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宫计》 第1章 蝶幸 建昭三十二年,四十八岁的皇帝,后宫干涸,七年未得子嗣。 朝廷下旨,命内臣于各省采选适龄女子入宫。中选者依据各人资质,或被纳为皇帝与王亲妃嫔,或被选为宫女随侍。一时间宫中四处可闻莺莺燕燕,可见繁花似锦,后宫如沐春光。 建昭帝以金丹固体,每日流连后宫群芳,宝林采女册封了无数。然而天不遂人意,大选过去两年,宫廷之中却只见开花,不曾结果。皇帝已不年轻,多少次他也再提不起兴致。年轻的妃嫔与内侍们于后宫之中便如飘零无依的浮萍,他们想尽法子使出各种手段花样,哄得皇帝流连忘返,只盼一日得上天垂青,自己也能寻得一处生存下去的根基。 蝶幸,就是他们新提出的一个点子。 听闻,前朝皇帝曾让他的嫔妃们在各自宫门前种植花卉,皇帝以蝴蝶为向导,蝴蝶飞往哪处,皇帝当晚便临幸那里的妃子。后宫之中向来人比花娇,想来定是极尽浪漫靡艳之事。 建昭帝听了之后连声道好。内侍随即呈上了一只非常稀有的蓝彩凤尾蝶,那蝴蝶双翅碧蓝,银色斑圈闪烁其中,缀翅形似凤尾。笼门打开时,蓝凤蝶双翅扇动而出,恍若碧空星芒,愈加瑰丽耀目。 “前朝有诗云,‘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皇帝喜不自胜,抚掌道,“如今朕得一灵蝶,若能为朕觅得良缘,只怕叫王母娘娘的鸾鸟也自愧不如啊。” 内侍眼底尽是抑不住的笑意,敛了神色道:“皇上打算哪日蝶幸?奴才这就去准备。” 皇帝横眉:“哪日?今日天朗气清,再好不过。” 内侍犹豫了半刻,似是难以启齿:“奴才斗胆,可今日是十五,皇后娘娘那……” 皇帝一下抄起案桌上的赤金麒麟纹三足香鼎,朝他狠狠砸去:“蠢奴!这是朕的后宫,朕爱上哪儿便上哪儿,岂容一个妇人置喙!” 金鼎偏了三分,砸落在地砖上,掷地铿然有声。内侍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地使劲抽了自己几个大耳光,边哭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英明神武,是奴才多嘴了!” 不过一丈远的距离,居然没有砸中,皇帝不禁有些悻悻:什么英明神武?什么狗屁金丹?全都是些骗子!他猛地咳嗽了几下,大步踏出烟雾袅袅的羲和殿,再也不想闻到这殿中日日夜夜呛人的熏香。 内侍哆嗦着连滚带爬地出了大殿,示意一随侍回殿中收好蓝彩凤尾蝶。然后一行人垂首紧随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不敢作声。 “周良。” “奴才在。” “你看朕应该去何处放这蝴蝶?” 周良见皇帝怒气消去了大半,带了几分怯色试探道:“皇上到了哪处,便是哪处娘娘的福气,既是福缘,全凭天意,奴才不敢多言。” 皇帝反感地皱眉:“说了你一句,你便跟朕打马虎眼了。” 周良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只是那永福宫在东侧,皇上还是……大好日子的,别和皇后娘娘闹得不愉快……” 想到那个无子无德的皇后,皇帝心中一股火气又腾腾地蹭了上来,正欲大发雷霆一泄怒火——一朵杨絮不知何时飘坠在他的前袖上,袖口用金银线绵绵密密绣着龙凤呈祥的花纹。若是又和皇后大闹一场,前朝那些老臣还不知要怎样啰啰嗦嗦一通劝谏……他怔怔看着漫天飞舞的杨花,颇有些不耐烦:“也罢,那就往西走。” 往西……周良心下一喜,面上还是纹丝不动。西边多是年轻妃嫔们的宫殿居所,她们刚刚入宫未能得子,无根无基,不论皇上临幸了哪一个,那都是他总管太监的功劳。 此时正值三月,春时万物苍苍而生,宫庭深处也不乏百花烂漫。蓝彩凤尾蝶在前方盘旋飞舞,似乎不忍在哪处稍稍驻留片刻,便辜负了这大好春光。皇帝面色稍霁,催促着随侍们紧紧追着那彩蝶,生怕一个不留心,错失了它的踪迹。 大约在内廷中追逐了半个时辰,皇帝面色潮红,气喘吁吁。自从痛失太子与皇贵妃后,他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直到近两年,皇帝极度宠信几个民间方士,以炼制的金丹补身,又用各式熏香强行提神,表面上阳刚如虎狼,实则内里早已被掏空。此时他弯腰吁气,更显得身体浮肿、大腹便便。 “奇怪了……今儿这蝴蝶怎么就停不下来了……”周良的心里也是有些着急,万一皇帝玩累了就此罢休,他们好几天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正喃喃念叨着,那蓝彩凤尾蝶忽地一个转身,又飞走了。 “好你个灵蝶,你要把朕累死是不是!”皇帝气喘,仍是踉踉跄跄追了上去。 “皇上您慢点儿!”周良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袍角小步跟上。没过多久,他遽然变色道,“哎哟,不好……” 皇帝完全没听见身后内侍的惊呼,兀自追着那彩蝶。 “皇上!皇上!”周良的声音又尖又细,此刻听起来分外刺耳,“那可是鸾清宫!” 匾额上三个漆金大字让他脑中轰然一响。灵蝶兀自朝宫内飞去,绕过了宫门前的影壁,皇帝却神色复杂地伫立当场,双眼蒙上了一层翳云。 周良吓得双腿发软,心中直叫不好,但篓子已经捅下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原来这鸾清宫是已故皇贵妃顾氏的寝宫,顾氏于建昭元年生下皇长子靖祈,从此晋封皇贵妃,盛宠无限,维持了整整二十载。靖祈,“祈”与“启”同音,皇长子与建昭纪元同岁,皇帝对这个儿子也是格外疼惜。虽不是嫡子,年仅十岁就被封为太子,出入羲和殿,由皇帝亲自教养。 谁知好景不长,靖祈太子十九岁那年遭奸人陷害,被诬意图谋反。后来虽得平反,然而建昭帝性情多疑,疑心生暗窦,此事之后皇帝屡次因小事训斥太子,又渐渐冷落于他。太子从小隆恩重宠,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不出一年的功夫,竟积怨成疾,撒手人寰了。建昭帝痛失爱子,自责不已,而那皇贵妃就这么一个独子,更经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断肠之痛,就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亦随太子去了。 经历丧妻丧子之后,建昭帝似乎将责任都归结为自己的疑心,以罪己为名大赦天下。对待嫔妃与子嗣,且不说愈加优渥宽容,甚至到了放纵的地步。然而这顾氏居住的宫殿便成了后宫禁地,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鸾清宫、皇贵妃、靖祈太子这几个字,皇帝也再不安排新人入主宫中。 思绪回来,周良见皇帝仍然站在宫门口,他的前脚迈出一步又收了回来,自是一番纠结挣扎。他小心翼翼唤道:“皇上。” “这里面住的是……” “回皇上的话,恭定皇贵妃已仙逝多年,这鸾清宫并无人居住啊。” “蠢奴!”皇帝怒斥,“那灵蝶为何会指引朕来此地?” “这……”周良语塞,不知该如何回话。鸾清宫多年荒废,哪有人会在这里栽培花卉,吸引蝴蝶呢? 一行人门前犹豫之时,影壁后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细细的声音:“阮妹妹,你快来看,怎么飞来一只这么漂亮的蝴蝶!” 只闻另一人木屐踏在青石砖上,哒哒朝外面走来,片刻后惊呼:“哎呀,好漂亮的蝴蝶!”她的声音清婉如春雨叮咚,带着一丝初春的气息,直教人暖到了心里。 “小石头,这是什么蝴蝶呀?尾巴这么长,真好看!” “我……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咱们种的杜鹃花引来的吧。” 那少女笑道:“宫里人都爱种些牡丹芍药,杜鹃是山野里最普通的花,倒是宫里的蝴蝶没见过,稀罕呢!” 小石头打趣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依我看,还是阮妹妹长得好看,赛得过那些牡丹芍药。要不,咱们宫里怎么引来这许多蝴蝶呢?” 少女一听急了:“嘘,你别胡说!” “反正我听师父说,这鸾清宫十几年都没人来了,胡说八道几句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他随意调侃,语调中却是有些不甘的落寞。 周良见皇帝终于迈进了大门,也跟着绕过影壁,高声喝道:“大胆奴才!圣驾在此,岂容你等胡言!” 那两人皆是一愣,莫说圣驾,这些年他们就连妃嫔皇子也未曾见过一个。直到眼前扫过一团明黄色的影子,方才醒悟过来,双双跪倒在地。小石头吓得气都出不顺了:“奴——奴才失言,请皇上恕罪!” 皇帝并不看他,径直走向花坛边跪着的浅粉色宫装女子,用手指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阮嘉,是鸾清宫的粗使宫女。”她低着头,默默数着皇帝的方头锦履上绣了几条螭龙,借此来强自保持镇定。 皇帝似乎心情很好,并不在意他们失言之过。他沿着姹紫嫣红的花圃走了几步,带着笑意问道:“这宫里,就你们两个人吗?” 小石头抢在前面开口:“回皇上的话,鸾清宫一直没有娘娘和小主居住,内侍省只派了一名太监和一名宫女负责日常洒扫。” 周良讥道:“你倒是个口齿伶俐的!没看见皇上在问谁话吗?给我掌嘴!” 他身边的侍卫正要上前,阮嘉忙抬起头来回道:“是奴婢嘴笨,不懂御前礼数。石公公只是担心奴婢说错了话,惹得皇上生气,才帮奴婢回话的,还请皇上不要怪罪于他。” 皇帝见她双眸灵动婉转,朱唇微启,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般鲜妍娇嫩。他朝周良摆摆手,扯了下嘴角笑道:“原以为这个小太监是个伶俐的,没想到这个小丫头更甚一筹,毕竟是皇贵妃住过的地方,到底是有灵气的。”言毕,就弯下腰身,试图伸手将她扶起。他体态臃肿,弯腰并不容易。扶起阮嘉时,他的双手感到一丝抗拒,然而这抗拒一闪而逝,阮嘉自己站了起来。 “今年几岁了?”皇帝凝视着她。 “回皇上的话,奴婢下月满十五。” “十五……”皇帝又咳了几下,声音意味悠长,“真是年轻啊,朕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就快要登基了。” 阮嘉低头轻声道:“奴婢低微,岂敢与皇上相比。皇上年少有为,励精图治,是大周子民之福。” 皇帝摆手道:“这些话朕听得多了,没意思,朕老了,看见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像回到了从前。你才十五,想必进宫时日不长,你可知,鸾清宫以前住的是谁?” “奴婢从前听教习姑姑说,是恭定皇贵妃娘娘。” “所以你在这里做事,那是受了恭定皇贵妃的恩泽。”皇帝沉思了半晌,回过头朝周良吩咐道,“朕受天母灵蝶指引,得见佳人。即刻传朕的旨意,鸾清宫宫女阮氏,德容貌恭,甚得朕意,朕要封她个……鸾清宫的主殿,位分低了怕是不妥,那就嫔位吧。” 阮嘉大骇,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周良本来记得认真,听到最后一句亦大惊失色,低位宫女获封本是极少的,更何况一举封嫔!他懦懦道:“皇上……皇上,宫女越级晋封,恐怕不合祖宗规制啊。何况嫔位以上,还须皇后娘娘的凤印尚能……。” 皇帝勃然大怒:“又是皇后!章氏那个泼妇,她给你什么好处,你要时时刻刻在朕的面前提起她!” 周良赶紧跪下,口中连称不敢。 “朕即天子,朕说的话就是规制!你现在就去安排阮氏今夜侍寝,就在这鸾清宫!明日朕亲自去回了皇后,要她的册印。朕倒要看看,皇后还能阻挠朕封个小小的嫔位不成!”皇帝一气急,双颊涨的通红,连声咳了好几下,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周良见他步履蹒跚,赶紧上前搀扶,临走时向身边的另一个内侍努了努嘴。那白面太监会意,待皇上与随侍离开后,方才朗声道:“你们也都听见了,皇恩浩荡,奴才先恭喜姑娘了。内侍省即刻会分些宫人来,还会派几个姑姑来教导姑娘御前礼仪,你们早些做好准备罢。” 经这一遭晴天霹雳,阮嘉还未从震惊中恢复,石泉听了这话却像是被人当头棒喝,猛然清醒过来:“阮妹妹……这……”她还未及十五,还在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后宫日子再怎么沉闷枯燥,她还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年满出宫。身世清白的宫女,多半都能嫁个好人家。不像他早已断了根,只能在这深宫终老。 阮嘉眼中含泪,明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敢问这位公公,我……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可以不侍寝么……” 白面太监叹了口气,道:“阮姑娘,莫怪奴才无礼,皇上还未册封,姑娘便还是姑娘。只是皇上已经发了话,姑娘也不再是这鸾清宫里的宫女了,奴才斗胆先称您一声姑娘。皇上看重姑娘,是姑娘的福气。就像这天呐,老天给的是大旱灾荒也好,瑞雪丰年也好,老百姓只能受着,又哪里能够与上天抗衡。所以天子隆恩,姑娘只管享着就好,万不可再说一个‘不’子。” 他吩咐完诸事,退了出去。鸾清宫又只剩下石泉与阮嘉二人,沉默不语,那蓝彩凤尾蝶也不知何时离开了杜鹃花丛。 石泉突然狠狠捶向了自己胸口:“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问那花草房的公公要这些杜鹃花籽来!” 阮嘉固然满心酸楚,也只摇摇头,轻轻移开他的拳头:“小石头,这怎么能怪你。是我总抱怨宫中无聊烦闷,你才去想办法弄些花花草草来哄我开心。这都是命,我自己的命。” 她曾经也哀叹过命运不公,十三岁豆蔻年华,就被迫入宫做了粗使宫女。如今想来,能在鸾清宫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过了两年,还交到了石泉这样的朋友,不知是多大的幸运。 石泉哪里听得进去她这些自我安慰的话,只是一个劲地懊悔不已。阮嘉不许他捶胸,他便一遍遍地拿拳头砸在坚硬的青石砖上,恨不得将手砸烂了去。 乌压压的天际响起了阵阵沉闷的春雷,低云暗涌,混着花粉和泥土的空气渐渐胶着,凝结成压抑在心口的一方巨石。阮嘉蹲坐在花丛边,每吸一口气,亦只觉将那巨石压进了身体,一分一分,沉入心底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拍拍手站了起来。石泉惊讶地发现,她居然在笑——仿佛回到了那个发现彩蝶与杜鹃花的少女,眉眼弯弯,笑容如春光明媚,将这雨前阴沉一扫而去。 “过了今日,我也是半个娘娘了。这下也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小石头,你可得为我高兴啊。” 第2章 变天 羲和殿的西侧书房,桌案上换了一只错彩镂金蟾香炉。细细的青烟从镂空的鼎炉四周徐徐散开,缥缈如云,殿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朦胧不清。 建昭帝面色潮红,咳喘不止,带动着双颊下垂叠的赘肉阵阵颤动。 这些年他最见不得大惊小怪的太医,偶感微恙,譬如稍稍头晕,他们都会将其描述得像是得了绝症一般。那些庸医推行的保养之法极其繁琐,每日须得服下无数的苦药,还经常久治不愈,叫他如何忍得?后来有人从民间请来了几个方士,他们的方子倒是有效得很,每每让皇帝觉得自己重返了青春时光。 “周良,朕是不是得了大病。” 内侍总管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栗:“皇上天恩浩荡,自有上天庇佑,万寿无疆……” 皇帝苦笑:“你说得对,灵蝶刚为朕带来一位佳人,朕还还未接受天母的恩赐呢。” 周良道:“王仙师与符仙师就快到了,皇上莫要担心,定是今天有些累了。” 没过多久,两位灰袍道人一先一后奉旨入内。皇帝一见他们,激动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就扑向走在前面的道士,双手紧拉着他的宽袖剧烈地摇晃:“王仙师!你终于来了,你快来看看,朕到底是怎么了?朕今日午时砸了你赠的香炉,立即就后悔了……你看,你看,这不是又点上了!只要你能治好朕的病,朕必有重赏!珠宝,大宅,美人,你们想要什么?朕是天子,朕什么都有,什么都给你们……朕觉得好难受,朕还不想死……” 两位道士哪里见过一国之君如此疯魔的样子,只见他双目赤红,连同脖子上都整片泛起绯色,说起话来大喘大息,竟有大泄之势。二人委实有些害怕,王仙师稳住阵脚,暂且先劝慰道:“皇上莫要心急,待贫道二人给您瞧瞧。” 说完便将四指搭上皇帝的经脉,搭了左手,又搭右手,神色莫辨。而那符仙师在一旁帮衬,见状则摇起了金铃,口中嗡嗡念着经文,忽而双眉紧锁,忽而眉头舒展,像是与什么无形的鬼怪作起了搏斗。 王仙师搭完了脉,又出手点按了皇帝的几个穴位。建昭帝这些年对他们二人十分信任,也就任其近身察看。王仙师点了一处,问道:“皇上可有疼痛?”皇帝摇头。他再点一处,又问,皇帝仍是摇头。 王仙师暗叫不好,面上却是故作轻松道:“皇上并无大碍,春日多有妖灵作祟,此乃常事。待我二人将其收服,皇上便可安枕无忧了。” 此时符仙师作完了法,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瓷瓶子,瓶中倒出两颗足有杏核大的金丹,恭敬呈上道:“这是贫道二人刚刚炼制好的仙丹,以红铅为引,辅以朱砂、*、秋石等原料,炼制了九九八十一天,最是养精固元的灵药。” 所谓红铅,不过是处子初潮的经血,大多数人听闻势必感到无比恶心。然而皇帝最在意男子精气,又屡尝仙丹之灵妙作用,方对这些仙师深信不疑,欣然服之。 二人完事,出了羲和殿,初春暮时的晚风传来阵阵凉意,直沁到了骨子里。他们打了个寒颤,这才惊觉背上竟已经被冷汗浸透。直到他们走出羲和殿百丈远,其中一人才小声道:“我看,皇上这回恐怕是不行了。” 另一人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步伐匆匆。 “咱们这就去禀告皇后娘娘?” 那人叹息道:“虽说早就料到了今天,还是……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皇后娘娘能保住咱俩的性命了。” “皇后娘娘……”他无奈地摇摇头,“若能如约安置我们的家人,便是最好不过了。至于你我二人,呵呵……只怕是有钱赚没命享啊。” 两人再不言语,不一会儿吞没在了重重夜色之中。 鸾清宫,此刻正是久违的灯火通明。长明宫灯沿着朱红的宫墙绵延不绝,长街两侧摆满了各式花卉,引得往来的宫人们议论纷纷。 区区一个最末等的粗使宫女,一夜之后将要晋升为嫔,还住进了曾经恭定皇贵妃的宫殿。杜鹃花引来了皇帝的灵蝶,这样的奇闻,早已传遍六宫。人们都在感慨,十多年没在鸾清宫见过这番光景了。虽然比不上恭定皇贵妃在世时的盛景,却足以令人咋舌。就连当今最得宠的穆贵妃和毓妃宫中,亦不若这里热闹繁华。 鸾清宫设主殿一座,两侧亦有东西配殿,以抄手游廊相互连接。闻讯而来的宫人和低位嫔妃此时都闹哄哄地挤在庭院或殿前廊庑中,或交首攀谈,或引颈而望,无不是想在册封之前能够看一眼这名被灵蝶眷顾的幸运儿,一睹其芳容。可惜那寝殿守卫森严,只许了几个教习姑姑近身服侍,众人只能在彼此的描绘中臆测那名宫女的美貌。 殿外宫人来往忙碌,石泉和新来的内侍们正在忙着打点各处。阮嘉沐浴完毕,穿上玫红色缠枝妆花缎裙,披着蹙金五彩云霞翟纹霞帔,头发精心绾了一个垂云髻,插上四蝶蓝彩|金钗。这样的装扮,处处都是为了取得那个年逾五十男人的欢心。 暖阁中的少女木然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任人摆布,描好了月棱眉,贴上了桃花钿。内务府派来的教习姑姑满口称赞她素颜玉肌,仍是免不了给她画上繁复隆重的妆容。只是这样的浓妆艳抹,并不能完全遮掩她还尚未褪去的稚气。 过了戌时,内侍还未前来传旨。 宫人们开始有些着急,他们陆续派了人前去羲和殿打听,然而殿门紧闭,不论谁去皆是一无所获。 眼见就要到了亥时,羲和殿那边仍是杳无音讯。 “周大总管呢?”掌事的姑姑问道。 “殿前好多侍卫守着,根本见不着周公公的面儿啊!” 外面的人议论纷纷,急成了一锅粥。阮嘉端坐在寝床边,心绪也是忐忑不定。宫人们的言谈隐隐约约传入她的耳中,她听得大抵明白,皇帝没有如约前来鸾清殿,而宫人四处也打听不到皇帝的踪迹。这是否意味着她可以逃过一劫了呢?她心中升腾起一丝希望,即使这希望渺茫,亦将陪伴她度过今日的漫漫长夜。 次日清晨,阮嘉迷迷蒙蒙中感到殿中已空无一人。她依照教习姑姑的指示,始终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暖阁中,活似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天已大亮,皇帝还未到来。她想睡,又不敢睡;想更清醒一些,又怕这终究只是一场梦。那个比她爹还要年迈的男人,或许是拥有女人太多,一时忘记了她,等到他想起来,她终究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阮妹妹,阮妹妹。”阁外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细细软软,是小石头。 “他们都走了么?”阮嘉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银簪,退无可退之时,大不了自毁容貌。 石泉掀了琉璃珠帘进来,见到她安然无恙,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下。昨夜见她决绝的神情,他还担心她会想不开。可他不明白,阮嘉这样的人,总会在绝望中期待最后一点希望。她就像热烈生长凌霄花,但凡还有一丝支撑,都会拼命地向着最温暖的地方攀援。 石泉面上带着古怪的神情,低声道:“都走了,你猜猜外头怎么了?” 阮嘉不明所以,茫然摇头。 他扫视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这才神神秘秘地道:“羲和殿出了大事啦!皇上恐怕这两天都不会来了!” 阮嘉腰肢一软,瘫倒在床边,她绷紧了一夜的心弦,此刻终于松开了一些。那些层层的锦缎罗衣缚在身上,只让人觉得无比滞闷。她干脆扯开了金线织就的霞帔,明明在笑,却不觉落下泪来。 石泉道:“外头那些人等不到皇上,早就走了大半。到了寅时,前头来了个公公,和掌事的姑姑说了几句话。我仔细听着,好像是……好像是皇上得了大病!” 阮嘉眼前一亮,她随手挥去沾在睫上的泪花,急道:“什么样的大病?他还会好么?”问完这话,又吓得立即捂上了嘴。 石泉挠挠头:“说不好,只听到他们说皇后娘娘整夜都守在羲和殿,谁也不让进。天快亮的时候,我偷偷去看了眼,那大殿外面黑压压跪了一群妃嫔娘娘和皇子公主。这才想,恐怕不是小事呢!” 两人在暖阁中聊了一会儿。因均是一夜不眠,鸾清宫又寂静如常,一人躺在床上,一人倚着床沿,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再次睁眼时,已经入夜了,他们是被外面震天的嚎哭声惊醒的。那哭声一阵传过一阵席卷而来,如惊涛骇浪,响而不悲。二人面面相觑,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石泉整理好衣裳,急忙出了主殿,正要打开宫门,一名白衣太监刚好停在了门外,手上还捧着两套素白麻衣。 那传话太监双目红肿,抽泣着道:“内侍省已备好丧服,交代各宫换上。鸿胪寺下令,皇帝驾崩,各宫传哭如仪,你们……”他扫了一眼宫门上还未来得及撤下的琉璃宫灯,叹道,“好自为之吧。” 第3章 大势 墨色的天空下起了细雨,这场雨一下就延绵三日未停。皇城中一片素缟,四处可闻凄厉的哭嚎。宫人们垂首行走,不知是无心瞻顾,还是生怕被人看见自己干涸的双眼。内侍省下令,先帝驾崩,诸宫须恸哭吊唁,极尽哀仪。如若被礼监抓到哪个不能诚心哭踊,那人大约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掖庭终老了。然而大哭了三天,谁还能挤出一滴眼泪呢? 看似井然有序的国丧背后,是朝野内外的波诡云谲。 自靖祈太子去世后,建昭帝一直未肯另立新的储君。一来中宫无出,先帝并无嫡子;二来剩下的皇子中,年龄最长的皇次子靖奂,资质驽钝,性情懦弱,颇不得圣心。他的生母贤妃死后,为安抚其母族人心,皇次子成婚后加封为端亲王,他也和王妃早早去了封地。立嫡立长,建昭帝都没有合适的选择。 后宫嫔妃中,穆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之下。盛宠年间,她一连生下三子一女。除了皇六子靖哲幼年离世,皇五子靖湛年仅十八岁获封庄亲王,皇九子靖邺十六岁获封睿郡王。加上穆贵妃的父亲是战功赫赫的镇远大将军,其兄长手握京畿军务大权,穆氏一族一时风光无限,朝中大多数人也看好庄亲王得以继承大统。 至于建昭帝后半生颇为宠幸的毓妃,也曾生下三个皇子,两个公主。然而皇十子靖纯与皇十一子靖威都早早夭折,只余皇八子靖弈尚存。由于毓妃出身平平,靖弈也就被封了个珣郡王,势力不可与庄亲王同日而语。 皇后章氏虽然未曾生子,膝下也养育有两位皇子。其中皇四子生母瑾妃去世的早,由皇后抚育长大。然则建昭二十年太子薨逝时,因其出言无状,被贬为庶人。皇七子靖祯生母李嫔,生下皇子之前她仅是个宫女,无权抚养皇子,也只得将其养在了中宫膝下。靖祯年幼聪慧,皇四子失势后,又得到显赫的章氏家族一力支持。尤其李嫔死后,靖祯更加勤勉克恭——年仅十五获封郡王,十七岁立下治水之功,加封肃亲王,自此也被推上了争储的风口浪尖。 如今大统之争,庄亲王靖湛势在必得,肃亲王靖祯却也未必甘心。建昭帝死后,穆家迅速以治丧为名带领京畿军卫进驻京城,将皇宫重重包围。昔日的皇后,当今的太后章氏亦不甘示弱,以六宫之主的身份责令其军队不得进入皇城,同时纠集朝中元老旧臣于羲和殿共议新君之事。双方剑拔弩张,嗣位最后的争夺之战一触即发。 阮嘉庆幸,这几天皇宫里乱成了一锅粥,一时还没人会想起来一个承恩未果的末等宫娥。她的日子,还和往常一样,每天清晨起床开始洒扫鸾清宫的每一间屋子。而庭院中的那些花草,也随着建昭帝的突然离世,被尽数毁去。 她与石泉守着这一方不大的宫苑,殊不知宫门之外,已经血流成河。 三月十六日,建昭帝驾崩。 三月十九日,远在河西封地的端亲王靖奂回宫。端亲王并非孑然一身前来吊唁,他还带来了大行皇帝留存在邶河行宫的密诏,密诏称立庄亲王靖湛为太子。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三月二十日,端亲王于内廷被擒,罪名是“勾结皇五子,伪造圣诏,谋夺嗣位”。章太后始于仁德殿宣读真正的遗诏内容,乃是传位于肃亲王靖祯。是夜,庄亲王率京畿军卫三万精兵突围皇城守军,直逼内宫。 三月二十三日,在宫城被包围整整三日后,江南道、陇西道,两道最高统军将领打着“勤王”的旗号,率十万大军抵达皇城。庄亲王与穆氏一族诸位将领以谋逆罪被当场诛杀,穆贵妃自缢身亡,其幼子睿郡王逃离京城,不知所踪。 三月二十四日,建昭帝头七已过,举行大殓,谥号“圣昭仁皇帝”。原肃亲王靖祯于仁德殿昭告天地,继承大统,定年号为“元封”,尊太后章氏为母后皇太后,追封生母李嫔为恭顺仁皇后,尊圣母皇太后。 至此,夺嗣风波暂且平息。 终于有人提起了建昭帝的暴卒。 建昭帝驾崩当日,太医院众人面对突发急症束手无策,也留下了对其死因的猜疑。其后刑部与大理寺奉命彻底查察此事,最终的结果令人唏嘘不已:建昭帝晚年长期服食金丹,体内丹毒沉积,实际已是外强中干。可他并不自知,在身边宦官和方士的引诱下,以金石之药强行“进补”,朝夕御女,纵欲无度,直至精气耗竭。而他死前的“蝶幸”之举,则是将建昭帝即将崩塌的生命之基彻底摧垮。逐蝶时劳体过度,加上花粉引发的哮症,使这位年仅五十的帝王暴疾而卒。 大理寺连日以酷刑严审前内侍总管周良与相关方士,短短几日,不少宫人与低位嫔御相继牵连入内,达数十人之多。 令人震惊的是,这背后竟是穆氏家族与庄亲王一党筹划多年的精心布局。他们先以先帝子嗣稀薄为名采选大量美人入宫,后利用新晋宫嫔争宠之心,唆使宦官勾结宫嫔,向先帝引荐方士,试图以丹药和邪术争恩固宠。与此同时,庄亲王联合远在封地、看似与世无争的端亲王伪造诏书,又暗中培养其母族势力,将京城兵权牢牢掌控,只待建昭帝崩逝之日,携遗诏逼宫,登上皇位。 新帝得知其中曲折缘由,龙颜大怒,诏令将相关犯事者,共八十九人,一并即行凌迟。同时听从章太后的劝谏——“初登大位,当以仁政得人心”,除了穆氏党人与其首脑,其余方士、宦官与宫嫔等,并未株连其族人。 铁腕赏罚,罚且有度,责其首而宽其从。以往支持庄亲王的贵族朝臣也纷纷向元封帝投诚示好。新帝大度,明言对这些人既往不咎。众人愈发对他心服口服、感恩戴德。 第4章 夜话 长宁宫中,六座连枝铜灯将宫殿照得灿如白昼。红萼姑姑拿着一柄只有掌心大小的银剪,来回走动,这已经是她今夜第三次来剪烛芯了。 剪完了烛芯,殿室更明亮了,红萼姑姑将银剪放回了奁中,回到太后身边,奉上了一盏羹汤,道:“刚煮好的莲子羹,太后娘娘耐着吃些,也早些歇息吧。” 太后闭目养于榻上,神色庄严,稍时问道:“连你也觉得哀家心烦意闷,需要这羹汤来清心顺气?” 红萼低头:“奴婢不敢。” 太后叹道:“你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了,不必因哀家做了太后,便事事小心拘谨。这几日哀家心里边儿的确不大痛快,吃些莲子羹顺顺气,也是好的。” 红萼抬眼,见她凤眸微扬,比起从前做皇后的时候,又多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度来。太后已经不年轻了,论岁数,与先帝相差不到几年,却因保养得宜,看起来还与三十多岁的妇人无异。但这几日,太后似乎突然苍老了许多,鬓发间已有几缕银丝,眼尾的皱纹也见深了许多。 红萼想起近来宫中发生的事,替太后颇有些不忿:“奴婢看得出来,太后心里不痛快,实话说,奴婢也不痛快。那李嫔也死了好些年了,又是贱奴出身。以往天子抬举低位生母,最多只是追封为先帝的皇后,给个封号也就罢了,哪有将已经入棺的人又尊称为圣母皇太后的?皇上这样做,是置太后于何地?” 太后闻言不语,舀了一勺羹汤送入口中,镶金白玉勺柄在她的侧脸投下一片阴影。 红萼又道:“皇上刚刚继位,自然是诸事缠身,却不想有多少日子没来看望太后了?不管怎么说,太后也是皇上的养母,这些年又为了他能够继承大位操碎了心……” “够了。”太后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淡淡道,“哀家与皇帝的事情,哀家心里都清楚。喝了这碗莲子羹,你就服侍哀家就寝吧。” 红萼不敢多言,点头称是。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通报:“皇上驾到!” 太后眼眸一亮,瞬间又掩了过去。 新帝靖祯在先帝诸位皇子中排行第七,年仅二十。昔日做皇子的时候还略显稚嫩,如今看来,却是一派气宇轩昂,眉宇中已是堂堂九五之尊的气概。靖祯见章太后盘坐于榻上双目微闭,躬身道:“儿子方才路过长宁宫,见宫门未闭,想着进来看看母后。母后为何还未歇息?” 红萼喜道:“七郎可算来了,太后娘娘刚刚还与奴婢念叨着您哪!” 太后睁眸,轻叱道:“放肆,七郎也是你叫得的?从前他是永安宫的皇子,你是他的乳母,容你唤一声七郎。如今他乃一国之君,区区宫婢,居然敢对皇帝如此不敬!” 红萼忙跪下道:“是奴婢失言了,请皇上和太后降罪。” 靖祯连忙伸出双手将她托起,口中道:“母后这是何苦!红姑姑是儿子的乳娘,叫儿子小名并无不妥,儿子虽然做了皇帝,也从未忘记母后的养育和扶植之恩。” 太后一勺一勺地舀着莲子羹,脸上看不出悲喜,缓缓道:“哀家怎会不知皇儿的心意,只是尊卑有别,‘七郎’这个名字,以后还是叫不得了。” 靖祯正色:“大周一向以孝礼治天下,为人子女,当敬父母。母后在上,儿子是臣,上下有序,方合纲常。红姑姑若是怕遭人议论,也就罢了,只是儿子永远是母后的‘七郎’,母后不必因为一些小事介怀伤身,那就是儿子的不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后也不好再摆身段,面色稍霁道:“听说皇帝严惩了那几个道士和阉人?” 靖祯稍稍侧首,会意的随侍上前道:“回太后的话,凡参与谋害大行皇帝一案的相关人等,已于今日午时全部凌迟处死了。皇上仁厚,并未株连他们的家人。”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此等罪不可赦之人,皇上与太后心慈放过了他们,老天爷也未必放得过。今夜城南两处大宅突降天火,京兆府尹陆大人连夜察看,得知那两处正是罪人王氏和符氏的府宅。因之前调查案情,两家人悉数被软禁在府中不得外出,如今大火一烧,府中百余口人恐怕……无一幸免。” 太后色变,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挂檀木佛珠,口中连道:“阿弥陀佛。” 靖祯接过案几上的白玉云纹小碗,亲手为太后喂起了羹汤,温言道:“谋害父王之人,理应有如此下场,母后不必怜悯这些罪人。” 太后颔首道:“皇帝说的是,愿他们死后大彻大悟,不会怨恨皇帝与哀家。对了,听说那睿郡王跑了?” 靖祯手中羹勺一滞,沉下脸来:“不论穆氏党人谋逆一案与他是否有关,九弟应当是个知情的,知情不报,此乃一罪。现今朝廷忙着四处清剿穆氏余孽,他不但不施以援手,还戴罪潜逃,更是罪加一等!” 太后叹道:“哀家知道你们兄弟情深,不过靖邺毕竟是罪妇穆氏的儿子,靖湛一母同胞的亲弟,此番过后,与你怕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况且,他还有一个在南渊国做王后的亲姊……斩草须除根,他的性命,皇帝也不能放过。” 只要清除逆党残余,他靖邺一个小小郡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靖祯登基后,诸事顺利,正是踌躇满志之时,自然不对太后的话十分认同。人还是要抓的,至于是否一定要了靖邺的性命……年轻的皇帝犹豫了,口里还是应承道:“儿子知道了。” 太后见他神色敷衍,便挑了一件旁的事来问他:“大行皇帝的后宫,近几年充了不少新人,算起来也有上百人之多。往年先帝遗留的妃嫔都是住寿安宫的,再不济的也安排在冷宫。如今这么多人,哀家看着怕是住不下了,皇帝打算如何处理?” 先前回话的内侍,名唤祖成,是靖祯做亲王时就一直跟在身边的旧人,甚是机敏,又上前回道:“回太后的话,皇上已经拟旨了。” “哦?”太后凤眉一挑,略显惊讶。 “祖成说的没错,朕已拟旨,明日下发六宫。依照祖制,大行皇帝的妃嫔,嫔位以上者,皆追封为太妃、太嫔。九嫔以下贵人、宝林、采女等低位嫔妃……”靖祯噙了笑意道,“既然都是父皇晚年最喜欢的人,那就都随父皇去了罢。” 太后微笑点头道:“你考虑的很是周到,只是哀家还有一事请求皇帝。毓太妃是你父皇后来最宠爱的妃子,也给你父皇生下好几个皇子。只是后来几年你父皇身体有恙,不曾晋封于她。如今她只剩下一个儿子,靖弈也是个懂事的。哀家想,给她的封号再晋一个‘贵’字,毓贵太妃,如何?” 靖祯亦微笑颔首:“全凭母后吩咐。” 太后满意道:“七郎懂得知恩图报,毓贵太妃的家族和靖哲定会一直全心全意辅佐你的。” 靖祯又问:“父皇的嫔妃中,有一人儿子不知该如何处理。” 太后稍作沉思,恍然道:“皇帝是说那个蝶幸的宫女?” “正是。”靖祯眼中似有困惑之色,解释道,“父皇虽口谕封她为嫔,按理嫔位以上无须殉葬,但她并未正式受封。如若不算她的嫔位,她就是个小小的宫娥,也不必殉葬。” 太后面无表情道:“小小宫女都这般不安分,凭着有几分姿色,便成日想着勾引你父皇。这样的女人,留在宫中也是个妖孽,殉了也罢!” 靖祯愕然:“这么说,她,不是母后的人?” 太后摇头道:“哀家还看不上这些不入流的把戏,大概是那些阉人和宫嫔邀宠想出来的手段吧。” 靖祯道:“既然如此,待明日圣旨下达,朕便让兰妃去办理殉葬之事。” “兰妃?” “是,皇后如今怀有身孕,在承庆宫中静心养胎。朕念她怀胎辛苦,不宜见血腥之事,就让兰妃去办吧。” “皇帝知道疼爱皇后,这是好事。只是……”太后眉头微蹙,“这个兰妃,是先前礼部侍郎杨似道的女儿吧,看起来皇帝对她,是青睐有加啊。” 靖祯微笑道:“母后记性真好,正是杨家的独女,从前潜邸里的杨良娣。朕这些年见她为人恭谨正直,是个懂礼义的,让她去办,朕也放心。” 母子不知不觉聊了快一个时辰,太后觉得有些口燥,轻轻啜了一口热茶,徐徐道:“既然皇帝如此抬举杨氏,哀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要皇帝心里多念着皇后,对待妾室懂得分寸,哀家也安心了。” 靖祯嘴角挂着疏离的笑意,拱手道:“时候不早了,母后也早些歇息吧,儿子告退了。” 外头祖成挑了灯笼,走在前面。夜深露重,皇帝的心思,与长宁宫中的一声幽叹,沉入了这茫茫无际的夜色之中。 