总归是二奶奶已经完全听从于冯大爷,甚至于盼望着冯大爷能给点儿主意,冯大爷也成了奶奶心中的主心骨了。
嗯,平儿觉得让自己去恳求,就像是今日自己自告奋勇去求冯大爷来一趟,更像是奶奶给自己设的套,自己似乎也就懵里懵懂的就信了。
再看看冯大爷进门时奶奶的神色表情,哪里有半点恼怒愤恨的意思?甚至被冯大爷看了酥胸裸足这等便是夫妻之间都需要遮掩的私密所在,却还是这等半真半假的埋怨和娇嗔,那股子柔媚味道,便是平儿这等未经人事的丫头都能明白,那几乎就是有过那种关系的男女或者小夫妻之间才能有的味道。
此时的王熙凤完全没有注意到平儿神色变化和心境,她也被冯紫英最后一番话给触动了心境,眼圈子顿时红了起来,珠泪滴答滴答地便落了下来。
看着这女人哽咽抽泣,香肩耸动的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有些复杂。
这凤姐儿的确是一个尤物,冯紫英不想欺瞒本心? 若说是自己对这女人没有半点儿垂涎,那就是自欺欺人了,只怕连凤姐儿自己和平儿都能看得出来这一点。
或许是自己穿越而来带着的某种年龄心境? 又或者是自己前世中对《红楼梦》书中或者是电视剧中的某些特定情结? 总而言之? 冯紫英对这个女人就有着某种特殊的心思,总想要把玩一番。
当然,违反自己做人准则的道德底线的事儿冯紫英不会去做? 贾琏好歹也算是自己朋友? 他不可能有逾线之举,先前一些行径不过是对王熙凤的惩戒,但现在这种束缚羁绊消失了? 贾琏和王熙凤和离了? 王熙凤现在就是一个纯粹被丈夫抛弃的单身妇人? 当然这也和她自家作死有关? 但对于冯紫英来说? 心理上的约束便再也不存在了。
冯紫英扪心自问? 虽然自己并未在贾琏与王熙凤和离的事情上做什么推波助澜的事儿,但是从内心来说似乎自己也有些乐见其成的感觉。
这很微妙。
王熙凤却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气苦。
想想自己苦心孤诣操心府里上下事务,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陪了多少笑脸? 上边的长辈? 平辈的姑娘哥儿? 下边的婆子丫鬟和仆从? 谁没有个其他心思,稍不留意就是得罪人,这几年里自己吃了多少苦累? 可到头来,落得了个什么?
好事儿没轮着,丈夫和自己和离,公婆嫌弃甚至在背后捅刀子,便是老祖宗和太太不也就是存着个和稀泥的心思,对那贾琏不也就是痛斥一番也就过了,可自己呢?落得了个什么好?
好像把自己留在贾府里边还是一个天大的恩赐一般,阖府上下背后说风凉话,看笑话的不知道多少,却从未想过自己这几年里为府里呕心沥血的操劳。
放眼望去,整个府里边竟然没有一个真正体贴自己能给自己依靠的人,却没想到居然是眼前自己这个曾经一度恨不得扒他的皮吃他的肉的男人能理解自己,给了自己安慰和依靠,……
这种强烈对比的情形让王熙凤心态真的有些崩溃的感觉,所以也是悲从中来,便难以自抑了。
见王熙凤越哭越伤心,弓着身子低垂着头只顾着抽泣抹泪,娇躯乱颤,声音也越来越大,真有点儿我见犹怜,再看那平素精明无比的平儿此时傻乎乎地呆站在内外房门口,似乎有些神游九霄的模样,冯紫英只得起身下炕,再不安抚住,这哭声传出去,只怕又要有风言风语出来了。
走过去,站在对方面前,顺手拿起炕桌上的猩红汗巾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对方肩膀,把汗巾子递过去,“好了,凤姐儿,多大个事儿?和离了天也塌不下来,在这府里你也一样能过得好,人一定得靠自己,以前琏二爷在我看他也没帮你多少,你的辛苦操劳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这日后你也一样能行,……”
王熙凤心潮激荡,更是泪如泉涌,这阖府上下还从未有哪个人能真正领会自己,便是老祖宗和太太也不过就就是要借重自己的泼辣性子和脾气罢了,至于其他人谁会真正盼着自己好?
心神恍惚情不自禁之下,王熙凤下意识地便抱住了眼前这具站立在自己面前的健硕身体,就像是寻找到了一株可以遮风避雨的大树,死死的勒住,再也不肯松手。
冯紫英也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只看着那宛如墨染的一堆青丝随着抽泣声颤动,略微裸露出来的半边香肩宛若凝脂,玉华白腻,那张娇靥却贴在自己小腹前,泪水浸入自己衣衫中,感到一阵湿意。
更让他感到难受的是那对丰硕,这紧贴在自己双腿间,……
只不过此时王熙凤却完全沉浸在这份心境感怀中去了,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层尴尬。
冯紫英只能仰头咬舌,默念静心咒,神游万物,不敢遐思,这等情形下再要有些异动,那就真的有点儿过于禽兽了。
平儿是真的彻底懵了。
眼前这一幕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这还是那个前段时间还成日里咒骂冯大爷的二奶奶么?还是那个认清人后泼辣刚烈无比的二奶奶么?怎么地就这么毫不忌讳地扑在冯大爷怀里哭哭啼啼,欲语还休了呢?
一时间她只觉得以前的一切都坍塌了,猛然间有些领悟,二奶奶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说一不二令行禁止的二奶奶了,起码她的依靠不再是这个贾府了,或许这座靠山已经不经意的换了人?
而这个前段时间还在调戏自己的冯大爷身形却越来越清晰坚定,越来越让她高山仰止。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和二奶奶还要继续在这贾府里生活下去,还要继续像以前那样惬意自在,甚至更好,恐怕就只能落在眼前这个冯大爷身上了,而冯大爷在这贾府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已经隐隐超越了大老爷和二老爷,甚至老祖宗在某些方面似乎都要尊重一二了。
屋里得哭泣声慢慢停了下来,偶尔还有几声抽泣,王熙凤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自己怎么会突然情难自已地抱住了眼前这个男人,自己和贾琏和离才几天,怎么就变得如此不知羞耻了?往日这铿哥儿折辱自己,那是自己迫不得已,但今日,却全是自己主动,虽说这抱一下哭一场似乎比起前两次来还不如,但是这主客易位,这是纯粹的自己主动了啊,完全不一样了。
王熙凤突然骇然地发现,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地就把这个比自己还要小好几岁的男人当成了依赖,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依靠?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猛地松开了手,王熙凤这才忙不迭地抓起汗巾子,假作掩饰地擦拭脸上一团糟的泪水,把脸和身子扭向了墙壁的一边,偶尔还抽泣哽噎一声,“铿哥儿,你走吧,……”
冯紫英有些好笑,这女人这会子终于情绪发泄完了,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了。
“行了,平儿也不是外人,看见了知晓了又怎么地了?”冯紫英有意模糊着言辞,似笑非笑。
王熙凤脸一烫,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知羞,这话里话外,好像自己早就和他有了私情一般,脸猛然扭过来,怒视对方,却见对方脸上那副戏谑的神色,就知道了上了当,“呸!少在那里说浑话,姑奶奶可和你一清二白……”
“好好好,一清二白,从无干系,……”冯紫英一副我理解的态度,看得王熙凤更是怒从心起悲从中来,忍不住探手就在冯紫英腰际狠扭一把。
这等时候冯紫英就不会再像方才那般还要克制了,伸手便在王熙凤比甲下**的香肩上摩挲了一把,眼神也是格外放肆,惊得王熙凤猛然缩身,一下子躲在了炕上角落里,“平儿,你快过来!”
己字卷 第十六节 征服
“奶奶!”平儿脚都软了,看着冯紫英灼热而放肆的目光转过来落在她身上,尤其是在她胸腹间游弋,平儿身子都只能靠在门框上,哪里还能迈的开腿?
“小蹄子,还不快过来?!”见冯紫英一步一步逼近,手却在她肩上摩挲游移,甚至有向下探索的迹象,慌得她忙不迭地蜷缩起来,以手死死捂住葱绿抹胸,颤声道:“铿哥儿,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你是罗敷有夫?你现在可是孤家寡人了。”冯紫英索性一屁股就坐在了那炕沿上,伸手就把王熙凤腰肢勾住,拉了过来,语气里却是颇多玩味。
王熙凤如遭雷殛,身子瘫软了半边,脸颊绯红,惶急不堪地道:“不行,铿哥儿,不行!”
“行不行由得了你么?”冯紫英越发觉得好笑,他特喜欢现在这副情形,如灵猫戏鼠,这种将对方一切掌握在自己手掌下的感觉。
“铿哥儿,使不得!”眼见着冯紫英手已经硬生生穿过了抹胸握住了某一处,王熙凤顿时瘫软下来,而对方另一只手却探入群中腰际来解自己裤带,王熙凤犹如一只在猛兽爪下瑟瑟发抖的羔羊,眼中露出哀求之色,“这等光天化日之下,外边儿还有人,若是被人知晓,那我便只有去死了。”
冯紫英其实哪里有这么大的色胆,且不说平儿还在一旁,便是再色欲倾心,他也不敢在这等时候行那白昼宣淫之事,好歹王熙凤也才没有了琏二奶奶的身份,但众人心中都还是下意识的把她当作琏二奶奶? 若是得知自己这等行径,只怕真的要天下大哗了。
他现在也不过就是故作猛虎擒羊的姿态,先把王熙凤的心志和胆气给摧毁了? 至于说日后的事情? 也不急在这一时。
但姿态却要做足? 免得被王熙凤这女人给窥探出了虚实。
“谁能让你去死?凤姐儿,爷放句话,除了爷? 谁也定不了你的生死!”坐在炕沿上? 一只手揽着对方腰肢,但手却并未再去解对方裤带,冯紫英大包大揽? 气势如雷? “你真要在这贾府待不下去了? 或者你不想在这贾府里呆了? 爷便替你安排去处? 天下之大? 哪里去不得?苏州,扬州,金陵,临清,大同? ……”
吹牛皮也不用打草稿? 反正也不算大言? 这王熙凤真的能舍弃对贾府里权势的迷恋? 冯紫英便替她安排一个去处也没什么大不了。
虽然只是几句话,但是却让处于紧绷几近崩溃状态下的王熙凤心里也是一松。
这说明这男人也不是那等提起裤子就不认账的人,他所说的如扬州、临清、大同虽然比不得京师城? 但苏州、扬州乃是天下繁华之地,而临清也是运河上一等一的口岸,而大同更是北地重镇,都是他们冯家势力所及之地,自己真要在这贾府待不下去了,也能有一个庇护。
当然王熙凤还没有想过要离开贾府离开京师,只是这番话让现在这种处境下的她的确很提气踏实倒是真的。
“铿哥儿,……”
王熙凤哽咽无言,只是垂泪,冯紫英探入裙中放在腰际的手也只是在对方肥臀上重重拍了一记,“放心吧,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还不至于到那般田地,荣国府现在也还离不得你,要不了几日,你们府里便能明悟,……”
王熙凤一怔之后,顿时清醒了不少,身子便挣扎起来,也把冯紫英的手从自己裙下扯了出来,冯紫英也不为己甚,只是在对方一双裸足上流连了一番,羞得王熙凤都要恼怒起来,这才收回手。
“铿哥儿,你方才说的话啥意思?”王熙凤咬着冯紫英的话头,盯着冯紫英问道。
“说来说去,琏二哥和你和离其实算不上个什么事儿,眼下这贾府面临的困境恐怕才是你心力憔悴的缘故吧?”冯紫英笑着道:“琏二哥一年现在都有几千两银子收益,还有年底的花红,要不这隆儿昭儿庆儿和来喜这些怎么会一股脑儿都奔着他去了?”
一句话就把王熙凤给说定在那里了。
“人家凭什么不跟着琏二哥去?琏二哥现在一年的收入不低了,加上分红能上万两,不说在这京师城里开门立府,他去了扬州,谁还能管得了他?来喜跟着他去没准儿还能混个管家,在你们贾府,上上下下近千人,赖大,周瑞,林之孝,吴兴登四大管家,都是坐得四平八稳,还有无数大小管事,像王信、来喜、来旺这等人啥时候能混出头?”
冯紫英索性就靠着这边坐着,开始指点江山,王熙凤被对方挤压靠着,却也不敢动弹。
“荣国府一年收入我不知道有多少,但是我可以断言,近几年里肯定是入不敷出的,要不你们贾府里边无数老物件儿都在京师城里当铺里流转,连我们家都接到那些个典当铺子里熟人来询问要不要一些老物,家里边还真添了几件,当然,京师城里像你们荣宁府这样情形的勋贵们也不少,除了你们荣宁二府外,四王八公十二侯里估摸着有一半都过得艰难,……”
冯紫英这一番不客气的话更是揭下了荣宁二府的皮,饶是王熙凤现在都不算是贾家人了,一样觉得难堪。
“现在你们府里又修了这大观园,欠下无数账,我都不知道你们府里打算怎么还,嘿嘿,要说林妹妹那十五万两银子日后都还该算在我身上才对,但这事儿我暂且不提,你们公中亏空无数,园子这么大维护修缮又增加不少,荣宁二公好歹也要讲究脸面,又不能太过于寒碜,迎来送往,人情世故,估计这一年下来,都得要亏空一个大窟窿,也不知道你们府上能经得起多久?”
“老太君倒是年龄大了,说句不客气的话,眼睛一闭也就过去了,可剩下这几百号人呢?赦世伯和政世叔好像在这营生上都是没什么见地本事的,日后如何维系下去?真的要树倒猢狲散?……”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王熙凤和平儿心里都是有些发寒。
对方的剖析可谓一针见血,刀刀入骨,而且冯紫英还有些没说到的,像这几年里尤其是为了修园子,都卖掉了不少庄子田产铺子,这些原本每年都是能为府里边提供一些收益的,但是却为了修园子卖掉不少,这一进一出,可想而知。
“那依你这么说,这荣宁二府就只有关门大吉的结果了?”王熙凤有些不服气地问道。
“倒也不是没有变数,比如贵妃娘娘突然生下一个皇子,这日后不管谁登基,也要给点儿颜面,不至于太难看,荣国府也许还能苟延残喘一阵‘又比如环老三突然考中状元榜眼,日后能出将入相,兴许也能撑起门面,但他是庶子,宝玉怎么办?弄不好就得要让你们荣国府分崩离析;又或者琏二哥日后发达了,回来袭爵,也未必不能勉强支应着走,但是这些东西都有太大变数,不好断言,而且说句实话,寄托在这些上面,还是有些渺茫,……”
王熙凤和平儿都是沉默不语,冯紫英此番言语的确说到了要害。
贾元春虽然当了贵妃,但永隆帝都是五十多岁了,他最后一个子嗣也都是十多岁了,以后便再无新的子嗣出身,这也意味着基本上从这一条上谋出身希望渺茫。
这还没有考虑贾元春是否获得永隆帝宠爱这一出,这一点王熙凤她们自然都不知晓底细。
贾环科举高中,这倒是有可能,但是即便是中了状元又如何?且不说贾环能不能行,即便能行,估计也都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贾府还能不能支撑到那个时候?
即便是能支撑到那个时候,贾环是庶子,宝玉是嫡子,这荣国府二房肯定是要由宝玉来继承的,贾环肯定是要去自立门户,哪里会来管你宝玉这一档子破事儿?
再说贾琏,王熙凤不相信贾琏就能发达到多高的程度,就算是挣了些家当,只怕他也不过是回来袭爵,一个二三品的虚衔将军,能济得了多少事儿?还能维持得起这样大一个府邸数百号人的开支?
说来说去,这贾府里边还是缺一个能够真正撑得起大梁的角色来,贾琏、贾宝玉、贾环都各有缺陷,而且王熙凤也觉得他们不像是能真正扛得起偌大一个荣国府的角色。
“照你这么说,荣宁二府迟早都是烟消云散的命了?”王熙凤幽幽地道,“谁来都救不了。”
“也不必如此悲观,我只是说了这种趋势和可能,这荣国府治本之策,我或许没有,但是治标之策,却也有一二。”冯紫英一笑。
“哦?”王熙凤一下子来了兴趣,甚至忘了冯紫英身子还挤压着她,一只手又按上了她的大腿,“快说来听听,什么治标之策?”
“你们可知道赖大的儿子已经捐官要外放了?”冯紫英淡淡地道。
王熙凤和平儿面面相觑,“好像曾经听得赖嬷嬷说起过,但具体什么情形却不知晓。”平儿迟疑了一下道。
己字卷 第十七节 算账,杀猪
“赖大为自己儿子花费了一万两银子捐官,然后又用了和捐官花费差不多的银子去疏通补缺,嗯,捐官和疏通轮不到外人插嘴多言,我只是有些不明白,怎么你们荣国府的大管家收入如此丰厚,动辄就能拿出一二万两银子去捐官补缺?那这赖大家的家底儿有多丰厚?怕是十万两银子都探不到底吧?”
冯紫英笑吟吟地用手在王熙凤浑圆饱满的腿上轻轻拍着,说出来的话却让王熙凤和平儿都是目瞪口呆,两万两银子?
这是何等巨大的一个数目?!要知道这年头二十两银子就能让一个寻常庄户人家安安心心过一年,府里寻常丫鬟每月月例钱不过五百铜钱而已!
便是极有头面的大丫鬟们如鸳鸯、琥珀、彩云、彩霞、媚人这般,也不过一两银子,像宝玉的紫绡、绮霰、秋纹、麝月几个大丫鬟,还有黛玉的紫鹃,迎春的司棋,探春的侍书,湘云的翠缕,以及惜春的入画,也不过一吊钱。
袭人和平儿算是例外,袭人原来也只有一两银子,因为被宝玉梳拢了,才涨到了二两银子,这就是通房丫头的标准,而平儿也是一样顶着通房丫头的名声拿二两银子,这也是当初贾琏很不满意的原因,一直念叨说平儿拿二两银子的月例,他却没能沾上手。
“赖大在你们荣国府干了多少年管家?他是家生子,赖嬷嬷是跟着老太君就开始的,他这月例钱每月是多少?有二十两么?加上年底花红,赖大一年能拿到三四百两么?”见王熙凤和平儿被震得不敢出声,冯紫英又问道。
像金钏儿在贾府里拿的月例是一两银子,到了冯家之后便涨了一倍,拿到了二两银子,香菱在薛家也只是拿一吊钱,到冯家也涨到了一两半银子,但后来金钏儿和香菱都被冯紫英梳拢了之后,冯紫英便给二人一并涨到了五两银子的月例,这就是冯府通房丫头的月例标准了。
而按照这个时代的银钱兑换,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二百文铜钱,而二百文铜钱就是有牌面大丫头和普通大丫头之间的差别。
当然除了这些月例钱外,年终肯定还会有花红,数量也不算少,基本上是按照每年月例的一半左右来发放? 看主人家的大方程度,当然还有一些红包赏赐,那就是主人单对单的个别奖赏了。
“怎么可能?!”平儿忍不住嗤笑一声? 连连摇头? “老祖宗和太太一月月例才不过二十两? 老爷们虽然不清楚,但是琏二爷的每月也不过五十两花销,大老爷和二老爷顶多也就是八十两罢了? 赖大虽说是管家? 但也不是主子,如何能超得过主子们了?不过十八两已经算是极限了,那也还是看着他这么些年来劳苦功高呢。”
十五两? 的确也不算少了? 一年下来一百八十两? 加上花红和赏赐? 起码年收入在三百两以上? 但是这和二万两银子比起来实在是有相差太大了? 这意味着赖大用了自己六七十年的收入替自己儿子捐了一个官,可赖大才干了多少年管家?
就算是这贾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府里管了,加上赖大家的一年估计也能用百两银子收入,四百两银子一年,要一分不花爷的攒上四五十年? 这可能么?
而赖大能拿出接近两万两银子来替儿子捐官? 那家底儿绝对就不会只有这点儿? 按照冯紫英的估算? 起码还要翻上两番,也就是说,家底儿起码在七八万两银子以上。
“那平儿你说这赖大家的这么厚实家底儿究竟是哪儿来的呢?”冯紫英笑眯眯地看着平儿问道。
平儿斜睨了一眼王熙凤? 迟疑了一下才道:“赖管家一年的收入肯定不止于三百两银子,不过……”
“不过什么?不就是他管着府里上下日常具体各种营生杂务罢了,凤姐儿虽然管着派发事情银钱,但是具体如何去做,花销多少,她还不是只能听着下边儿人报上来,只要不太离谱,她也没有多少精力去具体操心吧?”冯紫英淡淡一笑,“赖大上下其手,估计这一年没准儿也能捞个万儿八千两吧?”
平儿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压低声音道:“爷,不可能吧?他哪来那么大胆子?”
“哼,他哪来那么大胆子?只怕他的胆子比天还大,根本就没把府里的主子们打上眼儿,琢磨着可以随便糊弄,好像也就糊弄了你们几十年,也不就这么过来了,要不你怎么解释这一两万银子随随便便就拿出来了呢?据我所知那赖尚荣好像自小就在府外边儿当少爷一般的养着,这一二十年难道不要花销?”冯紫英冷哼一声。
冯紫英和平儿说话时,王熙凤却早已经在琢磨着这内里的奥秘了,她可要比平儿会算计得多。
赖家能随便拿出一二万两银子来,那家当绝对是五万两银子以上,甚至这个底线都太低了,弄不好应该是八万两以上,加上这一回修园子赖家虎口夺食还硬生生从贾赦和贾珍他们手里夺走了不少活计,王熙凤估计这笔营生他们起码就捞了不下一两万两,没准儿赖尚荣捐官疏通补缺的银子就是从这里来的。
以前不说了,赖嬷嬷有老祖宗做依靠,荣国府也过得去,便是贪了点儿,大家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也不计较,但这一次情况却不一样了。
贾家修这个园子把老底子给折腾精光不说,还欠一屁股债,这日后要过紧日子的时候就长了,而且赖家还硬生生抢了贾赦和贾珍他们嘴里的肉,恶了贾赦贾珍这两个荣宁二府头面人物,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现在都不在赖家那边了。
这修园子还捞了这么多银子,悄悄地花一两万银子去给儿子捐官补缺,这事儿要传出来,只怕府里都得要炸了。
王熙凤当了这么几年荣国府的家,心里还是有些盘算的。
这荣国府阖府上下吃穿用度,人情往来花销,便是再紧一点,一年少了二万五千两银子都没法过,尤其是在园子修好之后,这花销还得要往上走,所以稍稍抛着点儿,就得要往二万七八千两以上走。
现在荣国公府因为修园子,便是除开借林家、薛家这些亲戚的银子,在外边外债都还得有三四万两银子,哪怕是分成三年还清,一年起码也得安排一万二千两银子。
也就是说这粗粗一估算,从永隆八年开始,今后三年里,每年这荣国府没有四万两银子这日子就过不下去。
可现在荣国府的收入呢?两位老爷的薪俸加起来不过一千多两不到两千两,那是杯水车薪,每年府里庄子铺子收入原来大概在二万一二千两银子左右,看收成情况上下浮动,可为了修园子卖掉了一些庄子铺子后,这收入恐怕就锐减到只有一万七千两左右了。
这样一算下来,这三年的亏空就得要七万两,这七万两银子从哪里去弄?这还没有算万一贾元春在宫中需要打点,那数目就没个轻重了。
至于借亲戚的银子王熙凤都没敢计算在内,具体怎么去还,谁心里都没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熙凤便是在舍不得这手里一呼百应的权力,也知道自己那几万两银子私房钱是经不起多少折腾的,她也得要为自己日后做打算。
怎么打算?眼下冯紫英把赖家的事儿专门挑出来说,那王熙凤还能不明白,该杀猪了,否则主人家都没吃的了。
“铿哥儿,赖家不是那么好动的,不说赖嬷嬷在老祖宗那里很有情分,赖大也不是易与之辈,在府里关系根深蒂固,便是两位老爷也不愿意轻易招惹他。”
王熙凤思考问题时专注的表情让冯紫英很养眼,尤其是一双裸足不知不觉间又从裙子里伸了出来,那凤仙花汁涂抹的脚指头白红相间,煞是惑人,让他有点儿出神。
没听见冯紫英的回话,王熙凤一看才羞得赶紧收回脚,又踹了对方一下,险些把冯紫英踹下床,“死相!和你说正事儿呢。”
“啊?”冯紫英一个趔趄,赶紧坐稳。
平儿也赶紧把脸扭到一边儿,奶奶和冯大爷之间的这副情形,太辣眼,她简直不敢看。
“赖家的确不好动,但你们贾家还有什么好选择么?”冯紫英冷笑一声,“死道友不死贫道,凤姐儿,你先把现在你们府里情形说给二位婶子说听一听,她们心里便有数了,若是她们要问你办法,你再透露一下赖尚荣捐官的事儿,估摸着她们就明白了,老祖宗那里,暂时不挑明,先动,老祖宗问起来,再来解释,她能理解的,无外乎到最后给赖家留个体面罢了,……”
见王熙凤沉吟不语,冯紫英又笑了笑,“放心吧,只要你和大婶子一说,估摸着赦世伯就会主动来找你商议了,嗯,不妨让他去打头阵,老太太那里也可以让他先顶着,他是府里正经八百当家人嘛,……”
己字卷 第十八节 趁虚而入?
冯紫英的话让王熙凤有些意动,邢氏和贾赦是穿连裆裤的,一味附和贾赦的心思,这般话一递过去,贾赦保管忍不住,定要对赖家发难,自己只需要推波助澜,就看最后能收到多少红利了。
“铿哥儿,若是这般,只怕活计不少,这赖家这么些年来在府里边盘根错节的关系,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折服他们的,没准儿他们还要反咬一口,大老爷身上也不干净,这修园子,他和东府两个勾搭在一起,以为老祖宗他们不知道么?”王熙凤想了一想之后才提出自己的担心。
“活计当然不少,既然要动赖家,自然就要彻底掀翻打倒在地,突破口就是这次修园子的事情,他们虎口夺食先不仁,就不能怪赦世伯和珍大哥他们不义了,从修园子寻找到突破口,那就绝不能止步于修园子这点儿事情,修园子估摸着他们家也就只折腾到一二万两银子顶天了,但是他家的家当绝对不止这点儿,凤姐儿若是想要今后三五年府里边要好过,恐怕就得要落到他们赖家身上了。”
冯紫英话语平淡无奇,但是语气流露出来的狠厉却让一旁的平儿都打了一个寒噤,谁还敢把冯大爷当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郎,恐怕就真的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了。
王熙凤也感受到了冯紫英流露出来森森杀意,有些迟疑,冯紫英接着话道:“至于说赦世伯那点儿事情,算什么?赦世伯本来就是荣国府当然的家主,那银子他落了腰包也好,挥霍浪费了也好,不过是左边兜里挪到右边兜里,花销了也就花销了,都是他自个儿的,谁能说他什么?你赖大算什么东西,一个奴才下人,如何能和赦世伯相提并论?他弄银子就是贪墨主家屋里的财货,以族里家法来处理也可以,亦可直接送官? 判他个千里流放,要不直接打发到辽东我爹麾下去,送他去上战场和女真人较量较量? 或许还能立下大功呢? ……”
听得冯紫英说索性把赖家人直接发配辽东送上战场? 王熙凤和平儿都忍俊不禁,虽说是开玩笑,但是真要走到发配那一步? 恐怕赖家便是变卖家产也要避免被发配出去。
“铿哥儿? 话是这么说,但要掀翻赖家,特别是要让赖家要把这几十年里吸贾家的血弄来的银子都给吐出来? 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这些事儿你也不能凭空就栽在人家头上? 总要有个依据才行。”王熙凤考虑问题很细致。
“那是自然? 就是这修园子的事儿? 园子里的花草苗木都是赖家包揽了? 据我所知这花木不少都是从桂花夏家,也就是薛文龙的岳家那边采购回来的,单单是苗木这一块就花去了一万多两银子,还有花草又是两七八千两银子,另外还有许多活计也被他包走? 所以要动他就是要等到合适时机? 先把这相关的依据收到手? 以求万无一失。”
冯紫英看着王熙凤? “凤姐儿,这等事情你就放心吧,爷在外边也有安排? 倪二和贾瑞已经做了一些事情,收集到了一些证据,可以轻而易举的制服这个家伙,现在要做的就是你们先要把老祖宗和太太他们那边说透,然后再来谈具体条件。”
听得冯紫英提到贾瑞,王熙凤脸上又是一冷,下意识的就要坐正身子,这才发现对方居然紧贴着自己身子,一只手更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在自己大腿上轻拍着,难怪平儿这小蹄子眼睛都不敢往这边瞅,顿时恼怒起来,一把推开冯紫英:“你少让那贾瑞来我面前膈应人,姑奶奶不想见他!”
“何必给这种人一般见识?”冯紫英也不以为忤,一只手却趁势勾住了对方丰腴的腰肢,“这等人膈应自己固然难受,但是用来膈应赖大这一家子,倒是挺合适,纵然不算主子,但是起码也是贾家旁支嘛,有些事情赦世伯不好说的,他可以说,赦世伯不好挑开,他可以挑开,老祖宗还能管得到一个正经族人不准说话?”
王熙凤细细一想也是,这厮若是能调转枪头指向赖家,倒真是一条好狗,脸色稍缓:“若是这厮又来我面前……”
“放心吧,借他两个狗胆,他也不敢来动我的女人……”
冯紫英话没说完,王熙凤气急,脸又顿时涨红,猛然一推冯紫英,“谁是你的女人,你少在这里嚼蛆!”
冯紫英这一下却是没提防,王熙凤骤然用力一推之下,身子一歪,就差一点儿滚下炕去。
见冯紫英“哎呀”一声立不稳,身子就往炕沿下滚落,眼见得就要跌下去就要摔一个大马趴,王熙凤又慌了,赶紧伸手去拉着。
冯紫英心中暗笑,王熙凤这一推他固然猝不及防,不过自幼习武,这点儿跟脚还是立得定的,只需要腰杆一挺就能稳住,不过他却要装出跌倒的模样,果不其然,凤姐儿便忙不迭地来拉住自己。
王熙凤探手这一拉,冯紫英便趁势拉住对方的手一带,自己也往上一扑,两个人便顿时滚倒在炕头上,在王熙凤惶急的惊呼声中,冯紫英手便又钻过褙子,探入了那葱绿抹胸中恣意放纵起来。
身子一软,王熙凤瘫倒在冯紫英怀中,更被对方抱了一个满怀,丰臀便紧紧贴在对方身上,那股灼热似乎要透体而入,骇得王熙凤忍不住惊叫一声,便要挣扎躲闪,只是在对方另一只手揽住腰肢的情形下,却哪里挣扎得脱?
这一挣扎,上半截葱绿抹胸便要脱落下来,大半个白腻身子便颤颤巍巍地裸露出来,慌得王熙凤一双手顾得了上顾不了下,只能眼圈又红了起来,凄声道:“铿哥儿,你这般折辱我,莫不是要逼我去死?”
冯紫英一怔之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却还是放手,“凤姐儿,我以为你当是知晓我心意才对,……”
一句话让王熙凤也是全身剧震,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冯紫英,半晌王熙凤才苍白着脸庞,哆嗦着嘴唇,一字一句道:“铿哥儿,你是当真的?姑奶奶虽不是身娇肉贵的黄花大闺女,但是却也不是那些随意被你拿来亵玩,提起裤子不认账的贱货!”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的一句话,居然引来对方这般反应,这难道相爱相杀,恨得越深爱得越深,或者所谓欢喜冤家,还真的在自己和王熙凤之间上演了?
细细一品,好像似乎大概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儿这种味道,要不这贾府里边女人多了去,千娇百媚,自己怎么就紧盯着这个人妻不放?
只是话一出口,好像也无从收回,否则恐怕真的就不好收拾了,冯紫英定了定神,这才斟酌着言辞,“凤姐儿,说其他虚的好像也有点儿远了,爷是啥人,你们贾府阖府上下应该都知晓,这京师城里也一样明白,难道爷还能对你一个妇道人家虚言逛遍不成?还是那句话,你留在府里边,过得顺心,爷也扶持你,若是不顺心,爷便安排你出来,京师也好,外埠也好,随你去,总归不会让你难过,……”
王熙凤却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看着冯紫英,许久才咬着嘴唇道:“铿哥儿,记住你的话,若是你只是一时图着姑奶奶身子快活,那我日后变鬼都不能饶了你!”
冯紫英没想到逼出王熙凤这样一句话来,心里也有些忐忑,先前那点儿弥漫的情欲此时早已经消散,还不知道如何应答,却听得王熙凤又扭转脸,声音却变得低不可闻:“今日却断断不行,……”
冯紫英脸色也变得有些尴尬,在王熙凤眼中,自己似乎已经变成精虫上脑的那等货色,但看看自己这副情形,好像还真有点儿像。
打了个哈哈,冯紫英也不好搭话,搓着脸,把话题转到一边儿:“此事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会让倪二和贾瑞把相关的线索证据梳理出来,凤姐儿你与赦世伯和婶婶说一番,相信他们会感兴趣的。”
王熙凤脸依然扭在一边,却没有吱声。
平儿似笑非笑,冯紫英越发尴尬,这等强行转弯委实有些别扭,狠狠瞪了平儿一眼,一挥手,平儿便也抿着嘴笑着扭身出去了,冯紫英这才一把再度勾住王熙凤蜂腰,两具身子又腻在一块儿,“好了,还要爷怎么说?”
王熙凤心里气苦酸涩,眼圈又红了起来,珠泪垂落,可谓百味陈杂,连她都觉得惊讶自己怎么一下子变得这般脆弱起来了?
只是在和贾琏毫不留情的和离之后,身后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也许就是自己一辈子的依靠,但是这一辈子会是怎么样呢?
“不是说你要外放了么?”良久,听凭冯紫英搂腰攀肩,梗着脖子的王熙凤仍然不回头,但是硬着的身子却软了许多,话语里却是颇多幽怨和担心,“那日后怎么办?”
己字卷 第十九节 后路,依靠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要外放为官的消息居然连王熙凤都知道了,可见自己的一言一行还真的牵动了很多人,而王熙凤如此关注,只怕也是有着多种心思。
不过此时他倒不在意,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懒得想太多,王熙凤这边也不过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以王熙凤的性子,此时她也不会离开贾府,尤其是以这种灰溜溜的方式离开贾府。
“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冯紫英满不在乎地道:“只要能把赖家拿下,估摸着凤姐儿你也能借势立威了,这笔收益也足够你们府里两三年不愁了。”
王熙凤没吱声,她也知道拿下赖家对自己益处极大,这赖大本来就是一个倚老卖老的,平素除了老祖宗那里是一门心思卖好,其他人,便是自己和姑母这里,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动辄叫苦喊累,要府里添人添物,实则自己在其中上下其手,大发其财。
“说实话你们府里边也真没几个能上得了台面的角色,偌大一个府邸数百上千号人,要管起来,管得有条不紊风调雨顺,我看出了你,其他人还真的吃不住,你姑母没那个精力,大太太老祖宗是不会答应的,珠大嫂子没那个能力,还能谁?总不能让探丫头来管吧?”
王熙凤撇了撇嘴,下意识的又侧首瞥了一眼冯紫英,“三妹妹倒是个精细人,未必就不能管家,……”
冯紫英能听出一点儿酸味儿,装作听不出,“那她的年龄也太小了,服不了众,若是跟着你学几年? 学着你两三成的本事,兴许还能独当一面。”
这话听着倒也顺耳,王熙凤心里舒坦了一些? 但嘴皮子上却是要谦虚一番? “我可没那份本事给人当老师? 都是自个儿辛苦一些罢了,……”
“行了,凤姐儿你也别在我面前说这些了? ……”冯紫英轻轻在王熙凤腰上软肉捏了一把? “其他的,赦世伯借着这一遭出了恶气,估计心里也能舒坦许多? 关系也不至于那么僵? ……”
一说起贾赦? 王熙凤脸又冷了下来? “他恐怕不是出一口恶气那么简单吧?没准儿还指望这在里边再啄一嘴呢? 我现在这样子? 和贾琏不做夫妻了,和他们公母两也没什么关系了,别以为这一次我不知道他们俩在里边煽风点火,还指望我能给他好脸色,做梦!”
见王熙凤一下子又躁动起来? 冯紫英赶紧轻拍对方胸脯安慰? “好了? 好了? 赦世伯和大太太也就是那样的人,虽说你有老太君和太太支持,但在府里边儿还是收敛一些好? 办了赖家,相信也没有人会再来挑衅你,赦世伯那边你也不叫和他过于计较,……”
“铿哥儿,……”王熙凤倏地扭转身子过来,甚至都顾不上冯紫英和她这般亲昵姿势了,脸色煞白冷厉,双目如火,“你想当我男人,让我跟你,没问题,我现在这副情形,自然不可能嫁给你当妻当妾,无外乎也就和你做个露水夫妻,但是在贾府里边,我却不能让谁蹬鼻子上脸的欺侮,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就贾赦成日里吹毛求疵不说,还存着那点儿花花肠子,以为我看不出来?也就是顾着贾琏颜面我没好发作,现在和贾琏没了关系,我若是在软弱了,只怕他更要得寸进尺,怎么,你觉得我该如何呢?”
冯紫英没想到贾赦居然还真的打过王熙凤的主意,也难怪那焦大成日里在外边儿胡咧咧说这爬灰养小叔子的话,自己还以为宁国府那边秦可卿好像和贾珍、贾蓉已经不像是原书中那种关系了,这焦大还在胡咧咧就是瞎编乱造了,没想到还真有这个由头。
见王熙凤死死盯着自己,只要自己话语里不中意,只怕就要彻底发作,冯紫英自然明白自己该如何表态。
“哦?有这种事情?!没想到贾赦平素一副道貌岸然的架势,居然是如此人面兽心的东西!既如此,那就公事公办,办赖家没的说,至于其他,就没有必要多搭理这厮了,若是他有什么过火举动,只管和爷说,爷自然有办法来收拾他!”
听得冯紫英这般大包大揽的拍胸脯表态,王熙凤转怒为喜,脸色也顿时好看起来,“你也不怕我胡乱栽诬?”
“呵呵,凤姐儿岂会拿自己的清誉来说这种事情?你也未免太小看自己了。”冯紫英一副慨然的模样,让王熙凤心中越发触动,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情,唯有将身子软软地斜倚在冯紫英怀中,以示亲近。
冯紫英得此暗示,又有些蠢蠢欲动,但考虑到此地此时的确不合适,所以也只能手眼温存一番,王熙凤拗不过对方,也知道对方今日不会过分,加之心境也有些失衡,也就由着对方去了,……
在冯紫英整理好衣冠准备出门去时,看着炕上已经拿了一床绣被遮掩住傲人娇躯满脸绯红的王熙凤,委实心痒难熬,但是也只能叹息扼腕,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惹得炕上的王熙凤都忍不住啐了一口,心中既是得意甜蜜,也有些不舍。
刚出了门,就被守在外间门上的平儿赶紧一把拉了进来,冯紫英还没有反应过来,平儿都忙不迭地把冯紫英推到椅子上坐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替冯紫英整理衣冠,那襟扣,那发髻,那压皱了的袍服,都一一打理清爽。
看见眼前这个模样精致大方的女子这样替自己整理衣衫,冯紫英心中也是火热一片,忍不住探手就勾起平儿脸庞,此番平儿便再没有躲避,只是坦然抬起目光看着冯紫英。
“该爷的,谁都别想跑掉。”
平儿也是宛然一笑,替冯紫英衣襟扯平理顺,“奴婢可从未想跑过,只要爷诚心待人,奴婢又何必跑?”
冯紫英一怔,微微颔首,难怪这丫头能和鸳鸯齐名,果真是个慧人儿,这番应答可谓含蓄而巧妙。
“好,爷记住你的话了。”冯紫英起身,抬起对方脸颊,平儿也跟着起身,然后冯紫英才突然低头亲了一口对方脸颊,在对方一惊之后,潇洒而出。
平儿脸颊滚烫,下意识的捂脸跟着出去,冯紫英也不停步,只是回头再给了对方一个眼神,便出门而去。
一直看到那个男人背影消失,平儿才惘然若失的重新回屋里,却看见遮掩住半边身子的自家奶奶已经撑起身子来斜靠在炕头上怔怔出神了。
“他走了?”王熙凤听见脚步声,这才瞥了一眼似乎有些恍惚的平儿,“哟,小蹄子春心荡漾,想汉子了啊。”
“奶奶!”平儿娇嗔跺脚,“还说奴婢呢,您看看您自己,这样子,让人看见还不知道怎么嚼舌头呢。”
王熙凤紧了紧身上的绣被,褙子里啥都没有了,葱绿抹胸都被对方硬生生接下来拿走了,也还好对方还是知道分寸,没有过分之举,但即便如此也让王熙凤想起先前的情形,都忍不住脸热心跳。
“谁爱嚼舌头就由得他去,嘴巴长在他们身上,我还能把他们嘴巴缝起来?”王熙凤悠然一笑,“平儿,你说这一日我们俩是怎么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铿哥儿怎么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似的,变成这般了?我,我都有些恍惚,不敢相信方才的种种,平儿,你说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王熙凤有些空灵迷茫的声音在屋里回荡。
“奶奶,奴婢想问一句,您真的……”
看着平儿也有些忐忑和担心的神色,王熙凤终于沉静下来了,“平儿,那你告诉我,就算是有老祖宗和太太帮我们,我们还能像以往那样在府里过日子么?”
平儿一愣之后,缓缓摇头。
“我现在不是琏二奶奶了,你说那些个人还会像以往那样对咱们和颜悦色说什么就什么吗?”王熙凤再问。
平儿再度摇头。
“那我们怎么办?王熙凤脸上多了几分凄然,“王家那边我们能回去么?恐怕我哥哥会把我给赶出来,二伯也会把我骂死,那我怎么办?不在贾府里呆着,出去,你我二人这样被赶出去,岂不是任人欺凌?既如此何不留在府里?但在府里听凭别人白眼讥嘲冷遇,唾面自干,我王熙凤做不到!”
平儿默然不语,她当然清楚自家奶奶脾性,从当小姐时就是如此,不甘人后,事事争先,爱惜颜面,现在突然形势陡转,让她伏低做小,那真的不如让她去死。
“我不知道铿哥儿日后如何对我,我也没想过我几年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但我知道起码铿哥儿这个人口碑足够好,做不到的不说,说到就要做到,不是那种提起裤子不认账的人,我现在这身子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他喜欢,我高兴,便由他去,……”
王熙凤语气里多了几分决然和泼辣悍野,柳叶吊梢眉越发凌厉,“都说我这身子是能生儿子的体格,贾琏没那本事,惹急了姑奶奶,我便寻个隐秘地方替他冯家生个儿子,到那时候他还能不管我?!”
己字卷 第二十节 花开两朵
被王熙凤似乎有些自暴自弃的话语吓了一大跳,平儿惊慌地看了一下四周,这才压低声音道:“奶奶,小声点儿,被人听去了可就出大事儿了。”
“哼,平儿,外边这些人要嚼舌头是不会管你真假的,他们也不在乎这个,他们更在乎是你能不能在这府里站稳脚跟。”
王熙凤冷笑了一声,索性坐起身子来,没了抹胸的褙子襟口有些低,露出一大片凸起的白腻,鼓鼓囊囊,看得人耀眼,连平儿都忍不住了,赶紧去柜子里另外拿了一条鹅黄淡花抹胸来塞给自家奶奶。
王熙凤接了过来,拉下褙子,就这么当着平儿系上,一阵乳波摇曳,晃人心神。
“可是奶奶,您觉得冯大爷能帮您在府里……”平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做,不是说他马上就要外放出去任官了么?我先前也问了他,他却没个说法,只说让我宽心,不必担心府里边的事儿,说只要解决了赖家的事儿,一切就恢复如故,起码两三年都没有问题。”王熙凤叹了一口气,目光也有飘忽,“可这个时候,咱们不信他,又能信谁呢?或者咱们搬出这里?”
平儿摇头,她知道自家奶奶这话不过是随口一说,要让她搬出去,是断无可能的,起码现在是如此,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这不还盼着冯大爷给她撑腰呢?
可冯大爷就算是娶了林姑娘,也不过是表亲,还能干涉荣国府里的事情?
不过也说不一定。
现在宝玉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混日子? 但是却又似乎钻了牛角尖儿了? 一门心思开始琢磨写传奇小说和戏本? 要当传奇小说名家和戏曲大师,对府里边儿事情更不感兴趣。
贾环是庶子,便是真的读出书来考中举人进士? 也不可能会府里了。
府里二姑娘三姑娘却还没有一个去处? 也是不确定因素。
听闻原本大老爷有意把二姑娘交给孙家,但现在又没有提了,倒是现在要给冯大爷作了妾的话? 这冯大爷兴许还真的对府里边有些影响力了? 尤其是据说连宫里贵妃娘娘都对冯大爷格外高看的情况下。
三姑娘? 想到这里平儿心里也微动? 据她所知这位英武大气的三姑娘应该是也对冯大爷有意思才对? 只不过二老爷不比大老爷? 如果说二姑娘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去给冯大爷当妾,三姑娘这边,二老爷是不太可能同意去给冯大爷当妾的。
还有那史姑娘,平儿觉得好像也有一些那种味道,虽说史家那边传来消息说要让史姑娘和江南甄家订亲? 但是光是传言? 却一直没见实际的动静? 而史姑娘在贾府这一两年里的表现? 平儿觉得多多少少都是和冯大爷有些瓜葛,说不清楚里边究竟有些什么。
再看看冯大爷和老爷、贾琏、宝玉以及贾环他们的关系,一时间平儿还真觉得这位冯大爷就像是一座巍峨大山压在贾府面前? 阴影几乎要把贾府全部遮掩住。
“奶奶,如您所说,这等时候,咱们怕也只有信冯大爷了。”平儿幽幽地道:“您平时待林姑娘甚好,林姑娘也是一个知恩的人,日后冯大爷……”
王熙凤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可你说林妹妹知道了我抢了他男人,不,这算不上抢,我也没资格去和她抢,但我和铿哥儿这层关系,平儿你说林姑娘会怎么想?”
平儿吓了一跳,“奶奶,这等事情如何能让林姑娘知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这么大一片儿地方,上下数百人,遮得了一时耳目,难道还能遮得了一辈子不成?再说了,便是人家拿不到真凭实据,单单是这等传言,恐怕也要传遍吧。”
王熙凤脸上也有了几分忐忑,但是迅即又被坚定所取代,她别无选择,如果真的走投无路,不也还有冯紫英这条后路么?至于林黛玉那边,她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听得王熙凤这么一说,平儿也无法回答。
这种事情本来就容易引人瞩目,只要冯大爷多来几次院里,便是没有什么那也得会传些什么出来,更不用说二人现在的情形,不能说恋奸情热,那也绝对是有些猫腻了。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自己走后平儿和王熙凤之间的对话,他此时的心境也有些复杂。
本来获得忠顺王的好消息,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给宝钗一个交代,黛玉那边也安抚好了,但这王熙凤这边的事儿却有些复杂化。
倒不是没有这种预料,自己内心不也就是盼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么?怎么真正走到这一步,自己似乎又有点儿怂了?
嗯,还真有点儿怂了,别看在对方面前大马金刀,胸脯拍得当当响,但是想到这日后真要撕扯不清了,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冯紫英心里也还是有点儿没底。
当下倒是没啥,解决掉赖家,足以让位贾府弄回一大笔银子,王熙凤也能借此立威,安顿下来两三年里没问题,至于以后呢?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
摇摇头,冯紫英丢开这一切,来到这个世界总想着平平顺顺的苟和混,那就未免太无趣了,总需要一些够刺激有挑战性的事儿找上门来,才更有意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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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尼院。
邢岫烟轻轻叹了一口气,净缘师太终究还是走了,只剩下妙玉一个人。
临终留下的遗言也是要妙玉就在京中,说她的缘分就在京中。
看着一身素白净衣的妙玉为自己送上成窑五彩小茶盅泡的顾渚紫笋,邢岫烟心里就知道对方多半会接受自己的建议了。
净缘师太在牟尼院里虽然是客卿身份,但是地位尊崇,二十多年前曾经在牟尼院里和原来住持老尼相谈甚欢,加之净缘师太佛学精深,来院里也算是为了牟尼院增光添彩,所以牟尼院里上下都对净缘师太十分尊重客气。
连带着当了半个记名弟子的妙玉也沾光,平素里都有小尼来帮着侍候,妙玉更像是一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吃穿用度也都从未担心过。
邢岫烟来过牟尼院几次,见到妙玉的饮食用度虽然都是以素为主,但也并不禁绝荤腥,而且相当精致,多以精肉、鸡鱼、笋、蕨、豆腐为主。
她当时也都还有些感慨这牟尼院果然是京师大庵,香火鼎盛,加之净缘师太身份不一般,所以才会这般优遇。
不过现在净缘师太已经不在了,牟尼院里对待妙玉的态度也在渐渐发生变化,虽然每日饮食用度依然不愁,但是却逐渐在向院中普通弟子看齐,先前邢岫烟在院中就和妙玉一道用饭,就已经觉察出了细微的变化。
再看看现在烧水奉茶也再无小尼来帮忙,而要妙玉自己来,这种前后反差对比,妙玉固然并不在意自己来奉茶,但是这种态度转变肯定让她有些感触和难以接受。
所以之前自己向她提出到贾府大观园里栊翠庵去修行,她先是断然拒绝,但是今日提起,她却不置可否了。
“来,岫烟,尝尝,顾渚紫笋,不过今年的新茶就没希望了,这是去年陈茶,但味道很好,这水是今春雪水化的,我存了下来,……”拂弄了一下额际从束巾里散落下来的长发,妙玉微笑着道。
“好。”邢岫烟接过茶盅细细品了一口,这才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禅房很素净淡雅,但是也能看出主人的品味,上好的徽州宣纸、端砚,松烟墨,还有一叠苏州出产的金泥签纸,再加上一看就是老物的笔洗,除了一张略显古旧但却很干净整洁的禅床,整个屋里都显得很有意境。
“还是上次和姐姐说过的,姐姐一个人现在住在这牟尼院里也不方便,那荣国府大观园本是为贵妃娘娘省亲建造,端的是木盛水秀,十分大气雅致,那栊翠庵更是藏于山水之间,和那达摩庵、玉皇庙比邻而居,周遭尽皆用竹篱花障分隔开来,外边更有幽深林木和长廊曲洞相伴,极是清幽,……”
邢岫烟耐心地劝导着对方。
“姐姐若是想要远离尘世俗人,在那里便是最好去处,而且贾府那边冯大爷也和后厨说好了,每日姐姐只需要知会一声要吃什么,便由后厨做好替姐姐送来便是。”
妙玉迟疑了起来,想了一想才道:“妹妹和冯家大郎可曾见过面了?”
“小妹住在荣国府里,冯大爷是府里娇客,更是贵人,来的时候不算太多,但是小妹也见过几面。”
邢岫烟并没有告诉妙玉自己去专门找过冯紫英,就是为妙玉进园子的事儿,免得让妙玉反而产生逆反心理。
听得邢岫烟说冯紫英是府中娇客,妙玉自然明白是指自己妹妹夫婿的意思,脸色微变,但迅速就恢复正常,自顾自地低垂下头,“我还是觉得这住在这富贵人家的庙庵中难免沾染个中俗气,……”
己字卷 第二十一节 粗糙
邢岫烟有些无语,这位姐姐这等时候还要讲究这些,未免就有些矫情了,只是自小一起长大,虽然知晓对方这方面的性子,她也不好戳穿对方,只能抿着嘴笑道:“姐姐,那大观园里现在小妹也住在里边的芦雪广里,比起姐姐现在住的这禅房素淡不少,但是却多了几分雅韵,那栊翠庵小妹也去看过,格外雅致幽静,格外适合姐姐性子。”
“哦?”妙玉心中已经有些意动,现在自己独身一人,这牟尼院里对自己态度也日冷,再在这里呆下去也非长久之计,若是那荣国府的大观园真的如岫烟所说这般雅静,还真是一个好去处。
“姐姐,小妹所说句句是真,不如姐姐寻个时间先去看看,若是合适,再搬过去也不迟。”邢岫烟见对方有些意动,赶紧趁热打铁,劝说对方。
“多谢妹妹的好意了,那我找时间先去看看,……”妙玉终于点头。
“那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日便去,小妹陪着姐姐去看,真要合适,下午间便可安排人来帮姐姐搬过去,这样姐姐也能和小妹以及林姑娘她们一起作伴为邻,她们都是一些十分好相处的,姐姐到那里定能高高兴兴。”
岫烟心里也是一喜,总算是劝说动了对方,搬过去也就算了却一桩心愿。
妙玉见岫烟这般积极,心里感激之余又有些犹豫起来,担心自己去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就像是没了去处,忙不迭地要求个安身之处一般,“妹妹? 要不再等几日吧? 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在这里也挺好。”
绕行邢岫烟这般沉静淡然的性子,都被妙玉折腾得有些焦躁起来了,“姐姐!今日和后几日又有什么区别?你在这里住着? 人家牟尼院的人未必欢迎你? 何苦还要在这里惹人不喜?那边园子里冯大爷早就和府里边说好了,你只管去看看,看得起便搬过去? 若是看不上? 小妹半句话都不多说? 就由姐姐自己决定行了。”
见自家多年好友也有些生气了? 妙玉又只能点头:“那好吧? 我收拾一番? 咱们就去吧。”
邢岫烟这才松了一口气,“那行,我就在这里等姐姐。”
等到妙玉换了一身寻常女子装束,岫烟这才和妙玉一起从牟尼院出门,刚来到牟尼院大门上? 就看见几辆马车停在了牟尼院门口。
二人也不在意? 这牟尼院在京师城里香火很旺? 尤其是颇受京师城里一些达官贵人们的女眷所喜? 便是寻常时候,来院里祈福烧香的人也不少,妙玉也司空见惯? 邢岫烟一样有所耳闻。
两人走到门口时正准备戴帷帽,却见那当下一辆马车一个青年一个箭步纵身而下,没等后面马车上的人跟上,便站在了那院门口的石阶上,一眼就就看到了邢岫烟和妙玉二女,眼睛顿时一亮。
见到陌生男子出现在院门口,妙玉和岫烟都忙不迭地讲帷帽戴上,遮帘放了下来,只是这惊鸿一瞥,二女姿容都早已经落入了那当先青年的眼中。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女子是何来璐,但是青年单凭二女的穿者打扮也知道这两女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倒像是这京师城里那些个小户人家的女儿,而且看样子也是准备并行出门,既无仆从侍婢,也没有马车,这更让他心中笃定。
“打扰了,不知道二位姑娘可知道这院中千缘师太可在院中?”
千缘师太是牟尼院的现任主持,在这京师城中也算是一个名头不小的人物,她虽然是出家人,但是性子却颇为活泛,与其他单纯信佛诵经的僧尼不一样,她和这京师城中许多达官贵人豪商巨贾都很熟悉,所以也能经常化缘到大笔银两来补贴院里。
妙玉见对方走上前来拦路,想了一想才道:“千缘师太的情形就不是我们外人能知晓的,不过上午师太还在院里诵经。”
年轻男子见对方搭话,眼睛一亮。
先前他就一眼看见了这二女的容貌中,这个个头更为高挑的女子虽然一身素净衣裙,但是眉目如画,妩媚可人,那份清泠背后似乎隐藏着几分妖娆气息,凭他阅女众多的经验,此女绝对是一件宝器。
而她身旁的女子虽然气质谦和淡雅,姿容一样不俗,但是眉目间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坚韧,应该不是能轻易打动折服的性子。
见对方意欲让开自己就要向外走,年轻男子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如果是大家闺秀,一眼就应该看出这几辆马车的规制模样和寻常人家马车大不一样,带着朱紫色的车辕、车厢,车顶舆盖呈现出皇室特有的明黄色,只是这两个女子却是视若无睹,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认出来,所以似乎也就没有几分礼遇和尊重之意。
可自己又不能公开挑明自己的身份,那未免太落俗套。
“欸,我们是第一次来牟尼院,对牟尼院情况不太熟悉,能不能烦请姑娘带路一行?”
这一下别说邢岫烟,就连不怎么通世事的妙玉也都意识到这个男子有些别样企图了,顿时脸色一冷。
“公子请自重,我们不是牟尼院的知客,若是要进去拜会千缘师太,请进门拐左便是知客室,自然有知客带公子去见千缘师太。”
虽然看不见帷帽遮帘下容色变化,但是年轻公子却能感受到对方的薄怒,这越发让他有些心痒难熬,脸上挂着笑容,语气也越发温和,“的确有些冒昧了,不过我们的确是第一次来牟尼院,人生地不熟,也不敢贸然乱闯,看二位姑娘也是信佛之人,岂不闻佛曰:睹人施道,助之欢喜,得福甚大么?”
妙玉和邢岫烟都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家伙居然还能用佛家之言冠冕堂皇的来勾搭女孩子,内心更是反感,“不出妄语,不助恶声,这才是信佛真谛,希望公子自重。”
被对方一句话堵回来,年轻男子知道要在这等言语上占得上风不可能,只是他又的确没有其他办法来阻拦二女离开。
这京师城可不是其他地方,天子脚下,御史多如狗,若是自己这般行径被御史发现,免不了又是攻讦漫天,后果不堪设想,他是万万不敢把事情闹大的。
只是要这么随意放二人离开,他又舍不得,这偌大京师城,百万人口,日后却要去哪里找?
他也知不道这二人是不是经常来牟尼院,总不能每日派人来牟尼院守着,守株待兔吧?
正焦灼间,却听见背后传来声音,“二哥,怎么了?”
总算是有人来帮忙缓颊了,年轻男子松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显得更潇洒自如,折扇轻摇,“四弟,为兄只是偶遇二位姑娘,正在问路,劳烦她们帮忙带路呢。”
随后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紫衣青年鹰目高鼻,颧骨略高,虽然也和前面这个青年容貌上有些相似,但是看上去却更见棱角分明,锐利入骨。
紫衣青年一听便知道自己这位二哥的风流性子又犯了,只是这是佛寺门口,这等拦着别人好么?
他也看出来了那二女虽然戴着帷帽遮帘,看不清楚容貌,但是身材颀长,婀娜娉婷,多半是被自己这位兄长窥探到了,所以才会这般不舍。
要知道这等行径是很犯忌讳的,官宦人家闺秀自己兄长还是知道分寸,不会去招惹的,寻常人家女子倒也好办,御史们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去盯着这个。
不过兄长的卖弄似乎完全没有效果,从对方二女的肢体语言就能看出来,对方是愤怒而又有些无奈的,这等手段只能适得其反。
紫衣青年上前笑了笑,然后捏着折扇抱拳一揖,“抱歉,不好意思,我这位兄长可能是被二位姑娘风采所慑,有些情不自禁想要认识了,他为了明日定园诗会一直在寻找灵感,所以有些失态了,在下再次替他道歉了,……”
定园诗会是京师城中颇有名气的文会诗会,几乎是每年三、六、九、十二月的望日在定园举行,京师城中翰林院、国子监以及几大书院的学子们都有不少都会参加,而一些居住在京师城中的北地士绅名流也都十分欣赏,便是城中那些个文青女子们也都对这个诗会很是仰慕,甚至不少女扮男装在家中兄长们的掩护瞧瞧去参加。
妙玉本身就是一个女文青,自然听闻过诗会的名声,而邢岫烟虽然算不上文青,但是在贾府大观园里住了这么久,经常和宝钗、黛玉、探春、湘云她们几个品茶论诗,自然也不会陌生。
不过主要是先前此人表现太糟糕,这等无礼行径委实让人生厌,而这一个紫衣青年虽然语气里颇多道歉之意,但是这等生硬粗糙的圆转却如何能瞒得过机敏睿智的邢岫烟,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对方是假道歉真炫耀和勾搭。
“文人骚客便该好生把心思用在科举读书上,为君分忧,为国效力,那才是士人所为,这般拦路来寻灵感,闻所未闻,……”邢岫烟没等妙玉再搭话,便径直插话,说完便拉着妙玉离去。
己字卷 第二十二节 《月旦谈》
看见老四阻挡自己再要上前说话,而二女趁机翩然离去,青年男子有些急了,“四弟,我好不容易才……”
“二哥,何必这样心急火燎?适得其反不说,而且万一被御史抓住,那你我又得要挨训斥,没地白白让大哥在一边笑话,还有老九现在也是盯着咱们呢,……”紫衣青年看了一眼对方,“我安排人去跟着了,先看看是去哪里再说。”
年轻男子这才转怒为喜,“还是四弟机智,大哥这段时间好像很安分啊,倒是老九,嘿嘿,今年才办了成年礼,就要打算崭露头角了?梅妃好像很活跃呢,前日里母亲还在说那梅妃去父皇东书房送燕窝羹,父皇很高兴,这梅妃惯会讨父皇喜欢,……”
“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父皇现在只看重两样,一样是能替他在朝务上分忧解难的,一样就是修心养性,延年益寿,这等口舌之欲,父皇早就戒绝了,不过过看在一片心意上才没冷遇罢了。”礼王轻蔑地一笑,“不过你我倒是真的该学梅妃那般如何让父皇喜悦,当然不是学送羹汤这等无聊之物,……”
“哦?”青年男子正色起来,“依你之见呢?”
“唔,这诗会这一类的事儿,当然该去,拓展一下名声嘛,多多益善,但是感觉父皇这一年来身体欠佳,所以对更多心思放在朝务上,若是能给父皇分忧,兴许要好得多。”
紫衣青年看了一眼自己兄长,自己这位兄长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流倜傥,但是却并不像外人那般想象的色欲倾心? 无外乎就是为了降低大哥和其母亲许皇贵妃的戒心罢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效果未必能有多好,不过能尽可能的化解对方的敌意,也聊胜于无? 反正大周的皇帝从来就不太在意这方面? 而更在于你有没坐稳这个皇位的本事。
元熙帝当年一样是被视为花间浪子? 曾经流连于花街柳巷三日不出,但是却凭借着平定荆襄流民之乱中一战成名,后来又奉天平帝之命查处了河南提刑按察使贪墨大案? 最终赢得了天平帝的认可?
就这样元熙帝才从父亲天平帝的七个儿子中脱颖而出,从一个庶长子成长为皇帝,而其本来理所当然该是继位者——天平帝已故皇后嫡子? 也是元熙帝同父异母弟弟却只能黯然落幕。
现在自己父皇已故皇后并无子嗣? 而许皇贵妃虽然是皇贵妃? 但是皇贵妃和皇后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大哥寿王依靠其母获来的地位并不算什么。
起码在福王和礼王两兄弟心目中? 这种优势差距微乎其微? 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自己母亲一样在父皇心目中地位不差,无外乎就是大哥先出生长了几岁罢了。
紫衣青年自然就是冯紫英都有过交道的礼王张骥,为那个看似有些孟浪浮滑的青年则是其一母同胞福王张骐。
“说易行难,四弟? 看你这么说是有些想法了?”福王张骐此事已经收拾起了一些小心思? 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了? “梅妃已经向父皇申请要让老九从国子监出来? 去青檀书院读书,你说这是何意?”
国子监现在虽然有些流于形式,名声也远不及早年那么宏盛了? 但是以它毕竟是朝廷官学,包括寿王、福王、礼王和禄王都曾经在国子监读书,因为天家子弟不允许参加科考挤占寻常士子的机会,所以在国子监读书更多的是一种养望交游。
但现在老九刚刚成年居然就要去青檀书院读书,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而青檀书院可不是交游养望的地方,若是没有一些真才实学,你只会在这等各方士子中的佼佼者中沦为笑柄。
这些眼高于顶的士子们,可不会因为你是天家子弟就对你高看几分,没准儿有些自命清高的还会专门以踩着你的名声往上走的想法呢。
“哼,能有什么意图?”张骥摩挲着下颌,“国子监这一二十年来每况愈下,名声不振,原来都说国子监是国家储材之地,现在呢?言必称四大书院,两北两南,其中尤以青檀书院风头最盛,而且青檀书院和其他书院还有些不一样,不知道二哥你注意到没有,从今年二月开始,青檀书院模仿着翰林院办的《内参》也办了一份刊物,叫做《月旦谈》,聘请冯紫英作为名誉总编。”
“《月旦谈》?”张骐有些惊讶,“这《月旦谈》模仿《内参》的话,难道是要以时政为探讨宣教?嗯,是不是效仿后汉汝南许劭兄弟搞的那个月旦评?”
“应该有点儿这方面的意思,这份刊物是月刊,每月初一出版,既然是效仿《内参》,肯定就要牵扯时政,但我看了两期,不得不说青檀书院这方面还是把控得很好,论及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当下朝政中已经推行或者说值得探讨的东西,……”
张骥若有所思,“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小冯修撰的授意,还是周永春的控制,总之这份《月旦谈》很有点儿意思,既有一些对朝政,主要是地方上官府的一些时政政策的建言献策,也有对六部中的一些政策的探讨,据说才出了两期,每期不过两三百份,但六部和北直隶各府,甚至像宛平、大兴这些州县的知府知州知县们都已经开始主动订阅了。”
“朝廷对此没有反应?”张骐迟疑着道:“这等民间书院所办的报刊,论理是不允许涉及时政的,那《今日新闻》不也就是从不涉及时政么?”
《内参》是翰林院办的,编辑均为观政进士,而发文章者要么是观政进士,要么就是必须匿名的官员,当然只是对外匿名,编辑部内部还是知晓的,这也是以备朝廷查阅,所以这份《内参》算是半官方的报刊。
《今日新闻》不一样,那是纯粹民间办报,当时向礼部和顺天府申报时便已经言明不涉及时政,只是纯粹的文学、商业类的报刊,所以没什么问题。
但《月旦评》又有些不一样,它是青檀书院所办,评论者多为青檀书院东园学子和教师教谕们,但却大多不涉及朝廷大计,更多的是一些地方上具体施政策略,即便有涉及六部的政策,也是一种探讨和商榷性的建言献策,所以出了两期之后,礼部也基本上默许了。
毕竟青檀书院是当下齐阁老和现在中书科掌科事据说未来可能会成为新设立商部尚书的官应震的根基所在,在没有明显问题时,也不好干预,而且人家现在每出一期时都提前主动送到了礼部来,相当于备案了。
“我问过礼部左侍郎顾秉谦,其称《月旦谈》皆为士子谏言,士子们心忧国事,忠君爱国之心可嘉,礼部理应许可,更何况每期《月旦谈》青檀书院承诺都会提前送到礼部备案。”
张骥总觉得若是像青檀书院这等民间书院都可以评论时政,那么这就有点儿像是第二个都察院了,虽然《月旦评》不谈人只说事,但这种评论依然很容易产生影响力。
“四弟,这《月旦谈》又和冯紫英有关系?”张骐眼睛微微眯缝起,多了几分冷意,“这厮我们的活动也邀请过几次了,从不参与,可这等办报却是格外积极热心,那《今日新闻》也和他有莫大关系,加上这《内参》,你说这厮意欲何为?”
“哼,无外乎权和利,《今日新闻》是谋利,听说那些商贾们为了在《今日新闻》上刊载推销他们货物的文字,每月都要缴纳银钱,据说这叫广告费,至于《内参》,那不用说,肯定是要在内阁和六部诸公面前留下印象,开海事务没他的份儿了,他马上就要外放了,这一出去,没有两三年就别想动,永隆八年的新科进士们正在热闹,三年后就是永隆十一年的新科进士们喧嚣时刻了,谁还能记得他?他不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朝中诸公,还能怎么做?”
张骥倒是看得很清楚,“至于这《月旦评》,我听说他倒是没参与多少,挂了个名,嗯,他也算是青檀书院的知名人物了,留个挂名总编,提醒后来者他的存在吧。”
“那现在老九去了青檀书院,恐怕也就是冲着青檀书院的影响力去的吧?”张骐语气越发冷峻,“梅妃好心计啊,都说文臣从不参与天家之事,她这是想要用自己儿子从小培养与未来文官们的关系,以便于以后好借力?”
张骥心中暗笑,自己这位兄长倒也反应够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问题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没办法去干预,老就才十四岁,而自己和兄长都已经是年满二十了,不可能再去青檀书院读书,而且以自己兄弟二人的心境,此时也已经读不进去书了。
“应该是如此,父皇也应该明白这一点,所以原来一直没松口,但是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却同意了老九去青檀书院读书。”张骥揉了揉脸颊,“父皇的心思我们都猜不透啊。”
己字卷 第二十三节 天家之事
对张骐张骥来说,上有大哥寿王张弛,下有老九禄王张骕,另外一个老十三恭王张骦年龄尚幼,不到十岁,暂时还用不着考虑,可以说对二人来说都是压力巨大。
大哥寿王有现在占据执掌六宫优势的皇贵妃许氏支持,本身又是长子,各方面品行才学都不差,虽说大周不以长庶立储,但长子仍然具有一定优势。
张骐张骥两兄弟的优势就在于二人是一母所出,相互支持,二人也曾暗自约定,无论最后大宝之位归于谁,最起码也要先把共同敌人解决掉再说。
而老九张骕虽然刚满十四岁,但是却天资聪颖,才学过人,其母梅妃本是陕西米脂一大户之女,永隆帝还是忠孝王时奉旨在陕西办事时,偶然见到,惊为天人,便纳入自己后闱,这梅妃长得天香国色,宫中更有传其有内媚之术,否则以永隆帝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纳入后闱,而照理永隆帝在奉旨办公是不得行私举,后来还曾因此受到元熙帝的惩处。
这梅妃当年极受永隆帝的宠爱,也是这几年永隆帝开始潜心修身养性,远离女色,这才慢慢淡下去。
“四弟,你说之前父皇不太喜欢咱们过问朝务,便是大哥也甚少得父皇之允经办一二,现在咱们如果主动过问朝务,会不会……?”张骐以手抚摸下颌,琢磨着道。
“二哥,时移势易,前两年父皇身体还算康健,但是你注意到这一年多来父皇的身体大不如以往了? 连上朝的频率都降低了许多,现在咱们再去提起此事,未必就还会受到父皇训斥? 咱们也是一心替父皇分忧么?而且朝务历来由内阁六部掌握? 咱们也不过就是协理办差? 学习罢了,而且,亦可以此来试探一下父皇的心思。”张骥沉吟着道:“大哥虽然前段时间没有动静? 我估计也应该是在观察形势? 没准儿很快也会有动作。”
张骥的话让张骐也是一震,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兄弟似乎比他考虑更长远更细致,虽然表面上半点不露? 但内里却有如此多的心思。
虽说之前二人有君子协定? 但是连张骐自己都觉得当时的这个约定有些半开玩笑的味道? 毕竟那是三四年前? 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 恐怕都没想到父皇还算康健的身体会在短短两三年间就变得如此糟糕了? 之前他们更多的担心还是在皇祖父和那位大伯身上,这一点连父皇都从未否认过。
可现在,扑朔迷离的局面让张骐自己都有些眼花缭乱,皇祖父和大伯,父亲? 寿王? 禄王? 还有自己这个兄弟? 一时间张骐都有些心烦意乱,他不知道自己可以相信谁依赖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是最符合当前形势的。
张骥注意到自己兄长的面色变幻不定? 试探性地问道:“二哥,你觉得我的建议如何?”
张骐收敛了一下心思,稳住心神,沉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兄弟俩该从哪方面着手?”
张骥沉吟了一番,方才道:“老九去青檀书院无外乎结交关系培植人脉,齐永泰和官应震这二位一个是北地士人领袖,一个湖广士人翘楚,都和青檀书院关系匪浅,我们要参与朝务,也不过就是学着做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也就是结识官员,拉近关系,或者说,增进相互了解,能从中明白一些朝政事务的基本处理规则和奥妙,也就算是不错了,更重要的还是要辨识熟悉和发现那些日后能做事之人,……”
话一出口,张骥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于透彻了,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听见之后会如何想?
悄悄地瞥了一眼对方,却见对方只顾着凝神沉思,似乎没有觉察到自己先前的话里意思,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哪里知晓张骐心中已经被自己兄弟这番话震惊过甚,只是长期以来养成惯于隐藏自己真实一面的性子让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想到自己兄弟已经在谋划如何利用做事来结交官员拉近关系乃至发掘人才能日后为己所用,他心里就更加有些忌惮自己这个同胞弟弟了。
“二哥?”
“唔,四弟,我在想我们既然要学着做事,也该有一个方向,吏、户、礼、兵、刑、工,吏部和户部是轮不到我们去的,礼部论理最合适,但还是却很难见出什么成效,兵部是最能见效的,当年父皇和九叔不就是靠着在军务上的一番历练才能从诸多伯父叔父中脱颖而出,得以让皇祖父看重么?但现在边地军务情形又有些不一样,无论是蒙古人还是女真人,都很棘手,……”
张骐叹了一口气,“剩下就是刑部和工部,这两块也不错,但刑部办事要将一定运气,遇上大案要案便能出彩,运气不好,一年半载也只能奔波于外,却无人知晓,工部倒是有许多事情可做,只是琐碎繁杂,未必适合你我兄弟现在的心境啊。”
张骥心里一样是一震,早就知道自己这位兄长绝非表面上那般流连风月贪杯好色,单单是这一番对朝务与自家兄弟日后联系,就能看得出来牙也是下过一番心思的,不过这样也好,起码现在兄弟二人还不至于相互算计。
“那二哥考虑过都察院么?”张骥反问。
“都察院?!”张骐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四弟可是有什么想法?”
“暂时还没有,但是我觉得二哥方才所言都很有道理,但都察院这两年却也做了不少出彩的成绩出来,像陕西巡抚云光和缮国公石家被拿下,像浙江盐政捅出的大窟窿,既立了威,又为朝廷户部收回不少银子,二哥该知道现在最让父皇上心是什么,不就是银子么?否则冯紫英一介二甲进士,凭什么直入翰林院修撰?比一甲进士的榜眼探花更得意。”
张骥的话让张骐深以为然。
“说得好,如果能从都察院这边着手,哪怕就是跟着学着做事儿,到时候,御史们总归也要讲功劳分润一二于我们,再不济,也能在都察院里边混个熟悉,日后也能有个照应,……”张骐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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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和妙玉并没有想那么多。
这年头,登徒子哪里都不少,虽然邢岫烟也感觉敢在京师城里牟尼院前拦路的这等纨绔子弟多半是有些来历和跟脚的,但是自己二人离开,那人也没有在跟着来拦堵,邢岫烟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这京师城不比苏州城,在苏州,知府老爷就是天,但在京师城,一个四品知府根本不值一提,可谓宗室多如狗,四品遍地走。
来了京师城这么久,邢岫烟也深刻感受到了许多不一样。
在苏州时,听得自己父亲说起姑母所嫁的贾家,那是一门双国公,可谓显赫一时,便是续弦那也是光耀无比,到了京师城里一看这荣宁二府的气派,也的确在苏州城里都难找出一二来,而且二老爷家大姑娘更是入宫当了贵妃,荣国府的身份地位也一度让她都有些仰慕。
这省亲园子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听说是花了四五十万两银子,饶是邢岫烟是个素淡性子,对钱财并不看重,但是也还是被震惊了一回。
可随着在荣国府里呆的时间越长,对京师城里的情况了解越多,邢岫烟本身懂事极早,对人情世故也是颇为看得清,也就渐渐看出了这荣宁二家看似表面光鲜无比,但是内里已经开始没落,尤其是修园子几乎掏空了家底儿,但是对外面子上却不能落了,所以也就是勉力强撑。
而且贾家还不仅仅是营生上难以支撑,更重要的是贾家上下几乎没有一个真正能扛得起场面的,连勉强算得上一个人物的贾琏都摆出要脱身自立门户的架势,甚至与一度在邢岫烟心目中堪称典范的二嫂子和离了,这更是颠覆了邢岫烟的认知。
荣宁二府在黯淡也让邢岫烟意识到自己原来以为姑母家便应该是最令人羡慕的所在了,但现在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纵然是一门双国公,在京师城里边也算不上什么,尤其是在这个家中没有一个像样的能扛起家庭梁柱的角色,这种成色就更要大打折扣。
所以虽然先前她话语里理直气壮,毫不客气,但是内心还是颇为担心,深怕对方死缠不放,这等有些跟脚之辈若是不依不饶,不管谁是谁非,始终是一桩事儿,邢岫烟可不愿意因为自己而为府里边招惹是非。
在看到对方似乎并没有来拦堵纠缠之后,她心里也放下大半,赶紧拉着妙玉一路疾走。
只是她出来时候也不好请府里派马车,所以也只能一路步行而来,这一趟走回去便是大半个时辰,才算是走回荣国府。
也幸亏妙玉因为跟随净缘师太也是在外边走惯了,所以倒也能承受,只是也还是走得两人香汗淋漓。
己字卷 第二十四节 四姝会
踏入大观园里,扑面而来幽幽绿意和缕缕清风就让邢岫烟和妙玉都是头脑一清,白石夹道,槐柳旁立,翠色润物,再加上曲径通幽带来的蜿蜒曲折,让一直对贾府有些抵触的妙玉也顿时心情好了起来。
“这边便是宝二爷的怡红院,看看这宝相花架,都是栽种的蔷薇,……”邢岫烟一边走,一边介绍着,“过这座小桥,那边有座月洞门,进去就是方厦圆亭,……”
走过方厦圆亭,就能看到一座不大的山门了。
两边的峰峦低矮,更像是土山,只不过上边灌木间杂草木,绿意盎然。
进了山门,左边便是一片梅林,此事梅花早已凋谢,穿过佛堂,进入内院,右边是东禅堂,正对着的就是一处雅致的所在,也就是正堂了。
妙玉跟着邢岫烟走了这一圈,心里早已经满意得不得了,但是表面上却还要保持着一份高冷,走到东禅堂边儿上,看见一处耳房,耳房旁还有一处双扇圆栱门,“妹妹,这里是通往哪里?”
“噢,这是后门,从这里出去,便是长廊曲洞,这一片山石也是花了府里边不少工夫,后边就是玉皇庙,还有一座丹房? 不过现在也还闲着,……”
邢岫烟索性带着妙玉从后门出去,玉皇庙锁着? 二人便没有进去? 妙玉眼尖? 指着后边的一处茅舍问道:“那里便是妹妹的芦雪广么?”
邢岫烟笑了起来,她已经感觉到妙玉动心了,现在更愿意多了解一下大观园里的情形。
“不? 小妹的芦雪广? 嗯,也叫芦雪庵,在西边儿去了? 还远着呢? 这边佛道净舍都是选的清静之地? 所以都隐于山丘中? 要不我带姐姐过去看看?”
“好啊。”妙玉点点头? “不知道我妹妹住在哪里?”
邢岫烟知道妙玉所提到的“我妹妹”自然是指林黛玉了? 也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好现象,说明妙玉愿意和园子中的姑娘们相处了。
“林姑娘的潇湘馆在西南角上,如果我们刚进园子是不朝右而向左,第一个院子就是林姑娘的潇湘馆? 周围载满了竹子? 林姑娘特别喜欢竹林? 所以最后得名潇湘馆。”邢岫烟对黛玉的印象也很好? 虽然黛玉有些小心眼儿,但是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冷心热的女孩子。
“那潇湘馆和妹妹的芦雪广挨着么?”妙玉已经有些意动了,除了林黛玉外? 像史湘云和探春二人都与他有过一起南下扬州的经历,虽然关系不能算是特别密切,但是起码也有几分情谊,远胜于在牟尼院中一人孤孤单单的。
“离得不算太远,中间隔着探春、湘云二位姑娘的秋爽斋和藕香榭,紧邻着珠大嫂子的稻香村,我们都在那一片儿。”邢岫烟笑着道:“栊翠庵这边看起来远一些,但是其实步行过来也就是一盏茶工夫,而且沿路溪流垂柳,拱桥曲廊,风景绝佳,走吧,我带姐姐一路走过去看看,……”
邢岫烟的确很希望妙玉能早日搬进来,自己也好多一个伴儿.
这园子里几个姑娘待她都不错,但是始终不及妙玉这样一起长大的来的亲热,而且她也很为妙玉独自在外担心.
尤其是像今日在牟尼院门口遇上的这种事情,这京师城里纨绔子弟满街走,没准儿哪天就会遇上一个色胆包天的,到那时候妙玉一个人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二人沿着沁芳闸桥过桥,从缀锦阁外边儿走过,“姐姐,这里就是贵妃省亲的别墅,这前面三重楼就是太观楼,中间是顾恩思义殿,最后边是嘉荫堂,那便是含芳阁,……,姐姐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里边没人住么?”妙玉一眼望过去,也有些感慨。
朱廊碧瓦,飞檐翘角,庄重与典雅相映成趣,尤其是缀锦阁——太观楼——含芳阁三幢建筑称山峰形状并立,更是让整个大观园围绕着这三峰并立以及以太观楼为主轴线的太观楼——顾恩思义殿——嘉荫堂形成了一个完 美的建筑群落结构。
“平常是没人住的,贵妃娘娘省亲是也不过就是在这里住了两晚,像顾恩思义殿和太观楼也就是节日和需要搭台演戏的时候就用一用,偶尔府里边若是那位哥儿姐儿要过生请客,也会在缀锦楼或者含芳阁里办一办,……”
来了这么久,邢岫烟对府里的情况也大致了解了,甚至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小丫鬟篆儿,不过她不太喜欢这个有些刁滑的小丫头,只是府里安排给她去也不好推辞,只能应着,寻常时候也就让那丫头在屋里打扫,并不怎么带她出来。
“算了,我也没几时能到正殿这边来,就不去了。”妙玉最终还是摇摇头。
邢岫烟也不勉强,带着妙玉绕过缀锦阁,从嘉荫堂后边绕一圈过来。
她本来也不喜欢去正殿这里边,总觉得有些压抑,加上平时除了打扫的丫鬟婆子们,也没有其他人进正殿,缀锦阁和含芳阁也不过偶尔一用。
“那是什么所在?”看着隐藏在半山腰里一处露出来的飞檐一角,妙玉随口问道。
“那是凸碧山庄,若是寻常节日里客人们较多,有时候也安排在那里,那里地势最高,可以直接俯瞰整个大观园,像中秋赏月,重阳登高,都爱在这里小聚,……”
绕过藏在大主山上的凸碧山庄,刚走到蘅芜苑门口,就看见院里走出两个姑娘来,后边还跟着两个丫鬟。
“咦,岫烟姐姐?”宝钗看见两个高挑素雅的身影,也有些惊讶,“这位是妙玉姐姐吧?”
宝钗还未见过妙玉,但是看岫烟和对方亲热劲儿,就知道应该是那位妙玉姑娘了。
妙玉的身份在府里边也不是秘密了,黛玉同父异母的庶出姐姐,一直在寺庙中带发修行,据说那位教坊司里出身的官家小姐母亲也一直在苏州庙宇中修行,连带着把这位姑娘也带得有些偏激了。
妙玉也听闻岫烟介绍过蘅芜苑的主人薛宝钗,知道这一位也是金陵四大家薛家的嫡女,但听说性子是极好的,待人和蔼温婉,做事细致周到,也极能替人考虑,称得上是个完 美人物。
“宝钗妹妹,这是妙玉姐姐,不知道这一位妹妹……”邢岫烟看到了和薛宝钗并排而立的少女,比薛宝钗略矮一点儿,模样略微有些挂相,但是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慧黠机敏的活泼灵气。
“这是我妹妹宝琴,我二叔的女儿,宝琴,这是岫烟姐姐,大舅母的外侄女,这一位是妙玉姐姐,是林妹妹的姐姐。”
站在宝钗身旁的就是薛宝琴,他们一行人是中午才到的,薛家二婶和薛蝌就在薛姨妈那边呆着说话,宝琴却跟着姐姐来了蘅芜苑,这坐了一会儿,宝钗也就打算呆着宝琴先来认认路,先前薛姨妈也已经和王夫人说了,让宝琴也住在园子里,究竟是住蔷薇院还是红香圃就要看宝琴自己选了。
蔷薇院和红香圃都是紧邻着的,隔着沁芳溪和蘅芜苑相望,蔷薇院略小,紧挨着芭蕉坞,而红香圃要大一些,隔着秋千架与芍药圃和荫榆堂相连,再过去就是惜春的暖香坞了。
四女相互见礼,也都在相互打量着对方。
薛宝琴原本是心情不太好的,但是看着自家婶婶和姐姐如此热情,便一直没有提及自己上京的事情来,一直在薛姨妈说了许久的话,又用了午饭,这才和宝钗来了蘅芜苑。
宝钗其实早就看出了宝琴有心事,但是对方没有说,她就没有主动去问,到最后索性准备带宝琴去看看她日后住处,也好先宽宽她的心。
蔷薇院和红香圃离她的蘅芜苑都不远,一前一后绕过西北角的假山石洞,走折带朱栏板桥便可以抵达蘅芜苑门上。
看到邢岫烟和妙玉,薛宝琴才真的觉察到这难怪说冯大哥时常来往于这贾府,看看这两位,一个淡雅内秀,一个清泠高洁,无论是哪方面都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女孩子,而且还不是自己以为的迎春、探春和湘云三人,这也让素来自负的她有些挫败感。
自家姐姐也就不说了,林姐姐她也早就听说过是有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的姿容,没想到随随便便遇上两个,两个都不是贾府里边的人物,都能让人不敢直视。
邢岫烟和妙玉也同样在打量着对方。
邢岫烟的重心是在薛宝琴身上,她也没想到宝钗的这位堂妹英气十足,更有几分灵动活泼,一看就不像那种少于出门的闺阁女子,很有点儿晴雯那种锐利泼辣得味道,但是却又不像晴雯那样能放不能收,这位姑娘身上那副气势却是收放自如,远非一般女孩子能做到的。
而妙玉的重心却在宝钗身上,对方那份雍容得体淡然自若,举手投足流淌出来的那份大气自信,让她都有点儿自惭形秽,压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己字卷 第二十五节 选屋
“早就听岫烟妹妹说姐姐要来,要我说还不如就住红香圃或者蔷薇院,也能挨得我们近些,平日里姐妹几个也能多聚聚,冯大哥做出来的那个新奇玩意儿,现在大家都喜欢玩,都没有人玩马吊了,……”宝钗浅笑隐隐,上前牵着妙玉的手道:“栊翠庵委实远了一些,也冷清了一些。”
见对方语出至诚,妙玉也有些感动,犹疑了一下才道:“多谢妹妹关心,我还没有想好,……”
也没说是没想好进园子,还是要在栊翠庵呆着,宝钗却以为对方真的意动,赶紧又道:“那敢情好,若是姐姐愿意住红香圃或者蔷薇院,便正好和我这个妹妹挨着,若是嫌红香圃或者蔷薇院富丽了一些,也可以选榆荫堂,那里素淡静雅,和四妹妹的暖香坞比邻而居,她也是一个素来爱清静的性子,……”
面对对方的热情,妙玉真的有点儿局促。
她还没拿定主意进不进园子,但是今儿个进来转了一圈,的确让她很心动。
且不说栊翠庵位置很好,摆设物件都是十分精致,而且独居那一处山坳中,和其他别处都是有一定距离,这也是她最喜欢的。
至于宝钗所说挨着几个姐妹们更近,恰恰是她不愿意的。
“多谢妹妹好意,……”妙玉点点头,倒是邢岫烟看出了妙玉的尴尬,赶紧插话,“宝琴妹妹可是选好了在红香圃还是蔷薇院?这会子宝姐姐可是要和琴妹妹一块儿过去?”
“嗯,宝琴还没有去看过? 我正说带她去看看,前日里都和老祖宗与姨母说过了,便说就是红香圃、蔷薇院和榆荫堂还有几处院落? ……”宝钗含笑道。
“其实还有凹晶溪馆也不错? ……”岫烟忍不住道。
红香圃、蔷薇院以及榆荫堂都是几处比较小的院子? 像榆荫堂更是只有一处用花树围起来的小院,连正经八百围墙都没有,但凹晶溪馆就不一样了? 不但临水而居? 正对沁芳闸桥,而且紧邻着省亲别墅正院,规模也大? 成凹字型的馆阁正好处于深入溪塘的一处宽阔陆地上? 便是容纳二三十人也绰绰有余。
“妹妹说差了? 凹晶溪馆太奢靡了? 宝琴如何受得起?”宝钗摇头? “先前说起让宝玉住? 姨父都说年纪轻轻住那里于己无益,倒是寻常姐妹们若是能结社聚会,那里却是一个好去处。”
其实话一出口岫烟也知道自己说差了,凹晶溪馆的确不适合姑娘们住,太过华丽堂皇? 若是宝玉住倒是勉强说得过去? 宝玉不住? 其他姑娘们便都不合适了。
“也是? 红香圃和蔷薇院挨着姐妹们更近,更显热闹。”岫烟也点头称是。
“既然岫烟妹妹是陪妙玉姐姐看一圈儿,那不如一道?正好可以沿着这边走一圈儿? 估计其他几位姐妹都应该在吧。”宝钗笑着道:“我也好让宝琴认识一下各位各位姐妹。”
“琴妹妹一来,怕就是姐妹们里边最小的吧,不知道和惜春妹妹谁年龄大一些?”邢岫烟看着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宝琴,还以为对方有些认生,但看对方眉目间的灵动英气,却又不像。
“宝琴要大一些,这个月她便要满十四岁了,四妹妹却要十月间去了才满十四岁,宝琴要大半岁。”宝钗解释道。
“琴妹妹也是四月间生日?”邢岫烟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哪一日?”
“哦?姐姐也是四月生日?”宝琴终于答话了,目光里多了几分好奇,“小妹是四月十八,……”
“喔,我是四月十九,相差只是一日呢。”邢岫烟也有些高兴,“不过我却是满十六,妹妹是满十四,……”
这一说似乎一下子就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宝琴似乎也变得开朗活泼了许多,和岫烟、妙玉说起话来。
宝钗心中稍安。
从宝琴一行人来京里见了自己母亲和兄长之后,宝钗就一直觉得婶婶、蝌哥儿和宝琴怕是有什么心事。
先前还以为是蝌哥儿年龄不小了,婶婶担心蝌哥儿的亲事还没有着落,便宽慰对方,京师城中俊彦子弟甚多,定能给蝌哥儿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但是后来见婶婶和蝌哥儿都提不起精神,便知道只怕是宝琴这边儿出了什么意外。
只是冯紫英这两日因为吏部即将根据永隆五年这一批进士观政表现要下发公文安排职务了,所以也有些忙碌,便没有过来,关于梅家那边究竟有什么事儿,也还没有消息回来。
不过见宝琴却也能沉得住气,宝钗也甚是佩服。
自己这个堂妹自小便跟着叔父走南闯北,经历见识都不少,性子也是一个干练爽利却又周密精细的,连宝钗都很佩服,能让她心神不宁的,只怕也只有她自己的婚事了。
许多人都说宝琴许给梅翰林儿子为妻是薛家二房做下的一笔最好买卖,但是宝钗却不以为然,是老爹是翰林,又不是本人是翰林,而且还是庶子,更为关键的此人风评也不是很好,这让宝钗很有些为宝琴惋惜。
想到自己未来夫婿却早已经是翰林,如今却要从翰林院出来走上更为广阔的仕途,宝钗心中就没来由的一阵甜蜜,当然也还有一些担心。
她最担心的就是一旦随着冯郎外放为官与二房复爵兼祧之事一起出来,只怕京师城中又会有无数高门望族觊觎冯郎。
虽说是兼祧,但是冯郎才华名声在京师在北地甚至在整个大周士林中都实在太盛了,看看沈家对兼祧长房婚事如此满意,就知道这些士林文官们对这等名声的看重。
虽然冯郎言之凿凿,说得十分肯定,但是宝钗却自己知道,只怕段氏那边肯定会有其他想法,在很多人心目中,薛家的确不是段家最好的良配。
想到这里,宝钗也忍不住一阵心紧,只是这等情形下她却只能静候,只能相信冯郎必不负自己。
宝琴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却又勾起了堂姐的心事,让自己堂姐一时间都为之走神,却还和邢岫烟、妙玉二人说着话,倒是邢岫烟是个精细人,看出了一些端倪。
先前这位宝琴姑娘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好不容易说着话,似乎暂时丢开了心事,怎么这位宝姐姐却又有些走神,明显也是有着什么心事一般,今儿个这薛家这两位却是怎么一回事?
往日这位宝姑娘可不像这样,任何时候都是云淡风轻气定神闲的模样。
四人一路行来,走过折带朱栏板桥,便进入这西北角的山峦。
一条盘山曲径绕山而上,在半山拦腰分道一条可直上山巅,当然这山巅也不过就是二三十米一处土丘顶罢了,原本是一荒山丘,后来要建这大观园,这才将其一并包揽进来,就着原本有些的杂木林,重新进行了规划,新辟了两条石板小径,倒也多了几分幽雅僻静。
盘山而过,然后下山,也不过就是数十丈,但是却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生机绿意。
两边山坡灌木修剪整齐,草木繁盛,石板小径蜿蜒而行。
又突上一坡坎,原来是一座小拱桥,沁芳溪从拱桥下潺潺而过,偶尔有几尾金鱼在溪边驻留,给幽绿清澈的溪流带来几分金红暖意,让人心旷神怡。
过了拱桥而下,便见到一片低矮的芭蕉林,“这里边是芭蕉坞了。”
宝钗终于收拾回来心神,淡然道:“芭蕉坞紧挨着的那处小院便是蔷薇院,再过去的那几处廊瓦遮掩在林中的便是红香圃,宝琴和妙玉姐姐其实都可以选这里。”
宝琴看了一眼,蔷薇院明显要小一些,但是自家就一个人,而且这里距离姐姐的蘅芜苑更近,从这里遥望溪对面,不过几丈就是姐姐的蘅芜苑,“姐姐,我便选这里就是了,小巧清静,甚合小妹心意。”
邢岫烟和妙玉也都微微颔首,这一处的确精致,一行人便进去看了一番,正房三间,两边还各有两间厢房,小巧别致的院子,院门一开,便是蔷薇枝叶,花开之季,便是馥郁扑鼻。
赞叹一番,四女便又穿过蔷薇院向南,一处造型古雅的木棚练着曲折的回廊辗转向东,不过十余丈便是一处脸面屋舍,墙面丹红,外映桃树,更有一个秋千架和面积不小的花圃,内里多种芍药花,兼有一些其他花种,倒是妍丽。
“这里便是红香圃了。”宝钗看着岫烟,“妙玉姐姐,此处如何?若是喜欢,便可告知老祖宗和太太们,……”
妙玉也知晓这一处显然要比前面蔷薇院更大气宽敞,周遭环境也更优美,连连摇头:“妹妹,我性子素来清淡,不适合此处,倒是宝琴妹妹亦可选这里。”
宝琴也笑了起来,“若是姐姐喜欢蔷薇院,妹妹便选前面榆荫堂亦可,这红香圃如妙玉姐姐所说,地方自然是好地方,两边都是花树,只是大了一些,小妹一个人可不好住在这里。”
己字卷 第二十六节 主心骨
一番推辞之后,妙玉也没有再说什么,宝琴依然选了蔷薇院,不过红香圃这边儿的确大了一些,妙玉也不喜这里,加之她自己都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也没有再多提。
一行人从红香圃出来,过了更为简约素雅的榆荫堂,沿着溪边走,便到了青山斜阻所在的蓼风轩。
这里是暖香坞、稻香村和藕香榭、芦雪广四处院落交汇处,东北就是惜春的暖香坞,而西北面就是李纨的稻香村,再往东南就是湘云的藕香榭了,而西南拖得稍微远一些就是岫烟的芦雪广了。
“先去四妹妹那里还是珠大嫂子那边儿?”邢岫烟笑着问宝钗,“珠大嫂子可能不在,这会子应该在太太那边才是,四妹妹倒是多半都在,如果不是去了三妹妹和林妹妹那里的话。”
“那就去四妹妹那里看看吧,珠大嫂子晚间便能见到。”宝钗看了一眼妙玉,“妙玉姐姐要不晚间也一块儿用饭,正好凑个热闹。”
妙玉却断然摇头,她知道薛家二房才来,贾家女眷们肯定要见面接待一番,可自己去算什么?
宝钗也不为己甚,并不强求。
妙玉本身性子就清泠孤傲,不太合群,估计也就是这位岫烟妹妹和她一起长大,才能这么合得来,便是黛玉好像也和她这位姐姐关系都没有岫烟与妙玉这么亲近。
到了暖香坞,惜春却不在,问小丫头,也只知道惜春可能是去湘云或者探春那里了,一行人便去藕香榭,不出所料,湘云也不在,再到秋爽斋,才看见晓翠堂里热闹非凡,探春、惜春、迎春、黛玉和湘云都在。
看见几女过来,湘云便率先叫嚷起来,“宝姐姐,正巧让人走你那边儿去了,没想到你们却来了? 岫烟姐姐和妙玉姐姐怕是才从外边儿回来吧?先前让人去敲芦雪广的们,篆儿就说你出门去了,咦? 这一个妹妹是谁?人才菁华? 见之忘俗? ……”
湘云的话让一干姑娘们都笑了起来,这丫头一直就是这样,率真直爽? 也让人喜欢。
薛宝琴面对此情形却是半点不怯场? 主动上前行礼:“诸位姐姐妹妹,小妹薛宝琴,刚从金陵来京师? 见过诸位姐妹? 初来乍到? 还请诸位姐妹们多爱护小妹? ……”
其实这几个女孩子都知道这就是宝钗的堂妹宝琴? 几日前宝钗就和大家说过她堂妹要来京师? 还说其堂妹人才胜过她十倍,纵然有些夸张,但是也足见这位宝琴姑娘的不俗,所以大家都想看看这位薛家二姑娘。
今日一看,果真不凡? 眉目间的英气妩媚完 美融合? 更有几分机敏灵动? 兼有宝钗和探春的风采。
一干姑娘们都纷纷上前牵手寒暄? 但也没有冷落和岫烟一道来的妙玉。
黛玉更是早早就来到妙玉身边,和妙玉说着话,催促妙玉早日搬入园子里来。
要说妙玉对这般热闹没有一点儿眷念? 那也是假话,毕竟是青春少艾的女孩子,纵然自小跟随师父以前在佛门生活,但是天性却难以压抑。
而且这里边黛玉和她是姊妹,岫烟和她是自小玩伴,而探春、湘云诸女也和她有过在扬州一起生活的经历,所以都还算融洽。
茶水果子都是探春秋爽斋里送过来的,一干人都是格外喜庆,说着话,分外亲热。
“倒是该把凤姐姐和珠大嫂子都叫来,咱们这府里的人也就齐了。”也不知道谁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场面也有些冷场。
一干人互相打量,这才注意到这话是黛玉说的,湘云微微皱眉,“那也可以把宝二哥叫上,嗯,冯大哥若是有暇,其实也能叫上,……”
黛玉脸微红。
她提议把王熙凤叫上也是念着往日里王熙凤一直待她甚好,便是各色物事都是首先想着给她,这里边固然有老祖宗的缘故,但是人家这么做,自己也要认这一份心意。
现在府里边波伏流潜,纵然和自己这个寄居的人关系不大,但想到凤姐姐和琏二哥和离了,这一段时间都没见着人,据说一直在屋里身体不好,估摸着也应该是心病才是,若是能把对方邀约出来,权当散散心了。
只是没想到湘云这丫头却一句话又把宝玉和冯大哥都牵连进来。
宝玉现在倒也罢了,不怎么来纠缠了,据说成日里沉迷于写传奇话本和戏本去了,来不来也无所谓,但是冯大哥要来,黛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宝钗。
宝钗也立即感受到了黛玉这一眼,冯郎都把这事儿给黛玉说了,当然其他人并不知晓,但二人都有些心照不宣,不到最后一刻揭幕,宝钗是断断不敢挑明的,只是若是冯郎能来,她心里自然也是乐意的。
“凤姐姐那边,哎,……”探春却叹了一口气。
二嫂子和琏二哥和离了,论理便不该喊二嫂子了,可这么多年来都喊习惯了,而且王熙凤待她们几个姑娘都不薄,都挺维护,人心都是肉长的,黛玉这般,探春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亲生母亲是赵姨娘,要说也就是庶出的妾生女,王夫人性子本来就是一个冷淡的,除了宝玉外,便是嫡亲长孙的贾兰都很难得到王夫人关照。
珠大嫂子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内心却是有怨气的,遑论像她和环哥儿这种庶出妾生子女,能得到多少好脸色?
也难怪环哥儿对府里一切也是极其厌恶,早就放话一旦考中举人,便要搬出去,再不进这贾府一步,以后贾府一切也和他无干,甚至要把赵姨娘也接了出去,当然这话也就只能说说,赵姨娘是不可能跟着环哥儿去的。
好在王熙凤掌家之后,对于像自己和迎春这等庶出女儿都从未有过冷遇,平素里有什么好的也都记挂着,该分派的,该供给的,都从无短缺,只有多的,所以探春也好,迎春也好,黛玉也好,湘云也好,都是心里有数。
现在凤姐姐和琏二哥和离了,琏二哥据说马上就要去扬州,只怕几年都未必会回来。
虽然老祖宗和太太们都骂琏二哥,但是这爷们儿的事情,妇道人家也都干涉不了。
更何况探春也能看得出来,老祖宗怕也是表面骂一骂,那大老爷夫妇只怕暗中还在支持,琏二哥真要定了心,她们也无可奈何,毕竟琏二哥和凤姐姐没有儿子,却又没有给琏二哥纳妾,这摆在哪里都是要遭人诟病的。
只是这等事情却和自己一干人扯不上关系,凤姐姐待她们甚好,她们就须得要记情。
“只怕凤姐姐不愿意来吧,这段时间我听平儿姐姐说,凤姐姐都不肯出门。”史湘云也接上话,“琏二哥这事儿做得差了,便是凤姐姐没有生儿子,没替他纳妾,他可以禀明两位老爷和老祖宗,自然有老祖宗和老爷替他安排,这和离算怎么一回事?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和凤姐姐还有巧姐儿,哪能这般做?”
史湘云的话让一干姑娘们都没有做声。
三春都姓贾,都是贾家人,自然不可能去抨击贾琏,而黛玉和和贾琏是姑表兄妹,邢岫烟要算也只能算作贾家这边,只有薛家姐妹和史湘云算是外人,至于妙玉,她自然是不会去关心这等事情的。
宝钗也觉得不好搭这个话,湘云倒是说得轻松,她一个人独来独往,有老祖宗护着倒没啥关系,但是薛家一家人现在还住在贾府里,而且自己母亲和王夫人是嫡亲姊妹,自己和王熙凤是表姊妹,周围这么多丫鬟,这话要说出来传了出去,恐怕就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纷争。
场面一时间有些冷场。
还是邢岫烟聪慧,岔开话题:“凤姐姐身子不舒服,冯大哥和宝二哥他们也都是忙人,晚间太太她们自有安排,这会子有我们这么多人也算难得了,……”
“是啊,冯大哥听说要外放为官,这几日就要定下来了,怕是没多少时间来这边了。”宝钗看了一眼黛玉,这才接上话。
果然这个话题一出来,立即就把大家活儿的心思吸引了过去,“冯大哥要外放为官?去哪儿?”
探春、湘云以及迎春、惜春等人都是讶然,连邢岫烟和妙玉也都吃了一惊,周围的丫鬟们也都是窃窃私语。
这冯大爷现在都成了贾府里边一个不可或缺的人了,姑娘们和琏二爷、宝二爷乃至环三爷,都和冯大爷息息相关,甚至连两位老爷都对冯大爷格外亲热,很有点儿要变成贾府主心骨一般。
这冯大爷要外放为官,岂不是经年累月都难得来贾府一回了?那府里边若是有什么难事儿,该如何是好?
“宝姐姐,这个信儿是从哪里得来的?冯大哥不是翰林院干得好好的么?便是不用再留翰林院,学着老爷一般,到六部里边任职,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才对啊。”探春首先就有些着急了,“这外放不是表现不佳的官员们才会出去么?”
己字卷 第二十七节 同病相怜(第一更求月票!)
这个问题宝钗其实也问过冯紫英的,但是冯紫英却语焉不详,不过冯紫英也说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让宝钗大致明白了冯郎现在的处境。
冯郎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寻常进士了,从永隆五年的新科进士到馆选庶吉士,再到西疆平叛立下大功,然后返回朝中又提出了开海之略,使得他一跃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如果只是这些也就罢了,不过红过一时便会慢慢冷下去,关键在于冯郎的几位师长,一位是当朝阁老兼吏部尚书,一位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还有一个以户部右侍郎兼掌中书科事,这等显赫的背景使得无数人都为之侧目,自然也会引来一些人的忌惮。
太优秀的人自然也就会承受更多人的嫉妒和仇视,宝钗能够理解,估计就是这些原因结合在一起,才使得冯郎不得不出京去避避风头。
更深层次的原因,如冯紫英因为开海之略受到北地士人批评抨击,以及冯紫英本人也很想借机出京避开这两年中京师城中可能出现的风波,就不是宝钗她们所能知晓的了。
“林妹妹应该更清楚才对。”宝钗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丢给了黛玉,她知道自己没能忍住半带炫耀般地说出冯紫英可能外放为官时就有些不合适了,现在把话题转给黛玉才是更合适的。
果然黛玉脸色缓和了许多,沉吟了一下才道:“可能还是他窜起来太快了吧,他们同科的二甲进士,甚至翰林院的同僚,都没有像他这样风头太盛了,小妹听说冯大哥他的老师们也都觉得这样不太好,冯大哥太年轻了,资历也太浅了一些,……”
虽然在座的姑娘们对朝里的事务并不了解,但是毕竟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对于这等论资排辈讲求资历的规则大略也还是知晓一些的。
永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已经彻底压倒了前一科永隆二年甚至前两科也就是元熙四十二年的进士们的风头,让很多人虽然明面上不好说,但内心都还是有些不满的,而冯紫英自然是首当其冲,甚至连练国事、黄尊素和杨嗣昌这三名一甲进士所收到的攻讦加起来都没有冯紫英一个人的多。
这固然损害不了冯紫英的名声和他在皇帝和内阁诸公们心中的印象,但是却不可避免会影响到一些中下层官吏士绅们对他的观感。
“说来说去还是冯大哥太年轻了,可是冯大哥有才华难道不该展露么?还得要学着人云亦云,那为君分忧却又该如何说?”探春不满地道。
“哟,探丫头这番话倒是想当朝阁老的口气呢,若是三妹妹是个男儿身,只怕就该是考中状元当首辅了。”
史湘云也大略知晓一些冯紫英的情况,知道这里边内情不像黛玉说的那么简单,或者黛玉和宝钗知道却不愿意深说挑明。
本来这也轮不到她们来探讨? 再深说下去,难免会有一些尴尬了,所以湘云便有意接着打趣探丫头来岔开话题。
虽然不知道冯紫英居然会外放出京为官? 但是她前几日也曾经回过一会忠靖侯、保龄侯自己家? 也曾听到了自己两位叔父的对话? 就说冯大哥在开海之略只是朝廷得利,江南获益,但是北地士绅是受骗上当了? 一无所获? 估计就是这个原因让很多人不太满意。
“死云儿,又来挖苦我?我若是当朝首辅,首先就把你打入天牢? 然后用布将你嘴塞起来? 罚你三个月不准说话? ……”探春张牙舞爪? 作势欲撕湘云的嘴? 惹来大家一阵笑声。
一场小插曲儿就被史湘云岔开。
倒是宝钗注意到宝琴在听到探春和黛玉提到翰林院时? 脸色略微有些变化,尤其是黛玉提及“翰林院同僚”时,更是有些触动,越发肯定多半是梅家那边出了幺蛾子,与宝琴的婚事怕是有了一些波折了。
只是这等情形下? 宝钗也不好深问? 只能等到回蘅芜苑之后再来细细询问? 也不知道冯郎帮自己打听的梅家那边情况究竟有没有消息了。
待到晚饭后宝琴跟随着宝钗回到蘅芜苑之后? 莺儿也觉察到了自家姑娘和宝琴姑娘面色都不太好,悄悄把玫瑰清露送上来,便退了下去。
“说吧? 难道还要瞒着我不成?”宝钗语气温润平和,但是却隐隐透露出几分冷意,“婶婶也不和我母亲说,蝌哥儿瞒着我哥哥也就罢了,怎么宝琴你也要瞒着我,打算瞒着什么时候?”
宝琴听得出自己姐姐是有些真生气了,都说这位姐姐平素极难见到生气的一面,再有什么事儿,都是一派安如泰山的沉稳性子,但是今日却如此态度,宝琴也有些心虚。
赶紧起身行礼道歉,宝琴没敢坐下,才叹了一口气道:“小妹也知道瞒不过姐姐,只是不想知晓人太多,便是母亲和哥哥也只是知晓一个大概,并不清楚梅家那边真实态度,只是我却知道梅家怕是早就想要悔婚退亲了,……”
“悔婚?!”宝钗禁不住站起身来,声音都提高了几度,脸上露出不可思议和愠怒之色,“宝琴,你究竟做出了什么失德之事让梅家悔婚退亲?!你给我说清楚!”
薛家两房,上一辈两个男性都已经故去,而这一辈中论理该是薛蟠为长房嫡长子,也就该是他算话事人,但是薛家上下都知道薛蟠性子,自然都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性子大气沉稳的宝钗反而成为了主心骨。
“姐姐,小妹如何会做出什么失德之事?”宝琴脸色雪白,眉目间却是满是凄婉之色,“这两年里小妹便和母亲哥哥一直在金陵城中住着守孝,鲜有出门,半步都未离开金陵半步,何来失德之事?”
“那梅家为何敢提悔婚退亲之事?”薛宝钗不敢置信。
这官宦士绅之间的订亲和悔婚退亲都不是一件小事,订亲不必说了,悔婚退亲虽然比不上和离,但是要说也差不了多少了,主动提出退亲若是没有让人信服的理由,便会被视为毁诺,被士林所不齿。
梅家是湖广名门望族,梅之烨更是进士出身,又入了翰林院几年,现在又要升迁转任顺天府治中,这个时候提出退亲,对其自身名誉必定有影响,同样,这种退亲之事提出来,对薛家的伤害更大。
要知道梅家本身就是湖广大族出身不说,而且关键在于进士出身的梅之烨在士林中名声颇佳,无论其退亲理由是否充分,对于薛家这种本身在士林中居于绝对劣势的皇商家族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无论是薛家是否有理都不会赢得多少士林文人的理解和支持。
因为双方影响力和话语权本身就不在一个层级,士人们对商人们天生的轻视鄙屑心态决定了哪怕这桩退亲之事理由不够充分,舆论风评一样会置薛家处于极端不利的局面下。
但不管怎么说,如果毫无缘由的提出退亲,那么梅家肯定也会受到一些反噬,这对于刚要转任顺天府治中的梅之烨应该是很不利的,宝钗不相信梅家会如此不智。
“姐姐,其实梅家想退亲是早就有预兆了,从前年开始,梅家和咱们家里来信就越发少了,去年几乎就没有一封信来,母亲和哥哥都曾经去信,但是都如石沉大海,一直到上个月,梅家终于复信称要解除婚约。”宝琴悠悠一叹,“至于真实原因,小妹估计无外乎就是梅家现在在士林中名声更大了,听说梅家老大去年已经考中了举人,虽然春闱未中,但是梅家也越发光耀了,相比之下,咱们薛家现在地位身份都有些黯淡了,所以……”
宝琴的话让宝钗心顿时紧了起来,联想到冯紫英马上外放任官,二房还要复爵和兼祧,自己会不会一样也要面临这种情形?
宝琴还是真正和梅家订了亲的,而自己和冯郎之间还只是私下的约定,虽说冯郎一诺千金,但是这等婚事终究还是要父母之命,万一段氏坚决不肯答应,那该如何?
想到一旦冯家二房复爵兼祧之事传开,京师城中的这些高门大户会放过这样的好事么?如宝琴所言,现在的薛家已经黯淡没落了,如何能与那些书香世家高门望族相媲美?
一时间心乱如麻,宝钗都差点儿要问梅家要和宝琴这边解除婚约的具体原因和理由了。
“梅家说他们收到消息,称有商人在苏州衙门里状告父亲几年前在苏州时为丰诚典当行收售贼赃,而且咬死就是父亲亲自拍板收购,……”宝琴叹了一口气,“此事诚属荒谬,且不说丰诚典当行是否真的收受了赃物,即便是有这种情形,那也不过是行业内经常遇上的事情,多半都是掌柜走眼或者贪图便宜,如何能栽诬得到东家头上?而且父亲去世几年了,却一口咬定是父亲拍板,这分明就是栽诬!”
己字卷 第二十八节 分道扬镳,各为其主
宝钗皱起眉头。
若是说梅家为了和薛家退婚就设计这样一桩事儿,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但若是本就有此意图要退亲,然后寻找机会,遇上了这样一个情形,加以利用,倒是极有可能。
对于梅家来说,只是需要避免道德名声上的损失,所以借此机会提出退亲可谓顺理成章,本来你薛家就是一个皇商家族,就觉得配不上这等士林望族,只是订婚时梅之烨还未发迹,现在情势大变,自然也就有了异心。
正巧赶上了这种诉讼缠身,自然就可以光明正大提出来说是为了避免损害梅家的声誉,需要和薛家划清界限,这对于外界来说也算是一个拿得出手的交代。
至于你薛家先去打官司自证清白再说,至于说日后官司输赢那又如何?时过境迁,谁还会在意你这个?
不得不说梅家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或者说办法,用这种方式轻描淡写地就解决了自家所需要背负的道德责任,而且甚至可以反戈一击,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薛家身上。
“宝琴,这等事情,官府一时半刻是不可能给你下结论的,丰诚典当行的掌柜怎么说?”宝钗冷静地问道。
“那掌柜原来手脚就不干净,父亲去世之前就已经解雇了他,后来那厮四处厮混,去年就曾经来要挟过家里,说父亲还欠他三个月工钱,分明就是一个无赖来借机敲诈,我们没有理睬他,谁知道后来又发生了这种事情。”
宝琴也已经意识到了一些问题,“姐姐,你说这是不是梅家故意找人来构陷我们家?”
宝钗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个已经有没有多少意义了,一来如果人家是有心这么做,必定早就把手尾收拾干净了;二来就算是我们要去找出凭据,也不是短时间里能做到的,而梅家退亲却是只需要一纸文书便宣告了断,日后我们就算是找到依据理由,但时过境迁,梅家难道还能和你重新订亲?你还愿意嫁入这样一个无耻之尤的家庭?三来我们也很难得到那些官宦士人们的声援支持? 他们都只会站在梅家那边,……”
宝钗有些黯然的语气让宝琴有些发呆,良久宝琴才红着眼圈哑着嗓子道:“姐姐? 难道小妹就这样听凭他们羞辱?小妹不是想要嫁入他们梅家? 而是吞不下这口恶气? 我们薛家好歹也曾经是金陵四大家之一,现在却遭受如此耻辱,……”
“宝琴? 薛家已经不再是那个薛家了? 不仅仅是薛家,昔日贾史王薛四大家,哪一家不是如此?”宝钗淡淡地道:“我们探讨的是有多大机会能扳回来? 但现在看来这都是人家早就设计好的? 我们这种情形下几乎没有机会? 四大家昔日的光辉印记不可能伴随我们一辈子? 要学会审时度势? ……”
到最后宝钗的话语里已经有了几分凄楚?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和妹妹一样呢?
“那我们该怎么办?”宝琴脸色也黯淡下来,“难道就这样听之任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往我们学家身上泼污水?”
“既然是在苏州打官司,我们自然要奉陪到底,一码事儿了一码事儿? 梅家这等卑污? 宝琴你也幸亏没有嫁过去? 他们迟早没有好下场? 他们要退亲,我们就坦然应对就是了,不必摆出一副受欺凌被退婚的受气模样? 你薛宝琴也不是嫁不出去!一个五品官的庶出子,连纨绔都不够格,还在那里自命不凡,何必在意?”
宝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薛家女儿还没有到那等求人嫁娶而不得的境地!”
就在宝钗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发出自己内心的心声时,冯紫英也正在和其他进士们一道,等待着吏部最后的公文。
一连串的安排终于下来了。
冯紫英终于看到了自己去向的公文。
吏部那边也有不少人对此十分吃惊,更不用说六部其他人了。
永平府同知,正五品。
终于还是选择了永平府,虽然齐永泰很有些不理解,但是在冯紫英的坚持下,齐永泰还是同意了。
这也是齐永泰最后一次兼任吏部尚书的相关任命,而很快他将卸任吏部尚书,只是以大学士身份内阁阁老了,而李廷机也一样,也会卸任礼部尚书,只以大学士身份入阁。
内阁阁员五人中除了资历最浅的东阁大学士李三才还要继续兼任一段时间的工部尚书外,其他四人都是专任内阁阁老了。
“紫英,没想到你真的要外放出京,……”许獬不无遗憾地摇头,背负双手和冯紫英并肩而行,“我真的有些不太理解你的想法。”
人流渐渐散了,关系密切的三五成群,还在探讨着各自的去向,也有一些对自己去向不太满意的,还在找各自的座师业师询问着情况,不过这都无法改变结果了。
对于自己这些同学的情况,冯紫英都大体了解了,方有度去了都察院,王应熊和郑崇俭都如愿以偿留在了兵部,但冯紫英相信未来几年里,这两人都会累得够呛,弄不好西南一旦事发,王应熊就会被“发配”回去,充当平息叛乱的参谋,就像郑崇俭去西疆一样。
练国事去了吏部,这是冯紫英竭力向齐永泰举荐的,吴甡去了工部,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一个去了礼部,一个去了刑部,二人都不太满意,但是却也算相当不错了。
“子逊兄,小弟在翰林院也有一年多时间了,但是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做其他事情,兵部的,户部的,还有工部的,甚至还有都察院的,在扬州查处不就是御史的活计么?小弟自认为也算是在六部和都察院里打过滚的人了,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咱们这一科进士中,别看他们许多留在六部和都察院,两三年内他们未必有我之前那一年多时间所遭遇的经历那么丰富呢。”
冯紫英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既然已经有了在六部的经历,所以小弟更希望在地方上去干些更实在的活计,另外你也应该知道开海之略小弟面临的一些攻讦诋毁,所以小弟避一避风头也好。”
许獬脸色有些复杂,江南士绅官员们借开海之略有意挑起言论,未必就没有存着故意让北地士人风评来打压冯紫英的意思。
冯紫英虽然在开海之略中让江南得益不少,但是他毕竟是北地青年士子领袖,这般气势汹汹,若是任由他青云直上,日后麻烦不小,所以适当以策略来迫使其仕途遇到一些挫折也很有必要。
对于包括叶向高、方从哲等几位阁老为首的江南派官员士绅都抱有这种心态让许獬也有些不太满意,在他看来,无论如何冯紫英提出的开海之略也是为了大周为了朝廷着想,可是这些大人物们却囿于门户之见而采取这等行径,未免就有些贻笑大方了。
不过给许獬的感觉,冯紫英本身好像到时对此不太在意,甚至还有些兴奋和喜悦,这让许獬很是无语。
在他看来,冯紫英不应该不了解这京官和地方官员的差距,但依然固执己见,现实很快就会让他明白差距带来的后果。
心目中感觉冯紫英不该是那种理想主义者才对,但是许獬发现自己似乎还真的有些看不懂这位混杂了理想和现实矛盾统一者的心思了。
“紫英,就算是你要外放出京,为何不去江南或者湖广,却要选择北直隶?永平府可算不得上什么好地方,不能说贫瘠不堪,但是那里治安不靖,民风骁悍,匪患严重,……”
许獬看着冯紫英,“你本来是有机会去宁波或者南阳、黄州这样的州府的,为何选择永平府?你可千万别说齐阁老之前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明人面前也用不着说暗话,许獬现在和叶向高、李廷机走得很近,这从此次他留在了户部就能看得出来叶向高、李廷机等人对他的看重,这些大佬们之间交易博弈许獬和冯紫英这些都算得上是圈内人了的自然不会不清楚。
“子逊兄,拙荆已经有了身孕,她不可能跟着我去外放出去,只能留在京师城中,所以家里也不希望我离开太远,而且本来北地士人都在攻讦我,我现在再去宁波这些府州,不是授人以柄么?”
冯紫英笑了笑,“再说了,北地虽然贫苦了一些,但是我毕竟是北地人,我也希望能在北地尝试一番,看一看能不能在我治下,有一个改变。”
许獬哑然失笑,“紫英,你可只是同知,上有知府大人,他才是真正掌舵者,你可别喧宾夺主,搞不清楚自己位置了。”
“子逊兄,小弟明白自家本事,同知么,样样都可以做,但是却得要符合知府大人的口味,我明白。”冯紫英笑了笑,“小弟相信总归有小弟发挥的余地。”
“也罢,也罢,看你这么胸有成竹的样子,愚兄倒是多虑了,那愚兄也就拭目以待,看看你能在永平府做出什么样的花样来。”
许獬见冯紫英如此乐观大度,心里也放下大半,虽然知道冯紫英日后也许不会和自己是一路人,但是许獬还是很欣赏冯紫英的才华本事,他认定冯紫英日后必定能成大器。
己字卷 第二十九节 推心置腹,治政之略(第三更!)
冯紫英同样如此。
许獬虽然和叶向高等人越走越近,但是在冯紫英看来,这并不代表未来对方就不能合作了。
江南这个利益群体内部一样有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士绅,商贾,内里固然有交织,甚至许多还兼具双重身份,但是随着开海大门已经不可阻挡打开,工商业崛起的势头无可逆转,那么以地主群体和海商乃至作坊主为主的这个工商业主群体的矛盾日后也不可避免会激化起来,日后究竟会发展成为什么样子,冯紫英还真的很期待。
和许獬说了一会子话,冯紫英便和练国事走到了一起。
“吏部才是君豫兄最适合的地方,君豫兄持身公正,做事大气,待人赤诚,小弟相信君豫兄定能在吏部大展宏图,……”
看着冯紫英滔滔不绝,练国事苦笑,“行了,紫英你就别在我这里聒噪了,你知道我本意并不是留在吏部,虽然在很多人眼里这里是最让人羡慕的地方,但为兄其实更愿意下地方或者到户部和工部去做点儿实事,我向齐阁老禀报过此事,但是齐阁老不允,……”
当然不允,冯紫英心中暗道,自己被“放逐”出京,这就只剩下练国事这个头羊了。
永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们风头太盛,已经隐隐压过了永隆二年和元熙四十二年的前两科进士名头,加之前两科北地士人的表现远不及江南和湖广士人,所以永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中的北人已经成为北方士绅心目中的中流砥柱。
而作为这一科北地青年士人两大领袖,冯紫英“走了偏路”,也才会引起北地士绅们的很大不满和不安,也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抨击声音。
现在若是练国事也下地方了? 那朝中怎么办?无论是作为北地官员中的领袖齐永泰,还是北地士绅们,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君豫兄? 我说的是实话? 而且齐阁老在询问小弟的时候? 小弟也一直认为君豫兄应当留在吏部。”冯紫英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坦然道。
“哦?”练国事微微一惊,看着冯紫英? “紫英为何如此认为?”
“君豫兄? 小弟说一句托大一点儿的话,永隆五年之前两科,咱们北地士人表现不佳? 无论是一甲还是二甲? 君豫兄应该知道? 许多人名不副实? 很勉强? 大家心照不宣? 好不容易永隆五年这一科咱们北地士人出风头了,小弟不敢说天下英雄唯君豫与紫英耳,但不容否认咱们这一科已经相当于之前十年北地士人精华所在了,不管大章、梦章他们或者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你我二人一样也还稍显稚嫩? 但是我们都成为了北地士人中新生代的希望? ……”
练国事悚然动容? 这个家伙还真敢说啊?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话都能说得出口,被外人听去,没准儿就会被诬栽为大逆不道了? 但后边儿冯紫英所说的话同样让他震动。
“大章和梦章比你我二人各方面都略逊,我若是离京,这京师城中咱们这一科总归要有人来扛大梁,也就只有君豫兄你来了。”冯紫英自顾自地道:“吏部地位重要无需多说,更为关键的是齐阁老在吏部好不容易确立起来的地位威望需要人帮忙维系,下一步齐阁老卸任吏部尚书,按照惯例,吏部尚书必定会是江南或者湖广籍官员来担任了,齐阁老固然还有一些影响力,但是这会是一个日渐消退的过程,而这期间还需要君豫兄勉力维系啊。”
这一番话说得练国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从未想过齐永泰把自己留在吏部居然还有如此意图,而冯紫英居然一眼看出了这里边的奥妙,这绝对不可能是齐永泰告诉冯紫英的,而只能是冯紫英自身品悟出来的,这个家伙悟性这么厉害?
朝中六部和都察院乃至内阁官员的籍贯安排一直是朝廷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安排,六部尚书侍郎加上都察院六个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再加上几位阁老,基本上要以北地、江南和湖广三大士人群体形成某种默契,其他诸如西南、两广都只能作为偶尔的点缀和补充。
当然这也不是一成不变,某些时候会随着皇帝的观感亲善程度和某一群体士人的优秀程度而有所变化,但是按照元熙三十年以后的地域色谱分布,江南、北地、湖广、其他,基本上会是按照四成、三成半、二成、半成的比例来分配。
就像是内阁五位阁老,加上六部尚书侍郎,通政司和大理寺主官,都察院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共计三十七人,算下来江南籍官员就该有十五人左右,而北地官员大概就在十三人左右,而湖广籍官员则在七人左右,其他籍则有二三人。
“紫英,……”练国事脸色复杂,看着冯紫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方。
“君豫兄是不是觉得很震动,怎么小弟居然会说出这番话来?”冯紫英泰然自若,“似乎有些背离了我们士人为官的宗旨,似乎有些过分执着于地域的利益和影响?”
练国事缓缓点头。
“君豫兄,我不这样认为。”冯紫英语气稍微放得平缓一些,“我这样看这样想的,无论我们承认不承认,朝中以地域和阶层为界限的影响力是真实存在的,最起码我们现在无力去改变这一切,或许我们以后可以努力去实现,但现在还不行,君豫兄,你承认吗?”
练国事面带苦涩,但是却只能点头。
“那君豫兄,我们为官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想君豫兄也应该就这个问题深思过无数次了,小弟也与君豫兄探讨过,那么今日你我即将一别,君豫兄会留在朝廷中枢,小弟即将外放到永平,这一别不说几年不能一见,但可能几个月不能一见倒是真的,不如推心置腹一谈,如何?”
冯紫英的提议让练国事奋然点头,“好,愚兄也早就希望和紫英开怀畅谈一次,先前你我之间的交流很多更流于就是论事,但今日或许我们可以把我们对大周的展望敞开来谈一谈。”
实际上冯紫英从在青檀书院读书开始,就开始有意无意潜移默化的对周遭的同学们施加影响,但毕竟他当时年龄太小,就算是崭露头角,仍然会受到许多同学的质疑和反对,像陈奇瑜、傅宗龙、薛文周等人,要论关系其实和冯紫英并不差,但是却因为冯紫英年龄、经历、出身等原因,他们并不太容易接受冯紫英的许多看法和观点,甚至包括许獬、范景文、贺逢圣、吴甡等人也一样,真正关系好却又愿意接受冯紫英的一些看法的只有练国事、方有度、许其勋、郑崇俭、王应熊、孙传庭等几人,而且程度和不同领域也不尽一致。
像方有度、许其勋是认同冯紫英的开海之略的,因为他们都是江南人,开海对江南的发展影响巨大,而江南繁荣了,对朝廷有益无害。
像郑崇俭、王应熊和孙传庭几人则是军事方面的,郑崇俭和孙传庭认可冯紫英对辽东防务的重视,认可对蒙古诸部未来的定位,认为大周现在心腹大患就是建州女真,而王应熊则赞同西南流土之争可能会引发不可测的大祸。
这些认可和赞同在不同方面和程度上会逐步形成心理上的一种趋同,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小群体小团体日渐形成的雏形。
这里边练国事应该是和冯紫英最契合的,相互认同度是最高的,而练国事也是冯紫英心目中各方面思想最成熟的,既不像范景文、吴甡那样略显偏激,也不像许其勋和方有度那样对自己一味崇拜,而且练国事在这一批同学中的威信也很高,可以说并不输于自己。
自己的威信是建立在自己不断发展和突出的立论观点和做事结果之上,而练国事则更多的是建立在与诸位同学日常相处对话沟通交流之上,或者改换一种说法,自己的威望是通过不断的成功来实现权威,而练国事则是通过情谊的交融来赢得大家信任。
这可以相得益彰。
“那君豫兄,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为官的梦想是什么呢?”冯紫英笑了笑,“君豫兄先说,还是小弟先来?”
练国事犹豫了一下,“那愚兄先来,愚兄的想法就是做一个清正廉明为君分忧的好官,当然这可能有些虚,紫英你也不喜欢听这等话语,那说一些具体的,那就是力求做到让朝廷对外能外御敌侮,内则百姓安生,……”
“君豫兄,你这还是还是很虚很大很宽啊,具体该如何做到呢?总不能就像现在这样亦步亦趋按部就班的做官吧?”冯紫英大笑。
他知道练国事恐怕也是想过的,但是要让一个刚刚在翰林院里打磨了两三年的修撰提出更具体更明确得治政方略,委实太难为对方了,而这却是自己的强项。
己字卷 第三十节 填鸭式灌输(第四更求票!)
练国事也笑了起来,欣然道:“愚兄说得有点儿虚,就是想要听一听紫英你的观点,每听一次你的想法观点,愚兄都会觉得豁然开朗,受益匪浅,回味悠长啊。”
“呵呵,君豫兄言过其实了,不过小弟觉得我们大周的官员在做事的时候呢,更多地着眼于做官,而忽略了做官首先应该做事,做事的目的和结果要统一,只有按照本身意图去做事,达到目的,实现结果,符合我们的意图,这才是做官做事的本分,可这一点上,我们很多人虽然是进士举人出身,却难以做到。”
冯紫英的话有些绕,但是练国事还是听明白了,脸色也严肃起来,点点头:“紫英,愚兄今日就希望能听一听你的高见。”
“好。”冯紫英也不客套,“在小弟阐述自己为官的理想时,小弟先要就咱们大周朝的现状提一些问题来供你我兄弟二人探讨,在确定了我们的看法观点基本一致以后,这样有助于下一步小弟说明未来的想法。”
练国事点头,“这是应有之意。”
“那第一个问题,君豫兄觉得现在大周朝和大周开国之时孰好孰坏,永隆八年比起二十年前,也就是元熙二十年时,情况又如何?”
一来就是大问题,把练国事问得有些懵,饶是他是状元出身,在翰林院历练几年,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
沉思许久,练国事方才启口:“这要看怎么说,或者说从哪些方面来说,大周基本上是在前明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太祖北伐? 从南直、江西到山东和北直隶,都经历了战乱,但是实事求是的说? 比起前明北伐驱逐北元之后的情形? 大周开国局面要好得多? 开国之世,吏治清明,人心思定? 内部局面肯定是不错的? 但是当时前明余党尚存,北方蒙古诸部势力犹存,……”
“嗯? 那和当下比呢?”冯紫英含笑问道。
练国事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应该是当时要好一些? 或许各地的民生繁荣程度不及当下? 但是官民矛盾、民绅冲突远不及现在这么激烈? 外敌之患? 当初北方蒙古势力虽然也很强,但是以愚兄个人观感,尚不及当下建州女真的威胁。”
“好,那当下和元熙二十年相比呢?”冯紫英再问。
练国事再度叹气,“紫英是想说元熙二十年是一个分界点吧?元熙二十年时应该是咱们大周最鼎盛的时候了? 无论是外敌还是内患都处于最好的时候? 朝廷财力丰足? 地方治安大好? ……”
看见练国事尴尬地叹气摇头,冯紫英也不为己甚。
“现在呢?从元熙二十年之后,咱们大周似乎就开始流年不利了? 北地的连年大旱,湖广的洪水,江南遭遇倭寇的袭扰,元熙三十二年开始的壬辰倭乱一直持续到元熙三十八年,终于耗尽了朝廷的财力,嗯,还不能把这个全部归结于壬辰倭乱,从元熙十五年到元熙三十二年,十八年间太上皇六下江南,平均三年一回,花费多少?”
冯紫英毫不客气的质问,让练国事更是无言以对。
一直以来朝里边大家都当下如此拮据艰难的困境原因都有着心照不宣的认同,六下江南和壬辰倭乱便是就是最大的原因,再没有其他理由能解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六下江南导致大量国库空虚,江南奢靡之风盛行,官员卖官鬻爵,贪墨之风盛行,进而影响到对九边防御的保障。
朝廷在辽东的控制力下降,使得日本权臣关白丰臣秀吉觉得在朝鲜有机可乘,所以才会导致了壬辰倭乱的发生。
反过来连续六年的壬辰倭乱战事直接拖垮了大周财政,使得在壬辰倭乱结束之后朝廷再无力对蓟辽两镇像保持原来的保障支持,也变相的促成了建州女真趁机崛起,这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这两者的连带关系使得太上皇在北方士人心目中的印象大坏。
“现在的情形肯定要比元熙四十二年时要好一些,但是紫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太上皇遗留下来的问题和窟窿到现在也没有能彻底解决,这肯定需要一个过程。”练国事思考了一下才继续道:“朝廷诸公也在殚精竭虑地寻找对策,只是……”
“君豫,我以为我们要做事首先要确定目标,然后细化目标,再来根据这些细化目标来一一寻找和指定相应的策略。”冯紫英没有再和练国事撕扯嘴皮子,挑开自己的想法,“当下朝廷局面只是比起皇上继位时略好,实际上永隆元年已经是非常危险的时候了,太上皇禅位未必没有精疲力竭的缘故吧?”
这话没法回答,大家都明白,但是却不能说出来,只有这二人的时候才能说。
练国事微微颔首。
“当下局面如果找不到正确的解决策略和路径,只怕还会很快陷入困境之中去,开海之略略微缓解了一下朝廷财政危机,但是这是治标不治本,……”冯紫英语气很笃定,开海之略是他提出来的,他自然有这个底气来评判。
“当下面临的最大难题,一是外患的女真和蒙古,需要加大在边务上的投入,但更大的问题是内忧,内忧有几方面,一是朝廷财赋严重不足,直接制约了在边务、水利、驿道等诸多方面的开支投入;二是朝中地方的吏治风气,官员中贪墨横行,却不思如何改变朝廷地方的困局,许多官员伸长脖子跑官要官,行贿受贿已成心照不宣;三是人口滋生带来的田土和就食压力,熟田熟地只有那么多,但人口增长太快,新垦土地有限,要不就是肥力不足或灌溉困难,一旦遭遇水旱灾害,流民便会迅速蜂拥而起,进而被那些诸如白莲教、闻香教这些所利用,给地方带来巨大威胁,……”
冯紫英一口气说了五六条,说得练国事连连点头,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只不过他没有把这些归纳综合起来罢了。
“问题如此之多,如何来解决?千头万绪,又该从哪里开始着手?”冯紫英看着练国事,含笑问道:“愿君豫兄以教我。”
练国事苦笑,“紫英,你就别打趣愚兄了,愚兄若是有这本事,就不会在翰林院荒废几年了,愚兄现在就很想听听你的想法。”
“君豫兄,小弟想法很多,但是却无力实现,所以小弟才愿意主动去永平府这等小地方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机会来实现内心的一些想法。”冯紫英摊了摊手,“说来说去,其实无外乎也就是人和银子的问题,所有这一切的问题,都最终要落到银子和人这两点上,君豫兄觉得呢?”
练国事想了一想还觉得冯紫英说得虽然俗,但是却是一言道明真谛,只要银子和人不是问题,哪还有什么是问题?
“那如何来解决银子和人的问题?”练国事急切地问道,他以为冯紫英应该有一个相当宏大但却未必慎密的想法了,也许自己可以加入进去,帮助他完 善,乃至推行,现在不行,那么起码可以有一个目标了。
“银子的问题是最现实也是最迫切的,开海之略算是一个指标之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问题,但还远远不够。”
冯紫英知道自己需要为其灌输工业化进程的理论知识,这很难,但是却不得不做,不让足够的人理解和支持自己的观点,要想在这样一个体系制度下实现梦想,那真的就只能是梦想变幻想了。
“……,传统的田赋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朝廷需要,那么开源之策哪里来,海贸是一方面,但是我们应该看到海贸大增带来的对丝绸、茶叶、瓷器、棉布、药材、铁器、盐巴等物的巨大需求,南洋和西夷需要我们的丝、茶、瓷、布、药、铁,日本和朝鲜需要我们的丝、茶、铁、瓷、纸,蒙古人和乌斯藏那边需要我们的茶、盐、铁、布、瓷,这都是我们大周最擅长的,……”
“除了海贸所需,其实更大的需求还在于我们内部,举个简单的例子,百姓对铁器的需求就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满足的,而铁器铁料价格就是制约需求的最大问题,一旦解决了铁料铁器的成本和质量问题,单单是火铳和火炮的需求,就是海量的,……”
“……,商税制度的变革已经迫在眉睫,但我们现在却还做不到,只能一步一步来,中书科得重开和商部的酝酿其实就是一个契机,……”
“……,最后再来说说人的问题,我的理解人是两个问题,一是百姓生计问题,百姓需要糊口,朝廷就应该给他们足够他们养活一家老小的路子,给田种田是一条路子,开工坊让他们去做工也是一条路子,出海打渔和跑船也是一条路子,当兵吃粮也是路子,要多策并举,但最重要的还是给他们田地和让他们去工坊做工,这应该是最容易也是吸纳人口最多的路子,……”
己字卷 第三十一节 说服,帮手(第五更求票!)
冯紫英尽可能用简单易懂的话语来让练国事明白,即便如此,冯紫英也知道练国事估计被自己这一个多时辰的灌输都是迷迷瞪瞪的,没有三五日慢慢消化,根本别想弄明白。
这个时代朴素的生产价值观遇上了超越时代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其结果就是如此。
“紫英,按照你的说法,如果要化繁为简,去除有些可以暂时不管的枝节,关键问题其实就是两点,嗯,人和银子的问题都要汇聚在一起,一是为了解决日益增长的人口糊口谋生问题,要么寻找更多适合种粮的土地,比如你推出的东番拓垦战略?要么就是要大力推动工商业发展,大建各类工坊,吸引那些无地缺地的农户去干活儿,靠在工坊干活挣银钱来维系一家人生计,……”
不得不说练国事还是有些本事的,虽然被冯紫英一阵科普填塞和忽悠,但是还是能从中梳理出有些门道来。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冯紫英点头。
“但现在你提到的这些丝绸、瓷器、茶叶、棉布、药材、铁器就算是海外需求还有很大的缺口,但如果一直这么不断地建造工坊,海外那些南洋也好,西夷也好,日本朝鲜也好,甚至蒙古诸部和乌斯藏也好,他们人口有多少,能买得起这些东西的人又有多少,有这么大的需求么?这种增长恐怕是有一个尽头的吧?”
练国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冯紫英所说的许多他都认可,但是却也有自己的坚持和怀疑。
冯紫英都差一点儿被练国事给问住了,所以千万不要小瞧古人智慧。
或许他们没有自己那么前瞻的眼光和开阔的眼界,或许他们没有自己带来的数百年的经济发展理论观念,但是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他们却胜过自己不少。
就像练国事所说的那样,南洋、西夷和日本朝鲜,有那么富裕能无休止的购买丝绸、瓷器和茶叶么?便是大周朝的寻常百姓? 这些东西也不是想买就能买得起的吧?
“君豫兄的担心的确有一定道理,但是小弟也可以负责任的说,就目前来说? 我们大周的这方面还远不能满足西夷、南洋这些地方的需求? 可能君豫兄未必知晓我们大周之外还有多大? 西夷和南洋的人口加起来可能并不比我们大周人口少,土地更是比我们广大得多,所以一定时期内? 我们并不需要担心这一点? 当然君豫兄担心在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可能是一个问题,但是正如君豫兄所言,如果我们大周强盛起来? 寻常百姓如果都能买得起用得起丝绸、茶叶和瓷器时? 我们又何须担心这些工坊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呢?”
冯紫英用未来的内需把这个大饼圆满的画了回来。
练国事被勉强被冯紫英说服了? 他不能说普通百姓几十年后都还是无法买得起用得起这些东西? 哪怕不可能随随便便买和用? 但是遇到节日或者婚丧嫁娶办大事时? 是不是可以买和用呢?
“另外君豫兄的担心我还可以用另外一个角度的解释来宽解。”冯紫英继续道:“将来随着人口的增长,整个大周人口基数还会有一个很大的膨胀,同样随着朝廷面临外来的威胁增大,对外防御和运输都会提升,像造船、火铳火炮制造? 对铁料这一块的需求也会有一个我们可能想象不出来的巨大增长? ……”
这一点练国事倒是很能理解? 现在贫苦人家全家上下的除了菜刀和犁头外? 甚至连柴刀可能都是几家人共用一把,铁锅也是破了又补反复使用,原因无他就是铁料太贵? 如果能够解决铁料太贵的问题,那么这种需求也会有一个巨大增长。
而冯紫英所提到的无法想象的巨大,练国事估计应该是指在军事上的需求,比如火铳火炮和板甲,乃至于在水师舰队的铸炮需求,以大周现在的铁料生产能力,的确还远远不足。
“紫英,这一点我大略理解了,但是我还是觉得单靠这种工坊来吸纳无地或者缺地丁口,恐怕未必能行,关键还是得有足够的地和米麦,……”练国事的分析判断还是很谨慎。
“这一点君豫兄也说得没错,但是田土从何而来,除了垦荒,可现在好田好地基本上都已经有主了,要么安南,要么南洋,可能还有一些,但这并不意味这就没有其他办法了,米麦都只能栽种在平地,对天时要求也高,但还有些新的从西夷引入回来的东西一样可以供人饱腹,……”
一听冯紫英所言,练国事就明白了,“你说的是番薯和土豆?徐光启一直在尝试的?”
“对,相比之下土豆更为重要,虽然不耐储存,但是其产量很高,番薯产量也高,但其不能长期当成主粮来实用,如果可以和米麦以及土豆混合来搭配,倒是很好用,……”
对于冯紫英的这些话,练国事到没有多少怀疑,无数例证已经证明了冯紫英一直都是言不轻发,发必言中。
“看样子你是打算去了永平之后准备试一试?”练国事很好奇,“你这个同知不会就是专门冲着这个去的吧?”
同知作为知府副手,基本上什么都可以管,但是劝农绝对不是主要职责,但练国事总觉得冯紫如此热衷于去地方上,并不完 全是他所提及的那些理由,因为这家伙表现出来的热情实在不像是被逼出京的感觉。
“嘿嘿,君豫兄,日后你就知道了,这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其实挺有意思的,像这土豆、番薯,其实徐大人在天津卫那边就已经试验成功了,但是却始终难以为人所接受,难以推开,这让徐大人也很失望,除了老百姓不理解不相信外,更重要的还是地方官府的不支持或者不信任,小弟既然去了永平府,好歹也是一个同知,组织一帮人来尝试一下还是没问题的,而且你应该知道永平府北边就是蓟镇的山海卫、抚宁卫和兴州右屯卫,军屯面积不小,正好可以用来试一试嘛。”
练国事这才意识到人家还有一个蓟辽总督的老爹啊,这蓟镇就在蓟辽总督府管辖下,以往永平府和北边的蓟镇诸卫所一直关系不睦,现在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根本不叫事儿了。
“山海卫和抚宁卫情况小弟不清楚,但是兴州右屯卫小弟知道屯兵数量不少,基本上都沦为了民户,只说土地瘠薄天时又差,而且屯兵基本上没有列入平素操练,纯粹就是一帮浪费军资的货色,不如废物利用,看看能不能用起来。”
练国事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紫英,你是不是早就策划好了这一切?难怪你连宁波府、南阳府和黄州府这些比永平好得多的地方都不愿意去,这是有为而去啊。”
“嗯,君豫兄这么说也差不多,自打打定主意要下地方之后,我就在一直在琢磨,我只能选北地,那么北地选哪里,自然就公私兼顾了,拙荆有了身孕,我也不希望离得太远,也好有个照应,所以也就提前有一些准备和考虑,……”
冯紫英没有否认,在练国事这里也不需要遮掩什么,他感觉得到,今日自己给练国事的一番洗脑,应该还是起到了不小的效果,至少练国事已经按照自己介绍的许多东西开始去思考,去提出问题并自己主动去寻找答案了。
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就意味着练国事接受了这些观点,并开始想办法去找出问题和不足,并来完 善和弥补,如果不认可,他是绝对不可能去这些的。
谈话告一段落,练国事也需要一些时间去慢慢消化吸收,虽然他也觉得冯紫英今日所讲的许多道理如开天辟地,前所未闻,但是他却并不认为冯紫英所言就是不切实际的,冯紫英这两三年里已经用无数事实证明了他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紫英,今日你和我所说的这些,其实完 全可以在《内参》上分批次刊载出来,我相信既然我能听得进去,那么肯定也会有不少人会认识到某些东西,……”
从吏部公廨出来绕过宗人府就是东长安街,练国事住在南熏坊的甜水井,要往东走,而冯紫英住在丰城胡同,则要往西,两人就在这里告别。
“我也有此打算,但是我更希望君豫兄你能和小弟切磋之后拿出你自己的看法在刊载在《内参》上。”冯紫英看着练国事,“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有更多的人认同并加以探讨和完 善,这些想法才能更好的运用于实践中。”
“那紫英你该和大章、梦章、方叔、非熊、克繇他们都好好谈一谈。”练国事正色道:“或许他们有的人不太理解认可,或许有人对其中部分不认同,但这不重要,理不辨不明,愚兄相信完 全可以有一个更圆满得解决方案,求同存异嘛。”
冯紫英大笑,“小弟会和他们探讨的,但小弟更希望君豫兄日后能发挥作用。”
己字卷 第三十二节 沈宜修的心思(第一更求月票!)
和练国事的谈话很有些费心累人,也是冯紫英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劳神的一回。
面对这样一个日后可能成为自己最重要助手的人物,冯紫英是不敢怠慢,需要从一开始就要把对方的思想观念导入自己预设的轨道。
虽然说前期做了许多铺垫工作,但是练国事不是等闲之辈,能在永隆五年春闱大比中折桂,不仅仅是只会死记硬背经义,他对时政的了解一样不浅。
所以冯紫英在之前也是把自己的一些观点想法煞费苦心的进行了一个综合系统性的梳理,以求最完 美的奉献在对方面前。
从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步行回家正好可以接走路来整理一下思绪,也考虑下一步自己要到永平府任职的一些准备工作。
就这样有些漫不经心地走回到丰城胡同,踏入自己府邸大门,回到自家小院,才发现沈宜修和晴雯都不在,一问云裳,才知道母亲和姨娘把沈宜修和尤二姐都叫了过去,不用猜,肯定是玩麻将去了。
到母亲那边一看,果不其然,婆媳四人,正玩得不亦乐乎。
见丈夫回来,沈宜修和尤二姐都赶紧起身,冯紫英自然不会去扫母亲和姨娘的兴,连忙招呼二人坐下继续。
他也希望有这样一个比较轻松的氛围,顺带就把自己要到永平府担任同知的消息告知给大家。
“永平府?!”一听到自己儿子去向已定,就是京畿的永平府,段氏连打麻将都没了兴趣,吩咐下人把麻将收拾了去,这才让冯紫英等人坐下,“铿哥儿,是你自己选的,还是你老师的安排?”
“是儿子自己选的,其实儿子也可以选江南那边,比如宁波府,也可以选湖广的黄州,或者河南的南阳府,照理说都比永平府条件要好,但儿子还是选了永平府。”冯紫英很好的控制着说话的节奏,既不能让母亲感到不满意,但是又要让母亲明晓自己不是随随便便都能指挥的人。
“哦?”见自己儿子语气如此平缓坚定,段氏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这里边的奥妙了,“宁波府不比永平府好?”
她也知道自己对如何选择并不太懂,但是也知道无论是宁波还是黄州,肯定都要比永平府好。
永平府就在顺天府的东边儿,靠海? 不能说是穷乡僻壤,但是治安不靖,民风骁悍? 水旱不断? 儿子选择去这里就因为这里离京师近?
是担心儿媳妇怀孕太远不好照顾了?
自己儿子突然间变得这么顾家起来了?
冯紫英没敢说保定府? 否则自己母亲肯定要生气,无论怎么比保定府都要比永平府强,而且一样离京师城很近? 地理位置更好? 人口更多,而且也是一等一的大府,齐永泰当初就一直希望冯紫英去保定府。
“论条件宁波府肯定比永平府好? 便是黄州和南阳府也都比永平强? 可是一来永平距离京师城很近? 儿子可以随时向几位师尊请益? 二来永平府北面就是蓟镇辖地? 儿子此番去永平府也有借重蓟镇卫所的一些事情。再说了? 儿子未必就会在下边呆太久,两三年足矣,何必非得要走太远,另外儿子也算是北地青年士人中的翘楚人物了,如果去南方可能不是太好? ……”
冯紫英半句没提记挂沈宜修怀孕之事? 但是沈宜修脸上却早已经浮起了幸福的笑容? 丈夫早就和他说了会选择北地? 最好是距离京师城最近的州府,这样可以就近有个照应。
虽然沈宜修很支持丈夫事业为重,但是哪个女人又不愿意丈夫怜惜自己呢?虽然再三劝说丈夫不必记挂自己? 自己身体很好,而且府里还有婆婆和丫鬟们的照应,根本不必担心什么,但丈夫做出这样几方面都能兼顾的选择,当然让她很满足。
段氏也是精明人,哪里就不明白这里边多半也还是有沈氏怀孕的影响,但她也不会去说什么,自己儿子现在是越来越有主意,而且在这种事情上,她也知道自己没法帮儿子做抉择,只能儿子自己决定。
“铿哥儿,这等事情,你自己有主意就好,宛君这里,你不必担心,我和你姨娘都在她身边呢,断不会有什么事儿。”段氏点点头,“那如果你要去宛平,可是让二姐三姐跟着你去?”
现在冯紫英只有两个妾室,尤二姐和尤三姐,段氏对尤二姐很满意,别看生得高头大马,又是一副胡女模样,但性子柔顺,老实温厚,而且加之胸大臀丰,一看就是能生养的,若是跟着儿子去永平府,没准儿这边沈氏还没有生下来,尤二姐就能怀上了,那就太完 美了。
至于尤三姐段氏也知道不能以寻常侍妾身份来看待,救过儿子的命,而且先现在儿子名声日达,免不了就有嫉妒和不满儿子的人,有这样一个精通武技的女子在儿子身旁保护安全,那比什么都重要。
“宛君这边儿子担心没有照应,……”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但沈宜修早已经接上话:“相公不必担心,有婆婆她们照应,妾身很安稳,就让二位妹妹陪着相公去永平便是,相公身边总要有人照应,三姐儿要帮相公照应安全,这内里就要请二姐儿多操心了。”
尤二姐赶紧起身,“姐姐放心,妹妹定然好生侍候好相公。”
沈宜修也抿嘴一笑,“那敢情好,妾身倒是很希望能早日听到妹妹有喜。”
一旁的大小段氏都是笑了起来,“嗯,二姐好生侍候,老身也想膝下多几个孙儿孙女,绕膝之乐老身可是期盼已久了。”
尤二姐脸顿时红了起来,不过眼中却满是喜欢。
这一回跟着相公去永平府,纵然金钏儿香菱几个丫头也要跟着去,但是肯定不能与自己和三妹争,妹妹也是个床第间不中用的,侍奉郎君还得要自己来,没准儿多承几番雨露,自己就能怀上了。
冯紫英也很喜欢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一家人和睦相处,三妻四妾,琴瑟和鸣,也只有在这个时代男人才能有这种齐人之福,换了前世,想都不敢这样想。
趁着这等欢乐的时候,冯紫英也要把另外一桩事儿说一说,“正好母亲、姨娘都在,儿子也要把另外一桩事儿禀告,……”
“哦?什么事儿值得铿哥儿你这般郑重其事?”段氏狐疑地道。
“是这样,朝廷念着儿子西疆平叛和献计开海,加之之前二伯在大同病殁未能袭爵,所以觉得有所亏欠,此番朝廷便有意让我们冯家二房复爵云川伯,……”
这桩事情一干人里只有沈宜修早就知道了,其他人都是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但沈宜修此时也要装出一副刚知道的模样,满脸惊讶。
段氏下意识地就瞥了一眼沈宜修。
当初丈夫因为未能在二伯病殁之后袭爵云川伯,也是满腹怨言,但是却也无可奈何,最终大同总兵倒是接任了,但最后爵位上只给了一个神武将军这样的杂号将军,这也让冯家上下都是极为不满。
此番朝廷骤然又要让冯家复爵,丈夫现在的神武将军算三房,那么热即意味着二房复爵又要涉及到日后袭爵的问题,只能是继续兼祧二房,问题是这个问题对冯家是好事,但对于沈宜修来说就未必高兴了。
所以段氏首先就是观察了一眼儿媳妇。
但看到儿媳妇一脸惊讶却没有多少不满和懊恼的模样,段氏还以为对方不明白这里边的奥秘,但是转念一想,接触这么久,自己这个儿媳聪慧可人,绝对不是对这种事情不了解的,但没有表露出不悦怕也是觉得她是长房大妇,而且肚子里有了孩子,谁也无法动摇她地位吧?
如果是这样那就阿弥陀佛了,段氏可不愿意因为这个而伤了儿媳妇的心,再说儿媳妇肚子里还装着孩子,可千万别动了胎气。
倒是紫英这个家伙,这个时候说这事儿也不先和自己商计一番,显得太过草率了,万一让沈氏生气了,岂不是没来由的坏了心情?
干咳了一声,段氏看了一眼儿子,这才慢吞吞地道:“朝廷有此意?怎么会突然这个时候想起了?以前做什么去了?”
“太太,此事也是好事,现在长房有了传承,二房却独缺,如今朝廷能垂恩,也是冯家当兴,咱们都应该感到高兴才对,……”沈宜修此时自然要在婆婆面前刷好感。
沈宜修很清楚,此事既然不可逆转,那么就需要从长远计。
自己是长房大妇,未来二房三房都还有大妇,如何在这个大家庭里站稳脚跟,丈夫、公婆、姐妹、下人,各方面的关系都需要考虑周全,如何来处理好这些关系,分清轻重缓急,沈宜修都已经考虑过了。
除了丈夫,这府里就是公婆了,公公常年不在,那就是婆婆和姨太太最重要,只要博得婆婆的认可信重,那基本上自己也就在冯府里边立于不败之地了。
己字卷 第三十三节 肥肉(二合一大更求月票!)
对沈宜修的大气坦然,段氏十分感触,这大概就是大家闺秀的气度吧?
段氏心里暗自赞叹,换了其他人,感觉可能又要出现分享丈夫的女人,只怕无论如何都难以做到欣然面对的。
冯紫英不动声色地给了妻子一个感激的眼色,这才正色道:“可能也是觉得儿子立下功劳,现在有要外放,觉得有些亏欠吧,不过这本来也就是朝廷欠我们冯家的,一个虚封云川伯而已,母亲不必如此看重。”
“铿哥儿,这意义还是不一样的,云川伯是咱们府里第一个获得的朝廷封爵,但在你二伯病殁传给你父亲时,朝廷却收了回去,你父亲当时也很生气,现在能在你身上拿回来,你父亲肯定会非常欣慰。”
段氏摇头,在觉察到儿媳妇并没有对此有多么反对时,她心里也很高兴。
“此事是大喜事,复爵之后的事情还要详细计议,宛君,你是我们冯家长房大妇,日后无论谁进我们冯家门,你这个当姐姐的都要肩负起做姐姐的责任,不能让其坠了我们冯家的家风。”
这番话可谓有些重了,不但尤二姐有些震动,便是一旁侍候的晴雯和云裳,甚至还有明嬛明珠几个丫头都咋舌不已。
这怕是要真正明确沈宜修在冯府里边的奶奶们中排名第一的地位?
这三房大妇,论理都是各家的,互不相干,妯娌相称而已,沈宜修得婆婆这般言语,虽然知道这有些过了,但是心里却也是格外舒坦,起码说明自己在婆婆心目中的地位无人可代替了。
沈宜修也瞥了一眼丈夫,想要看看丈夫会不会在这个时候把薛宝钗的事情提出来,但冯紫英却意识到今日要提薛宝钗的事情只怕会有一些麻烦。
母亲还沉浸在二房复爵的兴奋中? 对沈宜修也是格外满意,现在突然提出宝钗的事情,只怕母亲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早有计划打算? 甚至这一回复爵之事自己也早就知晓? 甚至做了安排。
薛家显然不会是母亲最满意的联姻对象? 连黛玉都没能让母亲十分满意,现在又出来一个薛宝钗,而且还是皇商家庭出身? 只怕更要让母亲恼怒。
母亲对沈宜修印象极佳? 心目中大概还是要娶像沈宜修这样的书香门第闺秀最为合适,而薛家显然够不上这个条件,甚至还差得远。
微微摇头? 冯紫英也给了沈宜修一个眼色示意? 暂时歇了要把宝钗的事情告知母亲的心思? 还得要寻找合适的机会再来和母亲一说。
好在朝廷这边任职的公文虽然下来? 但也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走马上任? 另外如果礼部关于冯家二房复爵的公文下来? 自己可能还可以请几天假先处理这等关系到冯氏一族日后宗祠大事的事情,这点儿人情世故吏部和礼部都会给几分面子。
在母亲这边用了饭,冯紫英和沈宜修这才回到自己那边。
“相公,妾身感觉恐怕薛家妹妹那边会有些麻烦啊。”沈宜修在炕头坐定,看着丈夫道:“要不先和姨太太那边说一说。”
沈宜修也知道丈夫颇得小段氏的钟爱? 自小带大的? 关系自然不一般? 而小段氏又在婆婆那里极有话语权。
“暂时还不合适? 只怕姨娘那里也不好说。”冯紫英揉了揉脸颊,微微皱眉,“且看看吧? 等到复爵公文下来,还需要向礼部申请兼祧,再做计较。”
“相公,此事还是宜早些和婆婆说好才是,否则万一婆婆心里有了她满意的人家,那就不好办了,……”沈宜修悄声道。
冯紫英也有些犯愁,如何做通母亲的工作还真是一件难事儿。
上一回黛玉的事情就让母亲心里很不满意,如果不是看着有妙玉的陪嫁为媵,只怕这件事情还要撕扯一番。
现在宝钗这边的情况恐怕就更难让母亲答应了,还得要好好想一想如何来解决这道难题。
“薛家妹妹那边肯定早就望眼欲穿,这么拖着,也伤薛家妹妹的心不说,也有损于相公的印象。”沈宜修又道。
“宛君,为夫也知道啊,可今日你看母亲的情形,我也不好开口。”冯紫英沉吟着道:“母亲极为看重你,估计还想寻一个和你相似的人家,……”
沈宜修轻笑了起来,美眸娇媚流盼,“相公又来讨好妾身了,妾身早就和相公说了,对薛家妹妹印象很好,欢迎薛家妹妹嫁入冯家,所以相公也不用再刻意讨好了。”
“欸,怎么说是刻意讨好呢?为夫说的是实话,看看母亲今日对你的态度,连为夫都有些羡慕,母亲可从未对我有如此和颜悦色过。”冯紫英也笑了起来。
这等闺中蜜语,最是动人心魄,看着沈宜修多了几分少妇气息的柔媚劲儿,冯紫英都有些心火乱窜。
沈宜修自然明白丈夫心思,“今晚相公不用陪妾身了,去尤家妹妹那边吧。”
还未等冯紫英回话,屋外就传来晴雯的声音:“爷,外边宝祥说倪二爷来回爷的话了。”
“嗯,我知道了,让他在外院稍候。”冯紫英点点头。
倪二有些兴奋地搓着手,来回在门口踱着步。
虽然宝祥招呼他先进去候着,但是他还是在门外等着。
看见冯紫英出来,倪二这才赶紧迎上前去,“大爷,这么晚来回您的话,没打扰您吧?”
冯紫英有些好笑,这厮现在也越发学着文雅了,嗯,身份不一样了,好歹也是管着数百上千人了,的确也该注意一下形象了,只是这好像有点儿用力过猛,让人觉得不太是那个味道了。
不过他自然不会去打击对方的这份上进积极性,只要对方没忘了他自己起家的根基在那里就好。
“进来坐吧。”冯紫英进了外书房,招呼倪二进来,早有外房丫头把茶送了上来。
倪二故作斯文地捧起茶抿了一口,这才放下,小声道:“爷吩咐的事儿,小的已经去打探过了,和您说的差不多,那位梅翰林的庶子,的确在托媒人和城东周家说亲,不过周家那边暂时还没有回应,……”
“城东周家是哪家?”冯紫英没想到真的还不幸而言中,这梅家是要和薛家悔婚了,这无疑对薛家又是一大打击。
“南居贤坊王驸马胡同周家,挨着旧太仓,也就是南新仓,周家祖上在前明曾经出过进士,本朝广元年间,其祖父考中举人,后来担任过宛平县令和太仆寺丞,其父只中过秀才,后来捐官外放,在山西担任过县令,后来在河间府担任过几年同知因贪墨被免官,其叔父倒是在天平十二年中过进士,但运气不太好,还是在庶吉士的时候染了时疫病殁了,但其叔父的昔日同窗好友就是当下户部尚书郑大人,据说郑大人对其颇为提携,……”
“……,本人也曾去考过举人,但是三番秋闱皆未能过,元熙三十五年捐官为南直淮安府沐阳县丞,后任山东高唐州知州,永隆二年后赋闲在家,梅家便是欲聘其嫡次女。”
冯紫英点点头,这么说来也算是书香门第,祖上是举人,叔父考中过进士但运气不好还未任官就殁了,自己算是秀才,捐官也任过两任官,比较典型的士绅官宦人家,不过要说比薛家强多少,好像也说不上,无外乎就是觉得书香世家名声好听一些罢了。
“那这周家还有什么特别的么?”冯紫英不相信梅家会这么草率地就要悔婚退亲而选择这个算不上多么特别的周家,哪怕梅家那边其实也就是一个庶子而已。
“呃,周家嫡长女嫁给了兵部左侍郎柴大人的弟弟当填房。”倪二小心的观察了一下冯紫英的表情,这才小声道。
倪二显然是知晓眼前这位爷和兵部左侍郎柴大人关系匪浅,但这种事情倪二也不清楚究竟来龙去脉,对方也没有交代清楚,只让他去查明白近期的原委。
冯紫英愕然,居然和柴恪拉上了关系?
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看来这梅之烨也不是什么傲岸嶙峋的人物,柴恪的幼弟也三十出头了,好像是考中秀才之后便屡屡折戟于秋闱,现在应该是捐官在顺天府哪个县里当县丞吧?
自己庶子和前程无比远大的兵部左侍郎的弟弟当连襟,这账的确算得。
柴恪是湖广籍士人中的翘楚人物,兵部尚书张景秋这一次未能入阁,使得柴恪还只能继续在兵部左侍郎位置上,但一旦阁员出缺,深得永隆帝信任的张景秋就会是最有利人选,而柴恪也是继任兵部尚书的最合适人选。
而且随着这一轮齐永泰和李廷机都要卸任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朝中又要迎来一轮大调整,没准儿柴恪就可能直接出任某部尚书,不用再等待接任张景秋的位置。
“唔,我知道了。”冯紫英只能叹息。
和前途无量的兵部左侍郎的弟弟当连襟,的确要比娶一个早就黯淡没落的皇商女儿要强太多了,哪怕你家中有些银子,那又能如何?和一个正三品兵部左侍郎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冯紫英知道这种情形下,根本没有办法去劝说梅家回心转意,而且他也相信作为湖广望族的梅家,在做这种事情之前,肯定早已经把后续工作安排妥帖了,是绝对把握不会背负道义上的责任才会行此举,虽然现在他还不知道梅家究竟以什么理由来悔婚退亲。
冯紫英思考了一阵,他也只能把这个结果回复宝钗了。
再联想到今日母亲的态度,他也越发担心,薛家被退亲,对薛家声誉是一个巨大打击,自己若是想和宝钗订亲,只怕母亲会更加强烈的反对,宝钗也应该意识得到这一点,只怕心里也是更加焦急,自己还得要好好宽解对方一下。
“倪二,那贾家那边情况怎么样了?赖家的事情查得如何了?”冯紫英终于丢开了这桩事情,把心思放在赖家身上。
自己在京师城中顶多还能呆一二十日,复爵敲定,然后就是申请兼祧,礼部一批复,事情就算告一段落,自己就该去永平赴任了,这一二十日李就需要把许多事亲都要一一梳理清楚,拿个结果或者应对方略出来。
一说起这事儿,倪二精神也是一振,颌下浓须也是一阵乱颤,“回爷,有了很大进展,这边联系了薛大爷,通过薛大爷和桂花夏家那边说好了,赖大不但从桂花夏家买了许多花树,还从南郊的董家以及保定府那边的陈家买了大量树木和山石,价格都不菲,小的找了一些人找到了当时董家和陈家的经办人,用了一些法子算是掏出了许多东西,……”
见倪二眉飞色舞,冯紫英就估计这厮用了一些手段,收获肯定不小。
这也是他当时交代的,可以通过桂花夏家去找路径,但是最好不要把桂花夏家当成第一炮来打,这样肯定会让桂花夏家不高兴,但是如果在其他方面打开了口子,那就不存在了,桂花夏家那边的证据一样可以用起来,到那个时候,赖家已经顾不到那些了。
作为京师城里的地头蛇,倪二自然有他的门道和生存手段,对付这些事情可谓轻车熟路,也有的是人手,便是官府查起来,他也一样有手段应对,这一点冯紫英从来不担心。
“那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做?”冯紫英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发动了,自己马上要走,王熙凤那边更是坐卧不安,不给她一个交代,也说不过去了。
“就在这几日里吧,大爷,那贾瑞倒是个厉害的角色,咬人一口入骨三分,看他别看是个读书人,但这等事情也倒是很在行,做足了手脚,也悄悄找了府里边几个人,先前都还有些不太愿意,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地却都服了软,……”倪二也觉得这贾瑞行事有些诡秘,不像个正经人。
冯紫英轻轻一笑。
有贾赦和贾珍替他背书,再加上还有龙禁尉密探的这重身份,不用暴露,只需要若隐若现的表示外边有人有路子,这贾府里边数百上千人,龙蛇混杂,多的是人心不古愿意冒险的,自然会有人上钩,只不过得看机会。
赖家又仗着有贾母的宠信,这么多年来做事霸道惯了,许多事情根本就不怎么遮掩,要寻证据说实话真不是什么难事儿,一般鸡毛蒜皮的事儿大家也知道是动不了赖家在老祖宗那里的信任地位的,打蛇不成被蛇咬的事儿没人肯干,所以自然就没有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关键在于谁来开这第一枪,而且还要直接把赖家轰趴下让他们一时间无法狡辩赖掉,只要这第一枪打狠了打准了打透了,后边自然有无数人想要从中落井下石进而得利谋利的。
难道周瑞、林之孝、吴兴登、秦显、王善保这些人就没有觊觎过赖大的总管家位置?想想也不可能,无外乎条件不成熟不允许罢了。
现在时机成熟了,贾家财政陷入困境,连贾母都心知肚明在不可能像以往那样大手大脚随意挥霍了,否则她屋里那点儿老底子都要抵挡一空了,再有人要从贾家身上挖肉,而且还是假借为贵妃修园子上下其手,她还不闻不问,恐怕就要引发众怒了。
“倪二,不必去管他,他有他的路数,你只需要协助他把事情办妥,到时候府里边欠你的银子,自然会优先考虑。”冯紫英摆摆手。
“小的明白,这赖家现在挺阔气啊,我让人查了查,赖尚荣最初一直是住在澄清坊干鱼胡同,就在东极观边儿上,后来嫌那处宅子太小,卖了,换了昭回靖恭坊的棉花胡同,位置不但好,而且大了许多,估摸着没五六千两银子拿不下来,是原来一个致仕官儿的老宅,后来这官儿回老家了,便把这宅子卖了,听说还一并把两三处铺子也都处理给赖家了,就在教忠坊的铁狮子胡同和安定门大街交汇处,那可是一个好地方,卖药卖香卖皮货的都挤在那一片儿,热闹得紧,我估摸着光是那两处铺子起码是要两三万两银子呢。”
倪二也着实花了一番心血,把赖家底子摸了个通透。
“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冯紫英觉得还真的小觑了赖家的家底儿,在京师城里还能购置铺子,而且还是在修园子之前,这大手笔可真是够大气。
“应该永隆二年得事情吧。”倪二想了想,“大爷,还不止于此呢,赖家还在西郊白纸坊外边买了一处庄子,您也知道白纸坊外边的庄子可不便宜,据说上好熟地都得要有好几百亩,……”
冯紫英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这赖家看样子这几十年附在贾家身上还真的是吸够了血啊,宅子,铺子,庄子,现在还捐了个官帽子,这还只是倪二查探到的,没查到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己字卷 第三十四节 必须面对(大更求月票!)
倪二走了。
冯紫英却在思考,这贾家的确问题不少,看赖家这阵势,家资弄不好得有十万两银子。
如果是这样,到需要和王熙凤好好合计合计,如果最大限度把吸附在贾家的这条吸血虫这么多年从贾家吸的血给榨出来,这事儿贾赦和贾珍都得要加入进来才行,尤其是赖二也就是赖升在宁国府当大管家,估摸着在宁国府那边也一样如此,想必贾珍也一样早就在等待机会了。
如何筹划好这第一轮攻势,要自己计划,倪二下边的工头作引子,贾瑞打头阵,贾赦贾珍推波助澜,如果再能把林之孝、吴兴登或者王善保几个人中间也拉出来一两个来补一刀,赖家基本上就很难翻身了,也能最大限度的把赖家这边儿的底子给掏空,让贾家回回血。
黛玉还得要在大观园里住两年呢,好歹也得让贾家等到黛玉嫁过来之后再破落衰败下去也不迟。
这事儿具体筹划操办冯紫英就不打算自己亲自上阵了,让汪文言来做这事儿应该是牛刀小试。
冯紫英也考虑过了,自己去永平府,曹煜可以继续留在京师城中继续经办《今日新闻》,吴耀青跟着自己去永平府,自己既然是去担任同知,要做出一些政绩来,免不了要用到吴耀青手中的各方面情报资源,而从最初一开始,冯紫英就已经让吴耀青尽可能的对北直周边情况进行收集,而永平府就是重点。
顾登峰现在和晋商、老庄记的人已经在永平府那边筹备起来了,几处铁矿的选址已经进入尾声,无外乎就是最后敲定冶铁炉的落地,但也还涉及到许多问题,需要和地方官府以及当地士绅们协调,这一点还得要等到自己走马上任之后才行。
这样算下来,负责《今日新闻》的曹煜、负责协调南边盐商、海商以及钱银事务这一块的钱桂生会留在京师城,而负责官面协调的顾登峰和负责情报事务的吴耀青会跟随自己却永平府,而揽总的汪文言则要在京师城和永平府两边跑,根据情况而定。
粗略的一看,似乎围绕自己的幕僚小圈子就基本成型了。
汪文言揽总? 顾登峰负责协调官方兼顾经济实业,吴耀青负责情报兼顾安保,曹煜负责舆论媒体这一块。
钱桂生是最后才从南边过来的? 他却是林如海最信任的心腹? 林如海许多关于钱银方面的私密都是他负责和盐商们对接? 现在也算是跟了过来,负责自己的财务和与海通钱庄相关事宜这一块。
但这个幕僚团队却还是不完 美的,如果自己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 完 全用不了这样一个团队? 但如果去了永平府担任同知,那就还欠缺一个刑名方面的幕僚,因为同知很大一块工作就是负责刑名。
刑名这一块还得要找一个合适幕僚? 不过这不急? 可以等到去了永平府之后再来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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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也没想到二房复爵的事情传得这样快? 第二日他去翰林院办交接的时候? 这消息就已经传开了。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礼部那边漏出来的消息? 但你还不能说什么。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朝中年长的官员大多知晓当年冯家这个云川伯是怎么变成神武将军的。
现在冯唐高居蓟辽总督之位,而且肩负着抵御建州女真的重任,其子冯紫英也屡立奇功,现在却又莫名其妙的被“放逐”出京任官,朝廷找补给一个这样的安抚也说得过去。
更何况不就是一个虚衔的云川伯? 一年不过三五百两银子的薪俸? 就算是皇上恩典? 再在京郊给一个小庄子? 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罢了,比起这样原本被视为要青云直上一步登天的角色,却被“发配”出京? 简直就是一贬到底的架势了。
而反倒是像练国事留在了吏部,许獬去了户部,方有度去了都察院,郑崇俭和王应熊留在了兵部,哪一个都留了京师。
真正外放出京的基本上都是当初的三甲进士,像冯紫英这种二甲进士还馆选了庶吉士,最后甚至进了翰林院担任修撰的最终还被外放出京了,可以说整个大周朝也是破天荒的第一个。
当然朝中明眼人也都明白,这其实是要平复北地士绅们的埋怨声,可是以齐永泰和乔应甲的身份和影响力,纵然北地士绅们有怨言和攻讦,如果二人存心要保冯紫英,一样可以保得下来,但齐乔二人却没有如此做,而是放任了冯紫英被“放逐”出京,这让很多人都有些看不懂。
当然一些看得更深的人还是能明白,齐乔二人这是在保护冯紫英,避免此子在北地士绅心目中留下太坏的印象,也算是受一次惩处,对他们也是一个交代。
而这个给冯家复爵的补偿,和冯紫英错失留京机会,在很多人看来,简直不值一提。
只是这个消息一传开,冯紫英就知道麻烦不小了,自然也会有不少人看得明白其中奥妙,甚至还有人觉得这是烧冷灶的好时机,没准儿明儿个就有人要登自己家门了。
“紫英,你们家复爵之后又要说兼祧的事儿吧?你是艳福不浅啊,还得要娶一房正妻?”杨嗣昌笑着打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嗯,紫英,你觉得这划算么?”
冯紫英外放原因甚至内里的考虑对杨嗣昌来说不是什么秘密,以柴恪、官应震以及其父杨鹤为首的湖广籍士人目前和北地士人的关系还处于一种相对密切的状态下,所以冯紫英现在面临的压力和选择出京暂避风头在杨嗣昌看来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却也是明智之举。
不过朝廷给了一个复爵作为安慰,还是让杨嗣昌很好笑,这种补偿方式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都说冯紫英风流倜傥,这似乎也得偿所愿,不过真的喜好这一口,纳妾就是了,根本无需要娶正妻,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文弱兄,别开玩笑了,我都要被发配出京了,不安慰安慰小弟,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合适么?”冯紫英故作埋怨状。
“呵呵,我倒是觉得你好像一点儿都没有沮丧或者不满的意思,好像挺想下去的感觉啊,怎么,永平府藏着什么好事儿等你去?”杨嗣昌的嗅觉还是相当灵敏的,“不选保定,不选宁波,不选黄州,却选了永平,这里边有古怪啊。”
“拙荆有了身孕,我不愿意离开太远,也好有个照应,这个理由充分么?”冯紫英反问。
“那保定府也要比永平府强得多。”杨嗣昌也不是好糊弄的。
“文弱兄,小弟或许在经济上有些手段,但是同知可不仅仅是负责经济啊,保定府比起永平府大几倍,小弟可不愿意一去就被弄得焦头烂额,而且你应该知道保定现任知府大人的情况,嘿嘿,小弟觉得最好还是等打磨两年再去和这类人打交道更合适一些。”
冯紫英轻描淡写地就把自己的想法丢出来,他相信杨嗣昌应该明白。
果然杨嗣昌想了一想,最终还是点点头:“紫英,你的选择是对的,选一个偏一点儿小一点儿的州府,练练手,不过永平府也不简单,那边治安很不好,而且和蓟镇边军龃龉很多,哦……”
杨嗣昌突然想起什么,这才恍然大悟,“你小子,原来如此,难怪要选永平府,看样子你是要选在剿匪平盗来做突破口啊,嗯,蓟镇现在没有总兵,是令尊的得力手下尤世功在代理总兵,有他相助,应该不在话下。”
“也算有这方面的一些因素吧,既然把我‘流放’,我得要干点儿事情出来赎罪啊。”冯紫英不否认,“何况永平也算北地腹地,做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也能让一些人少一些抨击吧。”
杨嗣昌沉吟了一下,“紫英,其实你不必太过于计较那些人的言论,不客气地说,有些北地士人心胸过于狭隘,眼光过于短浅,这一点上我倒是觉得江南士绅做得要比北地士绅好。开海之略看起来江南士绅收益,但是难道他们看不到朝廷财力困境得以缓解,否则辽东和三边的军饷军资如何得以保障?难道非要等到蒙古人和女真人打进边墙内来,再来手忙脚乱地寻找办法?”
冯紫英略感诧异,看样子杨嗣昌受其父的影响不小,一些观点也开始有所变化了。
“那文弱兄觉得开海之略能解决根本问题么?”他有意反问了一句,要看看杨嗣昌日后能不能走到一条路上。
“难。”杨嗣昌很肯定地摇头,显然也是就这个问题做过思考,“开海可能会有一些缓解和弥补,但我觉得不说是杯水车薪,但是当一车薪柴燃烧起来,一杯水灭不了,一桶水同样不行,开海只相当于一桶水,但是如果多几桶水,也许就能行了,如何找到更多的几桶水,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文弱兄找到了这几桶水么?”冯紫英再问。
杨嗣昌摇摇头,“开海发展海贸是一桶,或许海外拓垦可以算另外一桶,还有呢?还远远不够,紫英,你觉得还有什么能算?”
“我以为,海贸带动的如丝绸、瓷器、棉布、茶叶、药材、铁料的生产应该算是一桶分量十足的水,甚至可以超过其他桶几倍。”冯紫英看着杨嗣昌道。
杨嗣昌细细思考,但最终还是摇头,“紫英,你这个观点不切实际,海贸的需求始终有限,这些行业发展扩大也有一定限度。”
“那如果咱们大周的老百姓也开始大量需求和购买这些东西来用呢?”冯紫英反问:“那这个桶是不是足够大?也许这样一桶水就能把火浇灭。”
杨嗣昌再度陷入沉思,许久之后才艰难地道:“紫英,问题是这些普通百姓怎么可能买得起?”
“当冶铁和缫丝、织布、制瓷、制茶的水平不断提高,产量越来越高,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普及,文弱兄你觉得是不是就可以消费得起了呢?”冯紫英再道:“这其实就是一个鸡生蛋蛋孵鸡的问题,越来越多的人从事这个行业,那么规模就会变大,产量越来越高,同理依靠这一行谋生的人以此为生,也可以买得起更多的这些东西,这不就慢慢变成了一大桶水么?”
话语有点儿绕,冯紫英也没有像那一日和练国事那样详细地探讨,而是粗暴地就把这个结论和倒推的原理告诉了对方,他相信杨嗣昌回去之后便会细细推理,看看他能不能从中明白和接受这个道理。
打发走了若有所思的杨嗣昌,冯紫英这才回家,刚回到府里,沈宜修就迎了出来,脸色有些着急,“相公!”
“怎么了?”冯紫英讶然。
“上午妾身去给太太问安,太太便问我,说北静王爷之妹水中棠妾身可认得,还有东平郡王之女穆菡,妾身说都不太熟悉,只听闻过名字,后来又听得姨太太说,可能还有江南甄家之女,另外还有神枢营副将仇大人之女,……”
冯紫英郁闷得几乎要吐血。
自己母亲这个选择范围怎么就会局限于这些人里打旋儿呢?
北静王和江南甄家,那是能招惹的么?现在倒是看不出多少端倪,但是冯紫英却清楚,北静王和江南甄家都与义忠亲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要娶了水家和甄家的女儿,这日后还能脱得了干系?怕是自己老爹立即就要受到皇上得猜忌了。
至于说仇士本的女儿,冯紫英也听说过,据说也是英姿过人,文武双全,但是仇士本明显就是永隆帝用来打入京营的一枚棋子,仇家也和其他武勋格格不入,冯紫英固然对那些老武勋们不待见,但是一样不愿意和仇士本这种一门心思要当孤臣的角色搅在一起。
这些都在其次,关键在于自己是要娶宝钗的啊。
“看来是得与母亲说清楚了。”冯紫英长叹,到这个时候恐怕也就不能再回避了。
己字卷 第三十五节 多情种(第一更求月票!)
面对冯紫英的态度,段氏显得格外安静,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直在等着冯紫英的解释。
一直到最后,冯紫英都感觉到了这种压抑情绪背后的暴怒,不敢再说下去,段氏才长吁了一口气缓缓道:“铿哥儿,长房娶宛君,是你师尊替你定下来的,我和你爹也认同,三房娶林家女,你未经我和你爹同意,自作主张,娘考虑你和林丫头结缘于危难,也就认了,现在这二房你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看样子是你又想自作主张了,铿哥儿,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在你这里,好像就从未将我和你父亲放在眼里,……”
这话有些严重了,听得冯紫英和沈宜修都赶紧要跪在地上,段氏赶紧把沈宜修扶了起来,这可是怀着身孕,不敢有半点差池,但却没有理睬冯紫英。
冯紫英有些尴尬,但却不敢起来,只得低垂着头道:“母亲,儿子不孝,……”
“铿哥儿,你不是不孝,你是觉得自己能耐大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了,觉得什么事儿都该你自己做主了,现在你爹在辽东,你就更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段氏越想越来气? 这儿子娶三房媳妇,居然就没有一个能轮到自己做主,这如何能忍?
“母亲?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冯紫英硬着头皮解释。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北静王水王爷的嫡亲妹妹? 你看不上,东平郡王的嫡女,你也不屑一顾? 好吧? 神枢营仇大人和你爹也算是素识,他的嫡女你又闲哪里不顺眼了?人家仇家二小姐文武双全,不是最适合你的口味么?怎么就又不满意了?你给我说道说道。”
段氏几乎是拍着炕桌怒斥了。
“母亲息怒? 儿子并无其他意思? 儿子只是想要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风险? 以免影响到父亲和儿子的将来。”这个时候冯紫英也只能危言耸听一番了? 好在这屋里并无外人? “晴雯? 云裳,明珠,明嬛,你们都出去。”
大小段氏都是惊疑不定,他们还从未见过冯紫英如此严肃? 沈宜修却以为自己丈夫是在故弄玄虚? 但自然要配合? 示意晴雯和云裳都出去。
待到丫鬟下人都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四人,冯紫英这才启口道:“母亲,窃听儿子与你分析? 为什么水王爷和穆王爷这边的亲事不能结,母亲或许应该从父亲里大略知道,太上皇和皇上关系不睦,而且里边还夹杂着义忠亲王,……”
这个情况段氏自然是知晓的,当初之所以丈夫要躲出京城去,不就是怕被留在京营,卷入里边的漩涡里去么?
“坑哥儿,你的意思是说北静王和穆王爷都与义忠亲王有瓜葛?”和太上皇有瓜葛问题不大,但是和义忠亲王有关系那就麻烦了,段氏清楚这一点。
“北静王肯定是和义忠亲王有些瓜葛的,穆王爷这边不好说,父亲和儿子都没有看透,但是儿子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避而远之为上策,包括江南甄家,亦是如此。”冯紫英很肯定地道。
“那仇家呢?”段氏还是不甘心。
“仇士本其实就相当于五年前顶了父亲的身份角色,只不过当时父亲可能是五军营大将,而仇士本却被皇上安排到神枢营罢了,儿子这么解释母亲明白了么?”冯紫英淡淡地道:“日后矛盾一旦激化,仇大人免不了会卷入纷争,或许押对了一飞冲天,或许押错了,身死族灭,母亲,我们冯家没有必要去押注,起码现在局势混沌不清的时候没有必要。”
一席话说得在座几人毛骨悚然,虽然冯紫英没有点明会发生什么事儿,但是无论是大小段氏还是沈宜修,都是官宦出身,都能明白这背后隐藏的什么。
沈宜修在确定自己要嫁给冯紫英之后,也开始关注朝中时局变化,也从父亲那里或明或暗的了解到一些东西,皇上与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之间的恩怨情仇,委实都可以写一部传奇话本小说了。
现在丈夫这样一说,很明显就是感觉到义忠亲王和皇上之间,嗯,背后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太上皇,肯定会有一些风波。
“紫英,你现在自请外放,是不是也就是有这方面的担心?”段氏毕竟是经历过许多的,立即就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母亲,有一点儿,但不是主要的,儿子是文官,这方面牵扯的可能性很小,或者牵扯进去也问题不大,您看咱们大周朝的文官都是不偏不倚,不会参与到天家的事儿里边去的。”冯紫英笑了笑,“父亲虽然是武将,但他远在辽东,问题也不大,所以……”
“所以咱们就不能掺和到你提到这些人中去?”段氏盯着冯紫英道。
“嗯,倒不是说和他们结亲就一定会发生什么,但是这种风险能避免尽量避免。”冯紫英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严重,免得自己母亲太过紧张担心,“也许事情并不像儿子想象的那么危险严重。”
“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铿哥儿你这样做是对的,不过这些人不合适,但京中士林文臣亦是不少,家中亦有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为娘打算和宛君好好物色一番,希望能找到一个赶得上宛君一半的女子,娘便满足了,你意如何?”
段氏没有给冯紫英多少机会,径直表明态度,而且是把沈宜修也拉上了来作为参考,这让沈宜修也有些啼笑皆非,而且婆婆言语中对自己颇多推崇之意,也是让沈宜修颇为心喜,足见自己在婆婆心目中的印象和地位。
但转念一想,好像也是,这物色二房正妻,自己似乎就是以长嫂的身份来看妯娌,婆婆信任自己,也说得过去,只不过这物色的女子却又要和自己共享一夫,想想这也真够乱的。
冯紫英一窒,母亲应该是看出了一点儿什么来了,根本不给自己机会开口,但这等时候他却不敢退缩,甚至都不能和稀泥,只能硬着头皮上:“母亲,儿子已经有心仪之人,宛君也知道,……”
“嗬,铿哥儿,你又有心仪之人了?三房的时候你说你有心仪之人,这二房复爵兼祧刚现端倪,你又有心仪之人了?你这心仪之人何其多啊,别把宛君扯上替你当挡箭牌,娘难道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儿心思!”段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冯紫英的话头,脸色也变得很不好看。
“娘,……”冯紫英咬紧牙关,还欲再说,小段氏却插话了。
她是知道自己姐姐的性子,铿哥儿再这样顶下去,都不退让的话,就要有些生分了。
“好了,铿哥儿,你也不必说了,你有你的想法,姐姐也有姐姐的道理,也不急在这一时,可以从长计议,铿哥儿你去忙你的,宛君,你留下来,……”
冯紫英无奈,但也知道姨娘是好意,只能隐晦地给姨娘一个颜色,希望她在自己母亲面前帮忙缓颊。
至于沈宜修这边,冯紫英倒是很放心,夫妻一体,他也信得过沈宜修。
待到冯紫英离开,段氏立即气呼呼地看着沈宜修,“宛君,怎么回事儿,铿哥儿又看上谁家姑娘了?纳妾养外室我都不计较了,可这娶正妻不比其他,断断不能由着他性子来,……”
看见婆婆和姨太太的目光都看着自己,沈宜修也有些心慌,心中暗自责怪丈夫把这道难题丢给了自己,处理不好,就会让自己在婆婆这里失分了。
想了一想之后,沈宜修才轻声道:“太太,姨娘,相公应该是早就有心仪之人了,恐怕时间已经有几年了,……”
“啊?!”段氏和小段氏都吃了一惊,“那三房订亲之时他为何不……”
小段氏话一出口,就明白过来了,“你是说铿哥儿那时候就同时心仪二人?这也太……”
沈宜修都有点儿替自己丈夫害臊,不过那时候丈夫并不认识自己,也不了解自己,而现在丈夫对自己敬爱有加,她也丝毫不认为薛宝钗和林黛玉能威胁到丈夫对自己的敢情,加上婆婆对自己的倚重信赖,所以心里也很坦然平静。
“嗯,应该是吧,不过相公早前就对林妹妹有诺,所以自然要首先把林家妹妹的事情确定,而这位薛家妹妹,宛君也见过,论人才、性格都是一等一的,丝毫不输于宛君,……”
大小段氏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沈宜修浅浅一笑,继续道:“而且薛家妹妹对相公也是一往情深,所以相公……”
听得沈宜修提及“薛家”二字,大段氏似乎一下子回忆起什么来,有些紧张地问道:“宛君,你说这些‘薛家妹妹’的薛家,可千万别是铿哥儿在临清时遇到的那个薛家吧?后来他们家和咱家又合伙在北地开了丰润祥,他家好像就有个女儿,前两年那人病殁了,……”
沈宜修略一犹豫,“太太,倒不是那个薛家,但是也有莫大关系,是那位的兄长,也就是薛家长房的嫡女。”
己字卷 第三十六节 不一样(大更求月票!)
“断断不行!”段氏一下子就怒了,“那等商人家族,如何能配我家?”
小段氏也明白过来,微微摇头,“宛君,你觉得这合适么?冯家好歹也是武勋世家,现在老爷更是贵为蓟辽总督,铿哥儿即将赴任永平,也是正五品的同知,如何能娶一商人之女?你们沈家是书香门第,姑苏望族,那林家祖上也是列侯,其父也是进士出身,都算是官宦世家,这薛家算什么?”
这话问得连沈宜修都不好回答,要论门第,的确薛家差了一些,尤其是薛家两房还皆是父亡,这就是一个很大问题,没有哪家愿意娶这种人家女儿。
“太太,姨娘,其实薛家也是官宦世家,其祖上是紫薇舍人,现在虽然从商,但也是朝廷赐封皇商,薛家在金陵也是老金陵四大家,和贾家、王家、史家齐名,而且薛家妹妹的母亲便是登莱总督王子腾王大人的嫡亲妹妹,和荣国公府二房贾政贾大人嫡妻亦是嫡亲姊妹,……”
沈宜修小心翼翼地介绍道,既不能触怒大小段氏,还要委婉地把薛家的情况做一个详细的介绍,尽可能地把薛家好的一面展现出来,让大小段氏不至于太难以接受。
“王子腾,荣国府贾家?”大段氏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金陵四大家在江南还算是有些名气,不过放在京师城里,对北地士绅来说,了解却不是很多了,但段氏因为冯家和贾家算是通家之好,还是知晓这金陵四大家的。
她没想到这薛家就是金陵四大家的薛家,但是感觉这薛家怎么和王家、贾家却相差甚远,甚至有点儿云泥之别的差距。
“就是王大人和荣国府贾家,薛家妹妹的母亲与王大人、贾大人的嫡妻三人乃是嫡亲兄妹,薛家妹妹之母也是王家嫡女。”沈宜修见婆婆脸色稍微好转,心里也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种活儿可真不好做。
“那也不行,皇商本来名声也就不好,官宦世家如何去干这种行道?”段氏满脸不豫? “若说是家中有些营生补贴家用也就罢了? 却专门去做这皇商一门? 就有辱门楣家风了。”
这个话题却不好接了,沈宜修只能恳求地看着小段氏。
小段氏也觉得为难,从她内心来说? 她也不太认同这门婚事? 和沈家、林家比,这薛家就有些上不了台面,纵然有王家和贾家作为依托? 但是始终就觉得差了一截? 只是铿哥儿走之前一副哀求模样? 小段氏也知道他的性子? 认定了的事情便难得改变? 如何来做通姐姐的工作? 却也是难事。
“宛君,铿哥儿说你知道,那你也是见过这位薛家姑娘喽?”小段氏也只能从薛家姑娘本身来做文章了。
“姨娘,宛君见过,薛家妹妹来过府里? 和林家妹妹还有荣国府其他几位姑娘一道来的。”沈宜修说了和薛宝钗见面的情况? “……? 薛家妹妹模样绝对是一等一的? 性子温婉沉静,而且诗书琴画尽皆有造诣,和宛君也很谈得来? ……”
“嗯,宛君的意思是这位薛家姑娘样貌和性格都很好,很招人喜欢?”小段氏嘴角带笑,她注意到了自己姐姐的不以为然,但还得要说下去,“那这位姑娘多大了?”
“今年应该十七了,比相公要小一岁,在家里也是把薛家管理得有条不紊,连荣国府里边儿的人都赞不绝口,这一点宛君是远远不及的。”
沈宜修的夸赞让大段氏更是摇头,“宛君你不必妄自菲薄,主要还是你嫁过来不久就有了身孕,家里也不敢让你太劳神劳心,日后孩子出身稍微大一点儿,你便可以掌家,实在不行,你也可以让尤氏或者晴雯帮你管着那些琐事,你管一管重要账目就行。”
不过沈宜修的话还是让大段氏脸色好看了一些,能让沈宜修这般夸赞,而且看样子儿媳妇和对方也似乎很谈得来,大段氏觉得或许这个女孩子家庭门楣略微差了一些,但是人品性子却很好,否则如何能让自己儿子心仪?
不过这婚姻之事,却不是单单看女孩子的样貌品性,家世门第却是最重要的一环,缺了这个,其他都不足恃,所以在这一点上大段氏是不可能轻易让步的。
冯紫英回到屋里等了一个时辰之后才等到妻子归来。
“如何?”
“太太还是不同意,但是口风却没有那么严厉了,只是太太还是说要找其他士人门第的女子更合适,这个太太很坚持。”沈宜修也有些无奈,“妾身和太太介绍了薛家妹妹的情况,也谈了薛家祖上情况,和王家、贾家的关系,太太听了,但没说什么,估计一下子要让太太接受还有些难度,看看姨娘那里能不能再帮着做一做工作,……”
冯紫英稍微松了一口气,只要母亲没有严词峻拒,那就好办得多。
自己母亲的性子他也是了解的,嘴巴硬心里软,黛玉的事儿不也就这么过来了?
不过现在自己有故技重施,再来一回,难免让母亲有些懊恼生气,觉得侵犯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了,这在这个时代还是非常讲究这份权利的。
“也只能如此了,先拖一拖,让母亲的怒气消散一些,然后再让姨娘帮着敲敲边鼓,若是不行,我还得给父亲写一封信,……”冯紫英也觉得头疼,之前他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说服母亲。
“那相公,薛家妹妹那边你打算怎么办?”沈宜修倒是有些担心薛宝钗那边,“妾身估计薛家那边肯定一直在关注这个情况,很快就会知晓这个消息。”
一个大家闺秀为你等候经年,现在已经满了十七岁了,这个时代是早就该出嫁了,真心不容易。
若是原来朝廷没有这个消息那也罢了,但现在朝廷同意复爵了,兼祧也不是问题,甚至你也给人家承诺了,现在却迟迟不给一个明确答复,那会让宝钗如何着想?让薛家那边如何着想?
这事儿的确是瞒不住的,连杨嗣昌都这么快就知道了,那传遍京师城也就是一二日之内的事情,还得要给宝钗那边一个交代才是。
“嗯,我知道,辛苦宛君了,谢谢你帮我做这么多。”冯紫英觉得沈宜修的确是选对了,标准的长房大妇,大气大度,这份风范宝钗和黛玉恐怕现在都还做不到。
“相公这话让妾身脸红啊,相公和妾身夫妻一体,如何说出感谢这等话来?”沈宜修心里甜蜜,脸上却是不悦。
“好好,算是为夫说错话了。”冯紫英深吸一口气,“为夫赴任永平,宛君在家中也要好好将息,莫要太累,便是打麻将也莫要久坐,时不时走一圈儿,活动活动,……”
远远看着这夫妻恩爱,晴雯和云裳也都是既羡慕又暖心。
都说自家爷风流好色,但是这位爷却真的是风流而不薄情,待女孩子们都甚好,包括自己这些下人,而尤家两位姨娘爷也是甚为优遇,包括尤老娘和香菱的母亲现在都养在府中,待遇颇好。
哪里像其他大家族中的,侍妾丫鬟的父亲母亲,要么就是继续当下人,要么就是各自别居在外,还得要靠女儿资助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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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冯家二房又要复爵了?”歪着身子斜躺在炕上的王熙凤一骨碌坐直身体,看着刚掀开门帘进来的平儿,一脸不敢置信,“你从哪里听来的?”
“二位老爷都在说,都说皇上隆恩厚重,待冯家大不一般,冯家二伯早在十多年前就病殁了,那云川伯虽然是冯家祖袭,但却没有能给冯家三房,也就是冯大爷的父亲,而只是给冯家三老爷一个神武将军,所以冯家一直不满意,也找朝廷说过,不知道这一回子怎么朝廷就又给冯家复爵了。”
平儿听得很仔细,毕竟关系到冯紫英,而现在自己和奶奶的命运似乎都和冯大爷捆绑在一起丢不开了,所以听得贾政和贾赦在和老祖宗说话时,便躲在了一边儿听了一阵。
“二位老爷说的?”王熙凤坐了起来,平儿也把靠垫递了过去,让她靠着。
这段时间王熙凤以身子不爽利为由,一直没怎么出门,就在小院里,连老祖宗和二位太太都来看了,吩咐她好生将息,但是府里的事情却离不得她。
“嗯,二位老爷是向老祖宗禀告园子里现在欠账的事儿,顺带说了冯家的事情,奴婢刚巧却找鸳鸯,就躲在一边儿听得这个消息了。”平儿咬着嘴唇,“听说北静郡王和东平郡王都想和冯大爷联姻,都托人去打探了,还有刚巧甄家二老爷进京,听说此事,也有意联姻,好像是让甄家三老爷最小的一个女儿,……”
“呵呵,铿哥儿可真的成了香饽饽了,任谁都想啃一口啊。”王熙凤冷笑,“他们不知道铿哥儿会马上外放出京么?这不是放逐或者流放么?”
平儿笑了起来,“那哪儿算啊,二老爷也说冯大爷圣眷正浓呢,而且冯大爷老师还是阁老呢,只不过他升官升的太快,让很多人眼红了,所以外出避避风头,这永平府出京往东也不过二三百里地,要回来也不过是骑马一两日的事情。”
“你这小蹄子倒是盘算得清楚,是不是春心荡漾发骚了,想要找男人了?”王熙凤也有些吃味,看着这丫头说起冯紫英的时候眼睛放光,王熙凤心里说不出来的味道,但现在主仆二人是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也只是心里酸一下,倒并无其他想法。
“奶奶!”被王熙凤揶揄得满脸通红,平儿手里捏着汗巾子,忍不住跺****婢好心好意去替奶奶打探消息,奶奶却没来由的吃哪门子醋?那冯大爷虽说是个多情好色之人,但奴婢看他对奶奶倒是,倒是……”
“倒是什么?无外乎也就是贪姑奶奶这身子罢了,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平儿你信不信,若是今日我让那铿哥儿上了身,要不了两月,他就得弃之若敝履,你也一样,别以为你还留着干净身子就能把他给沾得住,男人,哼,都是那副德行,没吃到嘴里时,心急火燎,你要啥都能给,一吃到嘴,你瞧瞧,那就觉得不过如此,家花不如野花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些话不就是形容这些男人么?”
王熙凤满脸冷意,轻蔑地撇嘴。
“奶奶,奴婢觉得冯大爷不是那种人,……”平儿忍不住摇头,嗫嚅半晌方才红着脸道:“而且奴婢看冯大爷对奶奶也是另有一番心思,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王熙凤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子,“男人没吃到嘴里时都是猴急无比,真要吃到嘴里,哼哼,……”
平儿忍不住了,脸上也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怪异表情,吞吞吐吐地道:“……嗯,再说了,便是对其他女人那般,但是奶奶却是不一样的,冯大爷若是上了奶奶身子,只怕就再也舍不得……”
王熙凤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自然明白平儿话语隐含的意思,这丫头是自己带来的贴身丫鬟,便是原来自己和贾琏房事也不瞒她,她就自然知晓二人在床第间的表现,某种意义上来说,贾琏之所以要和离,未尝没有其他一些方面因素,实在是招架不住,……
王熙凤没想到平儿这丫头今日居然把这话给挑明,饶是她早已经见惯风浪,但是这等床第间的表现如何能提及?跳起来,忍不住就要来撕平儿的嘴。
“奶奶,奶奶,奴婢说错了,……”平儿一边躲着,一边笑着道:“饶了奴婢吧,……”
“小浪蹄子,居然敢编排起我来了,……”王熙凤气哼哼地狠狠在平儿胸脯上扭了两把,这才恨恨松手,重新上炕盘腿坐下,“你日后尝了滋味,自然就明白,……”
己字卷 第三十七节 同知老爷(第三更求月票!)
主仆二人撕扯一阵,荤素不忌,这才慢慢安分下来。
“两位老爷和老祖宗说这铿哥儿家复爵是什么意思?”王熙凤静下心来,便慢慢揣摩,“就算是要恭贺铿哥儿,也不至于这般专门禀告老祖宗啊。”
“老祖宗倒是很关心,嗯,奶奶觉得会不会是和云姑娘有关系?”平儿想了一想才道。
“云丫头?”王熙凤皱了皱眉,“不是说云丫头家里一直在和甄家那边说和么?不过这么久了都没消息,那甄宝玉也没听说另外订亲,究竟谁打的什么主意?”
“是啊,奴婢也觉得奇怪,去年中就说起了云姑娘和甄家的事儿,都说那甄宝玉和宝二爷一样生得俊俏,不过好像也是读书不成,但甄家长房就这么一个嫡子,云姑娘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或者是甄家嫌弃云姑娘父母都不在了?”
“不可能,若是嫌弃,史家这边就不会去谈,更不可能有这个消息出来了。”王熙凤断然否定,“就怕是甄家那边也是心神不定,得陇望蜀,吃在嘴里,看着碗里,望着锅里啊。”
这话平儿不好接,甄家和贾家关系不一般,而且现在还是金陵新四大家之首,甄家二老爷便是南京礼部尚书,真正的二品大员,三老爷是杭州府同知,也是大权在握,比起贾家来都要风光许多。
“奶奶的意思是老祖宗想要用这个法子逼一逼甄家那边,还是老祖宗真有意思要让云姑娘嫁到冯家去?”平儿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不好说,老祖宗的心思谁能猜得到,她吃过的盐比咱们吃得米还多,这等事情定要想通透才行,不过史家那边老祖宗也不好越俎代庖,所以我觉得多半是还是做给甄家那边看,……”王熙凤猜测着。
“奶奶的意思是老祖宗不愿意云姑娘嫁给铿哥儿,奴婢看云姑娘和铿哥儿之间很亲近,还以为……”平儿疑惑地道。
“亲近?亲近就能决定二人的终生大事?这可是两家人,不是两个人的事儿。”王熙凤冷然道:“且不说史家那边答应不答应,冯家这边未必愿意? 云丫头父母双亡,光是这一条就能让很多人打退堂鼓,史家现在也不比以往了? 云丫头两个叔叔婶婶都是不省心的? 现在铿哥儿这么紧俏? 北静郡王和东平郡王都在打他的主意,都快要成唐僧肉了,史家这边儿有什么优势?……”
想到这里? 王熙凤突然想起什么? “平儿,你说宝丫头合适不合适嫁入冯家?”
“怕不行吧,宝姑娘那边情况还不如云姑娘这边儿呢? 好歹云姑娘也是一门双侯? 薛家现在可就是皇商这层面子了。”平儿迟疑着道。
“算了? 不想这事儿了? 反正也和咱们无关? 倒是你说二位老爷和老祖宗说修园子欠账的事儿? 老祖宗怎么说?”
王熙凤更关心这桩事儿,这直接关系到自己未来还能不能在贾府里边站稳脚跟,尤其是在她和贾琏和离之后,缺乏了这份支撑,还能不能像以往一样? 她心里真没底。
“老祖宗也很生气? 说欠下这么多帐? 修园子花费远远超出了最初的设想? 原本觉得四十万两银子就能办下来,现在四十五万都还没有打住,还欠外边儿那么多? 公中银子也都空了,全靠四处挪钱磨债过日子,是该好好查一查,看看银子究竟花到哪里去。”
平儿的回答让王熙凤精神大振,“老祖宗真的这么说的?是老祖宗自己主动说的,还是二位老爷引着老祖宗说的?”
“二位老爷肯定引着话头过去的,老祖宗又问了鸳鸯两句,鸳鸯也说了浪费太大,府里下人也有反映,后来老祖宗就说该查一查了,不仅仅是园子,也包括原来府里边的事情,……”
王熙凤默默点头,鸳鸯也是助攻了一把,大概也是被自己和她说的府里现状给触动了,老这么把老祖宗的家当拿去抵押,也不是个事儿,迟早要露馅儿。
“府里有反映,而且反映还不小,现在大家意见统一了,这是好事儿啊。”王熙凤腮边露出一抹冷意,“也该是抖落抖落了,看看咱么这府里究竟有多少吸血的臭虫,……”
“奶奶,贾瑞应该是找了府里几个人,但起初都没答应,后来贾瑞应该找了吴兴登和林之孝,……”平儿小声地道。
王熙凤微微颔首。
这也在意料之中,既然有人牵头掀起这股子“倒赖”运动,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这背后是有来头的,否则谁敢去动老祖宗面前的红人?
既然想要谋夺赖家留下来的位置和资源,自然也就要出力才行,否则日后论功行赏时便没有你的份儿。
林之孝和吴兴登应该是接近赖大那个位置的,而一旦赖大倒下,赖升在宁国府那边一样跑不掉,所以只要这位置一挪动,自然是个个都要转一转了。
赖家虽然霸道,但是在下边仆从小厮们的心目中印象并不好,准确的说已经有点儿脱离群众了,全靠着老祖宗的威势,若是没有老祖宗的支撑,他早就干不下去了。
现在时移势易,吴兴登和林之孝在下边仆从小厮们那里的影响力和亲和力要强得多,有他们出面,要寻到几个敢出头作证的仆从小厮不是问题。
“嗯,到这个时候,林之孝和吴兴登都还不敢有点儿行动,那他们日后也就别想去坐赖大的位置了,贾赦肯定是和他们打了招呼。”
王熙凤在只有平儿的时候,嘴里也敢直接称呼贾赦了,有此可见对贾赦的恨意。
“那奶奶,什么时候……?”平儿下意识地问道。
她还是有些紧张,赖大在贾家当大总管多年,积威甚深,这一动,只怕就要天翻地覆,从内心来说,平儿觉得若是没有冯大爷在背后支持,这阖府上下没人敢去做这件事儿,不管事大老爷还是贾瑞,抑或林之孝和吴兴登,加在一起也一样不敢去冒这个险。
王熙凤同样也有些担心,虽然她藏身于后,但是毕竟此事最终获益者她要占一个,而且从长远来看,她还是最大受益者,一旦没把赖家扳倒,她日后要想在贾家继续维持以前那样的日子就别想了。
王熙凤沉吟了一下,“还是要看铿哥儿那边准备情况,得等到他的准信儿,不过他很快就要赴任永平,他也答应了我要在走之前把这桩事儿给办好,我想他也该有个说法了。”
就在王熙凤念叨冯紫英的时候,冯紫英正满腹惆怅地策马往贾府这边走。
几乎是两三天内,京师城里便都知晓了冯家二房复爵的消息,兼祧的申请也已经递交到了礼部,如无意外,三五日之内兼祧的批复就会下来。
毫无疑问薛家,宝钗都应该得到这个消息了,自己如果在一直不露面,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所以再怎么为难,冯紫英也得要来薛家一趟,而且他也坚信母亲那边的工作是可以做通的。
宝钗在大观园里蘅芜苑,而薛姨妈则住在贾府东北角靠近大观园大门处不远的小院里,从贾府大门进去,还得要绕巷过道走一大圈儿,而现在自己去贾府,免不了又会引来无数人瞩目。
自己现在可真的是风头人物。
想想马上就要去永平了,来大观园里的时候也就不多了,冯紫英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这大观园里美好的一切似乎就要离自己远去,这还真有点儿遗憾。
从角门一进门,几个门房小子的态度都比往日不一样了,满脸堆笑,忙不迭地迎来前来,“冯大爷来了?”
对这些门上的仆从小厮们,冯紫英并不算熟悉,只认得其中一个李六儿的,是贾政长随李十儿的堂兄。
这些小子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也从来不得罪,囊中随手拿出一串铜钱,丢给李六儿,“嗯,刚来,六儿,拿给大家伙儿,喝一盅润润嗓子,……”
“好嘞,大爷太客气了。”李六儿见冯紫英能喊得出他名字,高兴得鼠须乱翘,忙不迭地双手接过钱串,“爷是来找老爷还是宝二爷,或者要去园子里?”
对冯紫英来贾府大家都心照不宣了,林姑娘未来夫婿,算是日后的表姑老爷了,当然大家都不明说,毕竟这年头未婚夫妻之间单独见面还是不合适的,得有长辈在场,当然这也没有人太特意在意这一点。
都听说这位爷现在升了正五品官,日后就要下去当同知老爷了,这两日里府里边都是传这事儿的,说得眉飞色舞,口水爆绽。
要知道政老爷是工部员外郎,也才从五品,比起这位爷已经要矮一级了,论理儿,政老爷见到冯大爷都要行礼称一声老爷了,而且这还是一府同知,可比政老爷在工部的这个闲职要厉害得多,想想顺天府府丞,那是何等威势的人物,现在冯大爷去永平府当同知老爷,就是这个范儿。
己字卷 第三十八节 再入贾府(第一更求票!)
“赦世伯和政世叔在?”冯紫英也知道还是该来贾府去见见贾赦、贾政的,好歹也是世交,而且还和黛玉订了亲,这也算是外甥女婿了。
“在,在,二位老爷都在。”李六儿嘴都乐得咧了开来,“那我给您通传一下?”
见见也好,不过别太耽搁太多时间就是,只不过这却由不得他。
照理自己从翰林院的从六品,三年进士期满,连升三级晋升为正五品的永平府同知,是一个非常惊人的升迁了,论理是该好好庆贺一下的,但是这公文刚下,缓一缓也说得过去,但起码应该告知一下亲朋故旧好友。
如此迅猛的升迁,就是进士的威力。
而如果能留在朝中六部或者都察院那就更不一般,正五品的京官那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不过按照大周惯例,进士三年观政期满要留在六部、都察院和通政司、大理寺这所谓的九卿机构中的话,一般说来都是要自动降一级使用,也就是说,如果冯紫英要留在吏部或者兵部或者都察院中,原本应该是正五品,那么就该是直接担任郎中了,比如吏部考功司郎中,但是想也想得到那不可能。
吏部的司郎中位高权重,便是进士没有十年以上的经历,都别想染手,又比如兵部武选司郎中,即便是进士,一样没有十年以上的任职经历别想担任,相比之下像武库司郎中也一般需要八年以上任职经历。
这些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却是在大周朝近百年磨合中形成的惯例,或者就是朝廷某一届内阁中提出来约定俗成的例法。
所以像冯紫英如果想要留在吏部,就算是齐永泰一力擢拔,他这个正五品也要降一级按照从五品使用,顶多也就是在吏部四司中任一个员外郎,而且多半还会是验封司或者稽勋司的员外郎,当然薪俸会按照正五品的发放,但是职衔却只能降一级使用。
而且大周和前明的不太一样,就是六部的各司郎中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员外郎却不止一人,可以多达二到三人? 主事可以多到三到五人,许多也成为一些吃闲饷的角色,比如贾政。
即便要降一级使用? 但是进士们都还是更愿意留在京中? 因为谁都知道? 虽然下地方高一级,但是日后升迁之路就太窄了,下边这么多官员? 和你情况相仿的比比皆是? 甚至人家比你更为来事儿更会做事儿,也许三年复三年再三年,你都未必能挪一挪位置。
而在京师中抬头不是尚书就是侍郎? 个个都是能随时面达天听的? 或者能和内阁诸位阁老们说上话的? 随便表现好一点儿? 或者被哪位大佬看上了? 兴许就能一飞冲天了。
像冯紫英这种如此红得发紫的却又要外放为官的可谓绝无仅有? 也幸亏大家都知道齐阁老和左副都御史乔应甲以及还有一个挂着户部右侍郎的官应震都算得上是他的恩师举主,否则大家就真的以为他要一蹶不振了。
李六儿屁颠屁颠地去通传去了。
一直到贾赦、贾政二人一起出现,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觑了自己短短几天时间里身份的巨大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了,而是实打实的正五品永平府同知了,哪怕是贾政在他面前都要低一级? 至于贾赦这种纯粹挂着虚衔的就更不值一提了。
“赦世伯? 政世叔。”冯紫英还是老样子一板一眼的行礼。
贾赦贾政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神色? 作为老一辈? 最怕就是那种稍有得意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虽然他们都觉得冯紫英不会是那样,但是还是多少有些担心? 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紫英,恭喜啊。”贾赦率先道:“翰林院修撰,现在却是正五品同知了,永平府距离京师也很近,来去方便,……”
贾政也是捋须微笑,听着兄长道贺,等到兄长说完 ,他才接上话:“紫英你是二甲进士,但是却创造了历史,先是破格为翰林院修撰,现在晋升为正五品,算得上是我们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正五品官员了,绝后不知道也不好说,但是绝对是空前了。”
“世伯世叔过誉了,小侄之前也有些孟浪,所以这番外放出京也算是一个教训。”冯紫英没有讳言自己外放出京的事儿,明眼人都知道论理自己不该出京,但既然出京了,肯定有原因,众说纷纭,还不如坦然挑开。
“哦?”贾赦和贾政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知道外界传言可能是真的,开海之略还是让北地士人们不悦,所以连齐永泰都得要给自己得意门生一个教训来对北地士绅一个交待了。
还是贾政沉吟了一下,“紫英,其实朝廷心里应该有数,外放出京也不过是短暂的,估计也就是两三年就能回来,而且皇上和朝廷不是也给了你们冯家复爵作为补偿么?所以你也不必沮丧,搭熬两年就能回来了,届时朝廷定当重用。”
“那就多谢政世叔吉言了,小侄倒没想那么多,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嘛。”冯紫英笑了起来,“去永平府也好,小侄也很想熟悉一下咱们北地这边儿的情况,宰相必起于州郡,小侄不敢妄想宰辅,但正值当下板荡之时,也想为君分忧,所以下去也好。”
“嗯,紫英,那就去见见老太君吧,先前还在一直念叨紫英呢。”贾政邀请。
这也是应有之意,冯紫英要算贾母未来的外孙女婿了,今次来不同以往,自然要把礼数尽到。
到了贾母屋里,又是一番热闹,贾母也是很高兴,说了许多吉利话,冯紫英也免不了要谦虚一番,总之相谈甚欢。
在贾母和贾赦、贾政这边虚耗了大半个时辰,冯紫英便主动告辞。
贾赦贾政送出来,冯紫英称要进园子一趟,二人都是心领神会的一笑,便和冯紫英道别。
他们以为冯紫英是要去见黛玉,却未曾想冯紫英是去见宝钗。
倒是冯紫英刚走几步,那贾赦却丢开了贾政,跟了上来。
“紫英。”
见贾赦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自然知晓对方想说什么,有贾瑞从中穿针引线,虽然冯紫英一直没露面,但是双方相互也算是有了默契。
“赦世伯,小侄无意多过问府里的事情,但是林妹妹借给府里的银子却也不能让一些外人通过恶劣手段来捞走,奴仆人家却能比主家过得更加豪奢,现在主家却陷入困境,这等行径恐怕任谁都难以接受吧?”
冯紫英的话让贾赦心中大定,尤其是冯紫英专门在“外人”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贾赦当然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紫英说得好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曾想咱们贾家赤心待人,却养出一帮白眼狼来,早就该好好整治一下了,可老太君却是心慈面善,反倒是被这些人利用了。”
“嗯,赦世伯,相信只要把事情摊开,老太君还是深明大义的,咱们也不是针对谁,谁做了,吞了多少,该吐出来的吐出来就是了,这么些年来,贾府公中日益拮据,里边究竟有多大问题,是该查清楚,您说是不是?”
冯紫英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但看在贾赦眼中却有几分冷峻气息。
难怪说都怕读书人,这读了书的人做事情就是谋定而后动,一击必杀,把一切都策划好了,到最后让你根本无法脱身,贾瑞都被冯紫英收拾得服服帖帖,让贾赦啧啧称奇。
“紫英说得是,是该查清楚,这么些年来我也琢磨府里边怎么就会变得这么拮据了,里边究竟有多大的猫腻,咱们查清楚再来说道说道。”贾赦放下心来,这才准备离开,冯紫英却忍不住多问一句:“赦世伯,琏二哥已经启程去扬州了,他临行之前也委托我读看顾一下二妹妹,不知道二妹妹今日可在?”
贾赦脸色微变,看着冯紫英漫不经心的表情,许久才道:“二丫头自然是在府里的,不过紫英,你……”
“赦世伯,孙家不是合适的人家,赦世伯还是要多为二妹妹日后嫁过去的日子考虑一下,……”冯紫英又听闻孙绍祖回京城来给贾赦进献了一些,所以贾赦又有些心动了。
“哼,紫英,你又知道什么了?”贾赦有些不悦,“孙家也是武勋人家,孙绍祖现在也在平安州那边谋得了一个游击,虽说是续弦,但是二丫头嫁过去也就是正妻,有什么不合适?”
“赦世伯,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孙绍祖胆大妄为,在边地那些勾当,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恐怕就要酿成大祸,没准儿还会连累他人,赦世伯仔细考虑一下吧。”
冯紫英也是的确不愿意迎春嫁入孙家那个火坑,而自己又马上要去永平赴任了,日后和贾府这边接触就没那么多了,消息也未必那么灵通,万一贾赦突然就把迎春嫁入孙家,自己便是要想救人都来不及了。
贾赦见冯紫英说得正式,也只能悻悻的拂袖而去,终究还是没敢和冯紫英恶言相对。
己字卷 第三十九节 俏寡妇(第二更求月票!)
冯紫英也不担心贾赦能干出一个什么名堂来,这厮是典型只看着银子的角色,为了银子可以出卖一切,包括他自己,更别说迎春了。
和贾瑞、倪二他们的合作能为贾赦带来收益,贾赦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放弃。
只不过现在的确不是处理迎春事情的最佳时机,自己都还在为宝钗的事儿犯愁,委实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来应对其他事儿了,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给对方一个警告,延缓一下时间,看下一步局面再来解决此事。
冯紫英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脱了裤子就不认的人,迎春论感情和自己说不上有多么深厚,但是如此妙龄女子,而且无论是性情、容貌都是一等一的,更难得是对自己还死心塌地,若是眼睁睁看着对方坠入深渊,冯紫英觉得自己还真做不到。
更何况自己也给过对方或明或暗的承诺,如果有条件纳入怀中,他自然要尽力而为。
从贾母屋里出来,冯紫英沿着夹道往北,贾府的院落的确要比冯府大太多了,即便是没有大观园,单单是这荣国府的前院就要比冯府大许多。
从夹道往北走,走过东西穿堂,再沿着一道粉油大影壁而过,就能看见王熙凤居住的院子了。
冯紫英今日没心思和凤姐儿聒噪,所以特意绕着墙壁而从大台矶那边转过去,打算从凤姐儿院子背后绕过去。
只不过他想避着人,却也未必能避得了,刚来得及转弯过去,便已经被从院子里出来的平儿一眼瞅见了,只不过此时冯紫英已经拐了过去,平儿连忙跟着过来,却见他已经走到了大观园的正门边儿上,看样子是要进园子。
迟疑了一下,平儿便没有招呼冯紫英,对方进园子多半是要去林姑娘那里,这对未婚夫妻碍于物议,来往并不算频繁,但园子里姑娘们也都知道,所以也不太在意。
冯紫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已经被平儿发现了,他还在琢磨着见到宝钗之后该怎么来和宝钗说这事儿。
只不过在门上却一眼看见李纨出门。
李纨也是刚从自家稻香村里出来,准备去薛姨妈那里坐一坐? 这府里边也只有她们二人是丧夫的寡妇,现在薛家二房崔氏也来了,三个寡妇在一起? 自然有更多的话说。
一眼看见冯紫英? 李纨眼睛一亮。
“铿哥儿来了?”
“见过珠大嫂子。”冯紫英礼貌地一礼。
这个俏寡妇一身素淡打扮? 《红楼梦》书中只说她年龄不过二十七八,却对世事不闻不问,加之贾家对其和贾兰母子俩也颇为冷遇? 所以使得她“心如槁木”? 一门心思只盼着儿子贾兰能读出书来。
前几回李纨也曾经找过冯紫英说贾兰的事情,但是冯紫英一来的确没有那份精力,二来也委实不愿意和一个年龄不大的年轻寡妇有什么牵扯? 所以一直没有明确回应。
到后来贾环都在和自己说? 称珠大嫂子对自己有些不满? 认为自己厚此薄彼? 对贾环的钟爱远胜于贾兰? 这倒是让冯紫英有些哭笑不得。
冯紫英没想到原本在贾府像个小透明一般的贾环? 现在居然还会被人视为“厚遇”的人了,这可真有点儿好笑,就算贾环被自己推荐到青檀书院去,那也是贾环表现当得起自己的推荐,而且还有探春这层关系? 只是没想到会让李纨觉得受了冷遇而不满意。
冯紫英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把贾家每个人都要帮扶一番? 他也没那个能耐? 若是顺手倒也罢了? 但要刻意去花心思怎么样,只能说恕难从命了。
“铿哥儿,要给你道喜了? 听说你要外放为官,而且朝廷要为你们冯家二房复爵?”李纨见冯紫英站住脚,也就停住脚步,含笑问道。
“呃,是有此事儿,不过嫂子也知道这等虚爵复爵也就是一个以象征意义,实质性的东西没啥,我二伯早已经过世多年,也没有子嗣,这等复爵虽然是朝廷恩赏,但也就那么回事,外边人闹得厉害,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
冯紫英没想到连李纨都知道了这事儿,还专门来和自己说起,只能应和着。
“那毕竟也是好事儿啊,现在你们冯家一门三房都有爵位,对你们冯家可意义不一样,像你这般读书成器当然没问题,若是家中子弟若是读书不成的,亦可凭藉此谋得一个官身啊。”
李纨也是官宦士绅出身,对于大周官场上这一套还是很清楚的,只可惜自己嫁了贾珠是二房的,爵位永远轮不到二房。
这一点冯紫英也承认,就连沈宜修这么淡然的人,不一样对这长房呼伦侯的爵位格外看重,不也是担心万一日后儿子读书不成,也能藉此机会获得官身,哪怕当个富贵闲人,那也毕竟有身份啊。
这同样也是冯紫英当初和薛宝钗许诺时一定要拿到的,有这个云川伯的爵位,起码能保证二房下一代有一个人可以承袭爵位官身。
人都是自私的,谁不想为自己子女谋取一个更好的机会?冯紫英固然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世界,但是他自己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努力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变化,会不会达到自己所希冀的那种状态,谁能说得清楚?
没准儿一场疫病,或者一场暗杀,就可能让自己身死。
那么一方面要尽量避免这些情形的出现,另一房面顺手为之为自己下一代留下点儿东西也很有必要。
“嫂子说得是,这的确是好事。”冯紫英估计李纨还是想说贾兰的事情,也不想和她绕圈子,“嫂子可是有什么事情?”
“铿哥儿,环哥儿去了青檀书院,妾身感觉他就像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一般,完 全不同于以往了,兰哥儿也和妾身说起过多次,也希望能去书院读书,妾身也知道铿哥儿你忙,所以想和你说说,看看日后有机会,能不能让兰哥儿也跟他三叔一块儿去读书?”
知道冯紫英肯定是忙着去见黛玉,李纨也就满脸恳切地看着冯紫英,提出自己的要求。
“嫂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环哥儿的努力可能你也知道,兰哥儿现在年龄还小了一些,我也不说其他虚的,还是要看兰哥儿自己表现,若是能达到环哥儿的那种情况,我自然是愿意推荐的,但现在我也无法给您一个保证,……”
贾兰读书也很认真,但是冯紫英感觉一来努力还不够,二来好像不及贾环那么灵动执着,不过性子上倒是有些像宝玉,宽宏温厚,只是不怎么爱说话。
李纨好歹也是在贾府里生活了十来年的人了,哪里能体会不出人情世故?
冯紫英对贾环的亲善,对贾兰的冷淡,嗯,也不能说是冷淡,只能说是普通对待,让她很是受伤。
李纨觉得贾兰好歹也算是嫡子,而且自己也算是书香世家出身的闺秀,再怎么也比贾环强才对。
贾环有什么?赵姨娘就是贾府里的一个笑话,贾环不过是无人问津的庶出子,能和贾兰比么?
可这冯紫英却有些躲着自己疏远自己的感觉,想到这里,李纨心里微微一烫,莫不是这铿哥儿是惧于瓜田李下的流言,又或者觉得自己在勾引他不成?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眼前这个俏寡妇此时会如此脑洞大开的脑补。
他有点儿避着对方,固然有点儿怕流言的意思,毕竟两个人相差年龄不大,对方又是寡妇,正值青春妖娆的年龄,另外也还有懒得再多管贾家闲事儿,贾兰也不像贾环对自己那么崇拜,没必要掺和进去。
“铿哥儿,兰哥儿现在很努力,不必当年环哥儿差。”李纨加重语气,目光直视冯紫英,“兰哥儿也一直对您很仰慕,很希望得到您的亲自指点,就像前两年您对环哥儿做的那样,……”
冯紫英略微有些尴尬,人家这是很含蓄委婉地在表达不满呢,冯紫英也清楚自己对贾环的态度都被李纨看在眼里了,这个时候要推辞就显得有些厚此薄彼了。
“大嫂子,只是您也知道我马上就要外放离京了,恐怕很难有更多的时间来你那边儿指导兰哥儿啊。”冯紫英微微皱眉。
这女人倒是缠上自己了,看对方婀娜苗条的身段和一身皂白的妖娆劲儿,真看不出是一个寡妇,只是眉目间略微有些愠意的神色提醒着自己。
“是啊,铿哥儿是大忙人,来府里也是来去匆匆,去有些地方倒是挺勤的,哪有时间来指导兰哥儿啊。”
李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对方陡然生出了几分恼怒,可能因为对方的推诿,也可能因为对方在对待贾环和贾兰时的厚此薄彼,甚至还有点儿因为自己在对方面前被轻忽怠慢,总之混杂了这几种情绪,加之以前的种种积郁而情绪发酵,让她一时间鬼使神差地居然嘴里冒出了这样明显有失身份的几句话来。
己字卷 第四十节 钗琴
听得对方这有些阴阳怪气的话语,心里本来就有鬼的冯紫英悚然一惊。
这是指自己去王熙凤那里,还是迎春这边儿?又或者宝钗那里?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宝钗,去宝钗那里理由很多,薛家和冯家在大观楼生意上交织颇深,说得过去,李纨也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说薛宝钗什么。
迎春这边,虽然司棋和平儿知晓了一些猫腻,但是司棋不必说,不可能泄露这个秘密,起码不会泄露给李纨知晓,至于平儿,冯紫英是信得过的,这丫头为人处世让人放心。
那就只有王熙凤这边了。
照理说现在贾琏不怎么回贾府之后,自己的确没有太多理由去王熙凤那里,但是自己去过几回不说,和王熙凤之间的关系也有些暧昧,或许自己不觉得,但是如果被一些有心人仔细观察自己和王熙凤的表现,恐怕多少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的。
只是冯紫英还是有些好奇这俏寡妇是什么时候从哪里看出不对劲儿的。
不过就算是她看出来点儿什么,冯紫英也不惧。
没凭没据的,冯紫英量李纨也没有这个胆量胡乱发声,纵然王熙凤现在有些落魄了,也不是她李纨可以比的人物,更不用说还牵扯到自己哪怕是有真凭实据,估计贾府都得要逼迫她闭嘴,以李纨在贾府里生存了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大嫂子,您这话一说我还有些不明白了,我来府里次数也不多啊,几个妹妹那里我去过,二位老爷、琏二哥、宝玉和老祖宗那里我也去过,您这说我去什么地方去得勤,我还真得琢磨琢磨,或者大嫂子提醒一下我?”
冯紫英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让李纨忍不住惶恐起来,暗自恨自己怎么会突然魔怔了,嘴里冒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不是纯心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眼前这家伙岂是自己能招惹的?
恨恨地瞪了冯紫英一眼,李纨强压住内心的惶然,咬着嘴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的确是看出了王熙凤和这位铿哥儿关系不太正常? 不过最初她以为是冯紫英看上了平儿,因为自己婆婆把金钏儿玉钏儿送给了冯紫英,薛家那边薛蟠又把香菱送给了她? 估摸着这家伙就喜欢美婢俏丫鬟这一口? 而平儿也是府里边公认的俏婢? 而且知情达意,难免这厮会动心。
但后来看冯紫英去王熙凤院里几回,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真要看上平儿并不可能还去王熙凤院子里? 那不是纯心招王熙凤不自在么,该是把平儿叫到外边儿,或者直接和贾琏说才是? 所以就有些怀疑王熙凤和冯紫英有点儿某种暧昧。
加之她也观察到几回府里人说起冯紫英时? 王熙凤的脸色都有些细微变化? 心里就更怀疑了。
这王熙凤性子本来就是有些放浪? 难免就容易招蜂引蝶? 对这等毛头小子的杀伤力有多强? 李纨也是心知肚明,没准儿这二人就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现在贾琏和王熙凤和离了,说不定就更给了这个家伙可乘之机,这对狗男女就更能一拍即合了。
不得不说李纨的猜测基本上是靠谱的? 不过她也只是猜测而已? 即便是猜对了? 她也不敢随便妄言。
只不过今日在这种情形下? 她有些忍不住才会一下子挤兑一下对方。
“铿哥儿您还去哪儿妾身可管不着,您现在可是府里大红人,老祖宗和老爷太太们都热切盼着您随时光临呢。”李纨知道今儿个自己话说得有些差了? 也不好在多说,只能寡淡地丢下两句:“不过没兴趣来兰哥儿这里也是,兰哥儿笨嘴笨舌的,哪里有人家会招人喜欢?”
冯紫英笑了起来,不出所料,这女人有些怵了,不敢再提刚才话题,岔开话题了,至于说这等话,酸环老三几句倒也正常。
“大嫂子,我虽然要外放,但是也还要几日,而且就算是去了永平府,距离京师城也不远,嗯,回来机会也不少,到时候也可以来府上,到时候我来指点环哥儿一二,您欢迎么?”
李纨脸一阵发烧,这话里话外总觉得有点儿说不出的味道,究竟是迫于自己先前的话所以才肯,还是有点儿其他别样意思?
李纨心里有些发慌,一时间琢磨不透,但对方来指点兰哥儿却是好事,心里在发狠,但是这个事儿却不能拒绝,这可关系到兰哥儿以后一辈子的前途。
“那敢情好,这段时间妾身和兰哥儿都在,……”李纨脸上一抹红晕萦绕,却侧过身,“到时候铿哥儿让人来说一声,妾身就扫榻以待,啊,不是,……”
李纨话一出口才觉得这个词儿用得差了,羞不可抑,却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见对方臊得慌,冯紫英也不为己甚,装作没听明白,点点头:“行,大嫂子,走之前我会来你稻香村一趟,你把兰哥儿叫着,我和他说一说,至于以后,看表现吧,我也希望他能去书院读书。”
李纨连连点头之后忙不迭地走了,慌乱的架势,在拐弯儿处险些摔一跤,看色冯紫英都忍俊不禁,这个俏寡妇还是面皮薄了一些。
来到蘅芜苑,冯紫英酝酿了一下,这才抬脚踏入门槛。
还没进门,穿着一身素青掐牙背心的莺儿就迎了出来,意见冯紫英,顿时满心欢喜,“爷来了?姑娘正念着盼着爷呢,还有,琴姑娘也在呢。”
“琴姑娘?”冯紫英一愣之后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宝琴妹妹?蝌哥儿他们都到了?”
“二爷在太太大爷那边儿,琴姑娘就跟着姑娘住在这边儿。”莺儿脸色又微微一暗,“姑娘和琴姑娘心情都不太好,爷来了就好了。”
心情不太好?冯紫英觉得自己让倪二调查的情况,那宝琴恐怕是早就知道了,而现在宝钗也应该知道了。
正在和莺儿说着话,宝钗带着宝琴已经出来了,看见冯紫英,原本沉着脸的宝钗顿时变得一脸心驰神往的喜悦,连带着旁边的宝琴立即就明白了自己这位堂姐怕是一颗心早就系到了这位冯大哥身上。
“冯大哥!”宝琴抢先笑着上前一步,“小妹有礼了。”
“嗯,宝琴妹妹可算是来京里了,你姐姐可是盼你许久了,这一回来了就不走了吧?”冯紫英上下打量着宝琴,心里也有几分感慨。
一别经年,眼前少女变化很大,个头一下子窜了一截不说,就像春天的树苗抽条一般,比起宝钗已经矮不了多少了,浑身上下充满了灵气、生机和韵律。
一件翡翠撒花洋绉裙,外罩一件丹红色的淡花比甲,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段,果真是一副美人胚子。
尤其是那张堪比貂蝉昭君的姣靥,既和宝钗挂着相有那份温婉沉静,却又多了几分黛玉的机敏,甚至还有几分湘云的娇憨爽利,难怪在《红楼梦》书中里边有着不输于黛钗的评价,单单是眉宇间这份灵气就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应该不走了吧,小妹也想留在京师城里呢,不过……”宝琴也在打量着这位冯大哥,发现对方变化也很大。
唇边微微留起的髭须,只不过因为年龄原因,还显得有些淡,却也有了几分威严,眉目间的沉稳自若,还有几分精悍凌厉,只不过在面带笑容的这张面孔下被很好的隐藏起来了。
这走进来的气势就能看得出来和寻常人不一样,已经隐隐有了几分上位者的威势。
可是这位冯大哥才十八岁不到啊,宝琴很清楚记得这位冯大哥的年龄,要到十月间好像才满十八,也只比宝钗姐姐大一岁不到,比自己也不过大三岁。
“不过什么?”冯紫英淡然接上话,“若是那梅家真的要悔婚,那就是他们梅家自己鼠目寸光,宝琴妹妹这般人才,便是皇子王爷都能嫁得,那般囿于家世出身的狭隘偏见,不过是些心胸狭隘之辈的短视之举,根本不必理会。”
冯紫英的话让宝钗和宝琴都微微变色。
她们没想到冯紫英已经知晓了此事,尤其是宝钗,她是委托了冯紫英去帮忙打听,而冯紫英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出来,显然是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了。
“冯大哥,你是说……”宝钗心中一沉,双拳握紧,目光里却有些不太愿意接受。
倒是宝琴显得很沉静,“冯大哥,你也知道这桩事儿了,让您见笑了,其实小妹一来也就和姐姐说了,不过母亲和哥哥都还不太清楚,只以为梅家这边儿不太满意,母亲还想来商议一番,现在看来已经完 全没有必要去自取其辱了。”
冯紫英微微叹气,然后点头,“梅家这般做,怕是也有了一些准备,但我还是想要知晓梅之烨怎么能来给士林一个交代。”
宝琴也就把苏州那边的事情介绍了一番,冯紫英这才明白原来梅家如此有恃无恐,的确是找到了一个完 美借口。
正如宝琴所言,这本来就是一个说不清的烂账,薛峻已故,谁也说不清楚这桩事儿,只需要拉拉扯扯拖一段时间,这事儿传开,梅家就可以光明正大悔婚退亲了。
己字卷 第四十一节 鹣鲽(求100月票!)
宝琴的介绍让冯紫英也觉得的确很为难。
若是继续放任这样下去,苏州那边的事情肯定不是短时间内能见出分晓的,而梅家若是借势在京中散布苏州那边的情况,哪怕是一些似是而非或者说撕扯不清的故事,都足以让薛家的声誉大坏,别说宝琴退亲不可挽回,而且还会影响到薛蝌日后的婚姻。
“冯大哥,其实小妹早就有心理准备,正如你所说梅家这么做肯定早就做足了准备,小妹只是怕母亲因此而伤心难过,也怕影响到哥哥日后的婚事,……”
宝琴的沉静淡然也让冯紫英叹息不止,这样一个女孩子,居然会因为家世的缘故而被梅家借机退亲,也不知道这梅之烨生得一双什么样的狗眼看人低。
“冯大哥见多识广,对京师里这些情况也很了解,所以小妹也想请冯大哥替小妹拿个主意,这等事情若是继续拖下去,小妹觉得恐怕没有太大必要了。”
宝琴的果决还是让冯紫英很惊奇,按照他的想法也是如此,既然这段婚姻已经不可能,还不如早做了结,也免得影响到其他,大家都悄悄把这段婚姻忘记,就像没有这回事。
虽然有点儿自欺欺人,知晓的人也不少,但拖下去只会让更多人知晓,让薛家更蒙羞,所以早些了断是最佳之略。
见宝钗和宝琴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冯紫英略作沉吟便道:“以愚兄之见,不如和梅家见一面,早做了断,大家也没有必要撕破脸,各自安好,分道扬镳,这样可以把影响降低到最小,嗯,日后蝌哥儿和宝琴的婚事也能把影响降低到最低。”
宝琴脸上露出一抹凄然,这等被人退亲的事情,要想瞒着周围熟悉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以说自己日后一辈子几乎就会被这桩婚姻毁了。
再想要寻找到一门哪怕是差强人意的婚事都很难了。
谁来提亲不会先打听一下女方的情况?
谁会选择一个被退婚的女子作为婚姻对象?
便是寻常小户恐怕都难以接受? 他们不会去打听究竟什么原因导致被退亲,只知道这个女孩子被退亲过就足够了。
这对薛家的影响一样很大,甚至会影响到薛蝌日后的婚事。
对这等事情冯紫英也无可奈何? 看着宝琴脸上的凄美之色? 他心里也不太好受? 而宝钗更是眼圈都红了,只是拉着宝琴的手却不做声。
“谢谢冯大哥的提醒了,小妹也是这么想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小妹日后倒也罢了,却不能影响哥哥太多,只是母亲那边? 小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和母亲说。”这才是薛宝琴最觉得难过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告诉本来身体就不大好? 又对此事有些怀疑的母亲。
看着宝钗求援似的目光望过来? 冯紫英也觉得难办? 想了一想才道:“此事如果能够替蝌哥儿寻到一门好的婚事? 兴许能够冲淡此事的影响。”
冯紫英此话一出,立即让宝钗和宝琴精神都是一振,说实话她们二人都已经意识到宝琴这桩婚事的麻烦和影响,最大的影响就是薛蝌的婚事。
薛蝌已经马上十七了,他只比宝钗小三四个月? 比冯紫英刚好小一岁多一点儿? 论理已经该是考虑婚事的时候了? 如果这宝琴被退亲的事情传开? 肯定会让其日后选择亲事有很大影响。
“冯大哥可有合适的人选替我哥哥物色一二?”宝琴最是惦记自家哥哥的亲事,忍不住问道。
冯紫英心中盘算了一下。
练国事的妹妹都已经嫁人,郑崇俭也还有一个妹妹尚未许人? 郑家在宁乡也是望族,尤其是心在郑崇俭高中进士之后郑家在本地更是水涨船高,恐怕郑崇俭都不太愿意自己嫡亲妹妹嫁给一个商人之子。
他们这些人固然和冯紫英交好,但在这方面的观念却和冯紫英完 全不一样。
想到《红楼梦》书中和薛蝌配对的邢岫烟,冯紫英心中也是微微一动,但是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现在薛家是希望有一个更好的婚姻对象来提气,邢岫烟虽然本人条件很好,但是论家世却不值一提了,其父母的情形堪称鄙陋,冯紫英也很清楚,也瞒不过宝钗宝琴,提出来只怕还会被薛家视为自己的敷衍搪塞了。
至于说《红楼梦》书中最后找了薛蝌,那情形已经不一样了,那时候薛蝌已经没有了什么想法,寻个合适亲事便满足了。
但现在,看着冯家的飞腾起势,宝琴在看到自己姐姐和冯紫英这种特殊关系一看就知道恐怕是冲着现在吵得沸沸扬扬的冯家二房复爵兼祧去的,想到自己固然一辈子无望了,但是也希望自己兄长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冯紫英想来想去就是方有度在老家还有一个妹妹未嫁了。
方有度有两个妹妹,其中大妹在方有度考中进士之后便在络绎不绝的来提亲的人家中选择了一个举人的儿子,这位举人曾经在河南担任过承宣布政使司杂造局的大使,后来还干过经历司的都事和经历,不过现在已经赋闲归家,在歙县也算是大族,方有度的大妹便嫁给了对方的嫡次子。
另外一个小妹妹也待字闺中,尚未许人。
现在方有度是长兄为父,虽然父母都还健在,但是像屋里的大事基本上都是要经过方有度来决断了。
若是能和方有度说好,将其妹许给薛蝌,倒也是一桩美事。
“嗯,愚兄先问一问吧。”冯紫英也不能确定方有度妹妹的情况,万一方有度不太愿意自己妹妹嫁给薛家,而觉得自己妹妹该许给一个读书人家呢?这年头个人观念不一样,还真不好说。
薛宝琴也是一个十分聪慧机敏的人儿,知道冯紫英来多半是有话要和自己姐姐说,便主动表示要去母亲和兄长那边,宝钗也没有多挽留,只是嘱咐她午间过来一起用午饭。
看到冯紫英有些严肃而又微皱的眉头,宝钗心中就禁不住砰砰猛跳。
她前日便已经得到了朝廷同意冯家二房复爵的消息,这和冯紫英之前所说的一致,但冯紫英一直没有来这边儿,她就意识到了恐怕冯家那边会有一些变故。
事实上之前母亲就曾经和她告诫过,如果真想要嫁入冯家,其实就不必等到复爵,直接去让冯紫英在宛平县衙就可以申请兼祧,那爵位放弃了也就放弃了,一旦真正复爵之后则需要在礼部申请,而且这消息一旦传开,肯定会有无数人盯上冯家,到那时候恐怕就会凭空生出许多变数来。
只不过宝钗也考虑过,冯郎已经下了这个决心,而且也有把握,没理由这个时候去让冯郎放弃,而且如果不复爵就去要求兼祧,只怕在冯郎母亲那边的理由会更不充分。
看见宝钗那温婉如玉的娇靥,一双美眸中有些惶恐担心的神色,冯紫英心中也是微痛。
母亲那边虽然有所松口,但是急切间他也无法催促过甚,他能理解母亲的想法,却无法认同。
认定了宝钗,自然就要一定终生,这一点他早有决断,只是不希望在这件事情上和母亲闹得太僵。
毕竟这个时代在对儿女的婚事决定权本身就就在父母,而自己已经彻底剥夺了父母的这份权力,从沈宜修到林黛玉,一直到现在的薛宝钗。
“冯郎,是不是你家里……”看着宝钗怯生生的模样,想到素来雍容大方的女孩子居然也会变成这样,冯紫英忍不住一把把对方揽入怀中,“放心,没事儿,之前回去和母亲说了,母亲之前也接到一些上门来打探婚事的,但都被我一一和母亲分析利弊打消了她的心思,……”
被冯紫英揽在怀中,宝钗原本因为紧张的身躯也慢慢温软下来,依偎在对方怀中,“冯郎,切莫和太太争执,小妹也知道薛家现在和你们冯家比有些……”
一只手温柔的掩上宝钗的樱唇,冯紫英目光柔润,注视着对方,“妹妹不必如此说,我冯紫英选妻子从来不会看其家世,母亲她有她的想法顾虑,但是我却只需要一个能够为我安定后闱的妻子,母亲对宛君很满意,但是我相信妹妹嫁入我家里之后,会一样让母亲更满意。”
宝钗心里忍不住颤动起来,温润如玉的姣靥仰起,冯紫英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微微垂首温柔地吻上那殷红如火的樱唇,这一刻,……
也不知道过了许久,似乎是静谧的空间让二人都有些恍惚不知,一直到窗外微风偶尔掠入,让宝钗的微露的衣襟感受到几分凉意,宝钗这才“啊”的一声惊醒过来,忙不迭地推搡着爱郎。
而冯紫英也才恋恋不舍地将手从对方里衣里抽回来,软玉温香,羊脂堆雪,回味无穷。
就这样靠在情郎怀中,宝钗把脸贴在对方胸前更紧,幽幽道:“那冯郎……”
“不必多想,母亲先前虽然不悦,不过后边儿有姨娘和宛君在一旁劝说之后,态度已经软化了许多,只是面子上还有些搁不下,所以还得要缓上几日,放心吧,为兄说过要娶妹妹,那便一定要娶妹妹,而且就在今年年内。”
冯紫英笃定的语气让宝钗心安不少,而对方更是提到了就在今年年内也让她心里喜不自胜。
她都十七了,明年翻年就是十八了,这年头大家女子有几个十八岁还未嫁人的?沈宜修那真得是特例,但是人家也是早就定了亲的。
“冯郎,你替我多谢谢沈姐姐,还有姨太太那边儿……”宝钗把脸仰起,“日后……”
“日后你嫁过来,多孝顺一下母亲和姨娘,只要宛君那边,她对你印象极好,自然也是希望一个能投缘的妹妹能过来和她当妯娌,……”
冯紫英的话让宝钗微微一笑,“那冯郎的意思是林妹妹和沈姐姐就不甚投缘了?”
冯紫英一愣,随意展颜一笑,手却在对方翘臀上拍了一下,“妹妹怎么也学得林妹妹那般牙尖嘴利起来了?我可没说林妹妹和宛君不投缘,不过林妹妹性子和妹妹不一样,嗯,也许日后要和宛君相处,须得要多一些时间方能融洽吧。”
“那冯郎打算什么时候赴任永平?”宝钗丢开自家心事,她也不愿让情郎一直为自己这桩事儿烦心,既然情郎有把握,那她也无条件相信对方,就只需要静候就是了,当然母亲那边还得要去安抚好。
“还要二十日吧。”冯紫英点点头,“前期我已经安排人去帮我熟悉情况去了,嗯,兼祧还要三五日礼部才批复下来,妹妹只管放心就是。”
宝钗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冯郎小妹是信得过的,只是宝琴这边……”
“车到山前自有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冯紫英摇摇头,“只是宝琴要寻个人家却需要等上一年半载了,等到和梅家这边解除婚约的事情慢慢淡了,再来计议,放心吧,上苍自然有她的姻缘安排。”
上苍安排?
宝钗美眸中一阵闪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唇微动,但最终却没有说出口来。
己字卷 第四十二节 京东第一府?烂泥潭!
平儿在角门上在园子门上守了许久,也没见着冯紫英出门来,便径直往园子里来寻人了。
只不过一直找到潇湘馆,不动声色地问了在门外玩耍的雪雁,才知道冯紫英并未到潇湘馆来,这让平儿很是纳闷。
冯紫英进园子不去潇湘馆,还能去哪里?莫非是缀锦楼?想到那一日正巧和司棋看见冯紫英拥吻二姑娘的情形,平儿没来由的一阵躁动。
这位冯大爷还真的是肆无忌惮,居然敢在大观园里如此胆大妄为,而且还是素来老实敦厚的二姑娘,这简直大大出乎平儿的预料。
不过若是二姑娘真的入了冯府,也是一桩好事,起码在平儿心目中要比嫁给那孙绍祖强得多。
一路行到缀锦楼,平儿和司棋也不见外,径直入内问了,才知道并没见到冯大爷来。
这倒是让平儿格外好奇了,除了二姑娘和林姑娘外,那就只剩下云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和宝姑娘了。
珠大奶奶那里是不可能的,四姑娘那里可能性也很小,云姑娘、三姑娘和宝姑娘都有可能,只是自己也不能一家一家找下去。
就在平儿疑惑不已的时候,冯紫英却早已经从东面绕行出来了。
回到家中,吴耀青已经在府中书房等候了。
“回大人,永平府目下的基本上情况小的已经通过这一段时间的了解,有了一个大概勾勒。”吴耀青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奉命去了永平,结合着顾登峰和一干晋商们在永平那边的勘探活动,开始收集各方情况。
相比于南方这些府州的富庶,永平无论是在人口还是经济发达状况都要差许多,永平府下辖五县一州三卫,同时蓟镇驻地也在永平府境内。
永平府也算是边地,除开五县一州外,抚宁卫、山海卫加上开平中屯卫三个卫隶属于蓟镇的卫所,地域面积实际上不小,但是却因为紧邻边墙,经常遭受蒙古左翼诸部的袭扰,经济上比较凋敝。
像三个卫镇中,开平中屯卫是完 全的屯垦卫所,而抚宁卫和山海卫则是以边军为主,兼有部分卫屯。
三个卫屯分部占据了整个北面和西面,而永平府五县一州则主要是在东部、南部和中部。
由于军地关系一直不好,双方矛盾不断,经常是各自上书告状,使得永平府也一直是北直地区官员们都不愿意来的地方,所以冯紫英来这里也是让很多人大为吃惊。
在这些人看来,就算是冯紫英要“引咎外放”? 那也完 全可以去江南大府,即便是要留在北直地区,保定、河间这些府难道不好么?怎么会去选一个人人都不愿去的永平府?
当然也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大略能猜得到一些原因。
比如永平府挨京师城最近? 回京师最方便;又比如永平府现任知府朱志仁年老体衰? 经常抱病卧床? 性格也宽厚,便于主副相处;又比如冯紫英父亲是蓟辽总督,而永平府北面和西面均为蓟镇卫镇控制区域? 乃是蓟辽总督辖地? 冯紫英去担任同知有利于缓和军地关系。
结果吴耀青呈上来的厚厚一叠文卷,冯紫英大略一看,对于环境地理和人口经济这些? 他没有多看? 这些日后有的是时间吗? 慢慢去了解? 他关心的是永平府目前存在的问题和成因以及潜在的风险。
“耀青? 其他我就不多看了? 你具体和我说说,永平府目前的情形如何?”冯紫英放下文卷,直接问道。
“不太好,北面西面乃是三卫之地,人口不多? 大多为军户及其家眷? 粗略估计大概在二三万户? 七八万人之间? 五县一州,均在中南东部,各县人口分布不均? 卢龙最多,为上县,其他几县州均为中下县,匪患严重,尤其是在三卫和五县州交界地区的山区,各色盗匪相当猖獗,而州县难治,而卫镇军队却根本不问,甚至还有勾结,……”
“还有勾结?确定么?”吴耀青的话让冯紫英吃了一惊。
要说军地关系不睦,军队对匪患放任不管,的确说得过去,在榆林,在大同,这些边地或多或少都存在此类情况。
若是地方官和军队关系密切,那么军队自然可以助剿,但如果关系不好的话,那么就对不起,哪怕盗匪就在眼皮子底下,这些人边军也一样不闻不问,坐视不管,但要说到和盗匪勾结,那就有点儿夸张了。
“应该是如此,在开平中屯卫和抚宁卫那边,都有这种情形,这也是我们在永平府这边的一些人反馈回来的,前一任抚宁县丞便是被盗匪袭击杀死,导致县令被撤职,……”
吴耀青的话再度让冯紫英吃了一惊,这连一县县丞都被盗匪杀死,县令被撤职,足以说明永平这边的治安不靖到了何种地步。
“那就你目前了解,永平府治安状况不好,又以何地为最差?”冯紫英再度问道。
“抚宁、乐亭、迁安都不算好,滦州和昌黎略好。”吴耀青如实回答:“一句话,和卫所交界地区情况都不太好。”
冯紫英立即就明白了,这意味着这三县的盗匪猖獗或多或少都和卫镇军中有相当关系。
“嗯,我知道了,那这五县一州的赋税收取情况如何?”冯紫英对这一点也格外关心。
府县的官员,考核按照轻重缓急来分,首重治安和赋税,然后再是诉讼、教化,一句话,如果这个地方治安良好,田赋杂税劳役能按期收取督办到位,那么基本上这个地方的正印官考核就能算一个优了,当然诉讼也很重要,如果你这里诉讼多发,说明民众教化不佳,也会受到一定影响。
而按照前明延续下来的惯例,各府县会按照冲、烦、疲、难四类情况来加以确定这个地方的任官难易和时间,后来又加了一个边字。
冲、繁、疲、难、边,冲是指地处交通要冲;繁是指公务繁多,一般可以指人口众多,赋税收取量大;疲,就是是赋税收取难度大,拖欠多;难,就是指民风刁悍,容易产生流民,社会治安不佳;边则是指地处边地,叛乱、战事风险高。
如果五条只要占据四条及其以上就称之为“最要缺”,而占三条则称之为“要缺”,占两条则称之为“中缺”,一条则称之为“简缺”,而这种地位的重要性也直接决定了官员晋升的年限和优先程度。
像“中缺”和“简缺”地方的官员,一般说来都要求必须任满三考之后才能有机会获得升迁,每一考为三年,也就意味着后两类官员正常情况下都需要在一个岗位上干满九年才能获得升迁,而如果是“要缺”则干满两考如果都为优秀,就有机会获得升迁。
而“最要缺”岗位上则只需要干满一考以上为优秀就有机会获得升迁,但这种一考即升的情况也很罕见,只能说具备这种可能性,更多的还是要干满两考才能升迁,当然亦有干满一考,但是二考未到但却受到擢拔的情形。
府县的考核皆以此类来进行,而永平府的情况就毫无例外的属于“最要缺”。
冲,永平号称京东第一府,乃是京师以及内地通往辽东的咽喉之地,也是辽西走廊通往内陆的必经之道,自然符合“冲”的特点。
繁这一点,永平府算不上,人口不算多,赋税不算重,但是劳役却不轻,所以不能占着“繁”这一点,但实际上由于永平府北、西两面都是卫镇,一旦有战事,劳役量很大。
疲,永平府当之无愧,赋税因为社会治安和水旱灾害印象,收取难度大,历年积欠大。
难,这也是为永平府定义的,这里和辽东接壤,民风彪悍,老百姓好勇斗狠,而且因为水利设施欠缺,水旱灾害频繁,极易产生流民,盗匪众多,社会治安很差。
而边这一说就不用说了,直接面临西北面蒙古左翼的察哈尔部威胁,虽然这两年有所减缓,但是仍然随时面临这些说不清什么时候就钻进来的蒙古人的威胁。
正因为如此,永平府也算得上是“最要缺”之地,来这里固然条件艰险,但是若是能打开局面获得上级好评,晋升的可能性也很大。
“回大人,赋税收取情况好像也不太好,永平府的水利设施多年年久失修,像乐亭的葫芦河和定流河便经常泛滥,上边儿的滦河三年发大水,淹了迁安县城,连卢龙城墙也都被冲垮了一大截,所以起码近三年来各县都是屡有拖欠,知府大人身体不佳,所以户部屡屡申饬,知府大人都敷衍了过去,不过大人若是去了,只怕这事儿就得要落到大人身上了。”
冯紫英听得一阵头皮发麻,之前选择永平,也就是觉得朱志仁年老体衰,身体不佳,也许就难以掣肘自己做事,但是没想到这边情况却是如此糟糕,还京东第一府呢,这简直就是烂泥潭啊。
己字卷 第四十三节 宏图,曲线(大更求月票!)
匪患严重,社会治安不靖,水利设施年久失修,赋税拖欠严重,冯紫英甚至怀疑如果不是朱志仁是福建人,而且和户部尚书郑继芝是同科进士,这个家伙或许早就该被免职了。
以上这几条,随便一条都能成为主官被免职的有力依据,但朱志仁以抱病之躯还是能挺过来,也足见此人还是有一番本事的。
冯紫英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来永平府恐怕不像最初自己猜测的那样是自己主动请缨那么简单了,没准儿也有齐师的一番心思在里边。
朱志仁这个福建士人在永平府搞得如此糟糕,现在更是经常以托病卧床不起为由推诿事务,自己这一去,重担都可能压在自己身上,干得好也许就是自己扬眉吐气,干得差,没准儿就可以把责任推到知府无能和掣肘。
毕竟知府和同知之间的差距还是相当巨大的,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能不能进入正四品官员序列,往往就是迈入大周高级官员的一个门槛。
不过冯紫英估计齐师他们的心思还是倾向于自己能放手一搏,永平府是轮人口和赋税是下府,但是地理位置和意义又极其重要,特别是作为京东咽喉,扼守辽西走廊,其意义大不一般,又是北直地区的一个关键点位,这里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京师人心。
在这里能做好,足以为自己日后迈向更高的台阶打下坚实的基础。
“……,总体来说,这里士绅对官府还是较为拥护支持的,主要是因为西面北面的卫镇军屯对他们影响很大,加之十多前年察哈尔部曾经突破边墙进入永平掳掠,也给永平诸县带来了很大的破坏,不少百年大户都被蒙古人横扫一空,许多现在的士绅都是在前一批人惨遭灭族之后才逐渐出头的,所以对官府还是较为敬畏的,……”
嗯,这应该是一个好的消息,北地士绅在地方上影响力很大,尤其是一些稍微出一个一两个举人的家族都会在地方上拥有很大影响,这也会很大程度上对官府施政,尤其是对自己这种想要去大干一番的新锐官员是一个不利因素。
如果永平府士绅力量相对薄弱? 这对于发展以煤铁产业的自己来说就大有为有利了,当然冯紫英也相信晋商这帮人也不是易与之辈,对于这些地头蛇? 他们也在大周南北纵横几十年? 自然也有应对之策。
“……? 登峰他们和佛山庄记以及山陕商会的人已经在滦州、开平右屯卫、迁安一带开展勘探接近半年了,大体上也圈定了几个区域,主要集中在迁安县南部、滦州西部与开平右屯卫交界地区? 这些区域石炭品质很高? 他们据说也按照大人提出的办法正在试验将石炭变成木炭(焦炭),具体情况解释登峰会向大人做具体报告,……”
其实这个情况冯紫英已经掌握了? 顾登峰基本山保持着每一旬要向冯紫英通过书信上报一下这个联合体的进展.
应该说还算是较为顺利? 主要还是因为永平诸县人口都不算多? 一些偏远区域尤其是靠近北部卫镇的区域人口更少? 这还是十多年前蒙古人寇边入侵带来的巨大阴影? 谁也不愿意成日生活在夜不能寐的危险境地下? 加上卫镇这边的不给力,匪患在这些结合部更为严重,所以联合体选择勘探的主要区域还是集中在这些地区。
要启动冯紫英心目中的煤铁复合体项目,资本、人力、技术、市场、运输,缺一不可? 这也是冯紫英之所以愿意放弃京师城中的优渥生活? 舍弃去保定或者宁波这等条件更优越的地方? 来永平的主要原因。
资本有了? 有晋商和海通银庄做后盾,人力有些问题,但是北直诸府乃至山东地区深受小冰河时期的灾害所困? 只要一到冬春季节便多的是过不下去的流民要往京师城跑。
每年各地官府拦截劝返都是一个大事儿,但是即便如此,每年倪二们手底下会平添许多只需要填饱肚子或者家人生存而不要命的汉子,这是大势,谁都挡不住,所以只要想些办法,这些都不是问题。
市场不愁,有庄记早就开辟出来的市场渠道,能有多少他们就能卖出去多少,而且还有国内市场这样庞大一个亟待开发的市场,比如火铳火炮的制作,这也同样是冯紫英给庄记的要求,没有这一点,冯紫英也没有必要如此看重庄记。
运输也是一个问题,这需要一个过程来解决。
永平府东北角上的山海卫境内南边儿,就是后世最著名的秦皇岛,那里也是天然良港,冯紫英计划打着为辽东输送补给的幌子,要在这里提前建立起一座可以上通辽东、朝鲜、日本乃至东海女真,下联扬州、宁波、广州、东番和南洋的港口,作为北地开埠的第一城!