第5章 生殉 转眼到了四月中旬,一场春雨已淅淅沥沥地下了十多天,整个皇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纱之中,空气中满是化不开的愁雾。雨水汇聚成细流,沿着卵石铺成的斜坡流向暗沟之中,一点一滴,都像这后宫女子落下的泪水,日日夜夜也不能流尽。 大行皇帝的梓宫,不日即将出殡。 皇帝下诏,建昭帝后宫的嫔妃中,凡嫔位以下,无子嗣者,须皆生殉,以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一纸诏书传来,寿安宫上下一片哀嚎。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先前穆氏党人一案已有数十人死于极刑,如今剩下三十余人,原想安安分分地在拥挤的太妃宫中终老,竟是也不能了。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兰妃步出云台宫,见细雨如丝,云烟渺渺,心中一片惘然。这样的美景,可惜到底生错了地方,倘若还在江南…… “小姐?”如霜在一旁打着一柄青罗绢伞,将兰妃从回忆中唤醒,“皇上也真是的,这样的差事,为什么要丢给我们家小姐?就算皇后娘娘有孕,那还有敏妃、荣嫔,偏生要折腾小姐,去办这样叫人心里不痛快的差事!” 兰妃苦笑,皇帝的心意,她怎会不知?她愈是对他不冷不淡,他愈要让她在人前风光无限。出潜邸时,不过是个寻常良娣,她的封号“兰”让多少肃王府的旧人羡煞不已。衡兰芷若,高洁幽雅,在外人看来,这是皇帝对她出众美貌与才华的由衷称赞。可只有她自己清楚,皇帝这样做,多半是别有深意的胁迫。 如今让她主持大行皇帝的嫔妃殉葬,这一步,更是一箭双雕之举。既让旁人看到她云台宫的宠爱与地位直逼中宫,又让她明白,若不顺从讨好皇帝,今后该是怎样一副下场! 兰妃只淡淡地训斥她:“不在自己宫里,说话要注意分寸。” 如霜闷闷不乐道:“奴婢也是为小姐担心,小姐自小就最是心慈的,怎能去做那种事情?” 兰妃本就生的弱骨柔肌,此时受了委屈,再经家生的丫鬟这么一说,柔肠百转,两靥生愁,愈发如西子捧心,让人瞧了怜惜不已。 “兰妃娘娘驾到!” 皇帝派了内侍总管太监祖成随她一同“办差”,寿安宫里的女人们,看到他手中黄色的诏书,就如同见到了阎王殿前的小鬼一般,顿时三魂去了七魄。 建昭帝驾崩之后,文武百官及天家眷属均须以日代月,服斩衰二十七。此时尚未服满,兰妃只穿了一条白缎素裙,乌发以白绳束起,梳成丧髻。一番不做修饰的打扮,愈发衬得她轻盈柔美,仿佛一片落地即融的雪花。 “祖成,宣读皇上的诏书吧。”她酝酿已久,话出口时,方能做到不带一丝情感。 “奴才遵旨。” 寿安宫侧殿中黑压压地挤了一群宫妇,她们的脸庞还犹自娇嫩,双眼却如行将就木的老者,再无分毫光彩。她们麻木地跪在殿中,听着圣诏一字一句,剥夺走她们一生中最后的时光。 “你们都是大行皇帝的妃嫔,当今圣上念着你们昔日的情分,特赐你们与大行皇帝一路同行,葬入潜山皇陵。生同衾,死同穴,这是寻常夫妻最盼望不过的事。你们身为御妾,能有此结局,应当感到荣幸,莫要太过伤感了。” 她色如冰霜,语调里也寻不到一点温度。满室的女人,有人哭得嘶声力竭,有人则早已流干了眼泪,呆怔怔地望着雕梁上悬挂的白绫,被风吹得鼓起、摇晃、垂落。 阮嘉站在这群人中,望着那宛若天人的兰妃,心头霎时翻腾起惊涛骇浪。只见她双目倏然放光,嘴唇张了又合,旋即紧紧咬着牙关,似乎在极力扼制住自己不要喊出声来! 兰妃环视了一周,并未发现阮嘉的注视,回首对祖成道:“时辰差不多了,你们去办吧,本宫就在殿外。等你们办完事,再来回复本宫便是。” 祖成一脸谦恭,道:“奴才谨遵娘娘的吩咐。” 兰妃转身,正要踏出殿外,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她彻然浑身冰凉! “慕芝姐姐,是我!” 连如霜也被这声音惊得睁大了双眼,急忙拿手捂住了嘴。 刹时兰妃脚步骤停,她顿了一顿,缓步回到殿中,冷冷地看了一眼阮嘉,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语气犹如冰雪:“你认错人了。” 阮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想在这张精致的脸庞上找到每处她最熟悉的痕迹,兰妃却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向身旁侍卫冷声道:“这宫妇极不安分,倘若留在这里,只会惹了旁人也学她不肯顺从。依本宫看,不如你们将她单独带到内室,赐杯御酒,好生送她一程罢。” 两个侍卫拱手遵命,一左一右架着阮嘉立即欲将其拖走。阮嘉却也不挣扎,只是苦笑。她并非想要杨慕芝出手相救,她亦深知皇命难违。她所想所念的,不过是儿时一段姐妹情谊。 曾经年少时,她们一同在杨府长大,杨夫人白氏是阮嘉的姨母。当年白氏双生姊妹花,美貌享誉京城。姐姐嫁给了当时的四品礼部侍郎杨似道,男才女貌,一段佳话;桀骜的妹妹却不肯听从家族为她定下的婚约,竟随着一个府里的戏子私奔了。起初二人还靠着私奔时携带的一些钱财,柴米油盐地过着日子。谁知好景不长,几年后,坐吃山空的夫妇俩终于难以为继。那姓阮的戏子只好重操旧业,浪荡于京城贵胄圈中,尤其擅长讨好妇人。白氏得知真相后,不久郁郁而终。可那戏子非但毫无愧疚悔过之心,还嫌弃白氏留下了一个拖油瓶。借着杨夫人来悼念其胞妹,将年仅五岁的阮嘉,送入了杨家寄养。 杨慕芝大阮嘉两岁,又是杨家独女。因此这二人既是表姊妹,又是少时彼此唯一的玩伴,一同生活了五年多,感情胜似同胞姐妹。直到杨府出事那年,杨似道因朝中派系斗争,被贬去了江南道做了从六品的知州司马。杨府举家搬迁南下,阮嘉才不得不回到生父身边,从此与姨母一家,一别至今。 “旁人胆敢闹事的,都是打了一顿直接挂上去了。你倒好,惹事还得了便宜,总归是能死得体面些了。莫非兰妃娘娘真的认识你?” 侍卫将酒杯和酒壶往桌上重重一摔,见阮嘉不搭理他,定睛朝她仔细瞧了瞧,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恍然道:“哦,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差点被先帝临幸的小宫女嘛!还是我奉旨把你从鸾清宫带到这寿安宫的呢,你肯定不记得我了。唉,人家都说,富贵险中求,艺高人胆大。你还真是个胆大的,可惜艺嘛……不怎么高。” 阮嘉原本念着自己幼年丧母,父亲将其卖做了官婢,如今姐姐也不肯认他,如此孑然一身,死又有何惧?这样一想,心下倒是只哀不伤,此时听了侍卫这番话,突然起了兴致,问道:“你且说说,我怎么艺不高了?” 侍卫皱眉道:“也不是艺不高,就是差了点运气。你看啊,先帝本来就要破例封你做娘娘了,谁知……那话怎么说来着?啊,天有不测风云,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好端端的就没了,你这不伦不类的,名分也没了,安安分分的宫女也做不成了。现在要你殉葬,你走投无路了吧,谁想又遇到了熟人!这放了别的事,你八成也就得救了,可摊上这皇家的事……唉,这回就是亲爹娘,也救不了你啦。” 阮嘉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个无福的人。” 侍卫望着她,叹了一口气:“你长得……还真是挺好看的,别说,和方才那位娘娘还挺像的。要说你们认识,我看倒也有几分可能。要不是……唉,可惜,真是可惜,和我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哪!我也不为难你了,你也别为难我,都是苦命的人,你且把酒喝了吧,喝了我好去交差。” 阮嘉静静地看着那只白瓷酒杯,门外悲哭震天,夹杂着侍卫们的呼喝,还有木板凳一个一个被推倒砸在地砖上的回声。渐渐地,不闻哭泣,脚步声也随之远去,只余下如同无间地狱一般的死寂。 “谢谢你。”她真诚地说。正如他所说,她还能死得体面,死前还有人愿意和她说说话。既然皆是无能为力之事,死亡对她来说,确也不是件难事了,“假如有一日,你能离开寿安宫,去别的地方当差,见了兰妃娘娘,也替我谢谢她。” 说完,阮嘉淡然一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侍卫看着她缓缓倒下,恍若一只断翅的蝶,凄然飘坠,终而归于尘土。他将桌上的酒具一一收好,也收起他的怜悯。再怎样不忍心,他也不过是个在寿安宫给太妃太嫔们当差的低等侍卫,兰妃和祖总管还在殿外等着他去复命。更何况,在寿安宫呆得久了,这些女子的生生死死,他还见得少么? 第6章 云台 仿佛是陷入了繁复冗长的迷梦,梦里的场景重重复重重,每一重梦境都是一个平静的开头,和一个令人窒息的结尾,中间辗转着数不尽的迷惘、挣扎与纠缠。本以为就此沉沦至无尽的冰冷黑暗里,却总有一双手将她轻轻托起,温热着她的身体。 阮嘉昏迷了几日,恍惚时依稀看见人影来来回回,天色暗了又亮。迷迷糊糊地,她感到自己躺在一张极其松软的床上,鼻尖是淡淡的苏合香。但身上的锦被将她裹得太紧,发了汗后更觉浑身湿热难忍。阮嘉随手扯开褥子,牵动了干涸的喉咙,猛地干咳了几下,大口的冷气吸进肺里,逼迫着自己清醒过来。 夕阳透过松绿色的窗纱洒进了几缕斜晖,她懒怠地睁开眼,周遭的一切都在昏黄色的余晖中带着淡金色的重影。四下寂静无人,初醒双眼迷蒙,原以为这便是人死后所在的极乐净土。稍时看得清了,一桌一凳,一窗一纱,方才认出此地仍是她并不陌生的皇宫。 玉绫帘子被掀开,耳边传来清脆的轻响,一名藕荷色宫装侍女端着金盆巾栉走了进来。她将金盆往花梨木架子上一放,向右瞥了一眼,正瞧见躺在床上的阮嘉睁大了杏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那侍女惊叫起来:“她醒了!快,快去告诉如霜姐姐,娘娘带回来的人醒了!” 外面哒哒地响起脚步声,没过多久,门帘再次掀开,兰妃只穿了一件雪青色的素淡袍裙匆匆步入,不施粉黛,不戴钗环,愈发显得纤细瘦弱。 “阿阮,你可醒了。”说着便落下泪来。 “小姐您慢点儿。”如霜打了帘子,往外瞅了几眼,确认暖阁外没有旁人时,才垂下玉帘,反手将门关上,正好看见兰妃脸上的泪痕,“几年没见表小姐了,如今得见了,是件高兴事儿,小姐怎么反倒哭了。” 一声“阿阮”让阮嘉有些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直勾勾地盯着斜坐在床前的兰妃,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兰妃柔声道:“怎么不说话了,我是姐姐。” 如霜见笑道:“这个表小姐,以前也惯会说笑的,这会儿怎么倒成了个没嘴的葫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姐喂她吃了哑药呢。” 兰妃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也就仗着阿阮还病着,不能和你斗嘴。若等阿阮身子好了,十个你也斗不过她去。” 如霜嘟嘴道:“小时候斗不过她,未必现在也斗不过!” 床上的阮嘉忽然眼皮一翻,娇笑道:“有姐姐护着我,十个你我也不怕。” 兰妃微微一愣,一改往日清冷模样,霍然笑道:“阿阮可是大好了,都会说笑了,还装聋作哑吓唬我们呢。” 三人久别重逢,正巧说起这姐妹二人的相貌,因她们的母亲互为孪生姐妹,小时候杨慕芝和阮嘉长得极为相似。若不是杨慕芝虚长两岁,个头高些,怕是亲近的人也难以分辨。可隔了几年没见,如霜一下子觉得,她俩相貌依旧相似,气质却是大大不同了。杨慕芝许是得了江南的水灵,加之气性高洁,越发如空谷幽兰般清绝出尘;阮嘉却像是雨后初绽的桃夭,出落得娇俏可人,即便尚带着几分病容,眉目间已隐隐显得艳灼无双。 “表小姐还记得那日寿安宫里押解你的侍卫么?”如霜打湿了手巾走过来,替阮嘉仔细清理了面容,俏笑道,“听说那小侍卫,亲眼见了你喝下毒酒后,伤心了好几天,总念叨着什么‘红颜多薄命’之类的话。” 阮嘉奇道:“可我没死啊,他难道不知?” 兰妃与如霜对视一眼,凝声道:“你怎能不死?殉葬是皇上的旨意,你还活着就是抗旨的大罪,他一介侍卫又怎会知道其中原委?” 阮嘉将赐酒一事前后在脑中捋了一遍,恍然问道:“难道是那御酒被掉了包?” 如霜摆手道:“祖总管亲自拿的酒,哪里有机会掉包?” 阮嘉被她这么一问,更是不解。 兰妃也不打算隐瞒于她,才将此事详细道出:“你当时出现得那样突然,我也是一时手足无措。亏得祖公公告诉我,御赐的酒乃是乌头酒。我记得那草乌虽是剧毒,并不会立即致人死命。于是我们等到祖公公他们都离开后,从掖庭找了个刚死去不久的宫女与你掉了包,再将你藏在我的轿辇里偷偷带了回来。” 如霜笑道:“小姐还担心救不活您,这不,可大好了。” 兰妃见她一时不语,柔声慰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让母亲进宫一趟,你扮作她的丫头跟着出去。父亲已经迁回京城,往后你就在府里住着,也不用再遭这些罪了。” 虽然对方轻描淡写,阮嘉也深知这深宫之中若要营救一个必死之人,其中诸多艰险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心中感激之情更是难以言说,撑坐起来,点头称是,亦不免忧心道:“姨母近来可好?听说外妇不得擅入后宫,更何况要运一个大活人出去,让姨母为了我犯险,万一不成,岂不是要连累姐姐家人?” 如霜上前笑道:“表小姐有所不知,皇上对咱们小姐可是百依百顺,心疼得紧。只消小姐说一句想家了,想见见夫人,皇上肯定会应允的。” 阮嘉见兰妃面色微红,想必触动情肠,笑道:“皇上这样看重姐姐,我也为姐姐感到高兴呢。” 兰妃微微红了脸,道:“你别听如霜胡说!皇上只是念在父亲多年忠心耿耿,才稍稍多照拂我一些,并无偏爱之心。再说先帝殡天不久,近来为了先帝的丧仪,宫中禁卫森严,皇上亦为父丧哀恸不已。这一时半刻,我也不便向他提起让母亲进宫的事宜,你恐怕还得多待些时日。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阮嘉笑笑,她在宫外无所倚依,又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看天过日子罢了。她起身恳切道:“姐姐莫要为我操心,只要不嫌我碍事,我多陪姐姐几日也是好的。” 如霜亦十分高兴:“好好好,小姐前几日见了殉葬,吓得夜里一直都睡不好,有表小姐陪她说说话,散散心,心情也会好些呢。” 兰妃经她说起殉葬的事,方问出心中不解:“昔日我嫁入肃亲王府后,也托人打听过你的下落,只知杨府南迁后,阮姨夫便将你卖给了牙官,后来为何会被当做宫嫔殉葬呢?” 阮嘉将先前如何辗转做了宫婢,又险些因一只蝴蝶被先帝临幸的事一一道出。两人听了均是惊诧不已,又为阮嘉的遭遇捏了一把汗。 如霜一向牙尖嘴利,只打趣道:“老皇帝没了那会儿,宫外都传言是‘蝶幸之祸’,咱们都想是哪家的可怜人儿被老皇帝看上了,未曾想竟然是你。表小姐从前最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怎会甘心做那老皇帝的第几百号小老婆?” 兰妃横了她一眼,阮嘉只讪讪笑道:“从前不谙世事,方不觉得害怕。如今才明白,活着已是不易,又岂能与天抗衡。” 兰妃叹道:“时移世易,身在宫中处处仰人鼻息,自然不与闺中时候相比。” “姐姐说得是。”阮嘉点点头,“姐姐还记得那回我们因为读《女诫》被罚跪祠堂的事儿吗?” 兰妃道:“怎么不记得,跪了三天三夜,你还差点被赶出杨府。” 原来阮嘉昔日在杨府时,白氏让她与杨慕芝一同入学,跟着女先生读书认字。后来读《女诫》,《敬慎》篇里有一句,“夫事有曲直,言有是非。直者不能不争,言者不能不讼。讼争既施,则有忿怒之事矣。此由于不尚恭下者也。”二人读到此句,觉得颇为不妥,既然已分是非曲直,就算只为明理,也须辨清,何以不争不讼?杨慕芝向来是个乖顺的,心中不平也就罢了,可阮嘉却与女先生据理力争,吵了起来。后来这事传去了老夫人的耳中,老夫人直言白氏这姨亲的外甥女如此不恭不敬,万万留不得,迟早会带坏了杨府的独女,便要将阮嘉赶出杨府。 阮嘉道:“若不是姐姐挺身而出,硬说我与先生的争执是因你劝唆而起,老太太早就将我赶了出来,还连累得姐姐与我一同受罚。” 兰妃摇摇头:“自小哥哥跟着父亲做事,家中小辈只有我一人,幸好还有你们两个陪着,我怎么会舍得让你离开。”她从臂钏中抽出一方叠成同心方胜的绣帕,阮嘉一看顿时红了眼圈。这方绣帕还是他们姐妹临行分别时,她绣来赠与杨慕芝的。一水的天青色云纹绸子上,绣的是“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如今二人一别将近五年,她竟将其依然带在身边。 阮嘉又道:“即便阿阮愚钝,慢慢也明白了‘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的道理。世上许多无能为力的事情,倘若一味只知争执,不肯低头,只会害人害己。” 如霜鼻子一酸,插嘴道:“表小姐都明白的道理,我们小姐却还要跟自个儿过不去。这些年,奴婢看在眼里,是真的心疼小姐……” 话犹未尽,阮嘉亦十分讶然,如霜先前既说了兰妃极受天子宠爱,为何又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正起了疑心,欲追问下去,就被兰妃抢先道:“你身子还没大好,还是好生歇着吧,也别多想这些。我这云台宫没什么好的,就是比较清静,平日里除了皇上,并没什么其他人来往。你若是觉得闷了,只要不去前头,想在后苑里走动走动都是随你的。这边伺候你的几个人,都是从前潜邸里就跟着我的,你大可放心。” 正在此时,暖阁的玉帘被挑起了一条缝,如霜小声点头回应,掀了帘子出去。稍时又进来回话道:“小姐,前头传旨,皇上今夜要来咱们这儿用膳。” 不过稍纵即逝的一瞬,阮嘉似乎看到了兰妃眼中流过一丝异样的情绪,眼角的笑意也悄然淡了下来。兰妃又执了她的手,展颜笑道:“姐姐晚上不能陪你了,你在这里养病也不能大张旗鼓,一会儿让人端了晚膳来。吃完记得服药,再让采薇、采芙伺候你沐浴更衣……” “小姐——”如霜拉长了声调,实则催促兰妃快些去准备接驾,此间诸事不必面面俱到。 兰妃和如霜走时已是夜幕降临,月华澹澹,透着薄如蝉翼的绉纱洒出一室的清辉。阮嘉看着一桌精致的点心饭菜,不由得感念她欠人良多,此生不知该如何偿还。 正是思绪万千之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阮嘉刚要起身瞧瞧,那人轻叩了房门低声道:“奴才是前头的小得子,皇上方才说要与兰妃娘娘晚上在后殿歇息。如霜姐姐说怕让皇上见到姑娘,让姑娘先移去西侧殿住着。” 阮嘉一听立刻放下筷子,望了一眼满桌的碗碟,遂回道:“好的,我收拾收拾就随你去。” 小得子喘着粗气道:“姑娘也别收拾了,交给奴才们来就好。皇上用完膳就要来了,姑娘还是先跟奴才走罢。” 阮嘉忙披了件氅衣,即刻出门去了。 第7章 走水 小得子在前方小步快行,阮嘉紧随其后。 云台宫的后苑地方不大,却是别有一番洞天。行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甬路上,石径两侧是成片的凤尾竹遮映。穿过丛丛竹林,有一汪两三亩见方的小池塘。沿着池塘边走,可见一竹桥架于塘上,桥中央建有一方小小的竹亭。夜色深重,阮嘉看不清那亭上匾额的题字,只觉冷月新竹,娓娓倒映于清潭之中,俨然一派江南美景——相比于远处叠如山峦的碧瓦朱甍,竟恍如隔世一般。 夜风微凉,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她裹了裹氅衣。许是大病未愈,石径上摇曳的枝影,看得她稍稍有些目眩。鹅卵石又生了青苔,略有湿滑,阮嘉一个不留心,便险些摔倒。 小得子听见响动,回头连忙搀扶了一把道:“姑娘仔细脚下。” 阮嘉“嗯”了一声,弯腰扯起裙摆时,眼角扫过池塘对岸。那一片凤尾竹边缘,几盏宫灯闪烁其间,隐约有人影晃动。 似是察觉到对面的动静,那抹明黄色停了下来,驻足朝阮嘉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身旁的女子斜倚过来,挽住他的手臂,柔声问道:“皇上在看什么?” 大约是他很少见到兰妃主动与他这般亲昵,靖祯明如夜星的眼中溢满了暖意:“无事,我们走吧。” “前些天小得子在御花园附近捡了只白狸猫,看着怪可怜的,就留下来养着了。”她屈了屈膝,盈盈拜下,“不料惊扰了圣驾,还请皇上恕罪。” 靖祯双手将她扶起,敛容叹道:“你实在无需这样与朕说话。” 兰妃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只挽着他的手臂,沿着逶迤的石径悠然漫步。 另一侧阮嘉躲在假山后面暗自心惊,也不知皇帝是否看到了她。想来皇帝也并不认识自己,心悸之余便跟着小得子继续往西侧殿去了。 一夜无事,只闻几声猫叫,更衬得云台宫静谧非常。 阮嘉不想给兰妃带来麻烦,终日将自己关在西侧殿中不曾外出。兰妃得空的时候,就会和如霜来陪她说说话,她也不觉得太过乏闷。 然而姐妹闲聊的时间并不太多,因为一连七日,皇帝都驾临了云台宫。有时仅仅来用了膳就走,有时也在兰妃这里歇下一夜。阮嘉虽不清楚元封帝的后宫格局如何,也知大凡帝王,皆是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兰妃能得这一份独宠,想必是圣眷浓厚。 但她瞧着兰妃,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愉悦。有时即便笑着,那眼底也是笼着澹澹愁翳。 到了第八日,正是五月初一,皇帝循例须与皇后同食同寝。兰妃难得清闲,依常例去向中宫问安之后,早早回来西侧殿看望阮嘉。 彼时阮嘉正斜靠在窗下,手里翻着一本晏几道的《小山词》,书页已微微泛黄。 兰妃微笑问道:“阿阮读什么这样认真?” 阮嘉放下书,起身道:“让姐姐见笑了,不过是如霜怕我闷,拿了些闲书来,我也读不太懂的。” “阿阮年纪不大,竟也有愁思不解了?”她笑着拾起《小山词》,翻开来,正是阮嘉适才读的那一页《临江仙》: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兰妃似有一丝动容,阮嘉看着她,若无其事道:“我只是看这卷的纸张有些黄了,想来定是姐姐平日里爱读的,应当是本好词。” 她合上书,语调里平静如秋水:“是本好词,不过晏几道的词大多感慨光阴易迁、境缘无实,太过孤凉。于你这样的年岁,实在无益。” 阮嘉反问:“姐姐说的是,可是姐姐不过比我虚长两岁,又与皇上两情相悦,何来偏好这些感伤前尘旧梦的幽怨之词?” 兰妃愣了一愣,道:“不过都是打发些时间罢了,哪里会上心,阿阮不也是闲来无事才翻一翻么?” 阮嘉笑道:“确是如此。”突然看见地上一枚秋香色的书笺,原是那《小山词》里落下来的,她刚要弯下身去捡,却被兰妃抢先拾了去。不过转瞬间一瞥,阮嘉看到了浣花笺上一行蝇头小楷:“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末尾还署了一个“卫”字,那笔调飞动脱略,不似寻常女子的字迹。 阮嘉随口一问:“宫里哪位姐姐姓卫?” 兰妃眼中霎时闪过一丝慌乱,将那花笺藏紧在手中,只道:“阿阮看错了,那不是‘卫’(衛),是‘衡’。” 杨慕芝小字“木衡”,且她自幼学习书法,写得一手好字。然而她落笔虽清隽流丽却拘于行迹,远不似那纸间行楷灵逸飞扬。 阮嘉装作并不知情的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七八分。 她从前认识的姐姐,虽然性子恬静少言,却不似这般终日郁郁寡欢。起先阮嘉只当是她一人在宫中,难免过得辛苦。可这几日看来,皇帝对兰妃的偏爱有加,说她宠冠六宫,绝非过实之词。饶是如此,兰妃依旧愁容不展,或许她心中还存着一段昔日之情…… 天子宫嫔,却暗自爱慕他人,若是被旁人知晓,只会招来杀身之祸!想到这里,阮嘉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追问下去。 过了午时,小得子抬了两盏大食盒进来。那食盒每个共有五层,嵌着百宝花鸟纹螺钿,看着就相当讨喜。只是阮嘉一人的膳食,哪里用得着这样大的食盒? 如霜正好也提了个包裹进来,见她一脸疑惑之色,笑道:“这又不是给你吃的,别高兴地嘴都合不拢了。” 兰妃笑道:“阿阮觉得好,吃几个也是无妨的。” 小得子掀开了食盒顶盖,迎面扑来一阵箬叶和糯米的清香,原来里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菱角粽子。兰妃又道:“过几日就是端阳节了,宫中按例要摆粽席。只是今年刚过丧期,御膳房前些日子未进新人,怕是人手不大够。不论是往年赐给百官的百索粽,海分赏皇亲妃嫔的九子粽,都颇费工时。皇后娘娘便提议家宴里用的九子粽,让各宫自己来做。” 而如霜提来的布包里,则是赤、青、黄、白、黑、绿、紫、红、绀九种丝线,颜色鲜丽,富有光泽。 她挑了两束挂在腕上,走到兰妃身边递给她看,笑吟吟道:“都是越州进贡的上好丝线,又让珊瑚和楠儿拿雄黄、艾草、川芎、甘草之类的药物浸了半日,一来能驱邪避毒,二来闻着也香。用不完的咱们自己做些长命缕挂在宫里,也是好的。” 兰妃接过丝线道:“阿阮要是不嫌累的话,就和我们一起结粽子如何?” 阮嘉欣然点头,从小她就爱打些络子,这些结绳的活计自然不在话下。“百索粽”是将五色丝线合股为一,密密地在菱粽外面一圈一圈缠紧。而“九子粽”更是新奇好看,要将大小不一的九个粽子排成一列,然后以九色丝络分别扎起,再连成一串。九子粽不仅外形美观,还有“多子多福”的寓意,难怪时人都说“四时花意巧,九子粽争新”。 三人忙到夜深,这才把两盏食盒的粽子全部结成九子连串的样式。除了初时手生扎坏了的几个粽子,其余一并装进食盒,让小得子将其送到小厨房里拿冰块存着,以备端阳节前一天再行烹熟。 之前姐妹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结丝络、扎粽子,才不觉得疲累。这会儿兰妃和如霜都走了,阮嘉才发觉确是全身乏力,一通梳洗过后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到夜半,阮嘉隐约感到皮肤有些燥热。起初以为是被褥厚了,她就随手将褥子掀开,没料反而觉得更热。半睡半醒间,她听到一些“嗤嗤”的声音,睁开眼时,才惶恐地看半个暖阁都包在了火海之中! 只因兰妃向往江南,这云台宫的建筑多选用竹子打造,加之室内四处挂着纱幔,极易引燃。不稍片刻这西侧殿便是火光熊熊,竹制的家具烧得滋滋作响,还伴有不时清脆的炸裂之声。 阮嘉听见外面有人惊呼,然而这火势涨得飞快,怕是等不及人营救。她情急之下只得将被褥裹在身上,顶着滚滚浓烟,埋下头就向外直冲出去。直到奔出了殿门,才容得上她喘过一口气,却又被烟灰呛得猛咳了几声。 宫城中历来为了防火,都在各处大殿前设有贮水铜缸,以备不时之需。阮嘉此刻头发和裙角都冒起了火星,急忙冲向水缸,用双手舀起清水淋在身上。直至她从头到脚完全浸湿,方才累的瘫倒在地上。 就听见不远处一人大呼:“不好了!西侧殿走水了!快去告诉兰妃娘娘!” 先前兰妃明令除了小得子与采薇、采芙三人,宫中其余人等,一律不准进入□□。此时燃起火光,让前庭的宫女看到了,亦不敢靠的太近,唯有先去通报了尚在熟睡的兰妃。 兰妃带着很快便如霜匆匆赶来,她一个眼色,如霜立即会意,快步走向蹲靠在铜缸边的阮嘉。此刻那条被褥已经被丢在一旁,烧成了一团灰烬,阮嘉只穿着寝衣,身上都浸了水,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如霜用一件月白镶边缎面斗篷罩住阮嘉,一言不发地将她扶起,然后掩着她步入后苑竹林间漆黑的甬路。 阮嘉无意识地回头向兰妃看了一眼,那里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宫人们往来忙碌的身影中,兰妃独立其间,淡然地望着大火,仿佛这周遭的世界与她并不相干。 那一刻,在那熊熊大火之下,阮嘉注意到了宫墙下的一片阴影。那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人,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她,在这片耀目的火海彼端幽幽冷笑。 “表小姐,你在看什么?”如霜低声问道。 阮嘉迟疑驻足,一时想到不应让前殿的宫人注意到自己,忙回道:“没什么。” 云台宫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际,皇帝听闻此事,也从皇后的承庆宫连夜赶来。没过多久,水龙局的人也奉旨前来救火,在众人的努力下,火势渐渐消弱。 靖祯到来时,看到兰妃正平静无澜地置于火海面前,她柔白的肌肤被浓烟熏得有些发黑。见他来了,只是屈膝行礼,脸上带着疏离的敬意。 “你没事就好。”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用手帕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焦痕。兰妃任由他柔声安抚,却是色如冰霜,不肯多说一句话。靖祯原是抛下皇后淳于氏满心急切地赶来,可是她依然不肯假以辞色,一腔热忱早已凉了大半。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回寝殿,靖祯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听说西侧殿着火的时候,里面还有人在?朕记得,你这云台宫的侧殿不曾住人啊。” 兰妃微微一凝,只得道:“是臣妾宫中的一个宫女,前些日子得了痘疹,不能与他人同居,才将她暂时安置在西侧殿。” 靖祯皱眉:“痘疹?痘疹是会感染的,更何况只是一个宫婢,又怎可留在你身边养病?” 兰妃婉声道:“臣妾也是看她可怜,若是就此打发了出去,只怕难以活命。俗话说,行百善不如救一人,臣妾也是为皇上积福。” “你……”皇帝脉脉含情地望着她,长叹一声,“回头让太医来瞧瞧,若无大碍也就罢了。如若太医也说不妥,那此人是断断留不得了。” 兰妃见他语气有所松动,一边欠身称是,一边想着邢太医那边,恐怕又得劳烦他走一趟了。 第8章 敏妃 一场大火过后,皇帝不顾怀胎七月的发妻,亲自直奔云台宫救火的逸闻,传遍了六宫。听说兰妃因这场大火受到惊吓,帝后特赐她免去每日请安,允其好生休养几天。 这般荣宠恩遇,也引得低位妃嫔争相趋奉,纷纷携了礼物要来云台宫探视。兰妃只以卧病为由,除了奉旨前来请脉的御医,其余一众妃嫔均被拒之于殿外。 这厢请完脉后,兰妃带了太医来到后殿,远远地就看见西暖阁的窗子都紧闭着,不禁皱了眉。 守在殿门外的宫女采薇见了她,忙舒了口气道:“娘娘可算来了。” 兰妃看她一脸焦色,问道:“里面醒了么?” “醒了是醒了,就是不大好……”采薇迟疑道,“估计是受了惊,又淋了凉水,一热一冷的……昨夜就睡得不大踏实,说了一整晚的胡话。早上采芙去看了,好像是有些发热了。” 兰妃道:“我去看看。”说完便往暖阁里走,只见阮嘉神色恹恹地歪在榻上,身上裹着条绒毯。采芙在旁边绞了湿的棉布帕子,替她覆在额上。 阮嘉本来昏昏沉沉的,听见脚步响动,猛地惊醒,端坐起来唤了一句“姐姐”。再定睛一看,兰妃身后多了个生面孔。那人看上去年过五旬,穿着藏青色提花绸襕衫,站在兰妃身后垂手侍立。 阮嘉警觉问道:“这是……” 兰妃微微一笑道:“这是太医院的院判邢大人。你先前‘不慎’中了那乌头毒,也是多亏了邢大人妙手回春,才医治好的。” 邢太医摆手道:“娘娘过誉了,微臣才疏学浅,愧不敢当。况且当日能救姑娘的性命,并非微臣一人之力。若非娘娘拿出药中圣品——百花续命丸,微臣纵是神医圣手,恐怕也无力回天。” 阮嘉虽不知百花续命丸是何物,也明白这位太医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这才放下心来伸手让他搭脉。邢太医凝神片刻,道:“姑娘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七情不顺,加之上回余毒未清,水火心肾不能既济,肝肾阴虚而发热。风寒湿燥之气仅在肌肤,只消服些降热消渴和起阴气的药物,发汗散热,再多休养几日便会好了。” 邢太医说完,提笔写下“桂枝加葛根汤”的方子,又道:“娘娘只需叫人照着这个方子去抓药,这方子里都是些寻常药物,葛根甘草都作清热解毒之效。倘若有旁人问起,便说这就是治痘疹发热的,他们也难再多说什么了。” 兰妃心中感激,顺手从袖子拿出一个荷包递与他道:“难为邢大人想得如此周到,真是有劳了。” 邢太医一脸镇重之色,拱手推让道:“若非娘娘当年劝诫之恩,小儿如今只怕早已深陷囹圄。娘娘对微臣一家的恩惠,微臣永记心中,自当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这话原说的是当今皇上还是肃王的时候,邢太医的儿子曾在王府里供职参军。当时肃亲王与庄亲王两派明争暗斗,府里都不乏各自的内应奸细,意图谋划策反之事。 兰妃道:“令公子年少有为,为人耿直,才会险些被奸人利用误入歧途。本宫那时也只是稍加提点,他便懂得分辨是非对错,今后想必是个有前程的。” 邢太医叹道:“犬子生性鲁莽刚直,不肯继承家学,一心想着弃医从戎。可是像他这样的心性,哪里能够伴随君王身侧?只怕一个不小心,行差踏错,从此便是一步错,步步错……幸得娘娘慧眼识人,才不致他跟错了主子,走错了路。娘娘这份恩情,微臣铭感于内。娘娘吩咐的事情,也请诸多放心,微臣必当尽心竭力去做,绝不会跟旁人透露半个字。” 兰妃又道:“你的心意,本宫都明白。” 将方子教给采芙,又嘱咐完阮嘉如何调养身体后,两人便要出门。刚一踏出暖阁,便听到外面小得子大喊:“敏妃娘娘留步,使不得啊!”紧接着又是采薇急切的声音:“敏妃娘娘,万万不可呀!这里面关着的人,得了痘疹,是会传染的呀!” 那敏妃冷笑道:“放肆!你们几个奴才,也胆敢拦着本宫?兰妃能进去,为何本宫就去不得?你们不让本宫看,本宫偏要去看!” 敏妃姓章,闺字菁菁,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从前为了消除先帝的疑心猜忌,当今的章太后当时还是皇后,便做主指了个家世低微的女子淳于氏给靖祯做正妻,而自己的亲侄女却是去年才嫁入王府里做了侧妃。章菁菁本就年幼,闺时在家又极受宠,养得十分骄纵。太后又念在姑侄之情,好似亏欠了她的皇后之位,哪怕她行事再嚣张跋扈,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任了她去。 敏妃在外面带着人吵吵嚷嚷,小得子和采薇二人眼看就要寡不敌众,只听邢太医故意朗声道:“虽然这位姑娘的病已经快好了,但痘后余毒未清,轻则发为疮疖,重则成痈。为了姑娘家的相貌着想,除去以微臣开的葛根汤内服,还须记得要每日在患处搽敷红玉膏,方能不留下疤痕。” 兰妃一边仔细听着,一边与他往殿门外走:“劳烦院判大人如此心细,本宫都记下了。”刚走出殿门,正看见采薇拉着敏妃的袖子,小得子与她身边的内侍扭打作一团,右手还拽着一个宫女。兰妃佯装讶道:“章妹妹怎么来了?” 几人连忙松了手。敏妃与人争得面红耳赤,正巧又穿了一件鹅黄撒花马面裙,外面罩着水红色晕染百蝶穿花丝绸褙子,整个人一水的艳丽娇俏。 敏妃气得直跺脚,张口便骂道:“你这云台宫的奴才也太没规矩了!本宫好心来看你,结果你的奴才从宫门口一路拦到了这里,居然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也不看看本宫是谁!就凭他们,也敢跟本宫动手?” 兰妃心平气顺道:“妹妹且歇一歇,当心气坏了身子。其实他们也是为了妹妹好,怕妹妹不慎染上了痘疹,便可惜了这一副好颜色了。” “痘疹?”敏妃怒极反笑,“我看是姐姐这宫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姐姐仗着皇帝表哥的宠爱,自然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殊不知宫中姐妹们都想来姐姐这云台宫看看,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姐姐这样留恋?” 兰妃仍是面无表情,只是目中森冷如冰雪,道:“妹妹说笑了,姐姐这里简陋的很,自然比不上妹妹的紫宸宫金碧辉映,是怕污了众位姐妹的眼。” 敏妃扫视四周,见那小桥流水的景物甚是娴静,讥诮道:“简陋是当真简陋,就是处处都是皇帝表哥花了心思的,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寻常宫妃往来,言辞都是万分谨慎,生怕错漏了一个字便招来灾祸。然而这位太后的亲侄女,却是丝毫不把当今第一宠妃放在眼里。她见兰妃并不回嘴,又发难道:“姐姐这后苑向来无人居住,昨夜一场大火,听说还跑出来一个人。莫不是……莫不是姐姐在这宫里面藏了男人?” 一言既出,众人均大惊失色,邢院判厉声道:“敏妃娘娘休得胡言乱语!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敏妃捂嘴笑道:“你一介老太医也管得了本宫会不会被皇帝表哥杀头?罢了,既然没藏男人,本宫就去看一看也无妨,左右是杀不了谁的头。” 说着便又要往里走,采薇忙拉住了她。敏妃朝她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怒喝道:“你敢再碰本宫试试?你左手碰的,本宫便砍你左手;你右手碰的,本宫便砍了你右手!” 采薇吓得面无人色,连忙松开了手,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石砖上。 兰妃已然怒极,面上倒似泰然自若,语意沉沉道:“本宫的奴才,本宫自会管教,妹妹仔细伤了自己的手。本宫原本是为了妹妹好,不想让妹妹染上痘疹自毁容颜。不过,既然妹妹执意如此,不妨就进去看看。反正邢院判就在这里,就算是染了病,他也会替妹妹及时诊治的。” 敏妃听她这样一说,反倒是生了三分疑色,脚步一滞,也不敢再往里多踏一步了。 “怎么,妹妹不想进去看了?”兰妃冷冷地道,“妹妹若是不想看了,这件事就此罢了。不过你我二人同为妃位,本宫还先你一年侍奉皇上,还请妹妹今后说话最好小心分寸。有些说不得的话,且不说让皇上听见了会如何,就算是传到了你姑母耳中,恐怕也是不中听的。” 敏妃这样一场大闹,却没得到半分好处,还被兰妃教训了一番,自然是气得直跳脚,恨不得不管不顾地一头冲了进去。她正要气急败坏地带着丫鬟离开时,忽然眼前一亮,指着那宫女道: “巧菱,不如你去替本宫瞧瞧,这里头究竟是人是鬼?” 第9章 狸猫 那名唤巧菱的宫女经她这么一使唤,霎时吓得花容失色,瑟瑟缩缩道:“奴婢……奴婢遵命。” 强自定了定心神,刚一只前脚迈进门槛,就看见一个女子穿着白色中衣,长发披散着,鬼气森森地站在黑洞洞的殿室中凝望着她。最可怖的是,她的两颊布满了红肿的疱疹,有的已经流脓溃烂,如同一朵朵*了的靡艳之花。那女子轻咳两下,嗓音沙哑得像是年过八旬的老妪:“娘娘,是谁要见我?” 巧菱尖叫了一声,慌手慌脚地逃窜了出来:“回娘娘,里面……里面那个……是……是得了痘疹……”敏妃仍是心存犹疑,探着脑袋往里一看,随即也被惊地浑身一凛,连忙往外退了好几步。 小得子趁机朝里面那人叱道:“谁叫你出来的!咱们娘娘好心没赶你走,还亲自带了太医来替你诊治,你倒是个不长心眼的!万一病气过给了敏妃娘娘,你倒是好死赖活一条命,可别牵累了咱们娘娘!” 阮嘉沙着嗓子道:“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回去。”说完拖着双脚,恰如孤野游魂一般,缓缓地移进了暖阁。 兰妃强忍着笑意,曼声道:“妹妹想见的也见了,不如随姐姐去前头吃碗茶再走?” 敏妃又恼又羞,气急败坏道:“你也别得意,总有一天我会让皇帝表哥看清你的真面目!”见巧菱还愣在原地,踢了她一脚又骂道:“你个不中用的东西,还杵在这里等着吃茶吗?姑母还等着我去长宁宫用膳呢!” 兰妃极厌恶地看着她离去,辞别了邢太医,转身又进了后殿暖阁。彼时阮嘉正对着一盆水在洗面,半边脸上已露出白嫩细滑的肌肤,半边脸仍结着红痂,看上去触目惊心。 阮嘉听见脚步声,抬头笑望她:“姐姐给那个泼妇打发走了?” 兰妃嘘声道:“她可是皇上赐封的敏妃,两朝宰辅章幼龄的亲孙女。” 阮嘉冷哼一声:“我只听说,‘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此人无德无才无功,凭什么可以这样在姐姐门前作威作福?” 兰妃淡然道:“你既已知她岌岌可危,又何必与她一般计较?” 阮嘉不服:“我是替姐姐不平,此女仗着有太后撑腰,左一句姑母右一句姑母。皇上对姐姐如此恩宠有加,连皇后都让着姐姐三分,她竟然这般不把人放在眼里。” 兰妃幽然叹道:“其实你说的三危,放在我身上又何尝不是呢?身为宫妃,无子便是无功,无功而独宠,不知多少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过都是我并不在意罢了……” 阮嘉停下了手上擦拭的帕子,不经意问道:“那么姐姐在意的是什么呢?” 兰妃骤然一滞,思忖须臾,却是答非所问:“无所求便无所惧。”她看了一眼案几上摆着的胭脂膏和玉容粉,展颜笑道:“你倒是机灵。” 阮嘉俏皮地眨眨眼:“扮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吧,我看她们都吓得不轻呢。” 兰妃道:“你快些洗净吧,看着怪渗人的。” 阮嘉嘿嘿一笑,经敏妃她们这么一闹,人便精神了不少,登时也不觉得身上焦灼倦怠了。兰妃走后,又拉着采芙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采薇端了药来,服了一剂后方才沉沉睡去。 当天晚上烧就退了大半,不过为了掩人口实,采薇照例日日煎药送来。阮嘉足不出户,也是颇觉烦闷。 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的时候,就连采薇采芙一大早亦不见了人影。这日天气晴方潋滟,园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四处都静悄悄的。 虽说因着刚出衰期不久,一切从简,皇家礼仪亦是难免繁复缛杂。从天刚亮开始,先是群臣在外朝廷觐见皇帝,皇后在内廷携阖宫前往长宁宫参拜太后。之后帝后与高位妃嫔还需前往太庙祭祖酬神,午时后才能返回宫城内准备家宴。 阮嘉百无聊赖,想着自己今后究竟何去何从,不知不觉已经日上竿头。突然听得窗外一声猫叫,初时她并不想理会,谁知那猫叫绵绵不绝,带着三分急切三分凄厉。阮嘉不耐,支起了长窗,往外一探,却是哪里有猫? 她心下觉得奇怪,正要放下窗户,又听见后苑竹林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动,似是有人影闪过。平日能够出入后苑的几个宫女太监此时都不在云台宫内,阮嘉不禁起了疑心,便挑了件寻常宫裙穿上,悄悄出了殿门。 彼时正是初夏时节,云台宫又是向来不植花卉,满宫只见青葱织绿,让人格外觉得雅静。那竹林里凤尾森森,叶片参差披拂,阮嘉穿行于其中四处张望,并不见人。正想着自己适才是不是眼花看错了,就感到脚下似乎踩到了某种软绵绵的东西。她低头一看,惊得连忙抬起了右脚,竟是一条白猫尾巴! 石径右侧的泥地上,赫然躺着一只四脚朝天的死猫。那猫通体雪白,四肢已然僵硬,阮嘉俯下身去仔细一看,只见白猫眼窝和鼻下乌青,口中含着一根长长的红色丝缕。丝缕的一头在白猫口中,另一头埋在竹叶之中不知去向何方。 凤尾竹植株不高,长得却是郁郁葱葱,极为密实。阮嘉提着一颗心,蹑手蹑脚地扒开了竹枝,顺着那彩缕往前摸去。没往竹林里探了几步,就看到不远处的泥地里竟然散落着几个菱角粽子。那些粽子大小不一,缠着不同颜色的湖州丝线,不正是她们那日亲手做的“九子粽”? 阮嘉审视着这些散开的五彩粽子,其中一颗还缠着小半圈红色丝线,那丝线都起了毛边,有的部分已经断开,像是被牙齿噬咬过的痕迹。而那粽子露出来的白糍内馅,则缺了一个棱角,想来必是那白猫嘴馋咬去的……竹间凉风似寒雾侵入,她心底的惊恐渐渐蔓延上来,一如斑驳篁影:若是那白猫是因为误食了九子粽而毒发身亡,姐姐此刻岂非有性命之忧? 这毒粽轻则要了兰妃自己的性命,重则要让她担上谋害皇族的大逆之罪!阮嘉心头一阵冰冷的凉意,弯腰拾起了毒粽,用帕子裹好藏入怀中,便想着赶快去前殿找人通知兰妃。 没跑出几步,她又停下来犹豫了,逼迫着自己静下心神。从制粽到最后的成品,所有的工序都在云台宫里完成,若是这其中出了问题,十之*会是这宫里的人做的手脚。除去如霜,兰妃肯让小得子、采薇、采芙来后苑照顾自己,想来定是这三人定是她极为信任之人。那么最有可疑的人,大约就是在前殿侍奉的宫女与内侍了。 阮嘉原想着她的身份不宜抛头露面,只能随便找一个宫人去向兰妃通风报信,此刻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得自己先去云台宫的小厨房先看看情况,如果那些做好的九子粽还没被带去家宴,她还有机会加以阻拦。 她从未来过云台宫的前庭,但见一处耳房上方炊烟袅袅,便知那里就是小厨房了。阮嘉叩门而入,小厨房中并无一人,灶里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锅中似有热汤即将沸腾。她正想揭开锅盖看看其中烹煮的是否就是九子粽,就被身后一女子断然喝住:“你是何人!” 阮嘉回头,正见一女子双手叉腰站在耳房门口,气势汹汹地瞪着自己。那女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穿着蓼蓝色褂裙,眼角下长着一颗泪痣。 “我……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萍儿。”阮嘉急中生智,连忙编出了一套说辞,“皇后娘娘主持家宴,迟迟未见云台宫制的九子粽,遣我来问问。” 那女子似是不信,走到阮嘉身边仔细打量着她,道:“我们娘娘一早就去了太后宫里请安,然后又跟着皇上皇后去了祭天大典。这会儿恐怕他们还未回宫呢,怎得有空关心起我们云台宫的粽子来了?” 阮嘉理直气壮道:“皇后娘娘是未回宫,可是皇家筵席岂是一时半刻便能安排好的?娘娘临走前嘱咐我们,先将各宫制好的九子粽摆宴,唯独缺了你们云台宫一份。不等娘娘怪罪下来,主事的公公便让我来催一催。看来咱们不仅没落个好处,反倒平白无故地遭人疑心,还真是枉做了好人!” 那女子似乎是被她一顿抢白给唬住了,将信将疑道:“粽子早就差人送去仪元殿了,你们主事的太监竟然不知?” 阮嘉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佯装不解:“已经送去了么?那王公公怎么说没看见……好吧,我回去让他们再找找。”她刚欲出门,又想起什么,转身道:“对了,你家娘娘今天还会回来么?” 那女子想了一想,说道:“好像是不会回来了,听小得子说皇后娘娘怀有身孕,不宜太过劳累,皇上便让我们娘娘帮着操持家宴。这不,连采薇、采芙两位姐姐都跟着去忙了。” 阮嘉“哦”了一声,心里想着事不宜迟,既然别无他法,就只能亲自去通知兰妃了。 第10章 初见 方才听那宫女的话里,提到粽子要送去“仪元殿”一事,想来皇室家宴大约就是在那里举行。一出云台宫,阮嘉便脚下生风,直奔那仪元殿而去。 然而她虽久居宫中,大多是守着那鸾清宫的一方天地,并不熟悉各宫布局。遑论这偌大的宫城,长街小巷密布如织,没过多久,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太阳渐渐西斜,阮嘉望天踌躇,倘若还不能找到仪元殿,一旦粽席开宴,恐怕就为时已晚了……由于自己没有证明宫女身份的雨符牙牌,先前一顿抢白才唬住了云台宫的粗使宫女,此时是万万不敢去跟宫城里的侍卫问路的。那些侍卫极为精明,只怕见她形迹可疑,便会直接将其当做刺客直接抓起来。 阮嘉停在一处宫墙下略略喘息,焦急万分,忽地听见耳畔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你是哪个宫里来的?为何在我母后宫外鬼鬼祟祟?” 她微微一愣,只见眼前一个小姑娘身量未足,却穿戴得甚是贵重,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躬着身的大宫女。阮嘉寻思,当今皇后腹中怀着的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何来这么大的女童唤她“母后”?既然不是皇上的孩子,那想必是……阮嘉做了个福,微微一笑道:“奴婢云台宫阿沅,给五长公主请安。” 建昭二十五年时,先帝的毓妃曾经生下过一对龙凤双生子,正是皇十一子靖纯和皇五女绮玥。这也是先帝的妃嫔最后一次为他生下孩子,可惜靖纯不久夭折,只留下这个幺女。算起来,这位皇五女到今年差不多正是九岁左右。 “云台宫?”绮玥重复了这几个字,一对墨瞳在白水银般的眼底来回流转,脆生生地问道,“既是云台宫的人,到这里来瞎转悠做甚么?” 阮嘉低眉顺目道:“回长公主的话,奴婢入宫不久,不识宫中道路。原本是要去仪元殿给兰妃娘娘带话的,不想走错了路,并不知此处是太后所居。” 绮玥歪着脑袋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七哥还未回宫,你口中那位兰妃娘娘想必也不在宫中。正好我也要去仪元殿看看热闹,不如你就先随我去了。” 阮嘉一听,甚是欣喜,连忙行礼谢恩。 绮玥看上去颇为兴致高昂,在前头穿宫走巷,脚程飞快。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可见眼前视野逐渐开阔,想来是到了位于宫城中轴的主殿一带。阮嘉低头快步跟着,心想多亏遇到了这位长公主,这下应该能赶得及在晚宴之前见上兰妃一面。 绮玥看她一路默不作声,突然问她:“先前你说要给兰妃带话,带的什么话?” “这……”阮嘉见她不过九岁孩童,并不一定可靠,况且这毒粽子一事牵连甚大,还是莫要随意向他人透露为好。 绮玥哪里知道她的心事,不悦道:“什么这儿那儿的,本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妹,也就是你家娘娘的小姑,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吗?” 阮嘉欠身道:“长公主多虑了,只因皇上先前来云台宫丢了一枚玉佩,今儿宫里的人找到了,便让我来给娘娘捎个话儿。” 绮玥问:“就这么点事儿?” 阮嘉硬生生点头回道:“是。” 绮玥撇了撇嘴角,若无其事道:“好吧,不过现在我走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她旁边一直跟着的宫女低声道:“长公主要去哪里休息?” 绮玥随手一指,指向了与一座大殿连檐通脊的庑房。 阮嘉跟在她身后,走上那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台阶两侧的须弥座上立有雕刻着云龙与云凤的望柱。巨大的重檐庑顶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每踏出一步,她心底的那种不安感便愈加重了一分。 绮玥见她脚步迟滞,回头催道:“你走快点儿啊,我都说累了!” 即便心存疑虑,阮嘉亦不敢多言,只得快步跟上。三人行走在檐下高台,稍时便到了绮玥所指的庑房。 “你站那儿干什么,进来歇会儿呀。”绮玥看她停在门外,热情招呼道。 阮嘉忐忑不定地跨进门槛。 绮玥又道:“来坐呀。” “奴婢不敢。” 绮玥起身拉着她走进来,将她用力摁在凳子上,道:“你就坐吧,别跟我客气。”又向她推来一杯茶,“来,喝点水。” 阮嘉心惊胆战地接过茶杯,甫一低头,惊觉后脑勺上吃了重重一掌,旋即昏了过去。 绮玥拍手大笑道:“哈哈,我抓到刺客啦,我抓到刺客啦。欢姑姑,快去告诉我七哥,这回我可是真的抓到了一个刺客!” 一听到“刺客”二字,廊下的侍卫急忙前来察看,却被绮玥通通都撵了回去。 合欢笑道:“是是是,长公主最本事了,会抓刺客了。”半晌又说:“不过这儿可是文武百官朝见皇上的仁德殿啊,长公主在此处玩闹,会不会惹恼了皇上。” 绮玥找来绳索,一边将不省人事的阮嘉五花大绑起来,一边不以为然道:“谁说我在玩闹了,这回是真的抓着刺客了。七哥赏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生气。你快去羲和殿守着,看到七哥回来了,就赶快把他带过来!” 合欢略显为难,又实在拗不过这位长公主的脾性,只得应了。 皇帝归朝,刚回羲和殿褪去繁重的朝祭冠服,就听说五长公主的贴身侍婢急着求见。众人皆知皇帝向来十分疼爱这位幺妹,内侍也没多加阻拦,便让合欢进了殿。 靖祯一听,皱起了眉头:“玥儿又抓了个刺客?” 殿中人都在侍候皇帝盥洗换衣,只见合欢跪在地上,支支吾吾道:“是,长公主将那宫女绑在了仁德殿的东庑房里。” 靖祯叱道:“简直胡闹!仁德殿也是给你们玩闹的地方吗!玥儿年幼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一贯跟在她身边的,怎么也不知劝着点儿呢!” 合欢伏着身子,不住的发抖道:“奴婢……奴婢也觉得那个宫女有些可疑……便不敢多言,怕她伤到了长公主……” “宫女?”靖祯挑眉。 合欢回道:“回皇上的话,那宫女自称是云台宫的人。” 方提起“云台宫”几字,靖祯一手拂去内侍递上来的铜镜,沉声道:“带朕去瞧瞧。” 这边绮玥等得又是兴奋又是焦急,直到见了明黄色的肩舆,便像个猴子一样跳起来,直冲上前去:“七哥!七哥!” 靖祯双眉紧锁,下了肩舆:“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绮玥笑嘻嘻道:“这回玥儿真的抓到了刺客,七哥快去瞧瞧,货真价实的刺客!” 靖祯原本绷着张脸,此番忽觉好笑,刺客还有“货真价实”一说。又不想让她看见了得意忘形,只能略略低头敛了笑意,随她去了庑房。 “你上回说要抓刺客,叫来侍卫把皇后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打得丢了半条命,那小太监至今还下不了床……” 绮玥嘿嘿笑道:“上次是玥儿弄错了……”稍稍一顿,又说:“这回可没让侍卫动手,玥儿亲自抓到的。七哥你离远点儿,当心被刺客伤到了,我可担待不起。” 靖祯憋着笑意道:“朕倒要看看,玥儿都能抓住的刺客究竟有几分本事。” 绮玥得意地推开门,她先前击昏阮嘉那一掌并没有多少力道。阮嘉这会儿听见外头响动慢慢清醒过来,只觉后脑一根筋突突地跳着,身上一阵一阵地发麻。 靖祯问:“这就是玥儿抓到的刺客?” 原来是被长公主当做了刺客,她还叫了人来做帮手。阮嘉一急,欲要上前辩解,才发现整个人被牢牢绑在凳子上。稍一用力,便连人带凳,像个大粽子一样滚到了地上。这季节衣裳穿的单薄,捆绑在她身上的麻绳被这样一牵扯,几乎要嵌进肉里。 顾不及身上吃痛,她连声道:“长公主误会了,奴婢不是刺客!” 绮玥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根银鞭,“哗”地一声就朝她甩了一鞭,大声叱道:“大胆刺客,见了我七哥还不速速……伏法!”她这台词原是跟着戏文里学的,念得并不顺溜。 这五长公主虽年貌尚小,因常年跟着宫中侍卫习武,这一鞭抽下去也足有了六七分的功力。阮嘉痛得冷哼了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靖祯伸手一掠,一把抓住了她的银鞭:“还未调查清楚,怎么又动手打人?” “七哥!”绮玥嘟起粉唇道,“她不肯认罪,本公主就要打的她认!” 七哥?阮嘉定下神来,长公主唤他七哥,那这男子岂不是当今圣上?慌忙用手肘撑住身子,拼命向他匍匐过去:“皇上明鉴,奴婢不是刺客啊。” 靖祯问道:“玥儿你说她是刺客,可有证据?” 绮玥将遇到阮嘉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靖祯一听她与兰妃有关,神色沉寂下来,肃然道:“朕不曾在云台宫丢失东西,此人所言非实。” 阮嘉又痛又急,含泪道:“奴婢没有撒谎,奴婢是有急事要通知兰妃娘娘,又不方便告诉长公主,才出此下策,请皇上明察!” 说到“明察”二字,她方抬起头,眼波微漾,恳切地望向皇帝。 靖祯起初还略有些漫不经心,只当是陪绮玥玩闹。待见到阮嘉这张脸,不觉面色微变。他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扳指,良久,朝身后的随侍道:“带五长公主回太妃宫里。” 他的话里不容置辩,绮玥不情愿地接走银鞭,跟着内侍离开了。 靖祯目光凌厉,缓缓地划过她酷肖兰妃的面庞,冷声道:“你究竟是何人,朕不曾在云台宫见过你。” 第11章 夜宴 阮嘉不卑不亢地直视着他:“奴婢只是个低微的宫女,皇上不曾注意过奴婢也是自然的。”方才一番折腾,她的鬓发松散开来,几缕发丝垂落胸前,眼神中满是焦灼却异常坚定:“都说皇上最是爱惜兰妃娘娘,如今娘娘有难,皇上可会信她、护她?” 靖祯一惊:“何出此言?”同时示意随侍将她身上的绳索解开。 阮嘉从怀中拿出了那个缺了一角的菱粽,道:“奴婢今日在云台宫的后苑里发现一只断了气的狸猫,这便是在那死猫附近捡到的。” 靖祯目光落在那只菱粽上,面色沉郁了三分。 阮嘉见他似有犹疑之色,忍不住忿忿道:“皇上难道疑心娘娘?” 他挥手摒去了随侍,只留下祖成跟在身边,沉声道:“朕为何信你?” 虽是这样问,阮嘉看得出来他并非全然不信,遂欠身恳切道:“兰妃娘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皇上不信奴婢,大可以将奴婢带去娘娘跟前对质。只是时间紧迫,若不能尽早撤回云台宫送去的九子粽,一旦那有毒的粽子摆上了宴席……上有太后皇后,下有宫嫔内侍,众目睽睽之下,纵有皇上回护娘娘,恐怕娘娘也难以自证清白,还少不得要受一番皮肉之苦。” 靖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叫祖成:“去仪元殿告诉皇后,让她撤下云台宫的御粽,再叫御膳房新制一批换上去。”停了一停又道:“此外,兰妃也不必协助皇后主持家宴了。皇后身子重不能劳累,你去长宁宫请太后帮衬着些。” 祖成问:“皇后娘娘若是问起缘由……” 靖祯道:“你只说是朕的旨意,她便不会多问。至于兰妃,稍后朕亲自去见她。”临行前,他命人看管好阮嘉,待他见过兰妃之后再行定夺。 阮嘉何尝不知他维护之意?种种举措,表面上像是让兰妃受了委屈,实则只是大事化小,又令她全然避开是非。仅凭自己一面之词,堂堂帝王,竟对一人如此信任袒护,让她不由心头一暖,由衷道:“多谢皇上。” 靖祯停驻廊下,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阮嘉眼波流转,欣然一笑:“奴婢阿沅,恭送皇上。” 风吹过,他身着一袭天水绿的常服,益发如芝兰玉树一般。阮嘉见他负手而去,只留下挺拔修长的背脊,在夕阳下映出一个剪影。然而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若是有朝一日,他明白姐姐的冷漠只因她心中早有良人,又不知该是怎样的失望和愤怒…… 酉时皇家夜宴,本应极尽浮华隆重,顾及刚出先帝丧期,众人只着素服,华贵而不靡艳,言谈间也颇为沉肃。筵席之上,皇太后章氏被奉于首席,皇帝居左,皇后居右,三人共居尊位。帝后以下,左席居内外命妇与未成婚的先帝皇子公主,右席居天子嫔御十余人,兰妃因称病则独自坐在了末席。 一顿家宴下来,席中仅有礼节性的互相问安,无人自敢大声言笑。直到筵席快结束时,一声尖利的呵斥打破了仪元殿的平静。 “滚出去!” 诸妃大惊,往那席间望去,只见敏妃直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她下首的莹贵人许氏。那莹贵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不知所措,啪地一声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殿中死一般的沉寂,众人又随即望向帝后。靖祯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一样,兀自端起了白玉螭龙茶碗,啜了一口茶。坐在他对侧的淳于皇后,起先只是移目太后,复又觉得不妥,只好垂下了螓首。 太后抬眸,那眼里像是含了银针,口中不紧不慢道:“谁又惹咱们菁菁生气了?” 敏妃的织金榴花红裙在殿中显得格外灼灼耀目,她忿然指着莹贵人道:“她以下犯上,讥讽臣妾!” 太后问:“莹贵人说什么了?” 那许氏与章菁菁同住紫宸宫,平日就少不得受她晦气,此时只是不停地抽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敏妃身边的丫鬟巧芸上前回道:“回太后的话,奴婢在旁边听得清楚。是我们娘娘先说起,如今您已做了太后,竟还要帮后宫主持家宴,一刻不得闲,她看在眼里也觉得心疼。贵人小主就说,皇后娘娘怀着龙胎,兰妃娘娘身子又弱,只能劳烦了太后您。于是我们娘娘便说,同为妃位,她又是宰辅之后,也是能为太后和皇后分忧的。贵人小主就讥笑我们娘娘年幼无知,只会四处惹是生非,就连九岁的五长公主也不如,那五长公主还能在仁德殿替皇上抓奸细……” “绮玥在仁德殿抓奸细?”太后眉毛一扬,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 靖祯搁下茶碗笑道:“小孩子胡闹,母后不必当真。儿子去看了,一场误会而已。” “仁德殿……”太后抿嘴,略有踟蹰,“你可仔细审问过?穆氏虽死,仍有余孽尚存,若是留在宫中,少不得要兴风作浪。” 淳于皇后夹起一片赐绯含香粽,沾了桂花蜜糖送到太后碟中,微微笑道:“五长公主性子喜动不喜静,平日又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在身边,总是跟小太监小宫女闹着玩儿。上回还让臣妾宫里的黄栓儿给她扮刺客,结果被长公主打得再也不敢出承庆宫了。”她掩口轻笑,凤钗上的粉白珠花轻颤,摇曳着澹澹光华。 “皇帝心中有数就好。”太后进了那片蜜粽,沉吟片刻,突然朗声道:“绮玥!” 绮玥一惊,忙咽了嘴里的粽子,应声上前。走过毓贵太妃座前时,惴惴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生母只是阖目,并不看她,只得硬了头皮走到太后跟前,曲膝行礼:“儿臣在。” 太后道:“往日是哀家和你母妃太过纵容你了。你是堂堂大周的长公主,未有几年便到了要出阁的年纪,依旧这般顽劣,成何体统!” 绮玥低声道:“儿臣知错了。” 太后问:“你抓的什么人?” 绮玥答:“回母后的话,那人自称是云台宫的宫女……” 云台宫,太后冷哼一声,微微不悦地看了一眼皇帝。皇帝不由赔笑道:“那宫女的确是兰妃的人,儿子见过的。今日之事,是因她刚进宫不久,还不熟悉宫中道路,便叫玥儿误会了。” 绮玥亦诚心认错道:“是儿臣太过莽撞了,请母后和皇帝哥哥原谅。” 忽听敏妃娇笑道:“你的皇帝哥哥只消听到兰妃两个字,眼里哪会有什么坏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兰妃姐姐是皇上的心头肉,她宫里的猫啊狗啊,也自然都是好的。” 太后厉声喝道:“你太放肆!” 敏妃扭了扭身子,满头的金枝翠玉便晃得花枝乱颤,娇嗔道:“姑母!” 太后怒道:“别叫哀家姑母!哀家当不起你的姑母!斩衰才除,你便打扮得这般俗艳,不敬先帝其一;今日阖宫家宴,你为区区口舌之争大肆喧闹,目无尊上其二;兰妃先你侍奉皇帝,虽位分无差,你理应尊她为长,却出言不逊,不擅妇德其三。如此不孝不义之人,你还有什么资格唤哀家姑母!” 敏妃一见势头不对,自知太后动了真怒,忙跪下道:“臣妾……臣妾不是有意的,是……是被莹贵人气昏了头……” 太后冷冷一笑:“莫非你这身打扮,也是那许氏教唆的?” 莹贵人抹着泪,一抽一抽地怯怯道:“不,不是臣妾……” 太后扬起了湖蓝錾花珐琅护甲,指着敏妃恼恨道:“看来许氏说的有几分道理,也难怪皇帝用不上皇后与兰妃,便只能指望着哀家来操持宫中事务。枉我章氏名门,却出了你这样的草包!” 皇后在一旁婉声劝道:“菁菁还小,说话不知轻重也是有的。只是端阳佳节,母后别气坏了身子骨。” 太后反道:“平日管教绮玥时,你们都说她小;这会儿教训菁菁,你也说她小。到如今一个个都惯得不像个样子。你身为皇后,不懂驾驭嫔妃,后宫不宁,你就脱得了责任?” 淳于氏本就出身不高,向来只知顺从皇帝与太后的意思,从不过问后宫纷争。此时听了这话,早已满头是汗,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只低头默声不语。 靖祯歉然道:“母后本该颐养天年,却让母后如此操心,是儿子没有做好。” 他话里让皇后稍稍捡回了些颜面,淳于氏方开口道:“母后教训的是,臣妾今后会注意的。” 太后面色稍霁道:“你怀着龙裔,哀家也不该过多苛责于你。只是六宫不能一日无主,杨氏体弱多病,菁菁年幼无知,也只能哀家替你先照看着,你看如何?” 淳于氏颇有些局促,无措地望向靖祯,靖祯会意,温言道:“那就依母后的意思,还请母后多多教导皇后。” 太后点点头,目光逡巡到一旁的敏妃处,遽然变色:“至于章菁菁,今日御前失仪。回去抄写《孝经》《内训》各三百篇,罚俸半年,禁足一月,你可知错?” 敏妃扭扭捏捏地理了理衣裙,不情愿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眼泪汪汪道:“菁菁知错了。”太后以闺名唤她,她亦以闺名自称,众人已明白过来,太后不过借敏妃之事给帝后摆了一个下马威,顺势收回中宫权柄。用她的亲侄女作势,旁人自然也无话可说。 筵席将尽,坐在末席一言不发的兰妃起身告退。她素来不与人多话,也无人关心她的去留,临走时只有敏妃朝她粲然一笑。兰妃一心记挂阮嘉,也顾不得多想那笑中深意,便吩咐了轿辇先往仁德殿去了。 第12章 失踪 节日里的宫城被灯火点亮,兰妃接了阮嘉一路经长街返回云台宫。长街两侧朱墙碧瓦,灯影朦胧,恰似投驻在她们心间的沉沉云翳。 靖祯得知毒粽一事后,立即着人撤下并检查了云台宫制的九子粽,发现那些粽子本身并无异状,问题是出在了扎粽子的结绳上。而那些彩色丝线原本为了避虫增香,经过了一些寻常中草药的浸泡。太医仔细检查过后发现,这些丝线中含有一种叫甘遂的剧毒|药物,加上甘遂与甘草反冲相克,毒性大增,遂有致死之效。而云台宫后苑那只不幸的狸猫,正是因为反复撕咬了粽绳,方才毒发身亡。 这个结果让他们大感意外,因为皇家筵席上食粽,都是由服侍膳食的宫人先剥好、切片装碟,再供皇帝与后妃食用。如此精巧的下毒之法,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如此看来,下毒之人意在何为呢? 消息传来时,姐妹二人正好刚回到云台宫。兰妃立即传唤当日泡制丝线的珊瑚和楠儿,稍时如霜回禀,珊瑚已经不知所踪了。 那个叫楠儿的宫女不明所以,被人缚了手脚,隔着松绿色的霞影纱软帘,跪在外面低声抽泣。兰妃问了几句话后,见她似乎不知内情,便叫人带了下去先行看押。 阮嘉见她也穿的是蓼蓝色的褂裙,不禁想起那日在小厨房见到的人,遂问如霜:“那个叫珊瑚的宫女,是不是右眼下有一粒痣?” 如霜道:“你怎么知道?” 阮嘉又问:“采薇和采芙两位姐姐呢?白日里也没有看到她们。” 如霜奇道:“她俩一直在这宫里,不曾离开啊。”见她眸光一转,旋即又解释道:“小姐的寝殿是不许前头的小宫女进来的,今日正好小姐不在,便嘱咐了她俩好生清理洒扫。又将前些日子小姐称病时,皇上和各宫送来的东西,一一对账入库。” 阮嘉问:“她们没去仪元殿?” 如霜见她连番追问,只是不解:“没有啊。” 阮嘉心念一动,想起那日西侧殿大火中的人影,和今日她在后殿听到的猫叫声,再到小厨房中,珊瑚谎称采薇、采芙去了仪元殿,一幕一幕,历历重现眼前,骤然心思贯通。她又转向兰妃问道:“姐姐,今夜筵席之中,可有人提起仁德殿发生的事?” 兰妃愕然道:“你如何得知?” 阮嘉微微握紧了拳,一字一字道:“恐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复又问她:“姐姐可知,皇上对姐姐真的是情深意重。” 兰妃偏过头,蹙然道:“你说这个做甚么。” 阮嘉道:“今日我见到皇上,仅凭我一面之词,皇上便笃定相信姐姐,生怕姐姐受了一丝一毫的委屈,以至于全然不顾是否真的有人下毒。” 兰妃冷笑:“近身伺候过皇上的宫眷皆知,皇上进食前务必使人试毒。这样拙劣的把戏,他自然不会疑心于我。” 阮嘉自知她心有所属,也不想与她争辩皇帝的情意,只道:“皇上对姐姐这样好,连毒害天子的罪名都不能动摇姐姐分毫。若是有人想要害姐姐,她会怎样做?” 兰妃沉默不语,如霜睁圆了杏眼道:“表小姐是说,下毒并非那人本意?” 阮嘉轻轻点了点头头:“今日一早,我本在殿内休息,有人故意以猫叫引我去竹林中查看。后来我发现竹林里有一只死猫,又在那猫的尸体附近找到了我们做的九子粽,便想当然地认为是那猫误食了有毒的粽子。紧接着我去小厨房里确认九子粽有没有送出,又遇到珊瑚,她谎称姐姐的亲信都不在宫中,我才不得以亲自出宫去找姐姐。” 她又道:“姐姐深得皇上宠爱,下毒这种莫须有的罪名,除非证据确凿,实非上策。若有人欲以下毒栽赃姐姐,不免太过容易被拆穿。即便今日我没有见到皇上,毒粽被送上了筵席,一来这种毒在粽绳之上,很难会有人中毒,二来就算出了事,皇上也一定会彻查到底,还姐姐一个清白。” 兰妃眼中渐渐明亮起来,却是忧色愈加深重。 阮嘉心知,如她聪慧,想必已经知道其中缘由:“所以,想害姐姐那个人,只有一个法子,便是找一条可以坐实的罪名,揭发到太后那里去,借此完成她借刀杀人的谋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而这个罪名,大概就只能是我。” 从潜邸到宫中,兰妃向来独居一处,为人又谨慎低调,很难让人抓住一丝错漏。而这唯一可能的错漏,便是眼前这个早应该与先帝一同葬入陵寝的人。当日她急中生智,以金蝉脱壳之计谋得阮嘉生机,然而毕竟行事仓促,哪一处漏了风声也未尝没有可能。阮嘉入住云台宫后,虽与前殿隔绝,少不得引人猜疑,而那一场大火……从大火到毒粽,再到珊瑚的出现,每一步棋都环环相扣,意指引出云台宫藏匿之人!只怕她今日即便没有偶遇五长公主,顺利去了仪元殿,这幕后之人亦早有手段让太后注意到她。 兰妃绞着一方绣帕,陷入沉思,良久才缓缓道:“许是你多心了,还是等先找到珊瑚再说罢。” 如霜却似想起来什么,蹙眉道:“表小姐这样一说,奴婢想起来,今日家宴上提起仁德殿刺客一事的人……正是紫宸宫的宫女巧芸。” “紫宸宫?敏妃?” 如霜点头道:“是的,因为敏妃与莹贵人起了口角,大闹仪元殿,太后才多问了几句。她的宫女就提起了长公主抓了奸细的事情……” 阮嘉霍然,目光一凛:“先前咱们一直疑惑,为何只有粽绳上有毒,粽子本身却无毒。殊不知以敏妃的身份,根本不会毒害皇上,这局设下便是只想引蛇出洞。亏得她当日装作被我假扮患痘的模样吓到,如此真人不露相,倒是叫咱们小瞧了!” 如霜亦道:“看来她那日硬闯后殿,是早就得了风声,咱们却只当她是撒泼耍横。” 两人回忆起之前种种,无非是要将兰妃私自救下殉葬宫嫔的事实推到太后面前,而敏妃似是那个最为可疑之人。 此间兰妃一直闭目,面上渐有倦色,柔声打断了她俩:“好了,如霜先送阿阮去歇息。明日我就向皇上请旨,看看是否能让母亲尽快进宫。只要阿阮出了宫,咱们也就放心了。” 如霜一心记挂着兰妃的安危,心中甚是焦急,脱口道:“若是来不及呢?” 兰妃横了她一眼,只听阮嘉语气甚是坚决:“若是来不及,便是叫我赔上性命,也断不会连累姐姐!” “阿阮……”兰妃柔声切意,“当日将你带回云台宫,便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你若不懂珍惜自己性命,我又何苦犯险救你?” 暖阁里密不透风,阮嘉盯着窗纱上摇曳的凤尾竹影,只觉心中杂乱烦闷。三人各怀心事,一时谁都不曾开口,忽听殿外内监通传:“太后娘娘有旨!” 阮嘉和如霜面面相觑,慌忙跪伏在地,兰妃上前接旨。 只听那老内监朗声道:“太后娘娘懿旨,传云台宫宫女阿沅,即刻前往长宁宫,不得有误。” 兰妃面上一白,回头看向阮嘉,只见她跪行上前,顺承地俯首道:“奴婢阿沅,这就随公公同去。” 老内监办完了差,满意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就走吧。” 兰妃朝如霜使了个眼色,如霜会意,打开柜子取出一个香木匣子,从里面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那老内监手中,堆了笑容道:“这个阿沅姑娘向来伶俐,甚得我们娘娘的心意。此去长宁宫,还请刘公公多多照顾了。” 刘福全斜眼看她,说不上是何态度,手上还是将金瓜子收入囊中:“老奴只管传旨带人,照顾不照顾的,可不好说。再说了,太后娘娘不过传这位姑娘去问个话儿,娘娘若是问心无愧,实在无需过分紧张。” 阮嘉见他话里有话,心里一紧,又只顾安慰兰妃道:“娘娘不必为奴婢担心,太后娘娘想必听人说了五长公主的事儿,就叫了奴婢前去问个清楚,问完便也无事了。” 兰妃担忧地点点头,刘富全瞧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走吧。” 到了长宁宫,太后正在与皇上说话,并没有传见,只叫人将她带去暗室先行看押。长宁宫西侧有一排黑洞洞的屋子,平日里并不住人,有的用来堆放杂物,有的用作临时关押审问犯事宫人的刑房。 刘福全将阮嘉推进一间暗室,便转身出去锁上门。那暗室里只放了一条长凳,关上门后漆黑不见五指,鼻下闻的尽是些潮湿*的气息。阮嘉安安静静地坐在长凳上,脑海中酝酿过无数种可能的疑问和她觉得合理的说辞。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暗室外面响起了足音。不多时,就听见咣啷啷一阵响,门被打开。刘福全提了柄灯笼,板着脸道:“走吧。” 阮嘉不声不响跟在他后头,进了长宁宫的正殿。彼时太后正端坐于上方,六盏连枝烛台刺得她睁不开眼,只好头低低地伏在地上,恭敬道:“奴婢阿沅,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并不理她,只侧首问了她身边的红萼:“现在几时了?” 红萼姑姑回道:“快子时了,娘娘。” 