一边听着吴耀青的介绍,冯紫英也一边提着问题,只不过他问的问题都相对刁钻,让吴耀青都有些不太习惯,不过吴耀清也知道这一位马上就要去担任同知,各方面都要了解,特别是对他自己不太熟悉的领域就要求更高。
这一席话一说就是一个多时辰,冯紫英把所有的资料都留了下来,顺带也问了目前在人手上的物色情况。
用人不疑,既然确定了汪文言为总揽,其他诸人各自按照擅长和以前的经历来进行分工,冯紫英就不会过多的去干预,他只需要结果,但在人手和财务上他仍然需要过问。
就目前来说,冯紫英的这些活动都还可以说是为自己出任永平府同知做准备,甚至也能推到自己老爹的蓟辽军务需要上,也还不存在可能会牵扯到的比如龙禁尉的刺探和都察院的监督上来。
但是随着日后事务越来越繁杂,冯紫英相信肯定是避免不了要被龙禁尉来掺沙子的,这一点也是他只需要谨慎对待的。
冯府里边都有龙禁尉的眼线,但冯紫英并不惧怕,一切都是规则范围允许以内的事情,所以不必担心。
但是像自己现在做的事儿,尤其是通过汪文言这个团队所作的,眼下还见不出,但三五年以后呢?恐怕龙禁尉就难免会有些怀疑了。
当然只要自己成长够快,加上有老爹这座大山做遮掩,许多事情还是说得过去,但冯紫英也不确定这种说法能否一直让人信服下去,尤其是龙禁尉这些人他们天生就是针对他们认为对皇权构成威胁的。
不过这不是冯紫英打算退缩的理由,更何况朝中越发诡谲的局面也让他认定未来几年里,只怕天家自己内部的争斗才会是龙禁尉的侦察重点,对军中武将们动向的窥探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
而自己这种小年轻,在他们心目中顶多也就是被“放逐发配”之后一门心思要要一鸣惊人像世人证明自己,所以要别出心裁做某些事情罢了。
冯紫英也乐于以这样一种形象来向世人昭告,嗯,这不是坏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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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有些烦闷地坐在屋里,一直到妹妹进来,才撩了一下眼皮子,没有理睬对方。
这铿哥儿可真是本事,把妹妹和沈氏都给“收买”通了,这两日里妹妹便一直在自己耳边聒噪。
但段氏实在不能接受一个皇商家庭,在她看来这和沈家相差甚远,和林家也不再一个层面,也不知道那薛家女子有什么魔力就把铿哥儿给迷住了。
她当然也托人打探了薛家情况,和她猜测的差不多,虽然是原来金陵望族,但是早就没落了,全靠着王家和贾家的余荫勉强维持着,和蒸蒸日上的冯家根本无法比。
对娶林家女段氏就一肚子气,林黛玉的娇弱让她揪心不已,幸亏还有一个陪嫁过来的庶出姐姐作媵,现在薛家又冒出来了,让她很不甘心。
“姐姐,……”
“婉琴,不用说了,我不想再听你替铿哥儿当说客的那些话,你们娘俩就是联起手来糊弄我,嗯,还有宛君,你们婆媳加上铿哥儿,……”段氏不无醋意,“你们都当好人,就是我这个当娘的来作恶人,没见着铿哥儿这两日都不过来了?”
小段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看来自己姐姐还真有些吃醋了,“姐姐,铿哥儿是你身上掉下里的一块肉,您还能和他计较?再说了,他也是在忙着为去永平做准备呢,我听金钏儿说,他回家开始,在书房里都见了好几拨人了,一谈就是一个时辰,连饭都是端到书房里去吃的,吃完 又在看东西,……”
段氏狐疑地看了一眼妹妹,“真的?我还以为惦记着兼祧的事儿呢。”
“姐姐,我觉得铿哥儿有句话说得很对,以他现在的情形,其实已经不需要依靠姻亲来帮助自己了,沈氏和林氏,都是江南士绅望族,一个是书香世家,一个是列侯出身的士林文臣之后,而且还算是武勋一脉,铿哥儿本来就是北地士人的翘楚,其师尊也是北地和湖广士人中的领袖,这等情况下,他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后院,……”
小段氏坐在姐姐身旁,一边替姐姐按摩肩膀,一边笑着语气很随意的说着话。
……,嗯,而对我们冯家来说呢?长房和三房既然已经定了下来,那么现在二房又有这样一桩喜讯,嗯,这也是铿哥儿自己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
小段氏这话一说,段氏就有些不悦地哼了一声,小段氏也一笑,不再说这桩事儿。
“……,可对我们冯家来说呢?最需要一个能尽快生养下冯家子嗣延续香火的女子,一个能够和沈氏、林氏和睦相处的二房大妇,好让铿哥儿去永平府之后也能心无旁骛地做他的大事。”
“沈氏有了身孕,但是谁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林氏年幼体弱不说,还要等两年才守孝期满,这薛氏我也打探过了,性子的确温和大度,嗯,体格丰润健康,而且年龄也只比铿哥儿小一岁不到,正是适合生育的年龄,……”
“再说了,姐姐也知道铿哥儿得性子,他喜欢的女子,就一定要得到,……”小段氏看着段氏,“姐姐又何必要弄得铿哥儿要外放几年的时候不高兴呢?姐姐若是喜欢沈氏,那就多和沈氏说说话,日后沈氏有出,姐姐便多宝爱他一些便是了,不过小妹倒是觉得这薛氏真如沈氏所说那么知书达理,姐姐日后未必就不会改变心意呢,……”
不得不说小段氏这个说客还是相当厉害的,之前一句铿哥儿已经不需要联姻来帮助而需要一个稳定的后院来让他专心做事,后一句何必要让他外放几年临走之前还弄得心情不悦,都让段氏心中也是有些感触。
尤其是想到儿子这一去就要几年,虽说也就几百里地,但是毕竟再无可能像现在这般每日来问安陪着自己说话了,心里还是有些发酸,毕竟儿子还是长大了。
看见自己姐姐黯然叹气,小段氏自然明白姐姐心思,“姐姐,永平府也不算多远,逢年过节和休沐,铿哥儿也能抽时间回来,也就是两三年的光景而已,……”
“哎,想到两三年里铿哥儿都要在外,老爷也远在辽东,我心里就慌得紧,铿哥儿这一去,谁去伺候他?尤氏姐妹固然要去,那边金钏儿姐妹和香菱都跟着去吧,这边沈氏身子日渐不方便了,晴雯和云裳都还是留在沈氏边儿上更合适,……”
小段氏眼珠子一转,“姐姐,你还忘了薛氏?若是能早些成亲的话,让薛氏嫁进来就跟着铿哥儿去永平府,论理那边也该有个大妇去主持屋里事儿,……”
段氏哪里还不明白妹妹的意思,瞪了对方一眼,但是最终却还是点点头,“这事儿让我想想,另外我也得给老爷那边去一封信,这么大事情,我一个人也不能做主,若是老爷允了,那便依了铿哥儿吧。”
己字卷 第四十四节 马士英
小段氏说得没错,这段时间冯紫英的确陷入了忙碌之中,甚至没有太多心思来过问兼祧的事情,反正向礼部已经申请,也就是一个走程序的问题。
他需要在走之前把许多事情都要有比较完 善妥当的安排。
该做的事情都要做,该见的人都得要见,该说的话也得说到,日后自己虽然还可以通过书信遥控一些事情,但是许多就只能靠各自的临场发挥了。
比如《内参》。
方有度进入都察院,郑崇俭和王应熊进入兵部,那么《内参》这日后三年就必须要交给其他人来了。
合适人选也有几个,许其勋,陈奇瑜,孙传庭,傅宗龙,薛文周,这几个都是青檀书院的同学。
还有一个在殿试中高中第二名的马士英,论理此人才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冯紫英接触过几回,待人接物都很有风范儿,虽然只比冯紫英大一岁多,但是接触下来,如沐春风,之前会试时还不觉得,但殿试一过,立即就显现出不同凡响。
不过马士英却是冯紫英他们这一科都已经高中之后才从贵州来青檀书院求学的,所以和冯紫英、练国事这一帮永隆五年的师兄们并没有什么交道,也就谈不上多少交情。
但冯紫英虽然知道此人在前世中明末极有名气,却是争议颇大,接触这么几次,感觉此人言谈举止中亦是比较务实,这一点也是冯紫英很欣赏的。
不过像范景文、方有度等人不太赞同将《内参》的总编一职交给对方,认为交给陈奇瑜或者宋师襄乃至孙传庭和许其勋都可以,毕竟这些人更为值得信赖。
不过练国事却赞同冯紫英的意见,认为既然要做大事,便当心胸宽阔,不能再一味囿于地域之见,而应当有海纳百川之气概。
王应熊作为青檀书院中西南士人代表也赞同由马士英来担任总编,认为马士英做事作风踏实,文章言之有物,可堪大任。
最后冯紫英和练国事也商量了一番,觉得可以对《内参》编辑部进行改组? 设立编辑委员会,编辑委员会由总编和副总编,以及三位主编组成? 负责处理一切《内参》事务? 其中由马士英担任总编? 陈奇瑜担任副总编,宋师襄、孙传庭、许其勋三人任主编。
这样一来,一个西南士子担任总编? 一名北地士子担任副总编? 而剩下三名主编则是两名北地士子一名江南士子,也算是相对平衡,既没有是去北地士人占据主导地位的优势? 但是却又更提升了非北地士子在青檀学子中的地位。
“坐? 瑶草。”冯紫英降阶相迎? 让马士英也很激动。
他也知道这位前科青檀书院的传奇人物即将外放为官? 去永平府担任同知? 这一度也在青檀书院里引起了很大争议。
但是以马士英对冯紫英的了解和观察? 他觉得冯紫英可能既不是像有些人所说是因为“背叛”了北地士人利益而“放逐”,也不是像有的人所说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他感觉更像是冯紫英的一种主动策略而下放。
冯紫英公开所言是他更愿意下地方去打磨锻炼,熟悉一下地方事务,马士英觉得可能还真有一些这方面的因素? 但是肯定还有其他一些更重要的隐藏未露的原因。
在马士英看来? 以冯紫英当下的身份却愿意主动下地方? 如果真的是想要打磨砥砺自己? 熟悉地方事务,那真的就是所谋乃大了,目标是直指日后的阁老。
宰相必起于州郡? 这句话虽然未必完 全合用,但是如果一个在府州有过履历的官员,无疑是更受人看重的,也更得有过府州经历的官员们的天然信赖。
虽然马士英也是今科一甲进士中的榜眼,但是马士英却很有自知之明,无论是从哪一个方面来说,自己要和眼前这一位相比,都要逊色几个身位。
看看永隆五年这一科号称前后五科中荟萃了大周精华人才的这个群体,无论是北地翘楚练国事,湖广人杰杨嗣昌,还是江南精英黄尊素,都要让冯紫英一二,单单是一个开海之略推动了朝廷的巨大变革,就足以让冯紫英名垂青史了,这根本不是其他士子所能比拟的。
“瑶草见过大人。”在冯紫英面前,马士英半点都不敢怠慢。
“欸,都是同学,何来大人一说?”冯紫英连连摆手,示意对方入座,“你我之间,便以字相称,你叫我紫英便可。”
“这可如何能行?”马士英有些激动。
“都是青檀一家,平素里君豫、非熊、克繇他们都是以字相称,君豫年龄略大,我们便称之为兄,三五岁之差,便以字相称最好。”冯紫英笑着道:“来,尝尝这是你们西南那边的蒙顶茶,蒙山顶上春光早,扬子江中水味高。这水我没法弄扬子江中水,但是茶却是地道蒙顶茶。”
马士英欣然端起茶抿了一口,微微点头:“紫英果然是雅人。”
“呵呵,口腹之欲,圣人难禁,西南腹地,物产丰富,人杰地灵,乃是大周不可有失之地,……”冯紫英看着马士英,“今科殿试一题便是流土之争如何破解,瑶草自然更有体会,剿抚并用如何落实,难处在哪里,瑶草可有良策?”
马士英心中一凛,他也知道今日冯紫英相邀必定有什么意图,一时间也还没有想明白。
没想到对方这一来便直接提及了殿试题中的一道大题——流土之争,显然是很关注西南局势,难怪王应熊说冯紫英对西南局势一直十分关注。
自己在这道题上提出了剿抚并用之策,嗯,实际上,绝大多数士子也都是提出了剿抚并举之策,只不过在后边的分述侧重上各有不同。
有主张以剿为主,有的主张以抚为主,也有主张先礼后兵,还有主张先剿后抚,以剿促抚。
马士英一时间没有敢轻易回答。
虽然对方要说现在也就是自己书院前辈,论年龄还比自己略小,但马士英却从未以寻常同学视之,对方在青檀书院和北地士人中的影响力都非同小可,在马士英看来,即便是当下的山长周永春和掌院毕自严都未必能压过对方一头。
这个时候对方想自己发问,更像是一种考察和评估,自己的回答可能也直接决定着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印象。
沉吟了一阵,马士英才慎重启口:“紫英,既然你提及流土之争如何破解,想必也是对西南局面有些了解的,前年非熊兄在兵部观政其间便一直很关注云贵川三地的土司活动情况,认为风险极大,也曾询问过瑶草贵州那边有无亲朋故旧,以便了解情况,当时我便很是诧异,这本该是兵部职方司或者刑部贵州清吏司的职责,如何还要用私人关系来了解情况了?”
冯紫英微微颔首,却不言语,难怪人家能脱颖而出,果然杰出之士都是如锥处囊中其末立现啊。
马士英顿了一顿,“瑶草听闻朝中为了加强九边之地,尤其是辽东防务,有意要从湖广、西南抽调卫镇兵力,甚至亦要抽调土司之兵,若是此策推动,只怕西南便会不稳,以水西安氏为例,其家族在贵州盘踞千年,地方官府对其毫无办法,水东宋氏情况亦相差无多,……”
“加强九边之地防务早有规划方略,抽调内地卫镇士卒实边亦有考虑,但却从未提及到要动西南土司之兵,若是有此传言,只怕是心怀叵测者有意乱人心之言了。”冯紫英皱起眉头。
“紫英,不管朝廷有无此略,但是以瑶草之见,土司亦是大周领土,土司兵民亦是大周一员,若是朝廷需要,那便须得服从,当然朝廷也当根据实际情况而定,不能竭泽而渔,但若是以此为由拒朝廷例令,那便国将不国,须得要以正视听。”
马士英的态度深合冯紫英的心意,这一关算是过了。
“那瑶草以为西南流土隐患当如何解决?”冯紫英不指望一个刚考中进士的士子就能拿出多少实际有用的方略来,能大致有一个概略性的想法,也能看出对方的思路了。
马士英却从冯紫英话语里的“隐患”一个词听出了朝廷应该是已经对西南有些担心了,前两年王应熊还曾经问过自己,但是这一年王应熊却没有多提,这显然不是朝廷觉得西南流土之争降温而无虞了,恐怕更是在悄然做应对准备了。
“紫英,这道题太大了,瑶草可没有这份本事能回答,不过瑶草以为,流土之争如果既然迟早要爆发,当下就该早做准备,非熊前期不是已经有一些针对了么?但瑶草以为西南土司之所以能独立于朝廷律令之外,不是其有多么强悍,关键还是其占据地利人和,……”
冯紫英心中暗叹,恐怕还不仅仅是地利人和,还得要加一个天时才对,建州女真,北地白莲教,都在窥伺机会,吴耀青给他汇报的永平府白莲教势力之大,让冯紫英还没走马上任就已经有点儿如坐针毡的感觉了。
己字卷 第四十五节 传承,培养
“西南多山地,地势险恶,山民民风刁悍,素来不服王化,若是一旦起了战事,朝廷大军的后勤补给将是一个极大问题,而且贵州地贫人穷,单单是要这些补给物资运送过去消耗巨大,若是不早做准备,一旦事起,恐怕……”
马士英的这番话让冯紫英觉得自己没选错人,起码对方对西南的局面还是花了一些心思的。
流土之争一旦起了战事,平定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朝廷需要付出多大代价,而最重要的就是后勤补给上的花费,这将是一个天文数字,估计不会比宁夏叛乱低,甚至更高。
这样一笔开支对于现在还没有喘过气来的大周朝廷来说也许就是不可承受之重,而冯紫英还担心一旦流土之争引发战事,努尔哈赤那边会静观不动?
白莲教会不会趁机起事?
甚至再杞人忧天一些,倭人会不会也要来趁火打劫?
几年前临清民变倭人就有密探深入到白莲教中就让他大为警惕,也在提醒他虽然前世中壬辰倭乱平息之后,德川家康开启了德川幕府时代,倭寇袭扰大明的情形逐渐消失,但是现在大周和大明又不一样了,许多东西不能再沿袭前世中的历史来判断。
从临清民变中就能看出来,这个时空的倭人和前世中的倭人不一样了,他们似乎野心更大,更具侵略性。
所以冯紫英认为马士英所说的土司们占据地利人和还不够,还有天时,一旦起事,弄不好建州女真也会发起攻势,白莲教也会一样遥相呼应,甚至倭人都会来趁火打劫。
“瑶草,那你的意思是现在朝廷就要开始做准备了?”冯紫英轻轻点头,问道。
“起码应该要做一些前期准备了,为了避免刺激土司们,可以加大在军备物资上的补充运送,比如现在重庆一带囤积物资,至于驻军? 可以采取轮换的形式,悄悄调集部分精锐,……”
马士英已经是完 全按照土司们就要起事的模式来进行备战考虑了? 看得出来贵州走出来的他对自己家乡这些土司们心怀疑虑? 甚至比王应熊和冯紫英都更认为战事会迫在眉睫了。
“瑶草? 你我在这里忧心忡忡,可朝廷未必这样看啊,稍有动静? 说不定还会觉得这会刺激那些土司们的好战之性? ……”冯紫英摇头。
马士英冷笑,“朝廷这是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若是这些土司并无反意? 一些物资上的调配? 少量军队的轮换? 能刺激他们什么?只有心里有鬼? 才会担心这些? 朝廷若是以此而自缚手脚,什么也不做,那才是祸不远矣。”
似乎又想起什么,马士英有些不解地问道:“我感觉非熊他们应该在做准备,怎么紫英却说朝廷维护这样看?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非熊做了一些准备? 但很多都是我们私下里分析判断的结果? 可兵部并没那么认为,起码不认为情况有那么严重,所以有些事情也只能是非熊和大章他们半私半公的做? 像兵部职方司一些事情可以做,刑部和龙禁尉那边就有些难处,还要通过一些私人渠道来沟通,就没那么方便了。”
冯紫英的解释让马士英也若有所思,“紫英,你们是不是希望我能做一些事情?”
点了点头,冯紫英也就挑明:“瑶草,我和方叔、非熊他们现在都要各自走上各自岗位了,你也知道《内参》现在开办几年,影响力越来越大,而当初创办《内参》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这些刚刚踏入仕途之路,尚未被磨灭锐气和血性的进士们能够有一个合适的渠道俩阐述我们的观点和心声,所以我们当时指定的规则就是,编辑们都是志同道合的新科进士,而撰文发表者既可以是新科进士,也可以是已经任官的官员,但在发表文章时需要隐匿名字身份,以防止因为身份干扰影响读者的判断,……”
马士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现在书院里的《月旦谈》便是效仿《内参》的模式来的,提议也是冯紫英,不过在《月旦谈》开办起来的时候,他们这一批人已经是面临最紧张的春闱大比了,所以他们这批人都基本上没有去过问《月旦谈》的筹建。
而《月旦谈》只用了短短两期就打开了影响力,不旦在通惠书院等其他几家书院也获得了好评,而且在国子监也极受追捧,这也让马士英他们这帮人遗憾无比。
马士英自认为以自己的文才,《月旦谈》里争取一个主编不是问题,而他也可以借助这个平台把自己的许多看法见解也都通过《月旦谈》里阐述出来,赢得更多的交流者和支持者。
只不过时间恰恰不凑巧,等到春闱大比结束,自己这帮人又不可能再回去在《月旦谈》上发表文章了,所以马士英也很是遗憾,也把心思转向了更高大上的《内参》。
见马士英脸上浮起兴奋的神色,冯紫英知道《内参》对于这位初出茅庐的新秀还是有莫大的吸引力的。
毕竟这是能影响整个朝局变化的刊物,朝中大佬包括皇上无一不是这份刊物的忠实读者,哪怕很多人未必认同这上边的许多观点,但是也都愿意把这份刊物作为了解时政朝局面变化和地方社情民意的一个窗口。
“瑶草怕是都已经猜到了吧?”冯紫英温和地笑了笑,“没错,我有意邀请你加入《内参》,成为《内参》编辑委员会的一员,并担任总编辑。”
马士英心中轰然作响,总编辑?他预料到冯紫英邀请自己是要担任主编,但是没想到会是总编辑,而总编辑的权责是什么?
心中固然激动万分,但是马士英也很清楚这份荣耀背后肯定需要背负许多责任和压力。
“紫英,我能问一问这《内参》编辑委员会的构成,总编辑职责权利以及下一步《内参》的思路方向和重点么?”
马士英的谨慎和冷静符合冯紫英对他认知,这样也才能扛起这份担子。
“《内参》的主旨瑶草应该明白,几个板块的基本上都是按照朝廷要务来一一进行布局的,但我们讲求的是先行一步,不会完 全按照朝廷既有的大政方针来进行探讨,而更多的是前景展望、现实评估和事后总结,尤其是前景展望和预测,事后对问题的总结和分析,……”
马士英点头,《内参》在青檀书院中有渠道可以读到,他几乎一期部落都读过,一些精彩文章和片段他还专门做了摘抄和笔记,反复研读。
“而下一步《内参》的方向,我个人认为仍然需要侧重于民生和军务,民生直接关系地方安稳,而安稳则关系到朝廷大局稳固,准确的说就是要解内忧,而军务则主要是指边务,也包括我们先前提到的流土之争,这是混杂了军务和民生的结合体,更为复杂棘手,一句话,内忧外患中最紧迫的问题,就是《内参》永远追逐的焦点。”
冯紫英的回答没能让马士英满意,他继续追问道:“紫英,你能不能更具体一些,下一步若是你要我出任总编辑,我的理解,总编辑在采用文章和确定未来采录选题方向上都需要做战略预判,我不愿意把你们辛辛苦苦打下来大好局面落到我手上就败落了,我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嗯,没那么夸张,不过我也可以和你说一个我们这一批人的关注点,民生经济方面,开海之后的海贸和海贸伴随而来的工商业发展,我们认为这应该是破解朝廷财力困窘的一个着眼点,当然这还不够,海贸出口的丝、茶、瓷、铁、布、药、盐几大类如何良性发展,可以重点探讨,嗯,我们认为编辑委员会下一步可以主动向地方上的官员们主动约稿,听取他们在这方面的建议和意见,各府的知府们都是四品官员完 全有资格获得《内参》的阅读权限,甚至更低一些的各县县令,我以为都应该有这份权力,当然这可能需要一个过程,……”
冯紫英这样一个大胆提议让马士英也是心潮澎湃,这意味着《内参》的覆盖面会更大,影响力辐射圈都会全面增强,约稿是鼓励地方官员们的参与积极性,这会带动他们的兴趣,而允许他们获得阅读知情权,那么就更能激发他们的参与积极性,同时这种反作用的影响一样会大大加强,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马士英都不得不佩服冯紫英真正是一个天才,这份《内参》的创立在他看来,甚至比开海之略意义更为巨大,这足以影响和改变整个大周朝廷的律令的贯彻执行方式。
“……,军务是始终绕不过去的,关乎大周生死,那么下一步重点是哪里?我们认为辽东肯定还会是重头,但是更紧迫得可能就是我们先前谈到的西南流土之争,极有可能会局面恶化,你应该知道杨应龙之子杨可栋还在京师中吧?”
马士英脸色沉重,微微点头。
这个情况他原来并不知晓,也是近期才知晓,也让他很震动,朝廷并非没有疑忌,否则不会让杨应龙之子做人质,但杨应龙却愿意如此,要么就真的是心地坦然,要么就是隐忍图谋大计,马士英当然清楚这只能是后者。
“一旦杨可栋那里生变,那就意味着战争之门打开了。”冯紫英很肯定地道:“龙禁尉负责监控杨可栋,但是我觉得杨应龙一旦要动手,肯定会有完 全之策让杨可栋脱身,一旦杨可栋失踪,战争基本上就能倒计时了。”
马士英深吸了一口气,“紫英,我明白了,还有么?”
“一旦西南战事爆发,建州女真,白莲教,蒙古人,甚至倭人和西南的洞武,安南,会不会趁火打劫?《内参》恐怕都需要做好一些预先提醒才是。”冯紫英摊了摊手,颇有些无奈地道:“我们现在只有这样大的影响力和话语权,甚至还是用宁夏叛乱和开海之略搏来的,那就要把这份话语权用到最大。”
己字卷 第四十六节 枝节
马士英走了,满怀激情却又深感责任重大地走了,甚至连编辑委员会的情形都没多问,但冯紫英还是向他介绍了编辑委员会构成情况以及运行模式。
日常事务是由总编负责,但是涉及敏感重大题材的选用和定向,需要由编辑委员会共同确定,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来决定。
这种崭新的机制也是马士英从未接触过的,但此时他的心思都被冯紫英略显沉重的“危言耸听”所吸引住了,对于这一点反而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很好奇。
《内参》未来的运行事宜告一段落,冯紫英也算了却一桩事情。
马士英沉稳冷静,陈奇瑜激昂但略显浮躁,这两人互相配合牵制,倒是一个不错选择,孙传庭理性大度,宋师襄执着认真,加上一个风格细腻慎密的许其勋,这个编辑委员会大有可为。
不过高攀龙现在是翰林院学士,日后《内参》的运行能不能像往日与黄汝良那般默契和谐,还要看编辑委员会这帮人的水平了。
送走了马士英,冯紫英又和随后来的陈奇瑜、宋师襄以及孙传庭三人做了一番长谈。
冯紫英对陈奇瑜其实不太看好,觉得此人性子有些偏激而飘忽,不过此人口才极好,煽动能力强,这方面和方有度有一比,加之此人一直在山西士子中有很大号召力,连乔应甲都觉得此子可堪造就,所以冯紫英也只能让其担任副总编辑。
宋师襄和孙传庭二人和冯紫英关系都很密切,此番春闱大比中都名列前茅,自然不必多说。
“好了,《内参》的事宜就交给你们几位了,瑶草来自西南,对西南那边情况更了解,玉铉,大章也应该和你说过一些情况了,我们都很担心未来一两年间西南会生变,但朝廷在这方面却有些迟钝? 或者说有些大意,所以下一步《内参》在这方面要集火重点多介绍分析流土之争潜在的隐患,……”
“放心吧? 紫英? 你刚才都介绍得更详细了? 一衷和伯牙也都在呢,我们明白怎么做。”陈奇瑜大大咧咧地道:“瑶草那里我会和他交涉的,他既然是那边人? 就应该明白利害关系? ……”
“嗯,那我也放心了,玉铉? 一衷? 伯牙? 你们三人馆选庶吉士应该准备好了吧?”这也是今日冯紫英要和他们谈的事儿。
馆选庶吉士意义非同小可? 只要具备这个资格? 那就意味着未来上限会大大提升? 如果正常情况下,庶吉士出身的进士,基本上都能干到正三品,优秀者就能入阁了。
而大周朝非庶吉士而入阁的几乎没有,没有哪个士子不望着入阁拜相光宗耀祖的。
“问题不大。”陈奇瑜很有信心? “咱们青檀书院出来的? 时政策论便是强项? 而馆选庶吉士不就是考这方面的见识见解么?一衷精于治政? 伯牙擅长军务,我么,嘿嘿? ……”
见陈奇瑜张牙舞爪的模样,冯紫英和宋师襄、孙传庭三人都忍俊不禁。
尤其是孙传庭,他和陈奇瑜、郑崇俭号称永隆五年青檀书院山西三杰,结果郑崇俭却先拔头筹,给陈奇瑜很大打击,也幸亏此番春闱大比和殿试陈奇瑜成绩都不差,这才让陈奇瑜心里平衡了许多。
“玉铉,可别大意失荆州啊。”冯紫英也笑着提醒,“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但今科江南士人也都不差,庶吉士对于日后意义重大,……”
“放心。”陈奇瑜郑重其事地道:“这等事情上,断不敢有所轻忽。”
“另外就是在北地的工商产业发展上,可能《内参》也要有所倾斜,你们也知道我此番外放一定程度还是受了开海之略的影响,朝廷获益,江南得利,咱们北地却无甚收获,所以我都快被咱们北地士绅给视为叛徒了。”
冯紫英的话让三人都沉默下来。
这个情况他们都知道,也很清楚最大获益者是朝廷,甚至可以说解了朝廷燃眉之急,但北地士绅们可不管这些,他们只知道他们没有获益,你冯紫英还是北地青年士子领袖,就这么维护北地士绅利益的?
“其实也不是没有获益,只是短时间内看不太出来罢了。”孙传庭忍不住插话,“紫英你也无需气馁,终归这些人会明白过来的,单单是边务整饬,九边稳固,就足以说明一切。”
“呵呵,问题是这些人恰恰就是鼠目寸光。”宋师襄也插话,“紫英你说要在《内参》刊文上有所倾斜是指什么?”
“我此番去永平,也算是一个探索吧,准备汇集南北工商实力在永平拓展实业,以煤铁开采冶炼制作为主,一来可以充实边防,二来可以吸引流民,三来可以增加工商税收弥补永平财赋不足,……”冯紫英平静地道:“这些动作多少会有一些响动,到时候你们在刊载文章上,也可以摇旗呐喊一番。”
“你是打算亲自撰文?”陈奇瑜皱起眉头。
“嗯,实践出真知,总要做了,才知道这些事情能不能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们也不必抬高,实事求是地评价便是。”
冯紫英也不确定自己所做的这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效果,地方上的反应如何,以及朝廷又会如何来看待,但是从吴耀青那边反馈回来的消息来看,永平府的地主士绅力量在十多年前遭遇察哈尔人寇边后受到很大损失而被削弱得很厉害,尤其是像迁安和抚宁都是如此,这是一大契机。
没有地方士绅的反对,或者说反对声音小,那么开矿、冶铁甚至开办各类铁料制作乃至于制作火铳火炮这些行业才能更顺畅地办起来。
而像山海卫控制下的“秦皇岛”,嗯,也就是孤竹国和碣石所在地,地理行政上虽然归永平府,但很大程度却还要看蓟镇的态度,而自己特殊身份正好可以发挥作用。
开矿(煤铁),炼焦,冶铁,然后依托晋商和庄记,吸引更多的需要以生铁、熟铁为原料的各种加工产业,彻底打造出一个后世唐山加义乌那样的一座纯工业城镇,然后在建设“秦皇岛”港口,形成真正的一条龙产业链。
这听起来有些玄幻,似乎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经济发展机制,但是冯紫英却坚信事在人为,尤其是在目前这种环境下,可以说各方面的条件都具备起来了,在特定的地域内,针对特定产业的一种集火发展,没有理由不敢去尝试,而且还有着辽东这个兜底的所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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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叹了一口气,看着背对自己而立的妙玉,“姐姐还在犹豫什么?不是都说好了么?栊翠庵的环境姐姐也很满意,为何姐姐还迟迟不肯下决心?”
“岫烟,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我不喜寄人篱下,当初父亲也曾经希望我归家,母亲也表示不会干预我,但我总感觉那不是我的家,何苦要去碍眼?”妙玉慢慢转过身来,语气说不出萧索,“这大观园也是贾家贵妃省亲所建,我妹妹过去住那是因为她母亲就是贾家人,妹妹住院子里也是大太太的外甥女,可我算什么?”
“姐姐未免太多心了,且不说林妹妹的渊源,这去住栊翠庵,那也是冯大哥出面说和的,贾家也是卖冯大哥的面子,又哪里说得了那么多?”邢岫烟很是无奈,这位闺中密友也未免心思太重了太敏感了一些。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妙玉脸色微微一冷,“我承他的情住进去,算什么?”
邢岫烟有些忍不住了,“妙玉姐姐,我不知道您对冯大哥为什么会有那么大成见,但我觉得冯大哥待人处事都很好,和园子里姐妹们都相处甚欢,您若是真的不想嫁给冯大哥,冯大哥也说了绝不会勉强,只要您不出家,您也答应了,但现在小妹就不明白您现在究竟怎么想了?这几日牟尼院里都有闲人来打探你,小没感觉就是前几日那在院门外遇见那帮人搞的鬼,你这一个人在这边呆着,万一出个什么事儿,谁能顾得过来?”
妙玉目光投射到邢岫烟脸上,定定地深看了一眼才道:“岫烟,莫不是你也被他……”
邢岫烟一愣,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妙玉说的什么,脸涨得通红,忍不住跺脚:“姐姐!你想哪儿去了?!冯大哥也不是那等人,小妹蒲柳之姿,如何会被冯大哥看上眼?小妹只是觉得冯大哥待人真诚,并没有那等纨绔子弟气息,也没有那等士人为官之后的倨傲不群,脾性也好,是值得姐姐托付终生的人!”
妙玉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邢岫烟一眼,“岫烟,你可知道冯铿马上又要兼祧二房,这意味着他还要娶一房妻室,三房正妻,还有媵妾无数,你确定他是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岫烟呀,我觉得你现在好像被冯铿下了迷魂药一般,怎么就认定了他呢?”
己字卷 第四十七节 绑票?劫色?
邢岫烟几乎要崩溃了,羞怒交加,恨恨地看着对方:“姐姐,我是替您考虑,您怎么倒打一耙,赖在我头上来了?”
“我倒是不觉得,岫烟,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吧?你父母带你进京来,未尝没有替你寻一门好亲事的想法吧?”妙玉某些方面格外偏执,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是十分敏锐,“你都是十六了,也该说亲事了,我感觉你对冯紫英的印象很好,为什么不替自己……”
邢岫烟真的怒了,脸色冷了下来,“姐姐,你若是真无意这段婚事,那权当妹妹没说过,但也不必扯到妹妹身上来,另外,妹妹还是要劝姐姐,即便你对冯大哥无意,但是去栊翠庵也和他没多大关系,而且他马上就要出京任官,以后回京时间很少,即便姐姐在栊翠庵里住着,也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妙玉吃了一惊,她却只听着了岫烟提起冯紫英家二房兼祧的事情,没在意冯紫英要外放出京为官的事儿,“他要出京?”
“嗯,外放为官,听说是在东边儿的永平府。”岫烟冷着脸道:“所以姐姐无需担心日后在园子里和他见面会有什么尴尬。”
妙玉一时间没有说话,邢岫烟也猜不透这位闺蜜究竟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妙玉才有些意兴萧索地道:“岫烟,你也别逼我,让我再想想。”
“再想想?再想想人家牟尼院的人都要撵人了,没见着先前那个小尼态度?”邢岫烟冷然道:“姐姐你以为人家每日供你吃喝花费不是人家化缘得来的?看着师太面子而已,这两日里有闲杂人来骚扰,更是让人家都觉得你成了碍眼人了,……”
邢岫烟的话说到了妙玉痛处,妙玉顿时脸色阴了下来,“妹妹无需说得这么难听,赶明儿我不去贾府,也一样能找到歇脚处。”
“我看算了吧,姐姐这等娇体贵肉的,寻常小庙怕也供养不起,难道姐姐也打算和那等小尼一样跟随着一干老尼们抛头露面挨家挨户去化缘?姐姐能撂得下这张脸?”
一连串的反问让妙玉气急败坏,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
看见妙玉气恨恨的样子,岫烟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好笑。
自己这个姐姐还真是有些天真而又矫情,以前跟着师太不觉得,现在师太一走,世态炎凉一下子就能感受到了。
心里彷徨无助,却又抹不下颜面。
明明知道自己无法接受那样的生活,却又不肯面对现实,明明最终还是得接受冯大哥的安排,却又还要傲着性子不肯低下头,这是何苦来着?
“好了,姐姐若是一时间还难以下决心,那就再想想吧,不过妹妹还是希望姐姐早日进园子来,黛玉妹妹昨日来芦雪广我坐了一会子,专门来和我说这件事情,拜托我再来你这里劝你一番,本来说她要和我一块儿来,不过我知道你素来喜欢清静,所以还是我一个人来了,不过黛玉妹妹的确很关心你。”
邢岫烟的话还是照顾了妙玉面子,知道妙玉和黛玉不太亲近。
妙玉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说什么,她和黛玉实在说不上多么亲近,毕竟从小到大十多年,从未在一起生活过,现在突然要她们俩亲如姐妹,嗯,本来也是姐妹,实在做不到,能够保持这种相对客气但疏淡的姐妹关系已经算是非常难得了。
当然妙玉也知道这怨不得黛玉,这种事情上,都是父母的问题,和她们无关,只是那种心理上的疏离感却难以融化。
当妙玉把黛玉送出牟尼院时,却不知道她们二人从一踏出妙玉小院禅房的门槛时,便已经被人盯上了。
两辆马车不动声色地一前一后停在了牟尼院门口,这个时候正式午间过往行人最少的时候,马车遮住了路的对面行人目光,而从牟尼院里尾随而出的人则悄然逼近。
就在邢岫烟和妙玉正在握手道别之后准备抽手离开时,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一夹,一只手带着汗巾一下子捂住了两人的嘴,另外跟进的二人在两女腋下被背后一托,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马车车厢的帘子猛然拉开,便将二女拉了进去。
这一切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阻滞,甚至没等邢岫烟和妙玉发出半点声音,马车便已经快速启动,在车夫吆喝声中骤然加速,迅速消失在牟尼院门外。
邢岫烟和妙玉被人突然一托,如腾云驾雾一般,昏头昏脑的跌进了马车车厢里,而捂在脸上的汗巾让她们惊恐之余也是难以发声。
一直到马车快速飞驰起来,将场面已经牢牢控制住的对方也没有放开堵在二人嘴里的汗巾,而眼睛也被迅速蒙上,在她们手上用细带迅速完成打结捆绑都足以显示这是一帮专业人士。
邢岫烟完全没有想到过会在京师城里遭遇这样离奇的打劫,她一度以为是打劫,但是看到对方把自己二人捆绑堵嘴,然后用马车运送走,而且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能用两辆马车来打劫的,她闻所未闻。
相较于惊慌茫然从未经历过甚至听闻过这些事情的妙玉,在苏州时就很自立而且对外接触颇多的邢岫烟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就冷静了下来。
这不太像打劫,更像是绑票。
在苏州城里也经常有人贩子拐小孩和妇女,小孩子不必说,妇女则更多地是那些个不通世务的村妇居多,也有针对富贵人家的绑票,但一般也都是针对小孩或者男性子嗣比较多,但是像这样架势阵仗,肯定不是拐骗,而是绑票了。
可这可是京师城,而且这种架势的绑票,邢岫烟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绑自己二人,目的何在?要银子,还是其他?或者劫色?
如果是前者,显然不太像,自己二人似乎还够不上这种档次才对,京师城里王孙公子多了去,有这样的绑票能力,似乎没必要用在自己二人身上,一个庶出女,一个更是小户人家女子,哪里配得上这般?
劫色的话,想到邢岫烟心里一凛,联想到这几日里妙玉也再说,经常有闲杂人进牟尼院里东游西逛,好像牟尼院的人也不怎么过问,让她有些不安。
问题是劫色,用这样夸张的方式,仍然仍然觉得太夸张了。
邢岫烟一边凝神苦思,一边也在琢磨着这是要把自己二人往哪里拉。
她总觉得这场莫名其妙的绑票肯定有什么原委,自己和妙玉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治安森严的京师城里成为绑票的对象,来了京师城这么久,她对京师城的社会治安状况还是有所了解的,不敢说这等绑票从未发生过,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针对女子的绑票还真的闻所未闻。
如果有,那必定都是针对非常特殊的对象才对,绝对轮不到自己二人身上,而敢于做这种事情的人,那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只是现在嘴被堵,到后来眼睛也被蒙上了,这样摇摇晃晃感觉到好像还是在京师城里打旋儿,又或者出了城,但是也不会太远,只不过具体拉到什么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一直到让二人下车,邢岫烟和妙玉跌跌撞撞地按照对方牵着的绳子往前走,等到手上绳索解开,眼睛的蒙眼也被取下,才发现到了一处庭院内。
粗略的一看,邢岫烟和妙玉就能发现这座庭院不简单,有着浓郁的江南风格,邢岫烟和妙玉都是在苏州长期生活居住的,对这种小桥流水,桶瓦粉壁的江南园林并不陌生,虽然这一处院落小了一些,但是却是别致中带着典雅,很有点儿江南柔绵的韵味。
面前的两人都带着斗笠,而遮住半边脸的面巾应该是才戴上的,但浑身上下的那种伶俐利索和足下的皮靴,妙玉自然看不出来什么,但是素来心细的邢岫烟却越发意识到这帮人的特殊。
妙玉死死拉住邢岫烟的胳膊,全身僵硬得吓人,那手指甲几乎要隔着衣衫掐入岫烟的肉里,疼得岫烟都忍不住皱眉。
“不知道诸位把我们姐妹俩带到这里来做什么?”邢岫烟没有试图呼救叫喊,她知道对方既然敢在这里把自己嘴里的汗巾取下,就不会惧怕自己呼救,那反而会不利于自己。
当先一人见邢岫烟如此冷静理性,眼中也闪过一抹赞许之色,真要遇上那些头脑发热或者吓得不行乱喊乱叫的,他都觉得正常,可像眼前这一位脸上仍然有惧意,可却能审时度势地保持克制,这对于一个年轻女孩字来说,就不简单了。
“不好意思,奉命行事,不得不为,二位姑娘稍安勿躁,请相信我们没有恶意,另外也提醒一下,不要试图逃跑或者呼救,这位姑娘的表现就很好,你们应该清楚我们敢把你们松绑,自然就不怕你们做这些,但那样毫无意义不说,也会逼着我们伤害你们自己。”
当先一人笑了笑,虽然有面巾遮面,但是邢岫烟还是感觉到对方很轻松自然,笑得也很笃定,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就像是对这类事情毫不在意。
己字卷 第四十八节 智勇双全慧岫烟
邢岫烟感觉到对方不像是要急于图财(色)害命的架势,心里略略放下。
在苏州,她并没像在京师城里这样享受着大家小姐的生活,更不像妙玉这般和外界从无接触,她对这世间种种了解颇多,所以度过了刚才的紧张恐惧期之后,心境已经慢慢稳定下来。
“我不知道诸位英雄把我们姐妹二人掳掠到这里来的目的何在,如果是误会抓错了人,请立即把我们放了,我们也就当从未发生过。”
好歹也是看过许多传奇话本故事的人了,邢岫烟虽然在苏州也听过看过这类明显带着夸张和传奇色彩的故事,但是却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什么英雄救美这类故事她从未奢望过,自己姐妹俩算不算“美”不知道,但是“英雄”能是谁?顺天府还是宛平县的衙役,或者五城兵马司的兵士和刑部的捕头们?
“这位姑娘很会说话,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恕难从命。”当先的男子对邢岫烟印象很好,以往杀人越货事情干得多了,他还从未遇到过哪个女孩子有如此冷静的表现,也不知道主子没看上这个女孩子反而会看上另外一个吓得抖抖索索面青唇白的女孩子?
“那英雄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何事?”邢岫烟当然知道眼前这几个人不过都是些受人指使的爪牙,根本做不了主,她只是想要用问话来确定自己的猜测。
“呵呵,姑娘稍安勿躁,自然有姑娘知晓的时候。”当先男子摆摆手,“这里有休息的地方,二位姑娘先前估计受惊不小,先休息一阵吧。”
“既然你们连原因都不愿说,想必肯定不是为了钱银而来,想想也是,我们不过就是寻常女子,英雄们就算是要劫富济贫也不该轮到我们头上才是,……”邢岫烟却没有因此住嘴,“我们二人的身份也当不起哪个大人物用来当什么人质或者要挟他人的价值,这位英雄,小女子说得没错吧?”
蒙面男子倒是很佩服眼前此女的精明机敏,寻常女子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而她却还能不断的询问,甚至抽丝剥茧,一点点接近真相。
只不过这种话题连他都不好回答,多回答就是多漏一份破绽给对方,谁知道这两女未来的结果是什么?
见对方默不作声,邢岫烟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与猜中事实,但是内心却更加绝望,只是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惧意。
若真是为色而来,那自己二人几乎就没有什么机会了,邢岫烟心中发冷。
敢如此大胆妄为者,绝对是在京中有着莫大的势力,而且又绝对把握做下这等罪恶之事而不被人发现或者追查,想想也是这京师城里一百多万人,龙蛇混杂,恐怕每天都有人在被杀,被拐卖,失踪,这等情况不是很常见么?
这帮人要么就是根本没有了解过自己和妙玉姐姐的身份,要么就是了解过也根本不在乎,想想也是,妙玉姐姐不过是外地来挂单修行的居士,无甚跟脚,自己不过是荣国府里一个远亲,谁会在乎?
恐怕自己失踪了,除了自己父母呼天抢地到官府报官坐等,还能做什么?
而且她也可以肯定和上一回在院门前见到的那个青年男子绝对有瓜葛。
妙玉也说自那以后,便一直有闲杂人来窥探,也幸亏是牟尼院在京中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尼庵,否则也许早就发生这一幕了。
见几人默不作声地就要离开,邢岫烟心中凄苦绝望,明知道事不可为,但是却不肯束手待毙。
“等一等,我们姐妹俩也不知道诸位英雄为何要行此恶行,但是你们这样做就不怕官府追查么?活生生两个人失踪了,难道顺天府就听之任之熟视无睹?”邢岫烟颤声道:“我们姐妹俩虽然是寻常人,但是我姐姐却是马上要嫁给京中小冯修撰为媵的人,这会子正要搬入荣国府中去住待嫁,若是她失踪了,小冯修撰岂能善罢甘休?铁定要追查一个水落石出!”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男子身形微微一滞,对方话语中的一句“小冯修撰不会善罢甘休”还是让他悚然一惊,小冯修撰的名头他当然听闻过,便是自家主子也经常提及,怎么此女却还是小冯修撰的媵妾?
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落在对方身上,蒙面男子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哟,还用这一招来吓唬我们兄弟,小冯修撰,你这姐妹一个佛庵里的女居士居然还能给名满京师的小冯修撰当妾?真当冯家不要颜面么?”
江湖人士哪里懂得起媵和妾的区别,除了正妻之外,大户人家的媵妾外室通房丫头在他们心目中都差不多。
原本吊在空中心顿时落了下来,邢岫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他原本就是孤注一掷的,如果对方真的是那种传奇话本小说中所写的纯粹高来高去的江湖人,那小冯修撰的名声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就算是知道也不会在意,但是对方目光闪动,身形也僵滞了一下,就凭这一点,邢岫烟断定对方肯定知晓小冯修撰,而且还知晓这里边的一些门道。
不出所料,对方没有离开,反而质疑,这就太好了。
质疑就说明对方是有忌惮的,但是对方连媵和妾的区别都分不清楚,说明对方也的确不是士绅官宦出身,大户人家出身的人哪里会不明白媵和妾的区别。
“这位英雄,小妹虽然不知道英雄出于何理由来掳掠我姐妹二人,但是小妹相信无论是英雄您还是其他人,恐怕都不愿意做对抗官府而亡命天涯,或者英雄心里觉得有所仗恃,不过英雄知晓小冯修撰的身份,便应该清楚若是他的未婚媵失踪,恐怕无论是顺天府还是刑部,甚至龙禁尉都要给他一个交代吧?”
邢岫烟此事的心境越发平稳,眼见得有了一分希望,此时的她更加小心谨慎,既不能触怒对方让对方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又要给对方一定压力,让其要慎重考虑后果,权衡利弊。
“而且,小妹可以确定,英雄这几日里怕都是在牟尼院里出入吧?”邢岫烟决定要赌一勾,她必须要让对方有所忌惮,否则对方发现情势不可控的情况下就可能要杀人灭口,“牟尼院能让诸位英雄随意出入,想必也是有什么缘故吧?”
蒙面男子一凛,他没想到对方居然觉察出了这一点,这就有些麻烦了,牟尼院知晓自己一行人和福王府关系的人不少,总不能连这些人都要解决掉吧?那问题只会越弄越大,王爷也绝对不会允许。
邢岫烟没有停顿,也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一口气说下去:“恐怕英雄还在怀疑我姐姐的身份,小妹不妨告诉英雄,我姐姐是前两淮巡盐御史林公之女,其妹是小冯修撰三房嫡妻,其也要嫁入冯府为媵,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小冯修撰绝无可能善罢甘休,这一点请英雄谨记,也不妨去访查一番,看看小妹所言是否属实。”
……
张骐原本英俊的面容都要扭曲得变形了,最心爱的寿山蜡油冻佛手被摔在地上跌得粉碎,眼中几欲喷火看着跪在面前的二人。
“谁让你们如此胆大妄为的?”张骐鼻孔喷着浊气,手狠狠握着官帽椅旁的扶手上,身体都微微发颤,“你们这他妈是在寻死,却还要拖上孤?”
“王爷恕罪,小的们也是见王爷心慕那位姑娘已久,所以才擅作主张,行此下策,之前小的们也曾访查,那位姑娘的确是苏州来的挂单修行的女居士,其他并无异样,而另一位不过是荣国府的一位远亲,所以……”
跪在下边的男子虽然有些紧张焦急,但是却也没有太过惧怕。
好歹也是为主子办事,而且先前自己隐约透露了一二,对方也没有断然拒绝,现在不过是因为遇上了惹不得的人物,所以才让对方恼羞成怒想要找个替罪羊罢了,那都无所谓,责骂一番,大不了藏匿一段时间不露面罢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进来。”
进来的人径直走到张骐身边,附耳低语一番,张骐脸色一连几变。
自己就随意看上一个女人,居然还招惹出这么大是非来,还正巧不巧地遇上是冯紫英的未婚媵,这天下未免太小了一点儿,这冯紫英好色之名还真的不虚,连挂单修行的女居士都能勾搭上,不过这女人居然会是林如海的庶出女,倒是真让人意外。
“陶先生,孤现在心智已乱,还请陶先生以教孤,如何来处理这帮蠢材自作主张的荒唐之举。”张骐踌躇再三,委实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应对。
这帮江湖人士头脑简单,上不得台面,只能做些粗笨活计,杀人灭口是断断不行的,这等事情牵扯到冯家,一旦传出去,冯紫英和冯唐为了自家颜面都断无可能善罢甘休,最好的办法是悄然解决,但如何来解决,却也不简单。
己字卷 第四十九节 意想不到
坐在张骐身旁的中年男子脸色阴沉,一时间没有说话。
遇上这种事情也的确让人无语,他本来就不太赞同招揽这帮江湖人士,认为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很容易招人眼目。
大宝之位岂是靠一帮鸡鸣狗盗的江湖人士能夺来的?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帮人除了无脑地讨好主子和作死,还能干什么事儿?
自己这位主子还是太年轻稚嫩了一些,还没有真正做好为未来谋划行事的准备,如果不是自己已经踏出了这一步,他真的有点儿想放弃了。
好在眼前这位主子爷还不算太刚愎自用,还能听得进人言,否则便是冒着得罪苏家的风险,他也要走人了。
“武亨,也就是说你们去牟尼院这几日,牟尼院除了主持外,还有其他人知晓你们身份?”陶姓男子沉着脸问道。
“呃,因为跟随王爷去了两次,住持是知晓我们身份的,住持身边的两个小沙弥也应该知晓一二,其他人恐怕应该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事关重大,作为张骐麾下这帮江湖人士的首领,武亨知道这关系到大家的命运去留,也不敢撒谎。
他们来福王府时间不长,虽然待遇优渥,但是却感觉到没有多少具体事情,这样才想到“别出心裁”来讨好主子爷,没想到现在却是一脚踢到了铁板上,弄巧成拙,现在还得要想怎么来善后。
“殿下,那边确定了?”陶姓男子转过头来问道。
“嗯,确定了,此女的确是原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庶出女,其母是原杭州同知董增贵,董增贵因倭寇进犯贻误战机被抄家问斩,后病殁狱中,其女原本该入教坊司,却被当时还在都察院的林如海看中赎出养为外室,后来便生下此女,……”
陶姓男子也知道这位王爷在龙禁尉那边也有自己的人脉,所以很快就得到了确切消息。
“林如海和冯铿举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乔应甲是同科,临死之前将嫡女许给冯铿,此女便陪嫁为媵,只是因为林如海才死,林家两女都需要守孝,所以还未嫁入冯家,林如海嫡妻便是荣国府贾家嫡女,所以……”
陶姓男子微微点头,算是明白了这里边的瓜葛关系。
贾家无足轻重,虽然还有一个女子嫁入宫中,但是作为张骐的心腹,他也知道贾家那个女子名义上是贵妃,但更像是一个用来拉拢王家的噱头,当今皇上并未放在心上。
“殿下,牟尼院在京中贵人中亦有相当名声,若是要解决牟尼院这边泄露消息,恐怕很难,动了牟尼院的人,加上这二女,只怕顺天府和刑部都难以压制住,弄不好龙禁尉都要介入,此事就要闹大了,……”
陶姓男子语速很慢,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我也想过看是否可以以王府护卫凑巧遇上解救的名义来解决此事,但是武亨又说另外一女似乎看穿了他们身份,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只要没对这二女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相信小冯修撰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便是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甚至可能还觉得殿下颇为礼遇,……”
张骐一喜,“那先生的意思是……?”
“没那么简单。”陶姓男子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换了是别的人,那也就罢了,可小冯修撰……”
张骐微微点头,意识到了问题。
冷着脸摆了摆手,示意武亨等人先下去,只留下陶姓男子和另外一名一直抚剑站在张骐身后的壮年男子。
陶姓男子知道对方身份,倒也不忌讳:“小冯修撰虽然马上要出京,但是齐大人、乔大人和官大人都和其关系匪浅,日后回京是迟早的事情,若是因此是而交恶,却会成为殿下的一块心病啊。”
“那武亨他们……”张骐一咬牙,眼中掠过一阵阴寒杀意。
陶姓男子摇摇头。
他虽然不喜欢这帮人,但是一来这帮人在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上还是能有些用处的,二来牵扯面太宽,恐怕影响太大,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只怕便是杀了这帮人,冯紫英也未必会认为是这帮人自作主张,没准儿还觉得是杀人灭口。
“殿下,此事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不过只能暗中求个最好,以余愚见,先把人放回去,可以叮嘱一下这二女,毕竟被人掳走也不是什么好听名声,就说是一场误会,盯住二人不外泄,如果二女真的没有对外说,那就再好不过,……”
陶姓男子的说法让张骐摇头,如果都这么简单,那就真的好办了,他也希望如此,可如果对方去告知冯紫英那边了呢?
“如果二人把事情说出去了,这边殿下也要有些准备,就说偶然一见惊为天人,原本想要找人扮强盗殿下亲自出马英雄救美,以搏美人芳心,没想到会出这样一个状况,所以……,殿下亦可私下寻个机会向小冯修撰道歉赔罪,以余之见,或许还能变坏为好,……”
陶姓男子的这样一个主意让张骐眼睛一亮。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自己想要演绎出英雄救美博取美人芳心虽然看起来荒唐了一点儿,但是自己这种人家好像做这种事情也说得过去,而且在发现二女身份之后就立即表明了态度和诚意,甚至道歉赔罪,这等姿态不可谓不好,没准儿还真能拉近和冯紫英之间的关系呢。
“这恐怕是最好的态度,另外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可以证明殿下的坦荡的性格,以余之见,或许像小冯修撰这种人,更愿意结识那种性格直率坦荡而非执着于经义诗文的王爷。”
张骐忍不住站起身来,欣喜的搓手不已,“先生所言甚是,这位小冯修撰虽然科举成名,但是和父皇一样,一直不屑于诗文,孤和大哥以及三弟屡屡邀请其到诗会文会一聚,都被对方婉拒,先生这么一说倒是真的有点儿这种意思在里边,……”
“殿下切莫高兴太早,这只是一种可能,而且以我的看法,这位小冯修撰出身武勋,但是却又颇得朝中诸公的信任,只怕不简单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其对时政策务的关注重视,说明其人在很多方面有着自己的主见,殿下若是想要赢得其人的支持和认可,怕不能单单只希望于性情上的好感才对。”
陶姓男子的分析让张骐更加满意,他当然不会简单的以为这样就能化不利为有利,未来争夺大宝之位的路程还很漫长,需要每一步都踏稳,冯紫英当然是值得争取的对象,但是眼前这位表现出来的智谋和判断能力更让他高兴。
“先生所言,孤记住了。”张骐长叹一口气,“那么此事就按先生谏言来处理便是,不过以先生之见,觉得孤应该是希望这二位女子回去之后是告知冯紫英呢,还是闭口不言呢?”
陶姓男子苦笑,摇摇头:“殿下,您这是太着相了,以余之见,此事最好的结果还是二女隐瞒不言才好,毕竟我们无法预判冯家对此事的看法,小冯修撰的性子以及他对此事内心究竟如何着想,我们也无法确定,这等不必要风险能不冒还是最好不冒,我先前所说也不过是迫不得已之下的对策罢了。”
张骐有些遗憾地点点头,从内心来说,他还真的希望是后者,但也的确有一些不确定的风险,不过日后倒也还有机会来好好结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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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和妙玉枯坐在这间房中,短短两个时辰,却像是两个月,每一刻都是煎熬。
虽然有着某种期盼,但是邢岫烟内心也很清楚,这种期盼的可能性并不大,对方更大可能还是担心暴露带来的不测而对自己二人下毒手。
杀人灭口的故事在传奇话本里也是屡见不鲜的,甚至深入人心。
纷乱如麻的心事不断在胸中涌现,忽而想起父母,忽而想起冯紫英,又忽而想起园中诸位姐妹,邢岫烟只能握住同样已经有些六神无主而又绝望无助的妙玉的手,以示安慰。
这等时候只能坐等结果,门外监视自己二人的“匪徒”似乎也一样有些心神不宁,不时耳语几句,望过来的目光也是时而凶悍,时而复杂,更让二女心惊肉跳。
终于,门外二人汇合了另外几个人的脚步声,一阵低不可闻的对话声之后,邢岫烟和妙玉忍不住抱在一起,等待着命运的抉择。
这个时候她们才发现自己显得是如此脆弱,面对不可预测的结果,竟然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还是那名蒙面男子进来,一挥手把汗巾和蒙眼巾拿过来,态度却好了许多,“对不起,二位姑娘,这是一个误会,抱歉了,我们会送二位回去,请二位姑娘还是像方才一样,我们就不唐突了,请二位自己……”
邢岫烟和妙玉简直不敢相信耳朵,忍不住紧紧搂在一起,然后松开,“英雄,您说现在就送我们回去?”
“对,纯粹是一场误会,这事儿请二位姑娘谅解,嗯,也不必宣扬,以免有损二位姑娘名声,……”男子态度出奇的温和,“好了,我们马上就送二位回去,……”
己字卷 第五十节 影响力,不自知
当马车将二人在牟尼院放下迅速疾驰而去时,邢岫烟和妙玉又忍不住紧紧搂在一起。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邢岫烟和妙玉都不知道自己二人在那个宅院里呆了多久,但看看天色就知道差不多是戌时了。
“岫烟,我们现在怎么办?”妙玉经历了这一次,再也不敢倔强矫情,恨不能立即离开这牟尼院,忙不迭地拉着邢岫烟的手道。
正如岫烟所说,这些人既然可以随意出入牟尼院,说明这些人肯定有极大背景,这一会儿他们虽然放了自己,但是万一他们又突然反悔了要卷土重来呢?下一次还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姐姐,要不还是赶紧收拾一下直接跟我回府里吧。”虽然相信对方不至于再来,但是邢岫烟心里还是有些后怕。
此番不清楚对方究竟什么原因大发慈悲网开一面了,但是她能猜到多半是和自己提到的妙玉姐姐要嫁入冯家为媵有很大关系,若非如此对方恐怕那个时候连停下脚步来听自己一说的兴趣都没有,至于后来就更不必提了。
至于说对方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在听到冯大哥的名头之后就直接把自己二人放了,还希望自己二人不要在提及这件事情,对方究竟是什么人,既像是在这京师城里有很大势力,但又如此克制的虎头蛇尾,让邢岫烟也有些看不透。
难道说冯大哥的影响力已经大到了这种程度?
这可是京师城里啊,达官贵人王公重臣多如牛毛,冯大哥现在就算是升官了,也不过就是一个正五品,放在外边儿肯定很威风了,但是在这京师城里只怕就未必够用了,这让邢岫烟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好,我就回去简单收拾一下,反正屋里边也没什么东西,就是有些换洗衣物和小物件。”妙玉也是一咬牙,“只是这没有马车,天也渐渐黑了,我们怎么回去?”
这却是件难事儿。
从牟尼院到荣宁街可不近,寻常时候岫烟为了不麻烦府里,都是自己走路过来,再怎么也得要小半个时辰,若是这会子还要陪着妙玉去收拾物件,再出来,起码也要两炷香工夫,而那时候天怕都已经黑尽了,上哪里去租马车?
京师城中也有可租的马车、驴车乃至马匹、骡子、驴子等驮货驮人的车行、马行,不过一来这种车马行不是随便那里都有,一般一个坊市也就是两三家,得去找地方;二来一般都需要提前预定,商量好价格,约定租用时间,若不是熟人常客,还得要缴纳押金,这个时候突兀地要去找马车,天都黑了,还真不容易。
要不就只能回贾府去要马车,可这一来一去,只怕还得要一个时辰,可看妙玉这个样子,也是唬得不轻,是半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而邢岫烟也一样恨不能早点儿归家。
若是走路,那不说背负这东西,这黑天光景,别说妙玉,就连岫烟自己都不敢走这种夜路,那真要遇上那等泼皮无赖,才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
对于女孩子们来说经历了这样一场刺激惊吓,只想早些回到家中在那平安稳当的环境下放松一下。
二女正在犹豫间,却见一辆马车在身边缓缓停了下来,一个油光满面颌下浓须的脑袋伸了出来,“邢姑娘,这天都要黑尽了,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邢岫烟一愣,有些面善,骤然想起来了,这是来过府里几回,这段时间经常和姑父都有交道的那位倪二爷,听说和冯大哥关系很密切。
“倪二爷。”邢岫烟福了一福,迟疑了一下,“我们想要回府里去,只是还要带些东西过去,正琢磨该怎么办呢。”
“哦?要回府里去?”倪二一听赶紧跳下车来,“这会子恐怕不好租车了,正巧,我这车寒碜了点儿,二位姑娘如果不嫌弃,就拿去用。”
“那如何使得?”邢岫烟赶紧道:“我们用了车,您怎么办?”
“嗨,那有什么使不得?”倪二乐呵呵地道:“你们姑娘家身娇肉贵,我这等粗人,哪里去不得?换了一两年前没有冯大爷提携我一把,我还不是一样成日里两条腿走路?甭说了,赶紧吧,有什么东西,让苏三去帮你们扛出来。”
那车夫一听倪二发话,赶紧跳下车来,等着吩咐。
“那倪二爷,就太感谢您了,我们正犯愁怎么回府里去呢,眼见着这天都黑了,……”邢岫烟又道谢:“拿东西就不必劳烦这位兄弟了,我们就在这牟尼院里拿点儿东西就出来,烦请你二爷和这位兄弟稍等一下,我们去去就出来。”
见二女要进牟尼院去取东西,倪二也知道让手下跟着去不合适,便点头应着,“那行,我们就在外边儿等着姑娘。”
“对了,倪二爷,这一位是我姐姐,是林姑娘的姐姐,……”邢岫烟见倪二看了一眼妙玉,赶紧替对方介绍,“林姑娘倪二爷是知道的,……”
倪二恍然大悟,心里也一阵兴奋,这一位是冯大爷的姨姐?
林黛玉倪二当然是知晓的,三房大妇嫡妻啊,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他能和冯紫英迅速走近,很大程度还是走的夫人路线枕头风,在尤氏姐妹还在马巷胡同那边住的时候,他便格外殷勤,经常前往送些各种用度和礼物,尤氏姊妹也自然要在冯大爷面前提及自己,后来也才有了越来越多的机会。
但尤氏双姝毕竟是妾室,虽然颇得冯大爷喜欢,但是这林姑娘又不一样了,那是要明媒正娶的嫡妻,日后生子那也是嫡子,要继承冯老爷神武将军爵位的。
倪二赶紧见礼,妙玉也能看出这位倪二爷态度的热切和亲近,大略能猜出应该和冯紫英有些瓜葛。
一直到进牟尼院时,妙玉这才问邢岫烟这倪二是什么来头。
“姐姐日后进了荣国府里就知道了,冯家和贾家是世交,冯大爷对贾家的宝二爷和环三爷都有提携之恩,尤其是环三爷现在更是进了青檀书院,听说珠大嫂子也在找冯大哥希望能把兰哥儿日后送进青檀书院,好让兰哥儿日后有个出息,二位老爷也对冯大哥格外看重,所以贾家其实和冯家渊源很深,……”
邢岫烟意识到自己话题有些偏了,又拉了回来,“这位倪二爷据说是在西城和南城极有势力,原来是贾家的邻居,这几年得了冯大哥提携发达起来了,具体他做什么,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妙玉虽然不怎么通时务,但也能感觉得出来这位倪二爷好像不是寻常人,孔武有力,浑身上下压抑不住的那种剽悍气势,虽然态度格外温和谦卑,但是那是对着自己二人,对着旁人就完全不是那股味道了。
不过岫烟好像也有些顾忌,不愿意多说这位倪二爷的事情,妙玉也就不多问了,只是这样一个人也会是冯紫英提携起来的,这让妙玉也大为惊奇,冯紫英不是翰林院修撰么,怎么还和这类分明不是官宦士子的人物有往来?
收拾完东西,妙玉和岫烟出门,却见那倪二便一直在门外等着,丝毫没有不赖烦,等到二女出来,还亲自来把妙玉手上的包袱拿上马车,请二女上车,自己则跟随马车一起步行。
这也让妙玉和邢岫烟二女格外不好意思,招呼倪二上车,但倪二却坚决拒绝,只说自己走路习惯了,坐车反而是迫不得已,正好今日也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
一直把二女送到贾府角门,这天早已经黑尽了,倪二又把二女送进门,这才告辞离开。
邢岫烟自然明白倪二肯定是看在冯紫英的面子上才会如此殷勤热情,但无论如何,人家这么做,邢岫烟都必须要领情,等到见到冯紫英时,也自然要通过冯紫英好生感谢一番,兴许这位倪二爷要的也就是这样一个目的。
栊翠庵这边早就整理好了,家具物件都一应俱全,甚至包括各种被褥蚊帐。
得知妙玉进园,虽然天色已晚,但是几位姑娘也都纷纷来关心了一番,各自送了一些物事,倒是让妙玉很有些感动。
考虑到这屋里还有一些物件尚未齐备,妙玉也还有些不适应,邢岫烟便把妙玉拉到了自己的芦雪广那边联床夜话。
经历了今日的这场风波,岫烟和妙玉两人感情更深了一层,许多话也就没有太多顾忌。
“那妹妹的意思是这事儿还是要告诉他?”妙玉没说他是谁,但是岫烟自然明白。
“我也说不准,那人提醒我们不要说起此事儿,虽说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但是事情却已经出了,万一以后又有类似情况呢?”邢岫烟当然清楚这样一桩事儿传出去肯定有损自己和妙玉名声,但她却信得过冯紫英,“不告诉冯大哥的话,我心里始终不踏实,我也相信冯大哥会有一个妥善的应对办法。”
妙玉深深地看了自己这个闺蜜一眼,虽然对方一直不承认,但是她可以确定,岫烟对冯紫英的感情绝非普通的远亲关系,那种无条件的信任,岂是一般人能有的?
己字卷 第五十一节 揭盖子
就在邢岫烟和妙玉还在身陷囹圄的时候,贾府里边却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异常。
邢岫烟在府里本来也就只算边缘人物,能让其入住大观园也是考虑到她是一个姑娘家,好歹也算是邢夫人亲戚,加之邢岫烟性子极好,颇受人喜欢,所以才会让她住进园子,而岫烟也很知趣地选了最简单素淡的芦雪广,当然这也是她最喜欢这里简约秀雅的风景。
此时的贾府却已经笼罩在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当中。
“回老祖宗,自一月以来,族学的茶水果子便没有了,午饭也差了许多,本来这些碎末事儿都不该来惊动老祖宗的,可是这些来族学里读书的子弟们许多都是府外边儿的,当初府里为了鼓励族里子弟读书上进,也说了管午饭和课间茶水果子,这一两年里也深得子弟们的喜欢,都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原来有,现在没有,这闲话就开始多了起来,孙儿也在想若是这些话越传越开,必定会给咱们贾家带来莫大的影响,若是外人知晓,保不准就会乱想,……”
贾瑞站在厅堂里,语气平静,但是话语里隐藏的意思却是很明显。
“我也去问过二嫂子,二嫂子说当下府里困难,略有减少,茶水果子没有原来那等多是事实,但是午饭却还是按照原来规矩,孙儿便去后房问了,说是外边儿蔬菜米面都涨了价,茶水果子就索性减了,填补到午饭里来了,……”
贾赦、贾政都是面色阴沉坐在一旁,那边儿邢夫人、王夫人也是脸色很不好看。
论理这等家里边儿的事情,轮不到老爷们来掺和,但是此番是贾赦贾政两兄弟去参加齐国公府陈瑞文母亲八十寿诞时听到的消息,让二人大失颜面,所以这才赶回来问个究竟。
定城侯谢家家主谢鲸,现在是五军营中游击打趣贾家现在连饭都揭不开锅了,引来大家的嘲笑,贾赦贾政两兄弟也不知道是什么梗,当时极为尴尬,下来之后才打听到原委。
原来是贾家族人子弟原来在族学里读书,本来都是管午饭,课间还有茶水果子,现在茶水果子没有了,午饭也差了许多,有些子弟回去之后便埋怨,一来二来便传了出来,以讹传讹,在这些武勋家族里边沦为笑谈。
“后来孙儿便去厨房管事的柳家媳妇,柳家媳妇却说这是管事安排如此,采买置办也是按照后房管事要求,……”
厨房管事负责的的是柳家媳妇,但是分管厨房采买的后房管事却是郑好时,包括厨房、柴房等一切用度都归后房管事管,而郑好时媳妇却又是赖大的远房妹妹,郑好时便是赖大赖二的便宜舅子,素来是和赖大穿一条裤子的。
贾母脸色极为难看,轻哼了一声,“瑞哥儿,你还想说什么?”
“孙儿也觉得很奇怪,这年前蔬菜肉蛋倒是要涨价,可年后按照惯例这些东西价格都是要跌一截的,而且孙儿也听闻去年江南湖广粮食丰收,从运河上运来的米面价格都要比前年低了一成左右,连带着所有物事价格都有些下降,怎么到了我们贾家这边儿却涨了一大截呢?”
贾赦和邢夫人不动声色,而贾政和王夫人却是微微色变。
贾政在工部,自然也能听到一些消息,京师城里粮价多少他自然是不会过问的,但江南和湖广去年的确丰收这等消息他当然知道,京师粮食都是来自江南湖广,丰年粮贱,自然价格就卖不起价,怎么贾家这边采买的却还说价格涨了一大截?
而王夫人却要比贾政敏感得多。
她也从王熙凤那里知晓这府里上下对修园子花销如此巨大甚至影响到府里人月钱发放意见很大,可元春是自家大姑娘,又是贵妃省亲,再怎么也要撑起这个场面。
现在公中窟窿太大,下边人有意见,她心知肚明,可是这等情形下还有人在这后房采买上搞这种勾当,甚至恶名都传到外边儿去了,她心里也就有些上火。
只不过赖家是老太太面前的老人,王夫人心里虽然窝火,但也不好立时发作,不过她却从大伯的阴沉不语和邢夫人面带兴奋的冷笑表情中窥测出一二,这个贾瑞选在这个时候发难,绝非碰巧,只怕是早有蓄谋了。
“瑞哥儿,以你的意思,这里边是什么原因呢?”贾赦沉吟良久,方才捋须慢吞吞地道。
“回大老爷,这分明就是后厨有人在里边作祟。”贾瑞既然赶来公开挑明,自然也是早有准备,“所以侄儿也很惊讶,便去做了一个调查,……”
听得说贾瑞自己去做了调查,贾政和王夫人都是面面相觑,这都做到这一步了,这是要干什么?
“……,这后厨的蔬菜、肉、蛋、果子、米面分别是在城东郊的顾家,东南的田家以及金城坊的胡氏肉铺分别再送,这三年里一直是这三家分别承包了咱们荣国府,嗯,还包括宁国府的蔬菜和果子,蛋,以及肉,而米面除了少许是自家庄子里送来给府里边儿各位老爷太太小姐们尝鲜的,也都是是从城南南熏坊杨氏米铺进货,至于再往早,米铺则是原来咸宜坊的赵氏粮房,肉则是安富坊的兴隆肉铺,……”
贾瑞振振有词,“还有这后房用的白煤和麝煤,白煤和麝煤原本是京西尹家煤场和卢家炭场最有名气,以咱们贾家的声望,去尹家和卢家进货,原本都不是问题,却不知道怎么却专门去一家叫老号朱记煤房进白煤,嗯,麝煤也是在这家进货,后来侄儿去一打听,原来这家朱记煤房也都是从银价煤厂和卢家炭场进的货,那也罢了,若是挨着咱们府里边儿近,好像也说得过去,再一打听,这家煤房给咱们府里送的白煤要比给其他家送的价高二成,麝煤更是要高三成,……”
白煤是冬日里用来烧炕烧地龙用的,阖府上下用量很大,而麝煤就是优质木炭,主要是姑娘太太们用的熏笼暖炉里烤火用的,当然吃烧烤也得要用这种麝煤。
贾赦脸色阴沉得吓人,而贾政也有些坐不稳了,这府里公中现在亏空巨大,连王熙凤都不愿意在管事儿,成日托病,问起原因,也是吞吞吐吐不愿意说,看来多半也是和这等事情有关。
倒是贾母脸色冷峻,却一言不发。
“瑞哥儿,既然如此,既然二月间你就发现了,为何不早说?”贾政忍不住了。
“回二老爷,这等事情非侄儿能过问的,所以侄儿也只是去问过后厨,然后又问了二嫂子,可二嫂子却是支支吾吾,推三阻四,……”贾瑞摊了摊手,“一直到这一回,我在外边儿一个朋友从去年开始就接了园子里的一部分修造活计和为园子送石料,一直拖到三月间都未曾结到账,所以就来问我,我也问了大老爷和珍大爷,大老爷和珍大爷都说园子建好之后账目便转到二嫂子那里去了,二嫂子却说没钱,得缓一缓,我也就这么回了那位朋友,可那位朋友却把我耻笑了一番,……”
贾赦和贾政都异口同声地问道:“哦,为何耻笑于你?”
“他说这不是没银子,而是没有使银子便没银子。”贾瑞打了个哈哈。
贾赦和贾政都是面面相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啥意思,再一问,我那位朋友还以为我在装样,就直接问我,要多少回扣才能结到账,说和他一块儿包活计的另一人,年年就拿到了一笔,给了一成回扣,三月间又拿到了最后一笔八千两银子,给了两成回扣,还问我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能年前就全数结账了?我都蒙了,问了一句谁全数结账了?不是说府里困难,都只能拿一部分么?朋友才说,那是你们府里人和人家合伙儿做生意,当然能全数结账,现在人家都拿着银子去捐官,要当县令去了,……”
这最后一句话出来,让整个在场众人,包括站在老太太身后的鸳鸯和琥珀,站在邢夫人和王夫人身边的秋桐和彩霞,都是惊吓莫名。
这捐官要花的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如果是府里边管事们在这其中上下其手捞银子,大家其实心里都明白,几百上千号人一个贾府,哪里能避免得了这些,只要不太过分,那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这么多年不也就过来了?
可你这捐官的银子,只怕就不是几十几百两能花得下来的了,琏二爷捐了个虚衔同知都花了五千两,这还是几年前的行情,这贾瑞话里说人家要走马上任当县令去了,那就是实缺,只怕没有上万两银子是搞不定的。
这上万两银子,即便是对于现在的贾家,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那个奴才敢如此大胆放肆?
“瑞哥儿,是谁?”一直未曾说话的贾母终于说话了,语气平静,但是谁都能听出蕴藏的怒火。
奴才家捐官主家居然不知道,而且捐实缺县令,自家宝玉还未曾捐官呢,谁这么放肆?她内心其实明白只能是谁,但是纵使她再偏心,这等时候如果她再不发声,只怕两个儿子和媳妇就都要造反了。
己字卷 第五十二节 动手
贾瑞迟疑不语。
当然,这是假作犹豫,他要表现出对赖家的畏惧,这才能让贾母不悦,同时激起贾政、王夫人的不满。
“瑞哥儿,这荣国府里,难道还能有谁让贾家人都忌惮畏惧的不成?”贾赦冷冷地道。
“回大老爷,兹事体大,涉及面太宽,侄儿是担心引起府里边的骚动,……”贾瑞赶紧一鞠躬,“而且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只不过眼下这修了园子,府里边困难,才捅出来的,……”
贾赦冷笑,“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且你也知道现在府里边困难,现在连下人们的月例钱都发不出来了,外边儿还欠着一屁股账,卖了不少铺子庄子才能勉强过日子,只是这下半年怎么办?明年怎么办?可这还有人在里边做这等事情,甚至还挖空咱们家去养肥自己家,呵呵,还捐官了,实缺呢,琏儿和宝玉都还没有这待遇呢。”
见兄长说到这个份儿上,贾政心里也很不悦,贾琏现在去了扬州,宝玉虽然现在在家读书写书,但是贾政也知道日后肯定还是要给宝玉捐个官身的,不然日后便是娶亲都难以找个好人家,只是现在荣国府如此困难,还有人这般掏空贾家,实在难以让人忍受。
“瑞哥儿,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踌躇什么?”贾政沉着脸道:“非得要这些笑话在外边都传得尽人皆知了,我们都还一无所知,让我们在外人面前丢脸丢够么?”
贾瑞脸上一阵抽搐,表情十分到位,这才一低头道:“侄儿不敢,那朱记煤房掌柜虽然姓朱,不过他占的股子只有二成,其余八成股子是赖大管家,另外我朋友也说了,那全数结账的李家其实也是和赖家合伙儿包下的这笔生意,若要算起来,比市面价格要高三成,……”
贾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握着官帽椅的扶手,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但是却不言语。
倒是贾政忍不住问道:“贾瑞,你说的这些可都确实?”
“回二老爷,这等事情侄儿如何敢虚言?那朱记煤房老板和赖大管家的关系大家都知道,每年都是要分红的,……,李家和赖家合伙包的园子,大老爷不也是给他们结过账么?三万多两银子呢,我朋友说,顶多也就是二万五千两的活儿,肯定还能比他们做得好,……”
贾瑞此时倒是显得很沉静淡然了,“至于说送蔬菜送蛋肉送果子的那些个铺子,现在的这几家侄儿是肯定问不出什么来的,但是前几年的那几家,比如咸宜坊的赵氏粮房,那掌柜的侄儿也认识,吃酒时侄儿也就问起,他说赖大管家心口子太厚,原来说好每年一成回扣,三年前便要涨到一成半,而且价格却不愿意涨,这等生意如何能长久?……”
贾政听不下去了,而一旁的王夫人更是忍不住在茶几上狠狠拍了一下。
想想王熙凤为了节省点儿银子都挖空心思要裁减各房下人了,甚至打算把元春省亲是买回来的一帮小戏子重新卖掉,若非考虑到这消息传出去都会觉得贾家现在维持不下去了,那帮小戏子就卖给禄王府了,可现在居然每天每月还有人在府里边吸血,这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难怪贾珍也来我这里诉苦,说宁国府那边日子也有些过不下去了,到处打饥荒借债,哼哼,看这样子赖大和赖升都是这一套玩得很顺溜啊,只不过我们这贾家却成了什么?冤大头?”贾赦气哼哼地道:“贾瑞,那赖家捐官是为谁捐的,可是赖大儿子?”
“正是,据说是捐官就花了一万两银子,然后为了补缺,有花了八千两银子打通各方面关节,所以才能今年就能补缺上任,老爷们也都知道,这捐官一般没有三五年是很难补缺的,可您要舍得花八千两银子,那当年补缺也不是不行,据说是去江西一个县当县令呢,……”
贾瑞的话让包括贾母在内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当然贾赦是早就知道了,但这会子说出来,还是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一万八千两!
便是偌大一个贾府几百号人也能用上半年吧?
怎么一个奴才就能随随便便捐了用了,那他们家里还有多少家当?
八万两,还是十万两,甚至更多?!
“呵呵,真是让人目瞪口呆啊,这赖大的儿子读过几年书,怕是连兰哥儿读书都比他多吧?赖大居然就能如此舍得,花一两万银子给她捐个实缺县令,老爷,赖大一年月钱是多少?”邢夫人冷笑着道。
贾赦轻哼了一声,“一百八十两,老太太优遇,年底还赏给他二百两银子。”
“那算下来也不少了,加上赖大家的,一年怕能有五六百两银子收入吧,可这一万八千两,得多少年才能攒够?”邢夫人毫不客气的补刀:“三十年呢。”
怎么可能三十年来攒这捐官银子?
贾赦贾政甚至贾母内心都很清楚,这不过是明面上的,赖大是总管家,那样东西过他手不抠点儿出来?一年一千两那也是往少里说了。
但是这话都只能吞在肚子里,像贾琏这种正经八百主子爷,一个月不过五十两,一年不过六百两,太太们一月不过二十两,什么时候主子们比起奴才们还要少一大截了?
但是这一出手捐官就是一万八千两就太让人无法接受了。
这意味着赖大一家起码在贾家这几十年里捞了不下七八万两银子,才能如此阔绰的出手为儿子捐官,七八万两银子那对于现在的贾家来说,足够两三年花销无忧了。
想到这一点,贾赦贾政以及邢氏王氏都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望向坐在最上首的贾母。
贾母心中一阵疲惫,但看到座下儿子媳妇的神色变幻,心中也是暗自叹一口气,“老身乏了,这事儿就交给你们处理吧,莫要失了颜面,也莫要丢了分寸,……,鸳鸯,扶我回房休息。”
贾赦贾政和邢氏王氏都赶紧起身恭送。
等到贾母身影消失,贾政这才迟疑着对贾赦道:“兄长,此事……”
贾赦也知道贾政的担心,内心里哼了一声,但是冯紫英却早就和他打了招呼,而且他也知道现在贾府公中缺口太大,如果不在这一桩事儿找补,只怕贾府还真的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二弟,此事还是我来牵头吧,不过让琏儿媳妇和贾瑞来具体操办,林之孝、王善保再加上一个周瑞来协助吧,……”
林之孝是管家,王善保和周瑞则分别是邢氏王氏陪嫁过来的仆人,都是各自心腹,这也算是平衡。
听得贾赦是让王熙凤来具体操办,贾政和王氏都点点头,这样最稳妥,这样各房都有人,还有贾瑞这个明显也想掀翻赖家的“新锐”力量,正好可以用起来。
……
王熙凤一回屋便忍不住瘫倒在床上,平儿赶紧替她把被子铺开,号让对方躺下,然后替她捏肩揉背。
“平儿,这会子什么时辰了?”
“奶奶,都过了亥正了。”平儿看了看放在墙角的自鸣钟,“奶奶,您还别说,冯大爷送给您这个东西还真的挺好用,听说在广州那边从西夷人那里买需要好几百两银子呢。”
“哼,听说广东澳门那边已经有工匠学着仿制,也不知道能否成功。”王熙凤慵懒地匍匐在床上,连一句话不想说,这劳累了一天,可真的是把她折腾得够呛,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操劳了。
“我听冯大爷说咱们汉人也不必西夷人缺胳膊少腿儿的,更不缺心眼儿,只要肯学肯钻,要不了多久就能仿制出来,只不过要想在精度上达到水准,还得要慢慢来。”
平儿脸上掠过一抹红晕,显然是想起冯紫英在说这话时却还捏了自己脸颊一把,都啥时候了,都是这般不稳重,这让平儿心动之余也是埋怨不已。
“行了,那不是我们操心的事儿,林之孝那边安排妥当没有,赖大不是一直闹着要见老祖宗么?让他闭嘴,再吵闹,就送他见官!”王熙凤咬牙切齿地道:“谁曾想他在屋里就能藏着两万多两银子,那赖升呢?”
“珍大爷也早已经把赖升关了起来,据说小蓉大爷还拿鞭子狠狠抽了那赖升一顿,鞭子都打断了两根,……”平儿也有些唏嘘,这一日之间,墙倒众人推,连夜来检举揭发赖家的府里人就多达二十余人,看得平儿都心惊胆战。
“那是赖二活该!尤氏来找我说,赖升光是在每年庄子铺子收租上就能吃了两千两银子,他可足足受了十五年了,这该是三万两银子了!”王熙凤悻悻地道:“东府那爷儿俩不把赖升榨干尽,是绝对不会松手的,他们现在比我们这边还困窘,尤氏把她陪嫁过来的几副头面都已经抵挡出去了,现在有这机会,还不趁机捞回来?”
己字卷 第五十三节 丰收,牵挂
从下午开始,贾赦、贾珍便带着一帮人突然出手将赖大、赖升悄然拿下,关在屋子里审讯,赖大赖升自然是不肯承认。
但是当林之孝、吴兴登开始一个一个人劝说府里下人,当王善保、周瑞二人也都出现在审讯郑好时和郑好时平素几个亲近的下人面前时,很快这些原本还有些侥幸之心的下人就明白了这是大老爷和二老爷联手了。
而当赖嬷嬷连夜求见老祖宗却被鸳鸯以老祖宗身体不佳卧床不起不能见人为由拒之门外时,所有人都知道赖家大势已去。
没有老祖宗的宽纵和宠信,赖家兄弟怎么可能一个当荣国府大总管,一个当宁国府大总管?这换了别家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老祖宗撤回了对赖家的支持,那么自然就是树倒猢狲散,个人顾个人了。
林之孝带着王善保和周瑞二人负责贾府内部的调查核实,吴兴登、单大良则对历年来荣宁二府对外采买和修缮等各种账目进行清理,贾瑞则负责与外边牵扯的商户进行联系沟通,有倪二的相助,加之前些时间也都已经做了许多准备,所以进展都相当快。
而王熙凤则主要是重新梳理账目和对接外部商户,力求彻底重建这一套体系。
毕竟荣宁二府每天消耗都不小,这种整顿不可避免的会对整个荣宁二府运作产生影响,而那些商户虽然遇到这种情况起初还要替赖家遮掩一二,但后来发现赖家已经没有了希望,而荣宁二府加起来一千多号人每天的采买花销依然不会缺少,所以在王熙凤稍稍释放一些合作意向时,这些人立即就把赖家卖得干干净净。
甚至连几年前那些和荣宁二府合作的商户都还指望能够重新夺回这个客户,都愿意把以前的情况一一坦白说明,这几乎就是在给赖家钉上最后一块棺材板。
当贾赦领着林之孝、贾瑞等人动起来,冯紫英就不再关心了。
花了这么多心思,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甚至贾赦贾政大房二房夫妇都罕见的意见一致,贾家现在都如此困窘了,如果都还不能把赖家掀翻,那冯紫英觉得这赖大赖二比贾家私生子都还要私生子了。
好在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回来,赖家负隅顽抗并没有起到多少效果。
毕竟这是主子收拾一个坏了良心的奴才,而赖尚荣也还不过是一个刚获得捐官资格,甚至在补缺上也只得到了某些得利人士的一个口头承诺,尚未真正由吏部下文,还算不上个人物。
所以这一场风暴席卷而来时,而赖家最大的依靠贾母又避而不见时,赖家几乎没有多少抵抗的余地。
“所以赖大还不肯彻底交代?”冯紫英好整以暇地笑着问站在门边儿的平儿,“站那么远干什么,怕爷吃了你?”
平儿有些忸怩的捏着汗巾子瞥了一眼门外,虽然没有人,但是她还是觉得不踏实,宁肯就站在这门口。
冯紫英也不为己甚,这等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可能兽性大发要干什么。
“那老太君是什么态度?”冯紫英笑着问道:“不会心软了吧?”
“赖嬷嬷昨晚加上今天上午已经去老祖宗那里跪求了三回了,前两回老祖宗都没见,最后一回实在不忍,还是见了,不过老祖宗却没有给赖嬷嬷留话,只说让赖大先把事情说清楚,把事情查清楚,最后再来说怎么处理。”
平儿介绍着情况,“在赖大夫妇屋里床下地窖里搜出来一万多两银子,还有八千两的钱庄银票,另外还有田地和铺子的地契,昨晚贾瑞还带着人去查了赖尚荣住的地方,也搜出来有好几千两银子和一些地契,赖尚荣还和贾瑞差点儿打起来,但后来听说贾瑞找人把赖尚荣给治住了。”
“看样子收获不小啊,这下子凤姐儿可以放心了吧?”冯紫英点点头,“这样算下来现银加银票都能有三万多两,田地和铺子地契你们算过没有,价值多少?”
“奶奶找人问了问,估计能卖两万多两。”平儿这一出来也就是一方面汇报情况,另一方面也就是要听听冯紫英对下一步的建议。
“那算下来也就是六万两银子左右喽?不对,以我的估算判断,赖家既然能在府里边自家屋里藏这么多,赖尚荣那里也有那么多,肯定还有别的地方藏着银子,他们家在贾府盘剥这么多年,粗略估算一下不会低于十万两,你回去带话给凤姐儿,让凤姐儿和赦世伯以及林之孝他们,赖大肯定还有其他的,一笔一笔和他好好算,只要把他心志给摧垮了,特别是把他儿子的事儿告诉他,威胁他要送他儿子去见官,褫夺他儿子官身,肯定还能挖出来不少,……”
听得冯紫英毫不客气地出主意,要用赖大儿子来威胁赖大,平儿忍不住大了一个寒噤。
“是不是觉得爷太狠了一点儿?”冯紫英也看出了平儿的心情变化,笑了笑,“对敌人的友善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赖尚荣二十好几了吧,难道说他会不知道他爹娘在贾府里边干的勾当,不信你查查看那在他屋里藏的银子他会不知道,那地契是不是写的他名字?傻子都会算账,他爹娘在贾府里边也就是个仆人头子,一年便是老太君再看重,能有几百两银子,这动辄几万两银子的现银和田地,哪儿来的?”
平儿忍不住点头。
这数万两银子的现银和田地铺子的地契,说实话,她们这些当下人想都想不出来会有这么大数目,若是几千两,大家也觉得说得过去,可是这一下子就是几万两,就完全超出了想象了。
便是像琏二爷和二奶奶的家境,也不过就是三五万银子的私房钱,那还是二奶奶陪嫁带过来不少家底儿,再加上在外边做了许多营生才积攒起来。
可这赖家全家上下都在府里边几十年,赖尚荣被养在外边儿每年起码也是几百两银子当少爷一般养着,还能攒下这么多银子,任谁都能明白里边的猫腻。
“所以啊,平儿,收起你那可怜的怜悯心吧,人家一家人都在大手大脚一出手就是上万两银子,为一家子奔着官宦人家的愿望跑步前进时,你和凤姐儿主仆两都还在为贾府下个月月例钱犯愁,却还去担心怜悯人家,这是不是有些可笑?”
冯紫英半带揶揄的话语让平儿满脸通红,忍不住娇嗔:“爷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谁怜悯他们呢?奴婢不过是觉得,觉得……”
“觉得什么?觉得他们这会儿被戳穿了假面具可怜?那你们府里几百号小厮丫头每月为了可怜的几百铜钱而起早贪黑辛勤劳作时,人家却心安理得的坐在屋里等着那些为府里送货的商贩主动把每月成百上千两的回扣银子送到他手上,你还觉得他们可怜么?”
这话太直白而又对比鲜明了。
即便是平儿这种背着通房丫头名声的女孩子,每月月钱不过二两,一年下来不过二十四两,加上年终花红奖赏也不过就是五六十两银子,但像赖大这种每年光是府里正经八百给的月钱和花红奖赏都不下四五百两了,却还不满足,还要在府里方方面面伸手,现在翻船了,难道就值得可怜了?
那没翻船呢?
终于摇了摇头,平儿心境也平复下来,她之前的确有些可怜赖家,尤其是看着平素人人围着的老嬷嬷跪在老祖宗门前,看着赖大家的披头散发被两个粗使婆子拖着关进柴房,去东府时听得赖升被小蓉大爷在柴房里用鞭子抽得喊天叫地,她心里的确有些软了。
不过这会子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心里却又慢慢回过味来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久走夜路必闯鬼,自家做得也就受得。
“行了,平儿,这事儿你也就别操心了,凤姐儿知道怎么做,有老祖宗在,还不至于让赖家没口饭吃,不过再要想像以往那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怕是不可能了,安安分分在庄子里边寻个差事做,也就差不多了。”
冯紫英盖棺定论,“这事儿我也算是凤姐儿有个交代了,她也不至于再在背后扎小人诅咒爷了吧?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去永平府赴任了。”
平儿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才想起冯紫英马上离京了,心里一慌,“爷,您就不去看看奶奶了?奶奶可是念想爷得紧,……”
“她这会子怕是忙着处理赖家银子和财产吧?哪里还有心思来顾这些?”冯紫英笑了起来,脸上也是似笑非笑,笑容耐人寻味,“怎么,究竟是平儿想爷了,还是凤姐儿想爷?爷这一去恐怕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回来一趟呢。”
平儿脸一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扭过身去,背对着冯紫英,缓缓道:“奴婢自然是记挂着爷的,但爷有大事儿要做,奶奶也是真心记挂爷,平素里也经常提到爷,……”
己字卷 第五十四节 诸般(求月票!)
被平儿这一番话说得怦然心动,看着这丫头红晕扑面,俏眸流盼,冯紫英心中也是一阵得意。
在《红楼梦》书中被誉为丫鬟中与鸳鸯、紫鹃、袭人并称四大丫鬟的平儿,最终还是倾心于自己,这等成就感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甭管是凭藉自己现在的才华、能力还是权势和身份地位,终归是自己凭借实力才做到这一步的,这还没有算彷徨无助中的王熙凤一样也是把自己当成了主心骨和靠山呢。
不过平儿这丫头性格柔婉,但是为人处世却是得体大方,深受荣国府上下的喜欢,能让她今儿个说出这番话来,也委实不容易。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中也是柔情万种,忍不住沉声道:“平儿,过来。”
平儿慌忙地瞅了一眼门外,却不肯应允:“爷,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就好,奴婢不能……”
“不能什么?连爷的话都不听了,爷等几日就要远赴永平了,兴许几个月都不能回来,也见不着你们了,今儿个想和你说说话也不行?”冯紫英注视着对方,目光灼灼。
平儿俏靥上浮起一抹纠结之色,内心既有些不舍,但是要让她屈从于对方,她又深怕过去对方会做出出格举动,那就……
“怎么,对爷还不放心不成?”冯紫英看出了平儿内心的担心和矛盾,“爷还不至于像贾瑞那般,……”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平儿这才娇媚无比的白了冯紫英一眼,险些让冯紫英骨头都酥了几分,缓缓走了过来。
没等平儿走近,冯紫英便猿臂轻舒,一把将平儿揽入怀中,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呀”了一声,平儿惶急之下便欲挣扎,却又感觉对方却再无其他逾线举动,心中稍安,便由着对方将自己柳腰搂住,自己也轻轻依偎在对方怀中,却不言语。
平儿个头适中,身段丰润,鬓发紧靠在冯紫英鼻间,幽幽发香萦绕鼻息间,那晶莹玉润的耳朵在眼前,玲珑剔透,看得冯紫英再也忍耐不住,轻轻一吻那耳垂。
平儿只觉自己全身酥软,顿时委顿瘫软在对方怀中。
娇躯入怀,美人如玉,看着红霞扑面,姣靥妩媚动人,浑圆饱满的胸前急剧起伏,冯紫英哪里按捺得住,轻轻一捧对方圆臀,将其放在自己腿间坐下。
……
平儿是被胸前的凉意惊醒过来的,虽然未及于乱,但是看着眼前这一幕羞煞人的情形,平儿挣扎着从对方腿上站起来,双手忙不迭地掩住半露的春光,红着脸啐了一口,带着哭腔道:“爷怎么说话不算话?如此行径,让奴婢如何见人?”
冯紫英也有些尴尬,不过手口温存,得了便宜,自然要好生安抚一番,探手再度揽过平儿腰肢,温言道:“爷也是情不自禁,谁让平儿这般勾人魂魄?”
听得冯紫英这等言语,平儿心中略甜之余却也还是有些羞恼,“爷若是只图平儿身子,那奴婢也无话可说,若是爷要平儿这个人,……”
“平儿,爷自然是喜欢你这个人,若是只论身子,那爷哪里不能采买选用那等女子?大同姑苏,扬州杭州,愿意入我府邸的人不可胜数,爷岂是那等人?”冯紫英义正辞严。
平儿心中暗喜,脸上霜冻初解,春意盎然,眉目间娇俏动人,“既是如此,爷又何必如此急色?是爷的终归是爷的,奴婢今番来是和爷说正事,奶奶在屋里还望眼欲穿,爷若是走之前有暇,不妨来这边儿一趟,奶奶和奴婢也好……”
话语却没有再说下去,冯紫英胸中心痒难熬,但是却不得不故作沉吟状:“爷这段时间事务繁多,怕是难得有个定准,也罢,爷便好生计划一下,看看能不能在走之前来府里一趟,届时我先让宝祥来和你说一声。”
平儿俏靥含笑,晶眸含情,贝齿轻咬红唇,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盈盈举步,福了一福:“既如此,奴婢就告辞了,奶奶还在屋里等着奴婢呢。”
眼看着平儿消失在门外,冯紫英这才提气压住内心几欲勃发的情欲,叹了一口气。
还说仁至义尽,自己也算有个交代了,看样子这王熙凤还真的要打算继续在贾府里边搅风搅雨,这女人还真的是一个权力欲望极强的,这般情况下都还舍不得丢弃那点儿权柄。
只是自己这一去永平府,哪里还能有那么多精力来管贾家这些破事儿?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禁不住摇摇头。
一直以为可以游刃有余的把控局势,但是真正身陷其中,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俗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一样会被这等繁琐事务所羁绊困扰。
就像王熙凤和平儿一样,她们和贾琏和离了,贾琏也南下扬州了,自己还和她们有多少交织?照理说也就该各自拍拍屁股走路,甚至连提起裤子不认账这一说都算不上,自己可以没有跨越那最后一道底线。
可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居然还有点儿发展成为一段畸形感情的味道,自己扪心自问,似乎还真的做不出一下子就全然不管不顾,总还觉得有点儿什么没处理好的感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仔细挖掘,似乎自己之前还真的就是有点儿馋王熙凤和平儿的身子,但到后来接触多了,不知不觉间好像就有了那么一点儿感情。
你说这种感情有多么纯粹也不是,就是那种混杂了情欲和猎奇的一种心态,然后再慢慢嬗变沉淀,就成了一种不舍和独占的心态了。
或许这就是环境改变人。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中,不知不觉间也就养成了这种以自己为中心的大男子主义,对于女人或者感情的兴趣欲望都是建立在自己独享和控制的主动心态上,不喜欢有人拂逆自己了。
一句话,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不容违逆,不容有失。
坐在书房里静思了一阵,冯紫英才算是把自己的心绪梳理清楚,摆在自己面前事儿还多着呢,兼祧的申请礼部已经正式批复下来了,老娘那边又迎来了一阵上门打探情况兼说媒的,好在姨娘很给力,在老娘面前充分发挥了作用,帮助自己稳住了针脚,避免老娘心动。
不过事关颜面,老娘依然没有彻底松口,但态度上已经松动了许多,只说还要斟酌一下。
冯紫英估摸着在自己离开京师赴任永平之前这事儿可以敲定下来,安排家里托人上门求亲。
正琢磨间,却听得玉钏儿来报,说宝姑娘家的莺儿和邢姑娘、妙玉姑娘来了。
莺儿?邢岫烟和妙玉?她们怎么会走到一起?这是个什么阵仗?
再一问,是三女一前一后来的,邢岫烟和妙玉是一块儿的。
冯紫英有些纳闷儿,宝钗这等时候又让莺儿来干什么?
还有邢岫烟和妙玉又来干什么?估计是进了院子了,要来感谢,不过这好像有点儿小题大做了。
莺儿那边自然要招呼进来见面,邢岫烟和妙玉却不妨等一等。
却见这丫头进来,福了一福,“奴婢见过大爷。”
“嗯,宝妹妹让你来,可是又有什么变故?”冯紫英这会子还真的又怕出什么幺蛾子。
他现在没有那么多精力了,不过十日时间,家里都已经在帮自己收拾行李东西了,这一去兴许就得要几个月看有机会回来没有,弄不好都得要等到沈宜修生产的时候才能回来一趟。
“回大爷,没甚变故,姑娘只是让奴婢来告知,蝌大爷和梅家那边见了面,梅家那边正式退亲了,蝌大爷和梅家那边吵了一架,但是……”
莺儿言简意赅,“姑娘说,二太太那边都气病倒了,问爷之前说蝌大爷的亲事,能不能尽早说好,也好宽解二太太的心,……”
冯紫英挠了挠脑袋,这事儿他还真的没来得及和方有度说,没想到梅家这边却是如此干净利落地退亲了。
“梅家退亲,可还是那些理由?”冯紫英又问道。
“姑娘说还是那些理由,就说有人在苏州状告故去的二老爷欺诈,苏州府那边已经受理了案子,薛家这边也安排了人回苏州去处理此事儿,……”莺儿倒也是伶牙俐齿,“不过姑娘也说,这等事情都是两边无凭无证,单凭口说,多半是要拖上一年半载,……”
“嗯,爷知道了,你回去复你家姑娘的话,就这两日里我便会给你们这边消息。”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
宝钗的心思也很明确,赶紧用薛蝌找一门好亲事来抵消对薛家声誉的打击,既能让薛家二婶解脱心事,也能一定程度上避免波及到薛家长房,主要是怕影响到自己母亲对薛家的观感。
“那奴婢就这么回去复命了。”莺儿老老实实的又福了一福,准备离开。
“慢,你家姑娘就没问自个儿的事情?嗯,也算是关系到莺儿你一辈子的事儿啊。”冯紫英似笑非笑地看着莺儿,看得这丫头也是一阵心慌意乱。
己字卷 第五十五节 美好时代
红着脸瞅了门口一眼,莺儿这才嘟着嘴道:“姑娘说了,她信得过大爷,大爷肯定会安排妥当。”
“就这一句话?”冯紫英笑了起来,点点头,“看来我在宝妹妹心目中如此值得信赖啊,嗯,看来真不能辜负了你家姑娘了。”
“爷说这话难道还有其他意思不成?”莺儿紧张起来,看着冯紫英,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溜圆晶亮。
“爷还能有什么意思?肯定是要排除万难也得要把这事儿办好啊,你家姑娘带这么信赖爷,爷义无反顾,万死不辞啊。”冯紫英逗弄着对方,“关键在于爷只有这么十天时间就要去永平府赴任了,所以才会这么紧急啊。”
莺儿一下子急了起来,“爷,那怎么办?姑娘今年都十七了,若是爷一去永平一年半载都不回来,那姑娘怎么办?”
“所以爷才要想尽一切办法,排除万难,把这事儿尽可能在走之前办下来啊。”冯紫英故作郑重其事地点头:“你回去告诉你家姑娘,请她放心,也答应的事儿,肯定会办到,嗯,若是我这边太太要想见一见,到时候会找宝祥来和你家姑娘说一声,……”
“太太要见姑娘?”莺儿吃了一惊,“那什么时候……?”
“不用刻意准备,到时候若是我母亲要见宝妹妹,宝妹妹便寻个理由来府里就行了。”这边有姨娘帮忙敲边鼓,母亲还有些犹豫,如果再能从宝钗的形象气质上给自己母亲一个好印象,冯紫英也觉得差不多就稳了。
等到莺儿走了,玉钏儿这才翘着嘴进来,“爷,邢姑娘和妙玉姑娘要进来了么?”
“玉钏儿,怎么了,满脸不高兴的?”冯紫英看着玉钏有些不高兴,讶然问道。
“爷这一日里平儿姐姐刚走,莺儿又来了,莺儿刚走,邢姑娘和妙玉姑娘又来了,爷也太……”嘟着嘴,玉钏没敢说出“花心”两个字儿,但是冯紫英却听明白了。
好像还真有点儿,可是真的都是有事儿来找自己,自己也没怎么着,却惹来这丫头的不高兴了。
“玉钏儿,爷可是正人君子,都是来说正事儿的。”冯紫英无奈地解释了一句,玉钏儿也冷着脸不理,“奴婢没有资格过问爷的事儿,爷也犯不着和奴婢说这些,奴婢只是觉得晴雯和云裳姐姐侍候爷这么久,……”
冯紫英恍然大悟,这是变相替晴雯和云裳打抱不平呢,或者还有点儿替自己抱不平的意思?
估摸着也是听闻除了二尤外,只让金钏儿和香菱两个已经被自己梳拢过的丫头跟着自己去永平府,而晴雯、云裳和她都得要留在京师城,心里不乐意呢。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才道:“玉钏儿,少奶奶怀了身孕,晴雯和云裳她们俩人熟地熟,而且你也知道少奶奶对晴雯云裳的信任,连沈家那边的贴身丫鬟都没带过来,所以肯定是离不得晴雯和云裳的,……”
“那奴婢也可以跟着姐姐和香菱她们一块儿去永平侍候爷。”玉钏儿话脱口而出,出口之后才觉得有些暴露了自己真实意图,红着脸嘟囔着道:“原来让奴婢侍候妙玉姑娘,可妙玉姑娘不愿意嫁进府里来,奴婢自然就没有必要再去侍候,奴婢宁肯侍候爷。”
冯紫英笑了起来,“哦,原来是玉钏儿体贴爷呢,爷差点儿误解了玉钏儿一片心意呢。”
玉钏儿把身子扭得像麻花一样,低垂着头,手指间捏着汗巾子,“奴婢今年都十六了,……”
这是暗示自己她这朵花可以采撷了?
冯紫英也听金钏儿说起过,随着自己大婚,加上又还有黛玉那边一门亲事,可能玉钏儿也有些紧迫感,觉得日后府里奶奶和丫头们都会越来越多,担心她自己日后会不会被打发出去,所以玉钏儿一直在琢磨着要跟着去永平。
但是听说这一次去永平没有她的名字,玉钏儿便在屋里哭了一场,眼睛都肿了两天,心情也恹恹的,冯紫英还没有来得及过问这事儿,今儿个玉钏儿就发作起来了。
沉吟了一下,冯紫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处理这事儿。
玉钏儿这丫头还是很可人的,做事也机灵,虽然没有其姐金钏儿那么干练利索,但是却有着一份纯真。
要不让她跟着二尤?尤三是个不愿意要贴身丫鬟的,尤二姐选了一个小丫鬟,让玉钏儿其侍候尤二,好像也不太合适,只是自己却还要带着三个丫鬟去走马上任,好像也有些夸张了。
“玉钏儿,爷去永平是去做事儿,那边条件可不比京师城里,再说了,少奶奶还有几月就要生产,晴雯和云裳肯定要忙得脚不沾地,两位姨娘要跟着爷去永平,这屋里还能有谁?”冯紫英耐心而又温和地道:“我这边书房还得有人来打扫整理吧?这是爷学习读书和想事情的地方,爷不想其他人来打整,另外府里边儿除了晴雯和云裳,也没有别人更能让爷放心,你还得替晴雯和云裳打个下手,当个应急用的,这除了你也还能相信谁?”
这一番话说来好像也情通理顺,事事儿都是把自己摆在了爷的贴心人位置上,玉钏儿心里一暖之余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想得太多了?
这内书房自然是爷最看重的地方,爷写的许多东西珍而重之的藏在这里,寻常人根本不允许进来,便是太太身边的人也一样不允许,除了自家几个人外,府里边儿都是知晓的。
还有这府里除了晴雯和云裳外,的确也没有人能更让爷放心的了,万一晴雯和云裳需要一个帮手的,似乎也只能自己才行。
这么这么一琢磨,玉钏儿翘起的嘴巴也慢慢放松下来,只不过颜面上却还有些放不下去,手指仍然扭着汗巾子,不肯说话。
“玉钏儿,过来。”冯紫英笑了笑,柔声道。
玉钏儿惊了一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冯紫英,玉靥慢慢红了起来,甚至一直红到了粉颈,举步又停,踌躇半晌,才忸忸怩怩地磨了过来。
一条淡青色的无袖比甲裙,外罩一件浅蓝色的掐牙背心,乳黄色的府绸裤,素色绣面绢鞋,腰间用汗巾子一束,整个全身上下清爽利索,加上那鸭蛋脸上晶润玉洁,满满是充满青春元气的韵味,杏核眼,鼻如葱管,唇色丹红,的确是一个纯天然的美人胚子。
看着玉钏儿磨磨蹭蹭地挪动到自己面前,冯紫英却没有其他过线的举动,只是握住对方捏着汗巾子的纤手,柔声道:“玉钏儿,你们几个都是爷身边人心头肉,所以也不必有太多无谓的担心,爷待你们如何,你们心里都应该有数,……”
玉钏儿心里暖热,微微颔首,却不言语。
“爷这一回要去永平,那边情况爷一无所知,但是肯定条件很艰苦,而正巧少奶奶又有了身孕,家里这边肯定需要人照应,照说本该把你姐姐留下来,但是晴雯和云裳也跟了少奶奶那么久,都很熟悉了,所以金钏儿就跟着爷去,你在这边就要起一个兼顾两边儿作用,免得爷心里担心,……”
手被冯紫英握着,玉钏儿身子有些酥软,人也晕乎晕乎的,似乎连思维都有些迟钝了。
这还是爷第一次如此亲近自己,爷的呼吸带着暖意萦绕在脸颊和颈项间,让玉钏儿更是有一种想要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的冲动,甚至连冯紫英说些什么话都变得飘忽模糊起来。
冯紫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只是轻盈地在玉钏儿脸颊亲吻了一下,然后这才把玉钏儿拉到自己面前站定,“好了,爷和你都交了心,现在心里踏实了吧?”
玉钏儿抬起目光看着对方清亮温柔的眼神,乖乖地点了点头:“奴婢知晓了,爷放心吧,少奶奶和府里这边儿,奴婢会和晴雯、云裳她们把一切都做好的。”
冯紫英满意地点点头,“嗯,那好,去把岫烟和妙玉二位姑娘带进来吧。”
看着玉钏儿盈盈步出的纤巧身影,冯紫英心中也是感慨无限,何德何能可以如此恣意享受丽人温存,也只有这个时代才有如此宠遇了。
当邢岫烟和妙玉进来时,冯紫英都还沉浸在某种特定的心境氛围中不能自拔,以至于邢岫烟和妙玉都有些困惑不安的看着眼前这位爷有些恍惚而又温柔的神色,嗯,这好像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让邢岫烟和妙玉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妙玉和岫烟妹妹来了?”冯紫英最终还是从那种恍惚中挣扎了出来,恢复了平素的清明,“许久没见妙玉姑娘了,眼下该搬进园子里了吧?”
“昨日方才搬进去。”妙玉对冯紫英的感觉很奇异,她承认这是一个非常优秀而又独特的男子,和自己见过甚至听说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但是两人特殊的关系和并没有多少接触使得她对对方始终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情绪,这甚至让她有些说不出的烦恼和困扰。
己字卷 第五十六节 明智之举(求月票!)
冯紫英注意到二女欲言又止的怪异表情,也颇为好奇。
他印象中邢岫烟是个很坦荡利索的女孩子,做事极有条理,待人也很真诚,正因为如此,他一直很欣赏这个女孩子,对于妙玉有这样一个闺中密友也是十分高兴。
但今日妙玉也就罢了,连冯紫英都有些搞不太明白这个傲娇而又混杂了自傲和自卑的女孩子心里边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又或者还对自身的境遇有些莫名的情绪,总之是一个混合了复杂心境情绪的女孩子,这和她的出身和际遇有很大的关系。
可邢岫烟却不该如此,有什么事情完全可以和自己坦然交谈才对。
“怎么了,你们俩今儿个的表现有些异样啊,出什么事儿了?是荣国府里这场风波么?不该和你们有什么瓜葛才对啊。”冯紫英仔细打量了一下二女,好奇地问道。
邢岫烟一直在琢磨怎么启口。
妙玉心情复杂,有些不太愿意向外人说起此事儿,但是邢岫烟却觉得这不是一件普通的绑票或者误会,里边应该有一些深层次的东西,起码对方要自己二人不要外传,明显就是针对冯紫英。
所以也许冯紫英能够猜得到或者查得出对方的来头,知晓了对方的来路,起码能让人安心许多。
冯紫英提起这个话题,邢岫烟她们也是昨日才知晓的,前晚闹腾一晚,妙玉在岫烟的芦雪广里住着,她们都迷迷瞪瞪,只知道好像府里边出了什么事情,昨日府里就是沸反盈天了。
赖大赖二一大家子乃至与和他们有瓜葛的亲戚仆人都被拿下了,关柴房的关柴房,锁在仓房的锁在仓房。
据说宁国府那边赖二被小蓉大爷给抽得血葫芦一般,还叫嚷着要把赖二一家都送去见官。
荣国府这边也差不多,赖大虽然没挨打,但是据说也是饿了一天没进水米,人都快瘫了,惹得赖嬷嬷在老祖宗那边眼睛都快要哭瞎了。
墙倒众人推,今儿个一大早据说在吴兴登那边排队检举赖家的起码有二三十号人,都盘算着能从赖家这一帮子倒台之后里捞点儿好处。
“冯大哥也知道府里出事儿了?”邢岫烟见冯紫英胸有成竹的模样,也有些惊讶。
“嗯,之前赦世伯和珍大哥以及瑞哥儿都和我说起过,就说这修园子花了几十万,现在府里边有些支撑不住了,没想到还有些吃里扒外的奴才不肯松口,说要打算好好查一查,让我找人帮忙在外边也查一查,我答应了,昨日里听说府里边折腾得厉害,收获也不少,总算是能让府里边宽裕一些了。”
冯紫英倒也没有隐瞒什么,很坦然地说了情况。
“啊?”邢岫烟和妙玉都忍不住啊了一声,她们没想到这事儿居然也和冯紫英有关系,现在贾府里边连查自家的事儿都要通报给冯大哥了么?
“这么说冯大哥是早就知道府里那些事儿了?”邢岫烟心情有些复杂,“赖家那些事儿都是真的?”
“岫烟妹妹,我就问一句,赖大能花一两万两银子替他儿子捐官补缺,连你表兄贾琏也只舍得花了五千两银子捐了个虚衔同知,人家赖大就敢花一万八千两给儿子弄个实打实的县令干,若是外人看来,是你姑父是主子还是赖大是主子?赖大一年收入岂不是比你姑父这个三品威烈将军收入还要高好几倍?赖大媳妇屋里藏的头面只怕连你姑姑都得要眼红羡慕呢,你姑姑可还是诰命呢。”
邢岫烟也被冯紫英的话给震住了。
之前在园子里,也只知道赖家一家都被拿下了,据说屋里搜出来许多银子,吴兴登、单大良现在都还在算账,就是要看看赖家这几十年里从贾家弄了多少银子,但捐官花了一万八千两银子的消息她们俩都还是都一次听见,府里边除了一些管事的,都还不清楚。
“冯大哥,你说的可是真的?”邢岫烟呐呐地道。
“还能有假?赖尚荣都准备要去走马上任了,就等吏部下文呢。”冯紫英冷笑,“这可真的是准备鸦窝里飞出凤凰来了,只可惜啊,这银子来路不正,那就只有对不起了。”
邢岫烟此时就再无对赖家的同情怜悯之心,听冯大哥口气,那赖家在贾家贪污的银子肯定不止这一两万两,难怪冯大哥会说日后府里边可以宽松一些了。
“嗯,岫烟,妙玉,你们来我这里好像不是打听这事儿吧?还有什么事儿?”冯紫英看出了二女今日来不是为赖家的事儿,径直问道:“有什么事儿在我这里难道还不好说么?”
“不是,冯大哥,这事儿我和妙玉姐姐遇上都觉得后怕而又惊讶,也不知道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原委,所以我们也是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和冯大哥您说说,请您来做个评判,也好让我和妙玉姐姐安心。”
邢岫烟便把前日的事情细细说来。
冯紫英越听越觉得震惊。
这牟尼院他知道,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在那里去捋虎须的,那住持和京师城里不少达官贵人的女眷都有不浅的交情,闲杂人等根本就不可能进得去。
如果按照岫烟所说,那帮人甚至可以轻易出入牟尼院,而牟尼院那些尼姑们居然不怎么过问,这说明这帮人是一定来头的。
“岫烟,你说你们后来进了一座院落,完全是江南园林格局?”冯紫英沉声问道。
“嗯,虽然我们被蒙了眼睛,但是马车行走路程小妹还是能感受得出来,并不算太远,要么就在城里,要么就在城近郊,甚至小妹觉得可能就没有出城,只是他们绕了绕路线。”邢岫烟很肯定地道:“那座府邸院落面积虽然不算很大,像是一座别院,也没什么人住在里边似的,但是内里修造装饰却是格外精致,……”
两辆马车来专门绑票,城里别苑还是江南园林风格,能够有这种排面的人家,冯紫英觉得,这京师城里只怕不会超出三十家吧?
文臣里边能够有这等排面的,冯紫英觉得不会超过十家,这还是包括致仕的几位在内,但是冯紫英几乎可以直接排除,没有哪个文臣会如此恣意猖狂蓄养江湖人士,这种风格倒像是武勋或者武将可能性居大。
武勋中四王八公中算一算,估计能有六七家理论上都有这种可能,但是真正要一一掰扯下来,也没几家。
顶多也就是四王中的北静郡王,南安郡王,东平郡王和西宁郡王都不太可能,东平郡王现在府上几乎没有这类人士,而西宁郡王其母过世,正在热孝期,也不可能这般。
八公中除了镇国公牛家、修国公侯家、及齐国公陈家,其他几家都没这个底气,甚至陈家都不大可能,他府上那几个阿猫阿狗,冯紫英清楚,没那本事敢做这种事情。
问题是冯紫英觉得这四王八公中的几位都不像是这般张狂无忌的,北静郡王能做这种事情?他恐怕更喜欢男风才对。南安郡王府上几个小辈倒是有些嚣张,但冯紫英都觉得不像,至于八公中几位也都缺乏足够的理由。
妙玉和邢岫烟虽然称得上姿容过人,但是要说让这几位武勋们冒着这么大风险来做这类事儿,也夸张了一些。
至于京营里那些武将们倒是有这个实力,但是这江南风格的宅院却不是他们能够有,想到这里,冯紫英基本上能够确定邢岫烟嘴里所怀疑那年轻公子该是哪一路人了。
难怪听说了自己名字,就主动退让,算是一个识趣的。
大周的亲王郡王们可不比前明,和前宋差不多,既受都察院御史们的虎视眈眈,又还有来自皇帝的疑心,总而言之不那么好过,当然你能一跃化龙成为皇帝,那另当别论,所以亲王们略好,郡王们那就够呛。
“岫烟,妙玉,这事儿我知道了,他们是什么来路,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哪一家,但是大体方向却知晓,略微打探一下就能明白,你们所担心的那些情况应该不会出现。”
冯紫英很笃定的态度让邢岫烟和妙玉都松了一口大气。
即便是躲在贾府里边,她们一样还有些惧意,毕竟那些人神出鬼没,除非二人再不出贾府大门,否则再来一回牟尼院前那种事情,就真的就很难说了。
“那冯大哥,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妙玉忍不住问了一句。
邢岫烟虽然没问,但心里也想知道。
冯紫英摇摇头,他不会告诉对方,这样只会让二女徒增压力,毫无意义,“我也只知道他们大致来路,其他还说不清,不过我确定他们不会再来骚扰,你们就放宽心吧。”
一直到送走了二女,冯紫英这才开始咂摸滋味儿。
没想到永隆帝这几个儿子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论理结交江湖人士是大忌,做这种事情就能让人轻看,但对方却能如此果决地掉头转向,倒反而让冯紫英高看了对方几分。
倒不是说这等江湖人士就一文不值,鸡鸣狗盗之徒用到骨节眼儿上也能发挥大作用,冯紫英也不会轻看。
只是作为要争夺大宝之位的,起码你在招揽这些江湖人士时是不是该低调隐秘一些,还有用在骨节眼儿上更不该是用在这等事情上。
可以想象得到,皇子们都开始收罗招募这等江湖人士了,那么也就意味着这几位是真正开始谋划各自的路径了。
没有谁会轻易退出这场大位之争,尤其是没有谁有明显优势和劣势的情况下,这种争夺就会更加激烈和全方位。
或许对方能在得知二女和自己有瓜葛便不惜冒着被自己知悉的风险也要把二女送回,而不愿以去冒杀人灭口而被自己知悉的风险,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是一种示好之举,也足以说明对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这中间的差异,也足以说明很多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摇头,看来自己离开这京师城还真的是明智之举。
己字卷 第五十七节 薛蝌的野望
方有度这边的事儿没有什么波折,冯紫英和方有度提出来之后,方有度也问了薛家的情况,很快就应承了下来。
虽然说方有度父母俱在,但是长兄如父这句话在这种方有度明显鱼跃化龙之后就更明显了,方有度大包大揽答应,几乎就成定局,这也让几乎要被梅家退亲给家击垮的薛家二房终于能扬眉吐气一回了。
方有度被授山东道监察御史,算是三甲进士中一个非常好的安排了。
按照二甲进士三年观政期满比照原定品级(从七品)上浮三级或四级(留京为三级,外放为四级),三甲进士三年观政期满比照原定品级(正八品)上浮二级或三级(外放为三级,京官为二级)的规矩,方有度也就算是一个正七品的监察御史,而且是北地条件最好的山东,所以也让方有度十分满意。
方有度当然也清楚能够留到都察院乃至山东道,离不开自己在编撰《内参》时的种种表现,也离不开冯紫英一力对自己的提携,所以当冯紫英提出要为薛蝌提亲时,他也是没有多少犹豫就同意了。
当然冯紫英也没有瞒他,直言自己很快会娶薛蝌的堂姐也就是薛家长房嫡女为冯家二房嫡妻,这也是方有度能爽快点头的主要原因,否则一介皇商子弟,要娶他这个进士出身现在更是前程似锦的都察院御史嫡亲妹妹,即便是有冯紫英来说和,他也还是要纠结一阵的。
解决了这个问题,冯紫英心里也才踏实许多,起码可以抵消梅家退亲薛家的影响,一边顺天府治中庶子退亲,一边却是和都察院山东道御史嫡亲妹妹结亲,在京师城里这个圈子里是瞒不了人的,甚至大家都还能迅速挖掘出背后的各种细节。
无外乎就是梅家现在看不上薛家,而薛家却又挂上了冯家的关系,与明显和冯紫英关系密切的方有度结为姻亲了。
现在方有度的方氏还真的谈不上是方家,起码要在方有度兄弟或者儿子再有读书人,起码是举人出身并取得官身之后,方有度所在的方氏才可以称之为歙县方家,而起码要三代,也才可以说诗书传家。
看见薛蝌和薛宝琴扶着其母崔氏专门出来道谢见礼,冯紫英也吓了一跳,赶紧避开这一礼,“二婶,蝌哥儿,琴妹妹,何须如此?二叔和我们冯家也是有缘,冯薛两家现在也还是相互扶持,小侄这般做也是应有之意,这般一来岂不是要折煞小侄?”
“铿哥儿,都说大恩不言谢,薛家二房现在这般情形,也是见惯了世态炎凉,也全赖铿哥儿为蝌哥儿结下这样一门亲事,薛家上下都是记得这份恩情,……”
崔氏也是絮絮叨叨,眼圈都红了一圈儿,旁边的薛姨妈、薛蟠和宝钗也是劝慰不已,但脸上却都是笑容。
这事儿总算是替薛家这边圆转过去了,不仅仅是二房这边有了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也抵消了薛宝琴被梅家退亲给整个薛家带来的冲击,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帮宝钗稳固了身份。
见崔氏情绪不稳,薛姨妈便主动和宝琴把崔氏扶进屋里去了。
把母亲扶了进去之后,宝琴出来和薛蝌一道再要向冯紫英道谢行礼,却被冯紫英制止了。
“行了,蝌哥儿,我也就是一个帮忙说媒,若是蝌哥儿自家没本事,人家方叔看不上眼,我再怎么说,人家也不会答应。”冯紫英摆摆手,“方家虽然不算是诗书传家,但是方叔自幼读书,其还有一个幼弟也还在读书,刚考中了秀才,她这个妹妹也算是知书达理,所以我也才和方叔提起,……”
冯紫英虽然这么说,但宝钗、宝琴和薛蝌却都知道,若非有冯紫英这层关系,方家怎么可能和薛家结亲,薛蝌再是有本事,但是人家不知道啊,而且这宝琴刚被退亲,这薛家名声受损,方有度现在还是都察院御史,怎么会愿意和你一个皇商薛家结亲?
“冯大哥,您的恩德小弟铭记在心,断不敢有负冯大哥的期望,只是小弟的确不是读书这块料子,这守孝期间也曾在金陵参加县试,未能考过,……”薛蝌在冯紫英面前却没有遮掩什么,读书的确不成,再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尤其是对冯紫英。
“嗯,那你下一步打算如何呢?”这倒也是个问题,冯紫英不得不问清楚。
这年头大户人家子弟不想混日子等死,要想出头,如果不读书从科考这条路闯出来,那路径就的确窄了一半,剩下的路要么就是捐官,要么就是经商。
捐官薛家倒是拿得出银子来,但捐官之后也涉及补缺,而且这种捐官不但很难有好位置,而且也有上限,属于官场仕途中鄙视链的末端,基本上六品官就是天花板了。
要么就是经商,这倒是薛家的强项,本来就是皇商,各方面人脉关系也都还有,但名声恐怕就没那么多好了。
“冯大哥,小弟考虑过,捐官也许是一条路,但是小弟觉得自己这种性子,要说去做那等官还真有点儿不合适,从年龄和经历上来,小弟怕都难以胜任,可是小弟却又不愿意再去丰润祥这等营生上去折腾。”
薛蝌说得很认真,冯紫英倒是来了兴趣,示意对方入座。
宝钗和宝琴也对此十分惊讶,之前薛蝌可从未提及过这等事情,现在照理说马上要订亲了,心思却该在这上边才是,怎么却突然想到了这上边?
“蝌哥儿,那你打算干什么?”宝钗颇为好奇地问道。
薛蝌今年也要满十七了,他只比宝钗略小一点儿,和宝琴一样,自幼也跟随薛峻四处奔波,所以要让他沉下性子来读书,本身就有难度。
冯紫英也觉得薛蝌读书怕是不行,只是不读书,如果走捐官路也不愿意,还不想继续经营丰润祥这种传统营生,那还能干啥?
“小弟听闻朝廷正在大力鼓励打通山东到辽东、朝鲜、日本的航线,希冀能开辟出一条新路径,小弟想去试一试。”薛蝌迟疑了一下,显然也是考虑到了来自家庭的压力。
这马上要订亲,年纪轻轻,却要学着那些商人去冒险闯荡海外,这大海上变幻莫测,一场风暴就可能船毁人亡,而且开辟新航线,就意味着要和那些从未打过交道的外族外国接触,一样存在许多不确定的风险,正因为如此薛蝌才想要获得来自冯紫英的支持。
还没等冯紫英说话,宝钗和宝琴先就急了,“不行!”
“蝌哥儿,那海外岂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冯大哥也和我提起过,那海外许多航线都是从未尝试过的,暗礁、风暴、野人、疫病,哪一样都可能要人命,薛家二房就你一个,若是有个闪失,你是要让婶婶白头人送黑发人么?”宝钗断然道。
宝琴也是跟上:“哥哥,什么事儿都依你,但是此事却不行!母亲身子不好,你却要去行此冒险之举,不说其他,单单是母亲这里边过不了,……”
薛蝌笑了起来,“姐姐,妹妹,我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去冒险,我是说我想把咱们薛家的营生向这方面转移,原来薛家那些铺子、田庄现在都不太景气,其实论理像办丝厂、茶场这些都还是不错,但是我们肯定竞争不赢那些多年就一直干这一行的,在来京师城之前,我就找人摸了摸南直和江西、浙江这边儿的底,这一年来浙江、南直和江西的茶场、丝厂数量都急剧增长,都是冲着海贸去的,不过南直、浙江和福建这些海贸早就有固定的一帮人了,要想插手,难上加难,所以我才琢磨着能不能从登莱这边着手,……”
冯紫英来了兴趣,他没想到薛蝌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登莱这边儿,不得不说对方还是有些头脑。
“……,山东和辽东以及北直这边儿海贸一直处于未曾开发的状态,甚至可以说几近于无,原来是海禁,后来是倭患,加上本身北地的海贸传统就远不及江南,以山东为例,其海贸量恐怕不值南直二成,连浙江半成都不到,可朝廷需要山东和辽东的海贸发达起来,以确保辽东安全,同时朝鲜和日本未来也是朝廷海贸对象,所以小弟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机会,……”
冯紫英不太相信单单是这个会让薛蝌这般上心,之前薛蝌就应该做了很久的准备,绝非心血来潮。
“还有呢?”冯紫英点头问道。
薛蝌犹豫了一下,“小弟听闻中书科那边有有意改为商部,而商部有意要予以那等开辟通往对朝廷有重大意义的航线有功者以军功相酬,甚至最初特别重大贡献者可以由朝廷授予爵位,……”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薛蝌这是看中了这一条,难怪之前薛蝌还有些忸怩,这会子一逼之下就表明态度了。
己字卷 第五十八节 再布子
这是他给官应震出的主意。
中书科那边还在酝酿,但是已经把风声放了出来,主要就是针对开辟经虾夷过鲸海到东海女真的航线,也针对开辟前往南洋尚未发现并能给朝廷带来实际利益的航线。
中国的传统习惯,士林文人和官爵代表身份地位,武人往往被排斥在外,但是却可以通过军功来获取爵位弥补这一缺憾,但是对商贾来说却很难实现,即便是捐官一样会受到来自读书人为官者的鄙视和轻蔑,这使得他们始终处于最低一层。
可要商贾们去读书科考,或者打仗立军功,都委实太难为他们了,所以如何来挖掘这其中的妙用,冯紫英就觉得大有可操作余地。
用这种开辟新航线,解决朝廷遭遇的一些困难,居功至伟者以军功相酬授予爵位,无疑是一个最动人的诱惑。
几乎没有谁可以抵挡得住这个引诱,虽然谁都知道这里边不担风险极大,而且最终能够获准授予者寥寥无几,但是这毕竟也是一个希望。
尤其是这种新航线的开辟本身就蕴藏着巨大的商机在其中,那么这几乎就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何乐而不为?
宝钗、宝琴乃至薛蟠的目光都望了过来,显然这个说法很勾人。
“唔,没想到蝌哥儿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冯紫英点点头,“这是我给官大人的建议,的确正在酝酿,估计还要一些时间就会由内阁呈报皇上批准而出台,不过蝌哥儿,这军功授爵可不是那么好得的,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朝廷的一个姿态,鼓励海商们开拓航线,拓殖新地,为朝廷土地、财赋的增长做出贡献,要有巨大成就者方可视为战功授爵,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的。”
薛蝌笑了起来,“冯大哥,小弟当然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否则怎么可能被视为军功授爵?兵部肯定就不能答应。不过这也正好是一个机会,若是简单,岂不是大家都愿意去了?而且小弟也说了,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坐在屋里经营那等普通营生没甚意义,所以才希望去闯一闯,……”
冯紫英看了一眼宝钗和宝琴,“那二位妹妹的意见呢?”
宝钗和宝琴都有些迟疑,薛蝌又道:“姐姐和妹妹都应该知道我和妹妹自幼跟随家父四处奔走,南边儿的广州,北边儿的天津卫,我们都曾经去过,现在我也说了,这只是一个转向,倒不是说我一定就要亲自去探险拓殖,寻找航线,但是我可以组织人、雇佣人,并规划这种探险拓殖的计划,前期可以让他们去做,到最后把握比较大的时候,我再亲自上阵,这样风险岂不是就可以规避到最小?”
不得不说薛蝌还是在这上边花了心思,探险拓殖,寻找新航线,最为关键的还是要钱要人。
资金需要充足,购船,雇佣人,而且还需要有相当经验的船员,然后制定详细可行的计划。
这些工作都不简单,薛蝌无疑是想当组织者和操盘者,而非亲身历险者,风险的确要小许多。
宝钗和宝琴其实都能理解薛蝌的心情,一门心思想要把薛家重新振兴起来,但这单单依靠纯粹的经商,几乎是不可能的。
薛家这么多年日渐没落,最终沦落为皇商,皇商名义上是可以获得一些特权,但是现在商贾日渐与士绅结合的趋势下,皇商地位也日益下降,在京师城里或许还能有点儿余荫,但在其他地方,基本上已经没多少人在意你这个了。
正因为如此,薛蝌才想要另辟蹊径,借着目前朝廷急于改变当下困境,从海贸这条路径来找到一个能让薛家授爵的机会。
这样一来,哪怕是一个最低级的爵位,那至少让薛家摆脱了皇商的定位,也能让自己日后娶了方家女之后能腰杆挺直,不至于被人背后说闲话攀了高枝。
还未等冯紫英说话,薛蟠却粗着嗓子说话了:“我觉得蝌哥儿这样做挺好,男人家不能总是靠着妇道人家,现在蝌哥儿虽然和方家可以订亲,但是方家肯定多半还是看在紫英的面子上,他们也不认识蝌哥儿,还是听紫英介绍,便是日后蝌哥儿和方家姑娘成了亲,但若是蝌哥儿还是只图安稳做点儿寻常营生,我估计方家那边肯定还是不满意的,还会觉得紫英有所欺瞒,……”
没想到这寻常粗枝大叶大大咧咧混日子的薛蟠居然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让一干人都是大为吃惊。
薛蟠却不在意,“再说了,我听蝌哥儿先前说的那些,很可行啊,都说富贵险中求,哪有坐在屋里就能等到好事儿落到你头上的,蝌哥儿又不能读书,做营生什么时候能有大造化?还不得要走这些路,别说蝌哥儿,就是我都想要跟着蝌哥儿去闯荡一回了。”
薛蟠的这一席话更让几个人都震动不已,连冯紫英都忍不住上下打量对方了,“文龙,你在大观楼这边不也是好好的么?而且你也要成亲了,怎么突然生出这等想法来了?”
“紫英,我这个人虽然驽钝,但是也还是能看清楚一些事情的,我在大观楼其实没啥用处,原来是柳二哥和芸哥儿在做事,我就是帮忙站个台,现在琏二哥去扬州帮你做大事去了,芸哥儿去接了琏二哥的班,这大观楼换了倪二的人来帮忙,也一样安好,我就觉得在这里带着没啥意思,也在寻思我能做点儿什么,……”
薛蟠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也显得很坦然,在大观楼这几年,迎来送往,也见识了不少人情世故,多少也有一些长进了。
“现在蝌哥儿提出来他想做的事情,我觉得很有搞头啊,这开海之略是你提出来的,登莱那边好歹也还有舅舅在那边照应,你肯定也有一些门道,所以蝌哥儿才会选择从山东这边儿去做事情,我觉得有蝌哥儿主持,我去帮忙照看一下,总还是可以的吧?”
宝钗忍不住了,“哥哥你这边的婚事怎么办?还有,母亲也不能答应……”
“亲事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成亲之后难道我还能一直呆在家里?”薛蟠满不在乎地道:“母亲那里我会去说,难道我薛文龙就只能一辈子这般混日子?蝌哥儿的想法很好,探险拓殖,没准儿日后我和蝌哥儿也能学着史家那般,博一个一门双侯,……”
薛蟠的话把冯紫英都逗乐了,不过他还是很欣赏薛蟠这种性子。
起码人家比起《红楼梦》书中的表现好太多了,而且人家态度很端正,甘愿去为蝌哥儿帮忙打下手,没说仗着自己是兄长就如何,这起码能说明人家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众人的目光归根结底还是回到了冯紫英身上。
现在冯紫英已经成为这一家子的主心骨,没有冯紫英的点头,无论是宝钗宝琴的亲事,还是薛蝌的宏愿,薛蟠的狂想,都根本没有可行性,而如果有了冯紫英的点头,那就完全不一样,一家人信心顿时就能大涨十倍。
冯紫英也沉吟不语。
薛蝌想法是好的,但是这探险拓殖寻找新航路本身就存在着许多不确定性。
有些人三五两次探险就能出成绩,有些人一辈子死在海上却一无所得,好在薛蝌的想法只是当一个操盘者和组织者,这样起码生命危险要小得多了,他也不愿意日后方有度埋怨自己。
“蝌哥儿,文龙,从我个人的想法来说,在登莱经营构划对辽东、朝鲜、日本、虾夷乃至更远的东海女真航路是一个值得去做的事情,不瞒你们,浙江那边也有一些海商船商也在运作这桩事儿,不过他们疑虑比较多,所以进度比较慢,如果你们能说服二位婶婶的话,我个人觉得这件事情可以去做,文龙的舅舅在登莱担任总督,我在登莱那边也有些关系,船厂和海商乃至水师提督都可以帮你们引见,至于日后如何来操作,就要看蝌哥儿你们了。”
冯紫英的支持让薛蝌精神大振,连宝钗和宝琴都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情来了。
“冯大哥,朝廷真要出台为大周在探寻新航线和拓殖新土地上做出贡献者以军功相酬授爵的规制?”宝琴清亮地目光注视着冯紫英。
“官大人很赞同,我也和齐阁老以及首辅、次辅二位大人都探讨过,我在《内参》上的一篇文章皇上也曾点评过,应该是持赞同态度的,所以应该可以,无外乎时间早晚而已,江南两广面向整个南阳地区,而北地则面向辽东、朝鲜日本和虾夷、东海女真,各有侧重。”
冯紫英笑了笑,“京师、扬州、苏州、大同、杭州这些富裕地方对香料、名贵木材、珍珠、毛皮、人参、铜料、金银的需求越来越大,而这些地方恰恰是最盛产这些的,不正好和我们大周所产丝、布、茶、瓷、盐、铁形成一个相互交换的循环么?即便是冲着这些商贸上的利益,这都是十分值得的。”
己字卷 第五十九节 石破天惊(求月票!)
冯紫英的鼓励让薛蝌精神倍增,甚至薛蟠也是心气高昂,还真的生出要和薛蝌做一番大事的想法来了。
之前他不过是受到了薛蝌的宏愿刺激,觉得自己不该落后于人,而贾琏和贾芸这二人脱离贾家自立的举动也对他有很大的触动。
当然薛蟠也知道自己的情形,不但在众人心目中印象一时间难以改变,而且论实际操作能力,自己也无法和贾琏、贾芸二人想比,但是人都是有梦想的,没有谁愿意混吃等死一辈子,先前薛蟠是觉得没有机会,但现在薛蝌突然提出了目标和方向,薛蟠就觉得自己应该去尝试一下了。
不过他还是很看重冯紫英的态度,薛蝌所言虽然言之凿凿,但是要论对未来前景的判断,薛蟠只相信冯紫英,现在冯紫英也如此态度,他心里就踏实许多了。
“紫英,既然你都如此有把握,那我和蝌哥儿就真的要去找母亲和婶婶说道一番喽?”没等薛蝌说话,薛蟠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脸上跃跃欲试的神色几乎要喷薄而出。
冯紫英想了一想,这可是薛家唯二的两个男嗣,真要出了点儿啥状况,只怕薛姨妈和崔氏要恨自己一辈子,便是宝钗都要埋怨自己一辈子了。
“这样,蝌哥儿,文龙,要想做这事儿,我不知道蝌哥儿你心里有多少计划了,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先做一个计划出来,我先审一审,当然这边儿你们可以和二位婶婶先说一说,但你们的计划我审过了,再说具体如何做。”
冯紫英沉吟了许久,最终还是应允下来。
他从薛蝌和薛蟠灼热的目光里看到一份积极向上的心气和精神,觉得不应该打击这种想法和努力,或许他们会遭遇很多困难和挫折,甚至可能会失败,但是只要不丢性命,冯紫英觉得对薛家对自己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
“计划?”薛蝌显然还有些不太明白冯紫英的意思,而这是冯紫英在和汪文言开始组建自己的幕僚团队之后开始推行的一种现代参谋幕僚体制的革新,即每做一件事情,都需要先行做一个完整的规划。
即第一步明确目标、目的和意义,第二,梳理具备的条件;第三,存在的困难和问题以及克服解决的办法;第四,评估完成此事可能性和风险性,收益比;第五,决定是否做此事。
这种模式放在现代就是最简单不过的策划事儿,但是放在这个时代,虽然做事之前或多或少或明或隐的都有这方面的一些考量,但是像如此脉络清晰的规划计划,还真的没有人提出来过。
当然如果事事都要按照这种模式来,那么毫无疑问会牺牲效率,但是对于当下的大周来说,恐怕这种可能被”牺牲“掉的效率根本根本不值一提,相反,这种清晰明了的做事计划,却能最大限度的明确目的、措施和责任,更利于事务的推动。
冯紫英也知道薛蝌是读过书的,甚至薛蝌和薛宝琴连阿拉伯数字和新式算术以及新式记账法都十分熟悉,这也是冯紫英对薛蝌很看好的主要原因之一。
此子好学不倦,接受新生事物能力强,若是能在北地这边的探险拓殖和海贸运输上成为自己的一大帮手,日后还能发挥大作用。
那么现在也可以让他逐渐纳入自己的做事规制中来,这也算是对其的一个培养和能力提升了。
“嗯,蝌哥儿,做正事要讲求章法,不能草台班子草率行事,你要作探索航线,拓殖海贸,那么目的是什么,现在有哪些条件,优势在哪里,还存在哪些问题和困难,能不能克服和解决,如何克服解决,最后才是实现这个目的目标和付出的代价是否匹配,收益比是否划算,……”
冯紫英一条一款的把这个规制向薛蝌和薛蟠以及宝钗、宝琴几人做了也该介绍,除了薛蟠还有些糊里糊涂外,其他几人都是豁然开朗。
薛蝌不必说,宝钗和宝琴都是极其聪慧之人,冯紫英这一介绍下来,几个人都觉得用这种模式来对要做的事情进行一个规划和评估,立即就能让一件事情的各方面都能得到最清晰明确的分析,让人一目了然,成不成,问题容易出到哪里,如何应对和补救,风险和收益对比,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薛蝌和宝琴望向冯紫英的目光简直都有点儿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本身这个新式算术和记账法就让薛蝌和宝琴都叹为观止了,觉得这对于经商营生助益极大,但那毕竟是营生上的事儿,但是今日这个“计划”一介绍出来,薛蝌和宝琴都意识到这可不是营生上能用那么简单了,而是在做任何事情上都大有裨益,尤其是在冯紫英赴任一方之后更能排上大用场才是。
唏嘘感叹却又精神振奋,薛蝌的感觉就是这样,冯紫英能如此姿态,很显然是十分认可自己和自己的想法的,这比如和鼓舞和支持都更重要。
薛家这边要说家资还是有一些的,不说多了,十万八万两银子,只要变卖一些家当,还是能凑出来的,既然打定主意不会再当这样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商,要走一条可能会有困难和挫折甚至失败的路,重新振兴薛家,那么就要有承受这一切的勇气。
薛蝌带着宝琴走了,他们要斟酌一下言辞如何去说服崔氏,薛蟠也走了,他也有自己的应酬。
只剩下宝钗和冯紫英。
“冯郎,你注意到宝琴的情绪么?”宝钗突兀地问道让冯紫英有些发懵,好一阵才回过味来,皱着眉头道:“怎么了?不至于吧,梅家一个庶子而已,我不也说了么,那是一个浑浑噩噩无甚本事的家伙,梅之烨除了那个长子还算有些出息外,后边两个儿子都庸碌不堪,不值一提,宝琴没嫁过去那是幸运。”
“可是宝琴现在被退亲了却是事实,京师城里上下知晓人不少,贾家那边这段时间也是都来宽慰,反倒是让二婶心里更难受,所以也才病倒了。”宝钗语气平缓,目光沉静,“连夏家那边也都来说些没盐没味的话,无趣得紧。”
冯紫英明白意思,其实不嫁梅家也没什么,关键在于被退亲这事儿影响太恶劣,而且传得沸沸扬扬,好在薛蝌要和方家订亲,算是挽回一些面子,但是也只是挽回一些薛家面子,而宝琴本人的名声却被毁了。
没有人会在意你因为什么被退亲,所有罪责都只会汇聚到你这个人身上,所以……
“缓一缓吧,等到退亲这事儿消息过去了,大家印象渐渐淡了,再来考虑。”冯紫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女孩子名声怎么来挽回?要么就找一个更好的婆家,可冯紫英也清楚以宝琴现在的名声,便是在京师城中要寻个普通人家都不能,更遑论好人家了。
就算是冯紫英也不敢去和自己那些同学说一说看看谁家兄弟愿意娶,那只怕要让人家翻脸,觉得是羞辱了,薛蝌那边好歹不是本人,而且也是娶妻。
“可是梅之烨出任顺天府治中,这一任起码三年,只要一提及宝琴的婚事,只怕都会想到是顺天府治中家退亲的女子,……”
宝钗的话堵得冯紫英无话可说,半晌才犹豫道:“那不如我在临清老家或者大同那边寻个合适人家……”
宝钗摇头,“冯郎,你也知道宝琴也是个心高气傲的,若是要让她去嫁一个寻常庸人,只怕她宁肯当姑子也不嫁,所以她其实对不嫁梅家没什么,而是恨退亲这件事情,……”
冯紫英有些狐疑地看了宝钗一眼,“妹妹今日说话古里古怪的,究竟有什么意图,不妨说出来。”
“冯郎,小妹的意思是否可以效仿林妹妹那边一样,妙玉姐姐既然可以给冯郎作媵,那不如让宝琴也一样与小妹一道嫁入冯府。”
石破天惊!
冯紫英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宝钗淡然道:“冯郎是觉得宝琴与你为媵有辱冯家门风,还是有损冯郎形象?”
冯紫英摇头,“那倒不是,……”
“那是冯郎看不上宝琴蒲柳之姿,觉得不堪侍执巾栉?”宝钗继续问道。
“妹妹这是说哪里话?”冯紫英颇为无奈。
“或者是冯郎觉得宝琴不堪为媵,只能为妾?”宝钗再逼一句。
“行了,妹妹,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宝琴也算是你们薛家嫡女,和妙玉情况不一样,更何况妙玉现在也没有说要与我为媵,宝琴现在这情形与她本人无关,何来不堪一说?不过等上两三年,我相信自然能有她的姻缘。”
冯紫英也觉得头疼,他没想到这兜兜转转薛宝琴被退亲的事儿居然还绕到自己头上来了,宝钗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居然有此想法,这也太超乎他的意料了。
己字卷 第六十节 盘算
四目相视,宝钗目光微动,最终垂下。
冯紫英轻叹了一口气,淡淡道:“妹妹可是不相信愚兄?”
宝钗摇摇头,重新抬起目光,“冯郎何出此言?”
“那为何突兀想起要让宝琴与愚兄为媵了?”冯紫英面色不变,悠悠道:“没错,宝琴此番被退亲,的确有些麻烦,但若是过上二三年,再寻个合适人家,并非不能,妹妹说这梅之烨为顺天府治中,怕是有影响,那宝琴亦可寻外地士人,扬州,山东,大同,均可,……”
并不介意冯紫英窥探出自己的心意,宝钗摇了摇头。
“小妹知道冯郎猜疑什么,小妹也不否认的确有那么有些这方面的原因。小妹相信冯郎最终能办好,但太太肯定会有对比,沈家姐姐和我们,乃至林妹妹都不一样,沈家是姑苏书香世家,其父乃是朝廷四品大员,其兄也是举人,今科其弟更是高中进士,日后前途无量,自然可以不必担心夫家这边会有什么,所以小妹也很佩服沈家姐姐,连一个家人都没有带过来,太太肯定会不在意,但是这未尝不是沈家的底蕴。”
冯紫英扬了扬眉毛,他没想到宝钗居然想得如此宽远。
沈宜修的确没带什么家人过来,论理都要带陪房、贴身丫鬟乃至仆从等,沈家也不是没有,但沈宜修却没带,连贴身丫鬟都是冯紫英安排过去的。
这一点段氏也知道,甚至还对晴雯这长得过于狐媚妖娆的丫头有些不太满意,但好在晴雯跟随沈宜修之后颇得沈宜修的喜欢,屡屡在段氏面前夸赞,段氏才慢慢改了印象。
若是带了一大堆陪房、丫鬟、仆妇过去,固然能帮着做许多事情,也能显示娘家的实力,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容易引起矛盾,毕竟这些人都是认自家小姐的,没有十年八年磨合,根本不可能把这种根深蒂固的心态扭转过来。
所以沈宜修没带,这体现沈家底蕴和自信,并不需要这些来增添表现。
“可薛家现在没落,或许冯郎不在意,但是小妹却不能不考虑日后嫁入冯家之后的情形,也要考虑太太的想法,若是宝琴与小妹一道嫁入冯家,起码二房这边薛家分量也要重几分。”
宝钗脸上浮起一抹说不出的落寞,看见冯紫英摇头不赞同,宝钗却不在意,“当然,小妹觉得宝琴现在的情形的确不太好,若要是让宝琴远嫁外地,只怕二婶又要不舍,再说了,小妹也能看出宝琴对冯郎也有一些情意,……”
冯紫英坐不住了,赶紧道:“这话从何说起?”
宝钗莞尔一笑,“小妹也没说冯郎什么,冯郎儒雅英伟,便是荣宁二府里姑娘们也都是仰慕甚多,冯郎又曾救过二叔,宝琴便有几分报恩之情和仰倾慕之意,那也很正常,……”
冯紫英连连摇头,“妹妹这般一说,愚兄倒真的坐卧不安了。”
此时的宝钗倒是显得轻松了许多,就像是放下了心中石头,“冯郎,你我现在这般了,难道还能有什么不能说开的么?小妹剖肝沥胆,就是不想让冯郎误会,……”
冯紫英也有些感动,颇为感慨地道:“我说了,我赴永平之前,官师定会来薛家提亲,母亲那边,我自会说服,妹妹也不必担心母亲那边日后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嫌隙,而且愚兄也相信妹妹待人接物的智慧,定能让我母亲满意。”
对于冯紫英如此信任自己能和未来婆婆的相处,宝钗心中也很是高兴,知子莫若母,同样知母莫若子,冯郎肯定是对婆婆的性子十分了解的,对自己的为人也很知晓,所以才会有这般肯定的判断。
“冯郎,宝琴之事,你也莫要以为小妹是临时突发奇想,其实在宝琴可能被退亲时,小妹就有此打算了,小妹也和宝琴隐约提及,宝琴未曾正面回应,但小妹确信宝琴对此并不抵触,或许还是担心冯郎这边的一些想法吧。”
宝钗的话让冯紫英真的不好回答了,拒绝也不是,应承也不是,宝琴人才如何,他何尝不知?但……
见冯紫英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宝钗心中越发觉得自己这一出没错,既解决了宝琴的难处,又让自己日后可以平添助力,而且宝钗也相信自己这位冯郎对宝琴绝非没有一点儿情意,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妹妹可曾考虑过二婶和蝌哥儿那般的想法?”冯紫英迟疑许久,这才缓缓问道。
冯郎这般一说,宝钗心中却是大定,这说明冯郎内心已经允了,只是却还要碍于物议。
“冯郎不必担心,二婶那边只怕是求之不得,也能卸下心中大石,何况冯郎人中龙凤,能嫁与冯郎,乃是宝琴福分才对,小妹和宝琴何分彼此,二婶自然是明晓的。”宝钗嫣然一笑,“至于蝌哥儿这边,恐怕也是心甘情愿,宝琴能有这样一个归宿,日后冯薛两家更能亲密无间,相互提携,岂非美事?”
“那宝琴本人……”
见冯紫英还是有些犹疑担心,宝钗却快刀斩乱麻,“宝琴那边绝无问题,小妹知晓宝琴心意,冯郎无需顾虑,也不必担心委屈宝琴,日后小妹与宝琴便如一人,……”
冯紫英觉得再说下去就有些轻视宝钗了,赶紧打住:“妹妹不必说了,愚兄知晓了。”
且不说宝钗与薛家二房那边如何去说,冯紫英自是回府,心中也是觉得宝钗心思与往日还是有些不同了,患得患失心态明显重了许多,虽然自己再三保证,但是始终难以让其释怀。
冯紫英也能理解,沈宜修的人才、家世和现在刚入府没多久就怀了身孕,加上自己母亲又格外看重喜欢,都给宝钗了很大压力,相比之下黛玉却还有两三年的热孝期来暂时缓冲,而无须担心。
唯有她年龄已满十七,若是婚事成功,只怕马上就要嫁入进来,自然就要面对母亲的审视和对比,心里难免就有些压力巨大而失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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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姊妹一起嫁过来?”听得冯紫英半遮半掩地把情况一说,段氏倒是来了兴趣,“这是好事儿啊。”
冯紫英知道对母亲来说,这肯定是乐见其成的。
宝钗那边传来消息,薛家二婶乃至薛蝌都很乐意,宝琴虽然没有明言,但也表露出了同意的意向,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嗯,母亲既然都已经见过了宝钗,儿子在想此事还是宜早些定下来,儿子还有几日便要赴永平府,所以母亲这边定下来,儿子便好去和官师说。”冯紫英催促着道。
段氏很是无奈,但是她也知道终归还是没有犟赢自己这个儿子。
当然那一日妹妹所言对她触动也不小,加之随后宝钗应邀来府里她又专门去见过一面,果然是美人胚子不说,而且骨匀肉丰,一看确然是一个能生养的体格,这让段氏心里也很高兴。
“也罢,铿哥儿,你便去和你姨娘说准备聘礼便是,但具体日子你考虑过没有?”段氏既然心里已经同意了,便也考虑具体事宜了。
“这上半年我才去永平,恐怕也不好再向朝廷请假,所以最好是放在下半年来。”冯紫英也早有打算,“如果放在十二月就最好,亦可利用春假回门安排处理其他事宜。”
“嗯,铿哥儿你说的也有道理,那这薛氏嫁过来之后,可是要安排到永平与你一道?”段氏问道。
“也只能如此才好,宛君生产之后短时间内也还要哺育孩子,所以只能让宝钗她们过来了,要不都不过来,似乎也不太妥当。”冯紫英踟躇了一番。
官员赴任,有的不带家眷,更多的则是就地纳妾,这样最方便,有的则是要带家眷,但冯紫英也清楚自己去向很多人关注,到了永平府之后只怕热度也不会降低多少,尤其是这是京东第一府,自己若是连家眷都不带去,短时间还好说,长期的话肯定会遭人诟病。
“嗯,既如此,那何不再提前一些,九十月份便正合适。”段氏心里考虑更多,“若是九十月份便成亲,没准儿年前就能有身孕,若是这边宛君生产,薛家这边若能怀上,春假便可回来住下,也方便府里照料。”
“母亲既然有此意,儿子无异议,不过还是需要和薛家那边商议一番更妥。”
礼部关于冯家二房兼祧的批复终于下来了,这又免不了要引起一阵议论,尤其是在贾家这边,震动更大。
冯紫英也没给多少人以思考的余地便说服了自己母亲,然后托官应震向薛家提亲了。
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三人,分别替自己三房提亲,算是一个平衡。
不过像薛家提亲还是引起了官应震的好奇,而冯紫英也趁势将薛家有意在登莱介入探险拓殖的想法向官应震介绍了,也博得了官应震的一力支持。
己字卷 第六十一节 现实如此
王熙凤一骨碌翻身从炕上翻了起来,丹凤眼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平儿,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没有搞错吧?”
“奶奶,这等事情哪里能搞错?”平儿表情也有些复杂,“奴婢是从鸳鸯那里听来的,鸳鸯是从老祖宗那里得知的,据说舅老爷已经到了姨太太新搬出去的薛府坐镇,等着冯家上门提亲了。”
王熙凤恍然大悟,难怪前两日薛姨妈来说要搬出去暂住几日,这还弄得她颇为奇怪。
要搬出去倒也没什么,只是突然间这么急切,让大家都很惊讶。
先前也说薛蟠成亲薛姨妈就要搬出去,而且就在荣宁街不远的广宁伯胡同购置了一座宅院,与荣宁二府不过是一炷香工夫就能过来。
问原因,薛姨妈也是语焉不详,只说方便薛蟠成亲的准备。
这话倒也说得过去,不过王熙凤却是知晓,那薛宅早已经打点收拾停当,随时都能搬过去,这离薛蟠成亲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为何之前从未说一声,这就突兀地搬过去了。
原来却是这样一桩事儿等着。
人家要上门来提亲,自然不能再在贾府里住着,也要回去准备一番。
可连舅舅都亲自来薛宅坐镇,足见对此事的重视。
王熙凤表情同样也有些微妙,坐在炕上老神在在地想了一阵才道:“平儿,你说冯家为何不选择史湘云,却选了薛宝钗?”
平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阵之后才道:“或许还是因为冯大爷的缘故吧?婢子还听说,宝琴姑娘可能也要作媵陪嫁过去?”
“真的?!”这一下子可真的让王熙凤震惊了。
宝钗嫁入冯家的事儿不是这会子才提起的,至少两三年前包括太太、姨太太以及舅舅都隐约提起过。
那个时候一是冯紫英正值科考关键时节,所以无心谈论婚嫁,二是贾王薛三家自己都还没有拿定主意,冯家那个时候也算不上特别耀眼,所以这一拖就错过了好姻缘,人家找了姑苏书香世家沈家,再然后却又被林家捷足先登打了己方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错失大好时机。
现在薛家再想攀上冯家就很难了,冯家有太多的选择余地,京师城中士绅官宦大家望族甚多,看好冯紫英这个一跃而起的北地最著名的青年士人者甚众,只怕二房兼祧消息一出去,就会有无数人登门,那便是四王八公十二侯中的嫡女们想要结这么亲事者也如过江之鲫才对,只不过没想到冯家却来得如此迅捷,根本没有给其他人多少余地。
若这不是冯紫英的主意,王熙凤根本不相信,那冯家主母哪里会知晓薛家这等皇商家族,若非嫡母是王家人,只怕还要不堪一些。
原来薛家却还有这样一手,让薛宝琴以媵的方式陪嫁过去,以薛宝琴的人才,倒也能增加几分分量。
这倒是和林家要把妙玉作媵陪嫁如出一辙,只不过林家是庶女,而薛家则是二房嫡女,当然薛家和林家相比的确还欠缺一些底蕴。
“应该是真的才对,婢子听鸳鸯说太太好像有些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平儿小心地观察了王熙凤的脸色一下,这才道:“奶奶,太太是不是想要三姑娘……”
“不可能,只怪探丫头投错了胎,怨不得人。”王熙凤断然否定,“沈氏和林氏都是嫡女,而且都是进士出身,为官一任,薛家这种门楣已经低了许多,若是探丫头这种,为妾有些丢份儿,但是为妻是绝无可能的,不过……”
“那太太是不是希望三姑娘为媵呢?”平儿突然想道。
“蠢丫头,媵妾之区分可不仅仅是身份差别,更为关键的是媵一般说来是要和正妻同亲缘的本宗族女子,外姓女子为媵我还没有听说过。”王熙凤摇摇头。
“那冯大爷这种一门三房兼祧,不也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么?”平儿笑了起来。
“那不一样,兼祧之制自宋明便有,无外乎就是一些具体规制变化,当然一般是一门兼祧二房,像冯家这种兼祧三房的的确很罕见,不过考虑到冯家长房二房皆是为国而死,估计朝廷也才会开这个先例。”王熙凤沉吟着道:“没想到宝丫头却是久等有席坐,居然还等到这样一桩好姻缘,这铿哥儿居然还被宝丫头给迷得三魂五道的入了彀,只怕薛姨妈要欢喜得晕过去了。”
“可是薛家不是还要陪嫁一个宝琴姑娘么?宝琴姑娘也是嫡出啊。”平儿不服气地道。
“哼,你不知道宝琴被梅家退亲了么?退过亲的女孩子还能嫁什么好人家?便是寻常人家碍于物议都会嫌弃,要我说啊,那宝琴过去作媵也是一桩好买卖,一下子就把薛家被梅家退亲的事儿给挡了过去,朕要说给顺天府治中的庶出子作妻,和给永平府同知为媵,真还不好说谁更好呢。”
见平儿对自己所言有些不以为然,王熙凤自然知晓这些丫头平素里是见惯了太太对赵姨娘的威势,所以都觉得这正妻要比媵妾强太多,便是所嫁之人差一些,也胜过做媵妾,也可谓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哼,是不是觉得我说的有些不实?”王熙凤冷笑了一声,“这妻媵妾也要看什么情况,让你嫁给来旺儿子作妻和给冯紫英做妾,你会选谁?”
平儿脸上涌起一阵薄怒,来旺两口子都是奶奶的心腹,其子也有十五六岁了,却是个容貌丑陋成日里只知道吃酒玩牌不成器的货色,自己便是死了也不会嫁给这等人。
“瞧瞧,还觉得正妻好呢,不说来旺儿子了,换一个人,三房里的老四,芹哥儿,你可愿意?”王熙凤撇了撇嘴,“正经八百贾家人,和兰哥儿他们同辈份的,现在还管着庙里的事儿呢,如何?”
平儿脸一板,这贾芹她却是知道的,也是个无赖,原来成日里来讨好琏二爷,后来琏二爷在外边不怎么管府里的事儿,又攀上了东府珍大爷的大腿,惯会欺软怕恶,吃酒赌博,恶习不少,现在想要打理园子里的家庙,正在大老爷和珍大爷两边讨好。
“是不是觉得我全都给你指些不中用的?要我说来旺儿子也好,芹哥儿也好,虽然都是些不中用的,但好歹也能吃饱饭,真让你去那郊外嫁个庄户人家,那就得成日风里来雨里去,舀粪灌田,收粮晒麦,饥一顿饱一顿,没准儿遇上水旱灾害,还得要逃入城里来讨吃,你这等从未干过农活儿的,要不了几年,雪样肌肤就能变成乌黑褶子满脸了。”
王熙凤刻薄而又现实的话说得平儿心里都是一颤,她还从未想过这等嫁做人妻也需要作这些事情。
“再说了,宝琴嫁过去是作媵,不是妾,媵可要比妾身份高不少,便是大妇也不能毫无缘由的随意欺压,所生子女,也要比妾生子女高几分。”王熙凤淡淡地道:“而且以铿哥儿现在的势头,未必日后不能更上一层楼,便是媵妾,也未必就没有弄个诰命敕命夫人的机会。”
“那怎么可能?”平儿骇然,不敢置信。
这诰命敕命夫人都是官宦嫡妻特权,哪里能轮得到媵妾?
“哼,你这是少见多怪,前宋便有这等先例,夫或子若是能立下大功,未尝不能有此特例,而你若是嫁一个寻常庄户商贾,能有此机会么?”王熙凤冷笑,“再说子女,若是嫡子读书有成,无需恩荫,你若是能讨得丈夫欢心,一个恩荫机会给你儿子,你儿子不也能凭空便得一官身?”
平儿默然不语。
“嫁入官宦豪门,这起步便比寻常人家高了许多,哪朝哪代不是这般?若是穷苦人家,便要么苦读,梦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要么就只能投军去边地用命换一身富贵,只是这等路径只怕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难,看看这每年举人进士中,有几个是真正赤贫人家?便是供那读书人白吃一二十年饭,又有几个寻常人家能够坚持?”
便是冯紫英在这里,听见王熙凤这番话,都得要佩服这女人虽然狡谲,但是看许多问题却是看得深远,对当下这等体制也是一针见血。
“这么说来,琴姑娘嫁入冯府反倒是高攀了?”平儿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高攀,也不知道铿哥儿是如何说服了那段氏,居然能让被退亲了宝琴嫁入冯府。”王熙凤笑了起来,“我若是那段氏,这嫡母都当得憋屈,什么事儿都由着儿子来,成何体统?父母威仪何在?”
“可像冯大爷这中不过十七八岁便是要出任五品同知的人,又能有几个?”平儿也笑了起来,“这大周朝立朝百年,怕也只有他一人吧。”
“也是,所以以铿哥儿这等前程无量,宝琴嫁过去难道不是一番大造化?若是能生个争气的儿子,万一还真的能袭爵呢?”王熙凤悠悠地道。
己字卷 第六十二节 耐人寻味
贾政神色复杂地坐在花梨木官帽椅中,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手里端着的茶盏都忘了放下。
旁边的王夫人脸上同样有些说不出的寡淡味道,既像是不甘,又像是失落,还有点儿遗憾。
“宝玉的事儿也该考虑了。”良久,贾政才放下茶盏,吁了一口气。
“是该考虑了,可……”王夫人有些不忿地叹了一口气,“那也得替宝玉选个好人家才是。”
在元春册封贵妃之前,贾政和王夫人不是没考虑过宝钗,虽然未曾向薛姨妈提起过,但是贾政夫妇觉得双方或多或少都有些默契,但是在元春册封贵妃之后,贾政夫妇就觉得或许宝玉可以物色一个更好的人家。
尤其是现在宝玉迷上了写书,《十三棍僧救唐王》已经成为了《每日新闻》中最受欢迎的连载传奇小说,而京师城中一些说书人也开始截取了这部传奇话本的部分作为说书稿本,还有几家戏班子也准备采用这本传奇话本小说作为脚本来进行改编为戏剧,这可是一个非常不简单的突破。
现在的宝玉在京师士人中也小有名气,当然这种名气与读书科举以及时政策论而来的名声还是有些差别的,更多的是一些文人墨客的欣赏。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在朝中为官者,只不过人家欣赏的角度纯粹是从文学艺术角度,与其他无干。
而现在元春在宫中的情形贾政夫妇也或多或少的有所了解了,这让他们心里就有些打鼓了,可没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冯家大郎兼祧二房,然后就托人上门求亲了,还是户部右侍郎兼掌中书科事的朝中大佬官应震。
便是和宝琴退婚的梅家梅之烨见到官应震都得要低头问好。
都是湖广士人,如果说郑继芝、官应震、柴恪等人算是湖广士人领袖,真正的大佬,杨鹤、梅之焕、梅之烨、吴亮嗣等人还只能算是湖广士人的中坚力量,而贺逢圣这些就只能算是后起之秀。
官应震上门提亲,肯定也是提前打了招呼的,否则王子腾也不会专门到薛府去等候。
薛蟠还当不起这样的登门,只能是王子腾来勉强接着。
娘亲舅大,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让贾政夫妇心里就有点儿膈应,但却还不能说个什么。
王子腾是一直支持薛宝钗嫁给冯紫英的,这在几年前就一直有这个想法,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未能如愿,到后来都已经放弃了,没想到峰回路转,到这会子,居然还真的成了。
贾政夫妇知道也不能怨人家薛家,这姑娘就在你府上住着,你一直不吭声,人家也不能一直等下去,都十七岁了,早就该出嫁了,甚至府里都有闲话了,只不过没想到这一嫁却嫁出了如此好一个造化来。
当然贾政夫妇从来没有考虑过从一开始薛家就没打算要和贾家结亲,宝钗更是从未想过要嫁宝玉。
他们也不知道其实薛姨妈甚至满怀着某种纠结的心境一直在等待。
既害怕贾家真的要提亲她无法拒绝,毕竟贾家知根知底,宝玉也还算过得去,但又害怕万一冯家那边儿冯紫英真的能又兼祧二房,而且还能说服其母了呢?
除了觉得宝钗未能给自己当儿媳妇外,贾政其实还有些替自家女儿惋惜。
在贾政看来,探丫头其实各方面都不输于宝钗,除了投错了胎。
他甚至也隐约知晓探丫头对冯紫英是有些心仪,而冯紫英对探丫头也颇有情意,只是……
想到这里贾政也是越发遗憾,他也知道探丫头是不可能嫁给冯紫英为正妻,若是冯紫英没发达之前还能想一想,一旦考中进士,便无此可能了。
只是做妾却又是贾政万万无法接受的,媵倒是一个折中,可冯紫英没有娶贾家女,探春如何能为媵?没见薛家也是果断让二房宝琴为媵了。
各种思绪盘绕在心中,让贾政也是感慨不已,但是摆在面前的难题却又让不善此道的他束手无策。
“好人家,什么才是好人家?”贾政竭力让自己平静一些,“士林文臣的嫡女们,人家怕是不会答应的,小户人家的,咱们可能又看不上,咱们武勋内部的,夫人你可愿意?”
王夫人一咬牙,“冯家大郎不是答应为宝玉物色好人家么?他现在倒是风光发达了,要去永平府当同知了,连蝌哥儿都能让他去介绍了一门好亲事,怎么就对宝玉这般苛待?”
“什么苛待?莫名其妙!”贾政也有些怒了,胡须都抖了起来,“蝌哥儿能和宝玉比么?方家女固然有一个兄长是御史,但是其人也不过是南直隶乡下女子,富贵不过一代,真要许给宝玉,你愿意么?”
王夫人不说话了,真要把方家女许给宝玉,只怕她心里又要膈应了,薛蝌如何能与自家宝玉比,好歹是荣国公一脉嫡传,上边还有个贵妃姐姐呢。
许久,王夫人才又道:“那总之冯家大郎说过会替宝玉物色一二,而我兄长近期也在京中,要不请兄长做主……”
“内兄做主,怕就是咱们勋贵女子了。”贾政长叹一口气,“选来选去,还是在这里边儿打旋儿,那还不如早些订了宝丫头该多好?知根知底,……”
“元春来信也不太赞同在勋贵女子里为宝玉物色,这却是一个难事儿。”王夫人也叹息不止。
就在贾政夫妇唏嘘感叹时,只盼着王子腾能替宝玉物色一个合适人家时,王子腾此时却大马金刀地坐在薛府里等待着官应震的上门。
说实话,当自家妹妹找上门来说起这事儿时,王子腾都不敢相信。
冯紫英兼祧的事儿他当然清楚,在山东时他就得知了,回到京中,更是各种消息灌满了耳朵。
前他就知道水溶想把其妹许给冯紫英,还有东平郡王穆家的嫡女,也有此意,但是却没想到冯家却如此干净利索的选了自己的外甥女,以至于王子腾都有些忍不住想看一看这位外甥女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让冯紫英动心。
看着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的宝钗,王子腾也忍不住微笑点头,也难怪冯紫英动心,敢和其母亲针锋相对,宝丫头的确生得我见犹怜,自己妹妹这后半生总算是有一个好依靠了。
“嗯,舅舅很好奇冯家大郎如何说服其母亲的?据舅舅所知,北静王水溶的幼妹,东平郡王穆家幺女,都有意和冯家联姻,舅舅可不认为薛家能比这两家更有排面,除了冯家大郎死心塌地自作主张外,舅舅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了。”
王子腾的问话让薛姨妈眉花眼笑,宝钗却是面颊绯红,指尖捻着汗巾,忸怩不堪。
“舅舅问你呢,宝钗,……”薛姨妈心情舒畅,笑逐颜开。
“女儿不过是去过冯府两回,冯家太太和姨太太都见过女儿,印象颇好,紫英也说他和太太说了,非女儿不娶,……”
说到后边儿,宝钗实在羞不可抑,没法再说下去了。
王子腾哈哈大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冯家都要上门提亲了,马上两家就是姻亲,宝丫头你也要为冯家妇了,嗯,紫英和你说什么时候成亲没有?”
宝钗迟疑了一下,“他只说下半年选个时候,估计要到年底,他说他才去永平,也不好请假,……”
“唔,也是,他现在是一府同知了,知府朱志仁久病卧床,京东第一府的活儿不好干啊。”王子腾微微眯缝起眼睛,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若是嫁过去,宝丫头可要跟随去永平?”
宝钗点点头,“沈家姐姐有孕在身,无法随行,我和宝琴自然是要跟去的。”
“哦?沈珫的女儿已经怀孕了?”王子腾目光微动,想了一想才道:“宝丫头,你也要早日替冯家生下子嗣才好,冯家一门三房,对这子嗣可是珍贵得紧。”
宝钗也是羞得只能点头不语。
正说间,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下人已经跑了进来,“舅老爷,太太,门外来人了,……”
薛府中门大开,王子腾带着薛蟠迎出。
“东鲜兄,别来可好?”
“子腾兄回京了?”官应震当然知道这层关系,也是含笑拱手一礼,“正好还有事儿要和子腾兄商计,不过今日却是要为一桩大事儿而来,……”
“哦?只要东鲜兄召唤,子腾随招随到啊。”王子腾笑呵呵地道。
“呵呵,不急,不急,再急的事情,也比不过今日的大事儿,冯家子可是望眼欲穿,在府里等着我的回音呢。”官应震也是笑得格外欢畅。
二人携手而入,都是大笑,状极欢愉。
随行的人也跟着进来,……
这一套规矩也都是轻车熟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各自都早有准备,自然也就风行水上,……
对于薛家来说,这桩大事一旦敲定,便再无后顾之忧,但是在有的人看来,这却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复杂信号。
己字卷 第六十三节 赴任
越过浭水,地势便平坦了许多,几骑速度明显提了起来。
“大人,前面还有十来里地就是中屯卫营所在了。”吴耀青微微一夹马腹,青骢马骤然疾奔,赶上了冯紫英的枣骝。
冯紫英微微眯缝起眼睛,目光流盼,“那今晚是赶不到滦州啰?”
“怕是不行了,这走夜路不敢走快了,而且容易伤着马,大人既然不赶时间,……”吴耀青笑了笑道:“还有尤姑娘和宝祥也吃不消了。”
尤三姐脸一红,她虽然一身男装,内里胸衣也专门用了丝绫胸托勒了起来,但是这一两日赶路下来,人抖马颠的,胸脯仍然有些疼痛。
想当初在甘州自己也是经常骑马的,怎么在京城里养尊处优几年,加上这胸脯也是越长越大,顿时就有些不太适应了。
尤其是跟了相公之后,这胸前一对似乎又有发育,这是相公说的,倒是让相公喜欢得紧,可这一出门弊端就来了,就算是用绫锦小心裹缠,但这马一跑起来,还是觉得难受。
那宝祥哪里遭受过如此罪过,一骑黑骡子屁颠屁颠,真的是把两条大腿磨得生疼,昨晚用热水洗了洗,皮掉了一大块,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今儿个用了药膏,用专门把腿架了起来,但是一样疼得紧。
早知道就该主动请缨留着和尤二姨娘以及金钏儿、香菱二位姐姐一起来了,何苦要逞这个强?
冯紫英微微带住马,让胯下健马速度慢下来,“也行,那就在开平右屯卫歇一晚。”
“大人,开平右屯卫虽然是军屯,但是一样不对地方开放,便是卫屯营地附近也是不喜外人靠近,……”吴耀青小心地解释道。
“这蓟镇的地盘可真够大啊,明明就是咱们永平府的地盘,可它开平右屯卫的卫屯就那么几千人,加上家眷也不过万人,就能把整个沙河以西全部都列为军屯控制区,这是不是太霸道了一些?我们一路走过来,几乎都是荒地,这沙河两岸的土地纵然比不得江南,但是灌溉无虞,就是缺乏修缮,河水易于泛滥而已,只要肯屯垦和兴修水利,这一带完全可以变成良田沃土。”冯紫英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个话题吴耀青就没法回答了,险些就要腹诽,要反对也该去找你父亲理论才对,这蓟镇可是蓟辽总督辖地。
这是历年遗留下来的问题,早在前明永平府就是七卫所在地,别说这滦州,就算是永平府治卢龙县所在,永平卫、卢龙卫、东胜左卫三卫都设立在卢龙县城里,压得永平府和卢龙县是喘不过气来。
好在大周建立之后,在原来七卫基础上裁撤卫所,只保留了作为屯卫的开平右屯卫,以及支持建昌营和燕河营一线的抚宁卫,还有就是辽西走廊不可或缺的咽喉之地——山海卫。
“行了,耀青,我也就是说说而已,这是朝廷规制,我们也只能接受服从,不过我是永平府同知了,日后代表地方上和蓟镇这边打交道时间肯定不会少,是得要好好琢磨才行。”冯紫英挥了挥手,示意吴耀青不必介意。
除了四人外,吴耀青身边还跟随着三人,这是吴耀青招募来的好手。
从冯紫英安排自己各项事宜时,吴耀青就知道自己这位主子爷绝对不会在永平府优哉游哉熬几年镀金那么简单,就是要在这几年里干出一番事业来,而且胃口很大。
要做事就免不了要得罪人,而得罪人,尤其是得罪这些地方上的豪门强梁,狗急跳墙之下,人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保不准就要铤而走险,所以他也早就开始从扬州、徐州乃至京师一带物色招募人。
多年和江湖人士打交道让吴耀青在运河沿线这一线小有名声,不少人都知道他是巡盐御史的幕僚,至于林如海过世之后,吴耀青沉寂了一段时间,现在重新活跃起来,自然也吸引了很多道上混饭吃的角色注意力。
都说江湖上是大碗吃酒大口吃肉,生活潇洒惬意无比,但只有行内人才知道这碗饭有多么艰难。
官府的打压,同行的敌意,生活的压力,都使得江湖门派如果没有一两行像样的固定营生,没有足够厚实的官府支持,你根本就无法维系下去。
至于说那些跑单帮捞偏门的那又另当别论,只不过你就要随时面临官府和那些与官府有着密切联系往来的同行毫不留情的狙杀了。
三人是吴耀青从徐州和扬州招募来的,一人是徐州弘义门的子弟,另外两人则是秋水剑派门人。
还有几人则留在了京师城中,届时会和尤二姐、金钏儿和香菱等人一起来永平。
对于吴耀青的招募,江湖门派几乎都无法拒绝。
虽然吴耀青背后再没有巡盐御史这块肥肉,但是在得知新的东家是蓟辽总督之子之后,自然就有很多人会联想到辽东那广大区域,无论是哪个营生,都无法回避掉蓟辽总督府,能够搭上线,以后自然就有机会。
更别说现在这位还不到十八岁的北地青年士人领袖已经出任正五品的永平府同知。
或许永平府只是一个不知道五十万人的下府,但这里属于京畿要地,正好处于北地通往辽东的咽喉要枢,傍海道必经之地,从京师出来东巷,过通州如永平府境内,经滦州、卢龙然后从抚宁北上经过山海关进入辽西走廊,最终抵达辽东。
可以说在目前海路不畅的情况下,原来的古北道和卢龙道都在已经废弃,因为这两条道不但路远难行,而且都需要经过蒙古左翼诸部控制区,尤其是察哈尔人素来骄横,商人要过境,那都是九死一生,所以从前明开始,古北道和卢龙道都不再是中原通往辽东的主要路径,而让位于傍海道。
这条道在进入大周之后更是成为中原和辽东之间的命脉,从喜峰口、青山口、河流口到桃林口、界岭口、义院口、九门水口(一片石),最终到山海关,这巍巍长城就成为大周捍卫整个中原和辽东之间安全通道的屏障,而傍海道就是在这条长城的保护下从山海关北上,通过辽西走廊把整个辽东与中原联系起来。
而为了抗衡以察哈尔人为首的蒙古右翼对这一线的威胁,蓟镇这个一度成为九边重镇最庞大的军镇就是为此而设。
单单是永平镇境内,从西面的松棚营、喜峰口、太平寨营、燕河营、台头营、石门寨营,加上山海关,五营两关,和无数堡寨关隘构成了第一道防线,然后建昌营作为整个永平府境内,也是蓟镇东线的机动力量,再加上更西面作为整个蓟镇总机动力量位于三屯营的蓟镇总兵府所在,其后方可以供支撑的抚宁卫、开平右屯卫,形成了若明若暗的三道链式防线。
大周在永平这边的防御体系沿袭了前明,但是因为前明历史终结于十六世纪初期,而后这一百年里,北面草原上蒙古诸部兴衰起伏,朵颜三卫也是烟消云散,反倒是东北的女真趁势崛起,所以防御重心也日渐转向女真。
不过在长城沿线的堡寨布置和机动力量的安排上,蓟镇仍然是保持了均衡态势,鉴于察哈尔部的反复无常,大周在加强对女真的防御部署时,也从未小觑察哈尔人的威胁,所以蓟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兼顾了两者,一方面要防范察哈尔人南侵,另一方面又要成为辽东抵御建州女真的最有力后盾。
开平右屯卫虽然隶属于蓟镇管辖,名义上也是支撑建昌营,但随着时日推移,这里日渐变成了半军半民的屯垦所在,甚至军的色彩已经很淡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旦真正发生北方蒙古诸部或者女真犯边,建昌营兵力需要补充,首先从抚宁卫进行补充新生兵员,而开平右屯卫则主要是提供工匠、夫子、军械、骡马、车辆等后勤方面的补充。
一行人沿着驿道放慢了速度,既然不赶时间,那就没必要再急赶慢赶了,歇脚开平右屯卫,只要不进入卫城,那么在卫城外还是相当繁华的,寻个客栈歇脚很容易。
“耀青,这边治安如何?”
冯紫英看着越来越近的卫城,还有一些零散的房屋已经在驿道两侧出现,甚至还包括一些类似于蒙古包的帐篷,也能看到脏兮兮的羊子和放牧的猎犬。
“这边儿还行,右屯卫这边有一个百户精锐骑兵,是从三屯营那边派过来的,因为这里不但要为建昌营提供各类军资,而且也还要为蓟镇总兵府那边提供各类军资,所以很是重视。”吴耀青花了几个月时间打探这边情况,已经比较熟悉了,起码在这些情况他了如指掌。
“哦?”冯紫英微感惊讶,能让三屯营那边专门派兵过来,足以说明这开平右屯卫的分量,自己还有些小看了这里的重要性啊。
己字卷 第六十四节 路遇
虽然早就知道永平府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但是具体到什么部位哪个地段,冯紫英却很难掌握。
对永平府的了解,冯紫英凭藉从后世中带来的一些记忆,只知道这里应该是唐山和秦皇岛合二为一的区域,山海关他当然知道,但这个时候好像秦皇岛还不存在,起码后世那个运煤大港还不见踪影。
原本还以为丰润和遵化也属于永平府,印象中这都属于后世的唐山,但现在好像都属于顺天府,所以冯紫英也才知道永平府应该是唐山的除开西部的一部分,剩下的大部分和秦皇岛组合而成。
这开平中屯卫究竟是后世中什么地方,冯紫英也一样心里没数,只能大概估计就在后世唐山开平区一带了,具体什么位置,别说他这个在后世从未去过唐山的人不知道,估计就算是唐山本地年轻人真要穿越到这个时代,一样是茫然无知,四五百年间的沧海桑田变化实在太大了,河流改道,山林变迁,真的很难辨识。
当然地下的资源却不会有多少变化,有煤炭始终有煤炭,有铁矿还是一样有铁矿,这却是无法搬走的。
从几骑靠近围绕屯卫所在的卫城衍生出来的集市而没有任何人来过问,冯紫英就能明白,距离上一次蒙古人入侵过去十多年了,人们又慢慢忘却了昔日的危难,加上这里也地处长城防线的最后一层,很多人理所当然觉得第一道的关隘、路城和第二线的建昌营能够给他们带来安全感。
几骑慢慢靠近了集市,说是集市,其实更像是一个小镇甸,围绕着卫城而生的镇甸。
卫城四方形,但是却只有一东一西两道门,驿道可以直入卫城,也可以在卫城外绕行而过,不过看着这零零散散分布的杂乱房屋,过往商队行旅应该是愿意在这里歇脚的。
老远就已经有人迎了上来,“老客,可是要住店?高记老店,三十年老牌子,……”
“客官,可是打尖歇息?鲁记饭庄,保管吃着地道京师口味,……”
……
一连串迎上来招呼客人的小二让冯紫英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滋味。
要说这几年里,自己除了一趟临清城外,也就是直奔西疆平叛了,但娶西疆平叛都是跟着大军走,一切后勤保障自然有人管,但这一次算是微服出行赴任,自然也算是察看一下沿途民情了。
这里虽然属于开平中屯卫,但是从行政区域上来说这里却属于永平府,只不过近似于被军方临时占用和管控,当然这时间上可能长了一些,没有一个终点。
不过想想这偌大一个永平府,北面能拉到山海关脚下,南面能到靠近天津三卫和河间府那边儿上了,东面临海,西边儿到这里,都是几百里地,如此辽阔的土地上,算来算去也不过三四十万人口,这还是把屯卫的家眷全数算进来。
一个县也不过几万人,这要放在后世,妥妥一个大一点儿的镇甸人口罢了。
“大爷,您看……?”吴耀青已经翻身下马,顺带也拉住了冯紫英的马缰。
“嗯,先不忙,找个地方打尖,待会儿我去卫城看看。”冯紫英四下打量。
这里其实还不算是街市,不过论规模却也不小,尤其是这种自行发展起来的镇甸集市,没有合理的规划,显得格外杂乱无序,即便是几个十字路口也都是大小不一,马车和骡马驮队过往便经常混杂在一起,一派热闹但又混乱的局面。
四月的酉正,天色尚早,亮堂堂的日头虽然不算毒辣,但是仍然有几分灼热感觉。
尤三姐早早就戴上了斗笠,顺带还挂了遮帘,这本该是女人家才有的风格,不过这年头王孙公子富贵人家怕日头灼伤肌肤,亦有戴遮帘的,倒也没引起多少关注。
倒是她手上提着一柄剑鞘颇为引人瞩目,不是说这路上没人挎刀抡剑,而是这柄剑鞘看起来不似凡物,很有些古意,不像是寻常公子哥儿的花式装点,更像是一柄杀人利器。
鲁记饭庄就在第一个十字口的东边儿角上,店面模样还算周正,吴耀青带着一个人先行去安排了,冯紫英便和尤三姐下了马,带着宝祥缓步跟在其后,秋水剑派二人则已经很谨慎地观察着四周了。
这等屯卫所在,理论上是不该有什么意外危险,不过万事小心,这人生地不熟的,第一次来,真要有点儿什么意外也不好说。
“橐橐”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略显急促。
冯紫英和尤三姐正在打量着鲁记饭庄的堂面,那一队骑士早已经在周围躲闪开来的百姓中疾驰而过,不是传来几声惊呼和杂物落地的声音,引起一阵混乱。
冯紫英刚来得及转过头来,就听见一声,“咦?”
骑队蹄声戛然而止,然后一阵马嘶,只见那当先一人陡然策马带过马缰,又迅速倒转了回来,一直扑到冯紫英面前才停住。
尤三姐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捏紧剑鞘,而旁边两位秋水剑派的弟子也一下子毛骨悚然,手中长剑蓄势待发。
当先一名总旗模样的汉子瞥了一眼尤三姐,或许是觉得尤三姐带着斗笠和遮帘有些可疑,又或者就是想要找茬儿,马鞭一指,“兀那汉子,把斗笠取下来!”
冯紫英和尤三姐都是一愣,这厮难道还能看出尤三姐男扮女装有什么不对不成?
就算是男扮女装这也好呢正常,更不该由你军中之人来过问才对啊。
尤三姐倒是对取下斗笠和遮帘没甚在意,毕竟她从西疆到京师,又陪同冯紫英下扬州,抛头露面惯了,也习以为常了,不像大家闺秀那么在意,不过她现在身份不同,是冯紫英小妾,得要得到冯紫英允许才行。
冯紫英其实也不太介意尤三姐取下斗笠,反正迟早也要露面,而且尤三姐也习惯了这种做派,不过眼前这家伙颐指气使让他很是不爽,但转念一想,这是在人家地盘上,一个总旗也算很牛的角色了。
“这位军爷,可是有什么不妥么?”冯紫英并没有立即回应对方的要求,而是沉静地反问。
壮年汉子脸色一冷,右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按腰间窄锋刀,冯紫英身旁两人也是心中一紧,下意识的靠近一步。
那汉子倒是很轻蔑地瞥了二人一眼,不屑一顾地道:“不想掉脑袋就把手给爷放下来,你们能快得过我的手下?”
他身后一二十骑中已经有几人掣弓引箭,跃跃欲试,还有几人则是按刀冷笑,似乎很期待某些场面的发生。
冯紫英抬手制止了身旁二人的举动。
这单打独斗,甚至是在城市中巷战搏杀,秋水剑派这两位可能是好手,这几个兵士都不是对手,但是这可是一二十骑,人家只需要稍稍拉开距离圈起来,强弓硬弩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位军爷,我们无意触犯你们,不过我们好像并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吧?”冯紫英还真有些不明白这几个家伙就盯上了自己一行人了,这人来人往,商队旅人都不少,咋就盯上自己了?
总旗模样汉子一撇嘴,“少说废话,再不取下斗笠,就别怪爷不客气了。”
冯紫英还真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这里是开平中屯卫宿地,自己这个永平府同知如果没有老爹身份加持,只怕还真的没多管用,但这会子就迫不及待打出老爹旗号,冯紫英又不愿意。
点了点头,冯紫英冷冷地注视着对方,尤三姐也就坦然取下了斗笠,蓝眼高鼻,丰唇白肤,那总旗汉子一愣,有些狐疑地道:“胡女?你们这马是从哪里来的?”
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问题出在马上,他和有三姐以及吴耀青骑的马和其他几人的马都略有不同,个头、马颈、马臀、马腿都明显要长大一圈,一看就和北地寻常蒙古马有些不一样,准确的说是有一些西域马种血脉。
这几匹骏马都是自己老爹西征平叛时从甘州那边带回来的,不少都是那边蒙兀儿商人赠送的上佳骏马,没想到这一趟骑出来,却还被这家伙给看上了,这厮倒是有些眼力劲儿。
“这是我们从甘州带回来的。”冯紫英平静地道。
“甘州?”总旗汉子更是好奇,这马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骑的,他也是榆林过来的,甘州那边情形也略知一二,若非贵重人家,根本不可能骑这等骏马,“那你们几人从甘州到这里,是往何处去?做什么?”
“去永平府,公干。”冯紫英淡淡地回答。
听得说是公干,总旗汉子脸色微变,上下打量,似乎要从冯紫英的形象上观察出什么端倪来,一伸手,“公文拿来我看!”
这就有点儿过了,自己上任的官凭告身却不是这总旗能看的,但冯紫英却也不愿意为此而和对方撕扯,微微皱眉道:“我的公文事关机密,不宜外传,若是军爷一定要看,不如就到卫城里去看如何?”
己字卷 第六十五节 尤世禄
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主动提出要到卫城里去看,总旗汉子还真被冯紫英的坦荡吓了一跳。
但是这帮人所骑骏马明显可疑,这几匹马都明显是来自西域血统的良驹,与这边常见的蒙古马截然不同,便是军中亦是极为少见,游击、参将都未必能有这样的骏马,若是不查个明白,说不过去。
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总旗汉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也好,若是能把来龙去脉说个明白,本总旗自然不会为难你等。”
汉子说罢,便一圈马,径直往卫城去了。
看着一干骑兵对自己几人虎视眈眈,冯紫英和急着赶出来的吴耀青打了个招呼,几人便重新上马跟随着那汉子而去。
这里是卫城所在,而且先前这一幕周围也有这么多人见着,冯紫英倒也不惧对方要杀人夺马,若是换个偏僻无人的地方,他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那个总旗不是那种狂妄无脑之辈,虽然跋扈了一些,但是这往往都是军中汉子的性子,有点儿个性者往往都是有些本事的。
看看这家伙对自己手下一帮兵士的控制力,就能看出这家伙不是寻常之辈,冯紫英也是西征平叛见过榆林军和大同军的,这人的架势,只是一个总旗未免有些大材小用的感觉。
开平中屯卫的卫城面积不大,看上去内里除了不多的战兵外,寻常屯兵都应该是在卫城外居住,或者说已经完全民夫化了,沦为只比寻常农户略好一些的民夫群体,他们和农户一样耕种,土地数量也要比地方上的农户多得多,但不纳赋税,却要承担起各种徭役,尤其是在军中的各种徭役,所以很难说这是好是坏。
刚刚来得及进了卫城,就看见整个卫城突然间响起了警哨,整个屯卫里的士卒们都顿时四处奔走,忙碌起来。
那名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总旗也忙不迭地丢下了冯紫英几人,只留下了一个小旗十人将冯紫英几人赶到了墙角处监视,其他人都急急忙忙地整队集合,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冯紫英也吓了一大跳,难道说自己刚刚走马上任,就赶上了外寇入侵?而且也一下子就打到了这相当于大后方的开平中屯卫来了,那三屯营和建昌营那边在干什么?
再想想刚才卫城外边的百姓表现,冯紫英不太相信这是外敌入侵了,更像是一种紧急集合。
难道这中屯卫这边也经常搞这种应急拉练不成?
只是这等时候人家也顾不得自己一行人了,除了近百铁骑迅速整队完毕,在另一端,还有接近一千人的步兵士卒也在集结整队,只不过这帮步兵士卒的集结速度和整齐程度明显逊色这帮骑兵许多,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很快,数十骑从西门鱼贯而入,当下一人眉目森然双颊窄瘦跨马当先,不是那尤世禄还是能是谁?
虽然看到了尤世禄,但冯紫英却并没有马上招呼,而是等到尤世禄下马检阅了卫城中的士卒之后,这才扬声呼喊。
自然是免不了一阵手忙脚乱,尤世禄显然是知道冯紫英现在身份,也是好生恭喜了一番,这才把冯紫英让入卫城中的主厅。
尤世禄也把开平中屯卫的驻镇主帅——一名游击杜山介绍给冯紫英认识。
冯紫英这才知道目前尤世禄跟随尤世功到了蓟镇,尤世功出任蓟镇总兵,这个任命也是才下来不久,而尤世禄则出任中协副总兵,负责松棚路、喜峰路、太平路三路防御,此番来中屯卫,也就是为物资和民夫而来。
听得尤世禄介绍,那杜山才知道这一位年轻得吓人的青年不但是新任永平府同知,正五品官员,而且还是总督大人的独子,这种身份迥异的父子关系,让杜山也是大为震惊。
之前蓟辽诸将也只知道总督大人独子是翰林院修撰,没想到这一转眼,却外放出任永平府同知了。
见这位杜游击十分震惊,冯紫英也不以为意。
毕竟像冯紫英这种不满二十就出居高位的情形,实在太少,在习惯于拼生打死的武官们看来,文官理应都是三四十岁才能积功升迁至这等五品大员上来。
而且像永平府这种京畿要地,民风骁悍,治安不靖,和军方龃龉不少,更该是选一稳重宿臣出任才是,却未曾想到会是这一位在京中颇有名气的小冯修撰来外放出任。
但转念一想,这位背靠阁老和都察院大佬,还有老爹更是蓟辽总督,选择其出任这永平府同知才是更合适的,起码在很多事情上处理起来更为迅捷高效。
一番交谈之后,冯紫英也才知道这一位一样是一个官二代,辽东镇分守副总兵杜松的侄子。
这军中和地方官员情况不同,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素来是子承父志弟继兄业,所以父子兄弟皆在军中为官的情形非常常见,像尤世禄还不是跟随其兄来蓟镇,出任中协副总兵。
寒暄之后,自然就是饮宴,席中也是把酒言欢,各自高兴不提。
待到闲杂人等避去,只剩下尤世禄和冯紫英,二人也才说些体己话。
“边墙外的情况不太好,林丹巴图尔现在胃口越来越大,估计总督大人很难再满足其胃口了。”尤世禄脸上露出一抹忧思,“什么都要,而且口气也越来越狂,言语间不时表现出要和东虏联手之意,这让总督大人也极为恼怒。”
这一段时间冯紫英因为忙于自家事儿,和父亲那边通信少了许多,倒还不知道这才几个月时间,怎么这虎墩兔憨就一下子膨胀起来了?
去年老爹还在竭力拉拢察哈尔人,要啥给啥,这林丹巴图尔也很配合,双方联手不断压制住了意图倒向建州女真的科尔沁部,稳住了叶赫部阵脚,迫使了努尔哈赤从乌拉部退兵,怎么这才多久,半年时间,咋就风向又变了?
“出了什么问题么?”冯紫英沉吟着问道。
“总督大人竭力扶持叶赫部,引起了察哈尔人的警惕,他们认为叶赫部的壮大会削弱他们在草原上的影响力,而且总督大人又在交好科尔沁部,科尔沁人现在也不像前两年那样和东虏眉来眼去了,还在观望,这可能也刺激到了察哈尔人。”
作为军中高级将领,尤世禄也还是能接触到辽东这边的一些高层决策意图的,加上其兄尤世功更是仅次于冯唐之下的蓟镇总兵,许多事情自然也不会避讳自家兄弟,所以尤世禄也有所了解。
老爹扶持叶赫部是冯紫英支持的,但科尔沁人这边老爹也在挖墙脚倒让冯紫英略感意外,看来老爹还是受了自己一些影响,对林丹巴图尔不太放心,宁肯让关外局面更混乱一些,也不肯让任何一方独大,东虏如此,察哈尔人一样如此。
“所以尤大哥担心察哈尔人要寻衅南下?”冯紫英敏锐地觉察到了尤世禄来开平中屯卫检查战备物资的目的。
“嗯,大哥有些担心,察哈尔人实力很强,科尔沁人和喀尔喀诸部在在他们面前根本不算什么,叶赫部也不敢招惹他们,如果他们要南下,这几部根本连牵制作用都没有。”尤世禄点点头,“蒙古右翼诸部虽然和总督大人私交很好,但是这等情形他们也是绝不会插手的,……”
冯唐在大同和榆林担任总兵期间,和蒙古右翼诸部的关系颇佳,无论是土默特人,还是鄂尔多斯人,或者喀喇沁部(永谢布部),都能拉得上交情,原来每年收获骏马也多是这几部的头人所赠送。
“蓟镇管辖太宽了,察哈尔人游动力量太强,可以从任何一处破关而入,唯一办法就是做好机动力量的准备,另外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让商人们进入草原,哪怕多贩些察哈尔人所需要的东西进去,打探一下情况。”冯紫英沉吟着道:“察哈尔人如果要动的话,肯定也需要一个准备过程,哪怕是三五日时间,如果我们能提前知晓,那也能做好应对准备。”
尤世禄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都察院和龙禁尉在这边有人盯着,这让商人带货出关,寻常物事察哈尔人看不起,但是违禁物资却又……”
冯紫英点点头,“一次不要太多,可以采取那种细水长流方式,拖住察哈尔人胃口,至于龙禁尉和都察院这边,龙禁尉恐怕就需要尤大哥自己去搞定了,但我想皇上应该能明白,不妨由尤大哥密折上奏,至于都察院那边,小弟给乔师去一封信,阐明情况,……”
尤世禄大喜。
察哈尔人那边他们是有商人往来的,但是察哈尔人现在查得紧了,寻常物事便直接在关隘外就要交接,不允许商人深入,只有紧要物资和贵重物事才允许进入察哈尔人腹地。
但紧要物资几乎都是不允许进入关外的东西,要进入关外,须得要总督府签批特许,而且限制很多不说,也有配额,主要都被冯唐用于叶赫部和舒尔哈齐那边去了,察哈尔人这边现在基本停了。
己字卷 第六十六节 纷乱的草原
不过尤世禄最为高兴的是冯紫英流露出来的某种意思。
那就是自己兄长可以直接上密折给皇帝。
作为一镇总兵,当然有权力上奏折给皇上,但是作为冯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现在冯唐又是自家直接上司,若是绕过冯唐,直接挂线皇上,那冯唐会怎么想?
这也是大哥最头疼的事儿,如果先奏报总督,那就意味着要由总督府代劳了,这理论上是最合适的,但……
没有那个武将会一直甘于现状,光是这个蓟镇总兵,尤世功很清楚在代理和正式任命上,冯唐就和朝廷扯皮无数次,皇帝对尤世功的疑虑是最大障碍,险些就要由李如柏来担任蓟镇总兵了,如果不是冯唐坚决支持尤世功,只怕李家就要在蓟镇站稳脚跟了。
为什么皇上不愿意同意大哥担任蓟镇总兵,还不就是因为皇上对大哥的不了解不熟悉,不清楚大哥的本事,而李家分明在辽东这边已经尾大不掉了,兵部就坚决反对,可皇上熟悉啊,觉得稳当,还是愿意用熟人。
尤世禄是清楚自己兄长心思的,兄长是个知恩的,并无意要背离冯唐自立的意思,而且总督大人和现任兵部左侍郎柴恪关系密切,而一直传言柴恪可能接任兵部尚书,总督大人有此后台,加上眼前此子和齐阁老、乔左副都御使等又有师生名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自家兄弟都不可能脱离冯氏的羽翼。
兄长只是希望可以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博得皇上的青睐,让自己能够更多的出现在皇上视野中,虽然现在兄长已经官居总兵,但是尤氏兄弟都很清楚,皇上并不太信任自己兄弟,之所以最终任命尤世功为蓟镇总兵,还是因为总督大人和柴大人的力挺。
一旦日后有什么差池,就像现在面临察哈尔人入侵一样,稍有闪失,没准儿朝廷就要趁势把你辛辛苦苦几十年的奋斗所得给撸了,而若是深得皇上宠信的,犯下再大错误,没准儿一句戴罪立功也能让你屹立不倒。
以眼前这一位的智慧,岂能不明白给皇上上密折的意义,可他还是主动提出来,这无疑是代表其父开了方便之门,这自然让尤世禄大喜过望。
冯紫英当然明白尤世禄如此兴奋喜悦的心思。
尤世功不再是当年那个还在给老爹当下属的尤世功了,自从他担任蓟镇总兵之时起,他就不再是纯粹的下属,某种意义上,他也具备了开府建牙的实力。
当然,在管理体制上他仍然必须附从于自己老爹,但是看看老爹以辽东总督身份却依然兼任着辽东镇总兵,毫无卸任这个总兵的意思,就明白了蓟镇总兵的分量。
允许尤世功密折上奏权,其实只是也该表面形式,人家本身就有这个权利,并不受你这个总督约束,若是一味强压或者束缚,只会让原本和睦融洽的关系变味,冯紫英也相信自己老爹不至于这么狭隘,只不过没想到这一出罢了,自己替他主动提出来,倒能结个善缘。
再说了,你不吭声人家就不密折上奏了?今日不上奏,不代表日后人家也不这么做,何苦来哉?
人不能自视太高,人性更不能用这种方式去考验。
当你具备那个实力的时候,人家自然会考虑该如何应对,你不具备那个实力,强要什么,只会贻笑大方。
“三哥,尤大哥上奏皇上之前,不妨和家父通报一声,相信家父明白尤大哥的意思。”冯紫英笑了笑,还是提醒了一句。
尤世禄心中更喜,“嗯,我会提醒大哥的。不过紫英,那都察院那边……”
“放心吧,乔师这点把控能力还是有的,何况张大人也是辽东人,他应该清楚轻重缓急。”冯紫英给了尤世禄吃了一颗定心丸。
“哎,不敢不小心啊。”尤世禄也颇为感慨,“石家说完蛋就完蛋了,马家也一蹶不振,咱们这些下边起来的,一直最羡慕的就是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开国武勋们,人家不比我们,一起步最起码都是千总,哪像咱们搏个百户都得要拿命去换,所以我们几兄弟也是盼着日后能封妻荫子,搏个爵位,子孙日后也能起步高一些,没想到都察院却是来得如此之狠,嘿嘿,石家马家可都是国公啊,还连带着把云巡抚都给拉下了马,啧啧,……”
冯紫英也没想到都察院前年的大动作在军中震动如此之大,尤其是对陕西巡抚云光的处置,力度之大更是前所未有。
要知道云光不但是北地进士出身的著名士人,而且还是封疆大吏,说拿下就拿下了,理由还是贪墨,可文官中贪墨的还少了么?就因为涉及到边务,石家马家都是来陪葬了。
尤家久在榆林边地,根基深厚,自然明白作为陕西巡抚的云光威势,这等文官在陕西基本上就是一言九鼎之人,即便是边军总兵,见了这等巡抚一方的大员,都要低头哈腰,没想到却是一跤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三哥,那是两回事,不一样。”冯紫英摇摇头,“云光自寻死路,染指军资外输,明显是资敌,又遇上了宁夏叛乱,他不栽谁栽?”
“呵呵,紫英,你还年轻,咱们这边饭的,若是不弄把细了,不把上下都一一打点到,没准儿你还在喝庆功酒,那边御史们和龙禁尉就破门而入了,你说的,谁听?”尤世禄脸上也露出苦涩的神色,“就算是日后你能说得清楚,可官也免了,牢也坐了,等你官复原职,位置却没有了,没准儿就让你去哪个冷板凳上坐几年,……”
冯紫英也能理解,军中的竞争比地方上更激烈,而且大家都是拿命来搏,到关键时候更是不会让手,啥手段绊子都能给你使得出来,所以这就得要看你有没有靠山,每一场战事下来,都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脑袋落地,有人加官进爵。
“不至于,现在皇上、内阁和兵部都对辽东这边格外重视,朝中诸公也都是心如明镜,只要稳住局面,其他都不是问题。”冯紫英宽慰对方道。
“嘿嘿,紫英这句话说得好啊,只要稳住局面,可是这林丹巴图尔心思诡谲,谁知道他想干啥,谁知道他要从哪里入边?一旦真的打了进来,这局面……”尤世禄摇摇头。
“炒花五大营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冯紫英想了一想又问道。
炒花五大营就是内喀尔喀五部,这也是一个麻烦窝子,内喀尔喀五部在察哈尔人以北,科尔沁人以西,其中扎鲁特部和海西女真叶赫部接壤,而乌齐叶特部则和大周广宁这边接壤,其他几部都在靠西一些,目前五部中最强大的乃是弘吉剌部。
“还是那样,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尤世禄忍不住用了一句戏言来调侃内喀尔喀诸部。
“林丹巴图尔对他们的态度呢?”冯紫英再问道。
尤世禄见冯紫英盯着内喀尔喀诸部不放,态度也郑重起来,“现在林丹巴图尔在拉拢弘吉剌部的宰赛,但宰赛要价很高,林丹巴图尔暂时还没有作出决定。”
冯紫英有时候都觉得这关外的局面实在太乱了,西半块,靠南有察哈尔人,靠北内喀尔喀五部,还有貌似左右骑墙的科尔沁人;中间,靠南则是海西女真的叶赫部和乌拉部,北面已经是被建州女真控制;东边儿,北面以及更东面就是东海女真诸部了,南部原本是大周和建州女真交错,但宽甸六堡一放弃,建州女真兵锋直接指向更东面的朝鲜,所以现在老爹也在竭力扶持舒尔哈齐父子,以期重新夺回宽甸六堡以及与朝鲜这边的主动权。
就这样一块地盘上,盘踞了乱七八糟的无数势力,蒙古人,女真人,大周,还有更东面的朝鲜,而蒙古人还要分成察哈尔人,内喀尔喀五部,科尔沁人,女真还要分成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以及现在还挨不上边儿的东海女真。
这种混乱场面,既要遏制住建州女真膨胀势头,还要防范察哈尔人趁机坐大,另外还得杜绝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与建州女真勾搭起来,还要把叶赫部和乌拉部扶持起来,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可手里资源有限,也真是难为老爹了。
“宰赛不是想娶叶赫部的女儿么?叶赫部和察哈尔人面和心不和,正好促成宰赛啊。”冯紫英笑了起来。
“哼,布喜娅玛拉倒是合适,可是谁敢娶?宰赛自己都没底气。”尤世禄也笑了起来,“宰赛看上了金台吉的女儿布舒拉,金台吉却还在犹豫。”
“哦?这宰赛还是有自知之明嘛,知道自己没有一统天下的本事啊。”冯紫英想起布喜娅玛拉那深邃如潭的眼神和遒劲刚健的身躯,忍不住咂了咂嘴。
“呵呵,紫英,弘吉剌部也就是在草原上略有实力,连察哈尔人都远胜于他们,何谈一统天下?”尤世禄大笑摇头,“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主意?”
己字卷 第六十七节 棘手
冯紫英沉吟半晌。
尤世禄也不催促。
从西疆平叛他就知道这位小冯修撰,现在是冯同知了,对军务策略一样有着超出他这个年龄的认知,相当厉害。
“察哈尔人是条狼,狼长大了迟早要吃肉,吃谁的肉?大周,海西女真,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还是建州女真?”冯紫英悠悠地道:“从现在林丹巴图尔的动作来看,内喀尔喀也好,科尔沁和海西女真也好,这些肉都太瘦,不值得下口,建州女真稍微肥一些,但这块肉论肥实程度不及大周,而且还有些硌牙,那大周呢?”
尤世禄脸色有些难看,冯紫英说的却是实话。
“大周或许在林丹巴图尔眼中就是表面上有一层硬壳,但内里却是柔软肥美无比的肉,硬壳就是以长城为依托的辽东镇、蓟镇和宣府镇军,只要撕开这层硬壳,那么里边的肥肉会让狼吃得满嘴流油,所以哪怕在撕开硬壳时会受伤,会流血,都是值得的。”
冯紫英淡淡地道:“我们汉人是以农耕和工商为主的民族,和草原戈壁沙漠上那些成日追逐草、水儿游弋的游牧民族不一样,先天上在机动能力这一块就不具备优势,只能依托固定的防御体系来保护自己,但是大周面积太大了,面对这些狼的爪牙很难全数覆盖遮掩到,他们的机动能力优势恰恰在面对我们能这种静态的防御中可以发挥到极致,……”
“……,所以这种情形下,很难寄希望于他们大发慈悲不进攻我们,换了是我们处在林丹巴图尔的位置上,看着穷苦潦倒可怜兮兮的族人成日东游西荡忍饥挨饿,而越过长城就能掳掠到丰厚的金银、粮食盐茶、布匹人口,你能忍得住么?不能。如果要忍下去的话,那林丹巴图尔他就坐不稳这个汗位,因为他找不到一条可以让自己族人填饱肚皮穿暖衣物甚至还能有更多的金银、丝绸、茶叶和奴仆的办法,唯有南下,……”
尤世禄脸色沉郁,叹了一口气,“所以……?”
“所以丢掉幻想,准备战斗吧。无论我们采取什么方法策略去延缓阻滞察哈尔人,都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除非我们能让给林丹巴图尔意识到这种南下的道路付出代价实在太大,大到了让他承受不起,又或者还可以找到一条其他可供选择的路径,比如进攻建州女真,但就目前来说,林丹巴图尔应该还没有这个胆量去挑战努尔哈赤,而且就算他敢去打建州女真的秋风,又哪里有来打我们大周油水更大?……”
尤世禄点了点头,冯紫英的话深入浅出,哪怕是他这个没读多少书的人也能听明白这个道理。
察哈尔人休养生息这么些年,实力在不断膨胀,这头狼要吃肉了,内喀尔喀也好,科尔沁也好,海西女真也好,察哈尔人不是不想吃它们的肉,而是它们的肉不够肥,打他们不划算,打建州女真更不划算,算来算去还是东边南边的大周最划算。
某种程度上来说,冯唐去年对察哈尔人的一些支援,也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林丹巴图尔的胃口,但出于那种情况下,冯唐也别无选择,那个时候他首要任务就是要压住建州女真,而不是考虑察哈尔人的威胁,只是谁也没想到察哈尔人的野心膨胀得如此之快,连冯紫英都没有料到。
“那紫英能否推测一下察哈尔人会从哪里破关?”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幼稚,但是尤世禄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如其兄所言,宁夏镇反叛早在事发一年前就被眼前这一位预判到了,那么这一次对方又言之凿凿,那么察哈尔人从哪里进攻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从宣府到蓟镇再到辽东,一两千里地,哪里都可能是突破点,甚至可以肯定,只要察哈尔人倾力突击,没有那一处能抵挡得住,因为这么漫长的防线,可供突破的位置不少,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敌人突进来之后,尽快应对将损失压制到最小。
而如果能够及早预判,做出应对,那么倒是可以好好打这一仗。
“三哥,这等事情小弟如何预测得到?”冯紫英哑然失笑,“宣府,蓟镇,辽西走廊,都有可能,不过以小弟觉得,永平和顺天府北面可能性都很大,倒是辽西走廊那边,以林丹巴图尔的胃口,可能性略小,因为那边实在没有太多值得一抢的东西。”
“紫英,你这么一说,为兄的压力就大了。”尤世禄苦笑,“我这三路是首当其冲啊。”
“无论怎样,三哥都要当成察哈尔人就是要从你这边突破来做准备。”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不妨把这个消息向家父那边禀报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可以把辽东那边组建的火铳营先调过来,我听我父亲在信中提及,火铳营的组建相对顺利,但如果不经历几番血战洗礼,再好的火铳也发挥不出作用来。”
尤世禄忍不住摇头,“紫英,这话你可以和令尊说,我们这些当下属的如何能说?火铳营组建兵部有明确指示,就是用来对付东虏的,怕是不会允许调到蓟镇这边来。”
“那太狭隘了,建州女真是敌人,难道要寇边的察哈尔人就不是敌人了?正好可以用来练练兵。”冯紫英也摇头,“依我看不把林丹巴图尔打疼,只怕未来几年里察哈尔人比建州女真更危险,当然,最终建州女真才是最大的威胁。”
借着酒意,二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关于边务的话题,这才慢慢回到冯紫英去永平府任职的事儿上。
“永平府情况不太妙,知府朱大人身体一直不太好,深居浅出,北边儿迁安和抚宁那边盗匪猖獗,连抚宁卫都曾经遭到过袭击,驿道过商队都需要大股武装护卫护送,否则很容易遭到袭击,单是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三月从辽东过来的商队就遭到了好几波袭击,其中有一拨还是义忠亲王的商队,被抢了上等皮货一百八十多张,三十年以上人参一百多根,还有不少金砂,鹿茸也有四五十对,据说损失超过五万两,……”
冯紫英讶然,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京师城里却是一无所知?这尤世禄又是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的?
见冯紫英目光里充满了探究之色,尤世禄诡秘地笑了笑,“为兄在这边忝为驻军长官,难道连这点儿消息都听不到?至于义忠亲王为什么不愿意声张,那为兄就不知道了,为兄只知道还是有少量赃物流了出来,为兄也拿到了几张蓝狐皮,到时候为兄给你送两张到永平府来,也可以给弟媳妇做个围脖,对了,怎么你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丫鬟女人都没有,正巧老家买了几个丫头给大哥和我送了过来,米脂婆姨绥德汉,地道米脂女子,回去之后为兄便给你选两个送来,……”
冯紫英赶紧摇手婉言谢绝,“三哥,恁地没眼力劲儿啊,跟着我那个……”
“哦,我眼拙了,是贤弟从甘州带回来那两个吧?”尤世禄恍然大悟,明白过来。
“嗯,已经给小弟当妾了,她是崆峒门人,正好也能卫护小弟安全。”冯紫英坦然道。
尤世禄也就不再多劝。
晚间就留宿在卫城中,卫城平素也有接待,像军中官员或者兵部要员们出入辽东,一般都会选择在卫城中留住,所以这客房倒也像模像样。
炕上,两条白花花身子翻滚跌宕,……,好一阵才算是安静下来。
尤三姐还是那般不堪一战,不过今儿个没有尤二姐,尤三姐似乎要放得开一些了,但一样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败下阵来。
搂着尤三姐丰腴瓷实的身子在怀中,冯紫英却有些睡不着。
除了尤世禄带来关于察哈尔人可能寇边的消息外,尤世禄也介绍了不少关于永平府的情况,治安不靖他是早就知道了,但没想到盗匪如此凶悍,甚至还敢劫掠驿道上的商队,连义忠亲王的商队都在这里吃了大亏,但这里边或多或少又有些和军队脱不开干系。
不愿意助剿地方是一回事,但是如果和盗匪勾结起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尤世禄负责中路,而义忠亲王商队却是在东路驿道上被劫,那是李如梅的地盘。
除了治安,军地严重的不睦也是一个大问题,以中屯卫为例,这里聚集人口已经不少,其中不少就是从各县流落而来,他们租垦军屯荒地,然后慢慢变成了现在这种情形,各县早有怨言,但是却无力改变这种局面。
难怪朱志仁装病不起,面对这种情形,你能奈何?
还有地方基础设施建设的严重不足,以水利设施为例,乐亭葫芦河和定流河河堤年久失修,上游一遇暴雨泛滥,下游便被冲成白地,原本岳婆港以下之地是上好良田,现在却成了荒芜一片。
建昌营南面紧邻迁安县城不远的滦河沿岸也是如此。
己字卷 第六十八节 困境
本地农户迫于赋役流落到中屯卫这等军队的屯垦区域,而各县想要清理流民却又受到军队的阻挠,水利不修,治安不靖,商队减少,本地士绅怨声载道,你还怎么指望能收得起来赋税?
尤世禄还专门提到了昌黎县城南面蒲泊的惠民盐场也已经荒废,主要就是受到盗匪袭击,据说是来自海上的倭人袭扰,原本已经向长芦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缴纳了盐场费用的商人们不堪其扰,不得不退出,盐户也四散而去。
长芦都转运盐使司几度重开都因为倭寇的袭扰而被迫中止,久而久之,惠民盐场就此烟消云散,而一大批民间小盐场却趁机瓜分了海边荒弃盐田,从此整个永平府私盐大兴。
为此长芦巡盐御史几度状告到永平府和户部、都察院,户部也专门来人查验,但是都是无果而终。
尤世禄也提到过因为倭寇凶悍,地方捕头衙役难以应对,户部还专门和通过兵部和蓟镇衔接过,希望蓟镇驻军能协助剿灭倭寇,但是倭寇来自海上,来无影去无踪,而蓟镇军也没有多少心思去管这种闲事儿,草草来过两回便了事大吉,但于事无补。
不过让冯紫英很好奇的是倭寇近年活动情形日趋减少,更为关键的是倭寇极少在登莱以北地区出现,这一点或许别人不太了解,冯紫英长期和海商打交道,自然十分清楚。
像这等反复集火于蒲泊的惠民盐场,去而复返,就为一个区区盐场,而盐场的盐那也是要有充分的销售渠道才能变现的,倭寇难道这么纠结于这里,就为抢盐,怎么看都像是私盐贩子的举动呢?这未免有些蹊跷了。
种种情况看来,这永平府的情况都不容乐观,自己这个同知位置也不好坐,只是不知道那位朱知府如何着想,难道说就这么一直托病不起?再这样下去,恐怕朝廷也就要是去了耐心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有些不安。
身旁的尤三姐也感觉到了自己男人的情绪变化,不过对这种事情轮不到她来插话,她能做的就是床上取悦郎君,床下保护好郎君安全。
自家男人可是极少有这样的情形,她以前见到冯紫英的一面都是镇定自若,从没有过束手无策的时候,但今夜感觉男人却有些不安。
“相公,永平这边的事儿是不是很难办?奴家可从来没有见到过相公这么棘手的样子。”
看见尤三姐灰蓝的眸子里带着几分讨好,粉嫩如雪的娇媚面颊上丰唇如火,沿着那优美入白天鹅般的粉颈向下,硕大浑圆,……
两天修长健美的玉腿有着混血女郎特有的结实,弹力十足,加上成日里仍然孜孜不倦的练剑习武,连冯紫英都不明白怎么在床笫之间这尤三姐反而不如尤二姐甚多。
“的确有些麻烦,可以说是积弊已久,这军地不睦,治安不靖,赋役不均,水利不修,难怪都不愿意来这里,连老师都劝诫我让我不要来永平。”冯紫英自我解嘲地道:“我这是自跳泥潭啊。”
“相公选永平府肯定也是有些原因吧?”尤三姐自然想不到那么远,“军地不睦和治安不靖,公公是蓟辽总督,尤大人又是蓟镇总兵,这军地不睦就不该是问题了,治安不靖也可以请他们帮忙啊。”
“说得也是,他们是可以帮忙,但是这帮忙也是暂时性的,不解决根本问题,恐怕一味依靠父亲的身份来,也不好办。”冯紫英知道老爹这边的身份用一次两次可以,但用多了恐怕也会引起反弹,他也不会那么去做。
自己是永平府同知,那么就该站在一府同知的身份来看待和处理这些问题,一句话就该按照既有的规则和程序来处理,而非一味动用人脉关系和人情。
觉得自己好像也帮不上忙,尤三姐也有些失落,看在冯紫英眼中,也有些好笑,这等事情便是自己都觉得棘手,须得要慢慢梳理出头绪来,才能有针对性的采取措施,其他人轻易间都上不了手,遑论尤三姐?
不过尤三姐的关心还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动。
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对自己身畔女子们的宽容和不同,也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她们的心态。
就像这个时代其他男子娶妻纳妾,哪里会和妻妾说这些字公务上的事情,多问两句恐怕女人都会被训斥,但他从不吝和她们沟通交流。
哪怕她们的确帮不上任何忙,但是起码可以让她们感受到自己的尊重,这对于拉近感情和她们人格的塑造都大有帮助。
冯紫英可不希望自己身旁的女人们都变成唯唯诺诺缺乏人格自尊和思想灵魂的泄欲工具,那也太可惜这些聪慧贤淑的女孩子们了。
有思想灵魂的女人才是最有趣的女人,而非单纯的以色侍人,自己还不屑于那等格调之低的需要。
冯紫英感觉到尤三姐的失落,温声道:”三姐儿,爷去永平府,肯定是要动一些人的,到时候肯定会有一些人会狗急跳墙,耀青招募了一些人来,但是他们只能在外围警戒,真到了内院屋内,就得要靠你了,爷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过问这些,日后你的担子可不轻啊,爷日后睡觉都只能抱着你睡才踏实呢。“
略带调侃和揶揄,但是却又说的是实话,听在尤三姐耳朵里却是格外悦耳。
说实话,在获知冯紫英要兼祧二房之后,尤氏双姝都有些压力,尤二姐更是一门心思想要利用薛宝钗嫁进来之前这段时间怀上孩子,这算来算去也就是半年时间,而尤三姐心里更是不踏实。
比起二姐的温婉柔媚和在床笫间的曲意逢迎,尤三姐知道自己远不及二姐,可若是薛家姊妹嫁进来,再等两年林家姐妹也要嫁进来,这还没有算晴雯、云裳、金钏儿、香菱甚至以后的莺儿、紫鹃这种通房丫头,这围绕着爷身边的女人可就够多了。
所以尤三姐也是倍感压力,自己哪方面都无法和相公的哪些女人相比,日后会不会越发受冷落,自己怎么办?
但今儿个相公这么一说,让尤三姐也是心花怒放,自己其他方面也许没法和相公的其他妻妾们比,但是在武技上,对相公的安全护卫上,自己却有着无人能及的优势,或许在京师城里自己这份优势还不凸显,但是一出京师城,尤其是相公又是要做大事的,那么这种安全保护就非常重要了,而自己却能最好的贴身保护。
“爷放心,奴家便是舍却自家性命也要护得爷的安全,……”
“嗬!不许说这等不吉利言语,爷和你都会平平安安的,爷还指望这你们姐妹俩趁着爷在永平府这几年替爷生个一男半女出来呢,嗯,要不就从现在开始努力,……”
“啊?!”
嬉笑声中,……,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
第二日,冯紫英一行人便和尤世禄道别,启程经滦州到卢龙。
两百余里地,若是加紧一些,也能赶得到。
冯紫英却无意这么赶,选择了慢行,正好可以看一看从开平中屯卫到滦州这一带的情况。
在沙河渡口乘船等候的时候,冯紫英也随意问起码头上的挑夫们生计如何,都言世道不好,治安不靖,生意难做,这路上商旅都少了许多。
再看一个个面带饥色,冯紫英心里也有些感慨。
论理沙河两岸都该是滦州的地界,但是沙河以西似乎已经成为了开平中屯卫的势力范围,或者说不少民户干脆就往西一走,抛荒这边的土地,到屯卫那边租地,也能省却许多麻烦和赋役。
一直到沙河以东,靠近滦州州城,路上的行人和驿道旁的农田也才有了几分气色。
“邀请,这滦州的情况也不太好啊。”
“大人,滦州还算不错了,北面的迁安和抚宁,南边儿的昌黎和乐亭,还不如这边呢,您瞧瞧这偌大的地盘,五县一州,却不过三四十万人口,这还得要把屯卫家眷算进来的,可若是放在江南,一个县都不止一个永平府的人,……”
吴耀青摇头,“还说着北地流民多,要说这些地方可供垦荒之地难道少了?咱们一路行来,这抛荒之地比比皆是,什么原因?大人怕是心里比我们清楚,这北地如此凋敝,只怕还是有些原因的,只是咱们却琢磨不出来。”
还能什么原因?赋役沉重,历欠愈多,治安不靖,种种都得要落到泥腿子们身上,士绅大户们难道还能来承担?
只是这等道理要说穿,只怕就是诛心之言了,与士大夫治天下这句话是金科玉律,谁敢质疑?连冯紫英现在她也不敢说挑战这个,唯有寄希望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来实现产业和阶层的更迭,最终达到目的。
见冯紫英不言语,吴耀青也不多说。
一行人便趁着夜色渐近的时候踏入了滦州城。
己字卷 第六十九节 为官不易
在进滦州城时冯紫英就打量过这座颇有名气的州城。
青砖包墙,引滦河水形成的护城河宽约丈余,吊桥耸立,雉堞巍然,甚至在城墙头上还能看到角楼森森,很显然这座城屹立在滦河岸边的城池还保持着一定的警惕性,或许是十多二十年前察哈尔人的南侵仍然让这里的人们记忆犹新。
城南的文峰塔和碧霞元君祠在整个永平府都极有名气,在冯紫英尚未来永平时就已经听说过,所以冯紫英还打算利用时间去一游。
永升客栈算是整个滦州城最好的客栈了。
微服私行,冯紫英也没有打算去住驿站,相比之下他宁肯花点儿银子住得好一些,毕竟还带着女人,另外在这样的客栈中也能听到一些更多的东西。
对于他来说,通过各种方式尽快熟悉情况,以便于各方面事务也能尽快上手。
哪怕有吴耀青从各方面来替自己收集情报,但很多时候冯紫英还是希望能够最直观的感受一些东西,这样有助于自己来进行判断。
“滦州是仅次于府治所在附郭的卢龙县的所在,土地面积和肥沃程度以及人口数量都仅次于卢龙,远胜于其他几县。”吴耀青坐在冯紫英对面,“知州谢文礼,湖广南阳邓州人,颇为精明能干,元熙三十三年的举人出身,不过他和本地士绅大族关系不睦,因为手段酷烈,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弹,士绅们经常写信向京中告状,……”
“哦?那主要矛盾在哪里?”冯紫英问道。
“一是谢大人屡屡清理县中土地,尤其是那些假借卫屯之名侵占土地之实的行径,打击豪强;二是动用县中劳役维修河道和河堤,而县中士绅大户们认为应该先修县城周边滦河两岸河堤,但谢大人却是力主先修城南到葫芦河和定流河交汇这一线,因为这一河堤情况最糟糕,而且大多为自耕农户,而上游则主要是大户们的土地,……”
知州有权每年根据情况来确定劳役和以工代赈的使用方向,如果要处于稳定州中局面,尽量避免流民出现和外流,那么肯定要重点维修普通农户为主的区域,否则一旦遭遇洪涝灾害,这些人抗击灾害的能力可要比士绅大户们弱得多,弄不好就就收一场动荡。
“这么说来这位谢大人倒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了。”冯紫英笑道。
“那也要怎么看。”吴耀青摇摇头,“此人性格刚愎苛厉,对士绅大户们尤为苛刻,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所以县里士绅大户们们对他也是又恨又怕,我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些人甚至想要铤而走险,……”
吴耀青的话让冯紫英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之前也就不说了,如果自己走马上任担任同知,还要出现知州这样的官员遇到什么不测,那真的就是再打自己的脸了。
“耀青,这事儿确实么?”
“只是一些传言,我们觉得可能性不大,虽然有些矛盾,应该还不到白刃相向的地步,杀官意同造反,那是要诛三族的!”吴耀青摇摇头,但又迟疑了一下,“但线人得到的这个消息称很准确,这让我也有些拿不准了。”
吴耀青从半年前就开始有意识的撒布线人,虽然冯紫英说是以北直隶诸府为主,但是还是暗示了他可能永平府和顺天府会是重点,顺天府是京师所在,自不必说,但专门提及永平府,自然就有深意,所以他不但自己通过各种渠道物色了一些人手,另外也从倪二那里要了不少原籍永平府各县,近年来才来京师落脚的人,从中选出了一些机敏人手,让其以各种身份回乡。
按照吴耀青的要求,这些人手,本身都要有正当的职业掩护,比如县衙衙役和巡检司人员,比如坐商行商,比如里正,比如某士绅大户帮闲清客,这也是一个相当宏大的工程。
不过好在冯紫英之前就说了,钱银方面不受限制,关键在于要能发挥作用,一旦自己到永平府任职,那就要能迅速把各州县的情况从官府以外的另外一个渠道给自己收集上来,不能让自己只凭着官府这条线来掌握情况。
冯紫英对官府这条线的情况上报渠道很是不放心,如果说他有充裕时间,花上三五年来慢慢经营,也不是问题,又或者自己只是想来镀个金,学着朱志仁那样要么托病,要么放手,也能混两年。
反正这个同知身份本来就是一个很微妙的角色,想管事儿,什么你都可以插一脚,本身就算是知府副手,不想管事儿,上有知府,府衙内还有通判、推官,还有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税课司、杂造局和儒学官一干官员,这还没有算六房官吏,都是分掌其责,自然有人管事、做事。
但冯紫英来永平府可不是来镀金这么简单,他是要想在这里一展宏图的。
这里是辽东通往中原内地的咽喉枢纽,也是保障辽东安全的坚实后盾。
这里不但有丰富的煤铁资源,未来能够让自己的宏图得以施展,甚至成为自己事业的根基所在,而且还有可供开发的优良港口,同样还是从海上连通辽东、朝鲜、日本和山东的中转站。
而且他得到的消息,永平府很不安宁,这里边固然有官府、军队、地方士绅和海上倭寇的因素,里边还有一个最大的隐患——白莲教。
从山东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自己几年前安排进去的人已经反馈回来了,从临清一直顺藤摸瓜,脉络指向了滦州。
这让冯紫英都有些不敢相信。
临清距离滦州可还有些距离的,而且最初得到的消息是当初在临清民变时在其中发挥了相当大作用的外地人是来自南面,曹州、郓城、巨野那边儿,怎么现在却突然转向为北面,而且刚巧不巧就在自己要出任同知的永平府下辖的滦州?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但如果有地图也就能看得到,这其实并不算太巧合,从临清沿着运河而上,过河间府诸州县抵达天津卫,而天津卫实际上和永平府也就遥遥相望了,中间就隔着顺天府的沿海这一片儿也就是宝坻县罢了。
但来自那边的消息很肯定,虽然山东这边的白莲教活动很活跃,但是这边大多是听命于北直隶这边的指示,而且前期来传教授道的传头、总传头、总掌经等均为北直那边来的人,到后来才逐渐有山东本地的传头开始获得晋升提拔,成为头领。
想到这些,冯紫英心情越发沉重,按照那边所言,滦州很可能是白莲教,嗯,也叫东大乘教,现在更有名字叫闻香教的核心区域,但乐亭、迁安、昌黎也都有相当白莲教活动,而且据说还有镇卫军中之人加入信奉。
虽然不确定对方的这些消息是否准确,但毫无疑问的是白莲教在北直隶尤其是永平府的活动是极为猖獗的,甚至超过了山东那边。
“耀青,这事儿你安排人在跟进查一查,我可不想刚上任就遭遇这等糟心事儿。”冯紫英意识到永平府潜藏的各种危机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还要恶劣,但既然都已经来了,只怕就只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来走一遭了。
“大人放心,小的已经安排人在细查了,只是我们在这边儿的人手还是少了一些,时间太短,很多人的脉络还没有建立起来。”吴耀青也不无遗憾,若是提前两三年来布局,以自己的手段和冯紫英钱银上不遗余力的支持,绝对不至于现在这副迷雾中摸索的情形。
“嗯,我想这等事情即便是要发作,也该有一个激化的焦点,我们应该还有一些时间,你抓紧就是了。”冯紫英叹了一口气,“耀青,这永平府几年的饭恐怕不好吃啊。”
吴耀青淡然一笑,“大人,在两淮运盐使司衙门那边的饭一样不好吃,那边的私盐贩子为了钱银什么手段无所不用及,小弟肋下几匹肋骨都断过,就是遭遇这些私盐贩子派人狙杀。”
“哦?”冯紫英到没有想到吴耀青还有这样的遭遇,好奇地问道:“怎么回事儿?”
“也没什么,安排进去的暗线被他们觉察了,然后设了套让我去接头见面,然就就是伏击狙杀啰,也幸亏我多长了一个心眼儿,安排了两名手下接应,否则命就得当场撂在那里了。”
冯紫英皱皱眉,的确,搞情报遇上这等事情免不了,但要让吴耀青亲自出马的情报肯定也是很要紧的,“耀青,这种事情你也不能经常亲自出面,你得培养一二信得过的助手帮手,该物色的人尽管去选用,北直这边你如果有信得过的,尽管招来,其他都好说。”
吴耀青沉吟了一下,“大人,永平府这边我没什么太多人脉,但是顺天府这边我还有些人脉资源,另外像河间、保定这边和永平府往来也比较多,我打算从河间这边也物色一些人手。”
“你尽管去办,如果需要我出面,知会一声即可。”冯紫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吴耀青毕竟是自己私人幕僚,没有官方身份,很多时候自己出面一下,往往就要比吴耀青各种说服要管用得多。
吴耀青其实等的也就是这句话,毕竟冯紫英身份摆在那里,不提在京师城中小冯修撰的赫赫大名,单单是蓟辽总督之子这个身份就能让很多三教九流人士眼热无比,如果再加上十八岁的正五品永平府同知身份,真的可以说无往而不利了。
但自己再怎么说,人家也会有疑虑,但他一出面只要说几句话,安抚一番,许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
“那小的就去办了,另外大人嘱咐小的在永平府的一些摸底也有了消息,具体情况比较复杂,可能要花一些时间来整理。”吴耀青满怀信心。
己字卷 第七十节 到任
从滦州到卢龙,基本上就是沿着滦河上溯而行。
这一路行来,也能看得出来,这一线应该是永平府最富庶的区域了。
距离北面边墙还有几百里地,青龙河在卢龙县城边上汇入滦河,丰沛的水源和形成肥沃丰饶的冲积平原和谷地,使得沿着滦河和青龙河两岸都称得上是永平府的膏腴之地。
一路上冯紫英都在考虑自己走马上任该如何去做,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按照他的预测,可能三年到五年是最可能的,不会超过五年。
虽然按照大周规制,三年一考,三考之后才能谈的上升迁,但是那是常态下的积累资历和政绩的升迁,对自己来说,并不适用,甚至绝大部分进士出身的官员都不可能像这样,两年一升五年两升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这也是进士出身的最大优势。
冯紫英不可能在这里呆上九年,他没那么多时间,齐师和乔师他们也不会让自己在这个地方一呆九年。
要想让齐师和乔师日后在举荐推荐自己上说得起话,那就需要拿出像样的政绩来,这也是冯紫英早已经确定了的路径。
之所以推动晋商、粤商与海通银庄的合作,要在永平府打造这个煤铁复合体,除了要在北地推动煤铁产业的发展外,很大程度上也是要借永平府这个平台来给自己出政绩。
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情况恐怕没有自己之前想象的那么乐观,甚至可以说比自己预测的还要糟糕得多。
首先是察哈尔人可能要南侵的这个巨大风险就像悬在头顶上的一块巨石,随时可以落下来,把自己所作的一切都砸得粉碎。
无论是迁安还是卢龙,都直接面对着一旦从喜峰口——冷口——桃岭口——石门口这一线被突破的冲击,看看这一线密布的关碍和营寨,就应该清楚这一线面临着多么大的压力。
自己辛辛苦苦费尽心思打造出来,也许察哈尔人一个轻松的突破就可以来捡落地桃子,甚至把一切砸得稀巴烂。
其次就是白莲教的蔓延和猖獗程度也超出了预料,不但滦州、卢龙、乐亭和昌黎几个州县有,而且居然连蓟镇军中都可能有人卷入。
这个情况冯紫英得知时,几乎是像吞了一个苍蝇般难受。
再次就是水利设施和道路的失修,士绅与官府的关系不太融洽,肩上屯卫对流民的收留,直接导致了税赋历欠日增,也使得户部对永平府的印象极差。
而这些事务很大程度连县一级官府都无法单独解决处理好,都需要各地士绅的通力协助和支持,而这些因素可能都或多或少使得永平府行政运转不那么顺畅,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朱志仁托病的主因?
至于说军地关系不睦,盗匪猖獗,教育不盛,商路不畅,工商不兴,那都是小事情了,但这些小事情如果结合在一起,同样又会反作用于上述几个方面,成为一个难以解脱的恶性循环。
这些问题都一路上困扰着冯紫英,一直到进入府治所在的卢龙县城。
由于冯紫英一行人前来也没有让人去打前站,而是微服而来,所以也没有惊动什么人,便直接奔府衙而去。
永平府衙在旧城平山山顶,这里的旧城是指古平州城,大门前临街设建衢,立有“古北平”的牌匾,牌匾两侧分立两座巨大的牌坊,巍然耸立。
牌坊上各有题匾,东面牌匾题“东通辽海”,西面牌匾题“西拱神京”,字为隶体,浑圆古朴,苍劲有力,一看就是名家所书。
冯紫英没有立即入内,而是就在门外走了一圈,四下观察了一下整座府衙的情形,倒是中规中矩。
戟门内是仪门,而戟门外旌善亭和申明亭对峙,往里一看,戟门内仪门外寅宾馆和土神祠,与西面的一排房舍遥遥相对,倒看不清楚是什么,不过正面往里,府堂隐约可见。
吴耀青和宝祥已经把马匹圈到了一边,拴马桩上磨得亮滑,周边还有一些马粪,两株古槐倒也虬枝攀张,估计也应该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大人,需要去通报么?”吴耀青见冯紫英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轻声问道。
冯紫英正欲搭话,却见两名书吏模样的角色从仪门里一直走了出来,脸上还有些愤愤不平。
“府尊大人成日这般,难道就不知道马上同知大人就要来了么?若是被同知大人寻个由头,参他一本,他便是想要致仕都要休想了。”
“你懂什么?同知大人是谁你不知道么?京师城里的小冯修撰,二甲进士,还是庶吉士,据说连皇上都亲自召见过的,为什么来咱们永平府当一个同知?你知道么?”
一身灰扑扑的青衫男子不屑一顾,“二甲进士又怎么?落毛凤凰不如鸡,来咱们永平,我看用不了多久也得被搞得灰头土脸,学着府尊大人一样缩着脖子混日子。”
“你懂个屁!”另外一名个头矮一截,但是却更灵活的男子满脸鄙屑,“还自诩消息灵通呢,连这位小冯修撰师尊是谁都不知道吧?当朝齐阁老,吏部尚书大人,明白么?你以为人家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么?要我说,人家就是来染一水,没准儿明年就去哪个更好的地方去了,凭啥和府尊闹别扭?大家就这样凑合过不好么?”
“那就只有苦了咱们了。”青衫男子叹了一口气,“眼见得这门可罗雀,都没几个人上门,上边催逼得紧,你说这日子怎么过?”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个子高顶着,你一个钱粮科的典吏,操哪门子心?”矮个子嗤之以鼻,“上有司吏,再上边还有通判大人,什么时候板子能打到你身上来了?”
“话不是这么说,没见通判大人这两年日渐苍老,那也不是被逼得这般模样?他待我等不薄,我等也想为其出力,奈何力有不逮,也只能黯然叹息了。”青衫男子摇摇头,“走罢,今日去我屋里小酌两杯,……”
二人出门而去,只留下一旁的冯紫英和吴耀青。
冯紫英饶有兴致的看着远去的二人。
这二人身份他大致能判断的出来,青衫男子应该是户房钱粮科的典吏,算是这府衙里具有正式身份的官、吏、役三类人中第二类,不上不下,但是权力巨大。
吴耀青目光也有些深沉,看样子这永平府不安泰啊,这位朱知府的日子不好过,连一干吏员们也都不看好新来的同知,甚至还知道自家主子的来历,都还是不看好,这就很有些味道了。
“耀青,听出来点儿味道了么?”冯紫英悠悠地问道。
“嘿嘿,永平府里并不平啊。”吴耀青用了一句戏腔来吊了一嗓子,“不过大人胸有成竹,若非如此,又如何能显得出大人的本事呢?”
“呵呵,你这高帽子倒是给我戴得好,就怕捧得越高就摔得越惨啊。”冯紫英也不在意,“宝祥,替我去通报,我也该去见一见府尊大人了。”
同知是佐贰官,不需要像主官到任那样有那么多规矩礼节,僚属、士绅要到城门外迎接,要沐浴,要祭祀,等等各种过场一大堆,佐贰官么,虽然不说随便怎么来都行,但是只要官凭备齐,勘合无误,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而且理论上所有府衙里的官、吏、役都只对知府一人负责,这种“一把手”负责制在这个时代更为突出,所以佐贰官如果不思进取,要想偷懒,真的很容易。
宝祥很快就把名剌送了进去,一会子功夫,便出来了好几人,府衙里也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一般,躁动起来了。
出来当先一人个子瘦小,细眉狭眼,满脸苦相,颌下一缕胡须寥寥无几,站在他身边却是一名比他个子高出一大头的壮年汉子,目光炯炯,正在打量着冯紫英和吴耀青。
“属下经历司经历赵立恒见过大人。”
“属下经历司知事袁谈见过大人。”
一个瘦小,一个魁梧,倒也相映成趣,不过瘦小的是经历,魁梧的是知事。
如果说一个永平府相当于后世的一个地级市,比如唐山市,那么经历司基本上相当于府衙里也就是市委市府里边的办公室,嗯,当然是合二为一的,经历么,相当于办公室主任,正八品,知事也就是副手,副主任,正九品,他们二人出来迎接倒也合乎规矩。
“免礼。”冯紫英抬抬手,也在上下打量二人。
吴耀青给了冯紫英永平府府衙里官员名单,作为经历司的二人自然不会少。
按照大周定制,官员一律实施回避制度,从九品以上官员尽皆需要避籍,以省为限,但南北直隶则是以府为界限。
这二人,赵立恒是山西太原人,而袁谈则是河间府人。
“府尊大人可在府中?”冯紫英启口问道。
“府尊大人在后堂,卑职已经禀报了府尊大人。”赵姓经历语气倒是很恭敬,“同知大人可随卑职进府拜谒。”
己字卷 第七十一节 观感
面见知府朱志仁时,冯紫英也很仔细观察过对方。
说对方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冯紫英是半点不信的。
虽然此人已经五十有八,但面容白皙富态,一双眼睛却是格外精神,虽然摆出了一番病态模样,但是言语条理清晰,有条不紊。
此人已经在永平府担任了四年多快五年知府,如果不出意外,一年多时间后他要么致仕,要么转任。
当然,也不排除此人还能升迁,这种情形也不少见,和本人政绩表现不挂钩的事儿在大周朝一样屡屡发生,你很难用一个统一规范的标准来评定。
“紫英啊,你来之前东鲜,子舒都已经和我来过信,甚至连伯孝兄也都和我来信夸赞紫英大才,我心里也是十分高兴,这永平府的情形想必紫英也有所耳闻,不容乐观,本府在此已经为官快五年,此地民风骁悍,刁滑者亦众,而我因为身体缘故,经常眩晕而卧床不起,所以对本府公务有所耽搁,……”
半真半假的介绍,也带有一点儿自责,冯紫英当然只能听着,半句话都不能多说。
“……,紫英来了,当放手大干,府中不少刁吏猾役,紫英也需小心,还有本府通判、推官二人,紫英当同心协力,……”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阵,端茶送客,冯紫英走人。
接下来便是和同僚众人见面。
通判是府中三号人物,相当于分管粮道、水利、河道等事务,是佐贰官中仅次于同知的重要角色,而且负责事务也相对固定,不像同知在各府中所处地位和负责事务更多需要看二司的态度,但北直隶诸府上无二司,则更多由知府来确定。
推官的职责据更明确,就是负责刑名事务,但涉及诉讼需要知府亲定,而具体侦捕下有府中刑房和司狱司,更有各县刑房,所以主要是协助知府审查各类刑民案件,以备知府定案。
除了最重要的通判和推官外,接下来就是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儒学官、税课司、杂造局、河泊所以及巡检司的各类官员,在府中的都一一来见礼,冯紫英自然也要一一说话,这也是在来之前,齐永泰和乔应甲专门交待了的。
毕竟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外出为官,而且一下子就是到府,可以说是要直接和最基层官吏打交道,再说你策务精良,见识深远,但是遇到这最基层的日常杂务,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人情世故免不了,而且这等地方上佐官胥吏的重要性若是不明白,日后也定要吃不少苦头。
冯紫英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好歹上辈子也是从乡镇起来的干部,对于下边基层官吏的利害他也是了如指掌,当然这世间倒推四百年,这大周朝的情形肯定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但一些基本要义却没有太大变化。
当冯紫英离开内堂,朱志仁才慢悠悠地端起茶盅,细细抿了一口,没有抬头,也没有了先前的亲和和慈眉善目,而多了几分沉静思索之后的凝重。
“泽仁,感觉怎么样?”放下茶盅,朱志仁微微仰头,重新恢复了平常之态。
对于东翁的变化,已经从其背后移至对面右下首出的中年文士也是沉吟着,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
“怎么,不好回答?还是觉得看不透?”朱志仁嘴角微挑,耐人寻味,“若真是一个简单人物,那能闯出小冯修撰这么大名头,敢单枪匹马闯土默特人的腹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噢,是冒北地之大不韪,推动开海大计?”
“东翁也觉得看不透?”中年文士眉毛一扬,“看东翁和此子交谈,并无多语言语,故作倾听状,但其实内心早有定计主见,目光沉静,眉目间却是没有半点不耐,以余之见,倒像是一个性子坚韧之人。”
“单单是一个性子坚韧就能当得起东鲜和子舒这般夸赞?伯孝兄在信中赞叹也就罢了,开海之策并不新鲜,关键在于如何平衡,如何细化到具体方略,平衡若无齐永泰和乔应甲一力支持,又正好合了皇上的意图,赶上了宁夏叛乱,哼,再美好的愿望也只能搁置在文渊阁的故纸堆里。”
朱志仁冷笑了一声。
“那依东翁之见,此子是浪得虚名,实际难堪大用?……”中年文士讶然。
“那倒不至于,虽然有乔齐等人的推动,又得了皇上的钦点,但具体方略还是不得不承认此子的本事,市舶司不新鲜,海税也是应有之意,但这特许金的设置和分年度竞拍,倒是别出心裁,这东番垦拓更是神来之笔,居然能把盐务和拓垦完美结合起来,把龙游商人加上安福商人与一干扬州盐商都一网打尽,揽入囊中,不得不服啊。”
朱志仁也禁不住感慨了一番,“都说北地皆出方正之士,却没想到还能冒出来一个如此通晓经济之略却还懂变通的士子,可真是罕见,难怪齐永泰乔应甲他们视若拱璧,不惜强压住北地士人声音,把他送来这里避风头。”
“东翁,只是避风头么?”中年士人笑了笑。
“呵呵,齐永泰和乔应甲对其也很有信心,东鲜、子舒他们也是觉得此子不凡,但是政略上优秀并不一定能体现到这等和下边官员吏役们以及士绅们打交道的能力上,没有十年八年在下边的打磨,谁敢说他就真的懂咱们大周这块土地上的规则了?”
朱志仁有些诛心的话让中年士人也有些皱眉,很显然这位东翁或许看好这位新任同知的未来,却不看好对方在永平府的任期。
“开海大计对咱们永平府有多大影响?敢于单枪匹马闯草原,的确胆略十足,但放在咱们这里有何意义?”朱志仁进一步道。
“东翁,您这话有失偏颇,同知大人可是蓟辽总督独子啊,咱们永平和蓟镇矛盾重重,龃龉不断,您不也盼着能有人能来解这个结么?”中年文士有些惊讶。
“若是冯紫英连这点儿用处都没有,齐永泰和乔应甲又怎么敢把他放在永平来?去宁波府或者保定府不好么?”朱志仁冷笑。
“啊?您的意思是说同知大人本可去宁波府?那他为什么不去?”中年文士大吃一惊,这宁波府无论从哪方面来都要比永平府强太多了,而且宁波要设市舶司,也正是冯紫英政绩所在,傻子都知道选宁波府啊。
“呵呵,泽仁啊,你忘了这位小冯修撰号称什么?”朱志仁轻笑,“北地青年士子领袖啊,连咱们湖广才俊杨文弱(杨嗣昌)和贺梦章(贺逢圣)都要让他几分,开海之略他被北地士人骂得那么惨,去宁波干什么?让江南那边为他歌功颂德么?那他以后还怎么在北地立足,日后怎么回朝中?只怕连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保不了他了。若是去宁波什么都不做,那就成了两头不讨好,人嫌狗厌,不成了虎头蛇尾?你觉得以冯紫英的性子他会容忍这样么?”
中年士人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此子来咱们永平也是要不甘寂寞大干一番啊,这不正合您的意思么?”
“我也希望他来大干一番,他背后可是有齐永泰和乔应甲,有他爹冯唐,这等资源不用起来就太可惜了,但是我也担心他过于激昂突进,欲速则不达,适得其反啊。”朱志仁语气放得平缓了一些,“而且他初来乍到,泽仁你也知道咱们这府里和各县情况,盘根错节,我来五年了,才算是勉强把水搅转,他才来没有一年半载,怎么上手?”
“那大人的意思是……”中年士人有些迟疑。
“先看看吧,是骡子是马,总得要拉出来遛遛,这位小冯修撰名头如此之大,我还真不希望他浪得虚名,给我带来的一些惊喜,我也不吝支持他一把,也能在齐乔二位面前搏个颜面,东鲜和子舒那边问起,我也能有个交代,若是个银样镴枪头,那他要去祸害一方,那也由得他去,反正他有齐乔二位给他背书,大不了换个地方。”
朱志仁平静的语气听在中年士人耳朵里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他可知道自己这位东翁隐忍这么久了,恐怕不会仅只于在这永平府知府位置上终老的,都说他是等着致仕,但若是真想致仕,又何必和官应震、柴恪以及郑继芝几位朝中湖广籍大佬保持如此密切的联系,有怎么会对官应震、柴恪等人的态度如此重视?
再说了,自己这位东翁也是寒门出身,现在现在一妻六妾,两个小妾前两年和去年才生下两个幼子,长女才出嫁,长子和次子读书不成,还指望着恩荫呢,他岂会甘心就此致仕?
看看今日和自己说这些,哪一样像是想要致仕的模样?无外乎就是既寄希望,又有些担心期望过高失望越大罢了,还在自己面前说这般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哎,这位东翁也是一番苦心啊。
己字卷 第七十二节 接触
对冯紫英来说,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一个熟悉过程。
从经历司到照磨所再到司狱司和税课司、河泊所,这是整个府衙中最为重要的几个部门,起码是冯紫英认为最重要的几个部门,关系到行政、审计监督、司法刑狱、税收收入几大块,轻忽不得。
无论自己这个同知未来如何定位,都免不了要和这几个部门打交道。
相比之下像杂造局、儒学官、马政驿丞、医学正科、阴阳学证术、僧纲司、道纪司这些等等,就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了。
经历司相当于办公厅,照磨所则相当于审计部门同时也要肩负一定对衙门内的监督职责,司狱司不用说,勾管犯人,税课司和河泊所官商税和鱼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永平府这些职能部门还是都齐全的。
一天时间下来,冯紫英一口气见了七八拨二十来号人,虽然未必一一能认清,但是几个重要同僚和属官、吏目却已经有了几分印象。
“冯大人,下官敬您一杯。”端起酒杯,当下一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方面阔口,浓眉凤眼,微微一举手,“像您这种二甲进士却又是庶吉士出身的,说实话,下官还是第一次听说直接外放出京的,不过外放我们永平府却是我们永平府的荣光啊,小冯修撰大名在京师城里可是闻名遐迩,……”
冯紫英含笑起身,“侯大人过誉了,紫英不过是承蒙皇上抬爱,在翰林院里虚度两年罢了,……”
“诶,冯大人此言差矣,二甲进士每科不过寥寥二三十人,我们永平府自大周开国以来,至今也只有泰和年间有一人考中,但亦未能馆选庶吉士,足见其艰难,冯大人这个庶吉士怕也是来之不易,当之无愧。”
通判侯子瑜,河南彰德府人,原任大名府推官,后升任陕西布政使司理问所理问,永隆元年便出任永平府通判,比朱志仁还早来永平府两年,算是这永平府衙中重要官员中的元老了。
从吴耀青那边得来的消息,此人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永平府人了,虽然发妻是原籍彰德府的,但是其在永平府七年间,便纳了三房妾室,其中有两房都是这卢龙和乐亭士绅大户庶出旁支女子。
在冯紫英未来永平府之前,侯子瑜便是这永平府的二号人物,正六品比起除了滦州知州之外的任何人都更尊贵,而且此人性格豪爽却又不乏周密,待人接物甚是周全,和地方士绅关系也是相对密切,人脉颇宽,甚至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和朱志仁分庭抗礼的味道。
总而言之,侯子瑜给冯紫英的第一印象极好,虽然只是举人出身,年龄也不过四十出头,只是以此人人才,为什么已经在永平府连任六年都尚未转迁升迁,倒是有些让人意外,冯紫英估计这应该是和朱志仁对此人的不太满意有关。
“当不起,当不起,侯大人人中龙凤,紫英虽然才来,也曾听闻大人风采,……”冯紫英面带笑容,连连举杯示意。
对于对方把自己捧这么高,冯紫英也说不出究竟是好是坏。
好的是能让自己名声迅速在永平府传开,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京师才子,北地青年士人领袖,这些人设都能有助于自己迅速在永平府站稳脚跟,打开局面。
但坏的一面就是自己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而永平府当下局面,特别是自己又是仅次于知府的同知,在朱志仁稍稍托病推杯的情况下,责任就得要落到自己身上。
这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虽然前世有些这方面的经历,但是还是觉得有些心发虚,毕竟这些相隔四百年的行政事务,实在是和前世中所接触的事务相差天差地别,完全没有可比性,只是有一些隐约脉络可以遵循。
二人干了一杯之后,侯子瑜立即又为冯紫英倒上第二杯,冯紫英也察觉到有点儿失策,对方这是有心把自己灌醉么?目的何在?
好在朱志仁出面暂时把这个话题拉开,而经历司的赵立恒也很识趣的接上了趟,和冯紫英碰了杯,但是朱志仁示意对方要适可而止。
侯子瑜对朱志仁的态度还是相当恭敬的,但具体如何,冯紫英就不得而知了。
知府作为一府至尊遇着绝对优势,但是如果说要谈到擅自处置佐贰官却又力所不及了,也就是在年考和三年的京考中发表态度罢了,但这却对佐贰官来说又是致命的。
双方的对抗又是一种复杂的实力博弈,佐贰官要想有对抗知府的实力,那么就必须要有赖于在吏部和都察院里有足够分量的依靠,否则被贬谪那就是必然之事,知府对佐贰官的绝对优势是制度赋予其的,先天如此。
这一顿酒吃得谈不上尽兴,朱志仁的表现既不像冯紫英最初以为的那样弱势,但是从通判、推官以及经历、照磨、司狱和税课司大使的态度来看,的确对这位朱大人有些怨气,但朱志仁仍然表现出了足够的影响力,并非想象中的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或者完全的混吃等死。
只是冯紫英还有些没太看明白朱志仁和这些官员之间的关系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下,这还有待于细细观察。
打着酒嗝,冯紫英坐在廨舍后堂的中厅里喝了一口茶,忍不住皱了皱眉。
习惯了金钏儿和云裳他们的侍候,居然会觉得宝祥送上来的茶不是滋味了,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宝祥今日的茶没泡好。
放下茶盅,冯紫英这才启口问道:“今日耀青也和一干幕僚、吏员们有所接触,感觉如何?”
按照大周朝官场惯例,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四人是有权力自行招募幕僚的。
像知府幕僚一般在三至五人,当然也有六七人之多的,比如顺天府尹;同知一般在二至三人,通判、推官一般是一人,但这只是一个惯例,具体多少还要根据所在府州经济状况以及东主别人经济实力来定。
像有些富家出身的通判推官,他也一样可以募请二三幕僚,许多事情便直接交给幕僚办妥,他只管用印便是。
这些幕僚虽然是官员自身出钱募请,但实际上这些花销都会被官员们以各种办法从日常事务中来榨取出来,蛇有蛇道,鼠有鼠踪,知府不必说,佐贰官们也有各自的办法套路。
而这些幕僚们实际上也都要参与府暑内的各种事务,他们其实也就代表着各自东翁,所以像这种聚会饮宴,很多时候他们也都要参加。
而属官和吏目们也都要对他们保持足够的礼遇和尊重,很多时候他们要打交道的往往就是这些人。
特别是一些刚从进士举人身份转过来的官员们,往往对这等日常政务一无所知,更多的还是要靠这些幕僚来帮衬指导做事,所以得罪了他们往往也就的做了这些官员们。
“龙蛇混杂,但总体来说,感觉还不像那种一派散乱的架势,比想象的略好,只是时间尚短,还要下来细细琢磨。”
吴耀青对这些幕僚吏员并不陌生,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就要和这些幕僚吏员打交道,而且因为他涉及要收集各路情报,还要和一些地方官署接触,所以这些情况他都谙熟。
“大人的感觉呢?”
“嗯,龙蛇混杂这个词语形容很准确,但是这龙和蛇都不简单啊,我看从朱大人到侯、秦两位,都不是简单之辈,几个属官也都各有心思,但总的来说,朝中还是小觑了这位朱大人,还真的以为这位朱大人在永平府是令不行禁不止了呢,并非如此。”冯紫英摇摇头,“只是我还有些看不明白这位朱大人究竟是在想什么等什么呢?或者还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吴耀青噗嗤一笑,“大人,这位朱大人几年里可在这永平府纳了三房小妾呢,最小的比他足足小了三十七岁!他最小的幼子才一岁有余,您说这朱大人是身体不好还是有难言之隐?我看他倒是龙精虎猛得紧呢。”
冯紫英也忍俊不禁,这位朱大人身体是肯定没问题,眩晕症究竟是什么状况,郎中都说不清楚,只说要养,而且说发作就发作,毫无来由,嗯,一句话,全看心情。
“或许朱大人真的是在等什么,大家好像都在等什么,或者就是都在等我?”冯紫英摩挲着下颌,“等我给这永平府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对我的期待这么高么?”
吴耀青也微笑,“或许是大人您的特殊身份让很多人也有些忌惮,也多了几分期望呢?”
“嗯,你这种判断不无道理,所以对于他们的忌惮也好,期盼也好,我们也不必太过关注,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首先我要确定这位府尊大人对我,对我来永平之后的态度,或者说,他将如何来对待和安排我的下一步权责和事务范围。”冯紫英目光已经望向了西面知府廨舍。
己字卷 第七十三节 试探
对于冯紫英的单独拜访,这在朱志仁的预料之中。
作为自己的副手,若是不能取得自己的支持,这个同知要比通判、推官这两位佐贰官难做得多。
因为按照大周规制,通判管粮运、马政、水利。
对于像永平府这样的边陲要隘之地,粮运不必说,每年起运辽东的米麦、绢布、马草皆须一分不少送往辽东,这是永平府每年最重要的一项事务,可以说这项事务做不好,那么从知府到通判都可能直接免职罢官,如果贻误战机,甚至下狱论罪亦是可能。
因为通判分管工作的重要性,所以大周治下各府的通判职责都是明确无误的,那就是田赋,嗯,也就是每年从收回来到起运送省也好,送京也好,运边也好,这是天下第一任。
所以即便是知府也不会轻易干预通判的分内工作,除非通判有明显失职渎职。
至于马政,在南方也许不那么重要,但是对于在永平这种边府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虽然各地养马情形不一,养出来的马也未必能成为军中战马,但是作为后勤补给驼运马匹却是不可或缺的。
水利不必说,直接关系到每年田赋上缴,也是至关重要。
正因为通判的特殊性,所以作为一府知府往往对通判都格外倚重,如果通判不得力,作为知府往往就要花费几倍的精力来亲自处理这些事务。
而推官的情况也相似,当然从地位重要性上不能与通判相比。
作为一府通判,主要职责就是对诉讼的审查并拿出意见,为上堂知府的审判定案作出判决依据。
这项事务不可谓不重要,盖因作为知府的主要职责中,其他事务都可以委托同知、通判和推官这些副手佐贰官来处理,唯独诉讼审判不能假于他人手。
也就是说同知在一定情况下替代知府处置任何事务,但是唯独诉讼审判不能。
当然这只是大周律例中的规定,实际操作中并非如此,许多同知一样受知府之托进行审判,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诉讼决断仍然是知府最重要的一项工作,轻易不会假于人手,这也足见推官所要处理事务的重要性了和地位的特殊性了。
通判和和推官的职责都相当明确,便是知府也不能随意变更,也就是说人家是明确的活儿的,做不好的话,他固然脱不了责,但知府一样得挨板子。
但同知就不一样了。
同知作为仅次于知府的佐贰官,其最明确的职责就是协助知府处理府内大小事务,也就是说,你可以处理一切事务,但是前提是知府让你去处理,不让你去过问,你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吧。
当然同知职责还缀了一条,那就是清军。
什么叫清军?全称就是清理军匠,大概意思就是管理和卫所相关军务。
可是这里是边陲要地,卫镇营军直接隶属于蓟镇总兵管辖,前明风光一时的永平六卫早就成昨日黄花。
比如抚宁卫和山海卫以及开平中屯卫均直接隶属于蓟镇总兵管辖,地方无权干预。
而最早设立于卢龙县城里的卢龙卫和东胜左卫在前明时候就和原来的永平卫合并为新的永平卫,大周沿袭了此制。
但在元熙二十三年察哈尔人寇边之后,兵部深感永平府一二线尤其是二线防守的薄弱,为了加强抚宁卫和建昌营、燕河营、台头营、石门寨营的实力,永平卫便被活生生肢解,大部力量并入抚宁卫,剩下余部分解并入建昌营、燕河营、台头营和石门寨营,这使得作为府治的卢龙县城中居然一支卫军都没有了。
可以说卢龙县城就像是一个光溜溜的大姑娘,站在群虏环伺的燕东大地上,你说这种随时可能被白刃加身,而毫无反抗能力的感觉和滋味怎么能让永平府的府县两级和地方士绅对兵部和蓟镇满意?
只不过胳膊扭不过大腿,再不满意,永平府也拿兵部和蓟镇无可奈何,而蓟镇对永平府的不满情绪也一样心知肚明,双方这种不睦的关系也是愈演愈烈,这样才导致了现在这种僵局。
所以冯紫英很清楚要想在朱志仁这里赢得支持,要想让现在心思难测的通判、推官乃至经历司、照磨所和司狱司这些同僚和下属们刮目相看,哪怕是一个在其他地方看起来更像是鸡肋的清军工作,但在永平府却是关系到政通人和的关键,他就必须要把这事儿办好,办得漂亮。
“世伯,此番小侄初来乍到,对本府情况一无所知,许多事情还要请世伯多多指点,……”冯紫英奉送上礼物,满脸笑容,“官师曾多次教诲学生,也说到志仁公坚韧不拔,柴公亦称志仁公做事为公,细致入微,……,堪为湖广子弟楷模。”
前一次是公对公的拜谒,而这一次则是私人拜会了。
官应震和柴恪都应该给对方去了信,虽然同属于湖广士人,但是同样已经和自己结了仇的梅家同样是湖广士人的中坚力量,在冯紫英离开之前,梅之烨出任顺天府治中,而梅之焕则出任江西布政使司右参议。
朱志仁捋须微笑,心里却是格外舒坦。
论年龄,官应震和柴恪都要比自己小一大截,但自己考中进士时间太晚,几乎和官应震和柴恪时间差不多,而且仕途坎坷得多,而这二人一个高居户部右侍郎兼执中书科事,一个乃是在军务上极有话语权的兵部左侍郎。
关键是据说朝廷有意要设立商部,官应震有可能直接接任商部尚书,这对于湖广士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利好消息。
要知道作为湖广士人的翘楚人物襄阳郑继芝已经七十多了,虽然身体状况还好,但年龄毕竟太大了,极有可能在一二年内就要致仕,而内阁五人中更是一个湖广士人都没有,这让湖广士人们,特别是朱志仁内心很是焦灼。
一旦郑继芝致仕,那么不但内阁阁老中没有一名湖广籍士人,甚至连六部尚书中也没有一个湖广士人,这是湖广士人们内心最为紧张和在意的。
朱志仁关系最密切的是户部尚书郑继芝,他能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坐稳永平府知府,便是得益于郑继芝屡屡在朝中帮自己缓颊。
和官应震关系只能说是不错,和柴恪关系更是一般,作为年龄要比这二人大一大截的他,朱志仁又不可能像有些人那样不顾颜面去刻意交好对方,眼见着官应震和柴恪有日益成为接替郑继芝的湖广士人领袖,自己却没有能和对方有更密切的关系,朱志仁也是一直有些纠结的。
此番官应震和柴恪,尤其是柴恪能主动写信给他,也让他大涨面子,要知道之前他和柴恪并无私人书信往来,这还是柴恪主动给他来信的第一遭。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朱志仁知道自己因为年龄原因,并不太受朝中湖广籍官员的看重,像官应震和柴恪之前对自己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
但是这一回二人却为了此子专门写信,足见对此子的看重。
朱志仁也相信官应震和柴恪也不是齐永泰和乔应甲能指使得动的,尤其是柴恪,这也说明此子不仅仅是在北地士人中被誉为英才,而且也得到了湖广士人的看好,这也是朱志仁最为好奇的,他很想看看此子能给自己带来一些什么不一样的变化。
“紫英,东鲜和子舒他们二人的话也只能听听而已,不过是老朽一把年龄罢了,……”朱志仁大笑着摆手。
“志仁公何出此言?伯孝公七十有五了,皇上依然甚是倚重,志仁公怕是六十不到吧?小侄听闻去年令公子才满岁,志仁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才对,……”
虽然知道对方是奉承自己,但是朱志仁还是听得很舒服,郑继之七十五了,但是要致仕还得一两年,也就是说弄不好致仕都得要七十七八了,而自己才五十八,不敢说和郑继芝比肩,但是以自己的身体状况干过十年没问题吧?
朱志仁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很有信心的,再加上对方有提到自己幼子才满岁,嗯,这老当益壮用在自己身上好像也不为过。
难怪官应震和柴恪都对此子这么看好,这番人情世故言语谈吐可不像那些心高气傲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子,朱志仁对对方又高看了几分。
不过这些都不能让朱志仁对此子就刮目相看了,要想在这永平府立住脚,但是靠人脉关系和一些嘴皮子功夫那还远远不够。
有人脉资源,还得要有本事把这份人脉资源转化为实打实的政绩,得拿出点儿让阖府上下服气的东西出来,你才能站稳,才能让人信服、
“呵呵,紫英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朱志仁笑容一收,“东鲜和子舒都给老朽来了信,其他不说,老朽这里,肯定会鼎力支持紫英你,不过,老朽也想问一问,紫英来永平,打算如何?”
己字卷 第七十四节 胸有成竹
朱志仁的坦率倒是让冯紫英一愣,这可不符合自己对这一位的认知。
能隐忍这么多年,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还能安之若素,不应该是如此耿直坦荡之人才对,这样的性子很难在如此环境下坚持下来。
见冯紫英有些诧异,朱志仁呵呵一笑,“是不是感觉老朽有点儿和你的了解不太一样?”
冯紫英点点头。
“紫英啊,前日你来,咱们是公事公说,但今日,既然你以子侄身份来,那么老朽如果还和你云遮雾罩的说些闲话,那日后东鲜和子舒肯定是要写信来责怪老朽的。”
朱志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可不是送客,而是表示要准备敞开心扉畅谈的姿态,但是不是敞开心扉不好说,但畅谈一番却很有必要。
朱志仁很清楚或许这真的是一个机会,但他要听一听对方有什么倚仗,开得出什么样的条件,值不值得让自己投入。
永平府这几年他也不易,几乎是跌跌撞撞才维系了这个局面,难道他不想再进一步么?但条件不允许啊。
他也很清楚,如果着未来的一年时间里他不能有所斩获,那么怕是继续担任这个永平知府都是一种奢望了,而转迁更是痴心妄想,没准儿就真的只有致仕了。
“老朽知道紫英本可以选择宁波、保定这等远胜于永平府的地方,但是却选择了永平府,那么自然有其道理,而且能让齐阁老和乔大人都能同意你的这个选择,必定有其原委,所以老朽想听听原委,可以么?”
朱志仁的问话也让冯紫英略微犹豫一下就展颜一笑,“紫英事无不可对人言,之前齐师乔师其实都不太赞同小侄选永平,官师也曾经建议小侄可以选黄州,嗯,官师的家乡,但后来他们还是同意了小侄的选择,其原因有二。”
“第一,永平府地处辽东入中原,中原出关外的咽喉枢纽,家父担任蓟辽总督,蓟镇和永平不睦,便会直接影响到辽东军心,而小侄亦有此条件可以处理好这等本不该有的龃龉;……”
朱志仁点头,这应该是齐乔二人和官应震将冯紫英放在永平主因,若无冯唐蓟辽总督这个身份,其他人谁来都不可能有这般条件来压制住蓟镇军方。
“第二,世伯怕也知道小侄在开海之略上让北地诸多同乡士人不满,虽然小侄亦有辩驳,但北地和江南民情不同却是现实,那么小侄便希望能在永平做一番尝试,看看是否能让开海之益福泽永宁,……”
朱志仁凝神思索,“榆关?你想在榆关开埠?”
榆关便是山海关,但山海关乃是山海卫辖地,永平府管不到,但山海卫以南之地有诸多海岸良港,便属于古榆关之地,现在应该算是抚宁县地,但山海卫、抚宁卫和抚宁县在这一区域错综复杂,加之本身人口稀少,所以并不受永平府这边重视。
冯紫英点点头。
朱志仁有些失望,开埠设港建码头都相对简单,无外乎人和钱银,冯紫英有此打算,自然是要利用山海卫和抚宁卫的需求,南方物产便可源源不断从江南、两广直入榆关港。
只不过这就成了一个单纯的商埠,对山海卫和抚宁卫当然大有裨益,但是对抚宁县和永平府呢?也许就是一些商税收入?但若是货物都是为山海卫和抚宁卫输入,这商税能收到多少还要打个问号,军队物资素来免征商税。
“在榆关附近开埠设港倒是一个好主意,但是这周边人口太少了,除了北面的山海卫,紫英你是打算把南边米粮和军资以海运方式在山海卫交接,再从陆路运往广宁诸卫和宁远?”朱志仁含笑道:“对辽东镇来说当然是大好事儿,对兵部、户部和朝廷也都是好事,但对于我们永平府来说意义就不大了啊,紫英,你可是永平府同知,不是宁远卫和广宁诸卫的参将游击。”
没等冯紫英解释,朱志仁又继续道:“紫英,我知道令尊现在辽东也不容易,你有此打算也属正常,没有此想法才不合理,但你也要考虑齐阁老和乔大人以及东鲜他们把你安排到永平恐怕不仅仅只是为辽东镇做好后勤保障那么简单吧?你自己也说了,北地士人对你的开海之略颇为不满,若是你只是以开埠榆关而为辽东输入军资,北地士人恐怕会有些失望。”
朱志仁的话倒是实话,当然也有从永平府自身角度来考虑的意思,自己这个永平府同知就纯粹成了为辽东镇搞后勤保障了,反而忽略了本职了,就算是能收一些商税,但可能距离朱志仁的期望有些远。
“世伯,不仅仅是从南方为辽东输入军资,小侄的意思还是要从几方面来做一些事情,开埠榆关只是打开一个门户,作为内输外运的一个枢纽。”冯紫英沉吟了一番道:“不知道世伯可知道卢龙和迁安两地铁矿丰富……”
朱志仁笑了起来,“这如何不知?此两县亦开采不少,但一来矿质参差不齐,二来冶铁投入巨大,当地缺乏匠人和劳力,官府无力支撑,民间虽有此意,但许多却因为冶炼技术欠缺而废置,老朽五年前刚到永平担任知府,皇上亦有意鼓励开矿,嗯,也是以多征矿税充实内库,老朽当初亦有此意,但道路交通,人口劳力,冶铁技术,以及向外贩卖亦需商贾来经营,诸多限制,使得只能停留于纸上,……,怎么,紫英有此意?”
“对。”冯紫英很肯定地点点头,“世伯应该知道开海之略放开之后,江南获益甚大,北地商贾颇有非议,小侄便联合山陕商会和两广铁商,有意在北地以开矿为主业,连接海运,以求为北地增益。”
朱志仁精神一振,但随即又有些颓然,“紫英,你想在卢龙、迁安开矿,户部和工部怕是乐见其成,我明白你的意思,开矿冶铁,若铁料能外运,便可和南方军资输入形成互补,此诚为好事,但迁安和卢龙产矿之地皆为临山之地,若是以木炭冶铁,还需烧炭,砍伐林木,又需劳力,冶铁出来铁料外运这消耗甚大,这一带人口稀少,诸多不便啊。”
“世伯,要做事情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是咱们北地这边儿总得要做点儿事情才行,不能眼睁睁看着南方的丝、茶、瓷、布源源不断外运,论粮食产量,咱们不及北方,京师都要仰仗江南粮、丝和各色南货,论海贸最重要的丝、茶、瓷、布,我们更是望尘莫及,江南每每说他们赋税数倍于我们北地,九边之地粮饷尽皆仰仗江南粮银,这是事实,人家在朝堂里自然就能趾高气扬,声音比谁都大,北人就要矮三分,内阁诸公除了齐师,其余四人,首辅次辅,加上二位李阁老(李廷机、李三才),皆为江南士人,恐怕世伯都不会认为道甫公现在还代表北地士人吧?”
朱志仁默然不语。
李三才(字道甫)虽然是北地士人,但是此人长期在南京任职,后又担任漕运总督,与江南士人往来极为密切,受江南士人影响极大,所言也经常为江南辩解,所以已经不太算是北地士人了,甚至有不少北地士人视李三才为叛徒,对其恨之入骨。
朱志仁是湖广士人,但湖广士人虽然看似一直在北地士人和江南士人中保持中立,但实际上随着江南士人日益势大,湖广士人想要不偏不倚已经不可能,而日益和北地士人渐趋一致。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朱志仁点点头。
他很清楚,自己这种人是很难获得像叶向高、方从哲这些人的认可的,唯一可恃的就是自己是湖广士人。
而湖广士人现在隐隐已经在和北地士人结盟,目前虽然江南士人在内阁中占有主导地位,但是齐永泰是吏部尚书出身,加之作风清正廉洁,在朝中威信很高,便是江南士人也对其十分尊重,此番卸任吏部尚书,那么谁来继任吏部尚书他本人便有很大的推荐权力,未来如果能抓住这一点,或许自己还能有所寸进。
“紫英,你说的愚伯都明白,但是摆在面前的却是具体的难处,铁料无论南北都大量急需,广东佛山便是以铁料出产闻名,据说光是铁料一行一年市税便超过十万两,可佛山人口密集,交通便捷,冶铁技术发达,我们永平府如何能像佛山那般?”朱志仁忍不住问道。
朱志仁所提问题皆是要害。
一是劳动力,二是技术人才,三是资金,四是运输能力,五是销售渠道,哪一样都不简单。
“世伯,劳动力的问题,小侄希望和蓟镇协调,屯卫亦有不少人,应该可以商量;工匠人才,屯卫和府中本来亦有部分工匠,另外佛山方面为主;钱银由晋商和海通银庄解决,加上佛山庄记也能提供部分;运输是个大问题,但是现在还只能凑合着,只是日后会越来越麻烦,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销售渠道相对简单,只要榆关开埠,其他都好解决。“冯紫英轻描淡写,都语气却很肯定。
己字卷 第七十五节 钢铁破局
见冯紫英说得这般肯定周密,朱志仁心中也有些意动。
永平府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对户部的赋税历欠太多,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了。
如果按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这种历欠只会越来越严重,哪怕户部那边郑继芝能帮他缓颊,但是一两年后郑继芝不再担任户部尚书了呢?那他这个知府位置可就岌岌可危了。
再说了,户部郑继芝也不能一手遮天,一旦官应震出任新的商部堂官,他的户部右侍郎肯定会有人来补上,这新来者肯定会对原来遗留问题进行清理,永平府恐怕逃不掉。
到那时候,郑继芝也未必能一直帮自己掩盖下去。
如果按照冯紫英所提及的能够把煤铁产业真正做起来,单单是矿税这一项数目就不会小,虽然矿税不属于户部,而属于工部节慎库,但节慎库属于皇上亲自掌握,能在这上边博得皇上欢心,甚至比直接补户部亏空更有效。
再说了,还有铁料的商税这一块,只要是外销,那市税和关税这一块算下来也不少。
只不过永平府历欠户部的是田赋为主,商税这一块因为本来数量就不大,所以没欠多少,但是按照大周的惯例,田赋不足,若是工商繁盛,亦可以矿税、商税来进行折抵,所以朱志仁才有如此兴趣。
“紫英,看你架势,把握很大?”朱志仁沉吟了一阵,“你需要愚伯如何做?”
“世伯,主要还是工匠和人手,佛山庄氏乃是佛山头号冶铁大户,但要千里迢迢从佛山招募工匠来这边,气候饮食差异很大,所以许多人都不愿意来,所以牵头负责的工匠可能是庄氏来的,但是更多地还得要我们永平府这边自个儿募集。”冯紫英语气很缓慢,“这一回小侄是想要做就做得大一些,有山陕商会这些商人的支持,海通银庄也会鼎力相助,所以钱银上不差,销售市场渠道都不是问题,庄记甚至愿意包销,冶铁技术上,我们也有一些尝试,要通过石炭的加工之后再来冶铁,效果会好很多,……”
朱志仁也非对冶铁行业一无所知,皱了皱眉道:“紫英,石炭炼铁,据说铁质很差,……”
冯紫英明白对方意思,煤炭直接炼铁,由于硫含量太高,所以铁质不佳,这也是煤炭炼铁的最大问题,但如果能将煤炭加工转化为焦炭,那不但铁质得到保障,而其因为冶炼温度提升,也能让铁料品质更佳。
“世伯放心,这方面我们已经有考虑,不解决这个问题,那庄记也不可能如此兴趣浓厚,……”
见冯紫英态度相当自信,朱志仁也只能姑且相信,再说这事儿也不是一蹴而就,他还有时间来看这个年轻人所说究竟是夸夸其谈还是真的有什么拿手绝技。
“紫英,若是此事能如你所说的晋商和佛山铁商都愿意大力投入来押这一注,你觉得这铁料能年产多少?”舔了舔嘴唇,忍了许久,朱志仁还是没忍住问了这个问题。
隔壁顺天府的遵化铁厂算是整个北地最大的铁料生产地了,除了主要供应京中的兵仗局和军器局外,也供应民间打造农具、铁锅等物件,但是随着遵化周遭的森林砍伐完毕,而烧制木炭日益困难,而以石炭冶铁质量难堪大用,所以现在遵化铁厂情况已经大幅度萎缩,工匠数量不及百年前立国之初的五分之一,据说遵化铁厂都有意要关闭了。
遵化铁厂据说最极盛时期日产铁量达到三千斤,年产铁料可达到百万斤之多,但是实际折算下来,按照一斤十六两计,实际上也就是七百吨左右。
这样一个数量若是换到后世,哪怕最垃圾的土法炼钢都能比这玩意强十倍有余,而且更关键的这练出来的都还是铁,还不是钢。
终明一代,似乎就没有真正能够练出真正的液态钢水,而几乎都是混杂于熟铁和钢的一种混合体,当然以那个时候的人们也无从知晓这铁矿石和钢铁中的碳、硫、磷等元素对钢铁质量的影响。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缓缓道:“一千万斤应该不是问题吧?如果我们设计的冶铁炉能够符合设计标准小侄觉得在许多工艺上还可以改进,日后达到二三千万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朱志仁脚有些发软,忍不住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了,“多少?紫英,你说多少?千万斤?”
冯紫英很肯定地点点头,“世伯,你莫要以为我在大言炎炎,冶铁无外乎两个关键,一是石炭如何实现比木炭更好的效果,二是冶铁工艺的改进,也就是冶铁炉的设计,在这一点上,庄记和山陕商会一直在进行改进,……”
冯紫英的话半真半假,庄记在佛山的冶铁炉也就那样,根本谈不上什么新工艺,还是沿袭原来的传统方式,但冯紫英这一次通过顾登峰给庄记的工匠们带去的一些新想法和思路,的确给了庄记工匠们很大的启发,在炼焦上已经取得了惊人的进展,接近于成功。
在冶铁高炉上也是争议很大,但是冯紫英的态度也很明确,如果纯粹的老式冶铁,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放在北地都还不如直接从广东运过来,之所以要在永平府这么做,就是希望能够用新工艺来实现一个突破。
这一点上庄记和山陕商会的商人们也都是在经过一番争论之后下定了决心,愿意拿出一笔银子来打水漂尝试一回。
连这点胆魄都没有,冯紫英还真要看不起这帮晋商了,想想前世中这帮人都可以为了利益而勾连建州女真,冒那么大的风险,现在也不过就是出些银子罢了,一旦成功,其回报有多么大,他们又岂能不明白?
朱志仁忍不住站起身来,狠狠地搓了搓手。
如果冯紫英所言不虚,那他的这个冶铁大计,就真的不简单了。
之前他还以为冯紫英要干这个也不过就是达到遵化铁厂的规模也就是相当不简单了,但是没想到人家一口气就上了千万斤的规模,虽说这可能需要一个过程,但是如果在一年时间里能够有这样一个铁厂出现,那么无论是工部还是户部甚至兵部,只怕都要对自己这个永平府有一个更“客观”的认知才对了。
“紫英,那现在有什么需要愚伯做的?”朱志仁终于忍不住了。
“世伯,可能有两桩事儿,一是工匠,小侄听说裁撤永平卫时,虽然将卫军悉数分拨给了抚宁卫和四营,但是工匠却都留了下来,这部分人小侄要用,而且当初还约定要把兴州右屯卫的部分工匠作为补偿换给府里边,但这桩事儿一直拖下来,现在那批工匠一直在迁安定居下来,日益变成了民户,……”
冯紫英的话让朱志仁忍不住露出古怪神色,“紫英,你想把这帮工匠要回来?蓟镇怕不能同意吧?”
他就差点儿要说,你这是要和你爹争利么?那可现在是蓟镇的屯卫工匠,虽然看起来是民户了,但实际上性质未变,很大程度还是为兴州右屯卫服务。
“可以谈嘛。”冯紫英笑了笑,“那些工匠对于当下的兴州右屯卫来说是鸡肋,否则也不会沦为如同民户一般,但是对于如果要做一批大规模的冶铁工坊来说,却是很重要,兴州右屯卫和开平中屯卫不一样,他们是以制作车辆、盔甲和维修武器这些为主,这批匠户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或许你打算和蓟镇那边合作?”朱志仁犹豫了一下,“所产铁料量如此之大,完全靠外运,有些不划算,其实还可以打造成为如锅、犁、锄、镐这些各地都急需的物事,……”
“包括火铳和铸炮。”冯紫英平静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可以在永平府内开办一家可以制作火铳火炮的工坊,庄记其实在佛山就为兵部制作过火铳,质量比兵仗局和军器局更好,但价格更便宜,如果可以在永平府制作,不但能更快的策应辽东需求,而且也能在九边军务上也推行火铳,……”
冯紫英的这个设想又让朱志仁吃了一惊,若是要在永平府建一座枪炮工坊,那就不简单了。
“紫英,愚伯要提醒你一下,可不要好高骛远,枪炮工坊可不是随便能建的,就算是兵部那边允许,但是兵仗局的货色好像京营都不愿意要,你别耽误了大事。”
“世伯放心,小侄心里有数,所以还要请世伯在各方面都多指导支持小侄。”冯紫英知道一时间也很难让朱志仁接受太多,也只有一步一步慢慢来,当真正的以炭炼钢的技术彻底成功了,才能真正释去朱志仁这些人的担心。
“唔,紫英,永平府当下情况不好,愚伯也明白你的想法,想要一下子打开局面,愚伯肯定支持,但愚伯建议你多花点儿时间熟悉一下永平情况,弄清楚我们当下最首先要做,再做计较。”朱志仁还是有些担心,冯紫英的热情让他高兴,但是又担心对方急于求成了。
己字卷 第七十六节 宫闱
就在冯紫英终于外放永平,开始为了自己在永平府的事业打开局面而四面出击,苦心经营时,京师城中却依然是暗流涌动。
站在凤藻宫外的游廊上,元春手轻轻抚在廊柱上,几乎是在眺望着蜿向西流向太液池的溪流,眉目间多了几分疑惑。
“他还真的外放出京了?”元春自言自语,但面色却有些凝重,“齐永泰和乔应甲居然会同意?还是别有用心?”
站在一旁的抱琴不敢搭话,虽然她已经屡屡出宫替自家娘娘和小冯修撰传过几次话了,也知晓一些内情,但是涉及到关键事情,她也不敢胡乱插言,一旦误导了娘娘,那可是弥天大祸。
“娘娘,小冯修撰不是给了您一封信么?您看看就知道了啊。”抱琴见元春凝神苦思,忍不住道。
“哼,我就怕看了之后还会更看不穿悟不透了啊。”元春轻声道:“一个馆选庶吉士,而且还是翰林院修撰,如此大好前程,居然说丢下就丢下了,去了永平府当一介同知,换了谁,谁会愿意?其师还是内阁阁老,谁会相信?”
在宫中的消息的确不太灵通,元春也知道这和自己根基太浅有很大关系,像许皇贵妃、苏贵妃这些有了成年皇子的贵妃们就要灵通许多。
不仅仅是人家在宫中根基深厚,替他们卖命的人更多,更因为人家有子嗣王爷,可以随时和子嗣光明正大的联络。
儿子们也可以大大方方的进宫来问安,安排人给自己母妃送各种物事,自然各种消息都能第一时间获知。
像冯紫英外放元春居然是从梅贵妃那里得知的,这才以弟弟宝玉过生赐物为由安排抱琴出宫回家中一趟。
省亲时的见面情况还历历在目,元春心中越发沉重。
太上皇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太好,太妃一直陪着,而义忠亲王也越发去仁寿宫那边勤了,而且是带着那位王世子。
据说太上皇见着那位王世子心情就要好许多,这算什么?
造势么?
还是父慈子孝?
可这等情形皇上知晓了心中会如何着想?
元春心中越想越是烦躁。
“抱琴,去把信拿过来。”
信的笔迹是宝玉的,语气也是宝玉的,但是言语流露出来的许多信息却分明就是冯紫英传递过来的。
没想到宝玉突然间又和冯紫英如此热络密切起来,倒是让元春颇感惊诧。
母亲来信说宝玉现在成日在屋里读书写书,只不过却是写那等传奇话本。
这本来让元春有些不喜。
后来听说冯紫英也很支持,加之宝玉写的话本不但在《今日新闻》上连载,而且也还成为了京师城中一些茶楼酒肆中说书人说书的底本。
甚至还有戏班子要拿来当做脚本上戏台子,这就很不简单了。
能上戏台子的脚本基本上都是小有名气的士人所写,等闲之人便是能写也很难让戏班子采用。
宝玉虽然读书科考不济,但若是能在这方面有所表现,起码可以在京师城中的士人里边博得一个好名声,结亲人家也能高看几分。
这等信件能带进宫来,自然也是不怕查的,不过元春还是从其信中揣摩出一二不一样的意思来。
联系到义忠亲王这段时间越发活跃,元春心中也是一紧。
也许留给自己和贾家的时间真的不太多了。
可冯紫英为何还要娶薛宝钗?
这又让元春有些不能理解。
宝钗算是自己嫡亲表妹,但是却也是舅舅的外甥女,冯紫英娶黛玉也就罢了,列侯出身和进士父亲身份足以让黛玉当得起嫡妻,但宝钗和薛家能给冯紫英什么?
还得要沾染上王家,冯紫英不是一直暗示自己要认真考虑和王家之间的关系么?
这时候他却要娶薛宝钗?
元春觉得自己越来越有些看不懂冯紫英的心思了。
难道他也是觉得皇上现在身体越发衰弱,要以防不测,所以也打算在义忠亲王那边暗中先布线?
可以冯家的身份哪里用得着这般?冯家要说只怕比王家分量要更重才是,而且薛宝钗又算得上什么,难道自己舅舅还能在意她?
而且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无论是哪边都要百般拉拢冯家才是。
正踌躇间,却听得远处一小丫鬟一路小跑而来,面带惶急,看得元春心中也是一凛。
抱琴迎上去问道:“翠福,怎么了?”
“寿王殿下来了,说是两广进献孔雀翎,特地给娘娘送来,……”
抱琴一愣,扭头下意识的望向元春,却见元春粉颊羞红,双目中怒意隐现,抱琴便赶紧道:“就说娘娘身体不适,无法见客,不,还是我去,……”
“不必了。”元春定了定神,竭力让自己心境恢复平静,淡然起身,“请寿王殿下在宫门稍候,……”
那小丫鬟赶紧退去。
待到小丫鬟离开,抱琴这才满脸担心地道:“娘娘,这却如何是好?”
“这厮简直狗彘不如!”话语阴寒无比,犹如从牙缝中挤出,元春眉目间阴霾萦绕,脸颊羞红慢慢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苍白。
遇上这种事情她也是从未想到,原本以为这宫中固然枯寂寥落,但是却也可以落得个清静,未曾想宫外家中不得安宁不说,宫中居然还会遭遇这等畜生不如的角色。
明知道自己是其父皇妃子,这厮居然敢打自己的主意,隔三差五来骚扰一番,却又不敢明目张胆。
原来还不过是偶尔遇上言语轻薄,但这两三个月皇上身体欠佳深居浅出之后,这厮却是三五日便要找着机会以觐见其母妃许皇贵妃的名义来凤藻宫这边转悠,是不是还要假托外藩进贡给自己送物事,让元春也是既恐惧担心,又羞恼无比。
元春稳住心神,保持着固有的冷淡平和姿态,在抱琴的陪同下,缓缓走到了宫门口。
却见那寿王背负双手悠然自得地正在四处打量,身旁的一名内侍却捧着一个托盘,上有几枝五色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委实十分华美夺目。
“张弛见过德妃娘娘。”寿王见元春过来,双瞳异彩爆闪。
鹅黄色的宫装长裙曳地,外罩丹红色的比甲外罩,遮掩住诱人的香肩,芙蓉玉面宛若一枚煮熟剥掉蛋壳的鸡蛋,珠圆玉润中又透露出几分贵气,那修长的天鹅颈更是说不出的华贵雍容。
“寿王殿下免礼。”元春语气平和淡然。
“今日幸得广西进献孔雀尾翎十支,驰知娘娘喜欢雉鸡翎,这孔雀尾翎更胜雉鸡翎一筹,所以驰便专门替娘娘送来三支,……”
“寿王殿下有心了,只不过本宫却只喜雉鸡翎,这孔雀翎如此斑斓耀眼,以本宫之见,还是更适合许皇贵妃身份,寿王不如还是送给你母妃更为合适一些。”
元春目光澄澈,对于对方有些不太掩饰的灼灼目光毫不回避,她知道这厮也是你如果越是闪避退缩,这厮便越发猖獗,倒是这般落落大方的挑明,还能让对方忌惮几分。
不过张弛既然敢来,自然也不会被元春这几句话就能打发走,笑了笑,挥手示意内侍将托盘交给自己放在手上。
那内侍似乎早就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奉上托盘之后便知趣离开,一直走到十丈开外方才站住,目光却是望向来处路口。
“娘娘似乎心境不佳?可是因为父皇身子不适么?”张弛没话找话。
“本宫自然记挂皇上身体,倒是寿王心情甚好,还有心思成日里惦记这些东西,也不怕御史记挂?”
元春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容。
寿王眼角一抽,脸色微变,但是迅即又恢复正常,“孤昨日才去宫中看望过父皇,父皇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在宫中静养几日便可,倒是有些人口口声声把父皇说在嘴上,却难得看到踏足父皇寝宫一步呢,……”
一句话却让元春气得凤目圆睁,玉靥含霜。
她如何没有去看望过,只是执掌宫中事务的许皇贵妃却不允许这些贵妃们随意去觐见,理由也很简单,皇上需要静养,这实际上是要隔绝这些妃子们面见皇上的机会。
像苏贵妃、梅贵妃和郭贵妃这些有子嗣的自然可以携子同往,而像自己和其他几个无子嗣的妃子却只能望而生叹,那周贵妃如此嚣张的,在许皇贵妃面前也一样被训得不敢抬头。
一句话就戳到了对方的软肋,张弛有些得意。
从那一日见到这位贤德妃之后,他发现自己心境就再也无法平静,对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勾得他心旌大乱。
他也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在走钢丝,刀口舔血,若是让父皇知晓,哪怕不会对自己怎么,但是毫无疑问就会在自己未来争夺大宝之位的道路上画下一个叉。
父皇早在多年前就禁绝女色了,这对张弛来说不是秘密,像贤德妃这样才进宫的女子不过就是父皇出于政治需要笼络或者迷惑人心的举措罢了,但是禁绝女色不代表其他人就可以染指这些女人了。
可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己字卷 第七十七节 逼入绝境
张驰喜欢看到眼前这个绝色丽人的一笑一嗔,一喜一恼,举手投足,捋发拂面,每一个动作都让他心动神摇。
这等端庄富贵气象仪态大方的女子,却还有着一股子冷冽傲矜的味道,更是勾得他心慌意乱。
虽然不至于说是日思夜想,但是真的有点儿魂牵梦绕的感觉了。
张驰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好招惹,父皇固然对这些女人不怎么上心,但这毕竟是在宫中,哪里没有父皇的眼线?
也是这位贾贵妃的确不太中父皇的意,而其代表的勋贵现在更是和父皇有些貌合神离。
那王子腾从京营节度使位置上离开之后,地位已经下降了,登莱总督府不过是一个新建的总督府,一穷二白,都是从头开始,而且还是以开辟和保护通往辽东航线为主,明显不够分量才对。
也不知道父皇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还是太妃存着什么心思,才把这个贾贵妃给纳为妃子。
“惦记牵挂皇上在心,而不在于那行诸于表面的言行,有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阳奉阴违,那才须得要小心,……”元春强忍住内心的怒意,竭力表现得平静,“皇上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那也是像本宫这等在宫中默默为皇上祈福的一份功劳,难不成还是那等成日东游西荡,恣意嬉玩者的功劳?……”
贾元春的犀利词锋不但没有让张驰生气,反而更刺激了他的兴趣,这等有着强烈个性的女子才是他想要的,真要柔绵如羊,俯首帖耳,那才无趣。
“呵呵,娘娘说得也是,只不过孤可不敢东游西荡成日嬉玩,前几日孤才奉父皇之命,与都察院右都御史刘一燝刘大人去登莱视察登莱总督府的相关军务,……”
张驰慢悠悠地道:“朝廷拨付巨额款项督促登莱总督府加紧水师舰队建设,但是以孤和刘大人所见,登莱总督府管理懈怠混乱,水师舰队建设进度缓慢,码头至今未建成,船厂更是停留于纸面,远不像王总督向朝廷所报告的那般一切顺利,……”
元春吃了一惊,这厮是用自己舅舅的事儿来威胁自己?
不过元春也知道,自己舅舅这边可不是谁便谁都能动得了的,就算是都察院那边对此有看法,但有右都御史压阵,反而不想一些愣头青的御史那样容易挑起事儿。
这寿王却妄想要以此来要挟自己,未免也太天真了一些。
当然元春也不会因为这个而故意和对方撕破脸,不轻不重的应付着,任他如何叫嚣威胁,我只管装傻充愣,不予回应就行了。
“是么?那寿王殿下可真是辛苦了,这一来一去几千里,寿王该在屋里好好歇息一段时间才对,还有心思出来东游西晃?”元春根本不接对方的话茬儿。
张驰一怔,这个贾贵妃还真的有些城府呢,居然来一招如封似闭。
“娘娘,刘大人可是嫉恶如仇的,有些事情……”张弛阴阴一笑。
“寿王殿下,那宫外之事,和本宫有何关系?朝廷自有律法,若是谁真的犯了法,自然跑不掉,那等事务也不是哪一个人说好就好说差就差的,总还有个轻重缓急,平衡统筹才是,……”
元春内心对此人不屑之极,但也知道这厮若是一味在朝中攻讦诋毁舅舅,肯定会有一些影响。
本来御史们和武勋不对路,尤其是那些喜欢热血上头的青年御史们,更是一门心思寻找这些他们认为可用来立威扬名的“老虎”,这都快成了这些青年御史们快速成名的捷径。
如果此人在外边散步这等言论,很难说会不会引起这些青年御史们的注意,进而演变成群起而攻之,所以元春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硬,以免真的激怒对方。
不过她这等话语也很容易就被对方看出了虚实,张弛心中更是得意。
“娘娘,朝廷自有规制,这登莱二镇兵部可是早就确定了要以打造水师舰队为最主要的目的,可好像孤和刘大人见到的却不是这份情形,呵呵,要不娘娘可以去信问一问令舅,他自行其是打造登莱军意欲何为?”
元春心中一凛,但是话语却不敢示弱,“既是如此,那寿王殿下何必来本宫这里聒噪,何不让刘大人直接上奏朝廷,依律处置便是?”
被元春强硬的话语顶了回来,张弛有些悻悻。
若是真有那么简单,刘一燝只怕早就上报朝廷了。
可登莱二镇本身基础条件就不佳,地方上也配合不力,水师舰队的建设缓慢,进度被拖累,也不完全是王子腾的责任,朝廷钱银拨付缓慢,兵部内部对于登莱军的筹建也是意见不一,朝令夕改,所以才会导致这样。
不过张弛也窥探出这位德妃对其舅的行为还是很关注,心里倒也踏实许多。
事情不急在这一时,这一趟回来,还可以好好寻摸一下王家的虚实,甚至还有贾家这边的勾当。
他就不信这贾王两家在京师城中这么多年,会没有一点把柄,到时候自然可以用这些把柄来拿捏对方。
终于把这厮给打发走了,元春心中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她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以寿王的性子,绝不可能就此罢休,这从对方居然敢以王子腾在登莱的军务来威胁自己就可以看出,这个家伙已经有些失去了底线。
见自家娘娘面色变幻不定,抱琴也有些担心:“娘娘,这寿王殿下隔三差五就要来纠缠一番,若是被宫中其他人知晓,只怕会为娘娘引来不测之祸啊。”
元春何尝不知道,她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应对。
这种事情,照理该向皇上或者主持六宫事务的许皇贵妃禀告,但是皇上根本不往自己这边来,自己去禀告,对方会信么?
至于说许皇贵妃那边儿会更不必说,一个是素无交道甚至还隐隐有些敌意的宫中妃子,一个自己亲儿子,用脚想结局会是怎么样,弄不好就会被对方反过来栽诬一坨,败坏自己名声。
又或者太妃甚至太上皇那里?那更不妥,元春可不希望在这二人心目中留下任何不良印象,寿王只需要反咬一口,自己作为女子和皇上被冷遇的妃子就可能被外界视为自己是要报复皇上,那自己百死莫辩。
夏总管?元春也觉得不妥,这种事情越是少人知晓越好,而这位夏总管可信不可信,元春并无把握,所以这个险她还不敢轻易去冒。
“抱琴,此事务必保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迫不得已我也只有挣个鱼死网破了。”元春撂下狠话,但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番话有多么软弱。
“娘娘,其实可以问计于小冯修撰,奴婢觉得小冯修撰肯定有办法来应对处理这种事情,……”抱琴突然建议道。
元春其实内心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冯紫英现在已经不再在京师城中,而是去了数百里外的永平府,平时恐怕很难回京师,而这等事情若是用书信既不保密,也好很难说清楚。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面对面的沟通,但现在这个法子不可行,那么让抱琴去替自己传话介绍情况,并把对策拿回来就是最合适的了。
只是让抱琴外出数百里到永平府去一样不可行,那不是半日内将就能回得来的,这宫中人如果在外过夜而未经六宫都总管太监批准,那是要乱棍打死的。
这贾府里边在这种事情上也没有一个值得信赖之人,便是自己亲身父母,元春都不敢让他们知晓,否则出了徒增烦恼,毫无半点益处。
“冯紫英不在京师城了,永平府离我们太远了,……”
“娘娘,其实可以让可信之人带话,……”
“可信之人?谁?”元春摇头。
“宝二爷您觉得如何?”抱琴稍微犹豫了一下,“奴婢觉得宝二爷已经和往年情形不一样了,或许可以……”
元春下意识的摇头,宝玉如何能牵扯入这等事情中来?真要泄露了,岂不是要害宝玉终生?
“娘娘,奴婢觉得您不能再以老眼光来看宝二爷,宝二爷变化很大,只需要自己去府里,把事情透露一二,请宝二爷走一趟永平,当面和小冯修撰一说,便能有一个结果。”
抱琴见元春不肯,也有些着急。
“抱琴,宝玉虽然年龄不小,但是性子却还太单纯,心里藏不住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只怕会害了一家人。”元春摇头,“你觉得探丫头如何?”
“三姑娘?”抱琴一惊,“让三姑娘去一趟永平府?可三姑娘以何种理由去永平府?”
这也是一个问题,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独自去几百里外的永平府?
元春沉吟了一下,“那你去和鸳鸯说,……”
“那老祖宗那里……?”抱琴迟疑着道。
元春也是为难,她不愿意让父母知道,但府里没有可信之人,说实话,反倒是老祖宗的性子和心思更让元春觉得可靠。
“老祖宗若是问起,你便说有紧要事情让鸳鸯跑一趟,府里派车,……”元春一咬牙,“若是老祖宗真要问个究竟,你便说就是……”
己字卷 第七十八节 无奈之举
不出所料,当抱琴回到贾府面见贾母提及要让鸳鸯跑一趟永平府时,贾母产生了怀疑。
不和自己两个儿子说,却直接向自己说,而且要鸳鸯单独跑一趟永平府,这里边毫无疑问有许多难以告人之处。
是什么样的秘密,不能让自家人知晓,却还要去告知冯紫英,这显得太不可思议了。
面对老祖宗多年积威下的目光,抱琴知道如果自己不把情况说清楚,恐怕难以实现这一次的目的了。
如娘娘所言,这阖府上下恐怕没有几个是能真正看明白外边儿世界和贾府所出局面的,包括老祖宗在内。
不过老祖宗虽然因为年龄和这么些年来的养尊处优嗅觉迟钝了,可思维却还是清晰的,而且她毕竟经历了这么多年来的各种风雨,对贾府的现状应该也有所觉察,只是缺乏应对方略罢了,所以元春才宁肯让老祖宗知道,也不愿意让自己父母知晓而徒乱人意。
屏退了左右,贾母听闻抱琴的和盘托出,白皙富态的老脸上浮起一抹气恼混杂着尴尬和恐惧的红晕。
谁曾想到自家孙女入宫了居然还会遇上这种狗血事情,自幼喜好戏曲儿而对历史并不陌生的她当然很清楚那天家庄严神圣表面背后的龌龊,这寿王是欲行前唐高宗之事,欲纳其母妃么?
武曌临朝倒是风光无限,但是谁都只看到武曌的风光,却未曾看到日后武氏一族的悲惨境地,更看不到历史上无数这种乱伦之事背后的失败者。
这大周朝难道还真的有这种传统?
贾敬如何避祸玄真观?
别人或许不知道,贾母如何不清楚?
若非贾敬在义忠亲王与太上皇的宠妃中所扮演角色,他堂堂宁国府嫡子,且又是进士出身,和当下的冯紫英情形何等相似,甚至更胜一筹,贾敬的诗文水平可远胜于冯紫英的,本该飞黄腾达前程无量,岂会落得个如此下场?
或许前些年府里还没有几个人知晓,但是现在随着太上皇逊位,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秦氏在宁国府那边的古怪处境,这府里边也渐渐的就有人怀疑,自然也就有人会去探根究底,免不了就会有人隐约知晓了。
没想到这种事情居然又要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演,只不过现在贾家却又要扮演女方角色一方了,这让贾母如何不恼怒、尴尬和担心惧怕。
“这寿王殿下如此狂悖荒唐,难道就不惧怕皇上降罪?”良久,贾母才从恼怒带来的眩晕中慢慢清醒过来,沉声道。
“皇上这半年身体都不太好,连上朝都懈怠了许多,除了上朝和东书房外,再无踏足其他地方的时候,……”
“那宫中岂会没有皇上耳目?”贾母根本不信。
“寿王殿下生母便是执掌六宫事务的许皇贵妃,……”
“哼,执掌六宫事务焉能遮蔽皇上耳目,便是遮蔽一时,那也迟早会被皇上发现,这寿王岂不是自寻死路?”贾母忍不住一拍炕上案几,越发恼怒,“他想要寻死却为何要拖我家大姑娘去寻死,还要连累我们贾家?”
这话抱琴就没法回答了。
贾母气得直喘粗气,但是却也知道这种事情真的是无法对人言。
去告知太上皇和太妃?
这等自爆丑事,太上皇和太妃恐怕不会只认为是寿王无德,固然会责怪寿王,但免不了会认为是不是你元春不检点招蜂引蝶,才会引来寿王的垂涎,而且太上皇和太妃能如何处置?
他们已经不是现在宫中的主宰了,无权处置这些事情了,最大可能还是隐晦提醒或者让元春自家好生检点,但有用么?有用恐怕元春也就不会心急火燎让抱琴出宫来寻救兵对策了。
告知执掌六宫事务的许皇贵妃?想想也不可能,那最终只会变成年轻妃子勾引成年皇子的老套故事。
直接禀告皇帝?
这个结果恐怕是最糟糕的,没准儿就会演变成寿王固然失宠,但元春被打入冷宫幽禁终生都算是好的,没准儿就是赐给你一杯鸩酒或者三尺白绫,对外说病死了事大吉。
哪一条路都走不通,才来问计于外边,贾母想一想这种事情告知贾政夫妇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恐怕除了让这夫妇俩焦急不堪,捶胸顿足,相对抹泪,恐怕没有任何结果。
但这等事情能拖么?贾母心中也是暗叹,这寿王疯魔了,执念不休,却要拉着别人陪葬,一旦被皇上知晓,对于大姑娘来说就是灭顶之灾,贾家会有什么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黯然叹息不止,贾母一时间也有些乱了方寸,许久之后才缓缓道:“那大姑娘却要鸳鸯去走一遭告知铿哥儿,鸳鸯心性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但铿哥儿可有良策应对?”
抱琴苦笑:“老祖宗,这等涉及天家隐秘之事,谁能轻言应对?冯大爷现在省亲时和娘娘见过两面,娘娘对冯大爷的本事和人品都信得过,更何况现在冯大爷要娶林姑娘和薛姑娘,二位姑娘都算是娘娘嫡亲表妹,有这层关系,冯大爷也不会袖手不管,……”
贾母思考良久,才又道:“难道不能问计于她舅舅?”
“娘娘也想过,舅爷远在登莱,这一趟来回怕是要一二月,而且舅爷面对此事只怕也只会让娘娘暂且忍耐,舅爷也无法宣之于人,……”
的确是如此,王子腾面对这种事情,他又能如何?他也不可能因为此事而向皇上禀告,也不可能专门回来敲打寿王,恐怕装作不知,让大姑娘姑且隐忍才是他唯一的建议吧?
但若是能忍下去而不生祸端,大姑娘恐怕也就隐忍了,就怕对方有恃无恐得寸进尺,贾母甚至在想,兴许王子腾会想,既然一入宫门深似海,再无回头余地,便是被那寿王占了便宜也无所谓,但前提是不能被皇上觉察就行。
可这谁能做到?除非皇上真的病得不能视事,甚至一病不起了。
想到这里贾母都忍不住打一个寒噤,卷入这等事情,也是贾家的不幸,兴许从当年让大姑娘进宫那一日开始,便是做错了。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铿哥儿看是否能有良策了。”贾母摇头叹息不止,“把鸳鸯唤来吧,你先和鸳鸯说,老身还要叮嘱鸳鸯几句。”
鸳鸯在听闻了抱琴介绍和贾母叮嘱之后也是惶恐不堪。
对于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的任务突然落在自己头上,她心里没有任何准备,而且如此隐秘重大的事情,怎么就突兀地交给自己了?这阖府上下数百号人,大老爷们儿也不少,咋就不明不白让自己一个丫头去永平府?
老祖宗离开了,只剩下抱琴和鸳鸯。
她们都是一块儿长大的,抱琴、鸳鸯、袭人、晴雯,再加上一个外来的平儿,关系原来都不一般,只不过抱琴跟着元春进宫太早,后来没有太多机会在一起了,但是儿时情分却还在。
“鸳鸯,娘娘也是没有办法,阖府上下,咱们扪心自问,谁能办这等事儿?”抱琴语气里有些平淡中夹杂无奈心酸,“老爷太太?宝玉?三姑娘,还是贾环?”
鸳鸯无言以对。
老爷太太是不必指望的,看老祖宗态度就明白了,这是连告知都不愿意告知,徒乱人意。
宝玉论身份倒是最合适的,但连鸳鸯都觉得宝玉这心性恐怕还稳不住,是个装不住事儿的人,一旦压力太大,泄露了口风,那就是弥天大祸。
探春倒是合适,但现在冯大爷已经定下林、薛二女婚事,三姑娘这奔波数百里去永平府算什么?有损名声。
贾环估计是大姑娘信不过,否则以他和冯大爷关系,他去一趟也是十分合适的。
“可是抱琴,这事儿也太大了,我怕是……”鸳鸯下意识地摇头。
“鸳鸯,这事儿府里除了你,也没更合适了,其实也就是让你跑一趟,辛苦几日,若是我能离京几日,我便去了。”抱琴叹了一口气,“这种时候,你不顶上去,还能谁去?”
鸳鸯看着抱琴,脸色复杂,但最终也只能应承下来。
“抱琴回来又走了?是给宝玉过生赐物?”王熙凤惊讶地道:“然后鸳鸯要去永平府,让府里备车?”
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但是把这联系到一起,王熙凤心里都忍不住有些发慌。
寻常人也许注意不到这一点,但是对王熙凤来说,她现在管着府里上下事务,自然就要联系在一起,这鸳鸯去永平府算是什么事儿?老太太身边人居然奔波数百里去永平府?
“奶奶小声些,这奴婢也只是觉得这一趟抱琴来去匆匆,连其他人都没见,只见了老祖宗和鸳鸯,老爷太太那边也就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平儿脸上也有些疑惑,“这鸳鸯却手忙脚乱地明日就要去永平府,真有啥事儿,前两日金钏儿、香菱她们才和尤姨娘去永平,为何不一起走?”
己字卷 第七十九节 贾家的主心骨
王熙凤认同平儿的判断。
让鸳鸯去永平府这有些离谱了。
鸳鸯何许人,老祖宗不离须臾的人,现在居然要离京几日去永平府?
而鸳鸯和冯紫英又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为何要由鸳鸯去?
宝玉不能去?吴兴登或者秦显不能去?老爷身边李十儿不能去?宁国府那边贾珍、贾蓉不能去?
若是必须要是女子去,琥珀不能去?太太身边的彩霞不能去?甚至自己身边的平儿不能去?
唯一的理由就是这桩事儿恐怕既非常重要,而且还需要严守秘密,要让放心的人去,所以选来选去才会定了鸳鸯。
冯紫英的妾侍们前日才启程前往永平府,为此金钏儿和香菱都还回府里了一趟,算是告别,日后这一两年里基本上就难得见面了,那时候府里边也没说啥,这说明这事儿是临时来的,而且多半就和抱琴突然从宫里回府里有关。
“那平儿你说这鸳鸯去找铿哥儿会是什么事儿?大姑娘的事儿?若是大姑娘的事儿,会是什么让老祖宗都这般不管不顾地安排鸳鸯跑这一趟?”
王熙凤若有所思,“按照你说的,老爷太太好像都还不清楚此事儿,难道大姑娘连老爷太太都瞒着了?老祖宗也不和老爷太太知会一声?”
王熙凤这一番话说得平儿为之色变,大姑娘究竟有什么事儿需要瞒着老爷太太,只知会老祖宗一人,然后还要鸳鸯去永平府找冯大爷问计求援?
去找冯紫英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而且这等鬼鬼祟祟的架势,要么是遇到难事儿去求计问策,要么就是过不了坎儿,索性就求援了。
涉及到大姑娘,而大姑娘现在更是贵妃娘娘,这一指向让王熙凤和平儿都是大为不安。
“要不奴婢去问一问鸳鸯?”平儿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瞪了平儿一眼,王熙凤轻哼一声,“哼,你这个蠢蹄子,这般紧要的事情,若是交给你,鸳鸯来问,你会说么?你会把我的阴私说给鸳鸯听么?”
平儿摇头,她也知道这事儿鸳鸯肯定不会说,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才会想去问问。
“算了,平儿,你也别去难为人家鸳鸯了,多半也是宫里那些破事儿了,你以为宫中难道就是一片净土不成?省亲时,我便看出来了,大姑娘在宫中过得很不好,你们见她见咱们的时候倒是和颜悦色,但是没人的时候便是落落寡欢,叹息不已,哪一个入宫新妇会是这般?”
王熙凤悠悠地道:“我看啊,她未必就比我过得好,老祖宗和老爷太太未必就不知晓这些情况,但是又能奈何?当初是他们一门心思把大姑娘给弄进宫里去,觉得可以光宗耀祖,贾家都能跟着沾光,但是现在看,贾家沾了什么光了?修这个园子劳民伤财,把家底儿折腾一空,这还似乎没讨着好,皇上好像对大姑娘这边儿,对咱们贾家根本不在意,甚至可能招来御史们的撕咬,你说这花银子花得冤不冤?”
“奶奶说得也是,奴婢看大姑娘回来也好像的确心事重重,前一两次抱琴回来,奴婢也和抱琴算熟悉,但是抱琴说话甚少,每一句话好像都要琢磨一番,无趣得紧,奶奶您说,这等日子过得有甚意思?”
平儿的话也勾起了王熙凤的心思,只是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各家都有各家难处,自己现在这情形,又何曾是自己想要的?但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却又能如何?
想到鸳鸯要去见冯紫英,王熙凤心中又是噗噗一阵猛跳。
那个冤家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甚至在走之前都没有来给自己打个照面说句话。
原来倒是对这个冤家恨得牙痒,但是现在王熙凤却觉得人一走,心里就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心里不踏实,而贾琏和自己和离去扬州,自己却半点没有多少这种感觉,这让王熙凤羞愧不已之余也很是惊讶于自己的这种心绪。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怎么会有这种诡异的感觉。
赖家倒是一下子被掀翻了,贾赦、贾珍、贾瑞都是兴高采烈,活生生把赖家这几十年的家当都给压榨个精光,除了五万多两现银外,还有七八处宅子、铺子和庄子,折下来起码也要价值四五万两银子。
本来赖尚荣的补缺还缺一千两银子就能正式走马上任,可到现在却哪里还能行?遇上贾赦那里还可能他们这等机会。
便是赖尚荣一门心思想要去借银子来把这事儿给办了,也被那些人打听到了消息,坐地起价,眼见得也就黄了,一个捐官现在就只能这样枯等,却不知道何时才有这等机会,没准儿三五年上不了任,这事儿也就算废了。
他倒是兑现了诺言,光是这赖家身上,这收回来的现银和庄子铺子,实打实能值十万两银子,加上一档子如郑好时这种跟着赖家走的角色,零七八碎也还搜出来一二万两银子,这算一算十二万两银子有多没少。
就算是贾赦和贾政以及贾瑞老走一些,就算是把外边的债务付给了一些,也还能有六七万两银子的结余,这放在当下贾家,悠着点儿用,两三年里贾家算是熬得过去了。
贾赦、贾珍和贾瑞几个是没甚耐性的,前面局面打开了,具体的盘算和核实就都是王熙凤的活儿了,这事儿上王熙凤自然是当仁不让,这一个月办下来,倒是清减了不少,但和贾琏和离带来的负面影响就算是慢慢消除掉了。
二奶奶还是那个二奶奶,哪怕二爷不在了。
“平儿,你说这真要是宫里那些事儿,铿哥儿又能有什么法子?”王熙凤心思重新转回来,“大姑娘这是病笃乱投医么?”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宫里的事儿,咱们也不明白,但大姑娘和老祖宗这么做,恐怕也还是有考量的……”平儿摇了摇头,“不过冯大爷这才去永平府只怕也会很忙吧,咱们贾家现在倒像是真的有些离不得冯大爷了,……”
平儿突然想到迎春,二奶奶说三姑娘对铿哥儿好像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再想起那一日冯大爷抱着迎春的亲昵举止,看样子二姑娘也是一门心思想要给冯大爷做妾,现在大姑娘宫中有事儿也是忙不迭地找冯大爷,林姑娘和宝姑娘也算是半个贾家人,这贾家现在的顶梁柱似乎不知不觉就从二位老爷、琏二爷以及宝玉转变成了冯大爷了。
王熙凤脸颊一烫,下意识地瞪了平儿一眼,平儿莫名其妙,眨了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似乎有点儿敏感了,噗嗤一笑。
“奶奶,奴婢可没说您,奴婢只是在想从大姑娘到三姑娘,还有二姑娘,甚至也算半个贾家人的林姑娘和宝姑娘,好像多多少都和冯大爷牵扯上了一些瓜葛,离了冯大爷,许多事情好像就办不好了。”
“哼,你这小蹄子光说别人,你呢?”王熙凤悻悻地道:“还不是盼着早日爬上他的床,……”
被王熙凤有些粗野的话给羞得满脸通红,平儿猛地一跺脚,“奶奶,瞧您说的,奴婢是要跟着您的,何曾想过那些事儿?奴婢若是有那些想法,天打五雷轰!”
王熙凤也有些感动。
她也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忠诚,但是女人家哪里可能一辈子没男人?自己这一辈子却是没啥出头之日了,日后会如何,她自己心里都没底儿,可平儿这丫头却是连男人滋味都没尝过,好不容易这铿哥儿看起了,却又碍于诸般阻碍,哎,这事儿……
“平儿,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如此,我自己日后会如何,我现在心里都没底,倒是你,哪能一辈子这样?”王熙凤有些伤感,“铿哥儿太优秀了,不说现在已经有了金钏儿、香菱和晴雯几个,日后宝丫头和林丫头嫁过去,莺儿和紫鹃两个丫头自然也是要过去当通房丫头的,你若是也跟过去,……”
平儿满面娇羞,“奶奶,奴婢现在还没想过那些事儿呢,奴婢只想现在好好侍候奶奶,再说了,奴婢看冯大爷对奶奶也是存着几分心思的,奶奶也莫要只顾着说奴婢,还没想过这边儿吧?”
王熙凤摇摇头,“我这残花败柳的,还指望个啥?铿哥儿哪也不过是口头沾些便宜,男人,没到手之前都是心急火燎,猴急得紧,真要被他们得了手,要不了几日就兴致乏乏了,……”
见平儿脸上又露出那诡秘表情,王熙凤忍不住又要撕平儿的嘴:“小蹄子,你再胡咧咧,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奶奶,那一日冯大爷说那些话,奴婢觉得也不是信口而言,冯大爷人的口碑,阖府上下都都知道,若是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做的,便是刀刃加颈也是不行的,但若是说了,那边时要做到的,奶奶又何必如此悲观?没准儿如您所说,您身子骨也正合适,还能替冯大爷生个儿子呢?”
平儿的目光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
己字卷 第八十节 进入状态——扯皮
就在尤二姐和金钏儿、香菱一行即将抵达卢龙县城时,鸳鸯也已经满腹心事的从京师城出发前往永平府。
不过此时冯紫英却不在卢龙城里,而是已经抵达了三屯营。
三屯营是蓟镇总兵府所在地,原本就是一个连小集镇都算不上的小地方,但是由于地理位置重要,日渐发展成为一个规模不小的镇城,而围绕着镇城也有大量周边民户和流民附集而来,迅速形成了一个以蓟镇总兵府和其麾下的机动游击部队服务的这样一个因兵而兴的集镇。
蓟镇总兵府是前明天顺年间从寺子谷迁到三屯营的,距现在也有一百多年时间了,大周沿袭了前明的这种格局,未做大的调整变化,但在广元年间,随着察哈尔威胁日益增大,大周开始在三屯营镇城内组建了左游击公署、右游击公署,后来又在元熙年间组建了前游击公署。
元熙二十八年,鉴于镇城内兵员众多,日益蹩窄,所以时任蓟镇总兵就将老城的南城墙拆掉,向外扩长,将三屯营城大规模扩建,将这里建成了目前的格局。
除了蓟镇总兵府在这里外,还有三个游击营驻扎在这里,作为策应蓟镇沿边墙各路的机动应急力量。
冯紫英走马上任永平府同知,除了和朱志仁达成了一致,获得了对方认可支持,也算是为日后自己在永平府的做事打好了基础。
但是获得朱志仁的支持只是第一步,真正要想在永平府做好事,把永平府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根据地,可不仅仅是靠一些人脉关系或者知府的支持就能达到的。
他得要拿出像样的本事来,让包括朱志仁在内的上司、同僚和下属认可和折服,只有这样才谈得上日后在这块土地上的如臂指使。
朱志仁在府里已经宣布,同知冯铿会负责清军、海防、治安事务,这也是应有之意。
大周各府的同知责任不一,基本上是看知府对其信任程度来决定其掌管事务,从朱志仁对冯紫英的工作事务的安排来看,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像有些地方深得知府信任的同知,除了清军、防务、治安外,还要负责财税(田赋除外)。
大周地方上的税收除田赋之外还包括矿税、商税、杂税,像盐稅这些都属于朝廷直管派人征收,地方上是无权插手的,比如永平府盐课就是长芦都转运盐使司掌管,而矿税要上缴工部节慎库,那是皇上的内库主要收入,所以也是沾不上手的。
但商税(关税、市税)和杂税会有相当一部分留存,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各府自家的小金库,这笔收入的大小会直接决定着府衙里上下日常开支,甚至包括一些隐性的福利,所以非得知府信任,同知是无法染指这一块工作的。
对于冯紫英来说,财税这一块他暂时还无暇顾及,作为同知,清军,和蓟镇协调好关系,同时解决整个永平府的治安不靖问题,这才是他的当务之急,也是他在永平府能否站稳脚跟的关键。
对于冯紫英的来访,尤世功也是早有准备,作为新任蓟镇总兵,他对当下永平府的情况也十分了解了,甚至对冯紫英的来意也很清楚。
“紫英,军地不睦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我接手这蓟镇时间不长,总督大人已经授命我对蓟镇的诸军情况作了一些调整,但是还没有能完成,前几日老三回来也和我说了,估计你也清楚了,察哈尔人蠢蠢欲动,愚兄也压力很大,……”
尤世功是个个头不高,但是却很壮实的汉子,眉目间还残留着来自西北风沙洗礼下的那份粗犷悍野,但能让冯唐放心将其放在蓟镇总兵位置上,自然也是信得过之人。
二人就这样坐在堂中说着话,并无其他外人。
“尤大哥,林丹巴图尔就算要来南下也还要几个月去了,你可以向我父亲申请把火铳营补充过来,我估计林丹巴图尔南侵选择的目标就是蓟镇这边,毕竟你才接手不久,又在调整部署,察哈尔人在这边肯定也有眼线,自然了解得到情况。”
冯紫英沉稳地点点头:“我上次也和三哥说了,察哈尔人在我们这边有眼线,那么我们也可以利用我们这边商队对察哈尔人那边进行刺探,如果察哈尔人对我们有防备,不妨可以利用外喀尔喀诸部和土默特人那边的一些关系,打探察哈尔人的动静,……”
“嗯,这事儿早已经在办了,察哈尔人要动起来是瞒不过人的,数万大军要南下,人吃马嚼,从出兵事务到后勤补给,再到如何协调,没那么简单,林丹巴图尔把这些事儿想得也太简单了,以为压制住了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人,就以为我们大周也一样是软柿子了?”
尤世功语气里虽然慎重,但是心态上却是信心十足。
“尤大哥有把握就好,火铳营的事儿我已经给父亲去信,估计很快就会有回音,父亲对火铳营很重视,但是越是重视就越是应当让这支军队历练一番,否则真到了关键时刻却上不了场了,岂不成了笑话?打察哈尔人都不行,还怎么去打东虏?”
冯紫英的话让尤世功也很高兴。
如果能来一两营火铳营助阵,那自己压力就要小多了,太平路、燕河路以及台头路这一片是最让他担心的,一点察哈尔人突破进来,迁安、抚宁乃至卢龙便首当其冲。
这一片区域也是整个永平府目前人口较为密集区域,经过了上一回察哈尔人入侵带来的洗劫已经过了十多二十年了,好不容易才恢复起来的元气,如果又来这么一遭,历史重演,只怕他这个蓟镇总兵就要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要问罪下狱了。
“紫英,那愚兄就多谢了,如果能来一二火铳营,愚兄心里就踏实了。”尤世功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蓟镇这千里防线,要说能彻底不让察哈尔人突进来,谁都做不到,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察哈尔人突进来的时候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堵住对方南下通道,尽可能给对方以重击,迫使对方尽快退出去,当然,这个重击最好就是给予对方巨大杀伤,让对方觉得得不偿失,……”
尤世功的坦然倒是让冯紫英很满意,对方没有遮掩什么,他也清楚,从顺天府的西路到永平府的中东两路,千里边墙,无数小道,察哈尔人可以选择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突破,单靠边墙上那点儿关隘和烽燧,哪里可能抵挡得住?
无外乎就是以空间换时间,迅速在第二道链式防线上做出反应迎敌一战罢了。
尤世功这么说也应该是早就有准备了,火铳营如果能来,无疑会给予其更多的调整部署余地。
“尤大哥,您这么说就见外了,何况御敌于内也是无奈之举,家父肯定也清楚,小弟不过是实事求是地说一下罢了。”冯紫英笑笑,“再说了,小弟来找大哥,才是真正有求于大哥呢。”
尤世功笑了起来,“老三和我说了,兴州右屯卫当年和卢龙卫裁撤时的遗留问题吧?这个其实也简单,现在余下的匠户也不算多了,我已经问过兴州右屯卫那边了,不过两三百户罢了,这事儿我就做主了,全数给永平府便是,……”
冯紫英似笑非笑,他就知道这位尤大哥也不是什么忠厚老实人,哪儿能这么爽直大方?
十多二十年前遗留下来的问题,虽然当时兵部和蓟镇的确与永平府有约定,这些匠户弥补给永平卫裁撤,但是人家现在要耍赖你也没辙,这会子如此大方,原来只剩下二三百户了,要知道当初可是近千匠户啊。
“尤大哥,恐怕不止二三百户吧?不到二十年时间,据小弟所知,那可是近千户匠户啊,怎么二十年繁衍生息,照说该有一千多户才对,怎么还少了那么多?”
冯紫英和尤世功都开始进入状态,先前叙旧谈感情,现在就要公事公办谈正事儿了,谁也不可能轻易出让自家利益。
“呵呵,紫英,你这是不了解下边情况,匠户的情形你也知道,每年逃亡的比流民还多,防不胜防,稍不留意就往关外跑了,像广宁和宁远那边跑去了不少,愚兄也在犯愁如何把这些匠户缉拿回来呢,可辽东镇那边你也知道,本来人就少,这个事就你想要从他们那里把人弄回来,难度有多大,……”
尤世功的忽悠和推诿让冯紫英无语,还以为对方是耿直人,现在看来,这耿直人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起码当到蓟镇总兵就别想。
“尤大哥,您也甭给小弟绕圈子了,二三百户肯定不行,您撂个实话吧,小弟这可是第一遭,你可别让小弟没法回去交差啊。”冯紫英也笑着道。
“紫英,愚兄就说实话吧,也就只有二三百户了,多的愚兄也没法给你,兴州右屯卫是蓟镇最重要的甲胄、武器和车辆维修制作所在,要供应建昌营、燕河营、台头营、石门寨营等整个东路和中路的后勤保障,愚兄也很为难啊。”尤世功也是一脸纠结:“给了永平府,兵部那里愚兄也没法交差啊。”
己字卷 第八十一节 艰难交易
这就是不想给自己那么多了,冯紫英心中有数了。
“尤大哥,其实不止那么多,但是主要是要为蓟镇诸营提供后勤维修和保障是吧?”冯紫英含笑问道。
“紫英,你面前愚兄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的确还有七八百户,跑辽东那边去了有两三百户也是真的,可你也知道愚兄这边情况,每次战前战后和训练前后这方面的事儿不少,愚兄也不敢把人都全部交给你啊,兴州右屯卫和开平中屯卫不一样,直接面对诸营,除了屯垦外,更重要的就是要承担车辆、武器和甲胄的保障和维护,都给了你,一旦遇上事儿,愚兄就玩不转了啊。”
尤世功说的是实话,每一次战事前后,甲胄武器的补齐,车辆的修缮维护,这些都不是小事儿,相当庞大一个工程,同样日常训练中也少不了有消耗,一样需要这些匠户们来制作维护。
自己把这匠户全数要走,这兴州右屯卫就真的成了纯粹的屯卫了,难怪尤世功难以答应。
但冯紫英又的确需要这一批匠户,这涉及到已经进入实质性预备阶段的煤铁复合体建设问题。
按照顾登峰和庄立民的介绍,目前他们已经在整个永平府选址多达三处,都是依托较为容易开采的铁矿山所在区域为中心,同时需要兼顾石炭矿区的位置,主要分布在迁安东北临近建昌营地方,卢龙县城城郊一处,还有一处在开平中屯卫辖地内,距离卫城不远。
当然首选是迁安东北这一处,最易开采,而卢龙这一处则在运输条件上最为合适,开平中屯卫那一处位置略偏,而且优势在屯卫辖地内,所以是作为备选地。
冯紫英和这一干人的目标是要打造一个从石炭炼焦到以焦炼铁然后再从铁炼钢,最后才是将铁和钢转化为钢铁制品的全流程复合体项目。
最后的产品不仅仅是钢料和铁料,而应该是以火铳、火炮、板甲、刀剑、铁丝等军用物资,和以铁锅、铁针、菜刀和柴刀、犁头、锄、镐、铲、蹄铁、马车用铁条等各类民用物资。
冯紫英甚至还在考虑要上马土法水泥。
这个制作工艺流程甚至更简单,而在永平府这方面的资源更为丰富,几乎各县都有。
到将来一旦铁料产量达到一定程度,未尝不可以修建一条从铁料产地到港口的铁轨,而且正好可以沿着边墙内的诸营修建,可以极大的提升整个军队和物资的运输能力,当然这还只是远景规划。
这样庞大一个项目规划,没有足够的人力,甚至没有足够的熟练劳动力,是根本无法迅速推动起来的。
哪怕是未来自己可以招募到更多的流民来,但是从从未从事过这一行的普通农民到一个熟练匠人那是完全两个概念,这会极大的拖累整个项目的进度,所以冯紫英不能接受这种状况。
他必须要把这批匠户弄到手,而且还要想办法把已经流落到宁远和广宁那边匠户都给要回来,这会成为他在永平府一块最重要的基石。
“尤大哥,你可知道我一定要这批匠户的目的么?”再这样争执下去,就有些伤感情了,冯紫英打算换一个角度。
尤世功也很好奇,要说军地不睦,这匠户问题绝对不是主因,主因他和冯紫英都清楚,还是集中在流民逃入屯卫辖地逐渐演变成为屯垦之民。
既摆脱了劳役,又不是军户,而且屯卫垦荒所需要上缴的粮食还比各县的农户更低,唯一一个后遗症就是一旦战事开启,那么他们需要承担起为军中充当夫子的责任,这其实就是一种变相军户,但只要没有战事,那就比寻常民户幸福太多了。
“紫英,这也是我很好奇的,这些匠户你拿回去做什么?卢龙那边也还有几百匠户吧?”
对尤世功的好奇,冯紫英也不隐瞒:“尤大哥,我是打算在永平府这边开矿,……”
“开矿?你是府同知,不该管这些事儿吧?再说了,矿税是上缴工部节慎库,你们府衙也落不下一分一文,难道朱志仁还打算和皇上争这份银子?”永平府矿山多,谁都知道,但开矿积极性却都不高,尤世功也是对此十分了解。
“单单是开矿当然意义不大,也用不着那么多匠户,我是要将开矿和冶铁集为一体,然后炼出来的铁再用来制作各类铁制品,比如火铳火炮、板甲和刀剑武器,又比如铁锅铁针和犁头、蹄铁、锄镐这些紧俏货。”
冯紫英的话让尤世功脸色郑重起来,“如果是这样,军中板甲、火铳火炮需求甚大,但兵部那边……”
尤世功以为冯紫英是看重蓟辽两镇的武器盔甲需求,才会打这个主意。
“火铳火炮和刀剑盔甲只是一方面,佛山庄记和晋商合作,准备在这里设立一家枪炮工坊,制作火铳和铸炮,而且还要邀请和招募一批西夷工匠来制作,甚至包括水师舰队上所需的巨炮,兵部那边我们会去想办法,到时候和兵仗局、军器局比一比,看看谁的质量更好射程更远价格更便宜,我相信兵部会做出理性选择的,但我更看好的是民间对铁器的需求,单是铁锅这一块,南洋和日本、朝鲜需求都很大,佛山那么的产量,但对南洋来说都供不应求,而且这些民用铁器咱们大周内部需求也很大,所以这一块很有搞头,……”
冯紫英的话让尤世功回过味来了,“紫英,你是要用这批匠户来帮你建这等煤矿和铁矿,乃至于还要用他们来设立各种工坊,打造枪炮武器和盔甲,顺带还能把民间铁器也做起来,紫英,你这个同知未免也太敬业了吧?”
“要不尤大哥,咱们絮叨絮叨地方流民逃到你们蓟镇各卫和各营中躲避赋役的问题?这我可是有确切把柄的,涉及到兴州右屯卫和开平中屯卫,这个人数可不少,蓟镇是不是该把这些人退回给地方上,永平府这几年赋税上缴不足,是不是有这些人有些影响?
这也算是军地不睦的最主要原因,大批流民流入开平中屯卫和兴州右屯卫,日渐演变成逃避赋役的化外之民,永平府这边和蓟镇也已经撕扯过多次了,但一直没有结果。
听到冯紫英提及这一块,尤世功笑了,”紫英,这一块我承认的确是存在此类情形,不过这恐怕不是我们的缘故,而是这些流民自行逃来的,我们可没有帮助你们永平府清理逃民的义务和责任,……“
“尤大哥,这话不对,他们是自行逃来的,但是若没有两个屯卫的帮助遮掩和为他们提供土地,他们岂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冯紫英反驳道。
尤世功也知道此事军队这边理亏,都是大周朝廷治下,逃来固然和屯卫无干,但是屯卫难道没有帮助这些人想办法留下来?地方上来查找,屯卫难道没有刻意刁难和阻挠?
这种事情继续撕扯下去就又要伤感情了,尤世功果断打住:“紫英,此事儿我们有责任,不过清理逃户的确是一件棘手之事,现在这种情形下,我们还要应对察哈尔人的入侵,所以暂时我没法应承什么,所以咱们还是谈谈这匠户之事吧,既然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早有什么打算了?”
总算是逼得对方入彀,冯紫英也知道地方上要和军队打交道,本身就难以占到多少优势,这也还是因为自己特殊身份才能如此,但即便是这样,如果不能给对方已足够的利益做交易,就算是暂时能让自己一步,也很难长久维系下去。
“尤大哥,要不这样,你先把那二三百户匠户交给我,剩下的匠户等到此番察哈尔人入侵应对结束之后,再交给我,……”见尤世功皱眉,冯紫英继续道:“我不会让尤大哥为难,诸营的军械修补和制作,仍然交给这些匠户,可以比照往年的情形,这些维护和制作还是交给这些匠户来完成,但剩余时间交给我们这边来安排,以三年为限,三年后,我讲这批匠户退回给您,您看如何?”
这是一个不太带约束性的口头承诺,照理说尤世功可以不接受,但是他也看出来了,冯紫英这是打定主意要先把这批匠户拿去用几年了,估计也是和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有关。
”紫英,你知道我的难处,我也知道你现在初来乍到不容易,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愚兄还能说什么?这样兴州右屯卫那边我先给你四百户你用着,开平中屯卫这边还有一二百民间匠户,准确的说是这么多年来逃到开平这边然后和兴州右屯卫这边匠户一起带出来,也算是匠户吧,也交给你,其他的就按你所说的,等到察哈尔人这桩事情之后再来计较,只要能应对这番察哈尔人的侵袭,怎么都好说,你觉得呢?“
尤世功的坦荡耿直还是让冯紫英感动了一番,不管怎么说,对方算是很支持自己了,虽然没同意交还,但是所出角度不同,这也是应有之意,真要爽快答应,他这个蓟镇总兵反而不合格了。
”好,尤大哥,那就一言为定!“冯紫英心满意足,有这批熟练工匠,无论是新建煤矿,还是建炉炼焦,抑或开炉炼铁,都要容易许多了。
己字卷 第八十二节 启动
冯紫英其实很喜欢这种沟通,单纯的依靠打感情牌或者人脉牌都是不长久的,唯有利益才是永恒。
对尤世功来说,这些匠户的作用主要在于要维护蓟镇诸营的后勤保障和维护,这是他必须要争取和保证的。
这个时代战争虽然不像现代战争,但是除开粮草的保障之外,其他维护保障一样也不轻松。
盔甲、腰带的制作和修补,武器和与其相干的器械的增补和维修,还有诸如马车、营帐、马鞍、蹄铁等一系列看起来不经意但其实相当繁杂的准备和维护,这些林林总总算下来,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体系,根本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简单。
冯紫英自幼跟随老爹在大同生活,自然也对这些有所了解,所以他也从未指望尤世功能大发善心就毫无保留支持自己,这样的结果已经让他很满意了。
而且这种近似于合作的模式也是他所想要的,真能更长远。
未来以永平府为根基所在会建立起来一个最有力的军械武器和甲胄、车辆等方面的综合性制造基地,首要的目标就是辽东和蓟镇。
现在兵仗局和军器局的生产能力已经下降到了一个十分虚弱的地步,缺人缺钱银缺技术,所以火铳才会由佛山那边来制作,而兵仗局都只能做一些寻常刀剑和旗帜帐篷之类的物件。
如果永平能够发展起来,依托在地理位置上的优势,完全可以取代佛山和兵仗局成为蓟辽二镇的主要军资供应基地,同时开可以进一步向宣府、大同、榆林诸镇开放,日后乃至可以垄断整个北地九边的军资供应。
这是一个设想,如果是自己是首辅,肯定不会将朝廷的武器军资供应系于某一家甚至某几家私人作坊身上,最起码朝廷也应当保持一个基本的制作能力,但是可以将兵仗局进行改制,使其能够和这些私人作坊进行竞争。
现阶段这些匠人对起步阶段的这一家或者几家私人煤铁开采制作联合体是至关重要的,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大量熟练工人被培养出来,这些匠户的作用就会下降,而且两三年后究竟会是一个什么状况谁也说不清楚。
现在冯紫英并无意去和永平府地方上这些控制着大量人丁的士绅地主发生冲突,他更希望用一种示范效应来吸引这些永平地方士绅们加入到这个以钢铁、建材为根基的庞大产业群中来。
这会有一个过程,但是当利润达到一定程度,冯紫英相信没有人能够抵御这种诱惑,哪怕是让地主们背叛他们自身阶级利益,也一样可以实现。
就像是江南一样,那些海商和丝绸、棉布、制茶、制瓷、造船工坊的东家,哪一个原来不是地主,纯粹的商人少之又少,或者都是混合了商人和地主的共同身份,以土地作为规避风险的根本,而把更多的资本和精力投入到工商产业中去。
谈妥了这一件大事儿,接下来的事情就相对简单许多,比如要借兵解决一直困扰永平府的盗匪问题。
永平府下辖诸县州其实对这些盗匪并无毫无知晓,但是鉴于自身缉捕了力量不足,卢龙卫的裁撤极大的削弱了永平府境内非蓟镇管辖卫所的军事力量,所以兵备道的地位在这里也是显得十分尴尬。
冯紫英在来蓟镇之间也和在卢龙县城里的兵备道沟通过,他们也急于想要通过冯紫英这层关系来说通蓟镇,以便于尽快清剿这些困扰已久的盗匪。
北直隶诸府的分巡道、分守道、兵备道和其他诸省的诸道略有不同,都直接借周边省份的三司佥事、参议来挂名,但实际上并不受挂名所属省的三司管辖,而直接受朝廷六部和都察院或者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管辖。
像永平府兵备道便是挂山东按察使司佥事之名。
现在是永平兵备道这边手中兵力寥寥无几,根本无法胜任剿匪的重任,但蓟镇这边虽然有军队,但地方剿灭匪盗却不是镇卫的职责,所以既需要协调,还需要向兵部报备。
当然只要蓟镇这边说通了,其他问题就都简单了。
“紫英,你说的都不是问题,不过唯独昌黎那边的倭寇,愚兄就有些爱莫能助了,这帮倭寇来无影去无踪,都是通过海上而来,而且愚兄可以肯定这里边绝对有昌黎、乐亭这边的坐地虎为内应,而且这些内应势力还不小,看看惠民盐场现在被这些人侵吞之后火红程度,就知道这块肥肉有多肥,连长芦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都拿他们没办法,嘿嘿,这里边水太深了,……”
尤世功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在里边,惠民盐场是长芦都转运盐使司长芦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在永平府最重要的盐场,现在却屡屡被倭寇抢掠焚毁,最终导致永平府这边乃至辽东的盐运都受到影响,还不得不从河间那边运盐过来。
但惠民盐场解体之后沦为昌黎那边大户们的猎物分食,这些私盐甚至一度占据了永平本地的市场,这种情形无疑是长芦都转运盐使司那边难以接受的。
长芦都转运盐使司也屡屡恢复惠民盐场,但屡屡被毁,损失惨重,最终只能作罢。
上奏朝廷,但倭寇来自海上,地方上的确无力解决,打板子永平府和昌黎县方面也不担主责,可要剿灭来无影去无踪的海寇,这太难为永平府了,便是尤世功有心帮忙,也一样束手无策。
“现在长芦巡盐御史是谁?”冯紫英皱起眉头。
“刚被免了,现在朝廷尚未任命呢。”尤世功笑了笑,“其中未必没有这层因素,不过前任巡盐御史在里边扮演了什么角色还真不好说,我就不信堂堂一个巡盐御史居然会拿惠民盐场这件事情一点儿辙都没有,还是其中另有隐情,那就不好说了。”
冯紫英一听尤世功的话就知道这里边多半又有猫腻,免不了利益纠葛和朝廷派系争斗,除了两淮巡盐御史外,四大巡盐御史中其他三大巡盐御史都是由吏部、户部和都察院协商产生,然后上报内阁和皇上御批,足见这几个位置特殊性。
两淮巡盐御史因为历来属于皇上自留地,收入要进入内库,而永隆帝上任之后这份收益仍然归属于太上皇掌握,尚未交给皇上。
“尤大哥,这倭寇从海上来,你说在昌黎那边儿有内应,但这些倭寇藏身于哪里呢?我就不信他们还能从日本不远千里而来,这不符合现实条件吧?”
冯紫英也很纳闷儿,这北地尤其是北直隶这边遭遇倭寇袭扰的情况真的不多,尤其是壬辰倭乱之后这种情形就更罕见了,你说在江南那边有这种情形还说得过去,但永平府,还是针对盐场,难免让人起疑。
“可能性有几种,但都脱不了一个,倭寇肯定在这周边地区有一个落脚点,这就需要好好去查一查了,但我相信不会太远,几百倭寇要藏身,还有吃穿用度,也不是一个简单事儿,肯定有人替他们遮瞒,这事儿就要看你这个同知的本事了,还是那句话,如果用得着我这边的,你就说一声,但涉及到海上的事情,为兄就无能为力了。”
冯紫英当然不会把所有希望寄托于尤世功身上,这本来也不是人家的职责,他只是要取得对方一定程度的支持足矣。
解决了这边的问题,也算是取得了较大进展,冯紫英便迅即返回卢龙。
家眷要来了,拖了接近十天才来,另外也让宝祥在这边卢龙县城里重新购置了一座紧邻府衙的宅院。
实际上府暑里有同知公廨,但是规模太小,也过于简陋,只能临时住一下。
这也是从前明沿袭过来的惯例,那就是不修衙门,只要过得去,就维持现状。
吴耀青他们已经忙碌了起来,作为冯紫英在这边的主要幕僚,同知公廨其实主要交给了他和顾登峰在使用了。
“三处选址已经确定,另外石炭炼焦我们已经开始拿出了几份设计图纸,这边和迁安县里、卢龙这边儿都已经接洽过了,两边县里工房的典吏都已经来实地查看过了,土地山林也已经买了下来,地契已经在衙门里备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顾登峰、庄立民加上晋商的两名代表坐在公廨的厅堂里,侧席而坐,冯紫英一身青色常服,白鹇加身,端坐正中,倒也有了几分同知气象。
“庄先生,登峰,绍全,既然各方面都已经具备,府衙里我也已经和知府大人说好,昨日我在三屯营和尤总兵也谈妥,匠户会在最短时间内整理完毕,只要你们这边能做起来,肯定能够准时交付,但是具体如何来运作,你们要有一个细致的方略才行。”
“大人放心,这边选址结束之后,和两边县里也谈妥了,我便已经安排人通知在广州那边的船北上了,只是永平府这边没有像样的码头,所以他们会在扬州重新通过运河北上,再从通州这边过来,估计一个月内就能到。”
庄立民亲自坐镇,就是看好这件事情,在他看来,永平府这边一旦建立起来生产基地,不但可以供给整个北地和九边的军需,而且可以打开日本、朝鲜的市场。
己字卷 第八十三节 压榨
“那就太好了。”冯紫英满意地点点头,对于这样一个组合他还是很看好的。
像这种事情就需要一个熟手来操作,像晋商虽然可以在本地发挥一些作用,顾登峰也能从中斡旋协调地方官府,但是具体到从买地到各种设施添置再到开建,那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中间也会遇到很多问题和困难。
如果没有一个真正运作过整个过程的角色来操作的话,其效率会很糟糕,出差错甚至遭遇挫折的几率也会大很多。
“立民兄,我原来拜托你招募西夷工匠的事儿进展如何?”冯紫英更为关心这一桩事儿。
在他看来冶铁这边大致原理和工艺流程问题都不大,但是在冶铁炼钢完成之后,甚至到铁料和钢坯的处理加工,这才是当下大周最为薄弱的环节。
这个时代在欧洲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简易的机床,这对于机械加工尤其是未来军工行业的发展极为重要,如果大周不提前布局,那么从铸炮到枪管制作,再到拉丝和精密装置制作等工艺上,差距还会越来越大,而现在就及时能引入,哪怕多花费一些代价,都是值得的。
冯紫英对于欧洲的机床发展情况并不了解,但是他却知道欧洲在钟表行业的快速发展已经远远超越了大周,而钟表匠由于自身的需要,就必然会对更加精密可靠和方便实用的机床提出要求,比如螺纹车床和齿轮加工车床。
冯紫英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达芬奇似乎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就已经勾画出了各类车床以及车床关键的曲柄、飞轮、轴承等零部件的模型图样,所以冯紫英相信在欧洲应该已经有了这方面的一些突破,如果现在大周能通过学习和模仿来紧紧跟上,那么起码不会在未来的科技大飞跃时代中落伍太多。
这个时候冯紫英也想到过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但很显然从青檀书院毕业已经考中进士的宋应星现在还不具备科技大咖的范儿,冯紫英也不清楚历史主线的微妙变动会带来什么,但现在还很稚嫩的宋应星是肯定不具备这份实力的,但如果日后有机会,冯紫英当然会促成宋应星向这方面转化。
对自己在理工科方面知识技能的欠缺冯紫英是非常遗憾的,前世中他也曾经看到过许多穿越小说,几乎个个都能有一手理工科的制造技能树,冶金也好,机械加工也好,制造火药炸药也好,都能迅速点开技能树,可自己在这方面却的确逊色太多,如果不是偶然机会对土法炼焦和炼钢高炉有所了解,只怕他连这个最基本的技能突破都无法提供助力。
即便如此,他也只能提供一个大概的里理论指导,具体还是得依靠专业的工匠技师来慢慢摸索尝试,这也是他最大的遗憾。
“冯大人,此事也有一些进展,从苏禄那边我招募了三人,主要是从事火铳装置制作,其中一人是钟表匠出身,一人是他的学徒,另外一个人则是铁匠出身,会铸炮,另外从西夷本土的招募恐怕还要等半年才能见出端倪来,我也开出了很高的薪水,但是西夷人很多都是走投无路才愿意出洋,但是听从西夷本土过来的西夷人说,好像那边的一个皇帝对那些所谓异教徒很是仇视,要剥夺那些人的财产,另外也在和那边一个叫奥斯曼的国家打仗,局面很混乱,所以才会有一些人愿意躲避他们的皇帝惩罚和战争来这边,……”
冯紫英当然记得历史上的三十年战争,但现在时间节点还没到才对,还要几年席卷欧洲的三十年战争才会爆发,而现在应该是神圣罗马帝国和奥斯曼帝国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吧?新教联盟和天主教联盟也应该差不多成立起来了,战争气氛也已经很浓了。
“立民兄,据本官了解,现在西夷那边局势很混乱,而且估计未来几年那边还会打成一团,他们对这些所谓信奉异教的子民可是格外仇视和偏执,所以这应该是一个机会,我建议你可以通过一些在苏禄吕宋这边的西夷人,不管他们是信什么的,只要愿意去帮我们招募那些会制作钟表的,会打铁炼钢的,会制作机械装置的,一律高薪聘请来,在这里我们会保障他们的安全,也不干涉他们的信仰,前提是他们能够给我们带来实质性的技术突破,……”
对于冯紫英如此急切而直白的表态,庄立民也很吃惊。
他知道冯紫英一直不满足于当下大周在火铳和铸炮这方面落后,对于庄记这种在火铳制造水平上居于大周最先进的状况都不太满意,一直想要引入更先进的铸炮和制作火铳技术,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如此态度,几乎就是代表官方的一种姿态了。
想了一想之后,庄立民才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西夷人多信教,而我朝好像对这些方面很忌讳,……”
“此事本官自有分寸,这些西夷人信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朝民众以儒法为本,敬天地君亲师,尊崇祖宗,所以他们的信仰未必能符合我们汉人的心意,而朝廷自然也有律法管,至于现在,本官只想要看到能帮本官改进冶铁制铁和钟表机簧装置制作的工匠,其他本官一律不问,但那等只图来传教者,本官概不欢迎!”
大周对西夷洋教态度也是较为矛盾甚至混乱的,但基本上是采取“节取其技能,禁传其学术”的对策,但是单单是“节取其技能”就给了传教以可能,而“禁传其学术”则要看朝廷在这个问题上能够采取多大力度来了。
冯紫英也清楚其实从二三十年前西夷人在广东登陆开始,天主教便已经在两广地区有所传播,只不过天主教在当下社会氛围下,很难真正赢得国人的认可,当然天主教士们也在不断改进他们的传教方式,以求使用本土化的需要。
很受冯紫英看重,但是却还没有什么接触和交道的徐光启现在就已经是一名笃信天主教的官员了,但是朝廷似乎对此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明白了冯紫英的意图,庄立民便点点头:“小的明白了,请大人放心,我们物色的人选尽皆是符合您的要求的,绝不会替您添麻烦。”
“添麻烦也不怕,只要他能带来的东西值得本官帮他扛起这份麻烦,本官都乐意,就怕他们没这样的本事,那就只有说声抱歉了。”冯紫英摊摊手,一脸淡然。
这算是把态度挑明了,现在的永平府只要是有用之人,那么都可以容忍,若是无用之人,那么就绝不允许其进入。
冯紫英暂时也还没有考虑清楚对待西方传教士来大周的态度,毫无疑问这些传教士都是以传教和殖民相结合为先导目标的,但是又不容否认的确能带来一些新的技术,而这恰恰是自己最需要的。
“绍全兄,山陕商会的力度不够啊,怎么却成了我的人什么事儿都替你们办了?”对山陕商会的态度冯紫英就不像对庄立民那么客气了,“原来就说好了,登峰是负责官府协调,但地方上具体购地、建设和人手协调,都该是你们山陕商会的事儿,现在看起来似乎你们就只管出点儿银子了,若是单论银子,海通银庄就可以满足,何必再要你们?”
王绍全满脸堆笑,站了起来,心中却是唏嘘感慨,这还是五年多前,那个从临清水门里游泳而出的少年郎么?
这一晃五年过去,那个少年郎已经成长成为了堂堂大周五品大员,一府同知了,现在更是以上位者的身份来驾驭着山陕商会、庄记和海通银庄三家的合作,要在这本地率先打造出一个工商业的范本来。
现在山陕商会这边对此事极为重视,王绍全也是全凭着往日的几分交道结下来的交情,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才算是争取到这个机会,自然要把事情罪的漂亮。
“大人,这您可冤枉我们了,榆关港那边可全是我们一手一脚在做呢,现在前期勘探准备也都差不多了,您说这才区区两个月时间,就能做到这个份儿上,除了我们山陕商会,还能有谁这么卖命?”王绍全搓着手道:“半年时间,我们就要让榆关港的码头正式建起来,下一次庄老板的船就可以直接从广州靠泊榆关了。”
“绍全兄,山陕商会的能耐我知道,榆关港本来就说好该是你们一手包圆,而且榆关港连通驿道的这一段道路也要尽快建起来,……”
冯紫英不客气,山陕商会这帮人不好好利用起来,都对不起自己,这帮家伙和蒙古诸部勾搭甚深,挣了太多黑心银子。
榆关港要真正兴盛起来,还得要靠这帮人,要让榆关港成为连通辽东和北地甚至南方的水陆枢纽,需要投入的商业资源就不会少。
己字卷 第八十四节 风渐起
庄立民和王绍全走了,只剩下顾登峰。
“大人,我觉得庄掌柜和王掌柜已经算是比较尽心了,从选址到前期准备,他们都花了不少心思,投入也很大,王掌柜带着一帮人近期主要是在勘察榆关港,他的想法就是要把南方——榆关——辽东、朝鲜这条商路彻底打通,估计还是对永平未来的铁料产量有些担心,……”
顾登峰的解释也在意料之中。
王绍全这帮晋商至今还是将信将疑,虽然在钱银投入上不小,但是更多的还是看在庄记入股带来的技术和冯紫英未来的仕途前景上才肯加入,但如果只是要想在永平府复制一个佛山庄记那样的冶铁工坊,这帮晋商认为在盈利上是很长时间内都是无法赶上佛山的。
很简单,单单是一个市场和运输问题,就会让成本大增,石炭炼焦,焦炭炼铁,这个流程练出来的铁产量和质量能不能达到冯紫英所描绘的那样美好,甚至连庄立民都一样心里没底。
若是炼铁成本和质量产量只是比佛山那边略好,那么一个运输和市场渠道问题,就会迅速把这样冯紫英心目中一个伟大的煤铁制造复合体的成本迅速拉到和佛山等地一样,甚至更高。
所以王绍全他们还是很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点。
既然加入了进来,而且投入那么大,鸡蛋就不能单单只放在一个篮子里,好歹榆关这里是北地陆路进入辽东的咽喉枢纽,距离京师城不过几百里地,也是北地开海的一个机会,那么将其作为一个连通辽西走廊和京师与南方的物资集散地,还是大有可为的。
尤其是永平府的铁料产量如果能达到一定级数上,这个棋子就能盘活了。
“登峰,你说的我都清楚,王绍全他们这是想要规避风险,说来说去还是信心不足,加入进来只怕更多的是看好我这个人日后在仕途上的前途吧。”冯紫英笑了笑,“庄立民是觉得有我父亲蓟辽未来几年的订货作为保底,所以也算是押注我的这一场冒险吧,都盘算精着呢,但是我们不能抱着这种想法,永平的这个冶铁工坊,必须要建起来,而且会比他们想象的要好,而且好十倍!……”
“……,我知道你心里没底,但是你觉得我有这样的大好前程,却如此煞费苦心的搞这样一个劳民伤财且未必能有多少收益的事儿,值得么,划算么?我要告诉你,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比任何事情都值得!这也是我为什么单独把你抽出来,让你负责这个事儿,而且要一直负责到底,因为别人我不放心,……”
“我有这个信心,登峰,你有么?”冯紫英注视着顾登峰。
顾登峰面色潮红,冯紫英如此推心置腹,士为知己者死,他还能说什么?起身抱拳,“大人放心,登峰定当不负重托,将此事办好!”
“好,还是那句话,集思广益,勇于尝试,不要怕失败花银子,庄记有银子,晋商有银子,海通银庄有银子,这一切付出终归都会有回报的,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因为西夷人那边的范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总算是把这帮人打发走了。
口声声说是来自西夷人的技术秘密,但是在没见到第一炉铁水出来之前,没有人敢相信,而这种担心和焦虑会一直持续到铁水出炉那一刻。
在此之前这些晋商们宁肯多花些精力先把榆关港这边的码头建设先搞起来。
当然,对冯紫英来说,他乐见其成,但却不能影响到炼焦和冶铁的进度。
连续不断的奔波和谈事儿,让冯紫英也有些疲惫。
到现在他才算是明白在通讯和交通条件极端落后的情况下,要想做好事情,那就只能是辛苦自己。
只是时间太紧,自己心思太急,总想要一下子就把事情做好做成,但明知道这不现实,但是总想更快一些,这种心态下,所以更容易让人产生疲惫倦怠和急躁的情绪。
端起茶,抿了一口,让自己心境平复一些。
冯紫英并不知道自己这半个月来的种种落在整个永平府衙里的同僚和下属们眼中,已经有了两种反应,一种是认为他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一种则是认为他哗众取宠急于事功。
但不管是那种,大家都还是有些佩服冯紫英旺盛的精力,这才去了三屯营和蓟镇方面协调,又马不停蹄去了抚宁,然后还去了榆关,这都是几百里地一趟,来回奔波,身体差一点儿都得要把骨架子给颠簸散了。
按照计划,冯紫英还打算跑一趟昌黎和乐亭,看看蒲泊附近的惠民盐场现状,不过这一趟他还是打算微服私行。
大周的规制,非亲民官并不需要这种亲临各州县去抚民,他这个同知其实用不着东奔西跑,只需要等待各州县主官和同知、县丞来见自己,汇报情况就行了。
他的工作范围已经基本划定下来,协助朱志仁处置府中各项事务,但是重点是清军、海防、治安以及田赋之外的赋税劳役。
清军不必说了,海防和治安是一大难题,蓟镇那边虽然答应配合支持,但是这还需要一个契机,而天赋之外的赋税劳役,直接关系到整个永平府的留存收入,也是未来一年永平府用度开支所在,往年都是拮据不堪,也是朱志仁最受攻讦和诟病的,现在朱志仁听了冯紫英的“宏愿”,也难免生出了一些希望。
任重而道远,要一蹴而就,本来就不可能,冯紫英知道自己应该沉下心来,慢慢适应这大周朝的办事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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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书房。
永隆帝白皙的面颊瘦削了不少,不过目光依然沉静,案桌上的奏折一份一份细细看过,比起往日,却少了几分签批的精神。
看着堆砌如山的奏折,永隆帝也有些头疼。
一场病下来,精力似乎一下子就有些不济了,原来还不觉得,这个时候永隆帝才意识到自己年龄不轻了,光是这审阅奏折就让他每日都倍感疲倦。
比起身体依然如故的父皇,据说还是体健神足的老大,永隆帝心中没来由的涌起一层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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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各地的情况都还不错,没太多让人扰心的事儿,辽东那边也安宁了下来,东虏没能一举拿下乌拉部,只能偃旗息鼓,暂时隐忍,但是冯唐来的信中依然表示情势不容乐观。
东虏依然在厉兵秣马,而且因为乌拉部虽然未被彻底歼灭,但是实力大减,已经无力制约建州女真向北面和东面的东海女真的渗透了,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忍不住站起身来把舆图掀开,永隆帝戴起了从西夷进贡来的老花镜,仔细地在舆图上查寻着最新的舆图。
据说这是结合了辽东方面最新对东北之地的探寻描绘出来的舆图,最北面和东面临近的鲸海已经被标注出来了,但是兵部职方司也说,这些只能是一些概略图,具体情形现在还无从得知。
看着舆图上北面散乱的部落名称,永隆帝也知道那就是散居的东海女真,分布区域很宽泛,人口数量却不散多,但这些被南面女真诸部都称之为野人的东海女真民风彪悍,乃是最好的猎手战士,一旦被建州女真所吞并,其实力又要更长一截。
难怪冯唐始终念念不忘,要求登莱方面尽快启动绕过朝鲜经虾夷地前往东海女真临海地区的航线探索,以求能通过海上航线与东海女真联络上,抢先把东海女真诸部抓在大周手中,这样就能对建州女真形成夹击之势。
哪怕东海女真不能为大周所用,但只要能让他们不倒向东虏,那也算是釜底抽薪,助己方一臂之力了。
登莱这边让永隆帝很不满意,但是却又无可奈何。
王子腾一直全力以赴打造登莱军,一直到开年才开始分润给了水师舰队一些,导致水师舰队的建设进展缓慢,而码头、船厂的进度更慢,张弛和都察院去了一趟情况略有好转,但还需要时间。
放下舆图,又随手拿起一份奏折。
户部并长芦都转运盐使司的,永隆帝皱起眉头。
两淮盐课父皇至今没有态度,他也不好去多问,但其他几地盐课却是户部重头,虽然海税开征,市舶司建了起来,但是最稳当的仍然是盐课银子,比起田赋来,盐课的稳定性更让人心安。
郑继芝的奏折中称长芦盐课持续下降,一是盐场产量不足,二是私盐泛滥,要求地方上要加强对私盐的管控,尤其是北直诸府和辽东,并攻讦都察院在盐课监督上不力。
微微皱眉,永隆帝提笔欲写,但是最终还是放下笔,内阁意见很严厉,要求各地要严厉查处,但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这里边肯定有什么隐情,还得问一问。
叹了一口气,正待拿起另一份奏折,却听得书房外有脚步声,“陛下,蓟镇急报。”
己字卷 第八十五节 外患
随着年龄增长和身体状况不佳,对于大朝永隆帝已经改成了每月一次,而且基本上是礼节性的朝会了。
常朝也从最初的的每日早朝逐渐改成了三日一朝,然后变成了五日一朝,但是最重要的午朝却没有多少变化,只要需要,那边要立即上朝。
殿中内阁诸公和兵部、户部尚书和侍郎们都已经到了,气氛不是很好。
从蓟镇传回来的消息,兵部和内阁也已经收到了。
“诸卿,你们怎么看?”永隆帝清亮沉静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这才收回目光,低垂下眼睑,看着御案上的奏折沉声道。
谁也未曾想到蓟镇发出的警讯竟然是察哈尔人,而非东虏,但是在座的诸公都是三四十岁以上的老臣了,便是当初没有经历过,也同样清楚在十多年前,对大周北疆最大的威胁根本不是近十多年来才崛起的建州女真,而是以察哈尔人为首的蒙古左翼。
二十年前察哈尔人席卷而入,分别从古北口和喜峰口突入边墙内,在永平、顺天烧杀掳掠,给两府造成巨大损失,南下最南端甚至突入了河间府北部,如果不是天津卫附近的顽强阻击,察哈尔人甚至可能要顺天府打一圈。
正因为如此,哪怕是这十多年来建州女真迅速崛起,但是大周朝廷也从未放松对宣府、蓟镇两镇防御的建设,一直到六年前察哈尔首领卜言台吉逝去,年仅十三岁的长孙林丹巴图尔接任,大周才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才六七年,察哈尔人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了。
叶向高沉吟了一下,这才把目光投向兵部尚书张景秋:“景秋,察哈尔人突然异动,可与去年辽东对其扶持有关?”
张景秋和柴恪同时皱眉。
实际上从得到蓟镇的这个消息时,他们俩就意识到这里边怕是会起风波。
察哈尔人是大周宿敌,但是随着建州女真的迅速崛起,而察哈尔大汗卜言台吉逝去之后,建州女真和察哈尔部之间的实力对比迅速此起彼伏,开始逆转。
尤其是建州女真在陆续吞并了海西女真的哈达部和辉发部,并且向乌拉部发起猛攻后,大周上下其实都明白,建州女真对大周的威胁已经超过了察哈尔部。
塞外蒙古人的地盘上汉人不多,但是在辽东,汉人数量却不少,而建州女真不但兼并了女真诸部,而且还采取各种手段掳掠、招募大量生活在辽东的汉人,这使得建州女真的制甲、冶铁技术大大提高,在这一点上,依然固守着游牧方式的察哈尔人根本不能比。
但是察哈尔人毕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其人口数量不但大于建州女真,同时还能影响到内外喀尔喀诸部乃至蒙古左翼诸部,一旦动员起来,其短期内的战斗力甚至可能要超过建州女真。
当然这两部所处的位置不同,察哈尔人位于大周正北,直接威胁的是从宣府到蓟镇,而建州女真目前威胁主要在东北方向的辽东镇。
但是随着建州女真对海西女真呈现出的压倒性实力和科尔沁人与建州女真的眉来眼去,其势力范围已经开始渗透到了辽西走廊一线,也开始对蓟镇东路和中路产生了威胁。
在去年建州女真倾尽全力对乌拉部发起进攻时,才去辽东的冯唐无力阻止努尔哈赤对乌拉部的进攻,只能通过对察哈尔人和叶赫部的利诱,对科尔沁人的威逼,来掣肘和迫使努尔哈赤放弃对乌拉部的吞并。
这也是迫不得已之举。
这个举动也是得到了兵部两位大佬的认可,便是内阁也默许了辽东镇对察哈尔人的各种扶持。
但是这种默许是建立在察哈尔人听话,并愿意为大周所用的前提下,而现在察哈尔部在得了大周好处之后,却要反噬大周了,这就很棘手了。
一旦被都察院那帮御史得知,只怕会闹翻了天,弄不好就要掀起一波弹劾风潮,就算是内阁和兵部都无法对外交代。
叶向高现在突然冒出来这种话,难道是要想推卸责任?
交换了一下目光,张景秋平静地道:“首辅大人,去年那种情况,自唐刚去辽东,东虏倾力一击想要一口吃下乌拉部,我们都知道乌拉部一旦被东虏吞并后果会有多么严重,那种情况下,下官以为无论是采取什么方式来避免这个后果都是值得的,察哈尔人只会带来一阵风雨,但是东虏一旦吞下乌拉部,东海女真就会成为其盘中餐,其羽翼一丰就会成气候,再无人能制,……”
叶向高摆摆手,神色淡然,“我无意指责冯唐在辽东的举措,去年那种情形下,他作为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有权按照最有利于大周的方式去行事,但是为什么察哈尔人这么快就转变方向,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其他原因?……”
柴恪眼神一凝,“首辅大人的意思是察哈尔人可能和东虏勾结起来了?”
叶向高微一仰头,随即摇了摇头,“虽说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但是这么快东虏和察哈尔人就能握手言和,我觉得还是不太可能,除非有一些其他因素,……”
“那大人的意思是……?”柴恪有些不明白了。
“我是有些怀疑这个林丹巴图尔只怕也是一个不甘雌伏的角色,或许觉得我们和东虏之间这种僵持态度,正好让他们察哈尔人有了可乘之机,去年冯唐的有意扶持,怕是更滋长了他们的这份野心啊。”
叶向高的话让张景秋和柴恪都是心中一震,这个观点不是没有人提出来过,当时冯紫英也曾讲过说林丹巴图尔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却野心勃勃,和大周的合作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甚至就是在寻找机会。
张景秋心中冷笑,说来说去这位首辅大人还是认为冯唐要为此承担责任了,这让他很不屑。
若是这等情况都要追究冯唐的责任,只怕日后就真的没有人愿意卖命担责了,便是皇上都不会容许这种情形。
“进卿,当下不是探讨谁的责任问题的时候了,而是要如何应对察哈尔人的动作,蓟镇尤世功传回来的信息有理有据,基本上可以确定今秋察哈尔是会有大动作,而这个大动作朕想了许久,除了大周恐怕也没有人承担得起了,……”
永隆帝有些不耐的打断了叶向高的话头,“前些日子张卿称土司在西南蠢蠢欲动,流土之争越发激烈,朕就很是担心着急,怎么东虏刚刚平息一些,这西南土司又不甘寂寞了,现在突兀地连去年还在接受大周各类物资支持的察哈尔人要调转枪头来对付我们大周了,诸位爱卿就没又觉得这里边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一句话让在座众人都是吃了一惊,方从哲连忙道:“陛下,您的意思是西南土司闹事儿和察哈尔人南侵有瓜葛?”
“一南一北,相隔数千里,西南土司闹事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是今年以来闹腾得最厉害,察哈尔人安静了几年,突然又要对大周不利,……”永隆帝脸色越发深沉,“里边究竟有没有什么瓜葛姑且不说,但是诸卿觉得一旦察哈尔人南侵,会不会对土司也有一个刺激或者说鼓励,让他们觉得都有机可乘?东虏也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又会有什么动作?”
这一番话让在座的众人都面色沉重起来。
的确如此,不管这几者之间有没有实质性的联系,但是东虏和察哈尔人甚至西南土司们在京师城中都有这各自的眼线,一旦他们发现有可乘之机,那么势必会趁火打劫。
尤其是东虏,实力最强,而且也不像察哈尔人和西南土司还需要寻找更合适的时间和机会,对于东虏来说,只要是大周内外有任何异动,足以牵制大周朝廷,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次良机,就值得一试。
任何可以消耗、削弱和牵制大周的事情,他们都会不遗余力的支持和利用起来,就像大周对他们所做的一切一样。
“不能让察哈尔人起势,起码不能让察哈尔人真正给北地造成太大的损失,应当尽可能的把察哈尔人的野心压制下去,如果实在做不到,那也要尽可能的讲可能带来的损害控制在一定程度上,否则一旦我们北地力量被察哈尔人消耗或者牵制太多,努尔哈赤绝对会趁机动手,而一旦有人觉得这是可乘之机,只怕还不仅仅是东虏和西南土司,甚至还有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事情都会冒出来!”
如果说论起经济民生,齐永泰是无法和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相比的,但是在这种关乎国家安危的大局观上,齐永泰又要胜过叶、方二人一筹了。
齐永泰目光如炬:“怎么来做到这一点,景秋,你提个方略出来,……”
张景秋迟疑了一下,他也被齐永泰的话给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永隆帝:“遏制察哈尔人很难,林丹巴图尔这个人我们专门调查过,此人自幼有大致,一直野心勃勃,以恢复铁木真荣光为己任,……“
张景秋的话又将在座众人甚至永隆帝都惊了一惊,若是林丹汗真有此野心,若是又匹配了足够的才华,那这察哈尔部还真的可能要成为大患。
己字卷 第八十六节 裂痕
“既如此,为何冯唐又要在去年予以大量物资援助察哈尔人?”方从哲脸色阴沉,“若是援助一些盐茶也就罢了,但为何连辽东自己都全靠江南运来的粮食、布匹也给了察哈尔人,还有大量军资,包括部分甲胄和火铳,这难道不是助纣为虐么?”
这个问题乍一听还真有些不好回答,好在柴恪对个中情况十分熟悉,毫不客气地接上话:“方公,都知道林丹巴图尔野心勃勃,寻常小利岂能打动于他?去年东虏全力以赴要拿下乌拉部,自唐初掌辽东,麾下军将尽皆不熟,难以动兵,只能依靠外力勉力维持,若非察哈尔人出兵弹压科尔沁人,别说乌拉部,就是叶赫部都很危险了,我以为,去年局面能转危为安,保住乌拉部,再大的代价都值得!”
“但是现在察哈尔人却要向我们大周侵袭了,这不是养虎为患么?”方从哲毫不客气,“我说了多予些盐茶无妨,为何却要将粮食、布匹甚至火铳这等宝贵军资尽皆予他?冯唐此举即便不是资敌,也是养虎为患!”
齐永泰心中暗叹,这开海之略带来的蜜月期,这么快就要结束了么?
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叶向高和方从哲这些江南士人代表开始恢复了开海之略提出前的态度,在各种事务上更进一步提升掌控力度了。
现在北地士人在内阁中居于劣势,而李三才这厮又是北皮南心,早知道当初就坚决抵制其入阁,宁肯空缺拖着,或者和皇上做一个交易将张怀昌拉入阁就好了。
只可惜皇上一门心思想让张景秋入阁,却没想到过以张景秋对皇上言听计从的态度,叶、方等人如何会让其入阁?
李三才这厮却又惯会花言巧语,但也得承认对方在工部尚书任上的确做得漂亮,难怪皇上会最终允其入阁。
不过对辽东战略的支持力度,无论是皇上还是自己,甚至包括叶方二人都很清楚是不容动摇的,李成梁摆下的烂摊子好不容易才让冯唐去收拾,现在再要变动,那局面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齐永泰心中叹息不已,但是脸上却丝毫不露:“方公,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是不予察哈尔人军资而导致察哈尔人不出兵弹压科尔沁人和威胁东虏,导致乌拉部被东虏吞并,其后果方公想过会是如何么?只怕东虏不但吃下了乌拉部,而且还和科尔沁人连为一体了,我们就要担心辽东镇的安危了,而不仅仅是担心察哈尔人南侵了。”
被齐永泰的话给顶回来,方从哲也有些不悦,“不是说林丹巴图尔野心勃勃么?那科尔沁也属于林丹汗管吧?”
对于方从哲的这种理解,齐永泰也有些无奈,“方公,科尔沁人可不属于察哈尔人人管辖,甚至不属于传统的蒙古左翼,他们是铁木真二弟哈布吐哈萨尔后裔一直领有的部族,独立于传统的蒙古左翼和右翼六万户,连达延汗都没敢吞并他们,只不过察哈尔人一直自视为铁木真当然继承人,所以对蒙古各部都喜欢发号施令,但人家听不听他的,还得要看他的实力够不够。”
草原上诸部的渊源脉络即便是朝中大臣也没有几个弄得明白了,从北元经前明到大周两百多年了,草原上的风云变化比中原更加迅猛,部落兴衰更是无常,也许一个兴盛无比的部族短短几十年就可能烟消云散。
方从哲可对草原上这些事儿不感兴趣,他也知道不可能对现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辽东有什么动作,皇上不会同意,齐永泰也不会同意,甚至自家内部也不会去轻易招惹,但他要敲打对方。
辽东镇从去年到今年索要的粮饷军资太无度了,让朝廷都有些吃不住了,若非这开海之略的确让朝廷收入有所增加,他早就要发难了,忍到现在也真不容易。
“乘风,草原上这些烂事儿咱们暂且搁在一边儿,但辽东方面这样大手大脚地给草原诸部以援助未免太过了,叶赫部也就罢了,舒尔哈齐我们也支持,但是像察哈尔人,科尔沁人,我们的态度是不是该谨慎一些?还有兵部和辽东都提出要联络拉拢东海女真,会不会东海女真拿到我们的援助却投向了东虏?”
方从哲语气平和,但是却也十分中肯:“朝廷去年财政有所好转,但是前年宁夏平叛的窟窿太大,九边之地亏欠太多,我们都还需要慢慢填补,所以各家都还是要省着点儿,而且像辽东这样连火铳、粮食这些都肆无忌惮地给察哈尔人,现在察哈尔人却要反噬我们了,这恐怕还是要成为一个教训引以为戒啊。”
方从哲一番话让叶向高、李廷机、李三才以及户部尚书郑继芝、户部左侍郎黄汝良都禁不住微微点头。
压抑住内心的烦躁,齐永泰也微微点头,“方公所言甚是,兵部的确需要统筹规划,不过大周边地过广,所面临的敌人都是极其狡猾凶狠的,一地总督总兵亦可临机权变,若是连这点儿权力都没有,那仗也没法打了。”
“乘风,没说人说不给临阵将领的临机权变权力,但是这也要有一个约束,不能胆大妄为自作主张,结果造成了后果却又不负任何责任吧?”叶向高也加入进来。
看见齐永泰脸色变青,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李三才插言:“叶公和方公所言的确有道理,日后随着朝廷财政财政好转,情况都会变好,对边地的粮饷军资也会日益增加,乘风兄,这也是诸公的一番好意,……”
永隆帝内心也有些烦躁,每日面对这些朝臣们这般撕扯嘴皮子,结果议事半天都还没有能说到正题上,这种局面让他很无奈。
他很想训斥一番,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叶向高和方从哲的怀疑,察哈尔人去年还老老实实的为大周摇旗呐喊,怎么今年就翻脸了?
是尤世功的危言耸听,甚至是有意和冯唐拉开距离向自己效忠?
但也不至于给其上司背后一击才对,完全无此必要,这让永隆帝也有些拿不准。
或者就是林丹巴图尔年轻气盛,真的觉得大周软弱可欺,想要趁火打劫?
殿内的气氛有些僵滞,而皇上的眼神似乎也有些飘忽不定,有些走神,叶向高意识到话题偏离太远,而且把齐永泰逼得太紧,也容易引发对方反弹,所以他给一直没有做声的李廷机使了一个眼色。
“陛下,诸公,今日还是不宜牵扯太宽,当下还是要以计议蓟镇急报所言内容,察哈尔人既然一时间压制不得,若是尤世功所言属实,那今秋顺天、永平和辽西的大宁、宁远就须得要尽早准备了。”
李廷机其实不太赞同方从哲对辽东的攻击,但方从哲作为次辅主要负责财赋这一块,一直认为南直隶和浙江赋税过重,有民变之危,想要适当降低苏州、杭州、湖州、常州等州的赋役,只不过这并未得到叶向高的支持,他便反过来想要从节流上打主意,只不过主意打到九边军费上来,那又是齐永泰和兵部无法接受的了。
永隆帝满意地点点头,对于方从哲和叶向高的表现他很不满意,但是李廷机却还算识大体。
“唔,李卿以为当如何?”永隆帝问道。
“论军略,景秋和子舒远胜于我,兵部当有计议才是。”李廷机立即退守脱身,这等事情说准了没功,说错了有过,而且也容易得罪齐永泰,他才不愿意去自讨苦吃。
永隆帝略感不悦,但是想一想那边的叶向高和方从哲二人,只怕李廷机也不好多言,便不再多说,目光望向张景秋和柴恪,“兵部觉得当如何应对?”
张景秋和柴恪其实在来宫中的路上就已经商议过了。
没有太好的办法。
察哈尔人游牧地横跨千里,从宣府到辽东,这沿线千里边墙,除了紧要关隘外,其他地区只能以烽燧形式来建立起警戒线,但是蒙古骑兵来去如风,一旦突破,往往第一道防线都难以起到多少阻碍,而要到第二道甚至第三道防线才能真正应对起来。
而第二道第三道防线,基本上都是已经是顺天府和永平府的北部地区了,除了辽西走廊以堡镇为主,顺天府和永平府北面如果稍有松懈,蒙古骑兵就可以直接突入到京师城下,虽然在座众人都知道察哈尔人不可能攻破京师城,但是这种情形却是大周无法接受的,这关系到大周颜面。
问题是要想将察哈尔人阻击在二线,不让蒙古骑兵突进到京师城下,就需要在顺天府和永平府北部的昌平——顺义——三河——玉田——丰润——开平中屯卫这一线将敌军拦截下来。
没有太好的办法,但是皇上问起,兵部也得拿出一个条陈来。
“皇上,臣和柴大人商议过,因为尚不清楚察哈尔人此番南侵意图,蓟镇的情报也只是显示林丹巴图尔有意南下,但从何处南下,规模多大,具体情况尚不清楚,所以我们的意见是除了进一步稳定三镇防御外,可能需要抽调部分机动力量,在昌平、三河和宝坻这淡出布置,以求能最大限度应对……”
己字卷 第八十七节 遇袭,寻衅?
接到宝祥的禀告,冯紫英几乎不敢置信,目光死死地盯住对方。
但是看着宝祥惶急的神色,冯紫英强压住内心的狂怒和懊恼,深吸了一口气,本来已经一跃而起的身形重新坐回了官帽椅中。
只是这一坐,让原本结实无比的椅座都忍不住咯吱一声。
“可有人伤亡?”冯紫英觉得自己手心都禁不住微微出汗,这甚至比自己遭遇险境还让他感到一份惧怕。
“听瑞祥说,幸亏吴先生预先安排了几人随车保护,除开他们五人有二人伤势较重,其余咱们府里人,只有两名车夫受了些许摔跌轻伤,都不碍事儿,姨娘和金钏儿、香菱姐姐只是受了一些惊吓,另外有两匹马被抢,车也有些损伤。”
宝祥被冯紫英眼眸中陡然绽放的精芒吓得赶紧低下头来,不敢对视,心里却是砰砰猛跳不已。
侍候大爷这么几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大爷动怒。
以往就算是大爷责骂人,也不过是轻描淡写,自己和瑞祥做错了事儿,要责罚,但大爷的语言却都是中正平和,鲜有发怒。
也难怪府里人都说这一点大爷是体着了老爷,太太也说大爷比老爷年轻时候还要沉稳。
冯紫英心中稍安。
这一回还真是全靠了吴耀青的谨慎。
尤二姐和金钏儿、香菱来永平府晚了一些日子。
原本是说自己来永平差不多她们就要过来,但是后来感觉到自己来永平恐怕要忙碌一段时间,甚至要去各州县一趟,所以就让她们晚点过来,这一拖下来就是一个月。
所以在来的时候,冯紫英也觉得有一二人随车就行了,左右马车过来不过就是二三日,不用那么紧张。
不过吴耀青还是认为永平这边情况不熟悉,因为要过来三辆马车带些各种家什物件,所以还是稳当一些好,便安排了五人过去随车护送。
没想到还真的遭遇了这样的袭击,这也让冯紫英暴怒之余一阵后怕。
“他们是在那里遇袭的?”话一出口,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失态了,宝祥哪里知晓,还得要回去之后问个究竟。
“听瑞祥说,是在榛子镇往沙河渡口走的那一段遇袭的。”宝祥倒是先打听了清楚,才来禀告冯紫英的。
“嗯呢,我知道了。”冯紫英定了定神,“你先回去,我随即就回来。”
冯紫英现在不确定这一场针对自己家眷的袭击究竟是有人有意针对自己的下马威,还是真的不巧遇上了盗匪。
如果是前者,那么自己的一言一行恐怕都落到他们的眼中,自己若是惊慌或者愤怒失态,只怕还会让对方更加放肆。
榛子镇乃是京东著名镇甸,也是滦州西面的大镇,因为山上长满了榛子而得名。
这一片地方地势平缓,土质肥沃,素来是号称“滦州粮仓”,酿酒、冶铁、制铁、砖瓦等行业都相当兴盛发达。
从这里有两条官道向东,一条是正东一百一十里地通往永平府治卢龙县城,一条是东南九十里地到滦州城。
论理在这里已经已经算是永平府腹地了,盗匪还如此猖獗,也足见永平府治安的不靖。
不过让冯紫英略感疑惑的是按照尤世禄所言,这些盗匪基本上都有着相当准确的情报信息才会出手,寻常没甚油水的小商贩他们还看不上,基本上都是冲着入辽东或者从辽东回来的商队下手。
像自己家眷这一行,虽然也有几辆马车,但是要说带了多少金银细软想想也不可能,与商队无法相比,而且如果知晓这是自己妾室,这帮人还真的敢下手,那么冯紫英觉得恐怕就真的不是图财而来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中怒气攀升之余表面却越发平静。
来这个时空之后,他还真的很少有今日这样的情绪,遭遇临清民变和入草原去见卜石兔被敌军袭击时他也曾恐惧过,在殿试之后的恩荣宴上被王象春挑衅时也生气过,但像今日这种盛怒夹杂些许后怕的情形,他还真的是第一次。
他发现自己是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融入冯铿这个身份,而自己身畔的人也越来越与自己的命运和感情融为一体,使得自己不自觉的为他们担惊受怕,喜怒哀乐了。
像尤二姐和金钏儿、香菱,都是和自己有过同床共枕肌肤之亲,都和自己有了一份感情,而一旦她们中某一位陨去,对自己的打击恐怕也将是沉重的。
待到宝祥离去了一阵,冯紫英这才缓步出了府衙,向后街的府邸走去。
马车已经驶入了院子,冯紫英进去的时候,仆从们都还在帮着把马车上的箱笼家什搬下车来,在金钏儿的指挥下,正在逐一放入屋里。
冯紫英一进屋,尤二姐和香菱簇拥了上来,而金钏儿也暂时放下了指挥小跑了过来。
看见尤二姐娇怯怯带着惊惶的模样,金钏儿和香菱也是心有余悸脸色煞白的样子,冯紫英也是忙着一阵安抚宽慰。
待到三女心情稳定下来之后,冯紫英这才又去看望了受伤的二人。
吴耀青已经安排了郎中来替二人重新包扎和换药,并且也询问了当时的情形。
“大人,我打算带人过去在现场查探一下,虽然已经报了官,但是我估计滦州州衙里刑房那帮家伙的水准,恐怕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
吴耀青询问完毕,这才来到冯紫英房中汇报。
“可有什么收获?”冯紫英对吴耀青信得过,若非对方这一次的谨慎,只怕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看看那二人伤势,一人是中箭,一人是窄锋刀的砍劈伤,幸亏用兵刃滑挡了一下,否则半个肩膀都要被人家给卸了下来。
即便如此,二人伤势没有小半年的休养都难以恢复回来。
“现在还不好说。”吴耀青的性子很受冯紫英欣赏,越是大事,越是沉得住气,“从我们这边人反映来看,盗匪大概在三十骑左右,有七八人具甲,多人善使弓箭??,……”
三十骑,具甲,善使弓箭,几个字儿从吴耀青嘴里出来,让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沉。
虽说北地边陲马不算是特别稀有的东西,但是能够被贼匪用于骑射的马绝非寻常驽马,这等良驹若非军中所有,就只能是地方大户豪门才能一口气拿得出三十匹了。
具甲就更不一般了,吴耀青口中的具甲就绝非寻常猎户那等硝制的皮甲,而是实打实的牛皮编制的皮甲,甚至还可能混编有铁丝铁环!
可能具这种甲的,能是什么人?
大周对出火铳之外的冷兵器管制并不严格,但是对于甲胄却是缉查甚严,便是寻常大户私藏几具都要冒极大风险,这一下子冒出来七八具甲贼匪,这永平府的贼匪水准已经高到了和正规军相当的地步了么?
善使弓箭听起来倒是寻常,这山区猎户能用箭者众,那等好手也不少,不算什么。
但是要知道己方中箭者却不是寻常人,乃是吴耀青招募来的北地好手,听风辨位不在话下,居然躲不过对方的弓矢!
这等水准,冯紫英想不出哪路贼匪这么厉害?
“他们突袭情形……”冯紫英沉吟着道。
吴耀青也知道这位东家怕是起了某些疑心,三十骑,具甲,神箭手,就算是永平民风骁悍,好勇斗狠,但是这还是有些超出了想象了。
“我也问过府里边两位,他们都是跟随总督大人多年的,但据他们说,这种伏击和后来的围袭不像是军中风格,……”
冯紫英摇摇头。
冯安冯泰是老爹留给自己的两名仆从,一个是战场上摔伤了腰部,一个是右腿中箭瘸了,但是一身武技和经验都还在,所以才从亲兵队中退出来跟随老爹当了长随,现在跟了自己。
二人虽然在单打独斗上不及吴耀青招募之人,但是却都是能使得一手好弓箭。
也全赖二人的弓箭阻击,才遏制住了对方的突袭攻势,使得对方未能全数发挥力量,也才给了己方的机会,否则,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对方既然是有备而来,甚至可能是熟门熟路,干惯了这种活儿,肯定也早就有演练,若真是和军中之人有关,自然不会把军中进击合围手法拿出来,而且这等贼匪未必就都是军中之人,也有可能是逃兵,也有可能是大户的护卫。
但无论如何冯紫英觉得都应该和蓟镇那边脱不了干系。
尤世功执掌蓟镇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有些,蓟镇不仅仅有李成梁的嫡系,还有麻贵的人马,而尤世功以前并无执掌一镇的经历,在经验上要欠缺一些。
现在冯紫英还不清楚这帮人袭击自己家眷的目的和意图,但是他可以肯定是和图财无关了。
是因为自己要索回那数百匠户动了某些人的奶酪,还是自己开始着手调查从京师经卢龙到辽西这条官道上几年来发生的被劫案件?
甚至还有更隐蔽更复杂更深层次的因素?
冯紫英不能不多想一些。
己字卷 第八十八节 闺房之乐
吴耀青带着冯安和另外二人直接去了榛子镇。
家主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作为幕僚自然是坐不住的。
安全和情报一直是他在掌管,而且提前半年多时间就开始在永平府布局,没想到这家眷前来居然还在路上遇袭,是可忍孰不可忍?
无论是什么缘故,总要有一个结果出来。
吴耀青也不相信这种事情会无缘无故发生,总归会有一些蛛丝马脚漏出来,急切之下未必能发现,但现在却要好生探寻一番了。
他也还需要和滦州那边交涉一番,既要严查,但也不必太过张扬,这关系到大人的名声。
“其实奴婢们就按照安爷所说的伏在车里没敢起身,只听见马蹄声和箭矢设在车厢上的嘣嘣声,吓得奴婢们都是心都要跳出来了,一直到最后,奴婢们也都没敢抬头,还是泰爷来招呼我们,我们才敢抬头。”
金钏儿已经恢复了过来,盈盈地把茶送了过来。
倒是尤二姐还是脸色煞白,紧紧依偎着冯紫英坐着,双手绞着汗巾子,一双碧眸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
旁边尤三姐却是跃跃欲试,若非吴耀青请她务必要在府里守好,她就要就缠着冯紫英跟吴耀青去榛子镇那边了。
“这等事情日后遇着,千万莫要轻举妄动,只管听人吩咐便是,这等贼匪,无外乎图财,切莫因为些许财货而激怒对方伤害到自己,……”
冯紫英宽慰着三女。
“爷,这永平府治安是如此不堪,那您在这里会不会……”香菱也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爷一般也不会出门,要么在府衙里,要么在这府邸里,就算是要出去,也有人跟随着,再说了,爷的本事你们难道还不知道,等闲三五人也不在爷眼里,至于说像你们今日遇上的这副情形,爷恐怕很难遇上了。”
冯紫英眼底也掠过一抹狠意,自己这府同知也当得够窝囊的,居然会被盗匪盯上家眷,他心里有数,不管这背后是什么人,也不管对方有意无意,这一笔账终归要算回来。
不过现在他暂时不会跟着对方的节奏走,自己该做的事还会继续做起走。
感觉到几女都受了惊吓,冯紫英自然要多花些时间陪一陪她们,多说说话,顺带也让她们放心下来。
“莺儿和玉钏儿说干脆让玉钏儿去跟着琴姑娘,不过玉钏儿还是想留在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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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钏儿很显然要比尤二姐和香菱的适应能力强得多,一边替冯紫英揉着肩膀,一边小声道:“玉钏儿也担心妙玉姑娘有看法,现在妙玉姑娘虽然在栊翠庵,但是庵里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大概也有些不方便,前段时间托修颜姑娘来和玉钏儿说,让玉钏儿没事儿可以多到她那里去坐一坐,……”
“哦?妙玉一个人在栊翠庵住着不习惯了?她不是喜欢清静么?求仁得仁,怎么还觉得寂寞了?再说了,不是还有岫烟也在园子里么?几位姑娘也都不是不好处的人,她怎么就还住不惯了?”冯紫英似笑非笑,眼角也微微挑起。
“爷,妙玉姑娘的性子怕是难得和园子里其他几位姑娘多投缘吧?便是林姑娘是她妹妹,好像来往也不算多,除了一起长大的邢姑娘外,她也很难得去别家,倒是其他几位姑娘们念着林姑娘面子,有什么聚会看戏都要叫她,……”
金钏儿和冯紫英也是一别一月,话也格外多。
“那妙玉去么?”冯紫英很好奇。
“听说之前也不怎么去,后来邢姑娘说过她一两回,她也就去了,只不过去了话也不怎么多,但是毕竟还是去了。”金钏儿笑着道:“性子好像也比原来冷冰冰的样子和善了许多。”
冯紫英摇摇头,他可不认为妙玉这性子能有多大变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没有碰得头破血流吃大亏的经历,很难对这种傲娇性子的女子有多大触动,她会觉得这都是天下人欠她的,她怎么都是理所应当。
“奴婢倒是觉得妙玉姑娘还是觉得在栊翠庵里日子太清苦,先前林姑娘也问她要不要一两个丫鬟帮衬侍候,她还坚决拒绝了,但时日久了,虽说这园子里饮食都是后厨送来,但她身边一个人帮忙的都没有,洗衣沐浴,清扫屋子,泡茶写字,都得要自己一手一足,她也是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现在骤然变成什么都得要自己来一手一脚干,自然就适应不了,所以才有意让玉钏儿去跟着她,那意思还不是希望玉钏儿能去帮她一把,……”
倒是香菱这个有些憨厚的性子,一口直接道破了妙玉大的心思,让尤二姐、金钏儿乃至旁边的尤三姐都是忍不住捂嘴轻笑。
香菱还有些懵懂,还以为几女不信,赶紧又道:“奴婢这话可是真的,就连岫烟姑娘都说妙玉姑娘耐得住寂寞,却受不得了清苦,……”
冯紫英眼睛一亮,倒是对邢岫烟的观感又提升了一层。
不愧是从小长大的闺蜜,倒是对妙玉的看法一针见血。
娇生惯养习惯了,便是在寺庙中都因为她是了缘师太的弟子而有小尼服侍,现在师太过世,一下子变得孤苦伶仃无人问津。
在牟尼院里就已经感受到了世态炎凉,现在到了栊翠庵里,眼见得一干姐妹们都是丫鬟婆子和仆妇一大堆侍候着,而她什么事儿都要亲力亲为。
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便是每日倒马桶,都得要自个儿提出去。
这两相对比,滋味可未必好过。
“好了,香菱你也莫要说别人了,来这永平府就好好侍候爷吧。”冯紫英怜爱的看着这个生得娇俏机灵但实际性子敦厚朴实的丫头,尤其是那眉心一点胭脂痣,更是让这丫头凭空多了几分妖娆,此时却已经有了几分小妇人气息。
听得冯紫英打趣,几女都又是捂嘴轻笑,尤二姐也笑着小声道:“香菱在一路上就是盼着能早日见到爷,在车上打盹儿都在念叨着爷,怕是在那边这么久,心腔子里都快要跳出来了,……”
香菱脸唰一下红得如红布,忍不住秀声秀气的嗔怨道:“姨娘不是说了不说出来么?”
有些小女儿家的口吻更是逗得几女都忍俊不禁,冯紫英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一把猿臂轻舒,便将香菱腰肢搂住,提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让爷来好好怜爱一番,爷也想小香菱了。”
香菱羞得手足无措,但是又舍不得这份难得的亲昵,尤其是当着二尤和金钏儿的面,她也知道爷肯定不可能当着诸女的面有什么出格举动,所以才只是低垂着头靠着冯紫英,“奴婢也想爷了,金钏儿也一样,每日里打扫屋子,在爷书房里都要厮磨许久,说屋里有爷的味道,……”
冯紫英心中感动,这丫头还是敦厚性子,便是自己得宠时也不忘记姐妹,而金钏儿对自己如此思念,也一样让他怦然心动。
放眼望去,却见金钏儿雪白丰润的面颊也唰地红了,不过金钏儿却要比香菱要大方许多,看见冯紫英目光望过来,也只是微微侧首,目光不敢对视,但嘴里却道:“奴婢是爷的人,想爷是理所当然,便是府里人,哪个不惦记爷?二姨娘不也一直担心爷来了这么久,三姨娘侍候不好么?”
冯紫英乐了,这丫头倒是机敏,既理直气壮地承认,但是却还想着避免尤二姐嫉妒,一句话也把尤二姐也拉进来。
果然尤二姐这等简单性子,立即就是姣靥泛笑,碧眸生光,看金钏儿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哟,二姐儿还担心三姐儿侍候不好爷?不知道是担心哪方面?”冯紫英眨了眨眼,看着尤二姐,”是不是担心三姐儿床上招架不住……“
金钏儿和香菱都羞得低头啐了一口,这位爷许久不见,就变得如此了,兴许是尤三姨娘真的……?
她们也都隐约听说这位三姨娘别看能高来高去,一手好剑法连柳大爷都是赞不绝口,据说在甘州救大爷时也是杀人不眨眼,但是床笫功夫却是恁地弱不禁风,每每都很难让爷尽兴,所以才只能是和尤二姨娘一道,只是她们俩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等羞煞人的话题却被爷当面提及,爷也不知羞。
倒是尤二姐虽然也羞涩无比,不过却觉得自家一家人,何况三妹本身那方面就差劲儿,这金钏儿和香菱也都是爷梳拢过的贴心体己人,“三妹若是不济,今晚妾身和三妹便好生侍候爷,……”
望向冯紫英的目光里更是浓得扯不开,恨不能马上就要钻入情郎怀中,好生缠绵一番。
被自家姐姐一句话羞燥得满脸滚烫,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弥漫全身,尤三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恨恨地一跺脚,“二姐!你说些什么话?!”
尤三姐红着脸扭着身子离开了,却惹来身后一群人笑声。
这等闺房之乐,却不足为外人道。
己字卷 第八十九节 鸳鸯上门
吴耀青一行的调查三天后就有了一个不算结果的结果。
各方面显现出来的迹象都表明,这群盗匪大概在三十到五十人之间,其作案次数也不仅止于这一次。
近五年来,类似于这帮人作案手法的案件发生了约十一起,基本上都在集中从玉田——丰润——卢龙——抚宁和天津卫——梁城所——开平中屯卫——滦州这两条线上。
前一条线主要是从京师过来的商队,或者从辽东回来返回京师的商队,后一条线则主要是从运河过来经天津卫到辽东或者从辽东返货回来经天津卫上船去江南的商队。
一句话,这帮人,或者说未必是一帮人,但是却是作案手法风格都类似的盗匪团伙,都是盯准了来往于京师到辽东和从江南经运河到辽东这来回商路的商队,这些商队或大或小,但是无论是去辽东,还是从辽东回来,油水都不小,自然是最好的肥羊。
但大型商队基本上都要聘请武装镖行,甚至有关系人脉的还要请蓟镇这边驻军关照,派上一队士卒护送,而中小商队或者没多少关系的商队就难了,遇上了也就自认倒霉。
不过从次数上来看,这帮或者几帮匪徒的作案频率不算太高,五年十一次,平均每年不过两次,与这每年来往于辽东多达成百上千的商旅相比不值一提,当然这只是特定指这种规模的贼匪,而寻常一二十人甚至几个人的盗匪团伙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的判断……?”
冯紫英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目光悠远,手指敲打着案桌。
“可以肯定的是这帮或者甚至可能是两三拨作案手法相似的贼匪应该都和蓟镇驻军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未必是驻扎在咱们永平府境内的,因为从这十一次作案地点选择上来看,榛子镇到沙河渡口这一段,玉田到丰润,也就是兴州前屯卫这一段,天津卫(直沽)到梁城所,梁城所到开平中屯卫这几段是作案次数最多的,而卢龙到抚宁这一段仅有一次,……”
吴耀青调查很细致,不仅仅是在滦州,而且从卢龙到抚宁,他都专门安排人几乎跑了个遍。
“而且我调查过,这仅有一次根据卢龙县衙刑房的勘察案卷反应,贼匪的眼线是一直从丰润尾随而来,因为正巧他们遇上从京师过来的一批押送军械去辽东的队伍结伴前行,结果这支队伍在卢龙要歇息二日,他们便自己前行,结果在距离抚宁六十里地时被劫,……”
冯紫英微微皱眉,”那根据你的说法,这些贼匪都是图财?“
”应该是如此,这十一次作案中,真正受伤死亡的不到十人,而且只有一次是因为对方武装镖行多达二十人,所以认为可以一搏才反抗,结果造成四人死亡,三人受伤,其余多次都是一出手就控制了场面,并没造成多大伤害,……“
吴耀青的回答更加深了冯紫英的怀疑。
”照你这么说,这一次袭击就不该发生才对,每一次对方都是有着精准的情报支持,对目标的护卫力量和财货价值甚至行进路线都很清楚,可我这几个妾室和丫头不过就是随身带了一些家什和衣物,并无特别的财货,他们怎么会下手?“
吴耀青对此也是有些不理解。
照理说,这帮贼匪如果是按照原有的作风,应该是早就把目标情况摸清楚了,大人家眷从玉田、丰润那边过来,一路上也走了几日,也在路上歇过脚,这些地方的客栈饭馆必定有他们眼线内应,有多少值钱财货都应该察悉才对,甚至应该清楚护送人手的实力,怎么还会出手?
冯安冯泰二人一看都能看得出来是战场上拼杀的老手,而且都是负弓骑马而行,这是遮掩不住的,而自己五个手底下的水准也都不弱,便是二三十骑贼匪来袭,也应该知道这一场生意是要付出代价的,未必会划算,但为何对方还是要来?
这只能说明对方并非图财而来。
冯紫英和吴耀青的目光交汇。
“耀青,看来还是有很多人对我来永平十分不满啊,……”冯紫英摇摇头。
前任同知致仕之后一直没有补缺,而是拖了一年多时间,这种情形极其少见,齐永泰也很隐晦提醒过自己,有人似乎不太愿意永平府这个同知补缺。
究竟是什么原因不愿意见到同知补缺,是什么人不愿意见到同知补缺,冯紫英不得而知,但是他觉得恐怕这也和这一次路途上家眷被袭多少有些关系。
冯紫英来永平府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一来就解决了蓟镇军方匠户问题,现在府衙里都知道一帮晋商和广东冶铁大户准备在永平府搞铁厂,而且据说规模很大,自然也在府里边引起了很大震动。
另外不知道自己让昌黎和乐亭那边对海防也就是关于倭寇的相关调查送到府里来是不是也引起了一些人的警惕,惠民盐场牵扯利益太多,连冯紫英现在都不敢轻易去介入,还得要从侧面先摸一摸倭寇的底。
可以说原来永平府的情形朝廷不满意,永平府内部也有很多人不满意,但是在很多人不满意的同时,也会有很多人十分满意,甚至希望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下去。
吴耀青一时间没有回应冯紫英这句话,而是想了一阵之后才缓缓道:“大人,耀青感觉对方这一趟袭击,似乎也没有真正要做个什么的意思,更像是示威或者威吓,只不过他们低估了我们的力量,所以才会酿成这种局面,……”
“唔,示威,威吓?”冯紫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究竟是一些什么人呢?”
吴耀青迟疑了一下,“大人,不如把文言兄招来,我相信文言兄对这些方面应该更为擅长,小的这方面不如文言兄远甚。”
“耀青,不必妄自菲薄,你做得很好了。”冯紫英这是说的实话。
这不是扬州徐州这些吴耀青最熟悉的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吴耀青能带着几个人就能在半年多时间里已经有了如此进展,他很满意了。
就算是汪文言来,也许在智谋策划上要更严谨慎密一些,其他未必就能比吴耀青做得好多少。
“那大人,……”
“此事现在暂时就如此了,你和滦州那边交代一下,就按照惯例慢慢查就是,不必再大动干戈,……”冯紫英目光一冷,“我既然要做事,肯定就会触动到一些人的利益,这些人迟早还要跳出来,你这边可以安排人慢慢深查,……”
待到吴耀青离去,冯紫英才沉下心来细细琢磨。
如果只是单纯的威胁恐吓,那么肯定是自己正在做或者要做的事情触及到了一些人了,那会是什么事儿呢?
兴州右屯卫的匠户收回,肯定是有些人不乐意了,直接受损害的是兴州右屯卫,那里是参将牛成栋的地盘,冯紫英不确定匠户的收回对其有多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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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就是自己支持晋商和广东冶铁大户庄氏在永平府大建铁厂,势必对永平府乃至顺天府东部如丰润、遵化一带的冶铁大户们造成直接影响。
原本他们的铁料是皇帝女儿不愁嫁,行销整个北地,现在一旦自己这一方的铁厂建起来,不论规模大小,直接冲击的可能就是他们的生意,这会不会是其中原因,也不好说。
再有就是自己整顿治安,清查倭寇,会不会有人感到了害怕,惧怕顺藤摸瓜查处一些什么来,无论是和军中有瓜葛的贼匪,还是和昌黎、乐亭大户牵连甚深的倭寇,甚至还直接关乎惠民盐场的利益,如此巨大的利益,足以让无数人铤而走险了。
正琢磨间,却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进来,居然是金钏儿:“爷,鸳鸯来了,是专门来找爷的。”
冯紫英吃了一惊,险些以为是家里出了啥事儿,但一想家里要有啥事儿也该是晴雯或者云裳来,什么时候轮到鸳鸯来了?
难道是宝钗或者黛玉有啥事儿?也不该啊,紫鹃或者莺儿自己也不是不熟悉,都是知根知底,哪儿不能来?
“快请进来。”
看见鸳鸯一身风尘,满脸疲惫之色,冯紫英也是忍不住皱眉:“鸳鸯,若不是特别紧急的事儿,你还是先去歇息半日再来和我说吧。”
“不,爷,奴婢还是先把事儿说了再去休息吧。”鸳鸯看了一眼旁边的金钏儿,金钏儿略感惊讶,什么事儿自己都不能听?贾府里难道还有什么需要避着自己的事儿不成?不过她还是很知趣地一点头,“爷,就让鸳鸯先说吧,这边儿奴婢先让人去烧水,等鸳鸯完了,就让她洗个澡,好好歇息一下。”
冯紫英点点头,这才示意鸳鸯坐下细细说来。
鸳鸯也不敢耽搁,好生斟酌了一番言辞之后,才把抱琴带来的话一字一句告知冯紫英,其中也不敢有半句增减,也是深怕影响了冯紫英的判断。
己字卷 第九十节 风起云动
冯紫英没想到鸳鸯居然是为宫中元春带话,而且居然是这等无法对人言的隐秘之事。
听着鸳鸯臊红了脸小声地把话说完,冯紫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等事情,元春不向贾赦贾政,不向贾母和王夫人,不向王子腾求救求教,却居然还假托鸳鸯来向自己求援,而且居然还得到了贾母的支持,甚至没有告知贾政夫妇。
难道这贾家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救命稻草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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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自己求教求援也就罢了,关键是这等事情,连冯紫英都有些束手无策的感觉。
见鸳鸯脸上也有些担心和紧张,冯紫英也知道这丫头大概也是从未想到自己会卷入到这种事情中来,难免心中惧怕和恐慌,尤其是涉及到天家之事,那寿王张弛,没准儿哪天还能登上大宝之位呢。
沉下心来想了一想,冯紫英也没有什么头绪,骤然遇上这种从未想过的事情,还真得有点儿棘手。
“鸳鸯,你也辛苦了几日了,这跋涉几百里地,嗯,让金钏儿带你去好生洗漱一番,休整半日,我的好好琢磨琢磨,没准儿还要让你等候几日呢。”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道。
“啊?还要等几日?”鸳鸯当然希望休整一下,这一趟子跑下来,虽然是坐车,但是几百里地,人颠得骨头架子都快要散了,全身尤其是臀部更是酸痛无比,但是要等候几日,却让她有些意外。
“嗯,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这寿王平素也还是比较谨慎的,为何这几个月却变得这么张狂放纵起来了?”冯紫英微微点头,“和皇上身体不佳有没有关系?皇上若是身体真的不好,糟糕到什么程度?有无立太子之意?这些我都要琢磨一下,……”
鸳鸯无奈,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她也意识到大姑娘在宫中这桩事儿是并没有那么简单,冯大爷已经从其中窥探出一些端倪来,只是自己没法理解知晓罢了。
“嗯,那就拜托大爷了,奴婢就先下去休息一下了。”鸳鸯起身离开。
看着鸳鸯和金钏儿手拉着手的一路说笑着出门去,冯紫英心中也是盘算。
寿王如此张狂,多半还是与永隆帝精力不济,无心过问这宫闱事务有很大关系,否则借张弛几个狗胆,他也不敢打自己老爹女人的主意,这厮也是得意便猖狂的角色,成不了大气候。
他有一种预感,或许从今年开始,会陆续有一些大事发生,但是究竟是哪方面的大事他却无法预料,朝廷内外一些微妙的变化已经隐隐透露出来了。
义忠亲王越发活跃,太上皇越发老态龙钟,永隆帝也是病病恹恹,……
察哈尔人不甘寂寞,建州女真蓄势以待,还有呢?以杨应龙为首的西南土司会一直这样蛰伏下去?杨可栋会一直心甘情愿当人质?还有更多不可预测的呢?比如白莲教和倭人?
冯紫英甚至没算到南北士人之间的嫌隙已经在蜜月期之后进入冷淡期时越发明显了,被开海之略续了一口气的大周似乎有点儿活泛起来了,但是是回光返照还是……
冯紫英可不相信在没有壮士断腕刮骨疗伤式的改革前提下,大周这种局面还能一直维持下去,开海之略不过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但这一切都会在今年,这么早就要开始爆发了么?
冯紫英一直以为应该还可以熬几年才会日渐显现,但是察哈尔人的意外要南侵,和贾元春遭遇的这种荒唐之事,却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也许狂风骤雨会来得比想象的更早更猛?
********
滦州,石佛口。
庞大的庄园依山而建,从外界看上去没有什么特殊,只有从石佛口蜿蜒向上爬上山垭口才能隐约一窥庄园全貌。
老者端坐在蒲团上,殿中香气馥郁,萦绕不散。
“这么说是他们只是想给这位新来的府同知一个下马威?这样做除了打草惊蛇,有何意义?”老者鹤发童颜,面色不渝。
“弟子也不清楚他们所想,但若是听凭此人在永平地界内为所欲为,只怕也有碍圣教传教授道,所以弟子……”
跪伏在殿中的男子俯首低语。
“父亲,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榛子镇上张记铁匠坊乃是整个永平府最大的铁匠工坊,从丰润和遵化过来的铁料太半都供给了张记铁匠坊,儿子怀疑他们是担心他们在遵化和丰润的铁厂所产铁料会受到冲击,这位冯同知可不简单,拉来了一大帮山陕商人,还有广东的冶铁商人帮衬,据说冶铁工坊的规模很大,……”
站在下手左侧一名壮年男子一身素白袍服,沉声道。
“国用那边可曾受到影响?”老者面孔红润,完全看不出已经是年近七十之人,望之更像是五十出头的壮硕中年,只是那一头银白鹤发暴露了他真实年龄。
“大师兄那边倒是无甚影响,不过父亲将本府教务托付于他,他这一年里却也神龙见首不见尾,……”壮年男子忍不住道。
听出了次子对自己得意弟子的不太满意,鹤发老者瞥了一眼站在自己左下首第一低眉不言的长子,皱了皱眉,这才道:“国用忙于传道,好义也莫要苛求,……”
白服男子便是老者次子王好义,见自己父亲似乎觉察出了一点什么来,白服男子只能低头称是。
“好礼,你也和国用说一声,传道还是莫要局限于我们滦州和昌黎、乐亭,我知道国用目的,昌黎、乐亭大户甚多,崇仰真空家乡,也愿意为光大弘扬我教出力,但是当下局面却不能只局限于这般,北边燕河营、建昌营与台头营、石门寨营几营的经营不可放松,此等军中弟子未来与我有大用,……”
“父亲放心,除以上几营外,国用还在开平中屯卫和山海卫潘官营也有了一些进展。”一直未曾说话的王好礼平静地道:“只是这还需要一些时间,方能把这几地的根基扎下来,……”
鹤发老者满意地点点头,“好礼,这边就要多操心了,你张师姐和徐师兄在顺天和山东那边都做得很好,你们在北直这边都不能怠慢,永平府是我们根基之地,断不能放松,另外好贤,你抓紧时间再去真定那边一趟,安保和周印在真定那边来信说十分顺利,你再去一趟,带些经义书籍和钱银去,让他们放手发展,周印不是说有意建立隶属于我们的棒棰会么?我看可以,让安保指导他,各地情况未必一致,他们要用棒棰会的名头便由得他,……”
鹤发老者目光如炬,精芒绽放,话语清晰,条理分明,完全看不出是个七十岁的乡间老叟。
被点到名的王好礼和王好贤都是点头遵命。
“我又一种感觉,大周的末世就要来临,要拯救我等子民去往真空家乡,就必须要在末世来临之前,彻底摧毁这一切禁锢子民的枷锁,而要做到这些,就必须要让子民忘却俗世中的所有,心无羁绊地奔赴而去,……”
老者脸上绽放出灿烂如阳光的笑容,但是在这略显阴森的殿中却显得有些说不出狰狞诡异。
”喏!“殿中一干人眼中都是狂热无比,沉声应道。
*********
日本,骏府城。
有些浑浊的目光落在门外的阳光下,家康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衫。
“秀忠阁下到了。”近侍在门外跪伏道。
“让他进来吧。”家康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日不解决秀赖这个小子,他就一日不能安享当下的美好时光,而秀忠的威信也难以得到真正的巩固。
“父亲。”
“嗯,今日来何事?”家康不喜欢谁来打扰他这种平静生活,他认为这种平静生活能有助于他深思熟虑。
“建州女真来使,有意邀约我们再进朝鲜,其言已与蒙古察哈尔部取得共识,共图大业,……”
听完秀忠的报告,家康陷入了沉思。
文禄庆长之战中得益者最大是谁,当然是自己,但是家康并不认为羽柴秀吉发起文禄庆长之役就错了,如此多的大名武将,哪里来那么多土地禄米分封?士卒们亦不肯就此解甲归田,习惯于战争的他们已经不甘于在回到乡下去面对黄土泥水了。
谁要挡住大名武将和士卒们的路径,都会被撕得粉碎,这是大势,只不过羽柴秀吉做得差了罢了,既然明知道大周会增援朝鲜,为何不实施牵制?大周京畿之地虽有设防,但是在海防上趋势武备禁驰,另外明知道蒙古人仍然不甘于蛰伏关外,为何不邀约同进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未尝不能运用于战争中。
“秀忠你的意思呢?”良久家康才道。
“儿子以为在没有解决秀赖之事之前,不宜轻言正战,但若是建州女真能和蒙古人进击大周北境,这场战事也许不是两三年就能见分晓的,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德川秀忠垂首进言。
“唔,那你准备如何做?”
“不如以钱米招募浪人,眼下乡间浪人甚多,各地皆有反应,此番招募组建,既可对建州女真有所交代,以便日后介入,亦可减轻城中乡间压力,……”
“嗯,你意以何人为将,……”家康点头。
“寺泽广高为主,九鬼守隆为辅,胁坂安治为后。”秀忠心中一喜,很难得得到父亲如此果决赞同,他也是有些兴奋。
“善。”家康闭目。
己字卷 第九十一节 窥斑见豹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随着蝴蝶翅膀煽动的风暴已经影响到了各处,他还只能懵懵懂懂地按照前世自己历史中残存的记忆去行进自己的道路。
大周取代大明本来就已经是一个历史的巨大变动和错位,虽说大周基本沿袭了前明的规制,但是毕竟这是两个朝代。
前明武勋贵族实力在土木堡之变后便遭到了严重的削弱,日后便基本无法成气候,但是大周的武勋们却跟随张氏一族起家,一直到如今,却还能保存一个大概。
虽说是惯性的衰退无法避免,但那也是因为缺乏优秀的人才出头,一旦有一二人才,依然能有几分气势格局。
比如牛继宗和王子腾,就仍然能站在武将中的巅峰位置。
而大周的格局也和前明有很大差异了,虽然在文官内阁和六部九卿的模式下,大周还是延续了前明嘉万时代的进程,但历史的走向和进度都已经被打乱。
比如前世中的万历三大征早就该结束了,张居正的改革也已经结出了硕果,但是在这个时空,却不一样了。
除了壬辰倭乱算是准时发生按照原有历史轨迹行进外,宁夏之役被推后多年,还是冯紫英亲自参与过才平定。
播州之乱至今还处于酝酿之中,而张居正的改革却被蝴蝶翅膀搧乎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提出的开海之略勉强让大周续了一口气。
但冯紫英很清楚这开海之略是根本无法和张居正的改革遗产相提并论的,再加上尚未爆发的播州之乱,这也就意味着当下的大周比前世中同一时间节点的大名情形更糟糕。
当然一些好的因素也有,比如辽东,乌拉部未被努尔哈赤歼灭,叶赫部也和大周结盟,甚至科尔沁部也没有入前世历史那样彻底投向建州女真。
但同样也有不利的,比如察哈尔人林丹汗的膨胀比前世来得更早,而且刀锋首先指向的不是建州女真,而是大周,这让冯紫英都觉得很郁闷。
冯紫英都有些吃不准自己的到来给这个已经改变历史方向的时空会带来是正面还是负面的作用,但细细一盘算,张居正的改革好像并不是自己来了才没了的,而是大周的出现使得其不再具备这种社会环境了。
他甚至去查过元熙年间著名朝臣,张居正依然在其列,甚至担任过阁老,但是却没有能表现出其在前世历史里边千古一相的风采,算不上泯然众人,但是也只能说是优秀而已,这大概也是时势造人的缘故吧。
问题现在似乎最棘手似乎还不是外患,更有内忧了。
冯紫英一直以为也许能一直这样拖下去,只要太上皇不头脑发昏,永隆帝能稳住当下局面,义忠亲王便毫无机会,这样一来,等到太上皇大行,无论永隆帝对义忠亲王如何处置,都搅不起太大风浪了。
但现在变数来了,永隆帝居然身体不佳,寿王张弛的表现固然糟心,但是无疑表明永隆帝的控制力在削弱,起码是对后宫的控制力在削弱,这也变相说明永隆帝身体每况愈下不是虚言。
冯紫英很值怀疑,义忠亲王近期的活跃,江南士人态度的日趋强硬,甚至牛继宗和王子腾这些武勋们态度的阳奉阴违,是不是都和此有关?
理论上来说,士人文臣是不会介入天家之事,但是万事都有万一。
永隆帝远不及元熙帝那样受占据主导地位的江南士人那么受尊重喜欢,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之事。
尤其是永隆帝登基之后对人事、军务、财政等方面的具体事务都喜欢亲自过问干涉,远胜于元熙帝中前期的只过问大政方针不问细节,中后期更是沉迷于嬉乐而对政事放手的态度,也让内阁感受到了来自皇权的威压。
这种情形下士人们会不会有别样心思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冯紫英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元春的命运和对策,甚至需要考虑未来真的发生不可预测之事,自己、老爹和冯家该如何应对了。
问题回转来,这元春所托之事如何处置?
对冯紫英来说,寿王这等角色其实并不太放在心上。
虽然许皇贵妃看似执掌六宫,张弛又是长子,好像也就理所当然是最靠近皇位的继承人,但是你只需要转过念头一想,就明白了张弛其实并不占多少优势。
因为在这种情形下,永隆帝丝毫没有立其为太子的意思,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在占据如此大优势的前提下仍然没取得胜势,本身就说明你自己的弱势了。
当然并不是说张弛就么有机会了,但看看他现在精虫上脑色欲倾心的架势,连自己老爹的妃子都想要上手,而且还是现在这等骨节眼儿上,就更让人不看好他了。
福王、礼王、禄王都已经成年,寿王还要面临这三位成年皇子的挑战,老爹身体不佳,关键时刻,不思如何提升巩固自己地位和优势,削弱对手,却还成日琢磨这等事情,真的让冯紫英都觉得这厮是个奇葩。
冯紫英发现自己应对处置这等事儿还有些欠缺火候,若是玩阳谋行韬略,自己似乎还在行,可能是前世带来的种种经验,但是这等阴微之事如何来处置,却还觉得有些棘手。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就让宝祥回一趟京师,让汪文言来永平府一趟。
一是要听听他的看法,不仅仅是贾元春这点儿事,更有自己观察和分析出来的种种,下一步如何来布局因对,二也是要让汪文言对在永平这边情形做一个了解,好与京师那边的情势结合起来。
……
跟着金钏儿一道进了内院,鸳鸯也还是守着规矩去和尤二姐、尤三姐见了礼。
尤二姐和尤三姐也不敢怠慢这一位贾府里边头号大丫鬟,而且二尤也隐约感觉冯紫英待这位鸳鸯姑娘有些不同。
自家这位爷的性子二尤都是清楚的,这鸳鸯虽然要说模样还比不上晴雯、香菱,但是也和金钏儿、玉钏儿相若,称得上是美人,而且谈吐间气度雅洁,别有一份风姿,所以也都是很客气的见面说话。
鸳鸯见二尤这般客气,反倒是有些惭愧不安。
之前她对二尤并没有太好印象,东府那边的人鸳鸯历来不愿意多打交道,包括对尤氏,鸳鸯也是觉得贾珍贾蓉之所以如此放荡,也还是和尤氏有关。
这二尤又是尤氏的妹妹,那尤老娘鸳鸯也见过,是个见风使舵爱慕虚荣的性子,再加上二尤的胡人血统,所以鸳鸯一直不太喜欢二女,接触颇少。
不过金钏儿和晴雯都曾经在她面前说起过这二尤其实性子挺好,尤二姐性子温顺和善,加之有些胆小怕事儿,和那人高马大的模样完全是相反,那尤三姐却是个风风火火的率直性子,没多少心机,所以接触久了,反而让晴雯和金钏儿她们都觉得这二尤比府里边许多姑娘都更好相处。
今日这一见面之后,鸳鸯觉得这二尤比晴雯、金钏儿所说更甚,所以印象一下子就扭转过来。
见鸳鸯洗了澡出来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金钏儿也是和鸳鸯亲昵惯了的,笑着道:“怎么了,还魂不守舍的,和爷有啥悄悄话还得要避着我们?莫不是要来咱们府上给爷当通房丫头?”
“去你的,胡吣什么呢?”鸳鸯脸一红,推搡了金钏儿一把。
“哟,被我说中了?”见鸳鸯心神不宁的样子,但仍然不肯说什么事儿,金钏儿越发好奇。
她也知道爷对鸳鸯特别不一样,甚至还开玩笑地说过府里就该有个鸳鸯这样的丫头去替大奶奶那边管家,省得晴雯那暴脾气家没管好,得罪许多人。
“连我都瞒着,莫不是……”
见金钏儿上下打量自己,还直往自己小腹上下打量,鸳鸯哪里还不明白这丫头想歪了,恨恨地要撕这丫头的嘴:“你自个而成日里琢磨这些,却把人家想得和你一般,有这份心思,不如在床上好好侍候你家主子……”
话一出口,鸳鸯才觉得自己失言,脸一下子羞得通红。
自己好歹也还是黄花闺女身,怎地跟着金钏儿这小蹄子成日胡吣,嘴巴也有些学坏了。
看得出鸳鸯似乎还真不是这方面的事儿,而且眉宇间的隐忧未消,金钏儿上前攀着鸳鸯的胳膊,把她拉到床边坐下,”你洗澡的时候爷都和我说了,让你在府里歇息几日,而且爷还让宝祥回京师去了,这会子连饭都没吃就走了,……”
“啊?”鸳鸯也吃了一惊,“要歇几日?那如何是好?宝祥回京师去做什么?”
“你这一趟出来这般辛苦,若是不歇息一两日,回去之后铁定要生病,再说了,这么久没见爷了,就不记挂爷?”金钏儿逗趣着,却没有回答鸳鸯问的宝祥回京师城做什么,但也没有再问鸳鸯为何而来。
鸳鸯迟疑了一下,“金钏儿,我来这里见大爷啥事儿却不能说,你也莫问,倒是盼着能早日解决,我心里和府里老祖宗她们心里也踏实。”
己字卷 第九十二节 试探,八卦
鸳鸯这般主动的说话,倒是让金钏儿犹豫了一下,“莫不是大姑娘在宫里的事儿?”
被金钏儿一句话吓得险些跳起来,下意识的就以为是冯紫英透露给了金钏儿,心里却想冯大爷怎么恁地不谨慎,再说金钏儿是你身边人也不该如此,但是鸳鸯随即又马上醒悟过来,若是冯紫英告知金钏儿的,那金钏儿又何须用这般口吻和自己说了。
目光变幻,鸳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金钏儿,你也莫要再问了,问我也不会说。”
“能让你专门来永平府的,我想不出贾府里能有什么事儿会让你来,若是府里外事儿,宝二爷,甚至环三爷,都可以来,内事儿,吴管家,单管家,林管家,也都可以来,若是几位姑娘的事儿,紫鹃和莺儿也可以来,为何却单单让你来?你可是老祖宗身边的人,太太身边的彩霞彩云都没让来,就单单让你来?”
金钏儿叹了一口气,“而且我们才来三四日,你便来了,若非急事,何不与我们一道来?”
金钏儿的慎密思维让鸳鸯都忍不住要夸赞一声,但面对这个问题她却无言以对。
“照说我也是贾府里出来的,父亲母亲也都还在府里,贾府也算是我和玉钏儿的娘家,我们自然也巴不得大爷多帮衬一把贾家才是,但是好像贾府里边事儿似乎也忒多了一些,都寻摸着让大爷出面。”
“琏二嫂子想要做营生捞银子,找大爷帮忙找门道,……”金钏儿抿着嘴细声细气地道:“琏二爷不想和二嫂子过来,想要自立门户,爷帮了他一把去扬州了;宝二爷找不到出路,爷也去帮着指路写书打名声;环三爷就不说了,去了书院,那是奔着光宗耀祖去的;还有兰哥儿,听说珠大奶奶还埋怨大爷厚此薄彼,没有能帮兰哥儿,弄得大爷也很尴尬,……”
金钏儿一番话让鸳鸯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但却说不出一个什么来。
这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似乎也已经和往日不一样了,要知道当初才去冯家的时候,金钏儿不是这样的,时不时的要回府里来,还得要带些东西,昔日伙伴多少也要给一把铜钱润着,但现在……
再看看面前金钏儿的穿着打扮,虽然还是丫鬟的标准穿着,但是掐牙背心和褙子已经不再是贾府惯常的靛蓝或者淡青色了,而是一种柔和的丹红和乳黄混杂色了,脸庞还是那样洋溢着笑容,但是丰润了一些,原本略微有些高的颧骨看起来圆润不少,再加上高隆的胸脯和明显有些变化的臀部,明显多了几分小妇人的气息了。
或许这才是她变化的根本原因吧。
已经从心底改变了自身的身份,成了冯家人,也许还残存着对贾家的几份感情,但是却不可能再视自己为贾家人的情形了。
当然,鸳鸯也明白这不是金钏儿薄情寡义,甚至可以说金钏儿这番话才是一个真正合格的冯家大丫头的表现,而贾家人的表现也的确让人有些失望,这大概是混合了两种情绪才让金钏儿有些这种矛盾的心境吧。
“其实这些也都没啥,但是鸳鸯,大姑娘都是贵妃娘娘了,若是娘娘都办不了的事儿,大爷能行么?”金钏儿忍不住说出自己内心话。
鸳鸯无言以对,金钏儿猜准了,但是这却不是她能回答的。
应该说金钏儿这番言语已经有些僭越了,冯大爷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丫头来指手画脚?
“金钏儿,这些事情非你我该插言置喙的,我明白你的担心,但是冯大爷是何许人,如何不明白这些事情的轻重?”鸳鸯想了一想才缓缓道:“你我情同姐妹,说说也无妨,但冯大爷那里你却千万莫要去妄言,……”
金钏儿扶了扶额,然后又摇了摇头,“兴许是我昏了头吧,我也知道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但是先前大爷脸色太严肃,然后又让宝祥立即回京城,让我有些心惊胆战,这比前几日我们路上遇袭都还让大爷严肃,我不知道……”
听得金钏儿说她们在来路上遇袭,鸳鸯也吃了一惊,赶紧问起具体详情,金钏儿便也说了,鸳鸯这才慨叹:“所以大家都只看到冯大爷风光无限的时候,却未曾想到这背后亦是杀机暗藏,……”
“我们也和爷说过,爷说,若是只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太平官,或者只想着往自己腰包里捞银子的昏官庸官,那就简单得紧,只需和地方上豪门大户或者衙门里那些地头蛇们沆瀣一气,自然是优哉游哉,一切安好,但若是想要上报朝廷,下抚百姓,外御虏寇,内安地方,那就得要经得起这样的挑战,扛得起这样的压力。”
金钏儿说这番话时一双杏核眼里也满是崇拜,白皙如雪的脸颊上也泛起一抹红潮,看得鸳鸯也是心中荡漾。
没想到这丫头跟着冯大爷也不过一两年时间,居然也有了这般觉悟,这番话放在以往,别说是明白意思,就算是她能背下来都算是不错了,今儿个居然还能在自己面前卖弄起来了。
心中感慨,鸳鸯目光里也对了几分异样光泽,“冯大爷既然心忧国事,自然也是要做一番事业出来的,否则府里边上下为何都对冯大爷这般推崇?连大姑娘……”
戛然止住话头,鸳鸯瞪了金钏儿一眼,险些就又说漏了嘴。
金钏儿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鸳鸯,你方才说得也是,娘娘倚重大爷,大爷自然有分寸,无须我等杞人忧天,不过我倒是替你有些忧心,鸳鸯,你日后是怎么考虑的?真不打算过来,大奶奶府上的首席大丫鬟可是替你留着呢,连晴雯都说换了别人她不服,唯独你去她拍手欢迎,……”
鸳鸯啐了一口,红着脸道:“那小蹄子连你都不服气,还能服我?再说了,我和你家大奶奶素不相识,还能去替她管事儿?”
“哟,鸳鸯,敢情你也是想来,只是怕我家大奶奶不待见你?”金钏儿一试便把鸳鸯心思试了出来,出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若是大奶奶这边儿你不愿意,那二奶奶,嗯,也就是宝姑娘这边总算是熟人熟事了吧?年底宝姑娘就要嫁过来,这总合适了吧?”
鸳鸯把头扭一边,“谁说我有一定要来你们家?我现在跟着老祖宗不是安好?”
“是么?老祖宗待你虽好,但总不能跟一辈子吧?我听说大老爷……”金钏儿也算是替自家主子来试探一番,抿着嘴笑道。
“呸,少在那里胡吣,我便是出家当姑子也不会去!”鸳鸯断然道。
“那宝二爷那里我看也挺合适,刚听说宝二爷对鸳鸯你也是很仰慕,……”金钏儿笑得越发开心。
“宝二爷那里我可当不起,那是袭人、媚人和紫绡、绮霰、麝月她们当做宝,……”鸳鸯很果断地摇头,陡然回过味来,这小蹄子是故意试探自己,一个一个排除呢,“小蹄子,你有这么多心思用在我身上做什么?不好好侍候你家大爷,没准儿生个一男半女,也好早日把你抬房,做个安逸姨娘。”
金钏儿摇摇头,眨巴眨巴眼睛,“我们家的姨娘可不是谁都能做的,连府里几位姑娘只怕也都有这份心思吧。”
鸳鸯吃了一惊,“你说谁?”
“你说呢?都说你是府里第一聪慧的,连爷都说论什么情商,鸳鸯是最强的,这等事情还能猜不出来?”金钏儿打趣。
被金钏儿这么一说,鸳鸯还真有些来了兴趣。
这八卦是女性天性,尤其是现在冯紫英更是贾家的主心骨一般,连大姑娘都要来向冯紫英求教,冯紫英一举一动也自然牵动贾府里下人们的心思。
只是冯紫英已经和林薛二位订亲,若是还要说起这府里姑娘,除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也就只有史姑娘,只是史姑娘乃是史家嫡女,是不可能为人妾的。
鸳鸯也知道三姑娘对冯紫英是有些意思的,而冯大爷对环老三另眼相看,其中未必就没有三姑娘的缘故,但二老爷岂能容忍三姑娘给人做妾,这不是有辱贾家门楣么?
“金钏儿,这等话可莫要乱说,传出去可会让姑娘们日后姻缘受影响,冯大爷固然人中之龙,但他都有三房正妻了,连宝琴姑娘这般天仙化人的,都只能给他为媵,贾家也是要颜面的,再要传出一些什么来,那就真的不好听了。”
鸳鸯的正色让金钏儿也有些后悔。
她也是去贾府里边和昔日同伴们说闲话时,无意间从司棋嘴里听出了一些端倪的。
本来她就觉得不太可能,但又看司棋一副笃定的口气,所以才想要来试探一下鸳鸯,看看鸳鸯是否知晓,但看鸳鸯这架势,似乎还真的知晓一些什么,只是对方口稳,断不肯泄露人隐私了。
“姐姐说的是,是我鲁莽了。”金钏儿赶紧道:“好了,姐姐也乏了,就赶紧休息一会儿吧。”
己字卷 第九十三节 闺中秘事
心事重重的鸳鸯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仅仅是为自己带来的消息,同时也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多了几分惆怅。
她无法推测自己的命运,老祖宗身子骨还不错,但自己却已经十九了。
要按自己嘴里说的一直要陪着老祖宗,那可就真的要成老姑子,别想嫁人了。
老祖宗其实也试探过自己,但是自己一口拒绝也让老祖宗心安不少。
可无论是老祖宗还是自己心里都明白,这话这么说固然是可以的,也能让老祖宗心里踏实,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再等上几年,自己二十好几,怎么可能再嫁外人?
没准儿就真的如金钏儿所说那般要给贾赦当妾了。
鸳鸯当然不愿意给贾赦当妾。
年龄大是一回事儿,贪财吝啬,心术不正,龌龊不堪,哪一样都让鸳鸯瞧不上,再加上还有邢夫人那等颟顸愚钝的主子,要入贾赦的房,那真的就是入火坑了。
想到这里,鸳鸯越发心乱如麻。
平素她也偶尔想过,但是都被府里边各种繁琐事情给冲淡了,但今日来到永平府冯府上,看到昔日闺中密友却已经有了几分冯家人的气势,难免百味陈杂。
虽说金钏儿也就是一个大丫头,但是却男人梳拢过之后的确就不一样了,许多时候说话行事底气十足,有了几分半个主子的风采了。
正如自己所言,兴许哪一日金钏儿人家生下一男半女,就能真的抬妾,乌鸡跃上枝头变凤凰了。
金钏儿和晴雯还有香菱都有了依靠,而自己呢?
冯紫英那张英姿勃发的面孔不由自主的浮现在心田里,那一举一动,一笑一言,都历历在心,让鸳鸯心中既甜蜜又迷惘。
兴许人家就是一时口花花许个空头诺,却让自己这般牵挂不已,什么讨自己入房,当个管家大丫头,也不说是哪一房,……
不知不觉间居然想歪了,鸳鸯回过神来的时候更是羞恼不已,自己今儿个是怎么回事儿,居然有了这些念头?
猛然间,那边正房又传来一阵若有若无宛若箫管的声音,夹杂着一些轻怜蜜爱的细语声,轻不可闻,偶尔间那声音却比先前大了一些,哪怕是隔着几丈之遥,要有几件屋墙,却是恁地顽强,渗人骨髓,让人心颤筋酥。
“鸳鸯姐姐,你还没睡着吧?”身畔传来香菱的声音。
今儿个轮着金钏儿值夜,鸳鸯自然知道这大户人家通房丫头值夜要做什么,所以她也就和香菱搭伴儿。
看着油灯被拨亮了一些,眼前这张红扑扑的姣靥,一枚猩红胭脂痣印在眉心,一身月白小衣把平素看上去玲珑纤巧的身躯勾勒得凹凸毕现。
鸳鸯也禁不住吃了一惊,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番。
香菱在贾府里边的时候她也和对方很亲善,这丫头原本看上去好像还有些瘦削,这才到冯家多久,怎么地连身段都变得丰润了不少,虽说骨架子没变,但看那胸前的茁壮挺拔,哪有在贾府里时候的单薄?
鸳鸯还没有来得及答话,那边浪叫声音又大了一些,甚至还带着一阵粗重的喘息声隐约可闻。
鸳鸯下意识地夹紧腿,身子也蜷了起来。
她都十九了,在贾府里边也是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什么声音,而且这声音的主人还格外熟悉。
府里边几乎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她,就算是她自己也免不了要遇上那么一些让人尴尬的情形。
像宝玉和紫绡、绮霰几个浪蹄子之间的嬉戏就被她撞上一回,珠大奶奶和自家大丫头绣橘之间的虚凤假凰她也碰见过,贾琏和鲍二家的在那下房角门处野战她也路过碰上,慌得她忙不迭地逃了。
见鸳鸯羞得张口结舌,香菱一只手攀着鸳鸯的胳膊,一只手捂嘴轻笑,“鸳鸯姐姐,金钏儿这浪蹄子就是这般,平素里人前冷若冰霜,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才来几日这边下人们都有些怕她,可这一侍寝就成这样了,嘻嘻,不过爷倒是挺喜欢她这般的,……”
“啊?!”鸳鸯惊了一跳,不敢置信。
金钏儿性子有些冷这是贾府阖府上下都知晓的,所以金钏儿在府里的人缘关系远不及自己、平儿和袭人、紫鹃几个好,甚至连她嫡亲妹妹玉钏儿都要比她强。
贾府里边几个大丫鬟里,金钏儿的冷,晴雯的爆,司棋的狂,莺儿的傲,那都是有名的。
也是金钏儿人生得俊俏,做事儿也认真,才能得到太太的喜欢,但即便如此,在府里人缘关系也不算好。
金钏儿这人前人后的大不一样倒也罢了,可没想到冯大爷居然还喜欢这般,要要说可没那个男人愿意自家女人这般吧?
见鸳鸯惊吓不小,香菱赶紧小声道:“爷就是这么说的,喜欢金钏儿这般,但是只能对他一个人这般,……”
鸳鸯羞不可抑,这是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也不敢深想,鸳鸯赶紧岔开话题,“冯大爷不是还有两个姨娘么?金钏儿不是说她要去值夜……”
香菱又是捂嘴轻笑,“金钏儿是值夜啊,那二位姨娘承受不住,那也不就只能让金钏儿去挡枪了,……”
鸳鸯啐了一口,不敢再说这些,好歹也要要些颜面。
只是这一闭嘴,那边让人骨酥神摇的声音便不可避免地又传入耳中,鸳鸯赶紧道:“金钏儿这浪蹄子也不讲究,你们冯大爷也不缺银子,怎地不选一处大一些僻静一些的宅子,这般……,金钏儿也就罢了,二位姨娘也是这般,若是被外人听了去,也不怕羞煞人?”
“鸳鸯姐姐,这宅子也是宝祥他们先来选的,离衙门近,方便,要说小也不小,后边还有一大片儿呢,不过就是些破烂院子,原来人家就没怎么用,荒了许多年了,这永平府的宅院如何能与京师城比,也不贵,金钏儿都和二位姨娘商量过了,要把后边儿那一片重新清理一遍,该拆的拆,该重新修缮粉刷的重新弄一遍,把它改成后院,现在咱们住的就腾出来作为爷回来办公用的中院。”
虽然才来几日,香菱倒也把这边的情形知晓了一个大概,兴许就是要在这边儿住上三五年的地方,金钏儿和香菱都要动些心思。
两位姨娘都是没主意的人,所以大事儿都得要金钏儿来操心,香菱也是一个不操心性子,也就被金钏儿拉着查缺补漏,替她多想一点儿没想到的,就如金钏儿说香菱的一般,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香菱倒觉得挺好。
“那岂不是要大动干戈?”鸳鸯顺口来了一句。
“也不算吧,我听金钏儿说估计从拆补修缮到粉刷添置物件,也不过就是一千两银子估计就能办下来,这里可不比京师城里,物价腾贵,这边儿要便宜许多,金钏儿盘算了一下,也和姨娘们说了,……”
香菱的话让鸳鸯忍不住一瞪眼,“香菱,看来你们也是有些飘了啊,一千两银子居然觉得不算啥?怎么,这冯府里边上千两银子的事儿都不需要禀报冯大爷,你们就自个儿做主了,真觉得成了冯大爷的枕边人,就忘乎所以了?”
听得鸳鸯语气不善,香菱也有些怯了,噘着嘴小声道:“金钏儿这么说的,也和二位姨娘说了,论理怕是该姨娘去和爷说吧?”
“哼,你们都说二位姨娘是不怎么管事儿的,万一二位姨娘没和大爷说,这银子花了,动这么大阵仗,大爷却不知道,问起来,我看你们怎么交代!”
鸳鸯这也是为金钏儿和香菱着想。
香菱不用说了,是个老实敦厚性子,也不是大丫鬟,但金钏儿不一样,是跟着太太那么久了的,懂规矩的,就算你被梳拢了,冯大爷宠着你,但规矩不能坏。
这府里主母没来,论理是二位姨娘做主,但这么大事儿如果冯紫英不知晓,而二尤性子冯紫英肯定是知晓的,难免就会觉得是你金钏儿有些孟浪,甚至恃宠而骄了。
这一旦冯大爷心里有了这样一个印痕,可不是好事儿。
鸳鸯和金钏儿关系密切,可不愿意见到金钏儿在冯府这边吃瘪。
实际上鸳鸯也能够感觉得到,金钏儿先前试探自己,未尝不是存着某些心思,但鸳鸯也能感觉得到金钏儿某些矛盾的心境。
似乎是既希望自己能过冯府来,或者说觉得她也无力影响自己会不会来冯府,所以索性就盼着自己来,但是又担心自己来了会不会对她有影响,嗯,大概就是分宠的意。
但金钏儿却也明白,要说在这冯府,或者说日后的冯府,她金钏儿和晴雯,和未来的紫鹃,莺儿,都是不一样的,或者说,叫没跟脚。
紫鹃背后是林姑娘,莺儿背后是宝姑娘,原本晴雯也是没跟脚,但现在人家跟了大少奶奶,若是如金钏儿所言,那三姑娘或者二姑娘嫁过来,侍书也好,司棋也好,都是有跟脚的,唯独她金钏儿没有,而自己若是过来,一样也是没跟脚,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就是同病相怜。
若只是当一个寻常丫头也就罢了,但若是想要当个管家大丫头,那没跟脚,你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己字卷 第九十四节 不确定
香菱被鸳鸯的话给说服了。
二位尤姨娘性子尽人皆知,如鸳鸯所说,千两银子的事儿,还是修房建屋,若是爷不知道,没准儿还真要觉得金钏儿太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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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姐姐,还是你心细,也不知道金钏儿想到这一点没有,明儿个我得提醒一下她。”香菱把臻首靠了过来,挨着鸳鸯,“早知道鸳鸯姐姐你要过来,那就该和我们一道啊,我们也就比你找到两日而已。”
虽然香菱没问什么事儿,但是肯定还是对自己急匆匆而来所为何事很感兴趣,这一点鸳鸯也很清楚,连二尤都随口问过,不过鸳鸯没回应,她们也就知趣不问了。
“临时的事儿,先前也没想到。”鸳鸯含糊其辞,岔开话题,“香菱,宝姑娘年底嫁过来,你就要去跟着宝姑娘吧?”
香菱和宝钗关系很好,一度成为香菱的庇护者,让薛蟠没能染指,所以香菱一直很感恩宝钗,每每到贾府那边都是先到宝钗屋里去,和莺儿关系也很好。
香菱迟疑了一下,“宝姑娘还没和我说,不过我想要过去吧,嗯,不行我就跟着琴姑娘也行。”
对香菱的随遇而安的温顺性子,鸳鸯也早有领会,点点头:“也是,琴姑娘要跟着宝姑娘一起嫁过来,你跟着琴姑娘也好。”
鸳鸯也是见识过宝琴的风采的,这位琴姑娘无论是哪方面都不比宝钗逊色,容貌、才学、气度都不俗,只是两姊妹性子却不太一样。
宝钗是雍容沉静,宝琴是伶俐机巧,但都一样的聪慧精明。
在鸳鸯看来,这两姊妹要比林姑娘姐妹俩强太多了,嗯,当然,这个强太多是指为人处世上。
林姑娘本来就是一个有些矜持敏感而又小气的性子,不过待下人倒也还好,就是和几个姑娘们爱闹点儿小性子,倒也无伤大雅。
可林姑娘的那位庶出姐姐就有些币一样了,孤傲清高不说,还经常骄矜凌人,而自己却又没有多少本事,可以说除了生得一副好皮囊外,那点儿咬文嚼字的诗文水准,在贾府里边几个姑娘都不比她差,论身份都比她尊贵,但谁的脾气都没她大。
鸳鸯都听府里边下人们说过多次了,这为妙玉姑娘在园子里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除了那位邢姑娘外,就算是林姑娘和她这个庶出姐姐关系也很普通。
府里边那些个花匠木匠石匠和厨房里的人,也都对这位妙玉姑娘颇多微词,认为她讲究多,要求高,而且还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样子,求人都没有一个求人法。
“嗯,我跟哪位姑娘都没关系,反正琴姑娘肯定是和宝姑娘在一块儿。”香菱是和顺性子,笑着道:“不过鸳鸯姐姐若是过来了,却是只能跟着爷吧?”
鸳鸯身子滚烫,推搡了挨着自己的香菱一把,“瞎说啥,我啥时候说要过来了?”
“姐姐没说,但是爷可说过好几回了,一说起府里的几个,爷便夸赞鸳鸯姐姐和平儿姐姐,金钏儿是素来不服人的,便是晴雯,金钏儿也都那样,但对姐姐和平儿姐姐也都没话说。”
香菱的话让鸳鸯既心动,又感触,还有一些彷徨,定了定神才小声道:“金钏儿和晴雯不和?”
“好像也不是,不过终归不及和鸳鸯姐姐这么亲密倒是真的。”香菱老老实实地道。
鸳鸯打趣道:“那我过来了,金钏儿咋办?”
香菱眨了眨眼,半晌才道:“那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鸳鸯姐姐来了,甭管是大奶奶那边儿,还是宝姑娘嫁过来,又或者林姑娘日后嫁过来了,姐姐去哪儿,肯定奶奶们都是欢迎的。”
见香菱想得如此简单,鸳鸯忍不住微笑摇头。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姐妹间情分再好,但是到了这等事情上,恐怕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就撇清了。
长房有晴雯,二房有莺儿,三房有紫鹃,哪一个都有各家姑娘心目中的体己人。
紫鹃是和忠善性子还好说,但是林姑娘那边肯定不会答应,紫鹃跟了她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让自己去三房管事儿?
晴雯和自己关系虽然也很密切亲近,甚至晴雯自己都说她自己性子不适合管家,但是对那位大奶奶来说,合适不合适还得要她自己说了算,再不合适也比不上自己体己人不是?
至于二房,鸳鸯倒是从未想过,莺儿就不是一个简单角色,而宝钗宝琴两位姑娘也都不一般,……
不过这些话倒也不必对香菱说,自己未来的路如何走,鸳鸯自己都还没想明白,更何况老祖宗那边又该如何交代,都是难题。
倒是像金钏儿,估计现在就觉得有些尴尬,和自己考虑的问题一样,否则也不会有那种语调来试探自己了。
院子那一头的声音终于在惊叫两声之后慢慢小了下来,然后又是一阵低不可闻的细碎声音。
又等了一会儿,便听见那边们咯吱响了一声,估计是有小丫鬟把热水这些送进了屋,隐约听见金钏儿和小丫鬟的说话声,然后门又是一响,再然后便慢慢安静了下来,……
鸳鸯心腔子终于放了下来,这一夜可真是不安分,不过看香菱似乎有些司空见惯,眼皮子早已经耷拉下来,慢慢细密的呼吸声伴随着寂静的夜在屋里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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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文言来得很快,几乎是宝祥一到京师,汪文言接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如果说在此之前,汪文言只能算是冯紫英心腹,但是一些极为机密甚至是隐私的事情冯紫英还未曾对汪文言放开,但到了现在,汪文言已经完全完成了从林如海幕僚向冯紫英的首席幕僚角色转化,很多事情就没有必要瞒着汪文言了。
当然,有些事情冯紫英知道还需要把握好火候,不是担心汪文言不可靠,而是觉得有些东西汪文言未必能接受,循序渐进来最好。
当冯紫英花了两个时辰细细讲冯家在整个大周武勋体系中的地位,冯家和贾王薛等老金陵勋贵,以及与牛继宗等四王八公那些藕断丝连但又说不上多么深厚密切的瓜葛,以及目前贾家王家所处的困境,乃至于武勋群体在整个大周军方的地位,以及目前太上皇、永隆帝和义忠亲王之间微妙关系,武勋们在这几者之间的定位站队,一一娓娓道来之后,汪文言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汪文言之前已经对冯紫英作为北地青年士人领袖以及和北地乃至湖广籍士人领袖齐乔二人和官柴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个大概了解,也对江南士人与北地士人、湖广士人这大周朝中三大士人官员群体有了一个大概认知,冯紫英是要走文官之路,但是其父却是武勋出身的高级武将,甚至已经官居武将的巅峰,更为关键的是作为蓟辽总督的冯唐还直接掌握这蓟镇这支京师城外可以和宣府镇同时左右京师形势的军队力量。
冯紫英说了很多,汪文言也问了很多,冯紫英几乎是知无不言,甚至连贾元春在宫中的尴尬地位和当初太妃将其安排给皇帝为妃的目的意图猜测都没有隐瞒。
“大人,您的意思是按照您原来的估计,只要皇上能稳住局面,没有出格举动,太上皇就不可能有什么动作,等到太上皇大行,那么皇上真正掌握朝中军权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是现在皇上身体不佳成了一个变量?”汪文言迟疑地问道:“您是担心皇上一旦卧床不起,义忠亲王可能会趁机作乱?可您不也说这京营主力都在太上皇控制中,义忠亲王和皇上都很难调动,而太上皇是绝不会介入二人争执中么?那义忠亲王凭什么挑衅皇上?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汪文言直接问到了关键处。
“我也不确定,但是皇上如果真的卧床不起,那么义忠亲王能否从太上皇那里赢得这些在京营乃至京师城外的军队的支持呢?”冯紫英也很苦恼,“这里边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如果皇上大行,那太上皇还会像之前那样保持中立么?如果在自己嫡长子和孙子之间做出选择,太上皇会持什么态度?”
见汪文言也被自己的问题考住了,冯紫英进一步道:“虽然理论上来说,内阁六部是不会介入天家夺嫡之事,但是万事都有万一,皇上不太受士林欢迎,这是事实,而义忠亲王因为早年屡屡和太上皇下江南,和江南士人商贾关系匪浅,那么现在朝中仍然是江南士人占优,那么他们会不会改变原来的惯例,要介入其中呢?”
这个问题问出来,就显得有些凶险了,文官和武勋,似乎都不是很倾向于皇上这一系,当然如果皇上一直身体上佳,都不是问题,但如果皇上大行,而义忠亲王又意欲不轨,那皇上几个儿子有抗衡之力么?
这里边每一个大环节中的每一个细微因素都可能带来变数,甚至一个掌兵武将或者一个重要文官的态度都有可能改变走向。
己字卷 第九十五节 雕虫小技
汪文言揉着太阳穴,满脸唏嘘。
冯紫英今日给他的新东西太多了,一下子灌入他脑袋里,饶是他自诩智计超人,但是骤然接受了这么多以前从未掌握,或者说以前朦胧知晓但是却不清楚的内情,也得花时间来捋一捋,缓冲一下。
“大人,那皇上身体不佳,是否确实?不佳又是不佳到什么程度,能否有一个比较详细或者准确的勾画,以便于让我们能掌握时间上的走向?”想了一阵,汪文言才问出第一个问题。
“只能知道的确是比前两年有很大的不如,但具体情形,我想宫中御医那里肯定是早就打过招呼,谁也探悉不了,而且估计就算是太医院御医也一样无法确定。”冯紫英摇摇头,“但我估计不应该是太糟糕,否则寿王也不可能有这般心情,但也不会太好,以皇上的性子,上朝时间和频率大幅度调整,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汪文言认可这一说法。
“大人,如果可以的话,也许我们应当考虑在宫中也寻找一二能了解情况和说得起话的朋友,……”汪文言轻飘飘地道。
冯紫英讶然地瞅了对方一眼,汪文言继续道:“我相信朝中诸公在宫中恐怕多少都有自己的眼线,……”
冯紫英默然无语,这是必须的,龙禁尉能代表皇上对大臣武将们宅邸和周围掺沙子,那大臣武将们自然也能耍手段在宫中布棋子撒眼线。
自己老爹难道就在宫中没有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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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想也不可能。
自己老爹扮猪吃虎的本事比谁都强,甚至连自己都坑。
不少举措自己不过是提了一提,结果具体完善和实施都是他一手操作,但给兵部那边的印象,似乎都成了自己的功劳,弄得张景秋和柴恪对自己也是刮目相看。
弄得自己有苦说不出,嗯,这算不算坑,还不好说。
也不知道自己老爹是真的想把自己名声推得再上一层呢,还是他就是想存心藏拙。
“嗯,此事似乎现在对我来说,还有点儿不好操作,毕竟我现在是外官,和宫里接触的机会不多,不过若是有机会,我会留意。”冯紫英想了一想点点头。
“大人,贾贵妃这边其实不妨可以用一用,虽说她现在不受待见,但是她终究还是在宫中,总会有一些消息来源,您此番就可以和她说一说,甚至鼓励和支持她在这方面有所动作,我相信会有所得,合则两利嘛。”汪文言不以为然,“您在永平府也不过就是两三年光景,一旦入朝,那需要的时候就多了,我相信贾贵妃本人肯定也是愿意这样合作的。”
屠龙少年变成恶龙,自己终究要变成自己原来厌恶的人?好像也不算吧。
既然走了这条路,难道还能有什么心理忌讳不成?
利用女人,或者相互利用,自己真有那么反感,好像也不是。
只不过这样一来,自己似乎就越来越和贾元春,嗯,也算是贾家裹缠得紧了。
见冯紫英不再说什么,汪文言定下心来,“太上皇、皇上和义忠亲王的之间这等复杂莫测的定位关系和实力对比,不是简单能确定的,就目前来说,大人您也只能悄然旁观,嗯,当然总督大人那边估计想要置身事外很难,那么总督大人抓稳蓟镇军队就是关键,起码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永远站在胜利者一方,……”
冯紫英苦笑,“文言,谁都知道站在胜利者一方最明智,但有时候当你无法预测,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左右局面的变数力量时,你该怎么办?”
汪文言也笑了起来,“大人无外乎就是担心自己以为自己一方是能改变局面的变数力量,结果人家还有底牌,自己可能成为垫脚石或者替罪羊吧?”
冯紫英点头。
这才是最关键的,你以为自己是左右局面的唯一力量,但结果是各方手里都还捏着一张甚至几张底牌尚未打出。
自己这张牌打出去了,结果才发现还要看操盘各方后边儿的牌,自己只能坐等命运抉择,那就有些尴尬甚至悲催了。
“所以我们就只能让我们自己实力大到变成最重要的一张牌,让别人不敢轻易用,只能放在最后,再或者,我们自己也可以再造一张牌,成为别人不知道,而专属于我们自己的底牌。”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觉得有点儿绕,这家伙的确是个天生玩政治的人,对这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喜好和天赋。
“行了,文言,说那么多,不就是自己想办法做强自己,我父亲那边我会去信,永平府这边我心里有数也有计划,现在你也对当下局面有了了解,京中局面你自己慢慢经营了,你都说了我们现在力量太弱,慢慢积累才是正经,但是这摆在面前的这个乱局危局我们只能力求尽早捕捉到有用的消息,以便能及时做出反应。”
冯紫英吸了一口气,“不过贾贵妃这边遇上这桩事儿&……?”
汪文言展颜一笑,“这等事情要解决简单,寿王看似有恃无恐,无外乎就是觉得贾贵妃有各种忌惮,不敢向外人透露,或者说让外人知道此事儿罢了,……”
冯紫英笑着点头,他其实也已经有了想法,不过他更想看看汪文言的主意。
“……,安排人给福王或者礼王传个信儿,就说有人传福王或者礼王和宫里某一位年轻贵妃有染,嗯,本身没这事儿,被人诬陷,自然会引起福王或者礼王的警惕,要四处查探,而这个事儿也要让寿王知晓,那么他就会面临福王或者礼王的警惕目光甚至挖他的底细,只要寿王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就该明白怎么做了,……”
不得不竖一个大拇指,冯紫英笑了起来。
这一招声东击西外加敲山震虎,真的是深得宫闱争斗的精髓。
不动声色地挑起两位皇子之前的嫌隙龃龉,把注意力和火力点转移到一力想要悄然偷香的寿王身上,不想死的话就只能赶紧收手夹着尾巴做人了。
而且关键在于好像二十年前,义忠亲王也是偷人偷到了自己老爹元熙帝身上,有这层前车之鉴,估计任何人只要听到这层风声,只怕都要用审视的目光去一一检索这几位成年皇子了吧?
见冯紫英面带满意微笑,知道这位东家对自己的这一计谋很满意,汪文言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雕虫小技而已,他的心思可不在这些花招上,“大人,永平府这边的事情,耀青做得如何?我听说宝眷来永平时遇袭,可有线索了?”
“嗯,此事有些脉络,耀青做得很不错,我很满意。”冯紫英不吝夸赞。
这帮从林如海那边转过来的幕僚们,都很珍惜这样一个机会,做事儿都十分用心,当得起这般赞誉。
“那我也就放心了,耀青以前做得就是这一块,很有经验,只是北地情况和江南还有些不同,他还要一个熟悉过程。”汪文言对吴耀青也很信任,能够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熬练这么多年,没点儿真材实料根本玩不转。
也是来北地时间太紧,没给吴耀青更多时间准备,否则绝不至于现在这样。
“文言,我把底儿都给你了,你在京师城那边要做什么心里也清楚了,宫中我会安排,嗯,牵扯到我和我父亲这边的各种事宜,你就要多操心了,我这一两年心思都要花在永平这边,如果不能在永平立下一块丰碑,日后我去哪里都底气不足,……”
“文言明白,大人请放心,给我两年时间,京师城乃至北地这边定然会有一个交代。”汪文言信心十足,“到时候大人回来,自然就能如臂指使。”
冯紫英把所有资源都逐渐交给了自己,经费几无限制,加上自己来京师城开始涉足各个领域,还有冯紫英的同学也开始逐渐接受了自己作为他的代表存在,他要做的就是统合梳理和形成属于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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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这几日休息得如何?”冯紫英示意鸳鸯不必拘谨,坐下说话。
看着冯紫英俊朗秀逸的面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独有风姿,鸳鸯心中没来由的一热,对方对自己越是亲和,鸳鸯觉得自己就越是心里发慌,尤其是对方那双神采湛然的双眸,几乎要直入自己心底深处。
“谢谢大爷的关心,奴婢很好,两位姨娘和金钏儿、香菱也待奴婢甚好。”
鸳鸯手里仍然绞着汗巾子,半个屁股斜坐在椅子上,很不得劲儿,她宁肯站着和对方说话,但人家这般态度,自己似乎又不能不领情。
“那就多在这边呆几日,也好适应适应环境?“冯紫英逗着这个聪慧可人的丫头,“永平府这边也有一些好去处,让金钏儿香菱领着你去看看,你平素里在贾府那边见侍候老祖宗,也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出来轻松一下。”
鸳鸯心中一暖,甭管人家是不是嘴里客气,但是单这番话就暖人心。
己字卷 第九十六节 鸳鸯,吃香
见鸳鸯这副情形,冯紫英也是好笑。
“怎么了,鸳鸯?难道还怕爷吃了你不成,一副怯生生的小媳妇儿模样?”冯紫英看着对方打趣,“好像这几日里爷也没怎么你吧?”
鸳鸯一脸郁闷,却又不好说。
想起这两晚都睡得不清泰,她就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那一晚金钏儿娇声浪叫一晚上,第二天香菱值夜,又是哼哼唧唧一夜,如魔音钻耳一般,挥之不去,一直要到下半夜才能睡安稳。
鸳鸯一脸古怪神色,也让冯紫英很好奇,他这几日可是半点儿没“骚扰”对方,怎么对方还是这副冷着脸的模样,以往这丫头对自己可不是这样啊。
“冯大爷,奴婢只是这两人没休息好而已,其他没什么。”鸳鸯见对方一脸好奇神色看着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真有点儿着相了。
人家夜里床上的事儿碍着自己什么事儿了?夫妻人伦大道,虽说二尤和金钏儿香菱不算妻,但妾和通房丫头的身份却是定了的,人家男欢女爱,侍妾和通房丫头侍候男主人,不也是天经地义的?
头天还听香菱那丫头还调侃金钏儿,结果她自己第二日值夜也不也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看着那小蹄子满面水润,气色大好的模样,谁眼里也揉不得沙子,还不知道她是干什么了,倒是见着自己还知道有些不好意思。
“没休息好?”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这没休息好是啥缘故,还以为对方是择床,所以也不在意,“那你也是娇生惯养惯了,出一趟门儿还择床,……”
鸳鸯更是无言以对,只能恨恨地瞪了对方一眼,不想再提这个话题:“冯大爷,奴婢还等着赶回去回复抱琴和老祖宗呢,想必宫里贵妃娘娘也是心急如焚,您这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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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问题不大,我们已经有了对策,也很简单,……”冯紫英也不再逗弄对方,言简意赅的就把对策告知了对方,鸳鸯有些不敢置信,“冯大爷,这样就行?是不是太……”
“行不行我们自然知道,大姑娘在宫中也明白,你只管把话带回去就行了,嗯,如果大姑娘还有话要带出来,日后不是还要辛苦你经常跑这边儿?”冯紫英斜睨着鸳鸯,“鸳鸯,是不是爷也得在这边儿给你留间房,一来二去,你干脆就过来算了,老太君那边我去说,……”
被冯紫英的话唬了一大跳,鸳鸯赶紧道:“不行,冯大爷,绝对不行,老祖宗那边还离不得奴婢,而且大爷这边有金钏儿,哪里还有用得着奴婢?”
“金钏儿是金钏儿,你是你,用不用得着那也是爷说了算,……”冯紫英深看对方一眼,“嗯,鸳鸯的意思是其实是可以过来的,主要还是老太君那边有些放不下?没准儿人家琥珀、鹦鹉都还等着你早点儿腾位置呢。”
鸳鸯有些不悦,“大爷不必如此说,奴婢心里有数,谁也不是离不了谁,只是奴婢一直跟着老祖宗,舍不得老祖宗,……”
冯紫英笑了起来,“也罢,爷也知道鸳鸯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跟着老太君吧?贾府里的丫头们到了年龄都要放出去,你可不算小了哇,论理老祖宗也该替你考虑了,……”
鸳鸯不语,冯紫英也也就不再多说:“好了,这事儿爷也说了,还是那句话,爷这边始终有你鸳鸯的位子,你也不必介意你来了金钏儿该怎么办,爷自有安排,至于你和老太君那边,那就要看你们了,你又不愿意让爷出面去和老太君说,爷就没辙了,由你吧。”
“奴婢谢谢大爷的心意了。”鸳鸯也有些感动,有些纠结地绞着汗巾子站起身来,嘟囔着:“奴婢也不是不识趣的,只是,只是……”
她也知道以冯紫英现在的身份哪里找不到一个管家大丫头?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攀上这高枝儿呢,但对方却始终记挂自己,这让鸳鸯既得意骄傲,又暖心甜蜜。
“行了,你也莫要纠结了,爷知道你心意,若是你真是一个攀高望远的,爷反倒是要觉得看错人了,还是那句话,你跑不掉爷的手掌心,……”
先前的话还一本正经,最后一句话却让鸳鸯原本充斥着感恩心动的心境一下子就被打破了,但是这种打破之后却又多了几分喜悦。
“爷又不正经了,那奴婢就去了。”鸳鸯白了对方一眼,红着脸啐了一口,这才扭着身子婀娜娉婷地去了。
自己实话实说,怎么就成了不正经了?难道这丫头心里不是这么想的?除了自己这里,她还能往哪里去?
冯紫英笑了笑,见着对方优美的背影,尤其是弧形的臀线在清晨的阳光下那得那样真实而清晰,让人怦然心动。
鸳鸯回到荣国府里,便径直面见了贾母,然后把冯紫英的回答一字不漏地禀报给了贾母。
贾母富态白皙的面孔上也是挣扎和纠结。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精妙的高招,但是她也意识到,这种事情一旦开启,也就意味着元春是真正被卷入宫里的争斗中去了,而荣宁二府以后也是再也难以摆脱。
其实不是现在,从贾王两家一体,从元春入宫开始,贾家就已经不可避免的被卷入了进去,只不过元春封妃让这种卷入更深,难以自拔了而已。
“老祖宗?……”鸳鸯忐忑不安地看着对方,不知道对方还在犹豫什么。
贾母当然不是犹豫,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没什么好犹豫的,她只是觉得贾家现在面对这种事情竟然如此无力和无助,让她有一种无语凝噎的失落。
“唔,鸳鸯,辛苦你了,越好抱琴是十日后来,算一算日后也就是明日,届时你和她说吧,这会子你也下去歇着吧。”
这一刻鸳鸯觉得老祖宗似乎骤然苍老了不少。
“老祖宗,若是老爷太太问起来,奴婢该怎么回答?”鸳鸯迟疑了一下才又问道。
贾母摇了摇头,“我和他们说了,他们不会问,若是旁人问起,你就说咱们府里恭贺铿哥儿去永平府赴任,送过去几件老物件,……”
这个借口的确不高明,但是一时间却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鸳鸯估计老爷太太那里老祖宗怕是隐约给二人透露了一些,但她不能问。
看贾母就这么短短一盏茶工夫,人似乎就疲倦了下去,鸳鸯赶紧扶着老太太上炕。
从房里出来,叮嘱了珍珠几个伺候好,鸳鸯也觉得全身酸软,只想赶紧洗漱一番上床去躺着。
这样一趟几百里地奔波下来,委实让人疲惫不堪,没有跑惯外边儿的人,这么骤然折腾,根本吃不消。
刚踏出门就见到了莺儿在门外徘徊,鸳鸯心中一动。
“莺儿,可是找我?”
“鸳鸯姐姐。”莺儿一见鸳鸯,忙不迭地过来,“姐姐回来了?”
“嗯,这么急就来关心我?”鸳鸯逗着莺儿。
“姐姐说哪里话,……”莺儿脸微红,“我家姑娘听说姐姐去了永平府,是替老祖宗送几件贺礼?”
“嗯,冯大爷帮了宝二爷、环三爷还有琏二爷甚多,此番远赴永平府去,估计要在那里呆上几年,你家姑娘大概年末嫁过去也是要跟着过去吧?”鸳鸯点点头,“所以老祖宗就说府里边儿也没什么好恭贺的,索性就送几件原来屋里的老物件,还能有些气象,一扇玉屏风,还有几样小家什,虽说不值几个钱,但都是老祖宗自家留下来的好东西,所以就让我送过去,也顺带祝贺了。”
听起来的确很合情合理,外人也瞧不出什么来,但是为什么之前不送现在才送去,而现在送却不让宝玉或者其他人去送,却专门安排鸳鸯去送?
有心人自然也就能琢磨出这里边肯定还是有些什么不对劲儿,只是却无法知晓罢了。
莺儿满脸堆笑,“那也是辛苦姐姐了,我家姑娘都说这会子姐姐才回来,肯定要休息一下,不好来打扰,打算明儿个过来看看姐姐。”
鸳鸯不得不承认这宝姑娘是个人精,分明是想要来打听一下情况,但是话语里却是暖意融融,嗯,顺带也有点儿宣示主权的意思。
这也说得过去。
没准儿也还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想法,想到这里,鸳鸯心里既有些羞燥和忐忑,但是还是有几分得意满足。
起码自己让这位平素平易近人,但是内里却是眼高于顶的宝姑娘都要有些刮目相看了,也足以说明许多了。
“莺儿,宝姑娘是想要来问一问冯大爷的情形吧,不如明儿个我去蘅芜苑,哪儿能让宝姑娘找我们这些当丫头的?”
鸳鸯鸭蛋脸俏丽明媚,说话里随意自然,却自带着一份闲适亲和,这一点看得莺儿都自叹弗如。
“那我就代我家姑娘先谢谢鸳鸯姐姐了,姑娘也说金陵那边儿有人带了几匹云锦过来,颜色儿挺适合,……”莺儿抿着嘴话没说完,鸳鸯就故作生气:“莺儿,你我姐妹俩还说这些?宝姑娘难道还能不知晓我?”
二人又是一阵嬉笑埋怨,轻描淡写间,却没有注意到旁边还有两个女孩子各自站在一方打量着。
己字卷 第九十七节 莽司棋
就在莺儿准备告辞离开时,这才看见了对面站着的女孩子,略微一愣之后,莺儿也展颜一笑,迎上前去,“紫鹃,你也来找鸳鸯姐姐?”
一袭掐牙靛蓝背心搭着一件葱绿乳黄边儿的比甲,紫鹃看着迎上来的莺儿,也笑着上前握手:“是啊,听说鸳鸯从永平府回来,我家姑娘也来问一问,看看冯大爷在那边儿情形怎么样了。”
“嗯,是啊,冯大爷这一去就是一个月,也没个音信儿回来,虽说才去那边忙着公事,可托人带个信儿,也好安一安记挂着的人心不是?”莺儿伶牙俐齿,眉目间也有些剔透。
紫鹃淡淡一笑,“那倒也是,不过总还有个轻重缓急,大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便是一时间忙碌,但肯定在心里是有牵挂的,也不必急在一时。”
莺儿脸一僵,但迅即恢复过来,重新绽放笑容,“嗯,只是我家姑娘记挂,心里不踏实,所以我才来鸳鸯姐姐这里来替我家姑娘打听一番。”
见这两个丫头都是话里有话,鸳鸯站在一边儿也是觉得好笑。
不过她素来和紫鹃亲善,和莺儿关系倒是一般,这等情况下倒也不好去调解二人。
反正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二人能撕扯出个什么来,都是要顾颜面的,哪怕自己不计较,但也绝不会替自家姑娘落面子。
这看似美靥如花,浅笑隐隐,甚至还握着手说得眉花眼笑,外人一看还不知道是多么亲密的一对姐妹,何曾知道这里边的故事?
好在莺儿并没盘桓多久便告辞离开,而紫鹃也找到鸳鸯问了一阵,虽说和鸳鸯关系密切,但鸳鸯也不可能和紫鹃说这等事情,还是照着贾母的叮嘱说了,紫鹃虽然也有些怀疑,但是却也找不出破绽来。
眼珠一转,紫鹃倒是想要诈自己这个最要好的姐妹一下。
“大爷走之前来了我家姑娘那里专门坐了一会子,说了许多体己话,也说到他去了永平府那边儿,金钏儿和香菱也要跟着去,这边儿就只剩下晴雯和玉钏儿,晴雯要伺候那边大奶奶,而玉钏儿还小,日后若是有什么也未必顾得过来,就说只要有事儿便只管找你,我家姑娘也在取笑大爷,说他一个外人居然要安排起府里边最紧俏的大管家来了,……”
鸳鸯没想到素来忠厚的紫鹃居然会来诈自己,也没在意,笑着道:“哟,我哪里当得起林姑娘这般说,大管家要么姓吴,要么姓林,林姑娘可别搞错了,不过林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儿,只要用得着我鸳鸯的,只管吩咐便是,……”
“可大爷却不是这般说的,只说不关事,鸳鸯那不比寻常人,日后迟早是一家人,……”紫鹃压低声音,脸上却是神秘的笑容,唬得鸳鸯差点儿就要捂紫鹃的嘴了。
这话在冯府那边说一说也就罢了,这要被贾府里边人听了去,那还得了?
“紫鹃,这个小蹄子,你是想害死我不成?”鸳鸯也压低声音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冯大爷不过是开个玩笑,你难道不知道轻重?死丫头,枉自我还把你当姐妹,你却在后边编排起我来了,……”
“嘻嘻,这可是冯大爷说的,可不是我说的,我都差点儿就问冯大爷了,那鸳鸯姐姐既然要和我们是一家人,那究竟是去大奶奶那边和晴雯作伴呢,还是去宝姑娘那边,当然我是最欢迎姐姐来我们这边儿,我家姑娘也肯定高兴,……”
紫鹃半真半假,越说越像,弄得鸳鸯真的有点儿急了,“小蹄子,你还在这里胡吣!冯大爷不过顺口一句玩笑话,你家姑娘听了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姐姐可是在暗示我家姑娘心眼儿小?”紫鹃和鸳鸯情分不一般,所以这般玩笑也敢开。
只是鸳鸯却受不起,又要去撕紫鹃的嘴,“小蹄子,你还敢说?我何曾说过林姑娘什么了?日后若是你家姑娘对我有了嫌隙,铁定是你这个小蹄子在后边儿捅我刀子!”
紫鹃咯咯笑个不停,躲开鸳鸯的手,求饶道:“姐姐莫要生气,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嘛,大爷都说了你迟早要进门,嗯,以后是一家人,自然姐姐要帮我们,……”
“再说,再说我就真恼了啊。”鸳鸯恨恨地捏着紫鹃的脸颊,“我撕了你这张脸,也不怕日后冯大爷怪我!”
“大管家撕小丫鬟的脸那不是正该的么?”紫鹃笑嘻嘻地道。
被紫鹃给逗得无话可说,鸳鸯作势欲走,紫鹃这才拉住鸳鸯,“姐姐莫恼,说真话不愿意听,那我们就说说别的,姐姐去了永平府,我家姑娘也很记挂冯大爷,也不知道冯大爷这段时间是不是很忙?忙些什么?”
“冯大爷忙什么我可不知道,但肯定很忙倒是真的,我在那里呆了两日,就看他几乎是日出而出,日落方回,回到府里边儿也是与人说事儿,要不就是看书写信,……”
这些情况鸳鸯也是从金钏儿和香菱那里知晓的,倒也不是假话。
“怎么,你家姑娘如果记挂冯大爷,可以写信托人送去呗,我看冯府那边估计也是十天半个月就会有人去那边儿,托人把信带到那边交给玉钏儿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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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笑着建议。
一直到紫鹃走了,鸳鸯才冷下脸来,瞅了一眼那边树丛后,“出来吧,紫鹃走了。”
却见一个丰壮高挑的女子从树荫后钻了出来,径直走到鸳鸯面前,“这一个个小蹄子,姑娘们都还没嫁过去呢,却都一个个都知道护主了,鸳鸯,你去永平府看冯大爷了?怎么你也要跳高枝儿,给冯大爷当通房丫头去?”
被对方粗鲁直白的言语给弄得脸红耳赤,鸳鸯却又不好发作。
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家生子,都知根知底,司棋就这豪莽性子,仗着自家外婆是邢夫人陪房,有些骄狂,不过司棋对一起长大的几个,包括鸳鸯、紫鹃、袭人几个倒也挺仗义,本人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和她那个外婆是两样人。
“司棋,我给不给冯大爷当通房丫头,也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至于紫鹃和莺儿护主,那关乎人家一辈子的事情,不该么?”鸳鸯没好气地道:“你又来作甚?”
鸳鸯还没想到过司棋来的目的,之前在永平府听金钏儿话里藏话,还以为是说三姑娘探春,压根儿没往迎春身上想。
看了一眼鸳鸯,司棋估摸着这丫头恐怕还真不知道有些内情,这府里边知晓此事除了姑娘外,也就只有自己和平儿。
平儿和鸳鸯关系密切,司棋还以为多少会透露一点儿风声给鸳鸯呢,但现在看来平儿的嘴巴还挺严实,鸳鸯似乎并不知晓。
鸳鸯不知晓,司棋就不好随便挑明了。
毕竟这事儿虽然冯大爷口头承诺了,但是这突兀地去了永平府让自家姑娘一下子像丢了魂儿一般,成日里在缀锦楼里一步不出,郁郁寡欢,人都清减了不少,看得司棋都替她着急。
“没事儿,就是觉得你几天不见,一问才知道你去了永平府给冯大爷送东西,老祖宗可真的是把冯大爷当成咱们府里边的东床快婿了呢,只可惜林姑娘和宝姑娘都不是正经八百贾家姑娘呢。”
司棋的话让鸳鸯有些纳闷儿,这司棋没头没脑地来说这些做什么?
“不过鸳鸯你若是要过去冯府,那倒真是好事,冯家日后家大业大,肯定免不了添丁增口,这荣宁二府当初两位老太爷才搬到京师城来时,府里才几个人?现在多少人了?没个像样的管家人可不行,看看赖家一家人把咱们府里祸害得,几年都对得要缓不过气来,这大户人家都得要个知根知底的人来管着,否则又得要走咱们府里覆辙。”
鸳鸯仔细打量了一眼司棋,若有所思,“司棋,你这浪蹄子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平素里你可懒得来我这里一趟,今儿个来了却和我说这些不着调的,弄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究竟想说个啥?”
司棋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来说这些也有点儿不沾边儿,好在她脸皮够厚,也能稳得住场面,“行了,我就说过来找你说会子话,没想到遇上莺儿和紫鹃这两个小蹄子撕扯,对了,冯大爷去了永平府,那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鸳鸯其实这会儿已经感觉出来了一些什么,但也不好挑明,毕竟这也关乎二姑娘的名声,要给冯大爷当妾的话,这还真不好说,大老爷怎样想,老祖宗又怎么想,特别是林姑娘和宝姑娘当嫡妻,怎么贾家女儿却给人当妾?
虽说出身不同,但是这对比起来,还是让人有点儿不是滋味。
“就是冯大爷在那边情况怎样。”司棋也看出了鸳鸯起疑心了,她本来就是莽性子,也知道鸳鸯品性值得信任,“我家姑娘也想问问,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难道我家姑娘非得要嫁给孙绍祖那厮才合你们意么?我倒是支持姑娘勇敢一回,别啥都忍着憋着,到最后吃亏是自己。”
己字卷 第九十八节 无助
被司棋的莽给吓住了,鸳鸯下意识的四下打量了一眼,这才一把拉住司棋的胳膊,往一边儿拽:“小蹄子,你疯了?敢这般妄言,被大老爷听见还不抽死你!”
“这四周就你我二人,难道你鸳鸯还是出卖人或者到处搬弄是非的人?”司棋却也不惧,任由鸳鸯把她拉到一边儿,双手叉腰,把胸前一对双峰挺得更高,仍然不依不饶:“我若是看错你鸳鸯,那我这双眼睛也该瞎了!”
“去,少往我身上套,就你这大嘴巴,我不说,也得有人知道!”鸳鸯没好气地道:“你家姑娘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当下人的来做主了?”
“我说的不对么?那孙绍祖前面的妻子不就是说长期被他酒后欺凌殴打,最后才跳井死了么?真以为这事儿能瞒得了所有人?我家姑娘过去怕要不了一年就得要步后尘,鸳鸯,再说我家姑娘老实敦厚,我知道下边人都说她用针都扎不出一个屁来,说她是‘二木头’,可她好歹也是主子,也是我一起长大的,再怎么也有几分情谊在里边,我司棋就不能看她跳火坑!”
被司棋的话吓了一大跳,鸳鸯忽略了在自己面前因为激动而挥舞双手说话带动的一双惊人双峰上下跳跃,赶紧问道:“司棋,你这消息哪儿听来的?”
“哼,蛇有蛇道,鼠有鼠踪,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不信你要去打听打听,那孙家下人也不少,还有些被撵出去的,难道还能问不到?”司棋撇撇嘴,“只不过大家都装聋作哑,懒得多管闲事而已,大老爷又是一个只认银子的人,哪里会管我家姑娘死活?”
鸳鸯沉默了,如果司棋所言是真,那二姑娘就真的命运多舛了。
她也听说过孙绍祖的一些情形,都说他为人粗鄙,要娶二姑娘是续弦,花银子把大老爷给迷了眼,其他却不清楚了,没想到会是这样。
“没错,给冯大爷做妾,名声是不好听,可我家姑娘的这性子,我看嫁到那里都是吃亏的命,还不如给冯大爷做妾。人家当奶奶的也都知道她性子,去二房也好,三房也好,都知根知底,宝姑娘和林姑娘也不会为难她,便是去长房,晴雯这小蹄子听说成了冯家长房大奶奶的贴心丫鬟了,攀高枝儿了,也能在冯家大奶奶那里说一句公道话,我家姑娘还能图个啥?”
别看司棋莽是莽,但是这一番话说来,那也是情通理顺。
二姑娘这性子的确到哪家,若是遇人不淑,不但要受男人的气,只怕连做妾甚至当通房丫头的都能骑到她头上。
如司棋所言,若是真的给冯大爷做妾,到二房三房,以宝姑娘和林姑娘的性子,肯定不会难为她,那日子不比嫁到孙家去强许多?
当然若是要讲排面虚荣,嫁到孙家表面风光肯定要好许多,可对二姑娘一辈子来说,未必就有多大意义了。
见鸳鸯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司棋越发得意,“冯大爷人义薄云天,待人处事不用说了,我家姑娘损了名声过去,他肯定不能亏待我家姑娘不是?这里外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家姑娘也能得个满意归宿了,总胜过被大老爷给卖了吧。”
鸳鸯狠狠地剜了司棋一眼,“你说得轻巧,大老爷能答应?老祖宗怎么想?贾家颜面还要不要?冯大爷那边呢?”
“冯大爷那边我看是有这个心思的,我家姑娘性子沉静了一些,但是人品性模样却是不逊人的,再说了她的体格也是能生养的,冯家一门三房单传,难道还不巴望着能多生几个儿子出来?”
司棋振振有词,“至于大老爷那边,那孙绍祖不也就拿银子把大老爷给糊弄了么?难道冯大爷还能缺那几个银子?孙家能拿得出来,冯家能拿得出来更多!老祖宗那边,哼,我家姑娘何曾放在她心上?她心思都在宝二爷,都在宫中贵妃娘娘身上呢。”
鸳鸯脸色一愣,“司棋,你嘴巴放尊重一些!”
“哼,再说了,贾家还有什么颜面,修了园子前外边儿银子一大堆,三天两头有人上来要债,这就是贾家颜面?不是把赖家给挖了根儿弄了一笔银子,只怕今年咱们府里大家伙儿连月例银子都得要断了吧?”
司棋也不再去争论老祖宗的心思,她也知道这话题不能去触及鸳鸯的逆鳞,自顾自地道:“现在的贾家还能和十年二十年前比么?出个啥事儿都得要去求外人,荣宁二府的名声早就不中用了,……”
鸳鸯一凛,下意识地瞄了对方一眼,难道这小蹄子也觉察到一点儿什么,还是自己太敏感了?
但见司棋再没有其他表情,鸳鸯心里又稍稍一松,看样子是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
“好了,司棋,你也别成日里长个嘴巴胡吣,二姑娘的事情轮不到你我来置喙,若是冯大爷有心,自然有安排,你觉得你可以去和大老爷说道这些?”鸳鸯扎了对方一句,“自个儿悠着点儿,别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说不定本来是好事儿都会被你给搅合没了。”
两人又撕扯了两句,鸳鸯这才和司棋分手。
说实话得知迎春的情况之后,鸳鸯还真有点儿替对方高兴。
若是冯紫英真有意,鸳鸯觉得应该是可以搞定大老爷的,就像司棋说的,不就是银子的事情,冯紫英肯定能让大老爷低头,倒是三姑娘这边,哪怕郎有情妾有意,估计二老爷未必能抹下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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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这么说的?”元春站起身来在厅堂里走了几步,“就这么简单?”
“鸳鸯代冯大爷的话说,有时候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有效的,他说寿王如果真的是痴情种子,甘愿只为美人不爱江山,那真的还不好办,但肯定不是这样,那么他就得要好好掂量,嗯,鸳鸯还说冯大爷会安排人在外边儿先发动,娘娘在宫里稍微有些配合就行,……”
抱琴一五一十把鸳鸯带回来的话给元春一一说了,元春一时间还有些无法接受,听得说“爱江山不爱美人”,元春忍不住嗤之以鼻,寿王这种人她还能看不穿?
也就是觉得自己不敢声张,而许皇贵妃在宫中又能帮他遮掩,才敢如此放肆,但如果流言是从福王、礼王那边出来,那就好办许多了,自己这边不过是配合造一造势罢了。
“嗯,还有其他么?”元春想了一想之后才问道。
“还有就是鸳鸯带话回来说,冯大爷在娘娘省亲时候和您说过的,老爷兴许可以外放为官,……”
抱琴的话让元春一惊。
冯紫英的确和他说过这话,这意味着京中局面会非常紧张危险,避开这个漩涡。
自己当初也有些担心,现在看来这种局面还真的在一步一步变成现实,甚至连冯紫英都倾向于这种观点了。
元春一时间心乱如麻。
父亲如果外放,倒是能避开一些风波,但是大伯呢?整个贾家呢?
能避开么?
还有舅舅那边的动向也是不明,这才是让元春最为头疼的。
她意识到自己这位舅舅以前也许是自己的一个助力,但是现在王子腾越来越按照他自己的利益和王家的利益角度去考虑事情,而自己这个在宫中的外甥女似乎根本就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或者是他早已经看穿了皇上封自己为妃的目的意图?
元春发现自己现在竟然是如此无助,甚至没有了目标,生活在这宫中,如同囚笼不说,而且自己竟然看不到自己未来究竟是什么,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为什么目标而作?
皇上根本就不来自己这里,这不仅仅是对自己,对其他几位新晋妃子也都是摆明了要利用起家族,而自己却恰恰和她们不一样。
她们和家族利益一体,而自己,贾家对皇上来说毫无作用,而原来在皇上心目中有用的王家,可自己对王家有影响力么?能左右王子腾么?也难怪皇上对自己弃之若敝履。
那自己呆在这宫中意义何在,难道就这样每日里不但要担心被寿王这种人纠缠引来杀身之祸,而且还要操心自己会不会被王家所牵连?
一时间元春觉得府里把自己送进宫就是一个最愚蠢的决定,而太妃把自己推出去成为皇上的妃子更是那自己当了一颗试探用的垫脚石。
在他们心目中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若是自己能影响舅舅固然好,影响不了,那也就扔在一边行了。
可自己一辈子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毫无目的的混下去,一直到新皇登基,然后自己被安排到某个冷宫中,孤老一生,可自己才二十出头啊。
有时候元春自己都忍不住自暴自弃地想,也许自己真的被寿王弄上手并非坏事,起码自己还有一个盼头,现在自己这样,人生又有何意义?
尤其是在听闻自己两个表妹都要嫁入冯家为正妻大妇,享受美好人生时,她内心的那种憋屈愤懑更是充斥于胸。
己字卷 第九十九节 抽丝剥茧(求300月票!)
冯紫英当然想不到自己给元春的主意,帮她解决麻烦,也会引起元春这么大的情绪。
当然这种情绪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贾家和王家,但王子腾的动向的确值得关注倒是真的。
薛蝌已经托人正式向方家订亲,出面的是贾政,而方有度的父亲也带着女儿在来京路上,而薛蝌这边一旦订亲,那么薛蝌就会赶赴登莱,准备为他自己未来的发展路径做准备了。
从沈有容那边的来信就能看得出来,王子腾的主要心思仍然在登莱军的组建上。
寿王张弛和右都御史刘一燝对登莱的巡视只是暂时让登莱总督府那边推动了水师舰队的建设,但是冯紫英很清楚只要王子腾的心意没变,那迟早还会调整回来,登莱军还会是王子腾最重视的心头肉。
不过沈有容倒是借着这个机会加速了水师舰队建设,第一批十三艘舰船也已经组建完毕,现在也已经开始按照最初和冯紫英商谈的那样,将火炮安置于舰船上,而且要完全按照西夷人的舰队组建方式来进行。
放下信,冯紫英递给了还未离开的汪文言。
汪文言看了之后也忍不住咂舌,“大人,这沈大人要按照西夷战船的方式来建设,这投入可不小,单单是各式大小炮的配置就远胜于我们原来在舰船,而且对火炮射程、威力和质量也有更高的要求了,这不但是花费巨大,而且水战方式恐怕也会有很大变化吧?”
“嗯,这也是我当初和沈大人探讨过的,他在福建担任参将主掌福建水师,在澎湖和红毛番交过手,虽然取胜,但是他认为如果不是红毛番远来,没有准备,加上实力也远逊于我们,这一仗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单单是同等舰船规模和水兵数量情况下较量,大周水师根本不是对手,正因为如此沈大人才一直心忧我们海防的薄弱,……”
冯紫英面色也有些沉重。
从广州那边得来的消息,南洋那边局面也日趋复杂,弗朗机人在苏禄吕宋盘踞势力日趋稳固,红毛番在原前明旧港宣慰司地盘上大肆经营,而英吉利人也已经抵达这一区域,开始和红毛番争夺香料、矿产等利益。
虽然从现在来看,西夷大股势力还没有北上的迹象,但是西夷商贾无孔不入,大周、日本、朝鲜都已经出现了或多或少的西夷商船,像大周的广州和日本的长崎更成为西夷商贾云集所在。
冯紫英不认为西夷人会安分太久,当西夷人发现大周海防如此薄弱,而大周水师舰队又是如此落后的情况下,只怕人家的野心獠牙都会慢慢暴露出来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一直督促沈有容要赶紧把水师舰队建设起来,不但要有一支效仿西夷舰船的水师舰队,而且还要在登莱建设一个能够制造出西夷舰船的造船基地出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支撑得起水师未来的需求。
只是这却不太符合王子腾的胃口,一门心思要要把登莱军打造成为和宣府军或者蓟镇军那样的边军力量,王子腾也是大量挪用挤占本该水师舰队的经费,但就目前来说,冯紫英也无可奈何。
王子腾作为登莱总督有这个权力,而朝廷内部对建设水师舰队的急迫性也明显没有多深刻的认识,甚至对探寻水道经虾夷地入鲸海抵达东海女真辖地的兴趣也是乏乏,这让冯紫英也很是无语。
这是历史局限性决定了的,朝中诸公完全意识不到世界正处于一个大变革时代,对所谓西夷商贾还抱着一种鄙屑的眼光去看待。
而此时的西方殖民者已经开始经历了文艺复兴时期之后的科学技术积累,处于工业革命前期的准备阶段,磨刀霍霍正在争夺全球任何一处阳光下的土地,大周如果不跟上,还满足于现状,哪怕日后真正打赢了对建州女真或者察哈尔人的战争,一样会面临来自西方海上的侵略,就像前世中两百年后的鸦片战争一样。
“大人,您担心西夷人会北上,甚至对我们大周造成威胁?”汪文言敏锐地觉察到了冯紫英的担心。
“文言,西夷人其实和建州女真、察哈尔人没什么两样,欺软怕硬,利益引导,甚至更加凶狠,只不过他们限于地理上原因,暂时还无力把手伸过来而已,但是你应该清楚西夷人在舰船上的优势,我们的商船更适合于近海航行,南洋就是我们的极限了,但是你知道西夷人到南洋相当于我们到南洋的几倍距离么?”
冯紫英淡淡地道:“我告诉你,十倍!可是西夷人依然不屈不挠的来了,不但来了,还占领了苏禄吕宋,占领了前明旧港宣慰司属地,现在他们几乎控制了整个南洋的香料交易,就算是我们汉人在那边一样要屈从于西夷人的管治,而这些西夷人把香料运到我们大周境内,卖出一个好价钱,而且还供不应求,……”
汪文言沉吟不语。
“他们带来香料和白银,白银从哪里来?是从更遥远的美洲,距离大概是也是相当于我们到南洋距离的十倍,那里的土人被他们杀戮殆尽,或者沦为他们的奴隶,他们驱使这些土人为他们开矿,然后冶炼出银子,或者就是拥抱南洋土人为他们种植的香料,最后在我们这里换走瓷器、丝绸、茶叶,运回西夷本土,……”
冯紫英语气里充满了一种深沉味道,“终究有一日他们发现用火炮火铳迫使我们交出瓷器茶叶和丝绸比采取这种贸易的方式更划算更快捷时,他们就会用他们的战舰和火炮来迫使我们,……”
汪文言被震住了,虽说他觉得自己在见识上已经算是佼佼者了,但是这样听起来有些像天方夜谭的设想还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和无法接受。
那些西夷人能有多少?而且远离他们的母国,就算是有些舰船和火炮火铳,但他们敢进犯大周么?
而且西夷人来南洋和大周的大多都是商贾,商贾求利,怎么可能会用枪炮来迫使大周?
见连汪文言都有些不敢置信,冯紫英一时间也有些意兴索然。
的确,现在怎么看西夷人那点力量都不可能来挑衅大周,所以没有人会相信西夷人能给大周带来什么祸患。
“算了,文言,这些情况也只是我的一个设想,但是我认为这种设想会在我们大周不能及时做出应对,尤其是在舰船规模和火炮数量和力量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变成现实。”冯紫英很肯定地回答。
”可是这些情况王总督却显然不以为然啊。“汪文言也明白冯紫英的担心。
“他的打算我觉得极有可能为其带来灭门之祸,这么苦心打造登莱军目的何在?”冯紫英轻蔑地撇撇嘴,“贪心不足,利令智昏,……”
“大人,你觉得王总督的这支登莱军要加入义忠亲王和皇上之间的交锋中去?”汪文言始终觉得有些无法理解,“登莱军新建,实力如何不好说,但肯定是无法和宣府军、蓟镇军相提并论的,我感觉他更像是要建立自己可以控制的兵力作为自己的护身符?”
冯紫英想了一想,“也许有这方面的考虑吧,但我觉得他是在首鼠两端的玩火,既不愿意和义忠亲王划清界限,但是却又不太看好义忠亲王,总想在里边搅合,观察局面,以求自己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大人,对此也无可厚非,关乎一个家族的兴衰存亡,再谨慎也是正常的。”汪文言倒是觉得可以理解,毕竟王家是武勋,和文官又不一样,踏错一步就没有回头余地。
“算了,不说登莱的事儿了,贾贵妃传回来的消息我觉得有些可以好好摸一摸情况,顺带分析一下,一是皇上的身体状况,二是义忠亲王在做哪些准备,三是太上皇的态度,这几者因素的变化都会影响到整个朝局,如你所说,再谨慎都不为过,我们也要做好应对准备。”
冯紫英收回话头:“而永平府这边,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大人,永平府这边情况我不熟悉,耀青应该可以拿出更好的对策来,只要给他一个机会,您可以信任他。”汪文言正色道。
就在冯紫英和汪文言谈及吴耀青时,吴耀青也正在榛子镇外一处砖窑边的瓦舍中静静地等候着。
约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人影从后方的野地里钻了出来,悄悄靠近这一处瓦舍,在门口四下观察了一阵之后,这才蹩进院中。
“见过大人。”
吴耀青摆摆手,“不必多礼,我让你查的事儿呢?”
“比较复杂,我找了几个人了解了一下,就是按照您提及的战马问题,榛子镇这一带战马来源主要从两路,一是北面兴州右屯卫,但这里以屯垦和军匠为主,马匹虽然也不少,但是像您提到的可以骑射追逐的战马,一次性出动这么多而不被人知,很难。”
来人隐藏在阴影中,“还有就是南边开平中屯卫,情形一样,都不太可能,排除这两者,那就只能是北面的诸营了。”
己字卷 第一百节 地头蛇
吴耀青脸色微微一动。
“你是说边军?”
理论上开平中屯卫和兴州右屯卫这些都属于边军,但是吴耀青话语里所指的边军肯定不是指这些以屯垦和制作为主的屯卫军,而是指真正负责对外御敌的蓟镇军队。
比如驻扎在三屯营的蓟镇总兵直接掌握的机动部队,又比如分驻各路的营兵,比如松棚营,建昌营,燕河营,台头营以及石门寨营这些驻防一路的军队。
这些都是实打实战兵,一旦察哈尔人入侵,那都是要直接拉上去接战的。
“对,这种能够参与突袭来去如风的游骑只能是来自这些营兵,屯卫军中也有,但数量不多,太过明显,也不容易聚合起来,但营兵中随便拉出几十骑来,并不招人眼目。”来人声音很小,似乎觉察到吴耀青脸色并不太好,“大人,我回来的时间太短了,之前去京城逗留了几年,原来一些熟人关系都只能慢慢捡拾起来,多给我一点儿时间吧。”
“哪一营不能确定么?”吴耀青沉吟着道。
“建昌营的可能性最大,当然三屯营那边可能性也不小,那里驻扎军队最多,而且频繁出动训练,找个借口跑出来的机会很多。”
吴耀青点点头,对方的表现算是不错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基本上把这一线的情况都摸清楚了,只不过要达到自己的要求还有些差距,的确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支持。
“嗯,我知道了,这边事情你要继续,所需要的花费不必吝惜,北边诸营的情况要查清楚,你知道这桩事儿牵扯到什么。”吴耀青提醒道。
来人咧嘴一笑,“大人放心,小的知道利害,小冯修撰的爱妾么,出这么大一桩事儿,这不是打小冯修撰脸么?蓟镇可还是冯老爷当总督呢。”
“你知道就好,行了,那你就去办你的事情吧。”吴耀青转身准备离开。
“大人,还有一个情况,不知道需不需要注意?”来人也准备离开,但是又停下脚步。
“哦?你说。”吴耀青对他们的要求当然不止于冯紫英家眷被袭一事,要求他们各方面的有用消息都能收集起来。
“小的发现乡里不少人都信闻香教,这事儿以前我们还在这边老家的时候就有,不过都是些穷苦人家罢了,但这一次我回来,发现其中不少富户也有信这个的,像榛子镇上就有匠人和商贾也信这个,但他们很隐秘,小的也是无意间发现的,而且好像还有屯卫甚至边军中人也和他们来往,……”
吴耀青一下子打了个激灵,这闻香教冯大人可是专门交代过,要特别关注,没想到自己还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作为切入点,这边儿就已经有了线索出来了。
“你说一说具体情况,你是怎么发现的,凭什么说是和屯卫和边军都有关系,……”
来人絮絮叨叨地介绍了情况,原来是他一个亲戚在迁安的兴州右屯卫中当铁匠学徒,说起他师父就是信闻香教,然后他才小心地从对方嘴里摸出来这些情况。
吴耀青沉吟许久,”兹事体大,暂时不要惊动,你可以想办法多摸一摸,但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如果可以的话,你和你那个亲戚能够混进去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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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府同知,冯紫英最首要的工作便是清军。
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枯黄皱纹密布的男子,冯紫英点点头,“坐吧。”
“大人面前,焉有小的座位?”
文绉绉的话倒是让冯紫英觉得有些有趣,“行了,老蔫儿,坐吧,听说你可是熬走了七任同知五任知府的人了,还能在我面前装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
被冯紫英揭穿,男子也不在意,只是呵呵笑着。
他这等老吏和流水般往来于衙门里的官们不同,基本上如果不犯差错,那就是要干到因为老病而退。
他宋三宋老蔫儿可是这永平府兵房勘合科的老资格司吏,永平府内军务烂熟于胸,谁来当这个同知,都得要仰仗。
当然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几十年,自然也不是蠢人,懂得起利害,分得清轻重。
什么人得捧着,什么得顺着,什么人得熬着,他都是分得清楚的。
眼前这一位他还在尝试着接触,人家是在名气太大了,京师城里大名鼎鼎的小冯修撰,蓟辽总督冯唐的独子,齐阁老和乔左副都御使的门生,怎么就会突然来永平府这旮旯里当同知了?
要说永平府当然不能算旮旯,但是要和宁波府、保定府这些豪门大户比起来,肯定就远远不如了,据说人家是完全可以去这些地方的,但没去,就是来你这永平府了。
冯紫英走马上任第二日,人家就规规矩矩送来一份贺礼,不轻不重,一方砚台一柄连鞘窄锋刀,寓意文武双全。
后来尤二姐他们到了之后,这厮又专门去府里送了一些首饰,连带着两个通房丫头也都有份儿。
虽然不算多名贵,但是三五十两银子也是值的,倒是把尤二姐喜欢得心花怒放,不图这值多少银子,关键是总算是感受到了当姨娘这半个主子为外人所知晓甚至尊重认可的滋味儿了。
那一日冯紫英回屋尤二姐便是格外火热激情,床上更是十八般武艺都使将出来曲意逢迎,弄得冯紫英都忍不住好生恩爱了一番。
“老蔫儿,废话少说了,我上次和你交代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冯紫英也知道这人都是老油子了,也不废话,直接步入正题。
对冯紫英来说,你油也好,赖也好,横也好,贪也好,都无所谓,他只要一点,能做事儿,自己交代的事情,你得做好。
做不了,那么什么毛病都得要给你翻出来,做得好,什么问题也都能压下去。
“大人,匠户的情况已经清理登记完毕,一共是八百九十二户,三千四百七十九人。”宋三正色道:“其中尚能保持制作能力者六百八十七户,一千零四十九人,其余皆因年老体衰或者系妇孺,……”
冯紫英点点头,看起来这户数虽多,但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匠人却不多,这也正常,松散这么多年,能有这样一个情况不错了。
“那原来东胜左卫、卢龙卫、永平卫的军户情况呢?”
听得冯紫英问及这个问题,宋三脸上的皱纹都密集了几分,迟疑了一阵之后才道:“大人,时日久远,二十年了,而且中间还经历了三卫合并和将兵士全数归集兴州右屯卫这一过程,这期间变动太多,许多档案资料早已经湮灭流失,再要重新来一一清理,难度实在太大,……”
这事儿提出来时宋三就知道这是个麻烦事儿,谁也未曾想到这位新来同知一来就要做这事儿,前面几任同知那个不知道这是烫手事儿,而且你清理这些军户有何意义?
这些军户们要么就是匠户身份明确,要么就是没什么手艺的庄户人,早已经把身份转为民户,甚至附籍这些豪门大户背后了,你这来清理这个,不是找事儿么?
“老蔫儿,你少在这里蒙本官,我还不知道你在勘合科干了二十七年了,二十年前你刚从典吏变司吏,正是要好好表现的时候,你敢说这些档案资料湮没了?信不信本官就要用这一条治你罪?”冯紫英盯着对方道:“我知道你有难处,不过没关系,我不是要和谁过意不去,我也知道这些军户们现在都傍上了大树,跑去开平中屯卫的,我自有办法把他们带回来,这些大户们藏匿着的,我就要你给我清出来,……”
宋三当然不敢把这些军户档案资料丢失了,他只能说可能不全或者不详细,这是他这个兵房勘合科司吏的职责,要在这上边没了分寸,那是要掉脑袋的。
“大人,您这是何苦来哉?都是些苦命人,这军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您清理出来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把他们全都分拨地重新按照二十年前那样管起来?这卢龙城周围哪里还有地?你若是让他们去偏远地方垦荒,那要不了多久,还不又得要四处流亡,所剩无几?”
宋三苦口婆心。
冯紫英不为所动,“清理是一回事儿,我这个同知就是干这个的,你这个兵房勘合科的司吏更是责无旁贷,至于说清理出来之后如何处置,那是府尊大人的事情,你操什么心?总不能几千军户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湮灭了吧?朝廷颜面何在,律法何在?”
宋三听出了一些端倪来,狐疑地看了冯紫英一眼,“大人,您莫不是有什么其他想法?”
这些军户现在基本上都是归附与这卢龙县里各家大户们,土地也早就被这些人化整为零通过各种手段给拿下了,现在冯紫英要来清理这个,简直就是虎口夺食。
这是要逼着这些大户们吐出吞进去的肉啊,他宋三固然不敢把军户档案资料毁了,但是要让他去直面和这些大户们对阵,也是他不敢承受的。
己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地头蛇(续)
冯紫英自然清楚这个家伙的想法,但是现在他还不能透露自己的意图。
“老蔫儿,你就做好自己的事情,我知道这几千军户现在烟消云散,其实藏在哪里,好像这一二十年里府里边不问,他们也就安之若素了,可我来了,那就得按照我的路子来办。”冯紫英笑了笑,“几千军户,还涉及到原来屯卫的土地,户房那边我也要过问,上万亩土地,都是按照规矩发卖入库了?”
宋三脊背一阵发凉,这一位真的是要把这永平府翻一个个儿?府尊大人难道爷放任他这么做?
没错,二十年东胜左卫、卢龙卫、永平卫三卫裁撤合并之后将战兵全数移交给了兴州右屯卫,而兴州右屯卫的匠户交还合并之后的永平卫,而紧接着察哈尔人寇边,永平卫也被裁撤,只剩下匠户由永平府代管。
而原来那些以屯垦为生的军户也挂在了永平府的兵房上,相当一部分原来屯卫土地通过发卖入库,但仍然保留了相当数量的军屯田。
只不过这二十年过去了,永平府城的扩大占地,建渠修路,自然都是在这些土地上通过腾挪倒换,军户逃亡不剩,土地越来越少,至今剩下来不过两三千亩。
而要知道当初发卖后移交给户房的土地应该不低于一万五千亩,而这两万亩上好良田去哪里了?
除开各种占用和调换用地,冯紫英粗略估算起码有一万亩以上好良田不翼而飞了。
土地不翼而飞,军户烟消云散,这二十年里,历任知府和同知好像也就不闻不问。
反正挂着军户名头,土地不纳赋税,军户也不承担劳役,大家都像是忘了这桩事儿,蓟镇那边因为已经移交,自然不会去过问,而永平府这边户兵两房挂着,论理属于军队的这一块代管,也就这么不吭声不出气。
连宋三都不明白这位年轻同知怎么会对永平府二十年前的隐秘如此了解,一来就把这一块抓住了。
关键在于这一块兵部那边都是有黄籍的,便是永平府这边把档案毁了,但兵部那边一样可以有底档可查,到时候就该是自己和户房的人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没谁敢做这事儿,起码自己不敢。
见宋三讷讷不敢搭腔,冯紫英笑了笑,“所以嘛,老蔫儿,你就做好自己的事儿,谁也怪不上你这边儿上来,有啥都推到我身上,这不就结了?”
“大人,您这是何苦?您才来,还不清楚这边儿的情况,何苦去得罪他们?”宋三叹了一口气,“这也不是这几年遗留下来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这样一来,他们会觉得是您在故意针对他们,……”
“我故意针对他们?这兵部都有黄籍,怎么,他们还觉得真把这些能吞进肚里不成?真的当国法为儿戏了?”冯紫英冷笑,“老蔫儿,不妨替我带句话给他们,吃了的要给我吐出来,占了的要给我交出来,至于说后边儿怎么处理,府尊大人和我自有计较。”
宋三是真被冯紫英这狂放霸气的话给震住了,如果不是最后一句“府尊大人和我自有计较”,他真的想要不干这司吏了,夹在这双方,弄不好就要身死族灭了。
自有计较,也就意味着还有商量余地,那就意味着不是不可以谈,否则真的要让这卢龙县的豪门大户们毫无余地的把军户和土地退出来,就要生乱了。
都不是没有跟脚的,丝瓜蔓藤,扯着下边就会牵动上边,别以为这永平府就没有人了。
“大人,您真的打算要清理这一块?”宋三语气也低沉了下来,这句话就不再是玩笑话了。
“当然。”冯紫英也坦然回应:“本官来永平府不是混日子的,也不是捞银子的,是要做事儿,而且这永平府危若累卵,若是不做事情,别说朝廷不能答应,就是我们自个儿都别想好过。”
宋三狐疑地瞅着对方,觉得对方是在危言耸听。
这永平府乱是乱了一点儿,但那都是针对外地商队的,本地士绅大户们和商贾,并没有收到多大影响,就算是蓟镇这边和官府不是很和睦,但是军中自有法纪,也不可能有什么逾线之举。
至于说冯紫英可能提及的是历欠税赋问题,论理也该是府尊和通判的职责,和同知关系不大才对。
京中要考核,着急也该是府尊和通判,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没理由这位在京中赫赫威名的小冯修撰来了,反而还难过了。
除非就是小冯修撰的几位恩师在朝中的政敌要刻意针对,但无论如何板子都打不到同知身上,要打也是先打通判和府尊。
“大人,能否明示?”
“哼,老蔫儿,若不是看着你还懂规矩,本官就要惩戒你了,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历年军户名单,十日之内勒令这些军户重新到兵房清理登记,等候处置。”冯紫英毫不客气地道。
宋三脸色难看,但是嗫嚅半晌,也只能叹气应承。
同样的事情也搁在了户房杂科司吏鲁瘸子身上,但对于鲁瘸子来说,这道题更难更烫手。
论理户房的事儿不该同知管,那是通判的地盘,但是受持府尊的指令,冯紫英自然是要把权力用足。
可对于户房来说,要清理这二十年被县里豪门大户们侵吞私占的土地,简直就是要拿刀割大户们的肉了。
清理军户对大户们来说也痛,但是毕竟人家是附籍隐匿,缺了这些人,还有其他佃户,甚至还可以想办法招募流民,但是这清退土地,那就是虎口夺食了。
但对于户房来说,割肉不割肉是同知大人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做这种事情一样是得罪人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脸都快要阴沉出水来了,何文祥把鲁瘸子送走,背负双手站在门槛上遥望着远处的城郭。
初夏的燕东大地正是最美好的时候,麦子收成还早,但一望无垠的麦浪仍然让人心旷神怡,似乎连麦地里的特有清香都能沁入心脾,让人心情好起来。
但是今日,往日的这种美好感受却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沮丧。
一直到二儿子何述达回来,何文祥才示意跟着自己进入静室。
“父亲,鲁瘸子和宋三的口吻一致,这位新任同知大人来者不善,态度很严厉坚决,军户隐户也就罢了,我们家也不算多,就算是清理出去,我们影响不大,但是土地……”
何述达龇牙咧嘴,显然是一想到这么些年来落下来的土地,经过这么多年的精耕细作,要重新交回给官府,这如何能忍受?
“军户隐户的事儿不必说了,这是同知的分内事儿,听说他为了把兴州右屯卫的匠户拿回来,还专门去了三屯营和蓟镇总兵谈判,硬生生把几百匠户要了回来。”何文祥脸色深沉,“他爹是蓟辽总督,他都敢不管不顾,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愣头青呢,还是他爹有意要为他这个儿子捧一把?”
何述达一愣,“父亲,这位同知大人是要六亲不认?”
“谁知道?”何文祥叹了一口气,“他能在这永平府呆多久?两年,三年?何苦要把事情做绝?军户隐户的事情我们可以认了,但田土的事儿,我们不能这样轻易拱手退让。”
“父亲,大哥那边……”何述达还有些不服气。
“你大哥那边,……”何文祥迟疑了一下,“你去一封信把这边情况说一说,看看他的态度,他在通州当县丞,挨着京师城近,总能听到一点儿消息,……”
“好,那孩儿马上就去写信。”何述达兴冲冲地道。
“别添油加醋误导你大哥,而且你大哥那时候也还在县里读书,清楚来龙去脉。”何文祥一看二儿子的模样就知道对方打什么主意,皱着眉头道:“咱们何家犯不着挑头去和官府作对,还有赵家、田家几家呢。”
“可是……”
“没什么可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别看上午那帮人说得热闹,真要让他们去正面硬扛了,只怕就要溜边儿了,哼,你爹我和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还能不了解?”何文祥轻哼了一声。
“再说了,我听鲁瘸子说,这位同知好像也并不是纯粹不讲理的人,……”
何文祥的话让何述达懵了,看着自己老爹,不解地问道:“父亲,您什么意思?”
“田土问题很复杂,不是一年两年积留下来的,而且那么多年抛荒的,府里只管登记在册,县里其实才具体丈量,那等荒地时日变迁,加上我们的辛苦耕作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不能说一句话就要收回去吧,当初和县里也有些协议,……”
“可是父亲,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和县里的协议扯出来,那不是要翻旧账么?县里那边怎么可能答应?”何述达迟疑道。
“哼,正因为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才好办,真要现在的,才不好办了。”何文祥冷酷地道:“把责任都推到那时候的县尊身上,不好么?要追责任,就让御史们去追早已经致仕的郭县令去吧。”
己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倒逼
冯紫英烧起来的第一把火,立即就让整个卢龙县豪门大户们躁动起来了。
之前他们也曾经预料到这位在京师城里闯下赫赫名声的小冯修撰来了永平府这个旮旯里肯定不会悄无声息,但是却怎么也没想到首先却是拿军户隐户和屯田开刀。
要动人和田,这直接就捅到了大户们的腰眼子上。
卢龙的士绅大户们哪一家没有隐匿军户?哪一家没有从私没军屯田土从获益?
虽然哪一家都觉得这是一个隐患,但是这一二十年都过去了,历任府尊和同知也都没有人来挑这事儿,怎么这位小冯修撰一来却要来捋虎须?
说捋虎须不为过,这不是哪一家的事儿,而是卢龙县里的大户士绅们起码有一半都牵扯其中,你一个新来的同知就要挑战整个县里的所有士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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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你这可真是的给老夫出了一道大难题啊。”朱志仁也没想到冯紫英会如此酷烈骁悍,之前他搞定了蓟镇那边匠户的事儿,朱志仁还非常满意,虽说有其父的因素,但是毕竟这也涉及到蓟镇军方的利益,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但现在冯紫英刀锋一转,却指向了卢龙县里这帮士绅大户们,这就不能不让朱志仁肝颤了。
“府尊,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府衙在这帮大户士绅们心目中的威信不足的情况比较突出啊。”冯紫英瞥了一眼对方,微笑着道:“虽然是朝廷厚待士绅,但是并不意味着士绅可以凌驾于官府之上,另外士绅享受朝廷的优遇,但是他们也一样应当承担义务,一个最重要的义务便是要率先垂范,奉公守法,但好像我们永平府的士绅却没有做到这一点,甚至在挑战朝廷律法底线。”
冯紫英不太客气的话让朱志仁脸皮发烫,心中有些恼怒之余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属实。
自己在永平府遭遇的各种阻力未尝不是这些士绅们在其中作祟,有些事情他何尝不想做?
做一番政绩出来也对自己未来晋升有利。
可是这帮士绅却是总会找各种理由来阻挠,而且还动用朝中一些人脉关系来打招呼和设障碍,让自己进退两难,久而久之也让自己就有些意冷心灰了。
现在骤然来一个如此酷烈强势风格的助手,自己居然还有些不太适应,甚至变得有些畏首畏尾了,这让朱志仁内心也有些不适,迅即转化为一种振奋。
朱志仁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和优势。
短板就是性子偏软,同时在朝中没有太过强力的靠山背景,优势就是自己在永平府毕竟呆了这么多年了,人熟地熟,哪一方面都能牵扯得上关系,都知根知底。
而眼前这一位的优势劣势似乎就恰恰和自己相反。
人家老爹是蓟辽总督,已经做到了武将的极致,还是武勋出身,只要在辽东战场稍稍立功,那么晋位公侯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恩师是阁老加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举主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甚至连和自己有着乡党关系的兵部左侍郎柴恪也对他赞不绝口,还有一大帮关系密切的永隆五年进士作为羽翼,加上又是庶吉士出身,还有翰林院修撰光环加身。
这些人脉关系让朱志仁都忍不住眼红得充血。
朱志仁很清楚此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不过是暂时栖身于此,寻找一个合适平台起飞罢了。
自己要做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好好藉此机会和对方合作,无论对方如何,毕竟在这永平府,自己才是当之无愧的父母官,出事,自己跑不了,功绩自己也少不了,这样的机会岂能不抓住?
真正出了大问题,朱志仁相信无论是齐永泰还是官应震和乔应甲都不会坐视不管,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敢陪着这个家伙疯一回?
“紫英,我明白你的雄心壮志,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一蹴而就能行的,也许循序渐进能避免更多的麻烦,……”朱志仁苦笑着道:“你以为老夫就不想做这些事情么?但是你要知道这帮士绅可不简单,他们在京中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人脉关系,稍有触动,便会引来各种攻讦和质疑,……”
“府尊,我当然知道,但是因为他们有这些靠山,我们就不做了?”冯紫英摇头,“我是同知,清军是我的职责,我自幼跟随家父大同边地生活,也清楚军户隐户是痼疾,哪里都有,但是像永平府这样猖獗的情形,我真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当然这不是府尊的责任,十多二十年了,遗留下来的破事儿,要清理肯定会遇到很多阻力,但我做好了各种准备和挑战,……”
朱志仁摇了摇头,“军户隐户问题固然麻烦,但是还不是最主要的,……”
“大人是担心清理军屯田土?”冯紫英再问。
“对。”朱志仁一反以前的表情,郑重其事地道:“军屯田土从二十年开始陆续以各种原因现在只剩下二三千亩,而且这二三千亩均被置换为偏僻所在的下田,其中有多少人在其中上下其手?这不是一干士绅能做到的啊。”
冯紫英一凛,“府尊的意思是这里边还有许多问题,嗯,是和官员有关?”
“唔,这些田土都集中在卢龙,一二十年里县令换了好几任,哪一任敢拍着胸脯说他在里边没有沾手荤腥?”朱志仁目光阴冷,“紫英可知道这几任县令里边最终去了何处?”
冯紫英意识到了棘手,皱了皱眉,“这军屯田土皆属府里兵房和户房管辖,为何却是卢龙县里来具体过手了?”
“紫英,你是不清楚下边的情况,府衙里的兵房户房并不具体经管,而只负责造册登记和监督,具体日常的抽检检视和管理都是县里,否则这府里管五县一州,各房不过区区几十人,还有几个卫镇土地人口,那里管得过来?”朱志仁对府衙里的具体情形还是十分熟悉的。
“那府里也该履行监督职能,难道这一二十年里都没看出问题?”冯紫英哂笑,意似不信。
“紫英,这等事情,都在这一块地盘上生活,这些各房之人都是人精,岂能看不出问题来?”朱志仁摇头苦笑,“问题是县里把上下表面文章都能做得花团锦绣,寻常抽检你是查不出什么的,什么移花接木,瞒天过海,李代桃僵,这些花式手段层出不穷,如果再能和府里具体经办人员有点儿默契,心照不宣,谁还愿意去把这些盖子揭开来得罪人?”
“那府尊的意思是此事就没法做下去了?”冯紫英冷冷地问道。
“不,紫英,你都把话放出去了,这便是泼出去的水,断无收回的道理,但是我觉得是不是可以寻找一些不那么激烈的手段,徐徐图之,也让那些人有些回旋的余地,……”
“大人,我怕来不及了啊。”冯紫英摇头不已。
“来不及了?”朱志仁疑惑不解,“紫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道:“府尊,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有差错的话,察哈尔人今秋极有可能要南侵,……”
朱志仁一听之下,险些要从椅中滑到在地,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嘴唇也哆嗦起来,“紫英,你说什么?蒙古人要南侵?我们永平府?这个消息从何而来?准确么?”
蒙古人入侵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这二十年来整个永平府虽然还笼罩在蒙古人入侵阴影下,但是随着时日推移,大家这种警惕心也慢慢在淡化,毕竟成日里都绷紧着,谁也受不了,没想到现在蒙古人又要来了。
“我说了,如果没有差错的话,蒙古人入侵是大概率事件,至于说从哪里下来,这就无法确定了,也许蒙古人不走永平而却辽西的大宁和宁远,也有可能从西边入侵顺天宣府那边,只是我个人觉得只怕我们永平府的危险更大。”
冯紫英的话让朱志仁几乎要瘫倒在椅中,冯紫英没说消息从何而来,但是他很清楚这消息只能来自于蓟镇那边。
“这却如何是好?”朱志仁没想到自己来永平府都五年了,如果运气好,干一年就可以挪位置了,还以为冯紫英来了正好是自己的机会,却没想到等来这样一个噩耗。
“大人,这只是我的一个个人判断,就算蒙古人南侵,我们永平也并非就只有坐以待毙了。”冯紫英没想到朱志仁对此如此恐惧。
也难怪,文人出身,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而永平府二十年前的浩劫还在永平府官民心目中留有很深的阴影,朱志仁自然也是早有耳闻,所以这般惧怕也在情理之中。
“紫英,你是不知道蒙古人……”
“大人,我五岁便跟随家父在大同和土默特人交锋,打了又和,和了又打,一直到十二岁才到京师。”冯紫英毫不客气打断对方,“永隆六年我和柴大人一起西征平叛,我独自去和土默特人首领卜石兔谈判,最后才说服对方,使得其不支持刘东旸他们叛乱,……”
朱志仁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同知可是武勋出身,而且自己也是亲自上过战场的,心中稍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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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紫英你觉得还有什么圆转余地么?”朱志仁当然也不可能冯紫英随口几句虚张声势就蒙住,他要听听对方的意见。
现在才五月,按照蒙古人的习惯,基本上是要十月左右才会开始集结南下,还有五个月时间,从时间上来说的确还比较宽裕,但面对一支随时可能南下的蒙古骑兵,如何来应对?
如何避免蒙古人铁蹄蹂躏永平府,这才是最关键的。
至于说蒙古人愿意去顺天府也好,去辽西或者宣府也好,那都不关他朱志仁的事儿,他只求永平府能安稳度过。
即便真的做不到安稳度过,起码也要把损害减小到最少。
最好能让将蒙古人挤压在卢龙以北,必要时迁安和抚宁都是可以牺牲的,只要不南下进入卢龙、滦州和昌黎这一线就行。
“府尊,我和尤总兵谈过,他也不确定察哈尔人会从哪一路进来,但是我可以肯定察哈尔人一旦突袭,边墙上肯定是无法抵挡得住的,只能等到察哈尔人进来之后才谈得上如何应对,将他们逐出去。”冯紫英沉吟着道。
朱志仁有些不耐烦了,”紫英,你说这些我都明白,但我们如何应对?如果蓟镇大军都无法堵截住,我们又有何策?“
朱志仁说的是实话,如果连蓟镇主力边军都无法拦截住南下的蒙古铁骑,那永平府如何能让这些蒙古铁骑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样不南下卢龙和滦州?