太后缓缓地“嗯”了一声,又对下面侍立的内监道:“该查的你们去查,这么晚了,把人带哀家这儿来做甚么,带下去吧。” 刘福全语塞:“这……是太后让老奴传她来的啊。” 太后冷哼一声:“哀家要的是人,何曾说过要传她问话?待你们查清楚了,哀家自会叫了她主子来问个明白,现在问她又有何用?” 见刘福全还呆立当场,红萼姑姑叱道:“还愣着做什么!” “是。”刘福全拉了一把跪在一边的阮嘉,“下去吧。” 阮嘉直起身子,往那凤塌上遥遥看了一眼,只觉光彩耀目,叫人不敢逼视。 “奴婢告退。” “慢着!”她刚躬身后退,就被太后叫住,“你抬起头来。” 她不安地徐徐抬首,只听太后连声冷笑道:“好、好。” 第13章 东窗 兰妃等了一夜,不见阮嘉归来,心中焦急万分,翌日一早,便疾步赶往长宁宫。不料章太后并不见她,说是晨起不适,只让她在殿外候着。往常除了阖宫三五日向太后请安,她从不曾独自踏足长宁宫。这会儿在前院里站了一个多时辰,往来宫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她也不避开,只觉额上烈日灼人,不多时便有些昏昏沉沉的,尤见不胜之态。 快到了午时,刘福全出来打了个千儿,道:“太后娘娘有请。” 甫一进殿,只见太后靠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本小册子。一抬头见兰妃进来,轻轻笑了一声,道:“杨氏还是第一次独自来哀家这里吧,听说你昨儿个又病了,怎么就来看哀家了。” 兰妃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口中道:“臣妾不孝,理应多来长宁宫陪伴太后。” 太后继续翻着那册子,淡淡道:“你有皇帝看重,不在意哀家这个老太婆也是自然的。”她凤眼一眯,盯着那册子看了半晌,向兰妃招招手道:“一早就听说你饱读诗书,肚子里是有些墨水的。哀家老了,眼神不好了,你来替哀家看看,这是个什么字?” 兰妃低头称“是”,颇为忐忑地走近了几步,只见那册封上写的是《西京杂记》,不由笑道:“太后竟然也看这些闲书。” 太后笑道:“哀家独居中宫三十多年,如今又像个佛像似的被你们供奉起来,总要找些乐子。” 《西京杂记》记载的多是前朝的宫廷轶闻,红萼姑姑在一旁摇着团扇,亦附和说:“娘娘平日里最爱读些杂闻广志,说是能增长见识。” 太后微微皱了眉:“净会胡扯,这种逸闻轶事,能长什么见识。不过是那些经史子集里写的东西,叫我们妇人都读不懂罢了。”她示意兰妃上前,护甲指在书页上,问她:“你看看这句写的是什么?” 兰妃往那书上看去,心下一沉,只觉后颈处沁出了冷汗。那书页上面滴了点蜡油,个别字迹有些模糊,整句却是看得一清二楚:“赵后体轻腰弱,善行步进退。女弟昭仪不能及也。但昭仪弱骨豊肌,尤工笑语。二人幷色如红玉,为当时第一,皆擅宠后宫。” 赵氏姐妹……擅宠后宫…… 太后见她面色极为尴尬,冷笑道:“怎么?你素有才女之称,连这几个字也看不懂了?” 兰妃跪了下来,道:“臣妾不敢!” “不敢?”太后冷哼,问道,“那哀家倒想问问,你这个宫女是什么意思!” 兰妃顺着她的目光侧头看去,阮嘉正跪在那帘后,被人推推搡搡带进了殿中。因是一夜未眠,她眼下泛着青黑,显得格外憔悴。 兰妃眼眶一湿,向太后道:“臣妾不知太后何意,她只是臣妾宫中的婢女,并无僭越之心!” “婢女?”太后冷笑,怒气已隐隐现于眉间:“你这婢女的模样倒是生的巧,哀家看着怎么和你竟有七分相似?” 阮嘉伏在地上不敢说话,只看着兰妃被太后一句一句逼问下来,渐渐有些不支,心里却已有了打算。 太后忽然一拍桌案,她手上的扳指扣在案木上发出一声钝响,喝道:“这女子究竟是谁?你还不如实道来!” 兰妃虽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是冷汗涔涔,强自镇定道:“阿沅的确是臣妾宫中的宫女,太后不信可以详查。至于她与臣妾样貌相似,不过是巧合而已。” “好一句详查!哀家还偏偏就查了!”太后转头向刘福全道,“还不把人给带上来!” 不多时又进来一个人,阮嘉偏头瞧了一眼,心里咯噔一跳,只因她低伏着身子,才没叫人看清她此刻的表情。那人正是当日在寿安宫,亲眼见她喝下毒酒的侍卫! 殿中一片寂静,太后漫声道:“殿下何人?” 那侍卫原本能言善道,此刻见了太后如斯威仪,却有些心惊肉跳,巴巴结结道:“微……微臣寿安宫侍卫,段……段弘,参见太后。” 太后点点头,问:“你不要怕,哀家传你来只是问问话。”红萼会意上前,一把抓住阮嘉后脑上的头发,阮嘉吃痛扬起了头,问:“你可认识这人?” 段弘紧张地向她看了一眼,骤然骇得双目睁圆,半天说不出来话。 “你认识她?” 段弘刚想点头说认识,又觉得人死不能复生,说不定是自己记岔了也未可知,遂缓了语气道:“好像……好像见过。” “哪里见过?” 段弘道:“先帝出殡之前,微臣曾在寿安宫当值,似乎见过此女。” 太后点点头,道:“听说你当日奉兰妃之命,监守一位姓阮的宫嫔殉节,可有此事?” “回禀太后,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太后含笑听着,语气慢慢柔和下来,又问:“你再仔细看看,那阮姓宫嫔是否就是此人?” 段弘十分惊诧:“怎么会?微臣亲眼见她喝下毒酒!她明明死了!” 红萼姑姑叱道:“太后娘娘只叫你辨人,其余之事你不必多问!” 段弘只好道:“好像……好像是她……不过……” 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也不多问,让他先行退下。又接过红萼姑姑端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悠然地看着殿中跪着的妃子和宫女,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事已至此,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阮嘉原本一直垂眉低首跪伏着,小腿全然麻木,此时听到太后发难,没等兰妃开口便忍不住道:“太后娘娘,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奴婢不过是碰巧和先帝的一位嫔妃长得相似,奴婢不明白,这又与兰妃娘娘有何关联?” 段弘正要出殿,听了这话又似在自言自语道:“好像……好像也不是……”说完摇摇头就出去了。 太后没料到她竟然会出言反驳,失声笑道:“好个口齿伶俐的人儿!杨氏,你的表妹看来不逊于你!” 听她说出“表妹”二字,兰妃指尖微微发抖,一颗心直直沉入了底。只听太后厉声道:“刘福全,把那个姓阮的伶人也带来!” 兰妃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回头惊惶地去望阮嘉,却见她好似胸有成竹,朝她悄悄儿地眨了下眼。 阮明晖是昨夜被急诏入宫的,当时他还在京中一大臣家里做戏唱曲。他一介名伶,听说太后诏他进宫,原本还以为是要进宫为太后唱戏,不免有几分得意。谁知进了宫,在一间黑屋子里等到半夜,也无人问津。那带他进宫的太监只让他等着,说是太后要见他时,自然会传召。 这人一进了殿,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就像戏文里演得一般,三跪九拜,一样不落。口中念念有词:“草民京中伶人阮明晖,祝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愿太后……” 太后遥见他皮肤白腻,凤眼吊稍,确是生的一副好皮囊,打断他道:“罢了,罢了,抬起头来说话,哀家有话问你。” 阮明晖俯身道:“草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也厌烦他这滑腻的腔调,指着阮嘉道:“你可认识此女?” 阮明晖初时没注意殿中跪着的二人,这会儿一看,顿时惊道:“是你!” 宫中女眷无论职位高低,皆由内侍省编审记档。阮嘉心知,太后若是疑心她的身份,定会去查验当时鸾清宫宫女的籍册,传其生父前来指认。此时有了准备,只装作漠然的样子,冷眼看着他:“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 阮明晖怔了怔,仔细再看,见她一脸憔悴之色,便想着是不是女儿犯了事,会祸及己身。他本就对这个女儿毫无感情,眼珠子一转,就想与她撇清关系:“哦对对,草民好像看错了……” 红萼厉色道:“太后面前岂容你说话颠三倒四、言十妄九!再不如实道来,仔细你的脑袋!” 阮明辉原本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被她这么一喝,三魂去了七魄,又道:“是有些像,是有些像……” 太后和颜悦色道:“好了好了,红萼你别吓着他,你再仔细瞧瞧,她是不是你女儿?” 红萼又道:“你可瞧准了,皇上看上的人,可不能身份不明不白的,出了什么岔子。” 阮明辉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一喜,忙道:“草民看清楚了,她就是草民的女儿!”又侧头去看阮嘉:“好女儿,你不认识爹了吗?以前你总是怨爹不好,把你卖去做了官婢,这不也是为了你好吗?你看,只消你进了宫,宫里到处都是达官贵人,何愁不能出人头地?” 太后问:“你当真看清楚了?” 阮明晖一急,嗓音变得更加尖锐:“怎么不清楚?草民的女儿,草民当然看得清楚!” 阮嘉心中极是厌恶,正色道:“回太后娘娘,奴婢确实并不认识这个人。奴婢的父母早年因犯事被流放,后来奴婢自出生起就在掖庭,不曾认识什么伶人。” 太后道:“这也由不得你强辩。”她转问阮明晖:“你说她是你的女儿,可有什么凭证?” 有片刻的迟疑,阮明晖挠了挠头,突然眼睛一亮,笑道:“有,有!草民记得,小女的左臂上方,有一小块半月形的红色胎记。” 太后道:“红萼,你去看看。” 红萼姑姑答应着,快步走到阮嘉身边,阮嘉却半点不露怯色,只坦然伸了胳膊由她去看。红萼急切地将她袖子捋起,露出雪白一截皓腕,再往上看,却是一怔,哪还有什么胎记!这整条手臂上尽是一块一块暗红色的血痂,有的地方血迹还未干涸…… “太后……这……”她抬头仰视太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阮明晖还欲再说,太后却是已面如铁色,拂手让他噤声,怒视兰妃道:“好!好!杨氏啊杨氏,哀家还记得两年前,是看在你父亲为皇帝忍辱负重,吃了不少苦,才将你指给皇帝。即便有人说你狐媚惑主,哀家只当是她们善妒,不曾怪罪于你。如今看来,竟是哀家错了!你们姐妹二人,竟有如此心机!” 这样可怖的伤疤,绝不是上回那般用脂粉描绘的,兰妃心中何尝不是惊痛万分?只好勉力颤声道:“太后息怒,阿沅痘疹未愈,身上留了些疤痕。如今叫太后见了不适,臣妾替她请罪。” 自从踏入这长宁宫,阮嘉其实早已料到今日之事,却也想得明白:自己不过蝼蚁之身,太后若要她的性命易如反掌,根本勿须任何借口。可是兰妃不同,她是皇帝宠妃,又有家世傍身,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哪怕贵为当朝太后,也不能随意降罪于她。因此,只消自己一口咬定并非是殉葬宫嫔,同时不给生父留下任何指认自己的证据,或可保兰妃全身而退。昨夜她忍着钻心的疼痛,用发簪一下一下剜去胎记时,便已下定决心,纵然此举让太后恼羞成怒、要置她于死地,不过是一命换一命而已。她是早已死过一回的人,又有何惧? 饶是手臂上皮肉灼痛难忍,阮嘉此时只觉无比畅快,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朗声道:“既然如此,可见奴婢与这位伶人的女儿实在相像,竟然令她亲生父亲都难以分辨。不过奴婢确实不是太后要找的那人,兰妃娘娘也没有欺瞒太后和皇上,还望太后明鉴。” 阮明晖只当她是恨极了自己,才不肯认他,连声道:“太后……太后娘娘……草民真的没有看错啊……” 他越是这样说,越发让太后笃定这姐妹二人联手秽乱后宫,遂气得将手中瓷杯往下狠狠掷去,怒喝道:“放肆!你们如此欺上瞒下,眼里究竟还有没有哀家这个太后!” 或是许久不见太后如此盛怒,殿中内侍宫眷无不惊惶失措,哗啦啦跪了一地。一时万籁俱寂,整个长宁宫上下尽是森冷的肃杀之气,叫人不寒而栗。 忽听皇帝淳厚的嗓音在殿外响起:“这是怎么了?谁惹母后生气了?” 第14章 新生 靖祯进了殿门,只见一地粉瓷玉碎,太后怒目圆睁地俯视着堂下一众人等。那些人看到皇帝驾临,又伏在地上向他磕头,口中道着“万福金安”。 太后见了他并没有高兴起来,兀自冷笑道:“皇帝依然打算替她瞒天过海吗?” 靖祯道:“母后何出此言?”眼角的余光里,兰妃也低着头跪在冷硬的地砖上,并不看他。原以为他赶来相救,她会感激,至少会放低了身段求助于他,却得不到她分毫的动容,心里不免像被银针刺过一般疼痛。只是那刺痛对于一颗坚若磐石的痴心来说,并算不得什么,他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道:“母后难道还在追究刺客一事?” 太后招呼他来榻上同坐,又差人遣走了阮明晖,怒色却不见稍减一分:“仁德殿的事哀家都问清楚了。姑且不论绮玥是不是在玩闹,你可知,身为皇帝,一己安危关乎天下兴衰。万一有个闪失,你如何对得起大周列祖列宗!” 靖祯歉然道:“让母后担心,是儿子大意了。不过那仁德殿乃前朝重地,儿子是怕玥儿闯出什么大祸来,才一时情急,忘了分寸。” 太后不悦:“然后呢?你亲自去查验‘刺客’也就罢了,一听是与杨氏有关,就立即把事情压了下来?” 靖祯道:“母后多虑了,儿子没有公开说明下毒一事,并非是牵扯到兰妃的缘故。只因此事疑点甚多,儿子觉得其中颇为蹊跷。”太后不解,他又道:“倘若当真是穆氏与庄亲王余党所为,他们一计不成必有后招,只要不打草惊蛇,或许能顺藤摸瓜,将其留在宫中的余孽一网打尽。况且,想必母后也听说,那毒只下在了粽绳之上,儿子觉得,恐怕其中另有它意。” 太后问:“此事怎讲?” “儿子虽然下令将此案秘而不宣,也立即派了内卫营暗中调查。”靖祯看了一眼阮嘉,淡然道:“这个小宫女在云台宫发现毒粽后,立即出宫想找兰妃说明情况,她恐怕还不知道,那天下午,云台宫失踪了一名宫女。” 阮嘉心头一震,急欲听他下文。 靖祯道:“那宫女名叫珊瑚。今早,朕派去调查此案的人回禀,他们找到了这名失踪的宫女。她已经死了,尸体被扔在了北宫的一口废井中。内卫营在她的身上,发现了与穆氏党人相关的证据。” 太后咬牙恨道:“果真如此!” 靖祯摇头道:“正因如此,儿子才觉其中蹊跷。穆氏党人中,如若有人尚能在宫中潜藏,必不是常人,又怎会用这般拙劣的下毒手法。事情败露后,不论是自尽还是被其他余党灭口,也断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如今这般堂而皇之地暴露身份,恐怕是有人要利用他们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罢了。” 太后思忖了片刻,徐徐道:“皇帝说的有几分道理。可是……”她目光一凛,忿然道:“即便这丫头跟穆氏无关,杨氏私纵殉葬妃嫔,又当做何解释!” 阮嘉仰首道:“回太后和皇上,奴婢愿意拿性命发誓,奴婢并非先帝妃嫔。若是有人拿奴婢与那嫔妃容貌相近作为理由,来诬陷兰妃娘娘,奴婢愿意一死证明娘娘的清白!”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毕竟建昭帝当时也位正式下诏封她为嫔。 靖祯原以为太后是因刺客一事迁怒兰妃,此时甚为不解,遂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直在旁服侍的红萼将前因后果,加上侍卫和阮明晖的证词通通叙述了一遍,皇帝方才点头道:“原来如此。”忽又一拍桌子,佯怒道:“兰妃,太后所言是否属实?” 兰妃道:“并无此事。阿沅是臣妾在掖庭里偶然遇到的,当时她已病重,臣妾见她与臣妾已故的表妹极为相似,又喜她聪颖,便将她收留在宫里。” 靖祯仿佛恍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就是先前得了痘疹的那个宫女?” 兰妃答:“正是。” 靖祯向太后展颜笑道:“看来是母后误会了,这宫女朕以前也见过,父皇出殡前便在兰妃身边伺候的。” 太后不信:“此话当真?” 靖祯恭敬道:“儿子必不会欺瞒母后。” 阮嘉趁机强打起精神,爽然笑道:“就是,皇上都这样说了,太后娘娘怎么还不信呢?奴婢说过,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太后娘娘不觉得奴婢和兰妃娘娘也有几分相似么,可是娘娘始终是娘娘,奴婢依然是奴婢呀。” 太后先前见她以自残毁去证据,哪里会被她这番话便哄了去,只冷笑道:“好一张利嘴!” 靖祯素知兰妃体弱,此番跪了几个时辰已渐渐不支,便吩咐了人扶她起来,赐了椅座,又暗示阮嘉:“既然太后不追究你了,还不赶快谢恩?” 阮嘉连忙行了大礼,叩了三个响头,只听上方太后随口问她:“哀家忘记了,你说你叫什么?” 她扬起了嘴角,回道:“奴婢阿沅,没见过父母,也不知姓氏。” 太后淡淡的“嗯”了一声,道:“哀家看你伶牙俐齿的,正好身边缺个说话的人,你便留在长宁宫服侍哀家吧。” 诸人都是一惊,兰妃启声道:“臣妾与阿沅颇为投缘,原想着认她做了义妹,让她……” 太后不悦,打断她道:“怎么,你的义妹就不能服侍哀家了?” 兰妃慌忙低头:“臣妾不敢。” 阮嘉怕她再惹太后动怒,叩首道:“奴婢能够伺候太后,是奴婢的福分。” 靖祯笑道:“好了,兰妃不用担心阿沅。既然母后都知道这是个误会了,想必不会为难你的妹妹。”他着重咬了“妹妹”二字,为的是提高阮嘉的身份。既是后宫高位妃嫔的义妹,太后虽留她在身边侍奉,也不会随便要了她的性命。 兰妃自然听得出靖祯话中深意,只能点头称是,又嘱咐了阮嘉几句,仍是放心不下。奈何太后颇有些不耐烦,即刻便命她们退下了。 待她们姐妹走后,宫室中只留下母子二人,太后方长长叹了口气,对身侧的养子道:“皇帝可知,你这般偏袒杨氏,其实也会害了她……” 靖祯一怔,默然无语。 太后缓缓道:“哀家知道,你们都以为哀家年轻的时候,不得你父皇喜爱,便恨极了像顾氏和穆氏这样赢得君心的宠妃。其实不然,哀家并不恨她们,哀家永远只担心一件事,就是她们能否威胁到哀家的中宫之位!否则毓贵太妃这么多年,怎么会在哀家身边过得好好的呢?” 靖祯没想到太后竟然与他说起先帝后宫往事,不禁有些汗颜,只得应道:“母后掌管六宫,心怀天下,自然不似寻常妃嫔只知一味争风吃醋。” 太后笑道:“皇帝这句话说的,不知是褒是贬?” 靖祯赧然道:“朕是皇帝,自然尊崇母后的大局观念。” 太后道:“然而皇帝对于后宫,并不能做到以大局为重啊。”她一顿,沉声道:“皇帝太过偏爱兰妃,可知既伤了皇后和其他妃嫔的心,也伤了这些女人身后家族势力的心!” 见靖祯不语,她又道:“何况皇帝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毫无顾忌地宠爱她,便是将她置于风口浪尖。宫里面这么多女人,每天都盯着她,恨不得要噬其肉、啖其血,你能护她一时,又能护她一世吗?” 靖祯何尝没有想过,他只是太过相信自己,既为一国之君,难道还不能保护区区一个弱女子?不能恣情去偏宠自己喜爱之人? 太后眉眼中似有一丝忧虑,叹息道:“哀家也不是故意要为难杨氏,只是担心她恃宠生娇,会做出什么对皇帝不利的事情来。如今看来,倒是哀家多虑了,她似乎,对皇帝并不上心?” 他们隐秘的关系被太后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靖祯何其震动,又是何其心酸!只是他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似乎总是那样淡然,看不出悲喜。 太后似是不忍,放缓了语气道:“哀家希望你能够恩泽六宫,也是为了皇帝的子嗣着想。皇后大约还有两个多月就要临盆了,只要她生的是个皇子,嫡子一出,皇帝便可撤去赐给嫔御的避子汤。让她们尽早为皇帝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哀家也就心安了。” 靖祯见她双鬓已生银发,虽非亲生母亲,还为他百般操劳,不能不说是有些动容的。又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方想起适才急于解兰妃之困,一时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这才说起道:“儿子今日来,实则有事要来告知母后。” 太后问:“何事?” 靖祯答:“四哥已经找到了。” 太后忽然眼前一亮,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皇四子靖屿承欢膝下时的场景,不禁动情唤出:“屿儿……” 第15章 四郎 当下红萼姑姑送走了兰妃回来,正看到太后拿绢帕拭了眼角,一问方知是皇四子的消息,不由也抹了泪道:“四郎可算找到了。” 这位皇四子的生母原是先帝的瑾妃娘娘,建昭五年和七年间,她先后生下了皇长女绮瑜与皇四子靖屿。只可惜瑾妃红颜命薄,诞下龙裔后不久因病而故。当时中宫膝下无子,便求了先帝把靖屿要来抚养。 相比于当今天子靖祯,靖屿是自幼便由太后亲手养大,感情自是更深一层。然而天不遂人愿,靖屿十三岁时,太子薨,建昭帝迁怒于这个养在中宫名下的儿子,将他贬作了庶人,驱逐出皇宫。后来历经辗转,堂堂一朝皇子,竟然连下落也不为人所知了。 靖祯道:“四哥是在京郊一个杂耍班子里找到的,现在已经打发人去伺候他梳洗更衣了。过会儿便让他来长宁宫拜见母后,只不过……” 见他欲言又止,太后问:“不过怎样?” 靖祯叹了一声:“只不过四哥一人在外,几经辗转,如今看上去,神志似乎有些失常了,还望母后见了莫要太过伤心。” 外头是午后骄阳似火,太后听到这“神志失常”几字,却是霎时变得怔仲恍惚,一颗心便像是被丢进了冰窟子一般,喃喃道:“都是我的错……” 章氏向来在人前姿态强硬,甚少这般怆然感怀,以至于竟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与其说是因为她与靖屿母子情深,不如说她始终对这个养子怀着一份歉疚之心。当年若不是她望子心切,在储位的争夺上逼他太甚,靖屿也不会在太子过世后不知忌讳,因失言而被降罪为庶人…… 不多时,祖成便带进来一个看上去大约年过三旬的男子,因太后急着要见他,内侍只略略给他换了身装束,就连胡茬也未清理干净,眉目满是沧桑之色。 “屿儿……”太后从榻上走下来,颤颤地伸出手去,轻抚在他的鬓角上,一声呼唤只让人觉得这不过是天底下最寻常的一个母亲。 靖屿并不回她,只呆呆地转了头,双目空洞看看太后,又看了看靖祯,一字一字问道:“这个人是又是谁?” 靖祯道:“四哥,这是我们的母后。” 靖屿皱了鼻子:“母后?母后是什么?是耍戏用的母猴子吗?” 几人均是错愕,又不知该如何喝止他这无心的冲撞。算来皇四子今年二十有七,如今容貌饱经风霜,心智却如三岁孩童一般。可这,又能怪谁呢?太后眼圈一红,握着他的手道:“母后就是娘亲的意思。屿儿,还记得娘亲吗?” 靖屿摇摇头,突然甩开她的手,缩到靖祯身后道:“你骗人!他们都说,我是个傻子,所以爹娘早不要我了。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好看的娘亲?你是不是也要骗我的钱!”他想把手伸进腰间的口袋里,可那缝着口袋的蓝布褂子早就换了下来。他摸了半天没摸到,急得快要哭出来:“你们不要骗我的钱了……我没有钱了……” 红萼拿出一把金叶子塞到他手中,柔声慰道:“四郎别急,钱都在姑姑这儿,替你收着呢。” 靖屿怀疑地盯着她看,囔囔着“姑姑”、“姑姑”,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干脆一溜小跑躲到屏风后面躲起来,蹲在那里数起了金叶子。 “一个,两个……” 听着他一遍一遍地数着,太后笑得愈发凄楚:“屿儿……” 红萼扶着她道:“娘娘莫要难过了,好在四郎也找回来了。娘娘今后天天瞧着他,还有太医给看着,想必有一日会好的。” 靖祯亦道:“太医来看过了,说是四哥的头部曾经受过重创。不过好好调养,未尝没有痊愈的可能。” 这日太后决心将靖屿留在长宁宫看顾一阵子。一来他已被废为庶人,又是成年男子,不好为他安排宫殿独居,二来太后也实在放心不下。皇帝走后,又叫了太医来为靖屿详细诊治,忙碌到了傍晚,才稍稍歇下。 却说刘福全引着阿沅去了下处,将她交托给一位年长的姑姑,吩咐了几句后就离开了。那姑姑自称宜秋,面宽,穿戴也是颇为整齐。宜秋姑姑看上去心情不错,见她模样生的伶俐,三言两语便将长宁宫中的规矩忌讳一应交代了一遍,又安排了她与另一个小宫女莳香同住一屋。 这日莳香值的夜班,快到卯时才回屋。阿沅本就睡得不大安稳,一听到门边有动静,便转醒过来,伸手去点了灯。只见一个小宫女长得眉清目秀的,正怯怯地看着自己,不禁向她招呼道:“我是新来的阿沅,你就是莳香吧。” 那莳香是个温吞性子,白日里听宫女内侍们说起过阿沅,只知她原是兰妃的人,不料怎得得罪了太后才被留在长宁宫里。这样一想,便有些不大敢与她搭话,随意笑了笑就梳洗去了。 外头天已蒙蒙有些亮了,阿沅倒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只觉左臂上被自己剜出的伤疤又痒又疼,像是被上百只蚂蚁来回噬咬一般。莳香本已睡下,听见她这头窸窸窣窣的,自然也是难以入眠了,只好起身走到她床前看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你这胳膊……” 阿沅讪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莳香回自己床头摸出一个木盒,从中取了一只瓷盒,递过来给她:“你抹抹这个。” 阿沅打开那瓷盒,里面装的是白脂一般的半透明膏药,闻起来有些薄荷的清香。她沾了一点抹在伤口上,登时便感到那一小块肌肤清凉无比,也不觉疼痛了。 莳香道:“宜秋姑姑给的好东西,我也没用的上,你且用着吧。” 阿沅谢过了她,又将患处都涂抹了一遍药膏,方才甜甜睡下。一觉醒来,已是辰时。见莳香还睡得沉,她轻手轻脚地穿戴洗漱出了门,宜秋正在屋外面等着她。 “姑姑早。” 宜秋颔首“嗯”了一句,就嘱咐道:“今儿太后身子不适,你在跟前服侍着,要多留心些。” 阿沅腹诽,那太后昨日她还见过,一副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样子,怎么说不适就不适了?莫不是先前被她自残挑衅,这会儿方便找个借口好杀她的头? 彼时太后已经妆点完毕,正襟危坐于里间榻上,见她来了,伸手递过来一根尺长的玛瑙水烟杆儿。 阿沅弯腰走过去,跪在她膝前,按照先头宜秋姑姑的吩咐,一手拢着点燃的纸煤儿,一手拖着烟杆,朝着烟丝用嘴一吹,呲啦一下便洒出了火星。那水烟是点着了,阿沅却知道自己犯了忌讳,点烟是不该溅出火星的。一时只敢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太后像是没看见一样,也不骂她,侧首对红萼道:“扶哀家出去走走。” 阿沅也不知该不该随侍身侧,望了一眼宜秋,宜秋向她点点头,她才收拾了裙角,起身跟在了太后和红萼身后。 “阿沅。”太后在自家花园里逛着,冷不丁叫了她一声。 她连忙回道:“奴婢在。” 太后笑道:“昨日见你是个有胆识的,今儿个怎么畏畏缩缩的。” 阿沅哪敢说是怕太后挑错杀她的头,想了想道:“做奴才的,为主子辩白冤屈,理当不惧犯颜直谏。今日又见太后娘娘凤仪威严,便不由生了敬畏之心。” 太后道:“果然能言善辩。”她又问:“不过哀家要问你,如今你的主子是兰妃还是哀家呢?” 阿沅心中一动,答:“太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是天下人的主子。” 太后似笑非笑,不再追问。 五月里正值牡丹花开的时候,这日艳阳高照,天空水蓝得犹如一块剔透的碧玉。太后来了兴致,便说要去御花园里看看花草房新培育的品种。一行人步行至御花园,只见榴花刚谢,牡丹正浓,满目尽是锦绣繁华,不觉啧啧称赞。 众人正品赏着花草,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红萼怒喝道:“太后凤驾在此,何人在那里喧哗!” 前方一株大石榴树后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个小太监,忙叩首道:“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问:“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抬起头,太后一看觉得眼熟,经旁边红萼提起,才想来这小太监正是自己宫里的小琳子。小琳子指着那后头的石榴树道:“四……四皇爷他……在那上面!”靖屿被废之前被封为恪郡王,如今爵位尚未恢复,宫人们只管他叫四皇爷。 红萼怒叱道:“不是让你好好看管着四皇爷吗?你是怎么当差的!” 小琳子哭道:“奴才只是一个不没注意,四皇爷就上了树……” 太后也不听他们废话,急急走到树下,又生怕吓唬了靖屿,便柔声道:“屿儿,在那上面做甚么,快下来。” 靖屿坐在那石榴树最高的一个枝桠上,朝她扬扬手:“我在晨练呢!你看我爬得高不高!”原是他在民间杂耍班子里呆得久了,见惯了晨起攀高耍戏,此时一人闷在宫中甚是无聊、小琳子只好依言带他出来散散步,一个不留神,这位四皇爷便窜上了树。 红萼想了想,朝他喊:“四郎快下来,奴婢做了您最爱吃的藕粉圆子。” 靖屿一听高兴地双手拍掌,嘴上连声说好。只是他这手掌一离开树杈,那腿脚的力气不足以缠住树干,身子便瞬间松垮了下来。他本能地用手去够住树枝,然而脚上力道已松,再一挣扎,整个人的重量让那根树枝不堪重负—— 只听咔地一声,树枝断成链接,靖屿便直直摔了下来! 第16章 故人 太后脸色煞白,惊呼道:“屿儿!” 旁边人亦是吓得个个呆立当场,只见身边一道绿影闪过,向那摔落的身子直扑过去。 “哎哟!” 那靖屿虽然是幼童心性,毕竟也是身长八尺的男儿,加上摔落的力道十足,便将阿沅重重地压在了身下,不能动弹。阿沅痛得直抽冷气,只觉胸前一片生疼,几乎被生生压断了几根肋骨。 太后连忙上前查看,:“屿儿,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里!” 靖屿却翻了个身子,自个一股脑儿站了起来,有些不高兴地说:“疼。” 红萼在一旁插嘴问:“四郎哪里疼?” 他踟蹰须臾,忽地一拍脑门,道:“对了,就是你,你说有藕粉圆子的!快端来给我吃!” 这四皇爷本就是因她一句“藕粉圆子”才一激动不慎摔落的,红萼害怕太后追责,惴惴地瞟了她一眼,见太后只一心顾着靖屿,才道:“做好了叫人摆在宫里呢,四郎跟奴婢回去就吃得着了。” 太后见他仅是扯破了衣袖,听到有好吃的便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也不像是受了什么罪,方才心安下来。又见还躺在地上的阿沅,一张俏脸疼得惨白,便问她:“你怎么样了?” “多谢太后关心,奴婢……无碍……”阿沅勉强撑坐起来,想着自己这副身子近几个月真是屡遭摧残。先是被迫喝下毒酒,后来又险些被火烧,然后又被公主抽了鞭子,又被自己剜去了胎记,这会儿又做了人肉垫子。旧伤未去,新伤又添,当真是流年不利,阿弥陀佛! 宜秋上前扶了她,笑道:“刚刚太后还问她主子是谁,这下可不看出来了。奴婢瞧这姑娘,对太后也是一片忠心呐。” 太后抽了下嘴角,不置可否。却见靖屿在一边瞪大了眼睛正端详着阿沅,想了好一会儿道:“这个姐姐,我好像见过的。” 红萼问:“四郎在宫里的时候,这姑娘还不会走路呢,您哪里见过?” 靖屿十分笃定地说:“见过就是见过。” 红萼嗤笑道:“难不成是她长得像庙里的菩萨,人人都见过?” 靖屿痴痴地看着阿沅,出了半晌神,口中喃喃念着“女菩萨”、“见过”之类的词。红萼转念一想,便低声道:“兰妃把这个义妹留在您身边,奴婢看她牙尖嘴利的,左右也是惹得您心烦。俗话说眼不见为净,正好她又合了四郎的眼缘,不如由了她去伺候四郎,太后瞧着如何?” 太后听了觉得甚是有理,点了点头,对靖屿说:“好啦,既然屿儿喜欢,母后便将这个宫女赐给你,好不好?” 他喜孜孜地盯着阿沅道:“好,好!菩萨姐姐!” 太后道:“那就这么定了,左右哀家身边也不缺人。阿沅,你以后遍跟着四皇爷,伺候他饮食起居吧。” 阿沅心中一喜,一颗大石这才落下。这一步棋,总算是走对了。有个傻瓜皇爷傍身,她暂时是不用终日如履薄冰,担心自己小命不保了。 又过了几日,她正在长宁宫中伺候靖屿进膳,小琳子匆匆从外头跑进来:“阿沅姑娘,珣郡王和五长公主来看四皇爷了。” 她将碗箸搁下,本想退到一边不打扰他们兄妹相聚,只听靖屿喊住了她:“姐姐别走。”说着还伸手要去拉她,阿沅无奈,只好留下。这些天两人相处,虽然他不通世事,言行幼稚,在她面前倒也算得上十分乖觉。因此仅仅是照顾他吃饭睡觉这些小事,亦谈不上费神费力。 两人正拉扯着,靖弈和绮玥便进了屋。一看这二人架势,靖弈失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四哥的菩萨姐姐了。” 阿沅红了脸退到一边,向珣郡王和长公主行了礼。绮玥先前是来过的,靖弈却是头一回过来——他平日里住在宫外面的珣郡王府,偶尔有事才进宫一次。阿沅想着这兄弟几个,感慨真是一人一个模样,不说都不知道他们会是亲兄弟。难怪都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 这靖屿虽是表情有些呆怔,倒也看得出他之前风流俊逸的相貌。尤其此人刮净了胡子后,才让人感叹,真真是肤白如玉、貌似琼花,活脱脱一副男生女相。老八靖弈却是个身材黑瘦精壮的少年,五官轮廓如雕刻般分明,却又不失精致,举止间也不拘小节,颇有些魏晋之风。 先前阿沅也是见过皇帝的,印象中靖祯和这兄弟二人完全不同。她再仔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靖祯的容貌来,只能模糊地记起在仁德殿庑房门口,那个天水绿的背影…… “你在想什么呢?”绮玥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阿沅回过神来,忙道:“没,没什么。” 绮玥哈哈大笑道:“是不是见了我八哥,看他英俊潇洒,便想入非非了!” 靖弈一拳头轻轻打在绮玥额头上:“小姑娘家的,都在想些什么。” 绮玥嘟嘴道:“可不是我在想,是四哥的菩萨姐姐在思凡。那曲里怎么唱的来着。”她假装抖起了水袖,尖着嗓子念白道:“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靖弈摇头叹道:“你都是哪里听来的这些戏文本子,要让母妃知道了,非罚你面壁三日不可。” 绮玥笑道:“上回大闹仁德殿,母妃气得罚了我五日不准出门,只许在宫里陪着她念佛经。这样比起来,面壁三日又有何惧?” 靖屿看他们兄妹俩说笑,也听不大明白,就抬头问阿沅:“菩萨姐姐,什么是思凡?” 绮玥一口茶笑得喷了出来,阿沅脸红到了耳根子下面,也不知作何解释。多亏了靖弈上前替她解围:“四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八弟啊,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 靖屿被废出宫那年,靖弈年方四岁,却也清清楚楚记得这个宽厚友善的兄长。靖弈又道:“这是玥儿,你的五妹,她出生的时候,你已经不在宫里了。不过她也经常听我和母妃说起你,也都惦记着你。” 饶是他再怎么努力回想,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只好瞅着他们,无辜地摇摇头。靖弈见他完全不记得人事,也不复往日神采,鼻子一酸,道:“多亏皇兄将你找了回来,四哥你放心,宫中多得是神医圣手,总有一日会医好你的。” 靖屿道:“为什么要医我?我又没病!我的力气比牛还大,我,我还会爬树,还会吃饭,吃好多好多饭……”他说着说着也想不起来还会什么了,光顾着挠头,把发髻都挠散了。 阿沅见状忙捉了他的手放下来,好言哄道:“四皇爷什么都会,珣郡王和长公主是逗你玩儿呢。”又对靖弈说:“郡王爷还是别提生病的事儿了,他最怕喝药,一提看太医吃药便要发狂。赶上不好的时候,半天也劝不回来。” 靖弈微微颔首,仔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芙蓉面水波眼,稍稍低垂着头,更觉落落动人。他道:“多亏有你照顾四哥,听说你还是皇兄妃子的义妹,也是委屈你了。” 阿沅道:“奴婢只是个下人,能在四皇爷身边服侍,是奴婢的福气。”她这话倒是说得诚心诚意,比起在太后身边心惊胆战地过日子,跟着傻子混吃混喝的生活的确是好太多了。 靖弈正想又说什么,恰巧此时小琳子进来了,捎了话道:“郡王爷,太后说新晋的京畿营副统领卫大人来了,请您过去一下。”靖弈撇撇嘴:“那我先过去一趟,回头再来看四哥。” 待他前脚刚走,绮玥神神秘秘地跑到阿沅身边,问她:“你可知这卫大人是谁?” 阿沅摇头,一个带兵的将领,与她何干? 绮玥十分讶异:“南卫瀚北乐疏你没听说过吗?” 阿沅还是摇头,心想这小丫头在深宫里长大,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 “哎呀,全天下女子最想嫁的两个人,你居然都不知道!”