其实在地图上看一下就知道,永平府北面地势摆在那里,察哈尔人要突破边墙,对永平府威胁最大的就是两路,一是燕河路,一是台头路。
这两路正好俯瞰着南面的卢龙和昌黎,乃是永平府的腹地。
而更西面的太平路,那里已经接近三屯营,那是蓟镇总兵驻地,乃是蓟镇机动力量重兵驻扎所在,而更西面的石门寨路,又紧邻着抚宁卫和山海关,不但堡寨众多,也一样有重兵防御。
燕河路的冷口到桃林口这一线,正好夹在青龙河滦河交汇之间,迁安县城和兴州右屯卫也处于这个区域中,算是北地较为富庶区域,在冯紫英看来危险系数最大,而台头路的青山口到界岭口这一段则直接对着台头城和抚宁卫,再往南就是昌黎了。
”大人,蓟镇兵马不少,但要顾及的面积太大,他不可能将所有重兵集中在我们永平,无论是从保卫京师的重要意义和为他们自己头上乌纱帽着想,他们都会将重兵放在喜峰口以西到古北口这一线,这里一旦突破就直接可以进逼到京师城下,朝廷断断不会容忍,所以我们永平府就很有可能成为受害者,……“
冯紫英耐心地给朱志仁解释道,甚至把自己带来的一张舆图都摊开来,向朱志仁介绍整体情况。
朱志仁黯然失色。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哪怕顺天府那边兵力再雄厚,明知道察哈尔人有也不可能攻下京师城,但是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朝廷肯定是要求首先加强那边的防御,这是政治影响。
至于永平府这边,为京师城做一些牺牲也无关紧要,反正蒙古人来去如风,也不可能在永平府逗留,无外乎就是损失一些人口财货罢了,只要山海关不丢,和辽东通道维持畅通,一切都可以接受。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冯紫英也没有说出来,尤世功刚执掌蓟镇,蓟镇体系下的势力复杂,他这个总兵还得要小心翼翼的行事,避免授人以柄,像李成梁的嫡系,还有拥护麻贵的将领,虽然麻贵现在病重,但是这些人还指望着麻贵能顶替尤世功,这等情况下如果尤世功调动兵马迎战,稍有不慎遭遇挫折失利,只怕潮水般的攻讦就要扑面而来,届时连自己老爹都未必能保得住他。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首先是要保住京师这一线的安全,顺天府正北的关隘堡寨都是要加强防御的,然后就是平谷——三河——宝坻这一线预留足够机动兵力,防止蒙古人从永平府突破之后趁势西进窜入顺天府。
在确保京师安全的前提下,尤世功还得要考虑避免兵力折损太大受人攻讦,这种情形下,要让蓟镇边军来主动替永平府的安全考虑,未免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即便是冯紫英抬出老爹的牌子,尤世功也只能说略作考虑,不可能改变这种大态势。
“紫英,如你所说,一旦蒙古人南侵,我们永平府只能束手待毙,或者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该做准备,坚壁清野?”朱志仁脸色晦暗,声音枯涩。
“不,如果是这样,我们现在这么大动作就毫无意义了。”冯紫英一字一句道:“迁安和卢龙这两地的铁矿开采已经启动了,大人怕是知晓了,另外石炭炼焦也已经取得成功,新式冶铁高炉正在建设之中,相信六月就可以炼出第一炉铁水,……”
顾登峰和庄立民他们的进展相当顺利,这得益于前期的准备充分,再加上冯紫英的动作也成功地吸引了各地的士绅大户们,所以这些地方豪门大户们心思都在冯紫英下一步举措上,都不愿意在开矿冶铁这个问题上去触怒冯紫英,让自己成为靶子。
佛山庄记的一大批匠人已经在通过运河抵达临清,预计帮个月内就能从直沽登陆往永平府这边过来,为高炉冶铁炼钢出货之后的铁料加工做好准备。
冯紫英还专门交待了庄立民无比要带一批制作火铳的工匠过来,其中也包括那三名西夷工匠。
时间太急,但是冯紫英却别无选择,谁让林丹巴图尔会突发野心,也许还真的是去年自己老爹给察哈尔人的支援让他突然膨胀了。
朱志仁大惑不解:“紫英,你这样做,不是拱手给蒙古人送上门么?你怎么想的?”
“府尊大人,蓟镇既然不可倚仗,而你我又不能无所作为,否则真要任由蒙古人铁骑进来肆虐,我估计您和我都难以向朝廷交代,朝廷那个时候恐怕不会只说蓟镇边军如何如何,御史们肯定也会找我们的麻烦,而地方士绅们恐怕早就对我们不满,这一次损失巨大之下,还不趁机发难?”
冯紫英的描述让朱志仁不寒而栗,他可以想象得到这样一个场面,几乎和冯紫英描述的无二。
自己在永平府这几年碌碌无为,但是却也并没有获得地方士绅的支持,处于一种和平相处的状态下,但如果蒙古人南侵,朝廷那里无法交代,受损的士绅也要找出气筒,自己恐怕是最好的替罪羊。
冯紫英流露出来的意思是既然如此,那就无需在顾忌地方士绅的态度,但问题是这和清理军户隐户以及军屯田土有关么?
难道借此捞一笔等到蒙古人南侵之后朝廷追责就致仕走路?自己可以如此,冯紫英呢?
见朱志仁越发疑惑不解,冯紫英这才道:“大人,我打算召集民壮。”
朱志仁恍然大悟,随即苦笑着连连摇头,“紫英,你怎么这么幼稚?若是训练几个月的民壮都能抵挡得住蒙古铁骑,那我们大周边军岂不是早就可以出边墙把蒙古人都给剿灭了?这太荒唐了,怎么可能?”
朱志仁一边摇头苦笑,一边叹息不止,但是看到冯紫英不为所动,他渐渐平静下来,“紫英,难道你还有什么点石成金撒豆成兵的本事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把这些军户隐户清理出来,对其抽丁组建民壮,加以训练,用来抵当蒙古骑兵,……”
冯紫英稳稳地点点头,“对。”
朱志仁有些毛了,压抑住内心怒气:“紫英,你这是自寻死路么?这些民壮济得了什么事儿?各州县亦有民壮,你看看他们这些民壮是什么模样?从军户中抽丁而来,难道还能强多少?”
“大人,如果要将一支未经战事的民壮训练成战兵或者弓兵,短时间内本来也不可能,但如果是火铳兵,却未必,起码我们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另外我也想去信辽东,请我父亲调来一小股火铳兵,协助我们训练民壮,四五个月时间未必就不能练出一直差强人意的角色,我们也并不指望他们能去和蒙古人野战,但是据城据堡坚守,总还是可以一试吧?”
冯紫英泰然自若地道:“其他不敢说,但是火铳兵,只要舍得下血本勤训苦练,我倒还是有几分把握。否则怎么办,索性你我二人现在就辞官,省得日后御史弹劾?”
朱志仁当然知道冯紫英出身武勋世家,这么说肯定是有些底气的,但是理智又告诉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上边,简直就是和赌场里押注一样。
见朱志仁沉默不语,冯紫英又道:“大人,你相信我,我自己觉得我自己前途远大,不会那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冒险,我爹也不会允许,……”
冯紫英最后一句“我爹也不会允许”打动了朱志仁,他不相信作为蓟辽总督的冯唐会坐视自己嫡子这样冒险,那根本不值当。
沉默良久,朱志仁才艰难地道:“紫英,若是你父亲能给一个合理的方略,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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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理的方略?这种纯属押注一搏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什么多合理的方略?如果真的合理,那就是常规套路了。
但冯紫英不愿意打击支撑对方信念的脆弱依靠,点点头,“可以,我前期就已经给家父去过一封信,谈到了如果察哈尔人,真的从蓟镇突破,对他这个初任不久的总督形象有损,而察哈尔人人暂时还看不上辽西宁远和大宁那仨瓜两枣,不妨适当调动部分军队增援蓟镇,……”
一听冯紫英咋么一说,朱志仁精神大振,原本死蛇一般蜷缩在椅中的身体陡然昂扬起来,一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也绽放精光。
“对对对,紫英,你说得对,察哈尔人要打秋风肯定不会找辽西那边,可顺天府那边宣府和蓟镇兵力雄厚,是防御重点,唯独咱们这永平府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极有可能又要重演二十年前故事啊,那对令尊的影响会很糟糕,会对他去年在辽东的功绩有所影响,……”
“嗯,我也是这么在信中告知家父的,家父回信说会考虑,我准备再给家父去一封信,顺带就说咱们这边有一些考虑,愿意配合蓟镇这做好防御,甚至我们府里愿意出一些银两钱物犒赏辽东军,……”
冯紫英望向朱志仁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暗示,而朱志仁心领神会,面带喜色,连连点头,“对,辽东军支援蓟镇,保卫我们永平府,本官相信本地士绅定然感激涕零,必定会有所回报,……”
这就对了,冯紫英矜持地笑了笑,“士绅们的感激恐怕要放在后边儿去了,这些人鼠目寸光,不看到蒙古人铁骑踩在他们的田土里是不会相信的,甚至还会以为我们这是在刻意危言耸听敲诈他们,所以……”
朱志仁欣然点头,他很清楚自己是没法和这些短视的士绅一样,一旦蒙古骑兵冲了进来,再说其他都毫无意义了。
“紫英,你不必说了,清理军户隐户立即做起来,本官做你后盾,清理军屯田土也要让户房和各县立即行动起来,可以先清理,暂不谈如何来处置,待到合适时机再来计议,你看如何?”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厮内心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蒙古人会南侵,还是担心自己是故意用这一招来糊弄他,不过冯紫英也不在意,等到日后一一映证,对方自然会求上门来。
冯紫英也知道过于激进暴烈恐怕会激起本地士绅强烈反弹,如果所有士绅都纠合起来发难,就算是齐师和乔师在朝中也不好做。
毕竟这些都是正经八百的北地士绅,齐师就是北直人,这也算是他的基本盘了,而左都御史张怀昌是辽西人,和永平府这边是界挨界,据说其姑父就是这迁安人大户。
“府尊所言甚是,那就先把军户隐户清理出来,一一验明正身,然后归入兵房,民壮之事,我意点先点检各州县民壮,从中选拔其中精锐,然后再从军户中选取勇武善战之士,凑齐二千丁勇,……”
朱志仁也是头疼。
要说二千民壮不算多,沿袭明制,大州县民壮一千,中等州县六百至七百,小县五百,这永平府本身民风强悍,习武者众,但是从五县一州中选取一千余人不是问题。
再从军户中选拔千余人,凑足二千丁勇不在话下。
但是关键在于这样大一股民壮力量,冯紫英的姿态肯定不是草草成军,像寻常州县民壮那样简单演练一番就行,而是要拉上战场和蒙古人对阵一番,而且还是要训练为火铳兵!
这个动作就太大了,那火铳的价格朱志仁也是有所了解的,一支都在二十两银子上下,这二千支就意味着四万两,这还没有计算所需火药、枪子以及训练所需,按照这架势,这杂七杂八算下来起码要五六万银子。
若是这蒙古人真的南侵来了,倒也好说,打赢这一仗一切都不必说了,打输了,自己自请致仕走人,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了。
可如果蒙古人没来呢,这花销算谁的?难道真的都要在这清理田土款中出?
这岂不成了自己白白承担这么大风险,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看见冯紫英目光灼灼的模样,朱志仁心中也是一硬,直到如今,也只有相信这个家伙一回了,再不济到最后再来想对策,总胜过事到临头束手无策的好。
“紫英,就依你!”朱志仁一咬牙,“你只管去办,若要用印,只管说!”
冯紫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厮总算还是有些眼光和担当,若是连这点儿责任都不愿意扛,自己就真的需要考虑到时候给不给对方来一个釜底抽薪了。
有了朱志仁的全力支持,冯紫英迅速将整个兵房的司吏、典吏和其他吏员动员起来,同时将卢龙县令、县丞召集,要求立即对整个原东胜左卫、卢龙卫、永平卫三卫的军户逐一进行清理检点,核实准确,对照黄籍。
这个迅猛的动作立即在卢龙县里引发了躁动。
“许大人,同知大人这么做未免太过酷烈了吧?他是把我们卢龙士绅视为无物了?”一身紫褐色绸衫八字胡的矮胖男子手中紧握一柄工笔山水折扇,气势汹汹地道:“他还号称北地青年士子领袖,就是这么对待我们北地士绅的?”
“是啊,府尊大人居然放任对方这般胡作非为,就不怕都察院御史那里告他一状?”另外一个名气度沉稳的中年士绅也皱起眉头,“以往府尊大人应该不会这样毫无举措才对。”
许还山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抿了一口,任凭几个人围着自己发着牢骚,低垂着眼睑,罔若未闻。
这帮士绅,闹腾的厉害,但是在听闻人家老爹是蓟辽总督,恩师是齐永泰,举主是乔应甲之后,脊梁骨就软了半截,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拍桌子摔板凳得要上京去告状了,也只能在自己面前吆喝一阵,看这样子也就只能如此了。
“大人,您总得要说句话才行啊。”见许还山听了半晌,依然一言不发,几个士绅都有些发急了。
“我说诸位,你们这样闹腾有何意义?”许还山终于张口了,语气却有些不耐,“清军乃是同知大人的本责,前几任同知没有履职,并不代表冯同知也像以前几位一样,怎么现在同知大人履职,你们这帮人却不思协助大人做事,却还恶人先告状了?”
听得许还山语气不对,几个士绅脸色都是微变,一直未曾说话的那名淡褐色花纹长衫老者起身一拱手,冲着许还山恭敬地一礼。
“大人,您虽然不是咱们永平人,但是却一直是我们永平士绅心目中的楷模,或许我等眼拙目浅,没能看明白形势,还望大人不吝赐教,为我等指点迷津。”
许还山这才不咸不淡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微扬起头来,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好一阵后,才慢吞吞地道:“首先你们要搞明白,清军是同知大人本职,他做这件事儿没有任何问题,谁要阻拦,那是自寻死路;其次,二十年了,这军户隐户已经不是一件纯粹或者说简单的军务,其中牵扯到甚多民政,像不少当初改换军籍为民籍也非偶然,也是得到了兵备道那边的认可,……”
几个人眼睛都是一亮。
这军籍转民籍并非绝对禁止,但是却需要县、府两级批准,而且要报兵备道备案,但是七年前兵备道衙门失火,许多文档资料被焚烧一空,为此时任兵备道被免职入狱,后被褫夺官身逐回原籍。
淡褐花纹绸衫老者却皱眉,“县里简单,早有安排,但是府里宋三那边……”
“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宋三就是本乡本土之人,只要你们不要太过分,我相信宋三也是愿意为本乡士绅效劳的。”许还山正色道:“但是我要提醒一句,清军隐户是正事儿,谁要想在其中违抗同知大人的意思,从中作鬼,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只能说将一些有具体原委的可以核查清楚,请同知大人明鉴。”
几个人都明白了,这清理军户隐户之事已成定局,谁要直接硬扛,那就没有好下场,但是利用这二十年时间许多档案年久丢失或者查寻修正,做些手脚倒是可以,但却需要把握好一个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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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有些不情愿,但是却也知道这恐怕是底线了,这位推官大人能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难得了。
“大人,……”许还山站起身来,一抱拳,“本官还有事儿,先告辞了。”
没等几人说话,许还山便扬长而去。
剩下几个人,其中一人忍不住呸了一声,“娘的,一千两银子就得他这样一句话?还得什么都要我们自个儿想办法。”
“老田,不容易了,人家起码给你指了一条道。”矮胖如龟的胖子满脸沉郁,“清理隐户也就罢了,可清理田土怎么办?”
“不是说只先清理登记,要根据实情来定么?”中年男子沉声道:“我这消息是从府尊那边来的,府尊大人其实也不太赞同清理土地,而军屯田地虽说和兵房相关,但实际上该属于户房了,那不该是同知大人管才是。”
褐色长衫老者摇头,“府尊大人那边语焉不详,我看府尊大人也是首鼠两端,没准儿也是想要从中做些手脚呢,毕竟他也在永平府五年了,论理还有一年他就该动了,你们觉得他现在的表现能行么?哼,也许就想借着小冯修撰的刀来做点儿事儿呢?”
“赵公,那我们该怎么办?”
“且让一步,清理军户隐户一事,我们先让一步,看看这位冯大人的态度,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果他要一味置我们于死地,那也就被怪我们无情了,他好像得罪的人可不少,我听说惠民盐场他也在问昌黎县里情况,看样子是真的肆无忌惮,太年轻啊,真以为他的总督老爹就能保他一切?哼!”老者眼中目光变得有些阴冷。
己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山河变色时代即将来临(第一更求月票!)
王子腾刚从山东回到京中,就接到了牛继宗的邀请。
他心情不太好。
沈有容和他剧烈争吵,加上寿王和都察院右都御史刘一燝都警告要加大对登莱水师舰队的建设,这势必影响到登莱军的进一步壮大,而这是自家立身之本。
王子腾当然知道兵部对自己行径越来越警惕了,刘一燝的出现就是一个征兆,虽然这一回侥幸过了关,但是登莱军却再无充裕的军费来扩军和训练了。
见面安排在日忠坊的广化寺街深处的蕖园。
蕖园是城北相当著名的景点,也是昔日前明英国公的私家园林,但是后来落入了大周朝建立时泰和帝的一位最得宠的内监手中,再后来这位内监因为犯事被广元帝诛杀,就落到了广元帝九子当时的鲁王手中。
在辗转几十年无数人过手,终于变成了一处京中富商的私家园林,而规模也比前明时候扩大了许多。
许多自命雅趣的官宦士绅,都喜欢选择这里作为设宴、诗会文会和游玩所在。
蕖园太大,王子腾是从后边角门进入,整个后半块的左角一片都被牛继宗包了下来,这样可以最大限度保持隐秘性。
王子腾并无兴趣喝什么酒,但是和牛继宗见面越来越敏感,很难避得开龙禁尉的耳目,他必须要抓住每一个机会。
这一次牛继宗也是以宣府镇粮饷问题回京向兵部和户部打嘴皮官司才得以回来,而在蕖园也正好是其妻舅,也是四王八公十二侯中的锦田侯陆皓祝寿所在,所以他也趁机邀约了王子腾在席间可以寻机见面谈话。
随着酒宴上日益热闹,牛继宗以饮酒后身体不适为由,假意在蕖园内的内房休息,其实却是和王子腾见面。
“王爷越发急切了,我感觉他太自信了。”牛继宗脸色不太好看,“水溶让汤宾尹南下去金陵了,子腾,那贾雨村可靠么?”
王子腾同样脸色阴沉,“两淮巡盐御史至今尚未任命,皇上一直推托,太上皇那边很不高兴,好在陶国禄很识趣,但他只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很多盐商也在观望,贾化这个人,呵呵,不好说,……”
“皇上要拖下去也没什么,他现在还不敢直接挑战太上皇,只能拖,但现在看样子他未必拖得起了。”说到这一点牛继宗嘴角浮起一抹笑容,“我看皇上几个儿子也有些轻佻,望之不似人君,那福王居然传出和周贵妃有染,不知道这事儿被皇上听闻会是如何感觉?”
王子腾嗤之以鼻,“这等流言不过是效仿当年要拉太子下马的手段罢了,所以我说这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是这妖风却越来越大了。”
“我前日觐见皇上,皇上身体的确出了问题,我觐见半个时辰里,皇上倦怠不堪,勉力维持,而且我注意到宫中御医正在积极为皇上熬服药丸,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牛继宗的消息渠道也很灵通。
“所以他几个儿子现在才开始十分活跃起来了,以前他们可不敢。”王子腾轻笑,“继宗兄知道么,甚至某一位皇子还来主动接触我了,都让我有些震惊。”
牛继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未必是坏事儿啊。”
两人心照不宣,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喜意,似乎局面终于看到了一丝反转的迹象,虽然太上皇依然态度模糊,但是相信到了某一天,他会做出明智的抉择。
再退后一步,就算是太上皇囿于血缘、亲情和宗**理,不愿意明确态度,到那时候人心向背,实力对比,恐怕都会逼着很多人做出理性选择了。
再不济,用实力来对阵,只怕风向也会逆转了。
“继宗兄,恐怕我们还得要谨慎低调一些,那等无关大局的事儿,最好别理,徒乱人意。”王子腾目光里耐人寻味的神色越发诡秘,“你我接触皇上这么多年,除了身体这个因素是老天爷安排,谁也无法安排,其他呢?不说算无遗策,皇上可是每一步都留有后手的,……”
王子腾的话让牛继宗心中一凛,“子腾,你的意思……?”
“我们看到的未必都是真实的,也许人家都等着我们出错,我们不能被别人抓住把柄。”王子腾沉静自若,“我们仍然要做最坏的准备,所以水溶安排汤宾尹去金陵我是赞同的,反正汤宾尹在京师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贾化这个人只有在你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能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本事我看不出。”
牛继宗脸上的喜色慢慢消去,看了一眼王子腾,“你这么不看好?宣大这边我可是有把握,登莱那边你进展不顺?”
“不是这些因素,如果皇上真的大行,那当然一切好办,但如果皇上拖上一两年呢?大周正统乃是不可动摇,便是太上皇也无法轻易出手,失去了这份道义,我们面临的压力会陡增几倍。”
王子腾要比牛继宗想象的谨慎得多。
“冯唐和陈敬轩始终不肯明示态度,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对皇上忠心?还不是觉得面对皇上旨意时,他们没有把握压制得住麾下将领。继宗兄,你觉得那种情况下,宣大的诸将就真的都会俯首帖耳听你的命令?连我经营了二十年的京营我都没这份把握,宣大你就这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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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轩不必说了,他在三边根本控制不住局面,他那点儿资历威望,也就只能维持一下太平局面,倒是陈继先这边,京营里,这个家伙始终看不清,……”牛继宗不耐烦地道。
“所以我们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京营里能如何如何,我们只要能做到让其散沙一团,不能为哪一方所用就足够了。”王子腾淡淡地道。
牛继宗深深地看了王子腾一眼,“子腾,你太小心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王子腾回了一句,“继宗兄,我们要明白在做什么,更要明白自己所处态势,高估敌人固然危险,高估自己更危险。”
牛继宗皱眉,“杨可栋失踪了,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如果不是这件事儿,我不会来见你。”王子腾点点头。
“子腾,你我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牛继宗冷冷地道:“皇上命令卢嵩正在彻查龙禁尉北镇抚司,现在龙禁尉内乱成一团,昨晚一名南镇抚司的百户被刺杀,据说此人内审苛厉,极遭人恨,但是在这个骨节眼儿上,呵呵,顾城也脱不了干系,……”
王子腾不屑一顾,“顾城耄耋老矣,就算是在龙禁尉里有些人,那又如何?他还有几年能活?太上皇还在呢,谁去动他,那就是脑袋被驴踢了,往他身上攀附,有意义么?”
“好吧,不说此事儿了,说说杨可栋的事儿吧,兵部已经紧张起来了,要求户部增拨军费,担心西南要出乱子,……”牛继宗目光里多了几分凝重,“一旦播州生乱,朝廷会用哪里的兵平乱?”
王子腾反应过来,“你是说可能要调动我的登莱兵?”
“哼哼,你以为你在登莱的所作所为皇上和朝廷不无所指?”牛继宗反问。
“那他们就不怕我和杨应龙同流合污?”王子腾冷笑。
“你不会,就像你自己所说,除非皇上大行,大义之下谁也不敢逆流而行,义忠亲王都不敢出头,你敢么?玩清君侧,没有出头之刃,你我都还远不够分量。”牛继宗淡然。
王子腾沉吟不语。
“当然,你也可以用缓兵之计应对,从登莱到西南,这一路行进,只安排三五个月也说得过去。”牛继宗继续道:“但到了西南和叛军接上阵,只怕就由不得你了。”
“那如果在此过程中有其他变化呢?”王子腾慢腾腾地问道。
“你寄希望于这个?”牛继宗惊讶地问道:“子腾,这可不符合你的风格啊。再说了,什么变化?皇上大行,建州女真或者蒙古人破关而入,还是倭人进兵朝鲜?”
王子腾深深看了牛继宗一眼,“继宗兄,你方才不也在说王爷似乎太急切了,我想他急切肯定有其道理,起码这么多年来除了在女人身上栽了一次筋斗,其他他都还没怎么犯大错误吧?”
“你想说什么?”牛继宗疑惑地道。
“继宗兄,王爷不蠢,我们能看到的,他也能看到,太上皇的姿态越来越明显,就是不想掺和,但是对他始终还是抱着几分纵容,嗯,一些资源似乎也在听凭他接手,否则水溶何须让汤宾尹南下?汤宾尹还带着他那个学生韩敬,韩敬可是在当年青檀书院中力压群雄的角色,韩家也是浙江士绅望族,只不过在大比之后才被冯紫英抢了风头而已,……”
王子腾语气里隐含的色彩让牛继宗也是思路急转,忍不住心惊肉跳,“子腾,你是说王爷是打算……?”
“继宗兄,未来两三年里,也许会是山河变色的时代,你我可能都无法独善其身不是?”王子腾悠悠地道:“那我们就抓紧时间抓牢我们能抓牢的东西吧。”
己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流言来袭(第二更求月票!)
贾赦阴沉着脸回到自己屋里,背负着手来回踱步。
一直到邢氏出现,他才满脸不耐地斥道:“你去哪里了?怎生这么久才来?”
邢氏被唬得脸色都有些变了,还以为自家兄长的事儿被贾赦知晓了,嗫嚅着半晌不敢说话。
“好了,坐吧。”贾赦一拂袖,邢夫人赶紧入座,“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儿?”
“哼,你成日里在院子里走动,难道就没有听见一些什么?”贾赦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枉自你还是府里大太太,下边下人都传开了,你却闭目塞听,……”
听得贾赦声色俱厉,邢夫人一下子吓得站起来。
她还真以为是自己兄长的事情被贾赦知晓了。
这刑忠也是一个不晓事的,来了京师城便无所事事,成日里游手好闲,可手里又没有几个银子,还去赌场。
前些日子还说手气顺,赢了好几十两,邢氏也有些眼红,去找他絮叨,那厮也还大方给了邢氏二十两。
谁曾晓这一来二去手气便转了,十日前来借了一百两说应急,邢氏便有些迟疑,但是最终还是借给了对方,没想到七日前又来借银子,邢氏便不肯了,那厮便哭天抢地,弄得邢氏下不了台,只能再借一百两,便说再也没有了。
谁知道前日便有人找上门来说刑忠被扣在赌场里,欠下三百余两银子,要让邢氏拿银子去赎人,把邢氏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有心不管吧,那边却说每日都要上门来要账,要不就要砍下刑忠的手指来抵债,吓得邢氏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先给了五十两缓一缓。
今儿个正犯愁,琢磨着如何来解决此事儿,打算把邢岫烟叫来说一说,却没想到贾赦却气冲冲的回来了。
“老爷,妾身的确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除了会说不知道还会说什么?王善保家的难道也没有听见?司棋那丫头不是她外孙女么?跟着二丫头,难道一无所知?”贾赦越说越上火,“我看琏儿一走,这家里就没个章法了,这等大事我还得要等到二弟来问我,你这当母亲的如何在管教?”
邢氏一愣,这才回过味来,好像不是自己兄长的事情,心里顿时放下大半,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这般没头没尾地说了许多,妾身却也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老爷说的是什么,……”
贾赦暴怒,顺手拿起身旁茶几上的杯子就砸了过去,茶盅从邢氏耳边飞过,砸在墙壁上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吓得邢氏禁不住尖叫起来。
外边丫鬟都忙不迭进来,却见大老爷脸色铁青,太太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知道这是老爷在教训太太了,没等贾赦目光过来,又都一骨碌吓得溜了出去,赶紧把门掩上。
在这长房里,贾赦就是天,无论是邢氏还是原来的贾琏、贾迎春,都是毫无反抗余地。
贾赦双目喷火,直视邢氏:“你枉自当母亲,外边传二丫头的事儿,你难道一无所知?司棋护主,和二丫头狼狈为奸也就罢了,岫烟不也是住在园子里,成日里和二丫头来往,难道也充耳不闻,还是没把你这个当姑母的放在眼里?”
贾赦也有些口不择言了,一阵乱骂,但是的确是把他气懵了。
当二弟吞吞吐吐地问起自己是不是要把二丫头许给冯紫英为妾时,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有过这种心思那也是藏在心里,被老二这般当面问起,简直就是打自己脸了。
他当然矢口否认,但是老二却说府里边都在传,这就让贾赦恼羞成怒,这才忙不迭地回来,要问一问邢氏这个当母亲的在如何当,为何阖府上下都知道,就他这个当父亲却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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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氏虽然也吓得够呛,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事儿,她心里也还要踏实许多,壮起胆子问道:“老爷,您总得给妾身说一说啥事儿啊,要死也得要让妾身当个明白鬼啊。”
贾赦瞪着对方,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府里传冯紫英要纳二丫头为妾,还说二人情投意合,……”
邢氏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原来是这事儿,这事儿不是自己和老爷也说过么?只不过当时没说到一条路上,还有孙绍祖这层关系在里边,便没再提了,怎么老爷却对这事儿这么上火?
镇定了一下心神,邢氏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老爷,这事儿在下人里边有过传言,但是却绝不像二叔所说那般夸张,什么阖府上下都在传,这纯粹就是污蔑二丫头,二丫头的性子老爷还不知道,针扎都不敢吭声的,哪里敢去和冯家大郎做什么情投意合的事儿?”
贾赦听得邢氏这么一说,火气稍减,但仍然不肯罢休,“那老二这么故意在我面前来恶心我,是什么意思?”
“这妾身就不知道了。”邢氏没敢妄言,她还没有搞明白贾赦生气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二丫头这份传言让让他丢了面子,还是觉得被孙家得知不好向孙家交代?
贾赦脸色阴晴不定,想了一想才道:“去把秋桐给我叫来,司棋这丫头素来狡狯桀骜,无凭无据问她,肯定不会承认,我先问问秋桐,待会儿你再问问岫烟,你这当姑母的可是当得清闲安泰!”
邢氏不敢作声。
秋桐很快就被叫来,当贾赦问及迎春的事情时,秋桐却是扑通跪下:“老爷太太,这等事情奴婢如何敢说?”
贾赦和邢氏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中更紧。
贾赦阴森森地道:“有什么不敢说?不是都说府里传遍了么?我都知道了,就想要映证一下,你有什么不好说?”
秋桐却只是磕头,不敢搭话。
倒是邢氏觉得这秋桐怕是有什么诡计,这丫头素来阴险,却又颇会讨好老爷,所以邢氏一直撺掇把这秋桐赏给贾琏。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贾琏却飘然而去下扬州了,这秋桐原本也是一门心思想跟着贾琏去的,但失望之余就只能牢牢攀着贾赦了。
“说!”贾赦火气又上来了。
“那老爷要恕奴婢无罪,……”秋桐磕头如捣蒜。
“好,你说。”贾赦觉得只怕从这秋桐嘴里出来的话还要更不堪,但到这会儿不问又不行。
“府里下人都在说冯大爷看上了二姑娘,二姑娘也嫌弃孙家大爷为人粗鄙,不愿意嫁过去,所以一来二去,……”秋桐目光微微一瞥贾赦,然后又赶紧低下头,“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贾赦不耐烦地道。
“还说冯大爷去过几次二姑娘的缀锦楼,其他丫鬟都被打发出去,……,便有人说二姑娘身子都给冯大爷破了,……”
贾赦邢氏双双色变。
贾赦一阵头晕目眩,这等流言出去,二丫头还能嫁人?只怕只有去死了。
问题是这是流言么?贾赦还是知晓自己这个女儿的,断无如此大的胆子,但是他却又知道冯紫英这厮是胆大包天不说而且好色如命,若是二丫头本身就倾心于他,这二人独处,情浓之际,没准儿就会有出格之举也不一定。
邢氏却没有像贾赦那样轻易被秋桐的言语所迷惑,只是冷冷地看着秋桐。
二丫头和冯紫英的事儿她是听到过只言片语,并非像老爷所说那般人尽皆知,不过是一些下人说冯紫英待二姑娘甚好,不像府里人对二丫头那么轻视忽略,也的确去过几次缀锦楼,但何曾到什么破了身子这种程度?她也从未听说过。
“秋桐,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为何我却从听闻过?”
秋桐一凛,低眉垂目地道:“奴婢不过是从旁人那里……”
“哪个旁人?”邢氏厉声道。
“是四月间一天奴婢去缀锦楼给二姑娘送太太给的香粉,路过紫菱洲,在蜂腰桥那里遇上一个婆子和丫鬟再说,因为她们是过桥往秋爽斋和藕香榭那边去,奴婢只看到背景,却没有看清楚是哪家的下人。”秋桐回答有板有眼。
贾赦沉声道:“秋爽斋和藕香榭是哪家姑娘在住?”
邢氏下意识觉得这是秋桐这小蹄子撒谎,但是对贾赦的话却不能不回答:“秋爽斋是三丫头,藕香榭是云丫头,可那条路还要通到暖香坞和稻香村,四丫头和珠哥儿媳妇住在那边,……”
贾赦轻轻哼了一声,他知道邢氏的意思,这个不能作为判断。
“秋桐,你先下去。”邢氏径直吩咐道。
秋桐眼底闪过一抹阴寒,叩头之后便低垂着头出去了。
“老爷,这秋桐的话不可信,妾身听说过冯家大郎和二丫头的事情,但是根本没有这般夸张,不过是通家之好兄妹间的关系罢了,……”待到秋桐出去,邢氏赶紧解释道。
“哼,你就这么确定?冯紫英性喜渔色,听说在家里也是无女不欢,二丫头太过老实,遇上表面风流倜傥的冯紫英,你觉得逃得过他的魔掌?”贾赦不屑一顾,“他那点儿花花肠子我还能不明白?”
己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庙小妖风大
邢氏不以为然,冯紫英固然好色,但是人家年龄摆在那里,又是一门三房单传,自然是想要多开枝散叶的,多纳几个女人怎么了?
不过具体到自家女儿身上,肯定是不乐意了,邢氏也不敢反驳。
“老爷,妾身还是觉得不至于那般,冯家大郎也是懂分寸的,若是司棋、紫鹃这等丫头被他破了身子那也罢了,可像二丫头这等姑娘,日后便是真要入他冯府,那也是要见白绫染红的,他也不怕他自家府里人闲话?”
邢氏的话让贾赦一下子又恼了,“谁说二丫头要给他当妾了?我还没发话呢,这贾家颜面何在?”
见邢氏又不做声了,贾赦强压住内心的不悦,沉声道:“去把岫烟叫来问问,这府里流言蜚语如此,她这个当侄女的难道就没说给你透个信儿?”
邢氏无奈,也只能让小丫鬟去叫邢岫烟。
邢岫烟还在栊翠庵中和妙玉说着闲话。
“我以为宝琴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性子,但是没想到会……”妙玉的确没有想到过薛宝琴那等出尘脱俗的人才,居然要和宝钗二女共侍一夫,去给冯紫英做妾,而素来光彩照人的宝钗居然也同意了,这真的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姐姐,心高气傲也好,出尘脱俗也好,女孩子始终要有一个归宿。”邢岫烟淡淡地道:“宝琴姑娘被梅家给耽误了,退婚之事让她几乎要想嫁一个好人家变得不可能,而以她的性子,姐姐觉得能接受一个终日为柴米油盐奔波的寻常家庭,成为成日困守于蜗居中相夫教子的俗妇?”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难道这世上就找不到一个好人家了?”妙玉意似不屑,“非得要在冯紫英这棵树上吊死?”
“姐姐,倒不是说找不到了,但是对于薛家来说,恐怕也有多重意思,一来冯大爷为薛二爷找了一门好亲事,当朝御史的嫡亲妹妹,也是冯大爷同科同学,知根知底,二来薛家现在的情形都看得出来,日益沦为寻常商贾人家,皇商现在也是越来越不景气,若是不能有一个好的依靠,只怕下一辈就要泯然众人,真正沦为寻常商贾人家了。”
邢岫烟·显然要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妙玉理性清醒许多,“对薛家二婶来说,薛家二爷才是支撑起薛家未来的关键,可是薛家二爷又是一个读书不成的,那怎么办?单靠做些营生可撑不起薛家未来,那么有一个能够扶持自己儿子的姑爷,当然就很必要了,至于宝琴姑娘,终究要为他人妇,当初薛家选梅家未尝不是这种想法,只不过梅家却瞧不上薛家悔婚罢了。”
“妹妹的意思是薛家二房这是有报恩酬谢的意思?”妙玉当然不傻,只是不太通时务罢了,岫烟这么一说,她也就明白了,“还有就是寻个靠山,还是在为薛家打算?”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邢岫烟轻叹,“哪一个又能摆脱自家的羁绊,无所顾忌的按照自己心意行事呢?”
妙玉脸色微变,沉默不语。
邢岫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触动了妙玉的某些伤痛,想要解释,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姐姐莫要怪妹妹话语有些直白了,便是姐姐一样如此,虽然小妹以往也觉得伯父对姐姐和婶婶不起,但是随着年龄渐长,经历越多,感受越深,伯父当年也应当是迫于无奈,许多事情不是他能左右,他也需要顾及诸多方面,而对姐姐,小妹还是以为伯父已经安排最为妥帖了。”
妙玉脸微微涨红,略带恼意:“妹妹何出此言?难道我就只能嫁人,我便要寻个清静自在也不能?”
岫烟清丽秀雅的脸上掠过一抹无奈之色,“姐姐,这个世界恐怕也不是你我这等人想要寻个清净自在就能行的,像那一日你我遇上的情形,我们招惹谁了?若非倚仗冯大爷的名声,只怕你我姐妹尽皆……”
岫烟没说下去,但是妙玉却无言以对。
“再说了,便是那等出家人所在之地,不也一样要被凡尘俗事所滋扰,化缘,垦田,祈福消灾,哪一样能不闻不问?便是这栊翠庵,若是贾家日后不行了,无人供给,姐姐不也得要自食其力?”
岫烟的话挑开了妙玉最后一层遮羞布,但妙玉这一回却没有恼怒,只是呆呆地出神。
见妙玉怔怔出神,岫烟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何尝不明白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心中所想。
无外乎就是觉得同为林公之女,觉得自己母亲也是官宦出身,只不过命运不济外祖父遇祸下狱,母亲被打入教坊司,正因为如此她便觉得只是命运一个错位便让她只能是一个连庶出女都不如的身份出现,到最后甚至还只能给妹妹当陪嫁作媵。
自诩容貌姿色、文采性情都不输于自家妹妹,一心想要在各方面压对方一头,但是最终却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姐妹俩命运捆绑在一起,这如何能让心高气傲的妙玉接受得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对薛宝琴同样接受了要和薛宝钗一起嫁给冯紫英这种现实感到无法接受的原因,要知道之前她一直隐隐视宝琴为知己,实际上二人性格并不相投,不过是觉得身份处境有些相似罢了。
谁曾想一眨眼,薛宝琴却也要给冯紫英为媵了,这种梦幻破灭的感觉让人太难以接受了。
二人正相对无言,却听得栊翠庵外门槛响动,却是岫烟的小丫鬟篆儿来寻。
“老爷太太要姑娘马上过去。”
岫烟吃了一惊。
太太找自己也就罢了,自己姑母,岫烟隐约感觉可能是自己父亲的事情,这段时间自己父亲神出鬼没,经常夜不归宿,后来才知道父亲经常去赌场赌博。
她当女儿的只能苦口婆心的规劝,一度和母亲跪在父亲面前求他莫要再去,但是却没有收到多少效果。
可连老爷都要过问了,那自己父亲真的闯下什么大祸了?
“篆儿,老爷太太可说什么了?”岫烟咬着嘴唇道。
“姑娘,是费大娘来让婢子找姑娘的,不曾说什么。”
篆儿知道自己并不太得岫烟喜欢,而篆儿同样也不怎么看得起这个空壳子姑娘,不过是太太同父异母的侄女儿,而且太太也不太喜欢这一家人,只是碍于情面才不得不接纳,她却真把自己当成了姑娘了。
“妹妹,可是有事?”见岫烟神色不对,妙玉赶紧问道。
“没什么,姐姐,我先过去了,明日再过来,对了,宝姑娘也在约我们明日去蘅芜苑小坐,明日我们便一起吧。”
岫烟稳了稳心神。
“算了,我就不去了,妹妹去就是,我还是一个人在庵里自在。”妙玉摇头。
“姐姐还是去吧,宝姑娘人心纯善,诚挚邀请,你不去,反倒是让人觉得你见外了。”岫烟劝说道:“你不是和宝琴姑娘有话要说么,正好啊。”
迟疑了一阵,妙玉终于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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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这才跟着篆儿一路疾走去了贾赦院子。
听得自己姑母劈头盖脸的训斥夹杂询问,岫烟也是满腹委屈,但是却不能形诸于色,只能婉言解释:“老爷,太太,冯大哥何等英雄人物,岂会做这等下作苟且之事?便是……”
“便是什么?”见岫烟欲言又止,邢氏厉声道。
“便是二姐姐真的仰慕冯大哥,也是正常之事。”邢岫烟淡然道:“二姐姐年龄不小,平素里也未曾见过其他男子,冯大哥经常来往府里,也不曾见外,但冯大哥和二姐姐风光霁月,侄女是绝对信得过的。”
“哼,你知道什么?”贾赦毫不客气地道:“冯紫英固然有才,其他德行倒也无甚说的,但是唯独在女人身上他是过不得关的,三房妻室还不满足,却要打二丫头的主意,我是断断不允的。”
岫烟低头不语。
邢氏迟疑了一下,却见贾赦示意,只能硬着头皮道:“岫烟,你平素里和你二姐姐往来颇多,嗯,可发现二丫头有无其他失德之举?”
“嗯?”邢岫烟一时间不明白姑母什么意思。
邢氏不好启口,贾赦悻悻拂袖而出,邢氏这才低声道:“府里有无说……,二丫头已经失贞……”
邢岫烟脸色骤变,“这是何人如此恶毒?二姐姐葳蕤清白,如何可能做这等之事?侄女可以担保二姐姐绝对清白,从无失德之举,……,前几日我还和二姐姐在一起绣花,二姐姐也别无异样,……”
见侄女说得斩钉截铁,邢氏也稍微放心,若是迎春失贞,那她这个嫡母也是有责任的,她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女素来精明,便沉吟着道:“岫烟,那依你之见,这等谣言是何人所出,意欲何为?”
“姑母的意思是……?”岫烟心中一惊。
邢氏咬牙切齿地道:“这必定是有人故意要毁二丫头声誉,只是我不知道此人的目的意图何在。”
己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邢氏虽然这般说不知道是谁要毁迎春的声誉,但是岫烟却听出了自己姑母言语中的切齿仇恨。
岫烟何等聪慧,虽然来府里时间不长,但是这府里上下各种牵绊瓜葛只要她一过眼,便能知晓一个大概,分辨一个明白。
姑母所在的长房和二房不和是心照不宣的事儿,只不过老祖宗还在,谁都不敢挑明。
二老爷呢也还算低调,大老爷,也就是自己姑父呢,也较为隐忍,所以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倒也还过得去,但自己姑姑和二太太这妯娌俩关系就不那么和谐了。
二太太出身王家,自己姑母不过是小门小户,又是续弦,所以天生底气就不足,但是却又占着长房嫡妻的份儿。
可谁都知道老祖宗喜欢二老爷,不太待见大老爷,这种尴尬憋屈的角色让荣国府的长房这边儿始终难以释怀,无论是姑母夫妻俩还是琏二哥,可二嫂子却还恰恰是王家女,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更让双方关系扑朔迷离。
岫烟甚至怀疑之所以琏二哥要不顾一切的要和二嫂子和离,甚至远去扬州不愿意在京师城呆着,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二嫂子仗着王家声势凌迫,使得琏二哥难以忍受,所以这才索性和离,自寻自己的日子去了。
二嫂子和姑母不对路,又和二太太是亲姑侄关系,所以这等关系就微妙了。
“姑母,不至于……”岫烟忍不住说了一句。
“哼,不至于,你知道什么?”邢氏气哼哼地道:“有些人惯会收买人心,其实龌龊不堪,我比不得人家会做这表面文章,……”
邢岫烟不敢再说了,再说下去姑母挑明,那就尴尬了。
邢氏也知道这等私下里的不睦是不便于挑明的,也不再多言,却把话题转到邢岫烟父亲身上来了,“岫烟,你父亲成日里去外边儿赌场厮混,你们娘儿俩也不管一管?前日里那赌场里居然来人找上门来,说你父亲欠下赌场数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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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一听便吃了一惊,难怪这两日父亲没见人影,却是欠了赌场的赌债。
“你可知前两次我已经借给你父亲三百两银子,你父亲说好只用三月,我以为他要做什么营生,却不知道他哄我,这才借给他,没想到他却是去赌场高乐,这下可好,前日里赌场来人索要欠账,口口声声称若是不给,便要斩你父亲手指,我看着亲戚份上,替他先付了五十两,据说还差三百多两,姑母却是再也拿不出来了,……”
一听这话,邢岫烟忙不迭地道:“姑母,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那边来人没说,但是我却知道那些赌场对像你父亲这种人是不会轻易如何的,还是想要从他身上把所欠银子收回来,只怕这两日还会来,没准儿你父亲还在赌场里优哉游哉,乐不思蜀呢。”
邢氏几乎要咬牙切齿了,自己三百五十两银子砸在刑忠身上,也不知道这厮猴年马月能还自己?
这欠着赌场还有三百多两,若是还不起,还不知道赌场会如何处置刑忠?
邢岫烟却想不了那么多,她现在只想着自己父亲安全,至于说欠的银子,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还,但是无论如何自己父亲总得要找回来才是。
“姑母,那赌场叫何名,在哪里姑母可知道?”岫烟忙不迭地问道。
“好像叫银钩赌坊,就在这城西阜财坊的承恩寺胡同里,紧挨着王恭厂。”邢氏这地名倒也记得牢靠,但迅即道:“岫烟,你一个大姑娘家,可不许去那等腌臜之地,小心吃亏,与名声也有污,……”
“可是姑母,我父亲若是被他们扣在那里,又没有银子与他们,如何是好?”邢岫烟急了。
“放心吧,那等地方岂肯轻易对你父亲这等肥羊如何?”邢氏这些道理倒也明白,“你这个时候找上门去,那更是要好好敲诈你一笔,还不如这样拖几日等到那边觉得没啥油水可捞,说不定就能放了你爹,再不济也能讲一讲价钱,……”
话虽如此说,岫烟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却是自家老爹,她如何敢让老爹被扣在赌场?
万一那些和匪人无异的强梁一时兴起,要拿自己老爹杀鸡吓猴,岂不悔之晚矣?
心乱如麻的岫烟来不及和自己姑母多说,便匆匆走了,她要去和自己母亲商量,若是姑母所言是真,如何能把自己老爹赎出来。
她明白,对自己姑母来说,她已经借给自己老爹三百两银子,还帮自己老爹暂时垫了五十两银子的赌债,这简直就是仁至义尽了,再要让她出银子,只怕比杀了她还难。
看见邢岫烟急匆匆离开的背影,邢氏这才进了内房。
“岫烟这丫头怎么说?”一见邢氏进来,贾赦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岫烟说断无此事,绝对是谣言,要来坏二丫头名声。”
听得邢岫烟的肯定答复之后,再结合自己对二丫头的认知判断,邢氏也相信以迎春的性子绝对不敢在出嫁之前就坏了身子。
若是说仰慕冯紫英,有些你侬我侬的亲昵举止或许可能,但是若要剑及履及到行夫妻之实,她相信二丫头绝对不敢。
贾赦狐疑地看着邢氏,“岫烟这么肯定?”
“岫烟说了,她一直和二丫头亲善,住进院子之后,几乎每隔二三日都就要在一起,不是二丫头去她芦雪广,就是她去二丫头的缀锦楼,若是二丫头真的破了身子,那绝对会有几日不适,岫烟定能觉察,……”
别看邢氏大事愚鲁颟顸,事事都是唯贾赦是从,但是这等事情却也能判断出一二来,起码对冯紫英和贾迎春之间的这种关系还是分析相当精准到位的。
“那会不会住进园子之前……”贾赦还是有些不放心,二丫头都十七了,这个年龄女子嫁人都嫌略大了,怀春更是很正常,若是被那冯紫英的手段勾引一二,难免就会上钩。
“老爷,那怎么可能?二丫头住进园子之前不过是一小院,前后都有人家,而且丫鬟们也都挤在一块儿,哪里能有那等机会?”邢氏解释道。
贾赦稍稍放心,“这样,你带着人去查探一番,……”
邢氏骇然,“老爷,那如何能行?这要传出去,无论有无,那二丫头都没法见人了,……”
贾赦也知道这样做肯定后遗症不小,但他是真怕出事儿。
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迎春许给孙绍祖了,但孙绍祖前些时日不来气,弄得他也有些恼火。
他也曾琢磨过是不是索性就把二丫头给冯紫英当妾了,反正冯家有的是银子,冯紫英未来前途也一片光明,不过这几日他又听到一些风声,好像冯紫英现在麻烦不少。
见贾赦沉吟不语,邢氏试探性地问道:“老爷,以妾身之见,这等流言蜚语传起来,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哦?”贾赦疑惑不解,看了一眼邢氏,“何出此言?”
“妾身听闻三丫头似乎也对冯紫英有意,……”邢氏话刚一出口,贾赦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一派胡言,老二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他怎么会应允……”
只是说这话贾赦自己都有些汗颜,老二当然不肯答应,觉得这是有损贾家颜面,怎么自己却好像有些意动,只是现在觉得不合适了而已呢?
“老爷,妾身没说二叔,只说三丫头,这冯紫英这一两年里来咱们府里太勤,和姑娘们都甚是亲近,你还记得林如海病重,几个丫头都南下扬州去照看林丫头么?这一趟来回,几个丫头便都有些……”
邢氏没再说下去,话锋有一转,“老爷也知道二叔和王氏对环哥儿都不怎么看重,要说环老三也没啥出奇之处,这冯紫英煞费苦心才把环老三送进青檀书院,据说让珠哥儿媳妇很是不满,觉得冯紫英厚此薄彼,没有帮她家兰哥儿,难道还真是环老三是什么读书奇才么?还不是三丫头在冯紫英面前百般水磨,……”
贾赦又有些不耐烦了,“这和你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
“老爷,妾身觉得,莫不是那王氏有意把三丫头许给冯紫英做妾,却又打听到二丫头和冯紫英也有这一层关系,所以便添油加醋地造谣,要坏二丫头名声,……”邢氏赶紧道。
“王氏?”贾赦迟疑了一下,“就算三丫头和冯紫英有些眉来眼去,就算王氏打算让三丫头拉拢冯紫英,可是造二丫头和冯紫英的这种谣,不是故意让二丫头只能许给冯紫英了么?”
“老爷,若是二丫头和冯紫英真的有了那层关系,当然是如此,但是二丫头其实根本就和冯紫英没这种关系,这种谣言出来,那对二丫头名声会造成多大的损害,而冯紫英会不会觉得二丫头名声不佳,自身不检点呢?”
不得不说邢氏考虑问题的角度更周全,远胜于贾赦那等粗暴直接的思考,更能从冯家那边来考虑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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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脸色变幻不定,“你的意思是说王氏是故意用这种谣言来败坏二丫头名声,其实是要抬高三丫头?”
“老爷,咱们实事求是的说,三丫头论性子肯定要比二丫头强,二丫头就是一个闷葫芦性子,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比得了三丫头的活泛?那丫头这方面就是体着了姓赵的,……”邢氏悻悻地道。
“现在冯紫英这般风光,十八岁的正五品同知,二叔这么多年也不过就是一个从五品有职无权的员外郎,三丫头也不过是一个庶出女,要说二叔也就是抹不下脸,让王氏出头不也就有了一张遮羞布?”
贾赦沉下脸,却没有说话。
“老爷,要以妾身说,这二丫头若是真的给冯紫英做妾也未尝不可,琏儿在去扬州之前不也说,再等几年,等到冯家大郎风光了,便是赶着想要给他做妾,都未必能行了,妾身觉得很有道理。”
邢氏的说辞却没有让贾赦意动,他摇摇头,“琏儿知道什么,小时了了大时未佳,冯紫英这一两年来的确风光过甚,岂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有这家伙过于跋扈嚣张,还以为去了地方上也能如此,我便听得消息,他在永平府不过两个月,便已经弄得天怒人怨,不少当地士绅已经联合起来要上京来告状了。”
“啊?”邢氏吃了一惊,但又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冯紫英举主不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么?告状还能告得准?他老师还是阁老呢。”
“那可不一定,那齐永泰便是北直河间人,这北直隶便是齐永泰的根基所在,这永平和河间紧邻,若是放任冯紫英在永平府胡作非为,荼毒士绅,那齐永泰这个北地士人领袖何以服众?便是他弟子,没准儿他也要挥泪斩马谡呢。”
贾赦脸上挂着一抹冷笑,“冯紫英素来眼高于顶自命不凡,吃些亏才能让他明白,许多事情不是他会读书能科举就能行的。”
“那冯家大郎在永平府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惹得这些士绅来告状?”邢氏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她还是觉得二丫头给冯紫英当妾不是坏事,冯家有钱,冯紫英有才有权有势,二丫头一个庶出丫头,又不是自己亲身的,去给人当妾有什么不可以?
真要把冯紫英在床上侍候好了,比那嫁个远天远地的孙绍祖要强得多。
起码那孙绍祖就从未把自己打上眼,而冯紫英每一次来带来礼物,多少都给自己考虑了一份儿,日后若是二丫头真的进了冯府,老爷固然能拿大头,但断然也少不了自己的。
邢氏的问话把贾赦问得张口结舌,他何曾知道这些具体内情?不过也是听着贾政说起,而贾政也是在朝中无意听到同僚的闲谈中谈及的。
见邢氏目光痴痴望着自己,贾赦故作不耐地一拂袖,“冯紫英骄横跋扈,自诩进士出身,肯定是对那等乡绅不假辞色,惹怒了这些人呗,……”
邢氏不敢再问。
贾赦倒也没有夸大其词,永平府这边的躁动,的确也迅速就反馈回了朝中,甚至比想象的更快。
河间府和永平府紧邻,而且士绅通婚者甚众,而河间府不但是齐永泰的老家,同样也是冯紫英密友范景文的老家,冯紫英在永平府的“胡作非为”,恣意“侵害士绅”的举动,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传递到了北直隶东边的永平、河间、顺天三府。
这三府山水相连,原本就是联系甚多,各方士绅子弟虽然遵循朝廷规制避籍任职,但是这在北直隶跨府便算是避籍,所以北直隶跨府任职便甚多,而在北直隶东部三府就更是普遍现象。
齐永泰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一直到下人进来通报称范景文到来,齐永泰才稍微舒展。
“见过齐师。”
“梦章,坐吧。”齐永泰和范景文算是河间老乡了,齐永泰原籍保定府,十二岁时随父迁至河间东光,在东光长大,而东光和吴桥紧邻,范景文便是吴桥人。
这年头乡党往往是最重要的一种纽带,范景文既是齐永泰的学生,又是齐永泰的老乡,齐永泰对范景文自然也是寄予厚望。
此番观政结束,范景文到了六部担任正七品评事。
大周官制沿袭了前明,但是又在前明基础上已经有了较大变化,尤其是在中央六部,以礼部为例,除了尚书、左右侍郎号称堂上官外,其余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清吏司,每司各有正五品郎中一名,从五品员外郎二至三名,正六品主事四名至六名,正七品评事八名,另外还有司务厅、铸印局的司务和大使若干。
这其实在前明官僚体制上膨胀了不少,尤其是中级官员上膨胀了几乎一倍,原本在前明很多是吏员来负责的,就基本上确定为中下级官员来承担了。
这既有好处,就是避免了吏员长期把持日常事务,又无升迁希望,便可以肆无忌惮糊弄上司从中谋利,同时也有坏处,那就是官僚体制膨胀,官员升迁渠道更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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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景文被安排到了主客司担任评事,主要就是从事外国、属国、藩属以及羁縻地和少数民族地区的管理事务。
“主客司那边的事务可还好?”
范景文还不知道齐永泰突然把自己招来所为何事,前些时日他还登门拜会了齐永泰,对方也没有说什么,今日却如此急促招自己来,让他和很纳闷儿。
“还好,学生近期主要在负责清理原前明遗留下来的属地情况,比如旧港宣慰司,……”范景文介绍道。
原本齐永泰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但听得范景文这一介绍,还真来了兴趣,“梦章,照你这么说,我们大周对原旧港宣慰司属地仍然拥有不可置疑的主权和管辖权?可是现在那里的汉民情况怎么样,有多少,对于我们大周朝廷的态度如何?周围你所提及的西夷人活动情况,以及当地土著情况如何呢?”
“齐师,这个情况就比较复杂了,若是要细细论起来,只怕今日一日都难以说清楚,学生也正在准备写一篇文章,大致介绍一下旧港宣慰司的情况,我们大周继承了前明的宗法体系,现在版图上也基本上是继承了原有的领土,甚至还在原有基础上有所扩展,比如哈密是在前明手上失去的,现在我们已经收复了回来,……”
范景文一说起这个就眉飞色舞,但是听在齐永泰心中却是沉甸甸的。
复地哈密乃是皇上最为得意的,但是现在哈密的粮饷补给却成了三边最大的隐痛,陈敬轩已经多番上书希望收缩兵力,将刘东旸所部兵力收回来,甚至希望直接放弃沙州。
这遭到了皇上和兵部的严厉训斥,但是从内阁和户部的角度来看,哈密乃至沙州对于现在的大周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光是长了颜面有什么用,源源不断的军资粮饷消耗,让三边不堪重负。
与其在西北这边耗费粮帑,不如把精力放在南洋,起码南洋的物产远胜于西北,香料、金、银、铜、锡,都是朝廷急需的,而且开海之略推开后,朝廷也需要考虑在南洋那边建立一处稳固的落脚点,以确保沿海的安全,防范西夷人日益渗透的威胁。
但是齐永泰又深知放弃一块复土会带来什么样的政治后果,就连内阁中的几位江南同僚都不敢提这个问题,更别说他这个北地士人领袖了,那可真的就要丢失士林民意基础了。
想到这里,齐永泰的心情就越发不佳了,西北不能放弃,南洋需要开拓,而朝廷最大的威胁却还在蓟辽一线,兵力、财力有限,如何来平衡?
“……,旧港宣慰司那边土地原来并不小,即便是现在也是以咱们汉民聚居为主,其他土著更多的是住在该岛的边远地区,但是满者伯夷王朝覆灭之后,这里先后被周边的土著王朝所侵略,至今仍然是一片混沌,但据说西夷人已经开始觊觎这片土地,所以对我们大周来说,就非常紧急了,……”
范景文越说越兴奋,但是齐永泰却已经听不下去了,现在连西北和东北都让朝廷力不从心,还要大举进入南洋,想法是好的,但是力有未逮啊。
“梦章,此事我日后专门来听你介绍一番,今日为师找你来是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询问你,嗯,近日你可曾听到家乡那边的反映,嗯,包括河间和永平府那边……”
齐永泰话一出口,范景文就明白过来,忍不住想笑,早在半月前他就听到了动静,河间和永平一脉相承,士绅同气连枝,你这么大动作,真当这些北地士绅朝中无人么?
他还专门去了信给冯紫英,前几日冯紫英也给他回了信,介绍了情况,他还正在琢磨呢,没想到齐永泰就招自己来了解情况了。
己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风浪
“齐师,您是想问紫英在永平那边的事情吧?”范景文笑了起来,笑得齐永泰都有点儿不是滋味,看样子紫英这小子在永平府捣腾出来的风波还不小,范景文都知道了。
“嗯,我收到不少河间那边来的消息,说永平官府苛待士绅,荼毒一方,新任同知无视现状,刻舟求剑,根本不顾其中客观事实,一味催逼,引来士绅大哗,……”
齐永泰的话让范景文也忍不住哂笑,“齐师,这些话您信么?”
“不信。”齐永泰一板一眼地道:“但是起码说明紫英做事作风过于峻厉,这才几个月?怎么就把整个永平府的士绅得罪了?他不明白他的开海之略已经让北地士人都不满意了,现在才去永平府,却又搞出这么大的风波,难道真要弄得千夫所指么?”
“齐师,紫英做事有时候固然有些激进,但是这一次学生倒是觉得没什么问题,这么大风波说明什么?说明紫英是在真正做事,若是您只听到当地士绅一片赞扬,那我觉得紫英这永平府不去也罢。”范景文正色道。
“哦?”齐永泰还真有点儿好奇了,范景文可是河间府吴桥人,他居然还帮着冯紫英说话,这可不单单是同学情谊那么简单,肯定还是有些拿得出手的理由来才行,否则在自己这里是开不了道的,“说说理由。”
“永平府这几年是什么情况,齐师肯定比学生清楚,不过当初紫英要去永平府时,学生也就很好奇,所以专门了解过。”
范景文提前就得到了冯紫英来信介绍情况,自然明白冯紫英的用意,这家伙早就料到齐师会找自己了解情况,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冯紫英不先给齐永泰去信,但现在他肯定要替冯紫英分辨一番。
“历欠赋税甚多,具体数额学生也了解过,永平府在北直诸府中无论是田赋中的夏税、秋粮还是商税,都均为北直诸府后列,仅好于顺德府、保安和延庆二州,据说这也是元熙十二年到元熙十八年连续两任知府被褫夺官职换来的,但即便如此,从元熙二十二年后,永平府起运边州的夏税秋粮和商税均呈现下降趋势,最差的一年,据说起运不到三成,其余尽皆留存,……”
大周沿袭明制,田赋分为夏税秋粮,包括麦、米、马草、人丁丝折绢、农桑丝折绢和户口盐钞,因为没有前世中张居正的改革,仍然沿袭老制,很是复杂而不方便。
其次就是商税,商税分为寓税于价的“禁榷”和“关市之征”。
大周比前朝略好,禁榷制度只限于盐和边地的丝茶,后来连丝茶都改为了配额制度,真正只允许朝廷独占的就是盐,但盐课由各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和各地分司负责,和地方官府无关。
而关市之征其实也就是“关津之税”和“市肆之税”,简而言之就是货物通行税和商品交易税,一批货物从南到北须征通行关税,然后卖出,还需缴纳交易税。
前明关市之征为三十取一,也就是百分之三点三,大周继续沿袭,这也就意味着没过一道关卡就意味着价格成本上涨百分之三点三,而真正的交易税反而算不上什么了,想一想如果一批货物从江南经运河到永平府会抽取多少,而如果走海运又能节约多少,这其中的诱惑力有多大。
这些田赋商税先要确定数额,然后再是起运和留存比例,一旦确定,基本不变。
“学生不清楚这留存数量有没有虚报,学生以为是有的,否则很难解释在朝廷已经大幅度下调了夏税秋粮和商税的定额之后,他们仍然难以完成起运数量,所以他们只能以府水旱灾害、民乱、兵灾等理由来换取朝廷的同意加大留存比例,但这带来的就是朝廷对永平府官员每年考核和三年京察的下等评判,……”
范景文的话让齐永泰直皱眉。
这话里话外也就直接说永平府现状糟糕很大程度应该是和当地的士绅大户们有很大关系。
不过范景文说的也是,哪一个府州县的田赋商税是单单依靠官府就能全数收缴起来的,还不是要依靠地方士绅大户们的通力合作?
官府予以方便和关照,而士绅大户们则与地方官府配合,完成税赋,地方安泰,官员晋升,这才是良性运作模式。
但是这永平府官员被褫夺罢职,或者就是考核京察尽皆中下,最终结局就是贬谪或者致仕,你地方士绅大户却吃得脑满肠肥,那这就是不守规矩了。
换了弱势一些没有啥背景的官员,恐怕也就忍了,熬上几年寻些关系换位置走人,但是遇上强势有能力且不怕事的,那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易认栽走人了。
很显然,冯紫英就是这样的角色。
“梦章,你这就有些以偏概全了吧?”
“齐师,其实是不是这样,我们都清楚,这些士绅大户们哪一个是善于的?学生了解过,永平府近三届知府,现任知府朱志仁都快六年了,年年考评中下,上一次京察就差点儿贬谪,也不知道找了谁的门路,上任同知是直接致仕的,原因不清楚,但无外乎也就是那些,……”
齐永泰有些奇怪,就算是范景文对此感兴趣,也不可能了解如此细致透彻才对,“梦章,你怎么知道?”
“紫英和我来信中谈到的。”范景文没有隐瞒。
齐永泰脸一板,“哦,是紫英说的?”
“齐师,紫英没必要在这些问题上说谎,而且他也说了,他作为同知职责,就是清军,然后就是整肃治安,他妾室去永平路上都被劫道,险些就成了一府同知的家眷被盗匪绑走的大笑话,如果不是他父亲安排有几个护卫,只怕就真的要让朝廷颜面无光了,……”
范景文的话让齐永泰也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真的是那样,只怕从永平府到刑部再到都察院,都得有人要为此负责。
就在京师左近,治安糟糕到这种程度,京中官员们难道对此都一无所知?
齐永泰其实并不清楚来自各方的反映具体涉及内容,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冯紫英在永平府的施政之策过于激进了,才会引来士绅们的反弹,所以才想要提醒一下冯紫英。
作为北地士人领袖,他当然会在意自己基本盘士绅的态度观点,但是若要说他会轻易被这些士绅民意所左右,那也不尽然,能成为北地士林领袖,也不是几个寻常士绅就能影响的。
他需要了解清楚真实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
“看样子梦章你是知晓紫英在永平所作的事情了,可是什么事情难道不能用和缓一些的手段来处置呢?非得要一下子就弄得这么鼎沸喧嚣?”齐永泰问道。
“齐师,据我所知,紫英所做的也没有超出他作为同知的职权范围,而且也获得了知府朱志仁的支持,齐师不应该不了解朱志仁吧?这等老滑头都能支持紫英,足见所为肯定是必要之举。”
范景文侃侃而谈。
“清理军户隐户,清查屯卫隐田而已,不过就是永平府这些士绅过于贪婪,吃得太多不想吐出来而已,以前遇到都是要么得过且过混日子,要么就是沆瀣一气的官员,所以才会如此,现在轮到紫英要动真格清查核实了,就炸营了,各种喊冤叫屈,攻讦发难,……”
齐永泰其实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来,来自各方的消息都说冯紫英酷烈苛厉,为难士绅,但是说到具体的那些施政方略违反了律例制度,却没有人提及,反而是一味强调客观现实的困难。
很显然就是冯紫英依律而行而触及了这些人利益了,若是永平府真的一片安泰也就罢了,但是永平府连续多年考核京察都在下等,其中最大问题就是赋税历欠愈多。
很显然这就是和这些本土士绅有很大关系,恐怕还不仅仅只是军户隐户和屯卫隐田那么简单,弄不好是担心冯紫英顺藤摸瓜查到一些其他更多更深层次的问题才是。
“还有,齐师恐怕还不知道紫英这么急于清理军户的缘故才是,紫英他担心九十月间察哈尔人可能会南侵,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要选择永平这边突破,届时永平北面蓟镇难以维护,肯定只能保顺天而放弃永平,届时……”
范景文的话让齐永泰悚然一惊。
大周本届内阁分工不是很明确,除了叶向高作为首辅统管全面外,次辅方从哲主要负责户部和工部,自己负责吏部、礼部和行人司,李廷机则是刑部、都察院、六科、通政司,但实际上都察院和六科也只能说是协调为主,而李三才已经正式卸任工部尚书,转而负责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事务,并协助次辅方从哲负责户部和工部事务。
齐永泰也听闻内阁讨论过察哈尔人可能犯边的情况,但是却没有一个定论,而范景文却如此肯定,难道冯紫英有什么特殊渠道知晓不成?
己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开刀(第一更求月票!)
无果而终。
齐永泰不再多说冯紫英的鲁莽,只是给冯紫英去了一封信,要他谨慎行事,但也不必拘泥保守,非常时行非常举,没有问题。
冯紫英心领神会,回信中也说做事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齐永泰惊艳之余,也深以为然。
冯紫英给自己父亲的信中则说让箭再飞一会儿,看看究竟会有什么。
分别接到了齐永泰和乔应甲的来信之后,冯紫英心中大定,实际上他也从不认为这帮卢龙士绅能搅起多大风浪来。
原因也很简单,自己占理,清军本来就是作为同知的职责,军户隐户和屯卫隐田长期存在并不代表这种事情合理合法了,或许地方官府在里边有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既成事实。
再加上永平府在朝廷中的糟糕印象,就连朝廷中许多北方士林出身的文臣亦是很不满意,成日里吆喝让江南湖广多输送军资粮饷济边,看看北地自己的表现,就在京师眼皮子下边,却是恁地自打自脸,让人情何以堪?
自己清理军户隐户首先从军匠开始,连蓟镇军方都主动予以了配合,你地方士绅还能凌驾于朝廷律例之上?
真的把永平府当成了一帮关起门来坐井观天的家伙的独立王国?
官绅共荣的良性循环运作模式一旦被打破,吃亏的绝不可能一直是地方官员,恶果最终会反噬士绅,这是谁都明白的,只不过永平府士绅们囿于眼前利益而都刻意漠视,掩耳盗铃罢了。
现在就该轮到自己来好好给他们上一课,让他们明白国法如炉的道理。
当然,这还需要一些时间,不急,慢慢来。
“宋三,军户隐户文档可曾清理出来?”轻悠悠地品着茶,冯紫英好整以暇地看着满脸晦暗不安的这位兵房司吏。
“真的就那么难?你手下典吏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这些豪门大户们关注的焦点并不在军户隐户上不是么?本官都替你把清理屯卫隐田的棋子扯了起来,帮你减轻压力,怎么,还坐卧不安,那不如你就请辞吧,我相信会有人乐于来为朝廷效力的。”
听得冯紫英提及手底下典吏,宋三心里也是一颤。
自己在司吏位置上一坐十多年,压得两名手底下典吏喘不过气来,双方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
这二人哪一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就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自己表现不入这位小冯同知的法眼,露出要换人的意思,这二人就会扑上来。
宋三也知道小冯同知说的没错,自打要清理屯卫隐田的风声放出去之后,原本压在自己身上的压力陡然减轻了。
士绅大户们都一股脑儿的去找户房的鲁瘸子了,那才是关键所在。
对于这些大户们来说,隐户也不过就是两三千户人,他们所逃避也不会是劳役,而士绅大户们也不过就是出面和县里周旋,让这些附籍于自己名下的隐户们佃田耕作罢了。
“大人,都已经清理完毕,并已经逐一通知到了涉及的军户,……”宋三艰难地道。
“哦?来登记报道了么?”冯紫英平静地问道。
“到了七成多,但是都是些老弱病残,……”宋三叹了一口气,“还有一成多未到,……”
“那兵房可知晓这些人去向?”冯紫英不相信宋三敢在这个问题上糊弄自己,这是兵房职责,这个情况都不掌握,那么他这个司吏就做到头了。
“约摸有二成多逃亡关外大宁和宁远,还有少数,就在本地边远山区,……”宋三心中砰砰猛跳,他知道自己的话可能会引发不可测的风险。
“哦?大宁和宁远那边我已经行文,请该地镇卫勒令这些军户返回,如果妇孺一时不便,但丁状必须返回,你要做好清点核实。”冯紫英淡淡地道:“那其余大概还有几十户吧?县里三班衙役和咱们府里的人都快要闲得饿死了吧?这不就是他们的机会?”
宋三嘴里发苦,他当然知道冯紫英这话的意思绝不是指向那几十户苦哈哈们,自然是指向以为可以瞒过躲过或者赖过的几户大户,自己早就通知了他们了,但是这几家仗着有些人脉,便想要顽抗,也不想想这小冯同知会是善人么?
“大人,以卑职之见,还可以再通知……”
“没有必要了,把名单交给我,我来看看,……”
接过名单,冯紫英似笑非笑,手持朱笔,轻轻在三户人名字中的第一户点了点。
有些意思,廖福德,卢龙北庄士绅,秀才出身,但其侄儿却是举人,现在彰德府任推官,不仅仅在北庄拥有接近三千亩上好良田,名下附籍户数多达六十余户,还有佃农奴籍若干,在卢龙士绅群体中能排到七八位。
完美的目标,冯紫英心中暗道,吴耀青已经提前调查了该人情况,其侄儿其实是其寡嫂带过来的拖油瓶,结果嫁过来没几年其兄也过世,其侄儿与其关系并不算密切,据了解其侄儿已经有六年未曾返乡。
“好了,宋三,此事便与你无关了,这还是刑房和三班衙役们的事情了。”冯紫英笑了笑,摆摆手,“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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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志仁得到消息时天还是麻麻亮,得知下人来通报消息,忙不迭地险些从床上滚了下来,还是身旁的小妾一把扶住,才免于这位府尊大人滚落床头。
气急败坏地一边喊着小妾赶紧拿衣衫来,朱志仁一边急吼吼地来回在房中踱步,“这个冯紫英,简直是胆大包天,这是要捅马蜂窝么?隐匿军户罢了,多大个事儿?”
见老爷急得跳脚,小妾也是连衣衫都为穿好,只着一件肚兜便来和丫鬟一道替老爷穿衣,若是平日看着这新纳小妾肉光致致的景象,定要好生调教一番,过足手瘾方才罢休,但是今日却是半分兴致皆无,只催着赶紧穿衣梳头。
朱志仁一踏出门,长随已经迎上来,“听说是同知大人行文兵备道,督请兵备道那边从蓟镇借兵两百,并点齐了府中衙役,突袭了北庄,廖家一门三十二口皆被拿下羁押,……”
“疯了,冯紫英疯了么?全家拿下?”朱志仁脚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面带惊恐,脸色煞白,“他这是把一个隐匿军户当成谋反大逆案子来办么?”
长随也是满脸惊惧,“府衙里的三班衙役们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只是午间让各人把各色文书枷具备齐,一直等到晚间亥时才出发,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只管跟着去,才发现还有边军配合,……”
永平兵备道在永平府这边存在感很低,因为永平府北面西面都是蓟镇边军,加之三卫二十年前辈裁撤之后,永平府除边军外的驻军几近消失,这兵备道就更像是一个空壳子衙门了,兵备道是挂着山东一个佥事名字,那个家伙同时还兼职德州兵备道,所以很少来这边,不知道冯紫英却如何和那边扯上了关系。
边军未得都司行文是不能进入非镇军辖地的,这是铁律,但是有了兵备道行文,那就是具备了法律手续,朱志仁很清楚这里边的门道,冯紫英这是蓄谋已久,恐怕早就要拿这些士绅们开刀了。
只不过这种隐匿军户的事儿,哪怕是侵占屯田,也算不上什么大案,不过就是罚银、笞杖,而且大周律在大明律基础上弱化了许多,尤其是对士绅的优待更甚。
侵占隐匿田土赋役等罪名,对士绅都有从轻的规制,除非有其他特殊情节,否则是以罚银和剥夺士名为主,笞杖为辅。
这冯紫英一下子将其全家枷锁回来,这简直就是当成了谋反大案来办了,这厮难道在来之前没有学习一下大周律?
担任刑部、同知、推官等官职者,按照规定在任职之前都要先学习大周律,这冯紫英号称治政能人,难道会不懂这些?
穿好衣衫冲出后院,朱志仁正欲直奔同知公廨而去,却见冯紫英早已经抢先而来。
几乎要咬牙切齿,怒斥对方,但是朱志仁千言万语还是抓做了一句话:“紫英,你糊涂啊,怎么能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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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放心,若是没有十足把握,下官焉敢如此放肆?”冯紫英赶紧一句话宽心,朱志仁狐疑地看着对方:“当真?”
“府尊面前,下官如何敢妄言?下官正是前来汇报。”冯紫英笑意盈面。
朱志仁稍稍放心,看样子对方是有所斩获了,只不过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从哪方面得手了。
“那好,先去我那边。”朱志仁心中一定,又恢复了寻常的镇静自若模样,一步三摇,“紫英,你也该先给我打个招呼才是啊,行文兵备道请借边军,虽说令尊是蓟辽总督,但是地方借兵边军,风险极大啊。”
借兵边军,除非涉及几类大案,否则便是违制,而地方官府和兵备道都是要承担责任的。
己字卷 第一百一十二节 高,实在是高
跟随朱志仁进了后堂,朱志仁会试示意下人都出去,只剩下他和冯紫英二人。
“大人放心,若是没有十足把握,岂敢用边兵行事?”
冯紫英也是第一次经手如此事情,说实话,内心也还是有些紧张,在永平府这边,他手里还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也没什么可用之人,府衙里无论是刑房的人也好,还是三班衙役,都难以托付重任。
所以除了吴耀青协助自己外,冯紫英对其他人都都没有透露半点口风,而封锁抓捕廖福德一样都是借用边兵,而且是直接点名让尤世禄的心腹带队,事后他宁肯给尤世禄那边多谢花红感谢,也胜过事情泄露或者操作过程中出问题。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个道理冯紫英还是明白的,他现在是半点纰漏都不能出,整个永平府的士绅都盯着自己,恨不能从自己身上找出点儿差错来。
这就是一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死我活的战斗,没有第二个结果。
谁胜出,就能在日后的博弈过程中占据绝对主动,甚至赢得最后的胜利。
“但是,紫英你这一下子,就把整个永平府的士绅都推到我们的对立面去了啊。”朱志仁叹息不止,但是先前还有些恼怒和紧张的表情却已经和缓下来了。
听得朱志仁用了“我们”二字,冯紫英知道这家伙还是上船了,也说明这厮足够聪明。
自己敢这么干,背后岂能没有撑腰的人,岂能没有万全之策?自己能想到,他朱志仁也能想得到。
“大人,恕我冒犯,廖福德代表不了卢龙士绅,卢龙几个害群之马也代表不了卢龙士绅,更代表不了整个永平府的士绅,下官始终认为,如果一群连官府都不愿意维护的士绅,那么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要么是朝廷律法出了问题,要么就是他们品德不修,贪欲过甚,进而触犯王法了。”
冯紫英很坦然,“或许大人会觉得私藏军户不算是什么大事儿,甚至他们隐匿屯田,化公为私也不过是罚银、笞杖,剥夺士名,但是大人你要这么想,这么些年来,他们如此肆无忌惮,难道就没有其他违法乱纪之举?我看不尽然。”
“哦?看样子紫英是真的有所得了?”这才是朱志仁最感兴趣的。
如此大动干戈,已经是骑虎难下了,那就必须要往更大的案子上去做,这个时候就算是冯紫英想要息手,朱志仁都不能答应了。
他才是真正没有退路,而外边人也绝不会相信他朱志仁没有参与其中。
“的确有所得。”冯紫英清楚眼前这一位是心急难耐,自己要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只怕他今日是寝食难安了,“昨晚突袭搜查,在其庄园地窖中发现一批货物,其中多有极品毛皮三百余张,百年山参二百余根,还有一批金锞子,这批财货如果运到京城,价值就要超过二十万两,如果运到江南,甚至可能超过三十万两,如果不出所料,其中皆为贼赃,……”
“贼赃?”被冯紫英的这个说辞弄得一头雾水之余又有些失望,如果单单是收赃那虽然也是重罪,但是要动用边军却还不够格。
“大人可还记得前年三月间的一桩劫案?”冯紫英提醒道:“就在沙河以东靠近滦河不到四十里地处,被劫商队是来自京师城的,从辽东收购皮货药材,……”
“前年?“朱志仁回忆,”好像有这么回事儿,刑部也来了人,但是最后无果而终,嗯,好像有点儿怀疑是从北边冷口那边流窜过来的一股马贼,后来还动用了建昌营的人在山里搜索,都没有下文。”
“呵呵,大人可是知道这商队背后大东家是谁?”冯紫英诡秘笑道。
朱志仁硬着头皮问道:“是谁?”
“义忠亲王和北静郡王。”冯紫英淡淡地道。
朱志仁骇然,难怪能动用建昌营搜索,那时候还是李成梁担任蓟辽总督,而义忠亲王素来和李成梁关系密切,但后来却没有再追究,此事甚至刑部那边来人也只是一个帮闲的,并没有露面。
“那紫英的意思是……”
“这廖福德纵然不是劫匪中人,也绝对是内应,其所在北庄距离案发地不过六十余里,我问过刑房的人,虽说那边距离山区不算太远,也的确经常有蒙古流窜入关的小股马贼出没,可是这个商队足足有三十人的镖行趟子手和王府护卫,结果被对方用骑兵围住,有几个反抗的皆被射伤了腿臂肩,留了性命,……”冯紫英道:”可是后来动用建昌营的人进行围剿,对山区进行了一次拉网式的梳理清查,居然没有找到半点踪迹,除了他们有一个安全且足够大的藏身地,没有其他解释,……”
“这个廖福德的庄园就是藏身地?”朱志仁明白过来,但这要轮到动用边军还不够说服力啊。
“除了这批财货外,更重要的还是其藏有十余丈火铳,而其庄园中还有大量盐茶和铁料,观其样式,皆为关内输入草原的规格制式,而据我所知廖福德其人并未向蓟辽总督府申请过榷场交易资格和配额!”
朱志仁心中大喜,火铳外加禁运物资?单单是私藏火铳就绝对可以扣上一顶欲行大逆之事的罪名了,而外通草原部族也是官府查禁的主要方向。
像铁料、盐、茶等物每年输出边墙外的数额各军镇皆有定数,均需向军镇取得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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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是表面文章,实际上边军中许多武将军官都在私通草原,各种走私屡禁不绝,还有越演越烈之势,但是这在公开上却是绝对禁止而需要严厉打击的,而触犯被查缉者每年亦是不少,但都是小鱼小虾,真正大鱼都藏在背后。
不过现在在廖德福的庄子中搜出了这等物资,而他又从未向蓟镇申请外销许可和配额,那么这条罪名基本上就可以扣死了。
让朱志仁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这火铳是不是冯紫英他们夜里趁乱给人家栽诬的,毕竟这私藏火铳实在罪名太大,弄不好就要灭族了,这廖德福弄不好是打死都不会认的。
见朱志仁面带喜色之后有些欲言又止,冯紫英哪儿能不明白这等老狐狸的担心所在,赶紧补充道:“大人放心,这火铳不过是一些最劣等的物件,也可不计,但是他们私通草原蒙古人却是确定无疑的,而且昨夜其中已有奴籍者出面控诉廖德福虐杀奴仆奸**孺多桩,……”
朱志仁对什么虐杀奴仆和奸**孺之事却是毫不在意。
这等豪门大户哪一家没有这等情形,只要你肯去查,绝对都跑不掉,问题是平常情况下你去查根本就得不到任何结果,只有在这等明显知道主家完蛋的情况下,这些附籍佃户和奴籍才敢出面指证,而这种事情也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罢了。
“紫英,其他我就不多问了,你只管办,不过除了廖德福外,你还有其他考虑么?”朱志仁微一沉吟之后才道。
冯紫英一愣之后随即明白过来,看来这宋三还觉得不稳当,把名单也给了朱志仁一份,这老狐狸之前倒是装得够稳,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还有两户,简家和毛家,……”
“嗯,以我之见,不如也给廖家一个机会,既然廖家栽定了,那么倒也不放给廖家子弟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据我所知简家和毛家与廖家往来甚密,其隐户也好没田也好,廖家必定知晓一二,只要其肯出首,倒不是不可以给他们一条出路,而只要简家和毛家倒下,紫英,相比清理军户隐户之事就水到渠成了,便是屯卫没田也能开一个好头了,让这帮家伙可以尽情的去狗咬狗,毛家和简家想要脱罪,简单,和廖家一样出首即可,……”
冯紫英心中一震,望向朱志仁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佩,这才是是真正的高手,一击必杀啊,直接可以将整个卢龙士绅群体彻底搞烂,“可如果毛家、简家不肯……”
“哪里由得了他们肯不肯,既然被廖家出首,自然会有问题,那便是罪囚,既然是罪囚,自然可以用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再说了,就算他们不出首,那又如何?就说是他们出首的便可,可别告诉我,其他士绅大户你便一点儿把柄都没有,……”朱志仁微微一笑,“放心吧,只要有一个突破,这帮家伙便会迅速变成狗咬狗一嘴毛,啥事儿都能抖落出来,当然都是抖落别家的,到时候尺度就由我们来把握了,……”
高,实在是高,这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接一套,冯紫英只能拱手敬服。
只是他很不明白,这家伙既然肚子里如此多坏水,也明白如何来运作,找一些机会证据也不是什么难事,却为什么迟迟不肯动手,却要等到自己来?
己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姜是老的辣(求票!)
看见冯紫英脸上的奇异表情,朱志仁内心既有些得意,又有些黯然。
他何尝不想大发神威,将这些羁绊自己的士绅们一路横扫,但自己有对方那样厚实的背景和资源么?
单单是一个税赋起运不足已经弄得他焦头烂额,官帽子摇摇欲坠,他哪里敢去冒这样的风险?
没准儿你动作还没有出手,京中御史已经来盯着自己了,眼前这小子若是没有齐永泰做后盾,没有乔应甲作靠山,没有他老爹作压轴,他敢如此放肆?
甚至连兵备道那里的关系他也隐约能猜测得出,据说冯紫英的岳父,现任东昌府知府的沈珫极有可能要升任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从三品。
不谈其他,作为未来可能进入山东三司的高级官员,那位兼职的德州兵备道也多少是要给几分薄面的,否则岂能那边人在德州,兵备道的督请公文便能发往蓟镇?
收拾起这些无端的情绪,朱志仁语气一变:“好了,紫英,我看你也胸有成竹,既如此,你便按照你的意图去做就好了,不过贼赃之物,你斟酌一下,莫要出什么差池,若真是义忠亲王和北静郡王商队之物,嘿嘿,这事儿还真的有些麻烦,……”
冯紫英也觉得麻烦。
义忠亲王和北静郡王进入辽东一下子购入如此多的极品毛皮和参茸,花费投入也绝对不小。
他看过那些皮毛,紫貂、火狐、玄狐、白狐、蓝狐,应有尽有,随便一条估计都能卖上数百两银子,好的估计要上千两,即便是在辽东那边收购估计,也不会低于一二百两银子一条,那山参也都是吊命的上等货,一样价格不菲。
如数上报上缴发还,先不说人家承认不承认这事儿,嗯,这样大的量,和在卢龙县衙里报案时数量有很大出入,而带来的影响恐怕义忠亲王和北静郡王恐怕也会碍于物议不愿承认。
这私通蒙古或者女真的帽子,对义忠亲王和北静郡王来说都是不可承受之重,若非如此,这样大量的皮毛和参茸,除了蒙古和女真,哪里还能弄来?
难道是朝鲜?想想也不可能。
“大人的意思是……?”
冯紫英也觉得棘手,启口问道。
“嗯,搜查清点时,可有其他人发现知晓?”朱志仁沉声问道。
“呃,有几名衙役和军士发现,但是具体数量清点他们并不清楚,是我的人在清点造册,……”冯紫英迟疑了一下。
“唔,卢龙县衙那边肯定有当时报案具体数量,可以逐一核对,把符合的剔出来,上缴刑部,至于其他的,……”朱志仁沉吟了一下,“紫英,你觉得呢?”
冯紫英心中大骂这老狐狸,明显就是动了心,但是话说回来,这数量清点的确掌握在自己手里,而卢龙县衙那边他已经让人去提了档案资料,只有实际数额的三成左右,这也意味着有六成多的财货变成无人认领的货物了。
“下官自然听大人吩咐。”冯紫英赶紧道。
“既如此,边军那边紫英肯定也要有个交代,紫英觉得折价三万两的酬谢如何?”朱志仁对冯紫英的恭顺很满意。
“嗯,二百人这一趟,也当满意了,便是蓟镇那边上司也当有个交待了。”冯紫英点头。
“其余一半上缴府库,今年咱们赋税起运和留存都不尽人意,恐怕要用这个来抵扣了,也好让户部兵部那边稍许另眼相看,前几年,我这个知府都当得战战兢兢啊。另外府里三班衙役也要安抚奖励,否则接下来的活儿还不轻,还得要他们这帮人卖命,当然紫英你自己可以择其可靠者以优遇,……,另外你还要打算抽丁组建民壮,训练费用府里寥寥无几,也可从这里边来考虑,……”
不得不说这一位还考虑十分周全,当然有些话自然也不会说出来,得让冯紫英自己去领会。
回到自己公廨的冯紫英立即就把吴耀青和冯安叫来。
冯紫英身边可用之人太少,像冯安冯泰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或者武力方面的工作,真正具体从策划到执行再到监督的事务,还得要吴耀青。
吴耀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要重新建立起一整套体系。
这套体系原来在扬州时较为健全,但是随着他们北上离开,原来的这套人马基本上就分崩离析了,他们固然很看好冯紫英,并不代表下边人也如此看好,更何况从两淮巡盐御史到一个翰林,之间差距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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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永平府一个同知,同样也很难让人投效,比起扬州的繁华,永平府就像一个乡下集镇。
在没有足够的人手之前,吴耀青就只能是事必躬亲了,好在冯泰冯安二人也能做一些事情,只是精细复杂的活儿,还得要吴耀青自己来,很多事情冯紫英是不适合出面的。
“清点完毕之后,耀青你酌情拿一部分出来,嗯,具体数量,三五十张皮毛和相若的参茸吧,金砂就直接拿下来,……”
冯紫英一边思考一边掂量,朱志仁那里肯定要一份,人家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考虑如此周到,自己还不识趣,就不合适了。
至于其他人冯紫英还真不敢随便给,也没有必要。
“除开对照卢龙县衙里的记录清理出来,加上我刚才说的,金砂和皮货大概准备三万两银子左右,作为酬谢蓟镇那边,剩下的登记造册,三班衙役那边也酌情给予奖励,不妨丰厚一些,下一步他们还要出力,……”
“安叔这边就辛苦一些,一直到入府库都请安叔盯着,免得节外生枝,……”
“大人,廖家这边……?”吴耀青清楚廖家这边必须要作实。
“不必过于苛求,给他们一条生路,另外两家,简家和毛家,问一问廖家人,愿不愿意立功赎罪,只要出首,那边一切好说,……”冯紫英点点头。
吴耀青立即明白了过来,欣然点头:“此法甚好,让其相互撕咬,破坏他们之间的信任,下一步无论是清理隐户还是土地,都能够起到妙用。”
冯紫英觉得有吴耀青这样的幕僚真的是相当顺手,之前还担心吴耀青无法向汪文言一样如臂指使,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帮人。
顾登峰和钱桂生也都是人才,只不过现在自己的格局还太小,还难以把这些人的能力都发挥出来。
贾芸是和顾登峰一起来的。
作为海通银庄京师号的大掌柜,贾芸一身深紫色的袍服,显得气度雍容,已经完全无复有三年前那份落魄模样,随着生活日好,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一般,精气神都大不一样。
即便是现在把他和贾琏、贾蓉和贾宝玉放在一起比较,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要胜过贾蓉和贾宝玉一筹,贾蓉太油腻,而贾宝玉太生嫩。
贾芸来永平自然是为了煤铁复合体的开发建设而来。
由于庄立民和王绍全都是雄心勃勃,同时在迁安和卢龙这边启动了大规模炼焦——冶铁高炉建设,对钱银的投入比较大。
同时按照冯紫英的指点,利用本地丰富的石灰石、粘土加上矿渣粉,再石膏经过混合煅烧,就能制成土法水泥,通过水力鼓风和预热带来的燃烧升温还没来得及用在冶铁上,却首先用在了煅烧制作水泥上了,只不过这种粗糙和污染极大的制作方式在这个时代却显得格外先进。
这一工艺实在太简单,哪怕是冯紫英这种理工科学渣都能大致知晓,而难度其实就是要将煅烧温度提升到1400度。
这种土法水泥制作出来甚至还先于石炭炼焦,当一干人亲身感受了这种水泥的效果之后,眼睛珠子都几乎要凸出来了。
虽然这个时代尚无什么专利技术一说,但是无论是王绍全还是庄立民都深刻理解这种技术带来的革新,这种通过与水一道混合,加上砂灰干燥之后就能迅速凝结成粘合力极强且坚硬无比的新鲜玩意儿,哪怕是用脚想都能明白用处会有多广。
只不过这种玩意儿用途虽广,但是技术要求却也不低,尤其是高温煅烧这一关,对炉子设计和鼓风设施配合都很考手艺。
就目前来说,冯紫英暂时也不希望扩散开来,他更希望先把冶铁——制铁这门生意先行作大,再来考虑其他。
王绍全和庄立民等人也对此十分赞同,毕竟这玩意儿一旦被人学了去,那就损失太大了,如何来确保这种新生事物带来的超级利润掌握在自家手里,还需要好生盘算一番。
“好了,登峰,既然大家都明白这里边的利益,相信王绍全和庄立民也知道该怎么做,包括对其他晋商都要暂时封锁消息,不过一旦迁安和卢龙这两处冶铁基地能够全面建设起来并达到我们的期望,那么从迁安和卢龙到榆关港的道路恐怕就要纳入考虑了,而这种新玩意儿无疑是最好的实践所在。”冯紫英兴致勃勃地道。
己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贾芸带来的消息
对冯紫英和顾登峰之间的对话贾芸不是十分明白。
涉及到炼焦、冶铁和水泥这“三大先进工艺流程”,如果说冯紫英起到了“引领”和“指导”作用,那么真正具体实验、实践和实施,基本上就是顾登峰在现场协调操盘了。
对于顾登峰来说,他原本以为自己跟随冯紫英北上会有一个和在扬州截然不同的人生,没想到人生的确不同了,自己却成为了一个类似于协调者的身份,这和他之前的预期截然不同,但是却又无比的充实。
嗯,拿冯紫英的话来说,就是这个“煤铁复合体建设项目”的现场指挥长,急需要协调地方官府,还要协调各方资金,更要管理好来自佛山和本土的工匠人才和夫子。
一切都是顾登峰从未经历过,一切都要摸索着来。
但的确很有成就感,尤其是看着一座座与现有炉子截然不同的“高炉”立起来,炼焦用的,冶铁用的,煅烧水泥用的,各有风格。
数百人在自己指挥下,分工合作,的确和原来自己在扬州干的那种纯粹的协调沟通联络活儿大不一样,完全是一种全新的生活。
也不知道这位小冯修撰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但是好像对方又有些迷迷瞪瞪,很多介绍的东西也是似是而非,要求匠人们自己在实践中去摸索探索和改进。
顾登峰很忙碌,在向冯紫英作了汇报之后便先告辞。
他还要去和永平府衙的工房、户房以及卢龙县衙的工房、户房打交道,涉及到用地地契过户,以及日后铁料产出的销售都会有商税缴纳,别以为这个时代就没有了,一样不可少,冯紫英是断不会让别人抓住这方面的把柄的。
“芸哥儿,京师号那边可好?”
只剩下冯紫英和贾芸,贾芸在外人面前的那股子气势也就放下来不少。
冯紫英身边现在逐渐形成了三个群体,一是他的同学们,二是他从林如海麾下接收过来的幕僚群体,三就是和自己原有身份包括贾家相关的群体,而这个群体的身份最为复杂。
他的同学和林如海的原有幕僚,群体基本固定,也就是一个远近亲疏的程度而已,而自己作为武勋子弟以及与贾家的特殊关系结成的一个特殊纽带,使得许多原本《红楼梦》书中角色的人生都发生了巨大改变。
比如贾琏、贾芸、贾环、薛蝌,甚至还有贾宝玉、柳湘莲、薛蟠和倪二,都已经不再是原来《红楼梦》书中的那个固有身份和形象了。
贾琏在扬州号成为大掌柜,而贾芸则接了京师号,贾环在青檀书院读书甚是努力,除了性子偏激内向了一些外,连周永春都给冯紫英来信称贾环未来可期,甚至说后年永隆十一年的春闱不敢说,但是永隆十年的秋闱大比贾环是极有希望考一个举人的。
两年后,一个十六岁的举人,对于贾环也好,贾家也好,都应该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前景了。
同样,对于贾芸来说,这几年的变化也一样如同在梦中,一个贾家的旁支子弟,在贾府中纯粹的边缘性人物,怎么就突然入了冯大爷的眼,先前还有些担心这位小冯修撰是不是有一些其他方面的特殊癖好,让贾芸无比纠结,后来看了冯大爷对女色的嗜好,才算是让他真正放了心。
这年头富贵人家好那一口的人还真不少,连贾琏、贾蓉这些人不也会偶尔附庸风雅的玩这么一出,甚至连宝玉不也和秦钟有那种黏糊勾当?
但是好在这位冯大爷似乎却没那方面的爱好,倒是对生得漂亮俊俏的丫头们颇是上心。
随着身份的变化提升,贾芸也一跃从贾家的边缘人物成为贾府上下最受欢迎的热门人物了,只要一到贾府里边,便能簇拥着一大堆人,便是贾赦贾政见着都要站着多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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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无法和冯紫英比,但是这却给了贾府那些旁支角色和下人们一个无限希望,那就是只要抱对了大腿,那么一切皆有可能,没见环哥儿和芸哥儿?
贾芸原本住在荣宁街府外西边俗称西廊下那边的僻巷里,还有一个老母在家,现在发达了,却也没有搬出来,但也把原来的几处偏屋重新整修了一番,大不一般了。
另外他在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买了一处宅子,估摸着也是等到日后要成亲之后再搬过去。
虽然不大,但是李阁老胡同那边紧挨着太液池那边不远了,地段极好,大小宅子都不便宜,也算是相当光鲜了。
“回大爷,京师号那边都一切正常,段大爷现在去了广州,估计那边海贸现在颇为兴盛,我们海通银庄在那边还有些陌生,估计还要些时日才能打开局面。”贾芸沉吟了一下,“不过段大爷也来信说,粤海将军邬见章似乎和贾家颇有些渊源,据说是祖父辈的交情,邬将军节制粤海水师,和海商们颇有瓜葛,如果能够牵一牵线,倒是能节省不少时间,……”
“哦?”冯紫英还有点儿印象,《红楼梦》书中的确有一个粤海将军,也的确姓邬,似乎在贾母八十大寿时,还专门送来一扇玻璃屏风,很是耀眼,也被贾家十分珍视。
没想到这个邬将军还真有其人,居然还是粤海水师提督,这却还真是一个要害人物,甚至比沈有容现在的登莱水师提督更风光,人家可是管着广东那一片的海面。
“那你问过府里边儿了么?”冯紫英问道。
“问过了,不过就连赦老爷和政老爷都不太熟悉,东府那边倒是珍大哥好像有些交情,不过您也知道珍大爷为人,若是要请他出面,肯定要花一笔银子不说,而且还未必像他所说那般有效果,所以我都还没有来得及回复段大爷那边,……”
贾芸初掌京师号这边,做事还是十分谨慎用心,尤其是又涉及到贾家这边,他自然不愿意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万一被人觉得是在搞利益输送,那就不妥了。
“嗯,你和珍大哥联系一下,该花的银子就花,在广州那边如果能尽快打开局面,远胜于在这边儿花点儿小钱。”冯紫英点点头,广州是海贸第一重头,丝毫不亚于宁波这边,不能有失。
“好。”既然有冯紫英表态,贾芸自然心里就有底儿了。
贾珍那边其实不难对付,无外乎就是图些银子现在荣宁二府的境况都不佳,前几年大手大脚的情形倒是把现在日渐蹩促的局面映衬得格外明显,但是对外的场面却还不能丢,所以是真正打肿脸充胖子,也只有冯紫英、贾芸这些与贾家关系特殊的内部人士才知道贾家现在的艰难。
一个省亲别墅大观园的确一下子就把贾家遮掩在表面的光鲜给戳破了,现在却还只能通过各种手段来裱糊,以免被外人看出破绽。
“说来我也来了永平府快三个月了,好像一下子就从京师的人声鼎沸变成了门可罗雀,嗯,你还是我来永平府之后第一个来看我的故人呢,……”
冯紫英正感慨间,却听得贾芸含笑道:“侄儿可不算,鸳鸯姑娘前段时间才来看望了大爷吧?”
冯紫英眨巴眨巴眼睛,这贾家还真的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灯笼,鸳鸯来自己这一趟,怎么尽人皆知了,那不是宝钗、黛玉她们都知道了?这传出去不知道又要怎么想。
“你又知道了?那不是府里边都知道了?”冯紫英看着贾芸。
贾芸脸上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
这位冯大爷对府里边的丫鬟们甚好,不说金钏儿、玉钏儿和晴雯在冯府里边已经是大丫鬟待遇,单单是那边拿的月例据说就要比贾府这边高一二倍,下人们图的什么,不就是这个么?
都说金钏儿、玉钏儿和晴雯只要生下一男半女,稳稳一个通房丫头,没准儿就能在冯府里抬妾,就看人家肚子有没有那个造化了。
“大爷,知道也没啥,鸳鸯姑娘在府里人缘关系颇好,便是那些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对鸳鸯姑娘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冯紫英以手扶额,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自己虽然对鸳鸯有意,但是这一回却哪里是这等事情?
再说了,鸳鸯一个丫头,能不远数百里来跑这一趟,若是没有主家的安排,她岂能如此?
不过对贾芸,冯紫英也懒得解释,何况自己的确对鸳鸯很有点儿意思,想起鸳鸯,冯紫英下意识的就联想到平儿,还有凤姐儿,心中某种热切的心思似乎又有些浮动。
“府里边还有其他什么新鲜事儿么?”冯紫英压抑住内心的心思。
这男人似乎还真的有些喜新厌旧的心思,要说这二尤加金钏儿和香菱,日日都在轮着侍寝,怎么自己却总是还惦记着外边儿,这没得到的就是最好的这句话还真的是最好的写照。
自己在永平府这边几个月被忙碌的工作所冲淡的某些情火思念,一下子就被贾芸到来带来的消息给激发出来了。
己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贾家那些事儿(第二更求月票!)
贾芸也不知道这位爷想听什么新鲜事儿,想听哪些人的事儿,琢磨了一下才道:“府里的情形也就那样,好在爷算是替府里边把赖家这个脓包给挤了,贾瑞现在很活跃,以贾家功臣自居,从赦老爷那里捞走不少银子,惹得赦老爷成日大骂贾瑞不是个东西,……”
冯紫英忍俊不禁,这贾瑞还真是一个人才啊,捞钱居然捞到贾赦身上去了,贾赦这铁公鸡能出钱,肯定也是迫不得已。
见冯紫英微笑,心情不错,贾芸知道看来自己还是猜对了。
这位爷对贾府里边事儿还真感兴趣,自己来之前还专门去了贾家那边溜了一圈儿,从簇拥围绕着的一干下人们那里听得许多消息,这位爷现在独自在永平府,难得回去一趟,也能有这些消息回味咀嚼一番,算是聊解孤寂。
“珍大爷那边也给了贾瑞不少,要说这赖升捞钱的本事似乎也不必赖大弱多少,宁国府这边也算是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这贾瑞吃得钵满盆肥,只怕现在就更嚣张了吧?”冯紫英随口问道。
“那倒也没有,这厮惯会观风辨色,欺软怕恶,倪二爷前几日还遇上他,他也规规矩矩。”贾芸摇头,“现在贾府里边的油水也差不多了,他现在把捞到的银子拿着,在外边找了几个人,又跑到倪二爷的银钩赌坊里去放贷去了,……”
“哦?”冯紫英颇为吃惊,“贾瑞也敢出去放贷了?他仗恃着什么,哪儿来的人?”
“爷,蛇有蛇道,狐有狐踪,大家都要生活。贾瑞也没有其他本事,原来在族学里混日子,现在宝二爷和环三爷都不在族学里读书了,原来请的老师也就没来了,也就剩下一些不中用的小子在族学里,贾代儒现在管着族学,也没有多少束脩,贾瑞好不容易借这个机会捞到一笔,自然也要打算一番,……”
听得贾芸替贾瑞解释,冯紫英好奇地看了贾芸一眼,若有所思,“芸哥儿,看来这贾瑞似乎把你讨得好啊。”
贾瑞对凤姐儿和平儿染指之心,这等事情除了当事人,其他人都不知晓,贾芸自然无从得知这厮有如此色胆,居然想碰冯紫英的女人,若是知道自然不可能如此态度。
听得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贾芸赶紧起来作揖,“爷,贾瑞这一次在赖家这桩事儿上捞了不下一二千两银子,这厮倒也是一个会打算的,存了一千两银子在咱们京师号里,还有几百两银子便琢磨着要生利,也来询问侄儿,……”
“于是你就给他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冯紫英没好气地道。
“爷,瑞大爷虽然有些方面让人不齿,但这厮还是有些心计的,……”贾芸叹了一口气,“咱们这些贾家旁支子弟要混个好日子也不容易,上一辈的瑞大爷璜大爷,我们这一辈的蔷哥儿,芹哥儿,芝哥儿,再加上侄儿,若不是大爷如此提携侄儿,侄儿又焉能今日之造化?”
冯紫英摆摆手,“那是芸哥儿你自己努力,……”
“爷的恩惠,侄儿没齿难忘,可是想我们贾家其他人恐怕就没那么好的运道了,瑞大爷若不是赶上爷这一次扶持他,他岂能有今日的光鲜?像璜大爷,现在一家子也成日里靠着珍大奶奶和琏二奶奶给点儿周济?蔷哥儿若不是珍大爷照应着,只怕也一样衣食无着,……”
“那蔷哥儿我看和蓉哥儿走的格外亲近,他是哪家的孩子?”冯紫英也对贾蔷有些印象,生得玉面朱唇,比贾蓉更胜一筹,在《红楼梦》书中好像也是一个有些情节的人物。
贾芸期期艾艾,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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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贾芸如此表情,冯紫英颇为好奇,“怎么了,芸哥儿,难道这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么?”
贾芸也不知道对方问起贾蔷的目的,还以为对方听到一些什么,犹豫了一下,也只能含含糊糊地道:“蔷哥儿父亲走得早,爷怕都是没见过,她母亲也是前几年才过世的,蔷哥儿是个遗腹子,嗯,珍大爷和他母亲……,便有人说蔷哥儿是珍大爷的孩子,……”
冯紫英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自己这随口一问,居然还问出这样一段秘辛来,这贾蔷居然还是贾珍的私生子?难怪《红楼梦》书中那焦大嘴巴里成日说什么爬灰偷小叔子,这还真的是有渊源的。
冯紫英八卦之心顿起,忍不住问道:“那蔷哥儿还真是珍大哥的种?”
贾芸尴尬地笑了笑,挠了挠头,“蔷哥儿他爹身子骨一直不好,病病恹恹,卧床多年,珍大爷一来二去就和蔷哥儿他娘好上了,然后生下了蔷哥儿,……,这事儿其实荣宁二府两边儿不少人都知道,便是蔷哥儿自己也明白,只是不能明言罢了,……”
冯紫英吁了一口气,“大家都知道,也都装作不知道?嘿嘿,这荣宁二府还真的是……”
“爷,干粗枝叶多啊,您恐怕不知道吧,荣宁二府贾家子弟有多少?如果算上我们这样的不远不近的旁支都得有五六十号,如果加上更远一些的远支,得有上百号,您是光看到荣宁街里荣宁二府里边人,可荣宁街旁边的陋街僻巷却还住着上百户都是姓贾的,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姻亲,这还没算金陵那边儿的呢。”
贾芸不无感慨,“这百年来开枝散叶,都聚在这一片儿,除了嫡支长房能袭爵谋官外,其他人怎么办?读书不成,营生没有,怎么生活?都来靠本支接济,哪里接济得起?能在年末打发你三五两银子便是阿弥陀佛了。”
“可这么多人都要过日子,成器的还能在外边去找个营生糊口,可不成器的,有病没力气的,好吃懒做的,怎么办?看着人家过得滋润发达的眼红,自然也就有各种心思,送妻送女的,去年侄儿还听说那东廊下的一户不是把自己媳妇弄去半遮半掩的做些皮肉营生?”
既然挑开了,贾芸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这遇上珍大爷这样的也还算不错了,没有亏待蔷哥儿,虽然没法给个名分,但是起码她娘走的时候蔷哥儿也不过四五岁,珍大爷也从未亏待过他,每年都是好吃好喝的养着,还让他读书,一直养大,换个没良心的,提起裤子便不认账,没准儿根本就不承认是自己的种,这种人在京中这些高门大户里还少了?”
冯紫英无言以对。
“爷,这种事情哪家大户里边没有?自家男人不争气不成器,好逸恶劳,女人遇上个高枝儿,难免就要生出别样心思,眉来眼去一多,自然就要走到一起去了,……”贾芸吧唧吧唧嘴。
“芸哥儿,感觉你好像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体会十足啊,莫不是……?”冯紫英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
贾芸吓了一跳,“爷,您可别这么说,您说我见多识广,侄儿勉强能受着,毕竟侄儿我就在这贾府边儿上长大,荣宁二府里边有什么能瞒得过自家人?要说爷现在也不算外人了,林姑娘和宝姑娘都算是咱们贾家近亲,所以有些话侄儿也就没必要遮掩什么,侄儿可还没有成亲,哪里敢去想那些……?”
一提起没有成亲,冯紫英倒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沉吟了一下才道:“芸哥儿你现在尚未定亲?”
贾芸摇摇头,“以前侄儿是无人问津,哪家姑娘愿意许给我这等连糊口都朝不保夕的?这二年跟着大爷总算是走上正途,却又忙得不堪,家中老娘倒是有些着急,也有一些人家来登门,但是侄儿想着现在大爷的大事为重,琏二叔又去了扬州,万一侄儿也要外派其他地方,所以索性再等一等,……”
“芸哥儿,你今年都十九了吧?”冯紫英摇了摇头,他有印象,《红楼梦》书中这贾芸就是和林红玉手帕传情最终私定终生,那林红玉便是林之孝夫妇的女儿,算是贾家家生子。
只是自己这一来改变了贾芸的命运,现在要再让贾芸去娶林红玉,恐怕就有些难了,没听见贾芸自己都说外边儿有些正经人家来说媒,他都拒绝了,如何会去娶一个丫鬟?
“满了十九了。”贾芸还以为冯紫英要替自己说媒,心里也是一喜。
这冯大爷周围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他也听说薛家的蝌哥儿便是托了冯大爷,冯大爷便把他同学,也是都察院方御史的妹妹说给了蝌哥儿,好像今年可能就要成亲了。
自己纵然没法和薛蝌相比,但是若是冯大爷能帮着物色一个合适人家,那岂不是一桩美事?
冯紫英当然不知道贾芸会想这么远,他还在琢磨如何自然而然的把话题扯到林红玉身上去,也算是凑成这《红楼梦》书中的这一段算是比较圆满的姻缘,却没有想到时移势易,这各人运势都已经改变,身份迥异,如何还能走在一起?
己字卷 第一百一十六节 乱点鸳鸯
“十九了,的确也该考虑了。”冯紫英沉吟着道:“成家立业,你这业勉强算是立了吧,成家也就顺理成章了,芸哥儿你自己就没有什么考虑,或者中意的?”
贾芸有些惊讶,这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能有什么考虑?
无外乎就是希望找一个更登对的罢了,至于自己中意的,何来这一说?
又不是纳妾,自己现在也还没有心思去想什么纳妾这类事儿。
冯紫英却还没有回过味来,他还在用自己的思维去考虑别人,觉得自己选了黛玉和宝钗,都是遂了自己的心意,却没有想到这等事情也只能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即便如此,长房嫡妻还不是由师尊替他说媒选了沈家女?
“爷,这等事情何时轮到侄儿自己来挑三拣四了?”贾芸很谦虚地道:“侄儿也还没有想过太多。”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对了,我记得林之孝有个女儿好像在宝玉屋里当丫鬟,人长得挺俊,做事儿也伶俐,……”
贾芸也没想到这位爷思维如此跳脱,前一句还在问自己的婚事,这后一句却又跳到了贾府里边的丫鬟身上去了,他可万万没想到这是冯紫英在为他物色亲事呢。
“呃,大爷是说小红吧?她原名红玉,因为犯了宝二爷名字忌讳,就改名小红了,的确是个很伶俐的丫头。”贾芸应和着,“不过这会子小红好像已经调到琏二奶奶房里去了,听说是她主动去的。”
“啊?”冯紫英一愣,林红玉去了凤姐儿房里?细细回忆了一下,好像《红楼梦》书中的确有这个事儿,林红玉在宝玉房中遭到诸多丫鬟排挤,索性就主动申请去了王熙凤屋里,觉得那边更有前途,是个有些想法野心的丫头。
“就是爷走不久,好像小红就去了二奶奶屋里,现在琏二奶奶比以往更忙碌,啥事儿都要过问,这府里边不比以往了,啥都要精打细算,所以身边也需要一些能干的人,平儿姑娘一个人有时候都照应不过来了。”贾芸解释道。
“这丫头,芸哥儿你觉得如何?”冯紫英问道。
贾芸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愣之后才道:“爷,侄儿连妻都尚未娶,如何敢想纳妾的事情?”
冯紫英也是一愣怔,这厮居然是以为自己替他物色妾室?自己还成了拉皮条的不成?
但是冯紫英猛然间醒悟过来,贾芸压根儿就么有把林红玉这等丫头视为婚姻对象了,也是,他现在的身份怎么可能还去娶一个丫鬟,自己要提出来,只怕会被对方视为对他的羞辱才是,好在对方也没明白过来。
冯紫英一怔之后随即转变口风,“爷只是觉得这丫头不错,你在府里边儿走动多,情况熟悉,问一问你,……”
贾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冯大爷看上这个丫头了,自己还自作多情呢,连忙道:“爷看上她了?那真是小红的福气,这丫头人挺机灵,做事儿细心勤恳,他爹娘在府里也是不生事的,都说是‘天聋地哑’,从不多言多语,……”
贾芸还是有些奇怪,冯大爷身边都有金钏儿、玉钏儿和香菱了,另外还有晴雯以及云裳,这小红虽然能干,但是论容貌比不过晴雯,论精明比起金钏儿也没什么优势,论老实敦厚不及香菱,怎么就入了爷的眼了?
就算是爷对身边几个丫头玩腻了,那宝姑娘也就只有几个月就要嫁过来,像莺儿这样的丫头不就是现成的通房丫头?
兴许是冯大爷在这边太过孤寂,这几个月都熬不住了,联想到这外边儿传的,这位爷啥都是一等一的,就是在女人身上有些迈不开腿,贾芸就越发觉得自己猜的没错。
被贾芸的这一句话给怼得张口结舌,冯紫英想要辩解,却又无从解释,难道说自己没有这个意思?没这个意思在这里谈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干什么?
说原来是想给贾芸准备的,你在开什么玩笑?贾芸现在的身份能要一个丫鬟为妻?
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为一个“哎”字儿,真的是不好解释,也就只能由着贾芸去这么想了。
这贾芸看样子与林红玉也不陌生,怎么看起来却毫无感觉了,难道这人的地位一变迁,择偶观念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这是不是太快了一些?
冯紫英不无感慨,但内心却知道这才是真实的现状,贾芸已经没可能再娶林红玉为妻了,除非自己又把贾芸打回原形。
意兴索然,冯紫英也就懒得再管贾芸的婚事了,重新回到原来话题:“你给贾瑞出主意去银钩赌坊放贷,存着什么心思?”
“爷,我真没存什么心思,他来问我想要寻个细水长流的营生,可就那么三五百两银子,以贾瑞的性子,他又哪里有那个耐性去做些小本生意?算来算去也就是去赌坊放贷稳当一些,好歹也是倪二爷的生意,他不去放,也会有其他人去做这等营生,……”
冯紫英冷笑一声,“芸哥儿,你倒是还真看得起贾瑞啊。”
“大爷,我不知道您对瑞大爷为何有如此深的成见,他有时候的确有些不知轻重,也有点儿贪色,可其他我不知道,不过我却知道他对他爷爷却是很孝顺的,您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样样上好,……”
贾芸听得出冯紫英对贾瑞的不太满意,却不知道这份不满意从何而来。
要知道贾瑞和倪二爷以及赦老爷、珍大爷联手合作拾掇赖家不就是这位爷一手策划的么?难道说觉得贾瑞这一场事儿里边捞多了,心太厚了?冯大爷怎么可能还在意这些碎末小事儿?
冯紫英被贾芸的话给说得一怔,似乎还真的是这样。
贾瑞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好像就是想要那一日偷窥自己和凤姐儿之间的暧昧亲昵加上知晓了凤姐儿的把柄,所以想要趁机要挟一亲芳泽罢了,在自己的威吓敲打之下立即就收拾起了那些小心思,而且还在收拾赖家的事情上也做得相当完美。
这等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一个工具人而已,自己却还老咬着不放,似乎也把自己显得格局有些小了。
人家现在去赌场放贷也算是寻找一门长久营生,多半也是想要依靠着他背后的龙禁尉密探身份,否则就他这样要去放贷,不说其他,同行就能把他给吞了。
这就是这个社会一个真实情形,每个人身处不同的位置,都要去为自己寻求更美好的生活而努力,自己凭什么就觉得贾瑞不该去做这种事情呢?
“算了,芸哥儿,贾瑞恐怕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冯紫英摇了摇头,很想提醒对方,但是最终还是没说对方背后的龙禁尉密探身份,“你多接触观察之后就会慢慢知晓。”
听得冯紫英这般说,贾芸自然也不敢怠慢,点点头:“大爷放心,侄儿自然会小心行事。”
“你可以想一想,以他的性子和身份,敢去赌场放贷,就单单是你一句话提点那么简单么?”冯紫英笑了笑,“这里边难道就没有一些其他?倪二的赌场,难道就能护着他?如果借了银子的人不还,也不去赌场了,难道倪二还能帮他去收账?”
贾芸一怔之后也觉得是有些蹊跷。
自己当初不过也是随口一提,对方似乎一下子就来了兴趣,而且还有点儿觉得正合我意的意思。
但放贷收账的活儿可不仅仅只是有点儿银子本钱就行,还得要有足够的威慑力和人脉关系,就算是倪二看在贾家人面子上给点儿方便,但是你要全部倚仗他,那还不如倪二自己放债算了。
见贾芸有些领悟,冯紫英也不再多说,“好了,贾瑞的事儿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鸳鸯来我这里,怎么就传得尽人皆知了?”
“爷,鸳鸯何等人,这一走好几日,自然引人瞩目,而且送鸳鸯来的车夫仆从,哪个嘴巴是能管得住的?”贾芸笑了起来,“便是鸳鸯来您这里的目的,府里边儿都众说纷纭,不少人都以为宝姑娘嫁过来的时候,老祖宗是不是要让鸳鸯陪嫁过来,替您管二房这边儿的事儿呢,所以先来适应适应。”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贾府里边还有这个说法了,但想想好像也是,这真实原因不能说,总得有个说法。
至于说鸳鸯说的送些老物件来遮人眼目,寻常人还能糊弄,贾府里边明眼人都能明白,倒是鸳鸯作为陪嫁嫁过来当管家大丫头挺合适的。
“这么个说法?”冯紫英笑得很开心,“芸哥儿,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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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的事儿,侄儿可不敢置喙,也有说鸳鸯是来替其他姑娘打前站问事儿的,……”贾芸也笑了起来,“不过鸳鸯姑娘的品性口碑在府里边儿的确是顶呱呱的,若是能替爷帮奶奶们管家,绝对是一等一最合适的。”
己字卷 第一百一十七节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贾芸走了。
他来永平府的目的当然不是单单看望冯紫英,海通银庄京师号为永平的这个煤铁复合体建设提供接近十二万两银子的贷款,其中也包括榆关港码头的建设。
这样的投入也使得他这个京师号的大掌柜要亲自带人来看一看,不实地看一看,他心里也不踏实。
京师是海通银庄募集资金最多的所在,除了股东数量大,股金多外,吸收的存银也是数量最大的,无他,首创的存款计息足以让所有的非专业性银庄为之侧目,甚至无法效仿,这个时代的银庄存银都是不计息甚至还要付保管费的。
再加上京师城无论是官员还是商人都首屈一指,其背后就意味着丰厚的资产,便是扬州或者广州都无法比。
只要能赢得这些人的信任,那么存银便会源源不断而来,而以忠顺亲王为首宗亲作为大股东,与户部的合作,也让海通银庄的信誉度受到了天家和朝廷的隐形背书。
正因为如此,京师号这边和扬州号、广州号那边都还有些不一样,那就是存银根本不愁,反倒是放贷还需要好生谋划才能放得出去,北地的工商业氛围远不及江南和广州那边。
所以当永平府这边冯紫英牵头的这样一个煤铁复合体外加榆关港的建设打包项目,自然就是最好的放贷去向了。
但不管怎么放心,作为京师号大掌柜,在前期的风险审评人员来核实调查过后,贾芸仍然还是要坚持自己来亲眼看一看。
对此冯紫英倒是很赞许,起码这种作风值得提倡,你一个二十岁的掌柜,如果连这点儿作风都无法维持,那么也就难堪大任了。
进入六月收割季节之后,整个永平府的局面终于开始趋于平静下来了。
随着廖家的全数打入大狱,尤其是牵扯到勾连关外异族,贩卖违禁物资的罪行敲定,而充当蒙古马贼的内应这一罪名也在查获大量贼赃之后得以落实,相比之下什么藏匿隐户,贪没屯田这些事儿都不叫事儿了。
而廖家一些人开始撕咬毛家和简家也让卢龙士绅猝不及防,甚至还牵连到另外几家,这让整个卢龙士绅群体顿时大乱,再也无法建立起统一战线。
不过冯紫英倒也没有过于紧逼,在卢龙士绅主动交出了隐匿的军户,并主动表示愿意就这么些年来这些军户因为逃避了劳役而需要向官府做出的役金补偿后,关于清理屯田的事情虽然还在继续推进,但是力度和态度却没有当初扬言的那么酷烈激进了。
陆陆续续清理出来并来府衙兵房报到的军户共计二千八百多户,还有部分尚在辽西大宁、宁远那边,但是也基本上能在六月底之前报到。
“这就是炼出来的焦炭?”冯紫英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眼前堆砌成小山的焦炭,说实话,他虽然在工艺上出过大力,但是纯粹就是嘴炮专家,真正实践出来,还是全靠这些匠人匠户们没日没夜的操劳尝试。
“对。”庄立民颇为自豪,“其实我们之前尝试过几次,窑炉都垮掉过两次,好在大家经验越来越丰富,后期便基本上没有大问题了。”
“冯大人,这边高炉也已经建好,就等你来点火开炼了。”王绍全搓着手,满脸兴奋和期待。
不得不说选择了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就是要方便许多,有了大量匠户帮助,从开矿到修建高炉,包括石炭炼焦,都远胜于从本地招募的农户来做活儿,其效率和进度都大大提升。
拜完神,各种仪式走完,随着一层层的矿石和焦炭铺设进炉,冯紫英和身旁的庄立民、王绍全以及其他几个晋商代表都是神情紧张的注视着,反倒是周围的匠人们显得要镇静许多,或许是见惯了这种场面,所以都是有条不紊。
不过冯紫英却相信,一旦这一次试炼成功,将真正改变历史,甚至改变大势,一个崭新的钢铁时代即将呼啸而来,当然这可能还会有一个几十年的过程,但是这个洪流却再也无法阻挡。
伴随着点火一起,整个炉子里红光四射,烟火大起,匠人们都是识货的,明白火有多旺,练出来的铁水就会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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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多次尝试的烟囱,火道,利用水力动能设计的鼓风机,还有专门设计的预热室,可以将空气在预热室中加热到一定温度再鼓入高炉中,使之温度提升到最高,这几个月来的没日没夜的尝试,都是为了今日这一刻。
簇拥在周围的匠户匠人们多达数百人,他们都清楚,一旦这一炉铁水炼出来能够达到预期,那么这样的高炉就绝不会只建这一座,甚至连带着炼焦窑都一样要大规模扩建。
伴随着炼铁高炉的日夜燃烧,冯紫英和庄立民、王绍全等人都索性就守在了炉子边上,对于大家来说,这太重要了,可以说关系到大家日后的命运。
到第二日,随着温度达到极致,负责掌控火候的匠人一声喊叫,几个人猛然用力拉开机关闸门,火红的铁水滚滚而出,一小部分引入了旁边的铸槽中,经过冷却变成了生铁,而另外一大部分则是直接推入了在一旁的平炉。
随着平炉点火,第二轮也是最关键的炼钢才正式进入了高潮。
这一炼却远比这炼铁更为漫长,足足有三四日之后,才算大功告成,将钢水从炉中放出,直接注入冷却铸槽中,冷却水灌入,伴随着白气升腾,水雾缭绕,一直等到钢水冷却下来,一干匠人们这才蜂拥而上,捧起按照铸槽规制铸好的钢坯,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种生铁直接炼钢便省却了传统的反复锻打而直接成形,可以说冯紫英这种工艺指导直接使得大周炼钢技术跨越了一个时代,实际上这种技术并没有太高深的原理,但是如果你缺乏足够的科学引导,而只是通过简单反复摸索来操作,也许百年也未必能真正找出其中奥妙。
最兴奋的莫过于庄立民了,做出冶铁炼钢的老手,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意味着焦炭冶铁到炼钢这一整个工艺流程已经没有了桎梏,只要有足够的矿石和石炭,那么就可以通过这种流程源源不断的练出来,你想要生铁便有生铁,你想要精钢便有精钢,而且这种生铁和精钢的质量甚至远胜于之前的预测。
这个时候庄立民甚至有些后悔从佛山带来的制铁匠师太少了,这种成本起码要比佛山下降五六成甚至更高的冶铁炼钢技术一旦出来,将直接把佛山的铁料钢料行业杀死。
可以说现在唯一制约永平府的冶铁业的因素就是运输了,但是在如此规模如此成本的冶炼工艺下,区区运输上带来的影响可以说几乎不足为道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对钢铁需求有多么巨大,而生铁和精钢的价格更是让民间连菜刀、柴刀、铁锅这些物件都称得上稀罕物,有时候连一大家子都未必能齐全。
对于冯紫英来说,他能贡献的就是这些了,这已经掏空了他脑袋中所有一切。
相较于其他穿越者精通各种工艺的本事,他自己都感到有些羞愧,或许自己能做到就只有不断的催促庄立民去招募西夷匠师来弥补自己这个低能的罪过了。
“庄先生,我做到了我承诺的,现在就该是你们表现了,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冯紫英背负双手,平静地道。
“大人放心,第一炉的钢料已经出来了,现在匠户们数量充裕,这些人虽然没有制作火铳的经验,但是他们都算是熟手,稍稍教授一下,基本上就能上手,加上我这边带来的匠师,一个月里产出一二百支火铳应该是可以达到的,只不过前期的质量可能未必能让人满意。”
庄立民拍了胸脯。
“这我管不着,我这边的军户抽调出来的民壮已经组建起来了,而很快家父从辽东调过来的火铳手也会到位,我需要足够的火铳来装备这些民壮,我要在最短时间里让这些人熟悉并成为一个基本合格的火铳手,嗯,时间只有三到四个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九十月间察哈尔人可能就要寇边南侵,眼前这一切都可能被毁灭,可冯紫英又无法等到今年察哈尔人入侵退去之后再来做这一切,所以他就只有押注搏这一把。
庄立民沉吟了一下,“那我就只能从广州那边先运一批火铳过来,有从西夷进口来的自生火铳,也有我们自己制作的火铳,,样式就未必一致了,价格上也恐怕有些昂贵。”
这批自生火铳庄立民也打算是要择机卖给辽东的,如果辽东不要,他也打算出售到日本去。
冯紫英一听,心中便踏实下来:“没有问题,自生火铳越多越好,我有足够的银子支付。”
才从廖家这几家那里捞了一把,正好可以派上用场,物尽其用。
己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钢铁时代的开启(第二更!)
当经历司知事将这等情况告知朱志仁时,朱志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五日之内便产出了生铁八千余斤,而且还有五千斤练成了精钢?”
朱志仁哪怕再不通时务,也知道从生铁到精钢这一步的差距。
生铁易炼,精钢难成,这是冶铁行业公认的规矩,要讲生铁化为精钢,就需要大量的人力,铁匠的反复锻打,而且还要受生铁质量的限制,而永平府这边各种冶铁作坊并不算少,但是要说将生铁炼成精钢,那却是闻所未闻。
“嗯,这只是他们所说的一套流程所成,如果按照他们的设计,还要在迁安这边建成三套相似的流程体系,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四套流程炉子建成,每月便能产铁和钢二十万斤,当然同知大人也说了,这只是理想状态,实际上这中间还需要检修,而且也会出问题,但是如果四套建成每月十五万斤是应该没有问题的。”
“谈之,这可不是开玩笑,月产十五万斤,那就意味着年产接近二百万斤铁了,咱们北地最大的遵化铁厂,在元熙初年的极盛时期,也不过年产百万斤,现在就这一家就能年产一百八十万斤?”朱志仁难以置信。
“不仅仅如此,卢龙这边也一样都进入了最后阶段,这边只建了三套,如果按照同知大人所言,基本上情况类似,那么这边也能月产十二万斤左右,这一年下来也应该有一百四十万斤,这意味着我们永平府一年的铁钢产量就能新增达到三百二十万斤左右!”袁谈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大人,这三百二十万斤,如果是铁,对于咱们大周来说不算什么,咱们大周一年据说光是广东就能年产四千万斤,但是这都是生铁啊,其中精钢十不足一!”
朱志仁也在盘算着,以广东来计算是不合适的,广东年产铁占到了整个大周五分之一弱,而整个大周年产铁也不过两亿多斤,而其中钢产量恐怕也不过一千万斤上下,其中主要都是用于制作甲胄、火铳和刀枪。
其他朱志仁也懒得多想,但是单单是开矿所需要收取的矿税,虽说是入工部节慎库,但是这却是能直接进入皇上眼帘的,这一项就足以让朱志仁不遗余力的去支持,这是难得的博得圣眷的机会。
而这些生铁也好,精钢也好,一旦外运出首,又意味着又会有一大笔商税入账,这对于整个永平府的商税收入都是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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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北直东边三府去年年产铁在多少?”朱志仁问道。
“咱们北直东三府境内有大小冶铁铺七十余家,总产量约摸八百万斤左右,但其中精钢产量只有三十万斤,可大人,这兴隆迁安铁厂就能产出四千斤精钢,一月可产十万斤,加上兴隆卢龙铁厂精钢产能也差不多,单这两家年产精钢就可以达到二百四十万斤以上,相当于我们东三府原来的八倍啊!”
袁谈是朱志仁的心腹,经历司知事实际上相当于永平府办公室副主任,什么事儿都要管,什么事儿都要做,冯紫英也清楚袁谈和朱志仁的关系,袁谈的一个妾室和朱志仁的第六房妾室是堂姊妹,有这层关系,朱志仁待袁谈自然就不一样。
对于大周来说,铁和钢都缺,但缺钢的程度远胜于铁,其原因就在于从铁到钢这一关是在太难,工艺上如果得不到根本性的改进,就难以实现,坩埚炼钢其实在大周也已经出现,但是其产量实在太低,成本过高,而现在冯紫英的“指导”下摸索出的炼钢新技术,其实就是贝塞麦的转炉炼钢法,通过吹入空气,耐火材料用白云石,然后混杂了石灰、石英石作为造渣料,这些东西在永平这边都很常见,根本不缺。
只不过冯紫英只知道大概原理和工艺,究竟叫普德林法还是贝塞麦法,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但到现在他也就堂而皇之的命名为永平炼钢法,他还真没好意思命名为冯氏炼钢法,因为这其中的逐步摸索和建设都是其他工匠们做出来的。
朱志仁也明白了,这意味着只要愿意,通过这种新式炼钢法,可以轻而易举将原本是变成生铁的铁水经过再炼一次将其转化为钢水,冷却后便可以得到精钢,这种工艺的革新,即便是朱志仁也清楚其中意义有多么巨大。
“谈之,此事不能外传,恐怕紫英也和你交待了,一旦外人知晓,恐怕关系国运。”朱志仁叮嘱着袁谈,“难怪紫英要求必须要用军匠,这等秘密的确要用家人性命来作保才行,倒是那些晋商是否可靠,我还得提醒一下紫英才行。”
“大人放心,我看同知大人在之前都要求所有人都签了一个什么保密协议,一旦违反协议,那就是要吃官司的,同知大人把这事儿看得比什么都重。”
袁谈自己都签了这个协议,但是作为补偿,他此番出去一趟,也得到了百两银子的馈赠,而实际上他也就老远站着看了一下,具体这工艺流程,也是半点也不清楚。
“另外同知大人和那帮晋商以及广东商人还准备将火铳作坊建在卢龙县城里,现在也应选址齐备,工匠也陆续补齐,只等钢料一到便能开工,而且还有三个西夷匠师在其中,……”
袁谈絮絮叨叨的把他这一趟的所见所闻全数向朱志仁作了一个汇报,这也是冯紫英的要求,也好让朱志仁放心。
“唔,这事儿我知道,紫英现在去了哪儿?”
“同知大人去了榆关港,那边也在大兴土木,不过属下就没有跟去了。”袁谈实在是来不起了。
这一趟出去,东奔西跑二十日,从矿山到工坊,而且还要守着第一炉铁水,第一炉钢水出来,然后还要看这些匠作坊用这些铁料钢料打造蹄铁、犁铧头、柴刀、菜刀、铁锅,五花八门,见识倒是长了,也累得够呛,他何曾尝过这种滋味?
也不知道这位小冯同知怎么会这么好的兴致,愣是在那些荒郊野地里呆得住,难道回来抱着小妾睡不香么?
不过此时的冯紫英的确觉得这滋味比起骑着女人身上的滋味不遑多让。
迎面而来的海风让冯紫英觉得这股子咸湿味道都格外舒服。
榆关港的进度很快,很显然迁安那边的顺利极大刺激了榆关港这边的建设,一旦榆关港建成,广州的海船便可直抵榆关,而大量铁料、钢料便可在这里装船直接运回广州。
在佛山那边的铁作规模根本不是这边能比的,那边的铁匠人数比起这边百倍还有多少,一月消耗几十万斤铁料钢料不在话下,正因为如此,榆关港的尽早开港就显得极为重要了。
“按照目前进度,七月底之前基本上就可以开港了,这一片码头和仓库都差不多了,但光是开港作用不大,关键在于要从榆关港到驿道这一段还要把路修好。”王绍全是陪着冯紫英过来的,这边的建设主要是山陕商会在组织安排。
“如果需要,可以再招募一批人来,这里日后会成为整个辽西走廊和永平府最重要的中转枢纽,从这里看下船往北不过百十里地就是大宁和宁远,往西就可以到迁安和抚宁、卢龙,日后永平府的货物就可以不再倚仗通州或者直沽走运河了,尤其是到浙江、福建和两广这一片,走运河还需要另外转一道船,现在可以直达任何一个港口,甚至日本和朝鲜也一样。”
冯紫英还是不太满意,榆关港的规模现在看起来似乎足够了,但当未来卢龙和迁安的钢铁基地继续扩张,钢料、铁料、钢铁制品、棉花、焦炭都会成为外运的主力,而同样粮食、丝绸、茶叶和布匹以及南方的各类杂货也都可以源源不断的输入进来。
如果从长远来看,只要挫败了林丹汗的野心,未来蒙古左翼诸部必定会逐渐依附于大周,这样一个庞大的市场,也完全可以通过榆关港成为中转枢纽。
他甚至有一个构想,如果未来达到一定级数,未尝不能从迁安或者卢龙铺设一条熟铁轨道通往榆关,哪怕暂时还无法实现蒸汽机车的梦想,但是利用马拉货车车厢一样可以极大的提升运输效能,不过就是一百多里地罢了。
按照铺设铁轨的计算,一米铁轨在六七十斤左右,如果因陋就简一些,五六十斤也能凑合,那么一条从卢龙到榆关港的铁路大概在一百五十里左右,也就是七万五千米左右,但铁轨是双股,那也就需要十五万米,共需消耗熟铁四百五十万斤,如果再加上其他辅料岔道等,估计五百万斤(明代每斤六百克左右)应该是一个比较靠谱的数字。
听起来很骇人,其实也不过就是三千吨左右,对于日后真正能大规模提升产能之后的永平府来说,铁反而不应该是大问题了,反倒是技术问题需要考虑,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己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幸福的烦恼,超级修罗场
设想很美好,但是要付诸实施还早得很,不是三五年内能付诸实施的,在当下无论是铁还是钢都无比金贵的情形下,你把铁居然拿去铺路,这种奢侈只怕连皇帝都不敢想。
这需要日后永平府钢铁产量起码要达到万吨级别以上,同时榆关港的吞吐量和辐射能力也受到了来自陆路运输的极大制约,才能考虑这样大的投入。
对于冯紫英的不满意,王绍全却不以为然。
榆关港现在的码头泊位建设规模不算小了,过于超前并没有太大意义,而且榆关港也预留了很大扩建的余地,完全可以在下一阶段来进行扩建。
就像迁安和卢龙的钢铁基地一样,现在也不过如此,一旦走上正轨,尤其是在工艺流程上实现了成熟化,那么大规模的复制并不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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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在榆关港这边,只要有利可图,迅速扩建泊位码头,甚至在不影响现有航运能力的情况下,就可以在较短时间内实现扩建,关键在于你得有足够多的货物进出,有足够多的船只来往于这里,足够便捷的陆路通道将货物迅速周转出去,这样才能真正达到目的。
冯紫英当然清楚这些人永远也意识不到这种工商业模式一旦启动,当足够充裕的煤铁制造出来时,会对整个产业的带动有多大,现在大周的铁价、钢价都堪称昂贵,一旦成本规模降下来,这种需求还会增长无数倍,原来舍不得用铁和钢的许多方面都可以大胆使用了,单单是军用这一块就是一个大缺口。
现在冯紫英当然不会去和他们争执什么,一切都要等到今年秋季察哈尔人南侵之后,只有顶过这一关,才能谈其他。
现在冯紫英都还暂时没有透露给晋商们和庄立民他们,再缓一段时间,等到一切都已经建成,难以再撤回,他才会把这个消息慢慢透露出来,让晋商们和庄立民都只能和自己绑在一起,和永平府绑在一起,那个时候很多事情都要好办许多。
“绍全,迁安那边的水泥烧制办法,你们可以在榆关港附近选一处合适地点建设烧制,这边我看过,适合的石灰石很多,完全可以就地取材,日后甚至可以将这种新玩意儿外运,……”
冯紫英的建议让王绍全也是眼睛一亮,这水泥是个新鲜玩意儿,现在大家都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个东西的妙用,但是一旦大规模开始使用,大家都能明白这个东西的巨大好处。
“那大人,我们山陕商会愿意和您合股,您看……”王绍全也知道利益风险均担的好处,主动提出来。
“这样,府尊大人估计也有兴趣,另外我看这里临近山海卫了,日后免不了要和蓟镇那边打交道,我到时候去问一问,估计他们那边也会感兴趣,……”
冯紫英没有提自己,实际上像永平府这个煤铁复合体,股本大部分来自于晋商和广东庄记,除了冯家外,另外冯紫英让薛家长房也入了一股,出了两万两银子。
现在薛宝琴要嫁过来给自己为媵,自己自然也不能亏待对方,他打算让薛家二房也入股榆关这个水泥工坊,未来随着道路建设和港口码头建设,甚至辽西那边的各种边墙和城堡建设,都会派得上大用场。
冯紫英也发现了,随着自己娶妻妾日多,日后这长房、二房、三房的利益也需要好说琢磨一下如何来平衡。
要说长房这边沈宜修现在其实是代管着三房的事务,毕竟自己父母属于三房,日后黛玉嫁过来,这些事务都该交给黛玉,哪怕黛玉不喜这些俗务,但她也肯定不会交给沈宜修帮着管,宁肯让某个三房的妾室或者通房大丫头来管。
就目前来说,因为宝钗和黛玉都还没有嫁过来,自己自然也不好过多安排,但一旦三房都自成体系了,这如何来平衡,还真有些考较人。
所以从现在开始,冯紫英也有意识的开始筹划,如何把自己手里边的掌握的资产开始划分开来,力求做到公平,免得日后三房都要起嫌隙。
像煤铁复合体这边薛家出资入股了,榆关这边水泥产业薛家二房算是对薛宝琴嫁给自己的一个补偿,那么沈家那边以及隶属于沈家的二尤这一边儿也需要有些安排才是。
至于说黛玉那边,想必父母这边的主要家产都应该算到这三房上来,倒是无虞,而且黛玉自己也还有相当家资,配置到海通银庄和开海债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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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回到永平府时已经是六月下旬了。
整个永平府的麦收已经基本结束,夏粮入库,夏税也开始征收,不过这不是同知的活儿,而是通判的事儿。
馋了快一个月,冯紫英这一趟出门也没带尤三姐,所以回来之后就抱着金钏儿和香菱好生欢好了一夜,正巧遇上二尤的身子都不方便,正好便宜了金钏儿和香菱。
“爷都黑瘦了一圈儿呢。”蜷缩在冯紫英怀中的金钏儿呢喃着,美眸泛着异彩,粉颊生春。
“能不瘦么?成日里在野地里奔波,风吹日晒,这饮食哪里比得了在家里有金钏儿的照顾?”冯紫英的话让金钏儿更是心甜,“那奴婢今日就好好给爷做几道菜,补一补……”
“不,爷要好好吃你和香菱,爷出去一趟这么久,馋得难受了,这才最需要补。”冯紫英一边儿说,一边把缩在一边儿已经精疲力竭的香菱拉了过来。
“爷,奴婢实在经不起了,您还是找金钏儿吧。”香菱乖巧地依偎在冯紫英身旁,“也是两位姨娘身子不方便,正好赶上爷回来,早两日就好了。”
说来也奇怪,这二尤身上不方便的时日几乎是前脚赶后脚,正好冯紫英回来前两日,二女天癸一前一后就来了。
尤二姐尤其失望,倒不是说没赶上冯紫英回来的好日子,而是懊恼怎么天癸又来了。
这好不容易轮到在永平府这边独占鳌头,再无大妇羁绊,而且是婆婆也是盼望着能早点儿肚皮争气怀上一男半女,可这来永平府也三个月了,不说每日里婉转承欢,但是也算是自己得偿所愿,可自家天癸却是屡屡准时到来,也让尤二姐徒呼奈何。
想一想待到年末薛宝钗就要嫁过来,到时候这要想再有这般恩宠独享,就不可能了,到时候恩泽均分,怀孕的机会更小,所以尤二姐都准备带着尤三姐去城北面桃林口附近的白衣庵去拜一拜观音求子。
“哦,二姐想去白衣庵?”冯紫英倒是没想到尤二姐这么着急,在他看来,自己也才十八岁,尤二姐也不过十九,要按照现代科学来说,都还没到最佳生育年龄呢。
白衣庵名义上是在卢龙境内,但是北边就是边墙,那里其实已经是属于蓟镇的控制区了,当然民间去拜观音上香自然是没什么的,不过在没有彻底铲除掉在永平府境内藏匿横行的几股盗匪之前,他可不愿意让尤二姐去冒险。
桃林口那边距离卢龙县城七八十里地,自己现在有如此遭人恨,保不准一个消息泄露出去,人家把自己的妾室绑了,让自己拿银子赎人,那才成了天大笑话。
廖德福那里交代出来的盗匪居然是和蒙古人从边墙外流窜进来的,这一点冯紫英不敢相信,即便是有蒙古马贼,但也绝对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中肯定会有蓟镇军中败类参与。
“嗯,姨太太心里有些发急了,来了天癸那一日,都抹了眼泪儿。”金钏儿补充道:“倒是三姨太太不怎么在意,还在宽慰姨太太。”
冯紫英没想到尤二姐这么着急,摇摇头:“来日方长,哪用得着这么急?”
金钏儿瞥了冯紫英一眼,悄声道:“恐怕还是有些担心年末宝姑娘和琴姑娘嫁过来吧?听说宝姑娘琴姑娘嫁过来就要来永平府住,不像大奶奶留在京师里,姨娘自然就有些着急了。”
冯紫英甚至能感觉到金钏儿内心也有些不太愿意宝钗和宝琴来永平府,不过香菱却未必这样想。
想一想现在家大了,人多了,屋里的各人也就有各人的立场了,便是金钏儿和香菱这种平素里关系不错的,内心也都有一杆秤了。
宝钗、宝琴嫁过来,香菱是铁定要跟过去的,而金钏儿是铁定不会去。
但是沈宜修那边有晴雯,金钏儿和晴雯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反倒是玉钏儿和晴雯关系还不错。
如果金钏儿不愿意留在长房,那也就意味着她只能去三房。
可是黛玉那性子,也不知道金钏儿能不能吃得消?而且还有一个紫鹃在那边儿呢,也不知道金钏儿和紫鹃关系如何?
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头大,这可真是幸福的烦恼,现代社会做梦都想不到的美事儿,现在到自己这里居然还成了左右为难,齐人之福都算不上什么了,真正是超级修罗场了。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节 兵议,危局初现
对张怀昌的来访齐永泰略感惊讶。
虽然他和张怀昌同属北地士人的翘楚人物,但是张怀昌是辽东军籍出生,和一般的北地士人出身还略有些不同,所以若是论政治立场,自然是一条战线的,但是在私人交情上,却没有多少。
张怀昌虽然是左都御史,但是其的态度却不仅仅局限于都察院这一摊子上,作为老资格的左都御史,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呆了十二年了,哪怕是面对前任首辅沈一贯时,张怀昌都未曾畏惧过,该弹劾照样弹劾,该辩驳也是毫不留情。
正因为对辽东利益鲜明的捍卫态度,所以无论是元熙帝还是永隆帝,或者是江南士人乃至湖广士人群体,都从未想过要让他入阁。
即便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北地士人们,也对张怀昌过于刚烈和狭隘的态度不太满意,认为其在大局观上有失,不善于平衡和妥协,齐永泰自认为自己算是性格方正刚硬的了,但是比起张怀昌来仍然要略逊一筹。
某种意义上来说,前任辽东总兵李成梁便是在张怀昌持续不断的攻讦下自感难以维系下去,所以才主动请辞。
可要知道在二十多年前,李成梁首任辽东总兵时,还是一介七品的吏科都给事中张怀昌算得上是李成梁的忠实拥趸,对李成梁在辽东扩建宽甸六堡和斩杀女真首领王杲以及击败屡屡进犯的察哈尔首领土蛮汗赞不绝口,屡屡上书认为朝廷应为李成梁叙功。
谁曾想李成梁二次出山担任辽东总兵之后,已经担任右都御史的张怀昌对李成梁的观感便已经变了,认为李成梁已经再无复昔日雄心魄力,沦为了一个得过且过苟且偷安的懦夫。
尤其是在李成梁在放弃了宽甸六堡之后,张怀昌更是亲自上书弹劾李成梁和兵部尚书萧大亨,认为李成梁失地丢土,陷辽东于危局,甚至在弹章中直接写明“可斩李成梁以谢天下”,吓得李成梁寝食难安,连连上书告罪请辞。
但那个时候朝廷却是选不出合适的接替者,加上还有萧大亨的庇护,也只能让李成梁暂时站好最后一班岗,一直到冯唐出征西疆平定宁夏叛乱之后,朝廷才正式同意李成梁请辞,让冯唐坐镇辽东。
对这样一个特立独行但又算是北地士人中的佼佼者,齐永泰一直是保持着公事上密切合作,但是却没有多少私人情谊。
“怀昌兄,快请进。”齐永泰亲自映出仪门。
“乘风兄,冒昧来访,还请见谅。”张怀昌也拱手一礼。
白皙面膛,略显清瘦,颌下一缕黑须,但一双浓眉下鹰鹫般的眸子却是神光湛然,看得出此人性格也属于那种执拗坚韧的脾性。
这也是齐永泰不太愿意和对方深交的缘故,因为自己也是那种性子,两个人若是因为观点不一致发生争执,真的还是有点儿不好下台,所以就像刺猬一样,相互之间保持一定距离,反而还能维系一份情谊。
二人进了花厅,齐永泰示意对方入座,很快有仆从送上茶盏。
“乘风兄可能有些好奇怎么我会等你门吧?”张怀昌笑了笑,显得很随意。
“的确有些好奇,怀昌兄是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绝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那等虚情假意的客套应酬上。”齐永泰也微笑点头,“乘风自认为也是这种性子,但是还做不到怀昌兄这么纯粹。”
“呵呵呵呵,……”张怀昌朗声大笑,“都说咱们北地士人中,你我二人格格不入,没想到还是乘风兄了解我啊。”
齐永泰也笑,最后还是道:“那以我的了解,怀昌兄登门肯定是有大事了?”
“论理我是左都御史,不该过问都察院以外的朝务,但是首先我是一个士人,而且是出身辽东的北地士人,所以关系到辽东安危的事务,我又不能不说话,所以我就只有找到乘风兄这里来了。”
张怀昌的话让齐永泰一下子就严肃起来,“怀昌兄何出此言?只要是国事,人人皆可言,遑论怀昌兄?怀昌兄请说。”
“我听闻蒙古察哈尔部又蠢蠢欲动,有意犯边?”张怀昌直接问道。
齐永泰略一迟疑,但还是点头道:“的确有此说法,蓟镇派往草原上的夜不收获得消息,林丹巴图尔野心勃勃,有意通过对外掳掠征伐来树立威信,来压服内外喀尔喀诸部。”
“兀良哈人呢?”张怀昌并非对关外局面毫无所知。
“现在还有兀良哈人么?他们现在在察哈尔人麾下俯首帖耳,老实得很。”齐永泰轻蔑地道:“兀良哈人只存在于一个名字了,小部分归属于土默特,大部分归属于察哈尔和喀喇沁,不值一提了。”
“那意思就是林丹巴图尔意图通过南侵抢掠征伐迫使内外喀尔喀和他保持一致,确立的黄金家族身份?”张怀昌点点头。
“差不多有这个意思,不过现在还只是蓟镇这边的消息,兵部也已经派人出去了,另外行人司也安排人去了喀喇沁和内外喀尔喀,估计一两个月内就会有可靠消息回来。”齐永泰解释道。
“乘风,我担心林丹巴图尔和建州女真之间有默契啊。”张怀昌叹了一口气,“去年冯唐援助叶赫部,拉拢科尔沁部,以及收买舒尔哈齐父子,以求减轻努尔哈赤的压力,避免其吞并乌拉部,我是赞同的,但是我不赞同他援助察哈尔人,如果说建州女真是养虎为患,那么察哈尔人就是喂不饱的狼,现在果然不出我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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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永泰笑了起来,“怀昌兄,我理解你的担心,从长远来看察哈尔人的确是个隐患,但是在去年那种情形下,冯唐初去,辽东镇内部不睦,他从榆林大同调过去的军队还未熟悉情况,无法出战,单单依靠叶赫部那几个人能压得住努尔哈赤?舒尔哈齐父子那时候还被努尔哈赤软禁着呢,科尔沁人更是差点就要扑进建州女真的怀抱了,即便是现在科尔沁人依然是和建州女真眉来眼去,冯唐给兵部和内阁的信中就提到科尔沁人不可靠,恐怕很难拉回到大周这边了,……”
“那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察哈尔人助阵,乌拉部已经被建州女真收入囊中了。”齐永泰继续道:“所以那时候冯唐的举措没错,只不过没想到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林丹巴图尔野心膨胀得如此之快而已。”
张怀昌板着脸摇头:“那也是你们判断失误,才会酿成此祸。”
齐永泰哑然失笑,“怀昌兄,现在不是来追究这个事情的时候了吧?你也不会为此而来才对。”
张怀昌喟然叹气,又摇摇头,“那就说现在的事儿,林丹巴图尔要裹挟内喀尔喀五部南侵,你觉得努尔哈赤会坐视这样一个机会?”
“怀昌兄,即便察哈尔人南侵,受威胁最大的是蓟镇和宣府,辽西那一片可能性不大,冯唐足以应对建州女真了,他有叶赫部、乌拉部和舒尔哈齐这边的牵制,应该可以应对吧。”
齐永泰的话让张怀昌摇头,“乘风,努尔哈赤如果这么简单,那李成梁也不至于被他弄得灰头土脸了,养虎为患就是李成梁最大的过错!如果察哈尔人真的要大举进犯,我估计没准儿不会是哪一路,甚至可能是几路,辽西未必能逃得脱,那时候你说努尔哈赤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么?”
张怀昌如此肯定的说法让齐永泰也不敢怠慢,想了一想道:“努尔哈赤就算是要有动作,可能还是针对乌拉部,现在乌拉部元气未复,如果努尔哈赤全力进攻,冯唐的确很难应对。”
“乌拉部和舒尔哈齐这两个都是软肋,努尔哈赤只要集中力量进攻一家,他们都难以逃脱。”张怀昌很肯定地道。
“冯唐不会毫无准备。”齐永泰对冯唐的老练沉稳还是很有信心。
“乘风,王子腾的登莱军是不是可以拉上战场练练兵了?”张怀昌这才道明来意,“我觉得如果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有默契的话,辽东一家恐怕应付不过来,战线太长,蓟镇承受的压力太大了,除非从辽东抽调兵力入关协助蓟镇,但努尔哈赤不会坐视,所以我建议把王子腾的登莱兵用上去,协防蓟镇,他在这支兵上据说花了不少血本,是骡子是马,正好可以拉出来遛一遛。”
“王子腾恐怕不太愿意吧?”齐永泰淡淡地来了一句。
“他不愿意就可以?那朝廷威严何在?”张怀昌不以为然,“他越是不愿意,才越是要让去,朝廷都调动不了,岂不成了晚唐的藩镇了?”
王子腾大肆扩充登莱军,肯定引起了朝廷的一些关注,但是登莱军本来也就是作为未来应对辽东、蓟镇和宣府这一线告急时准备的应急兵团,只不过当初最先考虑的是要把水师舰队打造出来,这样可以让登莱军通过船运机动到辽西至辽南一线,形成快速支援。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你这个学生很不简单啊!
齐永泰和张怀昌都没有提及皇上对王子腾的态度,但是二人都很清楚皇上现在的心思。
王子腾坐镇京营节度使多年,在京营中的人脉根深蒂固,根本不是短时间内清理掉的,现在太上皇还在,皇上也不可能大刀阔斧的对京营进行清理,只能慢慢掺沙子,现在如果再让王子腾的登莱军北上蓟镇,那可真的要让皇上如坐针毡了。
再加上还有一个牛继宗坐镇宣大,大同那边姑且不提,但是宣府镇一直是从王子腾到牛继宗这两任总督刻意经营的地方,足见二人对这京畿之地的重视。
如果从宣府到蓟镇,再到京师城内的京营,都有着王子腾——牛继宗的影子,这绝对是皇上不能接受的。
换掉李成梁,其中也不乏皇上也担心李成梁和义忠亲王走得有些近的缘故,但是急切间一直找不到合适人选,一直到冯唐出现。
“怀昌兄,王子腾去不了蓟镇,皇上不会同意。”齐永泰叹了一口气,“当初整合登州镇和莱州镇兵力,本来是让其主要从水师舰队建设来考虑,没想到王子腾却反其道而行之,挪用军费全力打造登莱军,让沈有容那边直跳脚,可现在木已成舟,奈何?这还要把它送到永平府去,这不是更让皇上心堵?”
“那也不该让这支登莱军留在山东反而成为一支累赘了!”张怀昌也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弊端,摇摇头,“乘风,一旦努尔哈赤和林丹巴图尔联手,或者说有了默契,辽东危矣,朝廷不能这样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齐永泰不管军务,但是作为阁老,他一样有责任要对事关朝廷全局的大事有所谋划。
“那怀昌兄的意思是当如何?”齐永泰反问。
“无论是永平府还是辽西走廊遭到破坏,都会极大的影响到辽东的后续稳固,我还是认为应当加强蓟镇和大宁、宁远一线的防御,但是却不能抽调辽东军,他们那边需要随时应对建州女真的进攻。”张怀昌缓缓道:“抽调部分京营到蓟镇如何?”
齐永泰眼睛一亮,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不过他随即又摇头,“怀昌兄,京营这帮人,说实话在京中呆得太久,虽说每年兵部点验操演像那么一回事儿,但是上阵之后,尤其是和蒙古人对阵,表现如何,我估计连兵部和京营诸将自己心里都没底,而且京营那帮人恐怕也不愿意去蓟镇吧?”
张怀昌有些怒了,“乘风,这个不愿意去,那个也不愿意去,那朝廷养兵是用来做什么的?难道花费如此巨大,就养一帮废物?边军都能长年御边毫无怨言,他们就临时出镇一趟,就反而不行了?”
齐永泰此时反而有些怀疑张怀昌来自己这里的目的了。
把边军调出一部分到蓟镇,说来也不远,只要许以厚利,未尝不能哄动这帮老爷们,至于说在蓟镇表现如何,反而是次要的,多少也能发挥一些作用,整体来看这么几年京营操演还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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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被蒙古人打残了,或许皇上内心也是乐见其成的。
若是张怀昌得了授意而来,那此事倒是可以考虑。
齐永泰不想掺和进天家夺嫡之事中去,相信张怀昌也一样,但是毫无疑问,北地士人对义忠亲王的不太感冒却是实实在在的,相比之下义忠亲王在江南士人中的印象就比对诗文不感兴趣的永隆帝要好得多。
这种情形下,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也就避不开这些了。
“嗯,怀昌兄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和景秋、子舒说一说,听听他们的意见。”齐永泰终于点头,“不过最终还要看皇上和首辅、道甫他们的态度。”
听得齐永泰提起李三才,张怀昌又忍不住哼了一声。
当初入阁热门人选中,除了兵部尚书张景秋外,也还有他这个左都御史,但是最终却是被李三才得手,而李三才又被视为北地士人叛徒,所以张怀昌对其印象很差。
说完了正事儿,张怀昌和齐永泰又说起了闲话。
“乘风,你那个门生在永平府动静弄得很大啊,朱志仁躲在幕后不出面,我原本打算今年如果永平府再无起色,明年京察便要建议吏部把朱志仁这个尸位素餐的家伙罢职,不过冯紫英去之后,这个家伙好像还挺配合,那帮侵没军户和屯田的永平士绅被他们俩联手折腾得够呛,已经有不少人来京中活动,我就不信难道没找上你的门?”
张怀昌的话让齐永泰也莞尔,“怀昌兄,既然都察院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些派御史下去?”
“哼,哪个地方没有这等情形?程度差异而已,朱志仁骨头软了一点儿,性子阴沉,只要有一个敢打敢冲还得有靠山的配合他,嗯,他也是能做点儿事情的,冯紫英去不是正合适?”
张怀昌叹了一口气,他也是对永平府的情况做了一番了解的,下去的御史已经汇报了情况,基本上符合预期。
“永平府号称京东第一府,沟通辽东和京中,又是咱们北地的咽喉所在,委实不能出乱子啊,但我也是听闻永平府并不安宁,恐怕还不仅仅是这帮士绅的问题,诸多方面都有,但这帮士绅中的一些劣绅在其中委实有为虎作伥的嫌疑。”
“只要别给我捅大篓子就好。”齐永泰揉着太阳穴,“我还以为他出京了,就能安分一些了,没想到现在这京师城中他名声反而更响了,……”
“年轻人让他去多闯一闯未必是坏事,重病用猛药,永平府烂了这么多年,早就该治一治了,你在吏部时候就有责任。”张怀昌毫不客气。
“好好好,现在我的学生去了,就算是赎罪吧?”齐永泰无可奈何,一个小小永平府,那里能让他一个吏部尚书能随时了解的,但要说有责任,也的确说得过去。
“我还听说他把山陕商会和广东铁商纠合在一起在府内大兴土木,挨着山海关南面的榆关港正在紧锣密鼓建设,他是打算把北地的开港第一埠放在榆关么?这倒是一个好主意,若是榆关开港,整个永平府和辽西走廊都能受益匪浅。”
说到这事儿上,张怀昌还真来了兴趣,这直接关系到他家乡的兴衰。
齐永泰知道冯紫英在永平府有一系列的大动作,主要是开矿冶铁,但是开榆关港只提到他要找一个合适的码头以便于日后能外运,但是还真没想到会开榆关港。
他对榆关所在还是了解的,紧邻山海关,乃是交通要隘所在,而且就在山海关眼皮子下,蓟镇方面岂能轻易答应?哪怕他是冯唐的儿子恐怕这面子也不好使才对。
见齐永泰也有些疑惑,张怀昌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乘风啊,看来你对你这位学生的了解还不够啊,你这个学生可不简单啊。”
齐永泰有些疑惑,这张怀昌话里有话啊,“怀昌兄何出此言?”
“呵呵,开矿能为节慎库增添不少,工部高兴,皇上喜欢,冶铁炼钢外加输出铁料钢料和各色铁器铁件,又能增加许多商税,朱志仁和户部都高兴,起码郑伯孝不需要在今年考核上为他这个老乡来四处圆转了,山陕商会这帮人赚了大钱,这北地士人这边儿自然是要帮他摇旗呐喊的,不是说他的开海之略是为江南谋利么?现在轮到北地了吧,……”
张怀昌越说越来劲儿,滔滔不绝,他很少有这种情形时候,但是这一顺溜说下来,却是越发觉得这冯紫英不凡。
这个齐永泰自己性子方正,居然还能教出这等花样百出的学生来,不得不说是个异数。
“榆关港开港,南来北往船只进出,又成了官东鲜的中书科政绩;听说他还在积极联络兵部,准备在卢龙和兵仗局合办火铳工坊,兵部只占干股分红,何等美事?张景秋和柴恪还不能睡着笑醒?还有他还借兵蓟镇剿灭了一处蒙古马贼的内应窝点,连刑部那边都在表彰呢,……这一连串下来,六部里边,除了礼部吏部没能沾着点儿好处,哪家不是对他交口称赞?呵呵,乘风,怕是你都没这么大能耐吧?”
“至于说你担心的蓟镇那边,呵呵,榆关开港,进出物资皆从榆关登陆,单单是蓟镇和辽西走廊这一片的粮饷军资输送便可节省多少?别说蓟镇和辽东自家也方便,谁不同意,户部和兵部都能压着他们答应,傻子才不答应!你担心榆关安全,可谁会从海上威胁榆关?东虏学会游泳了还是能造船了?又或者是日本和朝鲜来攻打榆关,有这胆量么?图个啥?”
兵部,户部,工部,刑部,都高兴,还有北地士人那边的名声也能赚一大波,齐永泰目瞪口呆,一直到张怀昌离开之后,他还在细细回味。
“齐刚,你去送贴子到首辅大人那里去。另外,安排人去一趟永平,让紫英回来一趟。”齐永泰想了想,“算了,等到明日朝会后,再去通知紫英。”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回京
看见冯紫英踏进府门,玉钏儿简直不敢相信,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跑过来扑进冯紫英怀抱里,“爷,您怎么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冯紫英也有些激动,抱着玉钏儿娇润的身躯温言安抚。
一走三个多月,从到永平府就再也没有清闲过,比起在翰林院的优哉游哉,永平府的日子简直太充实了,充实得让人每天一大早起来就要盘算今天该做哪些事儿,能不能完成。
整个六月他只在家里住了不到五天,其他时候不是在迁安、抚宁、榆关港,就是在三屯营蓟镇所在,还去了一趟昌黎。
这年头,各县距离看起来也就是一百多里地,可去一趟就得要大半天,然后谈完事儿,基本上就说天黑了。
永平各县社会治安都不是很好,即便是带着尤三姐和冯安冯泰以及其他吴耀青招募来的好手,但是如果抹黑赶夜路,一支强弩就能让你一命呜呼,防不胜防,所以吴耀青也坚决反对冯紫英走夜路。
尤其是现在冯紫英在动了卢龙士绅们的利益之后,酷烈的手段固然让许多士绅胆战心惊不寒而栗,但是一样也让有些人恨之入骨,甚至不惜铤而走险。
而且冯紫英去每个县也不简单是说完事儿就走,比如去昌黎,他便要和昌黎县令、县丞谈惠民盐场的事儿,问题是这事儿根本不是昌黎县能解决得了的。
原来隶属于长芦都转运盐使司的惠民盐场早就被摧毁一空,盐户也四散奔逃,而接管的却是昌黎的士绅大户和商贾们。
他们将偌大的盐场盐田分成了无数块,各自占据一片,美其名曰废物利用。
而长芦都转运盐使司两度收回盐场,最后又被海上来的倭寇袭击而荒废,最后长芦都转运盐使司只能望而兴叹,而昌黎本地大户们分割之后,却再也没有遭遇倭寇袭击。
冯紫英需要了解这中间究竟藏着什么猫腻,而没有人会欢迎冯紫英这个永平府的同知来调查了解这背后的故事。
还有北面和蓟镇军将有勾结的盗匪究竟是什么来路,现在还有些扑朔迷离。
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肯定和李成梁和麻贵的部将们有瓜葛,甚至也和边墙外的蒙古马贼有牵连,这样一看这些盗匪马贼的性质就相当复杂了,甚至还超越了民族界限,蒙古人,汉人,军中将士,为了利益都能纠合起来。
虽然冯紫英只是一个同知,但是朱志仁的缺位让许多事务本来该是协助,但是却变成了主打,但冯紫英还不能拒绝,很多事情自己出面去做,真正有了麻烦或者羁绊的时候,朱志仁才好出面,这就是所谓的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相得益彰。
冯紫英也不吝于努力辛苦一番,对自己来说也算是一个基层锻炼,最直观地了解这下边官府的运作模式。
抱着温香软玉的玉钏儿,冯紫英心中感慨无限。
少女温热的泪水渗透了冯紫英胸前衣衫,忍不住摇摇头,冯紫英摩挲着少女秀发,“好了,爷回来了,怎么还哭了?”
“奴婢太高兴了。”玉钏儿有些不好意思的想要挣扎着分开。
“怎么,只是太高兴了,不想爷?”冯紫英抿着嘴逗弄着丫头。
玉钏儿姣靥晕红,美眸含情,“想,奴婢想爷了。”
看见玉钏儿眼波流盼,樱唇似火,冯紫英哪里还能按捺得住,抬起对方的粉颊,轻轻印下,另一只手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探入了对方的胸襟衣衽中。
盛夏时节,衣衫单薄,蓝底白边的衣衽被冯紫英挑开插入,肌肤如玉,探手腻滑,盈盈可握,……
玉钏儿还是从未品尝过这般情事的雏儿,被冯紫英这么一来,如中雷殛,全身顿时瘫软在冯紫英怀中,那红晕扑面,粉颊娇红,一双杏核眼微闭,很有点儿任君采撷的意思。
只可惜时间地点都不合适,否则冯紫英还真有点儿想要采摘这朵已经娇艳无比的花骨朵儿了。
算一算玉钏儿也十六岁了,这个时代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大部分都出嫁了,比不得金钏儿的娇媚冷艳,但是却多了几分清新温婉,让人心里痒痒的。
娇喘吁吁,罗带轻分,冯紫英不无遗憾的把对方抱起进屋,让对方在自己怀中慢慢平静下来,手眼温存一番也就差不多了,这丫头未经人事,这般随意要了她身子,未免有些轻率了。
“爷,……”缩在冯紫英怀中,小心地把肚兜系好,整理好衣衫,玉钏儿眉目间也多了几分柔媚。
“嗯,放心吧,你是爷的,终归跑不掉,嗯,今日怎么没去栊翠庵?不是说妙玉很希望你住在栊翠庵那边么?”冯紫英笑着帮玉钏儿拉平衣襟。
玉钏儿也有些不好意思,谁曾想到情不自禁之下,自己居然和爷有了这般亲昵,她不是小孩子了,也见过自己姐姐和香菱与爷恩爱之后那份情形,甚至也听过床,对男女之事已经有了一些感受。
今日被冯紫英这么一阵轻怜蜜爱,一颗心更是牢牢系在冯紫英身上,恨不能镶嵌在冯紫英怀中不起来了。
不过她也知道冯紫英回来肯定是有特别的事情,地方官员未得批准是不允许进京的,这个规矩冯紫英在去永平之前就和她们说起过。
“也没有爷说的那么夸张,妙玉姑娘只是有些不太习惯一个人生活,奴婢平素里还是在府里这边儿,也就是隔着二三日去那边一趟帮着拾掇一下,一来二去妙玉姑娘也就适应了,不过若是妙玉姑娘真要给爷当媵,那奴婢去给妙玉姑娘当丫头也不错。”玉钏儿还是纯真性子,“不过她若是不肯给爷作媵,奴婢是冯家人,是断断不会去侍候她的。”
冯紫英心中一阵感动,这丫头完全是看在自己面子上才会去帮妙玉的,正如她说的,她是冯府人,若是妙玉不嫁入冯家,她凭什么去侍候妙玉?
“好了,不说这事儿了,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在府里歇着。”冯紫英爱怜地抚摸了一把她的秀发,“一句话,我的玉钏儿是宝贝,不用看谁的眼色,……”
玉钏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奴婢可不是什么宝贝,奴婢就是一个小丫鬟罢了,侍候好爷才是奴婢的本份儿,对了,爷还没有回那边去吧?”
“嗯,先说过来看望一下母亲和姨娘,再说回那边。”冯紫英点点头,“这一趟回来可能会呆两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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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能呆两三天?”玉钏儿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爷是永平府的官儿,可不是这顺天府的官啊。”冯紫英放下手,“走吧,爷去给太太和姨太太问安。”
冯紫英回到自家正屋时,沈宜修她们都已经得到了消息,早早就在屋里候着了。
看见脸庞圆润了许多的沈宜修,已经隐隐有了几分要做母亲的气息,腰部倒是看不出多少端倪来,毕竟也只有三四个月,沈宜修身材本来就苗条,穿上宽松的长裙,外罩一件比甲,更是看不出什么来。
“妾身(奴婢)见过相公(爷)。”沈宜修和晴雯、云裳都先福了一福见礼,沈宜修还好一些,能稳得住,只是眼圈儿有点儿红,而晴雯和和云裳则是落泪了,尤其是云裳,恨不能就直接扑到冯紫英怀里来了。
扶着沈宜修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腹,冯紫英似乎能感受到她肚里胎儿那份血脉相连的感应,之前离开时,沈宜修几乎还没有什么反应,但是现在,三个月过去了,一个生命正在成形。
“好了,别这么压抑的模样,爷回来了,虽然是只回来两天,那也是好事儿,怎么一个个红眼抹泪的?”冯紫英笑着安抚沈宜修,“一切安好吧?”
沈宜修有些羞涩地点点头,“都好,太太和姨太太每日都要来看妾身,妾身也按照相公的要求每日都要走一圈,活动一下,……”
“嗯,这些运动不可少,头胎本来就要难一些,所以必要的活动是保证顺利生产的关键。”冯紫英鼓励道。
一行人终于回屋,晴雯和云裳虽然也不舍,但是也知道该留下空间给二人,都知趣地掩上门,留下二人独处。
一直到丫鬟们都离去,沈宜修才依偎在冯紫英怀中,呢喃细语,叙述着这三个月来的思念和家里的情形。
冯紫英也很耐心的询问着,然后扶着对方坐在床头,靠在自己怀中,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问一问。
难得的温存细语,是对孕妇最好的抚慰,一走三个月,冯紫英想着自己还有二尤和金钏儿、香菱,而沈宜修也就值能独守空房,而且还是一个孕妇,心中也有几分歉意。
“爷这一次突然回来,可是有什么事情?”沈宜修也是官宦出身,自然知道地方官员未得皇上召见或者朝廷谕令,是不能随意回京的。
“嗯,是齐师来人传达内阁的谕令,可能是要就为夫这段时间在永平府做的事情吧。”冯紫英笑了笑,“可能朝廷诸公有些坐不住了,想听一听情况,还要看皇上会不会召见。”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家事
冯紫英的确没想到自己在永平府的一系列举措会引来朝廷如此关注,甚至会直接把自己给召回来了。
在他看来虽然开矿建工坊甚至开港榆关看起来影响很大,但是实际上这些基本上都是通过从蓟镇手中要回来的军匠,再加上清理军户得来的劳动力再从事,和地方上关系不大,朝廷不至于如此看重才对。
就算是朝廷感兴趣,那也应该是年底永平府的秋粮起运有了很大提高之后,才会引起朝廷关注的。
现在就这么突兀地把自己召回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也许就是齐永泰有意要用自己在永平府的所作所为,回击一下那些质疑自己的声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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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丈夫似乎又有些出神,沈宜修也想着丈夫赶路回来,肯定有些疲倦了,便温婉一笑:“我让云裳去给你准备热水了,相公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再说吧。”
冯紫英有些感动,点点头:“辛苦贤妻了,这一趟回来马不停蹄,还真有些累了。”
洗完澡,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已经有些暗了下来。
六月的天时黑下来很晚,感觉到肚子里一阵咕噜噜响动,冯紫英胃口大开,刚来的起床,云裳已经喜滋滋地迎了上来,“爷醒了?”
“醒了,睡足了,精神头特别好,肚子也饿了。”一把牵着云裳的手,虽然只是短短三个月不见,冯紫英又觉得云裳似乎长高了一些,知道这就是心理感应,但感觉却有些不一样了。
印象中云裳还是那个小丫头,但这几年间,不知不觉小丫头已经发育成大姑娘了,凹凸有致的身段慢慢张开了,一张鸭蛋脸眉目如画,灵透的双瞳宛如浸润在一泓深潭中的黑葡萄。
她个头已经比晴雯要高半头了,连云裳自己都有些不太满意,觉得自己太高了,但实际上冯紫英估计也就是一米六八左右,在这个时代的女性中绝对算是高的了。
“奶奶已经安排厨房做好了,说爷醒了就可以吃饭。”云裳甜美的笑容看得冯紫英心醉。
这是一个全副身心都放在自己身上的丫头,虽然自己把她留在了沈宜修身边,但沈宜修也知道云裳身份和晴雯、金钏儿、玉钏儿都还有些不同,她是一直在冯家长大的府里人,甚至算得上是家生子了。
“好,那就吃饭,吃完饭,我们在好好絮叨絮叨。”冯紫英兴致盎然。
用完晚饭,冯紫英又去了母亲那边一趟,段氏也问起了尤二尤三甚至金钏儿和香菱有无谁有身孕。
听得冯紫英的否定回答,段氏又有些失望加遗憾,忍不住埋怨冯紫英在这上边不上心不努力,弄得冯紫英也是啼笑皆非。
这一夜无疑是最温馨愉快的一夜,陪着沈宜修、晴雯和云裳说着话,介绍了永平府那边的情形,也简单说了自己在永平府那边的所作所为。
晴雯和云裳自然是不太明白这里边的凶险的,但是对出身官宦父亲现在就是一府知府的沈宜修来说,却很清楚冯紫英这种酷烈举措对地方士绅的利益触动有多大,脸上由不得露出一抹担忧之色来。
冯紫英注意到了沈宜修的担心,拍了拍对方手,“娘子放心,为夫自有分寸,只是永平府极弱已久,积弊甚多,若不下猛药,很难扭转,而你也当知道永平府的特殊位置,父亲在辽东,而永平就是所有粮饷军资输送的咽喉枢纽,可以说这里不稳定,父亲在辽东的局面便会受到影响,那边是半点闪失也有不得的。”
“嗯,妾身明白,君庸自幼喜欢地理,还亲自去过山海关一趟,便和妾身谈起过永平府的不一般,京东第一府可不是白叫的,你说要开海榆关,那榆关就应该在山海关边上吧,若是榆关港日后能像宁波、扬州一般,那对公公在辽东那边的保障就真的一大助益了。”
沈宜修的话让冯紫英都忍不住扬起眉毛,他没想到沈家人还真的不简单,沈自征居然喜好地理,去过山海关,还对永平府有研究?连沈宜修都能对永平府的情形点评一二,这简直太让他惊讶了。
这年头你说女孩子能谈诗论赋不稀奇,宝钗、黛玉、探春这些都行,但是能谈地理谈兵事,那恐怕就寥若晨星了,虽说现在沈宜修还说不上精通,但起码已经能和自己有些谈的了,这可是一个好现象。
其实也冯紫英历史太差,沈自征在前世历史上本身也就不是一个简单角色,自幼才高,喜好兵事,闲暇之余便爱游历边地,甚至还和袁崇焕有一番交集。
即便是在冯紫英来的这个改变了历史的时代,一样未改初衷,只不过在冯紫英盛名之下显色有些黯淡,而且也受到冯紫英这只蝴蝶影响,转而要在科场上有所精进了。
见冯紫英目光神色有些变化,沈宜修也抿嘴一笑,“相公,是不是妾身说这些让你有点儿意外?”
“不,岳父便是一府至尊,宛君家学渊源也很正常,没想到君庸居然还去过山海关游历,嗯,这倒是让我很惊喜,读万卷书固然重要,但行万里路更有意义,能见识风土人情世故,明白人间道理,非行路不行。”
冯紫英的话让沈宜修也很高兴,对自己的夸赞倒也罢了,没想到丈夫对自己弟弟的表现如此期许,甚至比考中进士还要看好,这也让她惊讶之余也是略感意外,但无论如何,丈夫看重弟弟,都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现在丈夫虽然去了永平府,但是在京中的名声却并未稍减,他在永平府的举措固然会收到许多攻讦,但一样也会收获许多赞扬。
毕竟地方事务不是光靠嘴皮子能做下来的,没有点儿魄力手腕,根本玩不转,而这恰恰是一个能臣所必须具备的特质。
沈宜修可不是寻常女子,自己父亲一样执掌一府,从他们的表现她就能两相对照看出丈夫的不容易,要知道丈夫才十八岁,而自己父亲都快五十了,这种经历经验上的差距,都需要不断地磨砺来填平,而现在丈夫正在稳步的走在这一条路上。
“相公过誉了,君庸虽然有些天分,但是性子还是太跳脱了一些,父亲也曾经说过,君庸中了进士之后,观政期间如果能有机会像相公一样四处去走一走,多磨炼一下就好了。”
对妻子的话,冯紫英也能理解,在朝中各部观政当然轻松,但是对自身能力提升有限,除非你能真正参与到某些具体事务的处置当中去,否则那种泛泛如蜻蜓点水一般,只会浪费光阴。
“君庸如果愿意的话,其实可以参与到《内参》采编中去,嗯,如果有机会也可以下去跑一跑。”
冯紫英知道沈自征现在是在兵部观政,因为和他关系最密切的杨嗣昌就在兵部任职,这种官二代,其实稍微疏通一下关系,无论是哪里都要给几分面子,所以自然也就选了兵部。
“那敢情好,妾身找时间和君庸说一说。”沈宜修很高兴,“妾身相信君庸肯定会珍惜这样一个机会的。”
她当然知道《内参》是自己丈夫一手主办起来的,而朝中也知道《内参》编辑位置其实都是被青檀书院给垄断了,其他无论是江南的白马书院、崇文书院,还是这边的崇正书院、通惠书院的学子,都难以插手。
而这些书院的学子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再来主编一本类似于《内参》的刊物,但是一来《内参》通过这两三年的发展,地位和影响力在朝中已经根深蒂固,要新办的话从资金到人员,还要涉及到三年一轮的调换编辑,都很具体。
对于这些没有多少经验的青年士子来说,都是不可逾越的屏障,所以扬言过几次,即便是当初杨嗣昌和侯恂也都是想了一想,最后还是放弃了。
沈自征如果能进入《内参》,哪怕是参与一些事务,也都能得到很大锻炼,同时也对沈自征在士林和官场上的名声也有很大提升。
不过沈自征还是有些傲气的,如果不是冯紫英主动提出,并让马士英他们发出邀请,估计沈自征是不会接受自己姐夫的这种“施舍”的。
不过这对于沈宜修来说却不是问题,丈夫帮自己的弟弟,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这又不是什么私相授受的官职,就是一个锻炼机会而已。
孕妇嗜睡,还不到亥时,沈宜修就有些困倦了,在丈夫的陪伴下,沉沉入睡。
冯紫英在永平府已经习惯了亥正二刻以后才休息,现在这个时候正是他处理公文或者思考问题的时候,加上下午回来又睡了一会儿,所以精神状态很好,根本睡不着。
看着安然入睡的妻子,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了,尤其是在沈宜修怀了自己孩子之后,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前世记忆是不是只是自己一场梦境了。
冯紫英轻轻拨开竹帘走出内室,却见晴雯这丫头还盘腿坐在外间炕上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还在绣着花。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四节 三堂会审,解剖麻雀?
晴雯的手巧在荣国府那边也是阖府上下皆知的,见油灯有些暗淡,冯紫英悄然过去把灯拨亮,晴雯这才发现冯紫英站在她身畔。
惊了一惊,晴雯下意识的掩住自己小衣衣襟,但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脸蛋却红了起来,有些嗔怪地小声道:“爷还不睡?怎地却鬼鬼祟祟地站在这里?”
不得不说这丫头号称丫鬟中第一绝色并非浪得虚名,无论是金钏儿的冷艳,平儿的温婉,紫鹃的娴雅,香菱的柔媚,鸳鸯的灵秀,莺儿的机敏,都各有风采,但是单纯比起姿容样貌来,都要略逊一筹。
一件丹红镶边白底的小衣裹在身上,内里猩红的肚兜下茁壮挺拔的双峰怒峙隐约可见,颈下温润如玉的肌肤更是悄然露出一道沟壑来,不知不觉间这丫头也和云裳一样再无复有往日那种火爆小丫头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劲爆身材了。
说劲爆自然是无法和尤二尤三这种身材比,也没法和司棋这种天赋异禀的大胸妹相比,甚至和金钏儿相比都略有不如,但是和同年龄尚未被梳拢过的紫鹃、鸳鸯、莺儿、侍书这些丫头比,那肯定就要妖娆不少,尤其是在和那水蛇腰加小翘臀大长腿配在一起,真的很勾人。
“什么叫鬼鬼祟祟?你家奶奶睡了,我在永平府习惯了晚睡,要处理公务,这会子也睡不着,又怕影响到她,所以就出来了,看你搭着呵欠绣花,还不如早点儿睡,这灯光也暗,伤眼睛。”
冯紫英也不在意,就这么站在一旁笑着道。
“白日里也没多少时间,就趁着这夜里忙一会子。”晴雯摇摇头,见冯紫英没有其他异状,心下稍安。
金钏儿和香菱是早就梳拢了的,才会跟着去永平府,晴雯也知道自己和云裳尚未被梳拢,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成日里侍候奶奶,那夜里什么事儿不作?起初一两次还有些抹不下脸来,但这贴身丫头不就是做这些的?
这位爷对自己一直存着某种心思,晴雯也早就知道,云裳都在自己耳边说了许多回,连晴雯自己都有些好奇,纵然自己就算是比其他人长得俊俏一些,但是她也不敢说自己就比林姑娘和宝姑娘长得好看,而且以冯大爷的身份,哪样的女子他不任取任予?
放个风出说冯大爷要纳妾,这京师城中想要嫁入冯府当妾的人只怕能从西安门排到东安门去。
有些想入非非,耳根子也慢慢滚热起来,一不小心针就扎在指头上,晴雯呀了一声,把手指放在嘴里唆着,低着头。
整个房间里笼罩在一种奇妙的意境中,一直到冯紫英手掌抚上晴雯瘦削的肩头,晴雯才如同被蜂蛰了一般,猛然抬起头来,“爷,不行,您才回来,奶奶……”
冯紫英哑然失笑,收回了手,其实沈宜修也早就和他说过了,找机会把晴雯和云裳梳拢了,也好安了二女的心。
毕竟晴雯和香菱也都要十八了,而金钏儿和香菱早就梳拢了,要说晴雯和云裳心里难道就没有点儿想法么?
冯紫英不置可否。
他觉得这种事情还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最好,要说云裳也好,晴雯也好,只要时机成熟,也就是一副头面一个信物的事儿。
通房丫头就这么简单,甚至比不得妾,还得要小轿抬进来,走个简单仪式。
有些大户人家子弟对身边的丫头,睡了也就睡了,甚至连个通房丫头名分都不给,到了年龄一样打发出去,或者发配给下人小子。
冯紫英自认还做不到这么无情无义,睡过的女人,起码也要承担起一些责任来,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是有这个能力承担责任的情况下。
收回了手,冯紫英索性就一屁股坐在了炕沿儿上。
晴雯有些心慌,但又不能拒绝,只能咬着嘴唇放下绣绷子。
“绣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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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个肚兜,奶奶还有几个月,早点儿备好,……”晴雯俏眸明媚,声音爽脆。
“哦?”冯紫英也知道这年头不管是生的儿子女儿,身上都是要系个肚兜的,花色图案也都是吉祥喜庆的,这对于晴雯来说正式拿手好戏,“拿给爷看看。”
“还没绣好呢。”话虽这么说,但是晴雯还是把绣绷子递给了冯紫英。
冯紫英接过绣绷子展开一看,一个胖小子骑在一条大鲤鱼上,所用丝线五色,果真是活灵活现,已经完成了大半。
冯紫英忍不住赞叹:“难怪说在荣国府里你是心灵手巧第一人,名不虚传啊,估摸着日后府里边要求你的人可不少。”
“爷过誉了,奴婢手拙,也就只能做点儿这些,比不得人家进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
晴雯的话让冯紫英闻到一股子酸味儿,都说这丫头这方面和黛玉有些相似,都是小心眼儿,还真有点儿像,笑了起来,“你是说金钏儿?”
“奴婢可没说。”晴雯脸色微沉。
“金钏儿有金钏儿的好,你有你的妙,嗯,爷都喜欢。”冯紫英也不想说什么昧心讨好人的话,“不过这些日子你和云裳在奶奶身边,委实辛苦你们了。”
“那都是奴婢们的本分。”晴雯硬邦邦地道。
冯紫英摇摇头,这丫头就是这性子,两三句话不对路,就要冷脸。
“你啊你,怎么就还是这性子?三年前如此,还没长大,就没成熟一点儿?”冯紫英忍不住道。
晴雯自然也能感受到冯紫英抱怨话语里的一份关爱,心里一甜之余,还是嘴硬:“奴婢就是这性子,不会甜言蜜语招人喜欢,……”
“好了好了,爷就喜欢你这性子,行了吧?”冯紫英看着对方娇媚噘嘴的模样,忍不住探手抬起对方下颌,注视着对方:“人么,还真的要活得自在一些才好,不必在意别人态度。”
当然,冯紫英没补上后边儿一句话,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资本,比如颜值就是资本,就是正义。
看着冯紫英一摇三晃出去的背影,晴雯握着绣绷子按在胸前,一时间竟然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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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月,重新回到京师城中,冯紫英只感觉似乎连城里的气息都有些变化了。
他还是很喜欢这种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感觉,虽然到了詹事府那边就清静下来,到了文渊阁那边内阁公廨就更是鸦雀无声了,但那种景象却还一直萦绕在冯紫英脑海中。
泱泱中华,万国来朝,这般繁盛的景象还能维持多久?又或者能够更加辉煌壮丽?
被内阁诸公召集来,嗯,冯紫英估计这是大周朝破天荒第一遭。
不是说内阁诸公就没有招过地方官员了,但自己不过是一介正五品的同知,绕过了知府,而直接召见自己这个同知。
朱志仁送别自己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但是却也知道若非自己,他朱志仁的名字恐怕都很难进入内阁诸公们的视野中,所以他还是赚了。
他踏进游廊时,就已经吸引了众多官吏们的目光。
嗯,冯紫英估计自己又要出一回名了,这才下地方三个月,就被召回,嗯,是好事还是坏事,估计在内阁这边儿帮着打杂的官吏们都吃不准,但是无论是好事坏事,起码这份名声是打出去了。
有了这份名声,哪怕踏出这文渊阁就被罢职,那么日后起复之时,起码都要奔着从四品去了,无他,就凭内阁诸公如此重视。
踏进大堂,冯紫英也吓了一大跳。
上首的叶向高不说,方从哲和齐永泰对坐,李廷机和李三才站在一旁,似乎还在讨论着什么,而默然无语的张景秋和闭目垂帘的郑继芝也都在座,这可真的是群雄荟萃,这是要三堂会审,还是解剖麻雀?
“永平府同知冯铿见过诸位大人。”冯紫英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一圈儿。
“哟,紫英来了。”上首的叶向高面带微笑,“这一去三个月,看你气色甚至比在京中更好啊,看来永平一方水土养人啊。”
“回首辅大人,永平人杰地灵,依山傍海,实乃京畿重地,北地锁钥,紫英受朝廷委派去永平,自当奋勇效命,报效君王朝廷。”
冯紫英一番话听得座上几个人都是抿嘴捋须微笑,这些都是听惯了这等大话的,没想到这样一个年轻后生也来这么一套,这还是在内阁公廨里了。
“好了,紫英,今儿个叫你来可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恐怕你也知道招你回来的目的,听说你在永平府大手笔动作,搞得天翻地覆,声名远播,连京师城里都能听到永平府这边儿的消息,加上一些其他情况,所以我们想来详细听一听具体情况。”叶向高也不绕圈子,径直摆明话题。
“首辅大人的说辞紫英不敢苟同,永平府知府乃是朱大人,紫英不过是在府尊大人治下做了一些作为同知应做的事情,至于说有一些震动反响,紫英也觉得不过是一些积弊痼疾的处置赏不可避免的阵痛。”冯紫英依然把姿态摆得很端正。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围观
叶向高面皮一阵轻微抽动,齐永泰为人方正,怎么却教出这样一个脸厚心狠的角色来?而且还如此年轻,难道是家学渊源?
但冯唐的风评也不像是这样啊,除了沉稳老练外,外界对冯唐的观感并没有其它太糟糕的看法,怎么生出个儿子却是恁地大言不惭?
当然,对于他们这种在宦海沉浮多年的人来说,冯紫英这种表现只是让他们因为对方年龄缘故而略感意外。
实际上这大周官场上有些城府和阅历的,也基本上都属于此类的,另类反而是要有足够的实力和背景才能当得起个性。
李廷机也有些看不过意了,“紫英,此番召你回来,你都已经明白朝廷的意图,永平府的地位重要性毋庸置疑,你大手笔在永平做事是好事,朝廷也很支持,但是有些事情你也应该先向朝廷通报一声,另外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也要考虑莫要过于激进了。”
“李公提点,紫英明白了,不过紫英还是觉得,恐怕有些事情现在是不能拖,权衡利弊,哪怕真的有一些指责攻讦,紫英愿意一身当之。”冯紫英语气沉静,表面上是接受李廷机的批评,但是仍然坚持自己的态度。
叶向高和李廷机同时皱眉,但是却没有再言语,倒是方从哲迟疑了一下,“紫英,那好,既然你如此胸有成竹,那总要说一说你的理由吧?如此操切,弄得民生沸怨,士绅抵制,甚至要来京中告御状,你才去永平,恐怕也不愿意见到此情形吧?”
“中涵公,紫英不知道朝中诸公究竟听到了一些什么指责攻讦紫英的言语,但若是紫英真的违制妄为,想必都察院那边早就会有反应了,府尊大人主持,绝大多数士绅理解,广大民众欢呼雀跃,府中积弊清理许多,紫英不认为做错了什么。”
冯紫英很清楚是谁在在背后使坏。
虽然清理军户隐户这些卢龙士绅已经迫于雷霆万钧对廖德福所在的廖家和简家、毛家的处置而退缩,尤其是因为此事还导致了一些卢龙士绅相互内讧,所以这些人只能饮恨接受。
但是涉及到清理被隐没的屯田,这就利益太大了。
要让这些人把二十年来侵没的屯田都交出来,甚至还要补上这二十年来的赋役,那就太让人无法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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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现在冯紫英因为考虑到两家煤铁复合体的建设更看重军户隐户所提供的劳动力,对清理隐没的屯田力度故意放慢了一些,甚至有意做出要虎头蛇尾的架势,才让这些人能喘一口气。
但绞索已经套在了这些人的颈项上,什么时候收紧全看自己心情,也难怪这些人无法在继续龟缩下去了。
再加上自己对昌黎惠民盐田相关情况调取案卷,实地查看,这些消息都瞒不过昌黎那些大户们,自然又让这些昌黎豪门大户们感受到了阵阵杀机,所以这两帮人现在恐怕都已经开始联手了。
“至于说有些人鼓噪攻讦,紫英倒是觉得很正常,做事情哪有不触及到人的利益的,除非别做事。”冯紫英坦然道:“清理军户隐户这是永平府拖了多年未动的事情,这桩事儿不复杂,但涉及到卢龙县数十士绅,他们有的亲戚在朝中做官,有的在临近府县做官,还有的家资巨富有钱有势,……”
“前面几任同知都视若不见,他们有的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有的是卧病不起无力过问,有的是江南士人,不熟悉民情,但紫英才十八,观政期才满,对北地情况还算了解,如果仍然是以各种理由来搁置,那紫英就不会接受朝廷这个安排了,……”
“紫英不知道诸公听到一些什么反应,但是截止到我应召回京之前,整个卢龙县远东胜左卫、卢龙卫和永平卫军户隐户已经彻底清理完毕,除了部分军户隐户因为流亡于关外大宁、宁远等地,永平府已经通过山东都司行文给了辽东镇并报送了兵部,请求将这些逃亡军户遣返,预计七月底之前就可以全数完成清理到位,……”
永平府军务属于山东都司管辖,而九边的边军辖地是直接受兵部直管,所以还要走这么一场程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景秋脸上,张景秋嘴唇微动:“兵部已经收到了报备,在永平府本地军户隐户已经清理完毕,只等逃亡于辽东镇的军户被遣返。”
这也是一个时间差的问题,朝廷诸公听到的消息基本上都要慢一拍,甚至慢两拍,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也谈不上什么紧急,都是通过各种渠道多方辗转才会反馈到他们这些大佬的耳朵里来。
前期恐怕还要多问一问,核实一下,这样一来二去,以当下这个时代的消息传递时效,基本上都是五月间的事情,拖到六月份他们才知晓。
而现在是六月底了,冯紫英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帮人彻底压服了,如果不是冯紫英还摆出了要继续清理侵没屯田的架势,这些人恐怕都不愿意再继续和这位强势的小冯同知对抗下去了。
民不和官斗,哪怕是士绅,那也是属于民,只不过是上等民罢了。
一干人都是面面相觑,没想到这等事情居然已经被冯紫英以雷霆之势给处置下去了,这么简单?
在座的都是官场多年老手,很清楚这要出动士绅利益的动作哪有这么容易?
不说殊死反抗,起码也会软磨硬扛,动用各种人脉关系来打招呼,怎么才听到这个消息,那边就已经雨过天晴了?
连李三才都有些忍不住,插话问道:“紫英,清理隐户可不简单,而且涉及到三卫裁撤都应二十年了,两三个月就清理完毕?”
“道甫公,黄籍名单其实在府衙中的兵房里就有,没谁敢去涂抹更改,兵部还有底档呢,如果兵房司吏连这个都敢乱来,那我就只有请都察院和龙禁尉来拿人了,至于说牵扯到的士绅,无外乎就是打蛇打七寸,杀鸡吓猴,顺带还帮刑部破了几桩大案,……”
冯紫英语气很轻松,但是在座诸公却明白简单几句话里边,不知道冯紫英花了多少心血,提前做了多少准备。
要打七寸,谁是七寸?杀鸡吓猴,谁是鸡,鸡那么好杀么?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这些士绅是你能随便动的么?
而且如果单纯是隐户,对士绅的惩罚力度如同搔痒,冯紫英肯定是从其他方面来突破的,这才以点及面,否则两三个月要做这样大一桩事儿,一年时间你也未必能行。
冯紫英的回答让在座众人都是心思不一,百味陈杂。
齐永泰自然是欣喜自豪,叶向高、方从哲和李廷机却是感慨万千,北地士人不少,能读书的也不乏其人,但是真正要称得上能臣的,却没有几个,这也是江南士人始终能在朝廷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主因,甚至像李三才这种北地士人中的佼佼者,还不是一样被慢慢影响和拉拢进入了江南士人的群体中来。
但眼前此人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表现出了不一般的治政才华,这甚至比他之前提出的开海之略更让人深思,如果说你历练一二十年有这般能力也说得过去,可你才下去当一府同知,好歹你也要熟悉一年半载吧?居然就这么大刀阔斧干起来,还干成功了?
这单单要用运气来形容,恐怕就是自欺欺人了。
当然要说让几人心生嫉妒却还不至于,毕竟江南士人压制北方士人的态势局面不是一两个人能扭转的,更不用说像冯紫英这样的小字辈了。
哪怕他再绝才惊艳,要想走到三品官员位置上,没有十年也不可能。
要想入阁,看一看大周朝最年轻的入阁大臣是多少岁,四十二,还是广元年间了,冯紫英再厉害,也起码要二十年吧?
二十年,在座的人还有哪一个还能留在朝中?没准儿骨头都烂了。
再说了,二十年,谁又能说得清楚没有像冯紫英这样的天纵奇才出来,江南读书之风盛行,可不是北地能比的,历来是人才辈出,难道还惧怕一二人杰出之才不成?
倒是李三才对冯紫英又有一些不一样的观感,毕竟此子最早是和自己有些瓜葛的,或者说此子六年前的崭露头角和自己也有些关系,自己毕竟也还是北地士人,哪怕不太认同现在北地士人那种保守陈旧的观点,但是他的根还在北地,不可能像江南士人那样毫无顾忌。
冯紫英的卓越表现越是耀眼,特别是开海之略是深得李三才的认同的,在他看来,这才是有大格局大气象的胸襟,不会拘泥于北地那点儿狭隘格局,现在看来此子在具体地方治政上依然也有自家手段,值得夸赞。
就在一干人都是深思细品的时候,还是郑继芝打破了沉寂:“紫英,你大兴工商开矿,还要和兵部合作兴办火铳火炮工坊,嗯,还有开榆关港,那今年永平府的夏税秋粮应该没问题了吧?”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勇于任事
大周夏税秋粮和商税定额基本上是沿袭了前明,从开国之时起就确定了以一个大概数目,然后剩下的就是留存归地方使用,有些类似于保底之后超额留存的模式。
但实际上对于北方来说,很多地方都难以完成,所以往往也就是在起运和留存上都会出现一些差距,而者往往会成为每年吏部和都察院考核各地官员的一个重要标准。
同样对于江南地区来说,这种起运留存的夏税秋粮和商税,基本上间隔几年就会有一个调整,当然这绝不可能是调低,只可能是调高,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江南士绅对朝廷尤为不满的缘故。
但对朝廷来说,面对九边日益困难的局面粮饷军资都不断增长,如果不在江南想办法,难道还能在本身就完不成起运任务的北地府县上刮一层?
这也是南北分歧矛盾最为突出的焦点。
但从北方来看,整个九边都都压在北地各省的身上,从辽东到北直在到山西陕西,边军的补充基本上都是来自北方各省直的卫所,士卒大多来自北地,再加上一旦蒙古人突破边墙,就会给陕西、山西、北直和辽东带来巨大的破坏,这种长期以来的战乱压力,也使得北地无论是农业还是商业乃至城市建设上都无法和南方相比,这还没有算南方气候、交通上更具有的优势。
明明就是整个大周需要面对的军事压力,凭什么就该北方一力扛之,北方出了人,承担了压力,难道就不该在赋税减免上予以补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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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就是南北争执的症结所在了。
前几年永平府在起运夏税秋粮上和商税上缴上都表现不佳,郑继芝也为朱志仁这个老乡擦了不少屁股,现在总算是有了改观,郑继芝也是有意这么一提。
谁都明白,冯紫英纵然能力再强,本事再大,但是他只是一介同知,如果没有朱志仁这个知府在背后给他扛起,他绝不可能有这么轻松就能在短短三个月里做成这么多事。
“伯孝公,商税今年永平府肯定能完成,甚至还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增长,榆关开港还早,但是相信明年就会有大的起色,至于夏税秋粮,这可不是我这个同知的职责范围,您得问知府大人或者通判大人,他们才能回答。”
冯紫英很规矩地只谈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这是一个为官的基本准则,不去评价同僚的表现,那是知府的权力。
郑继芝看了冯紫英一眼,心中却是给冯紫英点了个赞,难怪朱志仁来信也对此子赞不绝口,这不仅仅是能力问题,而且其表现也足以说明此人不但能做事,更会做人,会做官。
“紫英,我也听闻你在卢龙和迁安开矿,看来今年工部节慎库收入会有大增长啊,但内阁更关心的是你和山陕商会以及佛山庄记搞的这个冶炼工坊,也就是那两家铁厂,听说会有一些新的工艺?庄记可是在工部都挂上号的大户,而且也和兵部有合作,在永平府这么搞,你是怎么考虑的?”
李三才要比这些人实在得多,直接问及具体的细节。
“道甫公,在诸公面前紫英也不敢遮瞒什么,这两家铁厂主要是要以熟铁和钢为主,铁料都在其次,……”
冯紫英的话半真半假。
铁和钢是两个概念,钢的价格要比生铁和熟铁都要高得多,而这一次用的新工艺主要也就是为炼钢,但他不能把话说满了。
在质和量上太过于大幅度的提升,肯定会引来朝廷的好奇甚至怀疑,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还要收着点儿。
“初步预测了一下,卢龙铁厂年产铁大概能达到一百四十万斤左右,其中熟铁和钢能达到八十万斤左右,而迁安铁厂的产量要高一些,大概在一百八十万斤左右,熟铁和钢产量能达到一百二十万斤左右,……”
在座的都吓了一大跳,生铁产量也就罢了,如此大的增长都很骇人了,这仅仅是一个永平府啊,可熟铁和钢也能达到这么高?
生铁价格最便宜,也最容易生产,熟铁要复杂一些,但是钢就不好生产了,在座的众人虽然不清楚生铁、熟铁和钢的具体生产工艺,但是还是明白其中贵贱的。
“紫英,熟铁和钢产量能达到这么高?”李三才有些不信,他是当过工部尚书的,对全国的钢产量很清楚,耗时耗力,所以才会奇缺。
“主要是采取了一些新的冶炼工艺,提高了炉温,使得铁水能更好地和其他一些炉料搅混,……”冯紫英信口编了一些,“问题不大,但是那是要等到一年半载正常情况下,现在肯定还不行。”
“即便如此也很可观了,大周钢很缺,如果新的工艺能够提升钢产量,那就太好了,尤其是对兵仗局生产盔甲极为有利。”方从哲点点头。
每年光是兵仗局制作各式盔甲和防护器械以及武器,所消耗的钢料和熟铁都不少,花费也相当巨大,如果说在钢铁生产的成本上有所下降,产量却还能提升的情况下,对大周来说,当然是一大福音。
“紫英,不知道这种冶铁炼钢工艺可否在全国推广?这样一来我们大周的钢料就再也不会捉襟见肘了。”李三才是工部尚书出身,很清楚钢对大周的重要性,几乎是哪个领域都需要这种东西。
“道甫公,这要看山陕商会和佛山庄记了,这种新工艺我提供了一些见解和思路,但是具体摸索提炼出来,还是他们的匠师,另外据说也还不稳定,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不过我想就算是商业秘密,三五年后估计也会慢慢流传开来,但前期山陕商会和庄记投入不少,总得要让人家把成本收回来才行啊,但可以让他们进一步扩大规模,反正永平这边的铁矿不少,……”
冯紫英把担子推到了山陕商会和庄记身上去了,短期内山陕商会肯定不会答应,这等近乎于垄断的暴利,他们岂会轻易交出来?
恨不能藏着掖着吃个钵满盆肥,焉能外泄于人?
那不是给自己的钱袋子过意不去么?
李三才会意地点点头,他祖籍陕西,山陕商人素来一体,要和这些山陕商人过意不去,也不是他愿意的。
“紫英,你这一趟去永平府时间不长,但是动作却够大,榆关开港你是怎么考虑的?”
方从哲和郑继芝都对榆关开港很感兴趣,从方从哲角度来说,开海之后,北方鼓噪很厉害,认为这纯粹是江南得利,北地毫无所获,如果能有此证明北地一样可以通过开海来获益,那么也算是对北方士人的一个回击。
而郑继芝就纯粹是看到了宁波、泉州、广州、漳州这些开海之后,设立市舶司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如果榆关开港之后,也能像宁波、泉州这样的城市一样,那也算是不无小补。
“榆关开港不仅仅是关税收入,更在于它对永平、辽西,甚至整个辽东边镇的粮食物资保障都是一个极大的利好,像广宁和宁远不再需要从京师或者直沽那边运送过来,中途还要经过一次转运,而且走海运要比走运河更快,这边可以直接在榆关下船穿过山海关就是辽西走廊了,单单是运输消耗上就能节省太多了。”
冯紫英耐心解释:“而永平铁料也可以大量输出到江南和沿长江进入湖广,可以说榆关一开港,整个辽西到京东,这盘棋就都活了,甚至未来想察哈尔人控制下的地盘,外边的朝鲜和日本,也都可以通过榆关来输入输出物资,这里将成为一个枢纽,……”
冯紫英笑了笑,“我是永平府同知,但一去府尊便把商税之事交给我,本来原来也因为开海之事,和各地商人们打交道比较多,南北的情况也大体了解,北地商人对江南在开海乃至因为开海带来的丝、茶、瓷、布等行业的带动很是眼红,这我也能理解,当时也和山陕商会的人探讨过我们北地该怎么来扬长避短,因为北地在丝茶这些行业本身就先天不足,那么北地优势在哪里,也就是石炭和冶铁这些上了,……”
冯紫英介绍了自己的想法,几位阁老都是微微点头。
这才是真正做实事的,照理说这一任同知是不该管这些具体事情的,清军、海防、治安这些才是同知主责,但知府把商税交给冯紫英也没错,同知同知,本身第一条就是协助知府处理政务,那么任何一项只要没有明确给通判和推官的事务都可以指定给同知。
平庸懒散一点儿的,便可以找借口推托和拖延,但是想做事情的,就会抓住这样的机会来证明自己。
而冯紫英抓住了机会,不但把本职事务处理得仅仅有条,而且还帮助知府处理最重要的赋税事务,可以说勇于任事这一条往往是吏部最考核上最看重的一点,这是态度问题。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擦边球
“紫英,你做得非常不错,不过在有些方式方法上还是需要多斟酌。”叶向高微笑着看了一眼一直未曾说话的齐永泰,“与士大夫治天下,朝廷优待士绅,你治政过于酷烈苛厉,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啊。”
冯紫英苦笑,他也知道叶向高是一番好意,“首辅大人,我也不愿如此,但是永平的局面有时候却又逼得府尊和我不得不兵行险棋啊,我知道不少人在京中也有一些人脉关系,免不了要托人在京中攻讦诋毁知府大人和我的一些举措,我有这个准备,但有些事情如果不作,行么?正好今日中涵公和伯孝公都在这里,我也顺带提一句,昌黎惠民盐场,长芦都转运盐使司已经屡屡行文到府衙,户部和都察院也都行文到过府里,但至今情况如何?”
一提起惠民盐场,郑继芝脸色就格外难看,忍不住插话:“永平府治安不靖,屡屡生乱,导致惠民盐场至今荒废,着实可恼!”
方从哲脸色一样不好看,“紫英,惠民盐场的事情,你们永平府应该好好查一查,这倭寇来无影去无踪,真的这么厉害?不是说现在倭寇活动基本不过长江口么?怎么山东都没怎么听说过了,反倒是北直还冒出来了?”
方从哲和郑继芝负责财赋,对盐务这一块自然很关注,其他几个人对此就不太了解了。
齐永泰都忍不住问道:“紫英,惠民盐场怎么会被倭寇袭扰?难道盐田还能被倭寇搬走?”
冯紫英苦笑,“盐田倒是搬不走,但是倭寇屡屡来袭绕,造成盐户逃亡,现在盐场的盐田已经被昌黎本地士绅瓜分一空,县里也是束手无策,……”
“什么?!”
“岂有此理?”
不但齐永泰、李三才勃然变色,便是叶向高和李廷机也是面带怒色,而方从哲和郑继芝也是脸色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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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边,除了方从哲和郑继芝是略有所知外,其他人都是不太了解具体情况,但是都是明眼人,倭寇袭扰,导致盐场荒弃,然后昌黎地方豪门士绅却来接管瓜分,傻子都能明白里边有什么猫腻。
盐课是大周最重要也是最稳定的一项收入,可以称得上是财政命脉,前朝盐铁丝茶均被专项榷卖,但在大周一朝,最初就只有盐铁两项榷卖,到后来连铁的榷卖都取消了,唯独盐的榷卖是从未动摇,加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又是进入皇上内库的,所以其余三大都转运盐使司的盐课收入就是朝廷最稳定的一笔收入,堪称压库之宝。
其他啥都有起伏,唯独这盐课,基本上每年都相对稳定,只要老百姓还活着,那就都得要吃盐。
如果谁要打盐的主意,那就真的是要刨户部的根了。
“紫英你说可是真的?”叶向高脸色森冷,目光如刀。
“伯孝公应该略知一二,紫英也是上月才去了昌黎了解了一下情况,就接到不少告诫,要我各自安分守己,莫要去碰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否则就会要我在永平府寸步难行。”冯紫英也冷笑。
“伯孝,紫英所言可属实?”叶向高目光转向郑继芝。
郑继芝想了一想才道:“基本属实吧,惠民盐场三年前被倭寇摧毁,盐场损失很大,长芦都转运盐使司这边又花费巨资重建,没想到前年又被捣毁,户部拨专款又重建,但是去年还是被毁,盐户四处流散,后来户部便一直搁置,实在是经不起这般反复折腾,银子花得海一样,可却没有收益,长芦都转运盐使司那边也吃不消了,再后来我只知道有地方盐民在原址上晒盐,但具体如何,就不清楚了,……”
郑继芝的话虽然委婉,但是基本上确定了这是事实。
“难道刑部和兵部就没有任何反应?永平府这边也是坐视不管?”叶向高有些出离愤怒了,这种事情都发生了,那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户部就打算就此放弃了?!”
“首辅大人,倭寇是从海上来,数量不少,官军人少不济事,人多倭寇便扬长而去,没有水师助剿,根本难以根除。”冯紫英插话道:“永平的状况您应该略有知晓,地方上那点儿巡捕衙役,根本济不了事儿,要调兵还要经过兵备道行文借兵,永平兵备道就是一个空架子,而且蓟镇兵力远在北面,要南下昌黎,恐怕早就被地方上得知消息,倭寇很显然是和地方上有勾连的,得到消息早就远遁了。”
这种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方式对于这种倭寇来说的确是相当完美的,就欺负北直这边没有水师舰队,而且这种小股几百人的倭寇也最是难防。
叶向高目光扫了一圈,“这不是理由,朝廷如果听任这种事情发生,那将国将不国!”
话说的如此严重,但是真正落实到具体如何来处置,却也是一件难事,但这和昌黎大户们有无关系?各自心里都有一杆秤。
“现在要借调蓟镇兵也有难处,从边墙外草原上传来的消息,林丹巴图尔这一次野心颇大,可能是内喀尔喀态度较为恭顺,甚至连外喀尔喀也被林丹汗说服劝诱动了心,会派兵过来,一旦真的南侵,可能会是近二十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南侵。”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景秋插话道:“这种情形下,尤世功还在向辽东那边调兵,根本没有余力来管地方上的事儿,若是两三百人小股兵力,恐怕对付这种海上来一击便走的倭寇,用处不大,甚至稍不注意还有可能被敌反噬。”
叶向高皱了皱眉,军议不适合当着冯紫英这等外官商议,哪怕冯紫英父亲就是蓟辽总督,对这等情形更清楚,但规矩不能坏,这让他对张景秋更不满意。
张景秋这么说自然也有其道理。
冯紫英和蓟镇关系密切,从眼下的态势来看,蒙古左翼南侵的趋势越来越明显,蓟镇可能要面临的压力相当大,但兵部恐怕只能力保顺天府一线,要确保京师城不受威胁,不能形成前明也先率领鞑靼诸部进逼京师的局面,那么很有可能就会放弃永平府,起码不会在永平府的防御上倾尽全力。
可冯紫英是冯唐独子,若是在永平府任上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冯唐肯定会迁怒自己这个兵部尚书,未来自己这个兵部尚书要想兵力调动和战事筹备上得到冯唐的支持更是想都别想了。
所以他要提醒一下冯紫英,不要一门心思只想着建功立业,要有完全准备。
“军议我们日后再议,紫英,惠民盐场的事情永平府需要重视,这是朝廷赋税根基所在,若是任其为所欲为,只怕后患巨大,你们永平府有什么考虑么?”看到了叶向高阴沉下来的脸色,李三才很知趣地接上话。
张景秋不太服气他这个分管军务这一块的阁老,李三才也很清楚。
本来都一样是六部尚书,甚至张景秋担任尚书时间更早,也是皇上十分中意的人选,可最终却是自己上位了,要让张景秋心里舒服,谁也做不到。
但李三才不认为自己就比张景秋差。
自己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干起来的,你张景秋在南京赋闲时,自己早就在各个岗位上辗转操劳了。
单单是漕运总督上做出来的成绩,李三才自认为历任漕督中,就没有几个比得上自己。
好在张景秋虽然不太服自己,但是大事上还没怎么拖后腿,表面上关系还是能维系得过去,大家也都各自保持着几分颜面。
“道甫公,说实话,还真有些棘手,本想先调查一下,看看里边究竟有什么内情,但是今年也是多事之秋,就像刚才张大人所说,蒙古人南侵在即,永平府首当其冲,兴许我们一年努力都有可能白费,但是总不能因为蒙古人要南侵,我们现在就什么都不做吧?”
冯紫英苦笑着道:“但如果要解决惠民盐场背后倭寇的问题,肯定需要兵部的支持,所以今日我也当着诸位大人请求兵部能给一个便宜行事的许可,到时候如果有求于驻军时,请兵部下令给予配合支持。”
这一点倒是没问题,几位阁老和张景秋都点头认可。
这一场文渊阁问政显得有些波澜不惊,冯紫英自己都觉得寡淡无味。
也许就是一个好奇心,内阁诸公对于自己一个刚从翰林院出来的毛头小子去去了永平府搅起这么大风浪颇感好奇,加上一些出人意料的动作,所以让他们有些好奇吧,但问了之后好像觉得也不过如此,心里反而踏实了。
冯紫英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他可不希望自己被一干人视为另类,自己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规则以内,顶多也就是擦着规则边沿的事儿,这也是齐永泰和乔应甲再三叮嘱自己的。
无论如何绝才惊艳,无论如何才高八斗能力超群,只要不去捅破规则底线,朝廷都能够容忍,现在的自己,还不具备打破规则的实力。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头大如斗,乐在其中?
从文渊阁刚出来,冯紫英便迎面碰上了张瑾。
冯紫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一位在南北镇抚司里来回跳动的临清故人了,据说他现在从南镇抚司重回了北镇抚司,但是工作方向略有变化了,具体情况如何,却还不知道。
“张兄。”
“紫英。”张瑾在文渊阁外遇见冯紫英也很意外,想要疾步进入,但还是停下了脚步,”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紫英意识到对方肯定是有什么急事,照理说龙禁尉不对内阁,哪怕是有公务也应该是和都察院那边接触多一些,要么就是和六部具体接洽,内阁是商计朝廷大事,具体事务一般在六部。
像张瑾这种千户直入文渊阁,要么就是急事,要么就是大事,但看张瑾的神色表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找诸位阁老?”冯紫英下意识的问一句,笑着道:“张兄现在越发得意了?”
张瑾苦笑着摇头:“哪里比得上你风光?在京师城里都能随处听见你的名声,嗯,今儿个有事儿,若是紫英明后日不会离开,约一约喝顿酒?“
“好,有急事?”冯紫英下意识的感觉到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从对方眼底深处的担心就能看出。
“杨可栋现身了。”
杨可栋失踪在朝廷内已经不是秘密了,冯紫英也早就从汪文言传递过来的消息中得知了。
当初还有人不清楚杨可栋是不是沉湎于花街柳巷中没回家,这种情形也发生过,但最多不过一二日,但超过三日之后,仍然没见到杨可栋的踪影,龙禁尉这边就知道出事儿了。
“在哪里?”冯紫英心中一紧。
“已经回到了播州,但一直没露面,还是我们在播州那边的眼线十日前通过暗线发现的。”张瑾面色深沉,“现在还不确定杨可栋逃回播州的目的,播州那边也一直没有声音,杨应龙据说卧床不起,但我们怀疑他是装病。”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握紧双拳,该来的迟早要来?
虽然冯紫英一直不认为将杨可栋扣下为人质就能制约杨应龙的野心,但是起码也算是一个牵制,延缓一下杨应龙野心膨胀速度,也能为大周多赢得一些时间,但没想到还是来得如此之快。
装病就意味着有些野心,或者是迷惑朝廷的一种手段,甚至可以说是杨可栋得知父亲病重,孝心可嘉,但又担心朝廷不同意他回去,所以才会潜回老家。
这起码还能为他赢得一些道义上的理由。
但这并不能改变播州叛乱在即的事实。
心中沉甸甸的,冯紫英点点头:“张大人和诸位阁老都在,张兄赶紧去吧,下来再联系。”
张瑾也不敢久留,点点头进去了。
出了文渊阁,冯紫英心情顿时大坏。
察哈尔人要南侵,正还在担心建州女真会不会也趁机出幺蛾子,没想到西南却要生乱了,怎么会这么巧?
冯紫英下意识的停住脚步。
冯紫英从来不惮于猜测努尔哈赤的狡诈和恶意,在他看来,建州女真就是一头尚未长成的虎,如果不及早削弱遏制,迟早要对大周构成致命威胁,哪怕有了自己这个变数加入进来,但是很多已经固化的社会结构带来积弊和痼疾都不是哪一个人能随便改变得了的,他有这个心理准备。
林丹巴图尔原本还应该要几年才膨胀起来的野心陡然在今年就爆发出来,没准儿就是努尔哈赤的手段。
前世中努尔哈赤并没有和林丹汗有多少交织,而是他的儿子皇太极才完成了对林大汗的绝杀,甚至一举把察哈尔人撵到了青海,最后毫无阻碍的接受了林丹汗的八大福晋。
但是今世,历史已经有些偏离原有航向,大明变成了大周,李成梁变成了自己老爹冯唐,而乌拉部也没有被建州女真吞并,甚至连科尔沁部也没有完全倒向建州女真,再加上舒尔哈齐父子的逃脱托庇于辽东镇并着手壮大自身,估计这些都刺激和影响到了建州女真的策略调整。
当努尔哈赤认为他无力一家来吃下辽东时,他可能就要想着办法来唆使林丹汗来作祟了,那么播州杨应龙这边呢?
建州女真在京师城中有联络点,就像叶赫部一样,肯定还有隐藏的角色从事其他秘密活动。
而杨可栋虽然人在京中当人质,但是一样可以承担起一个情报联络点的作用,毕竟播州是大周治下,就算大家都知道他是人质,也得要在表面上表示礼遇尊重,不可能对他的行径有太大限制。
那么建州女真和播州杨氏的接触也许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儿,一拍即合,各得其所也很难说。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中就一紧。
因为他一下子还联想起了当年在临清时遇到的倭人藏身于白莲教中的那一幕。
内忧外患,似乎都不再像前世历史那样并无牵扯瓜葛,似乎在被一根无形的线给牵动,不知不觉的形成了一个网络一般,而被网在中央的那个虫子的就是大周,甚至这个虫子自己还在不断的内讧作死。
坐上回府的马车,冯紫英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大周的敌人在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内部的,外部的,原来是亦友亦敌,现在逐渐变成敌人的,原来是癣疥之患,现在变成了肘腋之患甚至心腹之患的,都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了,这不能不引起冯紫英的警惕。
冯紫英很清楚自己并不比叶向高、齐永泰他们高明多少,他们也并非对大周内忧外患不了解,但是他们却很难真正分清楚其中的轻重,这不是他们眼光问题,而是历史局限性让很多偶然变成必然的不确定性都难以判断起来。
像前世历史上的万历三大征,谁曾想到张居正留下的丰厚遗产就被这三大征给折腾光了,一个小小的前副总兵哱拜叛乱会引发那么大的动荡,一个土司杨应龙的叛乱会让大明几十万大军陷入其中,经年难得脱身,其消耗更是望而兴叹。
那么今世呢?哱拜之叛应该没有前世造成那么大伤害,但是问题是大周没有张居正,也没有一条鞭法和考成法,大周的官场格局依然混沌,而且增添了天家夺嫡的这个超级大变数。
壬辰倭乱和前世差不多,而建州女真在同一时间线是不如前世那么强悍,可播州之乱在即,这个西南腹地的叛乱会带给大周什么?
冯紫英都无法判断。
还有白莲教,这也是一个隐形炸弹,一旦炸响,那就是在京畿腹地乃至山东、南直这些要害之地上,如果在骨节眼儿上爆发出来,其危险性在冯紫英看来,只怕丝毫不亚于西南播州之乱,甚至犹有过之。
至于说像倭人,洞武和安南人在西南边境的骚扰,这些都根本不值一提。
解决这些棘手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发展壮大大周的实力,冯紫英也正在积极的摸索路径,积蓄实力,但是这时间上实在太紧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快马加鞭一般的赶着往前冲了,所有自己记忆中的一些近似于金手指的东西都被榨了出来,但是现在看来,仍然是有些来不及了。
永平府没有三五年的平稳发展,根本无法在大周这个政局中起到撬动一点的作用,铁也好,钢也好,火铳也好,归根结底要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硬实力,才能发挥作用,而自己这个年龄和资历,实在太尴尬了。
“爷,这会子去哪儿?”马车都走了一段,冯紫英才被坐在前面的宝祥小声问道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去哪儿?”冯紫英愣了一愣。
到文渊阁的叙事时间并不长,这会子也还早,要去的地方也很多。
冯紫英甚至还等着齐永泰和张景秋、柴恪甚至郑继芝、官应震的单独召见,永平府这边虽然很多事情只是刚起了一个头,但是却已经露出了一些不一样的端倪,值得细细琢磨。
这会儿可以去中书科官应震那里,也可以去兵部柴恪那里,甚至去见一见杨嗣昌、郑崇俭和王应熊也很有必要,其他几个同学,甚至马士英那里也该见一面。
还有王子腾那里也要问候一下看在不在京,如果王子腾在京,也要见一见。
如果下一阶段要解决倭患,那么沈有容的登莱水师舰队必不可少,哪怕现在登莱水师现在还很稚嫩,但哪一支水师都不是装备起来的,而是打出来的,应该匿身于永平府附近的这群倭寇就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试金石。
这些都是公事,至于私事,那要见的人就更多了,黛玉和宝钗,还应该去一下书院,见一见周永春他们,……
贾政到现在依然还没有出京,也不知道元春是怎么和贾政交待的,或者元春另有打算?还有迎春,凤姐儿,探春是不是也该见一见?……
想到这一切,冯紫英就头大如斗,自己好像真正陷入了这个世界的天罗地网中无法自拔了,嗯,也许是乐在其中,乐不思蜀?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猜不到的贾敬
“杨可栋已经回到播州了?”张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目光里多了几分深邃。
“回王爷,已经到了几日了,我们这边也安排了两人在那边,带了两笼信鸽,可以保持随时联系。”站在下首的中年男子恭敬地回答道。
“很好,顾访,你叔叔老了,不再有往日的雄心魄力了,孤希望你能全盘接手他在龙禁尉里的人脉和人手,不能让卢嵩把所有都接掌,尤其是在南边儿,本来就是我们的地盘,没有理由让给卢嵩!”张惕盯着对方。
顾访迟疑了一下,“王爷,我叔叔那边,恐怕……”
“孤知道他现在的心态,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加上父皇那边现在也是心意难定,哼,……”张惕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幽幽地道:“富贵险中求,坐在屋里难道就能等到机会?连孤都有这个勇气,他却没有了?”
顾访不敢搭话。
“好了,此事我知道了,杨应龙要求孤帮他做的事情,孤做到了,另外还是那句话,孤答应的事情,不会反悔,只要孤能等上大宝之位,改土归流之事便可以由朝廷和宣慰司商量着办,不会过分苛厉,……”
张惕威睖四射的眼眸中掠过一抹精芒,“湖广和四川那边不妨放松一些,他需要什么尽可予以满足,粮食、盐巴、甲胄、武器、箭矢,尽皆满足……”
“王爷,杨家那边提出了是否可以提供一批火铳?”顾访犹豫了一下,“他说既然辽东都可以讲火铳无偿支援给蒙古人,那么现在播州起码还算是大周治下,三五百支火铳应该不在话下吧?”
张惕冷笑,转首向旁边,“楚先生,你觉得呢?”
“不可。”楚琦在一旁断然摇头:“辽东送给察哈尔人火铳,那是兵部和内阁皆知的事儿,而且冯唐作为蓟辽总督有临机权变的权责,但是湖广四川那边,我们虽然有一些关系,可如果几百支火铳流入播州,那绝对是要引来龙禁尉的彻查,顾大人这边是遮瞒不住的,反而会暴露我们。”
张惕点头,杨应龙那边可用,但是如果说倚为臂助,甚至觉得是杀手锏,那就有些天真了,一切还得要靠自己,这一点张惕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
更何况现在局面尚未进入自己最期待的时候,很多事情还得要小心谨慎,张惕可不愿意这个时候来打草惊蛇。
“这样,先给播州方面复命,就说湖广四川那边火铳数量不多,一时间无法轻易调出,让其稍安勿躁,待到合适时机,自然不会少他,几百支火铳而已,到时候孤给他两千支!”
张惕的缓兵之计赢得了楚琦的点头,“王爷这个说法好,既可以让杨应龙暂时不忙轻举妄动,让他等候我们的召唤,九十月间察哈尔人一旦南侵,也许就是合适的机会了。”
“林丹巴图尔真的有这么大的雄心?”张惕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孤总觉得一个不满二十的黄毛小子,居然有此胆魄,这里边怕是有些什么古怪。”
“王爷,无外乎就是和努尔哈赤有了一些默契罢了。”楚琦姚扇微笑,“前日我去了宁远伯府上,也曾和宁远伯探讨起此事,宁远伯便说,插汉(察哈尔)素有野心,以为自己是黄金家族,当一统蒙古,不过东虏现在势头正猛,所以让林丹巴图尔有些疑忌,此番定有努尔哈赤的手段在其中,才能让林丹巴图尔起了南侵的野心。”
张惕一喜之后又泛起一抹忧色,“李成梁倒是说得透彻,不过那岂不是意味着努尔哈赤亦有可能从中浑水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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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我和宁远伯分析过,十年之内东虏尚无力对大周构成真正的威胁,顶多也就是在辽东那边能有所得利,所以无需过分担心。”
张惕点点头,楚琦的言外之意他也明白,如果十年时间自己都还不能坐上大宝之位,那一切都是虚幻了,别说十年,五年之内只怕就要见分晓。
楚琦见义忠亲王点头,有继续道:“而且东虏主要精力都还只能放在关外,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起码辽东和蓟镇两镇无力入关,对我们有利。”
张惕默默点头,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楚先生,难道孤就只能走那一条路?”
“王爷,在北地,在京师城内城外,我们毫无优势啊,太上皇那边又不肯明确支持您,虽说现在局面还不明朗,但是我们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行啊。”
楚琦知道自己这位主子,总还有一些幻想,但他最终会明白,京师城不是他的主场。
“汤宾尹先期南下做准备是好事,江南不可有任何闪失,以我之意,若是可以,不妨让贾敬也可以南下了,他去金陵或者扬州驻足,先把一些事情做起来,他和甄应嘉关系莫逆,甄应嘉亦能接受他去江南,这样汤宾尹和甄应嘉在明面替王爷收揽士民之心,贾敬亦可在暗筹措布置。”
张惕迟疑,“楚先生,龙禁尉盯着贾敬很紧,……”
“王爷不是早就替贾敬安排有一个替身么?可以在适当时候安排贾敬假死,死人化了妆之后,便难以看出端倪来了,就说他服丹砂烧胀而死,……”
楚琦知道义忠亲王很看重贾敬,不仅仅是此人一直追随王爷,而且还因为贾敬此人的确有些本事,曾经在詹事府担任左谕德,后担任过户部江西、浙江清吏司郎中,在出任詹事府少詹事时太子被废为义忠亲王,其人也被都察院弹劾其辅佐太子不力,罢官后出家到玄真观修道。
可以说如果不是贾敬出家修道以求保身,就轮不到现在的汪梓年来替王爷掌管财赋这一块,但即便如此,王爷也从未忘记过贾敬,这一点楚琦深知。
甚至楚琦还隐约知晓贾敬之所以被罢官很大程度就是因为贾敬屡劝王爷和宫中那一位断绝关系,但是王爷却一直表面答应但背地里却始终藕断丝连,结果酿成大祸,王爷固然被废为亲王,而贾敬这个少詹事就成了做事不得力了。
张惕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贾敬在户部担任郎中多年,与浙江、江西官员多有往来,情况熟悉,而且贾家又是金陵老四大家之首,在南直隶那边人脉深厚,贾敬去了南直隶那边便可以和甄应嘉联手,一明一暗整合江南那边的资源,为自己打好基础。
微微点头,张惕又想了一想,“此事可行,楚先生,便由你来安排此事,定要小心,务必不能出问题。”
*******
冯紫英抵达贾府大门前时,还没下车,便有人从门房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定睛一看,却是那张材,冯紫英也知道这张材算是府里边一个不上不下的角色,但其屋里的跟着周瑞家的走得很近,所以他也算是下人里边半个头面人物。
“哟,张材,这么急不可耐地,怎么了?”
“爷,您来了,小的怎么敢还在门上坐着,一帮不长眼的东西,还不替爷把马车赶紧院子里去?”张材满脸堆笑,褶子都挤了出来,身子如虾一般半躬着,亦步亦趋跟着下了车的冯紫英,“爷今个儿是先见老爷们,还是先去园子里?”
一句话还真把冯紫英给问住了,他本来是不打算去见贾赦贾政的,就想去看看黛玉宝钗二女,也不知道朝里边能留自己多久,没准儿明儿个就让自己动身回永平府,时间就有些来不及,所以他才忙不迭先来见黛玉宝钗。
只不过这会子张材这厮一问,倒是让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才道:“二位老爷都在?”
“大老爷在,二老爷却不在。”
张材的话让冯紫英松了一口气,贾政不在就好,假意想了一下,“政世叔既然不在,那就改日我再来一并拜访二位老爷,今日我便先去园子里。”
张材连连点头,陪着冯紫英往里走,“宝二爷那边……”
冯紫英恨不能一脚把这厮给踹到一边儿上去,他只想见姑娘们,哪里还有多少心思去见宝玉?可人家一副满脸诚恳的模样,你还真不好说什么。
“哦,宝玉也在?”冯紫英顺口问了一句,还在思考怎么应对,那张材更是补了一句:“不但宝二爷在,环三爷今日也回来了,若是知晓爷过来,肯定会立即赶过来了。”
完了,冯紫英知道以张材这厮的德行,只要自己一进园子,这厮肯定要立马飞奔去宝玉和贾环那里报信儿,自己只怕和黛玉宝钗没说上两句话,这二人就能赶过来了。
深吸了一口气,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这样,张材你去和宝玉、环哥儿说一声,待一会儿我就去怡红院,让后厨破费一点儿,午饭我就在怡红院和宝玉、环哥儿一道吃了,也好和他们两兄弟好好说说话,这会子我先进园子去。”
“好嘞。”张材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您能在宝二爷那里吃饭,宝二爷肯定高兴得紧。”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进贾府真的有点儿如今自己府邸的感觉了。
冯紫英觉得虽然不敢说闭着眼睛都能在贾府里边转悠,但是现在荣国府这边真的是太熟悉了,他来来去去起码也有几十回了,便是大观园里走过几遭,也是轻车熟路了。
从仪门旁的角门一进去,原本是打算从南大厅旁边小门走穿堂过去,却老远就看见了一道婀娜娉婷的身影过来,惊喜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
张材这厮也是眼色不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还一脸谄笑和对方打招呼,根本没看到冯紫英和对方目光里的交汇碰撞。
“平儿姑娘。”
“哟,张管家,这不是冯大爷么?”平儿站定,声音婉转如黄鹂,双手合叠放在腰上一福,“奴婢见过冯大爷。”
冯紫英似笑非笑挥了挥手,“平儿这是去哪儿啊?”
“去马厩那边打个招呼,明儿个奶奶要出门。”平儿看着冯紫英,目光里比往日多了几分热切。
一别三个月,当意识到自己和奶奶的命运已经和这个男人绑定之后,心思似乎也有了许多变化,可恨这个男人却是不肯来一封信,也没有了半点消息,折磨得人心力憔悴。
“嗯,平儿还是这么勤快啊,打发一个小丫头去说一声就事了,还能劳你大驾?”冯紫英打趣道。
“冯大爷大忙人,远赴永平府任职,还能贵足难踏来我们府里,奴婢去马厩不过是正理儿罢了。”平儿不轻不重隐隐刺了冯紫英一句。
冯紫英一窒,他走之前可没有去见过王熙凤和平儿,既没有那份心思,也没有太多关注,一些口花花的言语,对男人来说,也许就是热血上头时的狂放之举,过后就忘,就像提起裤子之后可能不认账一样。
冯紫英虽然不至于如此,不过自己好像不是没怎么王熙凤和平儿么?呃,在大事面前,分清楚轻重缓急,应该是优点才是。
趁着张材和平儿打招呼往前走时,冯紫英和平儿交错而过,看着平儿目光里期盼的神色,心里也有些意动,很隐晦地在交错那一瞬间和平儿附耳一句:“午间我在怡红院用午饭,晚点儿过来。”
平儿脸上红晕浮起,恨恨瞪了冯紫英一眼,却一言不发离去。
张材把冯紫英、宝祥二人带到了大观园门口,宝祥自然就在大观园门房上和几个下人说着闲话,冯紫英便独自入园。
穿过曲径通幽处的翠嶂,迎面而来的就是沁芳亭,盛夏的大观园里绿意盎然,潺潺溪流从沁芳亭下缓缓而过,带来的徐徐凉风让夏日的炎热多了几许凉意。
隔着沁芳溪可以看到对面的玉石牌坊和其后的太观楼,两层楼的环绕式建筑群落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富丽堂皇,缀锦阁和含芳阁将太观楼一左一右簇拥着,充满古韵余风的窗棂半开,垂柳依依,沿溪而立。
居然有一艘画舫听在玉石牌坊前的台阶边儿,这应该就是元春省亲时的那艘画舫,估计应该是趁着天气好拿出来整修了。
冯紫英漫步而行,看着迎面而来的绿植围成的篱笆后一堵粉壁,那应该是晓翠堂,背后一溜烟儿的葡萄架,探丫头的秋爽斋就藏身其后了。
向左走过翠烟桥,在桥拱上冯紫英举目眺望。
清澈见底的沁芳溪如玉带一般逶迤缠绕着整个大观园,如果说太观楼是整个大观园的中心,那么沁芳溪就是大观园的血脉。
一个近似于不规则的几字形,让沁芳溪从东南角的怡红院墙边钻了进来,将怡红院和东禅堂与栊翠庵、达摩庵、玉皇庙这一片分隔开来,穿过沁芳亭、翠烟桥,潇湘馆和和晓翠堂、秋爽斋隔溪相望,一道蜂腰桥却又将紧邻的缀锦阁和潇湘馆与秋爽斋那边连接起来了。
沁芳溪在“几”字的左上角分出来一溜,把缀锦阁所在的紫菱洲包围成为一个孤岛,只留有一条道向着潇湘馆那边延伸出去。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如此自由自在地在大观园里漫步感受,以往进来不是走马观花,就是有事儿直奔目的地,但今日却难得有这样的闲暇,独自一人享受这份视觉盛宴。
冯紫英一直走过潇湘馆,潇湘馆的门半掩着,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一路向前走到了蜂腰桥上,站在比翠烟桥更高出一大截的蜂腰桥上极目眺望。
北面就是一连串的建筑群落了,从晓翠堂到秋爽斋,然后就是掩映在水中的藕香榭了。
芦雪广隔着石板路和藕香榭遥遥相对,一道曲折竹桥将藕香榭与大路连通,使得藕香榭不用走晓翠堂后的葡萄架那道曲廊才能出来,正好是一道闭环。
芦雪广掩映在荇叶渚旁的芦苇荡中,微风一过,苇杆苇叶摇曳,绿影千重,婆娑万象,让人心旷神怡。
再远就有些看不清楚了,但是冯紫英知道那隐约可见竖起的圆顶就是蓼风轩,稻香村和暖香坞都在那边儿,宝钗的蘅芜苑却是更远,根本看不见了。
难怪这大观园能够被历史铭记,冯紫英甚至都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四五十万两银子真的是花得值得。
如此利用现有的地势地貌重新全面建设出来的这样一座园子堪称这个时代的园林典范,融合了江南园林的婉约细腻,却又不乏北地园林中豪迈气象,连一直对贾家建大观园的持否定态度的冯紫英都忍不住为之意动。
只可惜这样一座精致华美的庭园却不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冯紫英摇了摇头,不无遗憾的下了桥,这才向潇湘馆走去。
看见紫鹃惊喜得捂住嘴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冯紫英赶紧按住对方,“林妹妹呢?”
“姑娘在那边看书呢。”紫鹃红着脸小声道。
大爷的手按在了她的肩头上,带着几分亲昵,虽然知道自己在姑娘嫁过去之后肯定会是通房丫头,但是自己毕竟是姑娘家,还是第一次有男人触及自己的身体。
冯紫英倒是没太在意,迟早都是自己的人,他也就没那么多讲究。
要说按照规矩,这未婚夫妻订亲之后是不能随意见面的,起码也需要有长辈在场,但这一点对于誉满京都的小冯修撰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别说订了亲的黛玉宝钗,就算是只是通家之好的探春、迎春甚至湘云,他不也是经常见面?
文人才子,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有这样的特权,甚至不会被人视为逾礼。
“哦?”冯紫英摇了摇头,举步向前,绕过后边的厢房,进门,却见一道身影坐在窗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呢。
冯紫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身后紫鹃微笑着不语。
只见黛玉看得出神,冯紫英也有些好奇,难道这丫头还真的如《红楼梦》书中所写那样,偷看《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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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是宝玉带进来的禁书,冯紫英以一个现代人灵魂过来,《西厢记》委实算不得什么,打破什么封建囚笼那些不算,追求爱情好像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不过无论是哪个朝代,感情似乎都要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否则贫贱夫妻百事哀也会让再忠贞的感情为之失色。
冯紫英定睛一看,却见那书页上端题目,“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水浒传》?!
林黛玉居然看《水浒传》,这太颠覆冯紫英的认知了,难道这丫头真的存着一个倒拔垂杨柳的梦想?
呃,林黛玉倒拔垂杨柳,想一想那副情形,冯紫英都觉得忍俊不禁。
似乎觉察着了一点儿什么,黛玉猛然回头,却见一脸笑意的冯郎站在自己身后,惊喜之下,猛然起身,“冯大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看妹妹看书看得出神,妹妹真是用心啊。”冯紫英眨巴眨巴眼睛,揶揄味儿连身后不远处的紫鹃都能感受到。
黛玉脸唰地一下红了起来,赶紧将书藏在身后,“没有,冯大哥,小妹……,”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深怕冯大哥误会自己,素来嘴巧的黛玉此时一急之下,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见黛玉这般,冯紫英倒是有些心疼,以手抚摸对方面颊,以示安慰,“怎么了?一本《水浒传》而已,冯大哥都看过好几遍了,看得精彩处,冯大哥也热血沸腾,拍案叫绝,……”
“啊?!”黛玉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冯大哥,您也看这本书,不对,这不是你说的什么《水浒传》,这本书叫《江湖豪客传》,是……”
林黛玉欲言又止,显然是既不想在冯紫英面前隐瞒,但是又不愿出卖别人。
冯紫英摇摇头,《江湖豪客传》?应该是《水浒传》的别名吧?
他也懒得知晓黛玉是从哪里得来的,不过以宝玉现在写《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传奇话本,带回来一两本这种书也很正常,但是黛玉应该不会去从宝玉那里拿到书才对。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一节 淡极始知花更艳
“好了,别管这书叫什么名字了,这书我看过,不就是写前宋山东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好汉么?嗯,书中美化为好汉,但是放在朝廷角度就是强梁盗匪,大逆反贼。”冯紫英温和地笑了笑,“所以最终会是改邪归正,招安归附,否则这等书就要被朝廷列为禁书了。”
“冯大哥,可是这书里也写了官逼民反,若不是那些贪官庸官肆意欺压凌辱百姓,这些人又怎么会走上那条造反之路?难道说庶民百姓就只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林黛玉见冯紫英并不介意自己看过这本书,心中大定她最怕就是冯大哥因此而对自己有了看法,但现在看来冯大哥似乎还对此书很有兴趣,甚至很熟悉。
黛玉明眸善睐,很认真地看着冯紫英,似乎要等到冯紫英来替她解惑。
“嗯,怎么说呢?历史很难用好坏对错来评判,只能说逆流而动,那么就不会有好结果,每个人身处不同的环境,那么对一个事物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冯紫英心想这丫头可千万别钻牛角尖儿啊,“举个例子,假如那个时候林叔在前宋京东西路为官,下边州县有贪官恶官肆虐一方,但是林叔是巡盐御史,却管不了这些,而当地人杀官造反,他们会因为林叔是巡盐御史而放手吗?不会,那么如果因此丧父的妹妹,又会对这些人如何看?”
冯紫英看着黛玉怔怔出神的模样,进一步道:“再说了,他们杀官造反,那么一百单八将好汉,手下还有那么多喽啰,每天都是要吃饭的,那粮食、盐巴,身上穿的布匹,一切用度,哪里来?还不是只能出去打家劫舍,如果遇到商人反抗,百姓不愿意拱手交出,杀死了这些人,他们的子女家眷又该如何想?”
黛玉脸色变幻不定,冯紫英却就此打住了。
再要引申下去,就要谈封建社会的腐朽没落,如何让无产阶级站起来夺取政权了,那太遥远了。
“每个人所出位置决定了他们的立场,所以妹妹所说的并非那么简单。”冯紫英总结道。
“那冯大哥觉得这里边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呢?难道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被逼上梁山?”林黛玉有点儿文青的执拗劲儿犯了。
“嗯,你是说书中的林冲、鲁智深吧?”冯紫英林黛玉应该是早就看完了这本书,又在重新回味。
这种充满江湖气息热血沸腾的故事的确很引人入胜,尤其是林黛玉对江湖并非一无所知,甚至还有所接触,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不也就要和秋水剑派、漕帮这样的江湖势力打交道么?
黛玉点点头。
“嗯,我以为林冲被逼到如此地步,还是源于当时朝廷制度遭到了破坏,那高太尉的地位有些近似于咱们朝廷现在的兵部尚书吧,可你能想象咱们朝里兵部尚书的儿子敢如此公开的强抢民妇,嗯,还不算民妇,林冲好歹也是一个官儿,类似于武进士出身的官儿,如果真的发生此类事情,只怕他儿子不但不保,只怕当尚书的老爹也早就被都察院的御史们给弹劾罢职了吧。”
冯紫英见黛玉还欲要说什么,摆了摆手,“我知道妹妹想说什么,不错,的确即便是在咱们大周朝,也一样有着某些龌龊丑陋的一面,比如官员贪墨,徇私枉法,但是起码朝廷的制度体系是健全的,出了什么错,犯了什么罪,地方上有官府,朝廷中也有都察院、大理寺,起码你能找到一个伸冤告状的路径,无外乎就是执行人的问题了,而执行人一样也受到都察院乃至龙禁尉这些监督,……”
“我要告诉妹妹的是,每个朝代,每个地方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仓廪足而知礼仪,富贵思**,饥寒生盗心,便是圣人垂拱,一样难以避免,我们只能说力求不断地去完善,无愧于心便是,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冯紫英话音刚落,黛玉目光痴缠地看着冯紫英,“亚圣所愿,便是冯大哥的志向么?”
这话问得太吓人了,好在这周围无其他人,冯紫英微微颔首,“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黛玉眼中崇拜之色愈浓。
抚摸了一下黛玉头上的秀发,紫鹃已经知趣地躲到了外间,黛玉缓缓偎入冯紫英怀中,许久不说话。
冯紫英也很享受这种温情脉脉,少女有些瘦削的身子宛若细柳,哎,还是瘦了点,正琢磨间,黛玉突然像是感受到了一些什么,有些羞怯地抬起臻首,“冯大哥,小妹是不是太瘦了?”
“嗯,是瘦了一点儿,妹妹还是要适当多运动锻炼一些,也能多吃一点儿东西,这样也能让身体看上去更健康。”冯紫英也不说透,黛玉心思灵动,一点就透,不需要多说。
身子骨不好,日后怀孕生育便会有困难,黛玉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若是其他,黛玉也许不会在意,但是在这一点上,相信黛玉是绝不愿意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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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宝钗成为二房嫡妻带来的压力更是让黛玉感到有些紧张,甚至宝琴也要像妙玉一样作媵,这让黛玉都觉得这简直就是有点儿比着自己来的了。
话题这才慢慢回到冯紫英回来的原因,冯紫英也把自己在永平府经历的种种事情选了一些有趣的说了,听得黛玉也是心驰神往,但听到冯紫英对卢龙劣绅动手,黛玉又忍不住握住冯紫英的胳膊,为情郎担心,……
“不管怎么样,冯大哥都一定要小心自家安全,最好让尤三姐一直陪在冯大哥身边,反正她不是喜欢女扮男装么?”黛玉丝毫不在意二尤,“尤其是冯大哥出门在外,尤三姐也最方便,不行我听吴先生说过扬州秋水剑派有不少弟子适合干这一行,可以让吴先生多招募一些,像上一次那个秋琴心就挺好,……”
冯紫英看了一眼黛玉,“妹妹这是要考验冯大哥么?”
黛玉嫣然一笑,“冯大哥何等尊贵,寻常女子也不能入冯大哥眼才对,小妹不是妒妇,一切都要以冯大哥安危为最。”
“妹妹多虑了,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只需要把这些关节理顺,慢慢便会好起来。”冯紫英也觉得黛玉是变化不小,有些吃惊。
以往对包括尤二尤三这些女人虽然谈不上嫉妒,但是要说多么喜欢亲近,那也绝对不可能,但现在似乎黛玉心境也有些变化了,甚至还主动提及了秋水剑派的秋琴心。
这女人姿色过人,当年在扬州奉命保护时,黛玉便难得对此女有好脸色,当时冯紫英就看出来了黛玉是有些看不惯秋水剑派对自己的殷勤态度。
没想到现在黛玉居然会主动提及要让那秋琴心来护卫自己,甚至还隐隐有点儿把秋琴心放在了和尤三姐一个地位上的意思。
这是要直接让秋琴心给自己当侍妾么?冯紫英有些好笑,他可没那么多精力来想这些了。
知晓冯紫英还要去宝钗那里,黛玉脸色便有些不好,一直到冯紫英答应在离京之前还要再来看她一次时,黛玉这才心情好转,站在门上依依不舍地看着冯紫英消失在蜂腰桥上。
“姑娘,其实冯大爷最先来咱们这里,已经足以说明姑娘在冯大爷心目中的位置了,他告诉姑娘说要去宝姑娘那里,也说明冯大爷为人厚道实诚,……”
紫鹃的劝慰让黛玉嘟了嘟嘴,“紫鹃,我也知道,可是我就是不高兴,就像你最爱的东西被人分了一半,……”
紫鹃轻笑,“姑娘,冯大爷可不是什么东西,他对姑娘可以说宠溺了,若是老爷太太或者老祖宗看见姑娘看这《江湖豪客传》,肯定会生气,宝二爷都不敢看这种书,但冯大爷却一点儿也没怪姑娘,还为您开解呢。”
……
冯紫英的到来一样让宝钗喜出望外,不过宝钗可要比黛玉能控制情绪许多,甚至还把在蔷薇院住的宝琴也叫了过来。
这还是确定了关系之后冯紫英第一次见到宝琴,当初谈及宝琴要和宝钗一起嫁过来时,冯紫英也颇为诧异,甚至觉得太过孟浪唐突,但是后来听说宝琴本人也是愿意,到让他既得意也满足,自然也就顺水推舟的允了。
看着眼前盈盈二女,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二位妹妹请坐,蝌哥儿呢?”
“已经去让人请了。”宝钗淡然而坐,宝琴却少了往日的几分活泼灵动,或许是意识到了身份的变化,让这个冯紫英很欣赏的丫头也有些不一样了。
想了一想冯紫英才道:“宝钗和宝琴二位妹妹都在这里,那我正好说一句,愚兄很满意能娶到二位妹妹,真心实意的高兴,嗯,二位妹妹也无需有什么担心和顾虑,日后能嫁入冯家,自然也就明白,……”
宝钗和宝琴都有些惊讶,不知道冯紫英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愚兄的意思是,希望以后我们相见,嗯,也包括二位妹妹和其他妹妹们相见,能够像以往一样,不要因为和愚兄订了亲反而多了几分拘束,愚兄不喜欢那样。”冯紫英看着二女。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二节 舅子
薛蝌来得很快,冯紫英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和薛氏双姝多说几句话,薛蝌就急匆匆的赶来了。
看见堂姐和妹妹都在,薛蝌才意识到自己来的有些鲁莽了,该留些时间给三人说说话才好,但冯紫英现在时间很紧,此番回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而且他这一回来,肯定要找他说话的人很多,自己不抓紧时间就没有多少机会。
所以薛蝌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冯大哥,小弟已经去了一趟登莱,感觉那边情况不是很好,舅老爷在登莱的时间不多,我去拜会过两次都没见着人,他的一个幕僚接待的我,感觉有些敷衍。”
当着薛宝钗的面,薛蝌也没有客气,因为事实如此,他需要向冯紫英说明真实情况,以免误导让冯紫英对自己有什么看法。
“在我预料之中,王大人心思在登莱军上,水师舰队他都懒得过问,何况为水师舰队提供辅助支持的码头和船厂。”
冯紫英对王子腾的表现有些失望,但是人各有志,王子腾也许觉得掌握一支兵力雄厚的登莱军才有助于他维持自己在朝廷中的话语权,但这种方式冯紫英不看好。
只要调兵权掌握在兵部手里,兵部就有一百种方法来让你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几万登莱军对朝廷来说意义不大,而且登莱远离京师,冯紫英也想得到朝廷,永隆帝是不会让王子腾手中这支力量靠近京师的,要从登莱进军京师,那十天半个月都不行,而京师城中如果真的生变,那里还能等得到十日?三五日就要见分晓。
所以冯紫英也有些不太明白王子腾在想什么。
“船厂和码头建设进度不快,好在船只倒不一定非要在登莱造,从宁波、漳州、泉州那边就可以购船,还能直接送到登莱,关键是现在缺乏知晓这一片海域情况的船员,沈大人都是从福建那边调了不少昔日老部下来充实登莱水师舰队,可小弟这边就坐蜡了。”
薛蝌也知道自己初涉海贸这一块,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是没想到第一困难就是找不到人。
冯紫英想了一想,“蝌哥儿,我看这样,你也莫要急于求成,我明白你的心思,但就目前来说,你需要的是先熟悉适应,我给你写封信,你可以去宁波找大隆船厂的东家,他可以帮你招募一批船员,船你也可以在大隆船厂订做,不要贪大求全,一二艘船先做起来,航线我建议你可以先选宁波到东番那边,或者宁波到登莱,另外榆关这边下半年就能建成启用,届时,江南的货物可以直运榆关,同时永平这边的铁料、钢料、铁器也可以直运江南或者东番、日本。”
都是自己大舅子了,冯紫英当然不会厚此薄彼,薛蟠都能靠着大观楼衣食无忧,而薛蝌比薛蟠靠谱多了,而且还有上进心,冯紫英自然要扶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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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蝌大喜过望,“冯大哥,您说选择东番……”
“东番目前是安福商人在负责屯垦,这个屯垦会是一个长期过程,他们会组织各地大量无地流民前往东番垦荒,而这些流民垦荒前期势必需要大量物资,你可以和他签订合同,负责替其采购和运送各类物资,也包括替其运送人员,我在永平府还接到了安福商会的来信,介绍他们在东番进展,短短半年时间,他们已经在东番站稳脚跟,并开始屯垦,……”
安福商人选择的也就是冯紫英给他们建议的嘉南平原和屏东平原交汇处的高雄作为切入点,这里是距离大陆最近同时也是地理环境最好的区域,东有屏东平原,北有嘉南平原,而且盐商们也选择在这一区域开发盐场,这样一来,双方就可以合作。
安福商人在短短半年时间就招募了超过三千人前往垦荒,目前在嘉南平原大概有一千八百人左右,在屏东平原约有一千人,预计到年底,人口可以超过八千人。
这样一种迁民速度让冯紫英都叹为观止,以至于冯紫英都觉得安福商会这帮人的确在屯垦组织上很有一套,值得合作。
盐场的进度也不慢,而且随着嘉南平原和屏东平原的大力开发,移民人数越来越多,这里也会形成一个消费市场,这也是买下了东番盐业经营权的盐商们所乐见其成的。
“……,东番未来发展会很快,西面和南面的平原区域很适合水稻种植,而且又有盐场,山中更有大木可供砍伐,目前安福商人在两处平原结合部选址开港,虽然还只是一个雏形,但未来可期,如果你有兴趣,我也可以给安福商会去一封信,日后榆关、宁波,嗯,万年,安福商人来信请我为他们的港口码头命名,我觉得永定吾邦,万年不渝,干脆就叫万年,所以榆关——登州——宁波——万年,这一线应该是非常有价值的一条航线,……”
薛蝌听得很认真。
他知道这是冯紫英在替自己铺路。
没有冯紫英的帮助,那个船厂东主会替你招募船员水手?
没有冯紫英的招呼,安福商人怎么可能搭理自己?
江右商人历来抱团,安福商人尤甚,若非自己这位堂姐夫兼妹夫原来和安福商人结下的交情,他们岂会理睬自己?
“那冯大哥,您觉得我首先该从那里做起?”
冯紫英想了一想,“登莱或者宁波买船招人,先和安福商人联系上,负责这种短途航运熟悉,等到条件成熟,这边榆关、登州这边也应该具备一定条件了,就可以连接起来了。”
薛蝌点头,冯紫英又道:“但是登州和榆关这边你也可以安排人先熟悉情况,一旦条件合适,就可以迅速接上,……”
北地的航运条件比江南相差太远,但这恰恰也是一个机会,谁能抢先进入这个市场占据先机,那么就能在日后的竞争中居于优势地位,特别是榆关港的地位更是尤为突出,而冯紫英在永平府的身份和他与晋商们的关系,更是能促成薛蝌在这一边抢占先机。
“冯大哥,我想下个月就去宁波,……”
薛蝌的话让冯紫英吃了一惊,“那你的婚事……?”
“我想还是等冯大哥您和姐姐与宝琴的婚事之后再来,明年下半年比较合适。”薛蝌态度坚定,“我想用一年时间来拼一把,看看能不能闯出一条路来。”
薛蝌的态度让宝钗和宝琴都有些担心,这海上航行本来就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加之还要去东番,而东番正处于开拓期间,疫病和治安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而薛蝌可是薛家二房唯一男丁,真要有个好歹,……
冯紫英也觉得棘手,但是却又不能打击薛蝌的积极性,思考了一下,才用郑重其事的语气道:“蝌哥儿,你做事儿,大家都高兴,但是愚兄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不仅仅是一个人,你会成亲,会有一家人,你还有母亲和妹妹在盼望着你安全归来,不能只想着建功立业,海上航行风险极大,如果抱着那种心思,愚兄就不能帮你,这既是对你负责,也是对你们薛家负责,……”
薛蝌微微一震,也郑重其事地点头:“冯大哥放心,我自己一定小心,不会去轻易冒险,先熟悉情况,确保自家安全,前期宁肯少赚钱甚至不赚钱,多请懂行之人,船宁肯花费贵一些做得坚固牢靠一些,……”
冯紫英这才点头:“你明白这一点就好,……”
待到薛蝌离开,宝琴这才盈盈起身,微微一福,“冯大哥,谢谢您的劝诫,我哥哥之前一直有些狂热,甚至想要亲自以身试险,我和母亲都劝不住,总觉得别人能行,他也能行,还是您的话他才能听得进去,……”
冯紫英知道薛蝌的心思。
梅家退亲给了他很大刺激,薛家的没落是梅家退亲宝琴的主因,如果说自己读书有成不说考中一个进士,哪怕考中一个举人,梅家也不会退亲,或者说自己真的能在探索航线这些事务上有所斩获,进而被朝廷赐封,那么就是对梅家最好的回击。
不过冯紫英不认为梅家的犯错却要薛家用冒险来证明,完全没有必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薛家只要在自己的扶持指点之下,以薛蝌的人才,要发迹起来并不是难事,也就是一个时间问题,何苦要去用自己性命去冒那些不必要的险?
真要出了啥事儿,宝琴岂不是要埋怨自己一辈子?
“妹妹何须如此多礼?你我已经是一家人了,蝌哥儿也就相当于我的弟弟,说实话,我还真没弟弟,有这样一个弟弟也不错,我也希望他日后能光大薛贾门楣。”冯紫英宽慰道:“我会随时和他用书信保持联系,提醒他莫要冒险。”
冯紫英现在初去永平,有多忙碌,宝琴自然知道,寻常人怕是要见一面都难,现在答应经常书信往来提醒薛蝌,宝琴也是心中暖意融融。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三节 夺人气运者戒
和宝钗、宝琴的温情时刻被贾环的到来给打破。
冯紫英也是无语,一个薛蝌,一个贾环,好像都是在这方面不太解风情的角色,贾环也就罢了,性子偏激固执的家伙,这薛蝌看起来如此灵性的一个人物,居然也一样。
从蘅芜苑出来,贾环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冯紫英身边,真的有点儿奉冯紫英为师的架势。
看看这家伙兴奋的神色表情,冯紫英就知道贾环肯定在青檀书院收获良多。
冯紫英也简单问了问书院的情况,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冯紫英还是打算要回一趟书院。
这里是自己的根据地,保持对书院长期持久的影响力极为重要,那么去给师弟们讲一堂课,选一些表现优异的师弟们谈谈话,交交心,这等惠而不费的方式能够在很大程度对这些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处于成型阶段的青年士子们起到尤其重要的影响。
冯紫英很清楚这是一种取巧的行为,但是就目前来说,自己没法像周永春那样去青檀书院干几年山长掌院,那样培养一两届学子出来,未来在大周朝堂就能有更深远的影响力,现在自己就只能用这些小手段来稳固和提升自己的影响力和威信。
贾环知无不言,既谈自己的学业进展,也谈现在书院的发展壮大情形,自然也要谈到一些当下的时政。
这已经成为当下各大书院一项重要学业,每科秋闱春闱中时政考题占比越来越重,要求越来越高,也不由得他们不重视。
从蘅芜苑出来,冯紫英没有沿原路走,而是从东面绕行,经过省亲别墅背后,凹碧山庄山下,从凹晶溪馆这边绕到栊翠庵这边过来,一直到宝玉的怡红院。
一边和贾环闲谈,一边也浏览着沿途胜景,盛夏烈日当空,但是穿行在林荫夹道中,却是清凉怡人。
起伏的山丘绿意盎然,林木森森,沁芳溪时隐时现,沿着道路盘曲环绕,冯紫英越发觉得这贾家建这座大观园委实值得,起码这等地形地势上设计精妙,依山傍水,花木葱茏,深得江南园林和北地山水的交融精髓。
穿过一片碧桃林,便是一顺用竹篱花障形成的格栅,一处月洞门变成了怡红院这一院落的进口。
遮住院落背后的是满架的蔷薇宝相,两边围墙都被绿柳拱绕,一直到门口。
到怡红院门口,宝玉已经带着袭人、紫绡、麝月几个丫头在门口候着了,嗯,身旁居然还有一个少年,贾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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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多了几分斯文却似乎少了几许灵性的宝玉含笑行礼,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感触,自己是不是真的毁了一个可能为挣脱封建枷锁努力的少年梦?
那太虚幻境里或许还真的需要这样这一块顽石去补天呢?
复杂的情绪萦绕在冯紫英心中,但冯紫英表面上却没有半点异样,扶住宝玉双手,上下打量:“宝玉气色似乎没上次见到那么好啊?不过感觉心境似乎沉稳了许多。”
宝玉心情比冯紫英想象的还要复杂。
听闻冯紫英进了府里,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去见还不是不见对方。
正纠结难决时,张材却来带话说冯紫英要到怡红院来做客,也把贾环叫上了,这也省了宝玉纠结,没想到一会儿贾兰也过来了,据说他母亲叫他过来的。
林妹妹要嫁冯大哥也就罢了,怎么连宝姐姐甚至连带着宝琴妹妹也要嫁给冯大哥?而宝琴妹妹居然是作媵!
宝玉对宝琴的活泼灵秀却又有着独有的干练伶俐的宝琴是极为仰慕的,在他看来宝琴甚至要比宝姐姐都更胜一筹,仅次于林妹妹,只可惜林妹妹早已定亲,甚至没有给自己半点机会,现在宝姐姐居然还要带着宝琴妹妹一起嫁给冯大哥!
这样巨大的反差失落感让宝玉很是沮丧郁闷,甚至连带着去姐姐妹妹那边儿顽的心思都淡了许多,一门心思放在了写他的传奇话本事业上。
没想到今日冯大哥却要主动来见自己,甚至还要在自己怡红院用饭。
冯紫英不来不行。
一别三月,专门来贾府一趟,只顾着去进园子,却对贾府未来的当家人之一视而不见,贾环你都这么看重,这宝玉难道你就这么瞧不上眼?
好歹宝玉现在写书博名声这条路还是自己指的呢,好像还效果不错。
宝玉见完礼,贾兰也上前见礼。
冯紫英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贾兰,李纨的心思他也知晓,但当初他的确没有太多精力来管贾家的事儿了,帮了贾环,还要帮宝玉,贾琏贾芸这些都不说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贾兰。
冯紫英不是一个有始无终的人,既然帮了那就要帮到底。
就像贾环一样,人家那么崇拜信重自己,冯紫英自然也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宝玉对自己三心二意,情绪复杂,那他也只能尽力而为,而贾兰如果自己也出手相帮,又得多花一些心思,所以他不是太想参与。
只是人家这般热切,他又不好拒人千里之外。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来怡红院,一踏进门就能感受到怡红院与别处的不一样。
两边都是宛转承接的游廊,当中几块山石,数本芭蕉在一旁,叶阔脉厚,鲜绿肥润,在阳光下闪动着莹莹如玉的光泽;在远处就是几株松树,另一边则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势如伞,丝垂翠缕,葩吐丹朱。
居然还有两只仙鹤在树下剃翎引项,看得冯紫英都是目眩神迷,这特么不愧是《红楼梦》中的主角光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多了气运,现在却沦为如此境地?
宝玉这怡红院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专门待客的房间,外边抱厦两边都是榻炕,实际上就是丫鬟婆子们守夜时睡的地方,再往里走就是正房,一间用屏风隔断的正屋紧邻着宝玉的书房,就算是待客用的了。
宝玉把冯紫英迎上了上首,自己也和冯紫英隔几而坐,作为主人,他也当得起。
冯紫英也问了宝玉现在的写书情况,说起这个,宝玉倒是十分振奋,《十三棍僧救唐王》他已经结束了,现在新开了一本《风尘三侠》。
“虬髯客、李靖和红拂女?”冯紫英颇感惊奇,“宝玉为何突然想起要写这三人的故事?”
宝玉沉吟了一番,这才缓缓道:“小弟很感触于这三人之间的感情,虬髯客和李靖都很钟情于红拂女,都愿意为她而献出一切,但是虬髯客却顾念他和李靖之间的兄弟情谊,而主动退让,最后玉成李靖和红拂女,甚至还将自己所有财产赠与李靖,让他去辅佐唐太宗李世民夺取天下,自己漂洋过海而去,成为了笑傲江海的七十二岛主,这等情怀,何其感人?”
“宝玉,你这些情节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记得红拂女本事杨素府上一歌姬,李靖拜会杨素时,二人一见钟情,然后才私奔而出,路上才遇到的虬髯客,怎么就成了虬髯客顾及兄弟情谊而礼让李靖了呢?再说了,红拂女好像和虬髯客只是惺惺相惜,并无儿女私情,哪来什么礼让一说?”
冯紫英感觉到宝玉说这个故事时很有代入感,照理说写书人这般情怀是好事儿,写出来的东西更能打动人,但是冯紫英总感觉这里边儿有些别样味道。
难道这家伙把自己和他都代入了,自己成了李靖,他成了虬髯客?
嗯,所以礼让自己成全了兄弟情谊,他让妻赠财,成了傲啸山河的大英雄,自己不过是受人恩惠之流?
冯紫英很快就明白了贾宝玉假借《风尘三侠》故事来抒发内心愤懑情绪的意图,不过他却只是觉得好笑,并不在意。
这等失败者的一种自我排解,如果自己都还要去斤斤计较,那未免也太狭隘了。
再说了,以他对宝玉的了解,恐怕这也就是宝玉能做到的极限了,真要让他做什么胆大妄为惊世骇俗之举,借他几个胆量他也做不出来,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他呢?
既满足了他内心相当英雄的愿望,同时也能创造出一本好书,有何不可?
“冯大哥,你说得不对,小弟收集了一些资料,其实是虬髯客先和杨素认识,成为杨素的幕僚,……,后来李靖来见杨素,虬髯客慧眼识英雄,认为李靖是个人才,能成就一番事业,所以就挽留了李靖,……,李靖留下来之后喜欢上了红拂女,而虬髯客因为性格豪迈深沉,虽然也对红拂女有意,却一直未曾表露,而李靖告知了自己这位大哥对红拂女的心意之后,虬髯客顾全兄弟之情,这才挥慧剑斩情丝,成全了李靖和红拂女这一段千年流传的感情故事,……”
见宝玉说得慷慨激昂,意气飞扬,自己若真是还要质疑,只怕就真的要和自己争执起来了,冯紫英自然就点头微笑。
得了便宜就别再卖乖了,也得要给这位原书中的主角几分薄面才对。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四节 登堂入室
贾环早就有些不耐烦了,他不知道冯大哥和宝玉有什么好谈的,内心深处也对这位嫡兄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不学无术,却还成日里一副文人士子的架势摆足了,贾环甚至不无恶意的猜想,如果不是生在贾家,像宝玉这种人会不会连乞讨都不会,只能饿死?
也是冯大哥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听他夸夸其谈,换了别人,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
还谈什么《风尘三侠》写作意境和情怀,简直狗屁不通,也不知道宝玉哪里这么好的感觉。
冯大哥现在日理万机,出则是文渊阁六部公廨,入则是阁老、尚书们的宅邸,便是寻常官员要见冯大哥,恐怕都要预约,哪里有闲心去陪着你这个酒囊饭袋说这些?
若不是要来见林薛二位姐姐,恐怕冯大哥都懒得来贾府一趟了,还不知道珍惜,贾环不无愤懑地睃了一眼还在那里说得眉飞色舞的宝玉。
只不过冯紫英屡屡告诫他不得去和宝玉起冲突,让他如果有志气就日后考上举人进士,自立门户,就像现在的琏二哥一样,索性就把二嫂子都和离了,和王家再无瓜葛,去了扬州优哉游哉,既有自己的事业,又还能独立,何等逍遥自在?
贾环已经在畅想只要自己考中举人,便要从贾府里搬出去,母亲若是愿意跟随自己,他也乐意奉养,不过他估计自己母亲怕是不会愿意。
至于王氏,自诩嫡母,贾环却是对其最为憎恶,自己日后的一切荣耀,都要与她没有丝毫干系,让她去守着她的宝玉哭去吧。
贾兰却早就看出了自己这位三叔的不耐和厌恶,当然这种不耐烦和厌恶是针对宝二叔的。
贾兰也对自己这位宝二叔没有多少好感,这主要还是源于自己母亲的印象,母亲对宝玉的不读书很是遗憾和不满,对环三叔的上进却是十分赞许。
尤其是环三叔去了青檀书院之后,母亲更是要求自己在每次环三叔回来的时候,都要去见礼一番,远胜于对宝二叔的态度。
这也让贾兰对自己这位环三叔十分羡慕。
当然,贾兰也很清楚环三叔的发达某种程度上还是得益于上首坐着的冯大爷,若是没有冯大爷的帮助,环三叔哪里有机会去青檀书院?
而今日母亲让自己来宝二叔这里,也就是打听到了冯大爷要在宝二叔的怡红院里用饭,这也是自己拉近关系的一个机会。
没有理由环三叔能得到冯大爷的垂青,自己却不行?
贾兰不认为自己就比三叔差什么,论天赋,论勤奋,贾兰觉得自己不输于人,在身份上,自己好歹也是荣国府这边嫡长孙,而三叔不过是个庶出子,但好像冯大爷对嫡庶之分却又不是很在意,这让宝二叔都很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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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兰一直到上饭桌之前,都没有得到多少机会,好在在饭桌上,冯紫英也问了一些贾兰对情形,倒是让贾兰兴奋莫名。
看着贾兰那张兴奋得发红的小脸,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感慨,自己现在也已经成了可以左右别人命运和心情的大人物了,看着相陪的宝玉和贾环,还有唯唯诺诺的贾兰,这也不过就是短短六年时间而已。
两壶黄酒很快就下肚了,或许是情绪有些激动,又或者觉得自己已经成年,宝玉这一回显得有些豪放,居然会主动提出喝酒,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外。
贾环也已经满了十四了,按照这个时代,也算是成年,可以适量饮酒了,冯紫英虽然知道自己酒量不佳,不过面对宝玉和贾环,还是有些底气的,两壶酒下肚,除了宝玉面红耳赤,最终被袭人她们扶上床休息外,冯紫英和贾环倒还都能稳得住。
从怡红院出来,贾环和贾兰陪着冯紫英散步。
“冯大哥,宝二哥未免太放荡了,难道他就这般过一辈子?”贾环也有些酒意,话语里便有些放肆起来。
冯紫英瞥了对方一眼,“人各有志,宝玉不喜欢经义时政,如何能强求?而当下科考为官,经义为基础,时政为核心,二者缺一不可,可宝玉都不喜,奈何?好在你们荣国府也还有这么大一个家当,只要他能继续如此写书,在士林中维持名声,日后寻个好人家结亲,倒也能维系住你们荣国府的门楣。”
“冯大哥,你莫要安慰我们,谁不知道这武勋世家的情形?要么读书,要么打仗,否则便是日渐没落。”在青檀书院大半年,贾环已非吴下阿蒙,见识眼光都不同以往,摇摇头,“兰哥儿也在这里,我也不怕说,这贾家我是不打算沾什么光的,嗯,贾家也没什么光轮得到我来沾,后年秋闱,我便要争取考过举人,只要考过举人,我便搬出府里,反正平常时日也在书院里,……”
贾环的话让冯紫英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贾环对荣国府的恶感如此之大,皱了皱眉:“何至于此?你能考中举人,便是有了官身,但我想你肯定还要去考进士,便是永隆十一年春闱不中,你也还要继续在书院读书吧?”
贾环狠狠点头,“当然,我是定要考中进士的。”
“既如此,又何必说这些?无论你中不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书院里,搬出去有什意义?”冯紫英毫不客气的批评:“怎么,显示你贾环特立独行,和贾家再无瓜葛了?你姓贾,留的是贾家的血,难道你搬出去人家就不知道了?幼稚,荒唐!”
贾环被冯紫英训得不做声,但冯紫英也知道贾环也有些情绪,稳了稳才又道:“我知道你们府里之前待你有些不公,但是哪一家大户里边能一碗水端得绝对公平了,这个世界本来也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你觉得你和宝玉比不公平,那你说贾蔷贾芸这些呢?要说几代之前也都是一脉出来的,人家呢?这难道公平?人家不也觉得你胎投对了?难道人家就怨天尤人要死要活了?”
贾环不做声,贾兰更是吓得低着头。
“男儿汉大丈夫,委屈和磨难才是人成长的最佳食粮,有本事就自己去闯出来证明给他们看,但是即便是成功了,那也不必趾高气扬,保持平常心,这才是一个真正男人的品质!”
冯紫英教育贾环的话也让贾兰目泛异彩,内心也是触动极大,难怪母亲一定要自己来跟着见识一下,果然冯大爷的这番见识看法与众不同,内里那份男儿气概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
“环哥儿,我和你说的,你记住了?”
“记住了。”贾环在冯紫英面前是没有任何反抗情绪的,他也明白冯紫英是为他好,甚至对他有更高的期盼,不希望他成日里纠结于和贾家的这些细枝末节中来,只是这么多年来,受够了王氏和宝玉乃至老祖宗的种种轻慢,让他很想寻个机会来发泄报复一回。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井底之蛙是难以明白的,我不希望你只做一个井底之蛙。”冯紫英教训道。
“小弟明白了。”贾环低头受教。
“兰哥儿,我刚才和你环三叔说的,一样也是对你在说,你母亲对你期望很高,也来找过我几次,我公务太忙,没有太多时间来过问,既然你今日也来了,那我也和你说几句,你父亲秀才出身,那么你起码也应该要奔着举人去才是。”冯紫英淡淡地道:“你好好读书,若是十四岁时,也能像你环三叔这样考中秀才,青檀书院也会向你敞开,这是我的承诺。”
贾兰喜出望外,一翻身就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谢谢冯大爷,贾兰一定牢记大爷的教诲,定不负大爷的期望。”
打发走了贾环和贾兰,冯紫英说自己准备在大观园里走一圈,散散酒气,贾环本来还想陪着,但是被冯紫英断然拒绝了,只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哟,铿哥儿,这可真是贵足难踏啊。”见到冯紫英进来,王熙凤环抱双臂斜倚在门框上,冷冷地道:“怎么今个儿有兴趣转到我这陋室偏屋里来了?”
冯紫英瞥了对方一眼,也不客气,借着酒意,径直上前,一把推开王熙凤,那胳膊更是直接就杵在那饱满的胸脯上,便要登堂入室,慌得原本板着脸的王熙凤忙不迭地咒骂着,红着脸只能让他进屋。
在后边儿的平儿忍不住捂着嘴轻笑,自家奶奶也是刀子嘴,厉害得紧,但是遇上冯大爷便是半点辙也没有,只能是过过嘴瘾了。
见冯紫英一进门便大摇大摆的上了炕,斜靠在那秋香色的金线蟒引枕上,大大咧咧地道:“平儿,爷吃了几盅酒,嘴里渴了,替爷沏一壶好茶来。”
这沏一壶茶和倒一盏茶来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屋里人自用,一般是沏一壶茶来,而外人来客,则是泡上一盏茶来,冯紫英这个不一般的姿态,让王熙凤又羞又恼,而平儿更是心里一动。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使不得!有正经事儿商量!
“铿哥儿,你少在这里说浑话,莫不是以为贾琏走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王熙凤羞恼之下,也是口不择言。
“嗯,凤姐儿,琏二哥和你和离了,你和他也就没有什么瓜葛牵扯了,我好像还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呢?”冯紫英脱掉官靴,一直敲踩在炕沿儿上,一只脚吊在炕沿下,优哉游哉地道:“怎么,莫不是凤姐儿你还有什么异议?”
被冯紫英强硬的话语一下子给顶了回来,噎得王熙凤险些说不出话来,气得脸颊如火烧一般,又烫又红,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怒斥对方,只能恶狠狠地等着对方。
浑圆饱满的一对峰峦在鹅黄色的褙子紧勒之下,颤颤巍巍,因为情绪激动而起伏跌宕,卷起乳波峰浪,让冯紫英忍不住想起张养浩的一首词,“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似乎就是眼前这位凤姐儿身段最活灵活现的写照。
看见平儿端着茶壶出来,王熙凤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发泄对象,冷笑着抄手道:“哟,平儿,你可总算找着表现的时候了,看来你冯大爷没白疼你呢,难怪成日里都惦记着,哼,我还没死呢,这屋里啥时候就轮到你说话了?”
平儿被王熙凤夹枪带棒的一阵抢白,若是换了寻常,只怕早就红着脸润着眼眶要分辨一番了,但今日平儿却显得很淡然,“奶奶言不由衷,何必再奴婢面前遮掩?”
一句话就把王熙凤给弄得咬牙切齿,“小蹄子,你说什么?”
平儿也不多解释,依然一脸从容,“奶奶何必如此?大爷既然来了,有什么话就好好说呗。”
冯紫英满意地点点头:“平儿,这才是个当丫头的样子,不像有的人,口是心非,掩耳盗铃,这不是自己难为自己么?”
王熙凤被冯紫英联手挤兑得面红耳赤,直恨得她银牙咬碎,朱唇欲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和贾琏闹翻之后,王熙凤心思就有些飘忽了,就像断线的风筝,不知道该向何处去。
贾瑞的上门欺人,府里公中的窟窿愈大,而府里消耗不减,贾家日渐黯淡,都让她有一种大厦将倾而无处可依的绝望感。
而贾琏最终毫不留情的和离然后飘然下扬州,更是如最后一击,彻底摧毁了王熙凤内心的倚仗。
一直到冯紫英的强势出现,将分明背后就有些仗恃贾瑞才在脚下,甚至还让贾瑞服服帖帖的与贾赦等人一道将赖家一家掀翻在地,为府里公中捞回来几万两银子,让贾府未来三年不至于喝西北风。
这种强悍霸气,以及一连串的举措,都让王熙凤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靠山。
特别是对方表现出来对自己那种毫不隐晦视自己为禁脔的独占欲望,更是让王熙凤既感到惶恐惊惧,却还有些迷醉和心安。
王熙凤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在失去了贾家长孙媳身份之后,她在贾家里的身份已经很尴尬了。
哪怕是贾家有人现在鼓噪要撵她出门,她都没有多少能反击的底气。
当然现在还有老祖宗和姑母的支持,加上她原来给府中众人的精明印象,还能让她勉力维持。
但她很清楚,一旦老祖宗逝去,姑母王氏的支持力度就不足以让其再在贾家里立足了,单单是贾赦夫妇就足以把她撵出荣国府。
现在骤然出现了的这个男人,似乎一下子就让自己心里踏实了许多。
说句连她自己都觉得羞燥的话,在贾瑞登门欺凌,贾琏和离里去之后,那段时间里王熙凤连夜里睡觉都睡不好,经常做噩梦,梦到自己被撵出了贾家,而王家那边也回不去了,自己居然栖身破庙,凄凉无比的晚景。
可自打这个男人霸气无比的表明了要让自己成为他的女人之后,王熙凤虽然表面上咒骂不已,但是内心的那份安宁踏实却是压抑不住的,这也是平儿为什么嗤笑她口是心非的缘故。
只不过对王熙凤来说,这种情形的确有些燥人。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一个被丈夫和离了女人,而且自己年龄也比冯紫英大好几岁,纵然有些姿色,也是肯定和对方没有好结果的。
对方若只是贪于自己的身子姿色,想要玩弄一番,兴许也就是一年半载没有了新鲜感,厌弃也就是清理之中的事情,王熙凤是很了解男人的这种心思的。
她不相信冯紫英会是例外。
长情的男人不是没有,但她不相信会试冯紫英,也许能让冯紫英长情的女人也不是没有,但王熙凤不相信会是自己。
但她又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什么,坚决拒绝?
自己还有这个资格么?
对方帮了自己那么多,而且这么久来耳鬓厮磨,若是说没有半点感情,好像也不是,……
正是这种矛盾复杂的心境,才会让王熙凤在冯紫英和平儿面前表现得顾此失彼,前后矛盾。
看着王熙凤惶恐慌乱的模样,冯紫英心中却是格外舒畅,这个在贾府里边不可一世的女人,现在居然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不知所措,那种强势背后的虚弱无助,更是让冯紫英有一种无比畅意的征服快感。
面对冯紫英目光灼灼,犹如灵猫戏鼠一般,欲待择人而噬,王熙凤进退两难,平儿这小蹄子却是只站在门口不肯进来,含笑看着,直恨得王熙凤想要跺脚,却又怕这更会被冯紫英看透了自己虚弱,只能握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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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哥儿,你欲待如何?”
“凤姐儿,这话可问得好笑,平儿说你成日里念叨我,怎么我来了你却这般模样?”冯紫英洋洋得意,“我欲待如何,嗯,倒也是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不是该为所欲为?”
被冯紫英狂放嚣张的话给怼得难以回答,王熙凤索性一屁股便坐到了旁边的炕上,和冯紫英隔着炕几而望,“铿哥儿,请你自重,……”
王熙凤这一句话却还真把冯紫英的火气给勾了起来,以往她和贾琏没有和离之前,他还要忍着点儿,现在和离了,一切束缚羁绊都不在了,捆绑在冯紫英内心深处的道德枷锁也没有了,加上今日又喝了大半壶黄酒,某种冲动更是噌噌噌地往上冒。
尤其是王熙凤这么斜坐在对面,看着那鹅黄褙子下鼓胀丰隆的凸起,下边一条葱绿色素裙,白腻的玉足缩在其中,隐约可见,那股子诱惑力简直让人不能忍。
“嗯,我自重?”冯紫英一翻身爬了起来,虎目微眯,“我若是偏要不自重,凤姐儿,你又能如何?”
“啊?”王熙凤被冯紫英的话给堵得,尤其是看到对方略略有些发红的面孔逼视过来,带着些许酒意,王熙凤突然有些后悔。
自己这去挑衅对方干什么,明知道对方喝了酒,就该和对方东拉西扯说些闲事儿,或者说正经事情都好,这么去撩拨挑衅,就有些自找苦吃的感觉了。
王熙凤眼中闪过的一抹惊惧畏缩和面上装出来的强硬让冯紫英内心更有一种快意的感觉,轻盈地跳下炕来,没等王熙凤张嘴欲呼,便一手从对方膝下抄过,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腋下,抱起对方便径直往里屋走。
王熙凤也没有想到对方是如此鲁莽,只觉得身体落入对方手中,头晕目眩间,那几步路几乎是一跃而过,就感觉到自己身体已经被放在了床榻上,”铿哥儿,使不得!……“
听得王熙凤略带哭腔的颤音在空气中跳跃,此时的冯紫英哪里还能由得了她?
一只手粗暴地插入对方褙子里的腋下,拉开束带,齐胸襦裙顿时松落开来,猩红的肚兜下一对饱满顿时如得到解脱一般,几欲裂衣而出,冯紫英另外一只手也早已经钻进了襦裙下摆,摸索到那小衣的汗巾子,轻轻一拉,再探手一触,……
王熙凤打了一个激灵,几乎要哭出声来,全身都缩了起来,“铿哥儿,使不得!”
到了此时,冯紫英反而没那么急切了,斜歪着身子将还欲挣扎的王熙凤压在身下,一只手挑起对方润泽如玉的粉颊,一只手早已经穿入那丰隆所在,恣意把玩,“为何使不得?凤姐儿,剑及履及,难道还能由得了你?”
“铿哥儿,我不过是残花败柳,那里值得你这般?你也是有身份的人,这等事情能个传了出去,我不过就是被赶出贾家,你却是要坏了名声,……”王熙凤也由得对方肆虐,却咬着嘴唇口不应心地道。
“有钱难买爷喜欢!爷喜欢怎么,便无人能管得了。”冯紫英傲然道:“至于说我的名声,呵呵,我在这方面的名声好像从来就不好吧?谁不知道京师城大名鼎鼎的小冯修撰就是个性好渔色之徒?那又如何?再说了,这贾府里,谁还敢嚼舌根子?贾瑞?还是贾赦?”
王熙凤身子一僵,“老爷也知道了?”
冯紫英轻笑,“他知道不知道又如何?凤姐儿,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一只手早已经将裙下松花斑点汗巾子连带着紫红小衣拉了出来丢在了床头上,冯紫英便欲翻身而上,顺带喊了一嗓子:“平儿,把好门,我和你家奶奶有正经事儿商量。”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捉奸在床?
被按在身下的王熙凤听得冯紫英这嗷一嗓子,心里更是一颤,外边儿还有人呐!
平儿也就罢了,可冯紫英进来的时候,小红、善姐都看着呢。
善姐也就罢了,糊里糊涂的小丫头,也老实听话,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生不出什么幺蛾子。
可小红就不一样了。
她可是林之孝的女儿,脑瓜子灵,眼皮子活泛,做事儿也用心,王熙凤也是看上了这女孩子肯上进,才把她调到自己房里。
但是一来时日尚短,还不能交心,二来王熙凤也没指望小红能培养成像平儿这般知根知底推心置腹的人,平儿可是自己从王家带来的,而小红是贾家的家生子。
王熙凤是想把小红用起来,作为自己专门用来对外的一张牌,也正好能借着林之孝两口子的势。
“铿哥儿,外边还有人啊。”又气又急的王熙凤急得一身香汗。
冯紫英此时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一把掀起对方的葱绿长裙,自己一边拉开汗巾子,便欲翻身上马,成就好事。
“有人怎地?谁还敢来管爷的闲事儿?平儿要敢进来,爷把她一并办了!”
“铿哥儿,还有小红!那是林之孝的女儿,才来我屋里没多久!”王熙凤气急败坏,“这要让她知晓了,我还活不活人了?”
冯紫英略微一怔,这才想起贾芸也说过林红玉到了王熙凤屋里来了,还以为应该是王熙凤心腹才对,没想到听这口气,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只不过到了这个地步,冯紫英哪里还能熬得住,“林之孝的女儿又怎么了?我看小红是个活泛人,她娘老子在贾府里边这么多年当天聋地哑,有口皆碑,生个女儿难道就会这么不懂事儿?放心吧,借她几个胆也不敢乱嚼舌根。”
王熙凤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对荣国府里边这些情况也如此了解,挣扎着道:“这丫头就是太活泛,我怕她嘴巴不稳,……”
冯紫英懒得理睬王熙凤的无助挣扎,拉下对方嫩绿抹胸,正待挥戈跃马,却听得门外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平儿姐姐,嫂子可在?”
心神不宁的平儿一直站在门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上虚汗直冒。
她也没想到冯紫英会如此狂放霸道,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把二奶奶给抱进屋里去了,进屋干什么,不用想都能猜得到,她也不是没见过贾琏和二奶奶之间的夫妻之事,可冯大爷和二奶奶之间,这算什么?……
虽然早就知道日后可能会走到这一步,但是这一步似乎也来得太快了。
先前她把冯紫英邀约来,也是想到奶奶这段时间太过煎熬,有点儿心力憔悴的样子,而冯大爷现在都已经成了二人的心理依赖,没想到来了之后,二奶奶是这般口不应心,冯大爷却又是喝了酒,这一番下来,竟然成了这般模样。
心思恍惚间,冯紫英的一嗓子更是把她惊得一激灵。
这是要自己帮着望风把门么?
隐约听得里间床榻响动,还有二奶奶似乎还在和冯大爷说着什么,间或一声惊呼娇吟,也不知道二人究竟在干什么勾当,想到这里,平儿就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对狗男女还能干什么?还不就是那等春宫图上的妖精打架。
正有些不自在,却听见外院的小红在和人说话,一阵嘀咕之后,小红走进内院来,“姐姐,二姑娘和岫烟姑娘来了,正好在门上碰上了三姑娘也来了,……”
“啊?!”平儿吓得差点儿脚都软了,怎么二姑娘、三姑娘都来了,还有邢岫烟?
这是要干什么,来捉奸?
好在平儿也是沉稳性子,虽然心里惊涛骇浪,但是颜面上也只是略微一变便稳住了心神,“三位姑娘都来了?二奶奶这会子还在午睡,……”
小红略感吃惊,她是看见冯大爷进来的,怎么这才多久,二奶奶就午睡了,那冯大爷呢?她可没见着冯大爷出去啊,难道自己眼睛花了?
平儿也不理睬对方,脸色平静,正待往外走,不过还没等小红跟着她出去,就听见一个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平儿姐姐,嫂子可在?”
咯噔一声,平儿还来不及出门去阻止,就看见探春已经站在了内院门上,举步进来,后边儿跟着迎春和岫烟。
“呃,奶奶还在午休呢,三姑娘可是有事儿?”平儿稳住心神,迎上前去,“昨儿个奶奶没睡好,今儿个上午又处理了一摊子事儿,正说忙不过来,也要请姑娘来帮忙呢,午间吃了饭就有些乏了,刚睡了,……”
探春有些疑惑,她是见贾环酒气醺醺的来自己这里发了一阵子牢骚,才知道冯紫英回来了,还在怡红院用了饭,这才出来寻冯紫英。
探春还以为会是在蘅芜苑和潇湘馆,但是一问才知道冯紫英出了园子了,再一路问来,有婆子说是往王熙凤这边院子来了,她才过来问一下,没想到在门口却碰见了二姐姐和岫烟。
探春这一声,是真的差点儿把剑拔弩张的冯紫英给吓萎了。
王熙凤这小院正房是五连间,卧房在最里边,外边就是两升炕榻的日常休息间,包括丫鬟们夜里守夜也在这间,在外边也就是当面最大的一间堂屋。
右边则是原来贾琏的小会客室和书房,但贾琏和王熙凤和离之后,这边屋子就改了,最里边也改成了平儿的卧室,外间也是一个带炕榻的休息室。
要说探春她们进来,虽然隔着墙壁和槅扇,但直线距离也不过就是两三丈远,甚至透过那窗棂,只要支起身子,就能隐约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几个姑娘们。
而此时再看看这床上二人,冯紫英外袍早已经脱掉,只有一件里衫,王熙凤更是葱绿裙子被掀到腰际,上身的褙子脱落,抹胸也被扔到一边儿,这简直就是一副活生生的春宫画了。
看见冯紫英身子僵住,王熙凤此时反而镇静下来,她相信以平儿的急智,自然是寻得到解决办法的,索性支起身子来,探个头借着午间的阳光向外打量,王熙凤一只手半遮掩下颤颤巍巍,落入冯紫英眼中,简直不能忍。
但再不能忍,此时也只能忍住,外边儿三个姑娘呢。
看着冯紫英的尴尬模样,王熙凤心中也是好笑,干脆把身子往冯紫英身上一挨,把嘴附在冯紫英耳边,小声道:“来啊,不是说得谁都不敢管你闲事儿么?不是说谁进来就把谁办了么?我倒是要看看冯大爷有多么厉害,敢不敢真的为所欲为,……”
面对王熙凤此时的挑衅,冯紫英咬紧牙关,只敢用手恨恨地在那饱满处狠捏一把,本想再在那肥臀上狠狠抽一记的,但是又担心那一声脆响,没准儿就要暴露行迹,也只能忍了。
被冯紫英一把捏到要害处疼痛不已,王熙凤暗自咒骂这死人不知道怜香惜玉,更是把身子死死贴着对方,故意捉弄对方,看着冯紫英欲罢不能烈焰焚身的模样,让王熙凤忍不住吃吃偷笑,总算是在这家伙身上占了上风。
“那冯大哥可是来过这边?”探春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没想太多。
“冯大哥回来了?!”迎春和岫烟都是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呃,听说是昨日回来的,今儿早上来府里了,午饭说是在宝二哥的怡红院里用的,环哥儿和兰哥儿都陪着吃的饭,宝二哥喝醉了,冯大哥就出了园子,我听说婆子说往二嫂子这边来了,……”
在迎春和岫烟询问时,平儿脑子里就在急速的运转,考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若是不承认,那身边的小红肯定会起疑心,这是院子里人都看见的,若是承认,也是个麻烦事儿,那冯紫英上哪儿去了?
在屋里为什么却不露面?二奶奶在干啥?
略一沉吟,平儿便抿嘴笑道:“冯大爷是来了,喝了点儿酒,不过那会子奶奶都休息了,所以他也就是进来和我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旁边的小红心中剧震,她不知道平儿为什么撒谎,冯大爷进了内院分明就没有出来,难道自己真的眼花了?不可能。
只是这等情况下她是断断不敢质疑的,只能低垂着头不做声。
探春也没多想,只是有些遗憾没见着冯紫英,估计冯紫英此时应该都回冯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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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冯大哥走了?”探春摇摇头,这才问迎春和岫烟,“二姐姐和岫烟姐姐来这里也是找二奶奶?”
“我们可不是找二奶奶的,而是来看平儿这丫头的,听说平儿昨前日身上不舒服,还在屋里歇了两日,不知道可曾好些了?”迎春抿着嘴笑着道:“我让司棋给你送来的八珍益母丸你可曾服用了?”
迎春虽然是个老实性子,但是却很细心,平儿平素里对缀锦楼这边多有照拂,迎春也记在心里,不像她自己丫鬟莽司棋那样,所以得知平儿前几日夜里受了凉,加之又是经期上,所以才专门让司棋把自己屋里的八珍益母丸送来给平儿服用。
“啊?抱歉抱歉,平儿,我怎么不知道?回去我便要好好说一说侍书这丫头,……”探春连声道歉。
“姑娘切莫这样,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不过是受了点儿凉罢了,……,谢谢二姑娘的药了,服了好了许多,正说隔两日来姑娘屋里道谢呢。”平儿心中暗自叫苦,人家这般来看望,便不能一直搪在这门上说话了,那不但不守规矩,而且也招人疑心。
她只得掀开门帘,邀请三人进屋,内心却在念叨着诸天神佛保佑,自己拖了这么久,这两人可千万要藏好,莫要出岔子,若是被人发现,那不但二奶奶,便是自己都没法见人了。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露馅儿
进门时也把脚步声放大,加上在门前说话时声音也是格外清脆,所以平儿在进门时也就下意识的往左边儿瞥了一眼,自家身子也往左边走一步,让出门来,示意三位姑娘往右边走,进右边自己住的那边。
只是这一瞥之下,心胆欲裂。
左边的休息屋里,炕上自然是没有什么东西,再往里也有门帘儿,而且奶奶的床榻是在靠里边儿的,从堂屋这个门口角度是看不见床榻的,但是这休息屋里的炕沿下,一双男式官靴却是明明白白放在那里,正是冯紫英穿的那双靴子。
这进门任谁只要随意往左边一瞧,就能清楚地看见炕下那双男式官靴。
这几人都是官宦人家女子,哪一个还能辨识不出这种只能是有官身的男子所用官靴?
便是寻常男子穿戴,被官府拿住都要惩处鞭笞。
一双男式官靴怎么会出现在二奶奶的休息屋里?
这贾家里边能穿官靴的人屈指可数,贾赦贾政是能穿的,贾琏也是能穿的,宁国府那边贾珍和贾蓉也是能穿的,其他便再无一人。
贾琏早已经去了扬州,不可能;贾赦肯定不可能出现在昔日儿媳妇的屋里,那真的就是爬灰故事了,贾政同理;贾珍当然更不可能,和这边根本不熟,倒是贾蓉几年倒是经常来这边,但那是贾琏还在的时候。
而最近几年荣宁二府男主人之间关系似乎越发淡了,倒是尤氏、秦氏还时不时过来走动,贾蓉也几乎看不到身影了。
这等情形之下,谁会在二奶奶屋里?
平儿心胆欲裂,她这才想起当时冯紫英抱起二奶奶进里屋时,便是赤脚而行,连靴子都没来得及穿,自己因为忙忙慌慌地出来望风,也没想到这一出。
心念急转,平儿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神色表情显得自然一些,一抬手往右边一晃,“三位姑娘这边而坐,奴婢去奶奶那边儿把门掩上,免得惊扰了她。”
话音未落,一个箭步便进了左边屋里,一躬身便将那双官靴拿起藏在自己小腹前,背对三女,然后将那双官靴扔到了炕脚边上,顺手拉下那猩红洋罽把官靴遮住,这才舒了一口气,重新出来,一边小心地观察着三女表情有无异样。
这一连串动作,要在一口气时间里完成,而且需要背对三女完成,还不能显得过于慌张,让别人看出破绽,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也亏得平儿这沉稳性子,才能如此完美。
只不过平儿不知道的是在她一个箭步踏入王熙凤休息屋里时,眼尖的三女都已经注意到了平儿动作过于敏捷。
不过限于三人所处位置角度不一样,邢岫烟是一眼就看见了那是一双男子靴子,而探春却只看到了平儿似乎是在藏匿什么,没看到具体物件,还以为是二嫂子的私密物件落在了炕下,所以平儿要替她藏起来。
而迎春也隐约看到了靴子一角,只是性子纯朴的她却没有往其他方面想。
探春自然不会去提这等事情,若真是二嫂子的肚兜、抹胸或者小衣甚至天癸用的布条,那问起来就太尴尬了。
邢岫烟心中惊骇之余,但她素来心性大度淡然,所以也能保持镇静,而迎春压根儿就没往那边想,所以三女脸色都没有什么一样,这才让平儿心里稍稍放下。
三女进了平儿那边的休息屋里说着闲话,而这边冯紫英心里才稍稍放下。
二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他本想寻个藏身之地,但王熙凤这睡房里除了梳妆台和锦凳,还有就是一组橱柜,要说是藏人,那是断断不可能的。
而她这床榻下边又是密封的,还有抽屉,根本无法藏身。
想来想去还是这床上最稳当,起码还有一床鲛纱帐,屋里光线不好,再加上一床薄被遮掩,相信只要王熙凤装睡,几女是不可能进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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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见几女进了那边屋里,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反倒是身旁的王熙凤反而来劲儿了,一勾腿攀上了冯紫英身上,轻声笑道:“铿哥儿,还要来么?”
气得牙疼,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女人明知道今日再无可能,才会这般放肆挑衅,只不过面对这种情形,冯紫英也只能认怂,“凤姐儿,别逼我,……”
“谁逼你了?你先前不是还吆喝着谁进来就要把谁给办了么?好啊,二丫头和三丫头,你先办了谁?要不我替你喊过来?岫烟这丫头也不错,你要有本事,一并办了,别成日里拿平儿开涮,吓唬人家,……”
王熙凤洋洋得意,语气越发放肆,“二丫头和三丫头都是正经八百的大家闺秀呢,你敢说你没有一点儿心思?早先贾琏就说你对二丫头也有些想法,现在贾琏虽然走了,但我这个当嫂子的,却还是要替二丫头操这个心的,她是个老实性子,认定的事儿就不会变,你要真想纳她为妾,也不是没办法,只要解决了贾赦,贾赦你肯定是有办法对付的,……”
这会子平儿和三个姑娘就在那边休息室里说着话,冯紫英也不敢动弹,稍有响动,被人家听见以为是王熙凤醒了,要过来看一看,那可就麻烦了。
见冯紫英不吭声,王熙凤也不在意,附耳在一旁小声道:“莫不是你也看上了三丫头?三丫头那边可是麻烦一些,二老爷是爱面子的,让三丫头给你当妾,他搁不下这张脸。不过我看三丫头也是对你有心才是,专门来我这里找你,……”
“你别瞎说,她也就是来帮着问问环哥儿的事情,肯定是环哥儿去她屋里和她说了我来府里了,……”冯紫英口不应心。
“哼,还说我,口是心非!”王熙凤轻叱,“那邢岫烟呢?你不是要娶林丫头,让妙玉作媵么?这丫头和妙玉好得蜜里调油,而且是个精明性子,我看林丫头这一房,她和妙玉都不是管家的性子,倒是岫烟这丫头合适,不如纳了她为妾,我看太太和岫烟父母铁定都是愿意的,……”
“行了,凤姐儿,你先安顿好你自己吧,……”冯紫英忍不住在她肥臀上拍了一记,不敢用力,“你就没想过你日后怎么打算?”
一说到自己,王熙凤声音就低沉了下来,“我能怎么办?还不就这么将就过着,等到那天府里边儿的人看我不顺眼了,要撵我走了,我就带着平儿出去租房子住,怎么,铿哥儿,你打算管我和平儿一辈子?”
王熙凤的反将一军让冯紫英语塞。
王熙凤心中一酸,果然,男人都是这样。
“凤姐儿,你我都成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只要你愿意,现在我就能把你安排出去,偌大京师城,难道还能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让你和平儿俩安顿?”冯紫英的话让王熙凤心中又是一暖,“只不过这几年我没法呆在京师城里,若是你们愿意,去临清,来永平,都没问题,但我还是觉得在京师城里最稳妥。”
“哼,……”王熙凤把身子贴紧对方,却不做声了。
那边平儿和三女说笑了半天,其间也免不了要说到冯紫英回京的事儿,又是一阵猜测嬉笑,这才算是把三女送走。
待到三女离开,冯紫英酒意早已经消散,再也没有那兴致,三五两下穿好,和王熙凤说了几句,便出门而去。
听完平儿的话,王熙凤心中也在暗自算计。
在床上时她就在琢磨小红这个麻烦。
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但是王熙凤却知道这种事情落在小红眼里,几乎就和贾瑞那一回情况差不多了。
探丫头她们几个上门,自己却装睡,平儿说冯紫英走了,然后在几个丫头走了之后,冯紫英却又大摇大摆地才离开,便是小红不知道平儿和探丫头她们几个说了什么,但肯定心里都认定了自己和冯紫英有私情了。
早知道就不该把小红要来了,只不过这会子再来后悔已经没有意义,现在需要考虑如何让小红闭嘴。
可这丫头不是寻常的小丫头,她父母可是府里的老资格的家生子,林之孝是管家不说,林之孝家的在太太那里还很受信重,若是小红这丫头把消息传出去,落入太太耳中,……
“此事我知道了,小红那里也不要去刻意说什么,若是她问起你,你便说是冯大爷是来和我商议纳二丫头为妾的事情,所以不好见她们的面,……”王熙凤阴着脸,“或者你也可以找个机会透点儿这方面的风声给她,暂时把她稳住,让她不至于乱想瞎猜,也莫要透露出去,……”
平儿苦笑,“奶奶,小红这丫头可精明得紧,这等话怕是哄她不住。”
”我知道,所以只是暂时把她稳住,日后我自有办法。“王熙凤咬着牙道。
平儿狐疑地看了王熙凤一眼,不知道王熙凤能有什么法子,但是王熙凤不愿意多说,她也就不深问了。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树欲静而风不止
走出王熙凤小院,冯紫英也是燥意十足,谁特么遇上这种事儿都得要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这坦诚相对在床上折腾半天,眼见得都要生米煮成熟饭了,却没想到遇上迎春和探春她们来了,弄得自己只能羞刀入鞘,难受至极。
好在酒意慢慢褪去,冯紫英也知道有些疯魔了,居然在这等时候就要放浪一回,真的要是被人给撞上,也不怕终生不举?
摇了摇头,冯紫英自我解嘲,以后这等事情还是得稳妥一些好,莫要再行这等刀口舔蜜之举,稍不留意就是割伤自家。
刚走到角门上,准备出门回府,便遇见贾政从马车上下来,看见冯紫英,大为惊喜。
“铿哥儿,这是去哪里?”
“政世叔,小侄在宝玉院里和宝玉、环哥儿两兄弟以及兰哥儿一起用了饭,正说回府里去。”冯紫英不想和贾政打招呼,但是遇上了,却又不能见礼。
“嗨,什么时候回来的?”贾政亲热地和冯紫英说着话,“走,到叔父书房里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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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很想拒绝,但是却又说不出口,只能随着贾政进屋。
在贾政书房里,贾政也问了冯紫英在永平府的情形,冯紫英也耐着性子做了一番介绍,贾政听得兴致高昂,唏嘘不已,这让冯紫英也很惊讶。
他印象中,贾政对这些具体事务是不太感兴趣的,他更喜好的就是那种按部就班,点卯应到,没太多具体事务的清闲职位,像工部员外郎就很适合他,其他几个员外郎都要承担具体工作,唯独他,大家都知道他的性子,也就让他在工部混个生活。
但今日好像贾政却有些不一样。
“政世叔,地方上的事务繁琐,须得要有耐心,小侄初去,也主要是慢慢摸着石头过河,慢慢熟悉适应,不过都有这样一个过程,小侄看世叔也有些兴趣,莫非世叔也有意出京?”冯紫英不知道贾元春是怎么和贾政说的,但贾政这么就都没动静,也让他十分疑惑。
“呃,不瞒贤侄,娘娘从宫中也带信来,说愚叔如果有机会,不妨出京去试一试,一辈子都呆在京中,委实也有些厌倦了,若是能有机会,愚叔也是愿意去试一试的。”
贾政还有些碍口识羞的样子,似乎是对出京任官有些没有信心,担心自己哎外边儿适应不了。
不过《红楼梦》书中贾政好像是出京去江西当提学,也算是一个闲职,不知道今世贾政能去哪里。
正琢磨间,却见宝祥在贾政书房门外探头探脑,冯紫英总算是找到了机会,立即问道:“这么不懂规矩?我正和政世叔说话呢,什么事儿?”
“宫里来了公公到府里,听说是皇上要召见爷,请爷即刻进宫。”宝祥垂着眼睑道。
“哦?”冯紫英吃了一惊。
自己回来,是内阁召见,他也大略知晓缘故,榆关开港,永平开矿和冶炼工坊,加上清军涉及到兵部,又得罪了那么多士绅,召集自己回来问个究竟也属正常,但这应该还不至于让皇上召见才对。
据他所知皇上身体欠佳,早朝已经不断延期和压缩,现在十日未必能开一次早朝了,而午朝时间也很短,而在东书房见外臣更是罕见了。
贾政更是震惊。
冯紫英才回来,也说了是内阁召见了解情况,他还在自我安慰,可能是永平府地理位置较为特殊,沟通辽东和关内的枢纽,加上又是齐永泰的得意门生,所以喊回来问一问,其他几位阁老不过是顺水推舟给齐永泰一个面子罢了。
可皇上召见就不一样了,齐永泰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指挥动皇上,看来这是皇上自己有意要见冯紫英。
这冯紫英何德何能能让皇上三番五次召见?
贾政虽然在工部不问事务,但是对流传在六部里边的各种八卦还是非常感兴趣的,每天支棱着一双耳朵,就能听到无数消息。
冯紫英在当翰林院修撰时就两度被皇上召见,这不是秘密,也一度引起了朝廷内许多中下级官员的热议,即便是一些尚书侍郎们,估计内心都有些嫉妒,贾政也以为应该是冯紫英的开海之略实在太符合皇上的胃口了,所以才会两度召见,细问详略。
现在开海之略早已经成为定局,而冯紫英也一度受“打压”出京任职,大家都以为冯紫英的仕途生涯应该回归一个正常的轨道,比如在永平府同知任上干满三年,如果表现一般可能会平掉到某个大府担任同知继续历练,如果表现优异就有了能晋升从四品,比如到某个省布政使司担任参议。
若是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要第二任才可能提拔,但是换了冯紫英,大概率会在三年一任任满就获得提拔,进入从四品官员序列。
不过贾政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冯紫英的影响力,昨天冯紫英才回京,今日内阁诸公问询完,还没等到第二日呢,皇上又要召见,这未免也太夸张了一些。
想一想那些外埠的四品知府们经年难得回一趟京,要想获得皇上单独接见而不能,大都只能集体觐见,足以证明冯紫英的得宠了。
“世伯,……”
“贤侄,你赶紧去,皇上召见,乃是天大的喜事,如何能耽搁,愚叔这边,你随时都能来,愚叔也特别高兴你能多过来坐一坐,宝玉,兰哥儿那边,多去看一看,指点他们一番,哎,环哥儿现在去了书院,愚叔也算是放下了一块石头,你赵姨娘现在也都安分了许多,……”
贾政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家的事儿,让冯紫英感觉似乎贾政一下子就老了不少。
“总之,你能多来,几个姐妹那里,宝玉和兰哥儿那里,对了,前几日你赦世伯也说起了琮哥儿现在也已经读书了,若是你能去勉励几句,也是好的,……”
贾琮?冯紫英还有点儿印象,是贾赦的庶子,比贾兰都还要小两岁,现在恐怕还不到十岁吧?
看来这贾家还很的是把自己当成了大树,他们成了藤萝,可这贾家几位姑娘似乎都和自己有缘无分的感觉一样,纠缠不清,但是却始终隔着一道鸿沟,难以逾越,或许可以在迎春或者探春这里得一个突破?
在东华门外等候的内侍等到冯紫英,冯紫英自然免不了是一番道歉,一封金锞子免不了,小内侍也是眉花眼笑,喜滋滋地引着冯紫英入内。
“冯大人,皇上已经不经常在东书房召见外臣了,这半个月来您还是第一个呢。”
“哦,或许是天气烦热吧,这日头,可真是让人够呛。”从荣国府赶到东华门,虽然是乘车,这未时日头真毒,冯紫英还是一身大汗淋漓。
小内侍见冯紫英无意多打探什么,也有些诧异。
以往轮到自己带外臣觐见时,这些臣子或多或少都要问一些事儿,周公公也交代只要他们问,都可以按照要求回答,如果他们不问,也可以抛出一些话题来引他们发问。
今日这位小冯修撰他是第一回带进宫,见他出手大方,以为对方会问什么问题,但是没想到对方口风如此之稳。
心里有些诧异,也还有点儿不甘,小内侍又道:“是啊,天时太大,上回户部郑大人觐见,皇上也专门赏了饮子,赐座答话,……”
“伯孝公年长,皇上体恤,臣子们自然是感激不尽的。”冯紫英淡淡地道。
见冯紫英又是一句话就关了门,小内侍越发郁闷,却也不敢再深说,这一位位卑,但是却在京中风头很盛,皇上看样子是极看重的。
冯紫英不知道这位小内侍是受何人指使而来,这等话语如果是无意间偶尔漏一句,他还能不在意,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漏风,显然不是皇宫里的规矩。
冯紫英不相信一封金锞子就能有这么大效果,虽说皇宫里没有秘密,但是秘密却不是这种方式就能探听到的。
东书房。
永隆帝揉着太阳穴,越发感受到年龄不饶人,从前年开始,他就感觉到精力不济,就几乎戒绝了所有活动,除了清修和朝务外,其他事务他都不怎么过问了,甚至连宫内事务也一并交给了许氏。
几个儿子都已经成年,许氏便是想要做什么也无能为力,自己只要不给她染指朝纲的机会,她便永远别想像太妃那样发挥影响力。
局面很不好,这一点永隆帝很清楚,但他一直以为自己能驾驭,但算来算去却没有算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下滑如此之快,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措手不及的感觉。
那边儿也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活动越发频繁起来,可恨父皇还视若无睹,让永隆帝内心也是又恨又忧。
几个儿子都太稚嫩了,也许自己还是该把他们早点儿放出去历练,但是现在局势越发微妙,永隆帝反而不敢轻易放手,一旦出了差错,内忧外患爆发出来,那就是不可收拾之局。
想到这里,永隆帝内心也是越发烦郁。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带话
“皇上,冯大人到了。”内侍的声音将永隆帝从沉思中惊醒。
“哦,让他进来。”永隆帝振作了一下精神。
一个永平府的同知,却被内阁诸公专门召回京中问询,倒是让永隆帝有些好奇。
不过冯紫英在永平府诸般举措他早已经知晓,龙禁尉把所有情况都一一汇报了,的确当得酷烈之举,尤其是整治卢龙廖氏,连根拔起,这等苛厉暴烈手段连卢嵩都为之心惊,在汇报的时候都不无批评之意。
龙禁尉也不清楚廖氏府中所藏各式皮毛和药材从何而来,有可能廖氏的确和蒙古马贼有瓜葛,也有可能纯粹就是冯紫英栽赃之举,甚至是不是蒙古马贼也不一定,但冯紫英的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要借此机会打击敢于抵制他清理军户隐户的卢龙士绅大户。
这些货物的确是老大和水溶派往辽东被劫的商队之物,这一点据说和卢龙县衙那边的报案一致。
这些都无关紧要,老大和水溶现在裹得越发紧了,不过好像在永平府这边吃了一回大亏之后,就不怎么敢再往辽东去了,据说老大还有些怀疑是自己再从中做手脚,还专门派人去蓟镇那边儿安排他在军中的一些人调查了一番,结果无果而终。
想到这里永隆帝也觉得有点儿意思,这小小永平府居然还能搅起这么大风浪,冯紫英这个家伙一去就把原本死水一潭的永平府给搅得风起云涌,连带着蓟镇也受到了影响。
永隆帝并不太关心永平府那些事儿,无关大局,但是蓟镇却是他不得不重视的所在。
尤其是在察哈尔人南侵意图越来越明显,而且兵部职方司和龙禁尉这边得到的消息,内喀尔喀五部已经铁定要加入林丹巴图尔的南下大军,而外喀尔喀也在蠢蠢欲动,据说林丹巴图尔也开出了极具诱惑的条件,唆使外喀尔喀诸部出兵。
如果连外喀尔喀诸部都要加入进来,形势就极其严峻了,也就必须要有所取舍,这一战后,永平府还能变成什么模样,永隆帝内心一点儿都不看好。
“臣冯铿见过皇上。”
“免礼,赐座。”永隆帝对冯铿的观感很复杂。
开海之略的确是绝才惊艳之举,解决了朝廷财政上的拮据,若非特许金、关税抵押等,去年难关很难熬过去。
但是开海对江南的利好让永隆帝也有些心绪不宁。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老大似乎正在积极游说拉拢这些江南士绅,这种姿态看起来很正常,本来老大就和江南士绅关系密切,但是这种全方位的拉拢还是让人有些疑惑,他意图何在?
难道是想要借江南士绅向朝中江南籍的官员施加影响,问题是这样做的目的呢?最大的可能性老大现在囊中羞涩,意图要从江南士绅嘴里通过开海分一勺羹,而他也意欲通过他自己的影响来成为江南士绅的代言人。
对于这一点,永隆帝倒不太在意,终归还是要到自己这里来定板,等到父皇大行,自然有的是办法来收拾他。
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身体,永隆帝现在也是越发爱惜自己身体,他一定要挺到父皇先走。
皇帝召见地方官员,一般会见各省三司主官,或者各府知府,哪怕是直隶州的知州都很少见,至于说一府同知,那就是绝无仅有了,单单凭这一点,冯紫英都觉得自己足以自傲了。
“……,永平府地理位置太过重要,军地混杂,情况复杂,加之临边靠海,兼有盐铁之利,乃是沟通辽东中原之枢纽,乃是北地不可多得的宝地,臣到辽东,不敢懈怠,……”
前面都是大话套话,但不能不说,在冯紫英看来,恐怕永隆帝对永平府的了解也只是停留于舆图上,你要真让永隆帝说这永平府具体一二三,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再重要,也不过是北直隶一府而已,而北直隶也不过是内地十多省直中的一个行政区而已,对永隆帝来说,若非京东锁钥这个地理位置太过重要,你永平府有多少人多少地,蒙古人南侵会带来多大影响,恐怕他都不会在意。
“冯卿,永平地理位置重要,朕也知晓,听闻你去永平之后,和山陕商会一道意欲开港榆关,以卿之见,榆关若是开港,那蓟镇和辽东在后勤补给上的困难是否能够得到彻底解决?”永隆帝也没有绕圈子,径直问道。
“回禀陛下,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缓解,但是要说彻底解决,恐怕还需要在三岔河口和镇江堡开埠立港,方能彻底解决整个辽东蓟镇的后勤补给问题,同时这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大周必须要建立起一支足够强大的水师舰队,虽然从现在来看,建州女真还不具备在水上作战和运输的能力,但是从长远来看,建州女真对朝鲜的威逼之势越发明显,臣担心朝鲜现在的光海君未必能抵挡得住东虏的凌压,可能会和东虏合作,而且日本德川幕府动向不明,亦是令人担心之处。”
冯紫英的话让永隆帝也是既感到欣慰,也有些心忧。
不愧是冯唐的儿子,对辽东局面了解如此透彻,而且也并不避讳自己。
难怪此子要选永平府,看来也是有些担心其父未来在面对蒙古和建州女真夹击的情况下难以支撑,在榆关开港恐怕也不仅仅是从永平经济发展角度来考虑,更多的还是要保证辽西走廊这条重要通道的安全。
此子还谈到了朝鲜和倭人的威胁,虽然感觉有点儿夸张了,但是这种警惕性还是值得嘉奖的。
“唔,的确需要警惕。”永隆帝话锋一转,“兵部的消息是察哈尔人和内外喀尔喀诸部今秋都有可能南侵,你们永平府恐怕就要面对蒙古人的大军南侵,蓟镇这边恐怕会承受压力很大,而且蓟镇主要守卫京畿,永平府恐怕要有一些准备才是。”
冯紫英有些惊讶,永隆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仁慈了,居然会主动来提醒自己永平府可能面临的洗劫和荼毒?他会在乎这个?
或许会在乎,但是在面对蒙古人对整个京畿地区的进攻时,他不该更在乎顺天府么?
或者说这是永隆帝一种变相示好的方式?对自己,还是对自己老爹?
不过既然皇上都这么关心了,冯紫英自然要顺着对方的话题说:“皇上所言极是,臣回去之后便会向府尊大人汇报,永平北部解释蓟镇防御地,蒙古人南侵势大,蓟镇恐怕也不该放任不管才是。”
“冯卿,蓟镇防御战线太长,你应该清楚才对,朕也想要面面俱到,但实际上说这做不到,难道从辽东或者宣府调兵?辽东令尊那里恐怕也一样捉襟见肘吧,东虏难道会在这种情况下安分?宣府一样如此。”永隆帝喟然叹道:“令尊也是武勋出身的宿将,应该明白才对。”
冯紫英一直在猜测永隆帝的意图,他相信永隆帝绝不会如此毫无缘由地说些这样似乎有些不着调的话,肯定是有所暗示或者隐射。
他苦苦思索。
“皇上,难道就不能从其他地方抽调一些兵力来援助么?”冯紫英心中猛然醒悟,皇上在谈及自己父亲时专门强调了“武勋出身的宿将”,语气格外重。
“各地都不安分啊,要看兵部和内阁的意见了。”永隆帝意味深长地道。
冯紫英懵懵懂懂地结束了这一次有些诡异的觐见,后边儿永隆帝的问话都有些心不在焉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心思不宁还是精力不济。
一直到走出宫门,冯紫英才确定,永隆帝此番召见的意图应该就集中在蓟镇对永平府的防御上,蒙古大军南侵在即,蓟镇这一线如何防御?该向哪里求援军?
“大人,这还不明显么?皇上这是在暗示您该给总督大人以及尤大人去信,提醒他们可以向兵部和内阁请援兵了。”汪文言在仔细询问了冯紫英觐见永隆帝的所有细节之后,立即很笃定地道:“虽然文言不知道皇帝的目的,但是这也许是对您或者总督大人的一个示好?”
“没那么简单。”冯紫英摇头,自己和老爹固然重要,但也还不至于让永隆帝如此折节,这一位如此做,绝对是有什么特定目的,:“请援?援军从何而来?宣府镇皇上主动就否定了,哪还有哪里?登莱军?!对,登莱军!”
冯紫英犹如被捅破了那层砂纸,豁然开朗,永隆帝对王子腾不放心,要动他的登莱军了?!
可是如果王子腾率领登莱军北上,和蒙古人一战,以蒙古游骑的德性,王子腾也是宿将了,要想保存实力很简单,甚至还可以借此练兵,弄不好对皇上来说会得不偿失啊,除非解除王子腾对登莱军的控制,难道临时指派一个文官督战?王子腾会听命么?
冯紫英想得有些头疼,皇上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吧?
至于说为何要通过自己带话那倒简单了,辽东总督请援,内阁和兵部都可以光明正大的调兵,王子腾也无话可说。
若是没有充分理由调兵,难免就要让王子腾起疑了。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乱纷纷你未唱罢我登场
汪文言有些惊疑不定,缓缓摇头。
“大人,登莱军北上,若是驻扎在蓟镇附近,如果真像皇上所期望那样,和蒙古人两败俱伤倒也罢了,若是王子腾能保住这支军队,那可就危险了。如你所说,蓟镇内部尤大人尚未完全控制住,若是李成梁余部、麻贵余部都被王子腾统合,那才真正成了抱薪救火了。”
冯紫英点点头。
汪文言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
永隆帝哪怕真有意要削弱京畿附近他控制不住的军队,那么也不该如此才对。
登莱军几万人,哪怕是初练成军,但王子腾是宿将,再加上在军中素有威望,将为兵之魂,这支军队已经不容小觑,就足够让人忌惮了。
如果再让他到了蓟镇,只怕素来不服自己老爹和尤世功的李成梁、麻贵余部,弄不好就要附聚在王子腾麾下了,尤世功再能打,但在昔日京营节度使和宣大总督面前,他的威信根本无足挂齿,加上王子腾也是武勋出身,军中多有人脉,谁能压得住他?
便是自己老爹比起王子腾来,威望亦有不如,别说尤世功了。
到那个时候,王子腾要找各种理由赖在蓟镇附近不走,今日军中哗变,明日兵士闹饷,后日察哈尔人再寇边,朝廷怎么办?
一旦真的京中出事,这支军队猛然扑过来,还有西北掌握在牛继宗手中的宣府军,难道皇上真的打算拱手将皇位让给义忠亲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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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尤大哥似乎对蒙古人南侵并不是很着急,我琢磨着他怕是要借蒙古人的手来清洗蓟镇内部吧?”冯紫英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却是最有效最稳妥之法。
现在李成梁和麻贵的党羽在蓟镇内势力很大,之前老爹为了牢牢控制住辽东镇,利用作为蓟辽总督的权力,不断对辽东和蓟镇两镇军队进行轮换调整,将辽东镇中李成梁的死硬嫡系慢慢都换防到蓟镇这边来了。
这下子辽东镇那边倒是实力增强,上下一心了,但蓟镇这边,本身就有麻贵诸部不太服尤世功,现在李成梁的党羽再一来,就更如同乱麻了。
这也让尤世功颇为头疼。
冯紫英估计自己老爹应该已经和尤世功有过沟通,蒙古左翼诸部南侵就是一个绝佳的清洗机会。
“如果不是登莱军,还会是哪里?”冯紫英轻飘飘地问道。
“京营?!”汪文言和冯紫英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不出所料,应该是永隆帝对京营这个心腹大患要动手了。
忍了这么多年,故意放纵了京营这么多年,京营其实已经有些名不副实了,但是再名不副实,这么多万人驻扎在京师城中,也是京师城里唯一的正规军队,什么四卫营也好,勇士营也好,那都根本没法比,这支军队只要不掌握在皇上手里,他便永远无法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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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书房,永隆帝闭目沉思,一直到卢嵩进来。
“皇上,杨可栋的确逃回了播州,已经露面了,消息已经传给了兵部和内阁,估计张大人和内阁诸位大人都已经知晓了。”
“唔,朕知道了。”永隆帝脸色并不太好看。
杨可栋的失踪逃亡并不是永隆帝想要的,一旦西南叛乱,会给朝廷带来多大的影响,他自己都无法预测。
但是他也知道西南迟早有一乱,这并不会因为杨可栋是否掌握在朝廷中而改变,杨应龙也不会因为一个儿子就放弃自己的野心,更何况他还有一个长子杨朝栋,那才是杨应龙最看重的。
“卢嵩,你估计西南那边什么时候会生乱起事?”良久永隆帝才问道。
“这下臣不敢妄言,……”卢嵩见皇帝脸色不悦,又皱了皱眉头才道:“但不会晚于十月,七八月乃是西南雨季,经常大雨滂沱,道路不畅,无论是土兵还是官军都很难适应,而西南冬日里湿冷,土兵却能适应,而官军恐怕……”
“十月啊。”永隆帝悠悠地吁了一口气,“这么巧?”
“皇上的意思是……?”卢嵩迟疑。
“察哈尔部的林丹巴图尔也有意邀约内外喀尔喀南侵,估计也应该是九十月间吧,那东虏呢?”永隆帝丢下手中的镇纸,站起身来,负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大周朝为何就如此多灾多难?朕便是想要镇之以静,似乎都难以做到啊。”
“皇上也莫要过于忧心,蒙古人不过就是一阵风,或许会带来的一些损失,但是他们在关内是站不住脚的,只要稳守顺天府,坚持一两个月便能熬过去。”卢嵩宽解对方,“据臣了解,辽东镇那边局面还算稳定,冯大人全力打造火铳新军,正在逐渐成形,臣以为未来东虏在辽东镇那边未必能占得便宜,只要辽东不失,那关内便无大碍。”
“那西南也无大碍?”永隆帝哂笑着瞥了对方一眼。
“杨应龙纵然能起叛乱,但也不过扰乱西南之地,只需要封死湖广,徐徐图之,总归能赢回来。”卢嵩沉吟着道:“皇上可以问一问内阁诸公,他们应该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判断。”
卢嵩意识到了皇上对内阁的越来越不信任,这很危险,尤其是在皇上现在身体不太好的情况下,再要过分事必躬亲,肯定会让皇上身体更糟糕。
永隆帝听出了自己这心腹话语里隐藏的意思,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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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刚回到家中,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喝一口水,王应熊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和他一道的还有郑崇俭。
王应熊和郑崇俭二人都被授为兵部职方司正七品副主事,而同科的杨嗣昌则是兵部武选清吏司的从五品员外郎。
单单是从这个就能看得出来,一甲进士加之成为翰林院编修出身与普通三甲进士之间的差距,三年下来,就相差三级,而且杨嗣昌是担任兵部最有权力武选清吏司员外郎,这个悬殊不可谓不大。
“怎么了?”见王应熊和郑崇俭脸色都有些严肃,冯紫英其实已经猜到了内情,不过还是和二人开着玩笑,“知道我回来,准备要来打一顿秋风?”
“行了,紫英,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些?”王应熊没好气地道:“杨可栋逃回播州了,已经公然现身了,龙禁尉得到了消息,刚才内个就在就此事进行商议,张大人、柴大人都去了,估计很快就要回来具体商讨,我和大章坐不住才过来向你讨个说法。”
“紫英,你早在一两年前就开始布局,播州那边你是早就料到了吧?”
郑崇俭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这个同学怎么就有这么敏锐的嗅觉,或者说是对局势的洞察力。
宁夏叛乱他提前半年就预料到了,现在西南乱局隐现,他居然提前一两年就和王应熊探讨过。
之前还有些觉得王应熊和冯紫英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但是在从户部查到四川方面的消息,了解到这一年里挨着播州最近的重庆府、顺庆府、叙州府粮价稳步上涨之后,郑崇俭就觉得这场叛乱恐怕是不可避免了。
“也说不上料到,只是觉得流土之争迟早会有一个爆发点,纵观西南,能够掀起叛乱的还能又谁?杨应龙恐怕是最有可能的吧,否则朝廷怎么会让杨可栋为人质?”冯紫英冷笑,“要依我看,朝廷这就是自己底气不足,又不是两国,不过是一个土司而已,却弄得还要出子为质,这不是摆明说我有些怕你,你别闹事儿啊,这不是助长杨应龙的狂妄自大之心?还有他旁边的永宁宣抚使奢崇明恐怕也一样是蛰伏的毒蛇,未必比杨应龙好多少,……”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郑崇俭头都大了,“紫英,不至于吧?还说如果杨应龙真要叛乱,除了四川都司那边调兵外,永宁宣慰司土兵亦可派上用场,照你这么一说,这些宣慰司宣抚司不是都很危险了?”
“那倒不一定,流土之争较为激烈的地方肯定是有风险的,但是一些善于处理关系的地方,并不一定就不可调和,何况如果真的有人叛乱,对这些土司来说,也是为国立功的机会。”冯紫英记得前世中白杆兵就是出自西南土司,想必职方司出身的郑崇俭和王应熊都应该清楚才对。
“若是西南生乱也是在秋季,北面还有察哈尔人南侵,大周岂不是危若累卵?”王应熊以拳击掌,忍不住问道:“紫英,你在永平,正要面对察哈尔人,若是西南也要生乱,朝廷如何来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要面对。”冯紫英起身,“这两边都是疏忽不得,但我以为恐怕还是西南这边为重。”
“什么?”郑崇俭和王应熊都大惑不解,他们就是担心朝廷过于重视蒙古诸部南侵以至于会对西南这边采取拖延应付之势,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觉得西南乱局更需要看重。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吃永平府的饭,干兵部的事儿
冯紫英也懒得和郑崇俭、王应熊多解释,径直起身,“走吧,一起去兵部公廨,顺带听听张大人和柴大人的想法。”
冯紫英说得这样随意,好像完全忘了他现在既不是在兵部观政,也不是翰林院修撰,而是永平府同知了,不过郑崇俭和王应熊都觉得理所当然,就凭冯紫英能够提前一两年预言西南会发生叛乱,而且点明就是播州,就足以让冯紫英有资格参加兵部的这个兵议了。
“楚材兄在么?”一边往外走,冯紫英一边让宝祥牵马过来。
“在。”郑崇俭迟疑了一下,“不过好像张大人和柴大人有意让楚材兄外放。”
两人口中的楚材兄就是当年在兵部职方司担任主事的耿如杞,也是冯紫英的乡人,和冯紫英关系也很密切,目前耿如杞担任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从五品官员,由于在宁夏平叛战役中一直跟随柴恪,表现优异,所以很得张景秋和柴恪的信重。
“外放?”冯紫英吃了一惊,像耿如杞这样的人才,怎么能外放?但是转念一想,恐怕也只有外放一途了。
耿如杞现在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在兵部内部再要往上升,就是兵部四司郎中和左右侍郎了。
目前兵部四司郎中都是满员,像职方司郎中便是大名鼎鼎的袁可立,武选清吏司郎中便同样是人望极高的孙承宗,这二人都是年富力强,而且都是北人,可以说除非二人升职,否则耿如杞这样的新嫩,要想接替这二人根本不可能。
而侍郎都是正三品,与从五品相差太远,更是根本没有机会。
唯有外放可以马上让快满三年的耿如杞迅速从从五品进入正五品,比如和冯紫英一样,担任某府同知,再三年就可以进入从四品。
如果有特别的立功表现,破格提拔两级三级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一来机会也要大得多。
这也就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得到某位大佬的赏识,大佬自然会主动替你安排合适去处,当然你要在大佬替你安排的岗位做出让人信服的成绩出来才行。
“看来张大人和柴大人是早有准备啊。”冯紫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不出意外,张景秋和柴恪肯定是准备把耿如杞安排到这北直隶附近某个州府去了。
“什么准备?”王应熊和郑崇俭都还没有明白过来。
冯紫英摇了摇头,没多说,飞身上马,“走吧。”
张景秋和柴恪也算是做实事的人了,像耿如杞这种在兵部表现优秀的人才,有意识的提前进行培养,为未来兵部后继有人做准备,不知道杨嗣昌这家伙在兵部表现如何,张景秋和柴恪对其印象怎样。
一行三人骑马飞驰回小时雍坊的兵部公廨,还没有走拢,就能看见兵部公廨外边马匹、马车和小轿不少,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但公廨外的灯笼早已经亮了起来,显得格外热闹。
郑崇俭和王应熊刚进门,就听得耿如杞的声音:“你二人跑哪里去了?郎中大人都问起来了。”
“楚材兄!”冯紫英看见耿如杞非常高兴,疾步上前。
“咦,紫英,你也来了?正好,刚才柴大人刚回来,就在说你回京了,正说找人想把你叫来问一问情况呢。”耿如杞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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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不请自来,张大人和柴大人不会有意见吧?”冯紫英上前和耿如杞见礼。
“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有意见?”耿如杞颇为感触,“听说你一年多前就预料到杨应龙会生乱,没想到杨可栋果然逃脱了,龙禁尉这帮废物,枉自那么多人盯一个人,失踪之后也是出动几十人去搜捕,结果一无所获,甚至连杨可栋究竟是怎么从他们眼皮子下边消失的都没搞明白。”
“楚材兄,其实杨可栋不重要,但是他的逃脱的确是一个征兆,杨应龙要动手了,可是楚材兄想过没有,杨应龙仗恃什么?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既不是昨年,也不是明年?”
耿如杞目光一凝,“你也怀疑和察哈尔人有关?”
“我倒是觉得察哈尔人应该没有这么深刻的考虑,林丹巴图尔才十八岁,掌权不过几年,心思还没那么周密,去年还在帮助辽东威胁东虏,怎么可能就想到要和杨应龙联手了?”冯紫英摇头,但眼中担忧目光更甚,“小弟担心会不会是东虏从中牵线,如果真的是,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耿如杞也是满脸肃色。
如果冯紫英预料是真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建州女真、以察哈尔人为首的蒙古右翼、播州宣慰司,三家是已经建成了统一战线,起码也是有了某种默契,可能会协同对大周发起进攻了。
想到这里,耿如杞便更是要把冯紫英拉过去了,“走,紫英,去见柴大人,待会儿要有一个军议,主要就是商量当下乃至下半年可能会出现的一些局面,以及该如何来应对,应当提前做哪些准备,……”
这等时候,冯紫英也不推辞,点点头,便跟着耿如杞一道进去了。
郑崇俭和王应熊早就进去了,郎中点卯,他二人须得要马上去应卯。
不出所料,见到冯紫英到来,柴恪也是格外高兴,拉着一道去见了张景秋。
张景秋脸色不是很好,但是见到冯紫英,还是和颜悦色地说了几句,叮嘱一会儿兵部军议,冯紫英破格参加,也要让冯紫英提一些他自己的看法。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规模的军议,除了张景秋和柴恪外,兵部四司的郎中和武选清吏司、职方清吏司两司的部分员外郎、主事、副主事都要参加。
“紫英,来认识一下,这是武选清吏司郎中孙大人,他和令师齐阁老可是乡人。”柴恪拉着冯紫英进了议事厅。
厅里边已经有很多人在了,包括郑崇俭、王应熊和杨嗣昌都在了。
冯紫英目光落在了这个赤面浓须的男子身上,这就是前世大明的帝师孙承宗,一代战神?“冯铿见过孙大人。”
“冯大人不必客气,我也是久闻小冯修撰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才算是得偿所愿啊。”孙承宗性子豪迈坚韧,欣赏他的人很多,不满他的人也不少。
“好了,稚绳,日后有的是机会。”柴恪摆摆手,“紫英,这是职方司郎中袁大人。”
袁可立,又是一个前世中明代有名的将臣,冯紫英不敢怠慢,也是一礼。
“呵呵,小冯修撰之名,袁某和稚绳一样久闻,子舒兄也经常推崇紫英之才,我就和子舒兄说那就该把紫英留在我们兵部才是,如何能放到下边去荒废光阴?”袁可立性子刚直清正,话音也很有金属质感,铿锵有力。
“柴大人抬爱,紫英如何当得起?不过紫英也不认为在地方上就是荒废,礼卿公在苏州担任推官时可是以贤达闻名于世,紫英不才,也想效仿,……”
冯紫英的话让袁可立哈哈大笑,捋须摇头不已。
而一旁孙承宗也忍不住挑眉,难怪这位小冯修撰能脱颖而出,这可不仅仅是治政才能了,这是为官处事的本事,简直犹如三四十岁的官场老手了。
不动声色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且还把袁可立推崇了一番,袁可立这种不太好打交道的人都忍不住眉开眼笑。
柴恪也是微笑,他何尝不想把冯紫英留下来?但是冯紫英那时候风头太盛,已经引起了北地士人的不满,出京暂避风头是明智之举,等到在地方上做出成绩来,在回京也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现在看来这家伙在永平府折腾得天翻地覆,也足见他的雄心,柴恪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冯紫英似乎是在配合着蓟辽那边的一些作为,但作为兵部左侍郎,他乐见其成。
“好了,稚绳,礼卿,张大人马上就过来,午间张大人和内阁诸公已经就蒙古左翼、西南军情进行了一个商议,一致认为目前形势严峻,需要认真应对,兵部这边要立即拿出对整个大周,包括但不限于关外和西南形势的一个整体研判分析,除了总体的,还要对每一块也要有详细的解说,然后再是整体和分部的应对方略,这个方略最迟后日就要拿出来,可能大家这几日就要辛苦一些了,……”
柴恪环视了一眼周遭,“紫英是我请来的,可能大家或略感诧异,但是礼卿、楚材和兵部职方司的人可能略知一二,四年前,也就是宁夏叛乱之前半年,紫英就向我和楚材谈到过宁夏情况,认为如果宁夏镇如果不从人事和粮饷上予以根本调整和补充,肯定会出乱子,他还特别点到了外族将领和汉族将领之间的矛盾,将官与下边军士之间的矛盾,认为会是爆发的焦点,半年后,大家都知道了,……”
“这一次西南杨可栋叛逃,播州局势急剧恶化,而紫英在一年多前就和还在兵部观政的非熊、大章等人提及,二人也向楚材、礼卿汇报过,我知晓后也和张大人计议过,说来惭愧,我们觉得可能有一些风险,但是还不至于……,但现在……”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军议,接近真相
柴恪脸上露出一抹惭色,摇摇头,当初提及西南可能会生变时,他和张景秋其实并不太在意。
因为西南方向本来一直就不安泰,从郧阳一线开始,到云贵川三省,没有一处可以说是清静之地。
其中目前相对稳定但实际上却是最大隐患的还不是播州或者贵州的这些土司辖地,而是郧阳巡抚辖地。
流民在郧阳、安康、汉中、夔州、安陆诸府日多,日益膨胀,让朝廷一度揪心不已,好在孙应鳌在元熙二十年起担任郧阳巡抚十年,对郧阳治理颇为得力,整个郧阳巡抚辖地状况开始好转。
但是自打孙应鳌在任上去世之后,后续的几任巡抚,要么就贪暴之徒,要么就是平庸之辈,使得郧阳巡抚辖地诸府局面又开始出现不安迹象,好在孙应鳌在留下的底子还不错,现在暂时还能勉力维持。
可郧阳诸府正好在湖广的东部,距离播州不远,一旦播州生乱,会带来什么?
之前柴恪和张景秋一直对郧阳诸府十分关注,播州当时觉得杨可栋在手,而且杨应龙表现得十分温顺,所以他们不认为短期内就会有什么问题。
虽然那边流土之争很激烈,但是流土之争激烈的地方也不止播州一处,水西、保靖、永顺、永宁等地也都一样,无外乎就是播州杨应龙名气最大罢了。
没想到杨可栋叛逃,而且从户部和职方司调取各方面的消息显示,播州方面应该是持续在进行粮食、物资的储备,而且袁可立和耿如杞他们都怀疑可能还不止是杨应龙在囤积粮食和各类物资。
因为重庆府、叙州府、顺庆府等周边地区的这些粮食物资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上涨,单单是杨应龙是做不到的,他没有那么大的资本来收购屯储而导致几个府的粮价上涨,应该还有一些其他人也在参与。
当然不排除是一些粮商看到粮食上涨而跟风,但是更大可能是杨应龙还有同盟军。
问题是播州那一片宣慰司、宣抚司太多了,土司们星罗棋布,而且准确的说和朝廷的关系都不是太好,而且大周在那边的控制力一直都很可疑,只能听当地流官们自说自话,内里底细究竟如何,谁都说不清楚。
只有当真正战争打起来了,才能看得清楚谁忠谁奸。
“大人,这些都不过是我的有些臆测,说实话,我当时也只是一种猜测,就算是到现在,也不能盖棺定论了,杨可栋肯定一直想逃回播州,不管杨应龙有无反意,肯定都不愿意自己儿子一直被扣押在京师,现在要判断的还是杨应龙什么时候反,会不会有其他人策应。”
冯紫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说一说实际的更有意义。
其他一干人也都是点头,多说冯紫英如何眼光超群现在也没有意义了,现在是该讨论如何应对了,孙承宗和袁可立对冯紫英的印象也更深一层,觉得此人的确知趣会做人。
之前冯紫英名气虽大,但是不过是在年轻一辈士子中罢了,真正像孙承宗和袁可立这些成名已久的,并不是太在意,但现在他们也开始承认冯紫英绝非浪得虚名,已经有资格和他们在军务这一块上探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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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张景秋的到来,一行人各自归位,目前除了张景秋和柴恪外,兵部右侍郎暂时空缺,武选清吏司郎中孙承宗,职方清吏司郎中袁可立,车驾清吏司郎中袁应泰,武库清吏司郎中丁元荐。
袁应泰也应该是有些印象,冯紫英估计在前世也应该是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但丁元荐却完全没印象了,估计应该不是什么人物。
但实际上熟悉《明史》的人都清楚,前世中,袁应泰固然担任过辽东巡抚的大人物,丁元荐一样不简单,与东林党魁首顾宪成、高攀龙相熟,当过中书舍人和礼部主事。
耿如杞、杨嗣昌、郑崇俭、王应熊等人也都入座。
论品轶,冯紫英现在已经在耿如杞和杨嗣昌之上了,加之他又算是外客,所以便让冯紫英坐了丁元荐之下。
职方司先后介绍了西南方面获得的情况,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尤其是获知川南重庆府、叙州府、顺庆府、潼川府等一带粮价相比往年贵了两成,这种情形在夏粮收割之后很不正常,按照常理夏粮收割之后粮价便会下跌,但现在看来毫无这种迹象,而像一些军资如牛皮、铁料、竹木等物资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上扬,这说明川南一带的确有人在囤积收储这些物资,而毫无疑问这就是为战争而准备。
“礼卿,你的判断呢?”柴恪目光投向袁可立。
作为职方司郎中,袁可立需要做一个总结性的介绍。
“张大人,柴大人,诸位,从职方司获得各方面情况来看,尤其是非熊在去年就已经通过其在老家亲眷做过一些了解,杨应龙实际上从去年就有这种不稳迹象,但是这种迹象却不能说明什么,只有当杨可栋叛逃,结合起来,才能映证其心怀叵测。”
袁可立一边思考一边道:“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杨应龙有反意,杨可栋的逃回使得他更无顾忌,但是不是西南这边就只有杨应龙呢?我觉得恐怕不仅止于此,我们需要做更坏一些的打算,像紧邻他的永宁宣抚司,宣府使奢崇明其实比杨应龙野心更大,只是实力远不及杨应龙而已,一旦杨应龙起事,奢崇明很大可能会效仿,……”
“除了永宁宣抚司,还有其他么?”张景秋皱起眉头问道。
“不好说,水西,还有湖广施州境内土司众多,流土之争素来激烈,眼下没有人点燃这根火引子还看不出来,但是一旦杨应龙和奢崇明生乱,保不准这些人也会群起效仿。”袁可立说得很谨慎,“另外也需要考虑播州生乱之后会不会波及到郧阳襄阳这一带的流民,近年来郧阳巡抚易人频繁,人走政息,而且多有庸碌之辈,其间流民多有不满,……”
袁可立说得不太客气,在座众人却是都默默点头,郧阳巡抚五年内换了两任,这种高频率换人,的确会给治政带来巨大负面影响,尤其是流民群居的荆襄之地。
“礼卿的意思是……”张景秋直接问道。
“恐怕要早做准备,防患于未然,避免波及荆襄流民,这一二十年来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若是因此而波及躁动,那就真的是要天下大乱了。”袁可立语气沉重。
兵部几个人对播州杨应龙等人的威胁还是不太看重的,他们更担心的是会不会波及到荆襄之地。
要知道一百多年前前明成化年间荆襄流民造反,波及数省,附贼者号称百万,四处出击,给四周之地造成极大破坏,后来大周沿袭明制成立了郧阳巡抚,负责管辖包括郧阳、襄阳、汉中、安康、夔州等地。
但各府分属陕西、湖广、四川,巡抚只是负责监督,而且其中也一度裁撤,而且所用巡抚德才也是参差不齐,所以导致荆襄之地局势又有恶化趋势,所以这也是兵部最担心的。
“礼卿的意思是先把篱笆扎好,嗯,把荆襄之地局面稳住,然后再来对付播州?”张景秋捋着胡须问道。
“恐怕需要双管齐下,荆襄之地为根本,断不能乱,播州是脓疮,须得要用猛药,也不能缓。”袁可立表明态度,“单单依靠湖广、四川和陕西都司兵力,恐怕很难一击必杀,而一旦时日迁延,只怕朝廷粮饷又有些接济不上,因为可能还会牵扯到其他方向。”
袁可立这是大实话,无论哪里叛乱,只要朝廷粮秣饷银跟得上,都不是问题,实在不行,把边军抽出一两部来,都能解决掉。
关键就在于一旦要调边军,千里迢迢,这就是涉及到大量的粮秣饷银,九边边军现在哪个镇不欠粮饷?多少而已,宁夏镇不就是所欠粮饷实在太多,才酿成兵变叛乱么?
目前朝廷财力从去年开始因为开海之后略有好转,开始逐渐把原来所欠粮饷慢慢填补,但是仍然窟窿巨大,九边各镇边军现在都只能稳住局面。
可你要让他们离开驻防之地进入内地来平叛,不把他们所欠的粮饷补齐,这帮大头兵能干?
便是现在控制力最强的辽东军,恐怕都做不到这一点。
“礼卿,你所的其他方向可是指蓟镇和宣府?”柴恪皱起眉头。
“宣府、蓟镇、辽东,我可不认为察哈尔人和播州这边如此巧合,察哈尔人这边陡然转变态度,诸公难道不觉得奇怪么?冯大人去年还能让察哈尔人帮着辽东压制东虏,怎么今年就要南侵了?”袁可立态度鲜明,“如果说这里边没有努尔哈赤这个老贼作祟,打死我都不信!”
“这就意味着察哈尔人南侵,播州生乱,可能会是同一时间节点,那么东虏会袖手旁观么?”孙承宗冷冷地道:“努尔哈赤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必有所图!”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三节 良言难劝,入彀
孙承宗的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大家都早已经有这种预感,但是看到号称兵部双壁的孙承宗语气如此肯定,大家心里都还是禁不住一沉。
袁可立沉吟着道:“稚绳说的也是我的观点,林丹巴图尔年龄甚小,纵然有些野心,但论谋略智慧喝心胸城府恐怕还达不到这种程度,察哈尔人内部也无甚杰出之士,我们觉得这中间穿针引线之人,恐怕就是努尔哈赤!”
柴恪微微颌首,“东虏,蒙古左翼,播州杨氏,也许还会有其他我们现在预测不到的鬼祟冒出来,永隆八年不好过啊。”
“大人,行人司那边传来的消息,科尔沁部有意要和努尔哈赤联姻,双方近期往来十分频繁,职方司已经将消息传递给了蓟辽总督府。”耿如杞沉声道:“现在科尔沁部中最为倾向于倒向东虏的是左翼后旗旗主明安,据说努尔哈赤已经向明安提出了要纳其女博尔济吉特氏为妾,明安大为心动,但现在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我们的意见是让蓟辽总督府全力阻止此事,不能让科尔沁部和东虏结成稳定同盟,否则叶赫部和乌拉部就危险了。”
海西女真仅存叶赫部和乌拉部,其中叶赫部实力尚存,而乌拉部已经是苟延残喘,如果不是叶赫部和辽东镇全力支持,只怕已经烟消云散了。
可乌拉部位置太重要了,正好处于建州女真和东海女真之间的联络节点上,一旦乌拉部湮灭,那建州女真便可全力图谋北面的东海女真,未来对大周的威胁会急剧增大,这是大周不能容忍的。
“你们说努尔哈赤是不是就要图谋海西女真?”张景秋突然问了一句,“又或者是舒尔哈齐父子?”
厅中一片寂静,都在掂量和思考。
海西女真在西面,靠近科尔沁部,而舒尔哈齐扛起的建州右卫指挥使所招募起来的残部,却分布在浑河以北,小清河、柴河之间的区域,正好在开原卫右侧的庇护之下,与广顺关、靖安堡、松山堡、柴河堡毗邻。
现在建州女真势力已经从鸭绿江边的宽甸六堡一直延伸到了辽河套地,甚至将察哈尔和内喀尔喀诸部的势力都向西挤压了不少,正因为如此科尔沁部才会对建州女真如此畏惧。
“皆有可能。”耿如杞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自己的判断,“其实以东虏现在的实力,要一句灭掉乌拉部或者舒尔哈齐父子不是问题,辽东镇面对这种突然袭击,并不能做出太快的反应,可以说只能眼睁睁看着,来不及救援,关键在于努尔哈赤愿不愿意冒彻底与大周决裂,甚至成为不死不休的局面。”
“也就是说,一旦努尔哈赤认为条件成熟,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一举灭掉舒尔哈齐父子和乌拉部?”张景秋悠悠问道:“那什么时候才会是努尔哈赤觉得条件成熟了呢?”
“大人,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耿如杞苦笑道:“但是属下以为这一次会非常危险,一旦努尔哈赤觉得大周难以应对几方面的危局,恐怕就会促使他下定决心,彻底和大周开战。”
张景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也是这种判断,他怀疑努尔哈赤可能就是运作一局大棋,这一步走出去,恐怕就会惊天动地。
但努尔哈赤不会轻易走出这一步。
他也需要权衡利弊,需要考虑一旦彻底撕破脸,大周会从各方面对其的封锁、打压和进攻,毕竟大周还是东亚这片土地上的绝对霸主,建州女真和大周比起来,还是太弱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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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面对蒙古右翼、播州杨氏以及东虏的联合围攻中表现不佳,超过了努尔哈赤的认知底线,那么他可能就会从原来也许只是一次常态性的捡便宜式的掳掠吞并行动,变成吹响对大周全面开战的冲锋号。”柴恪补充总结道:“这是两个概念,两种性质,一旦突破,就再无重回原状的可能。”
柴恪说得斩钉截铁,也让在场所有人都心中震惊。
谁都没有料到分析下来,情况会如此严峻,甚至大大超出了之前大家的预测,但是这些分析判断又是有着足够依据的,并非危言耸听,甚至发生的概率很大。
“紫英,你能提前一年就能预感到西南局面的变化,现在又在永平府这个堪称辽东和中原咽喉枢纽位置担任同知,还有没有什么看法和建议?”张景秋问道。
“先前诸位大人都已经说得很详尽了,论理我不该再多言,但是柴大人先前也和我说,把不利的情况哪怕考虑得再严重也不为过,可一旦疏忽轻视了,那就有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大患,所以我还是要说一句。”冯紫英郑重其事地道:“六年前我亲自感受了临清民变,后来此事没有过多消息出来,但是我却知道,白莲教在其中起到了关键煽动作用,而白莲教我们大周境内几乎各省直皆有,北直、山东、南直、陕西、山西以及河南是主要活跃地区,其危害性究竟如何,兵部和刑部没有做出一个个准确判断,……”
“……,各地官府在处置时也是态度不一,有的认为是寻常秘密会社,查禁即可,有的觉得藏头匿尾,冢中枯骨,不值一提,但我觉得恐怕我们低估了白莲教和其变种东大乘教、闻香教、红阳教、无为教、棒棰会这些会社的危害性,这些秘密会社走村串户,勾连甚广,其中更有一些野心勃勃之辈掺杂其中,若是不尽早遏制,其牵连势必更为广泛,而且六年前,我亲耳听闻亲眼所见,有倭人参与其中,请注意,不是倭寇,而应该是日本德川幕府中的在籍武士,他们的目的是来刺探和评估白莲教的实力,其目的让人担忧,……”
冯紫英的话让张景秋和柴恪乃至于孙承宗、袁可立这些人都有些皱眉,很显然冯紫英专门把白莲教提出来如此郑重其事地强调,让他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他们看来,白莲教固然在乡间有些影响力,但不过是癣疥之患,若是这帮人要想起事,只要地方士绅振臂一呼,其自然就烟消云散。
至于说个别有野心之辈,这种人哪里都存在,不仅仅是白莲教中,便是寻常乡间,凡夫俗子中还有做梦觉得自己能当皇帝的,真正面对官府清剿,士绅挞伐,不过是滚汤沃雪,瞬间就湮灭在草野间了。
“紫英,白莲教的情况,职方司这边掌握不多,但是刑部那边却不少,根据我们的了解,恐怕还达不到你所说的那种状态吧?”袁可立嘴角有一抹不太在意的神色,不过语气倒也和缓,“这些白莲教也好,红阳教也好,无为教也好,不过是乡间愚夫愚妇被人欺哄,大周境内,这类人虽然不少,但是却成不了气候。”
“礼卿公,后汉太平道,蒙元明教,都是掀起了漫天狂澜,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其实冯紫英已经感受到了众人对白莲教的轻视,他内心也是叹息不止。
自己不是兵部中人,再多说,恐怕就要惹人厌了,但他又不能不说。
经历了六年前的临清民变,再加上这几年自己布设的暗线不断反馈回来的消息,白莲教和那些变种会社在北地乡间蔓延甚广,但的确不是所有的这些会社都有造反之意,许多也的确是抱团结社,寻个精神寄托,但这种会社一旦被野心家利用,爆发出来的威力丝毫不亚于如播州土司叛乱,只不过现在却无人肯信罢了。
杨嗣昌忍不住笑了起来,“紫英,大周可不是后汉蒙元,白莲教这些靠愚弄欺哄乡间愚夫愚妇的偏门如何能与太平道和明教相比?太平道和明教都是有着相当完善的传承体系和教派宗义的,白莲教这帮人,给太平道和明教提鞋都不配。”
杨嗣昌总算是找到了一个露脸机会。
倒是孙承宗皱了皱眉,他是保定府高阳县人,而保定府白莲教的活动也是相当猖獗,他对此也是有些了解,“紫英所言也不无道理,今年多事之秋,不能有半点疏忽大意,还是需要小心为上,若是可以的话,还是应当通过刑部向各地下文,要求严查白莲教和其变种会社。”
柴恪也点头,“此事可以通传给刑部,楚材你下来之后,整理一下有关白莲教的情况,交给刑部,……”
这算是很给冯紫英面子了,冯紫英也无话可说。
“紫英,你在永平,蓟镇那边情况你也应该有所了解了,蒙古人此番南侵规模不小,蓟镇恐怕难免顾此失彼,辽东那边又面临东虏的压力,你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柴恪问到了关键之处。
冯紫英也想起了下午永隆帝的话语,摇了摇头:“此事非我所能言,但辽东或许好一些,蓟镇确需援军,否则蒙古人一旦全面突破,永平固然不保,而蒙古人亦可南下河间,或者从丰润、梁城所一线侧击突破,截断运河,到那个时候京畿必定震动。”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危若累卵
冯紫英的建议中规中矩,这让张景秋和柴恪都有些失望,或许是冯紫英以前给他们的印象太过惊艳,他们下意识的也希望这一次冯紫英能给他们带来惊喜。
但冯紫英却深知这里边的奥妙,永隆帝的暗示自己也已经不露声色地带到了,他相信张景秋和柴恪都会慢慢领会到,而已孙承宗和袁可立的老练,也不会想不到蓟镇和播州可能面临的困局。
甚至可能张柴二人内心都已经有了定计,何须自己来挑明?
“紫英那你觉得西南这边呢?”柴恪还是不满意。
“大人,我先前都说了,西南腹地一旦动荡,必将影响到湖广,荆襄流民众多,本身局面就不稳,而向东则是湖广腹地,乃是大周粮仓所在,亦是半点不能有差池的,恐怕兵部也当考虑尽早有安排才对。”
还是中规中矩,柴恪略感失望,但转念一想,人家能提前预测到西南播州可能会是生乱所在已经非常难得了,兵部这么一大帮子人,还不及对方一个人的判断,若是这家伙还能拿出一大套精妙无比的对策来,那这兵部一干人真的就要没脸见人了。
随后又进行了一番探讨,包括冯紫英这样的外人和王应熊、郑崇俭这样的中低级官员就离场了,下一步该是两位堂上官听取几位郎中和员外郎的意见,准备制定分析和对策了。
“大章,非熊,要努力啊,看看人家文弱,都有资格参加这种军议了,你们俩还在下边打杂。”
被郑崇俭和王应熊带到了旁边职方司那一顺溜儿一间屋里,王应熊为冯紫英奉茶,冯紫英打趣二人道。
员外郎和主事副主事差距可不小,一个是从五品,而郑崇俭和王应熊二人才正七品,还差着三级,哪怕按照最快的三年一晋升,他们已经和同科的杨嗣昌拉开了九年的距离。
这就是三甲进士和一甲进士的差距,郑崇俭和王应熊二人都未能馆选庶吉士,这还算是二人在观政其间表现优异才留到了兵部,否则极有可能就是下地方当一任知县,那日后晋升速度还更慢。
“紫英,你就别说风凉话了行不行?文弱人家是探花出身,直接进了翰林院的,你若是不因为开海之略入不了翰林院,一样把我们好不到哪里去,顶多也就是一个正六品,没准儿从六品也不一定。”王应熊没好气地道:“不过杨文弱还是有些本事,家学渊源嘛,听说他老爹可能也要晋升了。”
“哦?”冯紫英颇感吃惊,“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前几日遇见君豫兄闲谈,他说杨鹤在河南清理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内部仓储上的贪墨,动作很大,收获颇丰,内阁和皇上都很满意,可能很快就要回京了。”王应熊随口道:“我估摸着他老爹这几年好像频频出击,都快成了都察院里的一张头牌了。”
不过杨鹤这几年的确很活跃,从御史到右佥都御史,这才两年吧?难道又要破格提拔?到这个位置比不得地方上,恐怕没那么简单才对。
“那也是人家杨大人应得的,我在说你们俩呢,西南如果真的生乱,非熊可以想办法去跑一圈,铁定能大有收益,大章,有没有兴趣来永平府?”
冯紫英的玩笑话倒是让郑崇俭有些当真了,“紫英,说真心话,我还真有点动心,我敢打赌,蒙古左翼今秋一旦南侵,你永平府首当其冲,而起蓟镇也绝对不可能把主要兵力放在保护你永平府上,所以啊,你会面对汹涌而来的蒙古铁骑,你打断怎么应对?如果你拿得出对策来,我来永平帮你忙也不是不可以。”
“得了,林丹巴图尔若是率领几万铁骑南下,我一个永平府同知能有什么办法?”冯紫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或者我正准备整训三千民壮应对,你来帮我管理训练?”
郑崇俭也被冯紫英给逗乐了,“三千民壮来对付蒙古骑兵?我倒是愿意来啊,可训练打仗这些是武将的事儿,你说我替你策划布置倒是行,真要上战场,我这两下子怕是够呛。”
作为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大周士子,礼、乐、射、御、书、数六艺都要基本粗通,像郑崇俭这种自小读书的射箭起码还是能行的,但要说上阵带兵打仗,那就太为难他了,但是像其好友,出身卫镇的孙传庭家中多有习武为官之人,自小便受熏陶,若是锻炼几年,说不定还真能行。
“所以我也不指望谁,还得要靠我自己。”冯紫英知道自己说这些肯定很难让人相信,郑崇俭和王应熊都当成了玩笑话,但就目前来说,他越来越意识到,恐怕九十月间,永平府可能会面临一个非常恶劣而危险的局面,当蓟镇的主要力量都要集中起来保卫顺天府时,永平府及其官民的生死存亡恐怕就没有多少人来关注了,要么就是提前跑路,要么可能就是葬身一战。
冯紫英当然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无论是逃跑还是以卵击石,那么寄希望于民壮,行么?
不好说。
冯紫英当然不是铁头娃,明知事不可为还要去送死,但是辛辛苦苦在永平府干点儿事情,却因为察哈尔人要来洗劫掳掠,便面都不敢见就怂了溜了,这不是他的风格。
起码也要试一试,搏一搏。
察哈尔人也有很多年没有真正如此规模的南侵了,如果说这样大规模的是努尔哈赤带队的建州女真,冯紫英话都不说,直接走人。
和这一二十年里不断征伐身经百战的建州女真一战,三千民壮还不够人家填牙缝的。
但是如果训练得当,是不是可以和察哈尔人以及内外喀尔喀诸部碰一碰,当然要选择适合自己的对阵地点,冯紫英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一句话,家中娇妻美妾艳婢无数,美好无比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冯紫英可没有去冒险寻死的兴趣,这一战他认为把握很大才会去打,如果风险太大,他是不会去冒险的。
至于说几千民壮和火铳花费,对冯紫英来说倒是相对简单,当蒙古人南侵时,与其如羊羔一样被屠杀掳掠,还不如殊死一搏,而几千火铳,自己之前做了这么多,不就是要为打响自己名声做准备么?
能文善武,出将入相,这就是冯紫英给自己确立的人设,就是要让永隆帝和朝廷诸公心目中留下这个深刻印象。
军议散了,但冯紫英却被柴恪留了下来。
冯紫英知道柴恪对自己印象一直极好,宁夏叛乱大家一起出征共事,自己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所以相较于张景秋也好,孙承宗和袁可立这些兵部老臣也好,柴恪在感情上更亲近自己,哪怕杨嗣昌这个柴恪的湖广老乡都开始崭露头角了,柴恪仍然更信任冯紫英。
“柴公。”
冯紫英对柴恪的称呼也有些乱,有其他人面前,他一般称呼柴大人,而只有两人独处时,他则称呼为柴公或者子舒公,事实上柴恪也刚满五十。
“坐吧,紫英,我感觉你在军议上有些保留,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了,总可以摊开来说了吧?”柴恪摆摆手,很随意,他欣赏冯紫英这种宠辱不惊的气度,混合了武人的果敢勇猛和士人的潇洒从容,这种气质给人感觉很舒服心安。
“其实……”
“行了,客套话就别说了,你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柴恪脸上有些倦色。
作为兵部左侍郎,他需要承担起整个大周上下各处的军务,像现在蓟辽宣三镇面临蒙古和女真的进攻,湖广四川可能会被播州之乱波及,而兵部手中只有这么多可用之兵,而户部库中的银子一样有限,一旦战事爆发,如何应对?这都是一个需要统筹的方略。
“那好,柴公,我说几点我自己的看法,未必正确,仅供您参考。”冯紫英点点头,“第一,千万重视白莲教的危险性,我担心会出乱子,也许平常没什么,但如果在两边战事紧要关头出事儿,也许就是不可收拾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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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恪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说白莲教,这不由得让他沉吟起来,对方不是信口开河和危言耸听之辈,可冯紫英会上说,这会儿再单独和自己说,就不由得他不警惕了。
“我记下了,我会和首辅大人以及二位李阁老专门汇报。”柴恪郑重其事地点头。
“第二,西南局势万万不要低估,要尽早谋划部署执行,如果大人觉得兵力不足,不妨收缩三边,呃,我以为放弃哈密和沙州都是值得的,尽早调三边边军南下,……”
冯紫英第二句话又让柴恪既震惊又难以接受。
收复哈密和沙州可是他的功劳,也有冯紫英一份功劳,同样也是皇上最得意的事情,复土之功啊,没想到对方如此果决要求放弃,可见他对西南局面多么不看好。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沈宜修的揶揄和试探
见柴恪面带震惊和无法接受的神色,冯紫英按捺住性子解释了一句:“柴公,西南绝不仅仅只有一个播州杨应龙,一旦杨应龙反叛,而朝廷又未能做出及时的反击,或者说平叛战事不顺的话,极有可能会刺激其他土司,他们会认为大周现在捉襟见肘,就像大隋末期十八路反王群雄逐鹿一样,蒙元末期不也一样是群雄争相而起?”
冯紫英的话如重锤敲打在柴恪心坎上,他深吸一口气,“紫英,你这话过于夸大其词了,大隋和蒙元如何能与大周相提并论?”
“大人,大隋开创三省六部制,但却两世三十余年而亡,蒙元横扫天下,铁木真武功冠甲于世,亦不足百年,皆兴也勃,亡也忽,这两朝在崩灭之前,谁会想到其寿命如此之短?难道这两朝朝中就没有杰出之士,看不出端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可不防啊。”
冯紫英语气很沉重,“西南腹地贵州、四川、湖广皆多宣慰司宣抚司,这是从前明就遗留下来的隐患,流土之争一直没有能得到很好的解决,大周亦是延续前朝政策,没有足够重视,或许在没有蒙古人和建州女真这等外患威胁之下,朝廷可以好整以暇的看来解决西南叛乱,但是如果同时爆发呢?一旦战事迁延,湖广、四川乃是粮食主产区,局面糜烂,势必影响到整个大局!”
北方尤其是京师城的京师城粮食主要来源于南方,随着江南弃粮种桑的现象日益突出,湖广、江西和广东的粮食地位日益重要,尤其是湖广,一旦战乱波及湖广,其影响不可小觑。
冯紫英有一种感觉,非常不好的感觉,大周就像掉入了陷阱的困兽,挣扎无力。
他感觉好像除了眼前暴露出来的这些表面敌人外,肯定在关键时刻还会有敌人冒出来。
但他不确定会是谁,只能下意识地进行筛查,白莲教,倭人,甚至蒙古右翼的土默特人,应该都有可能。
初一看白莲教和倭人似乎不会有大碍,但一旦到关键时刻给你背后插一刀,也许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袋稻草。
“唔,我明白了。”柴恪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先前军议说得口干舌燥,此时方得放松一下,“还有么?”
“大人,兵部是不是准备放弃永平?”冯紫英突然问道。
柴恪手一抖,手中茶盏一晃,水都溢了出来,沾了一手,“紫英,何出此言?”
“大人,您也不必瞒我,我相信到关键时刻,兵部和蓟镇肯定也会通知永平府,眼下情形就是如此,顺天府必保,蓟镇兵力有限,而且内部七拱八翘,心思不一,尤大人还控制不住那些桀骜不驯的将领,他也难,我能理解,家父为了确保辽东,调换了不少在辽东那边不听将令的将领到蓟镇,尤大人也是无奈。”
冯紫英的话让柴恪忍不住嘴角带笑,“紫英,辽东太过重要,建州女真在九部之战之后的威胁已经远远超过了蒙古人,所以我们必须要有所取舍,至于说放弃永平府,现在还说不上,但是我还是要实话实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朝廷只能选择保顺天府,毕竟京师一旦震动,会带来太多不可预测的风险,皇上和内阁都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这么说就是永平府在万不得已情况下只能自生自灭啰?”冯紫英长叹了一口气,“朝廷难道就没有考虑过永平府的民心?”
“紫英,换了你是首辅大人,你会做出何种选择?”柴恪反问。
谈话在一种不太愉悦的氛围下结束。
冯紫英跨上马,瞥了一眼暗沉沉的兵部公廨大门,内里仍然还是灯火通明,但是这大门处却像是一个择人而噬的猛兽大口,似乎要不断吐出黑暗,把所有人湮没。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诚不欺我啊,还得要靠自己,冯紫英握紧拳头。
还有三个月,且看自己能不能在这三个月里让永平府变成万千洪流中的一块礁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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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府里的人都能感受到回家的冯紫英心情不是很好,沈宜修觉察到了这一点。
接过晴雯奉上的桂圆梨肉汁,喝了一口放下,冯紫英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给家里人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上午去文渊阁,下午刚回来又去了兵部,回来脸色就阴沉,这一家之主对整个阖府上下的心情都有影响,这让他有些心歉。
看见丈夫略带歉意的目光望过来,沈宜修莞尔一笑,她很享受丈夫对自己的这种珍视和尊重,所以也很想帮助丈夫排解内心的压力。
自小在父亲身畔长大的沈宜修很清楚作为一级官员所要承担的责任和压力,这种事情小时候聪慧的她就经历过不少。
父亲在都察院担任御史的时候一样是经常回来很晚,而且眉峰紧锁,母亲和姨娘们就要想办法为父亲做出可口的饭菜,管好家中的儿女让他不至于为家事操心,还要尽可能地宽解父亲,以便第二日父亲能够重新恢复到最好的状态,心无旁骛地去迎接新的工作。
这就是当妻妾的责任,而作为正妻大妇更是责无旁贷。
“相公今日可是劳累了?不如早点儿休息吧。”
沈宜修温婉的笑容就像一只纤手抚平了冯紫英额际的皱纹,他摆摆手,“说会儿话也好,这桂圆梨肉汁味道不错,没想到晴雯的手艺都快要赶上金钏儿了,……”
晴雯摇头轻笑,“也说错了,这可是云裳的本事,奴婢手拙,可做不好。”
“哟,云裳,没想到爷走三个月,练出了这样一身本事了?”冯紫英看着云裳,讶然道:“看来还是得要近朱者赤啊,你跟着奶奶才多久,跟着爷这么几年,都没能有长进,现在三个月就当刮目相看了。”
“相公,妾身在厨艺上可没什么天分,晴雯和云裳是去荣国府那边跟着学的。”沈宜修很坦然地道。
“荣国府?”中午才在荣国府差点儿擦枪走火,冯紫英想起王熙凤那肥美丰腴的身子,就有些心火浮动,压制住火气,漫声问道:“跟着谁学的?”
“奴婢们是跟着岫烟姑娘学的。”晴雯也大方地道:“原本说是跟着下房的柳嫂子学一学,后来柳五儿说邢姑娘熬制羹汤的本事比她娘还强几分,所以就去跟着邢姑娘学,……”
“哦?”冯紫英越发好奇,“那邢姑娘就教你们了?”
晴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这位爷可问得真是奇怪,这都吃在嘴里夸好了,还问教没教,冯紫英也觉得自己问得蠢,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是说,邢姑娘没难为你们吧?”
“邢姑娘人和善得紧,如何会难为我们这些小丫头?”晴雯摇头,“起初还要谦虚推辞,后来说是学会等到爷回来做给爷吃,邢姑娘便没说什么了,教得也很尽心,……”
沈宜修似笑非笑地瞥了丈夫一眼,她也知道丈夫和贾家那边关系匪浅,除了黛玉和宝钗二女外,贾家几个姑娘似乎都和丈夫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看样子这位邢姑娘似乎也和丈夫相熟?
她倒不是醋坛子,这下边还有两房的,要吃醋也轮不到自己来,还在贾府那边住着的薛林二女才应该更上心才对。
冯紫英也注意到妻子的目光,摊摊手,“邢姑娘是大婶子的内侄女,嗯,和妙玉自小相熟,……”
沈宜修脸上笑容更甚,也不说话,让冯紫英更觉尴尬,干咳了一声,下意识端起桂圆梨肉汁又喝了一口,才发现这似乎更容易引来嫌疑,可放下又显得欲盖弥彰,……
被丈夫的可爱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沈宜修终于笑着道:“妾身可没说什么,夫君何须这般手足无措?只是没想到夫君好像对贾家那边每位姐妹情况都很熟悉,岫烟妹妹妾身也是见过的,却不知道她和妙玉妹妹还是自小相熟呢。”
旁边晴雯和云裳都听出了自家奶奶的揶揄调侃,都捂嘴轻笑,弄得冯紫英真想一推杯说,我特么不装了,摊牌了,就是喜欢岫烟,那又如何?
只可惜这话也只能在肚里腹诽一下,起码自己现在没这个想法,邢岫烟固然如孤云出岫,令人激赏,但是却未必非要收入房中,而且也不合适。
“宛君说笑了。”冯紫英有些无奈地苦笑着揉了揉面颊,看得一旁的晴雯和云裳更是笑得娇躯乱颤。
也不知道这位爷平素决断霸气,但在奶奶面前却总是这副低眉顺眼的吃瘪模样,二女也很是羡慕大爷对奶奶的这份感情。
“其实妾身并不介意府里多几个姐妹,这样妾身也能多几个伴儿,尤家妹妹又跟着夫君去了永平,君庸现在观政也忙得很,难得来府里了,妾身有时候还真觉得寂寞呢。”沈宜修含笑轻言,眉目间看不出半点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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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玉成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信了你才有鬼。
或许沈宜修真的很大度,并不在意这些女孩子们,这不过是建立在她不认为这些女孩子能对她构成威胁的前提下,但是你要说她会欢迎这些女孩子来和她分享自己,那未免也太可笑了,打死冯紫英都不信。
“其实宛君若是觉得寂寞,不妨邀请她们来府里多坐一坐,……”冯紫英避开沈宜修前面半句话,只针对沈宜修后半句给出建议,“为夫所制作的麻将据说在京师城里风行一时,成了不少官宦之间后宅必备之物呢。”
“妾身也曾经邀请过薛家妹妹和林家妹妹,以及贾家几位妹妹,不过也许是人家觉得经常来并不合适,所以偶尔来一趟可以,要常来,还是有些不方便。”沈宜修不无遗憾,“相公不在家,这屋里始终就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冯紫英宽慰道:“等到明年孩子满周岁,如果宛君愿意,那就一起到永平来吧。”
沈宜修摇摇头,“明年孩子也太小,若是带着到处走,很容易生病,最好还是等到三岁以后再外出也不迟。”
虽然还有几个月才能生产,但是沈宜修已经很注意自己的身体了,对于未来孩子也更是充满了期待,半点儿风险都不愿意冒。
“也罢,……”冯紫英不无遗憾地点头。
“相公今日情绪不好,可是去朝中遇到了事情?”沈宜修终于问及正事,三女都把目光汇聚到了冯紫英身上。
冯紫英以前很少有把朝中事务带回家中的时候,也鲜有因为公事影响到情绪,甚至连几个女孩子都觉得也许冯紫英在朝中的公务就是日常的抄抄写写,或者就是商谈一番。
但今天冯紫英的表现却很异常,所以才会让沈宜修都有些担心了。
“嗯,的确有些事情,今年朝廷局面恐怕不太乐观,我和兵部张大人、柴大人有些不同意见,所以……”冯紫英不愿意说太多,说了也没有太大意义,徒让大家担心,没有价值。
“那相公就和诸公好好说呗。”沈宜修目光澄澈,“在其位谋其政,相公不在其位还能心忧国事,想必诸公应该领会得到相公非为私利,更应当重视才对。”
“宛君,哪有那么简单?”冯紫英库笑摇头,“有些事情,即便是大家明白,也不能明言,有些事情明知道会危害极大,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要放弃,奈何?”
沈宜修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有些紧张起来,“相公,是不是永平那边……”
“是和永平相关,但是你相公是什么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何况我有娇妻美妾艳婢,更马上要有孩儿了,如何会去冒险?”
冯紫英既要先给沈宜修打个预防针,毕竟沈自征和杨嗣昌交好,肯定会知晓蒙古人南侵的消息,所以先给沈宜修透点儿风,但又要表明自己不会去以身犯险的态度,免得影响到沈宜修的心境。
如果没有意外,恐怕就正好是蒙古人南侵的时候,也就是沈宜修的预产期了。
“相公明白就好,切莫要让妾身和妹妹们担心。”沈宜修温柔沉静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依恋,“妾身还希望生产之日相公也能回来在妾身身边,那样妾身也能更心安。”
冯紫英心中苦笑,但是表面上还是露出一副欣然的模样,“若是可以,为夫自然要争取回来。”
沈宜修直觉惊人,她始终感觉到丈夫今日心情不是太好,而且肯定是和去文渊阁和兵部公廨有关,但是这等事情她也无能为力,丈夫也不愿意多说,只能等到君庸来家里时问一问了。
待到晴雯侍候冯紫英去洗澡时,沈宜修这才把云裳叫到身边,叮嘱了几句。
云裳顿时脸涨得通红,一双手绞着汗巾子,几乎要把汗巾子绞碎,下颌几乎要挤入胸间,嗫嚅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跟着爷这么些年了,爷也一直把自家人,本来也是迟早的事情,正巧爷这两日回京,你就侍候爷,……”沈宜修嘴角挂笑,“我和爷也说过,爷也早就答应了,也就是选个日子,择日不如撞日,我做主了,就今日了,免得万一明日朝廷要让爷即刻回去,却还耽误了。”
云裳终于还是如蚊蚋般的嘤咛了一声,答应了。
当晴雯用一种诡异的目光侍候着冯紫英洗漱完时,冯紫英都还有些奇怪,一直到沈宜修把他推出屋外,抬起下颌朝另一边西边厢房呶了呶嘴,冯紫英才明白过来,忍不住皱起眉头,“宛君,……”
“快去吧,莫要让伤了云裳的心。”沈宜修拉着丈夫的手,温言道:“云裳跟了你这么多年,也该她了,……”
冯紫英略作思索,也不再纠结,只是轻轻在妻子额际亲了一下,然后又抚摸了一下妻子略微凸起的小腹,“谢谢宛君了。”
对于丈夫的这种不合时宜的道谢,沈宜修倒是有些习惯了,这个时代夫妻之间照理说是不存在这种言语的,夫为妻纲,妻子只有服从的义务,但是丈夫的体贴和温存,加上那份尊重,总让沈宜修有一种说不出幸福满足,让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去吧,明早我让晴雯过来,你也让云裳莫要起身,好生休息,……”
……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当房中粗大的红烛落下点点朱泪时,俄尔的痛呼夹杂着安慰声慢慢褪去,取而代之是床间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细细婉转娇吟和哀求声,……
……
看着沉沉入睡的云裳眼角的泪影和嘴角幸福的微笑,冯紫英忍不住抚摸了一下女孩圆润的面庞和**的香肩。
已经满了十七岁的云裳在这个时代已经称得上熟得不能在熟的女孩了,但在冯紫英心目中,她仍然是那个稚气未脱心思单纯的女孩子,五六年前在自己面前那个一双空灵纯净的眸子还一直留在冯紫英心间,历久弥新。
但云裳毕竟长大了,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对于像云裳这样身份的女孩子,说什么给她自由只会被她视为抛弃,所以这样对她来说可能才是最好的归宿。
如云裳所言,那一刻她才真正觉得变成了自己的女人,心坎里才得以满足和慰藉,才踏实安全,才能安安稳稳的睡一个好觉。
这个时代的女子就是如藤萝一般需要依靠一株可以遮风避雨的大树,无论是妻是妾是婢。
虽然身边已经有了不少女人,但云裳却是一个不一样的,她从小跟着自己,可以说是和自己一起长大,哪怕那个“自己”是尚未完全“觉醒”的自己,但无论如何与生俱来那份亲近感是无人能替代的。
三尺白巾,一抹殷红,就这样挂在床头上,似乎要昭示着什么,连冯紫英都不知道云裳强忍着身子的不适而要这样的坚持是要给谁看,或者这就是一个完成了一个仪式?
难道自己明白还不够?
睡在这张炕上,冯紫英还有些不太适应。
丫头们是没有床榻的,都只有炕榻,同样丫鬟们也都没有自己的单独屋子,都只能二三人或者三五人挤在一块儿,这也是规矩。
荣宁二府里,便是鸳鸯也没有单独屋子,都只能和琥珀、珍珠共用屋子,顶多也就是在炕榻的方向、选位上有所区别。
不过在冯府,冯紫英倒是专门给这些个自己身边的丫头们了单独一间屋子,虽然都不大,但是这却是最让这些个丫鬟们心满意足的,即便是金钏儿和晴雯在获得这个殊遇时,也都是格外兴奋。
云裳这间屋子很小,冯紫英平素来她们的屋子时间也不多,今日才算是认真打量了一下。
除了一张炕榻外,也就只有一个朴素的衣橱,旁边还有两张半新旧的锦凳。
锦凳上铺着棉垫,看得出来棉垫是碎布头拼合缝制而成,这丫头倒也手巧,看样子也是跟着晴雯学了不少。
窗棂上丹红色的蒙纸应该是晴雯昨晚才替云裳换上的,寓意什么,不言而喻。
另外还有一个大红色的囍字帖在窗棂纸上,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感动。
晴雯这丫头虽然性子火爆,平素里也是面冷语厉,但是内心却是有一颗赤诚炽热而又细腻敏感的心,待云裳更是没说的,像这般心思也只有真正对你好的人才会替你考虑到。
面对自己的闺蜜人生重要一步,晴雯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和祝贺,这份感情或许云裳会毕生难忘,起码连自己都被感动了。
欢愉之后的冯紫英来说往往是头脑最清醒的时候,不过和云裳一霄欢好对冯紫英来说却有些难受,云裳玉瓜初破,哪里经得起春风几度,根本不堪承受恩泽,冯紫英也只能黯然叹息。
此时唯一能做的排除杂念,考虑考虑自己回永平府之后的事情了。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纸上谈兵,纵论江山
当天边鱼肚白散射的光线投落在炕榻上时,冯紫英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夜间想了许多事情,迷迷瞪瞪中云裳也醒了过来,搂着自己泪眼朦胧的呢喃漫语,还有种种不堪对人言的亲昵,让冯紫英真正意识到女孩到女人的变化会有多大。
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什么事情都愿意一试,而在以前,冯紫英是想都不敢想的。
看着云裳手里仍然紧紧捏着的灵蛇玉佩,脸上还挂着几分满足的笑意,冯紫英轻轻挪开对方裸露在外有些清凉的玉臂,小心起身。
悄悄穿衣推门而出,却听见“啊”的一身,一个娇俏的身躯撞入怀中,冯紫英赶紧扶住,却见满脸羞红的晴雯瞪着小鹿眼,咬着嘴唇,恨恨地注视着他。
“这么早就来听床?也不知羞?”一句话就把晴雯给惹恼了,眼见得就要变脸,冯紫英却根本不给她机会,一只手揽住对方腰肢,“难得你心这么细,昨晚替云裳想得这么周到,希望你的这一天云裳一样也能为你考虑周全,你们两姊妹的情谊能一直如此,……”
怒意尚未爆发,就被冯紫英的话给堵了回去,加上这冯紫英虎掌握住了自己的细腰,想到昨日对方在云裳身上肆虐挞伐,云裳的一夜婉转娇吟,晴雯没来由的身子一软,险些瘫倒。
见晴雯俏眸泛彩,两颊晕红,整个身子也是微微颤栗,冯紫英发现自己又有些按捺不住。
昨晚本来也就没有能尽兴,只可惜二尤和金钏儿、香菱都在永平府,否则今日铁定要寻一二人来就地正法,但晴雯也是个未经人道的雏儿,一样难承恩泽,这等事情也就只能想想而已了。
“奴婢做的不过是应做的,也不求谁来记挂感激,……”
这丫头永远都是这么嘴硬心热,看来要想让这丫头改了这个性子是不可能的,不过改了的话,那还是晴雯么?
自己不也就爱她这份不一样的脾性么?
冯紫英心里微痒,握在对方腰上的手轻轻一发力,“那今儿个爷就把你也梳拢了,……”
晴雯吃了一惊,声音微颤,“爷才把云裳要了,也该好生休养一下身子,莫要成日里想这些,……”
“那爷现在就是想了,又怎么地?”冯紫英开始耍起了无赖,慢慢要将晴雯的身子揽入怀中。
“那奴婢也无话可说,只是爷就没考虑过您才要了云裳身子,现在又要奴婢,不怕伤了云裳的心?”晴雯脸色诡异地抿嘴一笑。
冯紫英身体一僵,把勾在晴雯腰肢上的手松开,叹了一口气,明知道这丫头是故意的,但是冯紫英也只能乖乖入彀,“好吧,晴雯,你成功地达到了目的,不过……”
“爷,是您的终归是您的,奴婢又不会跑,……”见冯紫英有些黯然的模样,虽然也猜得到对方是故意这种表情,但是晴雯心里得意之余也有些不忍,“待到下次爷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记住你的话,晴雯,……”冯紫英微微点头,一脸嘚瑟,看得晴雯也忍俊不禁。
“爷,云裳醒了么?”晴雯让过冯紫英的身子,“奴婢要去看看云裳了,奶奶让奴婢叮嘱她好生将养,莫要着急下地做事儿,厨房里也替她熬了汤,……”
冯紫英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这种事情让自己妻子安排,另外一个可能一样要步云裳后尘的女子来做,好像怎么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或许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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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是在要回永平府之前才从来送行的孙传庭那里得到消息。
耿如杞即将赴任重庆府同知。
冯紫英估计自己组织民壮以防万一的意见被柴恪听进去了。
在面对播州之乱在即的压力下,从哪里抽调兵力南下都十分棘手的情况下,这也算是一个被不是办法的办法。
另外还有一个消息就是杨鹤可能要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郧阳,这也是在为应对播州可能爆发的叛乱做准备。
杨鹤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身份,同时又在前年参与了平定宁夏叛乱,表现不俗,那么出任郧阳巡抚,稳定荆襄局面也就顺理成章了。
必要时候,抽调荆襄流民组建一支军队,也是可行之举。
但冯紫英不认为光靠这一点儿力量就可以应对播州叛乱,一旦永宁宣慰司的奢崇明也加入进来,只怕整个贵州也会被卷进来,那水西安家呢?
前世中播州之乱和奢安之乱虽然相隔甚久,但是其核心问题还是流土之争,今世这个情况丝毫没得到缓解,甚至犹有过之,那么纠合在一起爆发也不是不可能。
“伯雅,玉铉,仲伦,你们怎么看?”永隆八年这一科中,除了孙传庭外,陈奇瑜和傅宗龙也对军务很感兴趣,而宋师襄和许其勋都对军务兴趣不大。
五人中除了傅宗龙未能馆选庶吉士外,其余四人都馆选庶吉士,这也让这一科青檀书院在整个大周威名远扬。
四名庶吉士,已经占到了不过二十余人庶吉士的一成半了,加上榜眼的马士英,翰林院现在是青檀书院学子云集。
永隆八年青檀书院的表现并不比永隆五年逊色,这也让青檀书院学子们现在气势更盛。
傅宗龙现在则在兵部观政,加上有王应熊和郑崇俭在兵部,现在青檀书院弟子在兵部中的影响力不小。
“玉铉觉得呢?”孙传庭把话题先交给陈奇瑜。
陈奇瑜迟疑了一下,“仲伦对西南那边情况更熟悉,这段时间你不是和非熊一直在计议么?你先说说。”
冯紫英笑了起来,在自己面前几个老同学反而都谨慎起来了,不敢随意妄言,深怕在自己面前坏了印象,估计还是自己回京之后就连续被内阁、皇上和兵部召见对他们触动甚大。
“嗯,怎么,怕在紫英面前班门弄斧出丑?那我先说吧。”傅宗龙大大咧咧地道:“我和非熊也讨论过几回了,他觉得西南土司中居心叵测者有,但是更多的还是观风辨势,其中也不乏对朝廷忠贞者,如果杨应龙真的要叛乱,不妨选择发动一些对朝廷忠贞的土司募集土兵,先扎好篱笆,然后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朝廷承受得起么?”陈奇瑜不同意傅宗龙的看法,“以我之见,还是要立即抽调精锐应对,一旦播州有反意,甚至只要认定杨应龙有反意,便立即发起进攻,最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避免局面糜烂而不可收拾,……”
“玉铉,你说的简单,播州宣抚司的地形你了解么?西南地势险恶,瘴气密布,易守难攻,杨应龙如果早有反意,那么必定已经在各方面做了充分准备,岂是官军能突袭的?”傅宗龙反驳:“没等你军队布防到位,人家早就先下手为强了,再说了,你抽调精锐,从哪里抽调?除了边军,哪里军队还能称精锐?边军是精锐,但是未必能适应西南的地势和气候。”
“若是按照你所说,徐徐图之,战事糜烂迁延,朝廷支撑得起么?一打仗,银子流水一样花,哪里来银子?都把银子花在这边了,蒙古人和东虏怎么办?”陈奇瑜不屑一顾:“打仗就是打银子打粮食,打后勤补给,你都知道西南山高地险,补给更困难,花费更大,一石粮食送到恐怕剩不到三斗,若是不速战速决,光是后勤补给就能把朝廷拖垮!”
一个觉得宜缓不宜急,一个觉得宜急不宜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伯雅,你觉得呢?”冯紫英含笑看着孙传庭。
“若是朝廷财力充裕,粮饷无忧,我赞同仲伦的意见,西南地势复杂,气候恶劣,夏季潮热,冬季湿冷,只怕边军去了也要适应才行,所以如果能够扎好篱笆,步步为营,剿抚并举,分化瓦解最好,……”
孙传庭迟疑了一下,“但玉铉说的也没错,这种策略现在朝廷支撑得起么?还有蒙古左翼和东虏会不会利用这样一个机会落井下石?我想肯定会,那么仲伦这个策略就堪忧了,但如果按照玉铉说的速战速决,我觉得也可能变成欲速则不达,弄不好还要坏事,……”
陈奇瑜不耐烦了,他和孙传庭关系不一般,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所以说话也不客气:“伯雅,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光否定别人的意见,你也要拿出一个对策来啊。”
冯紫英已经听出了孙传庭的纠结,“伯雅觉得两难?”
最终孙传庭摇了摇头,“事事都想两全其美,那就不用做了,以我之见,既然各方都还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不妨先易后难,可以让湖广和四川地方镇卫军队行动起来,坚壁清野,从现在就开始斩断播州乃至永宁各地的物资供应,缩小包围圈,但是暂不用兵,力求拖过今年冬季,等到蒙古人那边安顿下来,再来集中全力剿灭西南,……”
“但如果杨应龙不肯按照我们的设想走,一旦封锁,他便要开打呢?”冯紫英反问:“或者他要和东虏、蒙古人同时发动呢?这种可能性很大。”
“杨应龙的兵力不足以支撑他全面出击,而且播州地形决定了他不可能像蒙古人那样打出来,他只敢局限于播州四周,我以为稍许退守是可以接受的,只要封锁住他不让他往重庆和湖广方向进攻即可,其他,他要真往其他土司地界进攻,我想其他土司们未必愿意,朝廷也可以用各种手段来让土司们的意见参差不齐,甚至让这些土司们去左右动摇杨应龙的态度,让他难以抉择,……”孙传庭沉吟着道:“如果我是杨应龙,我更愿意把官军吸引进来打,那我才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慧贤之妻,黛钗劲敌
这种纸上谈兵式的探讨其实对真正的战争没有太大的意义,几个人都是没有参与过战争的,除了冯紫英在宁夏之役中算是亲身感受过,其他人更多的都还是从战略角度的一种分析研究。
不过冯紫英还是希望他们能多一些这种的探讨,纸上谈兵也胜过毫无依据的凭空臆想,起码大家探讨能够查缺补漏,在兵部职方司本来也就是做这样的事情。
冯紫英帮他们提了很多问题,尤其是在后勤保障和情报支撑上如何提前布局,如何统筹协调,这使得众人的情绪始终得以维持,甚至到后来不太感兴趣的马士英、宋师襄和许其勋三人都参与了进来。
今天算是永隆八年这一科考中而且与冯紫英有些交情的学子们来替冯紫英送行,因为明日冯紫英就要返回永平府了。
在京师城一呆四日,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谈话的都谈了,该作的也都做了,也该启程回去去做正事了。
午间几人都在冯紫英家中用饭,冯紫英感觉得出,即便是这六人中关系密切程度也不尽一致。
比如孙传庭和陈奇瑜关系不错,陈奇瑜与傅宗龙关系也很密切,而马士英则和许其勋关系相对亲近,而宋师襄则和孙传庭相对熟悉,与其他人都关系一般。
马士英能够来,冯紫英也略感惊异。
他推荐马士英担任《内参》总编,主要还是出于维护《内参》的地位,一个无论各方面都很优秀的新科榜眼却不能跻身《内参》编委会,本身就容易遭人诟病,会被视为一种不公和小团体抱团的趋势。
虽然小团体抱团在哪里都是不争的事实,但冯紫英不愿意太过明显的显现出来,基本的公正公平冯紫英希望一直保持下去。
但冯紫英的推荐还是被视为对马士英的认可,而马士英也绝非不识时务之人,自然也要主动融入到这个群体中来。
虽然冯紫英是北地青年士人领袖,但是却并不排斥其他地方的青年士子们,像今科的许其勋,上科的吴甡、方有度都是江南士人,而上科的王应熊今科傅宗龙,上科贺逢圣,分别都是西南士子和湖广士子。
这也是促成了马士英主动加入并迅速融入进来。
送走了同学们一行,冯紫英站在窗前静静伫立,注视着窗外。
不得不说,冯府和荣国府相比,还是显得太过寒碜了,大观园不用比,即便是老荣国府里边的布局结构,都轻松碾压冯府,嗯,碾压呼伦侯府,单单是这窗外景致,就让人怀念荣国府,更怀念大观园里。
这就是老牌勋贵的底蕴,荣宁二府也不是一日就建立起来的,从最初在前明一处侯府和一处破落大杂院的基础上开始兴建二府,到几十年间不断的增添和完善,不断的修缮和改造,最终在大观园建成之后,荣宁二府的格局才达到了巅峰。
“相公,您好像兴致不太高?是有什么事儿么?”照理说同学们来送行,冯紫英应该心情很好才对,但是沈宜修还是能感受到冯紫英内心情绪的低落。
“照理说该高兴才对,大家都能记挂着我,专门来为我送行,我也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意,但是言谈中免不了要说到当下朝廷局面,不容乐观啊。”
冯紫英本不想和怀孕的妻子说这些,到最后既解决不了问题,还要让妻子挂心,但妻子如此聪慧之人,而且还一直和老丈人保持着书信往来,再有小舅子的不断通风报信,有些事情你藏着掖着更让她担心。
“是哪方面?公公那边的东虏,还是蒙古左翼?”沈宜修被丈夫揽住腰肢,二人就这样倚窗而立,格外温馨,连晴雯和云裳都知趣地不来打扰。
“都有,但都不是主要,而是西南。”冯紫英摇摇头。
前两日沈自征来看望他姐姐,当然也因为自己这个姐夫回来了,免不了要说一会儿话。
虽然未曾提及各方的战事,更多谈沈自征以往游历宣大、蓟镇边塞之事儿,冯紫英给他建议多写一写自己对北地边境地理地貌情况和建议,《内参》可以按照军事地理类进行刊载,鼓励更多的人来了解掌握地理这门新兴学科。
地理这门学科的介绍、价值和意义,冯紫英已经在离开翰林院时提了出来,最后一次以总编身份亲笔撰写了这门学科的推介,并就自己的一些想法将地理进行了一个粗略分类,包括自然地理、军事地理、农业地理、商业地理。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分类极不科学,但是你要让这个学科体现出来价值意义,吸引更多的人来关注了解,甚至在日后的秋闱春闱大比中染指,那么你肯定要吸引朝中大佬们的目光,让他们感兴趣,才能潜移默化地达到目的。
冯紫英在介绍中尤其是重点谈及了西南地区和九边的地理情况,谈及了当下舆图的种种不足,谈及了大周商人们在日常经商中自家使用的舆图了能都比兵部职方司更详尽细致,谈及了海商们自家珍藏的各种航海舆图零碎,朝廷在前明郑和下西洋之后的舆图档案被时任兵部尚书刘大夏藏匿之后一直未曾找到,再后来就没人去找了,因为大周也闭关采取朝贡制度了。
他用很客观而又犀利的言语批评了当下对地理这门新兴学科的不重视,建议朝廷应当将地理逐步列入秋闱春闱中考试内容,不求多么精深,但是起码要有这个概念,不能连南北东西,大周疆域都分不清楚。
这篇文章在《内参》刊发之后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朝廷内部较为主流的观点是,地理的确日益重要,但是如果要一步就加入到秋闱春闱考试中来未免有些牵强了,士子们平时都读经义时政,并无多少机会在外游历,往往是那些科举不成的富家士子才有机会花大量时间游历,仓促列入科考中肯定不妥。
冯紫英当然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他的目的也就是先要打开一个口子,让朝廷内部先有这样一个印象,日后再来徐徐图之。
沈自征既然有这方面的一些见识,不妨就让他多在《内参》上写几篇文章,算是摇旗呐喊造影响了。
“西南?”沈宜修略感诧异,“流土之争么?”
杨可栋叛逃的消息并未扩散,杨嗣昌或许没有和沈自征提,或者沈自征还没来得及了解,又或者了解了还未和自己姐姐说。
“有一定关系,但一旦爆发,会很严重。朝廷现在各方吃紧,就把捉襟见肘。”冯紫英抚摸了一下妻子的发梢,温柔地道:“宛君就莫要操心了,你现在首要大事就是安胎养好身子,把咱们冯家下一代第一个孩子健健康康安安全全生下来。”
“可是妾身看见相公心情不佳,就也跟着难受了。”沈宜修难得地撒了一回娇,扭动着已经有了几分孕相的腰肢。
“那为夫该怎么做呢?”冯紫英也开着玩笑,“宛君给为夫一个建议。”
沈宜修依偎在丈夫怀中,眼珠一转,“嗯,明日夫君就要回永平府了,难道不去荣国府那边看一看?”
冯紫英笑了起来。
去见黛玉和宝钗,冯紫英并未瞒沈宜修,而且他也清楚妻子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性子,更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所以沈宜修在冯紫英心中分量越重。
一个知晓轻重聪慧睿智的女子,永远都比只会以色侍人的女人更让男人尊重。
“宝妹妹和林妹妹我都见过了,再去也徒增烦扰,……”冯紫英笑着摇头。
“薛家妹妹和林家妹妹固然见过了,可还有其他妹妹呢?比如邢家妹妹……”沈宜修逗乐,也是半试探。
“岫烟?”冯紫英一愣,“岫烟妹妹是个灵秀女子,不过为夫可没有打她的主意,……”
“那相公在打谁的主意呢?”沈宜修笑靥如花,“让妾身猜一猜,探春妹妹,还是湘云妹妹?”
“可别乱说,毁人清誉。”冯紫英也不在意,夫妻俩之间的闺房私话,沈宜修不会这么不知轻重。
“相公,其实妾身看得出来,无论是探春妹妹还是湘云妹妹和岫烟妹妹,甚至迎春妹妹恐怕都对夫君是有些情意的,嗯,或许她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们很喜欢很渴望和夫君在一起,哪怕只是说说话,……”
沈宜修的确观察过,几位姑娘其实并没有和丈夫有什么出格的私情,作为大家女子这点儿自尊自爱还是有的,但是她也同样看得出来,几个女孩子对丈夫那种若有若无的亲近和依恋,而这种感觉往往其实就是情意的代名词了。
冯紫英默然,他不想在妻子面前撒谎,那毫无意义,也只会让妻子轻看。
丈夫的沉默更增添看了沈宜修的肯定,她其实既有些骄傲,也有些难受,自己丈夫如此优秀才会吸引到一干钟灵毓秀的女孩子们仰慕,但是丈夫现在都已经桃花缘缠身了,再要……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不可预测
“大人,按照您的要求,军户已经全部清理到位,并把第一批人员都选了出来。”宋三微微勾着腰,肩膀塌着,语气里多了几分敬畏和谄媚。
冯紫英点点头,接过名单,快速浏览了一遍。
回到永平府之后第一件事情是向朱志仁报告了此番进京所见所闻以及内阁诸公的态度,这让朱志仁既惊又怕更担心。
惊的是永隆八年看起来是一个不顺之年,要出大事儿的几率很高,怕的是蓟镇恐怕真的难以维护永平安全,甚至可能在必要时候放弃永平,担心的是自己的命运前途该何去何从。
冯紫英没给朱志仁太多的选择,提出了借用辽东火铳新军来帮助训练永平民壮,在通过三个月的强化训练,使其具备基本的战斗技能。
在冯紫英信誓旦旦表示自己父亲会派出一支最精锐的人马来替自己扎场子时,朱志仁便是不信也只能硬着头皮信了。
他现在别无选择,要么就现在辞职走人,但都到这个时候了,不赌一把,实在心有不甘。
万一冯紫英所言是真,冯唐真的很在乎他这个独子未来仕途前程派几千精锐来呢?
万一蒙古人南侵的规模没那么大,或者主攻方向不是永平府而是顺天和宣府那边呢?
呃,至于冯紫英很看好的民壮,朱志仁是不太信的,听听就好。
三个月能干什么,是能开弓射箭还是舞刀弄棒?恐怕连基本的军规军纪都还没适应吧?
虽然这些军户要说都是军籍子弟,都应该有些底子,但这种底子究竟有多少,天知道。
“都在这里了?第一批一千人,三日后必须要全数报到。”冯紫英语气冷厉,“是不是按照我说的标准筛选出来的?”
“一切都是按照您的标准,我们忙了十日,逐一核对标准,您提的几条,只要超过两条不满足便筛掉。”
宋三也不知道这位同知大人确定的标准是何依据,一老实,这没话说,二个头均匀,而且都偏矮,这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三,对气力是否习武都没有特别要求,只要求眼睛要好,……
“小校场营房修缮好了没有?”冯紫英没有理睬对方有些古怪的神色。
“都已经腾挪出来了,但恐怕状况不是很好,只能说勉强住人,毕竟荒废十来年了。”宋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冯紫英表情变化。
自打冯紫英把廖家废了之后,整个卢龙这边沸腾了一段时间之后却诡异地冷却了下来。
清理隐户军户如风行水上,水到渠成,甚至比宋三想象的程度还要配合十倍。
当然清理隐田没田一事似乎暂时放慢了节奏,只要求登记丈量,但并没说如何处理,这也许是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妥协。
打发走了宋三,冯紫英又把冯安叫来。
”安叔,你应该知道火铳兵训练的基本方略,但现在这帮民壮,只能是从头开始,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三个月,白天黑夜练,也就这么多时间,所以我打算采取这种分段式的训练,早上,白天,晚上,除了吃饭睡觉,不给他们任何其他任何闲暇时间,……“
冯紫英采取的就是近代陆军士兵的全操练法则,当然还要苛刻得多,吃饭管饱,甚至还能有些荤腥,但是除了睡觉几个时辰外,那么全部都用来操练。
在左良玉带领的火铳新军尚未到来之前,在火铳尚未配备到位之前,那么力争让这帮民壮把立正稍息停止间转法和队列的齐步走、跑步走要基本上练会,冯紫英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半个月内就要强化训练完成,哪怕练死几个人,都得要达到目标。
冯安是老兵油子了,但是这个兵油子也代表着他是在大同战场上一手一脚搏命出来的,他对少爷提出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琅琅上口的话十分满意,觉得这简直就是对大头兵的最好诠释。
“铿哥儿,十五日时间恐怕短了一些,这帮人虽说都是军户子弟,但实际上已经和寻常农人无异了,无外乎可能就是服从规矩一些,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冯安委婉地提出不同意见,他当然明白冯紫英心思,但是急于求成是不现实的。
“安叔,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冯紫英摇摇头,“先练起来,待我爹那边的人来了,再来带着练,我想前期基本动作熟悉了,后期也许就会轻松一些,……”冯紫英摇头,“真正轮到蒙古铁骑进来的时候,他们可不会因为你还没练熟就放你一马,……”
冯安一窒,“铿哥儿,插汉真的要南下进来?去年老爷不是还……”
“此一时彼一时,也许就是去年爹对林丹巴图尔太好,才让这个家伙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还有努尔哈赤在其中煽风点火,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只能面对,我才来永平几个月,不能让我就这样灰溜溜地跑路走人吧?”
冯紫英目光里多了几分决然,“府尊大人那里都被我说服了,一切都都按照我的要求去办,他全力支持,只要能熬过今年这一关,便是一片坦途了。”
冯安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来,“那好,铿哥儿放心,我和冯泰会把这帮鳖养的操练得死去活来,让他们后悔这辈子来这世上,……”
冯紫英笑了起来,“别,安叔,我只想要一帮能派上用场的士卒,您只需要在半个月里拿出一帮勉强懂规矩,知道战场法则的生瓜蛋子就行了,其他后边两个月是该我爹派来的人来操练。”
“铿哥儿放心,宋司吏去点人时,我跟着去看过,都是按照您定的规矩来的,第一批从军户中选出来的一千人算是最好的,其他几个州县的民壮恐怕就良莠不齐了,……”
冯安其实也不看好铿哥儿的这个想法,但是他知道这位少爷脾气,下定了决心就肯定要去尝试,哪怕碰得头破血流。
“安叔,赏罚并重,如果真的让蒙古人像蝗虫一样席卷而过,那么一切都留不下,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把该花的都花在明面上来搏一把,……”冯紫英咧着嘴,“我愿意这么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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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柱只感觉汗水沿着眉梢淌下来,刺得眼睛难受,瞟了一眼放在树荫下的瓦缸。
盐茶水管饱,但是要分批次去,一次不能喝太多,这一波不该他们这一队。
先是一个小旗走,然后变成了一个总旗走,这种横排达到五十人的队伍,就这么按照鼓声节奏反复来回,周而复始,赵二柱已经记不清走了多久了,但他估计每天三五十里地肯定有。
但他知道脚下的布鞋在十天之内就换了两双,自诩身轻如燕跋山涉水牛皮吹得震天响的那帮家伙一个个脚上水泡蔫了又起,最终化为了各种厚茧。
伴随着一声急促三响鼓声,赵二柱和周围斜躺在棚子里的伙伴们一样下意识翻身而起,几息之间就要形成一个整齐的横队。
无数次的挨打挨罚,先是相互打,然后是别人来一起打你,最后变成了犯错的那个小旗一起受罚挨打,迫使赵二柱在睡觉时都经常梦见那渗人的鼓声。
又该出城去了。
从最初的在较场内平地里的反复走停跑挺,转向,这种枯燥而繁琐的动作都快要把人逼疯了,但是即便是几个人不适昏死在场上,也丝毫没有让两个满脸横肉一个瘸腿一个少了手指的家伙有半点动容。
十日之内,已经死了两人,鼓噪带来的结果就是被定为预备小旗和预备总旗的几十人集体在较场内互相笞杖,从此在没有人敢挑战那两个据说在大同边墙外从蒙古人手里逃得性命的家伙。
死了的人得到的安葬费据说比原来屯卫里死了的夫子还要高两倍,这也是让大家默然无语的主因,既然卖了命,那就别只有一口气走到底了,再大也不就是一个死。
横队立定,间隔一丈,站在校场最高处搭起的台子上,冯紫英面无表情,伴随着有节奏的鼓声想起,横队前行,略显散乱,身体僵硬变形的,同手同脚的,踩不着鼓点的不少,但是没有东张西望的,所有目光都平视前方,这一点让冯紫英很满意。
十天工夫,训练量基本上达到了极致,能够有这样一个差强人意的情形,冯紫英知道自己该满足了。
现在还看不出什么,一切都要等到自己老爹派来的火铳新军到来之后才知道结果,自己先期的这种预备式训练究竟能起到多少效果,他也一样心里没底。
不过练总比不练强,这种队列练习既然能够在热兵器时代继续保留下来,自然有其道理。
三日后,老爹派来的火铳军就要抵达,现在据说已经到了山海关了。
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有两个多月,谁知道两个多月后,所有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
他很矛盾,既期待,又惧怕,对一切不可预测的惧怕。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逼近节点
不过冯紫英相信工业的力量,从冷兵器向热兵器时代转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那是因为谁也无法预料这种转变会变成什么样,谁也无法一下子就明白如何来最完美合理的完成这种转变。
还好,冯紫英大略知晓。
自生火铳对火绳枪的替代,三段击和散兵线,他都隐约知晓一些,当然记不得的就只能用人命去慢慢摸索了,就是这么残酷。
几千条人命就是一次尝试,这也是让冯紫英纠结的,看着台下这一千条汉子,有些麻木茫然,有些充满活力,有些满怀希望,但最终会多少人存活下来,无人得知。
唏嘘感慨完,冯紫英清楚一切还得要照旧,一切都要继续,这就是命。
永平府的防御重点在迁安和卢龙,而抚宁第一偏处东北,紧邻山海卫,山海卫驻扎着数千蓟镇铁骑,蒙古人未必愿意去冒这个险,而迁安虽然距离三屯营不算太远,如果是寻常情况下,有蓟镇驻地的支援,问题不大,但是如果在蒙古人大举从顺天府和永平府几路突破时,蓟镇恐怕就需要作出取舍了,而迁安县城就可能沦为弃子。
卢龙的情况同理,迁安和卢龙挨得太近了,蒙古人一下来,首当其从就是这二地。
再次就是也不太远的滦州,但是要拿下滦州首先需要拿下卢龙,拿不下卢龙,蒙古人就需要担心在进攻滦州是所需要面临卢龙的截断后路。
从迁安到卢龙再到滦州,这是沿着滦河南下的一条藤上三个瓜,蒙古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要么势如破竹,要么就得要碰得头破血流。
冯紫英希望是后者,但成不成,就要看这帮现在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生瓜蛋子们三个月后的表现了。
回到府衙,冯紫英再度去见了朱志仁,现在他还不能让朱志仁去看这帮民壮的训练情况,那会让他失去信心。
“……,士卒们都是精神抖擞,士气可用,……”冯紫英的介绍没能引起朱志仁多大的兴趣,他更关心辽东能给永平府派来多少支援。
“紫英,这边民壮,一切按照你的要求做就行了,令尊那边的人马应该到了吧?”
听得朱志仁这般说,冯紫英只能点头道:“第一批应该快要到了,这是下官给家父去信所说,希望用来帮助我们培训民壮的精锐,下官希望这批精锐能以老带新,帮着我们这批民壮能迅速形成战斗力,……”
朱志仁满意地点点头,有个当蓟辽总督的老爹就是好啊,自己也能沾沾光,否则若没有辽东军的增援,蓟镇军又主要要去防御顺天府那边,这永平府就像是脱光了的女人,只能任别人蹂躏了。
“那令尊派过来的支援主力会在什么时候到?”
“估计起码要八月底以后去了吧?”冯紫英叹了一口气,他不想欺骗朱志仁,但不欺骗又不行,否则他铁定不会与永平府共存亡。
“那时间来得及么?”朱志仁略感不安。
“大人,蒙古人在我们这边有眼线,辽东一样在蒙古人那边有夜不收,蒙古人要出动一样需要集结,一样需要各种物资准备停当,从开始聚集到出动,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别想动,……”
这一点朱志仁倒是也知晓,见冯紫英安排得妥帖,朱志仁打了个哈欠,抹了抹眼角,昨晚又没忍住,哎,得抽时间提醒一下冯铿才对,少时不知检点,老来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紫英,此事就交给你去全权办理了,我和户房也说了,今年夏税起运压一压,先过了这一关再说,户部那边我豁出去老脸再和伯孝兄求个情,缓到年末连着秋粮一并起运,反正债多不愁虱多不咬,我欠伯孝兄的人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也能理解我们今年的苦衷,……”
冯紫英也知趣起身,“那大人早些休息,不过第二批军户选丁也马上就要开始,另外各州县送来的民壮也要这几日送到,大人需不需要训话,……”
“嗯,紫英你看着办吧,各州县那边我会去打招呼,若是谁不按府衙行文行事,做事不力,那就莫要怪我年底在考核上和他过意不去!”该拿硬的时候朱志仁还是不含糊的,连这些州县官们都拿不住,他这个知府也就别当了。
“那就多谢大人了,下官告辞了。”
“紫英啊,我知道你年轻,这家中娇妾美婢一大堆,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是像你这般潇洒,不过你也得悠着点儿,莫要等到年长之后,就会明白,……”
冯紫英没想到朱志仁这家伙居然还来给自己上课,你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这几年里还纳了两房妾室,居然还来提醒自己要有度,他简直无语了。
“多谢大人提醒,下官一定谨慎……”
回府之后,冯紫英便搂着二尤鏖战一宿,早上起床时,连带着起床时还把香菱也欢好了一回。
不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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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继宗接到王子腾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的消息,很快二人就在极乐寺胡同的一处暗室里见了面。
这里紧邻文庙,就在极乐寺旁边儿,寻常京师城里鲜有人走到这边来,也是两人约好需要紧急见面时的一处备用地点。
“什么事儿,这么紧急?”牛继宗是从宣府镇赶回来的,很不高兴,这样急急忙忙从治地悄然回京,若是被御史发现,肯定又会弹章如潮。
作为宣大总督,他在大同和宣府都有驻地,但是大同那边他很少去,基本上都是呆在宣府。
大同历来是冯家的势力范围,无论是他这个宣大总督,还是现任大同总兵,对大同镇的控制力都还不够。
虽然冯唐离开了大同,但是现在却高升了蓟辽总督,而且像曹文诏等将便被冯唐带走,而且过去便升了副总兵,这让无数以往跟随冯唐的将领们无比眼红。
榆林的尤氏兄弟更是得意,尤世功更是挤掉了麻贵,出任了蓟镇总兵。
麻贵是宣府出身,而且是老资格边将世家出身,而尤世功是榆林出身,论资历更是远不及麻贵。
在九边混的谁不知道,这九边地位排序,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山西、榆林、固原、宁夏、甘肃,这将领们不但要比资历,比战绩,比出身,更要比在哪里的资历,在谁部下当差。
曹文诏凭什么一介参将,竟然就因为跟着冯唐出战了样宁夏、甘肃,而冯唐出任蓟辽总兵之后,便把他带到了辽东镇,而且破格提拔为副总兵。
尤世功一个榆林出身的破落户,也就是跟着冯唐卖命,就能一下子青云直上,硬生生出任了蓟镇总兵,这是一镇总兵啊,要知道无数武将一辈子在参将、副将甚至副总兵位置上徘徊,都难以跨越这一步,居然就被尤世功这厮给赶上了。
这放眼望去,比尤世功、曹文诏资历深、战绩大、名气响的九边武将不知凡几,凭什么就该他尤世功曹文诏?
无他,就因为他们出身大同镇和榆林镇,正巧就死死抱紧了冯唐这条粗腿。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军中就是这么简单,有上官的力挺,有上官替你在兵部和内阁打点关系疏通人脉,你就能麻雀一跃枝头变凤凰。
牛继宗不是没想过削弱冯家在大同的势力,但是一来冯家本身也是武勋世家;二来冯家段家为姻亲,段家在大同也是望族,轻易不能动;三来冯唐现在是蓟辽总督,牛继宗并不想和冯唐交恶,所以还只能徐徐图之。
不过现在时间上似乎已经有些来不及了,牛继宗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宣府兵牢牢抓住。
面对牛继宗的质问,王子腾半晌不语,最后在牛继宗有些怒气的目光下才木然道:“内阁已有定议,要我率登莱军南下湖广。”
牛继宗略一惊讶,便立即反应过来:“杨应龙反了?”
“还没有,但是兵部确定杨应龙和奢崇明正在为反叛做准备,担心危及荆襄,已经让杨鹤出任郧阳巡抚,耿如杞出任重庆府同知,让我率登莱军前往湖广,预防万一。”
“奢崇明?”牛继宗知道杨应龙,但是对奢崇明这种小土司不太熟悉。
“永宁宣抚司的土司,紧邻播州,实力不弱,当然比不上杨应龙,但是地理位置很重要,永宁若反,势必波及到贵州那边,据说贵州水西也不清静。”
王子腾的话让牛继宗有些绝望,“还有没有回旋余地?”
“恐怕没有。”王子腾叹了一口气,“我和张景秋、柴恪都谈过了,指出了蒙古人南侵的危险,愿意率领登莱军协防蓟镇,但是被张柴二人断然拒绝了。”
“恐怕是皇上的意思吧?”牛继宗冷笑,“让你去蓟镇,你岂不是要喧宾夺主?除非让冯唐率辽东镇来蓟镇坐镇,尤世功能压得住你?否则一旦蒙古人逃回草原,你率军进京怎么办?就算你不进京,赖在蓟镇,皇上岂不是要夜不能寐?”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乱中乱
牛继宗毫不客气的话让王子腾也无法回答。
他何尝不明白其中奥妙?
登莱军的组建就遭到了从内阁到兵部的各种阻拦,一直要求他把精力放在组建登莱水师舰队上而非登莱军。
可登莱水师舰队对自己有何意义?
自己又不懂水师,不是白白便宜那沈有容么?
沈有容还是冯紫英推荐给自己的,倒是一个搞水师的人才,但是王子腾接触了几回就明白了,没用。
这人是个轴性子,只想到如何强化海防,想着如何从将苦兀(库页岛)——虾夷——辽南——登莱——琉球——东番——南洋这一线的海上控制权都纳入朝廷的控制中,甚至还向自己勾勒出宏大的规划,要将前明缅甸宣慰司辖地与南洋的联系一并纳入进来,其胃口之大,让王子腾都是目瞪口呆。
于是他便明白,这个沈有容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他,不可能为自己所用。
登莱军才是自己的根本,王子腾知道自己从京营节度使位置上离开时,实际就是皇上的一着狠辣无比的棋,但那时候皇上和太上皇达成了一致,而且接任的又是牛继宗,他只能认命。
不出所料,自己从宣大被踢到登莱,看起来还是水陆兼顾,银子也拨得够多,美其名曰组建一支水陆兼备的登莱军,但是军权却大大削弱了。
牛继宗也被一样故技重施,踢出了京营到宣大,只能龟缩在宣府。
可以说自己和牛继宗虽然在京营中还有些势力,但是已经被大大削弱了。
“那就只有去了。”王子腾平静地道。
牛继宗沉吟不语。
能不去么?
理由呢?
除非你想扯旗造反。
那可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一个武勋总督不服从朝廷军令,你手底下会听你的么?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在永隆帝仍然是占据着绝对的大义名分前提下,任何人敢于挑战,都是死路一条。
王子腾很清楚自己没有选择。
“要求你什么时候上路?”牛继宗好一阵后才缓缓问道。
“让我马上回去整顿登莱军,七月底之前必须启程,八月底之前要抵达湖广,估计兵部判断杨应龙要起事会在九十月份间,他们有些担心杨应龙和察哈尔人以及东虏都有瓜葛。”
王子腾的话让牛继宗眼睛一亮之后继而垂下眼睑思索,“七月底启程,路上正好要遇到雨季吧,这时日迁延也不是不可能,到湖广八九月间,或许……”
王子腾脸色不变,“继宗兄,你这是何意?”
“子腾,你我二人到这一步了,难道还不能交心么?”牛继宗悠悠地道:“太子爷这短时间这么活跃,汤宾尹带着他得意门生韩敬去了江南,在金陵、苏州、扬州、杭州、南昌几地来回奔波,白马书院、崇文书院、双桥书院几大书院开坛讲学,而且邀请了许多江南名家列席授课,你说这是在干什么?”
“皇上身体真的不行了?”听牛继宗肆无忌惮地重新称呼起义忠亲王二十多年前的旧称,王子腾皱起眉头,“太医院那边可没消息。”
“皇上是不会让外人知晓他的真实情况的。”牛继宗淡淡地道:“但他在宫中的情形还是有人知晓。”
王子腾没有理睬对方,“皇上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人看穿,恐怕他坐不上这个位置。”
牛继宗一凛,“你是说皇上有意放出这个消息?”
“真真假假,恐怕只有皇上自己明白,他放出这个消息,说明他身体的确有些问题,但是不是如他有意表露出来的那种情形,就很难说了,也许是,也许不是,……”王子腾摇头,“但是他放这个消息,肯定有其目的。”
“引蛇出洞?”牛继宗冷笑,“他就不怕弄假成真?”
“至少现在我们还没有这个能耐,我的登莱军被调走,你的宣府军能控制几成?大同镇那边你能拉得出多少来?”王子腾叹息了一声,“如果兵部在把京营调出京师城呢?”
“啊?!”牛继宗大吃一惊,“谁敢这么干?理由呢?”
“蒙古人南侵,蓟镇兵力不足,调京营协防,没问题吧?”王子腾冷漠地道。
“那京师城谁来守?万一蒙古人突破蓟镇防御,进攻京师城呢?”牛继宗不敢相信。
“继宗兄,其实我们都明白,蒙古人要想打破京师城那纯属做梦,无外乎就是民心和皇上相不相信罢了,如果皇上都觉得不担心,民心也不可能有多少起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王子腾觉得牛继宗还有些迂腐了,还没有明白过来。
“你是说皇上要借此机会把京营……”牛继宗身上有些发冷。
“谁说不能?”王子腾冷笑,“京营这帮兵,在京师城里还真的能算一支军队,但是出了城,还算么?你我都是当过京营节度使的人,很清楚这帮人的情形,关着城门,京师城里没其他军队,他们的确可以妄自尊大,但是出了城,蒙古人和边军恐怕就不会惯着他们了。”
大周规矩,除了京营诸军外,非得特旨,其他边军、卫军一律不得入京城,违令者视为谋反。
所以京师城里只有京营诸军,像五城兵马司、勇士营等人数不过千儿八百人,力量太过分担薄弱,很难和高达数万人的京营诸军相提并论。
“太上皇怕是不会答应吧?”牛继宗冷静下来。
京营诸军是太上皇的嫡系,虽说现在皇上当家了,但是要把京营调出京师,那无疑是触及太上皇的逆鳞了。
“按道理是如此,但是皇上如果动了这个心思,只怕太上皇还拦不住。”王子腾摇摇头。
牛继宗凝神倾听。
“第一没换将,现在京营节度使人选太上皇和皇上不也还没有说好么?陈继先不也就是个五军营大将暂掌京营事,他是谁的人?恐怕太上皇和皇上都不放心,但是又都只能暂时接受。”
“第二让你出城协防蓟镇,又不是让你不回来了,说得过去;第三,若是蒙古人真南侵下来了,朝廷有了旨意,你却不肯去迎战,京师城中民间士林,民意汹汹,恐怕没人能扛得住,太上皇也一样!”
牛继宗明白了,皇上这是要裹挟士林民意来压人,谁如果敢不奉诏,那他就站在了道德高点,便是动人,那太上皇都再难反对。
“那你也就只有去湖广了。”牛继宗慨然叹道。
“继宗兄,你应该还想说什么才对。”王子腾看了一眼对方,这个老狐狸,还在和自己打马虎眼儿。
“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还会有变数。”牛继宗也不相信义忠亲王会对王子腾没有任何表示,这厮也和自己一样,大家都不挑明,不到关键时候,谁也不会迈出最后一步,因为谁都知道,迈出了这最后一步,那就再无回头机会。
“对了,史鼐找过你没有?”王子腾问道。
“史鼐?”牛继宗疑惑地问道:“他找我干什么?”
“他走了寿王门路,可能要出任大同府副总兵。”王子腾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牛继宗,这个牛继宗在搞什么,就算是重心放在宣府镇,就算是史鼐奔着大同镇副总兵去是为了捞银子,但他作为宣大总督,也该过问才对。
“啊?”牛继宗吃了一惊,脸色阴沉下来,“史鼐来大同当副总兵,刮银子吧?”
“人家也不过是为了讨个生活,史鼎在外边儿欠了三万两银子赌债,躲起来不见人,忠靖侯府里就几个妇道人家,人家就闹上保龄侯府去了,弄得史鼐也是狼狈不堪,不过这人虽然贪了点儿,但是拉拢收买人心倒是有些手段,……”王子腾阴阴地笑道。
“你是说……”牛继宗明白过来。
他因为要牢牢控制住宣府这边,加上大同那边是冯家的基本盘,而现任大同总兵也是和他不对路,所以一直没有机会插手大同。
史鼐此人打仗做事都不行,也贪财,但是拉拢收买人倒是一把好手,否则也不能走通寿王的关系,若是能把此人用起来,让其在大同那边能拉来一两支人马,也权当废物利用了。
“嗯,别小看了寿王,寿王这么卖力,只收了史鼐一方价值不到百两银子的砚台。”王子腾仰起头来,“皇上这几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啊,福王频频去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送礼,拜师,听课,玩得一溜一溜的,礼王你知道在干什么?两度去大护国寺为皇上祈福,然后转过身来又纳了神枢营仇士本的庶出女儿为侧妃,……”
牛继宗倒吸一口凉气,仇士本可是京营中仅次于五军营大将也是现在执掌京营事的陈继先的大人物。
“还有禄王,刚成年呢,向皇上提出来,愿意去五军营中锻炼,从小旗干起,勇气可嘉啊,……”王子腾颇为玩味地轻笑道:“继宗兄,皇上生得几个好儿子啊,你说他们这一个个兄友弟恭的,是不是能让皇上病体快愈呢?”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当头一棒
看见龙行虎步健步而来的青年,冯紫英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短短几年间,这家伙竟然长成了这副身板儿?
“见过大哥!”
走拢之后,玄甲青年一个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沉声道。
“你我兄弟,何须这般?”冯紫英感慨之余,也是一把就把左良玉拉了起来,在信中他已经窒知晓左良玉请了一名教书先生给他起了字,昆山,“昆山,起来吧,再这样我可就受不起了。”
左良玉满脸油亮,颌下髭须微现,一双虎目神光湛然,腰间一直短柄自生火铳斜插,再看看那双满是厚茧的手掌,还有一道从鬓间斜划而过的疤痕,略显扭曲丑陋,看不出究竟是刀剑所伤,还是箭矢划过。
把左良玉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冯紫英也是有些兴奋,此时的他早已经没有了六年前遇上前世历史名人的那种新鲜神秘感了。
在京中平素见的都是叶向高、方从哲这样的历史中的大人物,也曾和卜石兔这样在《明史》中赫赫有名的土默特首领谈判,,马上要面临大名鼎鼎的林丹汗的进攻,甚至日后可能还要和奴酋努尔哈赤交锋,威震四方的曹文诏、贺人龙是老熟人,连孙传庭都在给自己当小弟,左良玉也真的就不算什么大人物了。
他现在感到兴奋的是终于看到了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中第一个遇到的名人,在自己没有去刻意改变历史的情形下,终于还是沿着他他自己选择的路径成长起来了。
“多谢大哥。”左良玉爽快地起身。
“我父亲就让你一部来?”冯紫英知道左良玉现在是把总,手底下五哨人马,六百来人,虽然知道父亲不可能给予自己太多增援,但是这六百多号人也太少了一些。
沿袭前明规制,卫所依然还在按照小旗、总旗、百户、千户体系,但是在边军、营军中已经不再按照这种模式,而是演变为伍、队、哨、部、营的模式,进位均为五。
五人一伍,五伍为一队,二十五人,队设队长,五队为一哨,一百三十二人,哨设哨官、副哨官,五哨为一营,设把总、副把总,共计六百六十二人。
左良玉原本是冯唐亲兵队长,后来设立火铳新军,冯紫英在给左良玉的信中便鼓励他去火铳新军,左良玉便毛遂自荐,冯唐便让他出任新组建的火铳新军三个营中的泰山营中第二部的把总。
冯紫英也清楚自己辽东镇在老爹的全力推动下,已经组建了拔山营、摧山营、破山营三个营,其中拔山营是首先组建的火铳军,而老爹的亲兵营则是以自生火铳为主,但是目前只有两部。
老爹还没有大方到把亲兵营都交给自己的地步。
“还有一部。”左良玉脸色略带不虞,但是还是老老实实道:“拔山营第一部,把总是个有些讨人厌的家伙。”
“哦?”冯紫英有些好奇,能让左良玉不悦,但似乎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看来那位把总也不简单,“还没到?”
“到了,但他先去整队去了,可能一会儿就要来见大哥,我让我的副手去整队宿营,我就先来了。”左良玉点点头,“那家伙嘴巴很招人厌,但是练兵也是一把好手,并不输于我。”
能让左良玉称好手的,恐怕真的还不多。
老爹在给自己心中也说到左良玉练兵刻苦,对自己要求更严,打仗更是勇猛亡命,和蒙古人以及东虏的几番交锋中,他都是身先士卒,能坐上这个拔山营第二部把总,老爹并没有发挥太大作用,不过就是给了左良玉一个表现机会罢了。
好在现在辽东镇和东虏、蒙古人的交锋都是小规模的摩擦,一般都不超过百人,谁死谁伤都自认倒霉,大家都心照不宣,左良玉两度受伤,但伤情都不重。
二人正说着话,外边宝祥来报,“爷,外边一位黄大人求见。”
左良玉脸色微沉,但是迅即又舒展开来,“这厮来了。”
冯紫英示意宝祥去把人请进来,自己也起身迎接。
只见进门一人瘦削刚健,论年龄似乎也只比自己左良玉大二三岁,不过就是二十出头,刀条脸,青森森的脸颊看起来有些渗人,三角眼中目光锐利,鹰钩鼻下一张阔嘴。
难怪老爹也在说,除了三个营的参将年龄略大,其他像下边的把总、哨官乃至士卒都是以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为主,因为只有年轻人反应才够快,学习起来更专注认真,容易接受。
“卑职黄得功见过同知大人。”
黄得功?!冯紫英一愣,江北四镇之首?
或者是同名同姓?不会这么巧吧?这边左良玉,现在又冒出来一个黄得功?
但冯紫英也有印象,黄得功应该就是辽东人,好像是开原卫那边的,论年龄也好像差不多。
“黄大人免礼,你我不相隶属,此番黄大人和左贤弟来援我们永平府,该是我向二位道谢才对。”冯紫英朗声笑道。
见冯紫英态度自然大方,黄得功心中稍微安稳。
他知道左良玉不但是总督大人心腹,亲兵营过来的嘛,而且还打听到左良玉和总督大人不但是同乡,而且自小和总督大人公子交好,有过生死情谊,所以此番南下来援,他便不太愿意来。
只是军令如山,抽调拔山营二部,自然要选一二部,就是他和左良玉跑不掉了。
打仗黄得功从来不怵任何人,哪怕左良玉骁勇剽悍,但是黄得功也从未输给对方,一部二部之间的争锋从来就没有歇停过。
总督大人自然不会去关注这等碎末之事,但是来了永平府,谁知道这位自幼和左良玉交好的永平府同知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他也在军中就听说过,总督大人这位公子不但是翰林出身,而且老师还是当朝阁老和都察院大员,阁老距离他们这些武人太远,但是都察院的御史们却是连顶头上司们都最为担心惧怕的。
“黄大人请坐,先前昆山还在说黄大人,他说他一直不服气,但是也要承认黄大人担任这一部把总当之无愧,但他会努力让二部压倒一部。”
冯紫英的话让左良玉惊讶莫名之余却也不好反驳,先前自己的话虽然没这么说,但是意思却差不多。
而黄得功没想到左良玉在冯紫英面前还能说出这样一番公允的话来,左良玉当然不会服气自己,但是对方却也实事求是,说了会努力来压到自己,这也就意味着到现在为止,对方并没有能站到自己的上风。
“昆山贤弟若是能做到这一点,黄某自然会服气,就怕昆山贤弟做不到啊。”黄得功也不客气。
这等战场上以战功说话,磨嘴皮子毫无意义,无论是黄得功还是左良玉都是这个态度。
“虎山兄放心,你会看到那一天的,今次来永平府,正好有冯大哥作证,有鞑靼人来做标靶,也好做一个较量。”左良玉冷冷地回应道。
黄得功坦然道:“只要左贤弟能划出道来,黄某无不从命。”
冯紫英一看二人虽然在自己面前还有所克制,但是已经是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了。
“二位且听我一言。”冯紫英抬抬手。
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是不再言语,再怎么也是远来是客,而且这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都是正五品同知,这可是文官。
“家父派二位来驰援永平,我不胜感激,待会儿我还要带二位去见府尊大人,不过在此之前,我也先要和二位谈一谈,谈我们在蒙古人南侵之前所要做的,顺带也要告知我们永平府可能要面临的局面,……”
当冯紫英把永平府可能要面临的情形娓娓道来,前因后果也说得明明白白,饶是黄左二人都是勇武过人之辈,也忍不住乍然变色。
“大哥,您是说蓟镇几万人很有可能不会为永平府一战,而要靠我们?”左良玉吞了一口唾沫,“那小弟想要问一句,总督大人还会派多少后续部队来永平?”
冯紫英摊摊手,“现在还不清楚,但是我估计不会太多,也许就是一二部吧,总计不会超过一个营。”
左良玉和黄得功都忍不住交换了一下眼色,脸色都有些变了。
打仗不怕,苦战恶战都不怕,可这样一千多号人要去和可能上万的蒙古骑兵拼,怎么拼?野战不必说,就是守城那也不可能啊。
蒙古人是骑兵居多,但是并不是说骑着马来,人家就不会攻城了,附从于蒙古铁骑的更多的还是那些仆从奴隶,一骑骑兵背后往往都是三四个这样的仆从兵,他们虽然也能骑马,但是更能充当攻城的先锋。
“那大哥,我们这样如何能打这一战?”左良玉忍不住问道:“我们就一千多人,敌我悬殊如此之大,就算是再来一二千人,那也差距太大,这是以卵击石啊。”
黄得功在一边也是脸色难看,他没想到一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简直如当头一棒。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震撼,花架子也不简单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努力改变的。”冯紫英泰然自若地注视着二人,“虎山兄,昆山,你们不会认为我会把我自己仕途第一站的未来当做儿戏吧?”
黄得功和左良玉当然不会如此认为,冯紫英二甲进士兼馆选庶吉士,然后还一跃成为翰林院修撰,几与状元待遇评级,正五品同知,任谁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儿戏。
见二人摇头,冯紫英这才道:“不知道虎山兄和昆山你们训练这两部火铳军已经多久了?”
二人迟疑了一下,还是黄得功坦然道:“已经一年多了。”
“那二位对拔山营战斗力如何看待?”冯紫英继续追问。
黄得功傲然道:“无论是卑职的一部,还是昆山的二部,在辽东镇火铳军中皆为上上之选,某自认为在蓟辽乃至宣大,能与我二部匹敌者鲜有。”
“那对上蒙古骑兵如何?”冯紫英毫不客气。
这个问题就没那么好回答了,黄得功沉吟了一下,“大人,那要看在什么场合下,对上敌人有多少,以及周边环境态势如何,不能一概而论。”
“依托城寨防御作战呢?”冯紫英直接问道。
“那某可以夸口,便是三倍骑兵,某也不惧!”黄得功朗声应道,三段击在这一年多已经被练得无比娴熟,而且也已经多次小规模的与蒙古人和女真人接战,取得了不俗的战果,所以黄得功有这个信心。
“同等兵力下野地浪战呢?”野地浪战也就意味着临时相遇,对方以骑兵为主。
“这不好说,还是要看地势,但是若是时间宽裕,斥候能提前发现敌情,某也可以一战。”黄得功略作思索,这等情况下他不能示弱。
按照大周规制,边军每一营都有自己的斥候,骑兵斥候和步兵斥候皆有,行军打仗时必定会先行撒出去,取得情报先机。
拔山营肯定有,但是现在只来了二部,不知道带来了多少斥候,这是接战迎敌的先决条件。
“嗯,那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二位,我们需要守卫住迁安和卢龙,甚至滦州,但我以为如果能在迁安和卢龙守卫战中予以蒙古人痛击,那么蒙古人位置还能有勇气再南下滦州,所以迁安和卢龙守卫二战可能是关键。”冯紫英沉声道。
“这不可能!”黄得功也毫不客气地道:“便是整个拔山营全部到来,不过三千余人,若是只守一城,尚有一战之力,但迁安与卢龙相隔不过几十里距离,正是骑兵发挥其优势的最佳情形,若是分散而守,必被各个击破,若是只守一城,另一城必遭覆灭。”
冯紫英点点头,黄得功还是比较实在的,说话坦率,也是实情。
偌大一个县城,以卢龙为例,城周长九里十三步,高三丈六尺,底宽三丈,顶宽两丈,皆为包土石砖,要在这样的城池防守作战,一个营是最基本的要求,而且还需要集中优势兵力予以敌人造成损伤的情况下,若是敌人持续不计伤亡的进攻,都还两说。
“那如果我们有两个营的火铳军,再辅之以一些其他守城民壮,是否可以守住两城?”冯紫英再问。
黄得功有些迟疑了,“大人的意思是说摧山营或者破山营也会来?”
“不,摧山营和破山营不会来,不过我为二位准备了五千民壮,我希望二位及其所属能够在这两个多月时间里能将这五千民壮训练成功,让这五千人成为你们的忠实部属,打赢这一仗,……”
冯紫英的话让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是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也承认火铳手比起弓弩手和普通使用枪矛刀棍的步兵士卒更容易训练成形,但是两个多月时间如何能行?
若是有半年时间,兴许还能有些希望,但两个月时间实在太短了,恐怕这些民壮连基本的阵型和火铳操练都还没能练熟呢。
“大人,您的要求恐怕我们无法达到。”黄得功知道左良玉肯定不好当面拂逆冯紫英的意见,这个恶人只能自己来做。
“虎山兄,先不要下断言,我先带你看一看我们训练了十五日的民壮情况,虽然他们还不懂怎么使用火铳,甚至连火铳都尚未配备到位,但是我以为前期的训练也许能你们二位觉得这支民壮不一样,……”
冯紫英的自信让黄得功和左良玉都觉得不可思议,半个月训练能有什么成效?比那时神仙也变不出多少花样来吧?
只是冯紫英都这么说了,他们二人还不至于连这点颜面都不留,都只能点头。
一行人来到较场内,冯安早已经按照冯紫英的要求将这一千多民壮按照一哨一百三十二人,组成了八个哨。
而另外一批八个哨才进入训练不到三天,只是搞明白了基本的列队,就站在一旁观摩已经进行了十五日训练的这帮“老人”的训练状况。
这帮“老兵”手中都握持着一直木棒,以替代日后要装备的火铳。
在完成基本的队列训练之后,持枪行进就是必须的了,但这种训练还只进行了五日,十分粗糙,连冯紫英都觉得远远不够。
跟随着冯紫英登上校场高台,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有些好笑。
眼前这帮一看就是生瓜蛋子的民壮们,手里握持着木棒,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可笑。
这帮人就能去和蒙古人对阵,只怕一队蒙古骑兵就能把这一千多号民壮撵得鸡飞狗跳,杀个片甲不留吧?
冯紫英也看到了黄得功和左良玉二人眼底的轻蔑不屑,他也不在意,单就眼前这副情形,二人的确有轻视的资格,但是一旦走起来,恐怕他们就会瞠目结舌了。
“安叔,可以开始了,让他们按照这十多天来训练的步骤操练,我不要求其他,只需要把气势和节奏给我保持好就行了。”冯紫英给另外一个略矮一些的高台上的冯安示意。
伴随着专门挑选出来的喊号兵粗犷浑厚的声音响起,整个操场寂静了下来。
“各就各位!”
“全体立正!稍息,立正!”
“前后对正,左右标齐!”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中,较场内浮起一阵黄尘,这是千人整队带来的威势。
十多天的汗水、棍棒、皮鞭,夹杂着哨官、队官们无数咒骂和羞辱形成的生理反应,让民壮们早已经进入了一种半麻木状态,听见命令便会下意识的机械行动起来了,完全没有经过思考。
“全体向左看!”
“全体向前看!”
“立正!稍息!立正!”
“第一哨,齐步走!”
黄得功和左良玉都面带轻慢笑容不动声色地看着冯安挥舞着棋子示意,四周的喊号兵便牢牢盯着冯安手中的红绿小旗,伴随着小旗颜色和动作变化,喊出不同的号令。
冯安是总督大人原来的亲兵长随,黄左二人都知道,受伤退役来跟了冯紫英,所以黄左二人都要保持着礼节上的尊敬。
伴随着这些民壮士卒们一个接一个整齐动作,黄得功和左良玉脸上的表情都开始慢慢变了,如果说立正稍息的整齐程度还不足以让二人动容,但是那一阵细碎脚步调整队列站距的步伐动作,就让二人不得不正视这一支据说才训练了十五日的民壮了。
当他们看到第一哨按照标准进行口令持枪齐步行进时,黄得功和左良玉都禁不住张大了嘴巴。
这种颠覆了他们认知的训练模式和整队排列行进,完全让他们无法接受,虽然他们看得出这些人持枪动作还相当僵硬生疏,但是行进的整齐程度,步伐的协调一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自身拔山营。
拔山营重视的三段击,也很重视行进的节奏保持和队列并行,但是在没有科学的训练方式下,要想达到像冯紫英一手按照队列训练内容撰写的训练手册训练出来的民壮这种水准,显然是不可能的。
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这帮民壮训练了半个月,却连火铳都没见过,接下来的才是关键,不过单单是这表面虚架子也已经把黄得功和左良玉二人震得不轻了。
看着第一哨一百三十人在代理哨官的指挥下匀速通过检阅台,踏起的黄尘弥漫,但是却丝毫不影响高台上一干人的兴致。
冯紫英不是第一次观看,但是仍然是兴奋莫名。
他也知道其实这就是一个类似于高校开学新生军训的水准,但是在哨官队官们棍棒皮鞭和超强度的训练下,这些老实的民壮可要比高校新生们的服从性和忍耐性强百倍。
一日四练,除了吃饭睡觉和短暂休息时间,这十五日他们脑海中只会有一个基本的目标,那就是训练,以超强的训练来巩固他们的生理定势,形成肌肉记忆。
伴随着八个哨依次行进,几乎是如出一辙,稳定的百人横队保持着一个在高台上冯紫英看来还不太满意的线形走过,每一哨之间保持着两丈距离,来回两次,先是齐步走,再来一趟跑步走,持枪变提枪,看得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是心驰神往。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不就是卖命么?值了!
“如何?”待到列队行进完毕,重新整队,冯紫英这才扭过头来,对已经被震得双目放光的二人道:“十五天的训练效果不差吧?”
黄得功抢在左良玉之间恭敬一礼,“大人,这真的是民壮,只经过半个月训练?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冯紫英顺手递给黄得功和左良玉二人每人一本小册子,“这是我撰写的训练手册,主要是对这些民壮士卒的最基本训练,分阶段分步骤的训练,从分解动作开始,每三天完成一项,十五天基本上全部走一遍,当然,我承认,这是花架子,但是这种队列行进,我相信对于火铳兵来说却是十分必要的。”
黄得功和左良玉二人都是略识文字,对于冯紫英这种专门为粗通文字的兵士编写的这本小册子并不难读懂,很快就明白了这个队列训练的几个环节和步骤,但是他们还是难以相信用这种方式,就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达到如此效果。
见二人仍然有些疑惑不解和难以置信,冯紫英这才进一步道:“这只是最基本的,就现在这情形,只要一上战场,就会立即原形毕露,根本无法保持这种状态,没有经过战火洗礼,他们这种架势只能唬唬外行。”
黄得功并没有被冯紫英的所说服,“大人,你说的这个不对,虽然可能他们没经过战事,因而在上战场时会动作变形,甚至狼狈不堪,一触即溃,但是谁都不是生来就会,经历过一两次他们就能迅速成熟起来,而且他们现在的状态就已经打好了一个非常好的基础,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能以这样整齐的状态走出来,我的士卒现在都走不这样标准整齐的队列,……”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刻意专门地去训练这种队列行进。”冯紫英解释。
“那大人的意思是说,如果按照您这个手册来训练,我们拔山营也可以在很短时间内达到这种水准?”黄得功立即问道。
这太重要了。
作为火铳手,列队和行进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基本操作要领,如何让数十上百人整齐划一的行动,包括步伐,动作,射击,这是三段击达到高水准的几大要领,做好每一项都不简单。
但现在这些民壮只用了半个月就基本解决了队列行进问题,这无疑让黄得功很心动。
“当然可以。”冯紫英很肯定地回答道。
黄得功和左良玉都忍不住交换了一下喜悦的目光。
虽然二人关系不睦,在拔山营内部处于竞争状态,但是作为拔山营的两个把总,如何把摧山营和破山营踩在脚底下,这又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大人,您现在打算让我们怎么做?”还是黄得功来打头阵。
这让冯紫英忍不住瞧了左良玉一眼,这厮现在也学狡猾了,有些话不好说,都让黄得功来打头阵,不过他也乐见其成。
“很简单,如果你们认为这八个哨的队列行进基本符合标准了,那么我的想法就是交给你们来完成后期的训练,射击动作和实战演练,你们还有两个多月时间,……”冯紫英一字一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早晚仍然继续训练队列各一个时辰,一个月后,他们只在早晨在训练一个时辰队列,其余时间都用于射击训练,……”
黄得功和左良玉都微微点头,来之前上司就有交代,完全服从这位总督大人公子的命令,而且人家是一府同知,正五品文官,也理所当然。
“单单这一千多兵还远远不够,所以在半个月后,另外十六个哨的民壮完成了队列训练,还要交给你们,这样按照节奏,再下一批也是十六个哨,也按照如此步骤来,共计四十个哨在一个月内完成全部队列训练交给你们,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无论采取何种方式,以一带一也好,一带二也好,一带三也好,总之要在蒙古人南下之前,完成基本训练,……”
这个任务可不轻,但是在看到了冯紫英能够在如此短时间里就把一帮民壮训练到如此程度,黄得功和左良玉二人也忍不住心动。
而且这四十个哨士卒交给自己二人,意味着几乎自己二人每个人带兵都要达到一个营的兵力,虽然还不清楚这一战之后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带过一个营的兵和没带过那就是两回事,如果这一战打好了,相信这位冯同知也绝不会亏待自己二人。
更重要的是,他们二人还有选择么?没有。
黄得功迟疑了一下,“那大人,这些士卒训练没问题,但是您说要达到我们拔山营的状态,短短两个月肯定不可能,顶多也就是能完成持铳射击,另外火铳和药子问题,……”
“我没指望能达到你们二部的水准,但是你们要尽力让他们达到能适应战场需要的水准,这也关系到你们两人的胜败和命运!至于火铳,佛山过来的第一批火铳已经在榆关港下货了,三日内就要运抵,未来我们永平的第一批火铳也会在一个月内生产出来,质量不会逊色于佛山庄记火铳,而且最后还会有一批西夷产自生火铳过来,我希望你们能在这四十个哨中训练并挑选出一批优秀的士卒来组建两个部的自生火铳兵,他们将用于最关键的地方!”
自生火铳?!黄得功和左良玉忍不住交换一下眼神,“大人,自生火铳拿给他们这些民壮使用太可惜了,若是交给我们手底下的儿郎们,肯定能发挥更大的效果,不如就交给我们这两部儿郎,……”
冯紫英就知道自己一说自生火铳肯定会引来对方这般想法。
自生火铳价格太贵,而且生产不易,去年给老爹那一批也是从西夷高价购得,全数装备了亲兵营,这一批同样如此,但冯紫英和庄立民说好暂时扣下来,继续采购,等到下一批才会交给自己老爹。
就目前来说,大周本土要生产自生火铳还有些难度,还需要一批钟表匠师在机簧、装置等方面的加工,难度比较大,即便是能生产,也无法实现批量生产,这不是冯紫英想要的。
“虎山,昆山,你们俩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们想一想,大战在即,让你们手下儿郎重新适应自生火铳,合适么?自生火铳本身就要比寻常火铳操作简便,发射速度更快,我希望这两个部的自生火铳能在关键时刻拉出去发挥一击必杀作用,所以才会让你们要挑选出最优秀的,……”
冯紫英顿了一顿,“我也不妨再给你们露个底儿,还有一批自生火铳在路上,可能会在半年后运抵,而且我也希望我这五千民壮能够全数交给你们二人,组建成两个营,只要这一仗打好了,这新组建的两个营便由你们来带领。”
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是心潮澎湃。
这个愿可许得够大,但是黄得功也知道这很难,打赢这一仗且不说,把总和参将之间的鸿沟不是那么轻易能跨越的。
参将以下的军官,总督府就可以任命,也就是说像他们现在担任的把总都属于低级武官,总督就可以决定,但是从把总以上,参将就属于中高级武官了,总督无权任命,需要报兵部,经由内阁确定,再交由皇上签批用印。
这个程序要复杂许多,纵然总督在参将人选上有很大的推荐权,但是却必须要经过兵部武选清吏司考核,这一关几乎要把七成以上的人选砍下来。
“大人,我们是辽东军,您这民壮如何能转入我们麾下?”黄得功没有直接质疑,而是侧面委婉的询问。
“这是我的事情,我做事风格,虎山或许不清楚,但昆山了解。”冯紫英摆摆手,“这五千人,大部分是军户子弟,部分是地方民壮,如何与兵部沟通,是我的事情,我前段时间才回了一趟京师,内阁诸公和皇上都单独照见,下来之后兵部尚书张景秋大人和左侍郎柴恪大人都又单独和我一唔,……”
要让人家卖命,就肯定要把实力表现出来,左良玉好说,但是这个黄得功却没有那么好收买,这是要人家用命去搏,自然也要把底气拿足。
“西南土司叛乱在即,兵部二位大人因为我之前在宁夏叛乱战事中有一些见解颇得他们认可,所以此番他们也想听听我的想法,……”
“另外内阁齐阁老是我座师,……”
“皇上对永平府十分关注,……”
总而言之,话尽挑粗的好的说,饶是黄得功有些心理准备,但听得冯紫英摆出来的阵势,还是让他有些头晕目眩,内阁大佬,皇帝陛下,兵部堂倌,哪一个都是他们膜拜的对象,但是人家却能随意攀谈,这能比么?
“总之一句话,打赢这一仗,一切都不在话下,你们的要求和希望如果我做不到,尽管来朝我脸上吐唾沫,……”
话说到这份儿上,黄得功还能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卖命么?值了!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谈条件
冯紫英的确没有时间来纠葛了,这一宝,他几乎是倾力压上了。
现在已经是七月初了,满打满算最迟九月中旬,蒙古人就该差不多集结完毕,要南下了。
从哪里南下,哪里是突破重点,不得而知。
但是北边边墙太漫长了,无论是谁都没法堵截得住。
而且从职方司获得的消息来看,一旦内外喀尔喀都要加入进来,那几乎可以肯定,从宣府到蓟镇甚至辽东这一线,蒙古左翼诸部都不会放过。
无论是佯攻,还是分路突破,永平府都跑不掉,甚至永平府境内就能轮到几路突破。
看看从喜峰口到义院口这一带,数百里地,单单靠那些烽燧能起到多大阻拦作用?
太平营、建昌营、燕河营、台头营、石门营这一顺大营理论上要作为抵御蒙古骑兵突入进来之后的主力,但是他们能起到多大作用,冯紫英心里没底。
实际上在尤世功和他的谈话中就隐约流露出过一些意思,这几大营在真正面对蒙古人大规模入侵的时候都会集中使用,不可能以一营兵力去硬扛蒙古入侵主力,那是自寻死路,而主要还是要由蓟镇这边来统筹整合起来迎战。
话虽然说得好听,但是隐藏的意思冯紫英却明白,如果入侵蒙古军队数量不大,那么蓟镇会统合兵力应战,但是如果蒙古军队数量超过预料,那么蓟镇就要以防守顺天府,确保京畿安全为主了。
那么舍弃永平府也就是清理之中的事情了。
这却是冯紫英不能接受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打定了主意,冯紫英就全力以赴。
接下来几天里,从五县一州选集结过来的民壮经过筛选,加上从军户子弟中挑选出来的民壮,共计十六个哨两千余人开始进入基本训练。
在第一批八个哨中表现优异的数十人被挑选出来充当带队教官,在冯安的统一指挥下,开始对这两千人的大规模训练。
而第一批从榆关港下船的佛山庄记火铳也从榆关经抚宁运抵卢龙,开始装备第一批八个哨的民壮,黄得功和左良玉的拔山营两个部各带四个哨进行混编,帮助他们进行训练。
与此同时,拔山营两部也在黄左二人的指挥下,开始规范性按照冯紫英撰写的小册子进行队列训练,以求迅速弥补起在这一块上的不足。
七月流火,伴随着卢龙城外一座城寨建成,整个陆续到位民壮加上拔山营二部,部分进入了这个城寨中,这个城寨规模不算大,只能容纳三千余人,与卢龙县城只有两里地之遥,互为犄角。
这座城寨和平常城寨不太一样,是运用了新生产出来的水泥加上泥砖进行建造,同时规制也是按照棱堡式结构进行建设。
其实冯紫英对于棱堡的建筑结构也不是太了解,他只能大略地按照自己的一些了解和想象来指导建筑队伍来按照这种模式来建设,模样大致就是较为简单的意大利式棱堡,但是扩大打击角度和多面体的目的还是能基本达到。
于此同时,类似于突出的棱堡和马面结构也在迁安县城和卢龙县城开始建设,在四面城墙大量修筑突出的菱形堡垒或者马面,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发挥出火铳的优势,在目前铸炮水平还难以让人满意的情形下,冯紫英更信任经过自己考察过的火铳。
冯紫英也和庄立民提过,在完成了火铳新军的组建之后,铸炮和组建炮兵部队也会成为未来辽东镇的一件大事,这一点庄立民也深以为然。
不过铸炮技术对于钢制要求更高,但现在在解决了炼钢工艺之后,这些都应该不是问题,更多的还是需要解决精于铸炮的熟练匠人问题。
尤世禄策马赶上冯紫英,二人放慢马速。
“看样子你是真的打算要在迁安大战一场了?”尤世禄目光凝重,“我看了你们在迁安城墙上做的手脚,修了那么多棱形马面,看样子是要用佛郎机炮和火铳来对付察哈尔人?可是那些民壮能发挥作用么?”
“我们也不想用民壮,但是尤三哥你给我撂句实话,蓟镇那边做好保卫永平的准备了么?”冯紫英反问。
尤世禄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紫英,你是清楚的,蓟镇就几万兵马,可是要防御的战线太长,而且下边几个副总兵和参将们都有自己的跟脚,我大哥也很难指挥得动他们,可军情如火,稍一争执耽搁,或者下边人阳奉阴违,酿成大祸却要我大哥去扛,所以我大哥宁肯忍一忍,等过了这一次,自然会有一个说法。”
“那三哥的意思是,蓟镇不会管永平?”冯紫英没被尤世禄的糊弄话给忽悠过去,“再说战线长,也不能说对我们永平没有一点儿责任吧?”
尤世禄也叹气,摇头,最后迟疑着道:“紫英,我也给句撂一句实话吧,蓟镇当然对永平府有责任,但是兵部那边已经有严令,要以保卫顺天府为主责,但蓟镇也会平衡考虑,台头营和石门营那边会统一由山海卫那边来调配,……”
“尤三哥,这话就不厚道了,台头营到石门营这一线,本身就在东路的控制下,山海卫责无旁贷,抚宁到榆关这一线,除非林丹巴图尔吃撑了,他会走这一路来?”冯紫英也有些怒了,这尤世功看来是真打算要彻底丢开永平府啊,“就算是蒙古人从义院口到界岭口一线进来,他们也绝不会去碰抚宁和榆关,山海关上还有五千铁骑呢,蒙古人不蠢,难道就不怕抄后路?”
尤世禄有些尴尬,但他又不愿欺瞒对方,事实上也欺瞒不了对方,只能硬着头皮道:“还有建昌营和燕河营分列青龙河两岸,可以策应,或许……”
“尤三哥,这打仗的事儿能用或许来说么?太平营、建昌营和燕河营会不会被抽走?会不会一触即退?甚至干脆就彻底放弃,退守到滦河、浭水一线去?”冯紫英沉声反问。
尤世禄默然不语。
冯紫英心里更笃定了,尤世功肯定已经在考虑这一点了,尤世禄也不会向自己说明,只能沉默以对。
“尤三哥,开平中屯卫你们会保么?”冯紫英再问。
尤世禄苦涩地摇摇头,“紫英,这话我没法回答你,一切要看蒙古人此番南侵的规模,如果太大,而且是多路进击的话,我估计很多地方我们都只能放弃,然后退守……”
“底线是哪里?”冯紫英越发心惊,看来蓟镇和兵部得到的消息越来越不容乐观,这意味着外喀尔喀诸部也要加入进来了,之前自己离京时还说外喀尔喀诸部是有可能加入,现在看来基本上确定了。
“第一道防线是沿潮河一线,从丰润、玉田到梁城所;然后第二道防线就是不容有失的,平谷——三河——宝坻,一直到天津卫,主要是考虑不能让漕运被截断,那样影响太大。”尤世禄声音低沉下来,“内外喀尔喀诸部据说这一次出动的兵力都不少,都在两三万人左右,加上察哈尔本部,估计可能会超过十万大军。”
其实蓟镇大军也有十万人左右,但是蒙古人是以骑兵为主,机动能力太强,跟随的仆从军也大多是以马匹作为行进驮运工具,所以机动能力比蓟镇这边强得多。
加上蓟镇还要在沿着边墙一线布设大量兵力应对,防止蒙古人声东击西,从北面正面直接突破,所以真正能够抽调出来作为机动作战的兵力就没有多少了,顶多也就是两三万人。
“第一道防线就放在了潮河一线,那么我们永平府还能有谁来保卫?”冯紫英冷笑。
还说什么太平营、建昌营和燕河营会不会被抽走,那是肯定要抽走的了,也就是说一旦蒙古人选择从界岭口到青山口中段这一线突破,蓟镇基本上不会有太多的抵抗,而是要直接退守到顺天府境内去了,甚至连丰润都有可能直接放弃。
尤世禄目光望向远方,“据说,只能说是据说,兵部有意抽调京营的五军营和神机营一部,来协防蓟镇,但是具体情形还没有定下来,协防什么位置也还不清楚,……”
“京营这帮废物,拿来送死么?”冯紫英对此不意外。
毫无疑问这是永隆帝和内阁乃至兵部的一次默契,京营多达数万人马,每年消耗粮饷巨大,但是却发挥不了作用,还不如废物利用,清理一下也不是坏事。
京营这帮家伙还自视甚高,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军,每年操演邀请文武百官观阅,各种花式倒是玩得不少,甚至不把边军放在眼里,现在正好让他们来试一试水。
尤世禄笑了起来,“紫英,你也对京营这么看不上,要知道总督大人当年也差点儿就要去当五军营大将呢。”
“哼,我爹还没那么蠢。”冯紫英叹了一口气,“不说了,现在情况我知道了,其他我不要求,我只要求给我一营骑兵作为机动。”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利益捆绑,专利雏形
单单是依靠火铳兵,几乎就是出于被动防御的状态,很难获得主动权,而只要有一营骑兵作为机动,便能极大的改善战略态势,获得一分还手余力。
但是黄得功和左良玉他们带来的都是火铳兵,现在能迅速完成训练的也只有火铳兵,骑兵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只能从蓟镇这边获得。
尤世禄有些迟疑,一营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不是尤世禄能决定的,只能是尤世功才能拍板,不过面对冯紫英的目光灼灼逼视,尤世禄也知道蓟镇欠永平府甚多,若是连这点儿条件都不满足,恐怕真的要得罪冯紫英了。
“好吧,紫英,我便豁出去答应下来,但还得要回去向大哥禀报,最终还得要大哥决定。”尤世禄苦着脸道。
“放心,我不白用你们的骑兵,若是此战之后,我可以为这一营骑兵更换复合棉甲。”这个条件不可谓不厚。
大周骑兵步兵现在基本上都是采用普通棉甲,一方面是轻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复合棉甲在工艺上要求更好,花费更大,若是要讲骑兵全数装备复合棉甲,耗费相当大,所以虽然兵部几度想要启动更换普通棉甲为复合棉甲,但是都还是半途而废。
“哦?此言当真?”尤世禄精神一振,若是这个条件,自己要去和大哥说就要好说得多了,这笔花费可不小。
“尤三哥,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说过大话?”冯紫英笑了笑,“但这支骑兵要令行禁止,完全听命于我,当然我也不会让他们去送死,只不过在关键时刻必须要发挥作用。”
尤世禄傲然一笑,“紫英,要么不答应,但答应你了,自然就会拿出像样的一支骑兵,不会丢蓟镇军的颜面,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那好,三哥,咱们就一言为定了。”冯紫英点点头,“永平府虽穷,但是几万两银子小弟还是能筹措得出来,前提是咱们能打赢这一仗,打不赢,万事皆休,打赢了,一切皆有。”
“紫英,你真觉得靠这些民壮就能抵挡得住蒙古人?”尤世禄见冯紫英信心百倍,也忍不住提醒,“蒙古人可不仅仅只有骑兵,别以为他们不能攻坚克城,实际上如果十万大军入侵,真正称得上精锐铁骑的也不过就是两三万人,其余的大多是附从仆兵,这些人许多对攻城并不陌生,甚至不少都是久经战阵能征惯战之辈,……”
“蚁多咬死象,小弟岂会小觑蒙古人?”冯紫英吁气,“所以小弟才全力加强迁安和卢龙的防御,滦州那边也在做准备,小弟的力量也仅止于此了,能不能实现预期目的,也还要看天数。”
沿着滦河这一线都会是蒙古人的重点攻略对象,从迁安到卢龙再到滦州,冯紫英唯一希望的就是利用迁安阻击蒙古人,利用卢龙拖住蒙古人,最后让其对进攻滦州失去信心,进而改向顺天府那边。
至于顺天府那边会如何,就不是他的职责了。
“你在改建迁安和卢龙城墙,我都看到了,这种近似于马面和瓮城的结构让整个城墙看起来很难看,能不能发挥效果,……”
尤世禄的话让冯紫英哑然失笑,“三哥,这个时候还要奢谈什么好看不好看,就有些可笑了,命都快没了,还在乎这个?我知道迁安和卢龙的士绅意见很大,不过等到八九月间确定蒙古人要来了的时候,他们会连半个屁都不敢放的。”
送走了将信将疑的尤世禄,冯紫英也顾不得许多,开始马不停蹄的视察迁安和卢龙的两家煤铁复合体。
消息灵敏的晋商已经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他们在蒙古人那边的渠道甚至不比兵部职方司来得差,在得知蒙古人要大举入侵的时候,整个晋商群体都快要不好了。
他们在两大铁厂和水泥厂的投入上高达十万两,这还不包括向海通银行借贷的八万两,可以说所有股本加上贷款,整个在永平府开采煤矿、水泥、炼焦、冶铁、铁料加工制作(含火铳制作)以及榆关港建设乃至正在策划中的从榆关到卢龙迁安的水泥道路,晋商、庄家以及冯家薛家已经投入了超过二十五万两银子。
当然贷款部分尚未用完,但是也远远超过了二十万两。
但这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而且这也关系到晋商群体的战略转型。
在面对以海商为主的贸易商和以丝厂、茶场、陶瓷作坊、药行实业商人为主体的江南商人群体不断膨胀崛起带来的巨大压力时,晋商已经意识到了自身处于一个缓慢下行却又无可逆转的局面。
这从在扬州的盐商群体构成和此消彼长就能看出一二。
山陕盐商在两淮盐区的势力份额不断萎缩,这其实就是一个征兆,预示着山陕商人为核心主题的北地商人正在没落。
而北地商人和北地士绅又是一体两面,许多商贾背后就是士绅,这也是为什么冯紫英的开海之略给江南带来好处让北地士绅们非常不满的主要原因,谁说士绅就不言利?
“不必担心。”见王绍全不是一人来,而且还有其他几人,靳家、梁家、田家都来有代表,冯紫英也不在意,摆摆手示意众人入座。
“大人,我们获得的消息绝对准确,林丹巴图尔正在积极拉拢外喀尔喀诸部,据说已经有几部大为动心了。”王绍全有些着急。
“我知道,所以也在做万全准备。”冯紫英坦然道:“高炉毁了可以重建,工坊毁了可以重修,但是工匠们却丝毫不能有失,所以在八月底,所有匠人匠户全数转入迁安和卢龙城中,以防止蒙古人来得太快,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冯紫英的话让一干人都松了一口气,只要有准备就好,投入这么大,要真的被洗劫一空,那就大伤元气了。
“大人,小的听说辽东军也过来支援永平府了?”说话的粱由孟,是晋商梁家家主梁由孔的弟弟。
“嗯,蓟镇这边兵力捉襟见肘,还要保卫京畿,我可不敢把所以希望放在蓟镇身上,所以请了家父亲军来支援,此事诸位就不必多提,我自有安排,……”
冯紫英的故作神秘让一干商人们都自行脑补,心领神会。
在一干商人们放下心来离去之后,冯紫英只留下了王绍全。
“榆关港那边建设进度还在继续,泊位还会比现在扩大三倍,到那时候,榆关港可以同时容纳百余艘大小船只进港停泊,……”
“他们对大人取得这个‘水泥’名字不太喜欢,认为不能体现出其真实价值,他们觉得叫‘铁灰’或者‘铁浆’更为合适,这样也能表示这种新型的泥灰能够让房屋、城墙坚若钢铁,……”
对于这帮晋商的要求,冯紫英不置可否,铁灰也好,铁浆也好,不就是一个代名词,商人们想要彰显特质,也是取个好彩头,为日后水泥能大规模推广使用打好基础,他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忌讳。
“鉴于‘铁灰’有非常好的销路,我们打算再在榆关港建一家之后,考虑到大同、太原、登州和临清各建一家,……”
冯紫英瞟了一眼王绍全,王绍全的目光也瞟了过来,见冯紫英看过来,又赶紧垂下眼睑。
“当然,除了在榆关港这家外,其他几家要等到年末去了,……”
这是要开连锁店啊,冯紫英心里嘀咕,“都在北方,就没考虑过南方?南方的需求恐怕比我们北方更大吧?”
“主要还是担心这”铁灰“的配方难以保密,我们现在虽然能掌握住,但是万一哪个关键匠人逃走或者泄露了秘密,在北方我们还能想些办法,但是到了南边儿,恐怕就力有未逮了。”
王绍全何尝不知道这“铁灰”有多么赚钱,其实配料这些都相对简单,原料也都不难找到,工艺难处就在于炉子煅烧温度要达到超过现在一般所能达到的温度,这才是关键。
“绍全,这种秘密,能保住一时,也保不住一世,在我看来最多三年,这个秘密就再难保住,甚至包括我们冶铁高炉,顶多十年,也会引来别人效仿,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冯紫英的话让王绍全心一紧的同时又是一喜,“如何先下手为强?”
“我可以让人在《内参》和《今日新闻》这内外两大杂志报刊上造势,你们也动用你们的人在朝里向工部和中书科建议,鉴于新航路的探索,新制造工艺比如缫丝、织布、制瓷、制茶和冶铁等上的研制探索都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资金,如果探索出来的新航路却被船员或者船长卖给外人,使得探索出资者损失,又或者新工艺研制出来却被人窃取去用于自己的工坊中,那么这是不能接受的,所以朝廷应该出台律例,对此进行明确规范,以保护……”
冯紫英所说这个也就是他构想的《大周专利条例》雏形了。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节 运作
“朝廷出台律例予以规范和保护?”王绍全的意识显然还未达到这一步,有些疑惑地道:“这个如何来规范保护?”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封建商人意识的局限性。
他们还没有认识到这种新技术新工艺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没有觉察到这些新生事物会给整个社会发展带来的巨大变革作用,他们只看到了保守秘密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和好处,但就目前来说,他们能意识到这一点也算不错了。
“朝廷现在还没有这种新的律法,但是并不意味着就不能出台新的律法,沿袭千年的三省六部制,一直到大周变成了只有内阁和六部,但现在朝廷又要新设立商部,将中书科变更过来,变成七部,这不也是变革创新么?既然连朝廷制度都能革新,新设律法又有何不可?”
冯紫英的话让王绍全深以为然,“大人,您的意思是还要和江南那边……”
“我们现在还只是在冶铁和水泥上有一些新的技术工艺,可能日后会在铸炮、制铳上学习西夷技艺加以创新,但是对于江南士绅来说,他们在丝织、制瓷、制茶、制药、纺纱织布这些行业一样也有许多不传的秘密,如何能让这些秘密的首创者利益得到保护,但是又能让这些秘密推广开来,福泽民众,这个矛盾如何来解决?”
冯紫英沉吟着道:“就像人家探索出了到虾夷、苦兀的航路,甚至联系好了当地的特产资源,你却从一个船员那里得到了海图,自行去商贸了,这如何能行?以后谁还愿意去探索新的商道航路?”
王绍全连连点头。
“那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我以为朝廷就应该以律法形式明确下来,新技术新工艺可以得到推广,但是你应该给首创者以利益奖励,比如制作水泥,你要用我的新工艺技术,没问题,那你建一个厂,按照生产规模,每年就应该支付一定银子来弥补我前期的尝试摸索所花代价,这个价格可以商量,这样可以加快这种新工艺技术的推广,让水泥更普遍使用,同样我们也可以以这种新技术新工艺作价入股,和江南士绅合办新的水泥厂,……”
王绍全忍不住站起身来,眼睛发亮,“大人此言甚佳,若是可以,我们山陕商会也不是那等狭隘之辈,也愿意和江南商贾合力办这等工坊,共谋发财,……”
“嗯,所以一方面我们要力推朝廷尽快出台这类律法,另一方面我们也要考虑如何将我们的冶铁、水泥制作技术推广到南方,不妨可以与庄记合作,先行在两广那边干起来,至于江南,可以考虑下一步。”
冯紫英的意见让王绍全很赞同,两广和江南虽然同属南方,但是江南核心区素来是以南直、浙江、福建、江西四省直为尊,两广虽然地位比西南高,但是在江南士人心目中只能算是外围。
也就是说,现在的士绅群体中,北地士人和湖广士人有结盟趋势,而江南士人则是与两广士人关系密切,西南士人因为分量的确太小,只能左右摇摆,也难以发挥出多大作用。
“大人,此法甚佳,广佛之地历来商贾繁荣,当是一大利好,庄记在那边亦有地利之优,江南士绅手脚海伸不到两广那边去,的确可以先行一步。”
“绍全,这一且都要等到咱们在永平府这一关过了才行,咱们最宝贵的不是高炉窑炉,不是铁矿煤矿,而是这帮已经逐渐熟练的匠人技师,有这批人的带领,我们可以不断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熟练匠人出来,这才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有他们,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探矿、建炉、烧窑、冶铁一直到出料,而换了一帮人,即便是他们知晓我们的工艺流程,他没有两三年根本就不可能达到我们现在的水准,烧制出来的钢料铁料和水泥,能达到我们摸索了这么久的质量么?不可能。”
冯紫英对这批匠人技师的看重程度远胜于其他,这也让王绍全颇为触动。
相较于自己那些同伴们,冯大人显然看得更深远,对这帮匠师的作用也认知更深刻,甚至还刻意淡化了他自己在从冶铁到制作水泥这些新工艺的提点指导作用,这越发坚定了要牢牢抱住这根粗腿的决心。
冯紫英心中一直在酝酿一句话,只是无法出口,“十七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才!是科学人才!“
这句话恐怕王绍全他们连十七世纪是什么意思都难以明白,所以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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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在永平府的轰轰烈烈动作自然也瞒不过很多关注他的人,无论是在永平府内,还是在京师城里,甚至在辽东、蓟镇和登莱,都能引来很多人瞩目。
乔应甲脸色阴沉地看着下边自己亲信张慎言递过来的消息,捋着胡须沉吟不语。
组建民壮不是问题,地方官府有这个权力,但是永平府组建民壮规模太大了,五千人,其中三千来自军户抽丁,据说是以折抵这么多年,这些军户以民户身份逃避的赋役,这好像也说得过去。
另外两千来自永平府下边州县的民壮,这一部分人的反应最为强烈,包括各州县的官员和士绅大户,都一致反对,但是在冯紫英的强势和朱志仁的支持下,这种声音也只能停留于纸面,难以撼动。
当一地知府和同知在这方面工作态度一致时,几乎没有谁可以推翻或者抗衡,无论是各县官员还是地方士绅,敢于抗衡的结果就是只会遭到无情的打压处理。
当然不是没有办法,但是只能来自于更高层面,放在北直地区,那就只能是朝廷了,这方面的事务,要么是兵部,要么是都察院。
“兵部那边什么态度?”乔应甲放下纸签,淡淡地问道。
“汝俊公不必担心,兵部那边态度很明确,永平府地处要害,蒙古人入侵在即,蓟镇兵力不足,理当大力加强民壮组建,以保地方平安。”
张慎言是乔应甲在元熙二十七年担任考官时中的三甲进士,加之张慎言又是陕西泽州阳城人,都属于北地士人,关系一直密切,算是乔应甲在都察院中几个重要亲信,现在是都察院河南道御史。
“那这帮人是什么意图?”乔应甲还是不太放心。
“无外乎就是有人走了门路,所以才会帮忙摇旗呐喊一番了。”张慎言笑了笑,“汝俊公,咱们这些御史们可不是都能像您这样谨言慎行,自清自省的,有些人明知道有些事情行不通,但是帮忙喊几声,吆喝一下,提醒提醒,也算是尽了人事吧。”
“不对,金铭,臣木可不是这样的人,他和你是都是陕西乡人,你应该清楚他的为人。”乔应甲对此很不满意,“臣木好歹也是咱们北地士人一员,紫英在永平府所作所为固然有些苛厉,但是他难道看不到这背后的意义?”
乔应甲所说的臣木也是陕西士人,同为都察院山东道御史的郝土膏,字臣木。
如果说在六部中江南士人占据着主导地位,那么在都察院中,北地士人的力量却要更胜一筹了。
都察院几大主官中,除了右都御史刘一燝是江南士人外,左都御史张怀昌是辽东人,左副都御史乔应甲是山西人,其余三名副都御史、佥都御史除了杨鹤是湖广士人外,另外两人一人是北地士人,一名是西南士人,再无江南士人。
张慎言见乔应甲有些生气,只能陪着笑脸,“臣木的姻亲在永平,可能是这个原因,……”
“那臣木就更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利弊得失!”乔应甲没好气地道:“金铭,你去和臣木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情就此打住,而且臣木还要去和他姻亲告诫一番,告诉他一切自有朝廷法度,切莫自误!”
张慎言心中也是暗自叫苦,但是却又不得不接受下来。
他就知道此事肯定会引来汝俊公的不满,得意门生被放逐出去到地方上,现在一力在永平做事,本身永平那些士绅就做事不地道,现在还要来帮忙叫苦喊冤,这不是存心触怒汝俊公么?
若是落到左都御史张公耳朵中,只怕郝土膏这家伙还更要吃不了兜着走,这组建民壮明显就是要对抗蒙古人,从某种程度也减轻了辽东和蓟镇的压力,真以为张公看不见?
“金铭,臣木短视,你切莫要和他一样。”乔应甲对自己这个亲信还是很信任的,“长芦巡盐御史空缺已久,我已经和张大人商议过,另外也和乘风兄谈过,准备近日与张大人一道向首辅大人建言,由你出任长芦巡盐御史。”
张慎言心中砰砰狂跳,这可是长芦巡盐御史啊,掌管北地盐务,可谓权倾北地。
这个职位空缺经年,一直未能达成平衡,而汝俊公此番能告知自己,那就也就几乎是有绝对把握才会如此表态了。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八节 牵动万人心
见张慎言有些紧张激动,乔应甲摆摆手,“金铭,不要以为这是一个肥缺,长芦巡盐御史空缺经年,自然是有其原因,你恐怕也知晓一二。”
张慎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情绪,点点头:“汝俊公,我也知晓一二,北地私盐泛滥,而本地供盐却不足,尤其是永平府惠民盐场被倭人屡次毁坏,造成了很大影响,……”
“嗯,惠民盐场,关系到整个北直地区供盐局面,但是屡屡被毁,这里边有什么原委?倭人在其中有多大利益值得他们这般卖命?我一直很怀疑。”乔应甲冷哼了一声,“刘一燝去山东回来之后闭口不言,没去永平却屡屡批评永平府治安不靖,惠民盐场问题就是他的理由,你若是去了长芦,惠民盐场问题首当其冲,紫英已给我来信,说这其中背后利益牵缠瓜葛甚多,多有涉及到永平府的官员和地方豪绅,……”
张慎言也早就听闻惠民盐场的问题了,知道这事儿恐怕会是自己走马上任之后的首要任务。
盐务一直是都察院和户部之间争夺焦点,论理都转运盐使才是都转运盐使司的一把手,品轶甚至是从四品,但是沿袭前明规制,巡盐御史才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真正的一号人物,都转运盐使只能沦为具体执行者,而非决策者。
都转运盐使由户部提名,吏部报经内阁批准任命,但是巡盐御史则是都察院提名,吏部审核,内阁报经皇上任命,明显要高一筹。
巡盐御史品轶不定,可以是正六品,也可以是从三品,根据巡盐御史资历而定。
像张慎言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的御史,此番担任巡盐御史可以晋升一级,也不过是从五品,而长芦都转运盐使乃是从四品的官员,比起张慎言晋升之后依然要高两级。
但是这只是职务品轶,从职权上来说,巡盐御史中的御字就大不一样,代表着皇上,其权力自然凌驾于都转运盐使之上。
“户部郑大人对惠民盐场的情形一直颇为不满,但他的不满和刘一燝不一样,他是认为应当早日确定巡盐御史,尽早恢复惠民盐场生产,避免国家财税被地方禄蠹和豪绅所吞没,金铭,此事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你去了之后定要谨慎行事,先摸清楚情况,然后和永平府方面合作,争取在这个事情上干出一番业绩来,也好让郑继芝心服口服,也能堵上刘一燝的嘴巴。”
张慎言赶紧起身拱手一礼,“学生明白了,定当不负汝俊公的重托,力求有所成绩。”
“嗯,永平府在朱志仁的治下几年,劣绅狂悖,刁民日多,早就需要整饬,紫英在那里大刀阔斧难免会遭遇阻力,但他虽然年轻,但魄力手腕却都不差,我看好他能在永平取得成功,你去长芦,正好可以借他之力将惠民盐场之事处理好,也算是你们二人勠力同心,给朝廷一个交代。”
乔应甲很看重张慎言这个学生,和冯紫英不一样,张慎言虽然没有冯紫英那么绝才惊艳,但是做事踏实稳重,细致周全。
惠民盐场的问题已经拖了许久,户部、内阁乃至都察院这边都有怨言,但事关长芦巡盐御史这个重要位置,谁都不肯轻言退让。
他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才说通了张怀昌和齐永泰,而且还需要去打通叶向高的关节。
如果张慎言去了之后不能迅速解决惠民盐场的问题,肯定会遭到分管户部的次辅方从哲的攻讦诟病,日后他乔应甲再想要推出合适人选时,话语权就会大打折扣了。
等到张慎言离开之后,乔应甲又才考虑如何给冯紫英写信。
乔应甲也清楚冯紫英要腾出手来解决惠民盐场的事情,恐怕要等到年末蒙古人入侵事件告一段落之后去了,不过早些去一封信提醒一下对方,让对方早准备更好。
没想到冯紫英在永平动作这么大,民壮五千,这也罢了,但是居然全数装备火铳,这就有些让人侧目了。
火铳军在整个边军中的比例不到一成,而且多是以原来的老式的三眼火铳、鲁密铳等为主,质量不佳,所以不受将士欢迎。
但是冯唐担任蓟辽总督之后,借助朝廷拨款,开始在辽东镇大规模成立火铳新军,在逐步淘汰老式火铳军的前提下已经成立了三个营的火铳新军,而且预计到今年年底要讲火铳新军扩充到五个营,未来三年内要将整个火铳军的比例扩充到占据整个辽东军的四成以上。
这意味着十二万辽东军中火铳军要达到接近五万人,这个换装比例相当吓人,而所需银两也是天文数字,初步预计光是换装火铳就要花费百万两银子,这也引起了内阁和户部的极大不满。
好在冯唐只是提出了这个设想,兵部还在斟酌,所以究竟能不能实现还是一个未知数。
不过冯紫英现在是在饯行其父的意图,居然在永平府开始抢先尝试,以民壮的方式来装备火铳,显然是打算用民壮火铳军来试验其战斗力究竟如何。
如果这支规模达到五千人的火铳新军真的能在应对蒙古人入侵过程中表现优异,那么无疑会增强兵部的信心,也能让兵部在和户部乃至内阁的博弈过程中更具说服力。
至于说这五千人火铳军组建起来的所需银两,毫无疑问是来自于冯紫英在大刀阔斧清理军户隐户和隐没屯田中得来的了。
未来这支民壮的去向也是值得探究的,兵部未尝没有想要借用永平府的资源来为自己谋利的意图,如果辽东镇需要增加兵力,这支民壮或许就能直接送上前线。
乔应甲还不知道冯紫英和卢龙士绅有什么交易,也不知道朱志仁怎么就被冯紫英说动了心,居然会同意冯紫英行此冒险之举,但不得不说冯紫英这几个月在永平府干得比乔应甲想象的还要好。
些许攻讦、谩骂和污蔑,乔应甲觉得都在情理之中,如果没有一点儿反应,那说明冯紫英就根本没有举措,岂有不触动人利益就能顺利把事情办下去的官员?
作为冯紫英的半个老师半个举主,乔应甲当然不会允许一些人的恶意诋毁和攻讦,至于说一些正常情况下的批评和指责,乔应甲倒是不太在意。
像郝土膏这种明显是受了某些人指使而丧失了自身立场的行为,他当然不会纵容,尤其是对方也是北地士人的情形下,显然就有些失去立场了。
很多人都盯着冯紫英,乔应甲也知道,这些人有些是善意,有些是恶意,有些人则是冷眼旁观,冯紫英成了北地青年士人中的一面旗帜,一个标杆,打倒他,摧毁他,都会有人乐见其成,但乔应甲不会允许,还有很多像乔应甲一样的人不会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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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从东书房离开时正巧碰见了来向皇上辞行的舅舅王子腾。
元春是为皇上送燕窝莲子羹的,虽然永隆帝从未到她的凤藻宫,但是作为妃子,这种送羹汤的行为却不能少,否则就会被视为心怀怨望。
所有的妃子都一样,隔三差五,最不济十天半个月就要为皇上送一回羹汤或者其他糕点,哪怕皇上从不会吃这些外边儿送来的食物,但礼不可废。
王子腾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自己外甥女,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仍然有些拘束的元春规规矩矩向自己行礼之后一言不发离开,看得出来,自己外甥女在皇上这里并没有多少地位。
这一切都和自己有关。
但王子腾同样明白,即便是自己投向皇上,一样不会有多大的变化,多疑素来是张氏一族的特点,嗯,准确的说是绝大多数皇帝的特点,王子腾不认为自己半路易帜就能获得永隆帝的青睐看重。
只有手握兵力权柄,才会让对方对自己礼遇几分,当然,这还要是在对方还不敢彻底撕破脸的前提下。
想到这里,王子腾眼中有些黯淡的目光陡然坚定起来,步伐也显得更加沉稳。
元春硬着身体走出东书房所在的院落,才感觉到自己身体稍微轻松一些。
每一次来东书房,元春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拘束,面对那个老态龙钟且漫不经心的男人,元春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但是表面上她仍然需要表现出自己最大的谦恭和热情,只不过从未收获过任何一点儿真诚的回应,嗯,这有些天真理想了。
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向皇上提出了自己父亲希望外放一任的想法,皇上没有表态,就像是没有听到,但元春确定对方听见了,至于说结果如何,也不得而知。
她不知道冯紫英给自己的这个建议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却能从宫中诸妃的只言片语和抱琴从家中获得的有些消息知晓,冯紫英继续在永平府风生水起,但似乎却要面对蒙古人入侵的巨大威胁。
小小永平府如何能抵当得住蒙古人的入侵?他也不过是一介同知而已,元春下意识的担心。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九节 宫中人, 墙头草
虽然在宫中,元春还是能感受到来自外界的种种不安气氛。
宫里边虽然和外界隔着一堵宫墙,理论上人们也更关注宫内的事情,皇上,皇贵妃,贵妃,以及太上皇、太妃,还有诸位皇子,这些才应该是构成宫内话语的焦点,但是元春发现却远非如此。
进宫这么久了,太上皇和太妃的影响力在逐渐消退,这从大家的话语焦点集中度就能觉察得出来,原来太上皇和太妃还经常出现在话题中,大家仍然心存敬畏,但是自今年来,这种话题所涉及的时候就渐渐少了。
当然这不是一下子就少了下来,而是一种近乎潜移默化的淡化,只有像贾元春这种和太妃有着特殊关系的人才能觉察出来。
同样一些人名在大家的口中提及变得多了起来,像寿王、福王、礼王甚至禄王,连带着他们的母亲被提及的时候也多了不少。
皇上永远是永恒的话题中心,但是寿王已经取代了太上皇和太妃乃至许皇贵妃,成为第二个讨论的重点,这里边离不开许皇贵妃的推波助澜。
当然福王和礼王也频频提起,这“得益”于其母苏贵妃的经常炫耀,甚至这一年来连素来较为低调的梅妃也随着其子禄王的成年而开始活跃起来了。
元春起初还不太明白为何像苏贵妃和梅贵妃会一下子就高调起来了,后来才意识到,这恐怕和皇上的身体欠佳有关。
皇上上朝的频率大幅度下降,从去年开始的频频卧床休养,都让人感觉到了许多不一样。
宫中没有皇后,而已故皇后无子,这也就意味着皇上没有嫡子,没有嫡子就意味着众多皇子站在了一条起跑线上,寿王也并不比谁就高贵几分。
在年龄上,福王比起寿王也不过就小两三岁,甚至礼王也不过就比寿王小五六岁,连禄王都已经成年,这意味着,没有谁是可以被无视和忽视的。
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元春心中落寞之感愈甚,人家都还有儿子可以一争,自己呢?
元春不敢再想以后的生活,无论是哪位皇子未来上位,像自己这样无出的宫妃最终的结局就是后边慈宁宫背后那一片孤寂的小院中终老一生吧。
想到这里元春就忍不住心中一酸,自己为何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此时的她已经越来越意识到当年太妃给自己的许愿是显得多么可笑,当时的自己多么幼稚,而现在自己又能如何呢?
不经意间,她的心思又放在了冯紫英身上。
想起方才见到自己舅舅,他一直不太赞同自己入宫,从当初当女史开始就不赞同,而后对进宫更是持反对态度,虽然不确定这位舅舅反对的目的何在,未必就真的是为自己好,但是无论如何,舅舅的反对证明是对的。
在自己省亲时,父亲曾经不经意间说出自己舅舅就曾叹息感慨说自己若是不进宫就好了,许给冯紫英稳稳作一房正妻大妇,远胜于在宫中那等日子,父亲似乎还有些不太明白舅舅所言何意,并不清楚自己在宫中的种种生活,但舅舅却早已经明白知晓自己的情形了。
现在连薛宝钗都能嫁入冯家当嫡妻大妇,这种反差如何不让元春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难受。
现在宫中除了说道这几位皇子之间的争锋外,免不了也要提到朝中一些新锐士人,几位皇子都在极力彰显名声,对一干新锐士人都是百般拉拢。
像练国事、黄尊素、杨嗣昌、许獬、侯恂、王象春、韩敬、左光斗、马士英、周延儒等人,几位皇子都是经常邀约举办文会、诗会,冯紫英当然也不可能例外。
只不过现在冯紫英离京,大家都以为他会渐渐淡出的时候,却听得他在永平府搞得民怨沸腾,谤满天下,只不过朝中好像对其的看法却不一,似乎并没有采取什么动作。
但正如许皇贵妃所言,无论如何,冯紫英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不管是骂他的,赞他的,只要他的名声不倒,那就没有人敢轻视他。
这样的人物,如果当初自己没进宫,以贾冯两家通家之好的关系,或许首选的大妇嫡妻会是自己吧?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凤藻宫,元春都在默默的思索。
身旁的抱琴也觉察到了娘娘的心情低落,以往给皇上送过羹汤之后娘娘心情也不会很好,但是像今日这种明显低落的情形却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碰见了舅老爷,勾起了娘娘思念家人的心情。
“娘娘,您是不是想老爷太太和宝二爷他们了?”
“啊?”元春从沉思中茫然惊醒,摇了摇头,“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这等如囚笼一般,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再得省亲机会?”
“娘娘不必忧心,想必便是今年不行,明年兴许皇上便会开恩让诸位娘娘回家省亲,……”
抱琴的话让元春脸上露出一抹凄然笑容,她没有反驳抱琴的安慰,抱琴也是想要宽解自己,只是这等复得返自然的机会却哪里那么容易?
便是那省亲,也是百般限制,见一见家里人,一干内侍宫女都还要远远地看着,便是花些银子,也不过得那么短短一二时辰的清静。
“也罢,但愿吧。”元春意态萧索的伫立在窗前,望着远方的宫墙,幽幽地道:“抱琴,你说你我主仆一辈子便是这般如笼中鸟一般困守在这小院里么?”
抱琴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还好,小丫鬟们都在外边儿,娘娘不喜欢宫中的这些小丫头,谁知道这些丫头们是哪位总管内侍的人,又被哪位贵妃收买了,所以在小丫头们面前,娘娘从来不多言。
也只有二人在的时候,娘娘才能说些知心体己话。
“娘娘何出此言?”抱琴小声道。
“难道不是么?我们这样一眼就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元春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凄苦,“悔不该啊。”
抱琴也是鼻子一酸,上前道:“娘娘,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是啊,为之奈何?”元春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外边还有荣国府一大家子人呢,也不知道我会给他们带来是祸是福。”
抱琴不敢再说,她也不明白娘娘说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和寿王有关系,但是现在不是在冯大爷的安排下,寿王已经几个月都没来过了么?
“算了,抱琴,等几日你回府里去一趟,顺带问一问冯大爷的情形,我在宫里听得谈及他的话不少,也不知道现在他究竟如何。”元春淡淡地道。
抱琴略一犹豫,“娘娘,还有么?”
“没了,就是这事儿。”元春似乎是看出了抱琴的疑惑,却懒得解释。
抱琴心中暗惊,娘娘莫要起了别样心思,那可就真的是麻烦事儿了,只是她作丫鬟的却又不敢提及,再说自小一起长大,情若姐妹,但是这等事情却是不能问的,除非娘娘自己主动说。
“奴婢明白了,那奴婢就去林姑娘和薛姑娘那里去问一问,……”
元春摇摇头,“你回去之后,林妹妹和宝妹妹那里都可以问一问,另外也可以让鸳鸯或者平儿去一趟冯府,让晴雯来一趟府里,你问问晴雯,顺带也代我转达一下对沈氏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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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年汉子白皙的面孔露出一抹阴鸷之色,站在窗前良久,一直不曾言语。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壮硕武将和另外一名只有二十出头的青年,那青年嗫嚅半晌,始终没有敢说出话来。
“永芳,……”还是壮硕汉子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插话,“长春已经回来了,你吩咐的事儿他也都一一照做了,……”
白皙汉子转过头来,睃了壮硕武将一眼,壮硕武将不敢在吱声,只能低垂下头。
“长春,你去看了舒尔哈齐父子那边情况如何?”白皙汉子语气阴柔,手指指腹在无须下颌轻轻搓揉着。
“嗯,小婿去看过了,总督大人还是很舍得的,给了他不少支持,甲胄、弓矢,还有一些三眼火铳和鲁密铳,但是舒尔哈齐这边人手还是太少了,小婿算过,顶多也就是七八百骑,加上步卒,不超过一千二百人。”青年生得倒是一表人才,眼光灵活。
“一千二百人,……”白皙汉子喃喃自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姓冯的倒是挺舍得,看样子是有心要把舒尔哈齐父子扶持起来啊。”
壮硕汉子皱了皱眉,“永芳,你说话小心一些,莫要让其他人听见了,那就是一场祸事!”
白皙汉子没有理睬壮硕武将,只看着自家女婿,“长春,那么你去了那边,感觉怎么样?”
“大人,那边小婿也只能看到个皮毛,但是从表面上来看,小婿粗略估计了一下,起码披甲骑兵就超过了一万五千人,另有各种仆从士卒超过二万人,……”青年想了一想才细细道来。
己字卷 第一百六十节 祸起萧墙
白皙汉子没好气地打断对方:“有那么多?努尔哈赤耍把戏可是一套一套的,你若是都能看透,他就不会让你随意观看了,无外乎就是那套东门出去,西门又进来的把戏,糊弄谁呢?”
壮硕汉子也咧着嘴道:“若是东虏披甲骑兵都能超过一万五,咱们总督大人只怕早就坐卧不安了,舒尔哈齐还不早就被努尔哈赤给一举灭了,便是乌拉部也别想存活下来。”
青年有些发急,“可我听说,他们从东海女真那边招募了许多野人过来,那些人虽然不太擅长骑马,但是却都是个个狂野剽悍,擅长射箭,据说陆陆续续起码来了好五六千,……”
白皙汉子脸色微变,“乌拉部还在,建州女真如何能把东海女真这些野人招募过来?”
“我听说布占泰现在是吓破了胆,一直龟缩不出,叶赫部那边屡屡催促他,他也不动,大人还记得瓦尔喀部的策穆特黑么?”青年得意地问道。
“你是说策穆特黑把他们瓦尔喀部的人都带了过来?”白皙汉子吃了一惊,“可是瓦尔喀部的精锐也不可能有如此之多才对,策穆特黑就算是瓦尔喀部首领,他也管不到他手底下那些分散的部落,如何能拉来这么多战士?”
策穆特黑是东海女真三部中瓦尔喀部的首领,但是东海女真三部瓦尔喀部、窝集部,虎尔哈部,基本上分得很散,广布于从东起苦兀,西到松花江流域的北部地区。
他们没有统一的建制和首领,只是部落势力最大的便可以称某部首领,但实际上对于其他小部落并没有多少控制力。
当初策穆特黑便是投靠了乌拉部的布占泰,结果布占泰被努尔哈赤打得落花流水,策穆特黑便生了异心,想要投靠建州女真,只不过那个时候乌拉部得到了叶赫部乃至大周的支持,勉强逼退了建州女真,但策穆特黑已经看不上乌拉部了。
“据说是努尔哈赤开出了很高的价钱,把盔甲、箭矢、铁料大量拿出来收买这些野人,而策穆特黑不但替他收罗了本部的,而且还有不少虎尔哈部和窝集部的勇士也都被吸引来了。”
青年很是花了一番工夫才算是打听到这些消息,或者是对方有意把这些消息透露给他。
但无论如何,这样一个消息对局面改变更大。
建州女真的披甲骑兵虽然精锐,但是数量一直是制约其的最大瓶颈。
按照李永芳的估计,顶多也就是一万二千人披甲骑兵就算是极限了,其他披甲步卒应该还有二万多人左右。
如果再全面动员,估计能凑足五万能上阵打仗的精壮士卒。
若是努尔哈赤能绕过乌拉部而获得东海女真源源不断的兵源援助,那辽东镇的局面就堪忧了。
李永芳对自家大周军队的情况很了解,虽然冯唐来了辽东之后一直在力图改变原有格局,但是这一二十年里辽东镇早就腐烂不堪了,岂是你短短你一二年就能改变的?
李成梁时代后期文恬武嬉,大家早就不想打仗,和那边的东虏也早就有默契,只要不过分,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加上商人们在毛皮、参茸、金砂与大周这边的丝绸、茶叶、盐巴、瓷器甚至铁料的走私,包括辽东镇中不少武将都和东虏那边有不少瓜葛,包括李永芳自己。
“永芳,努尔哈赤这般下血本,看来他是真的要有所图谋啊,咱们辽东镇现在可有些吃不消了。”
壮硕汉子虽然平素说话不靠谱,但是这一句话却说到了李永芳心上。
辽东镇要论兵力数量是远胜于建州女真的,但是十二万大军中,能真正派上用场的有多少。
以他自己这个游击将军来说,麾下七千人,真正能打的不超过两千,其余四五千,其中空饷数就有一二千,剩下三千人,基本上要么老弱病残,要么就是早就养懒了的兵,根本上不了战场。
李永芳对整个辽东军的局面还是有些了解的。
冯唐来了之后动作很大,也从大同和榆林带来了他的一些心腹,那又如何,也不过就是万儿八千的,加上他组建的新军,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万人,而且那三个营新军战斗力究竟如何,还不好说,都是些生瓜蛋子,李永芳本人是不看好的。
剩下的杜松部和赵率教部,虽说这二人本部亲兵是有些战斗力,但大部还是堪忧。
李永芳估计二人主力能打的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万五千人,再加上原来李成梁余部中也有一二能打的,辽东军现在能上阵一搏的,也就是四万人左右,在面对建州女真时已经不占优势了。
而且比拼战斗力,建州女真无论是从士气还是实战上来说,同等兵力下稳压辽东军一头,辽东军中估计也就是曹文诏和尤世威的精锐能和建州女真那边媲美,其他如杜松、赵率教部的本部主力要同等兵力和建州的披甲骑兵或者步卒对战,结果都不会好。
“那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青年是李永芳的女婿武长春,而武长春又纳了自己最得力的这个下属,也就是壮硕汉子赵一鹤的庶女为妾。
“一鹤,你觉得呢?”李永芳自己早有定计,但是他还要看看自己这帮部下们的态度。
赵一鹤迟疑了一下,“永芳,总督大人来辽东之后动作力度很大,而且其大力组建新军,这才一年时间就已经组建近万人的火铳新军,其战斗力远非裁汰的那些老弱病残可比,努尔哈赤那边虽然实力膨胀,但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恐怕还不好说啊。”
李永芳点点头,谁要迈出这一步都不容易,自己也一样,但是他却觉得富贵险中求,自己不是冯唐的嫡系,随着冯唐在辽东地位日益稳固,自己这个抚顺游击将军还能坐得了多久,还真不好说。
而且李永芳也很清楚,如果谁来接任自己这个抚顺游击将军,自己和建州女真这么多年来私下的各种勾当迟早要暴露出来,肯定会有人会向新来的将官甚至总督大人出卖自己,到最后自己绝对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现在努尔哈赤开出了这么好的条件,这个险值得一冒。
“一鹤,若是总督大人早上个三五年来我们辽东,也许辽东还有机会,但是一鹤,现在辽东恐怕没什么机会了。”李永芳冷笑道:“他现在大力组建新军,全数以火铳来装备,你可知道就这一万火铳兵,花了多少银子?我告诉你,前前后后花费下来不低于四十万两银子!这还没算接下来还要操练出来所花费药子,一年十万八万两银子算是少的!”
李永芳的话也不算假话,一万火铳军,如果要按照正常操练成军,训练不会少,这等火铳打上几百发,只怕枪管就够呛,加上这火药,枪子,士卒的粮饷,花费太大了。
“去年是总督大人新来,朝廷肯定要给支持,不信你看下半年朝廷拨付的银子进度就明显慢下来了,据说登莱军那边要开拔去湖广,也需要银子,京营那帮废物也在闹饷,我倒是要看看这年底冯总督怎么过这一关。”
李永芳的话让赵一鹤也有些惊讶,“登莱军不是说是我们辽东军的预备队么?怎么却要去湖广?”
“哼,西南土司要闹叛乱了,大周根本没有其他军队可用,不就只有把登莱军用上去了?”李永芳心中也在盘算,没有了登莱军,辽东军就只能靠自己了,“而且一鹤你应该知道吧,察哈尔人现在联合了内外喀尔喀诸部,集结了超过十万大军要准备南侵,据说军队数量都还在增长,……”
赵一鹤有些狐疑地看了李永芳一眼,“永芳,这是那边告诉你的?”
“对,努尔哈赤来信和我说的,西南土司那边,努尔哈赤肯定是和他们有约定,林丹巴图尔也肯定是努尔哈赤唆使起来的,这还没有算科尔沁人,努尔哈赤要娶科尔沁家的女儿了。”李永芳没有回避,泰然应答道:“察哈尔人加上内外喀尔喀南下,估计整个顺天府和永平府都会被搅得稀烂,我倒不觉得林丹巴图尔有那个本事把京师城打下来,但是顺天府和永平府甚至更南面的河间府被打烂了,漕运被截断了,甚至辽西走廊弄不好也得要受点儿牵连,大周明年怎么过?辽东还能维持多久?”
青年男子眼睛一亮,“如果如岳父大人所说,那西南土司也和建州女真有勾连,那么大周恐怕在西南那边也会捉襟见肘,辽东这边怕是顾不过来了吧?”
李永芳点点头,“我也是这么看的,看看这么多年来,从李成梁二次出任辽东,眼见得建州那边日益兴旺,可咱们这边呢?我看这辽东日后迟早是努尔哈赤的,咱们根基都在辽东,大周朝如此,那我们当然要寻一条富贵之路。”
己字卷 第一百六十一节 姜是老的辣
贾政回到家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一员胸绣彪形官服的武将出来,见着贾政,倒是老远一拱手,“政世叔。”
贾政一愣,定睛一看,心里有些不悦,但是却不能说什么,知道对方是来找自己兄长的,只能淡淡一笑,“大郎来了?”
“嗯,去见了赦世叔,……”三角眼,吊梢短眉,满脸横肉,加上颌下杂乱胡须,虽然精神健旺的模样,但是这人却总是给人一种有些暴戾凶横的气势,论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却不是那孙绍祖还能是谁?
“嗯,好,……”贾政也没想到这厮居然也混到了六品官员了。
虽说武将官衔不及文官尊贵,但是三十来岁就是六品武官,也算是很不错了,只不过贾政对孙绍祖印象一直不太好。
他意图续弦娶自家侄女,可其故去的妻子据说便是被其暴虐打伤拖了两年后不治而死。
虽说这消息没有确凿证据,但是还是让人不寒而栗,想一想二丫头的绵羊性子去了孙家,那还能有个好?
不过这厮和兄长走得很近乎,去年好像来得少了一些,兄长还在骂骂咧咧,今年这孙绍祖又来得频繁起来了,尤其是这两个月。
这厮不是在大同那边任官么?怎么却一两个月就能溜回京城来?
贾政进了门,心里还有些膈应,很想劝诫自己兄长一番,但是却也知道毫无用处。
自家兄长那性子,除了银子能打动他,说其他的都没用,也不知道孙绍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银子?
孙家虽说也有些底子,但是动辄五千一万两的往外使,而且是用在自己兄长身上,还真的让人咋舌。
那边关上为官难道就这么好弄银子?
贾政虽然不通时务,但是对这当下家中花销收入多少还是有些数的。
尤其是建了大观园之后,府里公中亏空甚大,连王熙凤都都支应不起,哭诉了几回,若非把赖大家扳倒,这今年荣宁二府恐怕就得要都揭不开锅了。
可这孙家就靠着孙绍祖,大宅子也起来了,据说还在南熏坊那边买了两处铺子,如此奢靡花销,不由得不让人心生疑惑。
他也听闻自己兄长在孙绍祖那里弄了好几千两银子,那孙绍祖除了二丫头外,还能瞧得上兄长身上什么?
进门了自家书房,却听得李十儿来报说抱琴从宫里出来了。
贾政心里一阵焦躁。
虽然元春并未在寻常和信中表现什么,但是贾政隐隐约约还是能感觉到自家姑娘在宫中的处境恐怕不是太好。
说内心话,他和王氏都已经有些后悔当年没听王子腾劝说而将元春送进宫了,只不过当时因为元春不过是去当几年女史便能出来。
谁曾想到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宫容易出宫难,却被太妃给安排到了凤藻宫摇身一变成为娘娘了。
只是这娘娘听起来荣耀光鲜,但实际上内里……
贾政伫立在书房中,一时无言。
他甚至有些怕去见抱琴,也罢,既然没有来请自己,想必抱琴有什么也就和母亲和妻子说了罢了。
就在贾政独自在书房里纠结的时候,贾母也是沉着脸听着抱琴带回来的话。
“娘娘说他已经和皇上禀告了,皇上虽然没说话,但是估计还是允了,兴许很快老爷就能有一个结果。”
抱琴小声地说着,旁边王氏却在抹眼泪儿,若是宫里传来的话是属实,那意味着老爷就真的要外放了。
只是到现在府里边都还不明白元春为何非要让贾政外放,这老爷就是这个性子,就呆在工部当这个员外郎的闲官,每年领一份清闲俸禄不好么?
何苦要去外埠风吹雨打受那份苦?
贾母沉吟半晌这才问道:“抱琴,娘娘可是因为府里现在困难,希望老爷外边去能宽裕一些?”
贾母的话挑开了当下荣国府的艰难现状,连王氏都是一愣,旁边的鸳鸯更是在替贾母捶背的手都是一顿。
抱琴也是一怔,迟疑了一下这才摇摇头:“娘娘虽然没说什么原因,但是以奴婢之见,恐怕不是这个原因才是,至于具体为何原因娘娘希望老爷出京外放,奴婢却不知道了,不过……”
“不过什么?”贾母沉声问道。
“不过应该是和冯大爷和娘娘说过的事儿有有些关系。”抱琴低垂着眼睑,细声细气,“但奴婢也不太懂,而且娘娘也未曾对人说,奴婢只是有这种感觉。”
“铿哥儿?”贾母悚然一惊。
这贾府里边,若是论对外边儿局面的了解理解,只怕连贾赦贾政都要逊贾母一筹。
想当年荣宁二府最是荣耀的时候,贾母跟随着丈夫和大伯子,也算是经历了各种风云跌宕。
无论是四王八公十二侯,还是当时权倾一时的文官显贵,贾母都是见识过的,只不过时移势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现在的荣宁二府没落下来了。
贾母其实对荣宁二府的没落有着很深刻的认识,自己两个儿子的不争气,而贾敬却又卷入了太子之事而被迫出家,原本指望下一辈能有一二人才,没想到贾珠早逝,贾琏、宝玉却又都是不喜读书的,那边贾珍、贾蓉都是不堪,贾环、贾兰却又太小。
说来说去,还是贾家没有了能够支撑起这个家族的杰出之士,像这等武勋家族,要么就在边地上去搏命挣个富贵,就像冯家上一代一样,三兄弟两个都是在边墙上马革裹尸,只剩下冯唐一人,要么就只能靠读书科考搏个出头。
这两样都做不到,那就只能守好门户,期盼下一代,只可惜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都风光惯了,便是贾母自己都难以忍受那等清寒,遑论这些自幼娇生惯养在蜜水里长大的小辈们?
便是荣宁二家的颜面也不允许太过寒碜,这越是寒酸,那便会倒得越快,这个道理贾母也是明白的。
在贾母看来,这冯家就犹如五六十年前的贾家,只不过人家冯家走得更稳。
冯紫英居然弃武从文,从科考上一跃成名,这也是贾母最感慨的,文武兼具,武勋身份可以确保袭爵不失,士林文官却能为冯家赢得声名延续,这才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的气象,而非单纯的武勋这一脉。
所以贾母对冯紫英的观感也是与日俱变,在她看来冯紫英如此年轻就已经步入正五品官员,而且背后还有雄厚的人脉关系和上佳的显赫声誉,日后无疑会是出将入相的绝佳人选,这等子弟其见识看法无疑都是有着格外深远眼光的。
正因为如此,贾母才对元春接受了冯紫英的意见给出了让贾政外放如此震惊敏感。
这意味着冯紫英和元春恐怕都是觉察到了京中的一些什么才对。
思考了一阵,贾母这才启口,“抱琴,你说铿哥儿和此事有关,可是年初娘娘省亲时与铿哥儿见面的缘故?”
抱琴点头。
那个时候冯紫英就给出了这个建议了?
贾母犹豫不决,毕竟她没法像其他人那样能对朝局变化能够敏锐捕捉到种种征兆,而元春也不可能将一些她掌握了解的东西告知这位祖母,冯紫英一样如此。
贾母只能凭借着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直觉来判断,让自己次子出京应该是一种避祸的举措。
问题是老大呢?
冯紫英为何对贾赦只字未提?
贾母当然也知道两子同时出京是不可能的,像这种武勋家族,一样有龙禁尉的眼线盯着,两子出京意味着什么?
那么让贾政出京又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贾母有些毛骨悚然。
再联想到自己儿媳妇无意间提到的王子腾已经率领登莱军出湖广,自己的侄儿史鼐出大同,现在原来的金陵老四大家,除了早就没落沦为皇商的薛家外,其他三家怎么都在外走?
越想越是心惊,贾母却又始终捕捉不到其中的奥秘,这种不确定感更增添了她内心的忧惧。
她不怕死,她都已经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但是若是这整个贾家却在她眼前沦落下去,甚至一遭覆灭,这却是她无法接受的。
只要她还有一丝气息,她便要为自己儿孙们挣一分。
“抱琴,除了这事儿,娘娘还有什么交代?”贾母沉声问道。
抱琴略一踌躇,娘娘可没说要把打听冯大爷的近期情形说给老祖宗,只是抱琴也是第一次见到贾母如此严肃神色,最终还是含糊其辞地道:“娘娘对咱们贾家、王家、史家还有薛家这几家以及冯家的情形都很关心,所以要奴婢回来也打听一下,回去好像娘娘禀报。”
“哦?”贾母狐疑地道,她也觉得抱琴有些语焉不实,但是却也不好逼问,“就这些?”
“对,就这些,其他娘娘便没有多说了。”抱琴松了一口气。
“冯家那边你如何打听?”贾母不动声色地试探。
“奴婢的意思是请鸳鸯或者平儿去把晴雯叫过来,顺带问一下冯大爷在永平府那边情形。”抱琴还是入了彀。
贾母立即明白抱琴说四大家不过是一个借口,其主要目的还是要了解冯紫英的动静,甚至就是要通过晴雯给冯紫英那边传递信息,这让她既感到担心,又有些后怕。
己字卷 第一百六十二节 后路,宁国府
贾珍搓揉着脸颊,一时间彷徨无助,目光望向儿子贾蓉。
贾蓉也是脸色煞白,见父亲目光过来,赶紧低下头来,坐在曲形搭脑交椅上的身体更佝偻了下去,似乎是想要躲开父亲的目光。
“这都多久了?”贾赦有些心烦意乱地把身子靠在炕榻的靠枕上,“十五年还是十六年?你祖父都从来不肯见我们,只是每年寿辰象征性的一下,为何此番却要我们去见他?便是你娶秦氏,也都毫无表示,可这一回……”
贾蓉不敢吱声,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谁都知道祖父一直在玄真观中出家潜修,和外界从无接触,包括家里,但这一次……?
“蓉哥儿,你说怎么办?”
“父亲,孩儿也没有主意,只是祖父素来有主意,他这一次来信,只怕也是有安排才是,但是这京师城里到处都是龙禁尉,万一……”贾蓉嗫嚅着道。
贾珍有些懊恼地看了一眼这个没有半点儿担待的儿子,悻悻地哼了一声,这不是废话么?
“看样子我们也只有去一趟了。”贾珍叹了一口气,不知是祸是福,但是不去肯定不行,”走吧。“
二人分别出门,贾珍坐马车,而贾蓉则是骑马一直到咸宜坊一条小巷口子,趁着四周无人,贾蓉将马交给仆僮牵走,上了另外一辆一直等候在这里的马车,而贾珍也已经金蝉脱壳先上了这辆马车。
马车饶了一大圈儿,钻进了日忠坊,颠得贾珍、贾赦晕头转向,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一直到马车围布拉开,二人才发现这不知道是到了哪里的一处小院里。
贾珍和贾蓉脸色都很难看,还从来没有尝过这样被蒙住眼睛像人质一般被送过来的滋味,若非认得自己父亲的笔迹,贾珍真要以为是一个圈套了。
小院里禁卫森严,一个面无表情仆从将二人带进内院,绕过厢房的穿堂,这才在对方手势下,进去一间花厅,却见早已经换掉道袍的老者背负双手站在窗前。
“见过父亲(祖父)。”贾珍和贾蓉都跪下磕头。
”起来罢。“贾敬看着自己儿孙,也有些感触,摸着鬓边的斑斑白发,还有些苍老的面孔,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酝酿许久,贾敬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儿子和孙子启口,这一去是祸是福,无从知晓,把儿孙留在京师城中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珍儿,蓉哥儿,为父这么些年一直在玄真观修道,但今日一别之后,恐怕为父就暂时不能和你们相见了,……”
贾珍和贾蓉都是面面相觑,十多年来,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就在玄真观里,一年就只能见一次或者两次,这会子说暂时不能和自己相见,这是什么意思?
见二人疑惑不解,贾敬也不多解释,“为父要远行,你们也莫要多问,更不要对外说,就当做从不知晓,日后若是有什么,为父自然会让人与你们联系,这里为父给你们留下一封锦囊,暂时不能打开,若是日后你们听到为父的动向,可能会对你们不利,那么你们再将锦囊拿出来,照我在锦囊中所写去做,……”
“父亲,究竟出什么事情了?”贾珍实在忍不住了。
这样没头没尾的,老爹十多年都一直隐居修道,现在突然间又变得如此神神秘秘,说些听不懂的话来,似乎还蕴藏着什么风险,这让贾珍有些他忐忑不安。
“我说了莫要多问,这几日里若是传出为父什么消息,你们就当作真的一般,……”
贾敬知道自己南下的事情其实瞒不了多久,顶多一年而已,但是这一年里还得要装模作样像自己真的故去一般。
只是不给自己这儿孙说一声,再说王爷替自己安排的替身化妆之后和自己相似,但是却瞒不过自己儿孙,尤其是儿子,若是不给他点醒,一旦出了乱子就麻烦了。
贾珍和贾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老爹和祖父这样颠三倒四的说些听不懂的话,但看对方目光深沉清明,不像是魔怔了,更像是交待什么后事一般。
“父亲,您的身体……”贾珍心一紧。
“为父的身体……”贾敬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的微笑,“这为父成日里炼丹修道,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就算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就按照府里规矩办就是了,也莫要刻意。”
贾敬也知道自己儿孙二人肯定现在是一头雾水,但是他不能说得太明,即便是这一次见面也都是瞒着王爷动用他自己的人手来做的,等到一切“发生”和日后的挑明,他们就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时间很短,不到半个时辰,贾珍和贾蓉就被重新蒙着眼睛送了出来,马车继续在京师城里晃悠,一直到他们重新上车骑马。
不过贾蓉没有再骑马,而是上了父亲的车。
“父亲,祖父这是……?”贾蓉见父亲脸色不太好看,心里也有些发虚。
“怕是要出什么大事儿了,你祖父怕是要提前做些什么准备,只不过为父也看不明白。”贾珍虽然贪杯好色,但是作为一府之主,多少也还是对外边儿事情有些了解的,“听说蒙古人今秋要南犯,京师城里已经有一些谣言出来,担心京营守不住京师城,可是和你祖父又有什么关系?”
“父亲,可是王家王子腾和史家史鼐都离京了,一个去了湖广,一个去了大同,祖父这样神神秘秘的,可是和他们也有关系?”贾蓉这几日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贾珍沉吟不语。
他还看不到这么深远,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京师城中是不是要生变,至于说哪里出事儿,他又看不明白了。
“父亲,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这一两年里,儿子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道究竟哪里会出问题,但是看看王家,看似光鲜,但王子腾从京营节度使一步一步出京,薛家之沦落到孤儿寡母当皇商都有些捉襟见肘,史家史鼐为了一个副总兵去舔寿王沟子,听说史鼐还想把史大姑娘献给寿王当侧妃呢,……”
贾蓉比贾珍与荣国府这边走得更近,有些消息更灵通,向史鼐现在讨好寿王去了大同,谋了个副总兵,甚至想把史湘云献给寿王当侧妃,便是从贾赦那里知晓的。
“让史大姑娘去当侧妃?”贾珍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不是说甄家有意和史家联姻么?”
“父亲,那都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甄宝玉据说想娶东平郡王的女儿,两家现在还在谈吧,……”贾蓉撇撇嘴,“现在皇上身体不太好,大家都看好寿王,所以史家才忙不迭地去迎合寿王,……”
贾珍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是,咱们这四家其实从太上皇禅位前几年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皇上登基之后,咱们贾家就更不堪了,加上你和宝玉都不成器,还遇上赖大赖升攀着咱们贾家吸血,说来说去还得要感谢贾瑞,若非是他出头挑开这桩事儿,我看老太太还得要装聋作哑,人家都把银子给转移走了,到时候我看怎么办?”
“父亲,你以为贾瑞能有那么大能耐?还不是冯大爷在里边撑着?”贾蓉摇头,“现在连赦老爷和政老爷都要仰仗冯大爷,爹,您说既然两位姨母都给冯大爷做妾了,也算是有了这层渊源,咱么宁国府这边也该照拂一些才是,……”
贾珍有些意兴萧索的摇摇头:“太太和两个姨娘关系不太好,没见这两位姨娘从未等过咱们家门?”
“她们不登我们家门,那太太可以去冯家门啊,不过两位姨娘跟着冯大爷去了永平,现在倒是不好登门了。”
贾蓉不无遗憾。
若是说对贾琏、贾芸的造化没有一点儿艳羡,那是骗人的,贾琏也就罢了,如何连贾芸这等旁支子弟也能一跃成为京师城中的显赫人物,海通银庄京师号的大掌柜,这是何等荣耀的身份,贾芸何德何能?
现在连一直跟着自己身畔的贾蔷据说也跟着贾芸紧了起来,这让贾蓉很是不舒服。
贾蓉的话让贾珍很是伤感,现在宁国府贾家居然沦落到要仰仗外家来讨生活了么?
但是想想这一年下来的花销,宁国府的状况不比荣国府好,人口虽然少了一些,但是这进账却不及,乌进孝这厮每回来信都是叫苦叫难,要求减免,年底送回来的东西也是越来越少,这种危机感原来贾珍从来没觉得,但是现在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还是修这个园子造的孽,要以我说这个园子就不该留着。”贾珍不无抱怨地道:“看看园子里住些什么人,老爷太太们都没进去住,倒是姑娘少爷们进去住着,花销巨大,也不知道知道赦老爷和政老爷在想什么。”
贾蓉倒不认同父亲的观点,“可这都修好了,总不能空着吧,没人气还会衰败得更快呢,到时候修缮花费更多,更何况万一娘娘又要回来省亲呢?”
己字卷 第一百六十三节 纷乱熙攘
“娘娘回来?怕是难得回来喽。”贾珍叹了一口气,“原本以为娘娘封了贵妃,咱们贾家也能沾着点儿光,有什么好事儿也能想着点儿咱们贾家,可这一年多来,和以往有何不一样?甚至还不如呢。”
“父亲,不是那么说吧。”贾蓉迟疑着道。
“不是那么说?哼,看看赦老爷对那孙家大郎百般逢迎,恨不能就把二姑娘卖给孙家算了,不就是图孙家那八千一万两银子?”贾珍不屑地道:“政老爷是个老好人,枉自还挂着这个工部员外郎了,人家的员外郎,哪年不能在外边儿修桥铺路修陵建庙这些活计上挣个万儿八千两银子的?可他呢?两袖清风,还自以为自己名声好,其实人家都在背后说他是个无用的,……”
贾珍的话让贾蓉无言以对,政老爷的事儿是阖府皆知的,指望他去做点儿什么,那是休想。
二人抱怨了一阵,话题还是回到自己老爹(祖父)身上来了。
“父亲,祖父这般诡秘的准备,儿子总觉得是有些蹊跷,莫不是要生什么事儿?”贾蓉越想还是觉得越不把稳,“要不,问一问那边儿?”
“不行。”贾珍坚决拒绝,“西边儿现在还不是一样六神无主,赦老爷和政老爷都是没法拿主意的,倒是贾琏走了有些可惜了,若是他在,让他去冯紫英那里打探一下就好了。”
“那要不儿子去永平府跑一趟?”贾蓉犹豫了一下,他其实早就想去拜访冯紫英了,只是苦于一直没什么机会。
随着和他较为熟悉的贾琏离去,贾芸现在完全成了冯紫英在海通银庄北方代表,甚至可以和忠顺亲王、山陕商会中的王、田、梁等家族中更多大人物直接对话,这让贾蓉嫉妒无比。
而贾瑞在贾府中也突然冒出头来,往日素来是跟随着自己屁股后边儿的贾蔷现在也有些要依附贾芸的模样,这更增添了贾蓉内心的惶恐。
他觉得宁国府这边似乎正在逐渐被边缘化,虽然荣国府那边现在也很暗淡,但是毕竟人家还有一个大姑娘在宫中,贾政好歹也还挂着工部员外郎,而宁国府这边似乎纯粹就是靠着从赖升那里挖出来的一两万两银子吃老本了。
现在突然冒出来祖父这么一桩事儿,真的有点儿弄得他和老爹惶恐不安,不知道是祸是福,他甚至都想把那锦囊提前拆开看个究竟了,但终究还是不敢。
“理由呢?”贾珍也有些意动。
“咱们在北塘、芦台那边还有几个庄子,紧挨着天津卫,距离永平府不远,这蒙古人如果打进来,听说永平府就会首当其冲,甚至可能会南下到梁城所那边来,咱们的庄子弄不好也会有些关碍啊,正好去讨个消息。”贾蓉想了一想,“再说了,二位姨母也在永平府,听说冯大爷对二位姨母也甚是宠爱,正好南边儿送来一些松花绫锦缎子,便借着这个由头给二位姨母送去,……”
贾珍捋须点头,这倒是个理由。
宁国府的庄子南北都有,北边庄子主要集中在顺天府那边儿宝坻、天津卫这边儿上,有三四个,在保安州那边也有几个,是乌进孝管着,南边儿主要还是在南直,还有一些铺子,都是余禄的哥哥余福管着。
这蒙古人进来一般说来是打不到天津卫边儿上的,不过今年既然说蒙古人势大,那也说不清会不会有变化。
前些日子余福让人送回来一些松花绫锦,数量不多,原本说给荣国府那边儿送几匹过去,现在看来还不如送到冯家那边去讨个人情。
“嗯,就怕几匹绫锦人家看不上眼啊。”贾珍还是有此迟疑:“我听闻冯家大郎现在在永平府弄得风生水起,便是寻常士绅都是畏之如虎,我有一个熟人在通州衙门,也曾经来京里打听看有无关系能攀上冯家大郎关系,愿意出一千两银子只求搭个线,我思忖再三,还是没敢接这桩事儿,……”
冯家今时不同以往,冯紫英身份固然非比寻常,而寻产物事怕是难得看上眼。
“父亲,不过是些人情心意而已,儿子是去给两位姨母送点儿礼物,顺带求见冯大爷,也算是晚辈的一番孝敬,嗯,这去年南边儿不是还送来一两件精编的金藤笠和玉针蓑么?这两样物事虽然也不过是手工编织之物,但是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儿子听闻那二姨娘惯会讨好冯大爷喜爱,尤喜这般不一样的物事,兴许送这两样物件,还能讨得她的欢心,没准儿就能请她在冯大爷耳边美言几句,……”
贾珍却没想到自己儿子心思这般细腻,想了一想才道:“也罢,你便去走一遭,只是你祖父这边的事儿不可泄露半点儿,若是有机会见一面,只管问一问这京中情形,顺带说一说当下贾史王薛几家情形,求他帮忙出个主意。”
“好,父亲,其实儿子想去永平府走一遭,也是想要避开赦老爷那边,他和那孙家大郎在大同那边打得越发火热,帮忙牵线不少京中商贾与那孙家大郎,虽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关节,但是儿子总觉得不太稳当,前两次儿子就不愿意去,但托不过情面,这一次赦老爷又要让儿子跑一趟,儿子觉得能避一避还是好的,……”
贾蓉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贾珍吃了一惊,“前两次你去平安州究竟是去谈了些什么?”
“儿子哪里知晓?不过是带这些商贾去那平安州里见了孙家大郎,便将我撇在一旁,神神秘秘的,儿子也懒得多问,他们谈好了,儿子便回来了,不过那孙家大郎倒也大方,未曾亏待于我,走时也封了三百两程仪。”贾蓉笑道。
贾珍摇头,“蓉哥儿,你怕是要小心一些,日后若是再遇上这等事情,能躲则躲,赦老爷是个没心的,没准儿就要出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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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琴要见我?”晴雯吃了一惊,险些把给鸳鸯端来的手里茶盏都给打了。
见鸳鸯急匆匆地来府里,还本还想要打趣一下鸳鸯是不是要准备进冯府了,没想到却被鸳鸯劈头一句给弄得愣了。
“嗯,抱琴从宫里回来,说是带这娘娘口信儿,要你过去,问一问情况。”
鸳鸯表情也有些复杂,内心却是惶恐不安的,即便是她这等下人奴婢,也已经感觉到了这几个月来荣宁二府的动荡。
其实这种情形从娘娘省亲时就已经能隐约感觉到了,娘娘省亲时的心情并不是很好,而且专门单独见了冯大爷,这种情形也很少见,甚至很不正常。
论理娘娘见外人是不合适的,尤其是男性,顶多见一见宝玉便是极限了,见冯大爷绝对是出格了,但娘娘却避开了小内侍们单独一见,而且第二日还在凸碧山庄又见了冯大爷一面。
像老祖宗、太太乃至老爷们都隐约知晓此事,但是却都诡异的保持了沉默,似乎完全忘却了此事。
现在抱琴又专门从宫里出来,要自己去把晴雯叫过去了解和交代事情,这种情形也是前所未见的。
“鸳鸯,抱琴如何会要找我?”晴雯百思不得其解,“娘娘又怎么会还记挂得我?”
“这就不是我能知晓的了,茶我也不喝了,赶紧和我一道走吧,马车还在外边儿等着呢。”鸳鸯摇摇头,“等到见了抱琴,你有啥疑惑问她便是。”
“这不合适。”晴雯摇摇头。
“嗯?”鸳鸯瞬间明白,“你要去禀告你家奶奶?”