绮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稍稍有些不耐,“江南的卫瀚,北方的淳于乐疏,大周齐名的两位绝世公子。” 阿沅琢磨着这两个名字,卫瀚是从未听说,不过淳于……那不是当今皇后的姓氏么?她试着问道:“淳于氏……是皇后娘娘家的亲戚吗?” 绮玥道:“当然了,天下还有几个姓淳于的。淳于氏虽出身贫寒,却是个诗书世家,大公子淳于乐疏前年考上了状元。至于他家的女儿,就是我皇嫂啦。” “那卫瀚又是谁?” “江南道龙骧大将军卫奉安的儿子啊。”绮玥好奇地问,“你从前跟在兰妃身边没听过么?听我七哥说,兰妃在江南住过几年,这个卫瀚可是江南第一美男呢。” 阿沅脑中轰然一响:江南道……姓卫……翩翩公子……她猛然想起那日在云台宫读书,《小山词》里掉落的那枚浣花笺,“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署名不正是一个“卫”字! “卫瀚年少有为,文韬武略,不到三十岁就做了京畿营的副统领。他爹爹又是助我七哥登基的大功臣,所以七哥特别看重他……”绮玥自言自语,忽觉她神色有异,不禁问道,“喂,你怎么啦?” 阿沅忙道:“没什么。”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都是八哥说与我听的,八哥说选驸马要趁早!”绮玥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去瞧瞧这位卫公子?”还不等她回答,长公主就牵起阿沅的手:“走,本公主这就带你去看看。” “长公主误会了。”阿沅可不想再惹出什么麻烦,急忙诚惶诚恐地收回了手,又道,“奴婢还得伺候四皇爷呢。”再一回头看,哪还有人要她服侍,那靖屿早就酒足饭饱,歪在榻上会周公去了。 绮玥笑呵呵地来拽住她的衣袖:“好啦,走吧!” 第17章 兰心 长宁宫正殿,章太后正在与珣郡王和几位大臣讨论政事。里面不时传来笑声,想来太后心情不错。皇帝登基之后,虽是名义上的亲政,大小事务亦经常过问太后,长宁宫中也常有臣子往来。 不过纵然是绮玥这样莽撞惯了的,也不敢在太后议政时擅自闯入。要说这宫里还有让她害怕的人,恐怕也就是她这位嫡母了。 她拉着阿沅,绕着正殿外围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也找不到一处可以偷窥的地方,只好作罢。方要回去,就看见刘福全先出了殿门,站在一侧向殿内躬身行礼。 “哎,出来了出来了。”绮玥拉着阿沅,躲在侧殿廊下的柱子后面。 阿沅着实无奈,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长公主,你才多大呀,就急着要找驸马了吗?”和她混得熟了,说话倒也偶尔不避讳。 绮玥低声笑道:“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阿沅语塞。只见那殿里先先后后走出来几个人。走在前头两人的看着有五六十岁了,想必不是卫瀚,中间那人长身玄服,肤色黝黑,正是珣郡王。过了一会儿,又走出一人,那人穿着藏青色盘领窄袖常服,腰间束嵌白玉革带,远远的看去,也辨不清他的相貌,只觉那人气质高华,身姿出众。即便站在潇洒俊逸的珣郡王身后,亦不见被他比了下去。 “唉,闻名不如见面。”绮玥似是十分惋惜,“还没有我七哥好看。” 阿沅不觉莞尔,掩嘴偷笑了一声。 绮玥偏头问她:“你觉得呢?” “奴婢……”阿沅还未来得及说完一句话,只闻一缕幽幽香气,却发现那凤戏牡丹影壁右边,早就站了一个人…… “姐姐。” 绮玥问:“你说什么?” 凝眸望去,影壁下那人如月下寒竹,茕茕孑立,水蓝色的轻罗长裙让她看上去似在微风中飘摇。卫瀚并没有看见她,和那两名年长的大臣从左侧绕出了垂花门。而杨慕芝躲在影壁的另一边,怔怔地望着他离开,浑不觉他人的目光。 两年了,自从嫁给靖祯,她从未想过还能与他再度重逢,遑论还是在这样的地方慌促地见上一面。杨慕芝目不转瞬,茫然中依旧凝望着那宫门外,门上的紫藤花已经颓败,灰褐色的枝条蜿蜒盘回,似她九转情肠,终是成了寂寥之人。 阿沅恍然,她果然是认得卫瀚的! 只是这长宁宫多得是一双双察言观色、揣度人心的眼睛,她这副失了魂的模样,倘若让人看出端倪……阿沅连忙托词抛下绮玥,朝着杨慕芝小跑过去,故意朗声笑道:“姐姐怎么来了!” 杨慕芝仍在出神,阿沅一急,忙绕到她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沉声道:“兰妃娘娘!” 娘娘!是了,她早已不是那个与他在江南水边吟诗戏水的少女,她已嫁做人妇,夫君还是一朝天子!兰妃猛然惊醒,眼中泪光涟涟:“阿阮……他……” 阿沅握着她的手,只觉那掌心冰冷滑腻,不由为她担忧:“姐姐,我是阿沅,不再是阿阮了,姐姐亦是。从前的事情都已过去,由不得姐姐去惦念。姐姐,这里可是长宁宫呵!” “长宁宫……长宁宫……”她深吸了一口气,阿沅的话犹如一柄利刃,直直插入她本已脆弱之至的心头,“姐姐是来看看你,过得还好么?” “姐姐不必为我担心,如今太后命我服侍四皇爷,他对我很好,太后也不会为难我。倒是姐姐……我都知道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绮玥,她又去找了珣郡王玩耍,远处莳香与刘福全说着话儿,似乎没有人在注意她们,遂小声殷切道,“皇上对姐姐一片真心,姐姐本该有一段美满姻缘。前尘往事不能回头,姐姐不值得为那人伤怀太多,委屈了自己啊!” 杨慕芝知她心意,勉强挤出一个惨然的笑容,轻轻覆住她的手:“你放心。” 这句放心却成了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那日兰妃参拜完太后便直接离开了,不久,就传来她卧病的消息。阿沅虽是心急如焚,亦不能抽身去看望她,太后直言不准她去云台宫,以防沾了病气过给四皇爷。愈让人心忧的是,兰妃素来多病,往常她身子不适时,靖祯一直陪伴在侧。然而这次非但没见靖祯常去云台宫探望,六宫更充斥着帝妃二人不合的传言…… 到了七月初的时候,皇后即将临盆,再也不过问后宫事务,兰妃也抱病云台宫,许久不曾露面。这日清晨,敏妃携众嫔妃来给太后请安。靖屿正好在尝着小厨房端来的冰碗,吃了一半,不舍得放下,端出去的话,又怕化了。按照惯例,寻常日子里内妇不得见外男,太后只好允了他去屏风后面继续享用。 敏妃刚踏进了殿门,就听她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姑母”,径直去坐在了太后膝下。 自从上次的毒粽事件,阿沅早对章菁菁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女人存有芥蒂,此时又见,依旧是说不出的厌恶。一面应付着靖屿,一面借着那屏扇间的窄缝儿,不时往外看一眼,希望能听到一些关于兰妃的近况。 “姐姐在看什么呢?” 阿沅随口敷衍道:“四皇爷乖,慢慢吃。” “我不想吃了。” 阿沅只好哄道:“姐姐在听她们讲故事,你慢些吃,也一起听,好不好?” 靖屿点点头:“那好吧,我都听姐姐的。” 阿沅笑笑,又舀起一匙鲜果儿喂进他口中:“四皇爷慢慢吃,不急。” 外头太后与嫔妃们说些家常,起初还是热热闹闹的,没过多久,太后便有些不悦:“听说皇帝近来忙于政事,无暇后宫,你们一个个也是闲的,专会来找哀家这个老太婆解闷。” 底下妃嫔一听这话里隐义,个个面如肝色,尴尬地说不出话来。谁都知道,靖祯自登基以来,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例行留宿承庆宫,其余时候凡是驾临后宫,大多都是去了兰妃那里,其他嫔御很少有机会得见天颜。 那端坐在左首的荣嫔,生得也是一副好颜色,亦只愁眉苦脸道:“皇上都两个月没来后宫了,太后娘娘去劝劝罢。” 太后坐直了身子,颇为不满道:“你素来持重,怎么也跟哀家说这样的话。侍奉皇帝是嫔妃的天职,留不留得住他的心是你们的本事。枉你们个个都年轻貌美,自诩大家闺秀,怎么,还要请哀家来助你们争宠么?” 荣嫔恹恹地说不上话,太后又道:“罢了,何止你们见不着皇帝,哀家也许久不见他来请安了。” 敏妃轻轻替她捶打着肩膀,娇声道:“姑母消消气,表哥也许是太累了吧。前儿听御前的人说,表哥日里夜里都在忙着批折子,又不大吃东西,咳了好几天呢。” 太后听完脸一沉,肃声道:“圣躬违和?怎么不去传太医?”若是惊动了太医院,定有风声传进太后的耳朵。 敏妃道:“还不都是那个害人精,她一病倒好,连累得皇帝表哥也跟着病了,吃不好睡不好的,真真叫人心疼。” 太后颤声道:“这还了得!哀家非得去羲和殿看看,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他还想不想当这个皇帝!” 一言既出,殿中四下噤若寒蝉。当今天子依靠太后母族势力才得以继承大统,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可让太后这样直白地当着众嫔妃的面说出来,可见是动了真气:她先后养育过两个皇子,一个皇四子是已经废了,若是这个扶上了皇位的靖祯也只是一味囿于男女之情,她这一生的心血,或许就白费了。 荣嫔道:“太后有所不知,皇上这些日子谁也不见,也不去云台宫了。恐怕不是为了兰妃姐姐病了的事儿,臣妾猜想……” “你说。” “臣妾前儿个听下面的小太监说起,一个多月前,有人看到皇上从云台宫里出来,那脸色难看的吓人。据说是兰妃姐姐跟皇上说了什么话,惹了皇上伤心。臣妾想着,姐姐病了数月,心情不大好,说话不小心得罪了皇上也是有的,便叫了孙美人一起去云台宫探望姐姐。谁知姐姐还是闭门谢客,不见也就罢了,她那个陪嫁丫鬟还让咱们姐妹吃了一鼻子的灰……” 听了这话,敏妃嘴角扯出一丝讥讽:“荣嫔妹妹,你怎么也会找上门去受她的气。云台宫的奴才,呵呵,一个个仗着主子的威风,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你们。” 天气炎热,大殿里又是闷得很,莳香看着太后的神色,手上的扇子摇地更紧了些。那风吹得太后头上的红玉穗子上下摇晃,不多时便纠缠在了一起。太后甚是心烦:“看来哀家是不能不管了,既然皇帝许了哀家代理六宫之权……”她略略沉吟,叫来了刘福全,吩咐道:“你去把祖成叫来问问清楚。” 今日恰逢祖成不在御前当值,不多时,他便随刘福全来了:“奴才给太后请安。” 太后问:“哀家有话要问你,兰妃近来可是在和皇帝闹脾气?” 祖成不知她问的是这件事,一时也拿捏不准该如何回答,便道:“皇上往常在兰妃娘娘那儿的时候,都不叫奴才们在跟前伺候,说了什么话,奴才也不大清楚。” 太后含怒:“你越发会当差了,难道你天天跟着皇帝,竟不知他近况如何?既然如此,还要你这种奴才做甚么!” 祖成忙跪下道:“奴才该死,请太后息怒。一个多月前,皇上确实是去了趟云台宫后,回来就不大好,具体怎样,奴才也不知……” 太后不等他说完,断喝道:“果真如此!”又厉色向刘福全道:“传哀家懿旨,兰妃杨氏,言行悖逆,冒犯君上,着降为嫔位,罚俸一年。无哀家的旨意,不得出云台宫半步!” 荣嫔忙从座上起身,跪下道:“虽然兰妃姐姐素来不肯与我们姐妹来往,做妹妹的,还是要替她求个情。姐姐久病不愈,顶撞了皇上或许是无心之过,若再得如此重罚,臣妾怕姐姐……怕姐姐一时受不住……” 其余低位妃嫔见状,也一同离座跪下,齐声道:“嫔妾请太后息怒,饶了兰妃姐姐这一次。” 太后冷哼道:“身为妃嫔,不知爱惜自己身体,不也是德行有亏?” 敏妃接了红萼递过来的茶水,递给太后,假意劝道:“菁菁也请姑母三思,姑母再怎么不喜欢那个女人,她也是皇帝表哥心坎上的人。若因为这事儿闹得您和皇帝表哥母子不和,岂不是咱们几个的罪过了?” “上次在仪元殿罚你,你倒是见长了。”太后温和地说,但她最不喜杨氏擅宠,皇帝又屡次因这个女人与她争执,敏妃这话恰恰戳到了她的痛处。故而话锋一转,厉声道:“所以杨氏也不能不罚,哀家要让她长长记性,别指望仗着皇帝的宠爱便不知天高地厚!” 殿中妃嫔还想再煽风点火,太后不耐道:“你们都不要再劝了,正好皇帝也许久不来看望哀家了,他若是不满,自可来找哀家理论,哀家就在这长宁宫等着他!” 躲在屏风后面的阿沅听得是心惊动魄,额头上不觉涔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当日兰妃盛宠,曾与自己说过她的处境,无功而独宠,只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然而那时阿沅还不在意,只以为她是杞人忧天罢了。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了! 第18章 蕙质 不出太后所料,这一道懿旨下去,靖祯即刻造访了长宁宫。再见他时,却见他形容憔悴,所谓忧思难解、黯然神伤,大约不过如是。那日恰逢太后在午休,而阿沅也是在殿外守株待“帝”了好久,才见了皇帝,便以四皇爷的名义将他请到了后苑。 她开门见山:“奴婢有一事求皇上恩准。” 靖祯以为她是要替兰妃求情,便问何事,谁知阿沅却道:“奴婢求皇上暂且不要为了姐姐的事,去求太后娘娘收回旨意了。” 靖祯大为意外,神色颇有些嘲弄的意味:“那日朕见你拼命维护兰妃,兰妃也极力救你性命,原以为你们姐妹情深。” 她笑着摇头:“皇上请听奴婢解释。如今太后正在气头上,姐姐顶撞皇上的事情也晓谕六宫。若是皇上仍执意为姐姐说情,只怕会给姐姐带来更多的麻烦。” 靖祯黯然笑道:“你说的话,倒是和母后当日所言,有几分相似。” “况且……”阿沅迟疑了片刻,方问道:“奴婢斗胆敢问皇上,既然皇上会为姐姐的事来找太后,想必心中已经原谅了姐姐,又为何不肯去看她?” 他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忽又轻咳了数声,身子似在微微发颤。 阿沅叹道:“身子上的病好医,心里的结却是难解,皇上不也是如此?” 靖祯强自止了咳,轻叱道:“你大胆!” 她不大胆,有些话却是无论如何也得说的。阿沅咬了咬唇,凝视着他问:“心病还须心药医,皇上难道不想早日和姐姐重归于好么?” 靖祯涩然,他与杨慕芝,何时“好”过,谈何“重归”?记得杨慕芝初初嫁入肃王府时,他第一次看到她,那样的美丽清雅,宛如天人。那种美丽不同于淳于乐仪的恭敬,不同于荣良娣的美艳热情,也不是后来莹美人那般惹人怜惜,杨慕芝的目光总是疏离而冷冽的,如初春绽于山涧的一朵玉兰,遗世而独立。“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独。东风时拂之,香氛远弥馥。”新婚之夜,他题了这首诗赠她,告诉她,他愿做东风,让她一世馥郁芬芳。却不料是一纸痴心错付,从未换得她哪怕一次真心笑颜相待…… “皇上?” “不错,你是她表妹,从小又与她长在一处,想必更懂她的心思。你希望朕可以帮你去见她?”原来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她们姐妹之间的关系,瞒不过太后,也必定瞒不过皇帝。 阿沅摇头:“且不说太后下令不许让奴婢去见姐姐,即便是见了,姐姐也未必肯听奴婢的劝。不过,有一人或许可以。” 靖祯警觉:“谁?” 阿沅道:“杨尚书的夫人,白氏。”这些天她想了很久,姐姐再怎样感情用事,也会顾及家族的地位和颜面,否则当年也不会听从父母之命嫁给肃亲王。姐姐向来最是敬重她的母亲,这种时候,让白氏进宫亲自劝说,或许是唯一的法子了。 檐下一阵风吹过,稍稍解了些许炎夏的燥热。靖祯见她虽貌似兰妃,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性子爽朗通透,犹如夏日清风,见了他也不知避讳,一颗心肠都全然记挂在她姐姐身上。 一瞬间目光交错,他清了清嗓子道:“四哥最近如何?” 阿沅想起那个总是缠着她的大孩子,笑着回道:“四皇爷好着呢,会认人了,也不大闯祸了。等他歇了午觉起来,皇上大可以去看看他。” 正说着话,前头莳香来回:“皇上,太后娘娘醒了。” 靖祯点了下头,又对阿沅肃容道:“你说的事,朕会考虑的。”说完便随了莳香一同去了太后的寝殿。 三日之后,因兰嫔久病不愈,皇帝下旨,宣召其生母、户部尚书杨似道的正室、正三品诰命夫人白氏入宫进见。又过了三五日,传来兰嫔的病情渐渐好转的消息。当天晚上,便听说皇帝翻了兰嫔的绿头牌,之后他一连三夜,都歇在了云台宫。 听闻皇帝与姐姐冰释前嫌,阿沅心中一颗大石总算落下。正巧这日莳香也未上值,便拉了她来与靖屿一同玩耍。 屋里正中摆了一张檀木桌,靖屿正坐在桌边拈石子玩。那石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他忙俯下身钻到桌子下面去捡,动作一快,那竖起的发冠便不慎碰到了桌子沿儿,撞得靖屿一声惨叫。 阿沅忙跑过去将他扶起,又替他重新整理了发髻和金冠。莳香见状便去将那些散落四处的小石子挨个捡了起来,但见那些石子个个晶莹剔透,握在手里冰冰凉凉的,甚是舒服,方道:“太后对四皇爷真是好,连他玩耍丢的石子儿都是上好的和田玉。” 阿沅笑道:“哪里这样靡费了,不过是前阵子四皇爷不小心打碎了太后的一只玉貔貅,太后倒也没怪罪。我看着怪可惜的,便把几颗大一点的碎玉留了下来,叫人磨了边角,留给四皇爷拈石子玩儿。” 靖屿听她这样说,一把握住她的手臂道:“菩萨姐姐对屿儿最好了,母后第二好。” 莳香噗地一笑,阿沅一听急了,忙道:“四皇爷快别说这样的话,可折煞奴婢了。” 靖屿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屿儿说的是实话。姐姐你看,屿儿可以一次抓住三个石子儿了,是不是很厉害?”他将一颗玉石子抛起,趁着那石子还未落下,抓起桌上的另一颗石子,然后牢牢接住第一颗。又将这两颗一同抛起,拾起桌上的第三颗石子,再去接住空中的两颗。 阿沅称赞道:“四皇爷最厉害了,再来试试四颗一起接?”她又加入了一枚石子,同样的顺序,最后用手背接住,再手背一翻,四枚石子齐齐握入手心。 靖屿依样学样,很快就玩到了六枚石子。阿沅看他学得这么快,不禁冷汗涟涟,想起了小时候与杨慕芝和如霜一同玩这个,她总是最先落败的那个……果不其然,她在试图演示如何齐抓六枚石子的时候,马失前蹄,仅抓住了五个,只好讪讪笑道:“这个奴婢玩不来了。” 靖屿哪里肯放过,吵闹着还要学,阿沅没办法,又试了几次,还是总接漏了一个子儿。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莳香,却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微笑问道:“不如让我试试?” 只见她一下抓起桌上的七颗玉石,手腕微微一抖,石子像天女散花般洒落。手背轻翻,接住一颗,抛起,同时手指迅速在桌上拾起一颗,两颗一齐接在手心里。接着再抛,仍是用手背接住两颗,拾起第三颗……以此反复,直到七颗玉石全部一同握在手心。 这套动作飞快,其间只见她手掌翻覆,石子儿上下抖落,令人眼花缭乱,靖屿不禁击掌赞叹:“这个姐姐也很厉害!” 莳香起身行礼,一张鹅蛋脸上带着谦和的笑意:“四皇爷过誉了,奴婢不过是雕虫小技。” 靖屿又把玉石全部捡起,递向阿沅道:“菩萨姐姐,你也像她这样玩一次给我瞧瞧?” 六个都玩不来了,更何况七个……阿沅红着脸推辞道:“奴婢手脚笨拙,四肢不调,还是让莳香继续陪四皇爷玩儿吧。” “不要,我要看姐姐玩。” “奴婢真的不会。” 靖屿看她不接,把玉石往地上用力一扔,气道:“那我也不玩了!” 阿沅心疼那些玉石,弯腰去将石子一粒一粒捡起,又仔细检查了有没有摔坏的,怕以后再玩时硌了手,一面有些赌气道:“奴婢看着外面暑气重,怕四皇爷在屋里闷了,才请人去磨了这些石头。您若是不喜欢,大可以扔了砸了,全当奴婢一片心意,都是白费了。” 说完将石子往他面前一放,便要离开。靖屿忙拉了她的胳膊:“姐姐,我热。” 阿沅道:“奴婢这就去传了冰碗来。” “要吃姐姐做的。” 见他撒娇服软的样子,阿沅满心只是无奈,又念着何必和这样一个孩童心性的人计较,方道:“是是,奴婢这就去做。四皇爷先在屋里歇会儿,别去外头,日头灼人。”深觉自己年方十五,却像个唠唠叨叨的妇人,见了这大活宝只有叹气的份儿。 靖屿笑逐颜开:“那屿儿就在这乖乖等着,保证不乱跑!” 莳香与她一同出了门,走了几步,低声道:“看妹妹与四皇爷的感情真好。” 阿沅笑道:“他就是个糊涂人,我这也是桩糊涂差事,又有什么好或不好的。” 莳香道:“四皇爷看上去很喜欢你呢……”她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阿沅妹妹不怕太后有一日会将你赐给四皇爷吗?”言下之意,即便那是个皇爷,也是个傻子,谁会甘心嫁给一个痴儿。 阿沅一愣,她不是没想到过这一层,只是突然被人这样问起,不免有些尴尬。她含糊道:“姐姐多虑了,像我们这样做奴才的,哪有福气能攀上皇子龙孙?” 莳香婉声道:“妹妹说的也是。不过即便四皇爷今时不同往日,也是太后娘娘心坎上的人,娘娘也断不会委屈了他。” 阿沅笑笑,不再言语。 两人还未踏进小厨房,就听见小琳子和一个宫女在里面高声谈笑。这二人见了她俩进来,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因着莳香是太后跟前伺候的人,才喊了句“姐姐”。 莳香淡淡地应了一声,阿沅耳尖,进来之前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谈话中似乎提及云台宫,此时只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随口问道:“你俩方才在讲什么笑话,也说与我们听听?” 小琳子苦了张脸道:“说刘公公今儿个出门崴着了脚呢,这不,便使唤我来跑腿了。” 莳香道:“你不是整天刘公公前、刘公公后的么,这会儿怎么替他跑个腿都不乐意了?” 小琳子“哎哟”一声怪叫:“莳香姐姐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跑得可高兴着呢!” 阿沅含笑:“都跑去了云台宫是吗?” 小琳子以为她听到了什么风声,便觉有些意外,声音也紧张起来:“哪里……哪有……” 那粗使宫女坐在炉子后面,也朝他们这边忐忑地看了一眼,莳香温声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别惹得阿沅心急。” 小琳子自顾自低声嘟哝着:“说就说,左右也成不了什么事儿。”复又开了嗓门道:“今儿我出去替刘公公传旨,听说皇上昨夜在云台宫临幸了个宫女,叫什么采芙的,要封美人呢。” 第19章 临盆 这一夜,云台宫里静悄悄的。杨慕芝立于中庭,伴着簌簌竹音,便觉那雾蒙蒙的圆月也不过是离人心上的一点慰藉。只可惜即便是慰藉,也是“一夕如环,夕夕成玦”,便叫相思也是无望的。 如霜替她披了件风氅:“夜里凉,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了,小姐还是回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她缓缓道:“如霜,我是不是辜负了母亲的期望?” 这两个多月,如霜日日夜夜侍奉在侧,看她一日一日消瘦下去,却又无可奈何,只哽咽道:“小姐别这么说,都说君心难测,夫人不会责怪您的。” “不,不是君心难测。是我太久未见他,失了分寸……” 如霜并不知她见过卫瀚一事,只当这个“他”是皇帝,便愤愤然道:“皇上也真是的,居然当着小姐的面就抬举了采芙。还有那个采芙,平日里看着也是个本分人,怎么就动了那样的狐媚心思!” “她现在是芙美人了,又与咱们住在一个宫里。你往后见了她,记得要叫‘小主’。” “呸!”如霜啐道,“她算哪门子的小主,又不是什么有头脸的人物,说到底也是个伺候人的奴才,要不是小姐和皇上……” “别说了。”她淡淡道,泪水潸然而落。 两月前,长宁宫撞见卫瀚那一幕勾起心中历历往事,她心潮起伏,不慎染上寒症。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和靖祯相敬如宾,到头来见了那人,不过一眼,仍是攫住了她的心,令她无法再坦然与靖祯相对。 于是她瞒着所有人,偷偷将治病的药汤全都倒去,只要身子还虚着一日,内侍省便无法安排她侍寝。不料那一夜,靖祯无声无息地来贪污她,却看到了倒药的那一幕。精明如他,如何猜不透这其中缘由?他不恨她始终对他避之不及,他不能接受的是,为了逃避他的爱意,她竟连自己的身体都弃之不顾? 尽管白氏入宫后,杨慕芝重整心绪,承恩时极力强颜欢笑。然而靖祯却再难忍受她这般心口不一,只觉那些温柔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仿佛是隔了千万重的冰川那样遥不可及,却又冷得锥心刺骨。第三夜,他一怒之下,临幸了她身边的一个宫人。而当人人都在为那位幸运儿羡艳不已时,他甚至都不记得那位宫女的名字…… 夜已深,长宁宫不外是一片静谧,只闻几声蝉鸣。阿沅躺在床上,神志异常清醒。她暗下决心,今日即便是以身犯险,也务必得见上姐姐一面。直到听见隔壁床铺传来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想是莳香已经入了眠,她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备好的暗色斗篷,便悄悄出了门。 此时宫门早已下钥,阿沅观察了快一月,发现后院耳房下墙根堆放了几摞木柴,便筹划着借此越墙出去。正好这晚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狂风打得那檐头铁马铮铮作响,连着门前笼着纱罩的宫灯都被雨水悉数浇灭。这样的暴风骤雨,连侍卫都在檐下躲懒,这或许就是她去见姐姐最好的机会! 阿沅吃力地爬上柴堆,即便隔着一层斗篷,都能感觉得到那豆大的雨珠子一颗一颗地坠在头顶生疼。她抬头望了一眼那红墙上的琉璃瓦,只觉是那样高,她无论怎样伸臂也够不着…… 正是心下焦躁之时,只听到那墙后的长街里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向这边疾步行来。她屏住了呼吸,却听一人道:“太后已经安置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听起来像是巡夜的侍卫。 另一人喘着粗气道:“皇后娘娘临盆在即,可等不得了呀。” 话音刚落,只见突然一道电光闪过,耳侧轰然响起一声惊天霹雳,震得人浑身一凛。两人声音渐渐远去,阿沅披着斗篷挂在墙上,不上不下的,心里咚咚打起了鼓:皇后即将临盆,这一胎怀的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确实兹事体大。可宫里多得是御医、接生嬷嬷,也犯不上半夜来急着通知太后啊。 她正想着,便看见长宁宫四方殿门都陆陆续续打开,那些内侍和宫眷一个个纷纷探头出来看,有的直接提了灯笼便往外走。人渐渐多了起来,她便也不敢挂在墙头了,只得趁着没人注意到她,先轻身跳下柴垛。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了居住的下处。 莳香也转醒过来,见她浑身湿透地推门而入,有些诧异:“阿沅你去哪儿了?怎么淋成这样?” 阿沅并不直视她,只是摆摆手道:“没什么,原本是夜里肚子饿了,想去小厨房弄点吃的,谁知道这雨说下就下……” 莳香道:“那你怎么不沿着廊下走呢?看你被淋得,小心着了风寒。” 阿沅笑道:“好姐姐,你瞧瞧外面这雨,走哪儿淋不着?” 窗外雨声如注,雨水透过纱窗渗透进来,不多时窗下便是一滩积水。莳香皱了皱眉:“你也是会挑个好时候,赶紧擦擦身子,换身干净的穿上吧,明儿一早再去给你端碗姜汤。”外面嘈杂声渐起,莳香问道:“外头是怎么了?这大半夜的。” 阿沅道:“方才我在外面听到,好像是皇后娘娘要生了。” 莳香一边替她擦着头发,一边温温吞吞地说:“哦,那也是大喜了。” 阿沅看她总是一副事不关己漠然的样子,将手巾从她手上抢过来,笑道:“莳香姐姐进宫几年了?“ “三年不到。” 算起来倒是和她差不多,只是她久在鸾清宫那么个荒废的地方,不像莳香一直跟在太后身边,似乎什么都懂。阿沅又问:“皇后娘娘大喜,诞下龙裔,咱们也能得赏么?” 莳香点点头:“是吧,宫里头出了大喜事,往常都是有赏钱的。”她又转身去给阿沅找衣物替换,突然想起什么,道:“不过今年先帝丧仪刚过,也许未必会大操大办。” 说起丧仪,阿沅心中一凛,这会儿刚过了子时,掐指一算,今日便是七月十四,而明日就是中元节了! “姐姐,以往宫里有妃嫔在中元节附近临盆的么?” 莳香想了想道:“这我也不知道了,先帝在的时候,后来几年都没有妃嫔生育过。不过中元节毕竟不吉利,想必那些妃嫔都会尽量避开这个日子吧。” 连寻常宫眷都懂忌讳的日子,难道皇后和钦天监那些人会不知?还是临到预产之期,无法左右了呢?阿沅想着想着,便在隆隆雷雨声中睡去了。她心里记挂着杨慕芝,又觉得皇后生产的日子颇为蹊跷,这一夜便睡得不大安稳。 翌日天不亮,她便去准备靖屿起床后的一应物事。雨点渐小了,不过天还是阴沉着的,往常这个时候,靖屿已在院中练剑了。许是在杂耍班子里呆得久了,这些日子他虽不再嚷嚷着爬树了,还是坚持要晨练。太后只好替他找了个学剑的师傅,又替他制了柄钝口的桃木剑,由着他胡乱玩闹。 可这一日,到了辰时靖屿还未起身。阿沅有些奇怪,又不见小琳子,便自己进了里间,低声问道:“小琳子?” 小琳子在一旁扶着雕花木椅,打起了盹儿,一听有人来了,吓得一惊,跳起来道:“奴才在。” “是我。” 小琳子一看是她,放下心来,道:“阿沅姑娘,你怎么进来了?” 阿沅道:“都几时了,四皇爷怎么还睡着。” 小琳子往窗外一望:“还没大亮呢。” 阿沅道:“下了一夜的雨,可不是黑沉沉的?快去叫四皇爷起来,一会儿还得去向太后请安呢。” “哦,哦。”小琳子连忙去了靖屿床边,把纱帐子撩起,挂在了黄铜帐勾上,轻声道,“四皇爷,醒醒。” 靖屿却是睡得很沉,任他怎么叫唤也不肯睁眼。 小琳子急道:“哎哟我的四皇爷,太后可等着您去请安呐。她要是见不到您,可又得怪罪奴才了。” 靖屿仍是不理他,小琳子无计可施,只好望着阿沅:“阿沅姑娘,要不你来?” 还没等她过来,这边靖屿一听阿沅的名字,立即睁了眼道:“菩萨姐姐,你在哪儿?” 阿沅笑着叹了口气:“四皇爷,奴婢就在这儿。辰时了,让小琳子伺候您起身可好?” 靖屿道:“我不起!我冷!” 明明是炎炎夏日,虽是下了场雨凉爽了些,何来觉得冷?阿沅不放心,把手伸过去覆在他额头上,好烫!忙道:“小琳子,快去请御医,四皇爷烧得厉害。” 小琳子应了一声,连忙大步出去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便带了一个太医回来,阿沅回头一看,那人方面阔口,甚是眼熟。再一回想,正是那日在云台宫为她“看病”的邢院判。 阿沅起身行了礼,又问小琳子:“四皇爷生病的事儿,告诉太后了么?” 小琳子回道:“太后娘娘还在承庆宫,已经着人去禀报了。阿沅姑娘,你可不知道啊,整个太医院都快搬去承庆宫了,要找个人太医来给咱们四皇爷看病,可真是不容易!” 阿沅听他这话,便知皇后这胎定是十分凶险,才至于连夜惊动了太后。于是随口问道:“皇后娘娘还好么?不是夜里就说要生了?” 邢院判面色肃然,道:“皇后本就有些气滞血瘀,如今胎儿又尚未足月便要分娩,故而久产不下。” “尚未足月?” “不错,按照太医院的估算,娘娘的龙胎应当在这月末分娩,而不是月中。” 这样看来,难道是有人故意要让皇后在中元节前后诞下龙裔?阿沅不敢多想,只觉贵如皇后,若是也被人这般算计,后宫当真是凶险异常! 第20章 天胎 邢太医替靖屿诊了脉,只道是寻常风寒,开了个方子便匆匆又赶往皇后的承庆宫。听说皇帝和太后都守在了那里,又召了喇嘛连夜进宫祈福。然而这一日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听到承庆宫传来皇嗣的好消息。 而阿沅这里,因着靖屿发了高热,便一直拉着她说胡话,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快到半夜时,靖屿终于沉沉睡去,阿沅这才抽出身来,回到自己屋里。她也睡不着,就坐在榻上沉思,正好遇到莳香从承庆宫换班回来,便问她:“皇后娘娘那边怎么样了?” 莳香一面卸了头饰,一面道:“说不好,看着怪吓人的。” 阿沅便不再问了,她其实也是真心希望皇后这胎能够安然无恙。中宫若有嫡子傍身,地位便可安固,这样或许亦可使云台宫不再那般引人注目。 两人漱洗完毕后,又说了会儿话,就各自入眠了。不知睡了几个时辰,迷迷糊糊地听见外面有放鞭炮的声音,阿沅睡得浅,先转醒过来:“怎么大半夜放起炮仗来了?” 莳香仔细听了听,道:“好像是承庆宫那边的,难道是皇后娘娘生了?” “也许吧。”阿沅想了想道,“宫里有生孩子放炮仗的习俗么?” 莳香摇摇头:“倒是没听说过。” 不过她们很快就知道了这夜半鞭炮的缘由,第二日一早,“鬼崽之说”便在宫中上下传得沸沸扬扬:据说七月中元节,小鬼们都上阳间游荡了,皇后娘娘赶上这个日子诞下龙裔,那十之*是个鬼崽!若不是为了驱鬼,怎会又是突然放鞭炮、又是请来喇嘛念经呢? 直到午后,太后才返回长宁宫。承庆宫被守卫得密不透风,皇后这胎情况如何,生的是男是女,谁也不确定。 一时各种谣言纷起,有的说鬼节生下的孩子,那都是恶鬼投胎,命硬克人。男娃会克死父母兄弟,女娃则今后克夫。还有的说这孩子打娘胎里出来,便阴气极重,怕是很难养活,所以才秘而不宣。 十五日晚,皇帝也回了羲和宫,只留了那些喇嘛还在承庆宫里念诵佛经。 正当阖宫为皇后这一胎诸多揣测时,元封元年七月十六日清晨,皇帝于仁德殿宣诏:皇后淳于氏承天地之综气,集日月之光华,于承庆宫诞育皇嫡长子。此子初诞即有神光之异,必俟天命,是为天胎,故赐名为崇晖,以继明圣之德。 皇帝的态度让那些关于“鬼崽”的闲言碎语渐渐平息下来。然而崇晖一出生便与阴鬼之说扯上关联,加上他本来尚未足月,身子又格外虚弱,不免还是在太后心中留下了阴影。以至于每每说起这个皇长子,太后关怀之余,总有些说不上来的芥蒂。 这日乳娘抱了崇晖来长宁宫看望太后,一见那孩子面黄肌瘦,病怏怏的样子,太后便有些不满:“这都出生十几天了,怎么还不见长好一些?你们这些做乳母的,都是怎么照顾皇长子的!” 那两个乳娘忙跪下请罪,其中一个道:“皇长子本来身子就弱些,又吃得少,一日顶多吃个三、四次,奴婢们看在眼里,也没什么法子。” 太后问:“吃了三四顿还不够?难不成是你们奶水不足?” 乳娘回道:“太后有所不知,并非是奴婢们奶水不足。只是新生子脾胃弱,寻常来说一日里是要喂十多次的……” 这话一出,太后便觉话中暗讽她没有生育过,不知幼儿习性,遂叱道:“他不吃,你不会喂?” 那乳娘声音有些发抖,怯怯道:“回太后的话,喂是喂了,可皇长子要么不吃,要么吃了便吐……” 太后看着襁褓里脸色发青的崇晖,那孩子不哭也不闹,又有些叫人心疼,便问:“太医可都看过了?” 乳娘道:“看过了,说是先天不足,阴虚体弱,只能慢慢养着。” 待乳娘抱了崇晖走后,太后一脸沉肃,丝毫不见弄孙之喜,便问身侧的红萼:“你说这个孩子,怎么一直看着就不大好呢?” 红萼笑着回道:“只是早产了几日,以后会养好的。毕竟是皇上的嫡长子呢,以后的福气可是用也用不完的。” 太后蹙眉:“说起皇后这早产,哀家也觉得有些奇怪,太医院明明算的是七月底……” 红萼道:“也就差了十来日,想来也没什么打紧的,这产期又哪里算的那么准呢?” 正好莳香沏了新茶过来,用了透明的水晶莲花杯盛着,上面还飘着几朵苦菊。太后尝了口茶,称赞道:“此茶最是解暑,样子看着也舒心。” 莳香道:“太后娘娘不必为皇长子太过操心,奴婢家中幼弟刚出生时,也是这样瘦瘦小小的,周岁后就好了。更何况皇长子是龙嗣,自有上天庇佑,又有宫中那么多太医和嬷嬷照看着,哪能不好呢?” 太后笑言:“以前倒没见你这么会说话。”她又喝了口茶,问她,”听说你和兰嫔那个妹妹住在一处?” 莳香回道:“是,阿沅也在日夜为皇长子祈福。” 太后的笑容瞬间凝结:“她祈什么福?难不成人人都觉得皇后这胎不寻常么!” 莳香不再敢回话。皇后中元节诞下皇子,此事宫中人人皆知,虽然皇帝宣称的是七月十六,不过是为了皇后和皇长子以后的面子罢了。而太后心里最担心的,不仅仅是崇晖的身体,更是那关于“鬼崽”的命格之说…… 太后喝了半杯茶,突然叹道:“如今皇后也有嫡子了,可哀家看皇帝这后宫,实在没几个出类拔萃的人儿,也难怪皇帝总对这些事情不上心。” 她这话倒也说得没错,纵观元封帝的后宫,除了皇后,妃位只有一人,即是敏妃章菁菁。其下便是被降了位分的兰嫔杨慕芝,还有荣嫔、莹贵人、郑宝林、孙美人和新晋的芙美人。数来数去也就七八个人,更不提皇上只一门心思放在了杨慕芝身上。即便杨慕芝一时失宠,皇帝也不去临幸其他妃嫔。就连最近的芙美人,也是被临幸过一次便再无音讯。照这样下去,皇嗣迟早会是个大问题。 太后斜倚在绣着“延年益寿大宜子孙”的背枕上,扶着额头,问红萼:“梅家那个丫头今年多大了?” 红萼算了算,道:“估计也快十五了。” 太后道:“前两年先帝采选的时候,她还年幼,如今倒是快了。那个丫头能诗会画,模样也生得好,要是还没许人的话,找个日子让她进宫来伺候皇帝吧。” 红萼笑道:“太后居然还惦着她,这倒真真是梅家的福气了。” 太后道:“从前皇帝做亲王的时候,怕引起先帝猜忌,也不敢多挑几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就连皇后也只是个小门户里出来的。