“那肯定是要去的,若是奶奶不同意,我是不能去贾府的,去了也不能听,不能说任何事儿。”晴雯字斟句酌:“我现在是冯府的人,不是贾府的人了。”
鸳鸯点点头,这也在情理之中,上下打量了一眼晴雯的身子,却没啥变化,悄声问道:“冯大爷还没要你身子?你还在矫情个啥?”
晴雯脸唰地红了,“要死啊,鸳鸯你怎么也变得和那些不知羞的小蹄子一样,……”
鸳鸯不理睬晴雯的羞恼,她和晴雯关系不一般,耸耸鼻翼,“少在我面前装,冯大爷瞧上你又不什么秘密,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先前我看云裳的模样,便是才破了身子了,却没想到你还能是完璧,冯大爷不是前些日子回来了一趟么?还能忍得住?”
晴雯忍不住要来撕鸳鸯的嘴,“小蹄子,你难道还能跑得掉?连我家奶奶都知道荣国府有和慧鸳鸯,大爷很是看得起,……”
鸳鸯脸也一下子滚烫,但是又有些惊喜,“你少在那里咋呼我,你家奶奶何等人,如何会知晓我,……”
“哼,别在那里心中暗喜却要嘴硬。”晴雯撇撇嘴,二人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谁还不知道谁的心性,“爷的事儿从来不瞒奶奶,奶奶也从来不管爷这方面的事儿,便是要管,那也是帮爷处理好,你以为我家奶奶还能是什么妒妇醋坛子不成?”
己字卷 第一百六十四节 指点迷津,流水线
听完晴雯带来的鸳鸯把事情原委说完,沈宜修也意识到问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让晴雯过去见贤德妃娘娘从宫中派出来的丫头,说是要了解一下相公在永平府的情形,或者可能还要带话给相公,这还是引起了沈宜修的警惕。
倒不是担心什么男女私情,而是这种和宫中有瓜葛的事儿往往都蕴藏着巨大风险,哪怕这位贤德妃是贾家人,哪怕这位贤德妃并无子嗣,但这样的往来还是让人感觉到几分隐藏的寒意。
沈宜修不清楚自己相公在这种事情上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相公在贵妃省亲时的确却见过贵妃,但是相公却未提及过究竟背后有什么,这让沈宜修很是疑惑。
只不过面对这种事情,她还得要硬着头皮处理。
“鸳鸯,我也是在相公那里久闻你的慧贤大名了,……”
沈宜修的话让鸳鸯赶紧欠身一福,“大奶奶,奴婢哪里当得起大奶奶这般夸赞?”
“鸳鸯,这可不是我的夸赞,是我家相公的赞誉。”沈宜修微笑摆手,“难道鸳鸯还要质疑我家相公的判断?”
鸳鸯红着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嗯,晴雯也屡屡在我面前说你的好,能让这丫头口服心服的人,起码我听见还是第一个。”沈宜修淡淡地道:“不过,今日你来我们府里说这事儿,我还是有些奇怪,抱琴姑娘是贤德妃娘娘的贴身丫鬟,她要了解我家相公在永平的情况,这好像有些不符合规矩,而且还是让晴雯这丫头过去,可晴雯这丫头哪里又知晓我家相公在永平的情形?”
鸳鸯也知道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离谱蹊跷,但她却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沉吟了一下才道:“大奶奶,照理说这等事情轮不到奴婢来插言,奴婢也只是遵照老祖宗的话来府里禀报,可是奶奶既然这么问起,奴婢也就壮着胆子按照奴婢自己想的说两句,还望奶奶莫怪。”
沈宜修点点头,“你说。”
“大爷在贵妃娘娘省亲时便见过娘娘,大奶奶大概也知道,娘娘可能也托付给大爷关于有些贾家的事情,毕竟宝姑娘和林姑娘都算是贾家的至亲,而且在嫁进冯府之前都还要住在贾家那边,所以娘娘关心大爷的情形也说得过去,……”
鸳鸯的话让沈宜修微微点头。
“另外,可能娘娘也可能还要通过晴雯带话给大爷和奶奶,……”
这才是关键,沈宜修心中掂量。
这等事情说实话,她是不愿意丈夫去掺和的,无论是哪方面的事情,牵扯上宫中的,始终是一个不确定的麻烦。
但她也知道自己做不了自家相公的主,相公既然能和这位贤德妃娘娘有瓜葛,肯定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考量,利弊得失风险相公肯定早就有过盘算,所以她不会去越俎代庖。
“既如此,晴雯你就和鸳鸯走一趟吧。”沈宜修思考了一阵,最终点头:“若是抱琴姑娘代娘娘问起大爷的事儿,你就把你知晓的说说就是了,大爷的事儿都是公事儿,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奶奶……?”晴雯不是很想去,蹙着眉头。
“晴雯,娘娘既然专门让抱琴出宫一趟,自然也有道理和分寸,去吧。”沈宜修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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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站在两名铁匠身旁,拿起一具枪机认真查看。
这是一具典型的瑞典式火绳枪,应该说即便是放在欧洲,也还算是较为先进的了,开始大规模在欧洲军队中装备时间不过超过十年。
研发出来时间倒是比较早,但是鉴于其枪机的制作复杂程度和昂贵价格,在十六世纪中后期被研发出来之后一直无法普及,一直要到十六世纪末期才开始慢慢在欧洲各国装备起来。
这种火绳枪很快就会在欧洲三十年战争中大显身手,哪怕簧轮燧发枪也已经大量出现,但是簧轮燧发枪跟加上昂贵的价格和复杂的制作工艺更是限制了簧轮燧发枪的普及,真正要等到燧发枪普及,还要等到簧轮被带弹簧的阻铁取代才能实现。
现在的簧轮燧发枪还有许多毛病和不足,而起制作复杂和价格昂贵更是大大超过普通火绳枪。
枪机的蛇杆顶端有一个火绳夹开口,药锅和药锅盖连为一体,加上枪管,这就是一直火绳枪,也就是火铳最核心的部件。
枪机制作尤为复杂,而枪管质量决定着火铳的射程。
冯紫英点点头,放下枪机,“这种枪机一个匠人花多少时间可以制作一具?”
“很慢,哪怕是我们佛山来的熟练匠人,在钢料和工具齐备的前提下,有一名辅助人员协作的话,大概半个月能制作一具。”庄立民在一旁介绍道。
“那这边我交给你的这些匠户们呢?”冯紫英忍不住皱眉。
庄立民从佛山带过来充当师傅的匠人不过三十余人,加上学徒也不过八十余人,这意味着他们这一个月下来也不过就能作出八十具枪机,如果还要加上枪管的话,估计到蒙古人南下的时候,如果单单依靠佛山这边来人,估计连两百支都造不出来。
“他们就更慢了,主要是做出来的东西太粗糙,许多根本没法用,要反复返工不说,而且浪费很大。”见冯紫英脸色很不好看,但是庄立民却不敢撒谎。
这东西撒了谎到最后是要交东西出来的,冯紫英的意图很清楚,就是要把永平建成日后北地为九边提供各种火铳的最大基地,彻底取代朝廷的兵仗局。
“说具体一些。”冯紫英耐着性子。
“大人,说来说去,还是一个时间问题,他们虽然都是匠户出身,但是毕竟和我们这些老匠人还是不一样,许多从未摸过这种制作工艺,还得要从头来,他们还算有些底子,学得比较快了,但你要说要让他们达到我的这些匠人这种水准,那就未免太苛求了,我这都是几十年的老匠人,他们跟着习练两三年能够达到一个月做出一具合格的枪机,就算是不错了,现在他们基本上要四十天到五十天能制作出一举差强人意的货色,……”
庄立民解释道。
“嗯,那是否可以将这几个部件分别交给不同的人来制作?”冯紫英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看了,这枪机也要分成几个小部件,然后统一装在枪身上,再是枪管,我知道枪管是专门有人打造制作,枪身是木匠制作,但是这个枪机部件却是一个人负责整个枪机,然后自己来摸索装配,那么如果我们每个人,或者一组人只负责某一个小部件,然后最后一组人专门来负责装配,最后再来一组人专门来检查核准,……”
其实这就是一个最简单的流水线模式,实际上在许多行业已经有了这种分工,但是真正大规模的采取这种流水线分工模式却需要在近现代工厂中才适用,而寻常小作坊中很难运用得上。
庄立民一怔,呆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做声,似乎是在苦苦思考着什么。
“可是大人,骂我们每个人做出来的部件都未必一致,要自己才能搭配上最合适的,否则很难结合上,……”
一个工匠忍不住插话道。
“那就要做成一致的,严格要求,你们去选取几把最精致的牙尺来作为衡量比准,然后比照这牙尺来制作出一批钢质牙尺来,要达到完全一致,这样以这种牙尺来作为衡量的基本工具,这样你们制作出来的枪机也好,枪管也好,便不会有谬误差距,……”
这也是一大问题,当下的度量衡都还显得相对粗糙,像牙尺、钞尺(裁衣尺)、铜尺(宝源局)这几种尺算是较为通用的了,但是在度量上都有差别,一尺下来都有些许差异。
所以你要要求他们现在都按照这个来定,就需要先把一个稳定的度量衡确定下来,而现在冯紫英也只能让他们去选几把最精致的牙尺来作为制作用的基本度量工具了。
庄立民这个时候似乎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大人,你说这个办法简直太好了,每个人工匠师傅带一组人,专门制作一个小部件,甚至就制作一个工艺,然后交给下一组人,只要度量上准确精致一些,最后检查审核严格一些,完全可以达到最佳效果,关键在于如果这样,熟能生巧,肯定能够大大提升效率,……”
“不过如果都是这样,到最后不是大家缺了哪一个人,就再也不能制作出一支完整的火铳了么?”那个工匠还是有些迟疑。
“的确如此,不过大家可以将整个制作流程掌握,但未必需要每一个环节都做到最熟悉最好,而只需要在一个环节上做到最好就行了,当然如果他不喜欢制作这个环节,也可以到其他环节去做,也就是一个孰能生巧的过程,不是么?”冯紫英这个时候心情特别好,耐心地解释道。
己字卷 第一百六十五节 将临
或许工匠们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作为既是工匠,同时又是东家的庄立民却能够敏锐的觉察到冯紫英提出的这中制作模式蕴藏着的巨大潜力。
制作一个枪机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一般人想象,锻打成型开始,锯、挫、磨、钻、各种小部件都有不同的讲究和要求,而且每一个部件还要按照尺寸和另外一系列部件对标,稍稍有一些差错,整个工件也许就废了,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这也是为什么一支火铳会卖得那么贵,那都是一个一个精心制作出来的。
但是如果能够按照冯紫英所说的那样,每一个小部件交给一组工匠和学徒来制作,甚至每一个小部件的每一道工序都交给一组人来制作,那就要简单许多了。
比如锻打只负责锻打,按照标尺锯断就专门负责锯断,磋磨成型就只负责磋磨,钻孔就专心致志负责钻孔,装配专门负责装配,每一道工序如果每天都能做上一二十遍,一个月下来就是数百遍,如卖油翁一般,唯手熟尔,就能极大的提高效率。
当然,这也有冯紫英所提及的要求,那就是需要严格按照标尺尺度来制作,否则这一组工匠做出来的部件却和另外一组工匠制作的部件搭配不起,那就损失大了。
这样制作一样会有谬误,一样也会有报废,但是一旦进入了熟练操作阶段,那么就会极大的减少报废品,同时极大提升效率。
“大人,我看是否可以这样,我这边的人大部分还是按照原来的这种办法来制作,带一批学徒,但是我们可以抽出一批匠人来,分别分成几个组来按照您所说的那样来尝试,也许十天半个月见不出分晓来,但是三个月,或者半年后,我相信可能定能对比出双方的优劣,……”
庄立民兴致勃勃地建议道。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自己倒也希望能如此,但是蒙古人那边能等得到那个时候么?
也幸亏是第二批、第三批从佛山和广州那边运来的火铳都早已经到岸分发到了自己的民壮手中,也幸亏黄得功和左良玉对这批民壮的训练十分尽心,加上自己提供的前期训练方式效果非常好,否则,冯紫英真的没有把握在这永平府坚守下去。
笑了笑,冯紫英颇为感慨地道:“立民兄,可以按照你说的那样去做,但是现在不行。”
“嗯?为什么?”庄立民不惑不解。
冯紫英示意庄立民跟随自己到一边儿,这才低声道:“我得到消息,还有一个月时间,蒙古人可能就会大举南下,顺天府和永平府都会首当其冲。”
冯紫英一直把这个消息压着,但实际上晋商们已经隐约知晓了,而且冯紫英也给他们谈过了,基本上形成了一致意见。
而庄立民这边之所以放在最后来,就是怕庄立民一直在南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怕他先慌了,带动他的匠人们也都是心慌意乱,影响到冶铁和火铳生产。
不出所料,庄立民大惊失色,冯紫英也没卖关子,径直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对方,这才让庄立民心情稍微安稳下来。
“可是大人,迁安和卢龙这两座县城能抵挡得住蒙古大军么?”庄立民也不是那么容易好糊弄的,“为什么蓟镇大军会不保卫永平府?几千民壮能达到你所期望的效果么?”
“这就要看你带来的火铳和我训练出来的人交给辽东军两位新军军官最终训练效果了。”冯紫英只能如此回答,“最终我们会做一个评估,如果真的无法达到我们所期望的那样,我会将他们所有人带到山海关上去。”
这个保证让庄立民稍稍放心,山海关乃是蓟镇头号关隘,那是大周永远不能放弃所在,这一点庄立民还是知晓的。
“那这段时间……?”庄立民还是有些犹豫,这帮工匠可是他的心血所在,若是有所折损,那就太可惜了。
“无妨,他们继续干他们的,我们在边墙外也有哨探斥候,蒙古人要动,我们起码可以提前半个月知晓,到时候撤回来也来得及。”冯紫英对此倒是不太担心。
“就怕如果蓟镇也不管,我们这边还有如此多人和家眷,还有这些炉子和器械,……”庄立民见冯紫英没有回答蓟镇为什么不保卫永平府,也大略明白了,就不再多问了。
“炉子无所谓,蒙古人不会感兴趣,倒是器械须得要提前转移进城,当然最重要还是匠人,……”和庄立民说到一条路上,冯紫英也就算是放下了一颗心。
“药子那边儿无虞吧?”冯紫英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
“那倒没什么。”庄立民摇头,“配方都是惯用的,无外乎就是熬硝去除杂质稍微麻烦一些,……”
黑火药技术对大周来说的确不是什么秘密,硝、炭、硫磺,也都不是新鲜物事。
不过冯紫英还是给庄立民提了一个建议,那就是配制出来的火药颗粒化,通过湿化来制作颗粒火药,这样可以提升火药的威力。
事实上庄立民他们也隐约知晓颗粒火药要比粉状火药效果更好,但是他们却不知道其中原委,还是冯紫英大略和他们解释了一番,但是鉴于空隙中氧气更易燃烧这些原理根本不是这个时代国人所能理解的,冯紫英也就没深说,但是颗粒火药防潮更好,威力更大,却是不增的事实。
实践也证明了颗粒火药的威力无论是从哪方面都远胜于粉末火药,这也让庄立民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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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从卢龙到迁安又到榆关港,走了一大圈儿,这才回到卢龙,又去看了黄得功和左良玉的训练情况。
应该说黄得功和左良玉的不服气心思都被挑逗了起来,五千民壮分别划归了两部,相当于是要组建成为两个营的火铳新军。
最后一批火铳装备到位,除了自生火铳数量比想象的少一些外,普通火铳却是全数予以了满足。
冯紫英教授给他们的分阶段训练法也的确极大改善了这些民壮们的训练效率和进度,这些以前从未摸过火铳的男子们,先易后难,分阶段分步骤的训练,迅速完成了基础训练,进入了以实战训练来提升的阶段。
“没办法,时间这么短,要想尽快让他们适应可能面临的战事,就只能玩命儿的训练了,嗯,包括射击。”
黄得功不无艳羡和心慌。
这是真的实弹射击,连他们在辽东都没有享受到这种待遇,不受限制地射击,以期让他们尽快适应。
但这也带来一大问题,那就是药子的消耗和枪管磨损太大,以至于到后边儿,不得不减轻实弹训练强度,实在是不敢这样玩儿了。
“射击力度虽然略减,但是大哥,已经很强了,比我们在辽东训练时可强太多了,太浪费了。”左良玉接上话,嘴里啧啧不已,“我们实弹射击不及他们一半,甚至三成都不到!”
“我知道,但是他们时间这么紧,不如此训练,根本达不到标准,即便如此,也够呛。”冯紫英仍然有些不满意。
药子他是拍了胸脯满足的,但枪管的磨损他不得不考虑,虽然精钢的质量冠绝一时,但是这种枪管恰恰是要求最高的。
“大人,真的不差了。”黄得功都觉得冯紫英有些吹毛求疵了。
他是训练要求极高的人,即便如此,他也觉得现在这帮民壮被自己操练得有些吃不消了。
若非在一日三餐给了最好的待遇,加上皮鞭棍棒加身的威胁,每日评选出来所谓的“训练之星”予以银子鼓励下,黄得功觉得这帮人恐怕对应该崩溃了。
“不差了?虎山,那他们面对呼啸冲锋而来的蒙古骑兵,会不会像这样的训练一样,有条不紊,不收任何干扰的完成一波接一波的射击?”冯紫英冷笑着问道。
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沉默不语。
这个要求太高了。
他们是按照在城墙或者栅栏内打防御战,或者说是依托车队来进行作战的考虑来的,未曾考虑过野外面对敌军骑兵的遭遇战,那种要求太高了。
“所以,还不够。”冯紫英冷冷地道。
“那又该如何?大哥,别说他们,就算是我们拔山营,真要面对蒙古骑兵的大规模进击,一样可能有各种情况发生。”左良玉实事求是地道:“这不是训练能实现的,需要真正遭遇几场战事存活下来的老卒方能完成这种淬炼!”
“那就一切按照可能面对的战事来!”冯紫英毫不客气地道:“蓟镇的一营骑兵马上到了,那我们就以他们为假想敌,实实在在地来几轮对战,除了不装药子,其他一切都完全按照遭遇战的模式来对战训练,我想对蓟镇骑兵也是一次洗礼,他们日后也许会面对东虏的火铳兵,而我们更需要直面蒙古和东虏披甲骑兵!”
己字卷 第一百六十六节 公务
回到府衙中,冯紫英尚未来得及休息,吴耀青便已经求见。
这同知公廨委实小了点儿,但是看看这破败的府衙也就知道历任知府都无意重修这衙门,这也是历代流传下来的规矩,那就是不修衙。
这可和后世各地政府喜欢修楼堂馆所的风气大不一样,修衙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还要引来都察院的目光,何苦来哉?还不如想办法弄到自己腰包里来得实在。
吴耀青近期一直在调查昌黎和乐亭那边,目标就是惠民盐场。
惠民盐场的盐田被瓜分一空,但是经过仔细调查,处于昌黎的惠民盐场,插手的却不仅仅止于昌黎的士绅,包括卢龙、乐亭这边都有士绅参与了进去。
卢龙也就罢了,这边士绅和府衙里的官员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瓜葛,但乐亭士绅如何能参与进去,这倒是让人很奇怪。
“所以属下也通过一些渠道查了查,尤其是倭寇这几回上岸的情况,总觉得这里边有些蹊跷。”吴耀青面带喜色,“我们发现倭寇的时间节点踩得很准,每每是盐场重建完成得差不多了,然后产出几批盐,存储得差不多的时候,倭寇就会准时登陆而来了,盐场固然被毁,但是储存的盐也被洗劫一空,远贼有熟脚,其能如此精准动手,必定在昌黎这边有内应这是确凿无误的,但是数百倭寇藏身于何处呢?”
“昌黎沿岸一线应该没有合适的藏匿点吧?”冯紫英也对昌黎情况有所了解,那一线地势平坦,若是数百倭寇来往,必定瞒不过耳目。
“没有,其实从榆关一直到山东大清河入海口,都没有合适的藏匿地点,如果再远,那就是辽西觉华岛和登莱那边沙门岛、长山岛、大竹岛、小竹岛那一片了。”吴耀青摇头,“觉华岛不可能,那上边是辽西宁远那边储藏物资所在,沙门岛、长山岛那边也不可能,太远了,要精准传讯做不到,所以属下认为只有在乐亭南边的祥云岛、月坨、石臼坨那一带,是倭寇最好的藏身地点。”
“祥云岛、月坨、石臼坨?”冯紫英迟疑地道:“那边我知道,是不是太小了?距离陆地也太近了?”
“大人,月坨、石臼坨小了点儿,但是匿身百十人也不在话下,祥云岛藏身三五百人没有问题,而且这几岛距离陆地很近,补给十分方便,……”
冯紫英摇头,“正因为太近,而且但时间藏身可以,若是久了,岂能无人觉察?另外若是倭寇一直藏身于此,岂能只针对盐场,乐亭和再往下边的北塘大沽那一带也有盐场,为何这些倭寇从无侵扰?”
“大人,我没说这些倭寇会一直藏身于祥云岛这边,我只说他们可能是临时在行动前藏身于此,得到内应消息之后,然后从这里出发发起进攻,至于得手之后,肯定就远遁,原来府里也曾经查访过祥云岛、月坨和石臼坨,但是并无所得,估计就是这个原因,至于说大沽那边的盐场,我估计倭寇恐怕还不敢去吧,那里驻扎着天津卫的驻军,亦有舰船,若是没有可靠内应,那就是去送死了。”
吴耀青耐心地解释道。
“那这些倭寇平常会逗留于哪里?”冯紫英突然问道:“这永平、河间乃至更南面的济南府沿岸,都未曾得闻袭扰之事?”
吴耀青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大人,这却不好说,但以属下以为,这昌黎乐亭这边内应的人和倭寇还是应该是只针对盐场这一笔生意的默契,其他恐怕这些士绅也不愿意,毕竟做得越多,风险越大,士绅们未必愿意去冒这个险,而盐场之事相对简单,便是抢掠到的盐,昌黎乐亭二县的士绅们也能有渠道卖出,这玩意儿卖出去老百姓吃了用了,也就没有什么证据了,不比其他赃物,……”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倭寇平素并无在永平这边,那会在哪里?“冯紫英问道。
”这不好说,但属下知道像辽南那边有许多岛屿,还有朝鲜北面亦有不少岛屿,都是可供藏身之地,或许他们会在朝鲜那边谋生,毕竟朝鲜的海防更弱,……”
吴耀青的解释有些勉强,冯紫英不太认可,但是现在他也找不出合适的依据来反驳。
不过此事的处置肯定要等到蒙古人入侵之事解决之后才谈得上了,好在有了线索,倒也好办。
来到永平府也有小半年了,冯紫英深刻感受到在府州下边为官和在翰林院乃至六部里边的不一样。
翰林院也好六部也好,日常事务就是那些,只要不外出公干,基本上就是按部就班,处理手里边事务,到点儿准时点卯,准时下班,类似于现代的早九晚五,当然该加班还得要加班,不过那都是特殊情形,除了兵部和都察院外,其他各部加班情形不多。
当然作为重要人物或者被上司看重的角色,留下来加班机会会多一些,比如像冯紫英这种经常被大佬拉去商计和谈话的,但即便如此,算下来也不多。
可到了永平府,冯紫英立即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生活。
早出晚归,到各县奔波,另外回到府衙就是看各种文档资料和下边传上来的公文,听下边各房的汇报,还有自家幕僚的一些情况报告和建议,另外还得要去和通判、推官协调一些事务,向府尊汇报工作进展情况,……
总而言之,繁琐而庞杂,充实而忙碌,几乎没有多少闲暇时间。
尤二姐几次想要让冯紫英陪她一起去庙里上香求子,冯紫英都没有时间,这也让冯紫英对这个一直默默无闻陪着自己的小妾很是歉疚。
倒是尤三姐经常女扮男装跟随自己出行,先前衙门里的人还有些讶异,但是在尤三姐表现出了一手剑技之后,立即惊为天人,再无人多言。
连朱志仁都是颇为艳羡冯紫英居然能有一个精通武技的胡姬小妾,不过冯紫英估摸这厮更羡慕的是这等胡姬在床上的妖娆风姿,而非尤三姐的武技。
“你说什么?”刚回到屋里,就看见尤二姐喜滋滋的迎了上来,身上居然穿着一身藤笠蓑衣,这又没下雨,穿这等物事作甚?
顺手将尤二姐丰腴的身子揽入怀中,放在自己腿上坐下,还没有来得及问起为啥穿着箬笠蓑衣,就听得尤二姐说起,冯紫英一愣:“蓉哥儿来永平了?”
受前世中《红楼梦》书中关于贾珍贾蓉父子聚麀之诮故事的影响,冯紫英对贾珍、贾蓉的印象一直不好,所以虽然后来贾珍、贾蓉也百般亲近讨好,而秦可卿在宁国府中的身份也完全和前世《红楼梦》书中所言那般不符,但印象一旦形成,还是很难让冯紫英改观。
所以二尤跟了自己之后,冯紫英也是严令二尤不准登荣国府的门,反倒是尤氏来过冯府见二尤这两个名义上的妹妹几回,不过尤老娘倒是时不时的去宁国府,要带些消息回来。
虽然不喜贾珍贾蓉,但冯紫英也知道贾珍贾蓉父子的表现其实就是这个时代这等武勋大家不太成器子弟的最真实写照,奢靡无度,好色贪杯,仗着府里的势力,难免要做些欺男霸女的事情,但是你要说有多么过分的行径,也说不上。
要说这聚麀之诮,贾赦把秋桐赏给贾琏,似乎也有些这个嫌疑,秋桐作为跟着贾赦多年的丫头,要说二人没有过男女之事,冯紫英是不信的。
只不过秋桐是个丫鬟,和秦可卿的贾蓉正妻身份不一样罢了,而现在秦可卿在宁国府里处境更像是一个人人敬而远之的烫手山芋,也就更不存在什么聚麀之诮了。
不太喜欢归不太喜欢,但贾冯两家现在却已经是亲戚关系,宁国府那边远了一些,但也算姻亲,而且二尤这层关系算上来,似乎还更近。
而且贾珍、贾蓉一直对自己十分恭顺,所以就算是冯紫英不太喜欢,但也无法做到不予理睬。
“嗯,刚来,这么凑巧的是晴雯也来了,现在正在和金钏儿她们一起说话呢。”尤二姐对冯紫英这种亲密行径很喜欢,不过只能是在只有两人独处的情况下,她还是还注重自己在人前的形象,深怕被别人说轻佻放浪了。
“晴雯也来了?”冯紫英更吃惊,“她来干什么,是家里有什么事儿么?”
“好像不是,说是替人带话,具体什么,晴雯没说,妾身也就没问了。”尤二姐很懂规矩,不该问的就绝不多问,这也是冯紫英很喜欢对方的缘故。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才道:“那蓉哥儿来做什么?这等时候,数百里跑来永平府,有些让人意外啊。”
“蓉哥儿送了一些南边送来的松花绫锦,还有一些土特产,这金藤笠和玉针蓑妾身很喜欢,穿上很有些不一样的意境呢。”尤二姐显然很喜欢这一套金藤笠和玉针蓑,站起身来,盈盈一转,“爷喜欢么?”
己字卷 第一百六十七节 贾蓉
一身淡绿的绸裙,外边儿却罩着一层明黄色的玉针蓑衣,头上还顶着一顶金藤笠,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冯紫英却也不忍心打消尤二姐兴致,附耳悄声道:“这金藤笠和玉针蓑,若是穿在二姐身上,二姐内里却不穿衣着,那肯定就不一般,或者穿一件肚兜小衣,如那出水芙蓉,再配上这金藤笠和玉针蓑,方才够味儿,……”
明知道这是情郎的打趣,但是尤二姐依然有些心动。
这几个月来几乎是独占爱郎,可是依然未曾怀孕,这让尤二姐也有些心慌。
想到再等几个月薛家姐妹就要嫁过来了,到时候自己再难有这等机会,尤二姐就觉得心有不甘,也在琢磨着如何挖空心思讨好情郎,让冯紫英能在自己身上播下种子。
“若是爷喜欢,那今晚奴家就传给爷一人看,……”尤二姐掩嘴轻笑,“如爷所愿,……”
“哦,当真?”冯紫英食指大动。
“当真,不过爷也要好生怜爱奴家,也好让奴家早日得偿所愿。”尤二姐满脸期盼。
“哎,二姐,这等事情恐怕也是要看运气了,这几月来爷也在你身上花了心思不少,谁曾想一直没见动静?”冯紫英也是颇为不解,在沈宜修那里也未曾如何苦心经营,那边有了,这边尤二姐身上自己也是努力耕耘,却始终未见动静。
“奴家不管,总之奴家要在薛家姐姐嫁过来之前怀上相公的孩子,……”尤二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这期间,便是奴家痴缠了一些,相公也莫要嫌奴家放荡,……”
冯紫英哑然失笑,尤二姐在床上放浪他求之不得,金钏儿和香菱都不及尤二姐放得开,而尤三姐就更不用说,几个回合就要缴枪投降,也就只有尤二姐还能鏖战一番。
“好了,不说此事儿了,蓉哥儿既然煞费苦心还给你们送来礼物,怕也是有些事情吧?”冯紫英随口道:“那我也见他一面吧。”
“嗯,蓉哥儿也就是希望见爷一面,奴家虽然愚钝,但也感觉得到他怕是有些事情要求爷呢。”尤二姐点头,“不过他也是奴家姐姐的儿子,若是爷能照拂一番,也给他留几分颜面才是。”
冯紫英侧目而视,笑了起来,“二姐现在倒也有了几分人情世故的本事了,嗯,倒也不枉在这边掌家许久了。”
“奴家可当不起爷这般表扬,不过是记挂着几分亲戚情分罢了,总要胜过外人几分才是。”尤二姐听得情郎表扬,也是眉花眼笑。
贾蓉进门时都是有些忐忑的。
虽然知道这份礼物似乎颇得二姨娘的心思,但是这么快就能见到冯紫英,贾蓉还是有些兴奋的。
倒是没指望这一次见面就能如何,前几年间,他也还是和冯紫英打过几次照面,甚至还吃过一二回酒,只不过在冯紫英考中进士之后,这份情意就慢慢淡了,这三年下来,人情淡如纸,几乎就变成了一指就能戳透的地步了。
贾蓉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不怎么中用的人,既比不得贾琏那般在外边儿应酬得当,也不及贾芸那样肯吃苦,甚至不及贾瑞那样拉得下脸来做事,也不如贾赦那般贪狠,至于读书做事都不是他喜欢的。
对他来说,这样优哉游哉,成日里东边儿吃顿花酒,西边儿督促一下下边儿人做事认真一些,这日子就这么过最好。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日子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现在贾家在走下坡路,若是不寻个门径,这宁国府只怕就要败在他这一代了。
从内心来说他还有些羡慕自己老爹,甭管怎么样,大半辈子也就这个潇洒过了,但轮到自己这日子却过不下去了。
至于祖父召见丢下几句神神叨叨的几句话,反而让贾蓉有些害怕,现在宁国府的日子虽然艰难,但是南北总还有十来个庄子,也还有些铺子,这么稍微手捏紧一些,还能奈何着过,可若是真的卷入那些个不测之事中去了,没准儿一觉醒来就可能是身陷囹圄刀斧加身了。
他一点儿都不愿意去过那种日子,朝不保夕,刀口舔血,夜不能寐。
都说富贵险中求,若是祖辈父辈去冒险求富贵也就罢了,但轮到自己,那就免了,他这一辈子好日子还没过够呢,他不想去冒这种险。
正因为如此,贾蓉才会打算来永平府打探打探风色,顺带看一看能不能搭上冯紫英这条线,也算是留条后路。
冯紫英在处置赖家的事情上,把贾瑞给用了起来,这让贾蓉也是十分艳羡。
连贾瑞这种货色,居然都能被冯紫英用得风生水起,捞了一大笔不说,而且在贾府里边地位日涨,现在贾瑞更是在倪二那边的赌场里放贷,每月挣的银子不少,这等好事就怎么没轮到自己头上?
他觉得自己纵然不比贾琏和贾芸,但起码不比贾瑞差,若是冯紫英眷顾亲戚,也该提携自己一番才是。
正是抱着这种心思,贾蓉看见冯紫英时,心情也是复杂难言。
“蓉哥儿,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物事来,我先谢了,你二姨娘倒是对那金藤笠和玉针蓑十分喜欢,……”
冯紫英脸上的喜悦神色让贾蓉心里放下大半。
他觉得自己还是选准了方向,都说冯紫英对两位姨娘十分宝爱,这胡女模样风情都大不一样,也难怪冯紫英这般态度。
松花绫锦这些物事肯定是入不了冯紫英的眼的,便是二位姨娘也不过领一份情罢了,但这金藤笠和玉针蓑估计也是二姨娘一直在西北未曾见过这等物事,所以才会觉得新奇,十分喜爱,却不知这玩意儿成了尤二姐和冯紫英恩爱的助兴物件。
“大爷这般说,倒是让侄儿有些承受不起了,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物件,那金藤笠和玉针蓑在北边儿或许稀奇一些,但放在南边儿也不过就是多花些心神编织而已,……”
贾蓉腆着脸含笑。
他的模样有些和贾宝玉挂相,都是宽皮大脸,粉润生姿,有些男生女相的味道。
不过宝玉是珠圆玉润中多了几分少年英气,而贾蓉却是多了几分阴柔气息。
“多花些心思那就不简单了,说明有心了嘛。”冯紫英摆摆手,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已无复有往日那份探究好奇的心境,更多的是一种寻常心态来看待,“蓉哥儿,珍大哥可好?”
“父亲安好,也多亏了年初把这赖家给拾掇了,否则咱们荣宁二家还真的是永无宁日了。”贾蓉微笑欠着身子半个屁股坐在下首。
“唔,这也不怨谁,世家望族,年代久远了,哪家哪户都免不了有这些攀附着主家吸血的奴才,不思回报主家,却只指望着从主家多捞点儿,对了,那赖尚荣现在却在作甚?”冯紫英想起什么似的。
“赖家一大家子都已经打发到黑山庄子那边却了,不过赖尚荣却是不知所踪,因为他是自小就脱了籍的,府里边也管不着,所以只知道在京师城里晃悠,具体在哪里却不知道了。”
贾蓉对此倒是不太在意,事实上荣宁二府的人都不太在意,赖大赖升两家子都被打发到黑山庄子里去了,赖尚荣没有了家里的支撑,便成不了气候,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忽视了。
冯紫英也不过随口而问,他也不太在意。
赖尚荣不过是个捐官,而且补缺之事如果黄了,再要想补缺就难了,而捐官三年不补,那基本上就算是作废了,再要想补官,基本上就要重新捐官了。
“蓉哥儿,你今日来怕也不只是说些闲话吧?二位姨娘很感谢你带来的礼物,若是有什么须得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只要我能帮得了,……”
冯紫英手里事儿多,也不想和贾蓉多闲扯,便主动挑开话题。
“大爷,侄儿也没有其他事情,您也知道我们宁国府在北塘和大沽边儿上有几处庄子,在京师城里也打探到说今秋蒙古人可能要南下,这每一次蒙古人南下,永平和顺天都是首当其冲,听府里老人说,二十年前那一趟蒙古人南下,就曾经打到了三角淀、丁字沽附近,截断了运河,也幸亏边军来得快,才算是迅速撵走了蒙古人,即便如此京师城也闹得人心惶惶,……”
贾蓉脸上柔婉的笑容在有些人眼中只怕是喜欢得紧,但是看在冯紫英眼中却有些不太自在。
冯紫英很不喜欢这种带着阴柔娘气的姿容,但对贾蓉本人他并无特别的恶感,只能强压住内心的不适,也不知道秦可卿和贾蓉这等多年假夫妻是如何煎熬过来的,一边儿自重身份,一边儿是畏之如虎,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原因才让贾蓉身上阴柔气息更浓。
“所以侄儿也想问问大爷,这北塘、芦台一带有无大碍?”
冯紫英还有些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这要看蓟镇军能给蒙古人造成多大的阻碍了,若是真的放开南下,蓟镇军难以发挥阻挡作用,开平中屯卫一旦失守,蒙古人趁势西进席卷梁城所、宝坻直至运河的可能性就大了。
己字卷 第一百六十八节 合格演员
再说蒙古大军人多势众,但是毕竟还是以骑兵为主,目的也更明确,既非要入中原抢夺大周朝廷江山,也非要和谁置气斗狠,掳掠是第一目的,借掳掠之机巩固察哈尔部在蒙古左翼中的地位,提升林丹巴图尔自己在整个蒙古人中威望,这才是他的目的。
那么避实击虚,游动而击就是其主要作战方式,攻坚克难肯定是蒙古人不愿意的,但是在有些时候为了实现某些目的和达到结果,也会有所选择。
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蒙古人一旦在迁安和卢龙遭遇挫折,那么西进进入永平府西面和顺天府东部腹地还真有可能。
而且顺天府东南部的梁城所、宝坻、天津卫,甚至包括河间府北部的静海,都紧邻运河,素来富庶,而且缺乏坚城守御,蒙古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蓉哥儿,目前尚不清楚蒙古人南侵的规模和势头,不过,若是我,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肯把事情想得最坏一些,若是你们在芦台、北塘一带的庄子可以的话,最好现在就做好准备,人手该撤先撤,物事先收拾藏起来,蒙古人如蝗虫一般席卷而过,不过久留,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精力来一一查证,一掠而过,若是没有了值得他们一顾的目标,兴许他们就放弃了,……”
贾蓉踌躇了一下,他本来也就是寻个借口来探问一下,其实内心并不认为蒙古人能达到运河边儿上来,那意味着蒙古人要远离边墙数百里地的深入了,难道就不担心后勤补给,不怕大周军队截断其归途?
冯紫英也能理解贾蓉这些从未经历过战事的公子哥儿想法,都觉得蒙古人就是一阵风,只能在边墙边儿上打草谷,不敢深入内地,却忘了蒙古铁骑也曾入主中原,横扫天下,其后勤补给能力其实远非寻常大周步营所能比。
真要逼一逼,几百里地并不是什么无法逾越的障碍,更不用说从永平下来都是一路平原的中原腹地,凭借着其机动能力,除非能提前做到坚壁清野,否则蒙古人绝对能在开平中屯卫及其以西的顺天府腹地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贾蓉没想到现在冯紫英给了他这么一个答案,倒是让他有些踟躇起来。
“蓉哥儿,此事我建议你早做安排,一旦蒙古人真的突破边墙南下了,恐怕要南下也不过就是三五日就能抵达运河一线,你要再来收拾跑路,恐怕就有些来不及了。”
冯紫英言尽于此,若是对方不信,最终吃亏受损,那也怨不得自己了。
“大爷,您说蓟镇兵强马壮,怎么就会抵挡不住蒙古人入侵呢?京师城里还有京营十万大军,要说蒙古人在边墙外袭扰也有这么多年了,可除了二十年前,这么些年来可从未见蒙古人突入进来过啊,这一旦要搬迁把人和物事都搬走藏起来,花力气可不小,……”
贾蓉还是觉得不稳妥,想要讨个准确的答案。
“蓉哥儿,这等事情也非一句话能说得明白,蒙古人选择这一次入侵自然也有其原因,……”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信不信由他。
“可是与京城中的情形有关?”贾蓉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冯紫英一愣,他没想到贾蓉居然也能问出这样有深度的问题来,略感吃惊,正眼打量贾蓉半晌,才沉声道:“蓉哥儿,你想说什么?”
贾蓉起身,异常诚恳的躬身一礼,“大爷,我和我爹这几年来荒唐之余,也一直在考虑宁国府的未来,总觉得荣宁二府现在每况愈下,已经有点儿油尽灯枯的感觉,我们也知道当下府里难以维系的原因,可宁国府这边我父亲和我都是不中用的,读书不成,做事无能,只能萧规曹随的勉力维持,所以也盼着大爷能给我们宁国府指一条明路,……”
冯紫英惊诧莫名,这贾蓉一上来就给自己演的是哪一出?
自己和宁国府可没有这么好的交情,你说是贾琏或者贾宝玉为了荣国府的未来给自己唱这一出,他还能接受,可贾蓉和宁国府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不过这番话倒也能说明贾珍和贾蓉其实并非像外界想象的那样只知道荒唐嬉乐而非一点儿考虑都没有,他们也觉察到了自家的危机,只是在无力改变和扭转的时候干脆选择了逃避,只不过在发现逃避不了,而危机越来越逼近直至直接触及到自家生存的时候,又不得不面对。
“蓉哥儿,你这话倒也有趣,怎么会突然想和我说起这些来了?”冯紫英淡淡地笑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之前人家还为了搭上自己的线,而可以讨好尤二姐,大概就是想要借此机会让尤二姐也能吹吹枕头风,现在自己似乎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且听这厮说些什么再说。
“大爷,不瞒您说,我们府上情形恐怕比西府那边更差一些,自打祖父入玄真观修道,咱们府里就备受冷落,我父亲和我也没什么本事,……”贾蓉满脸痛心模样,“原本我和父亲也想寻个合适联姻对象,缓解府里的艰难,但未曾想到祖父却早早定下了秦氏,……”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厮倒也是一个演员,演得活灵活现,越是这种半真半假,甚至九真一假最能动人心,哄人上钩,不过秦氏的来历他以为自己不知道么?
冯紫英不相信贾蓉会如此不智。
“……,若非大爷能点拨贾瑞为贾家揪出赖家这个毒瘤,荣宁二府便是永无宁日,……”
这等囫囵话不必说了,冯紫英有些不耐烦。
“,……前几日我祖父也曾把我和父亲叫去,说他命不久矣,……”
冯紫英一怔,身子微微前倾坐直,这似乎是有点儿不一样了,难道这贾敬还能有什么不同寻常?
冯紫英印象中贾敬是个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角色,进士出身,却又爱上了修道,然后出家玄真观,最后炼丹至死,唯一印象的就是他祝寿,然后就是死后葬礼,其他完全无感。
好像红学中关于他的争论也有一些,但当时冯紫英都以为不过是一些牵强附会,今世中他也听闻一些消息,这贾敬好像跟跟错了人,然后就主动出家避祸了,嗯,这一点儿上倒是和有些“红学专家”们所说的一致,但现在贾蓉突然提起,绝非一时兴起或者口误。
命不久矣?这是能预测自己生死了么?或者是病重难治?
冯紫英没说话,只是看着贾蓉表演。
“我和父亲也不清楚祖父此言何意,但是感觉祖父似乎心事颇重,和往常我们见他时大为不同,……”
贾蓉有些絮絮叨叨地把以往情况也做了一番介绍,听得冯紫英也有些云里雾里。
一直到贾蓉告辞离开,冯紫英都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贾蓉此番来意。
当然,也不是一无所获,冯紫英能听出贾蓉代表着宁国府贾家这一支想要和自己拉近关系的意图,或许是贾琏、贾芸乃至贾环这些人的境遇对宁国府这边有些刺激,而贾瑞的得势和赖家被拿下等等诸多事情与宁国府这边的瓜葛,都让贾蓉生出了一些别样心思。
不得不说像贾珍贾蓉这些人,或许做事无能,行事无度,但是沉浮几十年,多少也还是有些观风辨势的眼力劲儿,能够觉察出宁国府的没落,也能够主动寻找拯救宁国府的路子,只不过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但如果仔细想一想,也觉得这并不足为奇。
荣宁二府身边的群体就是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武勋群体,当然也还加上原来的四大家族,可四王八公十二侯中,四王八公都和贾家一样,除了北静王水家和镇国公牛家之外,都处于一个无可逆转的坠落之势,反倒是十二侯以及以往连十二侯都未排入的部分武勋还有些气象,比如冯家,比如王家。
他们能寻找的依靠也就只能局限于这个圈子里,难道那些士林文官世家还能看得起他们?
荣国府那边还有王家可依靠,还把大姑娘送进宫,但现在看来送进宫这一宝有些压偏了,血本无归,现在就和冯家走近,薛家完全就是靠上可冯家,看看薛大傻子,再看看薛家二房甚至不惜让嫡女为媵,就足以说明许多。
而史家则是去讨好寿王一脉,但结果如何不好说,若是押错了宝,也许史家一样会落得个身死族灭。
这种情形下,宁国府的焦虑也就可以理解了。
只是贾蓉今日的这些举动让冯紫英有些看不懂。
贾敬,秦可卿,这两个在《红楼梦》中的神秘人物,似乎都要走上前台了,之前自己还是有些忽略了这宁国府贾家,甚至连这个贾蓉好像也不像之前自己所看待的那般一无是处,起码是个好演员,在自己面前表现还是很到位的,起码成功的勾起了自己的兴趣。
己字卷 第一百六十九节 丫鬟们
贾蓉离开,晴雯还等着见面。
冯紫英一时间也觉得有些捉摸不透了。
若是自己家里有事情,不该是这等情形才对,让晴雯跑一趟,这算什么?
一直见了晴雯,听完晴雯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转达,冯紫英这才明白过来。
这是贾元春在传话,又或者要通过自己的反馈获得一些了解。
“抱琴说老爷虽然学无所成,但是却对培养学子一直热心,……”
冯紫英秒懂,贾政要外放了,看样子贾元春还是出面却恳求了永隆帝,好歹也是有夫妻之名,一个学政应该不算什么,但后续会不会带来一些什么,还不好说。
“抱琴还问了爷在永平府这边的情况,说现在宫里谈及爷的时候甚多,其中褒贬不一,让爷各自小心,……”
这也在冯紫英预料之中,在京师城眼皮子下边就是这样麻烦,稍微有些动静,都能迅速传入朝中乃至宫中。
“还有么?”见晴雯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皱了皱眉,“有什么你只管说,爷自有判断。”
“嗯,抱琴还说娘娘觉得几位皇子甚是关心皇上身体状况,人人每月都要进宫送药献方,让人深感孝道之甚,宫中诸妃和其他人,亦是纷纷效仿,……”
冯紫英眉毛微挑,这是在暗示皇上身体不佳,所以皇子们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么?
也难怪,寿王跟着刘一燝去了山东巡视登莱,只怕对其他几位皇子刺激很大,这意味着寿王是第一个获得了直接参与政务的权力,虽然只是一次简单巡视,而且是以刘一燝为主,但是这个昭示就很重要,其他几位成年皇子当然不会后人。
这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难道从现在开始就进入了后永隆帝时代?
这种带话,双方都有明确目标,所以带话者本身都未必明白话语的意义,只有各自才知晓其中含义,但涉及的内容也不会太多。
问完了情况,冯紫英才让晴雯退下,他需要好好思索一些,尤其是结合着贾蓉带来的消息,让冯紫英感觉到似乎京师城中酝酿着一场大的风暴。
这场风暴源于何处,起因,推波助澜的因素有哪些?
哪些人或主动或被动的会被卷入进去?
最终的结局会演变成什么模样?
蒙古人寇边,建州女真策划并会有动作,西南土司的卷入,这是几个重要因素,但是要说这就要颠覆大周,冯紫英觉得还不至于,但为何像元春和贾敬这些人似乎都觉察到了危机一般纷纷动作起来?
但元春好像也没有真正说明这危机何来,而只是一种焦虑,因为她没有其他对策,或者她就是束手无策,向自己求卦问道?
除非永隆帝的身体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以自己见永隆帝时的观察,永隆帝的身体状况虽然不佳,但是远未到就要寿终正寝的地步,所以这才是最让冯紫英不解的。
想到这里,冯紫英越发觉得这大周局势和自己记忆中的大明是截然不同了。
大周继承了大明的规制体系,但是却又已经有了许多不同。
武勋群体势力仍然庞大,太上皇、皇上和义忠亲王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势力驳杂参差,在朝野内外的拥趸盘根错节,再加上士林文官群体的地域对立和天家之间关系也是明灭不定,再有外部因素的掺和,使得整个大周朝局显得无比混沌,无论是谁都很难看清楚。
提笔写信,冯紫英需要给汪文言写这封信。
汪文言这段时间似乎有些懈怠了,或者说过多的把心思放在了永平府这边,他和吴耀青一外一内,正在梳理着永平府的情形,应该说进展很大,似乎是在为自己日后全面接掌永平府做准备。
但这非冯紫英本意。
永平府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根据地,但是这里分量太轻,无论自己在这里做得再好,但到了一定级数,就很难再有提升,但如果交给一个合适的人选来,的确可做王霸之基。
但这没有十年八年的苦心经营,而且是需要按照自己的规划去经营,很难达到那种理想状态。
煤铁水泥复合体的打造,道路、港口基础设施体系的建设,乃至于利用榆关港辐射顺天府、东蒙古地区、永平府、辽西走廊几个区域带动起来的海陆商贸体系,这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就目前来说,自己慢慢打下的基础正在成形,哪怕是蒙古人的侵扰也一样改变不了这个局面,自己加庄氏再加晋商、海通银庄,基本上代表了官方、技术和贸易渠道方、资本人脉方,而海通银庄能够稳定地将宗室捆绑进来,这样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工商联盟。
可以说谁都无法阻挡这样一个怪物的迅速成长,只要外部市场不受影响,那么这个怪物就会膨胀到一个惊人的地步,其囊括的利益群体会越来越大,实力越来越强,甚至裹挟朝廷影响朝廷政策。
对冯紫英来说,这还只是第一步,在很多地方都还可以变相复制这类情形,当然未必要全部一致,选择合作的对象,采取的方式,合作的模式,都可以因地制宜变化,但是其核心却是不变的。
那就是要扶持工商产业体系,以工促商,以质优价廉的工业产品来支撑商业贸易的内外扩张;以商带工,以不断拓张的商业贸易渠道网络来带动工业的发展,将大周的工业产品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大周内外的每个地方。
近期会以海贸为主,但是冯紫英很清楚外部市场受限于东亚和东南亚地区的整体消费水平,有一个饱和度,而大周内部市场才更具有开拓性,最终还要将工业产品向更遥远的南亚、西亚乃至地中海和欧洲输送,这才是终极目标。
想象很美好,但是这却需要建立在自己能完全掌控局面发展节奏的前提下,可当下混沌的局面已经远远超出了冯紫英所能控制,潜藏的危机冯紫英已经意识到了,但却很难捕捉到其中真实的一面,这让他也有些心烦意乱。
贾敬的异常,元春的提醒,无一不在映证着冯紫英自己的直觉,这不单单是蒙古人入侵和西南乱局甚至建州女真策划那么简单,肯定还有什么根据威胁性的潜在危险。
白莲教?还是倭人?义忠亲王?
所以他要写这封信提醒汪文言,该把重心适当调整了,等到永平府经历了蒙古人侵袭这一波之后,冯紫英自信有把握来好好梳理一番了,而朝中的细微变化,都有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风险。
看见晴雯脸色不太好看的出来,香菱也有些惊讶。
爷对晴雯的心思这阖府上下谁不知晓,怎么晴雯不远数百里来,爷却只是询问了一番便打发了出来,连体己话都没说几句?
香菱踮起脚尖向里瞥了一眼,却见冯紫英提笔疾书,知道也肯定是在忙正事,这才上前拉着晴雯的手,像是看破了晴雯内心郁闷,笑着道:“你是不知道,爷来了永平府可和在京师城里大不一样了,几乎每日都是如此,不是处理公文,就是何人谈话,要不就是写信,……”
“有这么忙?”晴雯撇了撇嘴,意似不信。
“真的,见你之前,东府的小蓉大爷还来了,爷还见了他一面呢。”香菱见晴雯不信,赶紧道。
“小蓉大爷?!”晴雯吃了一惊,“爷好像和东府那边儿没多少交情吧?宝二爷和环三爷都未曾来过这边,怎么小蓉大爷却还来永平了?”
“谁知道?”香菱摊摊手,然后又拉着晴雯,“所以你也别觉得爷冷淡了你,冷淡谁也不会冷淡你吧,……”
晴雯翻了个白眼儿,香菱这丫头就是老实,说奉承话都不会说,但晴雯也知道对方好心,摇摇头:“我倒不是在意这个,只是觉得这一趟跑得蹊跷,奶奶固然不满意,爷估计心情也不会好,但我不来还不行。”
“怎么了?”香菱讶异地问道:“不是奶奶让你来的么?”
香菱声音略大,那边儿金钏儿也从门洞里钻了出来,看着晴雯,“不是奶奶叫你来的?晴雯,那你怎么来的?”
晴雯和金钏儿关系很淡,虽说人前都还能维持着一个体面,但是真正无人的时候,却不会惯着谁,晴雯尤其是看不惯金钏儿以爷身边大丫鬟架势自居,冷着脸道:“我说了不是奶奶让我来的么?”
金钏儿一怔,瞅了一眼香菱,见香菱仍然是迷迷瞪瞪的模样,知道这丫头就这样,也懒得多问她,只看着晴雯:“晴雯,你也莫要仗着奶奶喜欢你就自作主张,咱们当奴婢的得有分寸,……”
晴雯恼了,“金钏儿,你这话该说你自己,我来去哪儿我自己心里有数,真要恶了也和奶奶的心意,我自个儿走人,不劳您记挂,……”
金钏儿也不在意,反而笑了起来,“那就好,好歹我和你也都是荣国府出来的,现在在府里做事儿,不想丢了我们自家颜面,……”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节 海龙囤
晴雯睃了对方一眼,她也知道金钏儿的性子,倒不完全是那种不知进退的,但今日来永平府的行径的确有些诡异,连奶奶都觉得棘手。
当初对自己去不去见抱琴奶奶就有些纠结,虽然最后还是同意自己去了,但对于自己面对抱琴时候说些什么,奶奶也是叮嘱了一番,甚至连鸳鸯在路上也都有些担心,让自己稍微收着点儿,别什么都往外倒。
晴雯有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贾家的心气似乎在慢慢散了,再无复有往日那种淡定平和的泰然。
以往无论是老祖宗、太太加琏二奶奶,三位一体,基本上就能把荣国府这边的事儿给撑起来,但现在,琏二奶奶还在勉力维持,但是她和琏二爷和离了,底气就没那么足了,老祖宗和太太因为大姑娘入宫的事儿似乎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也有些沮丧和彷徨。
再加上二位老爷似乎也有些心思不属的,也托带着阖府上下都有些迷茫。
连她回荣国府一趟见到昔日许多伙伴熟人,都能感觉到那种精气神的黯淡。
这一点也能从鸳鸯的态度能看出来,原本大家都觉得大姑娘进宫是整个贾家的荣耀,对贾家前途会大有帮助,但是现在看来那纯粹就是一个虚幻。
大姑娘在宫中似乎很不得宠,甚至还可能拖累贾家,这也使得大家对大姑娘的许多事情和要求也就有点儿疑虑了,所以鸳鸯才会提醒晴雯。
“金钏儿,我是冯家人,自然省得,但贾家那边和冯家这边也息息相关,你以为你比爷和奶奶还聪明不成?要不爷怎么会在娘娘省亲时去见娘娘,而奶奶还要让我去一趟贾府?”晴雯没客气,“你的好心我明白,但也莫要把人家都当做傻子。”
金钏儿笑了起来,对晴雯的这种直爽火辣性子她早就习以为常了,“嗯,我也就是提醒一下,莫要误导了爷,我也知道爷和贾家那边有牵扯不断的关系,但现在爷都到了永平府了,许多事情恐怕力有未逮,回去之后若是贾家那边来打探,晴雯你也要好生解释才是。”
晴雯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而金钏也不在意,“走吧,先去休息,我估计爷待会儿写完信,还要有事儿问你,在永平府好生将息两日,也聊解你的相思……”
晴雯最是佩服金钏儿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厚脸皮,虽然是个冷性子,但是平素里该怎么却是拿足了她作为首席丫鬟的架子,像这种自己横眉冷对,对方却还能笑意盈面的来招呼自己,自己真的做不到。
不过对方话语里略大揶揄的味道还是让晴雯有些耳根子发烧,“金钏儿,你少在那里嚼舌根,……”
“我怎么嚼舌根了?难道说你没记挂着爷?还是爷不喜欢你了?你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待会儿就给爷说,索性就把好事儿办了,你也在这永平府歇息几日再回去,……”
金钏儿一番话把晴雯说得脸红筋涨,便是却有此心,此番也不可能了,恨得牙痒痒,“浪蹄子,你以为人家都和你一样,成日里就想那些事儿?没得辱没人,……”
“怎么,跟了爷还能辱没了你不成?”金钏儿也不饶人,语气却更刁钻,“你敢说你就没想过念过爷梳拢你?”
被金钏儿挤兑得无法回答,晴雯又不愿意昧心撒谎,只能杏目圆睁,恶狠狠地道:“我念着爷那也是我的事儿,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别以为拔了个头筹就觉得自己是大丫鬟了,还说不定是谁呢?”
金钏儿冷笑,“哟,还真说出心里话来了,怎么舍你其谁?”
晴雯也同样回报以冷笑,“若是论精细周全,我是不如你的,但可别以为只有你了,鸳鸯和平儿可不会输于你,……”
金钏儿心中微凛。
说内心话,金钏儿还真没觉得晴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虽说晴雯生得俊俏一些,但是以色侍人不长久,这句老话谁都明白,更何况本来也就是一个通房丫头的命,能生儿子恐怕才能有抬妾的机会。
看看这爷身边的女人,不说大奶奶和宝钗、黛玉三个正妻了,便是未来可能是妾室和丫头们中,又有几个姿容差了?
妙玉和薛宝琴,欺霜压雪,姿容绝顶,还有那二姑娘的模样也一样不输于人,这二尤也是胡姬模样,颇得爷的宠爱,但这都是皮囊表象。
金钏儿明白自己的身份,找得准自己的位置,像几位奶奶身畔的丫头,紫鹃性子柔婉,莺儿性子骄狂,都难以对自己构成挑战,晴雯这丫头虽然很得爷的看重,但她那粗疏火爆性子也不够分量,那二姑娘身边的司棋,也是一样莽撞,虽说那身段很合爷的胃口,但是要在这大丫鬟位置上坐稳,却还不够格。
但晴雯提到的鸳鸯和平儿,却让金钏儿不敢小觑了。
原来荣国府中能力压自己的,恐怕也就只有鸳鸯了,但是鸳鸯是跟着老祖宗的,如何会来冯府,除非是爷瞧上了她。
而平儿也的确不输于自己,但在金钏儿看来,这更不可能,平儿是王家的人,二奶奶虽说和琏二爷和离了,但要么就一直呆在荣国府,要么就只有离开贾家,怎么都应该和冯家扯不上关系才对。
晴雯这丫头为了压自己的风头,居然把这二人都扯出来了。
“若是鸳鸯愿意来咱们府里,我当然举双手欢迎,至于平儿,晴雯你这小蹄子少嚼舌头,莫要坏了琏二奶奶名声。”金钏儿双手叉腰,冷哼一声。
这平儿到冯府,那将和离了的王熙凤置于何地?
晴雯是个粗疏性子没想到这一点,也觉得自己话没说对,不过在金钏儿面前却不肯输了面子。
“哼,那谁说得清楚,琏二奶奶现在如何嫁人?不嫁人的话,那平儿难道还能一辈子就这样?琏二奶奶还有一个巧姐儿呢,平儿呢?若是琏二奶奶为平儿好,把平儿给爷,才是最好的安排。”
还别说,晴雯这话虽然有点儿强词夺理,但是你仔细一琢磨还是那么一回事儿,平儿也才十七八岁,青春正艾,难道就因为跟着的主子和离了,自家也就要孤独终老?
便是平儿愿意,只怕王熙凤也做不出这等事情来,真要为平儿好,那就该给对方一个机会才对。
金钏儿也被晴雯的反驳说得一窒,不好反驳,这种可能性到还有,就看爷对平儿有多大兴趣,和琏二奶奶的心思想法了。
见金钏儿一时间无法反驳,晴雯也知道见好就收,“行了,金钏儿,你那点儿心思谁还能不明白,我来永平是受奶奶安排,你也无需杞人忧天,轮不着你操心的事儿,你也少在那里自我加戏,……”
金钏儿也冷笑,“该我操心的事儿我就还得要操心,爷都没说什么,还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香菱也被这两人的舌剑唇枪弄得头大,平素二人都还能安然相处,怎么这一分手几个月了,却还一见面就顶撞起来了?
“好了,金钏儿,晴雯,莫要在这里磨嘴皮子,爷听着了,你们俩都得要吃排头。”香菱一只手牵着一个,就往外走,“晴雯你也太燥了,金钏儿也是一片好心,……”
“行了,香菱你就不用当和事老,她的心思,谁还能不知道?……”
几个声音渐渐远去,竖起耳朵藏身于门后的冯紫英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等情形他早有预料,只不过没想到尚未在妻妾中爆发出来,却现在丫鬟里边开始现了端倪了,这齐人之福果真不好享啊。
但这种滋味和感觉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无论如何都是难以舍弃的,修罗场也远胜于酸葡萄,冯紫英为此不惜赌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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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关城下,几个人伫立不语。
批发束巾的雄壮男子背负双手,注视着山外。
在他身后是三个相貌挂相,但是却各有气度的男子,最年长者面目沉肃,吊梢眉,高颧骨,一双隼目锐利无比;居中者面色黝黑,断眉隆准,薄唇短须,有些阴鸷感;最外边一人最年轻,面色相对白一些,穿着一身白衣,手中居然拿着一并折扇,很有点儿翩翩公子的架势,只可惜额际一道伤痕破坏了还算过得去的样貌,让他平添了几分暴戾阴狠。
另外两人则站在了关门的另一面,和雄壮男子遥遥相对。
其中一人矮壮敦实,身披甲胄,腰间一柄百炼九环刀就这么活生生的用一尾极简的牛角胶裹缠的刀鞘把刀刃遮掩,使得他能够在最短时间里掣刃而出。
另外一人则是青衫灰巾,低眉顺目,似乎是对地面的蚂蚁搬家格外感兴趣,目光一直落在地面上,久久不愿抬头。
关城两边,经过镌刻和刷新之后的牌匾被布遮掩着,无人得知其后写着什么,当然,对这几人来说,这却不是秘密。
“养马城中,百万雄兵擎日月;海龙囤上,半朝天子镇乾坤。”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一节 播州杨氏
“大哥,建州女真那边已经明确复信了,九月中下旬之际,蒙古人和他们都会动手。”矮壮皮甲汉子沉声道:“他们希望得到我们起事的准信。”
“他们都不给我们一个准确时间,凭什么要我们给他们准确时间?”白衫青年手里玩弄着折扇,不屑一顾地道:“他们还不是想借我们拖住大周,好让他们得尝所愿,到时候他们往边墙外一退,屁事儿没有,可我们呢?往哪里退?就缩在在这海龙囤里?那么多人不吃不喝了?”
听得自己三子反驳自己兄弟,杨应龙,,没错,雄壮披发男子就是自诩半朝天子的杨应龙,杨应龙有些不悦。
矮壮裹甲汉子是他弟弟杨兆龙。
站在这里的一群人就是整个杨氏一族的核心,杨应龙、杨兆龙两兄弟,杨应龙三个儿子,杨朝栋,杨可栋,杨惟栋,另外那名青衫灰巾士人,则是杨应龙的头号智囊策士孙时泰。
“时泰,你以为呢?”
“大人,建州女真如此谨慎倒也在情理之中,大家都知道他们会在秋季南下,大周肯定也会有许多探子斥候在草原上,其实要判断出蒙古人南下的大致时间并不难,毕竟兵马集结,粮草筹集,这些都瞒不了大周的眼线,但是具体到哪一天,甚至几天之内,那就不好判断了,所以蒙古人肯定不会明确告诉别人他们什么时候动手,而且以现在他们的规模,他们肯定是兵分几路南下,哪一路早一些,哪一路晚一些,也说不清楚,……”
孙时泰的判断很中肯,“再说了,他们的南下时间和我们关系不大,只要确定他们会南下就足够了,蒙古人不重要,顶多给大周带来一时风雨,关键还是建州女真,……”
“可是蒙古人表现出来的实力远胜于建州女真啊。”三十出头的青年,也是杨应龙长子的杨朝栋忍不住道:“十二万大军,超过建州女真兵马一倍有多,说不定他们还能重演前明瓦剌大军包围京师城的故事呢,……”
“大公子,重演又如何?也先还不是在于谦面前半点没讨到好?”孙时泰摇头,“我说了,北元已逝,蒙古人要入主中原永无可能了,……”
“为什么?”杨可栋接上话。
“因为时代变了。”孙时泰看了一眼从京师城中逃回来这位二公子,他和这位二公子不熟,而且这位二公子也沉默寡言,鲜有发表意见。
“铁木真一统蒙古诸部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瓦剌是林中百姓,鞑靼是草原子民,而且还各自为政,为证明自己才是黄金一脉而争斗不休,如果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嫡传正宗而拼杀,其实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辉煌早就结束了,铁木真不是因为他是草原上最尊贵的血脉才变成了成吉思汗,而是因为他用自己的武力和实力证明了成吉思汗这个名字当之无愧只能归于他铁木真,……”
寓意深刻,杨应龙却是微微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几个儿子听明白没有,但他听明白了。
谁的尊贵都不是天生来的,铁木真用他的盖世武功证明了他的黄金一脉尊贵,同样朱元璋也用他群雄逐鹿中崛起,逐走北元而建立大明证明了朱家血统的正统,同理,张士诚的后裔也能用反扑成功证明大周存在的法理合乎道统。
“那先生凭什么认为建州女真就比蒙古人更强呢?”杨可栋并不罢休。
“很简单,努尔哈赤能够统一整个建州女真,而且兼并了半个海西女真,连草原上的科尔沁部本来是东蒙古人都甘愿投效他,东海女真也迟早要落入他手,二公子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斡难河会盟之前的铁木真么?”
孙时泰的话不但让杨氏三子变色,亦让杨应龙和杨兆龙兄弟动容。
“先生是不是把努尔哈赤推得太高了?努尔哈赤何德何能与铁木真相比?”杨应龙摇头,“整个女真便是统一也不要过百万户,而铁木真横扫蒙古之后,金、夏便无法与之匹敌,而灭金夏侯,天下便再无能与之抗衡的力量,宋亦不能,但现在就算是努尔哈赤一统建州、海西和东海,又如何能与统一的大周相提并论,我以为努尔哈赤能拿下辽东便是极限了。”
“大人可明白努尔哈赤拿下辽东意味着什么?”青衫文士孙时泰沉声问道。
“意味着什么?”杨应龙沉吟着自问一句,“意味着努尔哈赤完成了辽东各方势力整合,不仅仅是他们女真,而且还包括辽东北地的汉人也归附于他麾下了?”
青衫文士给了杨应龙一个赞许的目光,“对,那大人可知道辽东汉人有多少?”
“几十万吧?”杨应龙犹豫地道,他也不确定,倒是次子杨可栋回来之后向他汇报过辽东那边的情况。
“不止,远远不止。”孙时泰断然摇头,“几十万户还差不多,余十余年前曾经去过辽东,仅仅是辽西走廊一带军户和眷属就超过十万户,五十万人,如果加上辽东、辽南,也就是所谓的大辽东,户数不会低于五十万户,二百万人,但这十余年来,随着宽甸六堡丢失,许多汉人成为建州女真的附籍汉人,估计这二十年里,归附建州女真的汉人不会低于十万,甚至十五万,努尔哈赤这才有本钱敢和大周在辽东争雄,……”
杨应龙明白了孙时泰的意思,“先生意思是说一旦建州女真拿下了辽东,辽东汉人变成了努尔哈赤的部属,其就具备了争夺天下的资格?”
“这我不好说,要看努尔哈赤自身,但这二百万汉人哪怕只有一半归附了努尔哈赤,建州女真的实力都会迎来一个不可想象的膨胀,女真人只会渔猎打仗,不事耕种制作,但汉人加入进去,他们的粮食后勤可以得到保障,他们的盔甲武器可以得到满足,而且当努尔哈赤在辽东具备了压倒性优势之后,东蒙古诸部要么臣服,嗯,科尔沁人已经先行一步了,要么被覆灭吞并,要么就只有西迁,到那个时候整合了女真、蒙古和辽东汉人的建州女真恐怕才真的具备了和当年也先叩关南下的实力了。”
孙时泰的总结让杨应龙和其他几人都陷入了沉思。
“那孙先生的之意是什么呢?”还是杨可栋发话,这一次他很活跃,与寻常截然不同,“努尔哈赤要拿下辽东,我们姑且不讨论他成不成,即便是要成功,只怕没有十年八年也不可能吧,但我们杨氏播州,能够抗衡得住大周十年的清剿?”
杨可栋的质疑也在孙时泰的预料之中,以播州这点儿实力,要想抗衡大周显然不可能,别说十年,三年都够呛,哪怕前期做了很多准备,但和大周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不值一提。
“建州女真要想十年内拿下辽东,我估计做不到,十五年到二十年,成功几率比较大。”孙时泰实事求是,“如果他能迅速收服东蒙古,这个进度也许能快一些,但无论如何不会低于十年,至于我们播州,如果硬扛大周,肯定是以卵击石,但是二公子,您要看到,这边可不仅仅是我们播州,贵州的水西,那边的永宁,还有诸多土司其实都在看着我们,我们不是一家在战斗,无数人都希望我们能获胜,……”
“这又有什么意义?他们不过是希望我们能替他们火中取栗,但他们却不肯加入进来。”杨可栋仍然坚持:“可我们能坚持多久?半年,一年?还是两年?大周的登莱军已经来了湖广,原来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耿如杞出任重庆府同知,这明显就是针对我们播州而来,我们却还在这里坐而论道,却提不出如何来应对,孙先生这番话更像是安慰我等啊,……”
杨应龙皱起眉头。
次子不客气他清楚原因,杨可栋一直不太看好此番和大周的冲突,也不认为女真和蒙古人就真正能给大周带来多大的威胁和牵制,认为只要大周倾力一击,播州根本抵挡不住大周的进攻,只会沦为建州女真和蒙古人的垫脚石。
“可栋,怎么和孙先生说话的?”杨应龙怒叱道。
“父亲,我说话可能直了一些,但是却是为咱们播州好,播州杨氏传承千年,却不能到我们这一辈的恣意妄为而毁了,……”杨可栋毫不客气地道。
他在京师城呆了那么多年,对大周的底蕴看得太清楚了,虽然他也看到了大周内部各种滋生的弊端和问题,但是他一直坚持无论如何大周都不是区区一个播州杨氏可以挑战的,哪怕是加上蒙古人和女真人也不行,除非大周内部自己乱了。
“大胆,放肆!”杨应龙暴怒,“你在京师呆了几年,我还以为能长点儿见识,没想到却是被吓破了胆,播州杨家怎么出了你这样一个懦弱胆怯的家伙!”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二节 舌战
孙时泰向前一步,制止了杨应龙的暴怒,坦然道:“大人,我倒是觉得二公子所说不无道理。”
杨应龙脸色一阴,“孙先生,你无须替这个逆子解释,我看他就是……”
“大人!”孙时泰摇头,“二公子在京师城中多年,见多识广,自然有其依据,没错,我们播州要和大周抗衡,就现状来说,是以卵击石,蒙古人和建州女真起不到太大作用,顶多也就是一个牵制,大周如果真的要不惜一切代价来攻打播州,我们顶不住。”
杨可栋注意到了孙时泰所提到的“不惜一切代价”几个字,心中冷笑,他知道对方要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
他没有给自己父亲和孙时泰面子,径直道:“孙先生是想要说大周不可能不惜一切代价来打我们播州么?”
孙时泰这个时候才真的有点儿惊讶了。
这个杨二公子看来在京师城里这么些年并没有混吃等死,还是有些见识啊,居然一眼就瞧出了自己话语里隐藏的意思。
比起孙时泰更熟悉的杨朝栋和杨惟栋来,这个杨二公子他的确有些陌生,逃回来之后,这位杨二公子也是沉默寡言深居简出,除了向相关人士了解播州情况外,其他并未做什么。
“那二公子觉得朝廷要不惜一切代价来攻打我们播州目的何在呢?又会动用哪些力量呢?二公子不会认为朝廷为了打我们播州,会把九边大军都调过来吧?”孙时泰笑吟吟地道。
看着对方胸有成竹的模样,杨可栋估计自己老爹的野心多半就是被这位姓孙的给煽动起来的,对这个家伙也是深恶痛绝。
自己老爹或许原来的确有一些想要关起门来当山大王的想法,但是也仅限于播州,对周围流官们的所作所为不满,想要为周遭土司们发声壮胆,但也仅止于此而已,要笼络这云贵川三地土司,结成联盟,抗衡大周,那是绝对想都不敢想的。
自己老爹的野心勃发于几年前,他曾经写信劝阻过,但未能如愿,后来当建州女真找上自己时,他也一度想要直接拒绝,但是他又不敢,万一建州女真通过其他渠道与自己老爹搭上了线,自己就真的要成了逆子,连播州都回不得了。
所以这一次回来,他发现自己老爹简直变化很大,野心勃勃的居然要拉拢周遭土司结成同盟,以盟主自居,水西安家,永宁奢家,还有执掌石砫土司大权的马覃氏,都和他往来甚多。
甚至妹妹也嫁给了马覃氏的次子马千驷,虽然石砫宣抚使是马覃氏长子马千乘,但马覃氏却一直把握兵权,并且宠爱次子马千驷,有意要让次子取代长子马千乘,而马覃氏也和自己老爹关系密切。
“孙先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播州想要不听朝廷的话,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朝廷来剿灭我们么?会动用哪些力量?登莱军数万人进了湖广了,省吾公的大刀刀刃难道还不够锋利么?或者是您觉得父亲和省吾公私交甚密,他就会抗命不遵,或者放我们播州杨氏一马?”
杨可栋冷笑不已。
杨可栋提到的省吾公就是杨应龙刻意交好,关系密切的四川总兵刘綎,论私交二人的确是几十年交情,每年杨家给刘綎的进贡不少,从金砂、毛皮、药材到各色宝石,应有尽有,但又如何?
刘綎是做的大周的官,岂会因为杨家给他这点儿小恩小惠就把他收买了?
这点儿事情拿出去说根本就不算事儿,只要他肯卖命打杨氏,一切都不算什么。
“至于九边大军,我不敢断言,不过蒙古右翼可是已经基本上安静了下来,若是事急,很难说三边边军会不会抽调南下。”杨可栋冷冷地道。
孙时泰没想到这位杨二公子这么能说,如果不把对方驳倒,只怕还真的会动摇军心,略一沉吟,孙时泰笑着道:“二公子明见过人,但其中有些原委您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哦?那就烦请孙先生给我解说一番了。”既然和对方对上了,杨可栋就不再客气,这个时候不和对方说个通透,只怕自己老爹、叔父和兄弟们都要一窝蜂栽进去了。
“先说明一点,不是我们播州想要造反生乱,而是这些流官苛厉过甚,我们播州官民是在难以忍受,这一点二公子可以问一问令尊和令叔,再这样下去,恐怕播州民心就会大乱,甚至就会被那些流官一一收买去了。”孙时泰先把跟脚站牢,“这一点二公子这么些年在京师城可能不清楚,下来只会,不妨多打探了解一下。”
杨可栋一窒,这是他的软肋,离开播州多年,他在老家这般的影响力已经被削弱许多,孙时泰这话无疑是提醒他,他在播州的影响力恐怕连老三都不如了。
“第二,您说的大周的登莱军,虽然到了湖广,但是他们走了多久?您可知道这些登莱军是哪里人?我来告诉您,都是山东和南直人,您认为他们能适应我们西南这边气候?登莱总督王子腾他愿意来打这一仗?看看他们的行军速度就能知道,王子腾根本不想打仗,就是在找各种借口拖延,他是太上皇的人,并不得当今皇上的喜欢和信任!”
杨可栋也没想到这孙时泰竟然连这些隐秘都知道,大吃一惊,望向对方的目光更是不善。
这些隐秘他在京师中多年,也只能隐约知晓一个大概,而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孙时泰居然了解如此透彻。
太可疑了,难道自己老爹和叔父会意识不到?不可能!
见父亲和叔父都是捋须微笑不语,杨可栋惊疑不定,只能沉默不语。
“至于省吾公这边,我承认他手底下的确有帮很能打的兵,可有多少呢?这么些年来四川未遇战火,省吾公手中能打之兵不过三五千之数罢了,他在能打,但在播州,他是龙困浅水,我们有天时地利人和,而且他和令尊的私交关系,朝廷能不忌惮么?就算是信任他,总得有点儿制约的手段吧?以省吾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我觉得要打我们,打不好。”
孙时泰说得有条不紊,每一句都是有理有据,让杨可栋也无法辩驳。
“蒙古人和女真人在北方的进攻固然对朝廷在南方用兵影响不大,但是后勤保障和粮饷开支却是少不了,辽东、蓟镇、宣府三镇今年开支肯定会大增,登莱军南下还能有多少粮饷保障?四川这边呢?”
“我们不是播州一样,水西安家,永宁奢家,石砫马家,也早就不满朝廷在这边的做派,便是东边的保靖州、平茶洞司那边一样和当地流官势同水火,我不敢说一呼百应,但是只要局面僵持,这些人绝对会乘势而起,……,还有我知道二公子还想说杨鹤出任郧阳巡抚了,但你以为郧阳那边就清静了么?荆襄流民数百万在郧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早没有当年山甫公的太平景象了,杨鹤去郧阳能稳住荆襄之地不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杨可栋觉得自己都快要被对方说服了,杨鹤出任郧阳巡抚和耿如杞出任重庆府同知一样,明显是针对播州而来,但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解释过去了,孙应鳌(字山甫)在郧阳的治政遗泽这才多少年,就完全湮灭了?杨可栋不信。
可和对方争这些毫无意义,老爹和叔父根本就不会信自己所说的,这才是杨可栋最觉得头疼的。
“而且,这里边还有很多二公子尚未知晓的内情,所以我想请二公子稍安勿躁,多花些时间来慢慢观察,大周当下的情形,可谓四面楚歌,并非像朝中那些人所吹嘘的那帮盛世景象,……”
孙时泰并没有得寸进尺,咄咄逼人。
他知道杨可栋虽然是次子,但是在杨应龙心目中却分量不低,而且在京师中多年的隐忍为质,也让杨应龙对其有几分歉疚之情,再加上此人也的确在京师中没浪费时间,一些见识还是有的,只不过还不清楚这位二公子究竟是真的不看好己方,还是另有所图。
这还要慢慢观察。
“看样子孙先生是胸有成竹了,也罢,我便沉下心来好好看一看孙先生所言,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内情,能不能一解我们播州杨氏的倒悬之危。”
杨可栋知道现在再争论下去没有好结果,只会让自己两个兄弟得利,只能退一步,寻个台阶下。
杨应龙满意的点点头,“可栋,孙先生是我百般邀请才请来的大才,我和你叔叔都是敬佩的五体投地,你好好跟着孙先生学一学,不要以为在京师城里呆了几日,便觉得可以小觑天下人了,你还差得远。”
“是,父亲。”杨可栋只能低头抱拳应是,但却打定主意要寻机会好好探一探这位自己老爹所谓的头号智囊策士的底,没那么简单会跑到播州来为自己老爹效命。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三节 新军
“呯!”刺鼻的火药气息在整个队列中弥漫开来。
略像僵硬的队列略显慌乱,,士卒们手忙脚乱的收回火铳,开始清理枪筒,而另外一列士卒则上前一步,开始据枪,放架,瞄准,而在其后还有一队士卒正在完成装弹的最后过程。
席卷而来的骑兵在猛烈的枪响之后也是一阵骚乱,但是骑兵首领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继续保持着向前冲击。
在连续三轮轰击之后,骑兵已经逼近到了不足百步之遥,似乎连战马的喷息都能感受得到。
凄厉而短促的哨声响起,士卒们开始用有些发僵的动作完成从腰间掣出三棱尖刺然后套上枪管前端,完成了一个装刺刀的过程,那些笨拙无比,半天没有来得及装好尖刺的士卒此时就迎来了长官们的皮鞭和咒骂。
当骑兵冲击到只剩下五十步时,所有完成了装弹的士卒打出了最后一轮射击,紧接着一二排的士卒便摆出了前倾据枪突刺动作,准备迎接骑兵的冲撞,而第三排士卒则依然保持装弹动作,并向后拉开一定距离,以便可以继续完成对高高在上的骑兵们的射击。
骑兵终于在最后十步距离时停住了脚步,有些骑兵甚至已经冲到了步兵横队的面前,能够看得出来他们脸色复杂。
这种实战演练对于他们来说,同样也是第一遭,尤其是火铳不断轰响,那可是上百支火铳同时轰击,剧烈的爆响对战马来说的惊吓也不小,虽然只是无弹射击,但这种演练让然是无比刺激的。
站在高台上的冯紫英摩挲着下颌,沉吟不语,而他两旁的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是满脸兴奋。
虽然冯紫英内心还有些遗憾,时间还是太紧了一些,这些士卒一看就知道是新手,动作僵硬,哪怕是在日常训练中每一个人都操练过成千上万次,但是当上了这种面对骑兵呼啸而来的实战战场上,还是一样手忙脚乱,丑态百出。
冯紫英给黄得功和左良玉提供的瑞典古斯塔夫步兵线形战术是在莫里斯横队上的一种改进,六排站队,在行进中可以保持更稳定步伐行进,但一旦接敌,则二四六偶数方队向前一步与一三五奇数方队合成三队。
这样使得队形更为紧密,设计面更宽敞密集,类似于三段击的格局,当然是各自完成装弹射击而非交给他人来射击。
与此同时在枪管前方加装一个金属环,使得专门制作的带一个套座的三棱尖刺可以恰巧套在金属环上,金属环前小后大,这样使得套上之后不会轻易脱落。
冯紫英现在还没有这种螺丝接口技术,只能用这种粗糙的手段来弥补,至于说战后怎么来解决,那都是另外一回事了,无外乎就是多麻烦一些手工罢了。
从高台下上来的一名军官有些不悦地对冯紫英道:“大人,您这种方式对我们可太不公平了,就把我们当猴戏耍,翻来覆去的这样冲锋到近前,然后又勒住马,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一贯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您也知道这帮民壮,从未上过战场,拿起火铳也不过几个月时间,这还全靠虎山和昆山他们两位没日没夜的苦训才有今日的情形,他们从未上过战场见过血,一旦遭遇蒙古骑兵,只怕就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若是不让你们来反复锤炼一番,难道等他们直接上战场去送死么?”
冯紫英赶紧将这名黝黑敦实的武将让到自己身边,连黄得功和左良玉也都是赶紧抱拳恭敬一礼。
这一位是尤世禄从尤世功那里为冯紫英争取来的一营骑兵首领,都司罗一贯。
说是一营,但到最后还是被尤世功给扣下了两部,只剩下三部部两千骑来,但冯紫英还是很感激了。
这等时候哪怕能够给你一千骑,都算是莫大的恩德了。
罗一贯是冯唐从甘州简拔而来的武将。
冯唐从榆林总兵升任蓟辽总督,鉴于蓟辽方面将士暮气沉沉,加之又有李成梁和麻贵诸部的牵制,所以也向兵部和内阁提出了要调拨部分榆林和大同的旧部前往蓟辽,这也是当初冯唐和兵部商量好的条件,若是没有一批能够令行禁止的将士,面对建州女真时,怎么来打仗?
兵部也同意了冯唐条件,所以也才有尤氏三兄弟、曹文诏、贺人龙等部的跟随而去,有了这一帮旧部支撑,冯唐也才能顺利收编了赵率教、杜松诸部,成功将李成梁的大本营打造成为属于冯氏的根基所在。
冯唐主要调用的将士都集中在榆林和大同,但是在征讨甘宁之战中,他也看好一批表现优异的甘宁两镇武将,像罗一贯原本就是甘州守备,被冯唐召到辽东,让其跟随尤世功出镇蓟镇,成为骑兵营都司。
“大人,您可是待这批民壮太好了。”罗一贯注视着第二轮的演练再度开始,忍不住摇头:“全数崭新的火铳配备,外带铁叶棉甲,便是我们蓟镇的步军都没有如此好的待遇,您这样是会招人恨的,不信你问问虎山和昆山他们两人,这等事情传回去,您让他们还怎么带兵?”
“呵呵,一贯兄,你也别在这里诱惑虎山和昆山了,我这些民壮都是军户中和各州县民壮中挑选出来的,这是在为保卫他们自家的家园而战,你们蓟镇军要遵守兵部军令,让放弃我们永平就放弃,可我们这些地方官怎么办?我是永平府同知,丢了各州县,知府和我两人责任首当其冲,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这样不战而逃,都察院能放得过我们?”
冯紫英也不在意,“既然没路可走,那就只有殊死一搏了,命都没了,还在乎其他身外之物么?所以我和府尊大人说了,今年该起运的各类物资赋税都暂缓,等到咱们这一仗打完,如果还留得性命,那么我们砸锅卖铁也得要给他们凑上,如果命都没了,或者都被朝廷下旨褫夺罢官了,那我们也就管不到了,……”
冯紫英的话也让几人微微变色,这意味着冯紫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要来打这一仗了。
可就算是加上这五千民壮和两部火铳军,外带这三部骑兵,能上战场的兵卒也不过八千余人,而蒙古大军一旦南下,那都是数以万计,而且冯紫英的意思还不是只守迁安或者卢龙一城,而是要守御这两城,这兵力一分散,这一仗就更难打了。
“大人,您真的……”罗一贯沉吟着道:“是有不济,咱们也能保着你先撤……”
这也是罗一贯、黄得功和左良玉三人的心思。
这仗打输了没关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们也不是没打过败仗,罗一贯在甘州和那边蒙古人交锋甚多,虽然只是小股缠斗,互有胜负,黄得功和左良玉在辽东也和蒙古人、女真人的小股侦骑交过手,一样有胜有败,打不赢就跑,下次再来,就这么简单。
他们也是这样希望冯紫英的,只要情形不对,保着冯紫英逃就行了,至于说免官之后再复起就行了,可若是冯紫英有个好歹,他们三个如何向总督大人交代?
不说人头落地,但是一辈子都别想翻身是铁定了。
冯紫英当然清楚几人的想法,但他必须要打消对方这种心思,一旦存了想要脱身逃命的心思,到关键时候的决战就会掉链子拖后腿,这很危险。
五千民壮是冯紫英苦心挖掘出来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要打造出一支自己拥有足够影响力的新军来,而不能仅仅依靠老爹的蓟辽总督职务。
这五千新军的训练他几乎每隔两天就要去检查视察一番,而前期的冯安,后期的黄得功和左良玉实际上都是代表他在对他们进行训练。
这支力量会慢慢壮大,成为自己在军队中的一块基石。
文武分治,以文驭武,这是大周定下的规制,文主帅,武主将,文官负责战略决策和指挥,而武将负责具体执行。
但一个无法掌握将士的文官,会在战略决策和指挥上受到极大的掣肘,进而导致失败。
这种情形屡见不鲜,但是很多时候无法破解。
文官们能有几时真正接触到下边将士?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临战只是才匆忙将来自四面八方的将卒统合到一起,只能凭借着自己的了解和判断来安排布置,而胜负更大程度取决于战略指挥不出错,武将个人素质能力的靠谱。
永平新军其实更像是一个实验,这种完全依靠火铳组建起来的新军,在各方面训练上相对简便许多,而各层级的军官使用提拔上,更多的也是看在训练中的表现,当然在后期还要看在真正战争中的表现,没有太多其他牵扯,都是为了活下来入栈,这样相对公正许多。
至于说日后黄得功和左良玉的去处,就要看这一仗打下来之后的结果了,所以冯紫英必须打消他们的侥幸心理。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四节 上船
“一贯兄,虎山,昆山,想必你们也看到了迁安城和卢龙城的变化了,有什么感觉?”
冯紫英没有正面回应罗一贯的话,而是提起这两城这几个月里变化,说穿了,就是在外城墙上重新扩建了大量棱堡。
无论是罗一贯还是黄得功左良玉二人,自然都能看得出来从外墙突然长出了几个类似于马面瓮城一样的棱堡目的是什么,尤其是冯紫英几乎彻底放弃了普通步兵,而全数以火铳兵取代。
“这等棱堡凸出,扩大的射击面,极大的扩张了防御方利用火铳和弓箭打击的角度,使得进攻方将面临多角度的封锁和打击,……”
罗一贯点点头:“的确很见效,对于蒙古人来说,他们要想攻城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冯紫英满意地点头认可,“蒙古人不擅攻城,但是在我们永平府坚壁清野之下,他们想要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不得不攻下城池,当然,他们在数量上的优势和机动能力,决定了他们可以在进攻目标上有更充分的选择性,但无论如何我相信迁安城和卢龙城都会是他们的目标。”
这一点也是几个人都商计过的,没有异议。
卢龙是府治,是整个永平府精华所在,迁安则是距离边墙最近,又在滦河边上。
随着坚壁清野战略实施,几乎整个永平府的豪绅巨贾都会躲进城中,甚至也包括大批平民,其他人则躲入山中。
而从蒙古人南下可能突破的路径来看,迁安首当其冲,然后就是卢龙和滦州,像昌黎和乐亭可能性都小,因为位置太偏,而抚宁则是在山海关的辐射下,远不及这三城价值更大更划算。
“我也会放一些烟幕出去,让蒙古人把重点放在迁安或者卢龙。”冯紫英补充了一句。
只有将蒙古人的注意力充分吸引到迁安和卢龙来,让蒙古人在迁安和卢龙碰得头破血流,才能打消他们在永平的意图,迫使他们转道西进。
冯紫英最担心的就是他们会绕过迁安去进攻滦州和昌黎,毕竟滦州离卢龙太近,同样也处于滦河边上,而昌黎虽然略偏,但是也不算远。
手中兵力有限,冯紫英不是没想过集中重兵在迁安或者卢龙,但是无论是守哪一座城,一旦蒙古人在这座城碰了钉子,不可能就这样直接走人,肯定还会选择另外的目标,而其机动能力决定了冯紫英手中兵力无法调动。
不到万不得已,或者说没有足够优势条件,冯紫英可不愿意让自己这五千火铳兵去和蒙古人正面野战。
“那以一贯兄、虎山、昆山你们的看法,若是我们这几千人守迁安或者卢龙,有多大把握?”
“只守一城,八成以上把握。”黄得功率先表态,这几乎就是打包票了。
“守迁安和卢龙二城呢?”
“五成吧。”左良玉思索了一下,“如果能动员全城民众协助的话,五成。”
“同时守迁安、卢龙和滦州呢?”
三人同时摇头,最后还是左良玉道:“一成都没有,二三千兵登墙,单看城墙守军布防密度,一下子就能被人窥测出虚实,只消四面一围,稍稍调动一下,便会让我们顾此失彼,……”
“所以我们只能守迁安和卢龙。”冯紫英点点头,“而且必须要让蒙古人在迁安和卢龙,尤其是卢龙吃个大亏,这样才能让他们心痛肉痛,不肯再去冒险,进而放弃对滦州或者昌黎的进攻,转道向西。”
三人都明白了冯紫英的心思。
现在永平方面无力同时守三城,但按照蒙古骑兵南下的惯例,大概率会是沿着滦河由西北向东南入侵,那么迁安首当其冲,避免不了一战。
如果迁安受阻或者破城,蒙古人还会继续向东南,府治卢龙亦是避免不了一战,也就是说这两城都是蒙古人必取之城。
这两城都免不了一战,无论胜败,蒙古人尚有余力还会继续深入,滦州和昌黎都是选择项,但是滦州概率更大,因为滦州在滦河边上,距离不远,昌黎略偏。
要想让蒙古人不进攻滦州或者昌黎,就只有让蒙古人在迁安和卢龙,尤其是卢龙这一战中吃足苦头,觉得再冒险攻打滦州和昌黎不划算,付出代价太大,他们才能放弃,转而选取别的目标。
“大人,您这个构想太理想化了,蒙古人会按照我们的指挥棒来动么?一旦蒙古人没按照我们的想法来,昌黎和滦州就会面临破城之危!”
罗一贯忍不住摇头。
“没错,的确有此可能,而且可能性不小。”冯紫英点头,“我也已经和府尊报告过,希望昌黎和滦州的民众向乐亭或者山中转移,但是这做不到,甚至情况会更糟糕。”
三人不语。
“几十万人的转移不是想象那么简单,而且进入十月便是天寒地冻,这么多人吃喝拉撒,荒郊野地中怎么求活?蒙古人的骑兵机动能力远胜于我方,他们斥候哨探能够很轻易地寻找到目标,然后大军围堵,除非大家现在就彻底丢下一切,向南边逃亡,或者向北逃入山海关,可他们能带多少吃喝用度?山海关也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这种情形要比倚城而守更糟糕,甚至糟糕得多!”
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如果要逃入迁安或者卢龙城中也就罢了,但是滦州和昌黎就要冒着蒙古人一旦没有如及各方所想的那样转道向西,继续南下东进进攻滦州和昌黎的话,那就可能面临一场灾难了。
这就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要么向南逃入河间,但是这是一场漫长的逃亡之路,面对蒙古人的追击,地方上根本无力抵当,冬日里这种逃亡因寒冷街和疾病而死的人只怕不会比拼死一战少多少。
要么就是拼死守城,殊死一搏。
“一贯兄,虎山,昆山,此战,我别无选择,作为永平府的同知,我无法做到才来半年就一走了之,而且我也不认为多年未曾经历真正战事的蒙古骑兵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林丹巴特尔带领下就能有多么强的战斗力,……”
“可是内外喀尔喀……”罗一贯的话被冯紫英打断:“内外喀尔喀又怎么样?他们跟着林丹巴图尔来是想捡便宜,而不是用自己的族人生命来为林丹巴图尔增光添彩,……”
冯紫英的话不无道理,罗一贯和黄得功、左良玉也很了解草原上各部的利益纠葛,内外喀尔喀不过是迫于形势或者为了利益,要说死心塌地为林丹巴图尔效命,那就是笑话了。
“但是大人,您要清楚,蚁多咬死象,更何况蒙古人不是蚁,他们既然破关而入,动了这么大阵仗,必定是要有所收获才会对下边有一个交代,不可能因为些许折损就退缩,利益和颜面都不允许,……”黄得功沉声道。
“所以我们就必须要给他们迎头痛击,在迁安城就要让他们头破血流,在卢龙城更要让他们痛彻入骨痛不欲生,只有这样才能打消他们在永平府的野心,至于其他,我就管不了许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心已尽,夫复何言,不是么?我们尽到我们的努力,就足够了。”
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心已尽,夫复何言”让三人为之动容,罗一贯和黄得功、左良玉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抱拳一礼,“愿听大人吩咐!”
总算是把这三人的热血和勇气激了起来,但是冯紫英知道这远远不够,这种勇气激情不过是一时,真正在发现和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甚至还有其他路可选的时候,他们的决心和勇气都会迅速消退,必须要在实质层面上予以他们鼓舞,才能让他们坚持下去。
他们和无论可选的士绅民众不一样,要帮他们绑在这条船上,必须要让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
“我也请我父亲和山海关副总兵柴大人去了信,请他分派一部藏身于兔耳山,由其子如果迁安和卢龙有急,请他率部协助。”
冯紫英的话让罗一贯和黄左二人都是精神一振,倒是罗一贯有些疑惑:“柴大人驻守山海关,便是总兵大人亦不能轻易调动其部,……”
山海关守将是蓟镇副总兵柴国柱,也是冯唐从甘州调来的一员悍将,由于山海关地位太过重要,非得冯唐的亲令,便是蓟镇总兵尤世功也不能调动山海关的一兵一卒。
“一贯兄,此事你我四人知晓便是,其子柴时秀在甘州时便与我相熟,前次我去山海关见柴大人,我便将我父亲书信带去,柴大人虽然有些犹豫,但是在我万般恳求之下,还是同意了由维实兄带领一营兵马驻守兔耳山,相机而动。”
冯紫英压低声音,表情严肃而神秘,罗一贯几人都是心领神会,估计这是总督大人为了确保这位独子性命,所以才动用权力让柴国柱要在最后关头支援永平一把了,虽然这有些徇私的嫌疑,但是对几人来说却无疑是一个最大利好消息了。
兔耳山在抚宁以西十余里地,是个藏兵的好地方,若是西出增援卢龙,不过一二时辰就可到,堪称救命稻草了。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五节 备战(1)
“另外,我前番回京中时,也曾向兵部两位堂官报告过,谈到了当下永平府可能面临危机,只是蓟镇兵力有限,难以保卫永平,但永平若是被打烂,那么日后流民必将倒灌京师,二位大人也很忧心。”
冯紫英这番话倒是真的。
他详细向张景秋和柴恪二人谈到了永平府并不太平,蒙古人如果肆掠而过,必将导致整个永平府境内产生大量流民。
这些流民生活无着,只能西进南下,而且西进往京师逃亡求生的可能性最大,必将给京师城社会治安带来巨大压力。
张景秋和柴恪二人也明白冯紫英所言属实。
二十年前蒙古人那一次南侵,就在永平、河间和顺天府产生了近百万流民,使得整个京师乱作一团。
朝廷用了三四年时间才算慢慢将这批流民要么慢慢遣返,要么就地安顿,部分充实戍边,耗费银两不下三百万两之巨。
但冯紫英的求援,张景秋和柴恪却无能为力,蓟镇军必须首保顺天府,这是谁都无法更改的原则,永平府能保则保,不能保也只能暂时放弃,只要山海关在手,其他都可以忍受。
“我便向二位大人提出,是否可以请登莱水师舰队从榆关登陆予以支援。”
冯紫英的话让罗一贯和黄得功、左良玉三人都十分讶异,这水师舰队登陆支援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些船员水手还能上岸和蒙古人一战?那不是送死么?
看三人表情,冯紫英就知道这几人对登莱水师舰队的组建情况不太了解,还以为是像老式水师舰队的架构,这才向三人介绍道:“登莱水师和大周其他水师不一样,完全是按照西夷规制组建的水师,虽然目前规模不大,舰船也还严重不足,但是其船员水兵模式却已经先行建立起来了,……”
“水师舰队有水兵一千五百人,一方面充当后备水手,同时也还要作为接舷战的主要武装力量,均配备自生火铳,目前登莱水师舰队拥有大小船只三十余艘,每艘舰船按照大小配备水兵三十到八十人不等。”
这其实是当时冯紫英和沈有容研究过的。
鉴于王子腾一直想要将整个登莱军抓在手中,登莱水师舰队除了舰船上有舰炮外,其余武力皆无,真要停泊靠岸时遭遇不测就毫无反击对抗之力。
所以在冯紫英的建议下就要组建一支水兵队伍,配备火铳,而且最好是自生火铳,这样可以使水兵们在舰船那等狭窄的范围内最大限度的发挥威力。
这个建议获得了沈有容的坚决支持,所以哪怕是王子腾不遗余力的组建登莱军时,沈有容也是咬紧牙关也组建了这支以后备船员为名头的水兵队,自生火铳也是从佛山庄记那边半买半赊慢慢补齐,至今还欠着庄记数万两银子。
“大人,您的意思是说这支自生火铳装备起来的水兵队,也能够登陆助我们一臂之力?”黄得功和左良玉大喜过望,有这样一支生力军,无疑可以极大的鼓舞士气,而且可以在关键时刻发动突袭。
“当然,否则我不遗余力的替登莱水师担保先期就拿到了自生火铳保障其训练,若是没有一点儿好处可拿,那我这么做有何意义?”冯紫英一摊手:“兵部那边也没有反对,只是给了登莱方面一个便宜行事的意见,现在王子腾南去湖广,沈大人一人便可以做主,自然不会坐视永平危局不管。”
罗一贯等人也隐约知晓登莱水师提督沈有容和冯家关系不一般,据说沈有容的水师提督就是冯家保荐而上的,这么说来,派遣一支水兵队登陆助阵还是大有可能的。
当然一支千余人的水兵队,哪怕是装备了自生火铳,也未必能发挥出多么强的战斗力。
这些水兵在舰船上与敌军发生接舷战时,列队轰击或许能有些威力,但是再怎么大的船接舷战也不过就是百十人的对轰,真正上了陆地战场,那动辄就是数百到数千人的对决,那不可同日而语。
但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好,一千多人的队伍,拉出来也还是有些气势的,他们三人还是更寄希望于山海关的那一营兵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应该说冯紫英的这两份后手,让包括罗一贯和黄得功等人都倍感兴奋。
当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和永平府的保卫战捆绑在一起时,那份焦灼和烦躁情绪就一直困扰着三人。
左良玉还要好一些,毕竟和冯紫英关系不一般,但罗一贯和黄得功二人和冯紫英也是初识,虽然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日益熟悉,但这毕竟是要打仗,是要提着人头耍的活计,谁也不敢大意。
冯紫英战败了,顶多也就是仕途中落,但有老爹和座师的帮助,顶多赋闲几年还能重新复起,只要留得性命即可。
但是他们几个人这一仗打输了,不但在冯家那边落不到好,而且还极有可能会背上锅,兵部和都察院那边肯定会追查责任,到时候还得要看冯紫英愿意不愿意一力承担。
现在有了这两个后手,加上冯紫英也承诺一旦确定蒙古人入侵的大概时间,就会马上发动坚壁清野政策,乡间百姓要么赶入山中,要么就得要迁入现场县城,迁安、抚宁、卢龙、滦州和昌黎乡间都不能留人留物,绝对不能让蒙古人抢到粮草财货。
这样迫使蒙古人不能在永平府境内久留,要么攻打县城,要么就是转移移兵他向。
按照这个做法,蒙古人一进入永平府就会感受到深深地恶意,一无所获之下,恐怕就不得不考虑该如何来应对了。
冯紫英的魄力和手腕,加上知府朱志仁对他的言听计从,都让罗一贯、黄得功等人十分佩服,这可不单单是靠其父蓟辽总督的名声,如果没有点儿真材实料,人家也是一个正四品大员,不可能拿着自己的头颅和乌纱帽来陪着你玩。
冯紫英也观察到了三人心境的变化,很明显有了山海关骑营和登莱水兵队的援助,三人信心都是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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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安的棱堡化建设比卢龙更早,限于迁安县城不及卢龙,棱堡的密集建设更彰显其威力,按照冯紫英估计,迁安要给蒙古兵迎头痛击,那么棱堡建设上就要不惜代价,所以在几面城墙上的棱堡建设都花了血本。
无论是外部的双重城墙,这样较低的外部城墙可以充分发挥火铳齐射的威力,同时还能消阻敌人攻城器具的攻击性,像攻城车和云梯这类攻城器械在抵达第一道城墙时就不得不停下,而攻城车就难以直接攻城,而云梯如果不加长的话也无法直接搭到雉堞上。
看见陆陆续续进入城内的车队马队,冯紫英站在墙头上,扭过头来问道:“游大人,这些近期进入县城的人都须得要认真查验,蒙古人南侵在即,很难说这些人中会不会藏有他们的细作,……”
陪同冯紫英站在一旁的是迁安知县游士任,他是永隆二年的进士,在迁安也担任知县三年,按照惯例,如果表现优异,便有可能升迁,只不过他运气不好,这在可能转任升迁当口,却遇上了几十年未遇的蒙古人入侵。
而实事求是的说,游士任在任清廉勤政,口碑也不错,只不过迁安处在军地夹缝中,的确也很难,尤其是蓟镇辖地历来不许地方官员进入,而治安不靖也是困扰迁安的一大难题。
不过冯紫英观察游士任的态度,虽然对蒙古人入侵忧心忡忡,但是却并未流露出多少怯意,这让他放心不少。
“大人放心,下官已经专门叮嘱了县丞孙大人对进入县城的士绅庶民一体检查,若是不在籍人员须得要注明来历,并由主家具保。”游士任看了一眼冯紫英,还是很认真地回答道。
他对于冯紫英的观感也是十分复杂。
比自己晚一科,但是现在人家却成了自己的上司,当然人家是二甲进士而且还馆选了庶吉士,这是游士任的三甲进士不能比的。
但这位年轻的冯大人却还被皇上破格擢拔入了翰林院,这就有些太招人眼目了。
“很好,还是游大人考虑周全。”冯紫英满意地点点头,信口问道:“游大人是湖广人?”
“下官乃是嘉鱼人,不过后来随父母迁居到江夏。”见冯紫英问起自己籍贯,游士任虽然有些不耐,但是毕竟是上官,哪怕比自己小十来岁,但是也得讲究官场规矩。
“湖广人杰地灵,有机会某也很想一游黄鹤楼、武当山啊。”冯紫英不无感慨,“官师经常提及,柴大人也是经常炫耀,……”
游士任微微蹙眉,小心观察了一下对方,他以为对方是炫耀,但仔细观察却不像,可能是真的对湖广山水十分仰慕,这使得他心情好了不少。
官应震和柴恪都是他们湖广士人领袖,游士任自然是清楚的,柴恪那里,游士任还曾经去拜会过,关系纵然算不上特别密切,也算有些交情。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六节 备战(2)
“冯大人若是有暇,的确可以一游湖广,湖广山奇水秀,蔚为大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是不去湖广,委实让人遗憾。”游士任点头应道。
“是啊,只可惜当下时局维艰,我等身处各位,又如何能得此闲暇?”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此番若是能成功挺过这一关,你我才能奢谈其他啊。”
听得冯紫英说得沉重,游士任忍不住道:“大人,下官虽然来迁安不久,但是也曾听闻这一二十年里蒙古人偶有骚扰也不过就是在边墙附近,鲜有深入,纵然此番南下与往日不同,难道还能真正进攻县城?我听闻连卢龙、滦州和昌黎亦在备战,如此多的民众都聚往城中,所需花费巨大,这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还有蓟镇十万大军驻防这一线,难道就能熟视无睹?”
对于府衙这边的大动干戈,各县都是有些反应的。
以迁安为例,要修棱堡,就需要从城墙向外突出新建,而这就涉及到护城河的重新挖掘,迁安和卢龙乃至滦州护城河都是引滦河水而来,这个时候水量都不小,要改建,就意味着先要截断滦河引入过来的护城河,然后重新建设和改道,工程量相当大,但在府衙的坚持下,迁安这边也只能从命。
还有像将所有民众要么赶进山,要么迁入城,都涉及到极其繁琐的事务,这个县衙里几乎全数被动员起来了,一个个累得够呛,难免都会有怨言。
那这蒙古人究竟来不来,有多么危险,这个问题可能是无数人问过,还有无数人藏在心中,都在质疑蒙古人南下的规模和决心,以及蓟镇的应对之策。
这也是最困扰朱志仁和冯紫英的。
蒙古人什么时候南下,有多大规模,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南下,谁都不能说一个准确的情形。
兴许规模没想象的那么大,就是在边墙一带掳掠一番就回去了,又或者根本就不从永平这边破关而入,而走顺天府,冲着京师城而去,的确各种可能性都有,但是你敢赌么?
冯紫英不敢赌,而且以他的判断,蒙古人有极大的可能性会从永平府北面破关而入,而且机会沿着滦河南下,迁安首当其冲,卢龙也跑不掉,墨菲定律早就告诉了大家,最糟糕的局面肯定会发生,你越不希望如此,那么结果往往就是如此。
这种情形下,他也无法向所有人做出解释,还好有朱志仁的支持,这种以府衙发文形式指直接下令下边州县遵照执行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一旦判断失误,也很容易伤及知府和同知的威信。
不过此时冯紫英和朱志仁都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过得聊眼前这一关,一切都好说。
但游士任又不同,他是迁安知县,真正父母官,要守住迁安,还需要他的鼎力支持,冯紫英还得耐心解释。
“游大人,我理解你的不解和难处,这么多人突然被动迁进城来,而且一呆就是几个月,无论是哪方面的消耗都是绝大,给县城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乡间还用坚壁清野之策来对付蒙古人,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但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您,蒙古人此番南下比二十年前规模更大,除了察哈尔人外,内外喀尔喀十二部也已经附聚在察哈尔人身旁,所以迁安躲不过,卢龙逃不掉,要么我们就丢弃整个永平府逃到那边儿去,甚至连河间府都未必安全,那显然不可能,要么就是殊死一搏,打赢这一仗!”
冯紫英语气坚定恳切,不容置疑,让原本还有些疑虑的游士任也无话可说。
“既是如此,下官也无话可说,大人有什么安排,就请吩咐,只要迁安百姓做得到的,我们全力以赴。”
“游大人有此心就好,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所有准备工作做好,一旦蒙古人南下来了,在迁安就要让他们碰得头破血流,这其中协助守城的民壮和民夫都要安排好,后勤保障更要一一到位,不能有半点疏忽大意,……”
冯紫英目光望向西北,“其他一切,就交给我们了。”
城墙外左良玉正指挥着自己训练出来的拔山左营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这操练,行进,据枪,半蹲,射击,然后再前行,再举枪射击,……
经历了几个月的苦练,在哨官们的皮鞭棍棒下,这些士卒的操练已经有模有样,就是不知道在真正面对蒙古人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其中一部装备了簧轮枪的士卒动作显然更为娴熟轻松,当另外四部在打出三轮射击时,装备了簧轮枪的这一步已经能够完成五轮射击。
这除了簧轮燧发枪本身就更便捷外,也还因为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是把这些民壮中头脑最灵活,训练最刻苦的士卒挑选出来,优先装备了簧轮枪。
游士任的目光也随着冯紫英的目光放在了城外训练的士卒上。
矫健有力的步伐,整齐划一的动作,尤其是在据枪,半跪,射击,起立,行进,这一系列极具美感的动作演示下,哪怕是游士任和城墙上其他迁安官吏士绅们,都不得不被这种来自于近代操演规制训练出来的队列动作所震撼。
这也是冯紫英有意如此,不这样不足以坚定所有民众的守城决心。
“对了,从榆林那边运来的货物安置好了么?”冯紫英转过头问左良玉道。
“大人放心,已经放置好了,专门有一个队十二个时辰轮流守候,闲杂人不得进入十丈之内。”左良玉沉声道。
游士任有些好奇,但是他也知道问也不会有答案,干脆知趣地不问。
从迁安到榆关,冯紫英在视察了榆关港的建设进度之后,这才马不停蹄地赶到昌黎,在昌黎布置了防御之后,又绕道滦州,检查了滦州的防御体系建设。
滦州依然效仿迁安进行了城墙改建,修筑了部分棱堡马面,但是不及迁安力度,毕竟迁安的风险性更大,而滦州则躲在了卢龙背后了。
这一趟跑下来,冯紫英心里也才有了一个数。
按照初步预定的计划,左良玉会率领拔山左营三千三百多人将负责迁安县城的守卫。
与此同时冯紫英也把罗一贯的三部骑兵放在了迁安。
其中一部驻扎与城中,可以随时出击,一部放在紧邻建昌营的北面,这里已经属于山区,地势崎岖复杂,而罗一贯的骑兵对这一区域十分熟悉,正还可以游击。
这里距离迁安城也不过三十里地,如果建昌营没有西撤,当然可以与建昌营唇齿相依,背靠大树,但是这种可能性很小。
冯紫英很清楚建昌营现有兵马恐怕不会驻留在原地,而极大可能要西撤防御顺天府,那么罗一贯的一部骑兵就可以驻扎在建昌营,作为策应,迫使蒙古人在围攻迁安时不得不考虑来自北面背后的突袭。
还有一部则藏身于滦河以西,与迁安县城隔河相望,因为有滦河相隔,蒙古大军不能轻易渡河,若是小部渡河,罗一贯这一部可以缠战,若是蒙古大军渡河,他则可以直接撤往西面榛子镇,甚至撤入丰润地界。
不过这一部因为和蒙古大军要保持近距离接触,同时要给围攻迁安的蒙古军造成威胁,所以很考验带队军官的指挥能力,罗一贯准备亲自指挥,另外二部则由各自把总率领。
踏入自己的同知公廨中,冯紫英目光放在了面前的沙盘上。
这是一具整个永平府的地形沙盘,准确的说是永平中北部的地形沙盘,相当粗糙,但是也基本能把永平地形地貌勾勒出来了。
这是冯紫英交代给吴耀青的任务,花费了吴耀青相当大的精力。
虽然他不是带兵大将,但是此番永平保卫战关系重大,而且在缺乏蓟镇兵的支持下,整个永平防御任务实际上就是压在他身上。
朱志仁是什么都不懂,索性就全权放权给他了,这样也好,也免收掣肘,真正到关键时候更麻烦。
沙盘很粗糙,大体上是按照兵部舆图的形状来制作的,但是也结合了吴耀青带着的一帮人几个月来的辛苦测绘所得。
冯紫英对测绘不懂,但是他看到了徐光启和利玛窦翻译的《几何原本》。
这应该是对测绘这门学科有着重要意义,同时还听说徐光启在主持编写《测量全义》,这也应该是一个巨大的成就,会对未来军事测绘有着巨大的价值和意义。
但现在他还只能让吴耀青他们用较为原始的办法来进行一些描绘,嗯,应该是连测绘都算不上。
他也打定主意,在结束了这一战之后,无必要去天津拜会赋闲在当地实验马铃薯和番薯的徐光启,这应该是这个时代最具有科学思维的学者,只不过他的思想见解在这个时代却显得格格不入,但冯紫英相信只要有机会,此人定能绽放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光芒。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七节 敌情(1)
从沙盘就能看得出来,整个永平府是西北高向东南倾斜,长城便沿着山势而修筑,但是这些长城主要以烽燧为主,而这山间还有无数垭口隘口,蒙古人便能够通过这些山谷夹道和垭口从北面的草原上钻进来。
由东向西,在这些山南麓的沿线分别设立有石门寨营、台头营、燕河营、建昌营、太平营、滦阳营,以及到更西面的三屯营,那里是蓟镇总兵府驻地。
其中最东面的山海关只负责山海关城及其附近榆关守卫,同时兼顾西边儿的太平营,太平营负责针对黄土岭、大毛山、义院口这一线可能遭遇的敌人。
台头营负责界岭口和青山口一线可能出现的敌情,而燕河营和建昌营则分别针对桃林口和冷口的敌情,并相互策应。
太平营则负责擦崖子和榆木岭一线敌情,滦阳营则针对董家口、喜峰口和李家谷这一线。
而三屯营则负责潘家口和洪山口一线,同时还要策应滦阳营、太平营。
这种不妨看似周密,基本上将每一段防线都照应到了,无论蒙古人从哪一线突破,所应对的都有营军,而且还有互相策应的机制,但是这只是建立在小股蒙古人入侵的前提下。
如果说是数千甚至上万的蒙古人入侵,这种方式的确能够发挥很好的效果,迅速出击并形成夹击之势,但是一旦超过万人甚至数万人的入侵,这种应对机制就显得相当脆弱了。
蓟镇分为三路,东路和中路在永平境内,而最重要的西路则在顺天府境内,相比之下西路所要防御的范围并不比东路和中路加起来窄,甚至任务压力更重,因为那里背后就是京师城,这也是为什么蓟镇总兵驻地会设立在紧邻着顺天府的三屯营。
而从三屯营向西,忠义中卫、东胜右卫、营州右屯卫、镇朔卫、营州中屯卫、营州后屯卫、兴州后屯卫字排开,这些卫所虽然几经裁汰,但是仍然保留着相当数量的屯兵作为蓟镇边军的补充兵员,整个西路就云集了蓟镇军三分之二超过六万大军的兵力驻扎。
而漫长的东路和中路则只有蓟镇三分之一的兵力不到,这还要包括三屯营蓟镇总兵驻地和山海关上不能动的兵力,也就是说数百里地间,设立的六个营寨其实只有区区不到两万兵马。
这两万兵马分布在六个营寨中想也能想得到根本无法抵挡得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的蒙古骑兵,这样设防只能是被各个击破甚至逐一歼灭。
所以冯紫英猜都能猜到尤世功已经在发布命令要收缩兵力,确保顺天府那边,兵力从哪里来,自然就要从这本来就难以抵挡得住的永平境内的六个营兵力中抽调。
冯紫英的目光在沙盘上的边墙游弋,义院口到界岭口这一线,虽然也有可能,但是他判断可能性不大,这里距离山海关太近了,就算蒙古人尽力啊,也极易遭到山海关上的诸军拦腰一击。
同样喜峰口以西的永平境内,一直要到顺天府那边的将军石,虽然路线长,但是这一线边墙内驻扎着数万大军,而且还有多个卫所驻地作为支点,察哈尔人要从这里突破进来,也会面临各路阻击。
唯有青山口到界岭口这一段,数百里地,台头营、燕河营、建昌营和太平营四营区区一万多人驻扎,可供突破的隘口山谷太多,这也是为什么尤世功不愿意守这一线的主要原因,实在是不好守。
尤其是在蒙古人兵力充裕且机动能力更强的情况下,采取瞒天过海、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手段,极易拉开防线,避实击虚或者围点打援,造成己方更大的被动。
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叹一口气,蓟镇可以放开口子,尤世功可以以要守卫顺天府为借口抽兵放弃,但是对于自己来说却别无选择。
现在只有唯愿左良玉、黄得功和罗一贯能不负众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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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兵部公廨出来,布喜娅玛拉就忍不住了,“德尔格勒,这样不行!”
德尔格勒叹了一口气,“那我们又能如何?东哥,你也看见了大周这兵部公廨的忙碌程度,我可以肯定,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西南的问题,肯定还是和草原上的蒙古左翼开始躁动起来有关系,这种情形下,你觉得他们还有多少心思来管我们的死活?”
“我就不相信大周兵部这些人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就觉察不到乌拉部和我们叶赫部一旦被努尔哈赤吞并,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布喜娅玛拉怒气冲冲地道:“上一次那位小冯修撰说得那么好听,为什么这一次他们兵部这些人连见我们一面都不肯?”
“大哥带着尼雅汉去见了冯总督,但是没得到任何承诺,听说冯总督也在为蓟镇面临的压力担心,蒙古人从他的蓟镇地盘上突破打到京师城下,他会承担责任,所以也没有给大哥他们所少好脸色。”德尔格勒脸色阴沉。
“德尔格勒,我们还是得去找到他们主事的,如果我们一无所获,大周放弃了我们,努尔哈赤绝对会利用这一次机会对我们和乌拉部动手,我们能不能坚持下来不好说,但是布占泰那里肯定支撑不住,没准儿布占泰就要降了,他一降,我们就无法立足了。”
布喜娅玛拉宛如刀削般刚劲凌厉的脸颊上露出一抹决然,“我们要去找那位小冯修撰!”
德尔格勒一皱眉,“你不是问过了么?那位小冯修撰现在有些失势被外放了,我们去找他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不,德尔格勒,你对这些汉人还不太了解,汉人尤其重视亲情、师生情和老乡情,小冯修撰是冯总督独子,冯总督绝对不会对小冯修撰坐视不管,而小冯修撰的老师是当朝阁老,而起兵部那两位对他也很看重,如果能在他那里得到承诺,他就能帮我们协调和斡旋辽东和大周兵部这边,那么我们就能赢得主动。”
德尔格勒没想到布喜娅玛拉居然对大周汉人官场这一套也如此了解,不由得咂了咂嘴,“东哥,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德尔格勒,我们是弱小的一方,要想在各方势力中求生存,就只能依附强者,大周是我们最重要的盟友和靠山,要想赢得他们的支持,我们就必须要要把他们内部这些风俗习惯、关节过场都搞明白。”
布喜娅玛拉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奈和不甘,但是又还有一些倔强。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去永平,也不过就是几百里地,算不得什么。”布喜娅玛拉坚决地道。
德尔格勒面对布喜娅玛拉的倔强和果决也是无言以对,“只怕那小子现在未必能帮得上我们啊。”
当冯紫英见到布喜娅玛拉一行时,也是吃了一惊。
布喜娅玛拉那矫健高大册身躯太招人眼目了,特别是那双清潭边的美眸,直入人心魄。
“是你们?”对于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冯紫英心有触动,略感意外。
“冯大人,别来无恙,……”布喜娅玛拉文绉绉地说着话,冯紫英听得有些生硬的搭白,颇为好笑,“东哥姑娘,看看来你们有恙了,嗯,起码你们的心情表情并不好,是因为女真人的缘故么?”
“大人这是明知故问了,建州女真马上就要对我们和乌拉部动手,你父亲却熟视无睹,我们起了你们朝廷兵部,他们连我们的面都不愿意见,难道你们大周军就是这样对待盟友的,或者说才半年时间,你们就改弦易辙对我们海西女真不闻不问了?”
布喜娅玛拉气势汹汹地道。
冯紫英哑然失笑,“东哥姑娘,盟友的作用是相互的,当你要质问别人时,首先应该要先扪心自问,自己为别人为盟友做了一些什么?一味强求别人的付出,而忽视自身的义务,这样的盟友没有谁会喜欢,也绝不长久。”
见布喜娅玛拉一窒,冯紫英兴致勃勃的继续道:“大周为自己的盟友做出了很多,甚至不惜把自己紧缺的东西都先给了盟友,但是作为盟友,叶赫部做了什么呢?我知道你们所来为何,努尔哈赤肯定会在今秋有动作,蒙古人要大举南钦,牵住了大周大部分心思,自然没有精力来过问其他,那叶赫部为大周做过什么没有呢?”
布喜娅玛拉态度有些软化,语气也和缓了许多,“我们叶赫部实力有限,委实做不了什么。”
“对建州女真做不了什么,那对察哈尔人呢,对内外喀尔喀诸部呢,对科尔沁部呢?如果什么都做不了,那大周要叶赫部这个能有又有何意义价值呢?”冯紫英态度冷然。
“那大周需要我们叶赫部做什么?”布喜娅玛拉脸色冷峻,她意识到眼前这个青年男子恐怕不会像上一次那样那么好说话了,叶赫部需要做些什么才行。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八节 敌情(2)
“趁着林丹巴图尔南侵,你们叶赫部向西出击草原,去他的后方大本营烧杀掳掠一番如何?”冯紫英轻描淡写地道。
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都一下子跳了起来,德尔格勒愤怒地大喊:“这不可能!”
而布喜娅玛拉则是双目喷火,饱满浑圆的大胸在油光乌亮的皮甲包裹下更显得巍峨雄伟,急剧起伏,“冯大人,你这是欺人太甚!”
“怎么欺人太甚了?林丹巴图尔带着察哈尔和内外喀尔喀侵入我们大周烧杀掳掠,你们叶赫部口口声声说是我们大周最坚定忠实的盟友,要这样要那样,大周都一一予以满足,这会子让你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却说这是欺人太甚,那布喜娅玛拉,你觉得怎么才不算是欺人太甚?”
一句话把德尔格勒和布喜娅玛拉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叶赫部是大周盟友,察哈尔人入侵大周,人家只是要求你去察哈尔人地盘上打劫一番,这个要求要听起来,实在不过分,但是那是……
人家大周这一年多来给了叶赫部如此多支持,现在提这个要求,似乎也顺理成章,这让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都觉得人家是理直气壮,可己方是绝不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的。
一旦察哈尔人北返,叶赫部如何能面对这个草原霸主的进攻?就算是有辽东的全力支持也不行,更不用说辽东镇要应对建州女真,根本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支持自己身上。
叶赫部现在已经彻底交恶了建州女真,如果在交恶察哈尔人,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可如果不满足此人提出的条件,那建州女真一旦对叶赫部动手,辽东袖手旁观,那叶赫部一样只有完蛋,这还没有说叶赫部还希望大周连乌拉部都能保护下来呢。
布喜娅玛拉慢慢镇定下来,掠了掠额际飘散的长发,抿着嘴唇道:“冯大人,请恕我直言,大周无力保护面临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两面夹击的叶赫部,所以我们不能同时得罪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所以……”
“所以这就成了大周的罪过了,大周要帮你们扛着建州女真,还得要帮你们不受察哈尔部的攻击,而叶赫部则什么都不用做,那这样的部族对大周来说留着干什么,有何用处价值,有何意义?”
冯紫英毫不留情地剥开面纱,“布喜娅玛拉,这不是你我之间谈私人感情的时候,这是两个政权的生存之道,如果叶赫部对大周无用,大周凭什么浪费粮秣武器来支持你们?就凭你胸大无脑故作深沉,就凭金台吉和布扬古舌绽莲花左右逢源?”
不过还别说,这布喜娅玛拉的胸真够大,比司棋的胸似乎还要大一圈儿,尤二尤三都要稍逊一筹,冯紫英心里比较了一番,起码是36f的,好在这女人个头也够高,大长腿的皮甲战靴,比自己都还要高一头,看上去倒也显得十分协调。
被冯紫英的话语羞辱得满脸通红,双拳紧握,上前一步,饶是布喜娅玛拉并不在意对方的目光,但是这种话语无疑就是凌辱了,“冯大人,你欺人太甚!”
又是欺人太甚?这丫头就再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语反击么?看见布喜娅玛拉怒发冲冠的模样,冯紫英摆摆手:“我是实话实说,看看你们叶赫部这一年多的表现,究竟为我们大周做了什么?一味要求索要,却不肯付出,这样的盟约不要也罢。”
“我们的存在对建州女真就是最大的威胁,对于大周来说就是最大的意义!”德尔格勒忍不住反击。
“是么?”冯紫英冷笑,“叶赫部如此,乌拉部如此,一到关键时刻不但发挥不了作用,却还要大周出兵保护,这种存在感未免太虚弱了一些,大周花费如此之大,那还不如真的壮大自己。”
布喜娅玛拉几乎要把嘴唇咬破,她想到过来永平可能会吃闭门羹,可能会受到冷遇,但是却没想到会遭受如此羞辱。
布喜娅玛拉太阳穴突突猛跳,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她,小不忍则乱大谋,叔叔和兄长把此事交给自己,就是希望能在这个人身上取得突破,她不能因为一己之怒而耽误了大事。
“冯大人,其实您心里清楚,大周还是需要我们叶赫部的,您这般羞辱我们,无外乎也就是觉得我们叶赫部没有达到你们的期望要求,其实不必如此,既然是盟友,那不妨把事情挑开来说,不必这般先提出不可能的条件,然后再来退一步,不能答应的,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答应了也没用,能做到的,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乃至整个叶赫部尽全力也会去做!”
布喜娅玛拉的一番话让身旁的德尔格勒也都安静了下来,心里对这位堂姐也是暗自钦佩,能够从羞辱暴怒中迅速冷静下来,说出这番话,难怪大萨满预言她“能兴天下,能亡天下”。
兴天下的气运不知道能落到谁身上,但是和她订过亲的歹商和孟格布禄的哈达部早已经灰飞烟灭了,辉发部的拜音达理也一样烟消云散,一度和乌拉部的布占泰订婚,现在乌拉部十不存一,布占泰苟延残喘。
要说海西四部竟然都因她而卷入战火而不能自拔,这或许有些牵强,但是不容否认的却有这层原因在其中。
努尔哈赤据说至今对这位堂姐依然是念念不忘,也不知道这位堂姐最后的命运究竟会如何。
冯紫英没想到这女人居然还能说得出这样一番情通理顺的话来,自己再要过分威逼,倒显得自己有些low了。
掂量了一下言辞,冯紫英一时间也想不好该如何来应对。
这二人来的目的很简单,努尔哈赤铁定会利用林丹巴图尔南侵和西南乱局做文章,大概率事件是要对舒尔哈齐和海西女真这二部动手,这一点冯紫英也和父亲在信中就交换了意见。
乌拉部最危险,因为就在建州女真眼皮子下边,而且东海女真瓦尔喀部的策穆特黑已经投靠了努尔哈赤,这势必引起连锁反应,像渥集部和虎尔哈部会不会也投向建州女真,可能性很大,而彻底解决掉横亘在咽喉要道上的乌拉部,可以极大的加速东海女真倒向努尔哈赤。
大家都看到了乌拉部的危险,但是现在乌拉部却很不争气,乌拉部上一仗被建州女真打断了脊梁,布占泰既不甘心这样臣服于努尔哈赤,但是又对建州女真充满了恐惧,另外还惦记着想要娶眼前这一位布喜娅玛拉。
估计那萨满所言的“此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实在魔力太大,让现在已经沦落到要灭族边缘的布占泰都还念念不忘。
这恐怕已经不是这女人魅力太大的问题了,而是真的觉得娶了这女人就能拥有天下的痴念了。
虽然冯紫英也承认这女人的确有一股子独特的魔力,尤其是那双深凹的眼睛和略高的颧骨配上宽广的额头与宽嘴薄唇,总让人觉得她像一个巫女,嗯,可能也有萨满那句话的心理暗示缘故,但如果说用一族人命运去为此一搏,那就太无聊了。
乌拉部一旦被灭,东海女真几乎就难以阻挡会被建州女真吞并,也不过就是三五年内的事情,叶赫部也多半会步其后尘,至于舒尔哈齐,更是难以撼动努尔哈赤的地位,这一点冯唐和冯紫英都从未奢望。
问题是兵部已经对自己老爹支援察哈尔人结果现在林丹巴图尔却要入侵大周十分不满,对大周周边这些部族产生了很大的不信任感,连支援物资恐怕都要大大折扣了,要让辽东出兵保护叶赫部更是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老爹也承受不起这种政治压力,都察院可不是张怀昌和乔应甲一家开的,刘一燝和其他南方士人也不是吃素的。
见冯紫英不言语,布喜娅玛拉心中微微一凛,难道大周真的打算放弃叶赫部和乌拉部了?
她也知道里去年辽东为了拉拢察哈尔人压制建州女真支援了察哈尔部许多物资,连他们叶赫部都有些眼红,现在察哈尔人却反过来进攻大周,还拉来了内外喀尔喀诸部,这难免会让大周生出遭到背叛的感觉,很有可能也会对像自己这些部族的不再信任。
如果真是这样,那叶赫部恐怕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冯大人,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提出来,我们叶赫部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我相信我们叶赫部和大周应该是最可靠的盟友,建州女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有这个目标在,其他一切都可以放在一边才对。”
冯紫英微微一笑,这女人倒也机敏,一下子就猜出了原因,不过猜出了却未必能解决得了,除非叶赫部能够拿出一些诚意表现来。
“布喜娅玛拉,理由我不废话了,叶赫部是不是应该做点儿什么来向大周证明自身的价值意义呢?”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九节 威逼利诱(第三更求月票!)
布喜娅玛拉心中一惊,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变得不善。
对于这位京师赫赫有名的小冯修撰,叶赫部也是做足了工作,要从辽东镇和大周朝廷这里拿到好处,自然也要投其所好,搞清楚这些能决定叶赫部命运的大人物们的喜好。
对叶赫部来说,兵部尚书侍郎们位置太高,他们几乎接触不到,更不用说内阁阁老们了,他们唯一能接触到的就是蓟辽总督以及负责和他们叶赫部接壤的辽东镇驻军副总兵和参将几人了。
冯唐那里没什么空子可钻,一切要按照辽东镇这边的利益来决定,几位相关副总兵和参将他们也打点过,倒是有些效果,可他们权力有限,任何支援和行动都必须要经过冯唐批准才行。
唯一一个最大的软肋就是这个小冯修撰,不但是冯唐独子,而且其还和大周兵部大员们关系良好,加之其座师又是内阁阁老,所以这个人才是最关键的,哪条线都能说上话。
所以他们也是煞费苦心的收集了冯紫英的相关情况,发现此人有一大弱点就是好色,尚未娶妻,就先纳了两个胡姬为妾,而且还接受荣国府赠送的美婢数人,现在更是要娶三房妻室,可谓色中饿鬼。
这几次接触这厮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出格举动,但是她还是总感觉对方那双眼睛灼灼烫人,萨满对自己的评价恐怕这厮也听闻过,没准儿就有其他想法也未可知。
正因为如此,布喜娅玛拉才会如此敏感,听得冯紫英的话语,就下意识地往那边儿想了。
深知此时不是得罪此人的时候,但是布喜娅玛拉内心仍然是羞怒无比,大周有此等人为官,而且声名显赫,也难怪每况愈下,面对建州女真和蒙古人都是捉襟见肘。
“冯大人,你此言何意?”
“布喜娅玛拉,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冯紫英自然没想到布喜娅玛拉会脑补太多,依然笑着道:“你不是说你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以及叶赫部只要做得到的就都愿意做么?那就做点儿什么来证明吧。”
布喜娅玛拉呼啦一下子再度站了起来,“冯大人,你这样要求未免太过无耻了吧?”
“太过无耻?”见对方满脸通红,怒意勃发,冯紫英莫名其妙,“怎么叫无耻呢?难道你们叶赫部不该有所表现,我提出来的建议你说你们叶赫部无法做到,那你们就用你们能做到的表现一下吧,这个要求也叫无耻?”
布喜娅玛拉气得全身发抖,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良久才冷着脸道:“冯大人,你这样趁人之危,这等行径,是不是太过龌龊了?”
冯紫英见对方双目双手紧握,几欲扑上前来与自己搏命一般,也有些不解,自己这个要求好像不过分吧?就算不是不愿意,那也不至于这样要怒发欲狂,择人而噬的架势吧?
“布喜娅玛拉,我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冯紫英也有些戒备,这鬼女人莫要情绪激动真的要绑架自己逼着自己做出什么承诺吧?那也未免太儿戏了,“你自己琢磨,用什么来证明你们的诚意,总得做点儿什么吧?”
此时的布喜娅玛拉已经完全钻入了牛角尖儿,一门心思脑补以为冯紫英要自己的身体作为诚意表现,倒是一旁的德尔格勒相对较为冷静,不知道自己这位堂姐为什么会因为冯紫英这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话而如此失态。
“呃,冯大人,我们有些难以理解您需要我们做些什么才算是表达了诚意?但您方才提及的要我们去扫荡袭击察哈尔人后方肯定不可能,或者您可以给我们一些提醒和暗示?”德尔格勒瞅了一眼如同受了刺激的豪猪耸起尖刺模样的堂姐,赶紧道。
德尔格勒的话让布喜娅玛拉更紧张,双目更是死死锁定冯紫英,只要冯紫英敢提出那等无耻要求,她便要毫不客气地啐对方一脸唾沫!
冯紫英倒没有意识到其他,想了一想才道:“布占泰据说现在很颓废,成日在部落中饮酒作乐,不思政务,根本无力阻止瓦尔喀部的策穆特黑帮助努尔哈赤拉拢东海女真诸部,这原本是我们支持乌拉部的最重要目的,而且今年乌拉部情况可能会比去年更糟糕,部落中的长老也对此很失望,其他普通部民也对布占泰十分不满,……”
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面面相觑,没想到对方连这些情况都能知晓,但想一想乌拉部就在大周和建州女真之间,肯定瞒不过大周细作。
布喜娅玛拉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人家根本就没有那层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鬼摸了头,会往那边想。
难怪德尔格勒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大概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么激动,而姓冯的也是一脸惊诧,想到这里布喜娅玛拉就羞愧无比。
“既然如此,那乌拉部对大周便已经失去了作用,目前乌拉部在建州女真的虎口下随时都可能被吞并,那情况对叶赫部和大周都会更糟糕,既如此,不如让乌拉部西迁进入你们领地,由你们叶赫部兼领乌拉部,比如布扬古或者德尔格勒取代布占泰成为乌拉部首领,……”
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都是大吃一惊,忍不住异口同声道:“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能行?”冯紫英反问。
还是德尔格勒抱拳一礼之后才缓缓道:“大人恐怕不清楚我们海西四部的传统,各部皆有自己的贝勒,这是延续历史传承而来,并非外人能轻易取代的,比如像我祖父杨吉砮便是我们叶赫部东城贝勒,而其弟清佳砮,也就是布扬古和布喜娅玛拉的祖父,就是叶赫部西城贝勒,布占泰是乌拉部贝勒,这却不是我们叶赫部能够随便取代的,其部族中长老和部民也不会认可。”
冯紫英当然清楚这里边的情形,点点头:“我知道你们海西诸部的历史传承,但是历史传承也不是不可改变的,建州女真不是统一到了努尔哈赤手中,你们海西四部辉发部和哈达部不也已经归属于努尔哈赤麾下?如果要么乌拉部灭亡,要么由你德尔格勒或者布扬古暂领乌拉部,你觉得乌拉部那些长老贵人们会选择哪个结果?想必这些贵人们也早就看到了辉发部和哈达部那些长老贵人们在建州女真那边沦为奴隶的结局吧?”
“布占泰还在,纵然他现在无能,但是他还有儿子绰齐奈,……”德尔格勒忍不住意动。
虽然现在叶赫部首席贝勒是自己父亲金台石,但是堂兄布扬古在叶赫部中名声极大,便是自己父亲也不能压制,而且还有布喜娅玛拉的名气,所以便是族人中也都认为布扬古日后要接掌首席贝勒,自己顶多也就是一个东城贝勒。
但如果能到乌拉部去出任贝勒,那么也就相当于自己这一脉另立山头了,乌拉部名声之前比叶赫部更响亮,若是能得大周扶持,未必不能重新壮大起来。
德尔格勒能想到的,布喜娅玛拉自然也能想到。
她一样清楚这是让叶赫部入主乌拉部的大好时机,当初自己兄长之所以对布占泰模棱两可的表示可以将自己嫁给布占泰,弄得布占泰虐待努尔哈赤嫁给他的两个女儿,就是考虑要让自己未来能在乌拉部里发挥影响力,扩大叶赫部的权力,现在如果按照姓冯的这么一说,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我可以请我父亲上书朝廷,请封金台石海西卫指挥使,统管海西四部,绰齐奈年幼,送辽东为质,日后打垮建州女真,海西四部皆可复建,德尔格勒可以为乌拉部贝勒,绰齐奈日后立了功也可以为辉发部或者哈达部贝勒,不过是朝廷一纸文书,日后海西四部贝勒接任,均需获得大周朝廷文书认可,当然朝廷也会尊重各部的民意,……”
冯紫英淡然自若地便把这一切规制确定下来,说起来情通理顺,似乎是理所当然,只不过在这个时候德尔格勒和布喜娅玛拉都没有想那么多。
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些后事的时候,现在他们要琢磨,对方开出了这么好的条件,这根本就不是叶赫部向大周表明诚意,而是大周在向叶赫部表达善意了,这怎么可能?对方肯定会有更苛刻的要求才是。
“冯大人,你有什么条件就开出来吧,说了这么多,反倒是让我们叶赫部忐忑不安了。”布喜娅玛拉冷着脸道。
“现在叶赫部能动员的兵马有多少?”冯紫英径直问道。
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也知道这瞒不过对方,德尔格勒犹豫了一下道:“三万人应该没有问题。”
他打了点儿埋伏,若是全面动员,叶赫部可以凑足四万可战之兵。
“好,你们马上通知你们叶赫部整军三千南下,经山海关进入永平,半月之内赶到,听我安排。”冯紫英毫不客气地道。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节 担当
“什么?”德尔格勒和布喜娅玛拉面面相觑,“大人,您说要我们叶赫部出三千兵马到永平来?”
“怎么?做不到?”冯紫英反问道。
“不是,大人,您这没头没脑的,三千兵马要南下,也得要准备一下,而且从我们叶赫部到您这里,起码也是千里地,您又要求半个月时间,怎么也来不及啊。”德尔格勒吞了一口唾沫,皱着眉头道。
“别说你们没有联络你们叶赫部的方式,从这里出关,快马三日便可抵达你们叶赫部,而现在局势这么紧张,难道说你们叶赫部还没有整军备战?”冯紫英笑了笑,“还是说三千骑都抽不出来?”
德尔格勒和布喜娅玛拉都摇头,“大人,您无需激我们,三千骑我们叶赫部肯定拿得出来,但是这南下千里来永平,您是要让我们阻击察哈尔人么?”
“三千骑阻击察哈尔人,那不是以卵击石,你们也不会干吧?”冯紫英似笑非笑,“我说了这是一个态度和诚意的问题,永平面临蒙古人入侵,但目前蓟镇军要确保顺天府那边安全,对我们这边就照顾不过来了,辽东军那边,我父亲要全力应对努尔哈赤可能发起的进攻,也没有多少余力来帮助我,所以我需要外援帮助。”
“可是我们三千骑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德尔格勒皱着眉头道:“更何况我们也需要全力应对努尔哈赤,甚至还要援助乌拉部,……”
“乌拉部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操心,我已经和我父亲去过信,请他勒令布占泰带领乌拉部向你们叶赫部转移,金台石那边我父亲相信已经说通了。”冯紫英淡淡地道:“此番努尔哈赤如果要有动作,那么大周也会奉陪到底。”
冯紫英的话把二人给将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冯紫英也不在意,“德尔格勒,布喜娅玛拉,三千骑来永平,指挥权在你们的人手里,我不会让他们去和蒙古人硬拼,我不是蓟镇总兵,我只希望能尽快逐走蒙古人蹩在永平府地界肆虐,至于他要去顺天府,那我管不着。”
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都听明白冯紫英话里的意思了,叶赫部三千骑是用来压阵或者说最后一把火,迫使蒙古人不能在永平府袭扰太久的,这样一来主动权掌握己方手中,那就安全许多。
“大人您是打算倚城而守?”德尔格勒沉声问道:“我们来永平进城时,发现您在城墙外围重建了许多马面?嗯,那马面还修得有些特殊,棱角分明,……”
“对,迁安、卢龙,这是我们要面对蒙古人的重点防御区,我有充足的火铳兵来应对,另外蓟镇会为我们提供一个骑兵营,山海关那边也有一个骑兵营作为预备队,另外从登莱水师舰队会有一千五百人的火铳队增援,我希望在永平府好好给林丹巴图尔上一课,让他明白永平府这个便宜他占不到。”
德尔格勒粗略一算,即便不算冯紫英手中守城的火铳兵,如果加上叶赫部的三千骑兵,那从外部增援来的兵力都达到了接近八千人,这样的兵力用来守御城市的话,攻城方即便是两三万人都很难拿得下,尤其是冯紫英显然在城墙建设上下了大工夫。
和布喜娅玛拉交换了一下眼神,德尔格勒已经被冯紫英许愿的乌拉部首领所打动了。
对于布喜娅玛拉来说,同样如此。
现在叶赫部首领是叔父金台石,也是德尔格勒父亲,虽然自己兄长布扬古名气很大,但是很难说日后的情形会变成什么样,如果让德尔格勒和布扬古争夺首领之位,无疑会引发叶赫部的分裂内讧。
看看二十多年前哈达部的扈尔汉、康古鲁和孟格布禄、歹商为争夺哈达部首领大权引发的内乱,最终导致盛极一时的哈达部从此一蹶不振,最终被建州女真所灭,这其中叶赫部在其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当时孟格布禄之母温姐出身叶赫部,叶赫部便不顾一切一力支持孟格布禄。
若非叶赫部支持康古鲁和孟格布禄,哈达部也不至于打得不可开交,给了建州女真可乘之机,最终败亡,而叶赫部在其中也没有能讨得好,不但损兵折将,耗费巨大,而且也为哈达部部众所厌恶。
三千骑对实力尚存的叶赫部来说还真不算什么,但是用来交好这位小冯修撰,倒是一个划算的生意。
虽然建州女真目前摩拳擦掌可能要对乌拉部和叶赫部动手,但是只要乌拉部撤退到叶赫部辖地抱团,让出了建州女真通往东海女真之路,那么建州女真对抱团的叶赫部和乌拉部的进攻热情还会不会有原来那么大,就不好说了。
而且叶赫部紧邻辽东镇西北,辽东大军可以随时增援,也远胜于乌拉部孤悬外围,随时可能被建州女真突袭灭掉。
“大人,此事我们可以马上飞报我父亲,但是我想此事应该不是问题,不过拿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丑话说在前面,若是要拿我们叶赫部精骑去送死,那我们是绝不会答应的。”德尔格勒字斟句酌地道。
“你们俩不是还在这里么?不如就在这里守着,看看我冯紫英是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冯紫英摆摆手,“既如此,那我们便各自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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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获知叶赫部也会出三千精骑来增援之后,罗一贯、黄得功和左良玉心里彻底踏实下来了。
谁都没想到这位冯大人会如此多的门道,居然还能把叶赫部的披甲骑兵给哄来了,这支力量可丝毫不亚于建州精骑,与蓟镇骑兵相比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有这三千披甲精骑,加上罗一贯的两千骑兵,基本上就能在卢龙和迁安之间有较为充裕的机动骑兵了,虽然还无法和蒙古大军相抗衡,但是机动游击,牵制蒙古兵无法全力以赴攻城,这个目的应该可以实现。
朱志仁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也是十分兴奋。
“紫英,此事果真还是要你才能办成啊,没想到还能把关外这些野人军队用起来,换了别人恐怕就没有这种好事儿了。”
“大人,现在还不好说,如果蒙古人入侵军队力量如果没有超过我们的预计,那么这叶赫部披甲骑兵倒是能派上用场,但是如果蒙古人势大,只怕叶赫部就未必愿意去硬碰了,指挥权还是掌握在他们自家人手中,没那么容易就指挥得动的。”
冯紫英还是有自知之明,首先得迁安城和路龙城能守得住,这样叶赫部也好,罗一贯的骑兵也好,才会觉得袭扰进攻有价值。
如果蒙古人具备压倒性的优势,己方根本抵挡不住,他们都认定迁安和卢龙无法守住,那么自然就不会愿意去和蒙古人一战了。
朱志仁吃了一惊,“他们来了难道连打一仗都不肯?”
“大人,这些化外部落,都是讲求现实利益的,打不赢徒增损失,怎么肯去一战?而且又不是为他们自家生死而战。”冯紫英摇摇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好各种充分准备,在迁安这一战中给蒙古人迎头痛击,这样才能让叶赫部的披甲精骑认为能打赢这一战,也才肯放手一战。”
朱志仁还是能明白这一点的,打得赢才意味着人家愿意为你一战,那种一看就打不赢的仗,叶赫部这些人就不会干,这很现实,但却不能去责怪人家,谁愿意打这种最终毫无结果只会收获伤亡的仗?
“那紫英,我们现在还需要做什么?迁安那边准备停当没有?”朱志仁基本上把所有这方面的事务都交给了冯紫英,彻底放手,他就是坐镇卢龙,当好后盾,这倒也让冯紫英能放手施为。
“能做的也做得差不多了,游大人那边也还比较配合,城中所有丁壮也都集结起来了充当民夫,进城的所有人都划片区做好准备,主要是担心一点某一处破城,需要立即顶上去,……”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如果能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就好了,民壮训练时间太短,没经历过真正的战事,就怕一下子遭遇那种血战会紧张崩溃,大人,我打算去迁安督战。”
朱志仁吃了一惊,不是说好那边交给左良玉么?朱志仁也想过,若是迁安真的不幸失守,只要坚守住卢龙,那么日后也能有一个交代,毕竟卢龙是府治所在,而且城墙更雄峻,打赢这一仗自己也不至于会被追责。
“紫英,……”
“大人,昆山太年轻,而游大人是文官,从未经历过这等战事,我好歹也是跟随家父在大同边镇上长大的,大小战事也见识过不少,宁夏叛乱时我也曾经亲历一战,而且如果迁安失守,势必让蒙古人士气大涨,对卢龙更不利,而迁安蒙古人受挫,届时我也可以指挥叶赫部和蓟镇骑兵对卢龙予以策应,……”
冯紫英对此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一节 冯家军(大更求月票!)
从整个永平府的地理地势就能看得出来,西北高,东南低,从西北而来居高临下。
如果蒙古人从喜峰口到界岭口这一线数百里地中选择突破点,南下大概率会选择首攻迁安,也不排除直接进攻卢龙,但是卢龙在迁安东南,如果只攻卢龙而放过迁安,那么蒙古人就要考虑迁安的大周军会南下给蒙古人在背后一击。
而如果进攻迁安就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只需要稳稳的防住从西面过来的蓟镇军就行了。
所以冯紫英的判断是迁安一战应该是首战,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战。
这一战打好了,能够极大的打出气势,也能挫伤蒙古人的信心,使得他们在后续战事中无法恣意行动。
当然,也不排除蒙古人会多路并进,同时对迁安和卢龙发起进攻,遇到这种情况,那也就更没说的,就只能全面迎战了。
左良玉太年轻,游士任没有战事经历,而迁安城比起卢龙城来更低矮,护城河也更窄,第一战不容有失,所以冯紫英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亲自坐镇迁安一战。
相比之下,卢龙城高河深,加上城内人口更多,召集起来的丁壮也更充足,加之有朱志仁这个知府坐镇,好歹也能振奋一些士气,黄得功比左良玉年龄要大几岁,经历也更丰富,所以交给他也更放心一些。
“紫英,你要考虑清楚啊。”朱志仁也有些动容。
谁都知道迁安危险性要高得多,冯紫英作为同知,完全有理由坐镇卢龙坚守,谁都说不上个什么来,但对方却决定去亲临迁安第一线,这就是一份担当,朱志仁很清楚,换了自己,只怕还真没这份勇气。
“大人,我考虑清楚了,迁安我去,卢龙这边就请大人坐镇指挥了,具体防御交给虎山,他经验丰富,在给家父担任亲兵营官佐时也曾经在边墙上屡次和蒙古人与女真人搏杀,胆略皆有,尽管放心,……”
见冯紫英下了决心,朱志仁也就不多劝,“那好,紫英你在迁安,我再给游士任去一封信,请他无比听从你的命令,我和他也算乡人,他也算是一个比较守规矩的官员,相信能够很好地配合你,另外,我在签几道空白文书给你,若是迁安城中有不服从的官员和士绅,我授权你可以临场处置,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
这还差不多,冯紫英暗自点头,这朱志仁还算是有些担待。
要处置九品以上的官员,自己这个同知是没有权力的,必须要知府亲笔谕令和用印,同样要处置士绅,虽然同知有权,但是也要背负责任,有知府的谕令用印,那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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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冯紫英和朱志仁商量如何防守永平府时,冯唐在辽阳的蓟辽总督府中也得到了冯紫英用信鸽传递来的急递。
看完急递,冯唐脸色有些难看。
他没想到自己儿子还是决定要去冒这个险,在他看来这个险完全没有必要去冒。
既然兵部都对尤世功那边开了口子,只要他确保顺天府这边,那永平府的得失地方官员就不会承担主要责任了,就算是永平府被蒙古人洗劫一空,地方官府要担责,也是次要责任,不会过分追究。
但紫英要去守迁安,这就太冒险了。
哪怕退一步守卢龙也好啊。
见冯唐脸色难看,在下首的曹文诏和贺人龙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人,可是东虏那边有什么意外?”曹文诏小声问道。
“东虏那边倒是没什么,是紫英来的信,这个小兔崽子不让人省心啊,他要亲守迁安,就靠左良玉训练了三个月的一个营民壮?!”想到这里冯唐就越发心慌烦躁。
曹文诏和贺人龙都是冯唐的心腹,听闻此言都大吃一惊。
察哈尔人纠集了内外喀尔喀诸部准备大举南侵已经不是秘密了,辽东在草原上的细作斥候已经把消息传回来了。
目前来自内喀尔喀五部的兵马正在向察哈尔集结,而外喀尔喀诸部的兵马还在路上,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成集结,而察哈尔那边的粮草征集也在紧锣密鼓进行。
如果没有意外,顶多十日,蒙古人就要大举南下。
从现在的状况来看,蒙古左翼几乎集结了超过十万大军,达到了接近十五万人,如无意外,应该会是兵分几路南下入侵。
现在整个大周北面,从山海关到万全都司,都是风声鹤唳一片。
现在还不确定蒙古大军的主力从哪一条路线南下,但是初步分析无外乎就是三条通道。
一是龙门卫到古北口这一线。
这一线是宣府镇和蓟镇的结合部,其中尤以四海治——渤海所——潮河所这一段特别危险。
渤海所属于蓟镇管辖,这里距离京师直线距离太近,几乎一突破就直抵京师城下,蓟镇重兵驻扎在这里。
而四海治在延庆州境内,那边属于宣府镇,而且是内外两道边墙,理论上应该相对安全。
而渤海所到潮河所这一段也相当危险,也就是后世中密云水库所在区域,但这个时代还是一片低地,从这里突破,沿着汤河或者潮河就可以经密云、怀柔,经昌平和顺义之间,直插入京师。
也就是说最危险区域都在蓟镇辖区,而宣府镇那边因为有内外两道边墙,一般说来以骑兵为主的蒙古人都不会选择去突破两道城墙南下,宁肯鏖战一场打破一道边墙更划算。
第二就是潮河所到喜峰口这一段了,这一段位于京师城东北方向,距离略远,但是地势平坦,如果从磨刀峪到马兰峪这一线突破,也能轻易直接杀到京师城下。
正因为如此,蓟镇在这一线布防了重兵应对。
第三就是永平府境内这一线了。
理论上这一线距离京师城较远,就算是打破边墙,进入永平府,真要想打到京师城下,还需要横穿整个顺天府的东部诸县和卫所辖地。
但这一线防御薄弱,如果说只图掳掠抢夺,却是最好不过的线路,像迁安、卢龙、丰润、玉田、宝坻、香河、武清、梁城所直至河间府这一片,沃野千里,一马平川,而且人烟密集,且驻军力量要么稀少,要么就是以屯卫为主的卫所,战斗力很差,正好适合蒙古骑兵突破席卷。
冯唐、曹文诏和贺人龙几人都是久经战阵之人,自然明白整个北面防线的轻重缓急,虽然永平府这边按常理不会是蒙古大军的主要进击路线,但是哪怕是一支偏师,那也不是你几千民壮能抵挡得住的啊。
接过冯唐递过来的信,曹文诏看了看,又交给了贺人龙。
“大人,蒙古人走永平府这边应该只是一支偏师,末将估计渤海所和马兰峪这两处才应该是最危险的。”曹文诏安慰着冯唐。
冯唐摇摇头:“喜峰口呢?”
“大人都提醒了尤大人,三屯营就在喜峰口背后,林丹巴图尔不会不知道,我估计林丹巴图尔也许会用一支偏师在喜峰口一线佯攻,吸引拖住三屯营那边的蓟镇军,寻机从其他几处突破。”
曹文诏在大同和土默特人与鄂尔多斯人打交道太多,很清楚这些蒙古人的习惯,千里奔袭,声东击西的花样玩得很顺溜,但是你要说他们强攻硬打的本事有多强,还真的说不上,打硬仗的本事比起建州女真来要差不少。
“林丹巴图尔要在喜峰口佯攻,尤世功也只能坐镇三屯营,否则从这里突破,整个中部就危险了。”冯唐叹气不已,“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蒙古人在永平府这边的偏师数量不要太多了。”
“大人,要不让人龙率一部南下山海关策应一下?”曹文诏知道上司很是担心独子,只是无法表露出来。
冯唐差一点儿就要答应了,但是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们这边也不轻松,努尔哈赤看样子要对海西女真动手,幸亏我们提前把乌拉部这边的事情先安排好了,现在就看舒尔哈齐这边会不会出问题了。”
“大人,乌拉部和叶赫部抱团,努尔哈赤没那么容易就把两部吞下去,我倒是有些好奇努尔哈赤怎么应对,舒尔哈齐也按照您的指示向抚顺所靠近,有李永芳一部,再加上希龙兄的主力在铁岭卫,来清兄的主力在沈阳,只要有动静,都可以随时策应,问题应该不大才对。”
曹文诏目前是冯唐最重要的臂助,掌握着冯唐手下最重要的一支机动部队,数量高达一万八千人,其中八千人是曹文诏利用其从大同带过来的数千精锐为基础扩建起来的精锐骑兵,号称虎啸骑,效法三国时曹操的精锐骑兵,另外一万人则是辽东军中的精锐步兵,包括两个火铳营。
除了曹文诏的这支最强悍武力外,就是参将尤世威手中的一万五千人,其中五千骑兵也是尤氏兄弟从榆林带过来的旧部组建起来的精锐,另外一万步兵,包括一个正在组建的火铳营。
另外就是贺人龙掌握的一部,除了一个骑兵营外,也还有一支刀盾步营,以及一个在建的火铳营。
如果再加上冯佐率领的冯唐一个火铳营,冯佑率领的一个骑兵营,这是冯唐的亲兵部队,这就是冯唐手中能够绝对掌握的辽东军了。
整个辽东军十二万人马,冯唐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就已经牢牢控制住了接近五万人,如果再加上现在已经算是完全倒向冯唐的赵率教部和杜松部,冯唐能够控制的军队达到了接近九万人,算是基本上把李成梁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文诏,正因为我觉得什么都安排妥帖了,似乎哪里都没有问题,才觉得心里不踏实。”冯唐叹了一口气,“努尔哈赤是什么人,咱们打交道这一年多,你们都应该清楚了,我感觉无论是林丹巴图尔的南侵,还是西南那边生乱,都和他脱不了干系,而且我甚至还有感觉,努尔哈赤的手段还不仅止于此,他应该还有后手。”
曹文诏和贺人龙都觉得总督大人是不是有些过于紧张了,努尔哈赤固然狡诈凶残,但是以不变应万变,叶赫部和乌拉部抱团,舒尔哈齐收缩到抚顺边上,有杜松和赵率教策应,还能如何?
至于说关内那些事情,就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了。
贺人龙年轻气盛,有些忍不住:“大人,您是不是太高看努尔哈赤了?建州女真这几年发展这么快,末将觉得还是和李成梁的放纵有很大关系,您来之后其实努尔哈赤已经老实了许多,建州女真这一年多来也没啥大动作,顶多就是不断拉拢科尔沁人,但他拉拢科尔沁人肯定会让林丹巴图尔不满,所以现在他都还只能藏在底下的和科尔沁人眉来眼去,我们不妨找个机会挑破,让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先斗上一斗,……”
冯唐微笑摇头,贺人龙打仗是把好手,但是却把政治上的东西看得太简单了。
科尔沁人名义上是遵从察哈尔人,但他们和内外喀尔喀诸部不一样,非传统的蒙古左翼三万户,而是独立的东蒙古藩镇,对林丹巴图尔自诩为大汗的态度也就是听调不听宣,甚至有时候还干脆就不理。
林丹巴图尔对科尔沁人也是拉拢加威逼,以拉拢利诱为主,威逼为辅,至于建州女真更是百般拉拢科尔沁人,他们各自对此都是心知肚明,挑破也不会让各方关系有什么实质性变化。
“人龙,草原上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冯唐摆摆手,“慢慢我们就明白了,日后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还多。”
曹文诏也是认同,“不过大人,那紫英那边您打算……?”
“他不是能耐挺大么?能把叶赫部的披甲精骑说动南下援助他,那就是他的本事,我也就懒得多管了,他自己年龄也不小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该自己明白如何来求生保命才对。”冯唐摇摇头。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二节 站前,临别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已经是子时了。
连续不断的奔波让他也有些疲倦不堪了。
从关外传来的消息很混乱。
王绍全他们在草原上活动的晋商商队传回来的消息,称察哈尔部起码动员了八万人以上,接近九万人,而内外喀尔喀诸部集结起来的兵马也超过了五万人,另外据说科尔沁人中也有一些跟在了察哈尔人屁股后边儿,估计在一万人上下。
按照这个说法就已经接近十五万人,这比冯紫英预料的十二万大军大大超出了一截。
而从蓟镇那边传回来的兵部职方司消息称蒙古大军集结兵马可能超过了十六万,分成了三个集群,东、中、西三部,其中中线实力最强,也是察哈尔人主力为主,大概在七到八万人,而东集群则在四到五万人左右,而西线集群大概三到四万人左右,永平府的威胁就来自东线集群,主要是来自内喀尔喀和科尔沁的兵马。
现在不好说的谁的消息更准确,但分成三个集群倒是在冯紫英预料之中,不过兵马分得如此均匀倒是有些让冯紫英意外,再说要分路进击,也应该有所侧重,除了中路兵力较强外,东西两线就太均匀了,这对蒙古人来说并不利。
按照兵部职方司的情报,四到五万人有极大可能性会从龙井关以东入侵。
当然蒙古人不会按照冯紫英预设的路径来,也可能这个东路集群一样可能分为两三股突破,除了山区之后再来汇合,甚至可能觉得大周军抵挡势弱而直接各行其道的进攻抢掠,一切都存在不确定因素。
但是如果他们要攻打像迁安这一类的县城,一两万人只会碰得鼻青脸肿,蒙古人不会如此不智。
聪明者会在迅速汇合军队,集中兵力猛攻他们视线中最有价值的目标,一鼓而下,得手之后既能鼓舞士气,又能刺激士卒的狼性,对第二个目标发起进攻。
深吸了一口气,冯紫英甩了甩头,丢掉脑海中还在浮动的沙盘地势和城墙上的各种防御准备,冯紫英钻入温热的水桶中,他需要好好放松一下自己。
饶是他精力过人,还带有前世记忆,但是面临这种极有可能改变历史走向和自己命运的大战,甚至是自己要亲身参与其中,那种紧张和恐惧感还是挥之不去。
并不是说自己有这份记忆就能金刚不坏了,一样可能一箭毙命,在草原上,在甘州时,自己不就近距离感受到了死亡么?
冯紫英其实很清楚自己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躲在卢龙城,作为同知,他如果在获知蒙古人要入侵时为了求安全而找借口因病告假不是做不到,这样等到永平府战乱之后再回来也说得过去,反正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清楚蒙古人要入侵。
但是自己的上司、同僚和朋友知晓的却不少,或许自己父亲不会在意自己这样称病躲避,而其他人恐怕内心都或多或少会对自己不齿不屑,自己的人设就会从此崩塌,要再想建立起这样一个形象来,几乎不可能了。
所以他没得选择。
但即便如此,他也可以选择藏身于卢龙,卢龙应该安全许多。
可他实在不放心迁安,左良玉能守得住么?他太年轻了,也许野地浪战凭借着一腔激情还能对决一二,但是这种可能会是几天的反复进攻煎熬,冯紫英担心他能否经得起。
左良玉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好不容易挖掘出来的第一颗苗子,他可舍不得这样舍弃,尤其是对方对自己如此敬重和忠贞,他也坚信自己留在迁安可以有助于迁安守住这一战。
温热适度的水让冯紫英的神经得到了极大放松,他靠在桶壁上似睡非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感觉到身旁水流晃动,一具丰腴饱满的身体挤入自己怀中,入手之处宛如膏腴,腻滑挺拔,……
自己身旁这些女人的身体,每一具冯紫英都了如指掌,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向前倾身搂住对方,而此时从背后又有一具娇躯从桶外踏足而入,伏在自己背上,娇小玲珑,……
冯紫英吃了一惊,二尤侍寝这是常有之事,可尤三和香菱好像从来没有这种互动啊,不过此时他却不想多想,他只想尽情地放松自己,……
……
欢愉之后蜷缩在冯紫英怀中的尤三姐呢喃着道:“爷,奴家要跟爷去迁安。”
“不行!”冯紫英下意识地道。
“奴家要去!”尤三姐的态度也格外坚决。
“此番去是打仗,我哪里顾得了……”冯紫英话未说完,尤三姐如白腻大蛇一般的身子缠绕着冯紫英,“奴家在甘州便能帮爷,此番在迁安也能帮爷,奴家觉得奴家是爷的福星,总能帮助爷逢凶化吉,……”
冯紫英意动神摇,却不肯松口:“不行,这和甘州那一回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爷的武技还不如奴家呢,有奴家在一旁帮爷照应,爷也能心无旁骛的指挥,或者爷是想让秋琴心跟着您?”尤三姐幽怨地道。
“秋琴心?”冯紫英一愣,这才想起吴耀青陆续招募了几批人来永平,而原来与其相熟的秋水剑派中来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那个曾经在扬州十分活跃的女孩子。
不过说实话,这段时间他忙得飞起,根本没有多少心思顾及这些,而吴耀青招募的人选也主要是负责家中和衙门这边的护卫。
“是啊,吴先生招募来不少人呢,能进内院的也就是这个秋琴心,……”尤三姐眼波流淌,丰唇轻抿,灰蓝色的眸子洋溢着异国情调,饶是冯紫英早就习惯了这具身体,仍然忍不住怦然心动。
“姨奶奶吃醋了。”依偎在一旁的香菱轻笑起来,“其实秋姑娘和爷根本就没打过几次照面,爷未必还能记得住秋姑娘模样呢。”
“香菱你懂啥,没准儿秋琴心那丫头就是在欲擒故纵吊爷的胃口呢。”尤三姐不以为然。
冯紫英啼笑皆非,在尤三姐丰臀上狠拍一记,脆响悦耳,尤三姐吃痛娇呼。
“三姐儿,成日里想些什么呢?没见爷这几个月有几时回来?回来都是累得倒头就睡,没见你姐姐都在埋怨说她没能有身孕就是爷耕耘不力了呢?爷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其他?”
冯紫英一句荤话让尤三姐和香菱都吃吃笑了起来。
若要说这院子里最着急的莫过于尤二姐了,只要冯紫英一回来,而她身子又方便,便要痴缠,一门心思想要让肚子里早日怀上,可惜却始终未能如愿。
“那奴家不管,奴家一定要跟着爷,当初奴家跟着来永平时,大奶奶也就专门叮嘱了奴家,要奴家一定要守好爷,莫要让爷有意外,……”尤三姐搬出了沈宜修。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尤三姐的身手的确没的说,但是这战场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一支流矢就能要人命,任你武技再高,在千军万马搏杀的情形下,谁能保证不发生意外?
“三姐儿,你真要去?”冯紫英一只手也把香菱搂了过来。
“要去。”尤三姐很坚决。
“爷,你就让姨奶奶去吧,反正姨奶奶爷喜欢男装,您就让她男装在您身边当个护卫好了。”香菱也帮着尤三姐说话。
尤三姐的剑技在内院里也给金钏儿和香菱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也让她们艳羡无比,只是这等武技却不是她们能学得会的,但尤三姐还是教了金钏儿和香菱一些锻体技巧,倒是让她们身子骨柔软灵活了不少,交情也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也罢,要去就去吧,不过去了得听话,要令行禁止,……”冯紫英想了一想,以尤三姐的身手,倒也不虞,只要蒙古人不破城,其他倒也难得伤到她,就算是破城,尤三姐一人要自保脱身也不难。
“好。爷明日就要出发么?”尤三姐终于心满意足。
“差不多吧,这边儿先安排好,然后再启程。”冯紫英点点头。
“那爷今晚儿还得给姐姐和金钏儿留点儿余力呢。”尤三姐轻笑起来。
没想到这老实敦厚的尤三姐也学得这般语言起来,冯紫英心里一荡,……
一宿无语。
看着冯紫英挥手上马,门前的尤二姐、金钏儿和香菱都忍不住眼泪汪汪。
虽然坚信爷不会出事儿,但是毕竟那是上战场,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伤到哪里,谁又能说得清楚?
尤二姐忍不住抚摸自己小腹,但愿昨夜***愉能让自己肚子争点儿气,早点儿怀上,也能让爷和自己安心。
金钏儿和香菱则是挽着手倚门而望,一直到冯紫英和尤三姐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这才红着眼圈小声道:“姨奶奶,回去吧。”
“金钏儿,香菱,爷不会有事儿吧?”
金钏儿和香菱都心中一颤,忍不住握紧拳头,脸上涌起坚定的神色:“爷贵人自有天助,不会有事儿的,姨奶奶就放心吧。”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三节 冷酷
张景秋背负双手伫立在窗前,眉目间满是忧虑。
夕阳的余晖淡淡洒落在窗棂上,透过窗棂格子的窗纸,在房间内留下斑驳的暗影。
没能入阁,张景秋略感失望,但是他也知道皇上尽力了。
叶向高和方从哲对自己的冷淡成为了横亘在自己入阁路上的最大障碍,而同样,他也没有能获得像齐永泰这些北地士人的坚定支持。
齐永泰更支持自己另外一个同姓——左都御史张怀昌入阁,当然张怀昌既不得叶向高和方从哲认可,也不是皇上属意的人物,入阁更渺茫,所以最终才是李三才入阁。
不过他现在早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入阁的问题了,摆在面前更为残酷而艰难的现实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帝国危局。
而此时皇上似乎健康又有些恶化的迹象,连续几日未曾上朝,也让内阁和六部诸位大佬都有些焦躁起来。
这种不安甚至波及到了民间,最明显的反应就是京师城里,《今日新闻》刊载了一些语义隐晦的内容,但是随即便被辟谣,不过张景秋知道这是礼部给《今日新闻》施加了压力之后的结果。
杨鹤从郧阳任上传回来消息很不好。
荆襄流民远不像想象的那么驯服,生活也不像当地官员所报称的那么安泰,与地方官员之间的矛盾冲突此起彼伏,暗流涌动。
在龙禁尉的配合下,郧阳巡抚衙门已经发现了播州方面和郧阳山中一些流民群体的领袖有秘密往来,这让杨鹤感到心惊胆战。
另外一个让人不安的迹象是似乎连白莲教也在安康和汉中山区有传播的情形,而湖广和陕西的提刑按察使司却一无所知。
这让杨鹤十分愤怒,已经给都察院上书,要求都察院派遣御史彻查湖广和陕西提刑按察使司的渎职失职。
但现在是把精力放在查这些官员失职的时候么?连张景秋都觉得杨鹤的上书大失水准,当然,这也许是杨鹤的一个姿态,要为日后荆襄之地爆发白莲之乱先做好推卸责任的铺排。
张景秋又回想起了冯紫英离京回永平的提醒,对方对白莲教的威胁尤为重视,当时自己和柴恪都还觉得有点儿夸大其词了。
但现在看起来,对方的担心是正确的,越是可能出问题的地方,一旦被白莲教牵连进去,其爆发危机的烈度可能就会成倍数的增长。
耿如杞传回来的消息也许算是稍微安慰了一下张景秋。
他到任之后立即开始组建民壮,并迅速组建起了一直高达八千人的民壮,只不过武器甲胄却是奇缺,而且这些缺乏训练的民壮很大程度只能日后充作营军的补充兵员,很难直接上战场。
但这能应对得了播州杨应龙的土司军么?张景秋深感忧虑。
张景秋不太信任王子腾,也不太信任登莱军。
让王子腾去登莱其实就是一个妥协,否则不足以消减牛继宗和王子腾对京营的影响力,这是皇上最大的心头患,现在京营的隐患日渐消退,这一次主要把这帮京营哄也好,诱也好,骗也好,弄出京城,就算是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了。
可播州那边怎么办?
张景秋越发头疼,他不确定王子腾愿意不愿意真心实意的去平定播州之乱,从现在对方慢吞吞如蜗牛般在湖广的行军,就能觉察得出来他对这桩事儿的抵触和不耐烦。
“大人。”脚步声将张景秋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柴恪进来了。
“子舒,来坐,情况怎么样?”张景秋示意柴恪入座。
“很不妙。”柴恪没有废话,“山陕商会和职方司那边传回来的消息都差不多,外喀尔喀诸部应该是走西面,据说已经过了哈喇河套,正在向虎石哈和小兴州一带进发,估计很快就会抵达潮河所北面。”柴恪语气有些低沉。
张景秋站起身来,走到大墙边上,拉开遮掩着的布帘,一副巨大的舆图悬挂在墙壁上,他的目光在正上方寻找,终于锁定:“外喀尔喀诸部大概有多少人?他们打算从哪里突入进来?”
“不好说。”柴恪也走到墙壁边上,“目前还没看出外喀尔喀诸部有分兵迹象,但斥候们获得的消息也很零碎,而且情况随时在变化,如果他们越过虎石哈和东狍子店一线,就有可能沿着汤河从黄崖口一线钻进来,那里河谷正适合他们突入,但大水谷那边也有可能,那里进来最近。”
“有没有可能从宣府那边突破?”张景秋愁眉深锁,“我已经再三提醒牛继宗了,虽然他们那边的可能性相对较小,但是也不能大意,请他无比亲临坐镇永宁,但我感觉他有些不以为然。”
“可能性的确比较小,外喀尔喀诸部对这边情况不熟悉,而且从宣府那边进来还要面临突破内长城,按理说可能性不大,不过把宣府兵适当加强东线应该没问题才对。”柴恪也宽解张景秋,“牛继宗也是宿将了,不会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我看他经常回京,现在正值紧张时节,也该回去坐镇才对。”
“但愿吧,我总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觉得外喀尔喀诸部人地生疏,不可能到宣府那边去,让我小心潮河所。”
张景秋有些不太愉快地回忆起和牛继宗的对话,武勋和武勋还真的不一样,冯唐这些人就要谦虚得多,而牛继宗和王子腾这些人就倨傲无比,很难打交道。
“他说的也没错。”柴恪笑了笑,“最危险的还是潮河所一线,尤世功已经让其弟尤世禄亲自坐镇石匣营,这样可以策应白马关——高家堡——冯家堡——黄崖口——石塘岭一线,但是大水谷那里太远了,我让尤世功在渤海所和怀柔都要集结重兵,防止被突破。”
“也只能如此了。”张景秋忍不住叹气,“若是京营能用,何至于此?”
柴恪轻笑,“大人,京营能用,皇上恐怕就不会让京营出京了。”
二人心照不宣地会意一笑。
皇上对京营的各种不满意和嫌弃对他们二人来说不是秘密,将领不可靠,士卒懒散,数量却又如此庞大,白白浪费粮帑,可以说兵部最大的累赘就是京营。
在张景秋和柴恪看来,就算是全部裁撤都毫无问题,甚至要拍手称快,但这也只能想想而已,没有了这支力量,整个京师城就成了空白,谁也无法接受,当然,也不现实。
“子舒,这样一来,恐怕蓟镇东面压力就大了。”张景秋想起了什么似的。
“尤世功那边的确压力很大,皇上给他去了谕旨,要他确保京师防线,不能让蒙古人冲击到京师城下,他现在是焦头烂额,一直埋怨不该放登莱军南下,而该放在蓟镇这边。”柴恪苦笑,“察哈尔人主力现在行进速度不算快,还在滦河一线,不过我们的斥候已经在滦河支流白河和柳河一线看到了小股蒙古骑兵,……”
“察哈尔人分成了两股?”张景秋有些疑惑,白河和柳河是滦河中游的两大支流,一条从西向东注入滦河,一条从西南向东北注入滦河,“到了白马川了么?”
“应该还没到。”柴恪摇头,“但我担心这是察哈尔人在麻痹我们,一旦到了白马川一线,我们反而不好判断他们的主攻方向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和尤世功说了,把京营丢到东边儿去,他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墙子岭到大安口这一线来,我感觉察哈尔人重点还是会在这一线突破。”张景秋手按在墙壁上,目光游弋。
“大人,你是真打算彻底放弃永平府那边了?”柴恪叹了一口气。
“也说不上吧,京营还有好几万人呢,就是泥塑木雕摆那儿,几万人马也能起点儿作用不是?”张景秋略微一沉吟,“让尤世功悄悄向西移防,把重心放在梨河和浭水之间这一线,马兰峪、石门镇、玉田这一线要确保,兵力合理调配,……”
“那京营呢?”柴恪一惊。
“让他们顶上去,在遵化、三屯营一线驻防,如果内喀尔喀人从永平府那边突破了,由蓟镇军会同他们迎战。”张景秋冷冷地道。
“这……”柴恪脊背上一阵冷汗,“大人,这恐怕……”
“子舒,别想那么多,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人就是来打秋风的,不会和我们这边硬碰,他们更大可能性是南下,我让尤世功和冯紫英也说了,迁安那边保不住,就撤退到卢龙,只要保住卢龙即可,至于其他地方,看形势发展吧。”
张景秋冷漠地话语让柴恪也无言以对,看来这位尚书大人是要忠实地执行皇上的决策了,彻底削弱京营,同时绝对确保京师城的安全。
舍弃京营没什么,但是永平府那边这样放任,就有点儿残酷了,虽然柴恪也承认,现有兵力的确难以支撑永平府的防御体系。
最终柴恪还是点了点头,他打算下来立即修书一封给冯紫英,提醒冯紫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四节 我欲成名!(第三更!)
冯紫英接到柴恪的信时,已经在迁安城了。
放下信,他叹了一口气。
柴恪还算是够仁义,专门来信提醒自己,而张景秋就只让尤世功给自己带话,要自己审时度势,实在不行,可以放弃永平。
说得轻巧,一句放弃,自己恐怕就只有引咎辞职,起码要三五年之后才能说复起的事情了。
看起来三五年也不长,自己也才二十来岁,但是有了这样一个污点,日后仕途之路就要艰险许多了。
兵部管不到地方上民壮的事情,冯紫英也无需向兵部禀报自己在永平府的种种。
一句话,打赢这一仗,一切都好说,便是有些出格逾举之处,也能想办法来弥补遮掩,可这一仗打输了,要么就是命丧当场,要么就是褫夺罢官,没有好结果。
“大哥,谁的来信?”左良玉见冯紫英的神色不太好看,好奇地问道。
“兵部左侍郎柴大人。”对左良玉的问,冯紫英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不太看好我们能守住永平,要我们见根据情况而定,如果蒙古人势大,可以先撤,问题是昆山,我们现在还有退路么?”
左良玉一时间没有做声。
对于冯紫英要求坚守迁安,左良玉也不是很赞同,但是现在冯紫英亲自坐镇迁安,那就什么好说了。
人家富贵家玉器都不怕,难道自己这等穷人家的瓦罐还怕了不成?这一点上左良玉也不得不佩服冯紫英。
“是不是还是觉得不踏实?”冯紫英看出了左良玉内心的担忧。
“大哥,我不是怕死,吃了这碗饭就从来没怕过,内喀尔喀五部我们打过交道,现在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率领的乌齐叶特部是炒花五部的头号部落,但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年龄有些大了,精力也有些不济,弘吉剌部的宰赛正在逐渐取代其叔祖父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论实力,弘吉剌部能够动员一万五千精骑,算是炒花五部最强悍的了,其余诸部,一般也就是一万骑就差不多了。”
左良玉在辽东也有几年了,对草原诸部并不陌生。
内外喀尔喀五部、科尔沁人、海西女真诸部,加上建州女真,还有察哈尔人,这些都是草原上的玩家,都免不了要打交道,自然也就有所了解。
“这帮蒙古人比科尔沁人强,至少现在还没有对东虏奴颜婢膝,不像科尔沁人,简直就差点儿要扑到努尔哈赤脚下主动投附了。”
冯紫英听得左良玉说得有趣,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怪这些人,九部之战努尔哈赤的确把海西诸部和科尔沁人给打痛了,他们左顾右盼瞻前顾后,也都是为了自家部族的生存,等到大周强大起来,他们自然又会倒回来,像前明一样,重设奴儿干都司或者兀良哈三卫,他们也一样为甘之若饴,但前提就是你要拳头够硬。”
“所以大哥,咱们这一仗要把内喀尔喀五部给打痛了,他们日后想要倒向东虏之前,就得先要考虑清楚,值不值当,会不会得不偿失。”左良玉脸上露出冷峻之色,“就冲着这个,我都得要让内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人好好尝一尝咱们火铳新军的滋味。”
对于左良玉的狂妄,冯紫英倒是很高兴,说明对方信心十足,这起码比畏首畏尾强。
“昆山,你有这个信心就好,说实话,我内心还是希望蓟镇军能够在边墙内外给这些蒙古人以教训,虽然我知道这希望很小。”
冯紫英已经得到消息,燕河营、太平营、建昌营三营已经集结了起来,集结在太平营和建昌营一线,而台头营和石门营也抱团开始在界岭口和箭捍岭一线移动,准备迎战蒙古人的入侵。
但问题是这迎战姿态却有些诡异,这一抱团倒是集中了力量,但是这中间却空了出来,你抱团该往中间刘家口和桃林口一带扎营才对,怎么却要么往西,要么往东,这不是摆明没有阻挡蒙古军的信心么?
左良玉沉默了一下,最后才道:“大哥,我们来之前,总督大人就说过不要寄希望于蓟镇,蓟镇有蓟镇的难处,兵部的命令都是直接下到了尤大人那里,连他都不好干涉,所以……”
这不符合规制,但是却又是现实,面对蒙古大军南下,如果还要一味拘泥于命令先从辽阳那边蓟辽总督府过一次,时间根本就来不及,所以只能是兵部直接指挥了。
“我知道,也理解,加上尤三哥也和我挑明了说过,所以我从未对他们抱太大希望。”冯紫英淡淡地道:“本来只希望他们起码能阻挡一下,但现在看来,连这点儿场面活儿,蓟镇都不愿意做啊。”
二人正说着,去看到从城墙下疾步上来几人。
“报!”
“讲。”进入了战时状态,冯紫英也开始展露了的武将气质。
“登莱水师舰队的水兵营已经抵达抚宁,现在他们来人联系。”上来报的是左良玉麾下的一个什长。
“哦?这么快?”冯紫英又惊又喜,之前他就接到了沈有容的信,大致约定了时间,但是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而且都到了抚宁,从榆关港登陆到抚宁也得要两日吧?“快请他上来。”
只见一名青年武将从城墙阶梯上疾步跑上来,见到冯紫英这才抱拳一礼:“末将登莱水师水兵守备侯承祖见过冯大人。”
“侯承祖侯大人?可是龙泉公郎君?”冯紫英听得青年武将自报名字,也是脸色一肃,抱拳回礼道。
青年武将一愣,随即点头:“不敢,正是承祖。”
“怀玉兄不必客气,沈大人在信中对怀玉兄格外推崇,我也久闻怀玉兄大名了。”
冯紫英知道侯承祖,因为前世中其父侯继高多才多艺,不但是抗倭名将,而且还是一名著名书法家,另外还对地理政论很有造诣。
其著述的《全浙兵制考》、《日本风土记》极为有名,尤其是《日本风土记》,冯紫英都专门读过几遍,对当下日本地理环境、政治、风物、经济文化等等都写得极为深刻细致,是研究日本国情民情的一份重要资料。
“冯大人过誉了,怀玉当不起这般赞誉。”侯承祖也有些激动,冯紫英名声太大了,他还在松江卫时就听闻过,后来被沈有容招揽进入登莱水师舰队,作为守备,沈有容便让他率领水兵营前来助战。
原本是要从榆关港下船登陆的,但是侯承祖对北直这边情况有所了解,于是便让部分吃水更浅的小船从洋河上溯,在抚宁下船,所以节省了一些时间,不过现在主力大船也都到榆关港停靠了。
“怀玉兄不必客气,若是不见外的话,你比我长两岁,就叫我紫英就行,我称呼你怀玉兄。”冯紫英爽朗地和侯承祖把臂而论,很是热情,让侯承祖很兴奋,“大人既如此说,怀玉焉敢不从?”
“好,我来介绍一下,怀玉兄,这一位是我兄弟,左良玉,字昆山,你可以叫他昆山,他是辽东军拔山营二部把总,此番与另外一位同僚也是来增援我们永平的,并且还为我们永平府训练了数千民壮,……”
三人一阵见礼,相互寒暄。
左良玉也没想到登莱水师会派出水兵营,而且还来得如此之快,比山海关和叶赫部的兵马都更先到,这就成了越远的越先到。
正谈论间,又有人来报。
冯紫英一问,却是斥候送回来的消息。
“内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人共计五万余人,已经越过青龙河,抵达了三岔口一带集结,……”
冯紫英把消息告知二人,心中也是热血沸腾,终于要来了,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多一些。
很快有部下送来舆图,冯紫英索性就在城墙上展开,将三岔口所处位置指给二人看。
三岔口位于青龙河东岸,距离边墙只有一日路程,如果沿着青龙河南下,便是著名关隘桃林口,而往西就是冷口。
“这么看来蒙古人可能要从桃林口一带突破?”侯承祖皱着眉头,“不知道蓟镇在这一线有多少兵力配置?”
冯紫英和左良玉相顾苦笑,“恐怕也就只有小股斥候部队了,主力都在百里开外。”
“那如何是好?”侯承祖一愣,他不知道这里边的猫腻。
“怀玉兄,稍安勿躁,等我将这边情况与你介绍,你便知道我们这一战要如何打了。”
冯紫英便将当下蓟镇方面的难处和布置,以及永平府目前的格局一一作了介绍,侯承祖听得也是变色,良久方才沉声道:“没想到局面如此恶劣,不过这却正是我等武人建功立业之时。”
冯紫英一愣,左良玉却是大感振奋,颇有同感,忍不住道:“怀玉兄此言正合我意,此番大战,小弟便欲借这迁安城立威,让蒙古人明白,我大周不可侮,便是几千民壮,也能让其头破血流,铩羽而归!”
侯承祖也是朗声大笑:“昆山之意正合我心,正好借此一战,让我等成名!”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五节 战前动员
游士任来到城头上时,冯紫英正在检查新建的棱堡状况。
新建的棱堡呈半弧形,如同一个个馒头向外凸出,这种用砖石与水泥结合起来的棱堡实际上比城墙更结实,寻常的撞城车基本上很难对其造成太大的损害了。
唯一可能构成威胁的就是火炮,但是根据冯紫英所了解到的,起码在内喀尔喀五部中,火炮的运用还处于一种极低水平状态下。
或许有,但是不会超过二十具,而且其是否会不远千里从草原上运入破墙入关运入内地来发挥其攻城威力,值得怀疑。
在冯紫英看来,有那个精力,还不如多花些心思打造一些云梯攻城车这类的辅助性攻城武器来的爽利。
没有火炮单靠人堆来发起攻城的话,棱堡的威力就能发挥到极致,这也是冯紫英最大的底气。
迁安城墙上新建的棱堡每座大概距离相隔不到二十丈,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棱堡的交叉火力发挥到极致,再加上在城墙外重新加筑了一道矮墙,使得火铳兵可以依托这道矮墙在第一波攻击时发挥最大的射击威力。
士气可用,冯紫英对左良玉的表现还是相当满意的。
这小子几乎是陪着自己一一把各部各哨走到,在蒙古人入侵家园和高额的战后奖赏刺激下,士卒们此时情绪饱满,热情高涨。
当然这是战前,等到大战一旦开启,周围伙伴们或死或伤,鲜血和残肢败体或迅速让他们的热情消退,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考验各部各哨各队带队军官们本事能力的时候。
冯紫英希望能通过这一战让一批优秀的军官涌现出来,这会是未来自己塑造新军的根基。
“大哥放心,这些士卒都是经过了咱们几轮苦训的,还别说,您说的什么机械记忆,生理反应,好像还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有时候越笨的人,经过苦训之后,他几乎就是命令一发,他就能没有任何迟疑的据枪瞄准射击,让他前行,便会按照口号前行,……”
左良玉对自己这位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在拔山营时也训练过士卒,他这拔山营二部就是他一手一脚练出来的,时间比这帮民壮长得多,但是论射击精度,论应对能力,都要强于这帮民壮,但是论纪律服从性,这帮民壮却要比自己带出来的老卒要强得多。
这也迫使他不得不在训练中加强了自己老卒的纪律训练,否则你如何去带领这帮新丁民壮?
“无数次的训练形成的这种记忆定势,就会让他们下意识的按照命令执行,这就是集体作战的优势所在,当无数骑兵蜂拥而来,寻常士卒如果没有经过这种强化训练,瞬间就会崩溃,而经历了这种训练的,他起码可以坚持射击两三轮,而这两三轮里只要给敌人造成杀伤,敌人的鲜血就会让他们的勇气燃起,这就是新兵到老卒的蜕变,……”
冯紫英的话让跟随在一旁的侯承祖深以为然。
他的这一千五百人水兵营,虽然也是按照沈有容从冯紫英那里得到并结合水上作战特点而训练出来的,自生火铳更是让他们能比寻常火铳打出更快的射击效率,但最大的缺憾就是他们和这帮火铳新军一样,从未真正上过战场,未曾品尝过成功和失败的滋味,未曾经历过鲜血和伤亡的洗礼。
而这一次所要面临的战事可能会让水兵们遭受想象不到的残酷洗礼,但是侯承祖却很清楚,只有经历这一战,他们才能真正蜕变成为战士。
“所以大哥觉得这种在矮墙中近距离射击能够有助于他们迅速成长蜕变?”左良玉对冯紫英的信任度可谓爆表。
“差不多吧,这种平距离射击更能发挥集中射击的威力,近距离感受战争的滋味,也许只要一天他们就能漠视生死,成长成为合格的士卒。”
冯紫英泰然应道。
“怀玉兄,你的水兵营,打算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介入这场战争?”冯紫英扭头问道。
“但听大人吩咐。”这个时候侯承祖也是拱手听令。
“嗯,昆山有一个部使用自生火铳,加上你的一千五百人,两千来人的自生火铳,足以让蒙古人品尝火铳药子的滋味了,先期你们轮流作为应急预备队,主要看蒙古人会一次性投入多大的进攻强度,我们根据情况来定,但到后期,我估计就会是哪里出漏洞,哪里你们就要顶上了,游大人倒是替我们又收罗了三千民夫,但是这些民夫恐怕也只能帮着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其他无能为力,甚至还可能带来一些混乱,……”
涌入迁安城的士绅们带来了不少家眷仆从,使得迁安城里人口暴增。
好在之前游士任就和冯紫英商议过对策,对县城里所有屋宅采取无条件征用,宽裕的房屋全部被腾了出来,以供这些进城民众暂时栖身。
而这些人中的精壮便被无条件的征用组织起来,作为战事一旦开打之后的民夫备用。
“大人放心,若是有人敢生乱,我的人可是谁都不认识,只听命令。”侯承祖应声答道。
“倒也不至于生乱,就怕有些人大呼小叫,影响军心。”冯紫英摆摆手。
吴耀青在这边也给自己安排了几个暗子,随时盯着迁安城中的动静,游士任衙门中也有角色发布在城里各处,暗察民意,这一点这位知县大人还是很有些手腕的。
几个人一边沿着城墙察看,一边讨论着,也正好迎上了游士任过来。
一番寒暄之后,游士任也对冯紫英的态度更为热切了。
不管怎么说,多一千五百人的水兵还是让游士任心里踏实许多,毕竟这都是用火铳的新军,之前游士任的担心也慢慢消散,只要能确保迁安城这一战保留下来,整个迁安县的元气就能得到保存,其他都不在话下。
布喜娅玛拉站在城墙阶梯下看着几个下来的男子,当中那个青年气度雍容淡然,举手投足间那份无俦风姿更是让所有人目光下意识的就要落在他身上。
走下阶梯,冯紫英才看到一身具甲的布喜娅玛拉站在城墙边上,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赶紧招呼对方:“布喜娅玛拉,什么时候到的?德尔格勒呢?”
“德尔格勒和我们部族的勇士们在一起,所以就我过来了。”布喜娅玛拉收敛起别样心思,学着汉人武将的礼节,一抱拳道:“此番我就在大人身边,以便于我帮助协调大人和我们族中三千甲士。”
“那就有劳你了。”冯紫英也不在意,“那我也来和你介绍一下,昆山你认识了,这一位是迁安县知县游大人,这一位是登莱水师水兵营守备侯承祖侯大人,……,这位巾帼英豪乃是海西叶赫部布喜娅玛拉,其父是叶赫部前任贝勒布斋,现任贝勒金台石是其叔父,号称海西第一勇士的布扬古便是其兄。”
冯紫英的介绍让布喜娅玛拉心里很舒服,言语中对叶赫部的恭维推崇,对其兄的赞誉,都让她脸色顿时变得灿烂起来,虽然这家伙分明就是要利用叶赫部,但起码人家姿态还是很好的。
游士任和侯承祖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身材高大雄健的女子身上。
这比起寻常女子几乎要高出一个头,在座几个男子中恐怕除了冯紫英比她略矮外,其他人也都要矮半个头,略显深凹的眼眶和油黑如钻的瞳眸,宛如刀削的鼻梁和颧骨,乌黑如墨的长发被随意的挽成了一个发髻,坠在脑后,左手环握着一顶带兽纹遮面的战盔,英姿飒爽,分外夺目。
加上她肩头兽环装饰,胸部乌亮皮甲裹罩,一袭灰白色甲巾半遮半掩,蜂腰圆臀,尤其是那双健美修长的大腿充满了力量气息,一直到膝盖的具甲战靴,和斜跨在腰间的那柄造型古朴诡异的弯刀,使得这个女子就像一头充满危险和诱惑气息的雌豹,欲待择人而噬。
“见过各位大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布喜娅玛拉还是很礼貌的一礼,这让几人都有些意外,甚至包括冯紫英,他印象中布喜娅玛拉可没这么好脾气。
几人还礼之后,布喜娅玛拉目光落到侯承祖身上,“抚宁阳河中的舰船可是侯大人带来的登莱水师?”
侯承祖一愣之后点点头:“正是,我们便是从抚宁登岸过来。”
“难怪。”布喜娅玛拉点点头,却不再言语。
冯紫英也习惯了这女子的古怪脾性,不在意,“布喜娅玛拉,你们叶赫勇士会暂时驻留兔耳山,和山海关过来的蓟镇军一道,如果能够确认蒙古人沿着青龙河以西下来,你们便需要进军到青龙河以东燕河营以西地区,集结待命。”
“若是蒙古人从青龙河以东南下呢?”布喜娅玛拉反问。
“那就简单了,我们迁安安全了,他们要直接进攻卢龙,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了,不过我想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还没那么蠢吧。”冯紫英淡然一笑。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六节 临战(1)
冯紫英口中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二人此时正在距离冯紫英一百多里地的逃军山附近行军。
数万大军的行军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列队逶迤绵延,也不像外人所以为的那样令行禁止,哪怕是有游牧为生的蒙古人,仍然是一件极其复杂而困难的大事。
数万人的吃喝拉撒,尤其是还涉及到数万马匹、牲口的草料,这又是从草原上向中原进军的漫长旅途,无论是选择的路径,还是经停的宿营选址,亦或是饮水打尖所在,都需要精明的筹划。
战争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旦启动起来才会知晓其中的复杂程度。
先前规划得再好,都远不及过程中所遭遇的各种变故和意外。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已经感受到了这场战事的艰难程度远超他们的想象,这还没到大周境内呢,这一路行军就让他们吃足了苦头,也幸亏有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方面的帮衬指点,才算是有惊无险的跋涉到了靠近大周的边境上了。
但接下来的路途会更麻烦,因为这已经是在燕山山麓区域了,数万大军需要在山谷中穿行,即便是牲口的草料都需要备足,不像很多人想象的秋高马肥,草木茂盛,哪里都能有足够的草料和水源。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场战事的艰难,但是事已至此,五部加上科尔沁人数万人马已经到了这里,如果不能取得一场让人满意的收获,无论是谁都难以向部族交待。
“宰赛,我听说叶赫部那边很反对我们南下?”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有些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伴随着胯下健马的行进,颠簸起伏让他这把老骨头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他们反对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在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身旁骑着一匹菊花青的青年满不在乎地道:“他们倒是从大周那里吃得满嘴流油,却不让我们南下,这是何道理?”
“宰赛,你就不怕金台石不高兴?”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歪着头问道,满是皱纹老茧的手微微一带马缰,让马行速度稍微放慢一些。
“哼,他不高兴又怎么地?各家有各家的难处,难道他把女儿嫁给我,我就必须要听他的?”宰赛冷冷地道:“弘吉剌部几万号人要生存,那就只能按照我们自己的路走。”
“可如果大周愿意给我们内喀尔喀五部以物资支持呢?”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微微颔首,这小子还没被女人给迷花眼,但是金台石的女儿是宰赛的嫡妻,在弘吉剌部影响力也不小,所以还得要把这家伙心思摸清楚。
“那也要看情况,东西我们愿意要,但是林丹巴图尔要求我们跟着一起南下,我们能拒绝么?”宰赛狡猾地笑道:“但我们可以答应大周,我们南下也可以出工不出力。”
“嗬,你觉得大周会相信这番说辞?”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嗤之以鼻,真把大周当傻子么?你都南下入关了,遍地是人货,难道还能忍得住不抢不掳掠?
“他们信不信就是他们的事情了。”宰赛满不在乎地道:“我们怎么做,只能我们自己来决定,不可能听别人的。”
“林丹巴图尔和建州女真可是派着人监军呢。”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摇摇头,“此番南下,林丹巴图尔和建州女真那边策划已久,这些关隘路口他们都已经摸清楚情况了,只需要我们跟着他们的人前进就是了,据说硕垒和素巴第他们那边也有林丹巴图尔派人监军。”
听得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提及建州女真,宰赛有些不悦。
他对建州女真一直深怀敌意,努尔哈赤率领建州女真的崛起,尤其是对海西四部的兼并让他感受到了深深的警惕,一旦海西四部被其兼并,兵锋就会直指西面草原上了,而科尔沁这帮家伙又在和建州女真牵扯不清,这更让他感到戒惧。
“建州女真管不到我们蒙古人头上来,林丹巴图尔的命令我们会接受,但是建州女真就滚一边儿去。”宰赛气哼哼地道。
“但我的人告诉我,其实林丹巴图尔对大周这千里边防的了解情况还不及建州女真的人呢,尤其是我们这边,从界岭口到龙井关,听说那些建州女真简直了如指掌,许多小道、取水点和关隘,连察哈尔人都不清楚,他们却能一一在舆图上标注清楚,那舆图我专门留了一份,他们还不太愿意,还是我们的人坚持,才留给了我们。”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话让宰赛心中对建州女真更是忌惮。
这帮家伙连蒙古这边与大周接壤之地的关隘、道口和取水点明细都如此清楚,岂不是意味着他们早就对大周虎视眈眈了?
要知道这些区域都是在察哈尔人控制之下,他们如何能提前预知?
或者建州女真是早就在打蒙古人的主意了,不知道林丹巴图尔这个家伙知晓了此事会如何着想?
“叔祖,这建州女真所谋乃大,为何林丹巴图尔却如还愿意和努尔哈赤合谋?难道他就不怕日后建州女真对察哈尔起野心?”宰赛忍不住道。
“哼,你以为林丹巴图尔就没想到过?”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轻哼一声,“兴许他觉得建州女真既然和大周成了死敌,那么咱们蒙古人正好可以在其中浑水摸鱼呢?大周那边有机会,咱们就抢掠大周,大周那边没机会,咱们就可以借机向大周索要物资以助大周打建州,去年林丹巴图尔不就是这么干的么?这收获还不小,咱们五部也是距离大周边境略远了一些,若是近一些,咱们一样可以这么干。”
宰赛深以为然,“难怪,锄强扶弱,大周这么干,我们蒙古也这么干,只是这样交恶了大周,日后再想要恢复和大周的关系,怕没那么容易吧?”
“呵呵,大周需要我们,自然就能不计前嫌,草原上这些部族,哪个不是今天你联合我打他,明日我连手他打你?”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捋了捋花白胡子,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宰赛,我年龄大了,再等几年,这五部还是要交到你手上来,我知道你素有大志,不过林丹巴图尔和努尔哈赤都不是善于之辈,而且努尔哈赤几个儿子我见过,也都有龙虎之姿,我们五部夹在察哈尔、建州女真和大周诸强之间,科尔沁看样子是要选择建州女真,你岳父那边是选择了大周,我们该何去何从,如何才能确保咱们五部的利益,你也须得要好好斟酌。”
宰赛心中微震,深深地点点头,“叔祖,我明白。”
夜幕下的篝火一堆堆点了起来,干牛粪混合着柴枝,燃起阵阵烟雾。
一双鹰隼般的目光潜藏在黑暗中,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前方一团团黑魆魆的营帐。
他粗略的算了一算,一路潜行过来,他已经看到这样的宿营地连绵七八里,多达三十余处,如果计算无误,这一路起码有接近一万人马了,那边山峪中看规模应该不低于这边,只是被蒙古人封锁了要道,无法查知具体情形。
如果要过去查探,就需要绕道从山脊翻过去,那没有两三日不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初秋的燕山山地里已经有了一些凉意,孙祖寿和手底下两名夜不收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蛰伏着,一直到篝火只剩下余烬,除了值夜的士卒外,其余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撤。”
简短低沉的声音发出,孙祖寿带着两个兄弟悄然翻过距离篝火不到十丈远的山岔口,悄然钻入黑暗中,一阵急行军之后,一直到将后边的光影彻底丢在黑暗中,三人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对这一片山区,孙祖寿他们几人已经十分熟悉了,在夜不收里边,首先就需要学会辨识和熟悉地形,而燕山山区是蓟镇首当其冲的区域。
虽然前几年里察哈尔人安分了许多,但是作为主要应对察哈尔人蓟镇军,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对察哈尔人的防范,哪怕从上层来说已经比起以往懈怠了许多。
不过新任总督和总兵到任之后,这种局面似乎又有改善,起码原来缺额甚多的夜不收里边开始重新充实,孙祖寿手底下两个兄弟都是去年才充实进来的,比起孙祖寿来都要稚嫩许多。
翻过垭口,孙祖寿三人又是一阵疾行,终于到了早已安排好的休息地,那是一个隐藏在山坳峭壁边儿上的山洞,从洞口可以轻易监控到穿越山垭口的小径。
“咱们说一说各自的情况,时间有些来不及了,也只能弄个大概了。”孙祖寿沉声道。
三个人迅速开始汇报各自这几日里观察了解到的情况,包括蒙古人队伍组成,来自那些部落,其中战马多少,驮马多少,士气如何,各方配合怎样,以及一些细节上的东西,这些都将成为下一步汇聚综合分析研判的资料。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七节 临战(2)
“……,从现在情况来看,不出所料是内喀尔喀五部,杨二看见了弘吉剌部的旗帜,如果不出所料,那个穿皮裘的家伙应该就是宰赛,……,乌齐叶特部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出现了,这两人都出现了的话,意味着整个内喀尔喀五部主力尽出了,……”
孙祖寿语气幽幽,局面很不利,蒙古人东路这一支力量比原来预计的更强大。
“……,坠在最后边儿的应该是科尔沁一部,大概在五千人上下,但是都是轻骑,几乎是一人二骑,始终和内喀尔喀五部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们携带的粮草补给远不及内喀尔喀这边,不知道是何原因,……”
孙祖寿听得下属介绍情况,皱了皱眉。
“看来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部不睦的传言是真,照理说科尔沁部已经不太愿意听察哈尔人的命令了,但这一次还是出动了,这里边可能还是有东虏在捣鬼,不过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部不睦这个情况回去之后要想总兵大人汇报清楚,……”
“大人,我们发现内喀尔喀五部行进速度很快,而且似乎对路径十分熟悉,属下在青龙河右岸的白树林一带就发现他们分道几乎没有做犹豫,直接就选了右边道路,另外在各处宿营地的位置选择上也是十分周全,布置岗哨所处位置应该都是精心安排过的,内喀尔喀五部怎么可能这么熟悉这边地形?”
一个下属有些疑惑不解地道。
孙祖寿心里也是发沉,“或许是察哈尔人……”
“大人,察哈尔人历来是从土胡同、界岭口那边入侵比较多,要么就是分水岭、大安口那边,属下也查过近年来的记录,察哈尔人移驻西面时间并不算长,而且蒙古人性子粗疏,要做到这么精细,属下觉得很难,……”
孙祖寿默默点头。
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不符合常理,蒙古人或许在路径选择方面比较熟悉也许还说得过去,但是连水源地、宿营、设岗这些方面都能考虑得如此精细周密,好像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除非蒙古人转变了风格,但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也倾向于是建州女真做的手脚。
但这也从侧面证明朝廷将建州女真视为最大心腹之患是正确的,蒙古人不过是带来一阵麻烦,顶多是程度大小而已,但是若是给了建州女真可乘之机,那绝对是致命的。
“这些情况我们暂且不去管他,先把各自情况说清楚,我和杨二继续留在山里,周权,你把这些情况带回去,立即向大人汇报,注意,不能有一丝遗漏,你现在再把所有情况复述一遍,看看有没有错漏,……”
另外一名矮壮汉子也不推辞,点头领命:“好。第一,内喀尔喀五部情况如下,……”
等到叫周权的汉子叙述完整清楚,孙祖寿又补充了几句,这才叮嘱对方立即返回。
“那大人,属下汇报完毕之后该如何和您汇合?”周权忍不住问道。
“嗯,估计等到那个时候蒙古人都应该破关而入了,到时候再来看情况,若是蒙古人还要从原路回撤,我们再来计较。”
孙祖寿很清楚蓟镇军在这一线烽燧关隘的布防情况,若是三五百人的小股蒙古人还可以一战,这样几万人大军入侵,便是山南麓那边的诸营都只有集结抱团寻找机会一战,根本不可能阻挡得住如此规模大军入侵。
也就是说永平府遭遇一场劫难已经在所难免,这让他也有些难受。
不过他也知道好像永平府那边一直在为战争做准备,但一个小小永平府,连蓟镇面对如此狂暴的十多万蒙古人大军入侵,都要谨慎行事,遑论一个小小的永平府?
几千民壮能济得了什么事儿?
据说永平府同知还是总督大人的公子,可是面对这样的情形,只怕也只有明智的选择避难逃生为上吧。
想到这里,孙祖寿也只能叹一口气,唯求永平府的民众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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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世功脸色沉郁,负手站在案桌后。
“大哥。”
尤世禄欲言又止。
“说吧,你我兄弟,还能有什么不好说的。”尤世功面色平淡。
“兵部一下子把这几万军营的老爷们塞过来,这分明就是借刀杀人啊,可笑这帮京营老爷们还一个个兴高采烈,真以为蒙古人是吃素的主儿?”
尤世禄咬牙切齿地道:“也不撒泡尿照一下,还觉得能立下大功去封妻荫子呢,送死都找不到地方。”
尤世功倒是显得很淡然,这个情况他早就和兵部那边有默契,起码早在三个月前,他就知道朝廷,或者说皇上要对京营动手了。
京营这一帮人,除了神枢营现在大概算是皇上安排进去的,主将仇士本和京营里那帮武勋势同水火,这一点总督大人大略和他提及过其中的恩怨情仇。
虽然总督大人也是武勋出身,但是却好像和朝廷里那四王八公十二侯们不是一路人,否则也坐不上这个总督位置。
“也别把京营说得那么不堪,神机营据说在每次京中操演都是夺冠,心气高着呢。”说到这里,尤世功嘴角都忍不住浮起一抹笑意,的确有趣。
几十年不打仗的京营,居然还能被兵部那两位给哄着出京了,据说许了不少好处,只要回京人人都能上浮三级,赏赐加倍,估计京营这帮老爷们在京师城中也是穷怕了,所以才会要冒死吃河豚赌一把了。
“操演?靠操演都能打赢蒙古人,那还要我们边军干什么?”尤世禄不屑一顾,“也就是哄哄这帮京营太爷罢了,那大哥你准备怎么安排?”
“十四万京营大军,一下子给我们送出来八万人,呵呵,这样庞大一支军事力量,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来用了。”尤世功似笑非笑,“五军营带队是副将柳国荃,乃是理国公之后,柳家家主柳芳的堂兄,两名参将,分别是定城侯谢家的谢鲜,锦乡伯韩家的韩尚瑜,两名游击也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神机营带队副将是东安郡王穆家旁支穆天燕,两名参将是景田侯裘家的裘炳众,齐国公陈家的旁支子弟陈瑞师,瞧瞧,哪一个都是咱们这些寒门出身的惹不起的人物啊,连总督大人都要给几分薄面的。”
“大哥?!”尤世禄不解地问道:“您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给总督大人去过信,总督大人的意思是把当前形势向这些京营老爷们都介绍一番,也请他们听一听战前准备,然后将局面罗列出来,请他们优先选择守御驻扎之地。”
尤世功的话让尤世禄大吃一惊,“他们优先选择,难道总督大人就不怕贻误战机?”
“贻误战机?”尤世功脸上掠过一抹诡异的笑容,“怎么会,京营诸军实力雄厚,咱们安排时自然也就要安排好,最好请他们独当一面,八万大军,安排一个他们认为稳妥轻松的所在,也就算是有一个交待了。”
尤世禄越发不能理解自己兄长的想法了,皇上的意图,总督的微妙想法,自己大哥似乎也有考虑,这京营一帮人也不是傻子,自然会趋利避害,那如何向皇上交代?
见自己兄弟大惑不解,尤世功也不多解释,这些事情没必要向他说明白,到最后他自然会明白。
见兄长不愿意多解释,尤世禄也就不多问了,他更关心东线,“大哥,东线的消息回来了么?”
“回来了一些,还有两路尚未回来,但是情况可能差不多,东线以内喀尔喀诸部为主,目前在逃军山一线出现了,据说已经靠近了孤山和熊窝头一带,斥候还在搜寻,但内喀尔喀诸部出动的兵力超出了我们之前预料,……”
尤世禄吃了一惊,“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尤世功反问:“你是说紫英那边么?他跟随总督大人那么多年,这点儿见识应该有吧,什么地方能守,什么时候该撤退,他有判断才对,而且罗一贯部也能帮助他牵制一下,为他赢得时间。”
“可是大哥,罗一贯那个营你不该留下一部分。”尤世禄犹豫了一下才道。
尤世功叹了一口气,“老三,你知道么?即便是这样,我已经承担了风险了,兵部早已经决定放弃永平防线,也通报给了紫英,他应该明白,迁安守不住,永平府五县一州,他只需要保住卢龙就算是胜利了,若是指望都保卫下来,那只会一个都保不住,那点儿民壮能干什么?”
尤世禄摇摇头:“大哥,我觉得你这一次恐怕误判了,我看过那些民壮的训练,全数配备了火铳,训练方式也很独特,未必就像你所说的那么不堪,也许会给我们一个意外惊喜。”
“哦?”尤世功有些怀疑,他知道自己兄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信口而言,“你有依据?”
尤世禄点点头,“当然,……”
听完尤世禄的介绍,尤世功将信将疑,如果是这样,对于京营这边的安排也许可以又另一个选择。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八节 终于来了
当如潮水般的骑兵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冯紫英站在城头上极目眺望,手心也有些微微湿润。
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正面的对决,蒙古人来势汹汹,迁安城首当其冲,这一战将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收到来自各方细作和斥候线报时,冯紫英就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
蒙古人是从河流口一线突破的,三座堡寨在一个昼夜间被攻破,蒙古人随即组织了大量人力对边墙进行了破坏,甚至动用了火药进行爆破,一夜之间便掏开了三处缺口,使得蒙古大军可以长驱而入。
紧挨着的铁门关和冷口关都是警报连连,但是蒙古人却绕开了这两处要隘,而从背后绕进,进而对冷口关发动进攻。
边墙得到的警报迅速传递给了在二线布防的建昌营,建昌营会同太平营在刘家口一带和内喀尔喀五部骑兵激烈交锋,双方损失都不小。
但是很明显蓟镇军的主力没有摆在这一线,当蓟镇军向西退却之后,蒙古军并未跟随西进,而是主力径直沿着青龙河向西南进击,直扑迁安,另外一部则在青龙河畔驻留,警戒来自东面的危险。
根据斥候的线报,这一部南下的蒙古军主力大概在四万人左右,无论是在边墙上的突破,还是和建昌营、太平营一部的接战,都并没有对其造成太大的威胁。
整个迁安县也不过十来万人,而逃入迁安县城的民众加上守城士卒也不过七八万人,但现在却要面对一半多的蒙古大军进攻,这种压力可想而知。
“大人,……”冯紫英没等满脸紧张的游士任说话,便把自己手中的千里镜递给对方。
这是一具利用两片磨制玻璃制作的透镜组合而成的千里镜其实原理很简单,但是关键在于对选用玻璃的质量要求很高,而且磨制工艺也要求高,冯紫英在很早就请庄立民从欧洲进口荷兰透镜,各种凹透镜和凸透镜进口进来,然后进行叠加,物镜用凸透镜,目镜用凹透镜,选取一管状物进行距离测试调整安装,便可得一千里镜。
由于从欧洲进口来的镜片断断续续,有些效果也不好,冯紫英截止到战前也为此组装了大概七具千里镜,秘不示人,只给自己父亲送去了四具,自己保留了三具,留给了黄得功一具,在迁安城这边交给了左良玉一具,自己手中握有一具。
游士任也被千里镜中所看到的一切所震惊了,虽然不能说细致入微,但是基本上可以一览无余。
随着镜头的调整,远近距离的拉升,方向的移动,基本上把这一切都可以纳入视线中,这几乎就是决胜于千里之外了,难怪叫做千里镜。
良久,游士任才放下千里镜。
冯紫英又将其递给了身旁的侯承祖,侯承祖一用之后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他联想到这种器具在海上船用,其威力简直赶得上十尊重型火炮!
“紫英,……”
冯紫英挥手制止嘴唇颤抖的侯承祖,“战后再说,我知道此物的厉害性,但是这在欧洲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大量使用了,红毛番率先用于船上,不过他们试图限制别人使用,但这原理并不复杂,所以我略加尝试便制作了出来。”
“大人你可知道……”侯承祖还想提醒此物的威力。
“我当然知道,但是如何制作最完美的千里镜也是一件比较复杂的,虽然我们很难限制这种玩意儿的传播,但是我们还是应该尽可能的防止这类物件被敌人学去,不是么?”冯紫英淡淡地道。
侯承祖深以为然。
站在一旁的布喜娅玛拉很好奇的看着那支铁管模样的物事在几个人身上轮流流转,他们放在眼睛前,对着前方,不断的移动,像是在进行某种祈祷仪式,这让她很是好奇。
她印象中这个家伙是不信什么诸天神佛的,也对自己族中的萨满一说不屑一顾,这也是最让布喜娅玛拉最放心的,否则如果这个家伙也信了什么“可兴天下可亡天下”一说,意图得到自己,那她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过看到这帮人翻来覆去的用这种“仪式”祈祷,布喜娅玛拉也有些不耐烦了,这未免太虔诚笃信了,大战即将爆发,单靠这种求神拜佛的祈祷就能打赢蒙古人?
注意到自己身旁的布喜娅玛拉的满脸不悦,冯紫英就知道这土包子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
不过别说布喜娅玛拉是土包子,在座的几人哪一个不是才接触到这千里镜,不都一样震惊莫名?
先前也就是为了保密而故意没有拿出来使用,连侯承祖也都是才接触到,而且还对冯紫英的秘不示人深以为然,甚至暗示应该将其他所有人都排除在外。
不过冯紫英知道这玩意儿一旦开始在人前使用,便难以守秘,布喜娅玛拉就跟在自己身畔,今后一段时间还要并肩战斗,怎么可能瞒得住对方?
所以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将千里镜递给对方:“看看吧。”
布喜娅玛拉莫名其妙地接过冯紫英递过来的这具管状物,放在眼前,定睛一看,似乎里边有些模糊的景物,略微一惊,这才认真一望,下意识的被吓了一跳。
远处奔腾的战马,狰狞的兽面盔甲,还有那招展的旗帜,竟然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栩栩如生,仿佛置身于自己面前。
“啊?!”布喜娅玛拉忍不住惊叫出声,身体也猛然后退一步,手里的千里镜险些给扔了,眼睛陡然离开镜孔,四处一打量,这才发现几个人都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自己,让布喜娅玛拉的脸色顿时一阵火辣辣的。
这是什么巫法秘术?布喜娅玛拉内心急剧转动,有这样咫尺千里可见的本事,足以改变整个战争的局面,大周竟然有如此神术?
布喜娅玛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将镜孔放在眼前,一眼望去。
伴随着小幅度的横移,整个迁安城北面的地平线上种种情形慢慢都纳入视线中,如此清晰可见,甚至连有些人在那里指手画脚的姿势动作都能映入眼中,明白无误。
布喜娅玛拉注意到方才冯紫英看的时候似乎还用双手扭动这个管状物,她也尝试着效仿,果然管子可以旋动,而镜孔里的景象也随之发生变化,忽而拉近,忽而拉远,但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便不能再动,镜面也会模糊起来。
但即便是如此,布喜娅玛拉胸中都忍不住砰砰猛跳,她甚至有一种冲动,那就是拿着这具物件转身便跑,带回族中去,当然这种冲动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就被压抑住了,人家既然敢拿给自己看,也就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不轨心思。
“布喜娅玛拉,好看么?”冯紫英嘴角挂笑。
“好看。”布喜娅玛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想要么?”冯紫英笑着再问,如同拿着一颗棒棒糖在问小女孩的怪蜀黍。
“当然。”布喜娅玛拉心中一震,眼瞳中闪过一抹奇光,“可以么,大人?”
“当然可以。”冯紫英淡淡一笑,“不过肯定不是现在,……”
“是要看我们叶赫部在此战中的表现么?”布喜娅玛拉心领神会。
“这只是一方面的因素,……”冯紫英摇摇头,“难道没有这个东西,你们叶赫部就不肯卖力一战了么?我说过,叶赫部的命运其实和大周是绑在一起的,你们既不能臣服于蒙古人,又无法和建州女真共存,除了大周,还能有谁庇护你们?”
布喜娅玛拉不语,显然她此时的心思不在这些问题上,她此时只想得到手中这件玩意儿。
冯紫英自然明白对方的想法,“好了,这玩意儿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也不需要学习什么,但是要制作出来却也不简单,但我可以为叶赫部提供几具。”
“大人,君无戏言?!”布喜娅玛拉精神大振,直视对方。
“几具千里镜,还不足以让冯某毁诺吧?”冯紫英傲然一笑,看得布喜娅玛拉心境也是一漾。
千里镜?布喜娅玛拉这才知晓这玩意儿的名字,但是却感觉果然符合字义意思,真的是咫尺千里,但这玩意儿的军事意义太重要了,布喜娅玛拉不相信对方会看不出。
能给叶赫部,那就是真的把叶赫部当成了盟友了,这甚至比几十支火铳意义更重大。
“好,大人,既如此,叶赫部自然也会拿出我们的诚意来,请大人看我们叶赫部勇士的表现吧。”布喜娅玛拉也是一点头,沉声道:“必然不会让大人失望。”
“好,那我们就静候佳音了。”冯紫英也不废话,目光重新回答前面正面战场上,“昆山!”
从城墙另一端疾步而来的左良玉抱拳一礼,“属下在!”
“这一战就让我们好好给蒙古人上一课,让他们明白战争不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冯紫英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在城头上显得格外深沉巍然。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九节 流星火雨,盛宴大餐
夜色慢慢沉静下来,整个旷野逐渐变得清冷下来,打着旋儿的秋风带起草叶在黑暗中飞舞,借助着摇曳的火把,可以看得见一排排简陋粗糙的拒马桩在营寨外次第架起,形成不规则的防护线。
伴随着内喀尔喀五部的主力抵达迁安城外,整个一天冯紫英都在四城上仔细观察着。
数量超过了五万人,的确让人心惊,如果内喀尔喀五部不惜一切代价集中力量猛攻,迁安守不住。
只是冯紫英和侯承祖以及左良玉商议过得出的结论。
十倍于守军,而且迁安城小墙矮,护城河虽然有滦河水注入,但是依靠充裕的畜力,要填平护城河不是问题。
从下午开始,蒙古兵便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开始填埋东面和北面两边的护城河,数十辆木制包皮的装载车在披甲驮马和士卒的推拉之下,依靠着巨大的木盾,迅速逼近护城河开始填塞,短短两个时辰,在付出了数百人马的伤亡之后,便迅速在两面护城河上塞满了几处。
蒙古兵的决断和悍不畏死,出乎冯紫英的意料,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小觑了敌人的决心。
几百上千人马的损失对于蒙古人来说承受得起,既然要南下来打秋风,若是连这点儿损失都经受不起,那也就不必来了。
如果按照这样的进度,最迟两天后,蒙古军就能够正式发起全面攻击,到那时候,就真的是能靠硬碰硬的消耗战术来决定胜负了。
那种情况下己方毫无胜算,数千火铳兵只会在对方的箭矢和火炮攻击下消耗殆尽,或许对方也会付出惨重代价,但对己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甚至还要付出整个迁安城城毁人亡的惨重代价。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样熬下去是不行的了,必须要兵行险着。
在此之前他曾经考虑过许多,但是算来算去,他也清楚最终还是要靠两军对垒的实力消耗来决定结局,但是在此之前,如何最大限度消耗对方,或者打击对方士气,他却是考虑过许多。
敌强我弱,但是己方的优势就是主场作战,人熟地熟,要充分把这些优势利用起来。
十余艘隐藏在芦苇荡中的船被悄悄地放了出来。
这里距离迁安城不过几里地,敌人的斥候已经几度沿着河岸掠过,但是却并未能发下隐藏在芦苇中的这十几艘专门隐藏的船只。
丑时已过,船只在船夫们沉默而富有节奏的划桨下向下而行,速度很快,但是却有序而行。
站在西北城墙头上的冯紫英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从这里可以看得到远处几里外的宿营地明灭不定的灯火,蒙古人很小心,不但将宿营区域分成了几块,而且互不统属,保持着一定距离,同时将拒马桩也不惜费时费力的架起,以防止大周这边利用夜间劫营。
冯紫英并不认为这种夜里偷营是妙计良策。
蒙古人远来,在占据绝对优势情况下,肯定宁肯以力破巧,宁愿各方面辛苦一些,也不愿意去冒险。
所以要想打蒙古人一个措手不及,那就必须要别出奇招。
“布喜娅玛拉,德尔格勒他们那边准备好了么?”冯紫英转过头来问道。
“大人放心,只要您这边能如期发动,那么我们这边肯定会如约而动。”布喜娅玛拉很郑重地回答道。
……
十余艘船缓慢地行进在滦河上。
秋季涨水,滦河河面宽了许多,十余艘船在黑夜中行船也显得十分危险,不过这些精选出来的船工都是长期在滦河上营生的,为此他们也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准备。
“差不多了。”说话的是迁安县兵房的典吏宋子安,他是土生土长的滦河岸边长大的人,对于滦河两岸的情况了如指掌,伴随着船上一阵明灭的灯笼闪动,船速骤降。
所有船只都开始在船夫的用力划桨下开始降速,甚至开始调整船头方向,向岸边靠近。
最开始岸边上的哨兵并没有注意到河上的变化,这个时候已经丑时已过,寅初,也是人最容易沉睡的时候,一直到已经有几艘船靠近了河滩边上,撞击在台地上发出响声,才引起了台地上的蒙古哨探的警惕。
伴随着火把举起,篝火骤亮,十余艘船只沿着河岸排开,间距拉得不大,每艘之间都在几丈开外,却没见有士卒冲下来。
伴随着凄厉的鸣锣声想起,整个沿着河岸台地宿营这一片的蒙古人都躁动起来了。
蒙古人选择的宿营地其实相当不错,这里距离河滩大概在三到五十丈开外,而且是一处比河岸要高出接近五尺的台地,他们也沿着河岸认真查看过,不存在什么筑坝水淹的可能。
但是这十多艘船实在来得有些蹊跷,顶多也就是能装一千余人便是极限了,但是这样来偷营,能有什么意义?
就在大批的蒙古人开始涌上台地开始结阵时,他们终于看到了他们未曾想到过的一幕。
每一艘船上回回炮开始发威,伴随着熟练的操作,专门固定在船上的回回炮在操作手的操作下,每一次就把三五枚瓷瓶抛射而出,投入到暗沉沉的黑暗中去,直奔着数十丈外的蒙古人营地中而去。
“劈啪”“噼啪”的脆响在地面上炸响,既没有发出炸裂轰鸣,也没有火光四溅,更没有人仰马翻,一时间岸上的结阵的蒙古人,还是尚未从营地中出来的蒙古人,都有些发懵。
但是他们很快就闻到了一种浓烈的油性味道,而如果是和榆林镇打过交道的土默特蒙古人就会立即明白这些玩意儿是什么,但是对于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内喀尔喀诸部来说,就太生疏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些东西,甚至还下意识的去摸一摸这些黏糊糊脏兮兮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应该说蒙古人还是在防火上早做了准备,不断将营寨周围的草木砍伐一空,以防止敌人火攻,甚至在每个营寨之间也保持了一定距离,只不过他们却从未有了解过这种猛火油的威力,一直到他们的马匹人身上都溅射或者沾染上这些东西而不知。
就在蒙古人结阵向岸边逼近时,船上最后几轮发射终于开始了,点燃的石头和木球,被散乱的透射出去,带着火苗的火球在空中掠过一道道优美绚丽的弧线,犹如流星火雨,弥漫在滦河岸边的这一段空中,然后向无尽的黑暗中坠落。
当它们坠落在地之后,就像是来自地狱熔岩之地的火魔,瞬间就把地面的一切依然,先前抛射出去的数百枚陶罐中装满的猛火油此时在已经在台地上、营地中四散抛洒,被这一连串的火雨引燃,短短几息之间,整个台地便笼罩在一层橙红色的光焰中。
短暂的目瞪口呆之后,岸上的蒙古人终于明白了这些来自滦河上的敌人干了些什么,慌乱之中,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
营寨中几乎一下子就疯狂地染成了一片,帐篷,拒马燃烧,而被火引燃的战马、驮马更是发疯一般四处狂奔乱窜,整个扎鲁特人的大营中不过是一盏茶时间,便彻底陷入了火海之中。
而此时沿着河岸的河风更是推波助澜,使得整个火势变得更加不可收拾,而河中船上的人们甚至只能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幕。
原本已经据枪瞄准的火铳兵也都被这一幕给彻底惊呆了,甚至忘记了对台地上乱成一团的蒙古军进行射击。
“大人?”旁边的把总忍不住问了一句一直呆立无语的侯承祖,提醒可以发起一轮射击了。
侯承祖这才从震惊中惊醒过来,然后摇摇头:“不必了,那都是浪费了,你看看这些蒙古人还能有几个能逃出去?就算是逃出去,他们又还有几个能有一战的士气?”
“那我们现在……?”把总看着燃烧的整个河岸,感受着从河岸上传来的各种焦臭以及不断传递过来的热气,也不知所措。
侯承祖摇摇头,“可以撤了。”
原本还准备在这里对台地上的蒙古兵来几轮射击算是首开纪录,但是侯承祖突然间失去了兴趣,他想起了冯紫英和他说的话,远征最大的危险是什么,就是对地理地形的不熟悉不了解,对敌人的不了解,这往往就是失败的致命因素。
联想到冯紫英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在迁安做各种应对准备,连船队藏身于河岸芦苇荡,沿河演练航行几遍,回回炮设置于船上的射程设计和试验,以及对蒙古人在河岸边宿营地的选择,真的可谓做到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可以说,无论是蒙古人哪一部,只要他选择了在这一处看上去最合适的宿营地安营扎寨,那么这一场流星火雨就注定会成为他们必须享受的一场开胃大餐。
河中十余艘完成任务的船只缓缓而下,河岸上,狼奔豕突,哭喊嘶吼,乱成一片,……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节 铁骑闯营(1)
德尔格勒目光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前方,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从子初越过青龙河向迁安城挺进,两个时辰的匀速行进,对于三千甲骑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够慢了,但要保持甲骑的体力,便只能如此。
蒙古人还是很谨慎的,虽然已经驻扎在迁安城下,但是斥候和哨探也已经洒出了三十里地外。
为了确保这三千甲骑的隐蔽性,从山海关入关之后,这三千甲骑便一直藏身于抚宁,然后又从抚宁进入兔耳山一带藏匿,一直到今日才算是从兔耳山西进逼近到青龙河以东驻留。
等待了入夜才从青龙河一处早已经选好的浅滩处渡河,向迁安进发。
德尔格勒并不清楚具体情形,但是布喜娅玛拉在冯紫英的身畔,全程参与了整个战事的布置设计,如果要把叶赫部这三千甲骑去当作消耗品送死,布喜娅玛拉会在送来的印记中有提醒,示意不必遵照执行。
但这一次布喜娅玛拉居然在印记中表明要全力以赴,这让德尔格勒也十分震惊。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说服打动了布喜娅玛拉,但是德尔格勒却深知布喜娅玛拉是绝对不会出卖部落的,那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布喜娅玛拉非常看好这一仗。
一直到渡过青龙河向迁安城挺进时,德尔格勒才接到了具体的战术安排。
劫营是预料之中的,但是蒙古人不会毫无准备,所以德尔格勒也很好奇,凭什么就觉得可以趁夜偷袭蒙古人大营?蒙古人不远千里而来,岂会不做准备?
栅栏,拒马桩,壕沟,这些蒙古人都完全可以在安营扎寨时准备停当,要打下迁安城不是一两天的事儿,所以在安营扎寨是多几分小心,做得认真细致一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德尔格勒不认为自己能想到的,蒙古人就想不到,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好,宰赛也好,都是能征惯战之辈,自然明白这些打仗所需要防范之策。
不过来人也明确告诉了德尔格勒,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到了对方阵营大乱的时候,在趁势闯营,发动突袭。
德尔格勒不知道对方为何有如此自信会料定蒙古人会炸营,但既然对方开出了这样的条件,他自然乐见其成。
五里地外,德尔格勒一行保持着静默,一夜的行军让大家都有些疲倦,倒不是身体上的,而是这种夜间行军保持警惕的状态,神经一直紧绷,自然会十分辛苦。
陡然间只听见西面传开阵阵呐喊呼叫声,紧接着漫天的光焰很快就映红了整个天际,德尔格勒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看样子蒙古人大营是真的被袭了,也不知道大周这边怎么做到了?蒙古人难道愚蠢到如此地步,远征而来,居然不做好防劫营的准备?
五里地,对骑兵来说,也不过就是眨眼即至,德尔格勒下意识的环顾四周,等待着一直来报信者的下一步通报指令。
但德尔格勒却觉得这期间的时间是如此漫长难熬,一直没有等到大周来使的命令,以至于他似乎都有些怀疑大周方面是不是忘记了自己这支力量的存在。
当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扎鲁特部被袭营,而且是火攻,这简直匪夷所思。
之前在扎营时自己就提醒了各部,要务必防止劫营和火攻,营寨内要保持水源畅通,草木必须要铲除干净,而外围壕沟和拒马桩都要设立充分,以备无患。
可该死的扎鲁特部还是出事儿了,这还没有正式发起对迁安的攻势呢。
不是说蓟镇军都已经向西退却了,只有一只骑兵在滦河西岸活动么?怎么跨河而来,扎鲁特人居然没有发现,没有任何防备?
“究竟是什么情况?扎鲁特部现在情况究竟怎样,大周怎么攻进来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一时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强压住惊慌,一边披甲,一边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从瞭望哨上可以看到是沿河岸那边发生了大火,而且火势迅速在扎鲁特部大营中燃烧蔓延,扎鲁特部现在损伤情况不清楚,……”
“宰赛知道了么?”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深刻感受到年龄不饶人,这半夜起床就觉得头昏脑涨,下意识地问道。
“已经并报给宰赛大人了,……”下属有些焦急地问道:“不过大人,扎鲁特部那边怎么办?”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一时间也觉得头疼,换了是其他被劫营也好,进攻也好,自然都可以有应对援助策略,但是这被火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种夜间被火攻,想都能想象得到,扎鲁特部必定炸营,而这个时候任何去援助其实意义都不大了,黑夜里你难道还能将他们全数弹压下来,让他们乖乖归队,其结果只有反而被他们所冲击,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距离,任由他们各自彻夜乱窜奔逃,等到天下再来慢慢收拢。
现在当下的任务应该是搞清楚扎鲁特部是如何被偷营,防范自己也遭遇同样袭击才对。
从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那边传来的情报都显示,大周军在永平府的主力是蓟镇军,而蓟镇军目前主要兵力都已经西移到了滦河以西,除了在三屯营显示有大部兵力进驻外,也就是在浭水一带才有蓟镇骑兵出现了,而浭水那边已经是靠近顺天府地界了。
迁安城里肯定有大周驻军,但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不相信大周军能在夜间再度发起袭营,大周军是以步军为主,一旦己方反击,他们难以脱身。
不过想归这么想,扎鲁特部面临如此惨境,却不能不管,否则日后这内喀尔喀五部就真的要散了,队伍没法带了。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叹了一口气,“让塔克里率领千人去扎鲁特营外收拢逃出来的残部,注意保持戒备,不要靠太近,尽尽人事吧。”
正说间,那边护卫来报宰赛来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心中一定,只要乌齐叶特部和弘吉剌部能够保持完整,内喀尔喀就不会倒。
“叔祖!”
“宰赛,你那边没事儿吧?”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关心地问道。
宰赛有些愤怒,“我那边没事儿,不过巴林部也遭到从北面渡水而来的蓟镇骑兵的趁乱袭击,好在巴林部没乱,打退两人蓟镇军的进攻,……”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这么容易就击退了蓟镇军的进攻?大周如此策划周密,怎么会如此虎头蛇尾?”
宰赛冷笑,“扎鲁特人过分轻敌,我已经安排人去了解了,大周军应该是从河上过来的,只是不知道大周用了什么办法点燃了大火,而扎鲁特人又全无防范,才酿成如此祸患!”
“那巴岳特部呢?”卓礼克图洪巴图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大周既然发起了这样一场火攻,没理由不会借势发起攻击才对,纵使他们兵力不足,但是他总觉得对方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机会,而对巴林部如此虎头蛇尾,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巴岳特部和扎鲁特部关系最为密切,二部也是最倾向于与建州女真保持联系的,素为宰赛所不喜,而二部也一直不怎么服宰赛,与弘吉剌部不睦。
“哼,我已经让人去通知达尔汗巴图鲁,让他们谨慎行事,不过我估计没什么作用,叔祖,不如你再去派人告知达尔汗吧,也省得我说我是小心眼儿。”
宰赛阴着脸,很显然他派去的人恐怕没能在巴岳特部那边得到好脸色。
达尔汗巴图鲁便是巴岳特部的首领,论血缘关系也算是宰赛叔父,但是两部关系一直不好。
尤其是宰赛在娶了叶赫部金台石之女后,一直对建州女真抱有敌意,所以也让希冀与建州女真保持友好关系的巴岳特部和扎鲁特部感到不满。
“好,我让人立即去,我总觉得大周没这么简单就罢休,这里边肯定还有阴谋。”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立即道。
宰赛一怔,“叔祖,大周蓟镇主力都不在这边,这是我们核实过的消息,他们想要趁机偷袭巴林部已经被击退了,还能有什么阴招?”
“宰赛,千万别小看大周,这些汉人,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也许没多少勇武,但是这等花招却是层出不穷,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都吃过太多亏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摇着头叹道。
就在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派出人去巴岳特部叮嘱小心的时候,这边巴岳特部却早已经动了起来。
达尔汗巴图鲁在得知扎鲁特部遭袭时就立即命令全军警戒,这一点他还是十分警惕的,面对盟友遭袭,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在全军动员之后,主力在营中保持不动,一部则悄然出营,准备绕道前往扎鲁特部大营救援。
当一支火箭骤然在空中升起炸响,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德尔格勒打了一个激灵,心中一阵突突猛跳,然后猛地一挥手,率先催马而出。
猛然一声尖厉的哨声响起,早已经整队完毕的披甲勇士们开始催马提速,向着远处黑暗中呼啸而出。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一节 铁骑闯营(2)
达尔汗巴图鲁脸色焦急的站在大帐外,遥望着西面,叹气不已。
扎鲁特部遭到了来自滦河上大周军的火攻袭击,但是来报信告警的扎鲁特人却是语焉不详。
大周军究竟怎么能从河上来袭,而扎鲁特人难道没有设立拒马桩和壕沟么?斥候和哨探呢?
这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儿,所以这也让达尔汗巴图鲁大惑不解。
但是遭到大周军火攻袭击却是事实,看看天际耀眼的红光,就知道扎鲁特人的营寨正在遭受着什么样的火魔荼毒。
按照来报信的人所言,由于敌人从河上来袭,整个大营西面都被引燃,更为麻烦的是不少受惊的马匹在营中四处乱窜,而且这些马匹身上不知道因为沾染了什么,居然都被引燃了,受惊负痛之下,将整个大营搅得一团糟。
不少士卒甚至还在睡梦中就被惊马撞到踩死踩伤,而到后来整个局面都无法控制,所有人马都是一窝蜂的向东面和南面逃窜,因为没有被火势包围的也就只有这两面。
现在无数乱兵在黑暗中不知所措,作为扎鲁特人最忠实的盟友,达尔汗巴图鲁不能这样坐视扎鲁特部这样毁于一旦,将他们收拢来,引导到己方大营中来,也是应有之意。
关键是现在连扎鲁特人此番率部前来的首领巴颜达尔伊勒登也不知所踪,这才是让达尔汗巴图鲁最为担心的,扎鲁特人失去了这个首领,他的儿子忠图不知道还能不能维系住扎鲁特人的心气重振扎鲁特部?
“谢尔登勒,你们这一趟出去务必小心,只需要把人收拢来,防止他们混乱就行了,千万不要靠近他们大营,防止被他们乱军冲乱阵脚,……”
达尔汗巴图鲁忍不住叮嘱自己的部将:“赶紧去吧。”
“大人放心,末将会小心行事。”
伴随着横亘在营寨外的栅栏门拉开,双重拒马也被抬到一边,在营寨内整队完毕的骑兵先行出了宿营地,紧接着边儿两千步卒也陆续出营。
隐约间似乎从远处黑暗中传来一些声音,只不过掩盖在正在密集出寨的步卒脚步声以及正在外边集结的一千骑兵的马蹄声下,微不可闻。
站在达尔汗巴图鲁身旁的恩格德尔侧耳倾听,随即伏地,惊得他身旁的达尔汗巴图鲁忍不住道:“恩格德尔,怎么了?”
恩格德尔猛然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般,倏地蹦了起来,脸上表情狰狞扭曲:“关闭寨门,关闭寨门!赶紧关闭寨门!”
步卒大部已经行进到寨门外,寨门外的骑兵也都正在列队,寨内的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就像是失心疯一般怒吼起来的恩格德尔,一脸不解。
“怎么了,恩格德尔?”达尔汗巴图鲁不解地看着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儿子。
“父亲,敌袭!敌袭!”恩格德尔全身冷汗狂冒,怒吼着道:“敌人骑兵来袭,赶紧关门!”
达尔汗巴图鲁骇然的望向寨门外,原本还是一片黑沉沉的野地里,陡然间冒出一大团模糊的身影,伴随着急促的蹄声,犹如一大群规模从暗夜中一涌而出。
兽纹遮面,黑甲被身,黑压压的一大片,在陡然亮起的火把中,“嘣嘣嘣嘣”的弦响声中,卷起一阵箭雨呼啸而至。
还正在列队的巴岳特部战士猝不及防之下,瞬间就在惨叫声中倒下百余人。
混乱之中,甚至还来不及做出像样的反应,一个满身铁叶甲,头戴兽面遮护外带狼头盔的壮汉挥舞着流星狼牙锤怒喝着一马当先,直奔这大门而来,猛然横扫而出,当下迎上原本想要阻挡一下的两名巴岳特勇士瞬间就被击落马下,嘴里大块地鲜血喷涌而出。
寨门内的恩格德尔牙齿几乎咬碎:“父亲,是叶赫部的蛮子!”
达尔汗巴图鲁当然也认得这些呼啸而来的披甲骑兵都是叶赫部的精锐骑兵,没想到却被大周招来充当打手,而且这一枪都轰向了自己的巴岳特部。
达尔汗巴图鲁痛彻心扉,眼见着从黑暗中不断涌出的叶赫部披甲骑兵以席卷之势沿着寨门外掠过,挡者披靡,自己那一千尚未来得及整队完毕的骑兵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对方冲得乱七八糟。
而刚刚来得及踏出寨门的步兵更是被这一波冲锋打得晕头转向,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轻而易举剖开了松软的奶酪,向着乱成一团挤成一堆的寨门处凶猛地冲了过来。
“父亲赶紧关闭寨门,抬出拒马!”恩格德尔急得高声怒喝:“赶紧关门,拒马准备!”
一旦被对方夺门而入,那真的就是巴岳特部的末日了,这等夜间,对方数千甲骑冲入大营中,若是被对方又趁机放火作乱,如同扎鲁特部一般,那真的就全完了。
达尔汗巴图鲁和恩格德尔都被扎鲁特部的火烧连营吓坏了,他们不知道大周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如果这群叶赫蛮子也是手握大周军的火攻秘法,那就绝对不能让这些叶赫蛮子靠近大营。
达尔汗痛苦地一挥手,“关门,拒马封门!”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对方击穿阵型的乱兵倒卷回来,自己儿子的判断很准确,一旦敌人撵着这些乱兵倒卷而回,冲入大营,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三千士卒就这样毫无准备之下被打成一团烂泥,达尔汗巴图鲁眼睁睁的看着数千叶赫披甲骑兵就在寨门外大肆追杀着自己的部众。
无数士卒就这样被斩杀于寨门外,怒吼声,哀嚎声,惨叫声,刀枪争鸣,铁蹄如雷,就在这寨门外的数百米范围内上演着一幕幕生死离别大剧,……
而伴随着组织起来的巴岳特弩手开始对寨门外的叶赫披甲骑兵开始攒射,叶赫部骑兵开始主动远离寨门,但是他们也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在四周不断的追杀着无法入寨而只能逃入黑暗中的巴岳特士卒。
恩格德尔嘴唇都被咬出血来了,这种看着敌人在寨门外肆虐荼毒自家儿郎的情形无疑是一场最难忍受的煎熬,自己却无能为力,一方面不知道敌人在黑暗中还藏着多少,会不会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另一方面这种黑暗中以有心算无备,没有谁敢去冒这种险。
一直到叶赫部骑兵慢慢消失在黑暗中许久,恩格德尔才敢悄悄打开寨门,派出一小股骑兵出去打探情况,而此时叶赫部骑兵早已经消失无踪,天边也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
此刻的德尔格勒早已经率领这三千披甲骑士绕道从迁安城的东门入城了。
这一场打得痛快淋漓,可以说是德尔格勒这么多年来最为畅快的一场战斗,虽然敌人不过是内喀尔喀的巴岳特部,但是这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如砍瓜切菜般的风卷残云,酣畅之处,远非其他滋味可比。
一直到进城之后,德尔格勒才清点了自己的三千甲士,战损失踪的不到百骑,加上受伤的也不过三百余骑,但是巴岳特人葬身在即自己手中的,德尔格勒粗略估算了一下,起码是两千多人,打出这样的高比例胜负比,可以说也是极为罕见的。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坐困愁城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终于可以将自己的兵马派出去查看究竟了。
一夜之间,不但扎鲁特部遭到火攻袭击,就连准备去救援扎鲁特部的巴岳特部一样遭到了叶赫甲骑的偷袭,而巴林部也一样被袭扰,好在巴林部稳住了阵脚,没有被敌人所乘。
但扎鲁特部去和巴岳特部的惨状却让人不忍目睹。
看着烟火缭绕的扎鲁特大营遗址,浓烈的焦臭气息让人作呕,混合了猛火油和烧死的马匹、士卒的气息萦绕整个台地上,烧焦的帐篷,四处可见的尸体,痛苦的哀鸣和压抑的抽泣声,看得诸部的首领都是面色惨然。
再看看远处的滦河上,仍然是风平浪静,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不是不能够接受死亡,也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但是这样莫名其妙,甚至连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都不明白的战败和巨大损失,就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扎鲁特部的首领巴颜达尔伊勒登重伤,在数十护卫的保护下才幸免于难,但是他的伤势居然不是被敌人所伤,而是被受惊的战马冲撞之后从马上摔下来造成的,这种情形对于成日生活在马背上的蒙古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但是比起一夜之间近万的扎鲁特部死伤过半,现在能全身而退的不到四千人,而巴岳特部的三千人也仅存不到八百人,这样惨烈的结局让早有思想准备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以及巴岳特部的首领达尔汗巴图鲁都难以接受。
正式攻城战尚未打响,内喀尔喀五部就已经付出了超过七千人的伤亡损失,这也就意味着战事还未开始,东路军已经损失了超过一成以上的有生力量。
这种仗还怎么打?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二节 喜忧
等到扎鲁特乱兵被收罗起来,巴岳特部的损失清点完毕之后,带回来的结果让内喀尔喀五部首领和科尔沁部首领洪果尔都是面沉如水。
损失都在其次,关键在于五万多大军南侵,这还没正式开打,就被大周当头一棒,打得晕头转向,而且按照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那边的情报,蓟镇军的主力根本就不在永平府,只有小部驻留,而在永平府负责防御据说是号称永平新军的民壮。
民壮能打出这样的水准?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都根本不相信,对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的情报也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而叶赫部的甲骑突袭也证明了他们的情报的确不可靠。
这样强悍一支力量潜入到永平府,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居然一无所知,这还敢狂言对大周变强对外事务了如指掌?
“大家说一说,下一步怎么办?”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见帐内气氛有些沉闷压抑,主动提出话题,他是此番东路军的名义主帅,虽然宰赛的弘吉剌部出动力量最强,但是作为长辈,他仍然是当之无愧的主帅。
一干人都沉默不语。
撤退是不可能的。
如此损失只能算是小挫,虽然士气受损,但主要还是扎鲁特部,像最强大的弘吉剌部和乌齐叶特部都没有任何损失,巴林部也完好,巴岳特部有些损失但是大部完好,科尔沁部更是没受影响。
这样规模的一场出征,如果就以这样虎头蛇尾没有任何战果的结局回去,别说过不了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那一关,就连在座诸人都无法向部落里交代。
耗费粮帑无数,动用这么多人力牲口,若是没有一些财货人口拿回去,也许整个部落里心气就要散了,日后再想组织起人马来出征也好,就休想了。
“其实大周也不过是惯用的阴谋诡计,扎鲁特部这边没有防范才会如此,只需要重新扎营,做好防范,大周军没那么容易就得手,巴林部不也就击退了大周军的偷袭么?”
首先发话的居然是科尔沁部的洪果尔,这让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心里都有些异样感受。
“我们的主力大部没收到影响,大周用这种方式来偷袭,反而说明他们内心的虚弱,迁安城内没有任何动静,叶赫部的骑兵只要有防范,再来管叫他来得去不得!”
洪果尔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别扭,但是毕竟还是鼓舞打气,帐内的气氛略微活泛了一些。
“洪果尔的话没错,大周在永平府的力量很薄弱,林丹巴图尔的大军已经突破了洳河上游击溃了在镇鲁营一带布防的蓟镇军,正在向平谷挺进。”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把自己得到的消息公布了出来,察哈尔主力的中路军进军速度略快于东西向路,而且论战斗力和组织能力也是各部之冠,迅速突破了边墙,便与蓟镇军展开了激战。
“虽然我们不清楚外喀尔喀人在西边的动静,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们也不会空手而归,如果我们就此罢休,只怕就会真的成了草原上最大的笑柄,……”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话让众人都是脸色难堪,没有人能将接受这样的结果。
“叔祖说得是,虽然我们遭遇小挫,但是无关大局,迁安县城就在我们去面前,里边有数万富庶的汉人,财货金宝,女人丝茶,都在等着我们去收获,他们守军不过几千民壮,从我们前期进击填平护城河的攻势来看,他们的弩箭甚少,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御设施,只要我们加把劲儿,一鼓作气上墙,那么胜利就会是属于我们的,我提议,先登城入城者可取城中一半财货人口!”
宰赛的话让帐内的气氛一下子热烈了不少。
此番前来,都是要抱着从大周捞取一大把走的目的,二十年前察哈尔人那一场南侵起码为察哈尔人掳走了超过三万人口和无数财货,也让察哈尔人的实力一下子上涨了一大截。
察哈尔人的制作马鞍和皮甲技术一下子就提升了许多,连铁匠铺都一下子多了七八处,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是这些草原部落最为羡慕的。
见宰赛成功地鼓舞起了士气,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趁热打铁:“我赞同,护城河已经有多处被填平,今日我们便要停留,继续加大力度,明日开始攻城,我乌齐叶特部义无反顾,愿意率先上阵!”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态度更是让五部和科尔沁人都为之侧目,同时也有些意动。
毕竟城中只有几千永平新军守卒,这是不争的事实,虽然火铳犀利了一些,但是只要做好必要的防护,一鼓作气冲到城墙下发起攻击,那等火铳便只能变成烧火棍了。
而且火铳的弊病也很多,蒙古人也不是没有火铳,察哈尔人甚至很大方的拿出了大周去年援助给他们的各类火铳供各部选用,但是大家尝试了之后,还是觉得用弓箭来得划算和合适,无论是哪方面都都远胜于那些三眼火铳。
“好,我们科尔沁人也不会后人,乌齐叶特部如果选北门进攻,我们科尔沁人便选东门来一战!”洪果尔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乌齐叶特部的实力他是清楚的,而且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既然当着这么多人表了态,便不会丢了自己颜面,肯定要全力以赴。
乌齐叶特部的一万精锐中骑兵也不过三千,剩余七千都是步军,对攻城并不陌生,只要发起猛攻,自然也就给了自家东城这边带来了机会。
“既如此,我们弘吉剌部也就紧随乌齐叶特部打北城,色特尔,你的巴林部紧随洪果尔打东城如何?”宰赛也不客气,“巴岳特部在南城和西城进行袭扰,让其不能全力应对我们在北城和东城的进攻,达尔汗,这没问题吧?”
宰赛的态度让色特尔和达尔汗都有些不满,但是对方实力最强,而且既然愿意全力攻城,自然也就没有多少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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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活动了一下身体,飞身上马,身旁的护卫赶紧替他带住马缰。
“我还没老呢。”努尔哈赤抬头遥望西面,语气里充满了自信,“舒尔哈齐已经带着人逃往了抚顺?走了几天了?”
“回大汗,舒尔哈齐所部两千余人尽皆进了抚顺,李永芳把他们都安顿在了城外,……”
“代善,你去通知诸将,立即来我帐中,是该和舒尔哈齐还有大周算一算账的时候了。”努尔哈赤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自己这个目前表现最佳的儿子,褚英虽然是长子,但是过于骄狂,也引来了一些人的不满意,需要敲打一下了。
“父汗,现在么?”代善是从察哈尔那边悄然返回的,察哈尔人已经全力发动起来了,到现在已经不可能逆转。
“就是现在,去吧。”
努尔哈赤志得意满地仰起头,竭力压抑住内心的喜悦。
李永芳的主动靠拢简直让他欣喜若狂,抚顺在辽东镇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不言而喻,这里直接顶着建州的腰腹,而李永芳也是大周的宿将,在李成梁时代便是老谋深算,不过这厮似乎和冯唐也处得不错,没想到却会主动表示善意。
现在还不确定对方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要价,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只要对方愿意归顺,无论什么条件,努尔哈赤都愿意答应下来,那可是抚顺守将啊。
但是努尔哈赤判断对方不会搞什么诈降。
以李永芳的身份,他完全没有必要搞什么诈降,而他也不是冯唐的嫡系,冯唐也没有那个胆魄来让李永芳搞诈降才对。
他倒是没想到李永芳居然会如此看好自己这一边,或许是冯唐要对李成梁原来留下的人马进一步清洗,但是据他的了解,李永芳也算不得李成梁的嫡系,连杜松和赵率教都被冯唐给招揽了,李永芳没理由押注到自己这一边才对。
努尔哈赤对李永芳的招揽原本就是一个惯性动作,对于大周的每一名边将,他都会不遗余力的开出极高的条件。
这是一种试探,只要对方有犹豫的迹象,这就是好征兆,意味着对方的心志不坚,就有继续拉拢的可能。
对于建州女真来说,毛皮也好,金砂也好,参茸也好,野地里到处都有,建州缺的是人口,缺的是能耕种能制作的汉族丁壮。
只要一员边将被收买拉拢过来,就意味着起码也是数百上千的人口可能归附建州,其价值根本就不是些许毛皮参茸能比的。
至于土地,山林,关外到处都是,现阶段对建州来说,这些都是惠而不费的东西,只要那些汉族丁壮愿意来开垦,便是三五年不交税,努尔哈赤都愿意。
只要他们来了,日后便难以离开,到时候要扁要圆还不是任自己揉捏?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越发坚定了对李永芳的攻略,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最美好的开端,只要拿下李永芳,其意义无比巨大,甚至顶得上一万大军!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三节 鏖战迁安(1)
伴随着黑压压的阵型出现在眼帘中,站在城墙上的冯紫英、游士任等人都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
前期各种游斗和试探进行了几日,其间夜袭火攻让大周一方大获全胜,但是对蒙古军的主力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按照推测,内喀尔喀五部总兵力超过了五万五千人,如果加上科尔沁部的六千人,实际上这支东路军的兵力大大超过了当初的五万人最高预测,达到了六万出头。
即便是夜袭火攻让扎鲁特部和巴岳特部损失惨重,也不过就是七千人的损失,蒙古军的兵力仍然保持着五万人以上。
尤其是弘吉剌部和乌齐叶特部以及科尔沁人这几部实力丝毫未损,像弘吉剌部高达一万五千人的精锐更是这支东路军的绝对主力。
蒙古人绝对不会因为一场夜袭火攻就退缩不前甚至撤兵,冯紫英和侯承祖以及左良玉等人都是这个判断,数万大军准备经月,然后不远千里南下,花费多少,影响多大,不言而喻,如果这样被灰溜溜地打了回去,那真的就成了大笑话了。
哪怕是碰得头破血流,这攻城一战都必须要打,这关系到整个内喀尔喀五部的士气军心,不打不行。
看着北面蔓延而来的蒙古大军,冯紫英反而没有那么紧张了。
左良玉已经在北城做好了准备,矮墙上配备的火铳手们在经历了前几日对填埋护城河的蒙古骑兵的定位射击之后,虽然因为严格控制了射击密度而导致效果一般,但这种轮番实战演练见血,还是让这帮新丁终于感受到了几分真正战争的残酷气息。
即便是这样一种低烈度的战事,火铳兵中仍然有数十人中箭,阵亡者超过了三十人,受伤者也达到了近百人,这样的战损对于从未见血的新兵们仍然是一种洗礼。
也幸亏有这种渐进式的犀利,才使得新兵们能够迅速适应下来,否则一场战事下来动辄数百上千人的死伤,冯紫英和左良玉还真要担心这些新兵蛋子们会不会精神崩溃了。
巨大的木盾树立了起来,在粗糙的木车前方树立起来,而簇拥在木盾身后的还是手持皮盾的蒙古兵,他们三五成群,弓着身子,或小跑,或疾步,向着城墙蜂拥而来。
攻城车类似于那种斜梯,而云梯就更为就简陋,不过在提前设立的矮墙下,这两种攻城器具都面临着困难。
因为这种矮墙的出现,使得云梯不得不做得更长,而抬着云梯的士卒会要求更多。
而攻城车则因为矮墙向外延伸导致无法直接抵达城墙顶端的雉堞上,这就要求在攻城车上还需要配备一块木板或者木梯,使得它在抵达城墙下与城墙齐平时可以供士卒们冲跃而过。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在前期就已经专门研究过,最后还是决定在加长云梯和攻城车上配备一具木梯来解决这个问题,这意味着攻击效率会降低,时间会更长,面临的危险会更大,但是这却别无选择,唯有靠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来压倒对方。
“宰赛,这是第一轮攻击,我让八里罕和索格托他们各自带队冲锋,希望他们不会让我失望,不要丢乌齐叶特部的脸。”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目光灼灼,注视着前方。
“叔祖,恐怕咱们要有付出不小损失的准备。”宰赛比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更为保守谨慎,这让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有些意外。
“哦?”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看着宰赛。
“叔祖,我总觉得这一次没那么简单,扎鲁特人虽然大意了,但是这种用我们未曾见识过的方式火攻,总感觉里边有些诡魅味道,不像是寻常套路,听说这个永平府的同知是蓟辽总督冯唐的儿子,在京师城里赫赫有名,而且还参与过平定大周宁夏之乱,与土默特人卜石兔都打过交道,不是等闲之辈啊。”
宰赛的话让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心中一沉,“宰赛,这些情况你从哪里知晓的?”
宰赛沉吟了一下,“是叶赫部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当初我岳父给我带话,让我不要掺和到了林丹巴图尔的这一回南征中来,不过我当时也没在意,但现在经历了前晚这一战,我觉得是有些不对劲儿,虽然蓟镇军好像没有把主力放在这边,但是这个据说是叫做小冯修撰的家伙智计百出,手腕不凡,所以我才说我们恐怕要有承受较大损失的准备。”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心中一颤,早知道就不该去充门面打头阵了,只是乌齐叶特部作为内喀尔喀五部名义上的头部,如果自己都不愿意身先士卒,这一仗就没法打了。
“不过叔祖,虽然这位小冯修撰手腕不凡,但是说来说去他也就只有几千兵,咱们用人耗也把他耗死了,这迁安城我们必须要打下来,只要打下迁安,这城里七八万人口加上内里的财货,也算是能够弥补我们的损失了。”宰赛补充道:“您的乌齐叶特部献上,我的弘吉剌部也不会退缩,当下也就只有这样一搏了。”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重重的一点头,“说得好,这个时候,我们也别无选择了,便是豁出去几千条儿郎的性命,也得要搏这一回!八里罕,索格托,准备好了么?准备好就给我上!”
伴随着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亲自抵近擂鼓助威,整个乌齐叶特部的士卒们都开始躁动起来了。
尤其是在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亲自打气表示,只要拿下迁安城,城中子女金帛,他一文不取,全数由将士们分享,而率先登城者重赏黄金百两、骏马十匹、宝刀三口,外加女子五名,若是战死,便由族里负责将其子嗣养到十六岁成年。
这样的鼓舞下,整个乌齐叶特部的士卒们顿时都嗷嗷直叫,完成结阵之后,数千战士,推着木盾车,扛着皮盾,向着城墙奔涌而来。
黑压压的数千人形成一道长约千米的零散人墙朝着迁安北门挤压过来,木盾很好的保护着了第一线的士卒,使得火铳很难真正对其构成威胁。
左良玉手握战刀,双目放光,猛然一挥手。
伴随着几具回回炮再度发威,数十个陶罐再度在北门阵营前炸裂开来,然后紧接着火球落地,顿时燃起一团一团的大火。
不过这一次蒙古人显然已经汲取了教训,虽然不知道大周军发射出来的猛火油究竟是什么制作而成,但是是稍微猜测一下也能想得到这应该是类似于桐油这一类的易燃油料,所以夹杂在士卒中的便有数十人背负着土袋的士卒。
待那陶罐落地一炸裂,这些背负土袋的士卒便迅即扑上去,以泥土迅速掩盖,让随后而来的火弹再也难以发挥出奇效。
站在城墙上的冯紫英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企图用这种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建功本来就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蒙古人并不蠢,只要稍稍做出应对之策,便能迅速将这种危害降低到最低点。
见猛火油难以发挥效果,左良玉也不在意,本身他们也都预料到了这一点,而这个时候假设在城头上的佛郎机炮也都纷纷调整射距和角度,开始第一波打击。
伴随着一阵阵怒吼,引线点燃,轰然鸣响,烟气四溢,一批批士卒迅速擦拭清理发热的炮膛,然后将药包和炮弹装入,……
震天的轰鸣声中,飞泻而下的弹丸凭藉着巨大的惯性动能肆无忌惮地在人群中蹚出一条条血胡同。
虽然泥地极大的减轻了弹丸的动能,但是这仍然不是人身肉体能承受得起的,可以说是挨着就死,擦着就亡,残肢败体,血浆肉泥,瞬间让战场地面变成一片血腥无比的修罗场。
而凄厉无比的惨嚎哭叫声此起彼伏,夹杂在仍然在不断鸣响的炮声中,还有呐喊怒吼的冲锋声中,形成了一曲无比惨烈悲壮的奏鸣曲。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面皮忍不住一阵阵抽搐,忍不住以手扶额。
虽然早就知道这一场战事不会轻松,但是当你真正直面这种血腥酷烈的场面在自己眼前上演,看着平素精壮勇武的儿郎子弟如同被砍瓜切菜一般轻而易举的被摧毁蹂躏,变成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那种滋味即便是他以前劲烈过无数次战事,仍然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晕眩。
他看到了索克托雄壮而模糊的身影不断吆喝着士卒们汹涌上前,推着木盾不断逼近城墙,但是一枚弹丸奔腾而下,瞬间就击碎了坚固的木盾,顺便带走了藏身其后的十余名士卒的性命,而另外一组士卒立即重新举盾而上,丝毫不停息。
他看到了八里罕指挥着骑兵队沿着城墙以一道优美的弧线穿行而过,儿郎们引弓抛射,箭如雨下。
藏匿在矮墙中,高墙上的大周兵士惨叫连连,无处藏身。
与此同时,墙上墙下火铳齐鸣,烟雾缭绕,犹如在狂风骤雨中挣扎的树叶,八里罕率领的骑兵横行而过,纷纷坠落。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四节 鏖战迁安(2)
孙二柱任凭额际的汗珠沿着眉梢眼角流下,刺痛让眼睑有些难受,但是他却一眨不敢眨,死死地盯住前方。
队官的皮鞭似乎就在耳际呼啸而过,当然这是幻觉,是训练场上无数次鞭笞带来的下意识生理反应。
此时的他死死以肩顶住枪托,这种叫做斑鸠铳的重型火铳(musket)重达十五斤,如果加上套筒式的三棱尖刺,要超过十七斤。
所以每一个火铳手背上都背负着一根枪架,以便于在野战中能够随时架起枪架,实施稳定的瞄准射击。
当然,现在则不需要了,矮墙墙垛可以提供最稳定的射击架托,也能为他们提供最好的遮挡掩护,但是却无法完全阻隔来自斜上方敌军的弓箭抛射。
在先前那一轮敌军骑兵的抛射中,身畔的李大虎便中了一箭,好巧不巧的从肩胛骨旁的叶甲缝隙扎了进去,虽然不致命,但是很显然再也无法承担起射击任务,被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这个哨的补充兵,叫徐洪的。
他们这个哨基本上都是来自滦州的民壮,虽然未必是一个乡的,但是人离乡贱,所以来到府治卢龙之后自然而然这帮滦州兵便紧密起来,也不再管是哪个乡的,只要是滦州的,就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每一个哨都有一个队的补充兵,由副哨官充当补充兵的队长,组织日常训练,一旦在战事中遭遇缺额战损,便直接由补充兵中增补而来,顺带也充当预备队。
补充兵不是每人都配备火铳,而是五人一支火铳,轮流训练,若是战损或者缺额,便直接接过对方火铳,补充进队。
看见徐洪有些苍白的面孔,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孙二柱反而轻松了一些,略微歪头,吐出一口浊气,“小徐,没事儿,就按照平常训练那样,听队长的口令,据枪,瞄准,射击,只不过不需要后退,而是直接收枪,重新再来一遍,……”
听得孙二柱的话语,徐洪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明白了,我就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越怕,那箭矢越是会落到你头上来,……”孙二柱把队长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放心吧,刚才蒙古人的骑兵都被我们给打怕了,再也不敢来了,现在是该我们好好教训一下那些想要从我们头上爬过去的蒙古兵了,……”
没等孙二柱的话说完,队长粗粝的声音已经响起,“兔崽子们,集中精神,蒙古人上来了,该你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带着浓烈的汗馊臭味儿从孙二柱背后走过,不用问都知道是队长许亮,孙二柱集中注意力,将目光重新汇聚到前方。
黑压压的蒙古兵推着木盾慢跑着冲上前来,但是随着距离的拉近,不断有木盾被城墙上的佛郎机炮给击碎,剩下的士卒就只能依靠手中的皮盾来遮护,微微弓着身子,加快速度冲了过来。
而这样的结果就是整个阵型开始变得参差不齐,如同一个犬牙交错的大嘴,向着城墙近处猛扑而来。
“注意!瞄准,不要打木盾,瞄准那些手持皮盾的蒙古人,注意,利用他们之间的间隙,以胸、腹、大腿为主,不要瞄得太低,……”
队长许亮宏亮而不紧不慢的声音来回在这一队人背后响起,平常听起来有些膈应人的声音这会子居然有了一种能安定人心的魔力。
孙二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沿着枪管向前,轻轻调整枪管方向。
此时的他已经顾不得身旁的徐洪了,而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前方敌人身上。
站在孙二柱身后的是另外一名火铳手孙山,他是孙二柱一个村儿的远房亲戚,算是孙二柱的叔叔辈,不过血缘关系太远了。
此时的他正也应把枪架牢牢架起,双手紧握枪托,平视前方。
整个矮墙只能容纳两队人利用高度上的差异来形成两段击。
面对密集的敌人冲锋,集中一轮射击不是好办法,因为这很容易让几个火铳手的目标瞄准到一个最显眼的目标身上,使得火力被浪费。
所以利用第一轮射击来实现第一轮淘汰,剩下来继续向前冲锋的敌人,则能够成为第二轮的打击对象。
同样完成第一轮射击的火铳手则可以有条不紊地瞄准在这两轮中依然侥幸活下来的家伙,这样周而复始,直至射杀所有人。
当蒙古步兵终于冲击到三百码以内时,几名正在测算距离的哨长都开始提气举旗。
这是musket重型火枪的标准射距,哪怕是身穿皮甲的士卒如果在这个距离内被击中,musket重型火枪,也就是所谓的斑鸠铳,依然可以轻而易举的击穿皮甲给对方造成致命伤害。
而如果在一百码也就是三十丈之内时,musket重型火铳甚至可以击穿任何铁叶甲乃至普通板甲!
而从三百码距离到五十码距离,哪怕是极速狂奔,在这种环境下,两队火铳手仍然可以轻而易举的打出两轮四次射击。
左良玉将两部一千多人集中布置在凸起的中部矮墙上,这样他们可以率先发起射击,给敌人以迎头痛击,同时放过凹陷处的敌军冲进来,这样可以利用棱堡两端的实现交错射击,扩大射击面。
左良玉目光死死地盯住城墙下的矮墙,对于这些经过精心训练出来的哨官,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本来就是他拔山营二部中的精锐,他才敢把他们放在哨官位置上,而这些士卒民壮也是他们一手一脚带出来的。
哨长先带出一帮队长,然后才是队长来带民壮,哨官通过对队长的严格要求,促使队长对下边什长和伍长同样对待,这样层层加码,使得整个训练几乎要成为一场痛苦的蜕皮磨砺。
三百码!
几名哨长几乎同时举起自己背后插着的三角红旗,猛然向下一挥,吐气开声:“第一轮,射击!”
伴随着队长们的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和嘶吼声在每一个或匍匐在矮墙垛口,或架枪瞄准的士卒们身后响起,“砰!砰!砰!砰!”的枪响次第响起,刺鼻的火药烟气,顿时在整个矮墙内外浮起。
呼啸而出的弹丸在空中急速穿行,三百码的距离不过是眨眼而至,迅速击穿了遮挡在蒙古兵们身前的皮盾,几乎没有任何阻滞的穿透而过再次射入他们的身体。
孙二柱看不清楚自己是否击中目标,也不清楚周围的同伴们是否和自己一样选择了同一个目标,但是他能清楚地看见,汹涌而来的蒙古士兵就像是被什么猛击了一拳,原本就参差不齐的阵线陡然间就向后收缩了一块一般,变得厚薄不均起来。
容不得孙二柱多想,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他便蹲下身体收回火铳,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第二轮射击的准备工作,与此同时,队长许亮的声音再度嘶吼着响起:“第二轮,射击!”
脑后火铳轰然响起,是孙山的火铳,那股子喷射而出的火星子似乎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但是孙二柱却毫无感觉,一心一意按照训练时的标准动作,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了装药填弹,然后据枪,瞄准。
索克托健步如飞,一只手挥舞着皮盾,一只手持握环刀,昂扬向前。
他的身后,他的左右,都是紧随他奔行不停的下属,身先士卒在这个时候最能体现出效用,当你无惧危险死亡的时候,那么你的士卒们一样可以无视一切。
伴随着那堵矮墙上浮起一层烟雾,索克托心中一紧,下意识的举盾缩身,让自己的身体尽可能缩在盾后,他的同伴们也都是一样的标准动作,但是这个距离让索克托有些不解。
他知道大周军似乎正在换装火铳,那些三眼火铳的威力实在太差了,基本上都只能在百步之内才能具有致命杀伤,但是这却是三百步左右,难道大周军的新式火铳有这么大的威力,他有些不太相信。
但是残酷的事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几乎是看见自己身旁的哲木布原本稳健的步伐似乎踉跄了一下,随即又稳住,但是只走了两步,重新飘忽起来,索克托看到了对方皮盾上的孔洞,然后又看到了对方身上皮甲汩汩冒出暗红的献血,嘴角也开始溢血,最终软软地的委顿倒地。
没等索克托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现实,他看到对面的矮墙上再度泛起一阵烟雾,抢在自己前面的两名士卒几乎同时仆倒在地,剧烈的疼痛让两人蜷缩在地上,猛烈地挣扎起来。
索克托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不能在最短时间内冲到矮墙前发起进攻,那么矮墙上的大周军便会抓紧时间发起第三轮第四轮射击,这样被人当成活靶子来射击的滋味是在太难受了,犹如被猎人盯住的猎物,无论你如何挣扎,始终在猎人的箭矢跟踪之下。
唯一的办法就是不顾一切的加快速度,爬上矮墙,让这帮大周军的火铳彻底变成烧火棍!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五节 鏖战迁安(3)
就在索克托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时候,站在后方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更是觉察到了危险。
几乎是在百丈开外大周军的火铳就开始第一轮射击了,虽然看起来似乎效果不算太好,但是仍然有数十人在这一轮中被击中倒地不起,而且关键是他们都持有皮盾!
大周火铳何时犀利如此了?
再看看自己这些下属们手持的三眼火铳,操作繁琐,点火麻烦,瞄准困难,威力实在是乏善可陈,或许与弓箭相比,也就是那一声巨响威力十足,能提振士气了。
这些火铳都是察哈尔人从大周那里获得的,然后转赠给了自己,现在看来,这些东西都是大周淘汰下来的垃圾货色,用来糊弄蒙古人的。
大周永平新军所用的火铳不但射速奇快,操作简便,而且百丈开外就能击穿皮盾并致士兵于死地,这几乎是三倍甚至四倍于三眼火铳的威力了,看对方一轮接一轮的轮射,几乎毫无阻滞。
尤其是在进入七八十丈范围内时,大周军的火铳威力更为凸显,每一轮射击都会有超过百人在哀嚎惨叫中扑地不起,可七八十丈之内仍然需要疾跑一阵才能冲到矮墙边上,而这一段时间里,大周军起码还能坚持打完一轮。
每一轮射击都会让冲锋的战士们步伐为之一滞,一些士卒已经开始在听到枪响时下意识地仆倒在地,然后觉察自己身上没事儿时,在重新起来,虽然索克托他们不断的叱骂鞭打,但是士兵们越是靠近城墙越是动作迟缓,这无疑耽搁了大量时间,为大周军赢得了第二轮射击时间。
“砰!”
烟雾升腾,呛人眼鼻,但此时矮墙上的火铳兵已经进入了兴奋状态。
眼睁睁地看着数千蒙古兵从一百多丈外开始的稳步推进,一百丈距离时连续遭受两轮射击被打得晕头转向,那份屠杀的滋味对任何一个普通士兵来说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蒙古兵显然没有意识到会在这个距离遭受火铳的攻击,弹丸轻而易举的穿破皮盾和他们身上简陋的皮甲,撞入他们的身体内,撕裂了他们的血肉,让他们彻底丧失战斗力,只能哭喊着滚倒在地,嚎叫不已。
那种活生生的血肉冲击感,让蒙古人肝胆欲裂的同时也极大的刺激了大周军的神经,让他们迅速进了一种更加高效迅捷的射击进度。
敌人越是逼近,他们就越能感受到他们打出这一轮射击之后,给敌人施之以痛苦、挣扎和死亡的那份最直观的视觉效。
,三十丈之内他们的抵近射击甚至可以清晰看到敌人在中弹之后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绝望、哀嚎、扭曲、狰狞、黯然,宛如一场世情大戏的演绎,让每一个直面的新军士卒都在这种环境下得到一场难得的洗礼。
索克托飞身跃起,三丈之内,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跨越,借助那已经靠近的云梯台阶跃上矮墙,他要用他手中的环刀活剐了这帮所在城墙后给自己兄弟们造成了无尽伤害的大周兵,他有信心一口气斩杀他们二十人而不喘一口气。
在他高高跃起的那一刻,他甚至看到了一丈开外矮墙后那些惊慌失措的大周兵茫然地看着自己,很好,环刀已经饥渴难忍,它要饮尽这帮汉人的血!
五支簧轮自生火铳早已经锁定了那个比寻常蒙古兵快了一线的悍将,看着这个家伙灵活矫健的身型,和寻常皮盾更大了一圈儿盾牌,还有那不断起伏跳跃的动作,侯承祖就能知晓这个家伙肯定是其中一条大鱼。
他手下的水兵们早已经不耐烦了,但是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充当预备队,这才是第一轮进攻,远远还不到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不过侯承祖还是带了一个队最精锐的水兵来到城头体验战争的感受。
一个伍的火铳早就锁定了那个飞身而起的悍将,无比默契地在同一时刻打响了火铳。
索克托只感觉到自己处于无比舒张状态的身体似乎微微一震,就像是一个鼓足了气的羊皮筏子陡然被什么刺破,整个天空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了有点儿什么异样,脚掌他在那城墙垛口时,兴奋让他忍不住想要狂吼,但是怎么脚下却是一软,而想要怒吼的声音却变得有些漏风?
剧烈的腥味儿从鼻腔和嘴里涌了出来,他意识到了什么,想要挥刀,但是脚下无法支撑起他硕大的身体,轰然从垛口上坠落。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身形剧震,他看着前方索克托矫健的身形在空中一颤,紧接着踏足墙垛,在无数人的欢呼声中,却颓然坠落,虽然看不见索克托遭遇了什么,但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却知道毫无疑问对方在飞跃而起那一刻,绝对遭受到了致命的一击,而只能是来自于火铳。
此事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无比痛恨自己的软弱和犹豫。
在八里罕的一千骑兵在对方城墙下横掠而过后,双方的对射让八里罕的骑兵遭受了重创,但是同样也让对方付出了血的代价。
如果再让后续骑兵这样在步兵发起攻击是循环横掠骑射,纵然会付出巨大伤亡,但是绝对能够给对方的火铳阵型造成致命伤害,而那个时候索克托他们也许就能凭借着那一波冲锋彻底解决矮墙上的敌人了。
但是现在,索克托他们这一波的进攻遭受了重挫,往回逃的士卒遭到了敌军火铳的再度射杀,能逃回来的三不存一。
而自己本该在第一轮攻击发起时便继续命令第二轮,甚至第三轮攻击继续跟上,不再给对方以任何间隙之机,利用自己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彻底湮没对方。
只可笑自己战前还在和宰赛说这一战不好打,但是内心深处却仍然对这帮永平新军保有一种天然的轻蔑感。
一帮泥腿子不过经过了三个月的训练,难道还就能变成战士?说不定一波攻击之后,对方就彻底崩溃,一战而下了呢?
残酷的现实给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上了生动的一课,让他意识到哪怕之前自己已经提高了对这支永平新军的水准,但是仍然大大低估了。
宰赛也同样觉察到了这一点。
这种常规式的一轮接一轮的冲锋对于这种可以无限循环射击的火铳防御线似乎失去了效用,敌人几乎没有给己方攻城士兵任何近战的机会。
从百丈开外就开始遭受连续不断的射击屠杀,等到自己一方的士兵尚未真正逼近对方,整个士气和战线就已经崩溃了,根本无法持续后续的进攻,而前期所付出的代价几乎全数白费了。
要再发起一轮进攻,又需要越过前方百丈开外的死亡之地,又再需要付出新的一轮牺牲。
“叔祖,这样不行。”宰赛沉声道:“我们需要集中更多的兵力连续不断地发起进攻,其间不能有间隙,不能有任何停顿,不能让大周军利用我们之间的间距来让他们的火铳发挥最大威力,我们必须要一鼓作气拿下矮墙,然后直接从矮墙上搭起云梯攻城!”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承认宰赛所言是实,但是这意味着前期的付出将会无比惨重。
看见自己叔祖犹豫不决的神色,宰赛就知道自己叔祖再担心和心痛他们乌齐叶特部的损失,这才是第一波,损失不过数百人,就已经如此态度,那这一仗还能持续下去么?
宰赛摇摇头,事到如今,还能回头么?只能硬着头皮挺下去了。
“叔祖,我看这样,把我们多有的佛郎机炮抬上来,集中在北面城墙正面进行轰击,我们的炮太少了,只能集中使用了,哪怕全数炸膛毁坏,我们也要坚持打下去,另外我们的骑兵仍然要坚持像八里罕先前那样不断横掠而过发起攻击,否则我们无以压制大周军对我们攻城军队的打击,……”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叔祖,乌齐叶特部再来一轮,我希望您能投入二千人以上,我的二千骑兵紧随其后,然后我再投入四千人紧随您的二千人在后,如果您的人打光了,我们弘吉剌部就全数压上去,我们不能这样拖下去,一旦拖下去,我们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甚至代价付出得一文不值!”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全身一震,看着宰赛,他没想到宰赛决心如此之大,第二波攻击就要将全数赌注压上去,这合适么?
“宰赛,万一……”
“叔祖,没有万一了,我们今天的进攻顶多能持续两三轮,如果两三轮都无法突破,恐怕我们的士气可能就会下降到无法在继续进行下去的地步,科尔沁人和巴林部那边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了,让他们暂停发起进攻,只是保持着压力,让东城的敌军无法汇聚过来,今天的战事将会在北城这边决出胜负,……”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六节 孤注一掷,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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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赛已经觉察到了危机的到来是如此之快,敌人似乎就是希望利用这样的消耗战来不断杀伤己方的有生力量,不断消磨己方的士气,直到彻底磨死己方。
这种面对坚城的攻城战本来就不是己方擅长的,面对坚城,喀尔喀人人最擅长的骑射难以发挥特长,而敌军却能躲在城墙后用他们的远超己方想象威力的火铳给己方造成巨大的杀伤。
他还意识到己方犯了一个严重错误,那就是完全误判了大周军,特别是这支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细作口中的永平新军的战斗力,也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位新来的永平府同知在永平府各州县城池建设上下的功夫,以至于也就没有向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索要更多的火炮和炮手。
当初看到察哈尔人配备了大量火炮时,他还有些不屑。
草原上的勇士们什么时候还要靠驮马拖着这些笨重的火炮翻山越岭了,还要靠这些玩意儿去攻城克敌了?以快打慢不是草原勇士最擅长的么?
如果都变成和汉人一样都要靠驮马和双腿来行军,把弓马骑射变成火炮火铳,那草原勇士和汉人还有什么两样?
但现在看来,察哈尔人似乎比喀尔喀人更先发现了变化,当然,这可能是因为这是南下要攻占汉人的城市,只不过自己和叔祖过分的小觑了永平府的这帮汉人。
二十年前察哈尔人只用了不到东路军这一次三分之一的兵力便横扫了永平府,从迁安到卢龙再到滦州,从抚宁到昌黎,除了最南边儿的乐亭,整个永平府东西南北都无不臣服在铁蹄之下。
察哈尔人的铁骑甚至一直冲到了运河边上,截断了运河通行,南北震动,让整个大周的京师城都为之色变,元熙皇帝一夜三起,夜不能寐。
但是现在,宰赛不认为自己弘吉剌部的勇士就比二十年前的察哈尔人逊色,他们一样勇敢无畏,一样舍生忘死,但是在面对那密集如雨的火铳攒射时,谁都是血肉之躯,谁都无法抵挡得住钢铁火药的打击。
连索克托那样的勇武之人,在披着重甲的情形下一样被直接射杀,汉人的火铳威力竟然凶悍若斯,这让宰赛背心都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
时代似乎有些变了,察哈尔人似乎都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开始不遗余力的装备火铳火炮,而建州女真素以披甲武士和弓箭手著称,但现在据说也开始装备大炮,并开始四处收罗工匠来冶铁炼铁,力求自己生产炮铳。
若是辽东军都全数变成这样的火铳军火炮兵,不知道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还能在与辽东军的争锋中取得胜势么?或许在野战中,草原勇士还可以凭藉无双骑射压制这些汉人,但是在这种命攻城战中,草原勇士却该如何是好?
甩了甩头,宰赛不愿意在深想下去了,他现在只想要一战打下迁安城。
这是孤注一掷,但是却不能不如此,否则这样持续下去,即便是能够打下迁安城,内喀尔喀五部也将付出难以承受的惨痛代价。
站在城墙头上的冯紫英立即用千里镜觉察到了正面局势的变化。
黑压压的骑兵开始列队从侧翼缓慢移动,很显然喀尔喀人还不甘心失败,但是这样大规模的骑兵明显比先前那一拨横掠席卷而过的骑兵数量起码增加了一倍,而且似乎后边儿还在继续调集。
这让冯紫英很惊讶,难道喀尔喀人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来和己方对射?那可真的就求之不得了。
但很显然喀尔喀人还不至于这么愚蠢,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也不至于如此不智,很快冯紫英就看到,整个敌军后方阵营如被捅了蜂窝一般,不断涌出士卒,开始按照各自的布阵不断的扩大范围。
大队的步卒一层层列队,规模起码是先前发起冲锋的五六倍以上,而且各队之间几乎没有多少间隙,这让冯紫英悚然一惊。
内喀尔喀人要拼命了?他没想到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居然如此果决,不,应该不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此人老矣,没有这般决断魄力,应该是宰赛!
冯紫英早就听闻宰赛此人素有决断,被誉为内喀尔喀诸部的英雄,老爹来信就说过蒙古左翼诸部英雄无几,但宰赛乃虎豹之驹,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足以说明对此人的看好。
“派人去通知虎山,敌人要拼命了,让他们注意矮墙防护,……”
“另外命令各炮,抬高炮口,提前打乱敌人步兵阵型,集中力量打击步兵,不要理睬敌人的骑兵!”
“侯承祖!”
“末将在!”
“让你的水兵营全数上来,准备战斗!”
“布喜娅玛拉,让德尔格勒和你们的叶赫骑兵备战,从西城开城而出,绕行北面,牵制敌军,择机而击!”
布喜娅玛拉迟疑了一下,却见冯紫英森冷的目光扫射过来,让她心中一寒,只能低头到:“是!”
这等时候若是要抗命,只怕对方就真的要翻脸了,布喜娅玛拉心中暗叹,此人果然是枭雄心性,半点情义不讲。
等到命令下达完毕,布喜娅玛拉才悄然到冯紫英身后。
“大人,内喀尔喀人肯定还在后部保留有预备队,我们叶赫部甲骑只有三千人,可内喀尔喀五部加上科尔沁人超过六万人,他们现在投入到两边的进攻军队不过三四万人,起码还有一万以上的预备队,一旦我们甲骑被咬住,就很难脱身,……”
“布喜娅玛拉,难道你们叶赫部的勇士的武勇就都是建立在以强打弱的前提下么?遇到强敌,遇到艰险困难就退缩,你们叶赫部是怎么在草原上生存下来的?难怪你们海西女真被人家建州女真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我看不是努尔哈赤有多么厉害,而是你们海西女真太窝囊!”
冯紫英一肚子火气陡然冒了起来,“如果你们叶赫部面对内喀尔喀人的一战都如同裹脚婆娘一般瞻前顾后不敢一战,那我也无话可说,我可以马上发信号给罗一贯的骑兵营,让他的蓟镇骑兵来承担这一任务,但是布喜娅玛拉,你要记住,日后你叶赫部有什么难处,就不必再来找我了!”
这种带着羞辱性的言辞让布喜娅玛拉脸涨得通红,叶赫部何时不敢一战了?
即便是面对建州女真,叶赫部的勇士也从未退缩。
古勒山之战(九部之战)中自己父亲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叶赫部由盛转衰,但是也从未向建州女真屈服,遑论蒙古人。
“大人,请您注意您的言辞,我们叶赫部的勇士从不畏惧一战,也从不惧怕和任何人一战!”
“布喜娅玛拉,我的言辞不重要,关键是你们的表现,这才最重要!”冯紫英态度生硬,“如果要让我的言辞改变,可以,那请你们叶赫部的所谓勇士勇敢的一战,而非成日指望着偷袭或者取巧,用他们的战绩来向我证明你们叶赫部的武勇!好歹我还是永平府的同知,你们叶赫部也是受我之邀而来,难道你们是来坐观别人打仗的?”
双方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互不退让。
很显然冯紫英是想要驱使叶赫部甲骑去冲击内喀尔喀阵营,迫使内喀尔喀无法将全部力量压倒攻城上来,但是叶赫部甲骑只有三千,战斗力再强,也无法和数万内喀尔喀轻骑相斗。
而且可以想象得到,一旦被内喀尔喀五部的优势骑兵咬住,叶赫部甲骑要想脱身就太难了,弄不好就会全军覆没,对于布喜娅玛拉来说这不能接受。
但是布喜娅玛拉站在冯紫英身边同样也看到了内喀尔喀五部阵营的巨大变化。
敌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孤注一掷,要凭藉优势兵力一下子彻底击垮迁安城的防线,一旦迁安城破,在城内的叶赫部甲骑一样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才迫使冯紫英同样只能选择搏命一战。
布喜娅玛拉很清楚,内喀尔喀那边也已经觉察到了大周火铳军在这种相持对抗状态下更占据优势,要想打赢这一仗,他们只能倾尽全力一击,而冯紫英就是要避免这种情形的发生。
可这对叶赫部来说却成了一个艰难的选择。
冯紫英何尝不明白布喜娅玛拉的担心,三千甲骑一旦出城和内喀尔喀五部轻骑交锋,要想脱身的可能几乎为零,而这一仗下来,这三千甲骑还能剩下几人,冯紫英都一样不看好,但是如果不能让叶赫部这三千甲骑出击,真正等到内喀尔喀五部反应过来,骤然间将所有力量压上来,那迁安城就真的可能会一鼓而下了。
冯紫英别无选择,这也是他当初为什么要把叶赫部三千甲骑骗入城中而不是让他们藏身城外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迫使叶赫部无法脱身,加入到这个战局中来。
四城门之外皆有内喀尔喀侦骑监控,只要三千甲骑一旦出城,无论他们想不想一战,内喀尔喀的轻骑都会逐尾而来,所以他们没的选择。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七节 鏖战迁安(4)
见布喜娅玛拉不做声,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硕大浑圆的胸脯急剧起伏,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有些险。
对方毕竟不是自己下属,若是对方不肯奉命,甚至出城就奔逃,万一内喀尔喀人只是派出少量骑兵追击,那自己的这个动作就没有意义了。
“布喜娅玛拉,我相信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情形,内喀尔喀五部要拼命了,他们已经觉察到了如果这样一直对峙僵持下去,他们的失败可以预料,所以他们才会行险一搏。”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他必须要说服对方,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抑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我们只要顶过今日,甚至顶过他们这前两三轮的猛攻,给他们造成巨大的伤亡,我相信内喀尔喀五部的勇气就会消失,他们不是察哈尔人,他们是五部外加科尔沁人,每一部的贝勒巴图鲁都会琢磨自己这样不计损失的搏命还值得不值得,他们南侵的目的是先要掠取人口和财货,而不是要把自己族中的精壮打光!”
布喜娅玛拉微微意动,但仍然不做声。
“现在已经是午时,你们叶赫部甲骑赶紧用饭,然后迅速出击,我这边命令罗一贯的骑兵营也从东面袭扰东城敌军,迫使他们无法全力压过来,布喜娅玛拉,这是关系到我们整个迁安城几万百姓,也包括你们叶赫部三千甲骑存亡之战,必要的时候你我都要上战场一战,你明白么?我们都别无选择!”
“只要打完了这一仗,我相信,内喀尔喀人应该再没有勇气去打卢龙了,我们会赢得这一场战争的胜利。……”
布喜娅玛拉终于启口:“你不是说在兔耳山还有山海关柴大人的一部会增援迁安么?”
冯紫英冷酷而残忍地耸耸肩:“柴大人怎么可能会为迁安城出兵?便是我父亲也不敢下此命令,我不过是安慰左良玉和迁安官民罢了。”
布喜娅玛拉眼冒金星,身体也不禁摇晃了一下,“你……”
她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下作,居然撒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连所有人都被他他蒙骗了,都还盼着山海关这一部来援。
“布喜娅玛拉,山海关的重要性你难道不清楚?我一个小小的永平府同知如何能调得动那里的兵?我父亲宁肯我临阵脱逃终生不仕,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调山海关的兵啊,一旦被蒙古人突袭,那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淡淡地道:“其实昆山、虎山和侯大人他们都心知肚明,也只有你和游大人他们才信以为真而已。”
布喜娅玛拉被气得全身发抖,这厮!
竟然耍的如此好诡计!
这些汉人真真不能相信他们的一句话!
居然把自己骗得好苦,布喜娅玛拉悲从中来,眼眶都是一酸,叶赫部三千甲骑竟然就被他哄得南下,陷入这番泥潭中,如果因此而全数葬身于此,自己如何去向族中人交代?
见布喜娅玛拉全身发抖,冯紫英也有些不忍。
“布喜娅玛拉,我也是不得已为之,但是,你也看到了今日之局,内喀尔喀人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前日之袭给了他们一次重创,但他们并没有汲取教训,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火炮,就像凭着人多来一战,但我们会告诉他,战争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这一战会让整个东蒙古草原的格局一变,日后无论是内喀尔喀还是科尔沁人,都会意识到他们选择错误,叶赫部的选择才是最明智的,……”
布喜娅玛拉冷冷地打断对方的言语:“行了,大人,你不用再解释,叶赫部既然选择了大周,就不会改变,你所要求的,叶赫部会尽力去做,但是请记住我们的承诺,事不可为,我们有权按照我们的选择去做,另外此战之后,请大人兑现对我们叶赫部的承诺。”
冯紫英也舒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道:“布喜娅玛拉,你会看到你所想要的,我保证!”
杂色的人群从百丈开外的稳步前行之后,一旦进入了百丈范围之内,整个人群便开始加快速度,高耸的木盾横成一道巍峨的盾墙,这是阻挡火铳威胁的最有力防护。
但是这些东西对于架设在城墙上的佛郎机炮来说却又成了最好的目标。
当呼啸而过的骑兵沿着城墙下飙行而过,飞起的箭雨让整个矮墙上的火铳兵们惨叫声此起彼伏。
如雨点般落下箭矢虽然大部分会在举起的木盾上笃笃击响,但是总有一些角度刁钻或者未能防护好的缝隙会被无孔不入的箭矢钻入,带来的伤害就只能靠肉体来承受了。
当然,反击几乎同时打响,一波接一波的“呯呯”作响的枪响声,伴随着缭绕烟雾,金属弹丸在空气中穿越,和飞驰而过的骑兵身体撞击在一起。
弹丸击中处,皮甲会发生轻微的变形,弹丸能够轻易的撕开鞣制过的皮甲钻入身体中,然后继续旋转撕裂它所碰到的筋脉、血管和肌肉,直到撞上骨骼和内脏,弹孔中溅射出猩红的血液,然后汩汩而出。
而这种伤害带来的影响会因为人和马都处于极度兴奋和运动状态,要等到下一刻才会爆发出来。
然后人或者马都会因为剧痛或者弹丸撕裂了支撑身体的神经和筋脉骨骼而最终丧失身体或者身体某一部分的支配能力,进而坠马,或者伴随着马的跌倒而滚落在地,迅即被来不及停下或者根本无法停下的战友踩成肉泥。
墙头上的火炮操作手们满头大汗地能不断清理着炮膛,看着水汽夹杂这火药燃烧之后带来的烟雾,然后小心的将药包和炮弹塞入炮膛中,填塞紧实,……
伴随着炮长观察之后的一挥小旗,炮引被点燃,轰然巨响之后,炮弹离膛而出,越过城墙下仍然在不断飞驰而过的骑兵,直接向着百丈之外还正在整队集结的蒙古步兵阵奔行而去。
数枚炮弹在无数人视线中越过空中,然后一头扎入敌阵中,蒙古兵竖起的木盾被轻而易举的击碎,如同顽皮的孩童摧毁堆好的沙堆一般。
强大的动能带着炮弹继续向前奔行,撕开摧毁一切敢于挡在它面前的人或物,无论是战马还是人躯抑或车体,通通一扫而过,变成碎片。
木盾炸裂开来的木刺四散飞溅,扎入周围的士兵身体中,带起一片惨叫哀嚎,而那些被炮弹直接带走的士兵们更是连吭声都来不及有一声,便只剩下一团血肉模糊和残肢败体。
不过面对朝着迁安城北面蜂拥而来的士卒,这样的弹道虽然能带起一路血槽,看起来吓人,但对于奔跑起来的数千人来说,却并不鞥起到多少阻碍作用,尤其是宰赛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这两轮的冲锋中不惜代价也要拿下迁安城。
每一发炮弹射出,都能轻而易举带走一二十条人命,但是五门佛郎机大炮的射速加上炮膛过热的担心,使得其的威力大打折扣,当内喀尔喀士卒漫山遍野地奔行而至时,最终还是要看火铳兵来决一胜负。
左良玉面无表情地叉腰站在矮墙后端,这是靠近城门边儿上的一处棱堡下的矮墙,又是一队骑兵呼啸而过,抛射而出的箭矢稀稀落落地落了下来,他挥手斩刀荡开一枚飞射而来的箭矢,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前方。
内喀尔喀人已经冲进了七十丈最具杀伤力的射程内,他深深地扫了一眼沿着矮墙早已经布防好的士卒,伴随着各个哨长们不断响起的或粗哑或尖厉或浑厚的怒吼声,“据枪——瞄准——射击!据枪——瞄准——射击!”
周而复始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呯呯”爆响声震耳欲聋,两波射击频率显然不及在野地中的三段射击更为频繁,但是在在相对狭窄的矮墙里,这种两波轮射显然更符合实际。
但这一次内喀尔喀人显然准备更充分,虽然墙头的佛郎机大炮不断摧毁着木盾,但是每当一扇木盾被摧毁,立即就会有后续的木盾推上来填补上。
虽然利用这种简短的空隙,火铳手们都能抓住机遇向着这种缺口集中攒射,最大限度给敌人造成伤害,但是伴随着敌人越来越多的蜂拥而至,逼近矮墙,左良玉知道这道矮墙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它的使命,他终于下达命令:“撤!”
城墙上的回回炮再度抛射出猛火油罐炸裂在距离城墙三十丈内的距离里,紧接着便燃起大火,但是很快就在早有防范的蒙古人用沙土迅速掩灭,而趁着这一阵忙乱,矮墙上的火铳手们开始有条不紊的从棱堡的暗门撤退。
十余座拱弧形的棱堡两边都有暗门,可供二人同时出入,在左良玉下达命令之后,城墙上的火铳兵开始发威,掩护矮墙上的同伴撤退。
远处的宰赛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这种近似于平射的火铳射击最能够发挥火铳的威力,而破坏掉矮墙的优势,接下来就该是攻城方发挥威力的时候了。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八节 鏖战迁安(5)
但接下来的这一幕很快就让宰赛目瞪口呆,睚眦欲裂。
蜂拥而上的内喀尔喀士卒高举着云梯或者推着攻城车终于逼近了矮墙,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将攻城车和云梯靠在矮墙上,然后士卒们高举皮盾顶着来自城墙上的火铳射击,如同落叶一般纷纷从云梯或者攻城车是哪个坠下,但是更多地人则通过云梯可以发起攻击了。
但噩运很快来袭,不断有陶罐被士兵们从城墙上扔下,精准的砸在了每一辆或者每一具靠在矮墙上的攻城车和云梯边儿上,然后火箭射下,立即变成一团团跳跃的火球,舔舐着木质的攻城车和云梯,几息之间就将这些攻城车和云梯彻底吞噬。
每一处都遭遇了同类操作,城墙上的士卒们几乎不怎么阻止这些攻城车和云梯的靠近,而是集中火力攒射那些从木盾背后暴露身形的士卒。
一直到这些云梯和攻城车抵近矮墙,开始发起攻击,这才一连串的骚操作出手,丢下陶罐,猛火油四溢,然后火箭点燃,整个矮墙垛口燃起大火,将攻城车和云梯吞噬。
偏偏此时,士兵们已经爬上攻城车和云梯,攻城车和云梯无法后退,到后来干脆陶罐直接扔在了攻城车上,直接导致大火瞬间将攻城车和其上的士卒吞噬,无人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悲惨地四处逃窜,逃无可逃时,就只能从攻城车上一跃而下,跌成肉饼。
看见无数具火人在矮墙上下四散奔逃,同伴们如避蛇蝎,沙土可以扑灭地面上的火势,但是对攻城车和云梯乃至人身上的火焰却毫无办法,而且时间也根本不允许,几息之下,云梯和攻城车就会湮没在火魔中,而人则悄无声息的扑地变成一具焦炭。
眼睁睁的看着伙伴们变成焦尸,浓烈的焦糊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谁都主动这是什么造成的这股味道,这样极度的刺激之下,让无数不知惧怕悍不畏死的内喀尔喀士卒也为之胆寒。
攻城车的起火燃烧,反而成了阻挡内喀尔喀人继续发起攻势的阻碍,当后续的攻城车和云梯推上来时,他们不得不将燃烧的攻城车和云梯推开,而这样浪费的时间,就给了城墙上的火铳兵更充裕的射击机会。
左良玉从来没有这样恣意畅快的打仗,一排排士卒这样在城墙上列队。
城墙上比矮墙要宽敞得多,可以游刃有余的形成三段横列,有着墙垛雉堞的遮掩,士兵们可以好整以暇的列队据枪,而哨长队长们则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甲列,据枪,瞄准,射击!”
“乙列,……”
“丙列,……”
整个墙头忙而不乱,经历了前期短暂混乱,在哨官和队长们的叱骂和鞭笞下,士卒们很快就进入了正常状态。
比起在矮墙上的袍泽们来说,他们已经幸运许多,内喀尔喀的骑兵箭矢抛射都主要集中在矮墙上,纵然防护再好,但是这一连串的反复射击下来,一千多火铳手,仍然付出了两成左右的伤亡。
好在冯紫英给左良玉黄得功二人提出的补充兵预备役制度很好的得以贯彻执行,在朱志仁的支持下,拔山营两部扩编成了两个营,而每个营又都有一个部的补充兵采取大致相同的训练模式,这样在缺额情况下就可以随时增补进来。
这个时候内喀尔喀人的兵力优势已经开始显现出来,在宰赛和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不遗余力的催促下,第二波攻击浪潮紧接着而至。
漫山遍野的士卒嚎叫着,推动着前面遭受了打击而有些气馁的士卒继续向前,他们便是想要退缩也无可能,只能主动或者被动的被这样一股人潮带动着蜂拥而进。
烧毁的云梯和攻城车被推到一边,新的云梯继续搭起,攻城车继续靠近,士卒们盯着轰鸣的火铳向上攀爬,很快数十辆攻城车和云梯便重新搭起挂上了迁安城头。
侯承祖手心已经捏出了汗,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规模的集群冲锋,每一轮火铳射击,都会有数十上百人哀嚎惨叫着倒下,但是这却无法阻挡红了眼飞身而上的喀尔喀人。
他的三个水兵方队也被均匀的地布设在城墙后方,这是一只生力军不到最后时候不能用,而一旦要用,那就要用到刀刃上,要打喀尔喀人的气势给彻底打下去。
冯紫英同样满脸是汗,双拳紧握,但是他认为左良玉还能抵挡得住,没有必要动用侯承祖的这支生力军。
德尔格勒的甲骑已经出城,内喀尔喀监视的轻骑已经和他们缠战上了,但是冯紫英给德尔格勒的命令是要甩来这些纠缠的轻骑队,给喀尔喀人的后部以一击,动摇喀尔喀人的后阵,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在给前面攻城的内喀尔喀主力以迎头痛击,才能让他们真正感受到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昆山,把下边休息的部队拉上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冯紫英给左良玉建议。
“大哥,不能让怀玉兄他们的水兵队上么?”左良玉手中的窄锋刀沾满了血迹,被他以刀杵地,喘息着。
先前两名弘吉剌部的勇士从攻城车上飞跃而来,企图直接跃上墙垛雉堞,被他跃上墙垛硬生生连斩两刀,直接将对方斩下墙头。
而他也付出了挨了一箭的代价。
好在铁叶棉甲起到了很好的防护作用,而那一箭不过是流矢,没能伤及骨头,只是在皮肉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不行,还没有到最后关头,昆山,你应该明白,我们必须要撑过今日。”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想到宰赛会有如此决断,原本以为能够拖上一日,利用我们的火铳优势给他们造成巨大杀伤,明日也许才会是决战,但没想到宰赛却是这般敏锐地觉察到了战局的关键了,……”
左良玉何尝不明白,但是看着在内墙下边横七竖八休息的士卒,他的确有些不忍。
这些都是刚从矮墙上撤出来休整的部下,休息不到半个时辰,许多人还在包扎。
游士任已经把整个迁安城的所有郎中都押了上来,凡是轻伤的都只能就地包扎,不能撤下去。
“昆山,最艰难的时候还没到,东城那边传来消息,科尔沁人已经转过来了,那边只剩下巴林部了,宰赛不会坐视这种情况下一直持续下去,他会很快发起更凶猛的攻击。”
冯紫英的话让左良玉无话可说,只能下令让正在休整的两部重新集结上墙。
冯紫英所料没错,在发现全力压上仍然没有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时,宰赛就知道问题麻烦了。
要么就此打住,重新考虑进攻模式,要么就还要压更大的注,自己的弘吉剌部损失惨重,但是还有余力一战,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乌齐叶特部也损失不小,如果全部压上去,还是未能攻下城来,那就非常危险了。
哪怕是日后回到草原上去,恐怕都要面临各种棘手的问题,所以他只能把科尔沁人拖进来。
科尔沁人不想加入也不行,弘吉剌部和乌齐叶特部不遗余力的发起进攻,扎鲁特部损失惨重,巴岳特部也一样付出了代价,现在还在和蓟镇骑兵罗一贯部缠战对峙,如果科尔沁人还想避战,只怕就要激起公愤了。
面对科尔沁人的加入战团,宰赛也没有就此轻松,他说服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再度调集了三千人,而自己的弘吉剌部出动四千人,加上科尔沁人的三千人,一次性便出动了一万人发起最终的总攻。
这已经是宰赛能够调动所有兵力的极限了,无论是科尔沁人还是乌齐叶特部,亦或是自己的弘吉剌部,都不可能把所有力量全数投入。
这是在大周境内作战,保留三分之一的生力军预防万一这是每一个部落生存的法则,否则一旦北返时如果没有能够一战或者压阵的兵力,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这也是草原各部最大的弊病,谁都不可能把命运寄托在其他部落身上,没准儿一转脸盟友就有可能变成敌人。
一浪高过一浪的冲锋沿着整个北城漫卷而来,无论是内喀尔喀人还是永平府方面,都意识到了这一次冲锋就会决定整个迁安城,甚至整个永平府的命运,胜负在此一举。
冯紫英确定只要内喀尔喀人在迁安城下折戟,便不可能再有勇气去攻打比迁安城更高峻难打的卢龙城,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永平府都安全了。
战马奔腾,箭矢如雨,火炮轰鸣,炮弹呼啸,呐喊声嚎叫声,震天动地,蒙古人所有的攻城车和云梯都被全数抬了起来,怒吼着奔跑着,向着北城席卷而来。
这个时候无论是城头上那个佛郎机炮还是回回炮的猛火油,都根本无法阻挡蒙古人如此规模的冲击,这一万人分成了三轮,滚动式的向前推进,无人可挡。
此事唯一能决定胜负的只能是在迁安城墙上下的勇气、决心和意志的较量。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九节 鏖战迁安(6)
此时的左良玉反而冷静了下来,冯紫英不会参与具体的指挥,整个城头上的较量都交给了他,一千多休息的士卒补充了上来,使得整个迁安北城墙的火铳兵密度几乎增加了一倍。
迁安城不比卢龙,整个城墙周长不过五里多不到六里,但是却是南北城墙宽,东西城墙窄,这样的分布主要是有利于交通。
接近三千士卒汇聚在城北墙头,密密麻麻,整个气氛凝重而压抑。
城墙下是多达三倍有多的蒙古兵,这种一拥而上,对于火铳兵来说,瞄准这个环节就可以省下了,关键在于装弹填充和射击的频率。
这个时候也就是要考验火铳枪管之质量的时候了,无论是从西夷进口来的musket重型火铳,还是现在永平府按照musket重型火铳仿制的鹰嘴铳、斑鸠铳,冯紫英都是首重枪管的质量。
他很清楚在战争中,需要连续击发的火铳能否保持战斗力,一个在于士卒的训练,一个在于火铳的质量,而火铳的质量关键就在于枪管。
正因为如此,整个永平新军的火铳配备都是极为苛刻的,筛选出来不符合标准的火铳如果要按照庄记或者朝廷兵部的要求都算得上是绝对合格甚至优良的产品,但是在永平的精钢产量已经不再受到限制的前提下,冯紫英当然对这一点的要求不再降低,所以可以说是绝对保证质量。
伴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整个永平新军都迅速行动起来,前面部队重新整队集结,阵型变得更为密集,而后边加入进来的形成了第二波攻击线。
当第一道攻击线因为连续射击导致枪管太热需要适当休整时,那么第二道就推上去,如果当局面变得更为紧急时,两道攻击线便可合二为一。
而摆在第三道的就是侯承祖的水兵营,冯紫英将水兵营分成了左中右三块,作为预备队以便于能随时策应各方。
漫卷而来的士卒在进入三百码范围内便开始遭遇火铳的密集攒射,相较于前一阶段的有所克制,此时连作为预备队的水兵营都加入了射击。
按照之前的设想,水兵营作为预备队暂不参加战斗,但是看到敌军的密集程度和凶猛攻势,左良玉和侯承祖都果断地改变了决定,决定利用在射距上的优势,先行利用火铳威力,最大限度的削弱内喀尔喀人的攻击力度。
三千多支火铳次第响起,在三百码到一百码之前形成了一道密集的死亡屏障。
每一波爆响之后的烟雾背后,都是数百上千颗金属弹丸卷起的猎杀风暴。
奔行在最前方的士卒往往已经丢开了木盾的掩护向前狂奔,而这一波猎杀风暴如同一记鞭子抽打在初生的麦苗上,瞬间就抽折一片,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呼号。
因为木盾的迟缓使得在保护他们的同时不得不降低速度,而这又给了城墙上的火炮带来了更多的轰击威胁,士卒们在越过三百码这个心理位置之后便会主动丢开木盾保护,加快奔行速度。
相较于那一炮轰下带起的一路血槽,士卒们内心宁肯经受那弹丸的打击,虽然在火铳弹丸造成的伤害其实远胜于火炮,但是其视觉上的刺激却要低得多。
因为近万人步卒发起的攻势,内喀尔喀人无法再利用骑兵的骑射优势来给城墙上的永平新军造成杀伤,单单是依靠部分步弓手的抛射,其力度远不及迅雷而过的骑射带来的杀伤力。
孙二柱无暇顾及汗珠浸渍眼角带来的刺痛,此时的他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瞄准,射击,收枪,擦拭枪膛,装药,填弹,再瞄准,射击,……
队长许亮已经阵亡了,喀尔喀人的一支箭矢直接射穿了他的左眼眶,深入脑中,当场就断了气,什长王壮也在旁边一具火炮炸膛时削去了半个脑袋,使得刚刚升任什长不到一个时辰的孙二柱又担任了队长。
不过此时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像寻常一样喊号司令了,取而代之是哨长在背后声嘶力竭的不断怒吼,而他则像寻常一样附和着哨长的命令,不断重复,并让自己和周围的伙伴们跟自己一起保持着射击的节奏,使得整个射击变得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流畅,一直到某一个同伴被飞射而来的箭矢射中,由另外一个接上来的士卒取代。
侯承祖深吸一口气,在完成了第一阶段的配合打击之后,水兵营便退了下来,他们要让自己的火铳保持着最好的状态,以便于在最关键时刻发挥一击必杀的作用。
而现在,似乎这一个节点正在不断逼近。
接近五十具攻城车在被摧毁了接近十具之后,终于抵近了城墙,伴随着一具具带着搭钩的木梯轰然放下,便能直接挂在城墙垛口上,而结队疾步而上的喀尔喀士卒便能实现直接冲上城墙头的梦想。
与此同时是超过百部云梯也搭上了城墙头,这种由于矮墙的阻碍而使得云梯不得不加长的缘故,但是在角度上却更低缓了,一只手持盾,一只手握刀的喀尔喀士卒呐喊着蜂拥而上。
侯承祖咬着牙猛地一挥手,各部水兵们早已经结队瞄准了每一辆攻城车。
按照当初和左良玉的约定,攻城车威胁最大,一旦木梯搭上城墙垛口,敌人便能迅速发起冲锋,一次性便能冲上十余人上墙,而一旦攻入城头,那后果不堪设想。
水兵们举起的簧轮自生火铳从两侧形成梯次攻击阵型,这样可以避免正对敌军的直接进攻,同时又能延长攻击线,从敌军在攻城车最下端开始一直到木梯,都可以构筑起一道完美的死亡火线。
伴随着次第响起的脆响,一列列冲上来的喀尔喀士卒还没有来得及踏上木梯便从攻城车上坠落。
此时的他们成为最好的伏击对象,最远距离不超过七丈,即便是只训练过一个月的火铳手都能够轻而易举的射杀这种近似于排队待决的目标。
同样的局面也出现在了云梯上,只需要五到八名火铳手就能轻易的封死云梯的出口,当第一名士卒被射杀坠落或者扑倒时,往往就会对后续跟进的同伴构成阻碍,而他们手持的皮盾甚至铁盾在如此短距离的情形下毫无任何防范效果。
但设想在完美,总还是有出纰漏的时候,尤其是在内喀尔喀五部中一样有着武技不俗的勇士。
当两名身被重甲的弘吉剌武士飞身而上,一跃从攻城车侧面直接飞跃了木梯,凌空而降,满脸兴奋的汉子手中长柄环刀猛然挥出,直袭那名正在指挥的大周军官,猝不及防之下,军官脸上露出绝望之色,手中的火铳刚刚来得及举起,便被对方轻而易举的斩断,那一抹乌光瞬间便要抹过对方的颈项。
另外一名汉子则是一个鱼跃,身形滑行,一只手在城墙垛口上轻轻一按,双腿连环蹬出,两名火铳兵被直接蹬出一张多远,委顿倒地,而他趁势跃起,手中的铁狼牙棒狂舞,另外一名火铳军刚来得及将三棱尖刺套好,便被对方击倒在地。
“堵住后面的,这两个人我们来解决!”布喜娅玛拉清脆的声音飘行而至,带着一道钢链的圆月弯刀后发先至,直奔那手持长柄环刀汉子的腰腹。
怪叫一声,汉子缩身爆闪,环刀竖起,挡住布喜娅玛拉凌厉的一击,猛然叫道:“布喜娅玛拉?!是你,你在干什么?”
“哼,莽骨大,各为其主,有什么大惊小怪!”布喜娅玛拉也知道莽骨大是宰赛的堂兄,乃是宰赛伯父暖兔的长子,虽然不如宰赛那么老谋深算,但是勇武却丝毫不逊于宰赛。
莽骨大气得环眼怒睁,他当然知道自己堂弟宰赛娶了布喜娅玛拉的堂姐为嫡妻,原本宰赛一直想娶布喜娅玛拉的,但是自己父亲暖兔和叔父,也就是宰赛的父亲伯言坚决不同意,就是怕这个女人祸害弘吉剌部,最终宰赛只能娶了布喜娅玛拉的堂姐为妻。
要说双方都还是亲戚,但是此时却是白刃相见。
另外一个手持狼牙棒的武士却是莽骨大的弟弟比领兔,一样发现了布喜娅玛拉,他和莽骨大还有些不一样,莽骨大素来不太服宰赛,但是比领兔虽然和莽骨大是亲兄弟,但是却一直和宰赛交好,乃是宰赛在部落中的铁杆。
“布喜娅玛拉,你这是干什么?”一支长剑带起一带银芒席卷而过,比领兔在墙头就地一滚,躲过尤三姐凌厉一击,随之还以颜色,狼牙棒搅起一阵劲风,猛捣对方胸膛:“咦,是个雌儿?蒙兀儿人?”
“哼!”尤三姐身形在空中轻灵的飞舞,长剑舒卷,剑气荡起层层清波,迎面而上。
不过仅仅是这么两下,两边的水兵已经集结起来,十余支自生火铳将二人瞄准。
“侯大人,请手下留情!”布喜娅玛拉一刀逼退莽骨大,然后瞪了对方一眼,这才收手。
己字卷 第二百节 鏖战迁安(完)
侯承祖也清楚布喜娅玛拉的身份,不过这等情况下他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两个险些就造成突破的内喀尔喀勇士,看二人仍然不甘束手就擒的模样,侯承祖一挥手。
两名火铳手微微一转身,“砰!砰!”两响,刚来得及爬上攻城车顶部的两名内喀尔喀战士便应声坠落,让莽骨大和比领兔都是脸色一变。
事实上他们也很清楚在没能一下子突破造成混乱之后,他们就已经失去了逃脱的机会,在这么多支火铳的对准之下,要想逃脱,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短暂的一愣神之际,一阵巨大的喧哗声从远方传来,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的向城墙外的远方望去,只见整个喀尔喀人后方阵营一片混乱,两股骑兵缠战在一起,波及到整个大阵。
叶赫部的甲骑终于摆脱了纠缠的内喀尔喀轻骑,出现在内喀尔喀主营背后,这对于整个内喀尔喀人的士气无疑都是一大打击。
”丢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侯承祖来不及多和莽骨大和比领兔废话,只是一挥手,只要对方不弃械投降,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命令射杀。
布喜娅玛拉也从侯承祖目光看出了对方的决然,赶紧上前,一把扯下还有些犹豫的莽骨大手中环刀,然后沉声道:”比领兔,你还在等什么?局面已经如此明朗了,内喀尔喀人迁安这一战失败了,宰赛和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他们只能另想他途了,难道你们俩想死在这里?这有何意义?“
比领兔叹息了一声,丢下了手中的狼牙棒,和还有些愤愤不平的莽骨大束手就擒,然后尤三姐带着迅速赶来的秋水剑派两名弟子将二人押了下去。
此时的冯紫英却早已经是意气风发,精神大振。
叶赫部对内喀尔喀主营的进攻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影响,三千甲骑在和内喀尔喀轻骑的缠战中已经损失了数百,而内喀尔喀主营中尚有一万多兵力,这一进攻不过是姿态性的,但其意义却是巨大。
这也是当初冯紫英给德尔格勒的交代,只要出击内喀尔喀主营,让里外都能看到这一进攻姿态,目的就算达到了,接下来如何打,是逃是战,是边战边走,都由德尔格勒自行掌握。
无论是城墙上的永平新军,还是水兵们,亦或是城墙上下的内喀尔喀士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震动了,永平新军和水兵们是精神大振,冯紫英趁势命令士卒们大喊:”胜利!胜利!胜利!“
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伴随着冯紫英命令将所有兵力投入到最后一击中,他要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彻底将内喀尔喀人的士气打垮,密集的枪响犹如最后一枚压沉大船的砝码。,内喀尔喀人的攻势终于被遏制住了。
战事的转折往往就是在那么一瞬间,一个细微的变故,甚至某一处战场上几个人的胜负变化,都足以改变战局走向。
内喀尔喀士卒在主营被袭和大周军反击攻势陡然增强中士气大跌。
一些已经攻到了城墙下的内喀尔喀士卒也开始掉头往回跑,而更多的士卒则是茫然无措,寻找着其他同伴们,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明确态度,但是他们发现同伴们的神色表情和他们一样,都是沮丧、动摇和惊惶。
很快这种情绪就蔓延到了整个内喀尔喀士卒中,进而变成了一窝蜂的退缩,直至逃跑。
冯紫英忍不住猛力的一挥手,终于赢了。
接过尤三姐从一旁递过来的毛巾,迅速将脸上的汗渍油烟才是干净,让尤三姐立即替自己整理好衣衫和发髻,然后拿上一柄折扇,潇洒从容,确保自己的优雅形象。
自己不是武将,而是主帅,需要以一个淡定自若从容镇定的大帅形象出现在士卒们面前。
哪怕他先前一直在士卒们身旁穿行,指挥下令,但是那个时候的士卒们无暇注意自己的形象,而现在,放松下来的士兵们才会来关注自己这个主帅的形象。
冯紫英需要在这些士卒们心目中确立起一个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儒帅印象,在当下《三国演义》成为城里乡下茶馆街坊说书人最流行的文化时,在这些质朴的士卒们心目中,文官的最高境界就是周公瑾诸葛亮,淡定从容,挥洒自如,一扇能灭百万兵。
只有在他们心目中确立起这种印象,不断强化,才能最大限度强化自己在他们心目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形象,未来也才能让他们对自己忠贞不二。
宰赛有些绝望,虽然叶赫部的甲骑根本没能对主营造成多么大的威胁,己方轻而易举就将他们逐出,而对方甚至也没有做多少纠缠就逃跑了,但是这却导致了前线士气的大丧,加上大周军的倾力反击,使得整个攻势变成了强弩之末,最后陡然反转。
好在大周军也无力进行反击,丧失了主动进攻能力的喀尔喀士卒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倒卷而回,无论头人和军官们如何鞭笞打骂,都难以再让他们重新组织起攻势了。
明知道也许胜负就是那一刻,攻上去就能一战成名,可是最终为差了那一口气,宰赛对叶赫部的恨意简直滔天。
失去了这个机会,宰赛很清楚己方士卒对迁安城已经产生了恐惧感,大量同伴族人的伤亡,尤其是每一轮攻势都需要面临火炮的轰击,猛火油的袭击,最后还要顶过那一段暴风骤雨般的金属弹丸洗礼,才能真正进入到攻击阶段。
而那些火铳兵枪头上居然还有三棱尖刺,能像长矛一样突刺,这更增添了士卒们的绝望感。
就像弓箭手突然兼具了长矛手的本事,变成了可射可刺,而且连武器都不需要变换,这样几乎凭空在原本毫无近战能力的火铳兵具备了长矛手的战斗力,这让己方如何破解?
士卒们已经对进攻迁安城失去了信心,连卓礼克图洪巴图鲁都动摇了,科尔沁人在刚才那一轮的进攻中被巨大的伤亡率吓破了胆,洪果尔居然跑来质问自己得到的情报是不是有误,只有辽东军最精锐的火铳营才能有如此战斗力,怎么可能是才训练了两三个月的民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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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想想这些情报是从何而来,不就是从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那里来的么?以他们科尔沁人和建州女真的密切关系,还能不知道这情报是真是假?
可问题是永平新军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在短短三个月就训练出这样强悍一支火铳兵来,不但数量巨大,而且战斗力惊人,这太不可思议了。
或者这根本就是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的诡计,故意遗漏了辽东军增援永平的情报?
又或者连建州女真都被冯唐瞒过了,冯唐为了保住他儿子所以才会把辽东镇的精锐火铳军派来永平?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关键是进攻迁安这一战彻底失败了,而且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整肃军纪士气,根本无法再组织起一波攻势了,,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在组织起像之前那样对迁安城的进攻了,大家已经被巨大的伤亡吓破了胆。
大帐内一片压抑低落的气氛,内喀尔喀五部的首领加上科尔沁部的洪果尔,七个人或坐或躺,扎鲁特部的巴颜达尔伊勒登在其子妆兔的扶持下勉强躺在一升床板上。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满脸憔悴,仿佛老了一大截,两鬓染霜,而他身旁的宰赛更是满脸横肉铁青,凶光四射的眼睛四处逡巡,欲待择人而噬。
两个堂兄亲自上阵居然”阵亡“,让宰赛几欲发狂,莽骨大也就罢了,可比领兔却是他的铁杆,在部落中是他忠实拥趸,这一死,几乎像折断了他一支左臂右膀。
色特尔满脸晦气,达尔汗则是惴惴不安,洪果尔垂头丧气,三部领主都是被这惨烈的一战给打蒙了。
巴林部虽然没有参与战事保存基本完好,但是巴林部是整个内喀尔喀五部中实力最弱的,其他各部都遭到了挫败损失,唯独他巴林部还保存完好,照理说色特尔该高兴,但是但他也深知像宰赛和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这些人绝对不会轻易让自己巴林部坐大,现在危机一样笼罩在他头上。
“色特尔,我让你派主力缠住叶赫部甲骑,你为什么只出动了三千人?正因为你们巴林部出兵不力,才导致叶赫部甲骑动摇了我们主营后方,使得我们的进攻功亏一篑,你说,这件事情怎么办?”
宰赛话音一落,整个帐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论理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但是失去了莽骨大和比领兔的宰赛实在难以压抑内心的火气和愤怒,如果不在巴林部身上找回场子,他如何向部族交待?
莽骨大和比领兔都是自己的堂兄,亲临战阵而死也就罢了,但是却是因为巴林部的出工不出力导致战败,那就不能忍了。
己字卷 第二百零一节 内讧,协调
面对宰赛的咄咄逼人,色特尔有些紧张,尤其是宰赛的话语成功地激起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洪果尔的不满,他们在这一战中都投入了主力,但是却功亏一篑,这让他们都有些难以接受。
“宰赛,巴林部怎么没出兵了?我们出动了三千五百人,可蓟镇骑兵还在背后袭扰,我们当然需要保留一部机动兵力防患于未然,倒是你们弘吉剌部让人生疑,叶赫部不是和你们弘吉剌部是姻亲么?为什么我们来打大周,他们却要出兵打我们?”色特尔毫不示弱的反击。
宰赛目中凶光爆绽,阴狠地道:“叶赫部是海西女真,我们是内喀尔喀,我娶了他们的女人,难道就还能管得住叶赫部了?你觉得金台石会听我的?努尔哈赤还娶了叶赫部布斋的妹妹,不一样杀了布斋?我们在这一战中付出惨重的损失,你却和我说我们可疑,色特尔,也许你们巴林部坐享其成太久了么?”
色特尔心中一紧,扎鲁特部在火攻中损失惨重,巴岳特部一样有损失,而弘吉剌部和乌齐叶特部加上科尔沁人都在这一次进攻中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一无所获,唯有巴林部和叶赫部甲骑游斗损失很小,这无疑让各部都很不满意了。
“宰赛,这可是你的安排,如果你要安排下一轮攻势我们巴林部率先出战,我色特尔毫无怨言。”这个时候色特尔只能咬着牙硬顶,“不知道你打算让大家下一步怎么打?”
宰赛眼中怒意更甚,现在再打迁安城明显不会得到大家的赞同,即便是他心里也已经放弃了再战迁安的念头。
代价太大了,大家是来抢财货人口的,不是来送死的,可这第一战就把牙齿磕掉了几颗,可以想象得到几部恐怕都对自己有怨气。
虽然在战前大家都一致认同打下迁安易如反掌,但是何曾想到会碰上这样一块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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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这一次出兵名义上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领头,但是大家都知道做决定的是自己,很多不满自然就会冲着自己来。
如果自己不拿出一个解决方略来,就这样灰溜溜的逃回草原去,只怕自己在内喀尔喀五部乃至东蒙古的威信都会荡然无存了。
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怒火,宰赛微微低头,“叔祖,您看……”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知道这是色特尔将了宰赛一军,但是说实话这的确怪不得宰赛。
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的情报出现了严重的错误,永平府的守军抵抗力如此之强,远远超出了他们提供给己方的情报。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新军民壮,绝对是来自辽东镇的精锐火铳营,能够在己方如此凶猛的攻势下不崩溃,最终还把己方给打崩了,这种情形不可想象,除了辽东镇的精锐,蓟镇都没有如此规模的火铳军。
联想到这永平府同知据说是蓟辽总督冯唐的独生嫡子,也难怪人家要不遗余力的救援永平府了。
“大家都在这里,这一仗情形如何,大家心里都明白,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的问题,洪果尔,你们科尔沁人也亲自上阵了,也亲身感受了迁安城上那些火铳兵的战斗力,你觉得这是所谓的新军民壮么?”
科尔沁人更像是建州女真安排在东蒙古里的一颗钉子,内喀尔喀五部中再加上和建州女真关系不差的巴岳特部和扎鲁特部,建州女真已经在东蒙古有相当影响力了。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知道不能把巴林部推向那边,这也是林丹巴图尔提醒他的,所以话里话外都直接指向建州女真。
永平府这边的情报基本上来自于建州女真,现在却导致了如此大败,建州女真当然要负起责任来。
洪果尔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大家的恼怒气愤,他何尝不是如此?
他的五千人一样损失了接近两千人,让人痛彻入骨,回去之后如何交代他也还在琢磨。
面对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质问,他也只能点头:“此事的确需要向建州女真那边问个究竟,这肯定是辽东镇的精锐火铳营,而非什么新军民壮,民壮怎么可能配备最新式的火铳,这些火铳的威力绝对超过了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的火铳!”
洪果尔的话赢得了其他人的一致点头认同。
“据我所知,辽东镇在新任蓟辽总督冯唐接管之后,已经陆续组建了三个最精锐的火铳营,人数超过万人,再加上他自己还有一个亲兵营好像大部分也是装备了火铳,所以辽东镇已经是整个大周九边火铳数量最多的边镇了,难怪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都说这个冯唐老辣深沉,极善隐忍,连李成梁都被他撵走了,不可小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现在该讨论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达尔汗巴图鲁粗声粗气地道:“我们五六万人出征南侵,现在损兵折将,难道我们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迁安城不好打,有辽东镇的精锐火铳兵,难道永平府的其他县也有?抚宁呢,卢龙呢,昌黎呢,滦州呢?洪果尔也说了,辽东镇就三营火铳兵,姓冯的不可能把三个营都派给他儿子保驾吧?”
“对,顶多就是迁安和永平府治能有几千火铳兵而已,滦州,抚宁,昌黎,还有乐亭,绝对不可能还有这么多兵力来守!”扶着自己父亲的妆兔也插话道:“我们决不能这样回去,否则草原上永远都会流传我们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人的笑话,察哈尔人,外喀尔喀人,还有西面的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只怕日后都会轻视我们!”
扎鲁特部原本是内喀尔喀五部最强悍的一部,但随着巴颜达尔伊勒登的父亲,也就是妆兔的祖父乌巴什逝去,扎鲁特部的领袖地位就陆续被乌齐叶特部和弘吉剌部所取代,但是目前扎鲁特部的实力仍然在整个内喀尔喀五部中居于第三,强于巴岳特部和巴林部。
这一次扎鲁特部如此憋屈窝囊的连敌人的面都没有照就被一场火攻给烧得灰头土脸,连巴颜达尔伊勒登也被马颠下来摔得不轻,实乃奇耻大辱,如果再没有一点儿收获和说法就这样狼狈而归,只怕扎鲁特部的地位就要被巴林部所取代了。
草原上是最推崇实力的了,如果你的实力下降了,那么不必多说,你说话的声音都要小许多。
宰赛为什么能把指派色特尔,不就是弘吉剌部实力强于巴林部么?
科尔沁人不是内喀尔喀五部中人,为什么要听宰赛的?还不是因为弘吉剌部实力强横,连建州女真都不太卖账,所以素来奉建州女真为尊的科尔沁人才对弘吉剌部礼遇几分。
你看看洪果尔对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有几分尊重?
妆兔的话让大家都为之意动,辽东的精锐火铳营也不过三营,冯唐能派给永平的也顶多一二营,那么算都能算得出,只能放在迁安和卢龙,那抚宁呢?就算抚宁距离山海关太近,那昌黎呢,滦州呢,乐亭呢?
迁安这一战大家损失虽然惨重,但是现在算一算,也不过就是折损了两万人不到,如果重新整顿集结起来,一样可以有三四万兵马可用。
无论是哪个县城,都一样可以攻下。
“对,我们必须要拿到我们要的东西,迁安我们打不下来,卢龙和抚宁我们可以放弃,但是昌黎和滦州我们绝对可以拿下,大周军都是步军火铳兵,他们如果敢出城野战,我们就可以一雪前耻,所以他们不敢出来,那我们就可以集中兵力打下滦州和昌黎,甚至乐亭!”达尔汗也叫嚣起来。
气氛一下子活泛起来,想到滦州和昌黎,一群人眼睛又忍不住亮了起来。
无论是哪个县城里边人口都是数以万计的,只要能打下一座县城,那么什么损失都能弥补回来,人口,财货,名誉,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宰赛和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交换了一下眼色,如果要打滦州或者昌黎,就要让巴林部和巴岳特部先上了。
他们不相信在迁安遭遇如此强硬的防御,在滦州和昌黎会毫无阻滞,想象这么好,只怕现实不会那么让人如愿。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马上派出侦骑去查探卢龙、昌黎和滦州的情况?”洪果尔也有些兴奋。
“抚宁恐怕也要去查探一下,我担心万一山海关上的兵马南下了,那么昌黎怎么打就得要斟酌一下。”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提醒道。
“对,山海关上还有几千蓟镇骑兵,得防着他们进兵抚宁,……”
“不可能,山海关那点兵,他们顶多能护着抚宁,绝对不敢南下到昌黎,……”
“卢龙和滦州的城墙也经过了修缮,而且也多了许多像迁安这样的马面,火铳威胁很大,难道他们在滦州和卢龙都有火铳兵?”色特尔知道这一仗自己跑不掉,他自然也要关心,最好选一处最容易打的地方。
己字卷 第二百零二节 祸水西移,驱虎吞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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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内喀尔喀士卒的退去,整个迁安城笼罩在狂欢的气息中。
这一场战事从辰正十分一直持续到酉时,其间几乎没有什么休息,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极度紧张和戒备的状态下。
迁安城中所有能动员起来的力量都已经被动员起来了,整个永平新军一营,加上侯承祖带来的水兵营,还有叶赫部的三千甲骑,另外还有罗一贯的蓟镇骑兵,都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在不同的战场上投入了战斗。
城墙上仍然是烟雾缭绕,斜插在城门柱上的箭矢还在燃火,郎中们正在满头大汗的为受伤的士卒诊治,其余士卒已经开始重新整队集结,按照哨官、把总们的命令开始重新布防,轮流休息和戒备。
虽然这一场战事已经结束,但是谁也无法保证蒙古人会不会卷土重来,只有冯紫英内心清楚,内喀尔喀人不可能再来了,起码在迁安,他们不会再来啃这块硬骨头了。
这一场战事胜了,迁安城安全了,但是并不代表永平府的其他地方就安全了,相反,像滦州、昌黎的危险性反而增大了,但是冯紫英相信内喀尔喀人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他们需要好生掂量和斟酌,继续这样打下去,如果再遭遇类似情况,该怎么办。
冯紫英一样需要考虑,如何来避免这类情况在永平府发生,如果能够把这股祸水引出去,那最好不过。
叶赫部的甲骑还没有回来,但是估计损失也不会小,左良玉还在一个哨一个哨的查看情况,这是他作为主将的责任,待会儿冯紫英还要在左良玉的陪同下视察看望一番,这是作为主帅的义务。
侯承祖说抓获了两名应该是弘吉剌部的贵酋武将,布喜娅玛拉恳请饶了他们一命,现在被关押在城中,冯紫英很想知晓布喜娅玛拉这是为谁说情,意欲何为。
“大人。”布喜娅玛拉来得比想象的还要快。
“布喜娅玛拉,怎么,抓获了和你们叶赫部有瓜葛的人?”冯紫英示意布喜娅玛拉入座。
经历了这一场战事,两个人的情谊似乎又拉近了几分。
不管怎么说,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以及叶赫部的三千甲骑都证明了他们的表现值得赞誉,如果不是叶赫部三千甲骑在最后一击动摇了内喀尔喀人的士气军心,没准儿这一战还要坚持一阵。
当然,最终的胜利肯定属于己方,内喀尔喀人到那个地步已经是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鲁缟了。
布喜娅玛拉一窒,略微平复了一下神情,这才淡淡道:“是莽骨大和比领兔他们俩,我认识,来过叶赫部,他们俩是弘吉剌部上任首领暖兔的儿子,也是宰赛的堂兄。”
“哦,暖兔的儿子?”冯紫英点点头。
他对东蒙古诸部还是做过一番了解的,内喀尔喀五部中弘吉剌部实力最强,上一辈是暖兔和伯言两兄弟,暖兔是首领,这一辈却是伯言的儿子宰赛为首领了,暖兔有好几个儿子,莽骨大和比领兔应该是其中两个了。
“嗯,弘吉剌部此次出兵一万五千人,是整个内喀尔喀五部中出兵最多的,所以此次东路军名义上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为首,但实际上是宰赛在拿主意。”布喜娅玛拉解释道。
“嗯,最后一波的进攻应该是弘吉剌部和科尔沁人打主力吧?”冯紫英笑了起来,“估计会让宰赛心痛无比,这一番大败之后,不知道弘吉剌部还能不能坐稳内喀尔喀五部的头把交椅?”
布喜娅玛拉没想到冯紫英对草原上这种强者为尊的习俗如此了解,迟疑了一下,“应该还威胁不到弘吉剌部的地位,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乌齐叶特部实力仅次于弘吉剌部,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很支持宰赛,扎鲁特部排在第三,但此次损失不小,巴岳特部情况相似,巴林部应该算是最完好的,但巴林部实力最弱,即便是没受损失,也无法和弘吉剌部抗衡。”
“布喜娅玛拉,那你把莽骨大和比领兔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就因为宰赛娶了你的堂姐?”冯紫英摇摇头,“我觉得好像不至于吧?”
“大人,我既是为叶赫部着想,也是为大周着想。”布喜娅玛拉沉声道:“你可能不太清楚建州女真在东蒙古的影响力,其实已经不亚于察哈尔人了,科尔沁部是最亲近建州女真的,如无意外,科尔沁部贝勒明安应该是准备嫁女给努尔哈赤了。”
“哦?”冯紫英吃了一惊,“努尔哈赤为老不修,这么大年龄还老牛吃嫩草?”
布喜娅玛拉不太明白这汉人的俗语,但是也大概能猜测得出来什么意思,“大人,这可不简单,一旦明安把女儿嫁给努尔哈赤,基本上就算是和建州女真结盟了。”
“那你叔叔金台石把你堂姐嫁给了宰赛,叶赫部和弘吉剌部也没有结盟啊,不一样各为其主?”冯紫英反问。
“那不一样,弘吉剌部只能算内喀尔喀五部中的一个大部落,但是即便是把整个内喀尔喀五部加起来也算不上草原上最强大的所在,外喀尔喀诸部不比内喀尔喀五部弱,而察哈尔人更是远胜于内喀尔喀五部,更是他们的宗主,我们叶赫部不可能把生存的战略选择放在蒙古人身上,哪怕是察哈人也不够格。”
布喜娅玛拉的话让冯紫英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你倒是看得够深啊。”
“整个辽东,我们海西女真已经失去了自己成为最强者的希望,要想生存,要么投向建州女真,要么就是投向大周,我们宁肯选择大周。”布喜娅玛拉淡淡地道:“除了我父亲之死的缘故外,更因为建州女真不配。”
冯紫英没有去深问建州女真为什么不配,和大周相比,建州女真不值一提,但是对方却能在辽东崛起,不能不说大周自己也存在很多问题,但现在不是探讨这个的时候,他会慢慢去解决和纠正这一切,还有时间。
“好了,布喜娅玛拉,你还没有说留下莽骨大和比领兔的原因呢,可别和我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些话,既然敢来入侵我们大周,自然就要有一死的觉悟。”冯紫英道。
“大人,我刚才的话题还没说完,建州女真在东蒙古的势力渗透得很厉害,除了科尔沁人外,内喀尔喀五部中扎鲁特部和巴岳特部都倾向于建州女真,宰赛比较独立,而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则更倾向于察哈尔人,不过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年龄大了,他在逐渐交权给宰赛,所以如果大周想要避免建州女真把整个东蒙古都拉过去,那么应该考虑拉住弘吉剌部,宰赛更是其中关键。”
冯紫英眼神凝重起来,“你是说可以把弘吉剌部拉过来?可他们现在南侵大周,我却要去拉拢他,这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大人,我知道你素有大志,你父亲又是蓟辽总督,你不会看不到整个辽东局面的变化,此番内喀尔喀五部南侵也是受了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的蛊惑,当然也有本来草原诸部就有到汉人地盘上来抢掠的习惯缘故,但从长远来看,内喀尔喀五部应该是一个值得争取的目标,另外,大人,虽然此战我们胜了,但是内喀尔喀人仍然还有三四万大军,如果他们绕开迁安和卢龙,进攻昌黎和滦州怎么办?我想你是最不愿意见到这一幕的,……”
布喜娅玛拉的话让冯紫英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小觑这个以武技见长的叶赫老女了,也难怪,能够以自己作饵,勾得海西女真诸部和建州女真甚至东蒙古都缠斗不休,若是没有一点儿政治头脑,那也太小看对方了。
“那你觉得我们可以怎么做呢?”冯紫英悠悠地道。
“去说动宰赛,让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放弃进攻永平府,这不就是大人你的最大目标么?”布喜娅玛拉道:“把莽骨大和比领兔送回去,便是一个由头,也是一个机会。”
冯紫英摇头:“我不认为宰赛会因为莽骨大和比领兔就放弃这一次南侵,他们损兵折将,如果无法取得一个像样的成果,恐怕回去之后没法向自己部落交待吧。”
“我不信大人会没有其他想法和安排。”布喜娅玛拉看着冯紫英云淡风轻地道。
“哦?”冯紫英讶然,扬起眉毛,“布喜娅玛拉,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不是一直强调你是永平府的同知么?在其位谋其政,如果不是永平府的地盘,大人自然就不会在意了,如果能够为内喀尔喀人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目标,驱使他们离开永平府,那不是皆大欢喜?”布喜娅玛拉看着冯紫英。
冯紫英脸色阴晴不定,这个鬼女人难道看穿了自己的想法?自己好像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啊。
布喜娅玛拉嘴角带笑,终于赢了这个家伙一招,这种感觉很爽。
己字卷 第二百零三节 妖女(祝书友兄弟姐妹们牛年大吉,新春快乐!)
就在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在为了该打哪里争吵不休时,布喜娅玛拉已经带着莽骨大和比领兔出城向着五部主营而来。
对于布喜娅玛拉,莽骨大和比领兔的感觉都很复杂。
海西女真萨满的预言让这个女人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这个女人都二十八了,是真正的叶赫老女了,订婚议婚的对象都是四五个了,但是没有哪一个能成,而且和她议亲订婚的人,基本上都没有一个好下场,这更让那一句“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预言四处流传,也让大家都下意识的想要和这个女人保持一定距离。
宰赛一度想娶这个女人,被莽骨大和比领兔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弘吉剌部首领暖兔,以及宰赛的父亲伯言坚决制止,就是担心娶了这个女人,会给弘吉剌部带来不测。
“布喜娅玛拉,那位冯大人就这么把我们放了,难道是想要以此为条件让我们内喀尔喀放弃攻打迁安?”莽骨大耐不住沉寂,纵马赶上布喜娅玛拉,问道。
“莽骨大,你觉得现在你们内喀尔喀还有实力和勇气来攻打迁安城么?”布喜娅玛拉的一句反问让莽骨大勃然变色之余,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如此大的损失,就算是宰赛有这个决心和勇气,恐怕其他四部和科尔沁人都绝对不会答应了。
“布喜娅玛拉,就算我们不能打迁安,但永平府境内还有其他州县,像卢龙和滦州,还有抚宁和昌黎、乐亭,我就不信每个州县都能像迁安城这样固若金汤。”比领兔也催马赶上来,“那个冯大人肯定有什么想法意图,否则不会直接就把我和莽骨大放了,他若是向宰赛索要赎金,多的不敢说,一两千两金子,或者百十匹战马,宰赛还是愿意出的。”
布喜娅玛拉瞥了一眼比领兔,这家伙的心思倒也灵动,摇了摇头:“比领兔,你小瞧了你和莽骨大的价值,冯大人若是开出五千两甚至一万两金子,又或者五百匹战马,我估计宰赛也只有答应,你们俩是他的堂兄,弘吉剌部里宰赛不就是靠着你们兀班这一脉下来的兄弟支撑,才能让宰赛坐稳弘吉剌部首领,也才能让弘吉剌部取代乌齐叶特部成为内喀尔喀中最强的势力么?”
莽骨大面带喜色,但比领兔却很警惕,“布喜娅玛拉,你不用在那里挑拨离间,宰赛出任我们弘吉剌部首领是我父亲和叔父商量决定的,他的脑子本来也在我们几兄弟中是最好用的,至于说弘吉剌部在内喀尔喀五部中的地位,那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也和乌齐叶特部没关系,……”
布喜娅玛拉嗤笑一声,“比领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小慎微了,说两句话都要瞻前顾后,怎么,拿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树上落下一片树叶,你都怕把自己脑袋砸破了,我看你快要变成汉人,而不是蒙古人了,宰赛比你强就强在胆魄和霸气上,莽骨大,你说是不是?”
莽骨大干笑了两声,却不言语,布喜娅玛拉对宰赛和比领兔言语里都多有推崇,但是却不提自己,这让他有些不高兴。
“我看啊,莽骨大都比你强,莽骨大,你是暖兔的长子,照理该你当首领吧?”布喜娅玛拉见比领兔很谨慎小心,立即把话锋转到莽骨大身上。
比领兔大为头疼,他知道自己这位兄长一直不太服宰赛,但是也不瞧瞧自己这脑袋能玩得过宰赛?这鬼女人在这里几句话就把两兄弟弄得心慌意乱,可比领兔又不能不让对方说话。
“嘿嘿,布喜娅玛拉,我有自知之明,论筹划的本事我可不如宰赛,何况比领兔都说了,宰赛当首领,那是我父亲和叔父一致商定的。”莽骨大言不由衷。
“没出息啊,没想到暖兔的几个儿子都是这样自甘人下。”布喜娅玛拉轻蔑地撇撇嘴,“也该伯言这一支兴旺发达啊,不过,我倒是还要去问问剌巴什和剌巴太他们两兄弟,上一次我看宰赛带我堂姐回叶赫部,我看这两小子跟着来,还有点儿头角峥嵘的样子,比你们两兄弟强。”
莽骨大和比领兔眼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女人是要干什么,存心挑起弘吉剌部内部不和么?
剌巴什和剌巴太是他们的老四老五,整个暖兔这一支七兄弟,莽骨大老大,比领兔老二,老三是伯洪大,老四老五就是剌巴什和剌巴太,老六所宰,老七色崩,论兄弟繁多远胜于伯言那一支,但七兄弟却不齐心,像比领兔和老三伯洪大以及老六所宰都是宰赛的铁杆,而其他几兄弟却不太服宰赛。
要说这布喜娅玛拉论辈分也与莽骨大和比领兔一样,年龄比二人还要小一些,但是笼罩在布喜娅玛拉身上的神秘气息太浓了,很多人甚至视为上苍的诅咒,整个草原上都在流传,所以无论是骄狂的莽骨大,还是沉稳的比领兔都对这个女人有些敬畏,都竭力保持着距离。
见二人都是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模样,布喜娅玛拉也不在意。
别说是这内喀尔喀人,即便是在叶赫部里边,也鲜有人敢对自己不逊。
哪怕是叔叔金台石和几个堂兄弟如德尔格勒他们,也都或多或少有些忌惮,可能也就只有自己嫡亲兄长布扬古和故去的姑姑孟古哲哲对自己没有那么多忌讳。
真正对自己毫不在意的恐怕也就只有那个冯紫英了,他不但知晓萦绕在自己头上的那个传言,甚至还颇感兴趣,继而还用这个传言来调侃自己,这让布喜娅玛拉既感到羞恼,又有些安心。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对自己身上这重诅咒或者传言无动于衷的人。
她也不是没和辽东镇的军将们打过交道,连李成梁和他的儿子们都一样对自己的这一重传言诅咒将信将疑,最终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可唯独这一位小冯修撰,是真的无所畏惧,甚至在和自己接触中还多次拿这个传言开玩笑,弄得布喜娅玛拉自己心态反而有些崩了。
一行人抵达内喀尔喀大营时,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首领的争论还没有结束,听到莽骨大和比领兔回来,宰赛大喜过望,亲自跑了出来,结果却是一眼看到了和莽骨大、比领兔站在一起的布喜娅玛拉。
“布喜娅玛拉?!是你,你怎么来了?”宰赛神色复杂,他很快就醒悟过来,恐怕正是布喜娅玛拉才让对方放人,但是布喜娅玛拉此番来这里却又是所为何事?
这个女人一度让他魂牵梦绕,但是在父亲和伯父的强力反对下,宰赛很快也意识到了如果自己要娶布喜娅玛拉的话,会遭来多少敌意,不但海西四部对自己集体仇视,而且建州女真一样会认为这是对他们的羞辱,虽然宰赛对建州女真心存敌意,但是却并不愿意因为私人恩怨而让弘吉剌部与建州女真成为生死大敌。
“我想来,内喀尔喀也希望我来,我就来了。”布喜娅玛拉平静地道。
跟随着宰赛出来的其他几部首领都鼓噪起来。
对于叶赫部的这个女人,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都不陌生,因为这个女人名声太大了,而且海西四部和东蒙古本来交往就密切,十多年前的九部之战就是海西四部纠集了东蒙古的科尔沁以及其他女真诸部对建州女真的一战,当时内喀尔喀五部虽然没有参加,但也同样旁观了这一战。
“布喜娅玛拉,谁希望你来了?”洪果尔双手叉腰:“你们叶赫部居然勾结大周,对我们发动袭击,你居然还敢来我们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各为其主罢了。”布喜娅玛拉毫不畏惧,“洪果尔,你们科尔沁跟着建州女真还不是为了部落的利益,我们叶赫部跟着大周不也一样?但我们的表现总比那些跟着建州女真蛊惑煽动内喀尔喀来打这一场一无所获灰头土脸的仗要强吧?”
洪果尔大怒,“布喜娅玛拉,你把话说清楚,谁煽动蛊惑内喀尔喀人了?宰赛和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是什么人能煽动的么?”
“煽动没煽动,大家心里都有数,起码眼前惨痛而尴尬的局面是事实吧?不知道有没有人向你们许愿说过打下永平府诸州县,可以掳掠多少财货,多少人口,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蓟镇主力都已经西移,永平府就是一帮民壮,可以一击而溃,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东路是最轻松的一战,就像是一场旅行,专门给你们内喀尔喀留着的,……”
洪果尔心中大惊。
这话建州女真负责来提供情报的人员的确和内喀尔喀五部首领都说过,当时自己也在,甚至还帮着附和了几句,但是天地良心,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情报有误啊,纯粹就是帮着添油加醋讲了几句,现在居然成了帮着建州女真蛊惑煽动的罪证了?
己字卷 第二百零四节 巧舌如簧,挑拨离间
布喜娅玛拉的话让内喀尔喀五部的话事人们都躁动起来了,甚至连躺在床板上被抬出来的巴颜达尔伊勒登都忍不住撑起身体问道:“布喜娅玛拉,你是说这是建州女真的诡计?”
“巴颜达尔,我没有这样说,也许建州女真的情报有误吧,不过据我所知,建州女真可是一直对大周关内外的情报收集花了大心思的,你们从草原上过来,翻山越岭,应该从未走错路吧?补给点,取水点,宿营地也早就替你们安排好了吧?这些事情都能做得如此到位,可辽东镇三营火铳精锐从山海关南下的情报,为什么他们就没有能掌握呢?”
布喜娅玛拉的话再度在内喀尔喀五部的头人们心中引发轩然大波。
是啊,他们一路行来,可以说从草原到穿越燕山山脉一直到偷袭河流口,无一不是建州女真方面提供的情报,可以说一路顺风顺水,无往不利。
可未曾想到到了迁安城,却遭遇了如此惨痛的损失,这简直让他们无法接受。
这情报一下子出现如此大的差错失误,要让他们相信建州女真情报没做到家,没掌握了解这些情报,实在难以让人接受。
建州女真在辽东那边经营多年,可以说辽东镇内部很多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建州女真才对,怎么可能三营火铳营南下这么大的事情,建州女真居然会不知晓?
会不会是建州女真担心自家知晓了辽东镇火铳精锐南下而不肯攻打永平府,所以刻意设下了这样一个套呢?
布喜娅玛拉的一番话立即让内喀尔喀诸部头人内心都沸腾起来了。
甚至连洪果尔内心都有些相信了,甚至对努尔哈赤产生了怨气,好歹你们也该悄悄通知一声自己啊,也免得自己懵里懵懂听从了宰赛的话去硬拼了一遭,损失不小。
宰赛表情阴晴不定,布喜娅玛拉无疑是有为而来,而且肯定为大周这边儿谋划,现在叶赫部是坚定地站在了大周那边儿,只不过她想来做什么呢?
“布喜娅玛拉,建州女真的事儿,我们日后回去了,自然会和他们好好算一算账,究竟是有意如此,还是真的没掌握这些情报,我想这个事儿不难查清楚,瞒得过一时,也瞒不过一世,可我们内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却会永远在草原上存在,也会永远和建州女真比邻而居,他们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宰赛慢吞吞地道。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色特尔等人都下意识的点点头,现在不是计较这事儿的时候,你闹腾起来也没有意义,建州女真就几个联络人员在这边儿,你就算是把他们杀了,他们也一样说不出个什么来。
“对,等我们回到草原之后,自然会找建州女真问个究竟,林丹巴图尔那边也一样会给我们一个交代,若非他作保,我们也不会相信建州女真的这些话。”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给了宰赛一个赞同的眼色,“但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是继续打迁安,还是打卢龙,又或者攻滦州和昌黎呢?”布喜娅玛拉似笑非笑地道。
“布喜娅玛拉,你是站在哪一边儿的?”洪果尔有些不客气,“哼,你们叶赫部和大周勾结在一起,就算是你把莽骨大和比领兔送回来,那也不可能干涉我们的下一步行动。”
“我站在哪一边你们不都知道了么?”布喜娅玛拉大大方方地道:“我们觉得站在哪一方对叶赫部更有利,我们自然就站在哪一边,内喀尔喀五部和你们科尔沁不也一样么?”
“那我们要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布喜娅玛拉你就需要回避了。”洪果尔冷冷地道。
“我回避不回避不就那么回事儿么?”布喜娅玛拉一摊手,“卢龙城高墙厚,又是府治,你们多半是不敢去的,抚宁紧邻山海关,你们肯定需要担心柴国柱的铁骑从背后一击,所以估计也会放弃,乐亭偏处最南端,还需要绕过卢龙,路途遥远,不太划算,所以目标不就只剩下两个了么?滦州或者昌黎。”
洪果尔牙都疼了起来,这个鬼女人三五两下就把情势分析得清清楚楚,她能想得到的,永平方面肯定也能想得到。
“那又如何?你说辽东镇不是下来三个火铳营么?迁安一个,卢龙一个,顶多再算昌黎或者滦州一个,总还有留得一个没人守了吧?”洪果尔咬着牙关道:“再说了,这从辽东镇下来三个火铳营,也是一家之辞,辽东镇统共就三个火铳营,冯唐就敢全数让其到永平,他就不怕辽东有失?”
“谁说辽东镇只有三个火铳营?冯总督的亲兵营就全数改为了火铳装备,你们不知道么?”布喜娅玛拉淡淡地道:“在迁安的这一战不过就是冯总督亲兵营的三部而已,恐怕你们还不知道吧?登莱水师舰队的水兵营也已经到了。”
登莱水师的水兵营?包括宰赛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他们地处东蒙古内陆地区,对辽东和边墙对外的情况还有所了解,但是像更远的情况就基本上只能依赖于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这边来提供了。
登莱水师的水兵营是个什么样的物事,他们有些不太明白,但是听起来好像有些高大上,似乎是和水师相关联,但是怎么却又到了永平府?
见一帮人都有些迷惑,布喜娅玛拉也趁机就给他们半真半假的解释:“我们草原上这些部族是和大周没法比的,大周地大物博,地域太辽阔了,从辽东到最南边儿的两广,如果骑马的话,平均每天两百里,大概要三个月左右马不停蹄地走,如果从辽东乘船的话,大概也需要一个多月昼夜不停的行船,所以大周为了保护海上的航运,就建立有水师舰队,嗯,他们水师舰队是船上有佛郎机炮,同时除了船员之外,每艘船还配备有三五十名水兵,作为登陆作战所用,所以一支舰队的水兵集结起来就是一个水兵营,人数从一千八到三千人不等,……”
一干草原上的土包子们都有些骇然,虽然他们也知道大周地域辽阔,但是究竟有多大,如何直观地来领会理解,的确有些困难,而现在布喜娅玛拉的解释就显得活灵活现了。
“像我们这边腊月间冰封雪冻,穿皮裘烤火都觉得冷,连熊都只能冬眠,但是在两广那边,他们还得要单衣薄衫都嫌热,所以我们这边儿的冰如果能用船运到两广那边儿去,都能卖钱,……”
草原上最热的季节很短暂,也就是六七月间,已进入八月就开始有了凉意,到了九月差不多就开始凉下来了,到十月就有些冷意了。
大家虽然唏嘘,但是重心还是在水兵营上,“布喜娅玛拉,你是说登莱水师舰队的水兵营也登陆来永平了?”
“难道建州女真连这个情况都没有告知你们?你们不知道榆关港开港了么?几十艘登莱水师舰队的舰船就听在榆关,建州女真不可能连这个情况都不知道吧?”布喜娅玛拉故作惊讶:“洪果尔,你不可能不知道榆关港开港了,登莱水师就在榆关驻留吧?据我所知,这两个月科尔沁部的不少货物都是大周商人从榆关那边运过来的呢,你们的毛皮不也现在不走陆路了么?”
洪果尔有些尴尬。
科尔沁人自然是知晓榆关开港的,但是时间也不长,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儿,也的确有商人从榆关返货来科尔沁部,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水师舰队驻留他也是在参与此次南侵之前才偶尔从建州女真那里听到的,但他当时也没想过太远,只觉得水师舰队都在海上,还能上岸不成?所以他也没在意。
包括宰赛、色特尔等人立即变了脸色。
榆关是距离他们东蒙古草原最近的海边港口,这谁都知道,但是因为榆关直接处于山海关的眼皮子下边,从未有过开港一说,所以辽东这边的商道运输基本上都是靠陆路。
但现在榆关居然开港了,还有大周水师舰队驻留,科尔沁人居然早就知道,而且还已经用上了这个港口?!
为什么却从没有和内喀尔喀人说起过?!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难道不知道么?!
这显然不可能。
这布喜娅玛拉突兀地一问,就一下子让内喀尔喀诸部怀疑的目光望了过来,尤其是看着洪果尔表情神色不对劲儿,就更增添了他们的疑心。
“我不是,我没有,……”洪果尔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洪果尔,究竟怎么回事?布喜娅玛拉所说的是否属实?榆关开港,大周登莱水师已经开到了永平府这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沉着脸问道。
“是啊,难怪你说抚宁有危险,敢情你是早就知道大周水师舰队到了榆关?”色特尔也变了脸色。
己字卷 第二百零五节 别无选择,入彀
如果说布喜娅玛拉所言属实,那意味着这永平府就绝不仅止于三个辽东精锐火铳营了,甚至还包括着什么水兵营。
这水兵营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众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人,配备如何,一无所知,万一这一撞上去又踢到了铁板上,那就惨了。
迁安这一战委实把内喀尔喀人给打痛了,五万多大军折损一两万人,居然连敌人究竟是些什么来头都没搞明白。
除了知道对方是火铳兵为主,火力凶猛,作战顽强,其他都一无所知,建州女真那边的情报也明显错误,才会酿成如此祸端。
洪果尔被二人问得张口结舌,不得不结结巴巴地道:“卓礼克图,色特尔,榆关开港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部族里的确有不少货物是从榆关那边过来的,但是这大周水师舰队的事儿我是此次出发前才知晓的,但是我并不知道什么水兵营的事儿啊,这水师怎么能上岸作战呢?”
布喜娅玛拉冷笑,“谁说水师就不能上岸?我们这些草原部族哪里知道这些情况,人家大周水师的水兵营就是专门用于登陆作战用的,全数用的是火铳,而且是最好用的自生火铳!”
对于自生火铳,这些草原上的贵酋们却并不陌生,盖因虽然因为各种缘故,草原上的人们对火铳还有些陌生,但是这些上层贵族们还是能见识到一些新鲜事物的,自生火铳无需火绳,而是通过一种锯齿转轮和燧石摩擦击发产生火花引发火药,进而达到目的。
不过这种玩意儿既复杂精致,容易损坏,保管上也十分讲究,而且操作也不方便,需要专门训练,所以并不太受草原上的人们欢迎。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种东西如果被大规模的装备,那么集中起来使用的话,甚至要比普通火铳威力更强大,因为它们的射击频率要快得多。
布喜娅玛拉的话让一干内喀尔喀的首领们都是悚然一惊,如果这种水兵已经进入了永平府,无论是在哪个县城布防,都会给进攻者带去极大的麻烦。
“布喜娅玛拉,你说这是登莱水师,登莱远在山东,凭什么要到这永平府来打仗?据我所知大周的军队可是各负责一片的,就像辽东军就鲜有去支援蓟镇的,同样蓟镇军如果没有得到大周朝廷的命令,是绝不会去宣府那边打仗的。”宰赛质疑道。
“宰赛,有些情况不过是你们不知道罢了。”布喜娅玛拉轻蔑地笑道:“你们只知道这位冯大人是冯总督的独子,是京师城里赫赫有名的读书人,但你们却不知道和他订婚的女子的舅舅就是登莱总督王子腾,更不知道登莱水师提督沈有容就是他推荐给王子腾的!”
“……,他父亲和登莱总督王子腾,宣大总督牛继宗,都是属于跟着大周朝开国皇帝打天下的那一帮功臣的后代,在他们大周朝,这种人叫做武勋,类似于你们成吉思汗手底下的木华黎、博尔忽、博尔术、赤老温、哲别这些人的后代,你明白么?”
“……,他们这些人都会相互提携帮助的,又或者就像是你们五部之间的关系一样,妆兔你若是遭到外人攻击,莽骨大和比领兔会帮忙么?肯定会,现在冯紫英在永平府当同知,遭到蒙古人的进攻,你说登莱水师和辽东军会帮忙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当然会,道理就这么简单。”
布喜娅玛拉侃侃而谈,听得一干内喀尔喀和科尔沁的贵酋都是目瞪口呆。
对于大周,他们了解是在不算太多,也就是知晓正面面对的边军主帅主将情况罢了,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大周的商队能给部族带来什么,而部族的土特产又能在大周商队那里卖得一个什么样的好价钱。
像大周内部的这些官员武将们之间复杂的关系,既没有渠道了解,也没有精力和心思去打探,他们哪里能知晓?
恐怕也就只有努尔哈赤治下的建州女真才会有这样的心思和精力来打探这些,便是林丹巴图尔都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来了解这些。
宰赛脸色变得越发不好看,他可以确定这个布喜娅玛拉是来为大周当说客的了,只是不知道那边许了布喜娅玛拉什么好处,让布喜娅玛拉居然如此卖力?
若只是纯粹的因为叶赫部需要辽东镇的扶持,叶赫精锐甲骑三千助战就已经非常够意思了,而能让布喜娅玛拉这个平素眼高于顶的人来当说客,就太不可思议了,也不知道那个姓冯的给布喜娅玛拉灌了什么迷魂药?
宰赛深吸了一口气,直视布喜娅玛拉道:“布喜娅玛拉,你今日来和我们说这些意图何在?若是来给姓冯的当说客,那就和盘托出吧,如果是是来提醒我们打永平府这些州县要小心,那你的好意我们领了,你可以离开了,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一个水兵营,还不至于让内喀尔喀和科尔沁的勇士就退缩不前。”
布喜娅玛拉微微点头,“宰赛,我早就提醒过你们弘吉剌部不要听信林丹巴图尔和努尔哈赤的谗言,南下打大周知道没那么简单,不过你们现在也是骑虎难下,损兵折将,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现在这样灰溜溜的回去,对部族里也无法交代,但是我想问一句,你们此番南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布喜娅玛拉的问话引来一阵嘲笑,色特尔,妆兔,甚至莽骨大和洪果尔都是满脸不屑,最后还是洪果尔接上话:“布喜娅玛拉,难道你们海西女真就没有劫掠过大周?这几年稍微安分一点儿呢,从大周弄了点儿残汤剩饭吃了,就在我们面前装清白了么?”
“是啊,我们草原上的勇士,要求生活,就只能来大周,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么?”色特尔也一脸正色道。
“嗯,说得也有道理,但是南下的目的呢?”布喜娅玛拉不以为忤,仍然是平静地问道。
“当然是金银财货,丝绸布匹,茶叶瓷器,铁器铜料喽,当然还有人丁,……”莽骨大不耐烦地道:“布喜娅玛拉,你想要说什么,趁着大家都在,直接说出来就行了,你不是大周人,顶多也就是碍于面子要帮永平府姓冯的一个忙而已,若是宰赛能做到的,肯定帮你,做不到的,你说破天也没用。”
没想到莽骨大这个粗人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宰赛都多看了莽骨大几眼,倒是比领兔补充道:“应该说是如果对我们内喀尔喀和永平府都好的事儿,大家都乐于见到,但是如果要让我们就这样一无所获的退回去,布喜娅玛拉,虽然你救了我们两兄弟的命,但是我还是得说,这不可能,我们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这一次出征已经付出了上万条性命,没有什么能值这么多!”
宰赛和卓礼克图洪巴图鲁都听出比领兔话里的意思了,宰赛点点头:“布喜娅玛拉,是姓冯的让你来和我们谈条件么?也罢,他们肯出多少价钱来让我们退出永平府?”
宰赛话一出口,其他人都躁动起来了,如果不能不打仗就能拿到想要的东西,那当然好,但是这可能么?
布喜娅玛拉笑了起来,“宰赛,你的口气倒像是大周这边打了败仗,在恳求你们似的?”
宰赛冷笑,“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汉人的古谚,我们还有足够的力量,足以打赢下一仗。”
“是么?你这么有把握?”布喜娅玛拉回报以冷笑,“三个火铳营,再加一个水兵营,不算我们叶赫部的三千甲骑,也不算蓟镇骑兵营还在北面游弋,也不论山海关上柴国柱的兵随时可以南下,宰赛,你打算打哪座县城?滦州还是昌黎,或者干脆跑远一点儿,打乐亭?你知道他们的火铳营布置在哪里?你们就不怕蓟镇那边得到消息之后,腾出手来,断你们的后路?”
布喜娅玛拉最后一句话说到了重点,这也是最让宰赛难以下决心的。
卢龙不好打,抚宁更危险,只剩下昌黎和滦州,但昌黎已经深入永平腹地了,在碣石山以南,滦州好一些,但根据建州女真情报,滦州的城墙也经过了像迁安这般加固加高和增修马面,不好打。
关键在于还不知道辽东镇的火铳营究竟布防在哪个县城,没准儿就是大周示之以弱,故意引诱自己一方去打滦州或者昌黎,结果又碰得满地找牙,甚至最后还可能招来蓟镇和山海关的大周军夹击,那就真的成了得不偿失了。
宰赛脸阴沉得快要出水了,死死盯着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不用说这些了,开出条件来吧!我不相信你来我们这里是为我们好,说了这么久,我只有一句话,不开出足够的条件,我宁肯再死一两万人去啃滦州或者昌黎,你知道我这是实话,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没得选!”
己字卷 第二百零六节 勾搭,交易(大年初一快乐!)
心中一松,布喜娅玛拉却面不改色,甚至更加坦然。
她不怕宰赛看穿了自己,自己本来就是来替大周,不,应该是永平方面当说客的,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为了个自己部族的利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甚至连周围其他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的首领都一样视为理所当然。
“永平方面不愿意再打这一仗,这么打下去,你们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固然讨不了好,可永平方面一样折损不少,火铳兵都是辽东镇的兵马,小冯修撰固然能凭藉其父亲的权力借来一用,但是若是损失更大,肯定瞒不过大周朝廷的御史们,所以他也不愿意继续打这一仗。”
布喜娅玛拉的话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大气。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只要永平方面能开出合适的条件来,没什么是不能交易的。
固然草原部族更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去拿,但是若是双手可能被刺得满手是血的时候,那他们当然更愿意白捡,哪怕少点儿。
宰赛却知道没那么简单,正如布喜娅玛拉所说,现在是永平方面打赢了这一仗,永平方面就不可能做太大的退让,些许利益肯定无法弥补现在各部遭受的损失,回去也没法交代。
“布喜娅玛拉,若是以我的性子,我宁肯再打一仗。”宰赛阴沉着脸:“谁都知道在不利的情况下谈条件,吃亏的必定是我们,我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和永平方面谈。”
“哦?”布喜娅玛拉饶有兴致地看着宰赛,“宰赛,你真的还想打这一仗,亦或是嘴里不服气罢了?大周也好,察哈尔也好,建州女真也好,我看内喀尔喀日后搅合到这三方里边的破事儿时候多得很,你若是真的喜欢打仗,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机会多的是,不管你想反察哈尔,还是看建州女真不顺眼,又或者觉得打大周有利可图,日后你都可以依靠一边或者两边打另外一边。”
布喜娅玛拉犀利直白却又毫不隐晦的话让一干内喀尔喀和科尔沁的首领都是听得既痛快又觉得诛心,而接下来布喜娅玛拉的话就更让他们为之色变了。
“嗯,内喀尔喀五部如此,科尔沁人也一样,甚至更远的外喀尔喀,蒙古右翼的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人也脱不开这个命运,洪果尔,你不妨回去把这番话带给你兄长明安和莽古斯,现在辽东局势纷乱,科尔沁没必要把宝这么早押在某一方上,以免血本无归,看一看形势,最后选择一个成功几率最大的,不好么?”
洪果尔心惊胆战,难道自己兄长想要和努尔哈赤联姻的事情被这个鬼女人知道了?
虽然也知道一旦联姻迟早会被大周知晓,但是现在兄长还只是无限倾向于联姻,却还没有踏出那实质性的一步,如果就被大周觉察,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宰赛虽然被布喜娅玛拉的话说的怦然心动,但是此时却不是想太多的时候,他只能咬着牙。
“布喜娅玛拉,要让我们不打永平府下各州县,甚至我们也可以很快离开永平府境内打道回府,但永平府愿意付出什么?我们不贪,金银,人丁,粮食,丝布,茶叶,瓷器,一切都可以,关键我们内喀尔喀五部加科尔沁人,他们得拿出让我们满意的条件来。”
“宰赛,你都知道人家永平府方面占了上风,怎么可能还交出这些东西来?那小冯修撰这个永平府的同知还能当下去么?他们打这一场胜仗还有何意义?”布喜娅玛拉反问。
“当然有意义,他们可以避免一场更残酷的战争,可以避免滦州或者昌黎被我们攻下一扫而光,当然,我承认我们可能还会付出一些伤亡。”宰赛毫不客气。
“是么?宰赛,不说这种情况下你们还有没有这个勇气和决心,你也许有,其他人呢?你们的士卒呢?另外你们就真的把永平府境内的辽东军和旁边虎视眈眈的蓟镇军以及山海关柴国柱的大军视为无物了?就算你们能打下来,你们能把这些东西安全带回去么?你们打算从哪里走?你觉得你们真的打下哪座县城,还能像之前那样优哉游哉大摇大摆地北返?嗯,蓟镇军和山海关的辽东军也就眼睁睁看你们走?”
布喜娅玛拉的话直接剥开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永平府这个战场上没有能取得决定性胜利和控制能力时,想要北返恐怕都是一个非常漫长而且充满危险的旅途,进来的时候当然简单,但是回去呢?
内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人的首领们都忍不住为之色变,之前他们都从未想过这以后的事情,但是现在一琢磨,似乎每一个都是问题。
宰赛内心更是狂躁。
这个鬼女人,把每一个问题麻烦都挑了出来,说得绘声绘色,可自己还不能不让她说,否则更显得自己心虚气短。
不过他好歹是主帅,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需要保持镇静。
“布喜娅玛拉,说这么多,其实无外乎就是想替永平方面压价罢了,不过你觉得我们能接受么?”宰赛睃了一眼自己周围的众人,“如果在座觉得就这样灰头土脸回去,部族里不会有什么意见,我无所谓啊,达尔汗,色特尔,巴颜达尔,洪果尔,还有叔祖,你们呢?”
众人都是知趣地摇头,这也是事实,这怎么可能?回去之后谁都无法交代,甚至可能连自己家族在部族中的地位都会动摇。
宰赛看着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我说的没错吧?我们没法这样回去,所以我们宁肯死更多的人,但是必须要拿回去足够多的东西。”
“我没说你们就这样回去,我要说的是你们要这样从一个胜利者手里白白拿走东西是不现实的。”布喜娅玛拉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宰赛和一干人都不明白了。
“冯大人只是永平府的同知,他只对永平府的子民负责,在汉人的言语里,这叫做在其位谋其政,换而言之,不在其位他就不谋其政,他不是兵部尚书,更不是蓟镇总兵,也不是顺天府或者河间府同知,其他的地方他既管不到也没有那个余力去管,他只是大周地方官员中的一个,代表不了大周朝廷。”
布喜娅玛拉的话已经够明白了,便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他们都能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在永平府劫掠,所以他们会全力抵抗反击,但是如果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人像其他地方进击,那他就管不到了,姓冯的只对永平府负责。
宰赛脸色阴晴不定。
他可以肯定布喜娅玛拉那里肯定有什么计划,永平府这边不肯接受自己原来设想的条件,这让他有些失望,但是如果真的有什么值得让自己动心的东西,他当然不会拒绝。
可是什么狗屁顺天府和河间府,那就不是他所想要的了。
顺天府那边有那么好打么,蓟镇军的主力全数云集于那里,这等硬骨头还是等察哈尔人去啃吧,除非察哈尔人在那边取得大捷,他还愿意去捡捡便宜,但现在……,他可不想再去新的冒险。
而河间府在哪里去了,比乐亭还远,更非他所愿,……
“布喜娅玛拉,你想说什么?”
“宰赛,诸位,眼光为什么要这么狭窄呢?为什么一定要局限于永平府下边几个州县呢?说实话,真正最适合的就是迁安,挨着边墙最近,打下迁安,劫掠了就能走,再次就是卢龙,稍微远点儿,但路况也还好,再远的昌黎、滦州都不适合了,毕竟打下来你们就得带着这些人丁、财货北返,很可能会被得到消息的蓟镇兵和山海关上的辽东兵所乘,那时候我估计谁都不愿意丢下这些东西,但是带着这些东西有那么好跑么?”
布喜娅玛拉一番话让一干人脸色再度难看,这个鬼女人难道不怕人说得恼羞成怒就不肯罢休么?
“除了永平,还能有哪里?布喜娅玛拉,可别和我说什么狗屁河间府,那里比永平府更远,顺天府,林丹巴图尔都未必能啃得下来,我们去算怎么回事儿?就算打下来,难道我们去吃察哈尔人残羹剩饭?林丹巴图尔会是答应?”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忍不住了。
“诸位,不知道大家觉得大周哪里最富庶?”布喜娅玛拉突兀地问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
宰赛却不觉得布喜娅玛拉会在这个时候戏耍自己,想了想道:“除了京师,恐怕就是苏州、扬州和金陵吧,汉人有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还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金陵是大周南京,……”
“宰赛,你对汉人的文化了解很深刻嘛。”布喜娅玛拉都有些惊异,“嗯,不过你也说了,天下之富莫过于京师了,那京师之富藏于哪里?”
宰赛耐着性子道:“京师之富藏于哪里?大概是大周皇帝吧,嗯,也许还有他们的官员、商人,以及你说的武勋?布喜娅玛拉,你不是让我们去抢掠京师城吧?”
布喜娅玛拉给宰赛竖了一个大拇指,“果然还是宰赛聪明,不愧是内喀尔喀五部首领。”
所有人都觉得布喜娅玛拉疯了,即便是林丹巴图尔也只想过在京师城周围州县抢掠一番罢了,也从未想过要去打京师城,以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这点儿人,去送死么?恐怕连京师城城墙样子都还没见到,就全军覆没了吧。
宰赛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觉得布喜娅玛拉发疯了,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对方,走近两步,声音微不可闻,“布喜娅玛拉,你是说……”
“对,我说的就是他们,拿下他们,你要什么没有?”布喜娅玛拉轻笑细语。
“可是……”宰赛心念百转,压低声音:“谁来当中间人?姓冯的?”
“这件事情和冯大人没任何关系,都是我的想法,至于后续事情,只要你们能拿下,其他都不在话下,叶赫部可以当这个中间人,叶赫部和弘吉剌部是姻亲嘛。”布喜娅玛拉笑得格外诡秘。
己字卷 第二百零七节 京营群雄
三屯营偏处在整个永平府的东北角,也是迁安县最偏远的所在,位于潮河上游支流梨河的发源地边儿上,也就是鹿路岭的南边山麓下。
同时横河东出经三屯营北而过,东南注入滦河,。
鹿路岭又叫鹿儿岭,明初常遇春从遵化出塞便是经过鹿儿岭北上讨伐北元。
实际上这里划给遵化更合适,距离遵化不到六十里地,但是距离迁安却有一百二十里多地,西北据喜峰口六十里。
三屯营紧挨着景忠山不远,景忠山上敬三忠,岳飞,诸葛亮,文天祥,建有三忠祠,另外还有碧霞元君祠,也是著名的京东道教名山。
向北,山间的洪山口、龙井关、汉儿庄、潘家口、喜峰口等一系列谷口、关隘和主营地分布其中,可以说蓟镇总兵府选择在这里作为驻地,也是煞费苦心。
这里虽然不是县城大镇,但是由于蓟镇总兵府驻扎在这里,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一个小集镇。
不过前期伴随着蓟镇主力的西移,这里顿时就萧条起来了,其中不少长期为蓟镇几支军队服务的工匠、女伎、商贾们,索性就跟着蓟镇大军西移过去,一直到遵化、蓟州、平谷那边去了。
不过这段时间三屯营这边又再度热闹起来了,甚至比蓟镇大军驻扎在这边时更为繁华热闹。
柳国荃腆着肚子,一摇三晃的从屋里出来,站在大门台阶上,眺望慢慢西下的夕阳,一只手插在腰上,一只手用牙签儿撬着牙缝里的肉丝儿,惬意地打了一个酒嗝。
这一趟出来还真是划算。
他原本以为是一个苦差事。
陈继先把自己支出来,他恼怒无比,但是现在陈继先颇得皇上宠信,他也无可奈何,所以打定主意要和兵部撕扯一番。
没想到张景秋和柴恪居然对自己一干人的各种一口气儿都应承下来,说只要打好这一仗,过了今秋这一关,什么事儿都好说。
估计兵部也的确是被逼得捉襟见肘了。
这京师城里那《今日新闻》也是成日里宣扬说蒙古大军入侵,京营十多万大军成日演武扬威,就该好生去打一仗,以便彰显大周第一军——京营的威风。
弄得城里边上下都是一片吆喝声,京营的官兵们走出去倒是光鲜得意了,但这却算是把京营十四万人给架在火上烧了。
这话都是说得好听,柳国荃自家心里有数,每年在校场里演武是一回事,这上阵和蒙古人打仗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京营十四万大军中,军官们连吃空饷都别想,城里边有点儿关系的谁都想在这里边占个缺,每日来点个卯,其他时候该干啥就干啥,多好的事儿,所以在这京营里边当差,也就成了这京师城里边一大紧俏所在。
十四万人里,能打的有三万没?除了各家主帅主将的那点儿亲军,其他还能有几支军队能一战,柳国荃自己心里都没数,估计陈继先也一样。
倒是此番没有出来的仇士本的神枢营,据说还能有几营能打的,反倒是没有派出来,据说是皇上觉得不踏实,要留在京师城里替他守皇宫。
最终推无可推,五军营和神机营才被推推搡搡的推出来八万人,许下了此番战事回去之后,便是寻常士卒也人人能得三十两银子,军官们也是依次递增。
像柳国荃这等副将身份只要这么来走一遭,熬到战事结束,回京便能有两千两的赏赐,若是打赢了,另有奖赏。
即便如此之前柳国荃也不愿意来,毕竟这是打仗,虽然有蓟镇军为主,基本上不会遇到什么战事,也就是凑个数助助阵,但万一呢?
不过从现在看来,这一仗倒是值得一来。
尤世功倒也是一个乖觉人,自己往那儿一坐,他便知趣地任凭自己选驻守位置,也把整个蓟镇地盘上的敌情态势一五一十介绍了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顺天府那边是察哈尔人入侵的主攻方向,从黑汉岭到马兰峪,哪一处都不安全,看看蓟镇主力几乎全数抽调到了这一线去,甚至把整个永平府北面都放弃了,就知道面临的形势有多么严峻。
柳国荃当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
京营这八万人里边,五军营和神机营各占了四万人,五军营除了陈继先自己领军的一万人之外,把其他各部全都给丢了出来,而神机营更是几乎全军出动,除了一员副将留守坐营外,其余三万四千人外加六千备兵补足了四万人,看起来兵强马壮,但是这内瓤子里究竟如何,就无人知晓了。
此番京营大军出征,五军营副将柳国荃为主帅,神机营副将穆天燕为副帅,加上一干参将、游击等,也算是像模像样了。
所以让他们出兵三河驻留时,尤世功专门将一干人请去商议,毕竟三河距离京师城实在太近了一些,这太碍眼了,要想在这里混一两个月混到蒙古人退出边墙外边儿去,不好交代。
所以商议来商议去,都没有一个满意的结果。
去平谷?又怕察哈尔人从黄松峪一带破关,那就真的是自寻死路。
去密云?一旦察哈尔人选择了从潮河所正面进攻,那连逃都来不及。
要不就只能去怀柔,可挨着大水谷那边儿边墙太近了,一旦察哈尔人行险从渤海所边儿上插进来,那也就是主动送上门去了。
总而言之没一个地方觉得是安稳的。
最后还是尤世功介绍蒙古人的东路军是以内喀尔喀人组成的,已经发现在河流口到桃林口一带现身了,估计可能会从这一线破关而入,蓟镇军将建昌营的诸军已经西移到了太平营,就是防范内喀尔喀人破关之后西进。
不过尤世功他们也分析了,内喀尔喀人组成的东路军肯定是以劫掠为主,不太可能西进,因为永平府几乎被蓟镇放弃了,他们的主要目标肯定会是迁安、卢龙和滦州这些地方。
大家也认同这个观点,这些草原蛮子进关来的目的是图什么,难道还真的是想要和大周军打仗么?不就是冲着大周的丁口财货来的么?
这好不容易破关而入了,永平府那边有毫无防备,当然要去打永平府了。
所以最终大家一致确定京营就去三屯营,那里是蓟镇总兵府驻地,进可攻退可守。
当然进可攻是不可能的,只要情势不对,就立即向西面的遵化退却,遵化可是有蓟镇大军驻扎,而且东面的太平营还有蓟镇军一个营顶着呢,只要稍有风吹草动,要跑也能跑到太平营那个地方的蓟镇军前面。
情况也不出所料,内喀尔喀人还真的从河流口那一带突进来了,直奔着迁安去了,这下就放心了,内喀尔喀人去打迁安,打下迁安,肯定还要去打卢龙,打下卢龙,没准儿还要去打滦州或者昌黎,那没有一两个月完不了,这都和自己无关了。
想到这里柳国荃再度打了一个酒嗝,伸了一个懒腰,听见一阵脚步声从院子里出来。
“大人,今日怎么不多喝几杯?”出来的是参将谢鲜,一样是满脸通红,摇头晃脑地出来,“没尽兴啊。”
“呵呵,来日方长,咱们不知道在这地方还要呆多久了,有的是时间吃酒。”柳国荃和谢鲜的关系一般,不过大家都和陈继先格格不入,又都是武勋出身,所以现在也算是同仇敌忾。
“那一会儿去搓一局?”谢鲜笑眯眯地道:“也不知道是谁搞出了这个麻将,现在居然对掷骰子和推牌九没了兴趣,就爱玩这个,先前我和老韩约了,老韩前日里输了三百两,不肯再来了,这厮,小家子气,不过昨日那边儿也在邀约要切磋一下呢。”
“谁?”柳国荃也来了兴趣,老韩是韩尚瑜,也是五军营的参将,锦乡侯韩家的,那边儿自然就是指神机营那边的诸将了。
“老裘呗。”谢鲜笑得很开心,“老裘瘾比我还大,昨日便一直在吵吵嚷嚷要和我们这边玩一局,他还把陈瑞师也叫上了,听说陈瑞师此番带了两三千两银子出来呢,怎么样,大人,咱们合计合计,好好从陈大人手里讨点儿银子花花。”
裘炳众,景田侯裘家的家主,陈瑞师齐国公陈家的旁支,但是此人居然找了一位郡主,长袖善舞,在京师城里也是有名的会做营生。
“穆大人呢?”柳国荃见没有穆天燕,有些奇怪,“他前日可是也输了不少。”
“呵呵,大人没见着穆大人这两日精神有些不济么?这三屯营有人才啊,送进来的那粉嫩小子我见着都心火大盛,不过咱不敢和穆大人争啊。”谢鲜一脸诡笑:“听说是原来有门道,自己把自己给割了,想要进宫,谁曾想他在宫里的靠山得病死了,这条线就断了,才流落在这里,被穆大人给捡了个宝,真真生得我见犹怜。”
柳国荃恍然大悟,这穆天燕喜好这一口不是秘密,在京师城里就有名儿,只不过碍着家里妻妾子女不少,不敢太过公开,此番出来可是得了机会了。
己字卷 第二百零八节 突袭(1)
一干人说笑间很快就约好了牌局,就在这三屯营里的原来总兵府中一处花厅里摆了起来。
除了柳国荃、谢鲜、裘炳众和陈瑞师外,另外还有几人在一旁看热闹,比如五军营两名游击何治淳,岳仕中,一个寿山伯何家子弟,一个川宁侯岳家子弟,另外还有一个神机营的游击将军戚建耀,乃是襄阳侯戚家中人,当代戚家家主戚建辉的嫡亲弟弟。
“二筒!”
“碰!”裘炳众笑眯眯地道:“幺鸡,柳大人,要不要?看您一直在打筒子和万字,莫不是在做清一色?”
“清一色有那么好做么?”柳国荃没好气地道:“没见老谢把条子捏得那么紧,一张都舍不得出来,……”
“呵呵,老谢打牌就是这样,啥都舍不得打,只要是没出的生牌,铁定是要等到别人打才肯出来,哪怕到最后自己胡不了,……”陈瑞师接上话:“他这是见风使舵,一看人家要做大番,便要改弦易辙。”
“瑞师,什么见风使舵改弦易辙,你才是这性子好不好?”谢鲜气哼哼地道:“难道明知道别人要做清一色,我还得眼巴巴地送上去,等到人家收我的银子不成?对了,你前日不是说史家史鼎也在找兵部,想来五军营么?我们五军营的确还缺一名参将呢,史鼎只要把兵部和陈大人那里关节走通,不过史家不是再走寿王殿下的门道么?怎么却又去拜张大人码头了?这才叫见风使舵改弦易辙好么?”
“那也是没办法。”陈瑞师乐呵呵地道:“史鼐花了大价钱,才算让寿王殿下去把兵部那边疏通好,让史鼐去了大同,不过史鼐在大同可过得不怎么地,据说写信回来大骂寿王收了银子不办事儿,一个空头参将,什么权力都没有,还得要他继续花银子,甚至还想纳他兄长的嫡女为妾,……”
“寿王没想到这么喜好这一口啊,那史鼐就没走对方向嘛,花什么银子,直接把他死鬼兄长的女儿送去给寿王不就行了?他那个死鬼兄长死了多少年了?”裘炳众毫不客气地道:“我听说他那个侄女儿在他家里也是当丫鬟在用,那丫头后来索性跑到荣国府贾家那边呆着不肯回史家了,所以史鼐才索性想要干脆把这个侄女给许给寿王做妾,……”
“九万,……”
“杠!不好意思,裘大人,……”谢鲜乐开了花。
“晦气!一说史家就点杠,这史家不吉利啊。”裘炳众骂了两句,“史鼐要把他侄女送给寿王为妾,没准儿就能为他弟弟史鼎弄个五军营的参将呢?”
“呵呵,裘大人你在说笑吧,咱们五军营的参将岂是寿王殿下能办得了的,没有兵部和内阁点头,寿王殿下就算是再拍胸脯也没戏。”谢鲜冷笑,“京营岂是外埠的那些荒郊野地的官员可比?”
“那史家花的银子可就亏大了,难怪史鼐一直很不满意,让自己弟弟却找过寿王几回了,弄得寿王都有些不敢见史家的人了。”陈瑞师也笑了起来。
“其实史鼎可以去谋划一下登莱军嘛。”柳国荃也难得插话,“王子腾现在不是在湖广招兵揽将么?王家和史家都是金陵老四大家,互为姻亲,史鼎去找一找王子腾,让王子腾在兵部那边打个招呼,估计兵部不会设置障碍。”
“柳大人,您这就是说笑了,杨应龙桀骜不驯,一直在和四川承宣布政使司打嘴皮关司,四川都司那边也在积极筹措备战,耿如杞到了重庆府,这明显就是针对播州的,杨应龙不会觉察不到,杨鹤到了郧阳,加上王子腾的登莱军不远千里到了湖广,杨应龙不会因为登莱军是吃饱了撑得慌才会跑到湖广来晒太阳吧?”
刚踏进门来的韩尚瑜接上话:“史鼎那样的货色,他还敢去湖广?那弄不好是真要打仗的。”
“打仗?”柳国荃一样冷哼,“你觉得王子腾去湖广是打仗的么?在湖广他都磨蹭多久了?不是今天因病卧床,就是明天士卒中了瘴气,这湖广又不是云贵,鱼米之乡,哪来那么多瘴气?不想打仗就明说,却还要担心登莱军被杨鹤接管,所以才玩着花样吧?亏他也是宿将了,玩点儿花样借口也不知道找点儿新鲜的理由,这不是故意给御史们找借口么?”
“哼,都察院的御史们也就能弹劾一下别的人,王子腾在乎么?”裘炳众随手丢出一张牌:“七万!只要皇上不点头,留中不发,都察院那帮人也只能狂吠几声作罢了。”
“皇上永远不会点头,除非太上皇不在了。”一旁看热闹的岳仕中吧唧着嘴。
“也不一定,……”戚建耀摇摇头,“这年头,啥事儿都有可能,不过这都和咱们没关系,咱们现在就是怎么在这三屯营熬到十一月,估摸着蒙古人也该退出去了,到时候咱们回京师城,皆大欢喜。”
“要说在这里也不错,兵部和户部只要舍得给银子,我觉得啊,咱们一直在这里呆下去都行,呆两个月给一份银子,再呆两个月再给一份银子,哪怕待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也乐意。”何治淳乐呵呵地道。
一干人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韩尚瑜原本进来是有话要和柳国荃说的,结果进来就被打岔,所以就被带到一边儿去了,好一阵后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柳大人,太平营那边有消息传来么?”
“尚瑜,不是昨天才来了消息说内喀尔喀人前两天就已经抵达了迁安城下了么?估计这两日内喀尔喀人应该是在打造攻城器械,准备打仗了吧?”柳国荃随口道:“也不知道冯唐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从辽东调大军支援冯紫英所在的永平府?”
“可是大人,我们是不是也安排一些探马去迁安那边看一看,了解一下这场仗打得如何了,也许内喀尔喀人已经打下了迁安,他们是继续打卢龙呢,还是有其他想法?”
韩尚瑜算是整个京营中比较清醒的人了,他总觉得内喀尔喀数万大军进来了,冯紫英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在永平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这一仗究竟达成什么状况,好像也该去了解一下。
虽说这三屯营距离迁安甚远,前边还有蓟镇军顶着,以冯紫英的能耐,恐怕再怎么也要顶上几日,没准儿冯唐不愿意见自己儿子仕途就此夭折,还得要增援一二,这打起来就没个准日子了,但不了解情况,始终觉得不踏实。
柳国荃听得韩尚瑜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过大意了,想了一下,“也行,尚瑜,你安排一组斥候去迁安那边儿转一转,看那边打仗情况,另外派人去太平营那边问问情况,他们比我们紧张上心,肯定有人在盯着迁安那边,炳众,你们神机营也安排人去迁安卢龙那边转一转吧。”
虽然名义上柳国荃是此次主帅,但是京营中素来壁垒分明,除了五军营大将能节制神机营和神枢营外,像柳国荃这样的五军营副将是管不到神机营内部事务的,只能先给裘炳众说,让裘炳众去安排。
“行。”裘炳众也不在意:“让人去看看也好,咱们坐山观虎斗,也得要耳目灵通一点儿,别遵化那边问起来,咱们都还一无所知,明儿个一大早就安排人去。”
就在一干人热闹喧嚣的玩牌吹牛时,距离他们南面五十里地的浭水河畔,内喀尔喀大军正在分道。
为了避开来自三屯营和太平营的大周军斥候探马,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连夜便启程渡过了滦河,向西挺进,一直行进到浭水河畔,这才准备分道。
宰赛不是不知兵的人,虽然他也知道击其不备成功几率很大,但是那里毕竟是三屯营,是蓟镇总兵府所在,就算是蓟镇主力大军西移了,一样不敢轻忽。
三屯营地理位置重要,京营这帮人再不知兵,也应该要放出斥候探马在四周,尤其是东面和沿着滦河一线,所以他才除了留下一些残兵迁安附近迷惑太平营的蓟镇军外,宰赛自己亲率大军星夜西进。
在浭水畔,宰赛再度分兵,让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率领乌齐叶特部一部前往梨河河畔,一旦遵化方面得到消息,蓟镇军前来增援,乌齐叶特部的骑兵就要负责阻击。
他自己率领大军则从浭水河畔北上,沿着梨河河畔由西南从东北向三屯营发起进攻。
“宰赛大人,前面还有十多里地就是三屯营了,现在我们在景忠山后,一旦绕过景忠山,那大军就没法遮掩藏身了。”微微弓着身子,范清低眉顺眼地道:“如果要趁夜发起进攻,恐怕现在就需要准备了。”
宰赛目光一凝,看着范清身后几个人,”你们几个都对三屯营很熟悉?”
“回宰赛大人,小的去过三屯营很多次了,他们几个多的也去过七八次,少的也有三五次,算得上都很熟悉了。”范清不无自得地道:“这边墙内外,我们大爷做生意,哪里都要去,咱们这些跑腿的自然就不能懈怠。”
己字卷 第二百零九节 突袭(2)
宰赛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也亏得有这些人,不然草原上的勇士们进入中原,还不得两眼一抹黑?
这中原和草原又不一样,山川河流众多,城镇村庄密集,寻常人一进来,语言不通,你根本就找不到方向。
此番从迁安过来,若不是这帮人能迅速帮自己找到最适合的道路,越过滦河从浭水上溯而行,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摸到了距离三屯营才十里地的地方。
那太平营驻留的蓟镇军可不比京营这帮子废物,斥候肯定早撒了出来,稍不留意就能被对方觉察出端倪来,如果不从浭水这边上来,估计早就被发现了。
哪怕是自己在迁安那边留了疑兵,但是宰赛知道瞒不了蓟镇军那边多久,顶多也就是三五日而已,但他要的就是这三五日时间。
“那好,你先给大家说一说三屯营的地理情况,要害部位,以及驻军情形。”宰赛点点头,“待会儿你们再带着我们的人先过去查探一番,时间不等人,不必太细,只要了解一个大概情况就行。”
范清点点头,难怪代善贝勒和老爷们都说这个宰赛是内喀尔喀五部中的人杰,做事稳健精细却又不乏魄力。
“那行,诸位大人,三屯营是蓟镇总兵府驻地,蓟镇总兵府原来在寺子谷,前明天顺年间从寺子谷搬过来,但一直比较简陋,一直到大周元熙年间才开始大规模修缮扩建,逐渐扩建成了一座标准的镇城,三屯营镇城是一个四方形,有护城河,但护城河不宽也不深,另外东南角有缺角,城北是营房和官署,可住驻扎三万人,但如果挤一挤估计也能住下五万人,但会非常拥挤。”
包括色特尔、妆兔、达尔汗和洪果尔、莽骨大、比领兔都在认真听着介绍。
“镇城只有三道城门,北城无门,南城城门有瓮城包围,镇城城墙高三丈,城周长大概在七里地左右,城东西北隅各有小门,……”
“城东有演武厅和将台一座,其实就是校场,另外在校场北侧山脚下,有兵营一座,原来是蓟镇备兵兵营,……城外东北、东南还各有将台一座,……”
“城内城北整齐,兵营分布清晰明确,官署和将关门居所均在西北角,城南也有部分军营,但是和民居有些混杂,……,三条南北线走向主街把城北分开,中间那条主街连通紫极宫和钟楼鼓楼,城北有河通西水门,出东水门,流入护城河,……”
“东城墙外分布着震湖,孟堤,宛在亭,草料场,……”
“哦?还有草料场?”宰赛和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大人,偌大蓟镇总兵府驻地,平素都是有数万人驻扎,怎么可能没有草料场?”范清笑了起来,“不过蓟镇大军开拔西移时带走了不少草料,京营估计应该是以步军为主,所以草料没多少,但是粮仓是在城内西南角,应该还是存有不少粮食才是,……”
宰赛略感遗憾,但是哪怕没多少,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难得。
出来这么久了,就望着能抢到一些粮草,而永平府的坚壁清野的确让他们吃足了苦头,这也是宰赛不愿意继续在永平打下去的原因之一。
除非迅速打下城池,否则再拖一段时间自家带来的粮草吃光了,那就要挨饿了。
“好了,范先生已经把三屯营的大概情况给我们介绍了一边,有了一个印象,但是很多具体情况我们却还一无所知,比如京营来了七八万人,那么军队驻扎在哪里,具体分布,还有目前城门守卫情况,以及草料场和粮仓的具体情形,我们都一无所知,可是我们没有时间再拖下去拖到把这一切情况都掌握了,京营这帮人虽然警惕性差,但不代表蓟镇军也如此,所以今晚我们就必须要动手,……”
宰赛语气低沉,“所以我们必须要冒险,但是在冒险之前,我们也要尽可能的减轻风险,比领兔你把所宰带上,妆兔,还有达尔汗你把卜塔赤安排去,你们几个带着族里的精锐,跟着范先生去查探一番,嗯,我给你们两个时辰,必须回来复命,现在亥时已过了,我们寅正开始发起进攻。”
宰赛安排的全部是各部年青一代的子弟,此番都是跟着出来准备要立功见世面的,连自己的两个堂弟也都派上去,所以其他人也都没有异议。
随着一行人趁着夜色潜入黑暗中,整个大军顿时陷入了沉寂中。
实际上宰赛也知道如此大规模的几万人潜藏于只有十里地的敌军阵营旁边是非常危险的,随时可能暴露,所以他只有几个时辰时间。
好在这一带本来就是蓟镇军辖地,民户不多,而且冯紫英的坚壁清野也逼着所有民众都藏入了山中,所有发现有异要报信的几率也小了许多,但如果三屯营驻军派出斥候的话,要发现这样庞大一支军队也是分分秒秒的事情,只可惜宰赛他们还真的赶上了好时候。
“宰赛,你说这帮大周皇帝的亲军为什么会来这三屯营呢?”还是达尔汗打破了沉寂,“我们不知道你和布喜娅玛拉有什么商议,但是这些可都是大周皇帝的亲军,相当于当年咱们黄金大汗的怯薛军吧?怎么会跑到远天远地的三屯营来,就算是他们多年不打仗了,也该有点儿起码的警惕性吧?”
达尔汗的话勾起了其他几个人的疑惑。
布喜娅玛拉和宰赛之间的打哑谜让一干人很不满,一直到布喜娅玛拉离开之后,一干人都不依不饶的要让宰赛说个明白,宰赛也知道不给这帮人透个底儿,这帮人肯定不会出兵,他也没打算瞒着这些人,所以他把这个情况一说,一干人都怦然心动。
几十年没打仗的兵,大家都知道会是什么样儿,再练得好,那都是不中用的,尤其是在这野外打仗,这等老爷兵只怕就更够呛,可他们又都是大周达官贵人的亲眷,如果能够把这支军队打垮,甚至全部俘虏起来,再向大周索要赎金,那岂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前明土木堡之变,瓦剌也就是卫拉特太师也先一举俘获明英宗在内的大批前明贵族,只不过也先太师要价太高,也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利用这批人,所以最终弄得一拍两散,啥也没捞着。
但他们内喀尔喀人可没那么大野心,他们就是求财而来,如果能抓获一批京营的军官士卒们,进而索要一笔赎金报酬,那他们当然乐见其成,至于其他,不该是他们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人多想的,想多了反而会无益。
“大周的亲军和咱们草原上的怯薛军是两码事儿,他们是大周皇帝在京师城里保护自己,或者争夺皇位的砝码,可不是用来和外敌打仗用的。”
宰赛和其他不一样,大略知道大周内部的一些事儿,布喜娅玛拉也和他谈过这方面的情形,当然目的不一样,主要是介绍大周内部的庞大和复杂。
“宰赛,你是说这些人原本是大周皇帝用来对付他的兄弟们的?”达尔汗明白了。
这种情形草原上一样不少见,土默特人的卜石兔和素囊现在还不是一样争执不下,势同水火,刀兵不断,只是卜石兔和素囊的兵可不管内外,打起仗来都一样凶悍,谁曾想这大周皇帝的亲兵居然是用来对内的。
“呵呵,总之这些亲兵是大周天家用来争夺皇位的,父子也好,兄弟也好,都一样,当然不是说这些兵不对外,只是鲜有派出来而已,可大周上代皇帝当了四十二年皇帝,这一代皇帝又是十年了,五十多年都没打过仗了,你们说这帮兵还能有多少能打仗?”
宰赛冷笑着道:“八万大军,居然就龟缩在三屯营里,看着我们打迁安城而不敢动,就凭这一点,我就断定他们这帮人不堪一击。”
宰赛猜得没错,实际上集镇方面就曾经要求京营向东出击,只是要求他们稳扎稳打,沿着滦河而进,并未要求他们一定要去救迁安城。
但即便是这样的命令,也被京营这帮将领们集体拒绝,以敌情不明,京营是步军为主,机动能力不足,难以在野地中和敌军骑兵浪战为由,始终不肯踏出三屯营半步。
宰赛的判断也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同,打不打得赢是一回事,但是如果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那这支军队绝对是不值一顾的。
有了这个判断,一干人的心气也稳了不少,信心勇气都鼓了起来,目光都望向北面,等待着比领兔他们回来。
两个时辰不到,比领兔他们和范清一干人终于回来了,带回来得消息也是有喜有忧。
京营主力的确驻扎在城中,但是在城西门外备兵营中也驻扎有三万人,其中一万二千人是五军营,一万八千人是神机营,另外在城东草料场驻扎有六千神机营士卒。
这样一来,军队较为分散,不利于全歼,但是也更容易各个击破,让其陷入混乱,总的来说更好。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节 突袭(3)
范清很快就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简要的三屯营地理图,这也让宰赛心中更是感慨。
一个商贾人家的下人,居然能识字,能画图,可自己偌大一个弘吉剌部,能有这等本事的人,有几个?
大周人才鼎盛若斯,这草原上各部加起来也不及其万一,只可惜这些人才却不能被大周所用,而却被建州女真以营生之事所招揽所用,委实让人遗憾。
“这里便是校场,讲台上有值夜岗哨,城东北和城东南外还有两处将台,也有岗哨,不过观其岗哨有些懈怠,……”
“这里是草料场,草料场外便是一片平地,紧邻着护城河不算太远,神机营六千人便选址这里驻营,他们岗哨情况缺不清楚,……”
范清说话有条不紊,很快便把情况介绍完毕,比领兔等人居然没有什么能补充的。
所有人目光汇聚在宰赛脸上。
宰赛略一沉吟,这才道:“范先生,我打算让他们带人先把岗哨解决掉,然后这边才发起进攻,但关键在如何夺取城门,如果不能夺取城门城外京营好解决,但城内还有四万多人,若是他们负隅顽抗,时日迁延,遵化那边的蓟镇军就有可能会赶过来,你觉得如何才能解决这城门问题?”
范清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才道:“夜里三屯营镇城城门肯定是关闭了的,而且城头也会有驻军岗哨,但是岗哨人数也不会太多,我觉得可以选择南城门作为突破。”
“南城门?!”比领兔忍不住惊讶道:“哪里可有瓮城!”
“正因为有瓮城,所以才会选择南城门。”范清很肯定地回答道:“瓮城内可以藏兵,而东西两城门门小不说,而且直通大街,一旦进兵,很容易被人觉察,而瓮城为军事重地,寻常人不能入,而夜间更是无人,若是能控制住瓮城,那么便可迅速组织大军进入,藏于其中,然后在分别沿城墙控制东西二门,届时便可瓮中捉鳖。”
宰赛眼睛一亮,这个建议很好,瓮城内藏数百兵毫无问题,等到兵控制了包括瓮城在内的南门,然后再去控制东西门就要容易得多了。
“那城外……?”宰赛看着范清。
“只要控制了三座城门,便可以发信号对城外两地发起进攻,以我之见,宰赛大人,若是要想要把这八万京营全数歼灭可能有难度,围三厥一,不如放西城外的京营士卒一个缺口,逐而歼之,而重点歼灭城东边草料场一部,而主要合力包剿城内的京营。”
范清的意见正合宰赛的心思。
八万京营,再怎么说这也是八万人啊。
他现在手中不过三万多不到四万兵力,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带了五千骑兵去东面设伏阻击遵化可能过来的蓟镇军,加上留在迁安作疑兵的一部,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不过三万人。
进攻城西校场备兵营的兵马起码需要五千,城东草料场一部三千,他手里就只有两万出头了,不过以有意袭击不备,宰赛倒也有把握,但关键在于拿下之后,这几万人怎么处理?
就算是要索要赎金,但这几万人不能一直捏在手里吧?太多了也没有意义,如布喜娅玛拉所言,还不如抓住重点,多抓一些武勋武将官员,这样更好谈判。
不过宰赛对眼前此人更是好奇了,围三厥一这等话都能说得出来,这恐怕不是随随便便那个商贾人家下人能做得到的吧?
不过既然和建州女真扯上了关系,宰赛更多的还是忌惮。
若是建州女真麾下这等人才如此之多,也足以说明努尔哈赤的苦心经营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是要以五年十年计才是,相比之下,蒙古诸部与建州女真相比就不在一个级数上了。
但现在还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只有先拿下眼前这一句,才能说其他。
“比领兔,妆兔,你们几个去看了情况,觉得如何?”范清毕竟只是外人,具体能不能做下来,还得要这些实地去查探过评估过的人才能说得清楚,但宰赛已经把这个人记在心里了。
他总觉得此人恐怕不那么简单,纵然努尔哈赤手底下人才鼎盛,也不至于将这种人当成一个带路的细作斥候来使用才对。
比领兔是宰赛信得过的人,为人精细谨慎,妆兔也算是内喀尔喀诸部中的杰出角色,派他们几人实地勘踏就是要帮助自己下决心。
“宰赛,范先生所言我觉得可以,南城虽然有瓮城稍微麻烦了一些,但是其岗哨都很懈怠,我们在城墙下仔细观察过,大概是四到六个人值哨,基本上隔两盏茶工夫才绕这瓮城这边转一圈儿,两人一组巡视,我们趁夜带几具云梯过去,应该可以解决掉。”
比领兔也观察很细致,“东城门和西城门情况相似,只要控制了南城门,那边儿纵然出点儿差错,我估计问题不大,只要我们的大军入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夜里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微微思考了一下,宰赛下了决心,“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所以有没得选择了,比领兔,你和莽骨大加所宰,把我的亲卫全数带上,务必一句解决他们的岗哨,打开南城门,然后卜塔赤和妆兔,你们各自带族中精锐,从南门沿着城墙下过去,注意不要走城墙上,沿着城墙内走,拿下东西们……”
“弘吉剌部从南门入城,我亲自带队,……,色特尔,你负责解决城西备兵营的周军,注意,击溃即可,不必强求全部歼灭,若是有俘虏,也尽可能的以俘获军官武将为主,……”
“洪果尔,你们科尔沁人负责解决城东草料场驻军,……”
此时的宰赛干净利落地下达了命令,没有给任何人质疑反对的机会,一双厉目如冷电般的目光看得人心里发寒,便是素来爱嘀咕的色特尔和洪果尔都没有敢多言,都是应声称是。
趁着夜色,整个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迅速行动起来了,因为有了几个熟悉情况的人带路,再加上先前跟着去的人也都有了一个大概印象,只有十里路,只需要绕过景忠山,便能直扑三屯营墙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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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尚瑜打着哈欠从花厅里出来,他早就想走了,可是柳国荃和裘炳众都不肯让他走,非要陪着凑趣儿。
他心里有事儿,加上自己的部众又在城外备兵营里,所以最后还是找了借口先溜了。
回到自家营房,原本也想等到明日再把斥候派出去,但是终归是有些不放心,所以还是把自己最得力的几个斥候派了出去,让他们一组去东面太平营,一组去迁安。
不过韩尚瑜还是多长了一个心眼儿,让去迁安那一组斥候从南边儿走,沿着滦河沿岸下去。
鲍山带着人满脸不情愿地从营门外策马而出,瞅了一眼都已经沉沉入睡的整个大营,暗叫了一声晦气,无精打采地催马前行。
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主将,恁地折腾人,这都子时已过了,还要催着自己连夜往迁安走,还叮嘱自己走南线沿着滦河走。
走南面就要绕过景忠山,这黑灯瞎火的,虽说有驿道,但是也很容易折伤马蹄,鲍山心里不痛快,自然也就放慢了脚步。
跟随着他走的是苏二,小子生得一双夜眼,居然从小到大晚间特别精神,这也是鲍山爱带着这个家伙的缘故。
黑魆魆的景忠山看起来巍峨耸立,但是鲍山去爬过,其实并不高,占地也不宽,绕着前面山麓边儿上便能过,二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策马前行,火把把周围几丈开外照得透亮。
猛然间鲍山是听见了一些什么,像是马嘶,他竖起耳朵倾听,顺手将火把熄灭。
但似乎又没有什么声音了,他有些疑惑,但是却对自己这双耳朵有信心,他能在斥候队里坐稳,考得就是这一对耳朵。
他给了苏二一个手势示意,两人悄然下马,将马带到了一边的树林边儿上,
这里是一片柞树林,混杂着椴树,山坡低缓,但是能感觉到草密林深,鲍山示意苏二将马牵入林中,自己则悄悄地弓着身子前行,很快苏二也跟了上来,二人一直向前潜行了几十步,一直到了山坡的边缘,进入一处起伏的低地,这才停步。
仍然是一片黑暗,没有半点声息。
鲍山再度竖起耳朵,这双耳朵没有辜负他,很快他听到了细碎的马蹄声,但是却没有灯火,这是有人在骑马夜行。
可鲍山却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十几里地了,这一带根本就没有驻军,蓟镇兵除了在东面的太平寨驻有一营兵外,也就是往南要近百里地的开平中屯卫才有兵了。
这永平府衙下达了坚壁清野的命令,别说夜间无人,便是白日里也见不着人,更何况这里是蓟镇防区。
一种不太好的感觉笼罩在鲍山心间。
很快细碎马蹄声从前方十余步处响起,两匹健马走过,看不清楚身影,但是如此鬼祟,连火把不举,毫无疑问这不是好现象。
“山哥,好像是蒙古人。”苏二的声音有些发颤。
苏二说话的时候,鲍山已经听到了后边还陆续有马蹄声出现,这一次隐隐约约就像是千百匹散乱的蹄声了。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一节 突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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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尚瑜是从睡梦中被喊了起来的。
看着眼前面色青白,气喘如牛的两个斥候,他一时间都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到鲍山和苏二结结巴巴地介绍了他们在景忠山南麓遭遇的情况时,韩尚瑜甚至都还没有太在意,觉得对方二人是不是太大惊小怪,遇上了蓟镇军斥候,但是当听到鲍山说后边儿可能还有千百骑的蹄声,他一下子就蹦了起来。
“你说什么,千百骑?”韩尚瑜脸色一下子就苍白了起来,劈胸揪住鲍山的胸襟,“你亲眼看见了?”
“大人,我哪儿敢啊。”鲍山哭丧着脸,“打前站的两骑我和苏二是亲眼看见了,苏二看得最清楚,他说绝对是蒙古人的斥候,……”
韩尚瑜目光落在苏二身上,手扶腰间长剑,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把苏二当战斩杀。
苏二战战兢兢地道:“大人,我可以肯定,绝对不是蓟镇军的斥候或者夜不收打扮,他们的斥候细作和夜不收我都见过,打扮都是以寻常商旅为主,绝对不会穿皮甲,可那两骑我看得清清楚楚,都是草原上那些蛮子的甲胄装束,尤其是那皮盔和连鬓胡子,以及他们的马鞍,都和我们这边制式不一样,……”
韩尚瑜心往下沉,几骑蒙古人斥候细作都无所谓,这仗都打起来了,蒙古人也好,建州女真也好,细作斥候肯定早就渗透进来了,但是鲍山说还有千百骑的蹄声,这就不好说了。
“那鲍山说的后边儿还跟着大队人马,你看见了么?”韩尚瑜厉声问道。
“那我可没见着,大人我可不敢撒谎,但是蹄声的确听见了,肯定是相当大的队伍,绝不是一二十骑能发出那等声音。”苏二赶紧附和鲍山的话语。
“那你们怎么回来的?”韩尚瑜在室内来回踱步,心乱如麻。
“大人,我们南下的路被堵上了,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更东面敌人是不是也在进军,担心被兜住,所以我和苏二就从西面绕行景忠山跑回来的。”鲍山吞了一口唾沫。
韩尚瑜有些绝望。
绕行景忠山西面,哪怕是他们深夜纵马疾驰,这都意味着他们又耽误了半个时辰了,而景忠山东面过来到三屯营也不过几里地,如果真的是蒙古人,也许下一刻敌人的铁骑就会冲入自己营寨。
这也不能怪他们,在没有确定真实情形的场面下,这二人不过是斥候,只能回来向自己禀报,即便是自己现在也不能断言就真的有蒙古人来袭,万一是他们听错了呢?又或者只是小股敌人袭扰呢?
这深更半夜如果骤然间击鼓鸣锣,弄不好就是要炸营的,万一敌人没几个,结果炸营弄成一片狼藉,那可就真的成了笑话了,历史上这种事情可不少。
但直觉告诉韩尚瑜,这一次恐怕不是狼来了,而是真正有敌袭,昨天那种不妙的预感就是明证,这种直觉虽然毫无理由,但是却最准确。
究竟是哪里来的敌人现在都不重要了,或许是顺天府那边察哈尔人打破了蓟镇军的防线,消息还没有传过来,也可能是内喀尔喀人声东击西,表面上是进攻迁安,结果虚晃一枪,从南面过来偷袭己方,韩尚瑜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现在的问题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来人!”
韩尚瑜竭力稳住自己心神,他现在还不露出行迹,否则就会立即引发骚乱哗变。
这备兵营内外可不仅仅只驻扎着他一部,还驻扎着谢鲜的一部,五军营在这里边四个营一万二千人,剩下六个营一万八千人都是神机营的。
谢鲜那边他是顾不得了,这厮还在城里边打麻将,不到天亮不会回来,自己这两个营,也不知道能保住多少。
很快两个营的把总便来揉着朦胧睡眼赶来了,当韩尚瑜把情况一说,两人几乎要瘫倒在地。
“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如果蒙古人深夜来袭,肯定是有内应或者带路人,我们这边备兵营,城内,以及东面草料仓,我估计都跑不掉,我怀疑是内喀尔喀人那几万大军绕过了东面太平寨蓟镇军,从南面过来,搞了一个瞒天过海,……”
“大人,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赶紧动身逃命啊。”一个把总都快要哭出来了,这都有一大家子人在京师城里呢,娇妻美妾儿女一大堆,谁想过来真来和蒙古人打仗啊,谁曾想到躲到这里来都会遇上这么一桩事儿?
对自己这个部下韩尚瑜也是恨得咬牙切齿,只不过这些把总也一样是武勋出身的旁支,平素都还算恭敬,尤其是这个修国公家侯孝康的隔房堂弟侯孝平素来对自己孝敬不少。
他们这些参将平素也是怎么直接带兵的,要说带兵都是这些守备、把总、千总才算是真正直接带兵的,不依靠他们,命令根本下达不下去。
倒是另外一个把总还能稍微沉得住气:“大人,如果真的是蒙古人来袭,按照您说的,只怕敌人已经到了近前,没准儿都有些来不及了,咱们这边唯一好一点儿的就是咱们营区在北面,前面还有神机营和谢大人那一部挡在前面,或许还有些机会,……”
“你是说……”韩尚瑜又面临艰难选择。
“大人咱们这边马上出营往北,其他东西都不要了,带着兵和武器能逃脱就行,那边我们稍微缓一缓通知一下谢大人那边,也算是进了咱们袍泽之情了,……”另外一个把总叹了一口气。
“太初,我知道这一部训练一直在坚持训练,尚有一战之力,不如先由老侯的那一部先行撤退,你断后如何?”韩尚瑜带着期盼的眼光看着这个被他叫做太初的年轻把总。
这位虽然也是世袭武职出身,但却算不上是武勋,而是袭了武职之后又考中了武进士,算得上是五军营中一个难得的人才,他所带的这个营也是韩尚瑜最看重的,虽说在京营这个大环境里,都那样,但是训练却是一直在坚持,算是其中另类了。
杨肇基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是无法和侯孝平比的,人家是修国公之后,而且平素又对上司多有孝敬,哪里像自己这般不晓事?
侯孝平已经醒悟过来,赶紧过来一抱拳,“太初兄弟,大恩不言谢,哥哥就先行一步了,日后定有重谢。”
侯孝平说完撂腿就跑,连韩尚瑜都顾不上了。
“大人,那我也去准备了,您也得赶紧收拾一下,另外请记得去通知一下谢大人所部,否则日后回去怕是难再见面了。”杨肇基叮嘱了一句。
二人都没有提城里的诸位,这个时候只怕内喀尔喀人已经抵达镇城了,这一过去起码还要小半个时辰,什么都来不及了。
就在城西备兵营里五军营二部手忙脚乱地动荡起来时,内喀尔喀人的大军已经兵分三路逼近了三屯营镇城。
伴随着几具云梯搭上城墙,莽骨大背负环刀猿登而上,紧接着的都是弘吉剌部的勇士,另外一具云梯上,所宰也是口含钢刀,飞速攀升……
几息时间里,二十余名内喀尔喀的精锐武士便已经攀上了瓮城城墙,两个昏昏欲睡抱着长枪打盹儿的京营士卒被勒死。
一行人鱼贯而入,很快就在城门楼里找到了另外四个呼呼大睡的岗哨,结果不言而喻。
卜塔赤和妆兔也带着各部的精锐沿着云梯上来,这样他们就沿着城墙分头向东西城门扑去,而此时比领兔已经指挥着人将瓮城城门打开,而南城门也全数落入了手中。
看着三百精锐步卒进入瓮城,城头上也已经是弘吉剌部的兵士满布,宰赛内心大定,按照预定,不管东西城门夺门结果如何,自己这边都要发动了,随着南门一开,一直蛰伏在南门外的弘吉剌部大军蜂拥而入,而墙头上也飞起了火箭,响彻云霄。
“动手!”
早已经埋伏在城东草料场的科尔沁人,和逼近备兵营的巴林部都顿时亮开旗号,火箭密集如雨射入京营驻军营地中,紧接着奔腾而动的轻骑兵席卷而入。
在范清的带领下,宰赛亲率大军直扑城西北的官署,那里是驻扎在城内的京营武将们居住所在。
三屯营镇城内并不大,尤其是这又是深夜,三屯营历来宵禁,所以宰赛的骑兵大队可以长驱直入,直扑北面。
“九筒!”
“杠,哈哈,我再杠!”柳国荃乐得心花怒放,猛地将麻将牌拍在案桌上,“杠中杠,就看能不能杠上花了,……”
他伸出手去,细细的摩挲着那张牌下的花纹,这种时候是最有味儿的,得好好享受一下,嗯,好像还真的是八筒?清一色两杠杠上花?!
柳国荃兴奋地站起身来,正欲大笑,却陡然间听得外边响起了一身尖厉的响箭声,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马蹄声动地而来。
手中的麻将牌陡然落地,柳国荃脸色苍白,瘫坐在椅中。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二节 突袭(完)
接下来的战事的就显得有些乏善可陈了,连宰赛都没有预料到会如此顺利。
伴随着各部大军入城,几乎彻底陷入混乱的京营各部在群龙无首的情形下很快就彻底崩溃了。
在横刀跃马的内喀尔喀骑兵虎视眈眈之下,内喀尔喀的步卒迅速冲入兵营中,还在睡梦中的京营将士们几乎无法做出像样的反抗,尤其是其中的军官们更是一个个畏首畏尾,都盼着人家能出头,但结果却是都不愿意出头。
很快各部被分割包围,紧接着就是成建制的投降了。
能够真正奋起反击的将士屈指可数,真真有点儿万千将士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感觉。
倒是在城外还有些波折。
洪果尔率领科尔沁人进攻草料场引发了草料场大火,结果就是驻守在草料场的神机营趁机溃逃,科尔沁人不但未能成功保住草料场所存无多的草料,连俘虏也没有能抓到几个,只能趁乱追杀一阵,却被一部拼死阻击,战果寥寥,这也让洪果尔颜面无光,在宰赛面前抬不起头来。
同样巴林部在城西的进攻前期十分顺利,一举击溃了备兵营前部,而且因为火箭还引发了备兵营中大火,色特尔趁势掩杀。
未曾想到在追杀出备兵营北时,却遭到了京营五军营一部的反击,色特尔的前锋损失不小,但是对方没有恋战,很快就撤离,逃入了北面的鹿儿岭山中。
反倒是京营驻军最多力量最强的城中遭到的抵抗最薄弱,几近于无,整个弘吉剌部大军只有区区三十余人阵亡,一百余人受伤,其损失程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创下了宰赛带兵出征的最小记录。
在回想起在迁安城下的那场鏖战,宰赛简直无法相信这同样属于大周军,这边还是皇帝亲军,纵然辽东镇精锐战斗力不一般,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甚至在地底下的巨大差距,还是让他难以置信。
直到如今宰赛也还认为能在迁安城面对数倍敌军鏖战一日不溃的那支火铳军只能是辽东新建的火铳精锐,从未想过那会是经历几个月就组建训练出来的一支民壮。
伴随着天色渐明,整个三屯营镇城内的情况基本上已经控制下来了。
但摆在宰赛面前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仅仅是这城中军营俘虏就高达四万人,俘获副将二人,参将三人,游击将军七人,守备、都司、把总无数。
这么多人如何处置?
这个时候宰赛才想起布喜娅玛拉离开时提醒的自己,打赢这一仗很简单,但是如何将这场胜利成功变现,变成实质性的收益,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不好办的。
如果没有中间人在其中来帮忙媾和牵线搭桥,这几万养尊处优却又没有任何劳动技能的家伙,放在手里能干什么?
达尔汗、妆兔、莽骨大、比领兔、所宰等人都是异常兴奋,他们从未想过能一举俘获数万大军,对比前几日在迁安城下的惨痛损失,他们之前已经对此战不抱希望,只求能捞到一些能回去之后向族人交代的战利品便心满意足了,未曾想到这一趟三屯营之战却是以如此微小的损失赢得如此巨大的收获。
“范先生,此战能获得如此大胜,你居功至伟啊,此番之后,某必有重谢。”宰赛也是眉开眼笑。
虽然也知道这后边儿一系列事情还麻烦得紧,但是毕竟这一战大局已定,起码回去之后无论是对内喀尔喀五部,对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都能有一个交代了,至于说能从中捞到多少利益,那另当别论。
“宰赛大人言重了,日后我们和宰赛大人打交道的机会还会有许多,希望宰赛大人届时能多行些方便就好。”范清微微一笑,“不过宰赛大人,您一下子俘虏了这么多京营人马,打算如何处理这些人呢?”
终归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上,宰赛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道:“范先生何以教我?”
“恐怕宰赛大人心里早有打算才是。”范清也不点破,“京营将士皆安家于京城多年,他们别无所长,不可能像寻常农人,跟随宰赛大人回到草原上他们也毫无用处,估计宰赛大人是打算以此作为货物与大周交易吧。”
“嗯,大周朝廷会为这些人付出赎金么?”宰赛反问。
范清摇摇头,“若是前任皇帝在时,也许会,但是当今皇上恐怕就难了,大周朝廷现在拮据得紧,哪里可能有多余银子来为这些人赎身?三五十万两银子,也许能凑出来,但是宰赛大人能答应么?”
宰赛脸色狰狞,“范先生,你可知道迁安城下我们内喀尔喀五部死了多少人,我告诉你,战死七千余人,而且还有四千多重伤,这四千多人能活着回草原的不到一千人,轻伤无数,三五十万两,难道我们一条草原勇士的性命,就只值三五十两银子?那我真还不如将这四万人杀了,将这镇城中还有一二千匠人农人全数俘虏回草原呢!”
“大人便是将这些人全数杀了,也一样不能得到大人所想要的东西。”范清笑着道:“还是多考虑换回大人想要的东西才对。”
“可你说大周朝廷不肯支付这些人赎金?”宰赛盯着对方问道。
“朝廷不愿意付,但肯定有人愿意付。”范清轻笑,“他们自己家里肯定是愿意的,也会有很多商人愿意帮这些人付,他们许多可都是京中勋贵,许多人都愿意搭上这层关系呢。”
宰赛暗自点头。
果然如此,这范清看样子也是想要来写这笔生意了。
这些大周商贾生意做得大的,多多少少都和大周朝廷有些瓜葛,而且这些武勋世家也不仅仅只有一两个子弟在军中,既有在京营中的,也有在边军中的,还有在各地都司卫所中任职的,所以能搭上这层关系,日后肯定有用。
但这家伙真的只有建州女真这一条线么?
宰赛有些怀疑。
不过此时他心里倒是踏实许多了,这家伙愿意来搭线当然好,免得自己受制于布喜娅玛拉那边一家,但这厮的话语里似乎只愿意帮着那些武勋子弟,也就是那些武将军官搭线,寻常士卒和低级军官就好像没有兴趣了,这却是一个麻烦事儿。
“范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武勋子弟多是些将领和中高级军官吧,可这几万士卒呢?”宰赛悠悠地道。
“大人,我们只是商人,没利益或者亏本生意可不会去做,这些寻常士卒虽然不是毫无价值,但是这却需要去联系京中这些人的家眷,而且寻常士卒也未必能拿得出多少银子来,既麻烦,又繁琐,耗时费力,意义不大,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办这种事情,……”
宰赛冷笑了一声,却不再言语,这厮果然只是冲着这些武将军官来的,对寻常士卒毫无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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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建耀的运气不错。
他比韩尚瑜晚走半个时辰,因为他营房在城东草料场,所以回到城东时就搂着小妾睡了。
军中不能携带侍妾丫鬟,不过却允许带长随仆僮,戚建耀索性就让这个小妾改了男装,扮成书童,这样一床两好,也省得这一两个月来没人侍寝实在难受。
科尔沁人突袭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草料场燃起的大火却正好阻断了科尔沁人的围歼,他来不及多想,起身带着亲卫不管不顾地仓皇逃窜,但是科尔沁人衔尾追击,也幸亏部下拼死阻击,这才让他能脱身而逃。
但即便如此,在科尔沁人的追杀之下,整个这一部六千人在黑暗中溃散,只剩下不到两千人逃脱。
“虎臣,我们现在怎么办?”戚建耀脸白如纸,匍匐在马上,摇摇欲坠,放眼望去,似乎哪里都有可能蒙古骑兵追杀出来。
贺虎臣刀条脸,脸上棱角分明,一道刀痕横额而过,显得格外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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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虽然属下不知道蒙古人来了多少,但是观其骑兵的迅猛,绝对是精锐,我接战一部应该是东蒙古那边的科尔沁人,他们据说是和内喀尔喀人结盟南下,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去打迁安城,却来偷袭我们了。”
“这帮该死的草原蛮子,狡诈无比,他们声东击西,哄过了蓟镇军和我们,都以为他们是去打迁安,结果呢?”戚建耀想到夜里喊杀声声,自己险些就做了刀下之鬼,就不寒而栗,“镇城肯定完了,他们南下大军有五六万,我们不能往西面走,……”
贺虎臣也是沮丧若失。
他本是保定军户出身,自幼弓马娴熟,本以为进了京营能得一番前程,没想到在京营中荒废经年,而神机营的武器皆是老式三眼火铳,连火绳枪都不多,这也让他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一战打成这样,面对呼啸而来的科尔沁骑兵几无反抗之力,估计整个京营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日后自己的命运又当如何?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三节 善后
穆天燕和柳国荃面面相觑,眼前这个鹰目隆准的壮年男子无疑就是内喀尔喀五部实质上的领袖宰赛了。
不过看起来对方的态度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凶悍,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和善,这让柳国荃和穆天燕都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虽然也觉得杀掉自己一干人对内喀尔喀人来说并无益处,但是在京师城里养尊处优惯了的他们从未和草原上这些部族打过交道,内心还是有些惧怕。
尤其是内喀尔喀人还不是经常和大周打交道的蒙古左右翼中的代表察哈尔人、土默特人,所居之地更在辽东以外的辽河套、土河一带去了,可以说他们很多人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些地方,更不知道这些地名在什么方向。
更让他们心安的是宰赛居然能说汉话,虽然不太标准,有些生硬,但是大概也能听明白。
“你们既然是京营的正副统帅,那么想必我和你们谈,你们也能做主喽?”宰赛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他需要在最短时间内谈妥,并且尽快处理掉这几万压在自己手上的俘虏。
“不知道宰赛将军想要和我们谈什么,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战败成了俘虏,我们也就无权代表朝廷表什么态,答应了什么也没有用处,……”柳国荃很谨慎,对方既然无意杀他们,那么这块大石头放下来,其他就好办多了。
“唔,柳大人,穆大人,你们的意思是大周朝廷是不会管你们啰?”宰赛似笑非笑,“那也意味着我可以随意处置你们这几万人,就像你们汉人历史上的长平之战白起所作的那样?我可不会像也先太师那样白白将朱祁镇送回给明廷。”
柳国荃和穆天燕两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个内喀尔喀人居然还知道汉人历史上的坑杀?虽然对方言语中有些调侃的味道,但是二人却不敢不信,自己性命要紧,不敢去赌。
“宰赛将军,我只能说朝廷自有颜面,不可能接受您的勒索,但是如果您能放了我们,我们绝对感恩……”
穆天燕的话没说完就被宰赛摆手打断,“不,不,穆大人,我不可能做这种事情,你们汉人素来不守信义,你该知道我们在迁安城下那一战损失惨重,我必须要得到补偿和回报,你们这五万多人就是砝码,如果大周朝廷不肯支付补偿,那我也不可能把你们真的都坑杀了,但我会将你们带回草原上去,你该知道从这里翻过洪山口或者潘家口,又或者喜峰口,就是我们草原,距离并不远,这对于我的儿郎们来说不散什么,但是可能你们这些人能有多少活着翻过山到达草原,我就不敢保证了。”
柳国荃和穆天燕交换了一下眼色,才缓缓道:“宰赛将军,您是说你们去了迁安城?”
宰赛并没有打算隐瞒什么,因为这迟早也要被人知晓,坦然点头:“辽东镇的精锐火铳营埋伏在迁安,的确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这笔账我们迟早会和辽东镇算回来的,但是现在我们要算你们这边的账。”
柳国荃和穆天燕没想到内喀尔喀人居然在迁安城下吃了亏,辽东镇的火铳军南下了?冯唐竟然如此大胆?
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个时候,他们更关心自己的命运:“宰赛将军,您的意思是……?”
“我无意为难你们,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成王败寇,你们现在败了,落到我手上,想要回去,很简单,拿银子或者财货赎人,……”宰赛淡淡地道。
“怎么个赎法?”柳国荃试探性地问道。
“你们二位,每人五万两银子,还有几位参将,每人三万两,游击每人二万两,都司、守备、把总、千总分别按照一万、五千、三千、两千、一千两计,至于千总以下的,也一样从五百两到一百两,普通士卒五十两,……”
宰赛拿出统计出来的大略名单,“现在我手里共有包括你们所有人在内的俘虏五万七千余人,我算了算,你们要赎回这些人,大概需要三百五十万两银子,……”
听得宰赛这么一算,柳国荃和穆天燕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对于他们二人来说,五万两银子虽然也是一大笔让人肉痛,但是和性命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其他几位三万两也好,两万两也好,都不是问题,可是这一下子算下来要三百五十万两银子,这就太骇人了。
而且对方既然这么说,恐怕就不会接受单独赎金。
不出所料,宰赛继续道:“我可以给你们打一个折扣,三百三十万两银子,所有人全部释放,银子不够,金子,马匹,丝绸,茶叶,盐巴,瓷器,布匹,粮食,药材,一切都可以用来折抵,但是我不接受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的赎金,要赎就全部赎走。”
柳国荃和穆天燕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柳国荃面带苦笑着道:“宰赛大人,您这三百五十万两也好,三百万两也好,数量太大了,没有人能拿得出这样大一笔银子来,就算是朝廷愿意,也一样拿不出来。”
“我说过,未必要银子,金子,布匹,粮食,盐巴,马匹,铁料,丝茶,一切都可以,完全按照现在市价来折价,这不为难你们吧?”宰赛平静地道:“朝廷拿不出来,你们自家也拿不出来?京营这些士卒,难道一条人命连五十两银子都不值?一时间拿不出来,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你们大周的商人们,他们经常来往于我们草原和你们中原腹地,你们从他们那里应该可以借出银子来吧?没银子,他们在我们部族中的那些货物就可以折抵给我们,也没问题。”
柳国荃和穆天燕几乎要怀疑这位内喀尔喀人的首领不是蒙古人了,怎么商人气息如此之浓,对于这等套路如此熟悉,居然还替自己想到了去找商贾来借钱。
草原上最受欢迎的自然就是山陕商会那帮商人,他们都有自己固定的商道和合作伙伴,草原上这些部族也一样离不得他们。
长久以来的合作,也让他们在这些草原部族里建立了起了良好的信誉,从长久计,他们也不会允许破坏自己信誉的情形发生,同样草原上这些部族也绝不愿意破坏自己的信誉。
如果把这帮商人找来,说不好还真能借出几百万两银子来。
只是借出来了又如何?这些士卒的银子如何解决?商人们肯定不会信任他们,最终还得要落到包括自己在内这些将官们身上来担保。
可这些人回去之后,什么时候能还清?
有些人肯定没问题,但是有些人却不好说了。
京营中士卒也不是个个都身家丰厚,一样也有大量混日子的穷鬼。
“宰赛将军,我们这些人的赎金,如果您能请得到晋商前来,我想我们可以向他们借贷,也应该没有大问题,但是这些普通士卒们,恐怕就有些困难了。”穆天燕皱着眉头道:“他们情况不一,商人们恐怕未必愿意借钱给他们,也不愿意替他们担保,……”
宰赛板着脸,“我说了,一并处理,否则你们几位不可能几万两银子就能走人,好歹也是大周朝廷有名有姓的人物,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吧。”宰赛一挥手,示意手下把二人带下去。
等到柳穆二人离开,宰赛才阴着脸对一旁一直没有作声的几人道:“大家都看到了,情况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些武将可不愿意替他们的士卒支付赎金,这不行!”
“这帮汉人,自私自利,狡诈无比,居然只想管他们自己,几万替他们卖命打仗的士卒就不闻不问,宰赛,那我们怎么办?”比领兔有些着急,“他们这些将官合计起来也不过三五十万两银子,几万士卒难道我们真要押着回草原?”
“怎么可能?”妆兔连连摇头,“这不是几百几千人,是五万多人,就算是马上出发,那要走到草原上也要十日,他们吃什么?这一路要走过去,中间出了乱子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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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果尔迟疑了一下,“宰赛,布喜娅玛拉那一日是不是和你说过此事,她是不是有什么办法?”
宰赛摇了摇头,“布喜娅玛拉倒是提过,但是她没说具体如何来解决,没想到还真被她料准了,打赢这一仗简单,但是如何处置却成了麻烦事儿。”
“那不如就找布喜娅玛拉问一问,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到时候不妨也可以给他们叶赫部适当分一点儿。”洪果尔现在只想早点儿回草原,哪怕少点儿也省得在这里担惊受怕,这毕竟是在大周境内,万一蓟镇兵追上来,那就功亏一篑了。
“也只有如此了。”宰赛叹了一口气,他也估计到布喜娅玛拉恐怕就等着自己,对方背后肯定还站着那个姓冯的,必定有所图,“届时恐怕要让出一部分利益来,大家心里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别总是琢磨着一口吃饱。”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四节 余波未尽
伴随着内喀尔喀主力大军的消失,虽然布喜娅玛拉回来信誓旦旦地表示宰赛已经被说动,攻打永平府下辖州县可能性很小了,但是冯紫英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除了迁安和卢龙,其他几个州县纯粹就是唱的空城计,如果宰赛真的要转道绕过卢龙猛攻滦州或者昌黎,他还真的有些束手无策。
虽然左良玉加上黄得功手中火铳兵加起来也有六千来人,加上侯承祖的一千五百人水兵,看起来也有接近八千人了,但是在迁安一战中,左良玉那一营的兵力战损也不小,现在能一战的兵力不到两千人。
这样几千火铳兵要和以骑兵为主的四万内喀尔喀大军在野地中浪战,那就真的有点儿是自寻死路了。
没有城墙的依托遮掩,几千火铳兵没有任何优势,兵力和机动上的劣势反而会被无限放大,再说内喀尔喀人的士气受挫,但在野地中的这种战斗又能让内喀尔喀人多几分信心,冯紫英没有理由去以自己之短去和对方的长处较量。
好在内喀尔喀人离开的速度很快,宰赛的决断甚至比冯紫英的想象更果决,他以为对方会拖到第二日,却没想到当夜宰赛便率大军西进了。
斥候仍然要撒出去,这个时候任何疏忽大意都会带来无法弥补的大错。
一直到内喀尔喀的主力大军越过滦河进入浭水河畔,冯紫英才确定内喀尔喀人是真的放弃了对永平府的图谋,转而按照自己的设想去瞄准京营这帮家伙了。
“紫英,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多派些斥候出去盯着,有任何迹象,我们也好早做准备。”朱志仁此时是容光焕发,说话语气都不一样了。
他是顶着巨大压力才放任冯紫英放手搏一把的,把几个州县的民壮抽调一空来组建了这支永平新军,这激起了几个州县士绅的极大不满,如果说这里边再稍微出什么差错,恐怕他的仕途就到头了。
可如同冯紫英所说,不这么赌一把,一旦蒙古人打下几个州县中任何一个州县,本来就在朝中饱受攻讦的他恐怕这个知府位置也坐不稳了,致仕和免职对于朱志仁来说差别没多大,所以还不如赌一把。
现在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迁安城的血战他有所耳闻,左良玉所带的那个新军一营几乎人人带伤,阵亡千人,这样惨痛的代价却换来了内喀尔喀人的敬畏,进而真的转道去往顺天府方向了。
不管那些内喀尔喀人去进攻谁,只要保住了迁安,甚至打掉了内喀尔喀人对其他州县的想法,朱志仁很清楚自己的仕途已经光明无限了。
熬过了这一关,到了年底考核,京察时间也到了,自己这一份功绩足以让自己博得一份机会了。
“放心吧,府尊大人,谁都不敢轻忽大意啊,这帮蒙古人一天不退回草原,我一天都睡不好觉。”冯紫英经历了这一战,气质似乎都沉淀了不少。
朱志仁感觉对方身上似乎更多了几分肃杀凌厉的感觉,或许是错觉,或许是真的染血之后的洗礼带来的变化。
“那卢龙这边没问题了,就怕滦州和昌黎,……”朱志仁忍不住咂了咂嘴,“阵亡的军户和民壮,我已经和子瑜说了,府里要抚恤一部分,但是你也知道府里抚恤有限,所以我另外准备专门召集府里大户劝捐一部分,作为给这些为永平府一战牺牲的民壮军户以弥补,……”
冯紫英肃然变色,站起身来深深一躬,“大人有此意,属下在这里替那些个伤亡的二郎们在此道谢了。”
“欸,紫英,你我二人,何分彼此?”朱志仁摆摆手,内心却很满意,“不过我只是有这个想法,要付诸实施也还是有些难度,尤其是像乐亭和昌黎、滦州这些县州的士绅们,恐怕他们根本就没有感受到多少危险,善财难舍,还得要花些心思才行。”
“大人,若是这等情形下,还有人在和府尊大人过意不去,还在推三阻四,那么日后也就不要怪冯某不客气了,这段时间我的精力都放在应对蒙古人南侵上去了,没多少心思来管府里边这些所谓士绅大户们的糟心事儿,等这边事了,我腾出手来,还得要好好和这些人絮叨絮叨,已经有不少情况反馈到我这里来了,我们永平这些士绅大户们,并非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乐善好施,做好表率,甚至在一些事情上更若是让人齿冷,……”
朱志仁吃了一惊,“紫英,你可莫要乱来,好不容易通过这一战,你才博得一些好名声,他们的攻讦在朝廷那边没有得到认可,那也是因为现在处于特殊期,但这段时间一过,你腾出手来了,人家也一样能把状告到都察院去,你没必要和他们弄得势同水火,……”
朱志仁这的确是一番好意,不过冯紫英却早已经胸有成竹,寻常小事儿冯紫英自然扳不倒动不了这些家伙,即便是要动,也会招来很多麻烦,但是有些事情却很难说。
“府尊大人放心,紫英自有分寸。”冯紫英现在也不明言,等到战事告一段落之后,他才会慢慢来解决这些问题。
二人正谈话间,迁安那边便有人来报。
得知大量溃兵从西北而来,现在逃入迁安城,冯紫英就知道肯定是内喀尔喀人突袭得手了,他和黄得功交待了之后,便迅速赶往迁安。
“戚大人?何故如此?”冯紫英满脸讶然的模样,先是行了一礼,这才请对方入座。
襄阳侯戚家在京师中武勋群体中虽然比不得四王八公,但是也算是有名有姓的,戚建辉和贾家、冯家都素来相善,所以冯紫英也算是认得这位戚家的嫡系子弟,当然年龄上也要比他大许多。
戚建耀满脸颓丧,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绝望气息,“紫英,京营完了,我们都完了,愚兄幸得虎臣拼死一战,侥幸得以逃脱,……”
“京营都完了?怎么可能?”冯紫英虽然估计到京营遭到了内喀尔喀人袭击,但是好歹也是八万人马,内喀尔喀人究竟打得如何,具体情形怎样,却一无所知。
之前他也派了斥候前往三屯营一带打探情况,但是直到他回卢龙城向朱志仁汇报情况时,都还没有回报。
“紫英,你不知道,蒙古人趁夜偷袭,我们何曾想到在蓟镇总兵府驻地都会遭到蒙古人偷袭,所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太平营那边的蓟镇军也没有给我们任何示警,我们得到的消息是蒙古人来进攻迁安了,谁曾想到他们在迁安这边是虚晃一枪,结果却是去偷袭我们!”
戚建耀话语充满了丢锅、推诿和掩饰,冯紫英听得好笑。
一帮京营老爷,八万大军龟缩在三屯营不出不说,还赖人家太平营的蓟镇军没替他们打探好消息,内喀尔喀人在迁安城败退,居然说他们是虚晃一枪,这等话术也只有这些京营里玩嘴皮子的人才有啊。
冯紫英也懒得和这帮人玩嘴皮子,给对方留几分颜面,“戚大人,只要能脱身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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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建耀满脸沮丧,“紫英,这一遭只怕愚兄是翻不了身了,回京后能不被下狱便是阿弥陀佛了,现在愚兄也不敢往东边儿去,也不知道蒙古人下一步究竟会干什么,柳大人和穆大人他们如何,也无人知晓。”
“戚大人无需如此悲观,兴许柳穆二位大人吉人天相,……”冯紫英自己都觉得不好编下去了,“这一位是贺大人?”
“贺虎臣见过冯大人。”贺虎臣正色抱拳一礼。
他也是来了迁安之后才知道内喀尔喀人在迁安城下猛攻一日,丢下了数千具尸体仓皇而走,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戚建耀还在,他早就想要去打探个究竟了。
戚建耀所说的内喀尔喀人是虚晃一枪他是不信的,从城墙上下的布置情形和内外斑驳的血迹、烧痕,还有尚未清理完毕的各种攻城车、云梯的残留物,就能看得出来这一战打得十分激烈,而且他还听说迁安城全数是火铳军。
难道真的是从辽东镇调进来的火铳精锐?这可是犯天条的,即便是冯唐是蓟辽总督,他也不敢这般放肆才对。
但是进了迁安城之后,贺虎臣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对这位同知大人的交口赞誉,这也让他越发不明白,一个地方官五品同知而已,也不过就是仰仗着其父的威名和权势,何德何能让上下众人都如此夸赞?
所以他急于了解迁安之战究竟是怎么打的,数万内喀尔喀人气势汹汹而来,面对着迁安这样一座小城,怎么会攻而不克,最终败走?
眼前这个气度雍容却又蕴藏着几分凌厉骁悍的年轻人,完全不像京师城里传闻中的那个翰林院修撰,更像是一个成竹在胸挥斥方遒的儒将。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五节 撩
能在蒙古人突袭中挣扎脱身,冯紫英知道肯定不是戚建耀的能力,而是眼前这个把总的本事了。
贺虎臣这名字倒也威风,许其勋的字虎臣,这武将名字就是虎臣,倒也相得益彰。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这贺虎臣和其子贺赞在明末都算得上是悍将,贺虎臣曾经和明末最早的陕西义军王嘉胤在陕西恶战,而这王嘉胤却是最早的明末农民起义军首领,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都曾经在他手底下干过。
不过冯紫英虽然不知道贺虎臣的大名,但是从贺虎臣的模样以及举手投足的军人气势也能看得出来此人并非和京营中其他武将一般是混饭吃的。
一问贺虎臣不过是一个把总,冯紫英心中也就了然。
京营中凡是守备以上的武将,如大将、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这一类的,大多都是被武勋子弟所盘踞,但是像把总、千总这一类低级武官中,却也有不少是军户出身的人才。
这贺虎臣应该就是这一类,一问之下,果不其然,乃是保定军户出身的武人,只不过不明就里的到了京营,白白荒废了这么多年。
饶是贺虎臣一门心思想要在京营中挣一个封妻荫子,却也不想一想,这京营中想要出头可不是靠军功和本事,而得要靠家世和上下打点,所以贺虎臣在京营中挣扎数年,也不过就是一个把总,这还是戚建耀见他勤勉,帮着提携一番的缘故。
见冯紫英颇为礼遇自己这个下属,戚建耀也不在意。
这一番事情之后,他这个游击还能干多久,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哪里还顾得了贺虎臣?若是贺虎臣能入冯紫英的眼,日后能推荐到冯唐的辽东去,也算是结一个善缘。
冯紫英的热情和友善倒是让贺虎臣心中颇有些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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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军之将,又不过是一个把总,贺虎臣自然知晓自己和冯紫英这等进士翰林出身的文臣之间差距有多大,寻常文官对他这等武人,只怕眼皮子都懒得瞄一下,或许是这位小冯修撰是武勋出身,所以才对武人多了一些好脸色,但这番亲善委实有些超规格对待了。
倒是把冯紫英叫做大哥的那个左良玉很合贺虎臣的胃口,虽然年龄上差了十来岁,但是左良玉对贺虎臣能从内喀尔喀人的突袭中脱身也很感兴趣,所以到后来倒是二人亲近起来。
叙说一番之后,冯紫英见戚建耀精神不济,估计也是连夜逃脱,身心俱倦,也就不再多说,叫人安排他下去休息,同时让左良玉与贺虎臣先去将跟随逃亡来的一干京营逃卒安顿下来。
不过冯紫英也专门叮嘱左良玉将这帮京营士卒安排到一边儿,不要与永平新军安顿在一起。
这帮京营逃卒这会子刚逃得性命,可能还能老实一阵子,稍微多呆一些时间,只怕就要故态复萌。
他对这帮老爷兵没有半点兴趣,十里难挑出一个合用的,而且这些人家都在京师城中,根本就不是打仗的种子。
让冯紫英感到意外的是,这半日里,有陆陆续续从西面逃来不少京营逃卒,既有戚建耀驻扎在草料场一部的,还有从三屯营镇城西面大校场备兵营中逃来,林林总总加起来很快就超过了五千人。
冯紫英要把这帮逃卒转移到城外去,但这帮人都被吓破了胆,死活不肯出城,冯紫英也只能暂时将他们留置,好在这帮家伙现在只求保得性命,暂时还不敢作妖,但是时日一久,就很难说了。
“大人,宰赛派人来了。”布喜娅玛拉见到冯紫英时,就毫不客气地道:“他恐怕看出一些什么来了。”
“看出来又如何?我是不会承认的,那都是你布喜娅玛拉的本事功劳。”冯紫英笑吟吟地看着布喜娅玛拉,一边挥手示意对方入座。
布喜娅玛拉也是豪爽性子,不像其他女人一般忸忸怩怩,大大方方就在冯紫英对面坐下。
这等时候冯紫英也可以好整以暇的打量这个兼具冷冽和英武的女人,至于说她有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魔力,冯紫英倒是不觉得。
对于男人们的目光,布喜娅玛拉早已经免疫,不过冯紫英的这种神色,倒是让她略感意外,她印象中虽然早就耳闻冯紫英寡人有疾,但是却似乎从来没有对自己有什么异样举动。
“怎么了,大人?”
“没怎么,就是觉得世事无常,我和布喜娅玛拉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现在居然一来二去如此熟络,还要长期合作了,觉得人生真有意思。”冯紫英笑着道。
布喜娅玛拉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会来这么一席话,心里也有些触动,难得的抿了抿嘴道:“那大人觉得我们各自的生活该是如何呢?”
“我本以为自己能安安稳稳在这永平府干上一任同知便找机会回京,而布喜娅玛拉你也应该是在叶赫部努力地为叶赫部的壮大殚精竭虑,打交道的应该是东蒙古诸部,辽东镇,建州女真和乌拉部,以及大周朝廷,怎么也不该到这永平府来才对,或许我们会认识,或者知晓对方,但是不太可能像现在这样熟悉,或者成为朋友,……”
冯紫英颇带感情色彩的话让布喜娅玛拉意动,她注视着冯紫英:“大人把我当成了朋友?”
“难道不是吗,或者布喜娅玛拉你没有感受到,觉得我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利益关系?”冯紫英反问。
布喜娅玛拉一怔,目光却慢慢凝重了许多,许久才点点头:“那我记下了。”
冯紫英笑了一笑,“是不是朋友,我想布喜娅玛拉应该你应该感受得到才是,或许我们最初的确是因为利益而走到一起,但是如果在利益之上我们能够感觉得到对方的善意和志同道合,进而多几分情谊,我想这应该算是朋友吧?”
布喜娅玛拉咬着嘴唇瞪视着冯紫英,却不言语,冯紫英也不在意,“嗯,那我们还是谈正事儿吧。”
撩了就跑,这才是一个渣男的标准动作,冯紫英不动声色地表现出属于他特有的淡定从容。
……
布喜娅玛拉言简意赅,很快就把宰赛来人的意图说清楚了。
“这么说宰赛现在是捏着一大堆烫手山芋在手里了?”
冯紫英没想到宰赛居然如此大获成功,一举俘获了五万多京营将士,这简直成了一个大笑话。
虽然大家都觉得京营的战斗力堪忧,但是烂到这种程度,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这无疑还会极大的增强草原上这些部族对大周的轻视,增强他们自己的信心,同样也会刺激到这些草原部族和建州女真的野心,这不是好事儿。
“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些那些高级武将军官只愿意为他们自己支付赎金,但是这远远无法满足宰赛他们的胃口,他们要求他们一起把所有人赎回,但这太过于昂贵,那些人不肯答应,而且恐怕也没有商人们愿意为所有人担保借款,……”
布喜娅玛拉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形。
“那这样僵持下去肯定不行,宰赛肯定会有应对举措吧?”冯紫英也觉得棘手,内喀尔喀人肯定不敢在关内多呆,他们的担心西边的蓟镇军来袭,同时还要担心辽东镇万一有什么反应,现在基本意图已经达到,所以急于想要返回草原,只是这变现收益就有些困难了。
“宰赛希望我能从中斡旋,估计他看出了我和你之间有瓜葛,……”
布喜娅玛拉的话让冯紫英差点儿把茶水喷出来,有瓜葛这个词儿怎么听都觉得是“有奸情”的代名词呢,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你现在汉话说得越来越好了,斡旋,瓜葛,这些词儿都用的很顺溜啊,想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的汉话都还带着海西女真特有的苞米茬子味儿,……”
布喜娅玛拉忍不住皱眉:“什么苞米茬子味儿?”
冯紫英这才想起这苞米似乎还没有进入辽东呢,也不知道徐光启在天津那边儿的引种试种进展如何,土豆,番薯,玉米,似乎都该进入中原大地了,这边事儿了结,他一定要跑一趟天津那边儿,好好和这位隐居在天津的大佬聊一聊。
“呵呵,就是你们海西那边儿特有的辽东味儿。”冯紫英打了个哈哈,熟练地转开话题,“宰赛看出我们之间有奸……瓜葛,所以就让你来找我讨个法子?”
“应该是有这个意图,不知道大人你觉得该如何来应对?”布喜娅玛拉皱着眉头,也觉得棘手。
“如果我们不理呢?”冯紫英点点头:“我估计他肯定会押送一批武将军官返回草原,那些人也不过就是三五百人,都是他心目中最值钱的,回到草原,不怕这些人的家属不来赎身,但是这几万士卒呢?他不可能一直耗在关内。”
“其实宰赛一咬牙要不计血本押着这些俘虏回草原,几万人全部肯定不可能,但是几千万把人还是能做到的。”布喜娅玛拉思索着道:“三屯营距离边墙太近了,若是三五千俘虏,十日之内就能押着进入草原,但宰赛估计不愿意。”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六节 一边谈,继续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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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愿意,这些人拉到草原上干什么?吃不能吃,用不能用,还不知道这些人能有多少人能换来赎金,如你所说这些普通士卒宰赛希望一个人能换来五十两银子赎金,听起来不多,但是如何来实现?”
冯紫英哂笑,“谁来替他们支付这边赎金,短时间内肯定没法实现,可要把他们扣在手里,时日迁延,宰赛肯定做不到,所以宰赛才希望你来帮他想办法。”
“那你有什么主意?逼急了,宰赛也许就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布喜娅玛拉觉得冯紫英有些漫不经心,不满意地道:“你好像不在乎,料定宰赛什么也不敢做?”
“换了别人,也许不好说,但是宰赛算得上是内喀尔喀五部中有些眼光见识的人,我相信他不会做那些不智之事。”冯紫英摇头。
“你这是在赌宰赛?”布喜娅玛拉不以为然。
“也不是,宰赛既然找到你,肯定也是有些想法,不妨说来听听。”冯紫英一摊手,“你也就别藏着掖着了。”
布喜娅玛拉也知道瞒不过对方,想了一下道:“宰赛觉得进退两难,打算把俘获军官全数押往草原,而且可能赎金会大幅度提高,另外这几万士卒,择其精壮者带走,老弱则留下,这是万不得已之举,另外他觉得虽然商人们不太愿意做这种生意,但是你是武勋子弟出身,这些人都和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在京师城里名声有那么大,没准儿愿意帮这些人一把,他可以很便宜地打包交给你处理,也不一定要银子,铁料,丝茶,粮食,布匹,盐巴,瓷器,尽皆可以交换,他愿意做最大的让步,权当和你交个朋友,……”
冯紫英大笑起来,“这宰赛倒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啊,我出银子赎这帮没人愿意要的货色,还得要承他的情,天下没这个道理吧?要交我这个朋友,不如就把这几万人全数白送给我?”
布喜娅玛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这家伙脸皮如此之厚,几万人白送给你,想什么呢,人家也是豁出去博下来的,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宰赛也说了,有大周商贾已经出价了,愿意帮助赎回那些武将军官,价钱也愿意按照他开出的价格来,但是这些士卒却无人问津,……”
布喜娅玛拉的话让冯紫英心中一凛,但转念一想,山陕商会那帮人,西到哈密、吐鲁番和亦力把里(蒙兀儿)、乌斯藏,东到朝鲜,都能拉扯上关系,做这种事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要说这帮商人的确有些本事,拉拢关系的确有一套,但是却不愿意用在正道。
蒙古左右翼诸部也好,女真诸部也好,朝鲜王室也好,西边最遥远的亦力把里(蒙兀儿)人也好,他们都能走通,所以打通这些蒙古诸部,从中穿针引线替京中贵人们赎身,也很正常。
“所以宰赛就不愿意,希望他们打包?可这些商人也不愿意?”冯紫英笑了笑,“这样也好啊,让宰赛他们把所有他认为能换来赎金的,值钱的人都带回草原,剩下的士卒,打包交给我,五万人,我给他五万两银子,或者同等价值的货物,布喜娅玛拉你担保!”
布喜娅玛拉惊得嘴张大合不拢来,半晌才骇然道:“你疯了吧?宰赛要二百五十万两,你却只给五万两,你说他会答应?”
冯紫英不慌不忙地道:“生意么,不就是谈么?你都说了,这几万人对他来说毫无价值,要押往草原不现实,这帮人既非农人,也不是匠人,都是些养尊处优的老爷兵,换银子吧,没人出钱,拿在手里,每天还得要管饭,一天哪怕只花十文钱,那五万人也是四五百两银子花销,对内喀尔喀五部这帮穷得都想来中原捞一笔的人来说,恐怕也觉得肉痛吧?”
“但不管怎么说,宰赛不会答应的,内喀尔喀五部在迁安城下损失如此巨大,宰赛拿不到足够的财货,回去是无法交代的。”布喜娅玛拉沉声道。
“谁说宰赛他们没收获?几万大军的盔甲,马匹,武器,火铳,这些难道不值钱,宰赛只怕早就把这些人收刮一空了吧?还有偌大一个京营的各种辎重,车辆,粮草,我少说点儿,轮到这些京营士卒身上,每人身上的家当怎么也值十五两银子,这算下来,起码也价值近百万两银子了!”
布喜娅玛拉恍然大悟,难怪宰赛也不是特别地愤怒,原来从几万京营士卒身上,他们已经捞到了一大笔。
甲胄和武器是大头,就算是他们自己用不完,运回草原,完全可以去和外喀尔喀诸部、察哈尔人乃至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以及更北面的那些东海女真、建州女真来交换,大周的盔甲和武器在这些地方还是很受欢迎的。
见布喜娅玛拉明白过来,冯紫英这才笑道:“所以啊,打了胜仗就从来没有吃亏的,宰赛他们已经捞了一大笔,还有数百上千的武将军官,他肯定要好好再捞一笔,已经赚够了,至于这几万士卒对他们来说,基本上就算是添头了,能挣一笔算一笔,实在挣不到,那也可以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你以为他想不到这些,专门和你说,不就是既要从你这里捞一笔银子,还要让你承他一个情么?”
原来如此,布喜娅玛拉忍不住咬牙切齿,看在冯紫英眼里也是好笑:“你以为人家宰赛这么年轻能成为内喀尔喀的首领这么简单?草原上勇士多如牛毛,能带兵打仗的也不少,但是有眼光能经营善思考的,这才算得上是人物,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为啥没想过自己儿子孙子来继承他作为内喀尔喀五部头领位置,因为他就看明白了这内喀尔喀五部要想兴盛,不是光靠会打仗就行,暖兔六七个儿子,怎么不选自己儿子继承弘吉剌部首领位置,而要定下规矩让侄儿来接位?恐怕也不仅仅是部落传承规矩那么简单吧。”
一席话说得布喜娅玛拉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又有些变化,好一阵后布喜娅玛拉才幽幽地道:“你怎么对我们草原上的事情了解如此之多,看得如此透彻?”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好像不是最初想象的那样不堪?”冯紫英似笑非笑,“越接触感觉我越深不可测,不由自主地想要多了解一些?”
竭力保持着面色不变,但是布喜娅玛拉却知道自己心有些乱了。
草原上的英雄人杰她也见过不少,宰赛也好,努尔哈赤和他几个儿子也好,林丹巴图尔也好,甚至也包括李成梁的几个儿子,她都见过接触过,其中不乏野心勃勃鹰视狼顾的枭雄之辈,但和眼前此人比起来,却似乎总是少了一些什么。
具体少了什么,她也说不出来,总而言之这个人能给人一种信服和安全的感觉,让你不由自主的信任对方。
“大人,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或许你说的那些都有道理,但是你说五万两银子换五万士卒,你觉得可能么?宰赛再是觉得这帮人无用,也不可能这样让给你,哪怕他一咬牙多押着三五千人回草原,一个人只要能索要二十两银子的赎金,那也比你这五万两划算。”布喜娅玛拉摇头。
“我说了,可以谈,但时间不等人,就怕宰赛他自己都熬不住了。”冯紫英笑了笑,“宰赛派的谁来?”
“比领兔和妆兔。”布喜娅玛拉回答道。
“哦,情理之中,比领兔应该是宰赛比较信任的人,妆兔是扎鲁特部巴颜达尔伊勒登的儿子吧?”冯紫英点点头,“乌齐叶特部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一直支持宰赛,现在宰赛又把原来内喀尔喀五部中最强的扎鲁特部拉进来,扎鲁特部和巴岳特部素来交好,互为姻亲,看样子宰赛所谋乃大啊。”
“这样,布喜娅玛拉,我不适合出面,还是你去和比领兔、妆兔他们谈,我的底线是十万两银子,再多就不必谈了,宰赛愿意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不介入了。”冯紫英淡淡地道:“先从五万两谈起,可能一开始比领兔和妆兔会很恼怒,但你把我说的这些道理说透,相信宰赛选来和我们谈的人不会太蠢,应该明白其中轻重。”
布喜娅玛拉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被牢牢地与对方绑在了一条船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被对方当成了最信任的人一般,这等事情居然也能交给自己去办,好像自己居然还无法拒绝。
“布喜娅玛拉,日后建州女真会是我们越来越棘手的敌人,相比之下,林丹巴图尔不过是癣疥之疾,内喀尔喀人也许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同样,宰赛也会意识到这一点,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没什么可以给内喀尔喀人的,但大周可以给他们想要的一切,所以基于共同的利益和敌人,我们相信未来合作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冯紫英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负手远望。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七节 局势陡转
背负双手在房间内来回踱着步,宰赛脸色阴郁,目光沉静,时不时的将手指在一旁的案桌上敲击几下,似乎这能有助于他启迪思路。
没想到比领兔和妆兔带回来这样一个答案,这让他很难做出决断。
比领兔是宰赛最看重的人,而妆兔也算是内喀尔喀五部中有些见识的角色,加上扎鲁图部此番遭遇了重挫,巴颜达尔伊勒登意识到了这一点,主动让妆兔向自己靠拢。
宰赛也有意要把内喀尔喀五部拧成一股绳,壮大内喀尔喀实力,以便于日后在与察哈尔人、建州女真以及外喀尔喀诸部的争锋中能勠力同心,所以也就不计前嫌。
原本以为比领兔和妆兔去见布喜娅玛拉,可以好好谈一谈,但是没想到对方反而让比领兔和妆兔把条件带了回来。
“你们觉得对方提出来的条件怎么样?”
比领兔和妆兔都感觉到宰赛话语里的这个“对方”似乎并不是指布喜娅玛拉,也不是指叶赫部,而是另有所指,都愣了一下。
还是比领兔善于领会宰赛的意思,迟疑了一下:“宰赛你是说这是姓冯的想法通过布喜娅玛拉带话?”
“布喜娅玛拉有什么资格参与这种事情?”宰赛轻蔑地一笑,“不过是叶赫部也算得上是我们草原部族,对方要借她的口来避嫌罢了,五万两也好,八万两也好,如布喜娅玛拉所言,的确不重要,对方流露出来的意思难道你们还不明白,日后辽东镇乃至关内,他们可以直接和我们内喀尔喀五部打交道,无须建州女真或者察哈尔人来过问。”
妆兔吞了一口唾沫,有些不甘。
五万两八万两银子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
那该能换多少丝、茶、布、盐、铁了?对哪一个部族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之前布喜娅玛拉说五万两银子打包买断五万降卒时,他们俩都差点儿跳起来,以为布喜娅玛拉是不是疯了,他们可是指望能从这五万人捞到百万两银子呢,这差距也太大了。
但是等到布喜娅玛拉慢慢将道理一一道来时,比领兔与妆兔都陷入了沉思。
能被宰赛选来和布喜娅玛拉接触和谈判,二人比起五部中其他同龄人,眼界见识都要强不少,所以并不认为布喜娅玛拉就是大放厥词,反而是觉得颇有道理。
这五万人是无法带回草原上去的。
不说几万人翻山越岭,而且本身就不愿意去存着抵触情绪,弄不好就能闹出事端来,弄巧成拙。
而且这帮人,既无价值,也没有必要,而且还有每日花销,之前没有意识到,但布喜娅玛拉一提,他们二人就明白过来了。
每天都是好几百上千两银子的花销,弄到草原上呆上一个月就得是几万两银子化成水了,万一真的弄不来赎金,怎么办?
“宰赛,我觉得布喜娅玛拉的话有一定道理,这帮人不是农人,不会种地养羊,也不会制革作甲打铁,很多人连马都不会骑,我们的战士一个能顶他们十个,只不过八万两银子是不是太便宜了?”
再说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和之前百万赎金的差距太大,比领兔的心里也有些难以接受。
“汉人有句话,知足者常乐,我们南下来本身就是求财,原本以为要十一月才能回得去,如果现在就能结束战事回草原,我们的牲口马匹都能得以最大限度的保存,布喜娅玛拉不是也说了么?五万多人的盔甲、武器,还有数百辆拉辎重的大车,都是上等货,单单是这些就能差不多值个百万两了,衣衫每人一套剥下来,拿回去给族里的下人,也能让他们乐得眉花眼笑,还有他们马匹,差了点儿,但是也能值几个,这林林总总算下来,足够了,……”
宰赛傲然一笑,“这还没有计算这好几百的武将军官呢,大部分都是武勋子弟,我算了算,单单是那些个副将、参将、游击、都司一大堆,没五十万两银子就别想回去,再加上那些个什么守备、把总、千总、哨官这一类的军官,多少也能给我再榨出来三十万两银子吧?”
一席话说得比领兔、妆兔都是眼睛珠子都红了,这算下来几乎就是二百万两银子的收益了,如果不是果断的丢开迁安而转道进攻三屯营,岂会有如此收获?
“另外,三屯营镇城内外还有一两千的匠人、农人,我已经让所宰带队把这些人先行押运回草原了,这些都是我们草原上急需的,……”
“宰赛,这……”妆兔急了。
“妆兔,我和你父亲说过了,到时候这些人一样可以拿出来计算,你们扎鲁特部想要这些匠人,没问题,都可以在整个收获中根据这一次大家的贡献和损失来折算,我宰赛既然此番带领大人南下,叔祖也支持我来承这个头,我就不会有所偏袒,有什么到时候都可以拿出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开,……”
宰赛摆摆手,妆兔这才稳住心神。
这匠人是每个部族中最重视的,尤其是锻造武器的铁匠,制作车辆的木匠,制革的皮匠,都是草原各部族最稀缺的,便是寻常耕作的农人,在草原上也有许多地方可以耕种,一样很受欢迎。
但蒙古人这方面都不太擅长,更多地还是要依靠寥寥无几的汉人,可汉人大多不愿意来苦寒的草原,所以每一次南侵,最重要的就是抢这类人,甚至比寻常财货更紧俏。
“宰赛,那布喜娅玛拉这边怎么答复”比领兔更关心这边,虽说在打赢了三屯营这一仗之后,宰赛的威望上升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地步,先前在迁安之战中的负面影响一扫而空,弘吉剌部此番回去之后可能能拿到最大的一块收益,但是他感觉好像宰赛似乎对眼前这些利益并没有那么看重,反倒是对布喜娅玛拉背后的那个姓冯的更感兴趣。
先前他还以为是不是宰赛对布喜娅玛拉余情未断,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宰赛所图更长远。
“我打算去见一见布喜娅玛拉背后那个姓冯的。”宰赛沉思一阵才道。
比领兔和妆兔都吃了一惊,“这如何能行?”
“有什么不能行?”宰赛淡然道:“对方都划出道来了,难道草原上的勇士连接招都不敢么?不过你们放心,我会有完全之策,不会冒冒失失的去自投罗网,当然我也相信对方会觉得一个在草原上更有号召力的宰赛会比他抓获的宰赛更有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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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接到宰赛的回信时,正在和黄得功、左良玉以及侯承祖商量着军务。
消息是从蓟镇尤世禄那里传来的。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原本以为内喀尔喀人一举歼灭京营已经是骇人听闻了,但没想到在顺天府那边的情况更为糟糕。
察哈尔人分两路从顺天府正面突破,磨刀峪水关被林丹巴图尔率领察哈尔主力大军击破,然后察哈尔人在一夜之间破开几处城墙,大军一举入关,好在尤世功在镇鲁营布置有重兵双方在墙子岭到镇鲁营这一线,一直到洳河两岸展开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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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路察哈尔人意图从古北口突破,但是遭到蓟镇军坚决阻击,损失惨重,始终无法突破。
但万万没想到问题没有出在蓟镇这边,却出在了宣府镇那边。
外喀尔喀和察哈尔联军在黑汉岭玩了一出瞒天过海,他们以一部佯攻慕田峪到大水谷一线,吸引了周军的注意力。
而外喀尔喀和察哈尔联军主力从宣府镇境内的周四沟处悄然突破,然后连夜越过清水河突袭了永宁。
由于完全没有防备,得到的消息都是外喀尔喀人是在慕田峪到大水谷一线,却没想到会在百里之外周四沟出现并一举攻破了永宁,整个延庆州和延庆左卫陷入了一片混乱。
而宣大总督牛继宗却还在延庆卫,毫无所知,等到得到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
外喀尔喀和察哈尔联军没有在延庆州境内逗留,径直越过内长城,从黄花镇向东进攻怀柔,引起整个北面防线动摇。
蓟镇方面完全没有料到敌人没从边墙外进来,而是从背后来袭,猝不及防之下,战局逆转,察哈尔那一部佯攻的军队也趁机突破进入,整个北面防线一片风声鹤唳。
怀柔的失陷使得察哈尔人的右路军和外喀尔喀人为主的西路军实现了会师,引发了整个京师的震动,也导致了还在镇鲁营与墙子岭一线与察哈尔的左路军激战的蓟镇军面临被两面夹击的危险。
现在尤世功只能依靠密云一线阻击实现会师的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让尤世禄部迅速从镇鲁营和墙子岭一线脱离,向南撤退,依托昌平、顺义、平谷一线建立起防线。
这个消息让包括冯紫英、左良玉、黄得功和侯承祖在内的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这意味着大周主动放弃了怀柔和密云两县,整个京师北部地区就已经成了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的猎场了。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八节 祸不单行
顺天府舆图就摆放在众人面前,冯紫英却是脸色沉重。
原本以为这边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能被自己打发尽早返回关外,这东线就算是稳定下来了,中线虽然是察哈尔主力进攻方向,但是尤世功以放弃永平府为代价,调集蓟镇重兵来对付察哈尔人,应该是可以抵挡得住。
却没想到最终纰漏却出在了宣府镇。
潮河所和渤海所这两大最容易出状况的所在都没问题,最终却出在了号称宣府东部屏障所在的四海治。
谁也没想到察哈尔和外喀尔喀诸部的联军会舍近求远,舍易求难,先攻下延庆,然后再来一个跨越地界的进击,一下子就把蓟镇军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就要导致整个战线的崩溃了。
四海治是宣府镇的东部要隘,由于宣府的特殊性,其东段要面临察哈尔人的威胁,西段却又要和蒙古右翼诸部面对,所以其地位在建州女真崛起之前一直是头号边镇。
前些年察哈尔人安分的时候,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一直蠢蠢欲动,所以宣大总督辖地的重心一直在大同,但这几年土默特人因为顺义王和三娘子先后过世,导致卜石兔和素囊二人争夺土默特汗大位,所以宣大总督的重心又回到了宣府。
照理说以牛继宗这种宿将,不应该犯这等错误才对,就算是察哈尔和外喀尔喀人联军出现在慕田峪——大水谷一带,但这里距离四海治也不过几十里地,距离周四沟也就百里不到,边地上这点儿警觉性就应该有才对,怎么会发生被外喀尔喀人和察哈尔人联军偷袭破关的事情?
如果说是强打硬攻破关倒也罢了,起码能赢得时间,让后边儿防线来得及调整有所准备,但是没想到却是偷袭破关。
其结果就是让永宁和四海治都毫无防范,整个延庆州都陷入了混乱,军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和阻击,导致敌人可以轻而易举的越过内长城,让敌军从侧面给了同样毫无防备的怀柔拦腰一击。
这一击太痛了,一举动摇了正在墙子岭——镇鲁营一线和察哈尔人主力鏖战的蓟镇军军心。
怀柔被攻占,蓟镇军的大后方密云遭到直接威胁,蓟镇军若是不及时做出反应,在顺天府境内的大军就有可能全军覆没,尤其是在北面古北口和边墙外察哈尔人对峙的大军甚至可能会被直接包饺子。
冯紫英脸色阴郁,一直不语。
左良玉和黄得功更是面如土色,侯承祖更是双手颤抖,比起内喀尔喀人包剿了京营,顺天府这边才是真正的动摇大局的危机。
他们虽然级别太低,对于大战略未必有多么了解,但是对比着舆图,也能看得出一个大概端倪来。
“那李如樟部就危险了。”左良玉死死盯着舆图,“外喀尔喀和察哈尔人两军实现了会师,怀柔和密云皆落入了蒙古人手中,李如樟部就成了瓮中之鳖了,他这将近一万五千人的大军怎么能跳出包围圈?边墙外还有察哈尔人的中路军。”
这个时候其实整个此番蒙古人南侵的框架已经出来了。
东线是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联军,入侵永平府,这应该算得上是一支偏师。
中线是以察哈尔人为主又分成了左中右三路,左路军应该是主力从磨刀峪墙子岭突破,然后在镇鲁营——墙子岭一线和蓟镇尤世功亲自率领的主力军作战,右路军意图从古北口突破,遭到了李如樟部的阻击。
西线是外喀尔喀诸部和察哈尔联军,但是是以外喀尔喀诸部为主,察哈尔人中的敖汉、奈曼部为辅。
他们选择在慕田峪——大水谷一线佯攻,然后等到察哈尔人中线的右路军跟上来之后,悄悄地换了旗帜,让中线察哈尔人右路军扮演了外喀尔喀大军仍然在慕田峪——大水谷一线滞留的假象,实际上西线外喀尔喀大军已经迅速西移到宣府境内的周四沟突破。
正是因为他们的这一招出其不意,一举导致了延庆州的混乱,进而让这支大军一举跨越内城墙,直插怀柔。
“尤总兵给了李如樟去了便宜行事的军令,但这个情况下,没有太大意义,李如樟部根本逃不掉。”冯紫英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将身体靠在椅中。
李如樟是李成梁之子,他也代表着李成梁在蓟辽两镇的残存势力,虽然自己老爹逐渐控制了蓟辽两镇,但是在蓟镇仍然不算稳固,如果不能将李如樟部救出来,恐怕固然最大责任要算到牛继宗身上,但自己老爹和尤世功一样要被责任。
不好就就会被人视为是故意削弱李成梁在蓟镇这边的影响,甚至不惜将其子送入死地,这个印象一旦形成,自己老爹就麻烦了。
冯紫英并不知道此时他的老爹早已经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中。
“什么?!”冯唐猛然从座椅里跳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目喷火,“你敢谎报军情?!活腻歪了?”
“大人!小的如何敢谎报军情,小的两日未闭眼,一路换了三骑,才赶了回来,……”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灰白的面孔,干渴的嘴唇已经齐了血痂,跪倒在地哽咽着道:“抚顺真的丢了,……”
冯唐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饶是他自诩每临大事有静气,泰山压顶不变色,但是今儿个得到这个消息,还是被他给震懵了,第一印象就是这事谎报军情,绝不可能。
抚顺丢了?
抚顺如何能丢?
且不说边墙稳固,便是抚顺所不敢说固若金汤,但若是努尔哈赤倾全力来攻的话,自己不可能得不到半点消息。
这乌拉部退入叶赫部也引起了努尔哈赤的狂怒,甚至亲率主力来追击,被曹文诏和杜松阻击一战,双方已经鏖战了三日方才退去,这努尔哈赤莫非会飞,一下子就飞到了东面,还突袭抚顺?
前段时间自己还给李永芳去了信询问情况,李永芳信中还信誓旦旦地表示抚顺那边情况一片太平,偶有东虏袭扰,皆不足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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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也一直认为李永芳此人虽然性子有些阴沉,行事油滑,但是还算靠谱,做事也有章法,而且其虽然是李成梁时代提拔起来的,但是和李成梁也没有太深厚的交情,所以也就没有调换对方的意思,没想到居然出这么大一个纰漏。
“究竟是怎么回事?”冯唐还是不敢相信,让人送来蜜水让其饮下,示意对方入座细细说来。
“总督大人,李永芳叛变了,他开城投降了东虏,导致边墙大开,东虏大军一举而入,……”
来人话音未落,冯唐眼冒金星,差点儿就瘫倒在椅中,慌得一旁的贺人龙赶紧扶住,“大人,大人!”
但二人也被李永芳反叛给惊呆了。
这还是辽东镇第一次出现反叛的事件。
要知道榆林和大同那边虽然经常有哗变,但是那只是哗变而非反叛投敌,多是士卒和下级军官裹挟上司为闹饷而乱。
但辽东镇这一年多冯唐执掌以来,饷银正在慢慢补齐,粮秣后勤也基本得到保障,可以说比起前几年强不少了,当然肯定还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这也需要一个过程,大家心里都有数。
这李永芳已经位居游击将军高位了,论官位也好,论银子收益也好,作为边将,只要不是太过分,上司基本上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和建州女真那边走私金砂皮货和这边的丝茶盐铁,谁还能不知晓?
冯唐觉得自己已经相对宽松了,没想到李永芳居然叛了,而且是投向了东虏!
“究竟是怎么回事,给我细细说来。”
冯唐甩开贺人龙站起身来,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是还能稳得住。
一时间的打击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但是他还是很快就回过神来,现在不是考虑其他的时候了,需要考虑如何应对,但是李永芳的反叛投敌会带来什么,努尔哈赤会趁机如何,他都需要搞清楚。
这个人他安排在抚顺的细作之一。
作为蓟辽总督,对于非自己绝对嫡系和信得过的将领身边安插或者收买几个细作也是惯例了,若非如此,自己被卖了都还不知道,那这个总督也好总兵也好,就太失败了。
但没想到自己已经如此小心了,仍然着了道。
挨打要立正,冯唐被这一击打得痛彻心扉,他要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好做出应对。
来人这才细细把具体经过道来,但是他的身份不高,只是李永芳军中一个文书,但是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的一个远方堂弟在李永芳亲兵中,所以有这层关系能了解到一些消息。
“五日前,东虏寇边,我们都以为不过是小股东虏袭扰,这种情形也多见,因为舒尔哈齐部也有数千人在这边,东虏一直不忿,我们和舒尔哈齐部互为犄角,……”
“未曾想到舒尔哈齐求援连来了三拨,李永芳都是只答复马上援军就到,但实际上却是一兵未出,……”
乙字卷 第二百一十九节 危若累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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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以手扶额,颓然若失。
虽然早就知道抚顺一丢,那舒尔哈齐命运堪忧,但是现在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还是让给他愤怒欲狂。
自己苦心培植的一个打入建州女真内部的楔子就这样被努尔哈赤以这样一种方式拔掉了?
“继续说吧。”冯唐声音了都少了几分生气。
“……,后来东虏叩关,抚顺关是如何打开的小的不清楚,但是却没有经历一战,应当是有内应开了关门,然后就是东虏大举入关,……”
“沈阳那边没有得到消息么?”冯唐咬紧牙关。
“小的不太清楚,小的在东虏入了抚顺城之后,就从亲戚那里得知,是李永芳的亲家赵一鹤亲自带领东虏封锁了整个抚顺城,小的知道情况不妙,是连夜在亲戚帮助下垂索越墙而出,然后跑到东州堡借了一匹马连夜过来的。”
冯唐沉吟了一下,心中稍稳:“这么说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李永芳投降东虏?”
“肯定不是所有人,但是李永芳在抚顺多年,其下也有许多与他关系密切的将官士卒,像会安堡和抚顺关的守将都是李永芳的心腹,……”
冯唐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李永芳的确表现得十分恭顺而忠诚,以至于麻痹了自己,结果问题就出在了他身上。
虽说李永芳的提拔任用不是自己,是李成梁,但是现在自己是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这责任就是自己的了。
但现在讨论责任毫无意义,而是要考虑如何弥补这个祸患。
应该说自己把乌拉部迁徙到了叶赫部地盘上,这一招打了努尔哈赤一个措手不及,使得本来想借此机会一举吞并乌拉部的努尔哈赤失去了这个机会,但这厮却是在抚顺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算是一招反击吧。
这个回合里,看似互有攻守,但实际上自己还是吃亏了,李永芳的叛变带走了数千士卒,更为关键的是,抚顺城和抚顺关的得失。
抚顺必须要拿回来。
冯唐也不认为努尔哈赤敢占据抚顺,那他倒真要好生和努尔哈赤斗一斗了。
“人龙,你马上率领本部东出,走威宁营,我给你一道命令,把威宁营所部全数带上,星夜赶往散羊峪,然后在东州堡驻足,我估计努尔哈赤的目的是策反了李永芳,想把抚顺城的子民百姓掳掠到边墙以外去,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你去的目的就是让对方有所顾忌,不能让他烧城毁关,尽可能让他无法顺利地把老百姓带出关,……”
贺人龙立即起身遵令,顺带问了一句:“那舒尔哈齐部呢?”
冯唐颓然的摇了摇头:“我对不起舒尔哈齐父子啊,现在恐怕他们已经被努尔哈赤围歼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李永芳这厮害我啊!”
贺人龙默然,的确这如同打折了辽东的一条胳膊,原本一个海西女真的叶赫部加乌拉部,一个建州女真的舒尔哈齐部,是辽东镇伸出去的两个最有效制约东虏的手段,现在舒尔哈齐部却一下子被歼灭了,只剩下海西女真了。
“人龙,你赶紧去吧,这边我让尤世禄立即从沈阳出兵,另外我这一个火铳营也会驰援,但我估计都于事无补了,尽人事吧。”冯唐叹了一口气。
打发走了贺人龙,冯唐也开始考虑如何来向朝廷交代这件事情,原本以为努尔哈赤可能会趁火打劫对乌拉部动手,所以自己先下手为强,未曾想到努尔哈赤却给自己来了一个个釜底抽薪。
干得漂亮。
冯唐都不得不承认努尔哈赤这一手把自己打痛了。
弄不好自己这个蓟辽总督的位置都有些不太稳了。
摇了摇头,一时间冯唐都不知道如何向皇上、内阁和张景秋、柴恪二人解释这一情形,堂堂一个游击将军居然叛变投敌了,而且还是镇守一方要害之地的大将,自己这个总督究竟是怎么在当?
给朝廷去信请罪,另外也要去信给紫英,问问紫英的意见。
冯紫英哪里知晓自己老爹也陷入了困境,还指望自己给他出谋划策好渡过难关呢,他现在心思都给放在了审读京畿形势上去了。
尤世禄来的信中说了不少情况,对照舆图也基本能知晓一个大概,但知晓不代表就能解决问题。
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现在把北面搅得一团糟,整个北面防线告急,蓟镇军也被分割成几块,尤其是李如樟部是危在旦夕,如果不能迅速拿出解决之策,可能就会成为蒙古人手中的猎物。
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冯紫英身上。
虽然黄得功和侯承祖二人与冯紫英相识时间不长,但是冯紫英在这短短时间里表现出来的高瞻远瞩,对时局的精准判断,以及在应对战事上的果断坚决,还有在士卒训练上的独有韬略,都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左良玉也就罢了,黄得功和侯承祖二人是最直观见识了迁安保卫战的前后经过。
尤其是在内喀尔喀人在迁安保卫战被碰得头破血流之后却一举突袭京营,八万京营竟然一夜之间崩溃,包括大量高级将领在内的五万多人被俘虏,想一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内喀尔喀人在迁安城下给他们留下的糟糕印象为之扭转。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三人都是眼巴巴地望着冯紫英。
黄得功年龄稍长,见识也要多一些,沉吟着道:“李如樟虽然是李成梁之子,但是他守古北口未失,若是因为怀柔、密云丢失而导致其部被围歼,只怕尤总兵甚至总督大人都难逃干系啊。”
冯紫英略感惊讶,没想到黄得功还有这份见识,他点点头:“嗯,若真是李如樟部覆灭,虽说这是宣府镇那边的主因,但是尤世功作为蓟镇总兵,考虑不周,应对不力,肯定要被弹劾,我父亲作为蓟辽总督,尤世功又是他一力举荐坐上蓟镇总兵位置的,一样脱不了责。”
“大哥,难道就没有补救之策么?”左良玉忍不住问道。
他算是和冯家是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冯唐若是失势,日后换了新总督来,他的前程自然也会蒙上一层阴影。
“如何补救?你们看舆图就清楚,古北口是向塞外凸起部,现在怀柔、密云尽皆失陷,墙子岭到镇鲁营一线尤世功主动放弃,当时是担心密云失陷太快,尤世禄部遭到夹击,现在看来尤世功还是有些过于仓促了,如果不要轻易放弃镇鲁营——墙子岭一线,密云那边坚持一下,通知古北口李如樟一部迅速南下,是不是有机会?”
冯紫英皱着眉头:“不过那就要冒险了,要看密云能不能坚持一段时间,当时敌情不明,尤世功做出这个决定估计也很艰难,若是不迅速彻底,一旦密云丢失,尤世禄部的主力被两面夹击,下一步京师城外就无兵可用了。”
“大人,恐怕不是尤大人不敢冒险,而是京师城里不允许尤大人冒险才是。”黄得功摇摇头,轻声道:“况且在对从宣府那边过来的外喀尔喀和察哈尔人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守密云的确有些危险,慕田峪——大水谷那边也有敌军进来,密云也面临夹击。”
冯紫英猛然明悟过来,看了一眼黄得功,这家伙倒是个有些心思的人,比左良玉考虑得多,难怪前世中江北四镇,此人为首。
的确,尤世功纵然想冒险坚持守密云,但一旦没守住,尤世禄部就危险了,而一旦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夹击得手,京师城就真的危险了。
张景秋也好,柴恪也好,永隆帝也好,内阁也好,恐怕都更关心京师城安危,至于李如樟部,那算什么?
但这事后来算账,这些人会为你尤世功说话缓颊么?
那些御史们会听你的这些解释么?
皇帝会因为这些原因就放你一马么?
老爹问题不是很大,顶多也就是斥责、罚俸,戴罪立功,但是尤世功这个总兵只怕屁股还没坐热,就得要滚蛋了,若是换一个人来坐,只怕就未必会是老爹合意人选了。
冯紫英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舆图,老爹面临麻烦,他得要替老爹分忧解难,救出李如樟部未必能让尤世功脱罪,但是救不出李如樟部,尤世功肯定要被弹劾追责。
另外蓟镇现在打成这样,自己老爹不仅仅是辽东镇总兵,更是蓟辽总督,虽说之前朝廷有旨让老爹专心负责辽东方面敌情,蓟镇方面不必太过操心,但这到最后来论功过时,只怕就未必会人人都记得让你专心负责辽东,就要说你作为蓟辽总督缺乏大局观,未能统筹全局酿成此难了。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大周朝的官员们丢锅本事都是第一流的,争功劳时比谁都头铁,甩锅时,一样比谁都顺溜,老爹远在辽东,纵然有柴恪和齐永泰维护,也未必躲得过明枪暗箭。
冯紫英不能容忍这种情形发生。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节 富贵险中求
“要救出李如樟部的确很难,基本上没有任何希望。”黄得功的目光也落在了舆图上,“蒙古人大军已经占领了怀柔和密云,墙子岭——镇鲁营一线也被蒙古骑兵所控制,李如樟部肯定是以步军为主,一旦南逃,根本无法突破这一线,这还没有算在古北口外的察哈尔人。”
“如果跳出边墙呢?”冯紫英突兀地问道。
“跳出边墙?”黄得功吃了一惊,“那就是草原了,一旦蒙古人衔尾追击,可能就是全军覆没!”
“可留在密云后卫、潮河所和石匣营就能活下来么?”冯紫英摇摇头,“一旦在密云、怀柔一线的蒙古大军腾出手来,肯定要先解决在他们背后这支力量,他们守不住。”
“如果守曹家寨这边呢?”黄得功沉声问道。
冯紫英陷入了深思。
曹家寨的情况比较复杂,这里是整个蓟镇西路最复杂的一块区域,因为边墙沿山而建,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向东凸起的突出部,然后迅速向西收回,再沿着山势蜿蜒南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曹家寨这一区域其实是作为一个预备部基地来打造的,因为古北口这一片突出部的地理区位实在太不好了,极易遭到来自东、北、西三个方向的敌军进攻。
从舆图上就能看出来,西面的慕田峪到东面的黄松峪,几乎是一条拉直的直线,将整个从慕田峪和大水谷——石城匣和石塘岭——黄崖口和冯家堡——白马关和高家堡——潮河所和古北口(密云后卫)——曹家寨和黑峪——磨刀峪和墙子岭——黄松峪和将军石关这一线横切而过,就是这样一个突出部。
一旦敌人从这个突出部的基部或者腰部切入突破,就能轻而易举的把整个突出部给拦腰斩断,让这条切入线以北的大周军陷入困境,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蓟镇方面也考虑过。
那么就是选择一个地方作为固守牵制进入关内敌军的所在,既能避免被敌军包剿歼灭,同时可以依托堡寨地势进行牵制阻击。
曹家寨这一线就具备了这样一些条件,由于其孤悬一隅,而且这一线地势险要,堡寨林立,将军台、柏岭安寨、齐头崖寨、梧桐安寨、扒头崖寨、师姑谷寨、倒班岭寨、大角谷寨、汉儿岭关、水谷寨、黑谷寨、烽台谷寨、烧香谷寨等多达二十余处,内里更有众多小型堡寨。
“虎山,没想到你对蓟镇西协这边也有研究啊。”冯紫英忍不住道。
“大人,说来也巧,我虽然是开原人,但是从师学艺时,师傅就是密云后卫的军户出身,所以他对这一片情况十分熟悉,也和我说起过,你一说这边情况,我就觉得曹家寨也许是李如樟部唯一去处,出关外太危险了,蒙古人也绝不可能放过他们,敌我悬殊,野地浪战,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黄得功倒是很坦然。
“虎山,那你觉得李如樟部如果依托曹家寨这一线龟缩固守,能够抵得住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的进攻么?”冯紫英反问道。
这个问题就把黄得功考住了,他思索良久,还是有些面色难看地摇摇头:“大人,这个推测我不敢说,李如樟部只有一万五千人,而且经历了前期和察哈尔人的交战,加上现在是要退回到曹家寨那边去,可要退守的话,不可能一蹴而就,那么究竟能有多少人能退到曹家寨那边去?我估计顶多有一万人出头,如果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不太在意,也许能守住,但是如果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觉得这是他们背后的一颗刺,必须要拔除,那恐怕就有些棘手了。”
黄得功还是比较客观的,蓟镇军的兵力尤其是李如樟这一部还是以步卒为主,但是火铳数量不多,而且多是最老式落后的三眼火铳这一类,战斗力不佳,甚至还不及刀盾长枪组合,即便是有曹家寨这一线的堡寨作为依托,如果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真有心要拔除,只怕也很难守住,就算能守住,只怕也会伤亡惨重。
“如果我是林丹巴图尔,只需要以一部骑兵在这一线牵制,根本不需要进攻,其他主力还是在放在南边,李如樟部就只能眼睁睁地困守在曹家寨,其实也就相当于把这一部废了。”冯紫英道:“不过我倒是有另外一个想法。”
“哦?”黄得功、左良玉和侯承祖都来了兴趣:“大人有什么想法?”
“想送一场富贵给你们,不过这需要冒一些风险,而且也未必会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万一里边有什么出入变数,也很难说。”
一场富贵?黄得功、左良玉加上侯承祖都是武人,所求从大无外乎报效朝廷君王,从小则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而且这二者也并不矛盾,为大周效命,立下功劳,自然就能二者皆得。
只是现在冯紫英这么突兀地来一句,让他们有所悟,但是却又还有些不明白。
“大哥可是要带我们去救李如樟部?”左良玉忍不住道。
“嗯,的确有意让你们去就李如樟部,不过恐怕不仅仅是救李如樟部那么简单,京师现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京畿之地关乎天下全局,所以固守曹家寨,救出李如樟部只是第一步,既然说要送一场富贵与你们,自然还要有更出色的表现才行。”
冯紫英的话让左良玉有些不解,“大哥,送与我们?难道您……”
“昆山,我是文官,是永平府同知,这永平府事务与我有关,我责无旁贷,但是要跨过永平府境,那就是逾越了,授人以柄,御史都要弹劾的。”冯紫英摇摇头:“不过虎山和昆山就没有这个局限了,你们是我父亲麾下部众,虽说是辽东兵,但是我父亲也是蓟辽总督,在蓟辽二地之间调动用兵,皆是我父亲的权力范围,若是虎山和昆山有此胆略,便以你们二部重新整编一番,加上叶赫部甲骑,再把贺虎臣的京营重新整编一营,有一万二千人马,也足以拿得出手了。”
“大人?!”侯承祖脸上露出一抹期盼之色,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登莱水师水兵营登陆永平府一战已经是有些逾越了,现在还要加入这支军队,无疑就容易遭人攻讦了。
“怀玉兄,你这边的确不好处理,加之宰赛那边虽然我也有些把握,但是也不能不防,所以还要请你的水兵营驻扎卢龙和迁安,以防不测,不过你水兵营不过一千五百人,我建议你可以从这段时间京营中逃卒中进行挑选,择其老实敦厚且无好逸恶劳恶习独身者,加入你登莱水师,……”
“大人,这等京营子弟,恐怕未必愿意远去登莱,我们登莱水师若是要招募人,也并无困难,这齐鲁良健子弟任我们挑选,何须要这等京营子弟?”
侯承祖也知道自己有些奢望了,加之这卢龙和迁安的确也还需要一些人手压阵,所以也就不再纠结。
至于京营子弟,他还真看不上。
不过他倒是对冯紫英的那套练兵之法颇为感兴趣,这段时间里倒是可以好生用来操练自家水兵营,免得枉自装备自生火铳,居然和黄左二人的普通火铳军相差无几,比起二人各有一部的自生火铳军就相差甚远了。
“那也行,京营子弟的确差强人意,便是其中良健,其心性韧劲亦有不如,其人也多不愿意离乡,贺虎臣要从这上万人中挑选补充一营出来都颇为困难。”冯紫英也认同侯承祖的观点。
“大人,您是说让我们这几部组成一军,前往顺天府增援?”黄得功和左良玉已经有些兴奋起来了。
蒙古人大举入侵,京师危在旦夕,若是能率一军前往勤王,那是何等荣耀,若能立下一二功勋,岂不是要飞黄腾达,连升几级都不是梦?
“正有此意。”冯紫英也是迫不得已。
虽然他料定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无力威胁京师,顶多也就是在京师城下骚扰掳掠一番了。
放眼这数百年里,自前明以来,除了瓦剌也先曾经打到过京师城下,但也仅止于此,要攻下京师城根本不可能,除非京师城内乱。
但问题是永隆帝会这么想么?内阁和兵部诸公会这么想么?京师城里老百姓会这么想么?
现在只怕朝中已经对牛继宗和自己老爹以及尤世功大为不满了,朝中对这些武勋不满的人可不少,想要借助民意舆情落井下石的更是比比皆是。
御史们估计也在跃跃欲试,开始寻找理由和借口,草拟弹章,蓄势待发了。
牛继宗也就罢了,自己老爹这边却不能不管。
冯紫英还不知道自己老爹在辽东那边也出了一个大纰漏,若是知晓,只怕更会坚定此念。
还有尤世功这边也不能不管,尤世功若真的是被治罪褫夺官身,对自己老爹也是一大打击。
所以他只能行险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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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一节 京畿风云(1)
“可是这支军队如何抵达曹家寨,又怎么和李如樟部实现会师?”侯承祖忍不住问道:“且不说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还在三屯营一线,他们有没有得到察哈尔人那边的指令?现在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形势一片大好,他们会不会转变心意?”
“还有,就算是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态度不变,这支军队能够通过他们现在驻防区,但墙子岭——镇鲁营一线如何通过?”
侯承祖的问题也是黄得功和左良玉所担心的。
进京勤王立功获勋,这当然是他们想要的,但是这并不代表是毫无目的的去冒险送死。
野地浪战不比守城防御,蒙古人的骑射能够发挥出最大优势,黄左二人都不认为这支军队就能够在野地中与优势骑兵对抗。
“若是要从关内过去,一是根本不可行,从蓟州、平谷过去,就会遭遇蒙古大军,根本过不去,没准儿就直接被蓟镇军征调了,二是时间太久,这一路行去,只怕也会遭遇各方的盘查调用,便是能绕开这些阻滞,只怕也会迁延时日,根本来不及。”
冯紫英的话让黄得功等三人都忍不住坐直身体,走关外?“大人的意思是从边墙外走?从喜峰口出关?”
“对,从喜峰口出关,沿着滦河上溯而行,从雾灵山以南进入边墙内。”冯紫英点头道。
“大人,那一片全是山地,叶赫部甲骑很难通行。”黄得功对那一片地理地势也有所了解,“我们沿途的补给如何解决?若是走那一段,路程起码在三百里以上,而且多是山中小径,恐怕很难行走,京营那帮人肯定吃不了那个苦,便是我们这边的人手亦要挑选一二才行,没有十日以上,很难走得到。“
冯紫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翻过喜峰口看似出关,并非想象中的大草原,而是燕山山脉,大多是高低不平的山地,从这一段走,叶赫部的骑兵显然会十分艰难,倒是步卒更适合。
黄得功所提到京营士卒,恐怕还真的难以胜任,不过他突然想到在太平寨还驻扎有一营蓟镇军,因为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人截断了三屯营,这一营兵彷徨无助,正准备向东来迁安或者去抚宁,已经派人联系了迁安这边。
”嗯,虎山所言有理,贺虎臣的京营还是留在迁安进行整编,但太平寨尚有一营步卒,我会给尤世功去信,请其将这一营的指挥权暂时交给我,其中骑兵我交给罗一贯,步卒独立出来,和你们两营加起来,也有八千人了,我想也算是能给李如樟部一个生力军补充了。“
冯紫英心念急转,”至于补给问题,你们先去汉儿庄,那里还应该有一部分粮秣,如果加上喜峰口的,也差不多够用了,沿着滦河上溯,水源不愁,但是你们也需要日夜兼行,好在蓟镇这边的夜不收颇有些人才,届时挑选几个为你们带路,倒也不虞迷路。“
左良玉想了一想,”大哥,如虎山所言这一趟怕是极为艰险,以小弟之意,太平寨那边的人不宜多,因为在山中行路,补给本来就带不了多少,选三五百精锐便可,我们这边也需要适当精简,李如樟部现在更需要的士气鼓舞,我等如果能及时赶到,不但能协助其防御,更重要的还是能为其稳定军心士气,……“
冯紫英讶然的扬了扬眉,看样子这小子看着自己对黄得功颇为看重,也是有些忍耐不住了,不过这番言语的确有理,连一旁的黄得功也是连连点头。
”昆山,那你的意思?“
”兵贵精不贵多,以小弟之见,不如由我们二营合二为一,择其精锐五部,另外从太平寨那边选一部熟悉这边地理地势善走山路的精兵,再挑选几个能干的夜不收作为向导,四千人足矣。“
左良玉的话赢得了黄得功的赞许,”大人,昆山之意也是某所想,这等山间行进,人多无益,反而拖累行军速度,只要有四千精锐,足以让李如樟部振奋士气了,而且我部皆是火铳精锐,对于堡寨防御更是擅长,亦可让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好生尝一尝我们辽东军的滋味。“
侯承祖也认为左良玉的建议可以采纳,兵精而少,可以减轻补给压力,对冯紫英来说,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有些脱离实际,在边墙外山中的行军自己并没有经历,而黄得功和左良玉应该有经验得多。
只不过四千人也只能维系住曹家寨一线的存在,起到牵制作用,让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难以全力南向,要想打出来给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背后一击,就不太可能了,但是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贪大求全,最终可能是得不偿失。
”也罢,就按照此议来进行,我立即安排人去知会尤世功,这边也让人通知太平寨那边准备,虎山、昆山,你们立即挑选精锐,我让兵房的人替你们补足火药、药子,调换火铳,争取三日之内北上。“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另外我还得要见一见宰赛。“
黄得功也点头,“大人恐怕的确需要和宰赛那边好好谈一谈,我估计京畿那边的情况宰赛也应该知晓了,没准儿林丹巴图尔也给宰赛去了消息,要求宰赛配合行动。”
“很有可能。”冯紫英目光变得有些深沉,“这就要看宰赛如何看,怎么想了,但我以为宰赛若是真的如我预料那样的聪明,便不会看不到这一战之后对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的影响,但这对于内喀尔喀人来说,那又怎么样呢?能有多大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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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柔和密云的失守给整个京畿地区尤其是京师城内的百姓带来的影响是前所未有的,甚至远远超出了包括冯紫英在内的所有人的预料,实在是太久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了。
蒙古人已经有二十年未曾打到京师城下了,甚至近十年来,蒙古人就鲜有打入过边墙,即便是有那也是大同、山西、榆林那边,在心理上就感觉很远。
但是这一次却是察哈尔人从北面直接打了过来,而且还纠集了内外喀尔喀和科尔沁人,二十万大军,可以说整个东蒙古地区诸部全部动员起来了。
这种情形以往都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而且即便是二十年前,察哈尔人寇边也不过几万人,目标重点也是永平府那边,顺天府这边几乎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即或是那样,也让京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真正能一比的就是前明时代的瓦剌太师也先在土木堡之变进逼北京城可比了。
整个京师城各门已经关闭,进出都已经受到严格限制,据说是为了防止蒙古人的细作潜入京师城中造谣生事,趁机作乱。
谁也未曾想到局面骤然演变成这样,蓟镇没有出什么差池,却在宣府出了纰漏,这一下子引发了连锁反应,而京营十四万大军却又有八万大军东出去防范东线,城中仅剩下六万人驻守。
如果蓟镇军在北面的防线真的崩溃了,那京师城就只能靠这区区六万京营了。
可京营这几万人是什么德行,别说朝中大臣们心知肚明,便是寻常百姓也都看在眼里,和如狼似虎的蒙古人相比,大家对这帮人一样没有多少信心。
从东书房出来,柴恪面带忧色。
几位阁老和张景秋以及龙禁尉指挥同知卢嵩还要与皇上继续商议,但柴恪还要回兵部处理军务。
皇上咳血,让一干大臣都是心惊胆战,这个时候若是皇上突然病倒不起,那可真的就是屋漏偏遇连夜雨了。
刚走到兵部公廨内里花厅门口,就听见袁可立怒不可遏的声音:“八万人一夜之间就这样烟消云散?还是在三屯营镇城里,那可是蓟镇总兵驻地,镇城防守仅次于山海关,就是八万头猪摆在那里任人砍杀,也得要几日,怎么一夜之间就沦为人家的俘虏了?”
柴恪心中一沉。
虽然对京营那几万人从来没报有多少指望,但是好歹也是八万人马,哪怕真的排不上用场,起码摆在那里也能装装样子,给百姓壮壮胆儿。
前两日便有消息传来,驻扎在三屯营的京营遭到了蒙古人的进攻,外围京营崩溃,镇城中的情况暂时不明。
当时柴恪就觉得不妙,立即让蓟镇方面派出斥候细作去打探,现在应该是消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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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恪踏入花厅,便看到素来以儒雅自诩的袁可立如暴怒的老虎,背负双手在厅中来回踱步。
周围一干吏员们都是噤若寒蝉,只有武选清吏司郎中孙承宗面带忧色地坐在椅中,手里捧着茶杯,默然不语。
“怎么了,礼卿?天跨不了,局面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我都慌了神,那京师城里百姓怎么看?”
柴恪稳了稳心神,此时若是自己也是心烦意乱的模样,只会徒乱人意。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二节 京畿风云(2)
见上司进来,袁可立脸色稍微收敛了一些,但仍然是怒意盈面,将手中纸签递给柴恪。
“大人,两拨斥候的消息都证实,十月初三,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从迁安城下星夜西进,渡过滦河,从浭水畔北上,十月初五夜袭三屯营,八万大军一夜崩溃,仅有驻扎城东草料场戚建耀部二千人走脱,城西三万大军溃散,目前部分流落到迁安,大部分逃到了遵化。”
袁可立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可惜了八万副上好的盔甲、武器和锦衣!”
饶是内心一样愤懑,柴恪也被袁可立的这最后一句话给逗乐了。
不可惜八万士卒,却可惜八万副甲胄武器和衣衫,由此可见袁可立对这帮京营将士的极度不屑。
“内喀尔喀人六万大军却没有的迁安城,而去袭击了三屯营的京营?”柴恪忍不住有些惊讶,“他们拿下了迁安城还不满足,也该南下卢龙或者东去昌黎抚宁才对啊,为何却舍近求远去打京营?”
袁可立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沉默了一下才道:“大人,内喀尔喀人没能拿下迁安。”
“什么?!”刚来得及坐下的柴恪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来,“内喀尔喀人没能拿下迁安城?”
见袁可立和孙承宗都是点头,柴恪猛然间醒悟过来,皱起眉头:“冯唐调辽东军还是山海关驻军进迁安了?”
“还不太清楚,但是据说内喀尔喀大军在迁安城下鏖战一日,损失不小,迁安城墙早在一月前就重新加固修缮,而且火铳火炮威力极其凶猛,给内喀尔喀人造成了极大损失,……”袁可立摇摇头,“职方司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顺天府这一线,遵化、丰润、玉田,对迁安那边有些疏忽了,暂时还不清楚冯唐究竟派了多少兵力南下永平。”
柴恪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冯唐这么做,无论是从辽东调兵还是从山海关抽兵,都明显有些出格了,而且没有给兵部打任何招呼。
这御史一旦知晓,铁定要发起弹劾,冯唐很难解释,就算是有兵部内阁和皇上替他扛着,就算是有张怀昌和乔应甲遮护,但这种事情让人很膈应,日后会被经常拿出来作为攻讦的靶子。
倒是孙承宗皱起眉头,“冯唐是个知分寸的人,照理说不该如此唐突孟浪才对,辽东镇就组建了三个新式火铳营,加上其亲兵营也是以火铳为主,但都尚未组建完毕,他能派出多少进关?一个营怕是难以起作用,两个营他怕是不会如此轻率吧?努尔哈赤可是还在那边虎视眈眈。”
“那可不一定。”健步走进来的武库司郎中袁应泰冷着脸道:“冯唐只此独子,焉能不看重?何况兵部和蓟镇定下放弃永平之略也瞒不过冯唐才是,尤世功乃是冯唐嫡系,岂能不告知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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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应泰的话让孙承宗也不好回答,因为实在无法解释数万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为何在迁安城下折戟。
总不能说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人在打迁安时发挥失常,打京营时超常发挥吧?
柴恪倒是知道袁应泰对事不对人,倒也不完全是针对冯唐本人。
不过袁应泰一直不太看得起这些武勋出身的武将,包括孙承宗和袁可立一样有这样的看法,只不过冯唐的表现和其他如牛继宗、王子腾这些武勋不太一样,加之又有冯紫英这个庶吉士加翰林出身的儿子光环加持,所以孙承宗和袁可立他们对冯唐印象稍微好一些。
“此事暂且不提,但是京营这一次出了这么大问题,八万人马,这太骇人了,若是此消息传入京中,只怕更要动摇京中民心士气。”柴恪皱着眉头道。
“可是大人,此事又能瞒得了多久呢?”车驾司郎中丁元荐是跟着袁应泰一起进来的,“八万京营士卒,他们大多祖籍来自顺天府和临近的保定府、河间府,而且大部分都已经京中几代,家属亲眷多在京中,这么多人突然间没了声息,焉能瞒得过人?”
丁元荐的话让柴恪更觉心烦。
本来怀柔和密云失守就已经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了,礼部还专门去和《今日新闻》打了招呼,要求其回避这一话题,但是能回避多久?而且越是这样遮遮掩掩,只怕还会让京师百姓更加起疑,甚至以讹传讹,更加不可收拾。
所以在于《今日新闻》编辑部协商之后,索性就由礼部会同兵部和通政司来撰写关于蒙古人入侵这一情况的进展,以求控制舆论不至于发酵。
“那长孺,你的意思该当如何应对?”柴恪问丁元荐。
丁元荐迟疑了一下,“这事儿瞒不了,但若是骤然爆出来,只怕京师中百姓难以接受,最好能先让百姓心里有个隐约的揣摩,然后配合着有一些其他有利的消息来缓冲抵消,这样方可避免过大的冲击。”
丁元荐的意见赢得了包括孙承宗、袁可立和袁应泰的赞同。
“不管迁安城一战如何,但起码是重创了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联军,这个消息可以和京营三屯营一战失利一起透露出来,也不宜把京营战败情况说得过于具体,反正迁安和遵化那边陆续有两三万溃兵收拢来,也不算全军覆没。”
袁可立的建议虽然有些自欺欺人,但是对于民众来说却显然更容易接受,也不至于引发民心动荡。
“也只有如此了。”柴恪叹了一口气,“现在尚书大人和诸位阁老正在与皇上商议调动宣府和山西、大同二镇兵力入京之事,龙禁尉那边的消息现在也有些迟缓了,外喀尔喀诸部进来的大军构成,主要首领情况,他们都是语焉不详,从周四沟进来,永宁是如何失守的,又如何越过了内长城,他们都是模糊不清,……”
龙禁尉这支力量一直是皇家自己掌握,但这一代太上皇时代的指挥使顾诚至今未退,仍然在龙禁尉中有相当影响力,而皇上的亲信卢嵩迟迟未能真正掌握整个龙禁尉,所以这也使得龙禁尉的力量被削弱了,很多事情扯皮推诿。
“要调大同和山西兵过来?”孙承宗皱起眉头,“来得及么?山西兵过来起码要一个月,大同也起码要二十日吧,倒是宣府镇可以快一些,但是……”
“稚绳,宣府的兵不敢调走完了,毕竟我们还不清楚草原上外喀尔喀人还有没有,万一抽调太空,再来一回从野狐岭、虞台岭突破进来,那宣府那边又要手忙脚乱了。”柴恪叹气不已,“张大人的意思是,大同兵立即调入宣府,宣府这边即日调兵进来,这样也可以无缝衔接,避免出乱子。”
“这样才更容易出乱子。”孙承宗没好气地道:“山西兵到大同人生地不熟,大同兵到这边来一样,不过这也是没法子,……”
“先前皇上也说,现在首要的是稳住京师城中民心,怀柔和密云失陷,导致大量逃民涌入京师城中,让京城上下大哗,宣府兵和大同兵先过来,起码能稳住民心,……”柴恪摇着头,“现在尤世功正在把丰润和玉田驻军抽过来,但是数量不足,遵化倒是有两万驻军,但是现在内喀尔喀和科尔沁的四万人马还在三屯营,压得尤世功不敢动,……”
“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人现在就一直在三屯营没动?他们打算做什么?”袁可立有些好奇,“据说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首领是弘吉剌部的宰赛,兀班的孙子,伯言的儿子,看样子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是准备让位交权了,这个人我们了解不多。”
“的确有些诡异,或者宰赛是在等待林丹巴图尔的召唤,又或者是在和林丹巴图尔谈条件?”孙承宗也迟疑着道:“宰赛打赢了三屯营这一仗,而且还占领了蓟镇总兵府,的确有资格和林丹巴图尔谈条件了。”
“若是遵化这两万大军没法动,平谷的压力就大了,尤世禄部在从墙子岭——镇鲁营撤退下来的时候丢弃掉不少辎重粮秣,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捡了不少便宜,现在他们更可以游刃有余地围攻尤世禄部。”
柴恪揉着太阳穴,越发觉得捉襟见肘,早知道就不该让登莱军南下,王子腾虽然对内不可靠,但是在面对蒙古人的时候还是不含糊的,登莱军的战斗力也非京营那帮废物可比。
“尤世禄那里短时间内问题不大,麻烦的是李如樟部。”袁可立最终还是把话题回到了现在最头疼的难题上,“一旦李如樟部失手,古北口外察哈尔人军队还会大举进入,整个怀柔和密云以北再无我们半分军队,蒙古人就真的可以把密云和怀柔乃至渤海所、潮河所、密云后卫这一片的一切都全部洗劫一空了,整个顺天府北部会变成一片白地,日后要重建这一片,花费不知道要多少,而且关键怀柔、密云如果百姓都被掳掠到草原上去了,我们日后打算怎么办?”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三节 京畿风云(3)
这是摆在大周朝廷面前最棘手的难题。
京师城北部有三道屏障,第一道屏障就是边墙关隘及其附近的堡、卫、所。
比如古北口这是关隘,但这座关隘太过重要,所以密云后卫也设在这里,同时古北口旁边是白马关,也极为重要,而白马关身后就是冯家堡和高家堡,这都是军事聚落。
潮河所和曹家寨都是支撑边墙的据点,但是真正最重要的机动兵力驻扎地则是石匣营。
石匣营这里常驻着三个营的机动兵力,其中两营精锐步卒,一营甲骑,可以随时策应东起磨刀峪——墙子岭,西到石城匣——石塘岭这一线的堡寨卫所。
第二道屏障就是怀柔和密云,其实如果要算昌平也可以算进来。
这里是第一道防线的战略纵深地带,一旦第一道防线失守,可以稳步撤退到这一条防线阻击敌军。
怀柔和密云都不但有良好完善的防御体系,同时城中亦有粮仓、草料场、武器库等完备的物资库藏,可以支撑起一段时间的战事消耗。
可以说一旦敌人大军入侵,第一道防线往往因为太过单薄和直面敌人,而且战线漫长,很难抵挡得住敌人的突击偷袭,所以一般说来战事都会在第二道防线和第一道防线之间展开搏杀。
但是这一次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配合得太过默契,尤其是选择了从侧翼的宣府突破,一举拦腰侧击,把整个第二道防线给打废了,迫使大周军不得不撤退到第三道防线。
第三道防线就是(昌平州)——顺义——平谷——三河一线,昌平州由于其特殊位置,即可以算作第二道,也可以算作第三道防线,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这一条防线一旦失守,那么京师城就真的只有靠千百年来巍峨耸立的城墙来捍卫自己安全了。
第二道防线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怀柔和密云两县不但人口众多,县城亦相当繁华,两县人口超过三十五万,一旦被城镇被毁,人口被掳掠灭失,那么这意味着北部就会形成一个空白地带,而这恰恰是支撑起第二道防线的基础。
朝廷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这里空白的,这意味着一切都要重建,包括人口的迁移过来填补,这又将是一个天文数字的消耗,对于朝廷来说,几乎是不可承受之重。
蒙古人南侵所图为二,一是财货,二是人口,财货好说,人口对于草原部族来说更重要,这些军户、农人、匠人、商人掳掠到草原上,都能为整个部族生产生活带来巨大改变,所以对于朝廷来说,这既是损己,更是资敌,绝不能容许。
“李如樟部也还有一万人左右,让其退守曹家寨,能否守住?”柴恪想了想问道。
“难。若是没有支援,我们需要考虑李如樟部的士气在这种情况下能支撑多久,我不太看好。”袁可立不客气。
花厅内气氛陷入了凝滞,支援?支援从哪里来?现在顺义平谷这一线战云密布,大家都在为这一线的防线稳固而大举增兵,哪里还有力量去增援李如樟部?而且就算是有余力,怎么绕过敌军防线,到后方去支援李如樟部?
“报!”
“嗯?”袁可立鼻腔里轻哼一声,“递进来,哪里来的?”
“尤世禄大人送来的,尤世功大人也看了,请递送兵部暨内阁、皇帝。”来人气喘吁吁,显然是马不停蹄送来的。
“哦?”袁可立来了兴趣,“尤世禄的手书?”
“好像不是,是从迁安那边递到尤世禄大人那里的,尤世禄大人看完立即就送尤总兵那里,尤总兵只是粗略一看,就让送到兵部来了。”
职方司一位主事面带兴奋之色,呈进来送给郎中看的,他肯定要先查看内容。
袁可立也注意到了这位主事的神情有些不太对劲儿,鼻腔里再度哼了一声,伸手接了过来,一阅之下,也是乍然变色,“嗯?!”
柴恪和其他几位郎中都注意到了袁可立的面部神色变化,“怎么了,礼卿?”
“子舒兄,您请看。”袁可立深吸了一口气,面带红光。
柴恪狐疑地瞅了对方一眼,接过来眉峰陡然耸起,一目十行掠过,然后收回目光,短暂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品味这张纸签上的内容。
笔迹太熟悉了,除了冯紫英这个家伙,还能有谁?
四千步卒,其中一个营的火铳精锐,在迁安城经历了一场血战,重挫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加上太平寨的部分蓟镇精锐,从喜峰口出关,走燕山山地,跋涉三百里,从雾灵山南部进入曹家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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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恪心中浮起整个燕北地图,不得不说冯紫英此子胆大若斯,四千兵马要绕行关外的燕山山地,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措,关外历来是蒙古人的游牧地,大周军鲜有出关的情形,而且区区四千人,如果一旦被这些蒙古人逮住,那就是一场灾难。
但是冯紫英在信函中也说得很有道理,现在察哈尔人也好,内外喀尔喀人也好,主力都已经进入边墙以内,在边墙外顶多有一些小股游骑,四千精锐并不惧怕。
而且出关所行军路线皆是在燕山山地中,有蓟镇长期活跃于这一线的夜不收带路,并不是什么问题,蒙古人的游骑基本上也不太会游弋到这一线来,当然来了三五十游骑也不在话下。
关键在于这时间上,和四千兵马的补给能否跟得上。
冯紫英在信中也详细介绍了整个兵力构成和补给想法,并把整个行军线路也作了介绍,应该说还是很具有可操作性的,当然这个可操作性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大胆,风险一样巨大。
一旦在行军过程中遭遇一些意想不到的意外,耽误了行程,比如暴雨山洪,比如道路阻塞,几千人马靠什么为生?三五十人你可以打猎,三五百人就得要饿死,三五千人那就是要全军覆没了。
柴恪看后细细思考了一下,一时间没有说话,递给了孙承宗,孙承宗又细细看过之后,递给了袁应泰,然后又传阅到了丁元荐手中。
几个人看完之后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袁可立打破沉寂。
“子舒兄,我看可以,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不知道冯紫英话语中这一营火铳精锐的来源,他语焉不详,什么其父亲兵一部来协防,然后费时三月训练而成的永平民壮新军,哼,三月能把一直民壮脱胎换骨,他真以为是《西游记》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不成?多半还是其父的亲兵营都给了他,然后补充了有些民壮装点门面,也好壮胆,冯唐的亲兵营我印象中并未完全达到一个完整营的基数,估计也就补充了几百人进去而已,没准儿还是南下时冯唐补入的,……”
袁可立的话也赢得了孙承宗的赞同,微笑着道:“亲兵营倒是说得过去,大来兄也就可以放心了,也可以理解嘛,舔犊情深,冯自唐年过三十方得此一子,冯家又是一门三房到冯紫英这一代又只有他一个,所以怎么也不为过。”
袁应泰轻哼了一声,也就不再说话。
按照大周惯例,参将以上基本上都有自家亲兵护卫,大多是自家家人、仆从和一些长期跟随的亲随组成,规模不一。
像冯唐这种辗转大同、榆林乃至辽东诸镇的高级将领,亲兵数量数百上千都很正常。
当然一个营的规模略显夸张,但也说得过去,毕竟那里是辽东镇,面对东虏和察哈尔人夹击,而且又是李成梁的地盘,怎么重视自家安全也不为过。
亲兵几乎就是高级武将私军牙兵的代名词,主将要怎么用都是他的自由,一般说来朝廷不会干预,当然你要带入京师城那肯定不行。
不过冯唐一下子把整个亲兵营都给了自己独子,甚至不顾自家的安全,也足见对这个儿子的看重,对永平局面的担心。
“那稚绳,你的意见也是此策可行?”柴恪心中逐渐安稳起来了。
如果冯紫英这番建议之策得以完成,那么李如樟部基本上就能稳住阵脚,起码可以在曹家寨这一隅站稳脚跟,就能对整个背面战场的蒙古人起到极大的牵制作用,甚至能极大的制约蒙古人在顺天府境内的滞留时间,让其不能为所欲为的掳掠抢劫,毕竟这一支力量就像一把匕首顶在他们腰眼上,让他们回去的路上多了一个不可测的风险。
“子舒兄,紫英不是在信中也还没有完全确定么?他说他打算要和宰赛见一面,谈一下,……”孙承宗的目光炯炯,“我倒是很期待紫英的这一手,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现在大获全胜,气势正盛,他怎么和宰赛谈?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宰赛真的别冯紫英说动,不听林丹巴图尔的号令,哪会怎样?”
哪会怎样?众人眼睛都是一亮,那遵化两万大军立即就可以腾出拉了,那对于平谷、三河一线的尤世禄部,简直就是雪中送炭,救人于水火啊!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四节 京畿风云(4)
袁可立嘴唇微动,目光晶亮,若有所思,“冯紫英能说动宰赛?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中还有科尔沁人呢。”
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的消息都显示科尔沁人和建州女真正在急剧靠拢,而科尔沁人正在日益扮演着大周与东蒙古诸部之间发展关系的搅屎棒,如果发现内喀尔喀人正在和大周靠近,科尔沁人绝对会从中作梗。
“紫英这么堂而皇之提出来,怕是有些把握的。”柴恪倒是很了解冯紫英的性子,从不承诺没有把握之事,若是能在书面上提出来,多半已经有了一些底气。
“宰赛的情况我们现在不太了解,但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能主动让贤,我觉得也足以说明这个弘吉剌部的新生代首领,恐怕正在取代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成为整个内喀尔喀五部的新领袖。”孙承宗捋了捋胡须,“我看冯紫英这也应该是在帮其父亲布局,日后辽东面临东虏和察哈尔人的夹击,如果不在域外找到一个合适的帮手,辽东会非常艰难。”
“稚绳的看法我赞同,内喀尔喀五部的实力虽然不足以和察哈尔人抗衡,但是其所出地理位置很关键,西连外喀尔喀,南压察哈尔人,东边和叶赫部、建州女真对峙,东北还能和东海女真诸部拉上关系,若是冯紫英能帮助其父把内喀尔喀人笼络住,倒真的是一个好帮手。”
袁可立说得很客观,“但是宰赛作为内喀尔喀人首领,恐怕也不是那么轻易被人拉拢的,且看冯紫英的本事了。”
“子舒兄,此事非同小可,你看我们兵部是否需要去人了解一下情况?”孙承宗沉吟着道。
柴恪犹豫了一下,“此事便是我们现在派人去怕也来不及了,信中冯紫英提到增援李如樟部会即刻出发,那和宰赛的会面此时恐怕也已经进行了,不过还是可以派一个人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毕竟一纸书信很难说得清楚,去一个人,也能帮助我们评估一下。”
“不如就派文弱去吧。”孙承宗点点头,建议道:“文弱表现不差,和紫英又是同科,关系也不错。”
“把大章也加上吧,大章也是紫英同学。”袁可立也提议郑崇俭走一趟,毕竟杨嗣昌是武选清吏司的人,而郑崇俭才是职方司的人,论理这种事情职方司的人去才是正理。
孙承宗莞尔一笑。
这个礼卿,真是半点不让人。
自己提议杨嗣昌去,也是考虑到杨嗣昌是湖广人,柴恪是湖广人,永平知府朱志仁是湖广人,现在杨嗣昌的父亲杨鹤又去了郧阳担任巡抚,随着西南局面日益紧张,杨鹤日后和兵部打交道的机会会很多,密切一下关系也有利于日后兵部开展工作。
另外孙承宗也知道自己可能在兵部呆的时间不久了,袁可立可能会接任武选清吏司郎中,而熊廷弼据说极有可能来担任职方清吏司郎中,这意味着兵部中湖广派势力还将进一步得到加强,孙承宗希望作为北方士人在兵部中的代表,袁可立和柴恪、熊廷弼等湖广士人关系进一步密切。
袁应泰虽然也是陕西人,但这家伙性格刚愎桀骜,与柴恪、丁元荐等人都关系不太好,便是和同为北人的袁可立都经常有龃龉,还要全靠自己来调解。
“嗯,就让文弱和大章二人去吧。”柴恪点头。
“这么大的事情,冯紫英为何不向我们并不禀报,却用这种带着私人性质的书信来转达?”丁元荐皱着眉头,“他似乎有些狂妄自大了。”
丁元荐是南人,对冯紫英的印象不是很好。
虽然袁应泰对冯紫英也有些看法,但是作为北人,此时却要毫不犹豫地捍卫北方士人的利益:“长孺兄,迁安一战不再我们兵部计划之内,甚至迁安之兵都和我们兵部无关,冯唐的亲兵而已,顶多加上永平民壮,还有叶赫部的甲骑,那样都和我们扯不上关系。”
“大来,这么重大一场战事,要说和我们兵部毫无瓜葛,说不过去吧?”丁元荐却不肯罢休,好不容找到这样一个机会,“数千上万人的伤亡,永平府没有理由不报告朝廷。”
柴恪和孙承宗都忍不住皱眉,这个丁元荐又要搞事情?