加上菁菁那脾气,又不讨皇帝喜欢,这才便宜了那个杨氏。哀家想着,若能给皇帝选几个好的来,也许他就不会再眼里只容得下杨氏一人了。” 红萼把茶具整理了一番,笑说:“太后说得有理。”又示意莳香把茶具都端了下去。 莳香下了值,已经入夜了,她并没有回到下处,而是直接出了长宁宫。她素来在太后身边服侍,时而奉命去各宫传话,因此也无人特别留意她的行踪。 沿着宫墙夹道径直往南走到底,又往左侧长街一转,眨眼间便进了为首的第一扇宫门。这座宫殿修缮得甚是富丽堂皇,虽在夜里,亦可见那重檐顶上麟兽百态,金瓯碧瓦与月光辉映出夺目的华彩。 莳香却无心观赏这巍峨华美的殿宇,只低着头快步进了主殿的西次间。 “奴婢给敏妃娘娘请安。” 敏妃见她来了,并不惊讶,只挥手摒去了身旁服侍的两个宫女。待那两人退出后,才扬起了嘴角:“这么晚了,有何事要见本宫?” 莳香一改平日温温吞吞的语气,声音清冷而沉着:“娘娘吩咐的事情,奴婢都留意了。” 敏妃莞尔,笑起来的样子也完全不似从前那个稚气未脱的章菁菁:“说来听听。” 莳香道:“太后虽然心疼嫡孙,却因为那些关于“鬼崽”的传言,似乎还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奴婢觉得,这命硬克亲之说,太后也是放在心里了。” “姑母向来做事以求万全,见不得一丝不合心意的地方,更何况嫡长子的命数关乎国运。日子久了,这些流言蜚语,自然就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敏妃又问:“除了这些,她就没有怀疑皇后早产是有人做了手脚吗?” 莳香说:“倒是问起过,不过都被红萼随口几句敷衍过去了。这事儿娘娘做的细,又离产期差不了几天,太后就是怀疑,也查不出什么证据来。” 敏妃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杨氏不成气候,皇后又生了个不讨喜的皇子,本宫或许会有出头之日了。” 莳香思索了片刻,问出自己心中疑惑:“奴婢不解,其实太后是娘娘的姑母,事事都帮衬着娘娘,娘娘又何必瞒着太后做这些事呢?” 敏妃抬眸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早在嫁到肃王府之前,她便清楚,太后虽与她是姑侄之亲,却并不会许她皇后之位。太后的意思很明白,皇贵妃的位子迟早是她章菁菁的,这个地位既可保章氏一族荣耀,又不会让皇帝有所忌惮。所谓树大招风,高处不胜寒,太后最看重的,不过是平衡之道,这也是她为娘家人谋求富贵平安的长久之计。再者,淳于乐仪也是她亲自挑选的皇后,虽算不上聪明美貌,却足够听话、本分,这便是她对皇后最大的期许了。 而她章菁菁,从小便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披上凤冠翟衣,站在皇帝身边。像她的姑母一样,做一个令天下人皆要仰视的女子! 莳香见她默不作声,忙俯下身子:“奴婢多言了。” 敏妃道:“本宫留你你在太后身边,只需多看多听,至于其中缘由,你不必多问,问了也对你并无好处。” 莳香恭声道:“奴婢明白。” “杨氏那个表妹还跟你住在一处么?” “是。” 敏妃冷笑:“太后对这个丫头倒真是好性子,明知她是给先帝殉葬的人,居然也不杀她。” 莳香道:“那天兰嫔当场认了她做义妹,又有皇上作保,太后也不好直接动手。后来她攀上了四皇爷,四皇爷似乎对她十分依赖,言听计从……” 敏妃打断她道:“四皇爷?不是听说已经是个废人了吗?” “嗯,脑子是不大灵光了,但太后还是很疼他的,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儿子。奴婢觉得,照这样下去,太后可能会把阿沅许给他做妾。” 敏妃摇着宫扇,嗤笑一声:“嫁给那个傻子?”又讥讽道:“枉这姐妹俩费劲心机,一个欲擒故纵惹恼了皇上,一个到头来要给傻子做小。” 夜深渐凉,莳香看了一眼那桌上的铜漏,低声道:“时候不早了,奴婢得回去了。”忽而又想起什么,便道:“哦,还有件事,奴婢险些忘了。” 第21章 误解 敏妃问:“何事?” 莳香垂眸:“太后似乎有意替皇上寻些新人了,其中一人可能是京城梅家之女,梅雪沉。” 没等敏妃再问,她便匆匆告退了。若是等到宫门下钥她还未归,就该叫人起疑心了。临走之前,她忍不住偷偷看了敏妃的脸色,虽然光线十分昏暗,亦可见敏妃眼底涌起的那股恨意,犹如这阴晦的夜色,将她完全吞没。 八月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这回又赶上了小皇子的满月酒,承庆宫一时门庭若市,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 听说绮玥和靖弈也要去向皇后道喜,靖屿也耐不住性子,奏请了太后,硬要扯着阿沅和他一起去凑热闹。阿沅拗不过他,又想着或许能在承庆宫见上姐姐一面,也就欣然去了。甫一踏进宫门,就听见哄杂的人群中传来了绮玥的倩声笑语:“叫姑姑,姑姑!” 皇后身着大红四合云纹织金妆花纱朝裙,亲自抱着崇晖坐在榻上,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她刚出月子,身体还有些发福,看着愈发和蔼可亲,浑身都散发着母性的光华。看见靖屿进来,便笑道:“四哥也来了。” 靖屿见那襁褓系着明黄绸带,里面的婴儿头戴镶着东珠的虎头帽,正在安恬地睡着,看上去煞是玉雪可爱,全然没了刚出生时的积弱之态。靖屿看了一会儿,愣愣地道:“他们说这里有我大侄子。”话一说完,满堂宾客皆是捧腹大笑,皇后也笑出了声。 绮玥跑过来说:“也是我大侄子呀。”又去撩拨小皇子的脸,“快叫姑姑,姑姑给你糖吃。姑姑——姑姑——” 珣郡王靖弈原本陪着太妃说话,此时也打趣她:“你又不是母鸡,叫什么咕咕。” 绮玥回头瞪他,冷不丁地就冲过去狠狠踩了他一脚。 “哎哟——”靖弈佯装痛呼,对着毓贵太妃笑道:“母妃你看看她,简直无法无天了,连兄长都敢打。” 毓贵太妃稍稍板了脸,沉声道:“玥儿!” 绮玥做了个鬼脸,继续逗弄小皇子去了。 殿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常,不一会儿靖屿也随着绮玥去玩了。阿沅闲来无事,挤在里面又是碍手碍脚的,于是想去院中透透气。前脚刚出了殿门,就听到门口太监高喊:“云台宫兰嫔前来道贺!” 她蓦地一惊,若是依了杨慕芝以往的性子,这样的场合她是断然不会出现的,顶多也就去中秋家宴去露个面儿罢了。此刻肯委身于人情俗务之中,莫非是白氏的劝说起了作用? 两人大约有三个月未见了,阿沅在廊下拦住了她,心中好多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姐姐也来了。” 杨慕芝且因止步,微笑着看她:“阿沅好像长高了不少。” 阿沅笑道:“姐姐惯会骗人的,都十五了,还往哪儿长!” 姐妹二人没说上几句,却见如霜在一旁神色怪怪的,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刚想问她,又有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玉蓉来回:“娘娘请兰小主里面坐。”杨慕芝答应着随她入殿行见,阿沅也只得自个儿去了院子里闲走几步。 正走着,听到假山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这种栀子白的花瓣细长下垂,里圈还有点泛着浅黄色的,叫玉翎管;那头颜色差不多,花瓣却收拢的,是瑶台玉凤。” 另一人声音清朗明亮,正是靖弈:“那这株呢?” 那小太监回道:“这株可就稀奇了,奴才以前跟花草房的公公有些交情,听说这绿色的菊花本就稀少,常见的不过是绿牡丹、绿云之类,像这种花上开花,绿瓣如柳的,有个别致的名字,叫‘碧玉妆成一树高’。” 靖弈朗声大笑:“好一个‘碧玉妆成一树高’!祖总管,你这小徒弟知道的还真不少!” 祖成讪笑:“哪里哪里,珣郡王过誉了。宫里谁不知道,珣郡王您才是赏花的行家,这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竟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 小太监委屈道:“是珣郡王问奴才的呀……” 阿沅躲在假山后面,透过石洞能看到那园中花影幢幢,她却只见祖成身边垂首侍立的小太监,细长的眉眼,圆脸蛋儿,不正是和她在鸾清宫同处了两年的石泉么!半年未见,他竟跟了祖公公,成了御前的人? 忽然有一手掌搭上了她的右肩:“你躲在这里做什么?”那人刻意压低了嗓音,更显得低沉淳厚。 阿沅一转头,迎面撞在那人衣襟上,那衣襟是石青色片金缘的,上面还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行龙。她心中一跳,忙屈膝道:“皇……皇上!” 靖祯道:“你是在看朕的八弟吗?” 阿沅面上微红:“奴婢,奴婢在看花,菊花,绿……绿色的。” 他点点头:“内侍省近来培育了不少新品种,皇后向来爱菊,就都送过来了。”他停一停,“八弟也是个品花的行家。” 阿沅笑了笑,随口问道:“皇上难道不喜欢赏花吗?” 靖祯不置可否,看着别处问她:“你是否听过一句诗?‘富贵位高无暇出,主人空看折来花。’” 阿沅想了会道:“这话倒是说得有理,宫里养的花好看是好看,可独独缺了些生气。好花若是失了天然之姿,未免太叫人可惜了。” 靖祯嘴角的笑意凝住:“你姐姐曾经也是这样认为,所以她的云台宫从不叫人种花。” 阿沅心里一紧,忙道:“奴婢失言了。”她琢磨了会儿说:“不过宫里也未必养不出好花,就像皇上送给皇后娘娘的这些菊花,只要养花之人肯用心栽培,赏花之人懂得其中真趣,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靖祯笑着看了会她,道:“你和你姐姐很像,却又不一样。” 阿沅被他盯得有些尴尬,只觉脖子后面微微发热,想问他哪里不一样,又问不出口,只得道:“姐姐刚刚去了殿里,皇上不进去看看她么?” 靖祯目视着承庆宫的主殿,眼底愈发变得黑沉,静默了好半晌才说:“朕和珣郡王还有要事商谈,就不去了。”说完便负手离去,只留下阿沅还呆在原地,心里像是被噎住了一般,说不出的感觉。帝王毕竟是帝王,屡挫屡败后,他如何放得下自己的身段一次又一次地向人求好?也不知何时姐姐才能真正放下过去,正视眼前这个对她用情至深的男人。 正愣愣的出神,耳边传来一声冷笑:“我说怎么数月不见你来探望小姐,原来你也是心里有鬼,生了这样的心思!” 阿沅讶然抬头,看见不远处横眉怒目的绿衣女子,不禁哑声道:“如霜……” 如霜朝她逼近了几步,指着皇帝离去的方向道:“一别数月,这就是你想要的是吗?” 阿沅不解:“如霜,你在说什么?” 如霜气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拽着她的胳膊,反问她:“我说什么,你难道不知?方才见你和皇上眉来眼去,你存的什么心,你倒来问我?” 幼时阿沅常与她拌嘴,自知她嘴上利害,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只是此时她突然发难,却让阿沅有些招架不及,忙道:“如霜,你误会了。皇上刚刚只是路过……” “我误会?”如霜眉毛一扬,并不听她解释,抢白道,“小姐生病的时候,听说你在太后宫里天天等着皇上驾临,只要一见了皇上,就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了上去,这也是我误会?我且问你,小姐病了那些天,你都在哪儿?后来皇上连夜幸了采芙,小姐受尽屈辱,你又在哪儿?小姐风光的时候,她不顾性命去救你,如今她有难,你却不闻不问。亏了小姐替你找了那么多借口,原来你也和采芙那个贱人一样,妄想趁此时机勾引皇上!” 她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骂了一串,阿沅只觉震骇莫名,她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按捺不住道:“你都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胡话!在长宁宫我就见过皇上一次,也是劝他去请夫人进宫来看姐姐的,何时……何时要……”她说不出口“勾引”二字,只得道,“何时要刻意接近皇上?别人说说也就算了,你自小也是与我一同长大的,怎么也听得进那些胡话?若是有人存心挑拨,你又去姐姐跟前嚼这些舌根,岂不是惹得她更加伤心?” 如霜冷笑几声,道:“旁人怎么说的我管不着,今日却是我亲眼所见。皇上和你说了什么,就让你臊红了脸?” 阿沅一愣,欲再分说却发现实在不知如何开口。皇上拿她和姐姐比较的那句话,不管怎样转述,听在如霜耳朵里,大约都是会令她不喜的。只是自己拳拳之心,却被亲近之人这般误解,一时心中百般滋味,酸涩不已,只道:“姐姐待我恩重如山,阿阮一刻也不敢忘,更不会有非分之想。如霜,请你相信我,我……” “菩萨姐姐!” 一句话还未说完,只见靖屿远远地提着个食盒,一蹦一跳地向她跑来,笑声响了一路:“菩萨姐姐,可让我找到你了!” 阿沅忙上前拦住他:“何事叫你这样心急,小心摔着!” 靖屿抹了抹嘴巴沾着的糕饼渣,兴奋地举起那个食盒,说:“你看,母后赏的月饼,屿儿来找姐姐一起吃!” 第22章 雪沉 眼看四皇爷来了,如霜也不好再纠缠下去,只得含怒作罢。阿沅道:“你也不用这般疑心于我,有什么话,我自己去找姐姐说清楚。” 如霜斜眼看了看靖屿,轻笑道:“事到如今,你也有个可以倚仗的人了。说不说清楚,也不大要紧,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阿沅问:“姐姐呢?怎就你一人?” 如霜道:“皇后娘娘留了小姐在里面说话,你若想见她,在外头等着就是了。不过我问你的话,你也别和她说起,免得小姐以为我欺负了你去,又要好一顿说我。” 阿沅点点头:“你放心,我只说该说的话,旁的一句也不会提起。”她本转身要走,又别过头道:“如今宫里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姐姐,那些似是而非挑拨离间的话,你还是少上点心,别叫那些人得逞,到头来伤了自己人的心。” 快到午时,天气渐热。阿沅和靖屿立在承庆宫外的廊檐,只闻得里面欢声笑语,也听不大真切。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靖屿渐渐有些不耐:“菩萨姐姐,我们站在这里做什么?一点都不好玩。” 阿沅道:“四皇爷莫急,奴婢在等一个人。”她本想先送靖屿回长宁宫,又担心错过了杨慕芝,只好拉了他在此一同等候。 靖屿站得累了,就着栏杆坐下,问道:“姐姐在等什么人?” 阿沅想了想道:“她是另一个菩萨姐姐。” 靖屿“哦”了一声,也没显出多大的兴趣,不一会儿竟然倚在廊柱上睡着了。阿沅见他睡姿憨态可掬,不禁失笑,却听见杨慕芝的声音:“好妹妹,何事这样高兴?” 阿沅一回头,正对上杨慕芝温婉的笑意,低低唤了声:“姐姐。”如霜跟在她身后,只低着头不说话。 院中木樨花开,清风拂来,只觉暗香浮动。杨慕芝打量了一眼正在酣睡的靖屿,笑问:“想必这位就是四皇爷了。” 阿沅点点头,笑着说:“他就是这样的,吃了玩,玩了睡,睡了吃,过得比神仙还快活!” 杨慕芝道:“你能跟在他身边,我也放心了,也省得太后要时时刻刻忌讳着你。都是姐姐不好,没能让你跟着母亲出宫……” 阿沅忙道:“姐姐快别这样说,其实我现在挺好的,跟着四皇爷有吃有喝,又不用守什么规矩。若说他过的是神仙日子,我也沾了他的光,是半个女菩萨了。”话未说完,又觉不妥,微微红了脸,问道:“姐姐近来如何?” 仿佛之前的口角未曾发生过一样,如霜抢着道:“这话可是白问的,现在这样子,哪里能好的了?太后不肯下旨将小姐复位,皇上又让小姐那般难堪,这些叫宫里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看了,个个都恨不得来踩一脚。你倒好,还问出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来?” “如霜!”杨慕芝轻声喝住她,又对阿沅道,“你也不必听她这些诨话,左右都不过是面子上的事情,看淡些也就好了。” 阿沅见她神色淡淡的,也没什么表情,不由追问道:“姐姐病了两个月,后来虽然好了,又出了芙美人那桩事。我却日日在长宁宫无所事事,不曾前去探望,姐姐可是有些恼我了?” 说不介意那是违心的话,人在厄境时,最盼望不过是亲近之人的安慰与陪伴。便如那日她母亲白氏进宫,才让久病的杨慕芝重新振作了起来。她微微沉吟,遂柔声道:“太后当日留你在长宁宫,就是担心我们姐妹同气连枝,如今我风光不再,她自然也不会许你来见我。非人力之所能及的事,姐姐又怎会怪你?” “阿沅,那日在长宁宫见到阮姨夫时,我真的以为事情会就此败露。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决绝,为了给人不留下证据,以那种残忍的方式当面挑衅太后。后来若不是皇上赶来,只怕太后会恨得将你当场处死,如今想来,真是让我后怕。所以,不论他人说些什么闲言碎语,姐姐永远不会怀疑你的用心。你也莫要为了让我安心,做出什么傻事来,好吗?” 这番话被她用极平淡的口吻说出,只让人觉得情真意切,字字皆出于肺腑。阿沅眼底感到一丝灼热,半晌说不上一句话来,最后只道:“姐姐,我会好好的,也请你要多多珍重。” 八月节的晚上照例是宫廷家宴,这次的家宴设在了皇家北苑的千佛山下、太液池边的月台之上。众人临湖望月,又有美酒佳肴觥筹交错,丝竹雅韵声声在耳。清风徐来,无不渐欲沉醉。 阿沅陪着靖屿坐在离后妃席座稍远的一桌,同席的还有毓贵太妃和几位老太妃,珣郡王靖邺,以及未出阁的五长公主绮玥。相较于帝后那主桌上讲究尊卑有序,人人正襟危坐,这侧桌上的几人可谓是谈笑风生,不时便传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玥儿又猜错了!”靖弈笑得前仰后合,“看来四哥也有让你不得不甘拜下风之处。怎么样,这罚酒你认是不认?” 绮玥愤然道:“不行,再来一次!” 靖屿拍掌道:“好好好,这个好玩,还要玩。” 靖弈笑意盎然:“不急,先让罚了玥儿这杯再说。” 原来酒过三巡,这几人在饭桌上玩起了藏钩,一人以银钩藏入掌心中,另一人来猜,猜中者为胜。别看靖屿平时呆呆笨笨的,直觉却是出奇的好,不论是对阵靖弈还是绮玥,几轮下来,竟是只赢不输。 毓贵太妃微笑着看他们兄妹玩闹,道:“好啦,玥儿也吃了不少酒了,再这样下去,可就要醉了。” 绮玥一哼:“这种寡淡的桂花甜酿,我怎会喝醉?母妃你别担心,我定要让四哥输一次才甘心!” 几人正说笑着,忽闻从太液池的方向传来一阵叮咚悦耳的鸾铃之声。遥目望去,湖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叶扁舟,那小舟前头用红绳拴着,又系了许多金铃。岸上一旦牵动绳子,便响起清脆铃声,不绝于耳。 众人被这铃声吸引,一时忘了说话,席间俱静。只见那小舟慢慢驶近了些,行至湖心月影之下,铃声戛然而止。月华如流水,在平静的湖面上洒落一片银辉,而那小舟泛起的涟漪则将这银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衬着银月之光,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舟上竟然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在月下茕茕而立,宛如蟾宫仙子,令人心神向往。 月明风静,随着一缕呜咽悠扬的笛声,女子启声清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她的歌喉清婉,似袅袅微风,又如冽冽冰泉,在这湖面上盘旋回荡,久久不息。一曲作罢,直教人尚自沉醉其中。 接着又是一阵铃声响起,原来红绳牵动,那小舟缓缓向岸边驶来。那女子横笛而奏,吹的还是方才那首曲子,只是曲调略略欢愉了些,带着春意的殷殷期盼,引人无限遐思。 小舟终于停岸,笛声亦逐渐回落。众人屏息凝神,只见一美人右手持笛,踏着莲步而来。远看她身姿楚楚,体态娴雅,一袭粉白鲛绡纱裙在夜风里起伏,移步时如同一朵朵莲花娉娉盛开。 她径直来到月台下,款款下拜:“臣女梅氏,恭祝皇上皇后万福金安,皇太后福寿安康。” 太后笑盈盈道:“雪沉,不必多礼,快到哀家这儿来。” “臣女遵旨。”梅雪沉抬首,浅浅一笑,一张白瓷般的美人面凌然出众,看得月台上的诸妃皆是神色微惊。就连早已有了准备的敏妃,见了这样的场面,亦是难以克制地握紧了拳。 当下一片冷寂,梅雪沉徐徐步上月台,只有环佩叮当作响。太后命人在自己身边给她腾出一个座,拉了她的手道:“两年没见你,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梅大学士近来可好?” 梅雪沉立在太后身边,一时也不敢坐下,欠了欠身,道:“有劳太后挂念,祖父身子康健,还叫臣女替他向太后问安。” 太后道:“你只管坐着,不必拘礼。听说你祖父致仕后,在家中颐养天年,也是自在得很。不像哀家,没一天得闲,这心里头啊,总要记挂着点什么事儿。” 皇帝一听,忙道:“儿子不孝,让母后劳累了。” 太后唇角含笑:“皇帝言重了。皇帝终日要操劳国事,自然无暇后宫,如今皇后出了月,哀家也可放心了。即日起,哀家便不再过问六宫之事,全权交给皇后了。” 皇后淳于氏柔声道:“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为皇上和母后分忧。只是儿臣蠢钝,恐怕一时担不起这样的重任,还要请母后多照看着些。” “你是哀家选定的皇后,哀家说你担得起,你自然就担得起。”她忽然眉心蹙起,又道,“不过……” 皇后忙起身道:“请母后指点。” 太后笑着示意她坐下:“皇后行事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哀家不过想说,虽然如今国泰民安,可皇帝这后宫还是人丁稀薄,膝下子嗣也仅有崇晖一个,还是叫哀家放心不下……”她顿了顿,有意无意地看了梅雪沉两眼,又问她:“皇后怎么看?” 淳于乐仪一向是个懦弱的性子,又拿不定主意,只好望了望梅雪沉,又偷偷觑了靖祯的神色,低声道:“但凭母后吩咐。” 太后笑道:“那就好。”又问向靖祯:“那么皇帝呢?” 彼时杨慕芝坐在荣嫔身侧,靖祯的目光划过一众妃嫔,落在她漠然低垂的眼帘上。他面色微沉,凝神了片刻,淡然笑道:“儿子觉得,梅氏就很好。” 梅雪沉稍稍一怔,皎洁的面庞略带娇羞,旋即埋了下去。 太后笑看她:“雪沉,还不赶快谢恩?” 第23章 月下 在众人又羡又妒的目光中,梅雪沉施施然起身,依依下拜,神态间竟依稀有几分杨慕芝的风采。 皇后笑吟吟道:“雪沉妹妹是母后替皇上参详的人,儿臣瞧着也是处处都好,不知要定个什么位分?” 太后道:“雪沉进了宫,就是皇帝的人了,自然是皇帝做这个主。”又扫了一圈在座的妃嫔,“不过也别太坏了规矩,毕竟是个新人,一时也不能越过了从潜邸就伺候皇帝的老人们。” 这一席话,让众妃嫔稍稍心安。昔日肃王府有名分的妾室,如今大多都在四品嫔位以上,连最不济的许氏也是做了六品贵人,仅有几个当年的通房丫头才被册封了低位的宝林和美人。 敏妃啜了一口桂花酿,吃吃笑着:“姑母好偏心,这个梅家妹妹长得如花似玉,歌儿曲儿唱得又好,叫我们看了无地自容也就罢了。这会倒好,姑母还要嫌弃咱们姐妹人老珠黄。荣姐姐,你来评评理,我可是老她许多,竟是让皇帝表哥不堪入目了?” 荣嫔干笑两声,哪敢搭话。太后也不恼,笑看着皇帝道:“你们瞧瞧菁菁这说的什么话,自己不讨皇帝喜欢,还赖上哀家这个老太婆了。” “母后多虑了,表妹天真活泼,心直口快,朕怎会不喜欢她?”说完,靖祯握住了身边美人的温软柔夷,转口道:“雪沉是梅大学士的嫡孙女,既然母后的意思是不能逾矩,那么就封个五品婕妤,赐居华音阁如何?” 华音阁是宫中单独一处宫殿,依山傍水而建,清静幽雅不在云台宫之下。梅雪沉当众被他握着手,亦是满面飞红,含羞道:“臣妾谢皇上隆恩。” 太后道:“好了,既然如此,今夜你就陪着皇上吧。” 梅婕妤刚轻轻“嗯”了一声,就听敏妃娇笑道:“所以说姑母偏心呢,姑母可是忘了,今儿是十五呢,按规矩皇帝表哥可是要歇在皇后娘娘宫里的。” 这一语机锋将矛盾转嫁到了皇后这里,她忙道:“臣妾无妨的。再说崇晖身子不好,臣妾夜里也放心不下,总是要起夜去乳母那边看看,只怕会怠慢了圣驾。还是让新晋的婕妤妹妹陪着皇上吧。” 敏妃妙目一转,又带着几分锐利,掩袖笑道:“皇帝表哥快看,皇后娘娘如今有了小皇子,都不紧着你了。” 太后不觉失笑:“皇帝别理会这个丫头,她就是趁着家宴人多,又多吃了几口酒,便越发没了规矩,什么糊涂话都敢说。” 靖祯淡然道:“皇后贤惠识大体,又懂得为人母的本分,朕自是十分欣慰。” 敏妃又呡一口酒,指着毓贵太妃那一桌,俏生生笑道:“姑母还说我,快看看他们几个,都快要给桌子掀翻了。” 诸人往那儿一看,绮玥和靖弈不知何时笑趴在了桌子上,靖屿正抓着两只熟螃蟹不知所措,巴巴儿地盯着阿沅求助。毓贵太妃在一旁叹气摇头,看着几个孩子顽闹,那眼里又含着止不住的笑意。 太后不禁蹙起眉心,轻咳了两声,月台上瞬时安静下来,只听她镇重其事道:“珣郡王今年也有一十八了吧,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怎么还跟几个孩子一般顽闹。”在她眼里,即便靖屿比靖弈大了足足九岁,那也与孩童无二。 毓贵太妃恭谨道:“太后勿恼,是臣妾没有管教好两个孩子。”她虽然已经生育了几个子女,却不见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看上去仍如年轻美妇一般。 太后道:“妹妹言重了,靖弈和绮玥天资聪颖,也是哀家最疼爱的两个孩子,因此才格外看重他们的前程。说起靖弈的亲事,妹妹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毓贵太妃道:“靖弈性子顽劣,又没个定数。几次问他,都说不想娶亲,臣妾也就再没过问这件事。” “再顽劣也是要成家的!”太后稍稍提高了声线,“你放心,等他有了王妃管教着,自然就定下心来了,今后也好安心辅佐皇帝。” 毓贵太妃点头称是,靖弈却道:“母后说的不对,若是儿臣不想娶亲,区区一介女子又怎么管得住儿臣,还平白害了那个姑娘,今后只能终日在王府里独守空闺。再说了,儿臣年纪还小,又蠢钝得很,偶尔帮皇兄做些事情,已觉应顾不暇,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府里的妻妾。” 太后道:“你皇兄三宫六院,不也一样治理国家?” 靖弈爽然笑道:“皇兄雄才伟略,皇嫂又是贤名远扬,儿臣自然不能与其相比。”他顿了一顿,笑看正在吃饼的靖屿,“而且论起年纪,母后不是更应该先考虑四哥的婚事吗?” 靖屿拿月饼的手微不可见地一滞,旋即神色如常,继续囫囵吞咽着口中的食物。他吞得太快,不多时便噎住了喉咙,发出沉闷的咳声。一旁伺候的阿沅忙端了水来,又替他轻轻抚着背,嘴里道:“四皇爷慢些吃。” 太后侧首看着这一幕,许久才沉声道:“四郎的亲事……哀家并非未曾替他想过。若非皇亲贵胄之女,哀家觉得对不起四郎和他的生母瑾妃。可四郎现在这个样子,又有哪家的姑娘心甘情愿……” 正好抓住这个话头,敏妃“扑哧”一笑:“怎么没有?兰嫔的义妹不就跟在四表哥身边,要身份有身份,要样貌有样貌的,姑母哪点不满意了?” 太后轻嗤:“她那算哪门子的身份?打掖庭里出来的奴才,再怎样攀附也实难登大雅之堂。” 这话听在杨慕芝耳中,本是十分刺心,她却宁愿让太后觉得阿沅身份卑微,配不上四皇爷。无论如何,她都希望阿沅可以觅得佳婿,而不是嫁给一个痴傻的皇子,空有虚名,到头来断送一生的幸福。更何况以阿沅的出身,太后也不会许她做四皇爷的正妻,顶多也就是个小妾罢了。 她刚这样想,果然又听太后道:“不过这个丫头颇得四郎的眼缘,四郎若是乐意,让她做个侍妾也并无不可。” 阿沅微微一怔,面色旋即恢复如常。 敏妃扬声道:“四表哥快来听听,姑母给你说了一门亲事呢。” 靖屿并不明白她是与自己说话,阿沅提醒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包着一嘴的桂花糕,发出含糊的嘟噜声:“甚……甚喏是亲事?” 敏妃咯咯笑着:“就是让你身边这个阿沅姑娘嫁给你,给你当妾室,天天都陪着你,你可愿意?” 靖屿想了会儿,一脸无辜地看着阿沅:“那,菩萨姐姐愿意嫁给屿儿吗?” 阿沅迟疑,原以为身在此间,万事都由不得自己,却没料到一向任性的靖屿竟会问及她的意愿。这片刻心里砰砰直跳,既不想说愿意,又不敢说不愿意,只愣在当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靖屿见状,拼命吞下了桂花糕,朗声道:“虽然屿儿喜欢和菩萨姐姐在一起玩,可是姐姐不想嫁,屿儿也不勉强她。” 太后道:“四郎还是病糊涂了,你若喜欢阿沅,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又哪里做得了主?” 一直在旁默不做声的靖祯因且笑道:“依朕看,四哥并不糊涂。”又转向太后:“说起四哥的事,儿子想了很久,今日趁着家宴,正好想与母后商量。四哥虽然病未痊愈,毕竟也是成年男儿,按例不便在宫中久居。如今他身子也快养好了,继续留在母后宫中的话,恐怕会招惹些闲言闲语。儿子想着,不如在外重建府邸,让四哥择日搬出宫去,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心里一紧,细想来靖祯所言又句句在理,便问道:“皇帝说要建府邸,是以何名义?” 靖祯道:“父皇生前曾封四哥为恪郡王,后来因为一些误会才撤去了四哥的爵位。如今朕身边只剩下四哥和八弟两个亲兄弟,论情论理,都应加封他们为亲王。” “恪亲王,珣亲王。”太后喃喃着,“皇帝有心了。” 毓贵太妃稍稍提点了几句,靖弈又携着靖屿上前行跪礼谢恩,热热闹闹寒暄了一会儿,太后便一时不再提起两位王爷的亲事。 阿沅终于松了口气,想着还是尽早撤离这是非之地为好。正巧靖屿说他困了,皇帝与太后也就允他们二人先行回宫。这两人一走,靖弈和绮玥也坐不住了,便借着毓贵太妃的名义匆匆告退。 席间一下少了好几人,众人亦有些意兴阑珊,不多时太后便下令散席。皇帝去换了一身轻装便靴,也不乘御辇,说是积食在胃,便由内监和侍卫们护着,步行回羲和殿。 太后牵了梅婕妤的手,交至靖祯手中,道:“雪沉你也陪皇帝走走。”梅婕妤含了一缕浅笑,轻轻答应着,殊不知身后一双双眼睛里带着如冰似雪的切切恨意。 御驾沿湖畔而行,岸边木樨飘香,又有圆月当空,在湖面投射下珊珊树影。梅雪沉握着那只温凉的手,不时侧首去偷看那身侧之人形如松柏、颜如寒玉,不觉有些沉醉。只想着若能一生一世与他这样走下去,即便只是做个小小的婕妤,那也是好的。 一路上靖祯并不说话,行至北宫长街时,才松了她的手道:“祖成,遣人送婕妤回华音阁。” 祖成趋前一步,悄声道:“皇上,今夜梅婕妤侍寝,可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靖祯垂眸半晌,不见喜怒之色,冷冷地道:“也罢,那边先送她回羲和殿,朕要独自走走。” 有片刻的静默,梅雪沉心下黯然,只觉那手中的温热才刚刚抽离,掌心里已是一片冰凉。她无望地凝视着靖祯眼底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强自定了心神,这才勉力回道:“臣妾会在羲和殿等候皇上。” 第24章 秋狝 中秋过后,很快到了秋狝之期。大周先祖起源于北方游牧部落,骑射技能被历代皇室子弟所传承,因此也对每年的秋季围猎格外看重。 这次行猎的岐山围场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既有丰茂草原,又有葱郁山林。从八月底开始,工部先行前往京郊岐山围场安营扎寨。九月初,在御林军左右亲卫和京畿营骑兵的护卫下,元封帝率恪亲王、珣亲王及朝臣一并前赴京郊岐山围场,伴驾随侍的还有敏妃、荣嫔和这一阵得宠的梅婕妤。太后留在了朝中垂帘听政,皇后则要掌管后宫事务,二人均未随驾。 阿沅作为随侍的一员,也跟着靖屿一同去了岐山围场。亲王和朝臣的帐篷与帝妃的主帐群相隔一段距离,却也并不是很远,一来是为了缩小营卫的安全区域,二来也便于他们每日的骑射和围猎活动。 由于靖屿不熟骑射,皇帝派了他的左亲卫长邢世远亲自教习。因此虽然来了围场,头几日里靖屿也只得老老实实在营帐外围,先跟着他从最基本的骑马学起。那邢世远是个浓眉阔面的汉子,虽然只是个三品侍卫,教起骑射来却毫不含糊,方方面面的要求都极其严苛,也不怎么顾及恪亲王的颜面。 到了第三日,阿沅来送饭时,看见靖屿苦着脸坐在草地上,一副沮丧至极的样子。 “四王爷这是怎么了?” 靖屿见了她提着食盒来,也不像往常一样兴奋地跑过去,只蹲坐在那里闷闷道:“菩萨姐姐,我不想学骑马了。” 阿沅柔声道:“好好,不想学就先不学。咱们先来吃饭,有你最爱的八宝乳鸽和藕粉圆子。” 靖屿往后一指:“那你先叫他走!” 他所指之人,正是负责教习骑射的邢世远。阿沅抬头去看,只见那人板着脸站在马边,没有任何反应。 “邢侍卫,先让四王爷用膳吧,歇息一会儿再练。” 邢世远坚定地回绝:“不行,皇上吩咐微臣三日之内必须教会四王爷骑马。如若不能,是微臣之责,微臣不敢懈怠。” 阿沅耐心道:“再怎样着急,也不能让四王爷饿着肚子学骑马,对不对?四王爷的脾气是大了些,你也多担待着点,慢慢教,他肯定能学会的。” 话音未落,就听靖屿气愤的声音:“我不要跟他学了!”他跑来一把抓住阿沅的手臂,“姐姐我们去吃饭,不要理这个木头人,一点儿也不好玩。” 他这一闹,结局就是强行拖着阿沅玩了一下午,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跟邢世远学骑射。到了次日,靖屿按约定要和皇帝一起参加秋狝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行围。这次行围将持续整整两日一夜,按例女子不得随侍,阿沅将他送至主帐外,又反复叮嘱了邢世远和另外几名贴身侍卫,务必留心恪亲王的安全。 入秋后山林里蛇虫格外活跃,阿沅也早有准备。临行前,她拿出一个绣着喜鹊登梅纹样的小香包,内装雄黄等草药,将其仔细地系在靖屿的腰间。 “出去打猎,记得要千万不要一个人乱跑,要跟紧随行的侍卫……” “姐姐,我知道啦!”不知道是否出于兴奋,靖屿原本就白得透明的皮肤,在晨曦下透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姐姐等我回来!” 阿沅点头,又对邢世远道:“邢侍卫,四王爷就拜托你照看了。” 邢世远正色道:“姑娘有心了,微臣定当保证恪亲王的周全!” 两人相对,阿沅这才留意他长相,突然问起:“敢问邢侍卫的令尊,可是在太医院供职的邢院判?” 邢世远道:“正是家父,难道姑娘与家父认识?” 阿沅笑笑:“只是有幸与邢院判有过数面之缘。”并不提她曾经被赐毒酒,杨慕芝暗中请邢太医救其性命之事。 目送他们一行人远去,阿沅转身默默走回宫女住的帐篷。刚走了没几步,就听敏妃娇俏的声音在耳边:“阿沅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呢?” 她心头突地一跳,回首只见敏妃一袭玫瑰茜红骑马装,正笑语盈盈地望着她:“怎么,兰嫔的义妹,见了本宫就不用请安了?” 阿沅福了一福:“奴婢给闵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敏妃围着她走了一圈,口中啧啧称赞:“真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儿,比起你姐姐也毫不逊色,还真就铁了心跟着这个傻子了?” 阿沅并不想理会她,只想赶紧抽身,却听敏妃又讥笑道:“本宫从前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个小淫|妇,勾引皇上不成,现在竟与一个傻子也能眉来眼去,还私赠香囊。看来比起你那个姐姐,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阿沅抬眸冷冷道:“请娘娘说话注意分寸,四王爷是皇上和太后亲口晋封的恪亲王,并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傻子。” 敏妃嗤笑:“什么时候需要一个奴才来教本宫分寸了?”她横眉看身边的宫人,“巧菱,给本宫掌她的嘴!告诉她,什么才是说话的分寸!” 巧菱二话不说,上前朝着阿沅的左脸就是一记狠狠的掌掴,她方要反手再来一记,却被阿沅一把抓住手腕—— “你大胆!”敏妃怒叱。 阿沅仰首,额前一缕青丝被巧菱这一巴掌震得散落下来,再加上那一对杏眸怒睁,益发显得她颇有几分倨傲之色:“敏妃娘娘要教训奴婢可以,但也要讲个明明白白的缘由。奴婢是奉太后之命服侍四王爷的,娘娘有何不满,自可找太后去说,不必来寻奴婢的晦气。” 敏妃见她竟敢反抗,又出言不逊,不禁怒道:“可笑!难道本宫要教训一个奴才,还需要回禀太后?你以为你是谁,四王爷的姬妾?还是那个云台宫弃妇的义妹?