“永平府知府是朱志仁,紫英只是同知。”袁应泰冷冷地回答道。
丁元荐一窒,朱志仁是湖广人,这再要揪着不放,就有点儿是故意要和柴恪过意不去了。
正尴尬间,一名吏员疾奔进来,“柴大人,宫中来人,请大人即刻进宫到东书房。”
“什么事儿?”柴恪讶然,自己可是才从东书房回来。
“好像是通政司那边收到永平府的急递,立即送到内阁了。”来人回答道。
孙承宗、袁可立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眼中带笑,而袁应泰更是狠狠地剜了丁元荐一眼。
丁元荐却是满脸尴尬,低垂下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掩饰自己的失策。
刚才还在喋喋不休的攻讦冯紫英,何曾想到人家早就把这种事情考虑周全了,这种非直接涉及兵部的战事战报,人家永平府又不是蓟镇,不属于你兵部直管,自然要按照规矩急报朝廷通政司才对。
通政司直报内阁,内阁通知兵部,这才是正常程序,若是直接报到你兵部,那才是有些不伦不类,遭人诟病。
柴恪平静地起身,淡淡地睃了丁元荐一眼,起身准备出门,“正好,这两个情况,我也要马上去向皇上和诸公报告,对下一步我们在北面的布防都会起到巨大影响。”
就在京师城中一干大周阁臣商议防务对策的时候,数百里地之外的怀柔城,皮帐如海,旌旗如林。
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各色各样的蒙古人身影,恐怕怀柔城还从未有过如此多的蒙古人云集于此。
素巴第志得意满地环顾四周,整个外喀尔喀诸部中,也只有自己才具备和林丹巴图尔正面对坐的资格,无论是连汗位都不敢称的额列克还是稚气未脱的硕垒,都只能乖乖地听自己的安排。
札萨克图汗亦是当下外喀尔喀诸部中唯一的汗位,也只有自己才具备这个资格。
额列克瞟了一眼颐指气使的素巴第,连其弟乌巴第也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这让额列克很是气闷。
自打父亲阿巴泰去世之后,外喀尔喀左翼便陷入了混乱,额列图也是竭尽所能也难以恢复自家父亲的辉煌情形,眼见着靠着自己父亲帮忙才得以封汗的素巴第代表的右翼势力日益膨胀,额列克也只能忍气吞声,以附骥尾。
“素巴第,察哈尔人那边传来的消息,你可听闻?”实在忍不住不了这两兄弟的夸夸其谈,额列克皱起眉头要打击对方一下,“没想到内喀尔喀人一下子就抖落起来了,宰赛居然打垮了大周的京营大军,听说俘虏了好几万人呢。”
“你就听林丹巴图尔的吹吧,他是在哄我们外喀尔喀人替他卖命呢。”素巴第不屑一顾,虽然对林丹巴图尔的身份还是有些敬畏,但是林丹巴图尔和硕垒一样,都是乳臭未干,素巴第还得要观察一下,“现在怀柔都在我们手上了,咱们进可攻退可守,是该考虑如何把这城里的财货和丁口搬回草原上了,林丹巴图尔想要去炫耀武功,和努尔哈赤较劲儿,咱们可得悠着点儿。”
“好像不是吹的。”额列克正色道:“我在敖汉部有熟人,他们和乌鲁特部很熟,乌鲁特部便是跟着林丹巴图尔一道,据说是真的,内喀尔喀人赚肥了,几万人的盔甲、武器,还有衣衫,据说都被林丹巴图尔许给了宰赛自由处理,察哈尔人一样不要,甚至那几万俘虏也由宰赛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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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素巴第吃了一惊,先前还有些得意的心思顿时淡了许多,“林丹巴图尔这么大方?几万俘虏,宰赛要把他们押回草原上去么?”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押回草原肯定不太容易,那边山地也很难走吧。”额列克似笑非笑地道:“但林丹巴图尔说论功行赏,内喀尔喀人恐怕要排第一呢。”
素巴第脸上掠过一抹乌云。
自己率领大军辛辛苦苦突破边墙,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攻打永宁,牺牲不小,最终才能一举打了大周蓟镇军一个措手不及,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此番南征的最大功臣,没想到宰赛那小子居然还能抢到了头功,几万京营,哼,大周京营都知道是什么货色,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额列克见素巴第脸色不好看,心中暗笑。
这厮一直以外喀尔喀大汗自居,此番出兵也是他麾下出兵最多,额列克自己知晓自家事,不敢和对方争锋,所以便是忍着对方的羞辱也只出了区区五千兵马,反正一句话,这一仗自己就是跟着跑一趟,能捞一点儿就行,保全自家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五节 京畿风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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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巴第并不蠢,他自然也清楚额列克的一些小心思,看看这厮堂堂瓦齐赉汗阿巴泰的长子,居然这般小家子气,也不由得让他有些看不起对方。
不过现在左翼那边的确有些混乱,各部纷争不断,谁也不服谁,额列克威望不足,难以压服其他人,倒也不能完全怪他。
对于素巴第来说,他现在的目的就两个,第一是要借助这一次南侵,捞取丁口财货,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
十四年前塔喇尼河畔会盟之后,确立了自己札萨克图汗地位之后,他一直希望将整个外喀尔喀七鄂托克统一起来,不过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素音瓦齐赉汗阿巴泰当年如日中天,但是一死之后左翼立即就陷入了混乱,素巴第不希望自己未来也是那样,所以他需要一步一步既要让各部感受到跟着自己走的好处,同时也要用武功战绩来证明自己成为外喀尔喀札萨克图汗是天命所归。
所以第二个目标就是借与林丹巴图尔一道南下入侵大周,来再度向外喀尔喀诸部和察哈尔人以及内喀尔喀诸部证明自己。
林丹巴图尔现在野心勃勃,不过素巴第却不是很看好对方。
来自东面的威胁——建州女真正在显现,素巴第也在观察着建州女真的动作。
努尔哈赤拉拢了东蒙古的科尔沁人,手正在逐渐伸向蒙古草原上,估计宰赛也是感受到了这迫在眉睫的威胁,所以这一次南侵才会如此爽快的答应下来,以往内喀尔喀人没那么容易就应承下来。
“那林丹巴图尔说没说咱们这边如何来处置这些财货人丁?”
素巴第也知道额列克和敖汉、奈曼、乌鲁特几个部落关系密切,所以能得到一些自己都难以了解的察哈尔内情。
察哈尔人的情况其实不必内喀尔喀和外喀尔喀情况简单多少,只不过林丹巴图尔控制的察哈尔本部实力尤为强大,而敖汉、奈曼和乌鲁特几个隶属于察哈尔人的部落实力要小得多,根本无法和林丹巴图尔抗衡。
不像内喀尔喀五部和外卡喀尔喀七鄂托克各部各自都有相当实力,虽然相互之间实力也有差距,但却无法像察哈尔人那样相对集中一家独大。
“素巴第,这些情况林丹巴图尔如何会让敖汉、奈曼这些部落的人知晓?”额列图摇头,“但我感觉林丹巴图尔似乎更看重山阳喀尔喀人,对咱们却有点儿怠慢了,照理说咱们立下如此大功,帮助他一举打开局面,而山阳喀尔喀人却不过是在永平府那边和一帮大周京营打仗,这孰难孰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怎么林丹巴图尔却一味捧山阳喀尔喀人呢?”
山阳喀尔喀人就是内喀尔喀人,要说和外喀尔喀人的首领都是一个祖先下来的,一个是巴图孟克(达延汗)的五子阿鲁楚博罗特承袭的左翼山阳喀尔喀人(内喀尔喀),一个是巴图孟克(达延汗)幼子格埒森扎承袭的右翼喀尔喀吞并了兀良哈之后发展来的外喀尔喀。
一句话,他们和察哈尔人一样,都是巴图孟克(达延汗)一系下来的,但是察哈尔人首领和内喀尔喀五部首领的先祖均为巴图孟克(达延汗)之嫡妻满都海哈屯所出,而外喀尔喀诸部首领先祖则是巴图孟克(达延汗)另一哈屯——苏密尔哈屯所出,但同属于察哈尔人的敖汉部首领先祖则又是苏密尔哈屯的另一子。
总而言之,这东蒙古诸部的首领传承沿袭十分复杂,远近亲疏各不相同,但是又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在复杂或者绵密的关系,也要让位于权力和利益的争夺,为了各自部落和各人权力利益,再亲密的血缘关系一样可以翻脸无情。
素巴第轻哼了一声,这山阳喀尔喀人和察哈尔人关系未必就有多密切,他才不信什么满都海哈图和苏密尔哈屯所出的渊源还能延续到现在,那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
林丹巴图尔这么踩自己捧宰赛,还不是就是要自己必须保持跟他一个步调,这让素巴第心里很不舒服。
但现在察哈尔人势大,外喀尔喀诸部还无法和察哈尔人叫板,还得要听对方的,但是如果要牺牲外喀尔喀诸部的利益去成全他们察哈尔人的威风,那他也不会答应。
“算了,林丹巴图尔他说什么就什么吧,总之咱们这一次出来,只想拿到属于咱们的东西,打下永宁,突破内城墙,帮助察哈尔人终于胜利了一回,这些情况咱们族里和察哈尔人自己都心里清楚,谁也抹不掉,至于宰赛那小子要炫耀那也由着他去,咱们不跟他们计较。”
素巴第沉吟了一下,“额列克,你和硕垒年龄也差不多,此番出兵硕垒比你积极,可能你也没料到收获如此之大吧?”
额列克有些尴尬,一时间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但明眼人都看得见,目前除了素巴第在外喀尔喀诸部中一枝独秀外,剩下的诸部中就是自己和硕垒算是佼佼者,都在为第二个汗位积蓄实力。
照理说,素巴第之父赉瑚尔称汗是自己父亲阿巴泰一力支持下才成功的,虽然赉瑚尔称汗后很快就故去,但是若是没有赉瑚尔称汗这个底子,素巴第这个札萨克图汗这个称号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得到,十多年前的塔喇尼河畔会盟素巴第也不可能就能获得如此隆重的赞誉,所以额列克一直对素巴第有些怨气,认为素巴第对待自己不公,没有全力帮助自己。
素巴第当然也清楚额列克的心思,不过他考虑更多更深远。
如何平衡外喀尔喀诸部的利益,调解内部矛盾,让自己能更有力的控制住外喀尔喀诸部,使之成为自己与林丹巴图尔和宰赛同台竞技的后盾,这才是他需要考虑的。
“素巴第,你也知道我们部落现在的情形,能出五千兵马已经是我的极限了。”额列克郁闷地道。
“没事儿,此番回去,收获不会少你的。”素巴第清楚额列克能力有限,和硕垒相比,他对自己的威胁不大,所以此人更适合拉拢,而且其父对自己父亲有恩,自己这么做,也能更好的收买人心,“等两年,你们部落情况稳定了,我会考虑推你继汗位。”
额列克大喜过望,“真的?素巴第,你可莫要骗我。”
“我素巴第说话何曾不算数过?汉人不是有一句格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素巴第虽非君子,却也是草原上一等一的人物,如何会骗你?”素巴第豪迈地道。
“好。”额列克兴奋之余,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日后素巴第若是有需要我出力的,我额列克绝不推辞。”
“嗯,额列克,此番南征,照理说林丹巴图尔已经达到了目的才对,怀柔和密云两县人丁财货如此之多,我们和察哈尔人根本就带不走这么多人口,我不知道他还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素巴第脸上首度露出凝重的神色。
额列克迟疑了一下,“我倒是听说了一个说法,但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哦?”素巴第一惊,正色道:“额列克兄弟,你说。”
“我听说林丹巴图尔认为将来在这片土地会是蒙古人、女真人和汉人展开争夺的猎场,本来蒙古人是最强的,但是蒙古人太分散,单单是东蒙古就分成几块,而科尔沁人却又倒向了建州女真,我们内外喀尔喀还算恭顺,但是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这些蒙古右翼诸部却俨然独立于大汗之外,还得到了大周的支持,所以他有意要借这一次机会向大周展示力量,要求大周不得再支持右翼诸部,同时也是对大周的一个试探,看看大周的国力究竟有多强,……”
素巴第有些迷惑,“这个目的算什么?”
“林丹巴图尔意欲和努尔哈赤争雄,但是他也意识到察哈尔不够强,所以一方面要抢掠大周充实自家,另一方面也是威胁大周日后在他对土默特和鄂尔多斯采取行动时,一旦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人投向大周时,大周不能接受和庇护他们,……”
素巴第有些不能接受,“既如此,林丹巴图尔为什么不直接和大周交好,还要来打仗?”
“林丹巴图尔在一次酒后说过,他说大周素来欺软怕硬,如果不让大周见识草原勇士的勇武,不让他们看到察哈尔的强大,他们便始终会存着抑强扶弱的念头,扶持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他们来牵制察哈尔人,让他始终无法真正摆脱这些羁绊。”
额列克的话让素巴第有些震动,林丹巴图尔居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来,这大概是每个大国的手段吧,永远都是锄强扶弱,或者抑强扶弱,建州女真拉拢科尔沁和东海女真,林丹巴图尔拉拢内喀尔喀和自己外喀尔喀,大周拉拢海西女真乃至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人。
每个人每个部落,都是这张大棋盘上的棋子,谁也摆脱不了。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六节 密云欲雨(1)
张弛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他只见到母妃,父皇据说还在东书房议事。
未得父皇相招或者同意,东书房不是他们这些皇子能进去的。
原本以为父皇身体欠佳,或许会把一些事务交给自己,但是去了登莱一趟之后,张弛就发现这趋势又冷了下去。
他也知道老二张骐和老四张骥都因为自己去了一趟登莱而频繁在父皇面前露面表现,据说苏妃也在父皇那里替张骐张骥两兄弟讨要差事,好在父皇没有松口,但自己的事儿也就给搁了下来了。
甚至连梅妃也有些跃跃欲试,老九才满十四岁,就要想来争锋,也不怕折寿?想到这里张弛就觉得窝火,自己这几个兄弟没一个是省心的,而且关键他们的母亲也个个都不简单。
下意识的望了一眼西边儿的凤藻宫,张弛叹了一口气。
现在只能压抑住那份情思欲念了,不过那贤德妃的确生得丰润,也不知道父皇究竟尝过滋味没有,想到这里张弛心中又是滚烫,尤其是贤德妃那双凤目,眼角微挑,丰唇挺鼻,加上那动人的身段,委实让人难以割舍。
幻想着自己能在龙床上将她征服,对方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娇吟呢喃,张弛一阵心旌动摇,差点就要按捺不住,又要去那边走一遭了。
不过最终他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这等时候若是再被人拿住把柄,那就是真的成了笑话了。
他也知道自己几个兄弟都盯着自己,盼着自己犯错,他绝不会给这帮人机会。
只要自己日后身登大宝之位,一切还不是任自己为所欲为,别说贤德妃,就是张骐张骥的母亲苏妃和张骕的母亲梅妃,要想一亲芳泽,也未必不能行。
那梅妃听说有内媚之术,连父皇都喊吃不消,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浮想联翩中,张弛走出了宫门。
“寿王殿下。”
“什么事儿?”张弛看着应该是父皇在东书房的内侍。
“皇上请寿王去东书房。”寿王眼睛一亮,下意识的环顾一下四周,压低声音,手中一块玉饰塞了过去,“公公,孤刚从宫中出来,知道父皇在东书房和阁老们议事,不知道父皇召见孤所为何事?”
“这奴才却不知道了。”内侍不动声色地把玉佩递了回去,这等物事他是不敢收的,,“但兵部左侍郎柴大人刚进东书房,另外……”
寿王毫不客气的将袖中一张银票塞了过去,“还请公公多指点。”
内侍连连推辞,“殿下,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莫不是公公还对孤放心不过?”张弛故作不悦,“拿着!”
内侍瞟了一眼银票数额,海通银庄的,二百两面额,不大不小,便受了,然后这才道:“奴才谢过殿下。皇上还让人去请福王、礼王和禄王殿下了,寿王殿下怕是要先有准备才好。”
张弛一凛,没想到父皇把其他几个都叫上了,甚至刚成年的禄王张骕,这是要做什么?
怀着复杂的心思来到东书房,张弛先观察了一下父皇气色,看上去还不错,应该没有大碍,他心里越发没底。
既然父皇身体暂时无碍,召自己听政也就罢了,却又把老二老四老九都叫来,这是何意?
难道是父皇是要用这等军政要务来考较几兄弟,进而选出最让他满意的?
见几兄弟陆续到来,叶向高和方从哲几人都交换了一下眼神,面带忧色。
之前他们就向皇上建议过,恐怕需要考虑皇子们的历练,另外也需要考虑立储。
但大周在这个问题上却没有延续前明的规制,在立储问题上一直显得有些混乱,既有立长的,也有立嫡的,也有什么都不讲究只要合了眼的,还有干脆就是到最后临时易人的,比如当今圣上就是如此。
当今皇上之前一直没有明确的态度,一直到今年以来,身体每况愈下之后,皇上似乎就改变了主意,开始分派皇子们的事务,但是又显得有些急于求成和三心二意。
永隆帝倒是显得很淡然,“你们几兄弟都来日,今日便坐在一旁听便是,只需要听、记、想,不明白的事情,下来可以问朕,明白么?”
包括张弛在内的四人都听明白了,父皇不喜欢皇子们私下结交大臣,所以这是忌讳,父皇也点明了,不得以询问问题为由而去结交大臣。
“儿臣都明白了。”几位皇子都忙不迭的起身回答。
叶向高见皇上对自己几个儿子都防范如此严格,心中也是暗叹,这天家人家也就是如此,为了皇位和权力,可以无所不用及,他也是有深刻感受。
几位阁老和兵部尚书张景秋、兵部左侍郎柴恪也都有此感触,但是天家就是如此,没有人愿意分享权力,除非万不得已别无选择。
不过这些不过是些许感触,在严峻的现实面前,立即就被他们抛在脑后。
“目前按照冯紫英的信函中所说,他会和内喀尔喀五部首领宰赛见面商谈,但他认为问题不大,宰赛也是一个有野心之人,并不甘于作林丹巴图尔的附庸,宰赛也对建州女真渗透东蒙古保持着高度警惕,所以冯紫英的意思是如果可以,或许能把宰赛拉入到大周阵营中来,当然这可能需要一个过程和相互之间的利益交易,……”
柴恪的话让永隆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冯紫英倒是深得其父的真传啊,冯唐去了辽东便拉拢叶赫部和乌拉部,又把舒尔哈齐扶持了起来和努尔哈赤打对头,
“陛下,抑强扶弱本来就是大国争雄的手段,不足为奇,关键在于要在合适时机适度把握住节奏和尺度。”柴恪也微笑着解释:“冯紫英能以永平府同知身份参与,的确难能可贵。”
地方官员参与这种事务,本身地位和实力的不对等,要让草原上这些尊崇强者的角色愿意和你商谈,殊为不易,但冯紫英却凭借着迁安一战做到了,虽然这可能是冯唐给其子的帮助,但是一样很不简单了。
“唔,迁安之战的情况具体如何暂且不论,可京营在三屯营遭遇如此惨败,诸公可有见教?”永隆帝的脸色提及此事又阴了下来。
虽说从不对京营抱希望,甚至在内心深处还希望京营遭遇一场溃败,这样可以让自己未来能腾出手来彻底解决京营的掣肘问题,但是想到八万人竟然一击而溃,只剩下两万多人的残兵,京营的战斗力还是让永隆帝心里发凉。
但是京师城中按照祖制,除了京营之外的军队都是不能进京师城的,便是遭遇当下这种危局,从各镇增援来的军队,未得特旨和内阁、兵部的三重命令,依然不能入城。
所以这就成了一道解不开的死结。
京营兵权不能不抓,但是长年累月不出城作战,这种军队又怎么可能有多少战斗力,也就只能在京师城内耍耍威风,哄哄老百姓罢了,真正一出外,就立即现了原形。
这都是后话了,关键是现在京营五万多人被蒙古人俘虏在手中,京师城里官员百姓上下都被蒙在鼓里,这种事情瞒不了多久,一旦捅破,必定是惊涛骇浪。
书房内一阵沉寂。
东书房其实是一个复式套院,除了皇帝真正的书房外,还有一间专门的议事厅,紧挨着书房,若是一二人议事,亦可选择在真正的书房里,若是人数稍多,便会选择在隔壁的议事厅中。
今日的情况内阁诸公加上兵部两位和龙禁尉指挥同知卢嵩,现在又来了四位皇子列于后,便是议事厅都塞得满满实实了。
“柴卿,你的意见呢?”
见大家都不吭声,显然觉得此事弄出来这么大一个阵仗,既是朝廷颜面难看,处置起来又棘手,而且这后边分明还有皇帝的授意在其中,内阁几位都默不作声,静听皇上处置。
这背后不但涉及到整个武勋阶层,同时还有几万京营士卒,他们大多在京师城中安家立命,家眷亲属涉及到的只怕就有一二十万人,处置稍有不慎,便可能酿成祸端。
即便是皇上也一样会对此有所忌惮,一旦整个京师城中超过一成以上的百姓对你这个皇帝不满意,甚至痛恨,那么大宝之位必定有些不稳,这也是当初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都以为可能京营会遭遇一场败仗,皇上和兵部也可以趁机对京营动手,裁汰大部,这样既能大幅度节省军费,同时也能对京营构成重新洗牌。
但现在五万多人被俘,这就是两个概念了,涉及到京师城中数万家庭,若是哪一个人跳出来振臂一呼,指责朝廷和兵部,再有几个愣头青御史不依不饶,推波助澜,恐怕真的会有人走不下去了。
所以这桩事儿的解决才是当务之急,其紧迫程度甚至超过了怀柔密云这边的军务,毕竟那边蓟镇防线初步稳固下来,就算要出问题也是下一步的事情了,若是京师城内部也趁机闹起来了,那才是弥天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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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七节 密云欲雨(2)
柴恪干咳了一声,他知道这事儿自己绕不过。
这桩事儿背后固然有皇帝的授意,但却不能对人言。
具体的应对安排是兵部拿的意见,让蓟镇实施,现在出了事儿,兵部肯定要来扛雷背锅。
尚书大人低眉顺眼不做声,这事儿最终只能自己来解扣。
“既然紫英准备和宰赛谈一谈,而且内喀尔喀方面亦有谈判之意,不妨授权给冯紫英让其和内喀尔喀人具体商谈,紫英虽然名头不小,但是他现在的身份只是永平府同知,一介地方官员,……”
柴恪的话外音让齐永泰皱眉,但是其他几人,包括永隆帝在内都是忍不住眉峰一挑,这柴恪果然机敏,立即就想到了这里边的门道。
不过冯紫英提出来,难道就没有想到这里边的波澜?
柴恪见诸人都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浅浅一笑:“紫英的性子,齐阁老和我是比较了解的,心忧国事,不太计较流言谤语,而且我相信他既然来信提及,必定有些把握,退一万步说,真要没谈好,或者出了什么差池,朝廷可以以中央之名予以否决和纠正,这也是情通理顺理所当然之义,内喀尔喀人那边也说不出一个什么来,就算内心有恚怨,但是起码在道义上咱们不失,……”
齐永泰轻哼一声,也就是说一旦出了问题,那就是要舍车保帅,让冯紫英背锅。
可和内喀尔喀人那么好谈么?五万俘虏在手,而且现在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大兵压境,兵锋直指京师城下,一帮人蝇营狗苟,不思如何解决当下困局,却只顾着操心如何避免骂名罪责落在自家身上,这让齐永泰很不满意。
当然齐永泰也非古板之人,他也清楚这桩事儿不处置好,必定会在京师城中引起轩然大波。
兵部和蓟镇固然脱不了责,但是内阁想要洗脱责任也不易,而且舆情民意的矛头弄不好就会在有心人的操弄下指向皇上。
这也是为什么皇上为什么如此着紧此事的缘故,虽然说来说去这本来就是他的意图。
见齐永泰也只是轻哼一声,却没有言语,柴恪知道这是这位齐阁老同意了这番操作了,心里更踏实:“至于具体如何谈,不妨由紫英自行斟酌把握,反正到最后谈判条件都会递交上来,再由朝廷定夺。”
李廷机轻笑一声:“那紫英可得要好好掂量一番,别谈出来的条件朝廷难以接受,最后否决了,那他在蒙古人那边的形象可就大跌了。”
“在敌人心目中印象糟糕未必是坏事。”方从哲淡淡地补了一句。
“可内喀尔喀人未必就是大周的敌人。”张景秋反驳。
“难道破关而入,攻打迁安,打垮京营,俘虏我们大周几万大军,还不算敌人?”方从哲嗤之以鼻。
“从来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柴恪一句话让所有人目光汇聚到他身上,他耸耸肩:“这是紫英说的,他说在国与国,或者说大周和草原各部乃至周边邻居之间,都是如此。”
冯紫英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在细细咀嚼,包括站在后边的四位皇子和宝座上的永隆帝。
国与国之间如此,那人与人之间,是否也是如此呢?
当然。
东书房的商议一直持续到晚间,御膳房送来了晚膳,永隆帝留膳这种情况可不多见,尤其是现在永隆帝讲究清心寡欲,对口腹之欲更是忌讳的时候。
只不过今日所要商计的军务实在过于繁复沉重,每一件事情都关系重大,甚至很多都不能公之于众,所以也只能拖到这个时候了。
等到终于告一段落,朝中诸公们退去,四个皇子又被永隆帝留下一顿教诲,这才离去。
整个东书房只剩下永隆帝和龙禁尉指挥同知卢嵩两人。
两支鱼烛光影摇曳,把整个书房显得更为幽暗。
“卢嵩,朕这几个儿子还算安稳吧?”良久,永隆帝才抬起略显疲惫的目光,悠悠问道。
卢嵩干咳了一声,斟酌着言辞,他知道若是用寻常言辞,只怕很难让对方满意,对皇上这几个儿子,只怕皇上比自己更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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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王殿下和福王、礼王二位殿下都较为活跃,寿王殿下一直希望陛下能多分派一些政务,所以去贵妃许娘娘那里多一些,福王、礼王二位殿下也一样,倒是禄王殿下很是规矩,晨参暮省,读书也很认真,……”
卢嵩的话让永隆帝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卢嵩,那你觉得朕现在该如何办呢?”
这个问话太宽泛了,让卢嵩也不敢回答。
立太子?这个话题无数人都在心中想过,但是谁都不敢轻易出口。
当不当立太子是一回事,立谁又是一回事,大周的皇位继承本来就没有一个定数,虽说规制上都有,立嫡立长,但是大周哪一任皇帝是真正嫡长子继承了?
最典型的就是义忠亲王,真正的嫡长子,却落得两度被废,现在还不得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做人,若是太上皇故去,这位义忠亲王还能不能活得了,都是一个未知数。
“朕的身体真的不如前两年了,朕自己心里有数,……”
“皇上!”卢嵩的话被永隆帝打断,“卢嵩你不用多说,朕难道连这点儿都不敢面对?又不是朕马上就要寿终正寝,有些事情朕没有处置完之前,是不会瞑目的。”
卢嵩心中一震。
“但朕这几个儿子却让朕颇费心思,或许他们都各有优点,但是缺点一样明显,张弛轻佻,张骐浅薄,张骥优柔寡断,张骕和张骦太小,而且张骕之母梅妃过于工于心计,张骦之母郭妃母家势力太大,……”
永隆帝的评点一针见血,卢嵩也暗自佩服,知子莫若父,皇上还是看得很准。
论理张弛是长子,其母许皇贵妃执掌后宫事务,照理说应该是占据各种优势,理所当然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但是一句轻佻就足以把他打入深渊,轻佻,后边儿往往都跟着一句评语,望之不类人君。
同样,浅薄也是一个很致命的评语,要当皇帝,你却性子浅薄,没有一点儿城府,你如何与内阁六部的群臣们博弈?
当然优柔寡断同样也是很要命的,当皇帝如果优柔寡断,往往都是祸端的起始。
难道皇上前面三个儿子都不满意,有意在禄王和恭王二人中选择太子?那可真的就是惊天动地了。
年龄太小?
禄王已经满了十四,恭王也十岁了。
要说小,比起几个兄长肯定小了很多,但是如果皇上的身体还能坚持三五年,那么禄王就绝对不算小,恭王一样也能成年。
至于说梅妃工于心计,卢嵩觉得恐怕这应该是褒义词吧?
没有一个足够智谋的母亲协助,张骕就算坐上太子之位,一样坐不稳。
张骦的母系势力太大,对最年幼的他来说,一样未必不是好事,没有这层庇护,日后就算是他能坐上皇位,恐怕也一样可能被颠覆。
郭妃的舅舅是三边总督陈敬轩,另外一个妹妹却嫁给了兵部尚书张景秋的侄儿。
见卢嵩一直不作声,永隆帝也知道这个问题,哪怕是自己最信重的卢嵩也不好回答,但问题是连卢嵩都不敢回答,那自己又能向谁问?
“算了,这事儿朕就不为难你了。”永隆帝终于摆了摆手,“老大那边情况如何?”
“这段时间太上皇身体不太好,一直没出门,也不见客,义忠亲王倒是去过几次问安,前两次太上皇是见了,但后边几次太上皇就没见了,后来义忠亲王世子便去问安,太上皇也见了,……”
卢嵩的话让永隆帝脸上掠过一抹阴狠之色,自己这几个儿子就是蠢,问安自己都有点儿敷衍了事,遑论去父皇那边?也难怪父皇始终念念不忘老大的好。
“另外,贾敬失踪了。”卢嵩语气凝重,“虽然玄真观那边说贾敬因服用丹药而死,但是我们看过尸体,因为贾敬多年不出,脸型有些变化,这具尸体虽然和贾敬很相似,但是我们还是从其他方面发现了一些端倪,断定这具尸体不是贾敬本人,……”
永隆帝轻哼了一声,“那你觉得贾敬去了哪里?老大可是苦心孤诣,一直舍不得他的这个头号心腹啊。”
“虽然我们也梳理访查了四周,玄真观原来本来也有暗哨,但是因为贾敬这么多年蛰伏不出,表现也很老实规矩,所以下边人有些懈怠了,没能查出贾敬的去向,但是卑职估计贾敬应该是去了江南了。”
卢嵩顿了一顿,“结合着汤宾尹带着其弟子韩敬也辞官南下,还有北静郡王近期也很活跃,卑职觉得这些人恐怕都是觉得皇上近期露面日少,他们是想要试探一下什么。”
永隆帝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父皇还在,义忠亲王便始终有这层屏障,现在京营已去大半,京中只剩下六万人,其中还有神枢营是在自己控制下的,或许……?
永隆帝想了一想,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不在乎这一时。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八节 密云欲雨(3)
“云姐姐,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宝琴嚇得脸都白了,猛然站起身来,“你可别瞎说。”
“我回我家叔叔那里,正巧赶上我三叔从京营那边回来,就说永平府那边出了大事儿,有十万蒙古大军攻破了边墙,打进了永平府。”
史湘云头上垂落下来的发丝粘在湿漉漉的额际,一样是满脸焦急。
“我问我三叔,三叔也语焉不详,只说蒙古人凶残暴戾,见人就杀,见财物就抢,见房子就烧,你没见这几日里京师城里多了许多外地来逃难的难民么?没准儿就是永平府那边来的。”
宝琴站起身来,脸色苍白,但是眉目间却有几分决然,“可是不是说都是密云、怀柔那边跑来的人么?”
怀柔、密云那边有蒙古人打进来了这事儿瞒不住,前期漫山遍野都是逃难的人,一窝蜂的涌入京师城中,京师城里一下子就多了好几万流民,街头巷尾更是谣言四起,说什么蒙古人来了三十万大军,堪比几百年前北元入侵了。
“谁知道呢?对了,宝二哥身边那个茗烟儿的老娘,老叶妈不是在问二嫂子府里还要不要人,就说她远房舅舅家遭了兵灾,现在一大家子都逃进京城来了,想要寻个生活呢,也不知道她那个远房舅舅一家人是哪里人,不如去问问?”
史湘云捏紧手里的汗巾子,“连环老三都跑回来了,说青檀书院那边都停课了,学生们都进城来了,外边各种传言都有,说蒙古人占了怀柔、密云,又有说三河那边也被蒙古人抢了,……”
宝琴是刚从红香圃出来,沿着沁芳溪绕了一圈儿,穿过荼蘼架,继续沿着溪边走过来,刚走到这蜂腰桥上就遇上了急匆匆过来的湘云。
史湘云本来是想要去潇湘馆的,谁曾想黛玉不在潇湘馆,据说是去大护国寺祈福去了,所以史湘云这才打算往蘅芜苑这边来,想要问一问宝钗,是否知晓永平府那边的事儿。
这都是十月间了,薛家姐妹嫁入冯家的时间原本定着是十二月份,但是现在京师城中一片兵荒马乱的模样,永平府又遭此大劫,也不知道婚期会不会受到影响,史湘云也琢磨着来关心一下,没想到会在蜂腰桥上遇到薛宝琴。
二人索性就到潇湘馆前和紫菱洲之间的滴翠亭里一坐,说说话。
薛宝琴虽然进园子时间不长,但是她也是机灵活泛人,很快就和园子里的姐妹们关系处得很融洽,无论是迎春、探春、惜春,还是黛玉、湘云、岫烟,都很喜欢这个颜值堪比黛钗的女子。
连王熙凤和妙玉这等挑剔人,都觉得此女伶俐活泼中却又不失英武之气,和宝钗性子不大一样,倒是和探春、湘云有些意气相投,所以三人反而走的最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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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外边传的消息一日三变,谁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我觉得恐怕还是看看《今日新闻》上的消息更踏实一些。”宝琴摇了摇头。
《今日新闻》现在已经成为京师城里许多大户人家必备的一份报纸了,也从最初的三日一刊变成了逢单出版,便是这荣国府也订了两份,一份是在长房那边,一份是在二房那边。
“可是我也看了《今日新闻》上这几日刊载的东西,对城外的形势所写不多,而且多是语焉不详,要不就是需要参考邸报,以邸报为准。”史湘云满脸失望,“我听我三叔说,有些消息《今日新闻》也不敢刊登报道,要受朝廷的检查,如果扰乱了军心士气,那就是妖言惑众,报纸要要查封,人还要蹲大狱。”
“云姐姐,怎么这段时间你经常回那边儿,你不是不喜欢回那边儿去么?老祖宗不是也和你说,让你不必担心其他,不想回去就不会去,在这边不是呆得挺好么?”宝琴感觉到湘云心情不是很好,关心地问道。
“呃,……”湘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这段时间,三叔频繁让人过来带话,让自己回去,要说自己的婚姻之事,这让湘云不胜烦恼。
但她也知道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事儿,自己都已经十五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已经谈婚论嫁,自己父母早亡,能做主的就是两个叔叔。
二叔现在去看了大同做官,只剩下三叔。
前一段时间三叔经常找不到人,据说是欠了外边许多赌债,不敢回家,不知道怎么这段时间又回家了,而且又关心起自己的婚事来了。
湘云知道原本江南甄家是看上了自己,据说都有意要提亲了,好像两位叔叔也比较满意,但后来不知道就没有了音讯。
这让她也松了一口气。
她记得当初一起下扬州时,冯大哥就隐约提及过,江南甄家不是良配,虽然冯大哥一直没有说为什么江南甄家不是良配,但是史湘云却记在了心里。
后来据说甄家的甄宝玉和东平郡王穆家订了亲,荣国府里边也为此还说了许久,都说穆家的女儿找了一个好人家,也有说江南甄家是攀上了东平郡王的高枝儿。
“怎么了,云姐姐?”宝琴有些疑惑,虽然心里还惦记着永平府那边的情形,但是看史湘云心情低落,她也不好不关心。
“没事儿,就是这段时间有些心烦意乱。”史湘云掩饰地抹了抹额际的发丝,“照说这天都该凉下来了,怎么这日头还是这么毒?林丫头还去大护国寺呢,也不怕热着。”
“哦?林姐姐去大护国寺了?”宝琴立即醒悟过来。
林姐姐多半是去为冯大哥祈福了,倒是要和姐姐说一下,明儿个也要去一趟寺里,这一惦记,宝琴心情又有些烦躁起来。
这外边情况在府里边一无所知,得到的消息都是些以讹传讹不靠谱的,可自己和姐姐都是待嫁之人,也不好随便出门,所以消息也很闭塞。
最早哥哥(薛蝌)还在京师时,倒也还好,但现在哥哥去了登州,而大哥(薛蟠)却是一个不靠谱的人,成日里在外边儿,却也没见结识几个像样的朋友,带回来的消息也都是和街面上流传的一样,惹得姐姐也经常说大哥。
原来几乎每个月冯大哥都要来一封信,好像林姐姐那边也是能收到,而且最让宝琴欣慰的是冯大哥给薛家这边来的信几乎都是分开的,一封是给薛家的,一封是给姐姐的,一封是给自己的,这份心意和细致周全让宝琴尤为满意。
但这两个月里,信就断了,最后一封信来说他会很忙,可能写信时间就没那么多了,没想到还真的断了。
“雪雁说林丫头带着紫鹃去了大护国寺,我都要说,这外边兵荒马乱的,出去也不安全,城里边一下子涌进来那么多人,听说前日里宛平县衙办的粥棚施粥,结果有人抢粥打起来了,一个年老的就因此丧了命,西城兵马司的人就来抓了人,弄得那一片儿都是哭天喊地,……”
“没那么厉害吧?”宝琴也吃了一惊,“那你还成日里往外跑?林姐姐那边儿府里边肯定是有派着人跟着,倒也无虞,倒是云姐姐你这边儿,又不要人跟着,倒是要小心。”
“这几日我不会出去了,我回来的时候看街上都有了兵,不是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倒像是京营里边的兵,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湘云随口道。
二人正说间,就听见外边儿闹腾起来,一个声音正在叫嚷着:“出事儿了,出事儿了,起兵了,起兵了!”
“谁在那里乱喊?”宝琴和湘云都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往亭外走,却见园子大门口,宝玉和贾环正在问着一个仆僮,应该就是那茗烟儿,这段时间有啥事儿宝玉都是打发他出去打听消息。
“你在哪里瞎喊什么?什么起兵了?”贾环恶狠狠地盯着茗烟,就差一口啐在对方脸上,“妖言惑众,你想进大狱么?”
“不是,三爷,是真的出乱子了。”茗烟儿满头大汗,忙不迭地作揖。
这会子贾环可不比前两年的贾环了,自从中了秀才,地位直线上升,加之现在又在青檀书院里读书,回来时日并不多,但回来之后,便是老祖宗和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要叫去问一问的,连赵姨娘现在都抖了起来。
所以贾环这一瞪眼,脸板着,连茗烟都有些惧怕了。
宝玉倒是不太在意这个,忙不迭地问道:“究竟出什么事儿了,你说起兵了,是啥起兵了?”
“二爷,三爷,我刚从安仁草场那边过来,就遇上了了一大队兵吵吵嚷嚷地从营地里出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儿,我正在纳闷儿,难道是蒙古人打到城下了,这些人要去上城,心里正慌着,却又见从另外一边儿过来几百骑兵,堵着了他们,然后就闹了起来,然后眼见得他们就要打起来了,这都是朝廷的兵,怎么蒙古人打来了,他们不去打蒙古人,却自家闹腾,后来旁边才有人说,先前是五军营的兵,这后边赶来的是神枢营的兵,听说是为了他们出城打仗的同伴据说出了事儿他们要去讨个说法,……”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九节 密云欲雨(完)
“陛下,局面已经控制下去了,是五军营一部因为听信谣言,说起袍泽被蒙古人俘虏,朝廷装作不知,蒙古人索要赎金,朝廷也是不闻不问,欲置京营官兵于死地。”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怀昌沉着脸汇报道:“神机营前往处置,两军在安仁草场附近斗殴,但是未动武器,只有一百余人受伤,七人死亡。”
永隆帝脸色阴沉得吓人,虽然局面控制下去了,但是事情却是挑破了,京营数万人被蒙古人俘虏,现在这数万人如何处置?
蒙古人索要银子,这样庞大一笔银子,高达数百万两,朝廷哪里拿得出来,而且永隆帝也根本不想拿出来,他早就想把京营这个掣肘自己的祸害给拆解了,现在有此良机岂可放弃?
但这种想法只能在内心深处念叨,便是朝臣中有领会得到自己意图的,自己一样不能承认,只能让他们去做而不说,便是有人提及,那也要用其他理由解释过去。
原本兵部做得很好,总算是把京营这帮老油子给忽悠上钩了,陈继先也出了很大力气,五军营身先士卒的出了四万人,这也是神机营那帮人愿意附从的另外一个原因。
不过陈继先在安排人马的时候做得有些过于明显,基本上都是那些和他关系浅淡或者有矛盾的被安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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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固然因为是大家都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为部下挣得一份外快的好机会,反正行动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见势不妙就可以自行安排行程,而且对蓟镇的安排还有否决权,这等情形下,如果都不敢出门,那就太招人耻笑,在京师城里的名声就真的臭了,所以也是无数人都在争这个机会。
但很多事情都得要从两个角度来看,原来觉得好,怎么都能挑出各种理由觉得美美的,但一旦坏了事儿,再仔细一琢磨,各种不利的因素都会冒出来了。
在没出事儿之前,大家还能以为陈继先是惹不起这帮人,所以才把这个美差给了他们,但是一旦出了事儿,阴谋论自然而然就要翻出来了。
想想陈继先也当了几年五军营大将了,在没有京营节度使的情况下,他这个五军营大将就有权力号令整个三大营,像柳国荃这些人虽然傲岸,但是如何能与他陈继先掰手腕,真要是美差,再不济陈继先也该为自己的嫡系争取一二机会才对。
现在事情挑破,再有有心人在其中煽风点火,矛头就隐隐向自己指来了,这是永隆帝最气恼的,好不容易得手,如果再又花大价钱把这帮废物赎回来,朝廷不但花了银子,还折了颜面,更关键的是这帮人回来之后就回京营的话,自己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除非这帮人回来不能再进京营。
可是老大花了这么大力气煽动如此大的阵势来逼宫,恐怕也早就算好了这些后手,真正挑起了这京营士卒及其一二十万家眷对自己的敌意,一样是非常危险的。
这个时候永隆帝才充分意识到为什么京营这十多万人烂成这样,也不是在自己这个时代才如此,几十年前就这样,可父皇乃至皇祖父都从未考虑过要动他们,实在是他们及其家眷已经成为京师城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牵一发就动全身。
京师城里不过一百多万人口,可这京营及其亲眷加起来就有二十万,几乎占到了两成以上,谁敢忽略这样一支庞大的力量?
“兵部的意见呢?”永隆帝强压住内心的懊恼和愤懑,低沉着嗓音道。
“臣和子舒商量过,为了避免引发京城内动荡,此事亦顺不可逆,如何来处置,我们觉得还是要看永平府那边和内喀尔喀人的谈判结果,这边我们已经安排人去永平了,一方面了解谈判进展,另外一方面也把朝廷的意图传达给永平方面。”
张景秋也被此事弄得极为被动,他也知道皇上肯定对此事十分不满,但是这却和兵部没太大关系。
这消息从哪里传出去的,现在查也肯定查不清楚,知道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就那么几个,但实际上如果要仔细盘查,起码也能牵扯出几十人,要从这么多人里查出谁泄露了秘密,基本不可能。
问题在于谁有这么大能耐煽动京营士卒出营闹事,这才是关键。
陈继先肯定有责任,但是三日前陈继先就称病不起,皇上还差太医去看过,的确是患了足疾,肿得厉害,难以出门,但没想到却在这个骨节眼儿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现在陈继先已经带病回到了京营兵营中坐镇,局面稳定下来,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但影响却传出去了,谁都知道京营数万人被蒙古人俘虏了,朝廷怎么来处置,直接关系到京城内外的稳定。
“都交给冯铿来处理?”永隆帝阴着脸,虽然知道这应该是最稳妥之举,避免朝廷被推到第一线,万一谈不好,也还有一个退路,但是这种感觉却很不舒服,尤其是被有心人摆了一道。
“皇上,这种事情拖一拖,缓一缓,让百姓知晓朝廷并未置之不理,正在积极处置,民众情绪就会慢慢缓和下来,……”张景秋解释道:“再说了,如果谈到有一定结果,不妨让紫英回京一趟。”
见永隆帝目光望过来,张景秋瞥了一眼低垂着眼睑的左都御史张怀昌,见皇上没有表示,这才沉吟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臣在想,既然紫英敢和宰赛面谈,肯定已经让内喀尔喀人不敢轻言一战了,起码在永平府那边是如此,很多情况兵部这边也需要进一步了解具体细节,如果还能谈得一个更好的结果,那何乐而不为呢?届时皇上也可以问一问紫英的具体情形,并给予指示。”
张景秋的话让永隆帝明悟过来,对京营这几万俘虏的如何处置应该是有一些余地的,但具体用什么策略方式,具体条件,都还要斟酌。
张景秋也意识到,想必冯紫英也正是考虑到这里边很微妙而复杂,才会让尤世禄先把消息传递到兵部,这边永平府给通政司的公文才没有提及这一点。
这个冯紫英在某些方面还真的学到了乔应甲这个老狐狸的风格,滴水不漏,灵活有度,比起他另外一个师尊齐永泰这方面就要活泛许多。
张怀昌也听出了张景秋和皇帝之间是有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尤其是张景秋那意味深长的一停顿。
不过他也假作不知,安静地等待。
张景秋是皇上的铁杆,一度皇上也希望张景秋入阁,不过自己和张景秋最终都未能如愿,被李三才这厮给抢了先。
皇上最终对京营如何处置,张怀昌不想过问,但是京营现在被蒙古人俘虏几万,进而引发了京中民意动荡,他作为左都御史就不能不管了。
把京营这几万俘虏弄回来,这是朝廷的职责,但弄回来之后朝廷如何处理,这是皇帝和内阁考虑的事情,他张怀昌只管前半段,后半段不是他的责任。
当然张怀昌也很好奇冯紫英如何与内喀尔喀人谈这帮京营的处置。
对于冯紫英这个家伙,张怀昌现在是越来越感兴趣,作为辽东人在朝中的唯一代表,张怀昌没有其他愿望,就是希望辽东不但要牢牢留在大周版图中,而且还应该摆脱现在这种随时处于被外敌虎视的危险之下,这是他作为辽东士人为官的最核心的目标和责任。
而现在似乎冯氏父子就隐隐有了这种的气象,比起以前的李成梁来,更让人能看到希望。
所以张怀昌从宫中出来之后,略作思考之后,就让人去给齐永泰府上送了帖子。
京师城中龙禁尉几乎遍布于整个官员们身边,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过龙禁尉也有许多限制,一旦被官员们发现,都会不动声色的以各种方式驱逐,龙禁尉也不能有什么怨言,大家都保持着一种很默契的和谐。
并不是说官员之间就没有交往,但是按照朝廷的例制,官员之间的交往应当光明正大,而非私下勾连,所以官员之间登门拜访并不是禁忌,相互邀约一起看戏听曲也是允许的。
张怀昌既不希望冯紫英在这样一件事情上太过于出风头,但是更不希望冯紫英在此事上拂逆了皇上的意愿。
但现在五万多京营俘虏落在内喀尔喀人手中,却和冯紫英与宰赛的谈判捆绑在了一起,也就意味着无论怎么样,冯紫英都已经成为这件事情中的关键人物,是功是过,日后冯紫英都脱不了责。
这种情形下,就更需要考虑周全,如何做到让皇上满意,最起码要让皇上对冯紫英不至于有了敌意,又要避免京中舆情民意的反噬,这还真是一件考较人的活儿。
这种情形下,他需要和齐永泰协调一下立场,真要有什么,他们俩也好及时出手来平复。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节 历史性的会面(1)
冯紫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宰赛的见面已经成为无数人关注的焦点,他还在按部就班的准备着和宰赛的会面。
在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联手在顺天府北部取得了辉煌战果之后,整个京师城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而京营在三屯营遭遇的历史性的惨败更是加重了京师城内官员和民众的惊恐和担忧。
他们担心一旦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也加入战局,从顺天府东面的遵化、丰润发起攻势,京畿一带已经没有多少机动兵力能阻挡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的进攻,大同和宣府的兵调过来需要时间,而这期间,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甚至有可能直接打穿蓟州、三河、香河、宝坻这一线,向西掐断运河。
蓟镇兵由于将主力都已经调集到了北面,除了遵化还保留有两万大军驻扎外,在丰润仅仅只有两个营六千人兵力,而且在获知三屯营京营惨败之后,就迅速向西退却至玉田,到后来更是直接退过了鲍丘水,在宝坻、香河设立防线。
这也就意味着兵部几乎彻底放弃了玉田、丰润,而从蓟镇那边传来的消息,遵化一部也准备退却到蓟州,也就是担心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会借势从遵化与玉田之间突进,利用其强大的骑兵机动能力来实施穿插突破。
蓟镇方面的退却,直接导致了丰润、玉田乃至更南面的梁城所这一片光大区域的风声鹤唳,所有人都在传言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会西进顺天府,这使得这几个县的百姓开始向西难逃,席卷而来的逃亡流民把整个运河堵得严严实实,这个时候如果内喀尔喀人真的趁势突进,冯紫英觉得恐怕还真要出大事儿。
这种情形也无疑加重了冯紫英和宰赛谈判的压力。
见面地点选择在了榛子镇。
这里距离三屯营不算远,离迁安和卢龙也不近,紧邻丰润县城,位置适中,所以最终商定于此。
榛子镇上的人早已经逃亡一空,这既有永平府之前发布的坚壁清野命令,也有三屯营一战之后,京营溃兵的四处流窜,把一些不愿意离开的民众也给彻底吓跑了。
所以当冯紫英带着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的甲骑,加上侯承祖的五百水兵地带榛子镇附近时,宰赛的内喀尔喀轻骑也到了。
双方的斥候早已经撒了出去,确保双方都不会有摧毁俘虏对方的意图,这样在榛子镇两头各自都驻扎各部,然后斥候相互监督。
最终进入会谈所在——就在榛子镇十字路口的一处茶楼上。
双方的警卫、斥候把周围都检查了一遍,便是莽骨大、比领兔所带的精骑与布喜娅玛拉、侯承祖等人所带的甲骑和水兵也都留在了外围。
虽然在下方能看到这一个四面敞亮,并无遮挡的二楼茶楼上,但是周遭太过空旷,没有制高点,而且又窗棂、门框的遮掩,要想用火铳和弓弩暗杀却很难。
冯紫英和宰赛几乎是同时抵达的,两个人在茶楼下的十字街头两头下马,遥遥相望,然后带着人各自走近。
布喜娅玛拉和侯承祖二人跟在冯紫英身后,而宰赛则带着莽骨大和比领兔以及所宰三人。
看着布喜娅玛拉跟在那个年轻的吓人的汉人青年身后,宰赛也有些惊讶和触动,看来建州女真给了叶赫部太大的压力,才迫使叶赫部和大周走得如此之近,甚至不惜甘为大周的附庸了。
但这样的选择有错么?宰赛不确定。
就像自己来和冯紫英见面一样,内喀尔喀五部中一样有很强的反对声音。
除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支持外,其他三部几乎都是不赞同,尤其是在察哈尔人与外喀尔喀联军在顺天府取得大捷,在京畿北部风头正劲时。
林丹巴图尔在获知己方在三屯营大获全胜,一举击溃了京营八万大军时,也是专门遣人送来贺礼以示祝贺。
当然随之而来的也有邀请和指令,希望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能趁势进攻遵化和丰润、玉田,向西挺进,最终三方能会师于通州。
内喀尔喀五部中对于向西挺进到通州还是有些疑忌,毕竟这个距离可不近,而且需要打穿整个顺天府东部地区,再说蓟镇军的主力在北面,但是越是向西挺进,也越是意味着深入了敌后腹地,一旦有个什么意外,要想脱身就不那么简单了。
在这一点上,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巴颜达尔伊勒登的观点趋于一致,认为那样太危险,纵然真的要执行林丹巴图尔的命令,也最多打到玉田,拿下玉田和丰润二县就是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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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遵化,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巴颜达尔伊勒登都不愿意去碰,那是蓟镇军驻扎重兵之地,遵化城甚至比迁安城更城高墙厚,弄不好就要像迁安城一战一样,碰得头破血流,现在内喀尔喀人已经拿到足够多的利益,是该考虑在如何保存实力的情况下把到手的利益保住退回草原才是第一要务。
其他几部态度都更倾向于执行林丹巴图尔的命令,最起码应该打到宝坻、香河一线再来观察形势,而且宝坻、香河的富庶也远胜于玉田和丰润。
尤其是科尔沁人更是心思更甚,一门心思要想饮马运河,这让宰赛也很是不屑。
好在在经历了这一仗之后,宰赛已经在内喀尔喀五部中建立起了足够的威望,再有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坚定支持,其他几部,包括科尔沁人也都不敢拂逆宰赛的决定,反对归反对,当宰赛决定和冯紫英一唔之后,其他几人也都知趣地等待会晤的结果。
冯紫英和宰赛两边的人都在茶楼下站定,双方都在相互打量。
布喜娅玛拉算是对双方都认识,不过此时她没有马上向前介绍,而是放任相互对视掂量。
最后还是冯紫英坦然一笑,上前一步抱拳一礼,“这位可是弘吉剌部首领宰赛?久闻大名了,在下冯铿,大周永平府同知。”
“在下正是宰赛,小冯修撰的大名,宰赛也是久仰了,今日得见,幸甚。”
没想到宰赛的汉话说得如此流利,而且居然还能说几句文绉绉的礼节性话语,冯紫英也颇为惊讶,对宰赛的印象也好了许多。
在冯紫英看来,一个愿意学习汉话和汉人文明的内喀尔喀首领起码具备了足够的眼界和胸襟,能后认识到自己部族要发展壮大,就不能故步自封,这样的人物值得他冯紫英一交。
见冯紫英眼中露出惊讶之色,宰赛也颇为得意,其实他汉话虽然说得还算流利,但是要说能用一些礼节性的敬辞和语言来表达,那就有些为难人了,不过他还是专门去学了几句,现在看来果然让对方大为吃惊。
“虚名何足挂齿,让宰赛君见笑了。”冯紫英微微一笑,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宰赛君请!”
“冯君请。”宰赛也做出同样的姿势,这让他也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这见面一套走完了,他在短时间内能学会的,也就这些了,再多就要露馅了。
既然对方豪爽,冯紫英自然也就坦荡,索性伸出手去,宰赛一愣之后,直到冯紫英胳膊伸过来,二人把臂,朗笑声中,一起上楼。
茶楼上只摆了一张茶桌,并没有其它闲杂人,好在水缸、茶壶都有现成的,临时烧水便是。
上楼的几人中,大家都把随身携带的武器,包括刀剑、短弩、自生火铳等物件都放在了楼下,交给了各自的随从带到一箭之地保管。
茶桌旁只摆了两张椅子,作为主人这边,侯承祖只能勉为其难的亲自烧水,布喜娅玛拉则站在了冯紫英身后两步之遥处,同样莽骨大、比领兔和所宰三日也站在了宰赛身后。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有暇来仔细打量这个内喀尔喀五部中新近崛起的首领。
三十左右,一张典型蒙古汉子的面孔,鹰目隆准,薄唇上方两撇胡须,颧骨微高,略显黝黑粗糙的皮肤显示出对方长期奔波磨砺才会成就眼下这番成就。
同样宰赛也在观察着这个极具名气的年轻人。
蓟辽总督的独子这个身份已经很显赫了,但是这却不是对方名气最大的一方面,小冯修撰这个名头更大。
宰赛也仔细了解过这个大周翰林院修撰背后的含义,这意味着对方是大周读书人中最富有名望的那一批,而和草原上不一样,大周朝廷中掌握核心权力的不是武将,而是文臣。
而读书人就是要成为一个文臣的起码要求,而考中进士就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愿望,一旦考中进士就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鱼跃化龙。
可即便是成为进士,进士这个群体中也只有屈指可数的极少一部分人,才有资格进入翰林院,可以说进入了翰林院,也就具备了可以进入大周文官权力巅峰的门槛,有资格成为内阁阁老中的一员,那是可以和大周皇帝共享权力的群体。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一节 历史性的会面(2)
这是一个流落到草原上的汉人读书人多年前给宰赛的父亲伯言以及伯父暖兔讲述大周的权力结构时,宰赛在一旁受教时所得。
他尤其印象深刻的就是一句话,(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说这句话时,那个读书人虽然从未在大周得官,但是说起这句话时也是无比骄傲,满脸自豪之色,也足见在大周朝,士大夫权力之大。
当时他也是非常惊讶于大周如此强大一个朝廷,皇帝居然不能独享权力,甚至比草原上的部族首领的权力还不如,一样需要和贵族们(士人文臣)们协商分享权力,之前他一直以为大周的皇帝是无所不能的。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大周士林文臣中最具潜力的一员,其师尊据说已经是大周朝廷内阁中的一员了,想必此人日后也会沿着其师尊之路走下去才对。
宰赛很清楚内喀尔喀五部要想遗世独立那是不可能的,随着林丹巴图尔的野心膨胀,努尔哈赤的胃口大增,无论是察哈尔人还是建州女真都不会放任周围的各方势力坐山观虎斗,内喀尔喀五部迟早都要被卷入其中。
既然早晚都要加入,与其被动的被卷入,何如自己先行主动选择,起码能有一个选择机会,另外走在前面也能够获得更好的条件。
宰赛还有另外一个想法,这个据说是大周年青一代士人中最睿智的人,迁安一战也的确给了自己一个很深的教训,他很想借商谈五万京营俘虏事宜来听一听这个年轻人的一些看法。
无论是对方想要游说拉拢内喀尔喀五部,还是想要刺探内喀尔喀五部情况顺带为大周张目,宰赛都不介意。
他觉得对方只要愿意说,她始终能从对方那里获得一些东西,至于说对方所说的那些,自己会不会相信,那最终还是取决于自己。
取决于自己对未来内喀尔喀五部,对周围的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对大周的定位判断。
水壶咕噜咕噜的烧了起来,要等到水开还需要时间,冯紫英延手请对方入座,宰赛也没有客套,点头示意之后坐下。
“宰赛大人,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对我发出邀请,我原本以为迁安城下一战,可能会让我们双方结下死仇,……”
冯紫英的开场白很坦率,不过宰赛却不太满意,“冯大人,如果你是这样的判断,我觉得这既是对我的小觑,也是对你自己的轻看,布喜娅玛拉来时就表露了这层意思,我深以为然,所以才会选择主动邀请你,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太多客套,这是你们汉人的习惯,或者说礼仪,但是我们草原上的儿郎却不太喜欢。”
冯紫英哑然失笑,“也好,宰赛大人快人快语,我自然奉陪。”
“此番邀请冯大人见面,有两个目的,一是商讨京营五万多俘虏的处理问题,布喜娅玛拉曾经带过话来,但我不满意,另外可能局势也有一些变化,我们内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部也都需要斟酌,所以打算借此机会和冯大人当面商谈;二是,我听闻冯大人是大周年青一代官员中的睿智者,我想就未来辽东草原的前景与冯大人探讨一二,还望不吝赐教。”
冯紫英微微点头,“那我问一句,不知道第一件事情的处置方式结果是否会对第二个问题产生影响呢?或者说,宰赛大人对第二个问题有更大的期望值,以至于后一个问题也许会给第一桩事情产生影响呢?”
宰赛鹰目中闪过一抹精芒,点点头:“冯大人果然快人快语,那我也不遮掩什么了,你说的两个可能性都存在。”
“那好,宰赛大人既然如此豪爽坦荡,冯某若是还要忸怩作态,那就显得太过虚伪了。”冯紫英略一思索,径直道:“不如这样,我们把第一桩事情放在后边儿,先来谈一谈第二个问题,我认为第一桩事儿不过是着眼于眼前,而第二个问题则是着眼于长远,如果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大人代表内喀尔喀五部来,那我会选择先谈第一桩事儿,但是宰赛大人,我倾向于先说第二个问题。”
宰赛有些不悦,“大人不必对我叔祖如此轻看以抬高宰赛,宰赛还不至于那么浅薄,……”
冯紫英朗声大笑,“宰赛大人误会了,难道你觉得冯某就是如此浅薄,还需要用这种粗浅低劣的手段来迎合你么?”
宰赛一想也是,冯紫英何许人,岂会用这等便是自己身后的莽骨大都能看穿的低劣招数讨好自己?
“那就是我误解了,不过冯大人这么说,的确很让我好奇,……”
宰赛注视着冯紫英,冯紫英也不客气,“我对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大人也很敬重,据我了解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能够把内喀尔喀五部带到当下这种局面,殊为不易,而且他能果断支持宰赛大人执掌内喀尔喀五部,亦是慧眼识人,这并非冯某阿谀宰赛大人,宰赛大人能够让内喀尔喀五部在察哈尔和建州女真之间保持着独立自主的地位,使得内喀尔喀五部利益最大化,非智者难以做到。”
一句独立自主和利益最大化,说到了宰赛心上,也让宰赛眼中精芒更甚,“冯大人过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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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宰赛大人不必谦虚,我这个人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就是好,不行就是不行。”冯紫英坦然道:“内喀尔喀五部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不能简单的再沉迷于眼前的利益,的确需要慎重思考未来的方向了。”
冯紫英的话让宰赛和其身后的莽骨大、比领兔以及所宰仨人都是一凛。
“愿闻其详。”宰赛沉吟了一下,还是再掉了一句文,这也是多年前那位汉人读书人教授给他的话,适合于向别人请教的时候谦虚说法。
冯紫英也想了一想,这才启口:“不如这样,我问几个问题,宰赛大人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诳言。”
宰赛一愣,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宰赛大人觉得现在内喀尔喀五部和察哈尔人与建州女真相比,如何?”
“不如。”宰赛毫不犹豫地道。
“那不如在哪些方面?”冯紫英不客气的问道:“和察哈尔人相比不如在哪里,和建州女真相比又不如在哪里?为什么?”
这个问题就有些复杂了,虽然平素族里人都议论过和察哈尔人以及建州女真的实力差距,但除了人口差距外,还有哪些方面?以及冯紫英最后提出的为什么这个问题,就很考较人了。
宰赛自然不愿意草率的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愿意在第二个问题上就卡壳说不回答,这很容易被对方轻看。
良久,宰赛才缓缓道:“和察哈尔人的差距怎么说呢,比较复杂,从法理上来说,林丹巴图尔之祖和我们内喀尔喀五部首领之祖都是满都海哈屯所出,都是达延汗一脉,察哈尔之祖是长,我们是幼,我们和外喀尔喀不一样,他们之祖是苏密尔哈屯所出,不过草原上这种传承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又不那么重要,否则也就没有卫拉特的也先太师横扫整个草原的故事了,……”
“察哈尔人口比我们内喀尔喀更多,另外察哈尔部所处的位置也更优,……”
“等一等,我打扰一下,宰赛大人所说的察哈尔部所处位置更优,体现在哪方面?”冯紫英不慌不忙地问道。
宰赛一愣,若有所悟,点点头:“察哈尔部地处位置更南,牧地水草更丰美,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更主要的还是它紧邻大周腹地,与大周接壤之地从辽东到山西,皆可互市,大周对其也更看重,其能从大周得到的东西也更多,所以……”
冯紫英也点头,“还有么?”
宰赛犹豫了一下,“部族人口,以及部族中那些匠人、商人、农人的数量都决定这一个部族的实力,这方面察哈尔人都比我们更强,……”
“因为那些匠人、商人和农人可以让你们获得更稳定更多的粮食、武器、铜铁料、甲胄、盐、茶、布、丝?”冯紫英接上话,“如果这些东西更充裕,你们的部族人口会更多,战士会更精锐,战斗力会更强?”
“对。”宰赛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意识到了对方为什么会问这些问题了,他要指明察哈尔和外喀尔喀之间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差距,根本原因是什么?
“那建州女真和你们相比呢?”冯紫英不为己甚,把话题转到建州女真身上。
宰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和建州女真的差距甚至比察哈尔人更大,……”
冯紫英再度打断对方:“那四十年前,建州女真和你们内喀尔喀比呢?”
宰赛全身一震,良久才道:“四十年前建州女真不值一提。”
“那为什么四十年后建州女真就连察哈尔人都要敬畏三分呢?”冯紫英再度发出诛心问道。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二节 历史性的会面(3)
这个问题把宰赛问住了,让宰赛不好作答,不是太复杂太困难,而是太简单。
建州女真如何膨胀崛起,这理由还用问么?
不是大周把建州左卫指挥使授给努尔哈赤,让努尔哈赤取得了大义名分,可以号令建州女真其他诸部,逐渐将建州女真八部统一起来,同时又一力扶持承袭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努尔哈赤,才让建州女真迅速发展壮大起来么?
尤其是在李成梁第一任辽东镇总兵时代,努尔哈赤百般讨好李成梁,才使得大周在各方面都对建州女真大开方便之门,从铁料、布匹、粮食、武器和甲胄的走私,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就干脆放任。
甚至连一些汉人流民逃到建州女真的地盘上,大周也是半真半假的追究一番,并不怎么计较,若是换了海西女真诸部你试一试?
也正是在这个时代山陕商会才和建州女真建立起来极为紧密的利益关系,使得建州女真和大周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也使得建州女真可以更方便的获取他们想要的一切东西。
可以说建州女真的崛起固然得益于努尔哈赤等人的励精图治,但是更大原因还是因为大周的放纵和扶持,因为当时大周在辽东需要一个打手,只是没想到这个打手突然间有了自己的想法,而大周也没有能很好的控制节奏和尺度,才酿成了今日养虎为患的局面。
一句话,大周在建州女真这一局上下得差了,才让棋子变成了棋手,现在也可以像模像样的在辽东忙这一隅和大周这个主人掰起腕子来了。
宰赛目光和冯紫英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注意到冯紫英目光里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似乎对这样一个本来是大周伤疤的事儿并不太在意,这让他既感到惊讶,也有些不解,但是内心深处更有一些说不出感觉。
宰赛觉得对方固然重视建州女真的威胁,但是却并不惧怕,这和他了解到的所有大周文武官员对建州女真的忌惮有着明显的不同。
“冯大人,这个问题我想冯大人和我其实心里都有答案,嗯,可能还基本一致,建州女真这么些年来出了一些人才,努尔哈赤和他几个儿子都不赖,加上扈伦四部(海西女真)首领太蠢,布喜娅玛拉,我不是指布斋和金台石啊,但辉发部、哈达部、乌拉部几部的首领表现的确称不上合格,才白白给了建州女真这样一个吞并海西女真诸部壮大自身的机会。”
宰赛给了一脸不满的布喜娅玛拉一个表示歉意的神色,继续向下说:“准确的说,单纯的建州女真八部并不比内喀尔喀五部强多少,但是十一年前,他努尔哈赤吞并了扈伦四部的昔日霸主哈达部之后,其实力直接膨胀了一倍,连我都觉得眼红。”
“……,这也罢了,没想到四年前,李成梁居然把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宽甸六堡给放弃给了建州女真,我简直不明白了,宽甸六堡的重要性难道你们大周朝廷不明白吗?这么大的事情,李成梁一个辽东镇总兵就敢一言而决?这对于努尔哈赤来说,这是百万黄金都换不来的宝地啊,舆图上看一眼也知道宽甸六堡落入建州女真手中意味着什么,……”
宰赛毫不客气的话语让冯紫英都觉得一阵脸热。
这其中的原因比较复杂,根本因素还是朝廷对辽东在粮饷等后勤各方面支持不力,再加上本身李成梁年龄大了,对这些事务有些懈怠了,加之朝中兵部尚书萧大亨的也是昏庸不堪,所以才会酿成此祸。
“获得了宽甸六堡,建州女真的战略纵深大增,对外扩张的大门更是洞开,所以吞并辉发部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了,我简直不明白你们大周朝廷和李成梁究竟在想什么,对于建州女真的这一明显是对你们大周辽东镇产生巨大威胁的行为视若无睹,既然你们大周不闻不问,那努尔哈赤肯定要继续他的征服大计,乌拉部和叶赫部自然要逃不掉,……”
谈到这一点时,布喜娅玛拉神色复杂,似乎是回忆起了前年的情形。
“这个时候你们大周似乎才如梦初醒,只可惜辉发部早就被建州女真吞下了肚,乌拉部也被建州女真吞掉大半,布占泰苟延残喘,冯大人,若非你父亲果断出手,只怕布占泰也成了努尔哈赤的俘虏了吧?但要我说,还是太晚了,叶赫部的实力远不足以牵制建州女真,如果我是努尔哈赤,利用这一次我们蒙古人出兵你们大周,便能彻底解决乌拉部和叶赫部!”
“宰赛,你未免太狂了!”布喜娅玛拉怒气四溢,忍不住怒斥道。
“布喜娅玛拉,我可没说我们内喀尔喀和你们叶赫部打仗,我只是站在努尔哈赤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只需要买通察哈尔人和科尔沁人从辽西走廊和辽河套一带出手,冯大人,你父亲只怕应付不过来,建州女真有足够的实力吞下乌拉部和叶赫部,最起码乌拉部跑不掉。”
宰赛并没有对布喜娅玛拉的暴怒有什么不满,而是很坦然地摊摊手。
冯紫英倒是笑了起来,“宰赛大人的话不无道理,不过若是我们让布占泰带着乌拉部提前迁徙到叶赫部地盘上呢?”
“哦?”宰赛目光一凝,“这倒是一个妙招,不过布占泰会答应?”
“生死攸关,他能不答应么?”冯紫英笑着道:“他不还眼巴巴地瞅着布喜娅玛拉么?”
宰赛一愣,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布喜娅玛拉。
哪怕他是草原上的鲁莽汉子,但是也能感觉到布喜娅玛拉对这位小冯修撰有些不一样的态度。
他原本以为这二人之间是不是有点儿什么,但是冯紫英这么一说,好像又有点儿不像,不是说他们汉人最忌讳女人在这方面的传言么?怎么这个家伙还这么说?
“还有,迁安城一战,宰赛大人应该感受到辽东新式火铳兵的威力与以往辽东军大不相同了,努尔哈赤在辽东的细作很多,想必这也瞒不过他,你觉得他还敢不惜血本来冒这个险么?”
冯紫英的话迅速把宰赛的心思拉了回来。
想了一想之后,宰赛还是摇摇头:“我明白冯大人你的意思,但是我若是努尔哈赤,那么拿下扈伦四部是必定要走的路,即便是这一次不行,那么也会还有下一次,建州女真要想和察哈尔人与大周在辽东争雄,那他们必须要要把海西女真吞下去,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也值得。”
冯紫英也很佩服宰赛的战略眼光,自己自然是明晓努尔哈赤的扩张战略,但是宰赛作为一个草原上的部落首领,也能看到这一步,那就不简单了。
“他肯定会这么想,但是能不能做到,那又另当别论。”冯紫英浅浅一笑,“很多人都需要吃过亏之后,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光靠一腔雄心和坚定意愿就能实现的。”
宰赛觉得对方的话似乎在暗示和提醒什么,但他也不在意。
“建州女真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就是大周的扶持和促成。”宰赛淡淡地道。
“宰赛大人其实也明白我问这个问题的意思,建州女真能膨胀到这一步,宰赛大人所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我觉得还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建州女真比起蒙古诸部能更用心的学习大周更先进的文明,包括农业、手工业和商业,其实宰赛大人甚至蒙古诸部也都隐约意识到了一些,大周也从不吝把我们先进的东西教授给你们,比如文字、律法制度、教育体系、商业规则、工业制作技能,建州女真固然从大周得到最多,但是不容否认的是他们也最肯学习和融会贯通。”
冯紫英的这番话让宰赛陷入了长久的深思,他认真思考过建州女真崛起的原因,甚至也觉得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路径,但是没想到冯紫英在自己的思考理解上还更进了一步。
“学习和融会贯通,不仅仅是通过贸易,还要通过更多的交往交流,所以我才会和宰赛大人提一个问题,内喀尔喀五部和察哈尔人、建州女真的对比,以及内喀尔喀五部未来想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或者说目标。”
冯紫英的最后这一番话,终于击中了宰赛的内心深处,让他陷入了沉思。
包括宰赛身后的莽骨大、比领兔和所宰三人,也都触动不小,莽骨大是听不懂,只是懵懵懂懂感觉冯紫英的话很高深,意味深长,而比领兔和所宰是宰赛从弘吉剌部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却能大致听明白冯紫英话语的意思。
内喀尔喀五部的未来想要变成什么样,其直接关系到和大周之间的关系定位,从宏观到具体,都需要细细斟酌,这也就决定着第一桩事情该如何处理,包括对林丹巴图尔的要求如何应对,对五万多俘虏的如何处置。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三节 历史性的会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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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冯大人可否为我们预设一下,内喀尔喀五部应该是什么样的才符合你们大周的利益呢?”
很快宰赛就反问冯紫英,都是逐利而来,那么就不妨挑开说。
冯紫英也早有准备,点点头:“对于大周来说,一个破碎零散的草原,可能更符合大周的利益,这是常态化下的设想。”
宰赛也点头,对方没有遮掩隐晦什么,这是历朝历代中原王朝对草原诸部的政策。
“但现在情形不太一样,建州女真这个变量出现了,他们应该不算是草原部族,而只能算是渔猎、游牧和农耕相结合的部族,而且很善于学习,草原部族和中原王朝的恩怨一般说来都是因为贸易而起,其根本原因是因为草原部族的生存受天灾影响较大,而且人口一旦增多的话,承载能力就会下降,更容易受到老天爷的左右,……”
冯紫英的话让包括宰赛在内的几个人都是微微点头,甚至布喜娅玛拉也都认可。
“一场黑灾白灾,就足以让一个部族元气大伤,如果这个部族内部积蓄不足,有没有外部援助,那么就此灭族也不是不可能,而许多部族往往都是因为天灾牲口大减,人丁病死饿死,而沦为其他部族附庸,……”
“如果能够有一个稳定的外部援助结为盟友,那么草原部族就能避开最致命的危险,哪怕是遭遇了天灾,通过外部援助就能够支撑过去最艰难的时候,……”
宰赛明白了冯紫英的意思,皱了皱眉,“那大周为什么不选择建州女真呢?”
“建州女真要的不是援助,他们是要辽东这片土地,他们是挑衅大周天子不可侵犯的权力,这种情形下,没有那个中原王朝会允许,除非……”冯紫英笑了笑,没说下去。
“除非出现像成吉思汗那样的一代雄主?”布喜娅玛拉忍不住插话。
宰赛心中一抖,他身后几人也都把目光落在冯紫英身上。
这个问题对于汉人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好回答,但如果要否认事实,却又太无意义。
“嗯,算是吧,时势造英雄,铁木真乘势而起,正巧赶上了中原王朝最虚弱的时候,所以他能成就一大霸业,但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不能真正认识到文明的力量,始终难以长久。”冯紫英淡淡地道:“每一个时代还想重复前朝的故例,那都是荒谬可笑的,与时俱进,找准属于自己或者自己所代表人的位置,这才是明智之举,……”
这番话有些烧脑,无论是宰赛还是布喜娅玛拉都听得有些懵懵懂懂,既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宰赛终于还是回到自己最关心的话题:“大人的意思是内喀尔喀五部可以和大周结成盟友,相互支持,不过内喀尔喀五部始终是蒙古人一部,……”
冯紫英笑了笑,他也知道现在就要让内喀尔喀五部反叛察哈尔人肯定是强人所难,但是防止内喀尔喀五部倒向建州女真这个最基本要求却没什么难度,本身宰赛对建州女真也颇有敌意,冯紫英此番最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要让内喀尔喀五部彻底压制住科尔沁人,绝对不能让科尔沁人被建州女真拉去,防止建州女真的手伸到草原上去,甚至还要和叶赫部一道与建州女真争夺东海女真,最大限度的孤立建州女真。
“宰赛大人,主动权在你手里,如何做,我无法强迫,所以我希望宰赛大人能够看清楚形势,做出符合内喀尔喀五部利益的选择,但我还要说一句,结盟不过是一个噱头,利益才是根本,而利益又是相互的,只有相互都能感受到诚意的现实体现,也就是利益,这种盟约才能持久。”冯紫英笑了笑,“辽东有足够的利益体现,尤其是在榆关港开港之后,我相信大周对草原上的辐射和影响力会持续增大,……”
草原部族和建州女真的需求是不一样的,对他们来说,一个稳定繁荣的贸易渠道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汉人的铁料、茶、布、盐、这几项都是不可或缺的,反倒是像丝绸、瓷器这些却是贵族们才能享受的奢侈品,即便是贵族们他们的消费能力也远无法和大周内部自身的士绅商贾们相比,所以铁料、茶、盐、布这几类大宗商品,对整个草原上的百姓来说,都是极为重要,这一点和女真人不一样。
建州女真已经打通了和朝鲜的贸易渠道,他们不但可以从大周的山陕商会这些人中获得各种贸易特权,而且必要时候也可以通过朝鲜方面来补充进口需求,这和蒙古人几乎没有其他贸易渠道是不大相同的。
而且建州女真由于长期和大周边境往来十分密切,而且还收纳了不少汉人流民,所以他们在冶铁、制革、制作武器和工具等方面都要远胜于蒙古人的水准,他们的胃口已经不局限于单纯的贸易,而是开始窥伺大周的辽东这片土地。
宰赛脸上浮起耐人寻味的微笑,“冯大人,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在怀柔、密云大获全胜,墙子岭——镇鲁营这一战,大周军溃不成军,下一步林丹巴图尔打算占领平谷和顺义,目前他们俘虏的人口超过七万人,主要就包括的密云、怀柔两县的普通百姓,目前丰润、玉田几乎是空城两座,林丹巴图尔许诺给我,只要我们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西进,玉田、丰润不在话下,所有一切都归我们处置,无论人和物,你说这条件足够丰厚吧?”
冯紫英却毫不在意,“在永平府,我们的坚壁清野政策宰赛大人应该感受到了,丰润、玉田两县且不说尚有部分蓟镇军驻守,我承认宰赛大人目前掌握的实力足以占领玉田、丰润,但是如果蓟镇兵采取袭扰策略,而两县民众也效仿永平,宰赛大人觉得这样辛苦一场,跋涉数百里,付出不小的代价,又能有多少收获呢?”
“嗯,再问一句,就算宰赛大人有所获,可是从玉田、丰润要带人口、财货返回草原,千里迢迢,殊为不易吧?难道宰赛大人真的视叶赫部和蓟镇骑兵为无物?或者觉得的辽东的火铳兵就只能在城中守卫,你们这样携带大量人口财货,我们连坐守主场,打一场阻击战、伏击战的勇气都没有?山海关柴大人那里固然以守卫山海关为重,但是如果到了这种情形下,他难道也能坐视你们带着如此人口、财货大摇大摆返回草原?“
冯紫英的话让宰赛有些郁闷。
的确,如果进兵玉田、丰润,占领很简单,可能也的确能收获有些财货,俘虏一些人口,但这要带着这些人口和财货返回草原,那可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是两百多将近三百里地。
蓟镇军或者正面对抗力有不逮,但是袭扰、伏击却不是问题,同样如果永平方面将火铳军集中起来,选择合适地形进行伏击,一样也会给己方带来极大麻烦。
冯紫英说的都是大实话,的确抢掠一些易携带的金银财货带回草原简单,但是如果要把大量人口和大件财货也带回草原,那就不简单了,跨越长城,跋涉过山地,那都是一件难事儿,别说几万人,就算是三五千人,要带回去,都得花很大的力气和消耗,这还是在没有外部阻力的情况下。
可就目前来说,永平这边仍然保留着相当的军事力量,叶赫部的三千甲骑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失,还有一部蓟镇骑兵,也就是袭扰巴林部的那一股骑兵仍然在永平活动,辽东的火铳兵,以及冯紫英提到的山海关上的仍然有一万大军,这些都是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的潜在威胁。
”恐怕宰赛大人,还不知道一个情况,登莱水师舰队也已经抵达榆关和抚宁,前期在迁安城一战中,最后一波的战斗,不知道宰赛大人感受到火铳的轮射是不是更密集,频率更高一些?那是我们登莱水师的水兵营,他们全数装备了自生火铳,目前仍然有一个营驻扎在抚宁,……“
冯紫英的话真真假假,大部分是真,当然在真的中间适当掺杂一些水分,介绍出来的口吻也是云淡风轻,相当自然随意。
宰赛注视着冯紫英,冯紫英回报以微笑。
”以冯大人的意思,我们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没必要再去顺天府那边?那我们该如何像林丹巴图尔解释呢?“宰赛语气不变,甚至神情反而变得更加轻松。
“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需要对察哈尔人解释什么吗?不是都为逐利而来,他们在怀柔、密云所得会分给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么?我想不会,同样,你们在三屯营所得愿意交给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么?我想一样不会。”
冯紫英很潇洒地摊摊手,“这不就结了,大家就是一个临时性的组队结盟,并不代表各家的利益绝对一致,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已经大有收获,如果在要西进,不但会付出更多损失,甚至可能连原来的收获也都会受到影响,这划算么?”
冯紫英进一步道:“宰赛大人现在暂时还是内喀尔喀五部首领,顶多兼领此番南下东线军的主帅,等到哪天宰赛大人坐到达延汗那个角色的时候,再来考虑各部利益吧,嗯,这换了我们汉人的话来说,就叫做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半是建议半是揶揄的口吻并没有让宰赛生气,相反,他认为冯紫英的话说得很中肯。
打下去,并没有多少好处,相反麻烦不少,对于自己来说,立威,收获利益,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了,至于要去帮林丹巴图尔做什么,顺手为之可以,但要舍其自身利益,那就不可能了,就像冯紫英所言,他又不是蒙古大汗。
见宰赛微微点头,冯紫英终于笑了起来,“那宰赛大人,解决了第二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可以具体谈一谈第一桩事儿了?”
己字卷 第三百三十四节 讨价还价
事实上大家都很清楚,把第二个问题明确了,第一桩事儿就要好解决得多了。
明确了长远利益的架构,那么再来谈眼前利益,大家都能做出一些妥协让步,尤其是对内喀尔喀人来说,更是如此。
侯承祖适时的提着水壶上来,冯紫英瞅了一眼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你来替我和宰赛大人掺茶。”
布喜娅玛拉脸上掠过一抹怒色,冯紫英却视若无睹:“布喜娅玛拉,我和宰赛大人的身份,请你掺茶,不至于辱没你吧?再说了,我和宰赛大人的会面一唔,不也是你这个中间人促成的么?你这个中间人不该敬一杯茶以示祝贺么?”
布喜娅玛拉原本都怒气爆发几欲发作了,饱满的胸部连甲胄都快要绷不住了,但是被冯紫英这么一说,她又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如果大周和内喀尔喀人结成了同盟,势必极大的压制科尔沁人,避免了在叶赫部腹背受敌,同时有大周的支持,内喀尔喀人也能支持叶赫部和乌拉部合并之后与建州女真争夺东海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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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的王者,叶赫部有资格也有理由与建州女真争夺对东海女真的领导权和控制权,而作为与叶赫部、科尔沁人以及东海女真都紧邻的内喀尔喀人如果在这一问题上支持叶赫部,更能从各方面都给叶赫部予以巨大的鼓舞。
可以说这对于叶赫部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利好消息。
见布喜娅玛拉脸色阴晴不定,冯紫英也不多言,只是含笑看着对方。
最终布喜娅玛拉还是轻哼了一声,从侯承祖手中接过茶具,然后放下,先替冯紫英和宰赛两人掺茶,然后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冯紫英笑了笑,举起茶杯,“今日无酒,便以茶代酒,先敬宰赛大人,……”
茶水滚烫,自然不可能喝,冯紫英也是举杯示意一下,宰赛也微笑举杯回应。
然后才轮到布喜娅玛拉举杯示意,祝贺二人会面成功。
接下来才是具体商谈五万多京营俘虏的事宜。
冯紫英早就把消息分两条渠道报送了上去,一条是以永平府名义急报通政司,一条则是以私人名义递送蓟镇尤世禄,尤世禄转报尤世功才递进到兵部里。
如何解决这五万多俘虏的问题,也是一直让冯紫英有些费思量。
说服宰赛这边简单,哪怕其中可能会涉及到赎金问题,但是这种事情可能会引来永隆帝的猜忌和不满,这却是最难把握的。
毫无疑问京营这八万人被调出京这是永隆帝和张景秋之间策划的一招,甚至柴恪和内阁诸公都很心照不宣的默许了。
十四万京营人马每年耗费巨大,他们不像地方屯兵,可以屯垦养活,在京中居不易,每年每名士卒的禄米折合成银两都在二十两以上,相当于京郊一家农人花费,单单是军饷就需要花费三百万两,这还没有算他们日常训练、武器等各方面开支。
如果全部加起来,粗略一算起码是在五百万两银子以上。
这只是士卒花销,而军官武将们的军饷开支加入进去,起码还要再加二百万两,这样一下来,单单是京营这十四万人马就这样耗去七八百万两银子,可这么多年来,京营这么多人究竟发挥了多大作用呢?
不说其中有多少吃缺额吞空饷的情形,这些京营人马的战斗力便是京中百姓都不太看好,当然在京中没有其他军队的情况下,这仍然是一支庞然大物。
但是是骡子是马,终归不是在京中关起门来自斟自饮那么简单,还得要拉出去才能见出分晓,所以这一会拉出去亮亮相,一下子就捅出了一个天大的窟窿。
可以说就算是永隆帝、内阁诸公和兵部几位估计都没想到京营的表现会是如此不堪。
他们想过京营吃败仗,考虑过京营会被击溃,但是却没有想到八万人会被人家一夜全灭,包括几乎所有高级将领在内的被一举俘虏五万多人,这简直创造了一回仅次于前明土木堡之变的记录。
但人家土木堡之变起码还是恶战了多日,而这一回“三屯营之变”呢,一夜崩散,一网成擒,一泻千里,都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了。
这样一支军队,居然是皇帝的亲军,大名鼎鼎的三大营,却是如此不堪的表现,委实让人无语。
既然如此,这样一支军队,还有多大存在的必要?
这个问题恐怕很多人都考虑过,但是如果不要这支军队的存在,那偌大京师城,朝廷中枢,天家居所,又靠什么来保卫?
难道就那么点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治安力量,又或者是什么四卫营,勇士营之类加起来不过几千人的零敲碎打护卫力量?
显然不行,三大营一样必须要存在,但是绝对不能以现在这样一种形式,现在这样的指挥体系架构的存在了,尤其是后者,必须要彻底调整改变,恐怕这才是永隆帝最关心的事情。
相比之下,冯紫英觉得,恐怕战斗力孱弱,吃空饷缺额这些问题,都未必是永隆帝最关心的,他最关心的这支力量是否对自己忠诚,是否能为自己所控制。
想明白这一点,冯紫英的对策也就简单许多了。
既然永隆帝想要的是这支军队的控制权,那么不妨让宰赛将这支军队中的武将军官们押回草原,慢慢索要赎金,价格可以开得更高一些,甚至以各种理由刁难,总而言之拖一拖时间。
而士卒这一块倒是无关紧要了,这些人回去之后可以去芜存菁,挑选一部分可堪一用者来重新充实进入京营,倒是军官的挑选选拔会成为永隆帝和兵部的关注重心。
估计武勋子弟们不管是像柳国荃、穆天燕这等被俘的,还是像戚建耀这种逃脱的,恐怕要想回去再继续优哉游哉的过以前那种好日子,怕是不容易了,永隆帝和兵部肯定会想方设法将他们排除在外,腾出来的位置自然就会成为永隆帝和兵部来布置安排他们属意的人选了。
“宰赛大人,朝廷如何赎回京营官兵,本不该冯某插言,不过这数万京营官兵压在宰赛大人手中,的确也是一个累赘,每日的消耗都不是一个小数目,不如这样,十万两银子,冯某愿意想办法筹集,所有宰赛大人看不上的兵卒,打包价。”冯紫英开门见山,“至于说其他宰赛大人觉得值钱的,就请恕冯某无能为力了。”
宰赛懵了,不是说这冯紫英也是武勋子弟么?这些武将军官绝大部分都是武勋子弟,冯紫英不该是要想办法替他们赎身么?
反倒是这几万士卒,宰赛本身都在觉得头疼,放了可惜,不放,难道全数杀了不成?那不但分文拿不到,反倒是结下泼天大仇了。
至于说最初想象的能捞到百十万两赎身银子,宰赛和五部的人也都早已经想明白了,太天真了,这么几万人,他们既不可能带回草原,大周朝廷都没可能替他们赎身。
真要按照一个人十两二十两银子计,那都是数十上百万两银子,大周朝廷肯定不会答应,甚至也料定了内喀尔喀人最终只能释放。
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会愿意替他们赎身。
当然既然冯紫英开了口,宰赛自身也是想要多要一些,好歹这也是一笔纯收入。
“五十万两银子。”宰赛淡淡地道:“我知道冯大人也为难,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不过,日后辽东和我们内喀尔喀五部打交道的时候很多,作为朋友,是不是该多替我们考虑一下呢?内喀尔喀五部身处苦寒之地,来一次南边也不容易,族中子民也都盼着今冬能安稳好过,我不为难冯大人,无论什么东西,茶,盐,布,铁料和铁器,一切都可以以当下时价最高的一档来计算,折抵这五十万两银子,怎么样?”
不要丝绸,不要瓷器,茶、盐、布、铁,均为这些游牧民族生存中最重要的物资,也说明宰赛此人的心思,也让冯紫英对对方高看几眼,没提武器、甲胄,大概也是考虑到自己不可能给他这些东西。
“十二万两银子,这恐怕是我自身权力范围内的极限了,至于说要茶、盐、布、铁,都没问题,宰赛大人说得好,日后我们打交道的时候很多,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也可以寻找到共同的利益,这也是我愿意这样帮忙的缘故。”冯紫英点点头,“但请宰赛大人理解我的难处。”
宰赛深看了冯紫英一眼,“冯大人,我原本是考虑除了那些武将军官们,顺带再挑选几千精壮带回草原,这帮家伙年轻力壮,其他不行,到草原上给我当当苦力总可以吧?实在不行,我干脆找商人们把他们的名字籍贯带着回京师城,一人三五十两索要赎金,然后和商人们对半分成总可以吧?这样也不止你说的这点儿银子吧?”
己字卷 第三百三十五节 达成
冯紫英有些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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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宰赛真的这么做,那还真的可行,三五千人押回草原纵然有些困难,但是还是能做到的。
按照宰赛所言,每人五十两银子那也有二十来万,剩下的再交给自己,十二万两银子,好像也说得过去,不过自己这份功劳好像就有些打折扣了。
当然,对宰赛来说,一样也不容易,几千人比几百人多了几倍,一路北上回草原,各种事情多了不少,但收益却多不了多少,所以宰赛肯定更愿意打包交给自己,前提是自己肯多出银子。
相比之下,那些武将军官,动辄一人都能拿到数百上千两银子赎金,几百人就能弄得几十万两银子赎金,那就划算许多了。
“如果说宰赛大人觉得这样更划算,冯某并无异议。”冯紫英虽然觉得棘手,但是表面上却半点神色不露,这宰赛看似粗豪,但骨子里却是精细谨慎,盘算很周全,但也不乏果决魄力,是个很好的盟友和难缠的对手。
宰赛目光凝聚在冯紫英脸上,似乎要看明白冯紫英的真实心思,但最终还是一笑:“冯大人,若真是如此,那宰赛可就如此了,我选五千精壮带回草原,剩下的四万多人,一口价三十万两银子交予你,如何?”
“带走八千一万都没关系,只要宰赛大人能带走,但银子么,最多十五万两,而且我都得先申明,这是替朝廷的谈判,最终拍板,我得上奏朝廷才行,具体支付方式,估计银子可能性比较少,布匹、茶叶、盐这三类物资可能比较多一些,铁料和粮食略少,……”
冯紫英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显得很洒脱,似乎这几万京营士卒死活和他真没太大关系。
冯紫英的洒脱倒是反将了宰赛一军。
十五万两银子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是距离自己的心理差距还有些远,在他看来三十万两银子是一个比较有诚意的价码了。
当然,他也不打算真的带上几千人回草原,届时分配,安置,最后的赎回都会相当麻烦繁琐,而和商人们打交道一样不是一件省心的事儿,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问题钻出来。
“冯大人,你这是逼我么?”宰赛思考了一下,“我若是同意了你这样一个价格,我回草原之后,肯定会遭到其他四部和科尔沁人的非议和责难,尤其是科尔沁人,他们不是我们内喀尔喀五部,此番南征以来一直牢骚不少,洪果尔还好说一些,但是明安和莽古斯一直和建州女真眉来眼去,如果此番被他们拿住把柄,日后要想再压服他们,恐怕难度会更大。”
科尔沁明安、莽古斯和洪果尔三兄弟,拿主意的还是明安,洪果尔是幼弟,没太多话语权,而明安和莽古斯都是一力想要向建州女真靠拢的,这一点冯紫英也知道。
“宰赛大人,你这是欺负我不了解你们草原上的情况么?三屯营一战俘虏是一回事儿,但他们的甲胄、武器、衣衫,还有营中的各种马车、马匹,还有城中的一千余人匠人、农人,恐怕早就被你安排押送回草原了吧?”冯紫英淡淡地道:“这些东西加之何止百万?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有多少人丁?平摊到每个人身上怕都不止一两银子了吧?这还没有算你打算带回草原的数百武将军官,难道草原上的部族已经富庶到这种层度,对两百万两银子的一次南征收益,还不满足?”
冯紫英的质问让宰赛也是哑口无言,包括莽骨大、比领兔和所宰三人也是面色喜悦中带着几分尴尬,的确这样一次辉煌的成果,就靠着一场京营之战,而前期在迁安之战还付出了上万牺牲,早知道何必去打迁安,直接按着京营狠打就行了。
“冯大人,话不是这么说,关键在于这五万多人在我手里,如果大家觉得没有拿到足够的补偿,肯定会有所怀疑,尤其是科尔沁人,……”宰赛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缺乏说服力。
冯紫英冷冷地道:“宰赛大人,我以为对科尔沁人不必太迁就,日后对科尔沁人恐怕还是得以敲打威吓为主,拉拢为辅,有些人记打不记吃,一味怀柔恐怕不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
不太客气的话让宰赛脸色也不太好看,但是他也得承认冯紫英的确说得很精准,对已经开始倒向建州女真的科尔沁人,恐怕还真的不能太过于温和,必要的强硬,甚至武力打压,都将是选择项。
见宰赛不说话,冯紫英又道:“宰赛大人对于那几百武将军官如何处置?”
宰赛一愣,“莫非冯大人有意替他们赎身?”
“那不可能。”冯紫英摇摇头,“那是朝廷的事儿,不过是不是这些人愿意联络商贾先替他们赎身了?”
“确有此事,不过那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希望是一并解决,而非一个一个来谈,那太麻烦。”宰赛点头。
“这样,宰赛大人,这帮人的赎回问题,宰赛大人不妨拖一拖,压一压,我向朝廷禀报一下,商人们那边暂时可以谈着,至于这五万人,我承诺二十万两银子赎回,但宰赛大人也就不必再带什么几千人回草原了,不过这些武将军官的最后赎回要听我的,当然,在价格上不会让你们吃亏。”
见冯紫英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宰赛也知道这恐怕是最后的结果了,再要讨价还价既有损自己形象,也不利于日后双方的合作,更何况这个条件也算勉强达到目的了。
至于后面一个条件,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何意图,但是只要不让自己在银子上吃亏,谁来付银子,谁来做决定,都不重要,他当然更倾向于和冯紫英合作,那样更爽快可靠不说,而且也有利于日后更深层次的合作。
初步协议就此达成。
“宰赛大人,基本议题差不多了,请尝一尝冯某从江南带回来的碧螺春,清新隽永,回味余香,或许初尝是略显淡了一些,但若是长久品茗,那别有一番韵味。”
冯紫英含笑道。
“哦?我们草原上的汉子更喜欢砖茶的浓烈味道,甚至可以说对我们草原诸部来说,砖茶的重要性不亚于盐和铁,若是冯大人在支付二十万两银子时能以砖茶、铁料铁器和茶砖来折抵,宰赛不胜感激,而且也愿意在价格上给予一个更好的优惠。”
宰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的确很淡,对于他们这些喝惯了砖茶的人来说,简直和白开水没啥区别了。
“嗯,这没有问题,甚至在以后双方的贸易上,有了榆关港,无论是东蒙古,还是海西女真,在各种货物贸易上都可以获得更丰裕更便捷和更优惠的条件,……”
冯紫英话音未落,宰赛便径直问道:“在铁料上也可以么?”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在冯紫英脸上。
其他都好说,包括茶、盐,即便边地查禁甚严,山陕商会那帮人有的是办法化整为零把这些东西带进去,但是在铁料带入关外那就困难许多,查禁力度也要大得多,即便是能运入草原,价格也极其昂贵。
但对于草原上的部族来说,铁料又是一个不可或缺甚至是生死攸关的货物,武器、箭簇、甲胄、蹄铁都需要大量用到铁料,牧民们的铁锅、收割砍铡草料的镰刀、铡刀,更是需要量极大。
宰赛也得到了消息,永平府似乎开始大量出产铁料和钢料,甚至质量比闻名北地和草原的遵化铁厂产量和质量都更大更好,内喀尔喀如果能够在这方面得到永平方面的鼎力支持,那么实力上就能迅速提升一大截,单单是皮甲上缀制铁叶这一项,急需要大量铁料,但一旦实现这个目的,轻骑不能说骤然变成重骑,那也不合适,但是却能极大的减少骑兵交战中箭矢的伤害。
不但是宰赛,布喜娅玛拉一样很关注此事。
叶赫甲骑虽然号称甲骑,但是也不过是在甲胄上更厚重一些,一些关键部位,比如头盔、护胸、腰腹等易于中箭部位加了铁片,也在战马胸腹上披了甲,如果铁料充足,将其打制成布喜娅玛拉看到冯紫英向其展示的那种菲薄但是却比寻常铁叶更坚固结实的钢片缀制在护甲上,叶赫甲骑恐怕就真的会成为名副其实的甲骑了。
冯紫英早就料到宰赛迟早要问到这个问题上,草原上各部族的争雄,往往就体现在人口和武器甲胄上,人丁越多,武器甲胄越先进,那么实力就越强,而先进体现在哪里,就是你的刀枪和箭矢以及甲胄的锋利和坚固度上。
“可以。”冯紫英点点头。
“当真?”宰赛意似不信,这个口子就开得有点儿大了。
“如果之前宰赛大人和我说的都当真,那么我说的自然也当真。”冯紫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如果内喀尔喀五部真的愿意按照辽东方面的意图压制科尔沁,牵制察哈尔,协同威胁和打击建州女真,别说铁料,就算是火铳,冯紫英觉得都可以支持对方。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六节 深谋
宰赛目光沉凝了下来。
铁料对部族的用处太大了,大周对周围草原上各部包括辽东女真各部的控制力度有轻有重,除了武器甲胄外,铁料和粮食是第一等的,其次就是茶、盐,再次才是布、药,其他东西几乎不受限制。
虽说武器和甲胄是禁运物资,但实际上在这一块上蒙古和女真诸部对这两样东西反而没有那么渴求。
一方面武器多年以来都有保留,消耗上也可以通过铁料打造就能弥补,至于甲胄无外乎就是样式和质量问题了,寻常甲胄各部并不太缺,缺的是混编有铁叶的高水准甲胄,那其实又涉及到精铁叶片,说来说去还是铁料。
对于一个部族来说,铁料和粮食几乎就是生存的保障。
前者无论是在武力保障和民用上有着太多需求和用处,任何时候都处于紧缺状态。
后者一旦遇到灾年,那就是救命保障,一个部族往往有这救命保障就能熬过一关,甚至部族就能壮大一步,而没有这个可能既是削弱一截,甚至直接崩散。
至于盐、茶,其实盐在草原上也有出产,只不过质量太差,数量不足,但是这种东西很容易走私进来,而茶的情况也和盐相似,通过压紧的砖茶一次走私进来就能解决许久,而且商人们也知道这两类物资利润最丰厚,边地数千里,东边不亮西边亮,总能找到路子运进来。
唯独铁料和粮食,无论是蒙古诸部还是女真人,都根本无法自给,甚至缺额很大,尤其是用于武器、箭簇和甲胄的精铁。
但据说建州女真在占领了宽甸六堡之后,势力水涨船高,乃至于东南面的朝鲜对其态度也有变化,所以在一些物资的贸易上便有松动,铁料和粮食都或多或少能从朝鲜那边获取一些了。
可即便如此,建州女真仍然如饥似渴的通过各种渠道积蓄铁料和粮食,对于一个有野心的部族来说,这就是部族壮大的根本保障。
宰赛当然也想要,如果能获得大周不受限制的铁料供应,那么他自信可以在十年之内让内喀尔喀五部实力再上一个台阶,便是对上察哈尔人他也不惧,给他二十年,他可以和建州女真比肩,而据他所知,仅仅是永平府一府的铁料生产能力,便是十个内喀尔喀五部的需求都能满足。
但冯紫英提出的条件一样不简单。
压制科尔沁人容易,毕竟科尔沁属于东蒙古,想要投靠建州女真本身就不符合蒙古诸部的利益,尤其是林丹巴图尔就不会高兴,所以打压科尔沁人名正言顺,还能得到林丹巴图尔的支持。
对抗建州女真虽然有风险,但是宰赛本来就对建州女真把手伸到科尔沁不满,双方免不了一些龃龉,甚至兵戎相见,这也不是问题,但是如果还要与大周一起支持叶赫部和建州女真争夺东海女真,这就有些挑战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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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丹巴图尔年龄虽小,却颇有大志,哪怕宰赛并不太看好林丹巴图尔的一些做法,但是并不代表自己就要跳出来和对方对着干,如果林丹巴图尔摆出要作整个蒙古共主的架势,频频有所动作,自己也会处于一个尴尬的状态下,如何来应对还得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总而言之,这样一个框架模糊灵活的盟约,对双方都是一个考验,你可以用物资支持来约束我,我也可以用我的表现来反制你,这很考验双方的实力对比和时机掌握以及协调技巧。
宰赛垂眸凝神不语,他身后的莽骨大、比领兔和所宰仨人也有些紧张,甚至连布喜娅玛拉的呼吸都紧促起来了,无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都意味着内喀尔喀五部、叶赫部乃至辽东三方关系都将出现一个新的结构。
开始说了那么多,都是谈笑风生,因为要么是一些眼前本来就需要处理的事宜,要么就是一些相对粗犷的框架,但是当提及铁料这一块上的交换条件,这才是真正双方都必须要兑现的刚性条件。
我可以给你充足的铁料,但是一旦辽东镇或者辽东镇支持的叶赫部要对建州女真开战,内喀尔喀五部就要无条件的站在辽东和叶赫部一边,无论是哪一边兑现不了条件,或者说认为对方没有兑现条件,这个盟约就等于废纸一张。
“好。”宰赛终于点头,“我答应,但是我会提出一些具体的条款,内喀尔喀五部不能无限制的卷入打破与建州女真战争中去,我需要一些限制性的条件。”
这在预料之中,如果宰赛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冯紫英就要怀疑对方是毫无履约诚意了。
两边骑兵和步卒分别离开,冯紫英望着宰赛一行离开的身影,也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桩事儿总算是让自己给办了下来了,虽然这后续还有很多麻烦事儿,甚至在京师城这边的活计恐怕比和宰赛这边打交道还复杂艰险,但冯紫英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朝廷的想法,皇帝的意图,京营的安排,以及自己为日后在京中力量的布局,都需要小心仔细的斟酌考虑,如何把这几方面都要兼顾,让自己一方的利益最大化,都需要未雨绸缪,从长计议,否则自己有何须如此煞费苦心的讨这么一出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俘虏的几万京营将士都是一帮废物,毫无价值时,冯紫英却不这么看。
他大略明白永隆帝的心思,肯定要对京营动手,但京营本身却是不可能撤销的,三大营的祖制是从前明就沿袭下来的,必然有其理由。
京师城中皇帝的亲军不少,什么四卫营、勇士营、旗手卫,这三支力量都得算得上是皇帝亲军,其中四卫营更是有御马监内侍直领,也是大周唯一一支由内侍领军的亲军。
但是这几支亲军都有一大问题,那就是数量太少,像四卫营不过一万二千人,而且其中只有两营选锋,另外两营是老家,也就是两营精锐,两营属于后备兵。
旗手卫不过一千八百人,勇士营也不过三千人。
这等规模的亲军的确太小了一些,所以真正要扛起京师城御外安内重任的,还得要靠京营三大营。
现在京营终于被永隆帝和兵部联手给哄出了京师城,然后再被自己推波助澜的来了这样一手,整个京营的大架构已经出了大问题,一大半兵力烟消云散,永隆帝当然乐见其成,但是这五万多士卒却又不可能置之不理。
在冯紫英看来,永隆帝要解决京营的问题,无外乎也就是武将军官问题,对兵卒,他固然希望能有一批精锐,但现在很显然不现实,顶多也就是对这五万多俘虏裁汰一番,去芜存菁。
不管这五万多士卒回到京师城中如何,哪怕他们全数被取消军籍,沦为平民,这五万多士卒及其家眷一二十万人仍然会生活在京师城,那么自己今日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谁都会把自己一番恩德记在心中,这也算是变相的替自己积攒了威望和人气。
要知道这可是京师城的百姓,自己一下子就能赢得京师城接近二成居民百姓的感恩戴德,岂是二十万两银子能做得到的?更何况这笔银子又不是自己出。
可以说这就是用朝廷的银子替自己收买人心,而且收买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没有人能说出个啥来。
这等人心和在京师城中的影响力,初一看是见不出什么来的,但久而久之,这种影响力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尤其是在日后自己会有所谋划时。
当然,事实上这五万多人中,冯紫英相信大部分还是会回到京营中去。
作为世代从军的这些士卒,如果真的不要他们当兵,他们留在京师城中也会成为一块不稳定的隐患,还有他们的眷属,一二十万人,无论是谁都不敢轻易表态。
所以哪怕永隆帝和兵部很不情愿,但是现实还是迫使他们退让妥协,当然他们的军官和武将会全数易人,但那又如何?
自己需要的是潜移默化的渗透影响,现在并不需要实质性的控制什么,那是永隆帝想要牢牢把握抓住的,自己当然不会去和对方争什么。
这种机会可谓千载难逢,所以冯紫英思衬再三,还是觉得不能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哪怕会为此多费许多心神,多做许多额外活儿。
回到卢龙城中,冯紫英就用急递报送朝廷,但这一次考虑到事情关系机密,冯紫英就直接让人送到兵部报给张景秋和柴恪二人,通过他们来上奏朝廷和皇上。
三五日工夫宰赛和他都能等得起,再久,就不好说了,林丹巴图尔那边催逼宰赛也是一样。
望着飞驰而出直奔西面去的健马,冯紫英也在想,面对这样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朝廷,内阁,兵部,永隆帝他们会如何着想,如何来处置后续这一切?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七节 筹谋
派遣一支军队从喜峰口出关增援古北口这桩事儿是最后才告知宰赛的,这让宰赛一行人也是相当无语。
不过在得知只有四千人兵力之后,宰赛等人虽然心里不悦,但是也没有太在意。
正如冯紫英所言,这更多的应该是一个姿态,表明了对顺天府战事的一种支持,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在为冯紫英自家增光添彩。
所以冯紫英也很大言炎炎地表示,自己日后发展越好,对于作为盟友的内喀尔喀五部来说,他们在大周内最重要的朋友,自然也能给他们带去更大的利益,这一点也说得过去。
本来就没打算掺和进入察哈尔和外喀尔喀人在顺天府战事的宰赛对此也就默许了。
想一想自己拒绝了林丹巴图尔的邀请和命令,日后内喀尔喀五部与察哈尔人之间关系不可避免的就会恶化,宰赛觉得这点儿事情反而不算事情了,不如大大方方的同意,在辽东这边落一个好,以期先前商谈好的事项能够迅速推进。
先重后轻,等到一切谈妥再来轻描淡写的提及这样似乎微不足道的一桩事儿,这也是一个策略问题,如果一开始就提到这个问题,肯定会遭到宰赛的坚决反对,反而不利于各方面事项的商议,等到大势底定,再来提这一桩事儿,也就没什么阻碍了。
侯承祖和布喜娅玛拉在一旁全盘观摩了冯紫英从头至尾的操作手段,从一开始游说(忽悠),到后期的实质性的寸利必争,再到果断拍板,再到反手添加另设事项,这一套操作真的把官僚们的手腕玩弄得淋漓尽致,让侯承祖和布喜娅玛拉这两个生嫩也都深刻见识了冯紫英的“本事”。
不过有些东西布喜娅玛拉和侯承祖还是不太明白,但既然冯紫英没提,他们也不会去深问,要待到日后很多事情的后续操作和影响慢慢显现出来之后,他们才能明白当时冯紫英的手法。
“虎臣兄,之所以没有安排你们京营出塞,也是综合考虑了几方面的因素,一来京营刚遭遇挫败,士气不佳;二来京营士卒养尊处优,出塞需要连续奔行十余日,全是在燕山山地中行军,他们根本吃不消;三来,京营士卒本身恐怕现在也不愿意再去跋涉数百里参与一场在他们看来与他们无关的战事,古北口在他们眼中大概也和边荒差不多了,他们会觉得不该是他们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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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贺虎臣满脸颓然若失的模样,冯紫英倒是能理解这一位的心思。
戚建耀这厮现在已经彻底放飞自我了,除了派人送信回去让自己当代襄阳侯家家主戚建辉帮自己打点脱罪外,他留在迁安城里反而是优哉游哉了,可人家戚建耀是武勋之后,便是免官夺职,只要问罪入狱,都无所谓,大不了在家闲散,没准儿哪一年还能重新起复也未可知。
但贺虎臣不一样,他虽然也是军户出身,但是不过是普通军户,全靠武进士出身才能博得一个官身,只不过跌入了京营这个泥潭中不能自拔,现在却又遭遇这种事情,真的是让他欲哭无泪。
京营中中高级武将军官固然是以武勋子弟为主,但是也并非没有其他从下边拼搏奋斗起来的武官,同样,虽然大部分都是混日子的京师城中子弟,但是也一样有不少是京师城外顺天府各州县补充进来的贫家军户子弟。
这种比例大概在七三开或者八二开之间,也就是说京师城中世代军户子弟大概站到七八成,而剩下的二三成则是从延庆诸卫、兴州诸卫、天津三卫、万全都司、宣府三卫、涿鹿三卫等京师城周围卫所军户子弟选拔进来的年轻子弟。
毕竟兵部和京营高层再眼瞎也明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若是全数让这些几十年都不挪窝的京营军户子弟霸占京营将卒的位置,恐怕就真的要成了一支老爷兵,连每年例行操演这种糊弄人的事儿都做不了了。
“大人,可若是我们不去这么走一遭,咱们这上万人败兵就这么龟缩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难道就等着朝廷一纸诏令下来,让我们彻底沦为罪人?”
贺虎臣心有不甘,但他也知道冯紫英所言属实。
真要让他挑选一两千人出来去出喜峰口急行军十日长途奔袭古北口,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只怕一说,下边的士卒们就能造他的反。
这对他们来说不和去送死一样么?
好不容易从三屯营一战中逃得性命,他们现在只指望着能安安全全回京城,其他管他日后是什么结果,那都是到时候再说,朝廷还能放任这几万人不管了么?
“虎臣兄,不必如此悲观沮丧,你没见戚大人不也一样安之若素么?”冯紫英拍了拍对方肩头,举起酒杯,轻笑着道:“来,喝一杯,昆山,给虎臣兄把酒倒上。”
出喜峰口增援曹家寨的任务交给了黄得功。
这也是应有之意,左良玉在迁安城保卫战中立下奇功,而黄得功原本以为在卢龙城也能再来一回,没想到宰赛却如此果断地掉头了,辛辛苦苦来永平一遭,难道寸功未立就回去?
所以哪怕增援曹家寨再艰险辛苦,黄得功都要去走一遭的,谁也别想和他争。
左良玉留下的任务也不轻,黄得功带走你了大半精锐,冯紫英给他的任务就是在剩余的这一部分士卒基础之上,利用这一次蒙古人南侵引发的大规模逃难流民,从中招募精壮补充到其中把永平新军的第二营重新组建起来。
当然冯紫英没有考虑从京营这近万败卒中来补充的意思,一来这帮人都还是京营编制,他还没这个资格去跨越这道红线,二来这些京营士卒也不可能安心留在永平或者去辽东,三来他也还真看不上这些败兵。
“大人,您这是在取笑我了,卑职如何能与戚大人相提并论?”贺虎臣连连摇头,起身接过左良玉替他斟好的酒,道谢之后才又道:“戚大人可以不在乎,可卑职,还有卑职下边上千兄弟却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啊。”
“不急。”冯紫英平静地道:“还有机会和时间,京畿这一战没有那么容易就结束,虽然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这边问题不大了,但是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如此兴师动众来这一遭,而且现在占尽优势,哪有那么容易就退去?这一战没有两三个月结束不了。”
贺虎臣眼睛一亮之后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虽然也渴望参与进去打这一仗,也算是为三屯营一战的惨败挽回一些颜面,避免自己日后沦为替罪羊,但想一想自己手底下这些兵的情形,在看看主将上司的萎靡,就知道这纯粹就是一个奢望。
贺虎臣的神色变化都纳入冯紫英眼中。
此人倒也算是京营中难得的另类,但看一看他的出身也就知道此人肯定是和戚建耀之流不属于同一类人,更渴望着打仗建功。
但京营这个摊子就是如此,兵为将胆,将是兵魂,缺一不可,京营大气候是这样,战斗力和士气摆在这里,要想去和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的精骑较量,那铁定是送菜的份儿。
不过对于自己来说,倒也是一个机会。
“虎臣兄,不必太过于纠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京营现状是几十年遗留下来的,不是哪一个人能改变的,但是经过此番劫难,我想朝廷和兵部都会对京营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京营日后不说能达到边军水准,但是再要像以往那样混吃等死的日子恐怕是不行了,所以我以为虎臣兄其实可以先行一步。”
冯紫英的话让贺虎臣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酒杯也放下了,“请大人教我。”
“京畿战事正激烈,我预计下一步蒙古人如果在正面难以突破,还会向两翼扩展,届时蓟州、昌平、宝坻等郊县都会有蒙古骑兵袭扰,京营之兵若是正面去和蒙古骑兵交锋肯定难以胜任,但是结阵自保,稳步固守的战事还是可以适度参与的,这样也能稍微洗去三屯营一战中的耻辱。”
冯紫英的话说得贺虎臣连连点头。
“当然,以现在在迁安城里这些士气低落毫无战意的京营士卒想去打仗是不可能的,所以虎臣你若是想要去一搏,不妨以你自家原有部下为基础,在这近万残兵中挑选尚有斗志战意的士卒,进行整合训练,然后再择机出战。”
“择机出战?”贺虎臣也不是那种愚笨之辈,他也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未尽之意。
“虎臣,你不会以为你收罗几千残兵,简单操练几日,就能和察哈尔与外喀尔喀精骑对战了吧?”冯紫英话语里多了几分笑意,“我的意思是,整编残兵,先要拿出一份姿态来,起码让兵部知道这么回事儿,然后择机,择什么机?就是面对那小股蒙古游骑的时候,打一仗几仗,让世人知晓,但要避免大规模的硬仗苦战,否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战而灭,殊为不智,有何意义?”
贺虎臣和左良玉都是恍然大悟。
乙字卷 第二百三十八节 培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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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没有指望京营去打一场真实意义上的战争,那不现实,纯粹就是去送死,但是要让兵部和朝廷看到京营士卒并非一蹶不振,而是依然有不屈不挠的将士,这才是最重要的。
贺虎臣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他明白对方的意思,这不是为了打仗取胜,而是为了自己摆脱失败的阴影笼罩,为自己日后在京营的生存立足做准备了。
只要自己“择机一战”打好了,那么朝廷和兵部自然不吝给予大肆表彰,整个京营的崩溃并不符合朝廷的意图想法。
冯紫英同样也清楚,永隆帝只是想要彻底换掉京营中中上层武勋子弟的对其的控制权,而非真正要拆解掉京营,那么像贺虎臣这样贫家兵户子弟出身武进士,又有着良好的战绩标榜,那无疑会是日后擢拔的首选对象,这也是冯紫英乐见其成的。
恭敬的站起身来,贺虎臣双手举杯一躬身,“大人,大恩不言谢,……”
“虎臣兄,何须如此?你我一见投缘,我父亲和我都素来对能文善武的武进士极有好感,昆山这小子,我当时在临清时便逼着他去读书,本来也就希望他纵然读不出书来,那也可以走武进士之路,谁曾想这小子却在学堂里混了两年便悄然从军,回来我才知道。”
冯紫英并没有在贺虎臣面前隐瞒自己和左良玉之间的关系,实际上这也不是秘密。
贺虎臣也早就知道了左良玉和冯紫英之间那段类似于“传奇”的相遇相交故事,对冯紫英还颇为认可嘉许。
在他看来冯紫英一个官宦武勋子弟却对一个贫贱之交如此看重,而且给与了各方面的帮助,可谓重情重义,至于左良玉投军,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且现在左良玉在辽东镇也混得一样不错。
“大哥,贺人龙也是武进士出身,总督大人据说是在榆林时便十分欣赏,着力培养,现在已经成为咱们辽东镇的一员悍将了。”左良玉也凑趣,假作叹息,“只可惜小弟不是读书的料,也就只能靠上阵搏杀来谋取功名了。”
“昆山不必妄自菲薄,武进士出身也好,军户出身也好,最终还是要靠战场上的战绩来说话的,……”贺虎臣不无感慨,“像为兄这般在京营碌碌几年,便是武进士出身,又有何意义?还不如去辽东边地搏杀一番,也能痛快畅意人生。”
“虎臣兄,你这才是妄自菲薄了。”冯紫英摇摇头,“京营和边军各有职责,当然从士气军心与战斗力来说,这是军队的根本,毋庸置疑,京营这么些年来的确让人扼腕,但是此次战事之后,朝廷肯定要重整京营,这却是虎臣兄这种有志之士的机会,所以我才希望虎臣兄能尽快进入状态,先把这几千残兵收罗整编,……”
“大人,……”
“虎臣兄,你我相交,再叫大人便显得生分了,不如你就叫我紫英,……”冯紫英慨然道。
“这如何使得?”贺虎臣吃了一惊,不说两人之间的差距,但是文官和武官之间的差别,自己也不算对方世交,这要称呼名字,未免就有些失礼了。
“欸,若是虎臣兄觉得人前不妥,只要你我兄弟几人在时,便以名字相称,那该可以了吧?”冯紫英假作不悦。
他倒是真心想要结交贺虎臣,京营这等烂泥潭里能有这样的出类拔萃之才,也殊为不易,而且这么久接触下来,他也感觉到贺虎臣性子颇为刚正,比起左良玉这小子更为耿直坦率,是个值得一交的人物。
贺虎臣大为感动。
在京营中,那些武勋子弟出身的武将军官们,大多都是傲岸不群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大多独立成党,不太愿意和这些军户出身的军官相交,便是戚建耀这种态度较为平和的人也都不多见。
而冯紫英不但是武勋出身,而且人家父亲是蓟辽总督,真正的大周顶级勋贵了,而自身又是实打实的进士兼庶吉士出身的翰林院修撰,现在更是大周最年轻的正五品文官,连皇上都觐见过几次了,誉满天下,但是待人却是如此亲和坦诚,而且还如此不遗余力的替自己谋划,这如何不让贺虎臣感激涕零。
“既是如此,虎臣敢不从命?”贺虎臣再度起身,却被冯紫英按下,“虎臣兄,相知贵心,昆山不必说了,便是虎山那边,我与其相识也不过旬月,但是一样一见如故,相交默契,怀玉兄也是今日有事去了榆关,否则亦当共谋一醉,你我皆是为朝廷做事,无论文武,当下世事维艰,更需我等勠力同心,共谋奋发。”
冯紫英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永平府当同知还真的有些缘分,黄得功,侯承祖,贺虎臣,这三人皆是颇有胆略之人,这番结交相识,算是投缘了。
原本自己从青檀书院读书出来,相交大多为文臣,便是那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孙传庭也是文臣出身,现在不过是自己小弟,但现在,左良玉不必说,黄得功他也是有些印象的,江北四镇之首,典型悍将,而侯承祖和贺虎臣他也能感觉得出来,都应当是有些底蕴,只是机遇未到罢了。
现在奢谈以后造化有些早了,但是他相信这些如此投缘的年轻武将有了这样一番情谊,自己如果再能为其提供一些际遇和帮助,定能让这些人有一个更好的平台造化,鱼跃化龙正当时。
在冯紫英的建议和支持下,贺虎臣很快就从逃到迁安这边的京营士卒汇总挑选出一千余人,加上自己残部尚有二千人,这样组建起了一个营的,算是重建了神机营。
不过神机营的火铳均为老式火铳,虽然比原来已经被淘汰的三眼火铳略好,但是和左良玉部的火铳兵却又明显差距,不过现在也只能是暂时如此,冯紫英也帮助其补充了火药药子,这帮人也就在冯紫英和贺虎臣的轮番洗脑和鼓舞之下整军训练。
不过现在贺虎臣所部并未按照冯紫英所授之法训练京营,毕竟那需要相当时间,而且现在这种情形下主要目的是为了给朝廷和兵部留下一个好印象,准确的说是作秀意义更大
同样,左良玉也在逃亡来的流民中挑选精壮,补充进入自己一营中,强化训练,他这一营就完全是按照冯紫英的练兵之法来进行了。
按照冯紫英的设想,永平府是不太可能保留这样所谓的永平新军的,这不符合大周的规制。
但是此战之后,整个蓟镇损失惨重,必定要重建补充,那么黄得功和左良玉二人其实都可以以战功留在蓟镇,晋升一级执掌一营兵,开始为蓟镇组建火铳营力量。
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下对老爹的辽东镇有所削弱,但是却能巩固老爹对蓟镇方面的控制力。
再说了,辽东镇已经有几营火铳新军,补充起来反而不是问题,反倒是蓟镇因为还没有火铳新军底子,有黄得功和左良玉这两营力量作为种子,反而能迅速扩张起来。
时至今日,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和老爹分属文武是极为合适的,而武勋出身这个身份也因为自己走上文臣仕途而不但消除了不利因素,反而还使得自己能更好的接触和结交武人,由弊端变成了好处,这也是包括自己老爹在内始料未及的。
朱志仁对眼下的局面非常满意,尤其是在获知内喀尔喀与科尔沁联军可能即将退兵这一消息之后,更是喜欢得连觉都没睡好。
说实话,迁安一战之后,虽然兴奋于取得的胜绩,但朱志仁内心还是惶恐不安的。
打赢了迁安保卫战固然是政绩,但是如果蒙古人继续进攻,卢龙固然能守住,但是滦州和昌黎却是纸糊的表面,一旦被戳破,前面的光鲜都会被一扫而空,作为知府一样不会有好结果。
但现在冯紫英和蒙古人谈和了,而且还获得了兵部的首肯,可以说只要蒙古人真的一退兵,自己在这永平府知府这一任就算是功德圆满了,翻年之后升迁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唯一就是需要考虑去哪里了,但无论如何朝廷都应该给自己一个好的位置。
“紫英,不知道那蒙古人什么时候返回草原?”朱志仁咂着嘴,满脸笑容,越看冯紫英越觉得顺眼。
冯紫英来之前他还有些嫌弃,总觉得这样一个名声大噪但是未必有多少真本事的家伙来地方上操练,弄不好会给自己找不少麻烦。
但是现在看来这家伙真的是自己的福星,不但化解这一场几乎要终结自己仕途的大劫,而且还能让自己进而捞取一笔政绩,顺利升迁。
“府尊,还没那么快,给朝廷的信使已经去了,估计这两日就会有回信吧?不过府尊大人请放心,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已经没有再打下去的动力了。”
冯紫英轻吁了一口气,这实在不算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现实就是如此,人家取得了五万多俘虏的胜绩,就该有所收获。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九节 影响(第三更求支持!)
“唔,但愿蒙古人能知趣回草原,他们在三屯营那边呆着,始终让我寝食难安啊,紫英你估计大概什么时候蒙古人能北返?”
朱志仁在冯紫英面前倒没有太多掩饰隐晦,他不是武人出身,自然惧怕这等战事,冯紫英武勋出身,老爹长年在边地作战,自幼养成的习性,对战事不怵,朱志仁倒也心安理得。
“嗯,这却不好说。”冯紫英仰起头思索了一下,“估摸着也就是十天半个月吧,三屯营一战喀尔喀人所得粮草并不多,绝不可能支撑一个月以上,而我们永平府境内坚壁清野,他们毫无所得,如果还要在关内逗留下去,他们就只能西进顺天府的遵化、丰润、玉田诸县了,但宰赛已经明确不会去替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火中取栗了,对他们来说,那并不划算。”
朱志仁并不清楚冯紫英和内喀尔喀人具体商谈了一些什么,之前冯紫英和宰赛见面商谈,他还有些担心,所以持反对态度,不过冯紫英态度很坚决,加之又获得了兵部授权,所以朱志仁也只能同意。
好在谈判很顺利,但具体商谈内容细节,冯紫英除了泛泛介绍了几万京营俘虏的赎回之事外,也没说其他,朱志仁也没多大兴趣。
二人正谈论间,却听得外间传报,兵部来人。
“这么快朝廷就回信了?”朱志仁和冯紫英都很惊讶,这前日才传信回去,今日就回复了?朝廷效率何曾如此高了?
但冯紫英马上就醒悟过来,是兵部来人,而非朝廷来人,只是两个意思。
是杨嗣昌和郑崇俭到了。
杨嗣昌和郑崇俭来了,自然免不了是一番亲热,和朱志仁见过面之后,朱志仁便称有公务要处置,冯紫英和杨嗣昌、郑崇俭几人自然恭送。
“文弱,大章,你二人如何会这般突兀地来我这里了,我这信使才前日才出发啊。”冯紫英把二人带到自己同知公廨坐下,这才笑吟吟地问道。
杨嗣昌和郑崇俭都在打量着冯紫英的官署。
同知公廨规模并不大,和知府大堂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这好歹也是一个正五品的办公所在,略显老旧,但是却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案桌、椅凳、花架、帷幕,一应俱全,倒也有几分官署气势。
“紫英,一方大员,可喜可贺啊,只可笑那些人还在嘲笑你发配出京,却不知道这天下大治,始于郡县,郡县不治,天下难安啊。”杨嗣昌这番话倒是由衷之言。
老爹杨鹤去了湖广担任郧阳巡抚,和杨嗣昌几乎保持着每月都有一封信的通信,也和杨嗣昌在信中探讨介绍这地方治理事务,对地方管治也是颇有体会,直言若是朝中官员未经这地方经历,便很难了解整个朝廷运转的利弊得失。
杨嗣昌虽然还不能理解老爹在信中的诸般体会,但是也能感受得到老爹对当下大周地方上的诸般治政的不满,只是作为朝廷一方要员,杨鹤这些话即便是在信中也只能浅尝辄止,不过作为对父亲心思十分了解的杨嗣昌道也能领会其中的焦灼和不安。
所以他对冯紫英之前下地方的不解也逐渐变成了钦佩,虽然也还有些惋惜于对方原本可以在朝中先历练几年养望和积蓄人脉,然后再下地方,哪怕不能像自己老爹那样担当一方巡抚大员,但起码也可以直接出任一任知府,也算是功成名就了。
不过就此番冯紫英在永平府的诸般表现,杨嗣昌又不得不承认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这个道理。
单单是在永平府坚壁清野,然后坚决阻击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于迁安城下,打赢这一战,也足以让冯紫英的名字再度在京师城里回响了。
“文弱,你这话有点儿过了,我是同知,可不是知府,便是有些成绩,那也是在府尊大人治下取得,……”
“嘁!”杨嗣昌嗤之以鼻,这家伙还是那样,口不应心,只怕此时心里也是格外骄傲得意吧,瘪了瘪嘴,“行了,紫英,这里只有你我和大章三人,究竟如何,难道还能瞒得过我和大章?大章,你和紫英也是多年同学了,他这份做派,是不是让人可鄙?”
郑崇俭也是笑而不语。
杨嗣昌摇摇头,“好了,紫英,不扯其他闲话了,尚书大人和柴大人让我们二人来的目的恐怕你也清楚,和那宰赛谈得如何?”
“基本谈妥,但是还有一些具体细节操作需要朝廷拍板,但我觉得基本上也就只能如此了,信使前日去京,估计在路上与你们错过了,我还琢磨着就这几日朝中就该复信了,先前还以为你们二人就代表朝廷来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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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嗣昌吃了一惊,“已经谈妥了?!这么快?”
郑崇俭也一样惊诧,“紫英,这等大事,如此之快就谈妥,是不是有些孟浪了?”
冯紫英点点头,“的确有些快,但是转念一想,只要大原则确立下来,许多细节问题就不必太纠结了,这宰赛也是一个人物,我与其交谈不过一个时辰,他便能明晓内喀尔喀五部的未来系于何方,所以在确认了未来和大周之间的关系之后,其他都简单了。”
冯紫英大略地把自己和宰赛这件关于内喀尔喀五部日后在草原乃至辽东的定位以及与大周之间的关系做了一个探讨剖析情况向杨嗣昌和郑崇俭二人做了一个介绍,杨郑二人都是脸色阴晴不定。
许久之后,杨嗣昌才沉吟着道:“紫英,若你所言,这宰赛既然颇有些雄才大略的枭雄气概,你还如此坦率挑明其中道理,难道你就不惧这草原上又出一个铁木真?”
杨嗣昌的话也获得了郑崇俭的认同,郑崇俭也沉声道:“紫英,此事你做得有些欠妥,对草原诸部,恩威并济,诱之以利,示之以威,都是好的,但是却要分清主从,你这般岂不是助长了对手的野心?若是我们再予以扶持,日后万一养虎为患,酿成一个比建州女真更难解决的祸端,却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淡淡摇头:“文弱,大章,我明白你二人的担心,宰赛的确有些野心,而内喀尔喀五部也的确具备相当实力,但是,我以为内喀尔喀五部也好,建州女真也好,是否真正具备挑战我们大周的威胁,不在于内喀尔喀或者建州女真本身,而在于我们大周自身。”
冯紫英的话让杨嗣昌和郑崇俭都皱眉,这话的确恢弘大气,但是却不能解决现实问题,杨郑二人也都清楚冯紫英不是那种夸夸其谈之人,这么说肯定还有说法。
“大周当下的确面临着许多难题,但是对蒙古诸部也好,建州女真也好,看起来似乎是军事上的问题,但我以为更多的还是经济上的问题,当然体现在朝廷里来,就变成了财政问题。”
杨嗣昌和郑崇俭都凝神思考。
冯紫英誉满京师,并非浪得虚名。
其开海之略一经提出便引发震动,也的确极大地缓解了朝廷财政拮据状况,要说开海之略并非新鲜,但是如何具体实际操作,且能获得南北双方的认可,那就不是一桩简单事情了,但冯紫英拿出一系列具备可操作性的方略,并将其中部分收益用于对北地的一些开支事项支持后,这个政策才真正得以付诸实施,这种时机选择和支持方向的精准安排,才是关键。
正因为如此,杨嗣昌和郑崇俭都对冯紫英的论政观点十分重视。
“破解蒙古诸部和建州女真的关键还是在于辽东,辽东的问题在于后勤补给,尤其是粮食问题和人口问题。粮食保障受限于运输成本和能力,陆路成本高,海路运力弱,没有粮食保障,支撑十余万大军在辽东生存下去的后勤保障,说穿了就是官兵以及为其提供服务的人口生存就难以维系,包括官兵家眷,武器和甲胄的生产和维护,商旅,消遣娱乐人员,那种纯粹的军事堡寨性城市是很难维系长久的,但如果要实现正常的城市维系生存,就需要大量生产性人口,农业生产和工商业生产,最终来支撑军事力量,而辽东的粮食生产能力极低,根本无法支持,只能依靠外来运入,……”
“我了解过,辽东粮价正常年份大概是京师粮价的二倍半左右,丰年大概在两倍左右,而歉收年份大概是京师的四到五倍,如果和江南相比,大概还要上浮五成,……”
冯紫英尽可能简而言之来刻画辽东的局面,他也知道对于杨嗣昌和郑崇俭这两个没有实地考察了解过的生嫩来说,这有些难度,所以暂时只能让他们囫囵吞枣式的灌下去,至于日后慢慢消化理解,那需要时间和经历。
“辽东得失是关键,这我们理解,你的意思是无论是蒙古还是建州女真其实要和大周对抗都不够看,但大周军事实力却无法有效的在辽东得以投放?而制约这种军事实力投放的关键原因就是兵力,尤其是与兵力相匹配的后勤保障人口的不足?”杨嗣昌大略理解到了一些,但是还有些混沌。
己字卷 第二百四十节 伏波
“对。”冯紫英言简意赅。
“那紫英的意思是只要朝廷找到解决这道难题的办法,蒙古诸部也好,建州女真也好其实并不具备对大周构成实质性威胁的实力?”杨嗣昌进一步问道。
“差不多。”冯紫英点头。
“那紫英似乎心里已经有些一些想法?”杨嗣昌再开口问道:“能说说么?”
“嗯,有一些粗略想法。”冯紫英没有谦虚,“其实原来也提出来过,现在朝廷也在逐步予以解决,比如北方海运问题,尤其是辽东地区的海运如果得到解决,包括粮食在内的大宗物资运输成本至少下降七成以上,可以说制约辽东后勤保障问题可以解决大半,……”
“目前永平府便在尝试榆关开港,目前已经取得了一些实际效果,预计未来三年,整个辽西走廊地区的粮食、布匹、盐、茶等物资运输成本可以节省六成以上,不再需要从江南通过运河走天津卫或者通州转运,而可以直接运抵榆关,从榆关登陆直抵辽西走廊,未来这种情况可以复制到三岔河口的牛庄和金州中左所,这样一来辽中和辽南的补给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
郑崇俭有些不太相信如此简单,迟疑了一下方才道:“难道困扰朝廷的建州女真问题就如此简单?”
“大章,并不简单。”冯紫英摇头,“大周要说边军精锐多少,九边精锐少说点儿六七十万有吧?拿出一半来,灭了建州女真绰绰有余,但是能拿出一半来么?即便能拿出一半,能让这三四十万大军汇聚辽东么?不能,别说打仗了,就算是让这三四十万大军在辽东呆上两三个月,辽东都要崩溃,就得要人吃人!”
冯紫英语气很严肃,“整个辽东根本就无法供应如此庞大的人口粮食需要,无论是哪方面都无法满足!”
郑崇俭愕然,杨嗣昌却默默点头。
其父杨鹤在信中也就谈到了迫在眉睫的西南乱局,谈到了现在朝廷正在想尽办法筹措包括粮食等各类物资,为战争做准备,但是西南地势崎岖,运输艰难,后勤保障成本更是骇人,杨鹤作为郧阳巡抚实际上已经是日后西南平叛核心小组的成员之一了,自然也清楚这后勤保障的难度之大,所以在和杨嗣昌的信中多有提及。
西南如此,孤悬于东北一隅,在没有海路运输保障情况下,仅有辽西走廊这条陆路来支撑,其难度和成本之高,一样可以想象得到。
正因为西南局势危在旦夕,所以朝廷也是急于想要解决京畿这边的危机,为下一步应对西南乱局做准备,在明知道蒙古人只能带来一阵风雨而不具备倾覆风险的情形下,朝廷当然希望最快解决问题能出手来。
“那除了海运外,还能有其他办法么?”郑崇俭有些不甘。
“还有一条,但是缓不济急,而且也只能缓解,无法根本解决,根本解决还得要海运。”冯紫英简单把徐光启在天津做的尝试做了一个介绍,也引起了二人的极大好奇。
“既然这几种外夷传来的新作物有如此产量和适应能力,那辽东只要大力推行,岂不能一举解决问题?”杨嗣昌和郑崇俭都是格外兴奋。
冯紫英苦笑着把产量、适应和栽培具体推广可能面临的难题做了简单叙说,二人也就能大致明白这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没有一二十年的摸索尝试和推广,并辅之以人口的逐渐增长,是无法真正达到一种良性循环的。
倒是对于宰赛的赎回俘虏条件二人都觉得很划算,二十万两银子对五万多战俘,一人摊下来不足四两银子,怎么都觉得太便宜了,冯紫英也没有向二人深说其他,或者杨嗣昌知晓一些内里隐秘,但是却装作不知,冯紫英自然也不提。
就在杨嗣昌和郑崇俭还在与冯紫英探讨不休的时候,来自永平府和辽东方面的信使也几乎同时抵达了京师城。
整个大殿内陷入了沉重压抑的气息中,就像是陡然间燃烧在大殿四周的烛光陡然暗了一些,连带着整个殿内的人影都变得阴沉晦暗起来了。
“嗬,好啊,这辽东成日里报喜不报忧,什么策反了舒尔哈齐,封了建州右卫指挥使便能掣肘努尔哈赤,什么海西女真定能为我所用,制约建州女真,什么争夺东海女真正当时,现在呢?”
永隆帝有些沙哑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冯唐就是以这样一个结局来回报朕对他的期望?要什么给什么,朕就差点儿把内库翻个个儿腾挪所有一切给他辽东了,结果呢?”
内阁诸公都皱起眉头,叶向高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张景秋,想要说什么,但是又暂时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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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嵩,你怎么说?”永隆帝的面颊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下显得有些狰狞,“这么大的事儿,难道你们龙禁尉就没有一句交代给朕?”
边将投敌可以说是最恶劣的范例了,若是寻常的低级军官也就罢了,但是一个游击将军,而且是驻守抚顺这种要害部位的大将投敌,甚至直接和外敌勾结起来,开关纵敌而入,并与外敌携手洗劫一地,捣毁关隘,让面敌门户大开,这种行径可以说是大周朝立朝以来尚未发生过的。
这比京营大败被俘数万人更为让人震惊,或许在寻常百姓心目中京营大败更让人震撼,但是在朝廷官员心目中,尤其是重臣心中,边将叛变投敌这才是最让人震惊骇然的。
而且一个边将投敌带来的破坏性影响更是难以想象,其危害性可能十年八年都未必能肃清和挽回,尤其是像李永芳这种在辽东成长起来的宿将。
“回陛下,龙禁尉在之前对各镇边将的情况都有掌握了解,包括辽东镇在内的诸将情况,……”
卢嵩心中一紧,以往皇上询问这类情况,基本上都是单独在东书房召见询问,像这种在朝会上直接问及,也是气恼无比的情形下才会有,这是真的对龙禁尉的工作不满,或者是要龙禁尉给内阁和兵部一个交代了。
“哦?”永隆帝目光灼灼,如利刺一般落在卢嵩身上,让他下意识身体一缩。
“根据卑职掌握的情况,辽东镇诸将情况和其他边镇情况大同小异,并无太多特殊情形。”
卢嵩顿了一顿,虽然皇上怒不可遏,有些失态了,但是卢嵩却不会把龙禁尉的秘密随意在这些朝中重臣面前泄露,有些东西只能是皇上掌握,重臣们也是心知肚明。
“李永芳的情况属下还是比较了解的,其本身就是边地军户出身,积功升迁,在李成梁担任辽东镇总兵时便从千总、把总逐步擢拔,后担任过都司,永隆三年出任抚顺游击将军,……”
“其人有两子一女,女婿武长春,为军中斥候出身,通文字,善武技,性机敏,武长春纳李永芳下属赵一鹤女为妾,……”
“李永芳与建州女真方面素有往来,其中抚顺一带皮货、干杂、参茸、马匹贸易均为其控制大半,亦有烈酒和盐茶贸易在其中,……”
卢嵩语气里没有多少情绪,只是平淡无比的介绍。
这不是什么秘密,这边地武将哪个不从事这些行当?只要不涉及武器、铁料和大宗粮食,龙禁尉都是持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
这也是大周朝廷内部心照不宣的秘密,否则谁愿意去边地卖命?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的高级武将。
便是冯唐不也一样从事毛皮、参茸和烈酒贸易,甚至主动和龙禁尉报备。
像各镇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这一类高级武将,每个人都养着数十到数百,甚至上千的亲兵,靠什么来养活?
寻常武将不靠山吃山,真要靠家里边儿那点儿营生来养亲兵亲卫,那可真的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李永芳其人性格阴沉,但却善于交际,极善收买人心,但手段亦有狠辣之时,其麾下心腹不少,部下多有畏服,……”
永隆帝冷冷地打断卢嵩的话语:“这么说,李永芳就不是一个人叛变投敌,而是整个抚顺投敌啰?”
卢嵩一窒,声音也低沉下来,“卑职现在尚未得到回报,但如果按照卑职掌握情况来看,应当是如此,便是有不愿意投敌者,只怕亦被李永芳解决处置了,……”
永隆帝冷哼一声,“这就是兵部和龙禁尉加上都察院几重监督下的结果,辽东镇又干了什么呢?抚顺一失,辽东镇东边门户洞开,东虏便可长驱直入,……”
“陛下,抚顺虽然丢失,但是辽东镇已组织军队夺回,只是关隘城墙被毁甚多,需要重新修缮,……”柴恪硬着头皮替冯唐解释,“且冯唐亦利用乌拉部归附叶赫部一事迫使东虏来战,曹文诏部在镇北关外一举破敌,斩敌近千人,……”
“斩敌千人?这里边有多少虚数?”永隆帝嘲弄地哼了一声,“冯唐也学着用这等手段来糊弄朕了?朕还没说追责问罪呢。”
己字卷 第二百四十一节 需要一个替罪羊?
辽东镇在和建州女真接战中素来胜多负少,便是有斩获百人以上,便能称大捷,这和与蒙古诸部作战情形大有不同。
建州女真出战皆为精锐,且极为悍勇讲求纪律,所以辽东镇在李成梁的第二个任期中便多以糊弄为主,少有真正斩获获胜之时。
冯唐接任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之后,情况略有改观,但冯唐用兵多以大势压人,便是去年东虏围剿乌拉部,辽东镇为保乌拉部不被全歼,也是采用多方手段,拉了叶赫部和察哈尔人一道出战,最终迫使努尔哈赤饮恨退兵。
张景秋皱了皱眉,出列一礼之后道:“陛下,臣观冯唐并非那等虚言诳报之人,曹文诏在大同便以勇冠三军著称,其人亦是实诚之辈,这斩获近千人,纵然有些水分,亦不会太大,东虏谋划乌拉部久矣,此番冯唐先发制人将乌拉部迁徙至叶赫部,要促成叶赫部和乌拉部合并,可谓击中奴酋要害,攻其必救之处,方有此战的优势,至于说抚顺所之失,……”
张景秋顿了一顿,想了一下才道:“臣以为只能说是非战之过,李永芳隐藏如此之深,努尔哈赤只怕也是花了不少工夫才将其说通,以臣之见,李永芳谋叛之心怕是非早有,并非一二年之内就能定下,可以说此祸越早发作反而越好,若是真要拖到日后某些关键时候再来爆发,只怕那才会酿成难以弥补之大祸。”
张景秋的话永隆帝还是要尊重一二的,而且此番话也说得情通理顺。
像这种全族甚至还拉上了数千人马的叛逃,这不是脑袋一热就能做出的决定,而且选择此时发动,肯定也是努尔哈赤和李永芳有过商计,明显也是与蒙古人南侵有着默契。
只不过冯唐赶巧不巧先下手为强给建州女真也来了一招,可以说在辽东忙这一局上,大周和建州女真互有胜负,当然建州女真更占优倒是真的,不过冯唐之举只怕一样让努尔哈赤痛彻入骨。
张景秋的解释让永隆帝脸色略微好转一些,事实上他也清楚李永芳之叛冯唐固然有责任,但是要说多大,说不上。
冯唐在辽东镇的调整已经引起了不少的反弹,也已经影响到辽东镇的控制力,如此段时间里有此成效,已经算是不错了。
冯唐不是蓟辽出身的武将,根基在大同,在辽东扎根殊为不易。
按照大周边镇武将的派系划分,除了武勋出身和非武勋出身之分外,还要分为辽东系、大同系以及其他。
其中辽东系和大同系是两大主要派系,也就是出身和成长于辽东、蓟镇,和出身成长于大同、山西(太原)、延绥(榆林)的两大派系。
九边之地,在建州女真崛起之前,大周的敌人主要是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察哈尔人进犯之地主要在辽东、蓟镇和宣府,而土默特人则主要在大同、山西(太原)、延绥(榆林)、宁夏以及宣府。
正因为这种特殊的情形,整个大周高级武将,基本上是要么出身于辽东系,要么出身于大同系,其中李成梁的李家就是辽东系的代表,冯唐所在的冯家则是大同系的代表,麻贵较为特殊,他出身成长于大同,但是成名于蓟镇和辽东以及壬辰倭乱一战中,所以不好定性。
像现在的三边总督陈敬轩就只能算是其他。
宣府镇情况较为特殊,这里是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都有牵扯的地带,出身和成长于这里的武将就要看其是谁提拔起来的,如果辽东系武将提拔起来的,就要划归辽东系,是大同系武将提拔起来的就划归大同系。
反倒是像王子腾和牛继宗提拔起来的武将,理论上应该算是京营系,但京营系武将在九边的影响力几近于无,只能在京营这个小圈子或者非九边的其他卫所里有些影响力。
冯唐出任辽东,要想迅速破除辽东系和李成梁的影响力,便只能从大同、榆林等地调动自己的嫡系人马过去,但是这种情形又不能做得太过,否则引发辽东系武将全面反弹,那又会影响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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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州女真的崛起实际上也对整个大周武将阵营产生了巨大影响,从元熙三十年以后,在辽东历练和有所成就的武将明显更容易受到重用,但是这个趋势却因为二次出任辽东镇总兵却又耄耋老矣的李成梁表现不佳而受到了挫折,可这种大趋势却没有改变,只不过改为由大同系代表人物冯唐来延续了。
永隆帝一时间没有说话,但方从哲却接上了话题。
“景秋的意见的确有理,不过冯唐作为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麾下大将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要说没有责任说不过去吧?”方从哲出列道:“皇上,冯唐到任也有一年多接近两年时间了,其间其对辽东镇的调整一直在进行,为此兵部还破格同意他从榆林、大同调入将士,还同意其举荐的蓟镇总兵人选,但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他任人唯亲、用人失察的情形还是有些突出的,……”
方从哲不太客气的话语,让整个大殿内的气氛都为之一凝,连叶向高都脸色微变,侧目而视。
“李永芳叛变导致辽东局面陡然严峻,尤世功在蓟镇表现乏善可陈,直接导致当下京畿局面糜烂,皇上和内阁以及兵部需要反思和考虑冯唐能否胜任,臣认为冯唐长期在大同、榆林任职,表现上佳,但其到辽东之后,明显水土不服,有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感觉,臣以为不如调冯唐为三边总督更为适宜,……”
整个殿内一片寂静。
图穷匕见?
齐永泰内心揣摩着方从哲的意图,同时也在观察微微色变的叶向高和李廷机的错愕,很显然方从哲这个次辅今日的突然发难实现并没有被叶向高和李廷机这两位同为江南士人的代表所知晓,他这么做意欲何为?
“陛下,臣不认同方大人的观点!”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左都御史张怀昌率先出列反对:“辽东战略事关长远,不宜计较于一城一地得失,虽然抚顺所为东虏所乘,但李永芳之祸非短期之患,当下根本不是考虑易换蓟辽总督人选之时,而是应当考虑如何进一步加强辽东防御,以臣之见,冯唐到辽东,一洗辽东懒散堕惰之气,而且亦提出了长远规划,远胜于李成梁时代的得过且过,海西女真之略极为高明,东海女真的布局更是关乎未来辽东大略成败,臣以为只要坚持冯唐提出的长期经营战略,不出十年,定能扭转当下不利局面,……”
“张大人,此言说易行难,你可知去年一年到今年,朝廷在辽东投入多大?京畿局面糜烂若斯,与蓟镇被极大削弱有很大关系,冯唐一意孤行,将蓟镇主力调至辽东,而将辽东多部人马易换至蓟镇,导致蓟镇各部战斗力大减,这也是墙子岭——镇鲁营一战中虽然蓟镇军兵力占优但是却始终无法取得胜势的主要原因,……”
方从哲语气并没有太激烈,但是话语里却是直指此番京畿之战的关键。
正因为墙子岭——镇鲁营与察哈尔人一战迟迟取得实质性进展,导致外喀尔喀人从宣府镇的周四沟突破,打了蓟镇方面一个措手不及,而一时间又抽不出力量来应对,其结果就是怀柔失守,被迫放弃密云,将整个京畿北部拱手让出不说,也让北部大军陷入了困境。
若非冯紫英提出的从喜峰口出兵跨越关外燕山山地支援曹家寨那边,这支军队甚至可能是濒临绝境。
“单单是去年到今年,朝廷为辽东和蓟镇两镇投入军饷、物资,购买火铳的花销,以及冯唐索要的为所谓拉拢关外诸部所需物资花销,就超过一百六十万两白银,但是结果呢?我们都看到了,抚顺所的洞开被毁,百姓被掳走,拿到我们大周各种物资支持的察哈尔人反过来南侵狠狠的打了我们一记耳光,蓟镇表现拙劣,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经济震动,百姓惶恐不安,怀柔、密云、玉田、丰润流民四散流离,可以说此乃前明土木堡之变后瓦剌也先入侵以来两百年中最严峻的局面,难道朝廷这一两年不惜花费巨资投入到辽东蓟镇,得到的结果就是现在大家坐困愁城,束手无策?”
不得不说方从哲的这番言辞极富煽动性和说服力。
李永芳的叛变,抚顺所的失守,数万百姓被掳走,再加上蓟镇境内迭遭失利,京畿内外的震怖不安,不但给内阁和兵部带来巨大压力,同样也让永隆帝承受了不少指责。
连已经许久未曾过问过政事的太上皇都专门遣使来询问永隆帝当下京畿战局的走向,这才是让永隆帝坐卧不安的关键,而方从哲现在的这番言辞无疑就是火上浇油。
“所以,陛下,臣以为,我们在座诸位需要给朝廷上下,给京畿民众一个交代。”方从哲字正腔圆。
己字卷 第二百四十二节 烫手山芋
永隆帝没想到方从哲突然间放了这样大一把火,他固然对冯唐的表现不满意,十分恼火,甚至也考虑过调换冯唐的蓟辽总督一职,但是理智还是告诉他此时绝非易人的好时机。
但方从哲这番话却真的有些打动了永隆帝。
一百多万两银子的投入,看起来似乎辽东那边有了起色,但是骤然间却被抚顺所李永芳的叛变投敌给戳破了,究竟是虚幻的假象,还是真的只是一个冯唐并不占太大责任的偶然情况?
蓟镇的不佳局面究竟是调整所必须要付出的阵痛,还是冯唐任人唯亲导致的恶果?
本来永隆帝就不太愿意让尤世功出任蓟镇总兵,但是在冯唐的力荐下,加之一时间的确没有合适人选,才勉强同意了由尤世功来出任,现在却变成这样一幅情形,要说永隆帝内心没有一点儿后悔,那是假话。
要不,换一换?永隆帝有些犹豫,但换谁?
还有方从哲是真的觉得父皇遣使而来给了自己压力,想要替自己出谋分担,还是另有所图?
对于和内阁中这帮文臣们打交道,永隆帝觉得自己颇为心累,这帮家伙平素都是道貌岸然,话语中都是中正平和,但是其话语里的表面意思往往和其真实意图都南辕北辙,让你始终难以把握住,稍不留意就要坠入彀中。
看着眼前殿中诸人,永隆帝很清楚,在维护大周朝廷利益的角度上,他们和自己是一致的,但是和朝廷利益一致却未必和自己的利益完全一致,这其中的微妙差异,唯有这帮文臣是分得最清楚,甚至乐此不疲的在其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甚至可以肯定若是自己大哥在父皇的支持下陡然间占了优势坐了皇位,这些人一样会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继续他们的事情,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影响。
同样大哥坐了这个位置一样也只能用这帮人,这其中或许有一些调换调整,但是终归还是这个群体,还是这帮人,不过是表面的变化,骨子里却不会有太大的更易的,哪怕有那南北之争。
“叶卿,你意如何?”永隆帝强压住内心的烦躁,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平静一些。
叶向高内心也很恼火,方从哲这样没商量的就放了这么一炮,弄得他也有些尴尬,或许皇上就会觉得自己几人是事先就有勾连,又或者会觉得自己已经驾驭不住方从哲了。
另外齐永泰和张怀昌是肯定不会同意这个提议的。
事实上叶向高对冯唐观感一般。
虽然他认为冯唐虽然稳住了辽东局面,但是花费却太大了一些,而且对建州女真仍然只能保持守势,并没有取得多少实质性的收获,这样下去,辽东恐怕就真的会成为一个无底洞。
至于舒尔哈齐也好,叶赫部也好,东海女真也好,更像是一些糊弄人眼的花架子,短时间内根本见不出什么成效,现在舒尔哈齐就这样轻描淡写被努尔哈赤剪除了,更增添了他的这种感觉。
但这个时候提出易换冯唐却绝非合适时机,方从哲或许有他的考量,但叶向高不能认同,这等情况却可以下来之后细细商计。
“皇上,此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机,抚顺所虽然陷灭,但对整个辽东尚不至于构成致命威胁,只需要重建抚顺所关便是,冯唐此时须得要担起重任。”叶向高略作沉吟便很果断地道:“当下之局还是以稳定辽东为主,解决了京畿战事再来讨论其他也不为迟。”
永隆帝微微颌首,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唔,此事日后再议,给辽东去文,责令冯唐即刻复建抚顺所、关,尽复城墙,定保辽东安全,……”
永隆帝直接下旨,没有再征求诸位阁臣意见,显然对方从哲的这一番动作不太满意。
方从哲表情平静,内心却知道,自己的话终归还是让永隆帝内心有了些许嫌隙,叶向高虽然缓解了这一情况,却没有否认自己的建议,日后此事定会慢慢发酵。
“内喀尔喀人这边谈判已有初步结果,冯紫英已经把商谈事项呈报上来,诸卿阅过以为如何?”
永隆帝深吸了一口气,辽东事宜固然重要,却非紧急,但京营去留这才是迫在眉睫的难题,二十万两银子在永隆帝看来不是太贵了,而是实在太便宜了,人均连四两银子都不到,堂堂一个京营士卒的性命竟然连灾年时京中流民插标卖首的丫头小子都不如?
“二十万两银子,紫英倒是厉害啊,不知道怎么就把内喀尔喀人给说服了?”谈到这事儿方从哲脸色却又好看起来了,冯唐是一回事,但冯紫英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对冯唐的辽东战略不看好,那是一个无底洞,尤其是在西南局面越发紧张的情形下,作为分管财政的次辅,他需要未雨绸缪,而且从湖广那边传来的消息,这一场战事恐怕无可避免不说,而且极有可能不会那么轻易了结。
郑继芝已经准备致仕,一旦郑继芝致仕,那么按照惯例,户部尚书便会从湖广籍士人转入江南士人手中,这也是朝中约定俗成的惯例,六部尚书中吏部和户部尚书基本上是在北地、江南、湖广籍士人中轮流坐庄,而这一轮户部尚书该江南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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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继续向前两年那样毫无保留地支持辽东战略,那么西南战事一旦迁延,朝廷财力铁定又要出大窟窿,到时候就没有像前年开海之略那样的好事情来填补了。
“嗯,再说可以和内喀尔喀人合作,但是这帮南侵本来就是奔着图财而来的家伙,怎么会这么好说话了?”李廷机也很好奇。
“俘虏简单,但是他们拿着这几万人又有何益?难道还能押回草原不成?”张景秋解释道:“顶多能带走三五千人就是极限了,可对他们来说这帮大头兵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还能指望这些人家眷去草原上支付赎金,紫英就应该是抓住了这一点说服了对方吧。”
“不过这二十万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紫英也说这是替朝廷答应下来的,若是朝廷不愿意,他也只能问一问那些山陕商会的商贾们是否愿意替这些兵作保,估计里边也会牵绊甚多,……”柴恪接上话,“倒是那三五百武将军官,据说商贾们都十分愿意替他们作保,已经有人在和内喀尔喀人联系,希望尽快把一批武将军官赎回来了,……”
柴恪这番话一出来,立即引来了殿上众臣们不约而同的轻哼声。
对商贾,对武勋,这些人都没有太好的印象,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却又是甩不掉的,而且商贾们也都和朝中文臣武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对这个群体这个阶层不屑不满,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就和这个阶层和群体中与他们有利益勾连瓜葛的个体有多么仇视,利益所至,不寒碜。
至于武勋,他们一样客观存在,在九边也好,在京营也好,在各地卫所也好,百年武勋子弟在这里边的存在也一样避免不了的。
当然京营这帮武勋是在太窝囊无能了,所以尤为此甚罢了。
永隆帝阴着脸,这也是他最心烦之事,赎不赎都两难,明知道这些人都迟早要回来,一样要回到京师城中,甚至一样会回到京营,你怎么处置?
有时候真的希望内喀尔喀人还不如学着白起来那么一出,只可惜永隆帝也知道内喀尔喀人不会那么蠢。
现在士卒无人问津,武将军官却有商人热心帮助,这种反差,几乎要堵得永隆帝心梗了。
“叶卿,方卿,你们觉得呢?”最终永隆帝还是压抑住内心的烦闷,问道。
二人相顾踌躇。
这还是大周朝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以往边军不是没有遇上过这种事情,但那既是在边地,而且规模大多很小,不过百十人的,边将自行悄然处置便。
无论是俘虏置换,还是赎买,或者就置之不理,又或者通过商贾的利益交易化解,都是藏在面下的。
但是这一次,是京营,关系到京中数十万人,而且吵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朝廷如何处置都会引发许多不可预测的后遗症。
不闻不问是肯定不行的,不说寒了军中将士们的心,单单是这一二十万和京营将士有瓜葛的亲眷家属一关就过不去,但如果赎回这五万士卒,那数百武将军官又该如何?
如果要把这数百武将军官赎回,那就不是二十万两银子,就是上百万两银子了,朝廷如何支应得起?便是支应得起,对于这帮只会吞噬朝廷俸饷的家伙,在座的没有一人愿意付这边赎金。
但不付的话,让这些武将军官的家属亲眷自行赎回?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些官兵赎回来之后,又该如何应对处置安排?
现实的矛盾,内心的情感,利益的纠葛,都让这帮人成为了一个烫手山芋,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一干人都觉得无比棘手。
己字卷 第二百四十三节 熠熠(本卷终)
最终还是叶向高叹了一口气道:“皇上,只怕京营士卒的赎回朝廷还是应当要做的,这批士卒家人多是在京城中世代兵户,在京城中安家几代,二十万两银子买得他们对朝廷和皇上的忠心,还是值当的。”
叶向高潜在话语没有说出来,但在座众人都能明白。
如果朝廷不愿意出这笔银子赎回,商贾们更不可能出这笔银子,那么不但破坏了和内喀尔喀人刚建立起的单薄信任,内喀尔喀人可能被最终会向冯紫英在信中所言那样,带走数千蒙古人觉得还有点儿价值的精壮,其余就地释放。
这些人终将返回京城和附近府县,他们和他们家眷亲属会认为他们为朝廷卖命,结果却是遭到了朝廷的欺骗和背叛,进而对朝廷生出恚怨之心,极易被有心人所收买利用。
永隆帝可能更关注于这些人被义忠亲王这些人所利用,而叶向高他们则更担心这帮人被诸如白莲教这些秘密会社所吸引利用,而京畿之地若是被白莲教、无为教这些秘密会社所影响渗透,其危害和风险不可想象。
鉴于冯紫英在战前对白莲教向朝廷提出的警告,兵部已经把这个情况转给了刑部和龙禁尉以及顺天府。
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从龙禁尉和顺天府传回来的消息触目惊心。
不但京郊的白莲教势力十分猖獗,即便是在京师城中亦有不少人笃信,尤其是几次大灾之后,从保定、真定、河间诸府来的流民中这种情况更为突出,他们不少人都长期滞留在京城中,这已经成为一大隐患。
而且这还只是揭开了一角的情形,真实的情况恐怕更为严重十倍,特别是现在怀柔、密云难民又在四处游荡,往京城里开的情况下。
这几方面情形混杂在一起,叶向高都不敢想象。
永隆帝暗沉沉地道:“那武将军官们的事情怎么处置?”
这笔银子数量太大,殿内大臣们也能隐约知晓永隆帝的心思,那就是置之不理,但这合适么?
不理的话,那些武勋家族大多是能拿出赎身银子的,还有许多商贾们肯定也愿意为其担保借贷,在他们看来这些武勋家族在军中根基深厚,尤其是边地生意脱不开这些武勋家族的照拂,几万几千两银子虽然昂贵,但是这笔“投资”是雪中送炭,还是相当划算的。
叶向高沉吟不语,这件事情的确不好处理,赎与不赎都很棘手。
方从哲一想到为了这帮废物还要花上一两百万两银子就觉得给剜了自己身上肉一般难受,见叶向高不语,便出列道:“臣以为京营八万大军固守三屯营那等坚城,居然被蒙古人四万军队一夜攻灭,若说士卒无辜,勉强说得过去,这帮武将便是逃回来都应当以龙禁尉锁拿,追究其渎职之责,遑论赎回?当然,若是其家中愿意赎回,朝廷也不会阻拦,至于商贾愿意为其担保借贷,臣以为不可放任,这帮商贾愿意为其出钱也好,担保也好,分明是冲着这些人身份而去,甚至是指望着这些人官复原职,或者是这些人亲眷尚有在边镇和各省卫所为官,便可借此机会搭线谋私,……”
方从哲的话说到了永隆帝心中,但是表面上他却不能就此表态,文官们对这些武勋出身的武人不待见不是秘密,言辞更加激烈者也屡见不鲜,许多御史也都攻讦甚多。
“张卿之意呢?”永隆帝斜睨了张怀昌一眼。
张怀昌心中暗叹一声,皇上的意思还不明白?
皇上既不愿意得罪武勋这个群体,又要把这帮武勋在京营中的影响力连根拔起,自然就要表现得欲罢不能了。
而方从哲却是从即将落入江南一系士人中的户部尚书和他这个分管财政的次辅下一步工作着想,自然也不愿意出这笔银子了,现在就要让自己来再加一把火,好把这件事情盖棺定论,但皇上就没有考虑过这样做武勋的反弹么?
“臣以为方阁老所言甚是,京营诸将三屯营一战表现该当追究,都察院已经收到多封弹章,认为主将贻误军机,罪莫大焉,……,纵然调查问罪需要一个过程,但是若是要以朝廷库银为这样一个导致京东局面败坏负有重大责任的群体支付赎金,臣以为京畿百姓必定会大哗,于朝廷威信和名声不利,……”
永隆帝面无表情,但是眉目间的异样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心情,略感欣慰满意,但是同样也还是有些担心。
毕竟这不是针对某一个武勋的发难,而几乎是针对整个武勋群体的诘难了,势必引起武勋群体的反击。
自己固然可以以文臣尤其是都察院的御史们作为刀枪来发起此番攻势,甚至剥夺这帮人重掌京营的机会,但是武勋们也不蠢,他们自然也能看得出这背后自己的影子,只怕态度会更为激烈,关键在于这会不会给义忠亲王以机会?
想到这一点,永隆帝又有些迟疑了。
自己之所以现在对弹劾牛继宗的弹章留中不发,就是不愿意在这等时候引发不可预测的风波,现在宣府镇的大军正在源源不断的进入京畿地区,与蓟镇大军联手抗击察哈尔和外喀尔喀的大军,牛继宗表现异常努力,连尤世功在密折中都奏报牛继宗亲率大军在昌平一线布防,压制住了外喀尔喀大军的进逼。
虽说这并不足以抵消其前期的罪责,可如果这个时候要动他,牛继宗会不会破罐子破摔,甚至还有其他举动呢?
现在虽然神机营和五军营一部在三屯营一战中湮灭,但是陈继先的五军营仍然保持着最精锐的三万多主力,和自己能够控制神枢营抗衡,如果这样做,会不会激起五军营的兔死狐悲感觉?
宣府军和蓟镇军中那些武勋子弟们又会如何想?
宣府军进来太快,一样要让永隆帝担心,他现在都已经吃不准牛继宗对宣府镇的控制力有多大了,王子腾和牛继宗几年之内走马观花一样在宣大总督位置上腾挪,就是担心他们在这个位置上呆太久,但这二人都极有手腕,加上宣府镇也是武勋子弟云集的边镇,很多事情还真的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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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隆帝想到此处就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张景秋瞟了一眼踟躇的叶向高,眉头微皱的齐永泰,面无表情的李三才,他已经揣摩到了皇上的一些心思,方从哲和张怀昌各有考虑,但这道题不好做,可处于此情形下的皇上却又进退两难。
“皇上,臣以为此事牵扯面极广,需要从长计议,况且冯紫英在信中也提到内喀尔喀人索要赎金条件多有变化,一直未曾敲定,还有一些附加条件,加之目前黄得功部出喜峰口救曹家寨尚无音讯,内喀尔喀人未尝没有一观风色的想法,当下关键还是坚守住昌平——顺义——平谷防线,若是我们在这一线也失陷,没准儿内喀尔喀人就会改变主意,真的要配合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率军西进了。”
张景秋的话让永隆帝和内阁诸公都为之色变,这太危言耸听了,叶向高率先道:“景秋,冯紫英不是说内喀尔喀人已经不会听从林丹巴图尔的命令么?”
“首辅大人,话是这么说,那是建立在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联军所能取得的成效有限情况下,但若是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联军真的突破昌平——顺义——平谷防线,打到京师城下,那恐怕内喀尔喀人就不得不考虑,我们还有否能力能抵挡得住?没准儿京师城就要失陷呢,这等情况下内喀尔喀人可以随时丢弃和我们的意向协议,为策应林丹巴图尔而率军西进,毕竟能打下京师城的话,对于每一个草原上的部族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所获更是远胜于他现在能得到的,而且他可能也会评估大周的实力究竟有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强大,……”
张景秋的话语中肯有力,一干人都是有些动摇。
内喀尔喀人虽然谈妥,但是他们都对内喀尔喀人不太了解,那宰赛也是从未见过,这等优势情况下宰赛能退让如此大,本身就让他们有些怀疑,如果内喀尔喀人在关键时刻突然毁诺,或者根本就是受察哈尔人的指使来麻痹己方呢?
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了。
“那景秋你的意见……?”永隆帝深吸一口气,之前他考虑内部问题太多,这方面似乎有些太过于乐观了。
“不如招冯紫英回京面见,听一听他对内喀尔喀五部的评判,京营这边的情况亦可听一听他的看法,目前顺天府东部几乎是空白,蓟镇军没有足够兵力防御,我们不得不想得多一些,……”
朝会散了,并没有取得多少实质性的结果,但大家心里都有了一个底儿,只要内喀尔喀人能够被稳住,不参与进来,宣府大军已经源源不断进来,稳住了昌平一线,大同军也在赶来的路上,时间拖下去,对大周是有利的。
派往永平的信使星夜出发,招冯紫英返京。
庚字卷 醉里挑灯看剑 第一节 命运之轮再启动
“紫英他们走了?”
朱志仁收回目光,放下手中的画卷。
这是刚拿到手的一副赵孟頫的《江畔饮马图》,乃是昌黎一名大户赠送给他的,目的意图都很明确。
若是往日,朱志仁定不会收受,不过到现在,他却心安理得了。
这幅画的确很合他的口味,也说明送画人是破费了一番心思才揣摩到自己的喜好,对这一点朱志仁倒是很有些感慨。
他来永平府也有好几年了,这几年知府生涯中,无人送礼肯定是假话,但是如此煞费苦心的寻来这样一幅画送到自己面前,还真的不多见。
送贵重礼物容易,但是能掐准自己的心思,还能料定自己愿意收,能收,这份苦心才值得夸赞。
赵孟頫的画并不算少见,但精品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即便到手,那花费也不小。
这幅图构图雅致,藏露疏密布局独具匠心,七匹骏马,在江畔或扬首长嘶,或俯首汲水,或悠闲漫步,或慵懒侧立,用墨浓郁和清丽相得益彰,若非大家,断难有此造诣。
放在画卷旁还有一卷《金刚经》,据说是赵孟頫之妻管道升手书。
对书法朱志仁没太大研究,他对佛经也没多大兴趣,不过老家老妻对笃信菩萨,眼见得自己即将离任永平府,也该把老妻和成年的孩子们接到身边了,这一卷管道升手书的《金钢经》也算是对老妻这么多年来替自己在家中管教孩子的一份感激之意了。
在接到来自通政司的召唤之后,冯紫英便禀报给了朱志仁。
朱志仁固然羡慕冯紫英又一次获得了内阁召唤的“特殊待遇”,不过他也不怎么羡慕。
这等和蒙古人打交道的事情本身就有很大的风险性,机遇风险并存,得益虽大,但是一旦失手,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他年龄已大,不愿意去走这种路了,像当下这种稳稳当当的熬过资历,获得晋升机会才是正理儿。
当然,熬资历并不意味着就不做事,这也是朱志仁的观点,和正确的人一道做正确的事儿,才能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朱志仁觉得这就是最大的捷径。
目前他以为自己是走对了。
现在还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能去哪里,不过朱志仁希望自己能回京一任,也算是替自己的仕途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自己最大的靠山郑继芝据说要致仕了,时间大概就在明年初,也正好卡在自己这一任永平知府任满的时候,希望伯孝兄能再帮自己一把。
“走了,冯大人和兵部两位一道走的,听说来拜会这一位杨文弱是修龄公的嫡子?”身旁的幕僚好奇地问道。
他知道东家是湖广士人,应该是和杨鹤有联系,但是据他了解,东家和杨鹤也不算太熟悉。
“嗯。”朱志仁满意的捋了捋胡须,“你不知道?文弱是永隆五年的探花,只可惜他们那一科出了紫英这个天纵奇才,连练国事这个状元都被压得黯淡无光,黄尊素和文弱他们两位更是失色,哎,不过看文弱和紫英关系倒是没怎么受到影响,倒是让人欣慰。”
杨鹤的仕途肯定比自己光明,现在已经赴任郧阳巡抚,但朱志仁也知道那不是一个好坐的位置。
坐上那个位置的,要么会被誉为一代名臣,要么就会被视为贻误大局,因为荆襄流民一旦出事,便会被无数人反推究竟祸因源于哪一任巡抚任上,功劳和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所以很多人哪怕是升迁都不愿意去坐郧阳巡抚这个位置。
西南局面不稳,朱志仁也隐约听到一些风声,但至今仍未有其他消息传来,也不知道是朝廷有意压着,还是引弦不发。
但毫无疑问,一旦西南出现变乱,身处湖广的郧阳巡抚避免不了被卷入其中。
“看杨大人对东翁还是格外尊重,东翁高升可期。”幕僚凑趣。
朱志仁笑了起来,“别把文弱的姿态太当真,他们这些年轻人,不像朝里那些人那么敏感,……”
“不,东翁,我不那么看,杨文弱是翰林院编修出身,现在兵部,他先前说那番话虽然是代表兵部对大人的功绩肯定,但您不也说兵部尚书张大人可能会转任吏部尚书么?若是属实,那说明杨文弱应该是听到了某些消息,……”
幕僚的话让朱志仁心中一动,张景秋会不会转任吏部尚书一事他不确定,但是齐永泰卸任吏部尚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吏部尚书职位虽然多有传言,但是却一直未能真正确定下来。
张景秋入阁未果,那么出任吏部尚书也算是一个补偿,而且兵部左侍郎柴恪本来就一直呼声很高,但是张景秋不动,柴恪就无法接任兵部尚书。
“看吧,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猜测那样,老夫也希望能早日有一个结果,不过这一切可能都要等到明年初去了,蒙古人不退,这些后续事情不处理好,朝廷不会动人事的。”朱志仁脸上浮起一抹忧色,“近日丰润、玉田那边的流民回去的多么?”
“有部分回去了,不过还是有一部分留在我们这边儿,但小冯修撰不是已经让那位左大人在流民中招募精壮了么?另外迁安和卢龙那边如果铁厂、煤矿、铁矿山、炭场一旦复工和扩大规模,所需要的人手也会大增,估计这也会很快了吧,……”
幕僚的话让朱志仁不太满意,“哪有那么简单?蒙古人一天不撤出关外,铁厂、炭场和矿山都不敢开工,紫英对这帮匠人倒是看得比什么都宝贵,……”
“也是,若是冶铁秘法被蒙古人那边知晓了,那可就是祸事了,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幕僚小心翼翼地道,“小冯修撰此番立下大功,大人若是要走,不知道小冯修撰接任……”
朱志仁一怔,低垂下眼睑,思考了一下,“理论上可能性不大,他才授正五品不过半年多时间,按照常理两任六年才得有升迁机会,当然他太过优秀,三年一升迁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一年……”
朱志仁咂咂嘴,啧啧了两声。
其他人他都可以断言绝无可能,可冯紫英这个家伙,还真不好说。
击退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保全了整个永平府这个功劳,名义上是自己承头,但是朝廷里不会不清楚,单凭这一功劳,只要满了三年的,铁定升迁一级,便是没满三年,也能破格升迁。
可就算是他能破格升迁一级,也不过是从四品,自己这个永平知府可是实打实的正四品,一年连升两级,大周历史上不是没有,但是那大多是朝官特旨,而非地方官。
但除了保全了连朝廷都打算放弃的永平府,协助朝廷谈妥和内喀尔喀人关于俘虏赎回的事儿,也能算一遭功劳吧?
那组织这所谓永平新军出喜峰口去增援曹家寨,难道不算一桩功劳?
朱志仁很清楚,一旦这支军队真的增援曹家寨,保全了李如樟部,进而牵制住了蒙古人在顺天府北边儿的行动,只怕这桩功劳会比保住永平府更大。
“紫英这个家伙,嘿嘿,还真的很难说,或者,他想当这个知府,也未尝不可能,难度么,很大,或许要皇上特旨,但内阁和吏部那边关不好过,……,呵呵,……”朱志仁似乎想到一些什么,忍俊不禁,摩挲着下颌笑了起来,“起码这永平府交到他手上,比交到别人手里强。”
数十骑奔行在从卢龙经榛子镇到丰润的官道上,卷起漫天的黄尘。
虽然确定内喀尔喀人这段时间的心思都放在了把三屯营的所有值钱的物事往草原上般,并无意其他,但冯紫英还是谨慎的派出了多路斥候以防不测。
他可不希望八十老娘倒绷孩儿,这个时候被人伏击,自己现在的命可比什么都金贵。
京营留给内喀尔喀人的百辆大车成了最吃香的东西,这种大车马拉骡子拉均可,占地不大,轮辐坚固,装货不少,当然要过燕山山地也颇难,但对于能拉回草原的这些东西,便是吃些苦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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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线其实没啥好选的,从榛子镇经丰润、玉田、宝坻、香河,过运河进京。
但虽然现在内喀尔喀人心思都在回草原上了,但是这内喀尔喀五部这么多人困在三屯营一线,不可能都是老实本分的。
就在冯紫英和宰赛商谈那两日,科尔沁人和巴林部还联手南下,袭扰了玉田和丰润一带,原本已经觉得平静下来的局面,骤然有紧张起来,不少都已经归家的百姓被这么一遭又给吓得四散流离,奔着永平这边来的都不少。
当然外喀尔喀人的理由也很充分,承诺的是不袭扰永平,丰润和玉田不属于永平府,不按照林丹巴图尔命令行事,林丹巴图尔的命令是进攻遵化,他们没对遵化动手。
“算算日子,黄得功部该差不多过了柳河吧?”郑崇俭回忆着舆图。
“差不多,但雾灵山南边是最难走的,就算过了柳河,两三日也未必能走得过去。”冯紫英策马缓行,一阵狂奔之后,马匹也需要休息,他大腿两侧也有些髀肉渐长的感觉。
庚字卷 醉里挑灯看剑 第二节 萧墙(1)
从卢龙出来几十里地,冯紫英一行人就能感觉到情形的变化,虽然并不明显,但是冯紫英这几个月来也来过榛子镇这边几次了,对这边情况并不陌生。
进入深秋的冀东大地显得有些空旷而萧索,加上坚壁清野的政策,使得原本繁盛的榛子镇都空无人烟。
冯紫英还有意逡巡了一圈,往日偌大榛子镇人口大概在七八百户,两三千人左右,客栈、饭馆、铁匠铺、木匠铺、泥瓦铺、南货铺、粮铺、油铺一应俱全,南来北往的商旅络绎不绝,车马川流不息,尚未靠近镇子,就能感受到那份热闹景象。
不过现在整个镇子不过区区几十户人,坚壁清野的政策仍然在继续,在没有官府发出通告蒙古人退走之前,也只有一些胆大或者无牵无挂者才敢冒着性命危险回来讨生活。
榛子镇位于开平中屯卫的北面三十里地左右,和开平中屯卫来往密切。
随着坚壁清野政策的执行和战事的爆发,开平中屯卫的屯兵也迅速向西转移,转移到了西面宝坻境内梁城所。
那里是一处重要的军屯物资重地,由于地理位置偏南,蓟镇军在这里驻扎兵力虽然只有一个营,但是还有备兵营一营也放在这里,加之城高墙厚,潮河环绕,地势低洼复杂,沼泽遍布,这种地理环境其实很不利于蒙古马队的行进和驻留。
梁城所城又有水门直通潮河,可以通过船运与外部通联,即便是被蒙古人围城,也能不虞封锁,所以梁城所也成为京畿东南仅次于天津卫的一处要地。
冯紫英马队一行进入榛子镇时,就引来了躲藏在镇子屋宅里隐蔽的目光窥伺,能够在这个时候大股马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一区域,除了官军外也就只有蒙古人的骑队了。
前几日冯紫英和宰赛便在这里会晤,那个时候冯紫英就让吴耀青对这一区域进行过一次秘密搜查,榛子镇里还是陆陆续续潜回来没有遵守官府命令的几十户。
冯紫英起初也没有在意,一直到吴耀青秘密向他汇报说这些潜回来的人中有几户都是和白莲教有瓜葛的,这才引起了他的警惕。
白莲教的威胁始终萦绕在冯紫英的脑海中,让他半点不敢轻忽。
临清民变中白莲教不过是小试牛刀的引导了一下,就掀起了滔天巨浪,如果当白莲教成为主导者时,他不知道这种在宗教狂热的煽动下,会爆发出什么样的力量,但是他知道当下的大周是真的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泄药了。
滦州一直是冯紫英要求吴耀青他们监控的重点。
从各方面显现的情况来看,白莲教在永平府的泛滥情形要比山东那边更严峻,起码要比东昌府那边更危险,为此冯紫英还给自己岳父沈珫去信,询问东昌府那边的东大乘教活动情况,沈珫的回信提到东昌府诸州县情况尚可,但是在鲁南那边据说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永平府几乎每个州县都有白莲教的踪迹,但是州县衙门对于白莲教的认识都明显有些轻忽懈怠,但也的确有些处置上的难度。
尤其是一些还只是浅表层次的信教者,这个时代没有太多的教化手段,单靠农村中的乡绅和宗族势力很难对这类本身就称得上是受压迫者的群体产生多大的影响,甚至可能使他们更为抱团,更具有满足感。
好在冯紫英以同知身份的提醒和督促,也使得各县都开始或多或少的行动起来,尤其是要求对那些跨乡跨县的流窜传道者一旦发现,坚决抓获严惩,这在一定程度上稍许遏制了这种势头的蔓延。
一直到出了榛子镇,冯紫英都还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似乎是感受到了冯紫英某种担心,吴耀青催马赶了上来,“大人不必过分担心,榛子镇虽然有白莲教活动,但是这里有巡检司,巡检司的赵大人还算是比较得力,我已经和他交代过,他会上心的。”
“但愿吧。”冯紫英不置可否,他对下边这些官吏的敬业心还是有些怀疑的。
吴耀青笑了笑,“赵大人的妻族便在这榛子镇上经营粮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白莲教这些一旦起事会带来什么。”
“哦?”冯紫英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只有和自身的利益绑定,这些家伙才会有热情。
杨嗣昌和郑崇俭都对这个经常出没于冯紫英身旁的男子很好奇。
先前他们以为这个容貌气度都很平常的男子是冯紫英长随一类的人物,或者是冯紫英父亲安排给他的仆从,但是见到冯紫英和他之间的谈话又不像是那种纯粹的主从交谈,尤其是冯紫英在和他交谈时都十分认真仔细,这就让他们很好奇了。
像这种场合下,对方却主动上来向冯紫英汇报什么,虽然因为距离和骑乘马行的缘故,听不太清楚,但是从冯紫英神色变化也能感觉得出来,冯紫英对他的话很重视。
吴耀青也很知趣,说完之后便悄然退下去,杨嗣昌这才问起:“紫英,你这个长随好像很有些本事啊,我看你有什么问题似乎都要招他来询问?你请的幕僚?”
和杨嗣昌他们在京中为朝官不一样,冯紫英已经算得上是一方大员了,在永平府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府里边,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幕僚,甚至幕僚团队,都不奇怪。
像杨嗣昌这类年轻官员,在朝廷六部或者都察院中,也多半是以办事为主,真正要说筹谋定策的情形很少见,所以基本上没有谁会去请幕僚,倒是亲随有一二比较多见,但是亲随就谈不上替主人出谋划策了,更多是替主人跑腿办些杂务。
“文弱,我不过是一介同知,哪里需要请什么幕僚?耀青是我岳父昔日的随员,后来我岳父过世之前,便将他交代于我,帮着我办些事情罢了。”冯紫英轻描淡写地道。
杨嗣昌一愣之后便反应过来冯紫英口中所称的岳父并非沈氏女之父现在东昌府知府沈珫,而是林氏女之父前两淮巡盐御史林海,两淮巡盐御史执掌两淮盐政,的确有资格养一帮子幕僚随员,这应该是其中极为得力者,方才会托付给自家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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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嗣昌笑着点头:“还是紫英好啊,兼祧三房,岳父们便是有什么好事,都能想着紫英。”
“文弱说笑了,令尊现在巡抚郧阳,想必才会需要一个真正的幕僚团队,荆襄流民的治理可不简单,尤其是现在西南乱象已现,朝廷让鹤公巡抚郧阳也是未雨绸缪啊。”
冯紫英巧妙地把话题拉到杨鹤身上,杨嗣昌便没有再深问,反倒是替自己老爹担心起来,“紫英,播州那边仍然蛰伏不发,但内里和周边土司来往越发密切,职方司估计也就在近期就会有动作了。”
杨嗣昌有些沉郁的语气显示出他对西南局面的不看好,“耿大人在重庆那边编练民壮新军,希望兵部能为其提供火铳,紫英,听说佛山庄记在永平这边开矿冶铁,又与兵仗局和军器局合办火铳工坊制作火铳,不知道进展如何?”
杨嗣昌的问话让冯紫英还不好回答,这不是秘密,但是目前对兵仗局和军器局的说法是还在筹办,但实际上前期已经试生产出一部分火铳,主要是供给新军以及抵消当初庄记承诺给辽东方面的火铳。
沉吟了一下,冯紫英这才回答:“文弱,不瞒你说,庄记这边等到蒙古人退出边墙,便能生产火铳了,前期数量和质量肯定有些问题,但是放在明年,肯定就能正常下来,只不过楚材兄那边恐怕是来不及了,但火铳来不及,军中兵仗局和军器局还有部分刀枪,我以为兵部可以先行运往重庆,若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登莱军上,我担心会出问题。”
杨嗣昌一凛,“紫英之意……?”
“我没其他意思,登莱军初成,兵员皆来自山东和徐州,未必能适应西南山地和气候,而且有未经战阵,莫要又成为另外一个京营,那就真的是笑话了。”
冯紫英的解释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实际杨嗣昌总觉得里边还有未尽之意,“王子腾乃是宿将,这些情形他们考虑得到吧?而且登莱军已经在湖广驻留经月,要说气候适应也差不多了吧?”
“但愿吧,我倒是建议兵部要考虑周全一些,三边之兵是否可以调动?若是甘肃宁夏那边不好动,但榆林和固原的兵呢?”
冯紫英也不争辩,对王子腾的登莱军他一直持警惕态度,总觉得对方如此爽利的就去了湖广,怕是存着某些心思,但具体会有什么问题,他也说不出来,但贾元春……
“固原镇的兵?”杨嗣昌迟疑了一下,“固原镇兵力单薄,本来就是作为榆林和宁夏二镇的预备队,……”
“既然是预备队,那为哪里预备不一样?拉到西安、郧阳一线,也不过多费些粮食,总胜过一直呆在固原吧?”冯紫英反问:“文弱,你该向柴大人建议一下。”
庚字卷 醉里挑灯看剑 第三节 萧墙(2)
一行人从榛子镇出,直奔丰润。
榛子镇距离丰润只有六十里地不到,比距离滦州、卢龙和迁安都更近,但却属于滦州。
二十里官道处便有一处驿站,标志着从这里便进入了顺天府丰润县境内,但一路上人烟稀缺,便是在这驿站也是明显许久没有人驻留了。
杨嗣昌和郑崇俭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冯紫英摇摇头,“文弱,大章,何必如此?这战事一起,哪个地方都是如此,丰润、玉田二县所处位置既非关隘要地,距离京师城又有一定距离,蓟镇那边自然不可能驻留重兵,百姓见此情形,自然也要退避,以防兵乱。”
杨嗣昌叹息不语,但是郑崇俭却忍不住:“紫英,这丰润和玉田二县主官却是恁地胆怯,我们前几日从京师过来时,二县境内谣言四起,乱成一团,盗匪横行,流民四处奔逃,也不见县衙衙役出来辟谣维持治安,我们刚出丰润县城,就在浭水边上,就险些被流民所劫,还是我们马快,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冯紫英也清楚玉田和丰润二县情况。
因为这两县是紧邻永平府的京畿县,两县人口超过五十万,尤其是玉田就接近三十万,当然,官府掌握的纳税服役人口也就只有十万人,而真实人口一般都是二到三倍,这种情形从前明以来一直是如此。
但因为蓟镇驻军要么驻扎遵化与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对峙,要么退守梁城所和蓟州,玉田和丰润二县地域辽阔,加之除了县城外,无险可倚,所以蓟镇军在内喀尔喀人入侵之后就迅速战略撤退,从开平中屯卫与丰润、玉田二县退往蓟镇和梁城所。
这一撤退的结果就是引得二县官绅一片大哗,有些门道的富贵人家都纷纷躲往京城,而寻常百姓就只能藏往山中或者寻乡间隐蔽之地托身。
两县衙门也是连连像顺天府衙告急,求得便宜行事的谕令,这更增添了县里百姓的恐惧,纷纷逃亡外地藏身,便是卢龙、滦州起码都涌入了上万人来逃避战火。
“流民也敢劫官差?”冯紫英颇感吃惊,涌入永平的流民也不少,你说因为饥饿抢粮他能理解,但若是劫杀官差,那就有些夸张了。
“我们也有些不解,这些流民似乎有些狂热,更像是有些人组织,……”郑崇俭迟疑着道:“我有些怀疑是不是一些诸如白莲教、闻香教和三阳教这些秘密会社在其中拉拢煽动,加之两县的官府现在缺位,士绅大多逃亡京师城中,所以导致这边情况很乱。”
冯紫英吃惊之余,下意识地望向后边,吴耀青跟随着三人不远,注意到了冯紫英的目光,便又催马上来,“大人?”
冯紫英略作沉吟,便问道:“耀青,丰润、玉田这边十分混乱,你前段时间不是在榛子镇这边,可有打听到什么消息?我是指那些秘密结社的,……”
见杨嗣昌和郑崇俭都把目光落在吴耀青身上,冯紫英解释了一下:“前几日因为要和宰赛会面,就在这榛子镇,不太放心,所以让耀青过来先做了一些摸底搜查,也对这边民情做了一个了解,榛子镇紧邻丰润,所以免不了要和丰润那边打交道。”
“回大人,丰润、玉田那边都有秘密会社活动,白莲教、无为教、闻香教和东大乘教,还有棒棰会和圆顿教,都有发现,我们永平这边几个州县都有防范,但是还是防不胜防,顺天府这边这方面好像要宽松一些,无人问津,所以比我们永平府那边情况更糟糕。”
吴耀青的话并没有出乎冯紫英的预料。
京畿地区山河相连,民风相似,虽然丰润、玉田和滦州、卢龙分属两府,但是同处京东地区,人情婚姻往来甚多,看看玉田、丰润这边流民因为兵灾、旱灾往滦州、卢龙这边逃亡,也就能知晓一二,像这等秘密会社的发展又岂能离得了这些脉络相承。
“哦?”冯紫英略作沉吟,又问道:“那这边的这些会社有无利用这段混乱时期活动的迹象?”
“这,……”吴耀青想了一想,“活动肯定有,玉田和丰润两县士绅大户们大多都躲入京中了,对地方上的控制力削弱了许多,官府现在也没有这份心思来管这些,这些会社的骨干分子,肯定会趁机发展拉拢民众,不过蒙古人现在是头号大敌,若说是他们要趁这个时候做什么大事儿,恐怕还不至于吧,按照大人要求,我们更多的还是在调查我们永平境内的这些情况,顺天府这边不过是顺带,具体情况就没有掌握太多了。”
吴耀青的话中规中矩,听得杨嗣昌和郑崇俭也都是微微颌首,看来冯紫英这个得力手下是个懂规矩的角色,事儿做得漂亮,但是却没有逾越本分底线。
“文弱,大章,京畿之地经历了蒙古人这么来折腾一遭,他们退去之后,情况恐怕都将会糟糕很多,总有那些个不安分的人还会借机搅和,回去之后,你们恐怕要和二位大人说一说,请他们知会刑部和顺天府衙啊。”
冯紫英的话也让杨嗣昌和郑崇俭都点头认可,“这是应有之意,便是紫英不说,我们也会如此。”
一行人边走边说,距离丰润县城还有两三里地时,便看到一个庄子边儿上一群人举着棍棒锤头,蜂拥而过,不过在看到冯紫英他们这一行人的时候,还是有些畏惧,都下意识的往边上靠了。
杨嗣昌和郑崇俭都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倒是冯紫英脸色很平静,甚至连多余目光都懒得在这群人身上逗留,便径直而过。
“棒棰会的?”一直到丰润县城,冯紫英才微微侧首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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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棒棰会的,其实是白莲教一支,老巢在景州、武邑那边。”吴耀青压低声音道:“我刚安排有人过去,但是现在还进不去,……”
冯紫英眉头一皱,“他们组织很严密?”
“也不是,棒棰会首领姓于,但此人神出鬼没,我们在河间和真定那边没什么人,所以还得要慢慢物色人,另外不知根知底的,也不敢乱用。”吴耀青有些遗憾,“北边儿我们以前还是接触得少了一些,也幸亏倪二那边这几年的人都是来自北直各府的,所以还能有些人可用。”
“耀青,你给我一个实话,这京畿这边白莲教、闻香教这些情形究竟如何?”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问道。
“各府都有,顺天府这边尤甚,然后恐怕就是我们永平府了。”吴耀青想了想,“石佛口王家我们安排有人盯着,但是那边很警惕,根本渗不进去,到现在我们连其内部的基本情况都掌握不了,只能知晓一个大概,……”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有些为难人,人家虽说是乱世草头王,但是好歹也是几十年经营,自己来永平府不过几个月,又不是神仙,哪里能一下子就把人家底细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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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继宗神色复杂地把信函捏成一团,然后放在烛火边儿上,看着燃起,变成一团灰烬,这才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京营就被皇上和兵部这么兵不血刃的借刀杀人给肢解了,干得漂亮,他很想知道陈继先这个家伙现在内心如何着想?还想着左右逢源?
仇士本的神枢营根本就是皇上的嫡系了,现在神机营灰飞烟灭,五军营元气大伤,整个京营的形势陡然倒转,难怪义忠亲王坐不住了。
问题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宣府军看起来兵强马壮,令行禁止,但是自己能掌握在手中的有多少?
大同军又紧随而来,牛继宗摇摇头,他们想象的冒险之举根本不可能,皇上和兵部岂会没有这方面的考量。
把纸灰捻散,牛继宗的目光回到舆图上,外喀尔喀人很活跃,不过随着宣府军的布置到位,外喀尔喀人要想从昌平到顺义这一线突破是不可能的了,当然如果蓟镇军失利,那就怪不到自己了。
兵部和都察院那边至今没有动静,但是牛继宗清楚,这并不代表着对自己前期的事儿就不追究了,这往往意味着到最后反而会加倍算账。
想到这里,牛继宗轻哼一声,如果真的要算这些账,他倒是不怕,蓟镇难道的情况就没有一个交代了?
冯唐在抚顺所捅出的大篓子在消息一到京师时,他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大哥莫说二哥,要处置,那就都该处置。
这些其实都不是牛继宗所关心的事情,到那时候,情况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情形,谁能说得清楚,他现在最关注的还是义忠亲王是不是真的打算走最后一步了。
这一步一旦踏出去,整个大周就要天崩地裂,自己真的该跟着走下去么?王子腾呢?还有多少人愿意跟着走下去?
如果要跟着义忠亲王走,那又该如何走?
庚字卷 醉里挑灯看剑 第四节 萧墙(3)
看着雄峻的城门半闭,冯紫英才深刻感受到自己离开这几个月里,京师城又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波澜。
城门两边多了许多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棚和草窝,密密麻麻沿着护城河一直向两侧延伸过去,喧嚣繁闹,但更多的一种杂乱无章的气息笼罩。
实际上本来沿着城门外的驿道是都有建筑群落的,各种因为没赶上时间的商旅们都只能歇在城外,从通州到城里,不仅仅是运河水道,同样官道也早就形成了气候,水路有水路的市场,陆路有陆路的门道,各不相干却又相互补充。
比如从西门出来要北上走永平、辽东的,又或者沿着潮白河要北上怀柔密云走古北口出塞的,还有就在京畿附近的香河、宝坻、三河、蓟州、平谷、梁城所这边的,都不会走水路,太麻烦。
京畿附近的驿道,起码在顺天府境内比起北直隶其他府都要好上一大截,便是驮队马车都能轻快无比的奔行,所以水路固然价钱划算,但是这一装一卸,时间耽搁不说,力夫钱也不少,短距离内却并不划算。
当然大宗货物却是都要走水路的,河间、保定二府,乃至山东和以下的,都只能走水路,运河的便利远不是陆路所能比拟的,而且通过运河、三角淀、卢沟河、易水、白洋淀、五官淀、玉带河、猪龙河,便能把顺天府与整个保定和河间这边都和运河体系联系起来。
比如顺天府的武清、固安、霸州、保定(县),河间府的任丘、河间,保定府的雄县、安州,虽然这些河沟河道上在运力上无法和运河相比,但是这州县间的货物流通也并不需要多么大吃水深的船只,也绰绰有余了。
“单单是这一两个月间,整个城墙外的流民便多了七八万,这还没有算已经进入京师城的一两万人,这也让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两县不胜烦扰,……”
郑崇俭见冯紫英的目光一直在城墙周围的流民草棚群落中徘徊,解释道。
“这怕是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有意驱赶而来的吧?”冯紫英冷冷地道:“我听闻察哈尔人把密云怀柔二县的工匠、商贾都掳掠一空,便是精壮农人也没有放过,只有老弱妇孺便是驱赶着往南,这分明就是减轻他们自己补给压力,将其推给我们,今年冬播成空,明年顺天府北部诸县百姓如何为生?”
杨嗣昌沉默不语,郑崇俭也是欲言又止。
“这样拖下去,对蒙古人来固然不利,但是对我们何尝不是灾难?只顾着眼前,明年怎么过?”
冯紫英轻叹一口气,“蒙古人其实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战意了,宣府兵和大同兵既然陆续到位,为什么就不敢发起反击?难道非要拖到天寒地冻,流民返家生活无着时才来?”
杨嗣昌皱起眉头,“紫英,有些情况你还不太了解,蓟镇军这边承受着最大的压力,察哈尔人主力一直在寻机突破南下,并非像你所说的那样没有战意了,我们来之前几日,察哈尔人还沿着边墙内向东南游击,绕过了平谷,一直冲到了盘山脚下,引得三河、蓟州一线大哗,险些就从遵化抽调兵力支援了。”
“越是如此,越是说明蒙古人失去了战意,文弱,你也是知兵的,若是蒙古人真的有意南下,你觉得他们会有这种花式来搞什么突袭侧击么?他们有这个实力么?”
冯紫英一句“你也是知兵的”让杨嗣昌心里很舒服,细细想了一想才道:“紫英你所说的也有道理,但是现在蓟镇兵被分成几块,而宣府军和大同军,牛继宗那边……”
杨嗣昌吞吞吐吐,冯紫英扬起眉毛,“怎么,牛继宗捅了这么大篓子,难道还敢避战不成?”
杨嗣昌摇头,似乎有些苦恼和困惑,“不太清楚张大人和柴大人怎么考虑的,又或者皇上和内阁诸公还没拿定主意?宣府兵基本上都过来了,大同兵也紧跟而来,比想象的还要来得快,但因为来得太快,几乎没有带粮草辎重,而且有些混乱,也不知道是不是牛继宗好像有些控制不住?但此时却又能让何人去接替?”
冯紫英一凛,牛继宗会控制不住?
如果宣府和大同军都进来了,那么蓟镇军再遭遇了前期的损失和周边如曹家寨、遵化等地的牵制,还能腾得出手的机动兵力有多少?
京师城中五军营的陈继先和神枢营仇士本更像是互相牵制的关系,仇士本好说,但陈继先究竟属于哪边,现在似乎一下子就不好说了。
但无论如何京营的五军营和神枢营在大同军和宣府军这两支边军精锐面前都是弟弟,真要让宣府军和大同军他们进了京师城,而蓟镇军被察哈尔人所牵制,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态势?只怕那一切都不可预测了。
难怪宣府军和大同军明明大举进入,但是却始终驻留在昌平一线,是兵部给他们划定了区域,还是牛继宗有意在这一线盘桓避嫌?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趟被招进京城,好像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自己也在说,这么一桩事儿值得把自己叫进京师城么?
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这样诡异的围而不打,究竟是真的力有不逮,还是有其他图谋?
一时间冯紫英发现自己似乎也有点儿要陷入阴谋论中的感觉。
皇上,义忠亲王,太上皇,武勋,牛继宗和王子腾,自己和老爹,京营,宣府和大同军,蓟镇军和辽东军,蒙古人,建州女真,似乎都要被卷入进来了,谁是棋手,谁是棋子?或者棋手和棋子本身就会在一定条件下互换身份?
注意到冯紫英脸色阴晴不定,杨嗣昌还以为冯紫英担心牛继宗,宽慰对方道:“紫英,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牛继宗也是宿将,现在宣府军和大同军过来的人马超过了八万人,昌平一线水泄不通,渤海所那一带宣府骑兵和外喀尔喀骑兵一直缠战,就这架势,我看还真和你说那样,起码外喀尔喀人未必有多少战意了。”
冯紫英摇了摇头,“文弱,我可没担心这个。”
杨嗣昌一愣,“那你担心什么?”
“一言难尽,总觉得这一仗打成这个模样,好像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冯紫英摇摇头,“看吧,等到和和张大人、柴大人见了面之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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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忠王府。
“牛继宗还没有给孤回信?”义忠亲王脸上的神色多了几分焦躁,还有几分无奈。
“殿下,牛继宗这种人怎么可能被轻易遽下决断?”楚琦摇摇头,“我判断三五日之内他都不会给殿下回信,他肯定还要观察,另外陈继先那边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只怕他不会同意。”
“陈继先?”义忠亲王冷笑,“他比牛继宗还滑头,孤给他送信的人连人都找不到,不是称病,就是说在城墙上检查防务,结果半夜都不归家,几天都遇不到人,这种事情孤又不敢留下一书半纸,……”
“殿下,其实您也不比太过于焦虑,咱们还得要立足咱们原来的方略,眼下这个局面不过是机缘凑巧,说实话,老朽是不太看好的,……”
“可是楚先生,如此机遇,如果孤都不能一搏,孤担心孤会后悔一辈子啊。”义忠亲王扼腕不已,眉目间流露出浓浓的不甘,“富贵险中求,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老四以为把京营这一手给灭了,却没有想过没有了京营,谁来守城?他以为人家都是傻子,不知道他和兵部玩的这一手,陈继先这一回也应该明白,没有了武勋子弟们支撑,他这个五军营大将狗屁都不是!”
“但是殿下,牛继宗迟迟不肯表态,奈何?而且,大同镇和宣府镇这些兵,他究竟能掌握多少?”楚琦脸色沉重,“牛继宗担任宣大总督不过两年,……”
“王子腾还担任了两年时间。”义忠亲王不无遗憾地道:“如果王子腾的登莱军没有去湖广就好了,那一切就水到渠成,哎,……”
“王爷,没那么简单,如果登莱军没有离开,宣府军和大同军就没有那么容易过来,……”楚琦觉得王爷还是想得太理想了一些,皇上岂会轻易让京畿处于那等不利情势下?
义忠亲王摇摇头,“楚先生,你以为现在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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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等,陈继先那边我估计他也在评估,京营中的确群情激愤,估计也和宣府、大同军中有联系,但是陈继先和牛继宗敢下这个决断么?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在里边安插有沙子?而且我敢确定,肯定有。”
楚琦淡淡地道:“王爷不必太过于露面了,穆王爷和水王爷他们俩应该有所行动才是,总不能什么都让我们来,坐享其成的事情这个世道恐怕没有。”
庚字卷 醉里挑灯看剑 第五节 抽丝剥茧(第一更!)
进城之后,杨嗣昌、郑崇俭二人径直去兵部复命,冯紫英却没有去兵部,而是直接去了乔应甲府邸。
论理他也不该去兵部,他是内阁召回,是要等到内阁召见才能去文渊阁,当然回来了自然要去通知通政司一声。
冯紫英感觉现在自己有些乱,有些看不准当下京中局面,一时间梳理不出来头绪,需要好好琢磨一下。
照理说要了解情况,去齐永泰那里是最合适的,但齐永泰是内阁阁老,他不能去,而乔应甲不过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不属于内阁六部和通政司,说得过去。
护送冯紫英一行的骑兵是罗一贯部的,到了京师城,自然去京郊蓟镇郑村坝驻地。
那里是前明靖难之役时朱棣与李景隆大战之地,颇有名气,也是蓟镇在京郊的一处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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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规矩,边镇之军不得入城,但是整个顺天府都是蓟镇防区,而蓟镇难看要和兵部乃至兵仗局、军器局、太仆寺这些部门打交道,所以也就在郑村坝留有一处驻留点。
几个月没回京师城了,似乎京师城又热闹了不少,但是这种热闹中间却是带着某种混乱和躁动的气息。
蒙古大军二十余万在昌平——顺义——平谷一线,不断袭扰整个北面防线,京郊诸县州的士绅大户们都早已经带着家人躲入京师城中,便是一些有些门道中等人家也都拖儿携女寻着机会逃入城中。
唯有那些没什么路子的,便只能蜂拥至城墙外,似乎依托着这高峻的城墙,也能得到一些安慰。
乔府在大时雍坊西南角的油房胡同,紧挨着宣武门,冯紫英到时,外边儿还有几处小轿和马车,应该是来拜会乔应甲的。
帖子送进去,很快就被迎了进去,也引来门外其他等候人的一阵喧哗侧目,不过有人认识冯紫英,一阵耳递目传只会,便无人再有异议。
很快便有门房把外边帖子都收了,另约时间,大家都知道这是乔副都御使今日不再见客的意思,但能留个明后日一见的机会,对一些本来并无机会的客人来说,反而是好事了。
对于冯紫英的来访,乔应甲很是高兴。
随着冯紫英在治政才能上熠熠生辉,无论是乔应甲还是官应震都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后生可畏的气势,便是齐永泰有时候都觉得很难对冯紫英的表现做一个标准的评判。
都觉得只觉得这家伙思路如天马行空,无论是在那个位置上都能有一些别有新意别出心裁的动作出来,而且往往都不局限于其所处的位置,这才是最让一干师长们欣慰之余又有些忐忑的期盼。
乔应甲这一年里算是他们三人中与冯紫英接触比较少的了,随着冯紫英声誉愈大,地位变化,见面也需要斟酌考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非议。
当然大周一朝,对同僚之间的私下拜访虽然不是特别忌讳,但是大家都还是有种某种默契,那就是阁老之间,六部尚书与阁老之间,都察院官员与其他部门同僚之间,如非有特殊事项,不会轻易登门拜访,相比之下,其他同僚和下级拜会商计,学生拜会老师,乡党之间的拜会,却是允许的。
“难得啊,刚进城,过家门而不入,就来我这里,这可不符合你的风格啊,不是都说你有泰山压顶不变色的定力么?”乔应甲打趣着自己这个弟子,平常略显刻薄冷峻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难得的笑容。
乔应甲的府邸很简单,素色调的装饰,古朴地家具案桌,在接待客人的桌椅上居然能看到些许残缺的扶手和挡板。
不过乔应甲似乎从来不太在意这些方面,而只要是熟悉的来客们也都对乔应甲的这种风格习以为常了。
“乔师,这套桌椅是否需要换一换了?”冯紫英没忙着回答乔应甲的问话,而是扯到了这官帽椅和案几上,“摇摇欲坠,给人感觉咱们大周朝都察院的气势都弱了不少。”
“你小子!”乔应甲脸一沉,“少把心思放在这些上边儿,你初入仕途,多琢磨一下正事儿,此番朝廷招你回来,也足见皇上和内阁对你的器重,你也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应对内阁的咨询。”
“乔师,你也觉得会是这么简单?”冯紫英毫不客气,“弟子怎么觉得这里边有些别样味道呢?所以弟子才来请益。”
乔应甲撇了冯紫英一眼,下人把茶送了上来,他端起茶示意了一下,“怎么,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乔师,牛继宗在延庆州被外喀尔喀大军突破,犯下如此大错,都察院的御史们难道熟视无睹么?还是皇上留中不发?”
冯紫英的话让乔应甲眼中掠过一抹惊讶和满意,能一眼就看出其中关键,紫英这家伙的确还是成熟了不少,目光视野都不比以往局限于单纯的治政,更明白庙堂之争的另一面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乔应甲淡淡地应了一句。
“是内阁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是皇上觉得还不是时候?”这是两个概念,冯紫英要问清楚。
如果是前者,那意味着内阁和兵部担心此时问责牛继宗会影响到下一步战局,这也正常;如果是后者,那就是另外一重意思了,冯紫英倾向于是前者,但是更担心的是后者。
乔应甲目光中多了几分锐利,看着冯紫英:“紫英,你想说什么?”
“乔师,以往如果出现这种情形,弟子觉得都察院可能不会坐视,如果是御史们都保持沉默,我觉得我们都察院御史们也学会顾大局了,战事要紧,大局为重,不过若是皇上留中,嗯,那我反而有些担心了,如果内阁和兵部都支持追责,那就意味着内阁和兵部应该有对策了,可皇上却要留中,这就出人意料了。”
冯紫英的话让乔应甲也有点儿不悦,“紫英,你可知都察院对你父亲一样没有上弹章。”
“我父亲?”冯紫英还不知道抚顺关所失守一事,讶然道。
“抚顺关所失守,李永芳叛变,东虏破关而入,掳走兵民近二万人,……”乔应甲冷冷地道:“但朝廷商计之后,张大人和我与都察院中御史们沟通,御史们也愿意等到下一步调查结果出来,而没有直接上弹章。”
“啊?!”冯紫英被乔应甲一句“李永芳叛变”弄得心神大乱。
此时他才想起前世中明末历史中的这桩大事儿,正是李永芳的叛变极其后续一连串帮助努尔哈赤的各种针对大明辽东的动作,才使得辽东在他叛变之后遭遇了多重伤害。
李永芳是第一个叛变东虏的将军级人物,可以说这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从此汉人将领倒向建州女真的情况便此起彼伏了。
这都在其次,关键在于李永芳在辽东经营多年,对辽东各卫所的文武军情和将士情况了如指掌,他的叛逃无疑为东虏刺探了解辽东军情政情防务以商贸情况都提供了难以想象的帮助。
更加之此人投效努尔哈赤之后更是不遗余力的帮助努尔哈赤收买拉拢威逼利诱辽东各路武将军官,由于辽东文武军将长年吃空额和走私的情况被李永芳所掌握,他利用这个把柄威逼拉拢各路军将可谓无往不利。
尤其是一些中低级军官更是经受不住这种软硬兼施的手段,纷纷投向东虏,可以说其一人给辽东带来的危害超过了一场战事的影响。
见冯紫英脸色骤变,乔应甲摆摆手:“紫英,你也无需焦虑,令尊之责尚无定论,李永芳之叛依我看起码早叛比晚叛强,之前还有些人说你父心胸狭隘,一味从大同和榆林引入旧部,现在便再无人提起,李永芳的情况比较复杂,龙禁尉和都察院都已经派员前往辽东调查,相信会有一个说法。”
冯紫英苦笑着摇摇头:“乔师,我不是替我父亲担心,而是担心李永芳这个人的叛逃可能带来的危害要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这个人对辽东太熟悉了,如果东虏抓住这个机会,今后几年里,辽东都要处于战战兢兢地状态下,乔师你应该知道这些边地武将们,谁屁股下边能有多干净,龙禁尉睁只眼闭只眼,但御史们恐怕……”
乔应甲皱了皱眉,似乎是明白了冯紫英的担心,“此事我会和张大人、刘大人商量,自然有分寸。”
“多谢乔师了。”冯紫英甩了甩头,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看在乔应甲眼中也是有些担心:“紫英,你这个状态可不行,内阁和皇上都要见你,……”
“乔师,皇上和内阁只是见我这么简单么?嗯,和内喀尔喀人的谈判结果值得专门把我召回来一趟么?”冯紫英看着乔应甲。
乔应甲迟疑垂眼,良久才道:“你什么时候觉察出来的?”
“蒙古人游而不击,大同军和宣府军进来比想象的更快,我还以为是牛继宗想要立功赎罪呢,当然也不排除牛继宗有这个想法,但是落在很多人眼中难免就要心生疑虑了,尤其是京营一下子损失了八万人,城里边只剩下陈继先和仇士本两部了,五军营控制着广宁门和西直门,阜成门和东直门却是在神枢营手里,我今日从广渠门和宣武门进的城,以往这是神机营控制的,但现在好像都被神枢营控制了,连四卫营和勇士营也来接掌门禁了,乔师您说是不是会让很多人都有别样想法了?”
冯紫英的话语如铁锤一样击打在乔应甲身上,让他脸色微变。
其实乔应甲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他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既不是都察院的一二把交椅,都察院本身有又不能直接接触六部和内阁事务,所以在这些方面消息明显就要迟缓一些了。
尤其是宣府军和大同军动向他并不知晓,冯紫英这么一说,让他顿时悚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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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你是说……”乔应甲越想越心惊,如果蒙古人和京中某些势力有勾结,那就不是天家一脉的事情,这关系到整个大周朝,甚至往大里说,这是关系到整个汉人王朝存亡的滔天大事了。
“乔师,我现在什么也没说,也不好说,不是我不敢说,而是我了解掌握的情况不多,怕随意妄测把你们的揣摩想法都带偏了,那我就百死莫赎了。”冯紫英摇摇头。
乔应甲脸色冷厉,决然地摆摆手,“紫英,你说,我乔应甲还不至于乱了方寸,自然有我自己的判断。”
“弟子素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事情也要朝最坏的一面打算,以免到最后措手不及,防患于未然总比到最后束手无策的好,……,武勋的最大势力代表是京营,但现在京营在三屯营遭遇如此惨败,数百勋贵们被蒙古人俘虏,朝廷至今没有任何说法,京中的武勋们,尤其是京营的武勋们怎么想?”
冯紫英的话让乔应甲眉峰紧蹙。
“牛继宗失职导致外喀尔喀人从周四沟突破,又在延庆州防范不力,导致外喀尔喀大军从内长城进入顺天府,与察哈尔人会师,才会酿成当下局面,这是天下皆知的情形,但朝廷压制《今日新闻》不准报道,同时又对牛继宗的行径毫无表示,换了我是牛继宗,会怎么想?”
冯紫英言语犀利,乔应甲却越发觉得情形不妙,“会怎么想?”
“我会以为要么你们是怕了我手中的大军,要么就是你们打算事后来对我进行清算,乔师,你觉得呢?”
乔应甲深吸了一口气,现在看来,这桩事情上的确有些失策了。
都察院当初的确提出了要调查处理牛继宗渎职,但是内阁和兵部以大局为重压了下来,这说得过去,但连一纸斥责批评都没有,就有点儿让人心生别念了。
如果高明一些的做法,其实还是应当让都察院开始前期调查,哪怕给御史们打招呼,去了不要干扰军务,做个调查的姿态都好。
牛继宗起码会觉得这是正常程序,便是有责任,但不至于要置他于死地,但现在,恐怕就不由得他不这么想了。
皇帝也没有一纸质问训斥,这同样有些蹊跷,内阁和兵部都没有意识到,以皇帝的性子,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本来就对这些武勋们没有多少好感,现在却不趁机发难,甚至连口头的训斥都没有,这是出于何种考虑?
真如冯紫英所言,设身处地,特别是在蓟镇兵被蒙古大军死死压制住的情况下,牛继宗肯定会觉得要么就是和内阁六部有了默契,要事后动手,要么就是被蜂拥而入的宣府军和大同军给吓住了,甚至他会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四卫营、勇士营以及神枢营接管各大城门,会不会让武勋占据着绝对控制权的五军营感到某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一旦他们和牛继宗联系上,……
如果真是这样,那牛继宗会不会……?
想到这里,乔应甲坐不住了,立即起身就要换衣外出。
“乔师,乔师!”
见素来沉稳的乔应甲都坐不住了,冯紫英赶紧劝道:“这只是弟子的一个猜测,或许不至于如此,……”
“哼,老夫这段时间有些懈怠了,原本以为军务和老夫无甚关系,怀昌兄也多有参与,以他的经验,自然看得出轻重,没想到怀昌也大意了。”
乔应甲摇头,“如你所说,事情要从最坏的打算,没有那些我们担心的事情最好,天家博弈,我们做臣子的不好置喙,但若是这等时候还有人要以大周朝的江山来做赌注,与外族勾结,那我乔应甲绝对不会饶过他们。”
“乔师,您请稍安勿躁,听弟子把情况说完。”冯紫英赶紧上前一礼,“弟子觉得或许有这种可能,但还不至于如此,如果我们轻率妄动,或许才会被人窥测出虚实,甚至刺激到某些人本来还在犹豫的心态,反而可能酿成不可收拾的局面,这也是弟子来您这里而没有去齐师那里的原因,弟子还觉得您是最稳重的呢,没想到……”
乔应甲也反应过来,这些武勋们在京中实力遍布,甚至在龙禁尉中也有相当厚实的跟脚,如果真的有某种想法,恐怕这京中无处没有他们的眼线,特别是还有义忠亲王这样的后盾。
到现在龙禁尉指挥使不仍然是顾诚在担任么?卢嵩仍然只能委屈的挂一个指挥同知身份,真以为顾诚就湮灭无声了?乔应甲从未如此想。
乔应甲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的确现在自己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是激化情势,还需要细细斟酌,到这时候乔应甲内心对冯紫英的观感更满意了一层,这半个弟子去了永平大半年,变得沉稳周密了许多。
“紫英,现在你觉得该如何?”乔应甲捋了捋颌下胡须,一只手背负在背后,缓缓踱步。
“乔师,蒙古人那边,我觉得或许有些人有这个意图,但是之前他们应该是没有这个意图的,不过是局面走到这一步,恐怕才会让他们萌发了这种念想,这涉及到几方的配合,城中的五军营,陈继先,他们控制着城门,这是一方,若说要让大同军和宣府军敢直接进攻京城,估计谁都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但若是城门洞开,欢迎入城,那又另当别论了,……”
乔应甲点头,这个分析判断是准确的,边军哪怕是武勋控制着的,也不敢行武力攻打京城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武将们敢,士卒们也不敢,但城门大开,编一个清君侧的幌子,那就不好说了。
“蒙古人,他们如果不压制住蓟镇军,蓟镇军随时可以抽出大军来,……”
“牛继宗,他是宣大总督,手握军权,宣大军都在他手上,而且宣府军和大同军,尤其是宣府军中武勋武将军官为数不少,但是他也要考虑他的控制力度究竟有多强,另外还有大同军,……”
乔应甲眼睛一亮,“紫英,你是说皇上招你回来,……”
“弟子不知道,等到明日就知晓了。”冯紫英沉吟了一下,“还有就是蓟镇军,如果弟子方才说的那些都不幸而言中,那么蓟镇军就是平衡宣大军的砝码,只要蓟镇军能腾出手来,牛继宗就不敢冒这个险,……”
乔应甲微微点头,“除开蓟镇军外,如果这帮人有此想法,几方要达到一个齐心协力的状态方敢行此逆天之举,关键在于牛继宗身上,我不觉得牛继宗有此魄力,义忠亲王倒是有此胆魄,但他未必有此手腕和威望,而陈继先老奸巨猾,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没那么容易把自己一族人的身家性命押上去,牛继宗和陈继先,这二人只怕都会瞻前顾后,……”
“对,乔师对他们的分析精准到位,所以他们还会不断的接触沟通,但时间拖得越久,其实他们的勇气会渐渐丧失,各种顾虑反而会拖累他们,如果最危险的时候,往往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
冯紫英很肯定地道。
乔应甲脸上露出欣慰之色,“紫英,看来在永平府这大半年让你成长不少啊,不过你觉得现在可以做哪些事情呢?”
“牛继宗那边再做些什么,反而会有些露行迹,弟子以为其实只要给牛继宗和义忠亲王一些疑兵之计就行了,陈继先那边不妨可以有些动作,另外,遵化的蓟镇军,我觉得可以调回郑村坝。”冯紫英斩钉截铁地道。
“遵化的蓟镇军?”乔应甲迟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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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化的蓟镇军主要是对抗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但现在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俘虏了五万多京营将士,目前真该将他们部分俘获所得转移运回草原,以弟子之见,内喀尔喀人应该没有动力再西侵了。”冯紫英解释道:“那驻扎遵化的两万大军完全可以调至京畿附近。”
“你能保证内喀尔喀人没有异心?”乔应甲冷声斥道:“这种事谁都不能保证,你只能把情况逐一说到,这种决定轮不到你来做出,你也没有这个义务和资格!”
冯紫英猛然醒悟,自己如何能插话这等事情?
内阁和皇上招自己回来,自己如实说就行了,朝中难道还缺这些聪明人清醒人?
自己一介永平府同知,本来就抢了很多人风头了,还要恣意妄言,只会给自己添麻烦,招嫉恨。
“谢乔师指点,弟子愚昧了。”冯紫英赶紧起身道谢。
“紫英,此番事情固然关系重大,但是别觉得人家都看不到,为师也是这段时间有些懈怠轻慢了,我估计皇上和内阁诸公心里都还是有些数的,但是怕就怕他们都想观望,或者都抱着几分侥幸,总觉得对方不敢,但是有些事情一旦走下去,就难以回头了,所以我们还要的要把有些事情做到前面,尽可能促成向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乔应甲叹了一口气,“你回去休息吧,这些事儿为师来做,明日你还是按照既定的去做就是。”
庚字卷 醉里挑灯看剑 第七节 归家(第三更!)
从油房胡同出来,冯紫英还在思考着这一连串的事情。
或许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危险,永隆帝也好,内阁诸公也好,兵部那两位也好,应该还是考虑到了一些情况。
只不过就像乔应甲所言那样,聪明人太多,往往就未必意见一致,或者又觉得人家未必敢铤而走险,就像自己一样,不也觉得只是有这种可能,只不过出于谨慎起见,才觉得应该采取一些对策么?
除了油房胡同,拐上宣武门里街,这是城西最重要的一条大街,从宣武门可以一直通往单牌楼、四牌楼,和西长安街、西安门大街两条交汇。
往日这几条街都是最热闹的,到现在,京城里突然再涌入了几万人,顿时就更显得热闹起来了。
宣武门里街是一条南北向的大街,沿街两边虽然不是高门大户居所,也不是官署衙门所在,但更多的却还是红墙碧瓦和临街铺面的存在。
京师城的官署衙门分布于何处是有讲究的,大多都集中在大时雍坊的东部,南熏坊的南部,阜财坊的中部,小时雍坊的北部,其他像明时坊、黄华坊、明照坊、澄清坊也都有零星分布。
至于豪门大宅,则基本上都避开了最当面的正街和闹市区,更愿意选择一些幽静但交通方便的寻常巷子。
比如丰城胡同,比如油房胡同,兵部洼,石碑胡同、松树胡同、板场胡同,以及这些胡同所在的大时雍坊、小时雍坊、咸宜坊、安富坊、南熏坊这些都是高门大户喜欢选择的所在。
像宣武门里街这样的正街,云集了整个城西最好的绸缎庄、香粉号、皮货行、药材铺,像寻常的盐、茶、油、粮这些日常使用的铺行都不会选择这些区域,租金实在太高,不是这些日常生计物事行道能承受的。
从乡下进城的这些乡绅富户并不代表他们就穷了,更不代表他们对这些需求就小了,相反进了城之后,他们更愿意走出门来消费,这从宣武门里街的热闹程度就能略窥一斑。
熙熙攘攘的人流虽然不能说摩肩接踵,但是冯紫英估计自己从油房胡同回到丰城胡同起码多用了小半个时辰。
回京之事没有人知晓,所以当冯紫英踏进丰城胡同自家门槛时,无论是门房里的门子还是刚巧走到门口的云裳都呆住了。
“怎么,见了爷回来,也不知道问候一声?这么不讲规矩了?”冯紫英笑吟吟的下马,顺手把马缰丢给了宝祥。
“爷,您怎么回来了?”云裳飞奔而来,踉跄了一下,险些跌了也该大跟斗,眼圈红得泪水都包不住了,刹那间便打湿了扑在冯紫英的胸前。
“爷怎么就不能回来?难道说爷回来看你们,反而成了罪过不成?”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肉体在自己怀中,哪怕是隔着几重衣衫,冯紫英也能感受到那份充满弹力丰腴的结实。
在永平府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多少心思去想其他,便是半夜上床,都还得要琢磨着公事儿,饶是尤二姐为没能怀上孕心急如焚,但是也知道轻重分寸,所以很守规矩的没有纠缠。
早出晚归,尤其是大部分时间都得要奔波于迁安和卢龙之间,随时紧绷的弦让冯紫英这两个月真的有点儿像是吃素斋的感觉,好不容易轻松一点儿,又接着是和内喀尔喀人的谈判,京营贺虎臣部和左良玉新军的重建,哪样事情冯紫英都不敢怠慢,这关系到日后大计,此时辛苦一分,日后便能有底气几分。
似乎是猛然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云裳还一边抹拭眼角泪水,一边忙不迭地挣脱冯紫英的胳膊,“奴婢马上去和奶奶说,奶奶年前还在念叨爷呢,说爷这么久也不来信,又听闻永平那边有蒙古兵打仗,心里惦记得紧呢。”
“呃,不用了,我先去太太、姨太太那边问个安,便过去。”冯紫英松开云裳,又和门房里的几个下人打了招呼,这才拉着云裳的手,径直往自己母亲那边走去。
和母亲、姨娘见了面,免不了又是一阵抹眼泪,小段氏更是拉着冯紫英的手唏嘘半晌,最后还是记挂着那边还有一个孕妇,这才让冯紫英赶紧去安抚一下阔别已久的女人。
依偎在相公身边,沈宜修觉得自己似乎全身上下一下子就彻底放松了下来,甚至连眼皮子都开始耷拉下来。
絮絮叨叨的说话,轻怜蜜爱的爱抚,甚至捧了捧已经浑圆如球的腹部,还替自己搓揉有些浮肿的小腿,这一切都让沈宜修陷入了某种漂浮的幸福甜美状态中。
她太享受这种滋味了。
丈夫的突然归来,让一直在下人面前保持着清冷淡然状态的她彻底放下了面具,甚至在晴雯和云裳面前也不惧于表现出自己对丈夫温存的渴望,这在以前,便是晴雯算是自己贴身丫鬟了,她也鲜有暴露自己作为女人对丈夫的那种依恋。
自从听闻蒙古大军突破关碍入侵永平府之后,她就一直处于一种躁动的情绪中。
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处心积虑去了永平府,是绝不会允许蒙古人破坏他的大计的,途中那一趟回来更是表现出了某种要不惜一切代价和蒙古人一战的心思,只是丈夫不愿意怀孕的自己担心,所以不肯谈及具体的计划,可这反而增添了沈宜修的担心。
前些时日便有消息传来说蒙古人大军南下迁安,在迁安和辽东军鏖战,这既让沈宜修忧惧,又有些欣慰,起码公公派出了辽东军精锐支援丈夫,但是具体战况如何,却是各说不一。
又说蒙古人在迁安城下折戟,又有说蒙古人只是虚晃一枪,要先解决盘踞在永平府西北角三屯营的八万京营大军,紧接着便传来消息说京营被蒙古人一举歼灭,五万多人沦为俘虏,蒙古人此时气势正盛,要么要西进攻打遵化,要么重新南下攻打迁安。
种种真假莫辨的消息让沈宜修也是心情忽起忽落,揪心不止,一直到从永平传回来消息称一切安泰,她才稍稍放心,但是在没有亲眼看到丈夫,在没有得到丈夫亲口保证时,沈宜修始终无法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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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一切都终于尘埃落定了,沈宜修觉得自己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所以在身畔晴雯和云裳陪伴着,依偎着丈夫,感受着丈夫身上熟悉的气息,就像是最好的催眠剂,不过一炷香功夫,细密的鼾声便在三人的注视下响起来了。
冯紫英爱怜的抚摸了一下妻子圆润了许多的面颊,细密的睫毛因为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而有着轻微的抖动,枕着自己肩膀和胳膊,几乎是一种半靠在自己怀中的姿态,就这样睡着了。
“爷,奶奶这段时间里一直没睡好,尤其是听得蒙古人打迁安,荣国府那边宝姑娘和林姑娘她们也经常过来问情况,奶奶也只能强撑着笑脸,宽慰大家,其实奶奶心里也是担心得紧,奴婢几次夜里起来看奶奶,奶奶都在床上辗转,有时候奶奶做梦都在哽噎抽泣,……”
晴雯俏丽的姣靥红润可人,半个屁股坐在锦凳上,手里还小心的替奶奶揉弄着小腿肚子,一边小声的说着话。
“嗯,苦了你们了。”冯紫英叹了一口气。
男人在外打仗,女人在内自然是翘首期盼,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诗不就是最好的写照么?
沈宜修她们自然不太清楚打仗的具体情形,但是每一次打仗之后会有多少家披麻戴孝却是知晓的,谁不担心这种厄运突然将临到自己身上?
至今京营尚有五万多俘虏在蒙古人手中,如果内喀尔喀人像长平之战的白起一样坑杀这些俘虏,整个京师城家家披麻戴孝哭天喊地,那种情形只怕谁都承受不起。
这个时候冯紫英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朝廷内阁和皇上都不敢拒绝宰赛的条件,因为那种结果谁都无法承受,哪怕明知道宰赛做那种的可能性很小,但是谁又敢去赌呢?
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如果谁再把矛头引向内阁或者皇上,只怕喧嚣的民意就能把内阁撕得粉碎,尤其是这几万京营士卒的亲眷大多在城中,便是皇帝一样承受不起这种狂暴的冲击。
“爷在外边不也一样苦么?”晴雯瞥了一眼一旁再替冯紫英捏着肩的云裳,“奴婢看爷都黑瘦了许多,这野地里风里来雨里去,还要冒着和蒙古人打仗的危险,……”
冯紫英小心地把妻子的身体放在床榻上,柔软温和的锦衾加上丈夫身上的熟悉气息,让沈宜修睡得很香甜,甚至没有惊醒。
就这样坐在床榻上,看着妻子酣然入睡,冯紫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两个俏丫鬟说着闲话,偶尔开个玩笑,逗弄两女几句,手眼温存,惹来一阵脸红耳赤的嗔怪,闺中私情,不足为外人道。
京师城中最温情的一面便扑面而来了。
庚字卷 醉里挑灯看剑 第八节 浮出(第四更!)
快子时了,冯紫英才示意都有些倦怠的二女去休息。
今儿个轮到晴雯守夜,自然就是在外间值守,当冯紫英却还不得清闲。
汪文言亥正就过来了。
冯紫英一到家一方面就安排瑞祥去通知汪文言,另一方面却让人去叫倪二。
见冯紫英进屋,汪文言也是微微躬身一礼,“见过大人。”
“文言何须如此客气?坐,今日回来的急促,明日内阁诸公和皇上可能要召见,但我此番回来,不像以往,便是现在心里也有些无数,所以还要请文言以教我。”
冯紫英没有客气,开门见山。
他这几个月对京师城内的情况无暇多问,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永平那边,尤其是在面临蒙古人军事入侵压力之下,全力以赴去训练永平新军,打不赢这一仗,一切休提,所以其他一切都暂时搁在了一边。
汪文言也知道这个情况,所以也一直未来打扰。
但是此番突然被招进京,牵扯事件都还不确定,所以他必须要把京中现有情况做一个了解,以便于自己在对答中做出合理的应对。
“大人回来得也算及时,若是大人不回来,我也准备要跑一趟永平,向大人介绍一下近期京中的一些情况变化,尤其是蒙古人南下之后带来的种种情势变化。”
汪文言手中握着厚厚的一叠文稿,看样子也应该是就近期的情况所作的一些情报收集。
“哦,文言啊,我虽然在永平那边忙碌,但是却从未放松过这边,我也交代过你要替我把好关,永平和京师这边联系紧密,一脉相承,若是真有什么要紧之事,你该及时报我才对。”
听得冯紫英话语里有些埋怨之意,汪文言也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赶紧起身又是躬身道歉:“大人责怪得是,文言有些疏忽了,只是这些情况来得太过突然,文言之前也有些吃不准,花了一些时间核实映证,最后才能有一个大概的判断,所以耽误了,……”
“我并无责怪文言之意,只是提醒文言,永平府那边我有耀青相助,但京师这边只有文言撑起大局,所以不能有疏忽,而且许多事务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到京师这边来,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冯紫英摆摆手,“好了,我们言归正传,是你先说,还是我先问?”
汪文言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还是我先向大人禀报一下近期我认为大人需要知晓的一些情况吧。”
冯紫英点点头,“这样也好,你说,按照轻重缓急来,先说重要的。”
“大人叮嘱的事儿文言一直很关注,您提到的义忠亲王这边的情况,近期东平郡王和北静郡王两家都和义忠亲王往来较为密切,尤其是东平郡王,前期与义忠亲王方面接触并不多,但近期明显增多,只是不知道和江南甄家与穆家女儿订亲有无关系,……”
冯紫英皱起眉头,贾蓉和他提及过,甄家甄宝玉应该和东平郡王穆家嫡女订亲,再加上北静郡王水溶嫡妃是江南甄家甄应嘉的幼妹,这样一来东平郡王、北静郡王,再加上江南甄家一下子就成为姻亲了,这个江南甄家还有些厉害啊。
“还有么?”冯紫英当初离开京城赴永平时,就提醒过汪文言,要充分把倪二手中的力量利用起来,重点就是这些四王八公十二侯和其他一些手握兵权的武勋家族中的往来。
冯紫英断定,如果义忠亲王要想在京中起事,在得不到太上皇的明确支持下,只能通过一些特殊渠道来把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武勋拉上车。
像穆家的穆天燕就是五军营副将,只不过这一次却因为三屯营一战被俘了,而穆天燕的堂弟穆天鹰则是宣府镇的游击将军,此番也已经跟随宣府军进了顺天府。
宣府军的游击将军看起来和京营中的副将还有些差距,但是论本事和手握兵权却不可同日而语。
和穆天燕的庸碌无能相比,穆天鹰却算是一个人才,曾经去考取过武进士,只不过因为穆家身份,后来被责令退出,但其人却是有几分本事的,连自己老爹都曾经提起过,说穆天鹰算是四王八公十二侯中屈指可数的能扛得起几分担子的角色。
“另外就是齐国公陈家似乎也有些意动,家主陈瑞文在十日前曾经化妆出门,从西便门出门,只带了两个随身亲随,两日后才悄然返回,……”
冯紫英一凛,陈瑞文和王子腾关系密切,但是他一直以为陈家素来低调,陈瑞文的性子也属沉稳隐忍,不应该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去才对,但其弟陈瑞师同样身陷三屯营一战,也不知道此事对其刺激有多大?
从西便门出门,似乎去昌平那边的可能性最大,难道说陈瑞文是去和牛继宗见面?
冯紫英吃不准,照理说陈瑞文就算是和牛继宗有联系,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如此,龙禁尉对他们这些武勋盯得很紧,汪文言他们能发现的,龙禁尉只怕也不会发现不了。
冯紫英甩了甩头,这种情形也很难推断,万一陈家有什么秘密营生需要陈瑞文亲自去处理,尤其是这等兵荒马乱的时候,小心一些隐蔽一些也很正常。
“嗯,陈家虽然有嫌疑,但我以为不当如此才对,先观察吧。”冯紫英又道:“还有么?”
“贾敬应该是到了金陵了。”
一句话又让冯紫英大吃一惊,“他公开现身了?”
“那倒没有,我们的人在南边人脉要多一些,加上按照大人所提到的,有的放矢,所以还是在金陵觉察到了一些情况,后来顺藤摸瓜,发现了他。”汪文言颇为得意,“估计龙禁尉都应该还没有线索,但是我们通过海通银庄这条线找到了线索,这一次贾芸这边立了大功。”
“哦?”冯紫英来了兴趣,“怎么发现的?”
“贾敬在玄真观有一个炼丹的仆僮,挺年轻俊俏的,跟了贾敬有好几年了,玄真观传出贾敬病故消息之后,其他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但我们盯着这个仆僮,发现他在咱们海通银庄存入三千两银子,通存通兑的,我们就怀疑他可能是离开京城,……”
“……,贾芸那边也找掌柜套出来一些话,听说他要乘船走运河,我们就估计应该是要去南边儿,就给临清、扬州、金陵、苏州、杭州那边都打了招呼,后来这笔银子在海通金陵号取走了五百两,留下了二千五百两改为定存,这样一来我们的人就在金陵这边很快就找到了这个人的行迹,然后钉死他,自然就找到了……”
“哦,海通银庄这条线查出来的?”这倒是一个意外之喜,或许这就是最早的环球金融银行电信协会(swift)?
冯紫英有些感慨,目前整个大周能够实现通存通兑的还只有海通银庄,尤其是要地跨南北,在京师与扬州、广州、苏州、金陵这些南北之间的大额钱银流通上,有着近乎于朝廷担保的信誉,无疑是很多商贾的最佳选择。
“嗯,顺带也要向大人禀报一下,似乎这半年里,从京师城这边也有不少大笔银子存入,但是却在金陵、扬州那边兑走,……”汪文言迟疑了一下,“贾芸和我提起过这个情况,存入取走的人,既有江南和山陕商贾,也有一些名不见经传之人,所以文言也无法推断,……”
大额资金的流动,从北边向南边流动?
冯紫英摩挲着下颌,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不语。
虽然这海通银庄当时的成立募集资金是借用了忠顺王的名头,有忠顺王的带动,不少宗室勋贵也都键入了进来,但是据冯紫英所知,绝大部分勋贵官员们都还是持冷眼旁观的态度,倒是皇家宗室加入进来的不少。
后来虽然也因为生意营生方便的缘故,商贾们的态度逐渐变得积极起来,但是勋贵们还是很谨慎,小额的这种存取可以,但是大额的却鲜有,便是自己冯家以及和冯家有瓜葛的薛家、贾家等,不也是还是抱着姑妄信之,那就是暂时一半一半的态度。
“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应该二三月间就有这种迹象,但是并不明显,后来五六月间就有明显增加,到七八月间就更突出了。”汪文言回忆了一下,“贾芸为此还专门和我说过,另外贾琏在扬州那边也来信说,大笔银子都在扬州取出,海通金陵号那边因为当时城里没多久,银子兑付还不够,不得不从扬州那边运过去,要不明日通知贾芸过来,我也把贾琏那封信带过来。”
冯紫英点点头,“贾芸和倪二这边我都要和他们谈一谈,另外柳二哥那边我也会谈一谈,不过你要记住,他们对我们的想法意图并不清楚,我只是交待了他们把一些异常和疑难情况要向你通报,你也可以定期向他们了解情况,所以最终汇总综合研判,还得文言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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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字卷 醉里挑灯看剑 第九节 智文言,义倪二
待到汪文言的汇报告一段落,冯紫英这才开始询问自己要问的问题。
冯紫英要问的问题并不复杂,但是却有些超出了之前自己给汪文言交代的范围,或者说需要更多的情报来汇集和研判才能得出,这一点冯紫英自己也很清楚。
“从文言所掌握的情况来看,蒙古人,嗯,无论是土默特还是察哈尔人,他们可能在京师城中有斥候细作,也有专门和他们贸易的商贾为其收集情报,或者联络一些官员,但是文言觉得要说这些蒙古人已经有一套完整或者长久的对大周的政策策略,文言觉得恐怕还没有达到那种水准。”
汪文言在听了冯紫英的担心叙述之后,思考了良久才做出这样一个回答。
“他们可能会在某个时段,因为自身的需求,而会采取一些短期的对策,或者为此而谋划通过拉拢、收买手段来达到目的,甚至可能会有一些更隐晦或者更直接的方式来实现,但总得来说不太可能有那种如您所言的系统性的,综合性的策略来指导和保证。”
“那文言你的意思是,蒙古人不太可能和义忠亲王合作?”
“不,文言的意思是蒙古人可能没有想到过和义忠亲王合作,但并不代表他们对大周内部的这种微妙局面一无所知,更不代表如果义忠亲王派人找上门去,他们就不合作,无论如何这对他们有利,对大周有害,他们肯定乐见其成。”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陷入沉思,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文言,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但义忠亲王会这么做么?”
“有一定的可能,但以义忠亲王现下的处境,他恐怕是敢冒一些这样的风险的,但如您所说,这不是蒙古人配合就能行的,还需要多方面条件都要满足,陈继先和牛继宗这两边都很难说。”
汪文言右手食指和拇指用力的搓揉,这是他绞尽脑汁思考的表现。
“陈继先的情况比较诡异,作为五军营大将,他深居浅出,观其行迹,很难判断出他究竟与皇上还是太上皇那边有什么联系,也看不出他和义忠亲王有无往来,其子陈也俊却恰恰相反,在外边儿结交甚广,生意牵扯颇多,包括和您与薛家在大观楼,在海通银庄,另外他还和北静郡王在湖广粮食营生上有很深的合作,与金陵新四大家的周家合作长江航运,……”
“……,其他不好判断,但是京营五军营现存的三万绝对是陈继先的嫡系,而且战斗力也要远胜于被他推出去的那四万人马,我甚至有些怀疑陈继先是有意把这些人支出去,以便于以后他能更好的掌控五军营,五军营七万多人马编制,一旦补足,他可以更游刃有余安插他自己的人。”
“至于牛继宗这边,他对大同军和宣府军的控制力,我没有太多的了解,所以不好判断,但是其对宣府军的掌控肯定更强一些,而大同军,的确是一个变数,您怀疑皇上将您召回来是不是有意用您影响大同军,制衡牛继宗,文言以为的确有此可能,明日便可以知晓,……”
汪文言的分析判断让冯紫英心里敞亮了许多,特别是汪文言在离开时也谈到了江南那边局面,认为有许多异常,建议应该考虑及早将江南那边的情报体系重新恢复起来,否则丢得太久,那么原来林海时代的许多遗留人脉关系就会慢慢湮灭了。
冯紫英也问了汪文言就如何重组江南那边的情报网络体系有什么好的建议,汪文言表示需要考虑一下,毕竟没有两淮运盐使司衙门作为支撑,要建立和支持其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体系,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不是单靠钱银就能行的,而且即便是钱银,单单是京师一地的花销都不少,但这边还能以冯家在京师这边的影响力和人脉作为交换,比如像大观楼,比如海通银庄,比如倪二手底下的一大帮子灰色经济体系等等,但落到江南那边,那就都得要真金白银的投入,没有人会饿着肚子替你做事。
汪文言的慎重反而让冯紫英很满意,对方不是那种大言炎炎的性子,干这一行,谨言慎行,周密细致,都是必不可少的品质,从目前来看,汪文言当得起自己对他的信任。
倪二一直在外边等候。
能等到小冯修撰一回京就连夜召见,倪二也是心里无比满足的。
越是从底层走起来,就越是能体会到这份混合了权力和利益带来的滋味是如何丰腴甘美。
想想两三年前自己不过是这荣宁街边儿上的一介混子,虽然说手底下有一帮子人,但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你就得对一帮子兄弟负责,每天一睁开眼,就得有百十号人望着你吃饭。
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儿,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大家子人,刀口舔血也好,行险取巧也好,坑蒙拐骗也好,你得带着这帮人去讨生活,他们出了事儿,你这个当老大就得去兜着,生老病死,你都得要过问着,否则你就没法让这一干子兄弟们追随你。
看上去光鲜无比,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但内里酸甜苦麻辣也只有倪二自家才知道。
随便哪个衙门,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你欲生欲死,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宛平县衙,大兴县衙,顺天府衙,更别说京营里那帮烂竿子,哪个都能骑在你头上来尿一壶。
但这一切都在跟着小冯修撰混之后,开始发生了变化。
大观楼周围的营生包揽了下来,房屋翻修整修,摊位划分,然后分租给别人,给这个群体带来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虽然比起上百号人的生活来还远远不够,但是却能让这个群体在冬夜里起码有一碗羹汤不至于饿死冻死。
然后最大的幸福来源于整个京师城的公厕和粪肥收集,和工部、顺天府的交道倪二很清楚便是自己拱手送上银子都是搭不上线的,但是在小冯修撰一番运作下,整个北京城这门营生的七成都揽入怀中,单单是这一行,就能让自家兄弟迅速从百人规模上升到了千人规模。
而西郊的菜蔬果园的建造更是让倪二觉得自己的身份正在迅速向上等人——乡绅蜕变,起码京郊百十亩地的菜蔬园子和一座数百亩荒山垦种为果园和花树庄子,那就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有这份资格的了。
至于说后边和工部打交道的街道维护,建筑修缮,城墙维建,这一切都顺理成章落入了手中。
至于说原来最起初的赌场营生,反倒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拿小冯修撰的话来说,这等营生不能没有,但是却不能在作为这个群体的支柱产业了,小冯修撰似乎根本看不上赌场那点儿收益,反而是更看重能从赌场里得来一些外边儿打探不到的隐秘阴私消息。
到现在倪二都还觉得自己犹如在梦中一般,有时候一觉醒来,都还要狠狠掐自己一把,看看这是不是在做梦,前半生浑浑噩噩几十年,怎么就能在这几年间遇上了贵人,一下子就翻身了呢?
连兄弟倪大倪三都在撺掇着自己是不是该去大护国寺里好好捐一笔香火银子,替小冯修撰捐的,也好祈福小冯修撰官运亨通,冯家家族兴旺。
连带着一直看不顺眼的薛蟠、贾环倪二现在都觉得顺眼起来了,薛蟠的妹妹马上就要嫁给冯大爷做二房嫡妻了,而贾环的姐姐据倪二了解和观察,似乎也有点儿想要给冯大爷当妾的意思。
听说冯大爷每一回回来都要去贾府里边见见几个姑娘,在倪二看来这贾家早就是马屎皮面光了,这偌大一个架子根本支撑不起来,家里没有一个中用的,没准儿哪天就要轰然倒下,还不如攀上冯大爷这个高枝儿,日后也还有个照应。
正琢磨间,书房里响起了声音:“倪二,进来吧。”
倪二振作了一下精神,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肃然进屋。
看着这个面目依然粗犷精悍,但是原来那份油腻粗野的气性已经消弭了许多的壮汉,冯紫英点点头,难怪汪文言和柳湘莲都说倪二这一年多时间里气质大变,倒是有些一方大豪的架势了。
“听柳二哥说你这段时间很有些动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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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人的话,倪二可当不起大人的这般一说,不过是外边人要进来讨生活,却又不肯按照咱们的规矩来,总得要表示表示一下,才能让人服气吧。”倪二有些腼腆的低着头道。
“哪儿来的?”冯紫英也是听汪文言说的,倪二总算是展现了一下自己的实力,先后和来自真定与平谷那边的两拨人碰撞了一番,说是以武会友,但实际上这是要争地盘划界限。
“真定府那边一拨人麻烦些,平谷这边儿倒是好说,原本也有些交情,不过是觉得我们的规矩大了一些,觉得不好,所以简单过了过手,真定那边,大概觉得自己不是猛龙不过江,那我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承受了。”倪二笑了笑,很坦然。
庚字卷 醉里挑灯看剑 第十节 小人物的智慧
“我听柳二哥说你露了两手,疯魔杖和罗汉拳?”冯紫英饶有兴致地问道。
“呃,和真定府那帮人小较量了一下。”倪二有些尴尬,他没想到冯紫英这等大人物怎么也会对这些江湖打斗的事儿感兴趣,挠了挠头,“平谷那边就是纯粹的过手切磋了,很平和,……”
“唔,那你这一身武技是师承前宋大相国寺鲁智深一脉?”冯紫英含笑继续问道。
面对冯紫英的兴致勃勃,倪二也颇感头大,无奈地摇头:“大人,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以讹传讹,我这是疯魔杖法和罗汉拳,但是要说和您提到的《水浒传》那些传奇话本里的故事扯上关系,就有点儿沾不上边儿了,我这是祖传,我们倪家祖籍河南那边儿,这疯魔杖法和罗汉拳都是历代祖传,但是却也是不断汲取别家精华慢慢改良来的,可和您说的鲁智深的故事没关系。”
“唔,我就是好奇而已,柳二哥在我眼里算是高手了,倪二,你这武技和柳二哥相比,孰优孰劣?”冯紫英是真有些好奇。
自己枕边人尤三姐和柳湘莲都是崆峒派出身,但是尤三姐要比柳湘莲明显逊色一筹,可尤三姐是女子,跟着自己贴身保护就要比柳湘莲合适许多,但柳湘莲武技高到什么水准,却不得而知,所以冯紫英也很想知晓。
被冯紫英的问题给问住了,换了是别人,他早就嗤之以鼻懒得和对方多废话了,但是这一位他还不好不回答,迟疑了一下才道:“柳公子剑技惊人,我没有真正接触过,但是我也知道这般使剑的,单打独斗相当厉害,尤三姨娘应该是和柳公子师出一脉吧,他们这一门惯于剑走偏锋,……”
冯紫英不乐意了,“倪二,你说这么多,我问你和柳二哥较量如何,你扯那么多干啥?”
倪二再度挠头,吭哧半天才道:“若是柳公子二十回合不能杀了我,那么我取胜的可能性或许要大一些,嗯,街巷逼仄之地柳公子取胜的几率更大,若是野地间,我或许胜率稍高。”
把倪二逼得说这么文绉绉的话,也是难为倪二了,硬生生脑门子出一头汗。
冯紫英顿时刮目相看,“倪二,看不出啊,柳二哥是我见过的人中武技最强的了,你居然和他较量还有不小的胜算,你这算是大隐隐于市么?你该去军中好好奔一回才是啊,没准儿就能有个大造化呢。”
倪二笑了起来,“大爷,您这就是说笑话了。我这几下子,您要说寻常逞勇斗狠,我一个人对付一二十人都没问题,可是上了战场,这点儿个人勇武能有多大用处?弓弩火铳,随便几具对着你,你就得要给跪下,三五十米开外,人家轻而易举就能把你给射成马蜂窝,结阵对杀,三五具刀枪劈砍刺杀,你能抵挡得住几下子?嘿嘿,我这点儿庄家把式,也就只能吓唬吓唬人还行。”
倪二虽然谦虚了一些,但是也是大实话,真正到了战阵上,个人勇武有没有用处,肯定有,起码生存能力要强一些,但是你要说要一剑能挡百万兵,那就真的是笑话了。
“倪二,你也别妄自菲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等武技在战阵上或许有限制,但是在日常突发性的遭遇战中却是能大显身手的,别的不说,你要说真定府的也好,平谷县的也好,你要没几下子,不说你的营生就没了,但是起码权威就会遭遇挑战,你就得在其他方面花更多的努力把它赢回来。”
倪二点点头,正色道:“大爷说的是,不瞒您说,现在这么大一个摊子,我也是战战兢兢,深怕哪一天出个啥事儿,砸了场子,我自己丢脸事小,折了大爷的面子,那我就百死莫赎了。”
冯紫英哈哈大笑起来,这倪二倒是有趣,这番话虽然说得不伦不类,但是听在心里却是舒坦。
“行了,倪二,我说过,你这个人有造化,貌似粗豪,其实性子谨细,是个干事儿的。”冯紫英沉吟了一下,“京师城不比其他地方,顺天府也不比其他府州,龙蛇混杂,朝廷中枢,皇室天家,高门大户,勋贵高官,都云集于此,不仅仅是那些不开眼的盯着这里,这域外的女真人,蒙古人,倭人,哪个又能不盯着这里?朝廷有些忙不过来,没准儿就得要借助民间力量,你借着这层关系和官府拉上关系,只有好处,也算是忠君爱国的一份心嘛。”
“倪二明白,倪二明白。”听得冯紫英说得正式,倪二赶紧起身又是一礼道谢。
“坐吧。”冯紫英摆摆手。
他对倪二的印象一直很好,从前世中《红楼梦》书中倪二和贾芸故事那一段,他就对这二人印象很深。
既然来到这个时空中,自然在能帮一把的前提下就愿意帮他们一把,也算是送他们一场造化。
从现在来看,贾芸也好,倪二也好,都表现得可圈可点,自己在这京师城里的最底层,也算是有了一层厚实的情报网。
这也算一定程度弥补了汪文言、吴耀青他们这帮从江南过来对北方情况不熟悉的班底的缺陷。
像现在汪文言就很好的利用了倪二这手底下三教九流一两千号人,这每日走家串户清粪的,替高门大户送菜蔬果子的,帮着官府衙门和豪门勋贵修房建墙的,赌场里边豪赌借贷放贷的,甚至倪二还打算在几门选址弄几家客栈,粉子胡同那边一家青楼倪二也已经入了股,真真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样样都能靠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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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这家伙真的给他指了指路,就像是吃了药一样恍然大悟,上了道猛然飞奔起来了,没准儿哪一个门道日后就能给自己提供一些想象不到的帮助。
冯紫英简单地问了这半年来倪二在京师城内地下灰色行道里的发展,倪二自然不会隐瞒,也说得绘声绘色,倒是把冯紫英瞌睡都听得没了。
“嗯,倪二,就你目前的情形来说,算是不错,但是近期京中人口暴增,我听说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那边也是人满为患?”
“大人,这一下子涌进来七八万人,别说外边进来讨食儿的,就算是咱们京师城里那些个不安分也不肯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啊。”倪二苦笑着道:“刑部和顺天府都着了忙,可您想想这北边七八个县的士绅大户们都拖儿带女把家当搬了进来,这么多肥羊,您说那些捞偏门的不趁此机会吃一嘴?但我可以保证,我下边人绝对没有去伸手,但是他们来赌场赌坊里,被人宰了套了,那就不关我的事儿了。”
“那贾瑞岂不是在你那银钩赌坊里如鱼得水?”冯紫英打趣道。
倪二有些尴尬,“呃,贾瑞现在没有在银钩赌坊了,……”
“哦,他不放贷了?”冯紫英还有些惊奇,这厮还能改好了?
“不,不是,他现在去了云顶赌坊。”倪二低垂着头。
“谁的?”冯紫英扬起眉毛。
“还是我们的,贾瑞觉得银钩赌坊熟人太多,银子借给他们也不好,不借也不好,所以就去了新开不久的云顶赌坊,在南熏坊那边。”倪二终于顿了一顿,“另外还有一桩事儿也要告知大爷,……”
“什么事儿?”冯紫英对这个倒是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贾瑞这厮看样子是在龙禁尉密探这层身份上越走越深了。
“就是邢姑娘家的事儿。”倪二偷窥了一眼冯紫英神色变化。
“邢家姑娘?岫烟?”冯紫英有些惊讶,岫烟那等女子,还能和倪二扯上什么关系?
“对,那邢家姑娘的父亲,也就是荣国府大太太的兄长,在银钩赌坊里赌钱输了不少,后来便四处借高利贷银子,在贾瑞那里也借了不少,但那刑忠如何还得起这般利滚利的银子,便是越陷越深,拆东墙补西墙,……”
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邢岫烟的老爹出了事儿。
“刑忠?他借了贾瑞的银子?”冯紫英皱起眉头,“借了多少?”
“不止在贾瑞那里借了银子,贾瑞催得紧,刑忠便想着去翻本,便又去别处借了不少,想要去赌场翻本,结果……”
结果还能是什么,自然是窟窿越捅越大了。
冯紫英忍不住扶额,这刑忠怎么就能生出邢岫烟这样一个冰清玉洁性格高洁的女儿来,自己却是这般不争气?
“现在这刑忠呢?”冯紫英对邢岫烟的印象很好,尤其是对方又和妙玉是手帕交,若是可以他自然不愿意邢岫烟也卷入这等乌七八糟的事儿中去。
“现在好像是东躲西藏,欠贾瑞的倒是没多少,但是前外边儿的就有点儿多了,那贾瑞就在撺掇刑忠把邢姑娘许给孙家孙绍祖做妾,孙家便能替刑忠把那笔银子还了。”倪二瞟了一眼冯紫英,“好像赦老爷和大太太也有些赞同的意思。”
庚字卷 第十一节 乐在其中
又是孙绍祖?冯紫英真的有点儿无语了,看来这孙绍祖和贾赦关系匪浅啊。
先前听说贾赦之所以想把迎春许给孙绍祖是因为收了孙绍祖五千两银子,现在又要把邢岫烟许给孙绍祖这种货色做妾,看来这刑忠和贾赦这对郎舅还真的有点儿臭味相投啊。
“赦世伯和大太太有这份心思,难道刑忠就不知道孙绍祖是啥货色?”冯紫英搓着脸。
他很看得起邢岫烟,孙绍祖这种胆大妄为却又暴虐粗野的货色,想想《红楼梦》书中迎春被虐待至死,他就不能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现在居然连邢岫烟都要落入对方魔爪了,这如何能忍?
“大爷,刑忠现在态度还不明朗,他恐怕也是听闻过孙家的情形,不过您应该知道这赌徒一旦赌红了眼,别说女儿,就是娘子也一样敢押上卖了。”倪二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他不是这赌场老板一般。
但话说回来,倪二不作这门营生,自然有其他人去作这门营生,古往今来几千年,嫖和赌及时真正禁绝过?
“那邢姑娘知道此事儿么?”冯紫英沉声问道。
“恐怕还不知晓吧。”倪二也不确定,“不过大人也清楚,这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邢家素来是刑忠那厮做主,邢姑娘母亲是犟不过刑忠的,若是刑忠铁了心要把邢姑娘许给孙家,那谁也挡不住。”
“那刑忠在外边欠了多少银子?”冯紫英随口问道。
“好像不少,我看他在银钩赌坊和云顶赌场都是流连忘返,前段时间还听说他一夜就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过大爷您也知道这规矩,赌场里边赢银子的故事都会被拿出来炫耀传颂,输更多的时候自然就无人知晓了,我估摸着他欠外边儿的银子起码应该是以千两计吧。”
倪二摇摇头,“前两日我看刑忠脸色发青,走路都晃晃荡荡的,也没问他,但估计又输了不少。”
冯紫英也是有些无奈,这种事情他还真不好插手。
若是倪二的赌场不让刑忠去赌,这京中地下赌场何止几十家,你还能禁得住刑忠不去别家赌场?
去替刑忠把赌债还了?那什么理由?没准儿就觉得自己可能看上邢岫烟了。
虽然自己的确觉得岫烟不错,但是也没想着一定要收入房中,冯紫英也知道自己好色之名在这个圈子里不小,这要这么做,只怕就真的要坐实寡人有疾之名了。
还有刑忠真要觉得自己要纳岫烟为妾,这刑忠会不会更加放飞自我?没准儿还要出更大的乱子来。
倪二看出了冯紫英内心的纠结,忍不住摇头。
这位爷什么都好,就是在女人事情上有些忸怩,喜欢漂亮姑娘又不是什么坏事儿,冯家人丁单薄,不就得要靠多娶妻纳妾开枝散叶么?连皇上都恩赏冯家可以一门三兼祧,还有什么说的?
你田都舍不得多耕种,怎么能有多产出?
看上了邢家姑娘,那就直接向刑忠那厮开口便是,那刑忠的性子,若是能有机会攀上这位爷,那还不美得冒鼻涕泡?
“大爷,要不我去和邢忠说一说?”倪二含笑道:“不过尤家二位姨娘那边您可不能说是我去说的。”
倪二可不想这边牵线搭桥,那边却得罪了另一边的枕头风。
至于薛家姑娘和林家姑娘那边,他倒不在乎,人家都是嫡妻,自然不会介意这些。
“别。倪二,我这么一咂摸,怎么感觉你也变成第二个贾瑞了呢?还替我谋划起来了?”冯紫英觉得好笑,这家伙,替人做媒居然做到自己头上来了。
“大爷,邢姑娘人的确不错,您要看得上,她能入冯家门,那也是她的造化不是?”倪二涎着脸,“我这也不是一片好心么?”
“行了,收起你的好心,这等事情我便是真的有意,那我也会自己出面。”冯紫英摆摆手,“刑忠这事儿我知道了,下来再说吧。”
打发走了倪二,冯紫英回屋,看看怀表,都快丑时了。
进了内院,推开房门,却见外间炕上晴雯披着夹袄靠在炕几上打盹儿。
冯紫英一阵心暖,这丫头,自己没回来便不肯去睡,还等候着自己呢。
浅粉色的小衣里猩红的肚兜格外醒目,微微隆起的一对茁壮若隐若现,外边披着一件靛蓝底子白镶边的夹袄,一件枣红色半新旧的褥子半搭在腿膝上,手肘撑在炕几上,手腕托在香腮下,好一副灯下美人图。
听得脚步声,晴雯猛然惊醒过来,注意到冯紫英灼灼目光盯着自己胸前,刺得晴雯下意识身子一缩,手便遮掩在胸前,有些嗔怪地红着脸道:“爷这眼神这么这么骇人,就像是要吃人一般,……”
冯紫英轻声一笑,没等晴雯下床,便斜靠在炕几另一边,“怎么,爷要吃人也很正常,莫非你还跑得掉?”
晴雯脸更是发烧,撑起身子要下床来替冯紫英更衣,却被冯紫英一只手按住她的香肩,“都这会子,要睡也不急在这一会儿,说说话不好么?”
晴雯瞪了冯紫英一眼,“奶奶还在屋里呢,好不容易得爷回来一趟,奶奶心里一下子就舒坦了许多,奴婢许久没见奶奶睡得这样沉了,爷该好好陪一陪奶奶才是。”
“哟,这你丫头居然好教训起爷来了。”冯紫英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人在朝堂,身不由己,走了这条路,也就免不了,好在永平府不算太远,爷时不时还能回来一趟,若是也去了宁波、泉州这些府州,那一两年都不能回来,那又如何?”
“那奶奶生了之后身子稳健了便随着爷去呗。”晴雯噘了噘嘴,“难道爷还忍心一直和奶奶这样两边拖着?或者爷心里还记挂着别的女人,觉得奶奶来了碍眼?”
“你这丫头倒是牙尖嘴利,居然离间起爷和奶奶间的关系来了,……”瞧着那红晕润泽的脸颊,冯紫英忍不住探手捏了一把,惊得晴雯差点儿跳起来,目光里更是有些羞恼,冯紫英却是得意不已,“怎么,爷就手眼温存了,你还能怎么着?”
晴雯被气笑了,“奴婢能怎么着?您是主子,奴婢不过是下人,还能怎么着?”
“那晴雯你的意思就是今儿个只能任我为所欲为?”冯紫英笑得越发放浪。
晴雯腾的一下子起身下地,气鼓鼓地道:“爷若是不怕伤奶奶的心,奴婢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奴婢是断然不肯的。”
“断然不肯?”冯紫英眨眨眼,“真的?”
被冯紫英一双精芒绽射的眼眸看得心里发慌,晴雯仍然嘴硬:“当然是真的。”
“那晴雯这么久就从未想过爷?”冯紫英微笑着问:“我听云裳可不是这么说的。”
晴雯大羞,转头欲走,却被冯紫英从背后抱住,柔软的腰肢,鼓胀的胸房,加上一头秀发幽香的头油味道,让冯紫英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手掌忍不住在对方腰肢上摩挲游移。
晴雯没想到冯紫英如此胆大,以前还从未有过如此举动,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迟早是房中人,但是现在奶奶怀孕待产,她是绝不愿意在这等时候有什么出格举动的,起码不能是现在。
“爷,不行,……”
冯紫英松开手,扳住晴雯的削肩,让其转过头来,温和地笑了笑,“爷还没有那么饥不择食,这等时候爷就是想逗弄一下你,也谢谢你这段时间里侍候奶奶辛苦了。”
晴雯心中先是一松,又是一热,咬着嘴唇,望向冯紫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炽热和痴念。
外边儿都说爷好色贪花,但是晴雯却不觉得,若是爷真是那种色中饿鬼,晴雯也知道自己自然也只有认命,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