莫说你一介贱婢,就算是你姐姐,本宫是妃,她是嫔,本宫要教训她,她也断不敢说一个‘不’字!” 阿沅正想反驳,眼角余光扫过了敏妃身后,忽见那里的帐帘微微动了动,她转而轻笑问道:“娘娘刚刚说起云台宫,不知您可还记得一个叫珊瑚的宫女?” 敏妃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忙撇清道:“这种畏罪自尽的穆党余孽,与本宫何干!” 阿沅轻轻“咦”了一声:“姑且不论珊瑚是否如你所言,是穆氏留在宫中的奸细。单凭她畏罪自尽的事情,只有皇上、太后和兰嫔知晓,敏妃娘娘是从何得知?” 敏妃见她话中有话,是存心设了陷阱引她入瓮,心下一沉,强自道:“自然是姑母说与本宫听的,本宫乃章门之后,与太后同族,难道会与穆党暗通款曲?你未免太过可笑。” 阿沅道:“娘娘言重了,奴婢并无此意。娘娘与太后同气连枝,当然不会勾结穆氏逆贼。怕只怕,有人想要借刀杀人,嫁祸穆党,却叫珊瑚死得冤枉……” “你……”敏妃又恼又慌,眸中已带着几分狠意,厉声道,“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了你?” 阿沅朝她身后微微一笑:“奴婢贱命一条,不足挂齿。不过娘娘最好先想好杀了奴婢的理由,好叫宜秋姑姑向太后交代。” 敏妃愕然,猛然回过头去,只见宜秋正立在帐帘前,一脸沉肃地看着她。敏妃不禁目瞪口呆,一时窘迫万分,慌忙道:“姑姑怎么来了?” 宜秋多年侍奉在章太后身侧,与红萼地位相似,就连一向嚣张跋扈的敏妃也不得不敬她三分。这次秋狝行围,太后不能亲自前来,故遣其心腹之一跟随御驾,以策万全。 先前毒粽一案宜秋也是略闻一二的,那时皇帝认为此案与穆党无关,太后还将信将疑。这会子叫她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不免疑窦丛生,却依然不改往日温和脾性,只微微欠身作礼:“老奴见过敏妃娘娘,娘娘万安。” 敏妃敛衣正容,道:“原来是宜秋姑姑,怎么大早就起来了,仔细着了凉。” 宜秋道:“刚送走皇上回到帐子里,就听闻娘娘着了恼,这不就来看看。” 敏妃问:“那姑姑可听到了什么?” 宜秋深深看了她一眼,笑意如林间晨风:“老奴耳背,不曾听清娘娘和阿沅姑娘说了什么。只想来劝劝娘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辜负了太后对娘娘的期望。” 敏妃神情稍缓,却仍不肯低头,兀自道:“这个宫女以下犯上,诽谤欺辱于本宫,本宫难道不能罚她?” “娘娘此言差矣。阿沅姑娘是太后赐给恪亲王的宫女,依照大周历代宫规,妃嫔不得随意动用私刑处罚低位宫人,须先通报内侍省裁定,再交由犯事宫人的主子处置。情节严重者,须上报后宫主事之人,例如当今的皇后娘娘。”宜秋说起宫规,一席话下来,字字句句,通条顺理。她又道:“当然了,娘娘若是一时生气,要打这宫女几个耳光才能解气,那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要拿奴才出气,奴才也无话可说。” 宜秋态度已明,敏妃纵然最是骄横,也不得不顾着与太后的情分卖她几分薄面。加上她又做贼心虚,算不准自己与阿沅的对话让宜秋听去了几句,又听明白了多少。只好丢下阿沅,悻悻离去。 等她走远了,阿沅这才如逢大赦,不由屈膝恳切道:“多谢姑姑出言相助,阿沅感激不尽。” 宜秋扶起她,声音和缓如常:“你不必谢我。敏妃是太后的亲侄女,于情我实在不应替你出头,于理……我也是做奴才的,自知不闻不问、装聋作哑才是这宫中生存之道。”她指着自己身后的营帐,“要谢,你就去谢梅婕妤好了。” 第25章 遇袭 说完,从宜秋身后的大帐里盈盈步出一人,正是如今后宫颇得圣眷的梅婕妤。她神色安娴,笑着问:“阿沅姑娘可愿进去与我喝杯茶?” 阿沅点头,随她入账。梅雪沉居住的这顶帐篷内里不大,布置却十分精致讲究。甫一进账,只见帐内四围点缀着松绿色的吉祥如意云纹,上首的银香炉里焚着百合之香。床榻桌杌,无一不精巧;香帏蔓帘,处处皆雅致。 梅雪沉身穿秋香色并蒂莲纹襦裙,腰间挽着月白蝴蝶鸾绦,笑起来面如桃花含露。一面招呼阿沅坐下,一面道:“进宫之前就听说兰嫔结了个玲珑剔透的义妹,今日一见,果然是姿色过人。” 阿沅忙道:“婕妤小主过誉了,奴婢蒲柳之质,哪敢及小主万一。” 那案几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梅雪沉悠然地烹茶,分杯,奉至她面前道:“来尝尝这杯茶味道如何。” 阿沅谨慎推辞道:“婕妤小主亲自沏的茶,奴婢万不敢当。” 梅雪沉柔声道:“这会儿帐子里就我们俩人,你也不用与我客气。今日你我相逢即是缘分,你就把我当做你姐姐,咱们两个说会儿话。” 阿沅问:“小主认识我姐姐?” 梅雪沉微微一笑:“杨氏嫡女闺名远扬,即便那两年举家迁去了江南,京城里依然盛传她的美貌才华。” 阿沅品了一口杯中热茶,只觉一股清香沁入唇齿之间,犹如一朵腊梅在舌尖缓缓绽开,不禁叹道:“小主这是什么茶,竟这样好闻!” 梅雪沉笑道:“这茶原用的是崖壁上偶尔才能采集到的‘白毫银针’,其中又加了一味枫露,故而格外清香。这枫露也是取的今年新出的香枫嫩芽,然后用瓦甑蒸之,取其香露,既可用于点茶,也可为膳食调味。” 阿沅端起茶来又喝了一口,这才发觉那气味果然是枫香,不由赞道:“小主好巧的心思!” 梅雪沉不以为然:“若论心思,恐怕宫人无人能及你姐姐,否则皇上也不会以‘兰心蕙性’来称赞她。只是我进宫半月以来,每每去给皇后请安时遇到她,都见她似有满腹心事,不肯与我多言。可能是她并不喜欢我?” “小主误会了,姐姐并非孤傲之人,若不是她……”阿沅欲往下说,又觉不妥,遂改口道,“可能是姐姐与小主还不熟,所以才冷淡了些。” 梅雪沉道:“我也能理解你姐姐,想来我不过新入宫承恩数次,就有人心生不满,处处与我为难。况且你姐姐宠冠后宫,又不知有多少人暗里地眼红算计着她,少说少错,这也不失为明哲保身之举。” “有人为难小主?” 梅雪沉一笑:“那人成日里趾高气扬,姑娘方才不也莫名遭她欺辱?” 阿沅会意,嫌恶道:“她不过仗着母家势力,狐假虎威,到处无事生非。怕就怕终有一日,连太后也不肯帮她。小主前途无量,又有皇上的宠爱,想必这福泽还长着呢,实在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鼎炉中的百合香清雅而悠长,让人渐渐沉溺其中,只听梅雪沉苦笑道:“宫中人人都道我连日侍寝,必得圣心,其实……皇上根本就从未碰过我。” 阿沅瞠目:“什么?”难道这一日日皇帝传她羲和殿侍寝,竟然都是有名无实?她再看梅雪沉眼中泪光潋滟,如同惊动了一池春水,愈发是我见犹怜。 梅雪沉泫然欲泣:“还未入宫时,便听说皇上只钟情你姐姐一人,闲置六宫。因此太后不满,希望有人可以替代她,来博取皇上的欢心,这才想到了我。我虽不愿,亦不能违命。可中秋那夜,当我见到皇上时,才知道天下竟有这样出色的男子,纵然只是做他众多妃嫔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我也绝不后悔。” 她一番真情流露,说到此处已黯然垂泪:“后来如你们所见,皇上听从了太后的安排,连日恩幸于我,人前又与我亲近恩爱。可是私下里,却从没正眼看过我,也无任何亲密的举动……我这才明白,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这宫里不论是谁,都抵不过你姐姐在皇上心中一分一毫。” 阿沅手握着那沁凉的茶杯,心中五味杂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皇上于姐姐是如此,梅雪沉于皇上也是一般。身在这深宫之中,或许只有无情无爱,才能无忧无怖。 梅雪沉见她久久不言,轻声道:“阿沅姑娘是兰嫔的义妹,今日请姑娘来,也是我不肯死心。只想问问姑娘,究竟是我哪里做得不好?竟让皇上连碰都不愿意碰我……你放心,我不会与你姐姐争宠,我只是,只是……” 阿沅恻然,忙安慰道:“小主不论才德样貌,皆不逊于姐姐。皇上亦不是寡恩薄幸之人,来日方长,还请小主莫要灰心。只要让皇上明白小主的真心,他定会感动垂怜于小主的。” 梅雪沉眸光一亮,神情中似有企盼之色,可惜这亮光只存在了一瞬,便旋即黯了下去:“也许你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 茶凉,一声叹息。 第二日傍晚,行围的队伍伴着号角声回来了。这一次,他们满载而归,共捕获虎三只、熊五头、狼和野猪数十头、麋鹿百余只,飞禽野兔之类更是不计其数。皇帝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回到了营帐,这宣告着一场盛大塞宴狂欢即将到来。 篝火燃起,乐府伶人坐在一侧奏起鼓乐。靖祯并未卸去盔甲箭袖行装,站在高台处俯视下方,俊美的轮廓在跳动的火焰后忽明忽暗,整个人如同他身后的岐山一样冷峻挺拔。他端起一碗酒,敬了在场的王侯、朝臣和将士,随着祝酒歌的响起,塞宴正式开始。 出人意料的是,靖祯并没有安排位分居高的敏妃和荣嫔陪伴在侧,他身边仅留了个受宠的六品婕妤侍奉。梅雪沉一色雪白曲水纹提花绸裙,踞坐在他身边,替他斟酒布菜,眼底满满是快要溢出的幸福。 众人围坐在篝火架边,烤肉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又有异族美姬伴着曲子载歌载舞,无不沉醉其中。除了恪亲王靖屿,仍然兴致勃勃地与阿沅聊起他打到的猎物,他用手比划着:“那只猞猁有这么大,不对,这么大!” 阿沅笑道:“到底有多大?” 靖屿道:“反正特别大,不信你问八弟!” 一旁的珣亲王身着一袭石青缎银鼠皮行服褂,衬得他精神奕奕、神采飞扬。他笑道:“四哥打的猞猁,快和兔子一样大了。” 一时诸人哈哈大笑。酒过三巡,只听清脆的“啪啪”两下击掌的声音,一个绿衣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场地中央,她蒙着面纱,唯见身段袅娜,和一双摄人心魄的媚眼。随着鼓点敲响,她开始不停地在场中旋转,腰肢扭动时,巨大的裙摆犹如绽开的花瓣,在篝火边翻飞舞动。她旋舞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只觉一阵异香扑鼻,恨不得要透过那层薄薄的绿纱去感受她凹凸有致的身体。 正意乱情迷之时,绿衣女停下舞蹈,奏起一首笛曲。那笛曲颇具异域风情,曲调抑扬迭起,与当日梅雪沉所奏《月出》完全不同,却也叫人心神荡漾,仿佛被她这笛声牵去了魂魄一般。 敏妃笑问:“不知这位美人的笛艺,与婕妤妹妹的谁好?” 拿出身世家的梅雪沉与一介舞姬相比,大家自然能听得出她话中讥诮之意,只听靖弈道:“敏妃娘娘此言差矣,曲艺无分好坏,只在听者心中有所不同。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都各有其爱好与追随之人。娘娘若非要辨个高下,臣弟身为皇室中人,还是觉得当日婕妤小主的笛声略胜一筹。” 他这话分明讽刺敏妃雅俗不分,配不上她的身份地位。敏妃气结,好一会儿才咽下这口气,娇声道:“都说八弟精通音律,原来也只是巧言善辩,尽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怪没意思的。”她又仰首去问靖祯:“皇帝表哥,你说呢?” 靖祯放下酒盏,方欲开口,却听身后小太监发抖的声音:“蛇……蛇!” 他声音十分微小,乐声鼓声又极为嘈杂,这句话只有靖祯和梅雪沉二人听到。众人见皇帝面色微变,却不明所以,只有靖弈眼尖,一下看到了那披着虎皮的龙椅靠背上,竟匍匐着一条足有碗口粗的毒蛇! 笛声未绝,那大蛇幽幽地吐着信子,眼里泛着黄绿色的荧光,似乎随时都在等待着信号发出致命一击。 宴席之上,宾客皆不得携带兵器,靖弈心急之下,只得大喊道:“皇兄小心!”他一言既出,在场的侍卫才发现那龙椅上盘旋的大蛇,因其纹理颜色与虎皮颇为相似,才让人不容易察觉。 邢世远是离皇帝最近的一个,他最先反应过来,立即冲上前去。只是他人还未至,突然那大蛇忽然扬起三角脑袋,朝着靖祯的咽喉直窜过去—— 而靖祯御用佩刀紧握在手,早已做好了准备,只等着这蛇头自己送上前来。所谓御用宝刀,不过是一柄九寸长的匕首。电光火石的一瞬,靖祯身子微微一侧,手起刀落,这柄匕首直插入了那大蛇的左眼。 一击落空,只听笛声再度转急。那大蛇一目吃痛,竟再次扬起身子,再度向他迎面袭去。这次靖祯手中再无可用的兵器,他极力向左避让,却见那大蛇的头部稍稍一偏,森森白牙近在眼前…… “皇上!”梅雪沉不顾地往前扑去,可身子并不及那蛇头速度之快,情急之下,她竟用自己的手生生拦在了靖祯面前。 那一刻,毒蛇的尖牙从她的虎口深深扎了进去,梅雪沉轻噫了一声,旋即倒在了靖祯怀中,不省人事。赶上来的邢世远一剑斩去了蛇头,只听呼号声此起彼伏: “雪沉!”“婕妤!”“护驾!” 宴席已经乱作一团,有人发出凄厉的尖叫。然而袭击并未结束,那绿衣女子见大蛇已亡,冷笑一声,从篝火堆抽出一柄烧得通红的长剑,如同另一条灵活矫健的毒蛇,朝着高台袭去。 靖弈眼疾手快,上前去拦。不料这女子力道惊人,一挥赤剑拂开了他,脚下却不停,直奔皇帝而去。 “四王爷,你快躲开!”阿沅惊呼。 只见靖屿一个猛扑上去,死死抱住了绿衣女的小腿,她再想往前却是不能。只见她倏地回头,眼神中带着一股狠戾,一剑向他后颈刺去—— 第26章 问诘 绿衣女回头一剑,朝着靖屿后颈处直直刺去。这烧红的赤剑猛势不可挡,眼看他就要丧命剑下,靖屿凭着一股蛮劲,抱着她的脚踝拼命向左一滚,那剑正好偏斜了几分,从前胸刺入他的左肩。 “四王爷!” 阿沅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冲过去抱住了靖屿,眼看着他胸前石青缎子上沁出了大片殷虹的血迹,十指却仍然死死抓着绿衣女的脚踝不肯放手。 就在那绿衣女反手刺剑犹豫的一瞬,靖弈与高台上的邢世远都立即反应过来。只见靖弈飞扑过去一掌劈在那女子手腕上,长剑被震落下来。顷刻之间,邢世远飞身跃下,一剑刺穿了她的胸膛,血花飞溅当场。 “护驾!”“保护皇上撤离!” 随着绿衣女应声倒地,其余一众随侍与护卫才如梦初醒,莫不惊骇万分。他们很快将塞宴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保证在场人员一个都不能趁乱逃走。皇帝命人抬了梅雪沉和靖屿二人,先行撤回营帐之中。 太医们很快赶到,分头验看了二人的伤势。梅雪沉中了圆斑蝰的蛇毒,虽然蛇牙仅仅在她右手虎口处留下两个极小的伤口,却血流不止,同时手臂上形成了大量紫红色的瘀斑。幸好靖祯及时按住了她上臂经脉,才让毒素没有很快扩散至五脏六腑。 随军主治是太医院最高医官韩院使,他恭声道:“微臣已尽力克制蛇毒蔓延,不过这圆斑蝰毒性极强,微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婕妤小主能否平安度过今夜,还须看她的造化了。” “造化?”靖祯额上青筋跳动,赫然而怒,“朕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还不如多供几尊菩萨!” “皇上消消气,梅婕妤为救皇上身中蛇毒,老天爷一定会感念她这份心保佑她的。”说话的是宜秋,塞宴遇刺事件发生后,皇帝的主帐内只留了她与祖成两个可靠之人入内伺候。 梅雪沉脸色惨白,躺在床上不知人事,韩院使隔着纱帐又望了她一眼,惴惴道:“倘若婕妤小主能熬过今夜,应无大碍。不过微臣还是建议尽早送小主回宫,一来宫中药品种类繁多,宫人伺候也周到一些;二来回宫后还可请邢院判再替小主诊治,他一向擅长解毒调理,或许能更好地缓解余毒之症。” 而隔着屏风的另一侧,靖屿的伤势亦是不容乐观。绿衣女那一剑离他的心脏只偏了一分,几乎毫厘之间便会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加上那剑从炙碳中取出,太医替靖屿清理了伤口后发现,胸前那一片翻起的皮肉边缘竟是焦痕一片。 阿沅蹲靠在床塌边,从靖屿回到营帐开始,他就不肯放开她的手,昏迷中喃喃念着她的名字。此时有皇帝与太医在旁,她也不觉尴尬,只是止不住地落泪。 太医们围着靖屿,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止住了血。阿沅双手颤抖地替他抹上药粉,每隔一会儿重新打湿了手巾替他覆在滚烫的额上,不知不觉便偎在他身边渐渐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沅感到肩上一沉,朦胧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盖在了她的身上。她这一年本就睡眠极浅,立刻转醒过来,一抬头看见靖祯默然立在她身后,眉头微拧。 阿沅侧过身体,那件刚刚披在她肩上的鸭青羽缎薄毯滑落下来。她连忙拾起毯子,行礼如仪:“皇上。” 靖祯脸上冷冷淡淡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你累了就回去休息,四哥在这里自然有人照料。” 阿沅低声道:“奴婢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四王爷,会安心一些。” 靖祯不置可否,容色莫测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方道:“四哥虽因病心智失常,一向待你极好,你若有意委身于他,朕可以成全你们。” 这是第三次有人向她提起这件事,阿沅不得不静下来问问自己的心。如皇帝所言,靖屿虽然看上去不通世情,却难能可贵地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对她更是如此。她对靖屿,是感激,是喜爱。然而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存有男女之情?阿沅难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从来没有对一个男子动过情,也不会知道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因此那天太后说要将她赐给靖屿做侍妾,她犹豫了。她并非在意侍妾身份低微,相反,若能以嫁给恪亲王的名义离开皇宫,对来她说实在是一件幸事。但若为一己私心去利用靖屿的感情,无视自己的真心,又实非她所愿。 她平静了气息,娓娓道:“奴婢不求攀龙附凤,只想在四王爷身边侍奉。他病着一日,我便照顾他一日,如此就心满意足了。” 靖祯道:“原以为你是个爽快性子,看来你与你姐姐也并无不同。总让人看不透,你们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他又沉默了半晌,接着道:“朕与兰嫔夫妻快三年,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她也不愿与朕交流。是朕太在意她,才让她刻意远离朕么?你们姐妹是不是一样,旁人对你们越好,你们就越要故作清高?” 他的语气愈来愈重,说到最末,阿沅浑身打了个激灵,惊出一身冷汗。她尚自镇定,沉吟片刻道:“既然皇上说奴婢性子爽直,今日奴婢就斗胆说出肺腑之言,还请皇上不要怪罪。”她抬眸见靖祯颔首,方又道:“都说情到深处自然浓,奴婢是不懂情,姐姐是太在意情。可是身在皇家,如何敢论情之一字?这其中道理,奴婢不说,皇上也定然明白。” 秋来夜凉,那凉意渐渐沁入人心,帐内沉寂得无声无息。靖祯的鹿皮靴踩在厚厚的绒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动静,空气像凝滞了一般。阿沅清楚,她这番似是而非的说辞,不过是暂时寻了个借口挡去皇帝的问诘。等他明白过来,只怕…… 这时,帐帘忽然被人挑起,祖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皇上,珣亲王回来了。” “传!” 珣亲王靖弈风尘仆仆地进来,简洁地请了个安,便道:“查出来了,那女刺客原名杜吟,从前是京城里有名的歌姬,后来被罪臣穆仕康赎身,收在府里做了舞姬侍妾。穆氏抄家灭族之时,她因未记入族谱,侥幸逃脱了抓捕。这次岐山行围,不知她通过怎样的渠道混入乐府,又私下豢养毒蛇,企图以笛声控蛇行刺皇兄。” 靖祯一面听着,一面脸色逐渐凝重,问道:“她没有同党?” 靖弈道:“据臣弟所知,庄亲王和穆氏失势之后,绝大部分罪党都已被捕。剩余人中,一部分老幼妇孺跟着老九向南逃窜,另一部分,是穆老将军和穆世康的旧部,他们还潜伏在京中意图谋反造乱。这杜吟应当是留在京中的余党之一,只是她已身亡,恐怕再难追寻其同党。” 靖祯凝神片刻,又问:“所以你言下之意,是此事与九弟无关?” 睿郡王靖邺排行第九,算来今年十七。他虽然是当时的穆贵妃所亲生,却与其一母同胞的兄弟庄亲王关系不和。性格懦弱的他,也素来不得穆氏的喜爱。当年诸皇子之中,只有靖祯和靖弈与他年纪相仿,也关系更亲近一些。因此剿灭穆党时,靖祯并不想对这个弟弟痛下杀手。 靖弈一笑:“有个人等在外面很久了,皇兄见了便知。” 帐帘再次被高高挑起,阿沅隔着屏风偷偷往外瞧了一眼,来人身姿飒飒、玉树临风,正是号称“江南第一公子”的卫瀚。 卫瀚提步上前,行跪礼道:“微臣叩见皇上。” 皇帝道:“免礼,且说说你都查到了什么?” 这两个多月,京畿营副统领卫瀚奉皇命,沿着西南一带搜寻靖邺一行人的踪迹,因此并未参与行围护驾。此时见他快马回京复命,双目之间满是风尘之色,只听他道:“经过连日追查,微臣已经确定睿郡王的行踪,他们已经到了大周和南渊国的边境处。不过他们中似乎有人受伤患病,所以这段时间停留在边境的玖河郡内,并没有继续前行。微臣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回禀,还请皇上定夺。” 南渊国当今王后乃是大周的宜宁长公主,身为建昭帝第四女,其生母恰是罪妇穆氏。睿郡王一行人投奔其亲姊,或许是为求生存,也可能会借他国之力筹划一日反攻。这种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谁也不能说十拿九稳。然而靖祯顾念昔日兄弟之谊,心中甚是踌躇。 “他们已经到了边境?” “不错,月前就在了。” 靖弈道:“因此臣弟以为,这次岐山围场的行刺事件,应当与老九无关。” 过了好一阵子,皇帝点点头,对卫瀚吩咐道:“你继续跟着他们,不要打草惊蛇。如有异动,再向朕汇报。” 卫瀚朗声抱拳:“是!” 等他走后,帐中只剩下靖弈在侧。皇帝踱步稍许,才缓缓道:“如今朝中之人,大多是章相和母后的人,朕能信任的只有你们几个。穆氏同党矫诏谋逆,固然该杀,但朕以为,罪不及九弟。朕的兄弟不多,如果可以,朕愿意放他一条生路。” 第27章 闻喜 九月十四,在塞宴遇刺事件之后第三天,梅雪沉和靖屿的伤势都开始好转,皇帝决定即日启程返京。 出于安全的考虑,回銮时由京畿营另行择路开道,御林军夹道侍立,并且遣散了所有围观的百姓。接近傍晚时分,銮驾才刚刚进入内宫城,彼时皇后率后宫妃嫔已于昭阳门外等候了两个多时辰。 夕阳如血,将层峦叠嶂的琉璃碧瓦映照得粲然生辉。皇后头顶九龙四凤冠,脸饰珠翠面花,一身深青色十二等翔翟袆衣衬得她平添了几分高贵之感。 一众妃嫔内侍伏跪在地,等着靖祯步下辇轿,口中道着“恭迎皇上回宫”、“万福金安”之类的话。靖祯先向皇后淳于氏走去,伸手去扶她起身,面无表情道:“皇后和众爱妃都久等了,回宫吧。” 诸人先先后后地谢恩起身,华衣锦服摩擦时悉悉索索声不断,却见皇后身边仍有一人伏在地上,身体似在微不可见地轻颤。那人素衣银钗,正是他冷落了许久的杨慕芝。 靖祯当她仍不愿见自己,眼中寒意更甚,冷声道:“莫非兰嫔还想继续跪下去?” 杨慕芝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那声音竟是极其虚弱:“臣……臣妾……”她没有说完,便颓然地向右一歪,昏倒在地上。 靖祯遽然色变,抢身上前扶她入怀,双手栗栗而颤。只见她鬓发早已被汗水浸湿,脸上惨白如纸,整个人已经是气若游丝。 “宣太医!太医!” 皇帝灼痛的声音在整条长街上回响,随行的太医们惊慌失措地向前奔去,后面的人看不清楚昭阳门下发生何事,纷纷探出头去张望。 忽又传来一声怒吼:“妒妇!你究竟让她跪了多久!怎么会这样!” 皇后眸光一黯,看着前面被太医团团围住的人,拼命摇头:“臣妾冤枉啊!兰嫔身子不适,臣妾并不知情。何况今日御驾回銮又比预计晚了两个多时辰,所有人都站在这里等候皇上,臣妾也是一样啊!至于跪礼,顶多只跪了一炷香的时间,臣妾也不知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阿沅本在辇车内陪着靖屿,此时到“兰嫔”二字,如同被一盆冰凉的雪水从头浇下。她惊惶万分,连忙跳下辇车,不管不顾地冲出随驾的长队。 长街的尽头,昭阳门下,杨慕芝被靖祯紧紧揽在怀中,仿佛已沉沉睡去,与这凡尘俗世再无干系。 “姐姐!皇上,我姐姐怎么了!”这一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也不去理会那些妃子们的侧目。 靖祯眼里满是伤痛和焦灼,不肯再多说一句。良久,却见那替杨慕芝诊脉的太医眉间一缓,躬身道:“恭喜皇上,兰嫔娘娘有喜了。” “什么?” “你说什么?给朕再说一遍!” 两个人的疑问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大约都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后亦是惊得瞪大了双眼。那太医又道:“回皇上,兰嫔娘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一旁的祖成反应极快,一脸喜气地清了清嗓子道:“算起来,皇上上回临幸兰嫔娘娘,到现在正好两个月呢,这喜事断不会错了!” 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平静地鞠身行礼:“臣妾恭喜皇上,恭喜兰嫔。”她身后一众妃嫔亦是异口同声、齐齐道贺。 靖祯喜上眉梢,仿佛什么都不曾入耳,一把将杨慕芝横身抱起,吩咐道:“先去云台宫!” 祖成略有迟疑:“皇上……不先去长宁宫拜见太后吗?” 靖祯冷然道:“传人去告诉太后,兰嫔有孕,她自会谅解。” 虽然验出兰嫔怀孕的事实,但她身子本就弱,又在冷风在站了两个多时辰,这肚子里的龙胎保不保得住还是个问题。阿沅不放心,跟皇帝求了恩典,随他们一同去了云台宫。只留下神色寂寥的皇后还伫立在昭阳门下,满腹委屈却无从诉说。 云台宫的宫人许久未见圣驾到临,这下看到了明黄色的仪仗匆匆而来,忙不迭地跪下请安。等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自家娘娘晕倒在了皇帝的怀里,不免是又慌又乱。 靖祯抱着她直接进了寝殿暖阁,身后太医和阿沅也一同跟了进去。又连夜传来了太医院几个精通妇科千金的老太医,其中一人隔着床帐为兰嫔牵丝诊脉。他眉头皱了很久,搭完脉后又与其他太医商量了一会儿,方道:“兰嫔娘娘今日是因劳累过度,加之气血两虚,所以才一时晕厥过去,并不会祸及她腹中胎儿。”说完,他语调一转,又道:“只不过……” 靖祯急问:“不过如何?” 老太医道:“恕老臣直言,娘娘这脉象沉滑、尺弱,一来是因她本身体质亏虚畏寒,加之长期积郁成疾、气血不充,导致胎元不固,恐有滑胎之像……” 靖祯心中一阵阵发紧,眼底燃起一簇火苗:“朕只要你们保住朕和兰嫔的孩子,其他的废话不用多说,朕也不想听!” 几个太医忙跪下道:“微臣定当极力保住龙胎,不负圣恩!” 太医告退后,靖祯一直守在杨慕芝身边不肯离去。直到子夜时分,也不见她转醒,只得默然起驾回了羲和殿暂行歇下。阿沅见他一走,连忙进了暖阁,悄悄去到床前,低声唤道:“姐姐,皇上走了。” 杨慕芝浅浅横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阿沅一笑,眼中晶莹剔透:“从昭阳门回来的时候,我就发现姐姐已经醒了。不过既然姐姐想要装睡,肯定有姐姐的理由,我自然也不会说破。” “就你最机灵。” 烛火透过纱帐,映照在杨慕芝绽开的笑颜上,犹如一朵清雅出尘的昙花倏然盛开,衬得那些熠熠发光的锦罗绸缎黯然失色。 阿沅不觉脱口道:“姐姐笑起来真美。” 杨慕芝轻轻笑道:“都说我们姐妹俩长得像,你这话是夸我呢,还是夸你自己呢。” 阿沅脸一红,忙辩道:“当然是夸赞姐姐了,这宫里谁不知道姐姐貌若天仙,就连在皇上心里也是独一份儿呢……” 未及说完,杨慕芝便怔在了那里,不知是喜是忧。 “如今姐姐和皇上有了骨肉,难道还想避着他不见?” 杨慕芝叹了口气,许久才道:“我也说不上来,见他时只想逃避,不见他时又觉不该……” 阿沅郑重问道:“姐姐当真就对皇上没有一丝情意?” 明烛摇曳,忽明忽暗中可见杨慕芝眼中秋水微漾。只听她徐徐道:“有些事情,迟了便是迟了,一刻也不能挽回的。” “那孩子呢?”阿沅不禁追问道,“等他出生后,姐姐还能这样对皇上不理不睬吗?且不说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啊。过去的事已经不可能再回头,姐姐难道不想为腹中孩儿的前途打算?” 杨慕芝听着阿沅的话,轻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心中滋味愈加复杂。但是阿沅说的没错,即便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或许也不该再任性下去了。 第28章 情义 阿沅一夜未归,从云台宫出来,已是拂晓时分。她回到下处歇了一会儿,又怕太后怪罪她私见兰嫔,便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宫装,准备主动去向太后请罪。 行至殿外时,正看见刘福全和宜秋两个在廊下窃窃私语,神色都有些紧张。阿沅上前屈膝行了礼:“刘公公好,宜秋姑姑好。” 太后身边的宫人里,他们俩比之旁人向来和善些,尤其是宜秋,曾多次照拂于她。宜秋见她来了,嘘声摇了摇头。阿沅会意,悄声问道:“谁在里面?” 不用等宜秋回答,只听殿内传来太后严厉的声音:“不行,哀家绝不同意!” 内里靖祯原本坐在太后近前,不由直起了身子,道:“本朝宫妃诞育皇子,循例乃是记大功一件。譬如先帝时,穆氏生下祈太子后直接册封为皇贵妃。儿子不过是想晋封兰嫔为贵妃,并不曾违背祖宗家法行事,为何母后执意不肯?” 太后冷笑道:“皇帝的意思是,杨氏也想步穆氏的后尘?” 靖祯身子一震,沉声道:“儿子并无此意。” 起先太后洋洋地歪在迎枕上,这会子端坐起来,面色肃然:“那日雪沉为救你性命不顾自身安危,皇帝也是看在眼里的,哀家自不用多说。杨氏有孕,皇帝要晋她得位分,本来也无可厚非。可今日皇帝来向哀家请封杨氏时,却绝口不提梅氏之功。如此厚此薄彼,未免太让人寒心!” 靖祯一听,以为太后只是纠结梅雪沉的位分,不禁缓了口气道:“原来母后是为梅氏不平,怪儿子没有把事情说全。念梅氏救驾有功,晋其为嫔位,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连声冷笑:“好一个不偏不倚的皇帝!雪沉为救你身受重伤,至今还昏迷不醒,在你心里却只值个嫔位;而那杨氏腹中胎儿不过两月,便要封做贵妃。莫不是等她一日诞下龙嗣,这大周就要中宫易主了?” 靖祯道:“母后言重了,淳于氏有嫡长子傍身,怎会让中宫之位旁落?” 太后遣去了一旁伺候的莳香,又携皇帝踱进内室,方才露出失望之色,沉声道:“哀家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为君者,天下为先,情义次之。皇帝难道到现在还不能明白?”见靖祯不语,又问他:“皇帝是不是已经找到了老九的下落?” 靖祯讶然:“母后怎知……”他略一沉思,想起那日在围场时卫瀚所说,睿郡王一行原是因着有人负伤才滞留在了边境,忽觉恍然:“莫非是母后的人在追杀九弟?” 太后冷哼道:“哀家早就料到,皇帝念在昔日兄弟之情,恐怕是下不了这斩草除根的决心,所以只能亲自替皇帝去做了。” 靖祯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寒意,连呼吸都有些发冷:“九弟与穆党谋反一事并无瓜葛,母后为何不肯留他一条性命?” 太后含笑看着他,那笑里带了一缕异诡的气息:“那庄亲王呢?罪妇穆氏呢?他们是否真正参与过毒害先帝一事,你我母子二人心知肚明。帝王路上,从来没有所谓夫妻、父子、兄弟。哀家以为,皇帝睿智过人,应该早就看得清楚。” 她走到纱橱前,细长的珐琅护甲轻轻擦过一座铜鎏金观音坐像,幽幽道:“不过哀家也还有些事没有告诉皇帝。比如靖奂当日于仁德殿宣读伪诏之事,其实是哀家命人佯装冒死‘偷来’假诏书给他。可怜他信以为真,才肯替老五出头,做了这冤死鬼。”她语调一转,声音突然变得狠戾,“皇帝同情老九无辜,怎么不想想你四哥当年不过才十三岁,争夺太子之位才刚刚有了些眉目,就被那贱妇陷害,贬至庶人!他们何曾怜悯过那样一个孩子!” 一说起这场夺嫡风波,靖祯才解开了心中多时疑惑。端亲王靖奂原本就是个忠厚敦实之人,一向也安于在封地自得其乐,又怎会突然倒向庄亲王一边,参与矫诏谋位一事!原来竟是当时的章皇后暗中一手策划,借伪诏之名,动员朝中元老对抗庄亲王逼宫,从而替他剪去通往帝皇之尊的最后一道障碍。 帝王之术,他冷笑。 他并非不懂权谋手腕,否则凭他生母低微,如何从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十七岁时便被先帝封为亲王。只是若要他运用帝王之术对付自己至亲之人,他不愿,亦是不屑。 “那母后对儿子呢?是否也从无半分母子之情?”靖祯骤然大笑,“倘若一日母后终于嫌弃儿子这个皇帝做得不好,是否也要另择明君?” 太后错愕,垂眸不语。 靖祯从长宁宫大步迈出的时候,阿沅正在廊下等着去跟太后请罪。只见他面色阴沉,双拳紧紧攥起,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方才皇帝与太后的对话,她只听到了前半段,便以为是由于太后不肯许杨慕芝贵妃之位,才让他这样愤怒不甘,于是低声道:“皇上,姐姐并不在意那些虚名。” 靖祯看了她一眼,神色稍稍缓和,草草说了句:“朕知道。”便转身走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刘福全出来传话,示意她进去。阿沅一想到太后刚刚与皇帝因为姐姐的是争执过一番,自己此时去请罪,无异于羊入虎口,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 空气中是薄薄的檀香,阿沅恭敬地行了大礼,道:“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 此时莳香和宜秋都已进殿侍奉,一个忙着端茶倒水,一个替太后点了水烟。她跪了一会儿,忽听太后淡然道:“起来吧。” 阿沅双膝仍跪在金砖之上,道:“奴婢做错了事,还请太后责罚。” 太后问:“何错之有?” 阿沅道:“太后娘娘曾明令禁止奴婢去往云台宫,奴婢却因一时记挂义姊安危,违背了太后娘娘的旨意。” 太后抽了一口水烟,那烟圈氤氲,渐渐消散开来。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与杨氏姐妹情深,如今她怀着龙裔,身子又不好。以后你若是想去看她,只需告知刘福全一声,便去吧。” 阿沅没想到太后不仅没有为难她,还竟这般通情达理,允许自己随意去云台宫探视。她不是一向最忌讳姐姐的吗?难道她已向皇上妥协? 又听太后道:“恪亲王府快要落成,等四郎的伤好了,你就跟着他出宫吧。哀家看得出四郎虽然尚且神志不清,心里是有你的。”她从胳膊上褪下一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交到宜秋手中,对着阿沅道:“这个镯子你拿去,你是哀家赐给四郎的,便当是哀家的心意了。” 寻常到了此刻,该是磕头谢恩。阿沅双手接过了那镯子,却是良久默不作声。 太后问:“你瞧不上四郎?还是瞧不上哀家的镯子。” 阿沅忙道:“奴婢不敢。” 太后看着她这张酷似杨慕芝的脸,微笑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旁的事情,哀家也不用多说。你姐姐在后宫一枝独秀,哀家是断然不会容忍你再成为皇帝的妃子。再说你的身份,也不能许给任何一个正常的王室子弟。所以不管你心里究竟想得到什么,哀家可以断言,能跟着四郎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 阿沅眼帘微垂,低首道:“太后这样关切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太后拂手:“你也不必与我说这些客套话。自你进长宁宫以来,哀家冷眼看着,你虽出身低贱,却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哀家此时说要将你许配给四郎,你心里未必服气。” 阿沅摇头。如今姐姐有了孩子做倚仗,她也有心接受皇帝的情意,阿沅觉得自己在宫中或许已无牵挂,遂俯身恳切道:“奴婢愿意出宫。” 太后淡淡“嗯”了一声,道:“你退下吧。” 阿沅前脚刚走,刘福全急匆匆地进来打了个千儿,太后见他神色紧张,便传他进了内室。 “有消息了?” 刘福全回禀道:“之前太后娘娘的人屡次下手不成,果真是皇上派去了亲信在暗中保护睿郡王。” 太后扬眉,问:“亲信?是谁?” 刘福全小声道:“京畿营副统领,卫瀚。” 太后冷笑一声:“果然是个有点本事的人,难怪哀家派去的人都没讨到好处。”她顿了一顿,又问:“那卫瀚可与靖邺见过面?” 刘福全迟疑了一会儿,回道:“这……奴才也不知道。不过太后娘娘派去的人回来说,皇上的人马一直躲在暗处跟踪,想来并不会打草惊蛇。” 他说完,去暗觑太后的脸色。 他和皇帝并不会知道,除了所谓“帝王权术”,太后还有不得不斩草除根的理由——穆氏知道她太多秘密……她沉吟片刻,徐徐道:“若卫瀚再敢插手此事……” 忽而目光一凛,齿缝中森然迸出几字:“那也不必留他了。” 第29章 隐忧 入秋后下了几场雨,天气渐渐转凉。这日乍一放晴,便觉得天空湛蓝如洗,人也跟着精神爽快了许多。靖屿伤口愈合,慢慢地可以下床走动了,听说梅婕妤的身体也是大体恢复了。皇帝除了每日去云台宫陪伴兰嫔,亦时常去她的华音阁小坐半晌。 用过午膳后,阿沅安顿了靖屿歇息,便照常前往云台宫。走到宫门前甬道的转角处,隐隐听到有女子在抽泣,另一人道:“唉,你也别伤心了。从前都说兰嫔娘娘最是体恤下人,咱们姐妹都不知道多羡慕你和采薇,如今看着,所谓体恤也就是个面子上的事儿,谁都是见不得咱们好的。不管怎么样,你现在也是个小主了,还能让个奴才欺负了不成?她若敢再打你,你只管往皇上那儿告!” 那细微的哭声正是采芙发出的,她咽咽噎噎道:“自那夜后,皇上再也没来瞧过我,我又哪里见得着皇上……” “皇上不是每天都来云台宫?你就在宫门前守着他,难不成还说不上两句话?” 采芙啜泣不已:“如霜一直以为当时是我勾引皇上,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若被她看见我故意接近皇上,肯定又要寻我的晦气。” 那女子忿然道:“一个婢子也敢对小主蹬鼻子上脸,你就是太好性儿了!依我说,她们不把你当人看,你也别给她们好日子过。这宫里谁就是干干净净的了,你只消冷眼瞧着,记在心里,总有一日要叫她们好看!” 听到此处,阿沅有些意外。如霜会欺负采芙,这并不奇怪。采芙虽然被封了个美人,却无宠无权。以如霜的性子,她又是云台宫主位的陪嫁大丫鬟,时不时给采芙下个绊子什么的,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这挑拨是非的女子又是谁?听她字字句句,无非是想利用采芙做她们的眼线,等着时机一举扳倒兰嫔。 过了一会儿,阿沅渐渐听不到两人说话声了,她转过宫门一角,正好看见采芙抹着泪走过来。阿沅微微屈膝:“芙美人吉祥。” 采芙尚在怔忪之中,一见眼前人影,才恍然回神,慌慌张张地擦了眼泪,唤了一声:“姑娘来了。” 阿沅装作不经意问道:“芙美人方才可是在与人聊家常?怎地眼圈红了?” 采芙愣了一会儿,腮边泪痕犹在,囔囔道:“是……是我一个同乡,说起老家里的亲戚没了,所以,所以才……” 阿沅婉声道:“原来如此,还请芙美人节哀。” 采芙胡乱地点点头,快步向她居住的侧殿而去。 进内殿的时候,杨慕芝正在低头描摹一些图样,见阿沅来了,笑着问:“今天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阿沅看那些描好的图样,一张是篆字的长命富贵,四周配着宝相花纹样。另一张上面绘着麒麟、艾虎等图案。她抿嘴笑道:“原来姐姐也是个性急的。” 杨慕芝轻轻搁下画笔,笑容温暖如许:“你来看看,绘得好不好?这张是想着去做了鞋帽的;还有这张,打算叫内侍省依着样子去打一个长命锁。” 阿沅嫣然一笑:“姐姐绘的样子,哪有不好的?”她看了四周,也不见人近身侍奉,便问:“如霜呢?怎么没见人伺候着?” 杨慕芝道:“皇上刚走,便叫她们下去歇一会儿,用完膳再来。我这儿好得很,也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得有人陪着。” 阿沅见她眼里全是喜悦之色,说起皇上时也是笑得随意自然,与先前强颜欢笑时大不相同,不由真心为她感到高兴。又想起方才听到采芙那些话,心里不免有些不安,遂道:“姐姐腹中怀着皇嗣,先前太医又说胎像不稳,万事还是小心些为好。至少也得保证身边随时有人可以使唤,以防万一。” 杨慕芝眼波宛转:“哪里又这样娇弱了?”她低头柔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太医说了,只要我好好调养,照顾好自己,他定会平平安安地出生的。” 她拾起笔继续描绘图样。阿沅一边静静看着,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把如霜欺负采芙的事告诉她。先前如霜误以为自己攀附皇上时,还与她起过争执。若是她这会儿将此事告之杨慕芝,如霜会不会认为她公报私仇,从此之后与她芥蒂更深?可是采芙毕竟也与她们住在同一个宫里,任由如霜这样下去,只怕终有一日,会将采芙逼得另寻明主…… “你在发什么呆?”杨慕芝懒懒问道。 阿沅回神,旋即含笑:“姐姐有孕后,芙美人可来道贺过?” 杨慕芝淡淡道:“你怎么突然提起她?前几日宫中妃嫔都来道贺,她自然也不能免俗。”她低头又在麒麟尾上描了一笔,又道:“说起来,那日她送了一支长白山野山参来,这样的稀罕东西,她那里也是少有的。我心下感激,回了一对白玉嵌珠耳环与她,却叫如霜气了好些日子,怪我待她太好……” 她话未讲完,就听见如霜的声音从帘外传来:“这种无情无义的小贱妇,本来就不该给她好脸色看。说是送人参,还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自杨慕芝被降了位分之后,如霜遇人遇事格外敏感,有时就活像个刺猬,时时不忘竖起周身利刺防备着他人。她高高挑起帘子,露出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又道:“小姐所有不知,后来我特地去请教了邢太医。他说人参虽是滋阴补元,本来确实适合像小姐这样体虚气弱之人,但因小姐有孕在身,若是盲目以甘温火热之物进补,反而会火上浇油,导致血热妄行,甚至有滑胎之险。” 阿沅一惊:“此话当真?” 如霜笃定道:“我亲自问的邢太医,他最可靠不过,怎会有假?” 杨慕芝柔声道:“你也太小心了,你说的这些,连我也不懂,想来芙美人也不是故意的。再说自从我怀孕后,一应食物药材都是要经过太医首肯,再由你们亲手准备,她就算真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也是枉然的。” 这回反驳她的是阿沅:“姐姐以诚待人,却不知人心险恶。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毕竟住在一个宫里,假如芙美人当真有所图谋,姐姐务必要多留个心眼。” 杨慕芝叹了一声,点点头,道:“你们说的也有道理,我就是念着昔日与她主仆情分……” 几人正聊着,忽见小得子进来传话:“娘娘,邢院判来了。” “快请。”说完,杨慕芝眉头一蹙,“早上才有人来请的平安脉,怎么又来了?” 如霜笑道:“皇上紧张小姐,恨不得一日要差人请脉三次,才肯放下心来。” 杨慕芝双颊微红,白了她一眼。 邢太医进了内室,放下了诊脉的木盒,先问:“娘娘昨夜睡得可安好?饮食可规律?” 杨慕芝道:“睡眠无碍,只是用膳时偶然觉得反胃恶心,不过歇一歇也就好了。” 邢太医把了脉,道:“娘娘脉象还是偏细软,滑脉不显,不过比起先前是大好了。只要睡眠充足,一日三餐正常进食,再用微臣的方子加以调补,应无大碍。” 杨慕芝温言谢道:“有劳邢太医了。其实有你一人为我安胎请脉已是足矣,实在不必太医院再多费人手。让其他妃嫔看了,恐怕也觉得我恃宠生娇,过于张扬了。” 邢太医不明所以,遂问:“这些日子莫非有旁人来替娘娘诊脉?” 杨慕芝奇道:“你难道不知?今早来了个医女,自称是韩院使派来的,说是毕竟男女有别,寻常宫妃有孕都会指定一名医女近身看顾。” 阿沅不觉惊愕抬头:“什么医女?我怎么没听说?” 邢太医大为失色:“这……微臣实在不知,本朝太医院向来不聘医女,何来这一说?” 如霜忙解释道:“可奴婢检查过那医女的牙牌,的确是太医院的啊。” 邢太医沉声道:“太医院并不隶属后宫六局,院中诸人以官服官印辩之,不曾使用宫女和内侍的牙牌。” 话已言明,那人定是谎称医女前来诊脉。阿沅脑中轰然一响,急切问道:“姐姐,那医女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样子?她可对姐姐做了什么?” 杨慕芝眼前茫然之色渐渐掩去,依旧平和道:“她自称姓陈,今早只是来请脉,并无其他异常之举。”又对邢太医道:“或许是太医院新招来的医女,还请邢院判回去向院使大人再确认一下,以免诬错了好人。” 邢太医拱手称是,便退下了。 唯有如霜还在咬着下唇,恨恨道:“都怪我疏忽大意,叫人钻了漏子。” 杨慕芝柔声慰道:“好啦,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若是她下次再来,咱们自然可以问问清楚;若是不来了,今日不过是诊了次脉,也不必担心她再加害于我。” 沉吟片刻,阿沅摇摇头:“姐姐,此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第30章 噩耗 尽管对那个莫名而来的女医心存疑虑,到底也是再没见过她人,也无后续事件发生。过了一阵子,大家也就淡忘了。如此半月后,万寿节在即,皇帝决定在这一天同时举行册妃之礼,正式晋兰嫔为兰贵妃,梅婕妤为梅贵嫔。 由于靖祯坚持要封杨慕芝为贵妃,太后又不肯冷落了梅雪沉,这才提出了晋她为从三品“贵嫔”之说:此位阶既不会越过了家族显赫、又有潜邸资历的敏妃,又高于其他一众妃嫔,更凸显了对梅雪沉舍身之举的褒赏。 十月十九是元封帝寿辰,前一夜宫里已是异常热闹,匠人们用彩画、布匹和灯笼将宫墙廊庑都装点得绚丽多彩。深秋的京城,夜晚已很是寒冷,屋里都是铺起了地龙热炕的,还置了炭盆取暖。阿沅从云台宫回来,手足都冻得有些发麻,进屋便直奔不灰木的炉子而去,只听莳香走近了道:“快别忙着烤火了,四王爷那儿等了你好久。” 阿沅一面搓着手问道:“小琳子没带他出去看热闹么?” 莳香道:“谁知道呢,一早就回来了,就说要见你。你又不在,四王爷急得到处发脾气。左右也是你在宫里最后几日了,你快些去吧,别惊动了太后,到时候又落个不是。” 阿沅点点头,重新披上了斗篷。如今恪亲王府已经竣工,府内人员都已打点妥当。因其救驾有功,皇帝又赐靖屿良田千亩和黄金万两,准备万寿节一过,便让阿沅随着他移去王府居住。 她进了靖屿屋里,却只见小琳子在那儿杵着,便问:“四王爷呢?” 小琳子神色有些不自然:“四王爷说明天要走,去向太后道别了。” 阿沅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句,忽然觉得身后一阵疾风,接着双眼就被人蒙上了。 “猜猜我是谁?” 阿沅叹了口气:“四王爷,别闹了。” 靖屿松开了手,嘿嘿笑道:“菩萨姐姐就是厉害,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阿沅问:“四王爷找奴婢何事?” 靖屿扯了她的手进了里间,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摸出来一个木头雕的仕女娃娃,递给她道:“喏,送给你的!像不像?” 阿沅缓缓伸出手去,接过那木雕,只见那娃娃脸上除了能依稀分辨鼻子眼睛,也实在找不出与自己哪怕一分相似之处了。可是这辈子除了姐姐之外,再没人送过自己礼物……她手指轻轻抚过凹凸不平的雕像,眼中流盼如秋水生波,不觉笑道:“像,谢谢四王爷。” 靖屿喜悦道:“姐姐喜欢就好。屿儿还做了一个男娃娃,本来是一对儿,不过现在还不能送给姐姐。” 阿沅抬眸:“为何不能送?” 靖屿埋首扯起了袖子,白皙的脸颊上透着淡淡的红晕,半晌才道:“因为姐姐还不情愿跟屿儿去王府里住,还不想和屿儿每天都在一起。等姐姐有一天真的喜欢屿儿了,再把那个娃娃也送给你!” 阿沅慌忙摆手:“这些胡话四王爷都是打哪儿听来的?”她一低头,正看见靖屿摩挲着袖口的手指,上面布满了一道道的划痕。那些划痕深深浅浅,犹如一道道红线,牵动了她的心……她低声道:“奴婢愿意跟着四王爷出宫。” 靖屿不由提高了声调,似是不信:“真的?” 阿沅柔声道:“奴婢不会欺骗四王爷。” 靖屿一下子从双肩将她环绕抱住,言语中透着无比的欣喜:“太好了,等我们出了宫,屿儿就把另一个娃娃也送给姐姐!” 阿沅笑了笑,她依然说不上来是否会真心喜欢靖屿。然而即便只是这样下去,或许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次日天不亮,銮仪卫便在昭阳门外设采亭,等待礼部官员将制好的金册、金宝、金印置于亭内。其后以卤簿为前导,行至仁德殿下,正副史出面受节,再引导銮仪卫分别前往云台宫和华音阁。因此次杨慕芝与梅雪沉同时晋封,又正值皇帝寿辰、百官进宫朝贺之日,册封之礼也显得格外浩大隆重。 阿沅一早就到了云台宫,亲自看着杨慕芝穿上香色金彩绣八团翟纹吉服,头顶双层七翟东珠紫貂朝冠,于宫门内右道迎候銮仪卫与正副史抬宝亭而来。因着她有孕在身,皇帝特许其不用跪迎,又将一列礼仪程序简化。只待那正史宣读册文、宝文后,便宣告仪式结束。随后新晋的贵妃须分别到长宁宫和承庆宫,对皇太后和皇后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 典礼进行地格外顺利。銮仪卫走后,天色却忽然变暗,眼看就要下雨。阿沅本来建议歇一歇再去,杨慕芝却坚持要即时起身前往两宫。由于担心她体力不支,只得命人抬了轿辇,先行去往长宁宫拜见太后。 太后亦是身着华服,正襟危坐于正殿,见了她道:“你是有身子的人,三跪九拜什么的,就免了罢。” 杨慕芝依言只俯身拜下,省去了跪礼。太后赐她坐下,又闲聊了几句话,神色始终冷冷的。大约只停留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叫她退下了。言谈中才得知,原来梅雪沉比她来得还要早一些,这会儿已经先行去往承庆宫觐见皇后了。 出了殿门,雨点已悄然落下,此时距离杨慕芝晨起梳妆过去了整整四个时辰。见她脸色略微有些泛白,似有不支,阿沅关切问道:“姐姐还好么,要不要歇会儿再去?” 自从册立贵妃诏书下来之后,杨慕芝最怕人说她恃宠生娇,这会儿又不敢落在梅雪沉后面,只道:“我无妨的,先走吧。” 走到承庆宫外长街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贵妃姐姐好大的阵仗,连朝见皇后都是坐着轿子来的。” 仪仗停下,杨慕芝打起轿帘看了一眼,寒风飕飕地往里直灌。她冷得打了个哆嗦,略有些吃力地回道:“本宫正赶着去承庆宫还礼,还请敏妃妹妹让步。” 那敏妃往轿前一拦,笑道:“妹妹就是顺路来恭贺姐姐的,姐姐难道不领情?” 阿沅一见是她,顿时气急,也顾不得尊卑之礼,立即回道:“敏妃娘娘若是真心要祝贺贵妃娘娘,不如现在就去云台宫候着。等我们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才能顾得上您。”她尤其咬重了“贵妃”二字,意在强调她与杨慕芝现今尊卑之别。 敏妃笑着端视了她片刻,道:“这位阿沅姑娘不是要嫁去恪亲王府了,怎么还在这里呢?四王爷今日出宫,做侍妾的,难道不用跟着去?” 阿沅冷声道:“不劳娘娘费心。” 如霜却是忍无可忍,冲上前道:“娘娘到底是安了什么心,处处与我家小姐作对。如今小姐怀着皇上的骨肉,娘娘还不放过小姐,就不怕皇上怪罪下来吗!” 杨慕芝轻喝了一句:“如霜,退下!” 敏妃笑道:“哎哟,贵妃姐姐,你这左膀右臂,可是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不过这位小姐姐,如此信口雌黄,似乎不知道诬蔑天子妃嫔该当何罪。不如拖去掖庭问问,那里的宫人见多识广,恐怕最懂得如何对付这种目中无人的奴才!” 眼看就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忽见皇后身边的玉蓉姑姑向这边走来,喝问道:“什么人在承庆宫外大肆喧闹!”她定睛一看在场诸人,又缓了神色,福身道:“原来是新晋的兰贵妃娘娘和敏妃娘娘,奴婢给两位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命奴婢出来迎接贵妃娘娘,至于敏妃娘娘,似乎是刚说要回宫,奴婢就不送了。” 她言辞笃实,又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敏妃只得作罢。玉蓉引着轿辇往宫门而去,一边道:“小皇子方才突然发病,皇后娘娘急得不得了,正在等御医来瞧。所以命奴婢将贵妃娘娘先行带往偏殿安置,稍时便会召见娘娘。” 阿沅问:“梅贵嫔不是刚刚来过么?” 玉蓉回道:“是,贵嫔小主也在偏殿等候,稍时姑娘便会见了。” 偏殿里熏着暖意撩人的花果香,炭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梅雪沉身边置了一碗已经见半的茶水,大约也是等了好一会儿,见杨慕芝进来了,她忙起身屈膝行礼。 比起兰贵妃的阵仗,梅贵嫔的身边只有一个宫女伺候着。这会子两人同居一室,相比之下,她不免有些窘迫,一时想主动去攀谈。奈何杨慕芝素来对外人寡言少语,今日又因奔波劳累,更加提不起精神,场面愈发冷淡起来。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玉蓉又来通传,让两位新晋的妃嫔随她入殿觐见皇后。杨慕芝是个心细的人,也看出来方才她带着好几个随侍进偏殿时,梅雪沉脸上的尴尬神情。于是便将阿沅留下,只叫了如霜和小得子跟着她。 此时殿中只剩两个小宫女,见主子们都不在了,便开始交头接耳。阿沅原本站在门边,也无心去听她们的悄悄话。发了半晌的呆,眼角余光中,忽觉那俩人似乎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她不免留心了两句,只听其中一人道:“嫁给四王爷有什么好的呀,他可是个傻子,什么都不会!这和守活寡有什么分别!” 另一人笑道:“我倒要瞧瞧,等你年满出宫了,究竟嫁个什么样儿的!” 那年长一些的宫女吃吃笑着:“嫁谁也不嫁给傻子呀。” 她俩越说越起劲,笑声渐渐也藏不住了。阿沅忍无可忍,倏地转过身来,定定道:“两位姐姐是在笑话我么?” 年幼的宫女没料到她会听见,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那年长的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漫然向她走近了几步,昂首道:“我们可没笑话谁,只不过就事论事,你别多心。” 她身后的年幼宫女拉了拉她的袖子:“珍珠姐姐,咱们一边说去,别理会她。” 珍珠道:“承庆宫是皇后娘娘的地方,咱们在这里当差,说着咱们的话儿,何必要理会掖庭里出来的一个贱奴!” 阿沅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宫中究竟流传了几个版本,如此看来,掖庭这个说法倒是似乎深入人心了。她漫不经心地打量了珍珠一眼,笑问她:“那敢问这位姐姐,何人才是你心中良配呢?” “反正这里也没人,我就说句实在话。”珍珠正色道,“近有风流倜傥的珣亲王,远有文武双全的‘南卫瀚北乐疏’,各个都是大周有名的年轻才俊,哪一个不比那个傻子王爷强?你以为你马上要做四王爷的侍妾,我们就会羡慕你吗?别做梦了!”她说着说着便有些羞赧,故而只能借嘲讽阿沅来壮下自己的气势。 阿沅正想出言反击,忽听璎珞道:“姐姐你别说,前两天听我在长宁宫当差的同乡说起,那号称‘南卫瀚’的卫公子似乎出了事。” 珍珠讶然道:“他不是做了京畿营副统领吗?如今天下太平的,会出什么事?” 一听卫瀚的名字,阿沅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似乎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只听那璎珞继续道:“听说朝廷派他南下去剿灭穆氏反贼,结果不幸被反贼埋伏,受了重伤后便失踪了。唉,谁知道呢,我同乡说,皇上还因为这事儿跟太后大吵了一架,整个长宁宫都听到了……” 珍珠忙捂了她的嘴:“嘘,这样的话,你可别胡说!” 卫瀚身受重伤然后不知所踪?阿沅茫然地看着她们嘴唇翕张,脑袋里嗡嗡地发响,忽然忆起曾经在云台宫见到的那张浣花笺,上面那个清隽飘逸的“卫”字,那是姐姐心中最不可释怀的一段过往啊!若是他死了,若是让姐姐知道这个消息…… “小姐!” 如霜凄厉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从天边传来,却震耳欲聋。 阿沅的瞳孔遽然睁大,蓦地回头,只见杨慕芝无力地斜倚在大开的殿门上,双目空洞,犹如堕入了无尽的黑暗。那一袭香色金彩绣的吉服犹如残阳霞影,衬得她惨白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如霜惊惶地想去扶住她,却见她右手突然捂住小腹,身体开始颓然地地向下滑落…… 终于,她记忆里那最抹珍重的江南烟云,湮没在了这深宫的阴冷秋雨之中。 第31章 环敌 “皇上,天快亮了,回去歇歇吧,过会儿还要上朝呢。”祖成偷觑皇帝的脸色,见他恍若未闻,不禁隐隐有些担心。 良久,靖祯伸手摸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那里一片冰凉。他随后起身,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对祖成道:“回吧。” 杨慕芝此次晕厥,一脚本已踏进了鬼门关。一众御医商议后,决定下猛药结合熏艾之术,历时一天两夜,竭尽全力才让她和孩子保住了性命。太医诊断的结果却让皇帝惊怒交加,除了那些体质虚寒、过度劳累之类的泛泛之说,主治的邢院判认为,兰贵妃娘娘恐是因惊惧而心气逆转,遂导致突然昏厥,甚至有胎漏之势。 好一个惊惧! 羲和殿中,靖祯坐在御案之后,右手紧紧攥着亲卫刚刚呈上的密揭,手背上青筋凸显。御书房里垂首站着两名宫装女子,其中一人是皇后,另一人则是敏妃。 “你们还有何话可说!”靖祯向来对后宫极其宽厚,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 敏妃抢先一步,辩白道:“臣妾只是从承庆宫出来的时候,看见了贵妃的轿辇,便顺路向她道喜,并无任何非分之举。这些事情,皇后宫里的玉蓉姑姑都是瞧见了的,皇帝表哥不信可以问她!” “你屡次无故为难贵妃及她身边之人,你当朕什么都不知道?”靖祯怒道,“不要以为你是母后的亲侄女,朕就办不了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你自己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敏妃抹着泪,佯装恸哭道:“那表哥就忍心看臣妾被一个宫女出言侮辱吗?臣妾不过是吓唬了她几句,耽搁了一点时间,又没有对兰贵妃不敬。贵妃姐姐在皇后宫里出了事,又关臣妾何事!” 靖祯脸色愈加沉郁:“你对着朕都敢这般言语顶撞,又百般推脱责任、牵及皇后,可见你平日是有多嚣张跋扈。此次贵妃若不能安然度过险境,朕第一个拿你问罪!” 一旁的皇后原本缄默不语,此刻按捺不住跪下道:“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没有照顾好贵妃妹妹,臣妾愿认罪领罚。” 靖祯冷哼道:“皇后一向宽厚贤淑,先别急着认罪。朕倒要问问你,贵妃在你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以致她受惊险些小产?” 皇后将那日崇晖生病去请太医,将兰贵妃和梅贵嫔二人暂置偏殿之事一一道出,后又道:“臣妾所错之处,不过是因担心崇晖身体,让她和梅贵嫔多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至于贵妃因何惊厥,臣妾实在不知。贵妃身边素有宫女陪伴,皇上大可以去向她们求证,臣妾若有半句虚假,甘愿受罚。” 淳于乐仪性格向来怯懦、不善言辞,能说上这么一大串话已是难得,其中又字字在理,句句可证。靖祯冷着一张脸,神色如数九寒冰,他越是沉默,那殿中二人越是担忧,掌心也不觉沁出冷汗。 正在此时,羲和殿的门骤然被撞开,祖成跌跌撞撞进来道:“皇上,皇上,兰贵妃娘娘她醒了!” 靖祯一颗心吊着三天三夜,此刻忽然缓落,连他都觉得有些不真实。方一开口,才发觉连声音都变了:“朕去看看。” 祖成朗声道:“起驾云台宫。” 靖祯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出,不顾皇后和敏妃还跪在御案前不敢起身。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有小太监回来传话:“皇上吩咐二位娘娘各自回宫,不必在羲和殿候着了。” 皇后双腿已经发麻,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又问:“皇上还说了什么?” 那小太监犹豫了片刻,抬眸瞥了眼皇后和敏妃的神色,才道:“皇上说,二位娘娘最好回去虔心为兰贵妃和她未出世的孩儿诵经祈福,若是她们母子有了什么闪失……就……就……” 敏妃急问:“就怎样?” 小太监颤抖着声音道:“贵妃娘娘所受之罪,就全数报在二位娘娘身上……” 淳于皇后腿脚一软,几乎就要跌倒,多亏了那小太监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才将将稳住重心。她神色恍惚地回到承庆宫,将此事前情后果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遍,也找不出令兰贵妃突然惊厥的原因。 玉蓉见她神色悒悒,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茶,道:“娘娘喝一碗这个,暖暖身子。” 皇后摇摇头,缓缓道:“本宫自知才貌、家世,样样不如人,不配做这个皇后。因此素日里处处谨慎小心,对待妃嫔也是极尽礼遇,从未自恃身份苛责她们。可这次贵妃在承庆宫出事,本宫实在有口难辩。你以为,本宫该如何是好?” “娘娘莫要妄自菲薄。”玉蓉忖思了片刻,又问:“皇上难道认为贵妃娘娘的遭逢不测,是娘娘的过错?” 皇后且怨且叹:“太医查验后认定贵妃是因受惊而心气逆转,遂有滑胎之像。而事出承庆宫,皇上便疑心是本宫刻意为难她,以致她惊厥。” 玉蓉颇为不忿:“奴婢明明看到是敏妃刁难兰贵妃的宫女,怎又成了皇后娘娘的过错了?况且自贵妃进承庆宫之后,事事皆有旁人可证,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娘娘头上。皇上也许只是关切过甚,才一时误解了娘娘。娘娘清者自清,不必太过介怀。” “关切过甚……”淳于乐仪喃喃着这几个字,仿佛沉石一下下扣在心间,不禁苦笑,连着咳嗽了几声。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是生崇晖时难产遇险,又何曾得到过他一次关切的目光。 玉蓉劝慰道:“娘娘的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见。皇上只是一时被人迷了心,才见不到娘娘的真心。”牛乳茶已凉,她又去换了一碗过来,温切道:“娘娘喝一口吧,会好一些。” 淳于乐仪心不在焉地捧起茶碗,忽然问道:“那几个小丫头呢?珍珠?翡翠?怎么今天这样清静,看不到她们在眼前叽叽喳喳的,竟也不习惯了。” 玉蓉蹙了眉头道:“说起来,奴婢今早起就未见珍珠和璎珞,去问黄栓儿,也不知她们去了哪里。” 淳于乐仪猛然想起什么,浑身一凛,问道:“那日在偏殿伺候的,是否正是她们二人?” 玉蓉想了想:“的确逢上她们轮值。” 淳于乐仪眸中一亮,急道:“快命黄栓儿去找,本宫有话要问她们!” 然而珍珠和璎珞当日在承庆宫偏殿所言之事,皇后却是再无法知晓了。因为当黄栓儿找到这两个人时,她们都化作了井底的一缕香魂。而那日听到了二人对话的另一个人——阿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事实的真相。 阿沅不会相信那日珍珠和璎珞是无心之语,尤其当这二人失踪之后,只是猜不准这背后真凶究竟是谁?皇后?敏妃?抑或是,梅贵嫔?甚至连太后……她不敢往下多想。那人恐怕早已得知杨慕芝对卫瀚有情,然而却无法举证,甚至会一不小心暴露自己的身份。与此相比,这样一出杀人诛心的戏码,实在是合算得多。因为不论杨慕芝此番过后是死是活,知情者是断不敢将她晕厥的原因道出,幕后之人也就无从查起。这样想来,那天在云台宫不请自来的医女,或许也是那人派来伺机窥探,以此得到杨慕芝隐症所在,从而使计划可以更有把握地完成。 寒风扑簌着窗纱,纵然室内温暖如春,阿沅也不觉冷意涟涟,仿佛那凛冽的秋风就像环伺在她们周围的敌人一般,无踪无形,却又锋芒在骨。 桌案上还放着靖屿送给她的木雕娃娃,那娃娃咧嘴笑着,雕工虽然拙劣粗糙,却让人越来越爱不释手。阿沅目光眷眷地凝视着木雕娃娃,算起来,这已是第三天了,靖屿还在长宁宫等着她。她不能再拖下去,有些事,必须当断则断。 她披上红毡斗篷,身影很快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第32章 离别 “四王爷……” 长宁宫外,那个人似乎已经知道她这时要来,又可能是等了很久。他精巧的五官不刻意做出夸张的表情时,弧度柔和得刚刚好,多一分则刚硬,少一分则怯弱。 “阿沅。”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而不是往常的“菩萨姐姐”。 夜风吹得她领口的绒毛在脖子上来回拨弄,有点痒。阿沅微微低下头,伸手去整理了一下,发髻上银丝绣簇的蝴蝶映在月光之下,在夜空中闪烁着如水的光泽。 靖屿怔怔地看着她,阿沅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目光,不觉有些尴尬,更抬不起头来。她想了半晌,最后才道:“那个娃娃,奴婢很喜欢。所以另外一个,也请四王爷记得替奴婢留着。” 靖屿笑笑:“好,两个都是你的。” “那么拉钩?” “好。” 他伸出右手的小指,那手指修长,莹白如玉,和她做惯了粗活的手截然不同。两个小指勾在一起,互相弯结成一个彼此缠绕的十字。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阿沅也没有说出来早已准备好的那些话。譬如她想要继续留在宫里一段时间,因为她实在放不下姐姐,必须要亲眼看到姐姐平安生下孩子,才能放心出宫。这些话都不必多说,因为两人对视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已经告诉她,他什么明白。 谁说他是个傻子了?阿沅走在回云台宫的路上,有一丝抑然的自责,又觉得说不出的欢喜。她早就知道,他的心,比谁都透澈。 次日晨起之时,杨慕芝看到她颇为讶异:“你怎么没跟四王爷出宫?”这些日子她遵循医嘱,除了午膳过后才起身稍微活动筋骨,其他时辰都须平躺在床上静心养胎。在胎像稳定之前,绝不可再随意走动。 阿沅凑上来笑道:“因为我舍不得姐姐呀。” 杨慕芝嗔了她一眼:“四王爷待你是真情实意,你若能跟着他,总比在宫里担惊受怕要强。可是我听说那四王爷找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患了呆症,你难道不介意?” 阿沅只笑:“哪里就听那些宫人胡说了,他只是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又不是真笨。从前玩藏钩的时候,五长公主和珣亲王两个加起来都比不过他。再说呆一些有什么不好,总比那些每天都满脑子算计别人的家伙强。” 杨慕芝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若是你已经寻到一个好归宿,就千万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姻缘。” 阿沅颊上飞红,只好装作低头去松了下火盆里的银霜炭,嗔道:“姐姐说什么呢?不就是答应了跟去四王爷府里伺候,又没说要嫁给他……” 如霜正巧捧了药进来,听到这一句,便笑道:“谁要嫁人了?” 阿沅端起架子,一本正经道:“你家小姐嫌你话多,要为你找个夫婿,把你快些嫁出去呢。” 如霜信以为真,急道:“我才不嫁呢,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 杨慕芝微微失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和阿沅都是要嫁人的,一辈子跟着我像什么样子?往后人家说我拖着你们的终身大事,叫你们都变成老姑娘了……” “不嫁不嫁就是不嫁!”她把药碗往桌案上重重一搁,掀起堂帘子就出去了。 杨慕芝笑叹:“这丫头被我惯得,如今脾气也是越来越大了。” 阿沅拿了一只湘绣的*同春靠枕放在床头,扶着杨慕芝起身倚在床上,一面去端了药过来,一匙一匙地喂着她,温言道:“如霜自小跟着姐姐,感情也是最深的,这次的事儿也是把她吓坏了。” 说起她们在承庆宫偏殿听到的那件事,杨慕芝不由脸色一变,笑意倏然消隐无踪。阿沅见状,忙放下药碗道:“姐姐万不可再被有心之人乱了心神。且不说那两个宫女所言是否属实,就算是真的,卫公子也只是受伤失踪,并没有死。他年轻有为,又有一身好武艺,想必会吉人天相逃过此劫的。” 杨慕芝不置可否,只是黯然笑笑:“但愿吧。”如今她不再妄想前尘旧缘,只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和她一样,最终也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正月将至,宫里也渐渐重新热闹起来。皇后和敏妃被禁足罚俸了一个多月,尤其是皇后,崇晖大病小病不断,这个冬天原本过得格外艰难。这会儿到了年前,太后下了恩旨,命皇后重摄六宫之事,敏妃和梅贵嫔协从。崇晖的身体也健朗了些,一时各宫相安无事,人人平安喜乐。 至于卫瀚的生死,阿沅也特地去跟莳香和宜秋打听过,太后那边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对于姐姐而言,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相比于各宫为了迎接新年,纷纷将宫殿妆点得繁华似锦,云台宫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清淡颜色。尤其一场小雪过后,紫竹石径,小桥碧潭,处处都是一派银装素裹的景象,甚是清心怡人。邢太医认为杨慕芝胎像渐稳,应当时常出去走走,以活络气血。于是靖祯除了在羲和殿处理政务,便也常常来云台宫陪着她去后苑散步谈心,两人感情也越来越好。 这日靖祯下了朝,听说太后身子有些不适,便急急去往长宁宫探望。除了御前近侍的祖成等人随扈侍奉,其他小太监和小宫女还留在羲和殿里负责日常洒扫。 那掌管御书房物品摆设的太监名唤双喜,往常是个温吞的性子,又有些口吃,所以不大爱说话。其他太监宫女闲来无事便爱揶揄他:“双喜,听说绣儿病了,你不去瞧瞧么?” 双喜道:“哪……哪有,我昨天还去看了她,好,好儿的呢。” 那宫女笑道:“原来你还真是天天去瞧她,不会是看上绣儿,要和她结成对吧?” 对食虽然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一般人却是羞于启齿的。双喜面上一红:“你胡,胡说!” 皇帝不在的时候,他们也经常这般说说顽笑。这日正说着,忽然听到殿门外的侍卫道:“皇上去长宁宫了,这位将军请在殿外候着。” 那人铠甲罩身,掏出一枚青铜徽记,上面刻着一个“亲”字,原来他是皇帝亲卫。他看上去有些潦倒,一手紧捂着右胸,一手撑着殿门道:“我有要事须即刻禀报皇上,快带我去见皇上!” 这守门的侍卫一看腰牌,才认出来,这胡子拉碴、长发散落的亲卫竟是左亲卫长邢世远。他忙搀扶了一把道:“邢亲卫长!您怎么伤成这样!” 邢世远强撑着一口气道:“你别管这么多,我需要马上见到皇上!” 那守门侍卫并没有看出来他有伤在身,只道:“皇上即刻就会回来,亲卫长不如进去等会儿吧。” 邢世远勉强地点点头,跌跌撞撞地进了殿,红褐色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汩汩流出。两个月前,在皇帝听说卫瀚出事时,立即决定派他的心腹左亲卫南下寻找卫瀚踪迹。如邢世远所料,此行如大海捞针,前一个半月的努力也都是打了水漂。正当他准备放弃返回京城时,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叫他在京郊的一处隐蔽的民居里找到了重伤未愈的卫瀚。 邢世远想把卫瀚带回皇宫诊治,却不料遭到他拒绝,原来追杀卫瀚的人并不是什么穆氏反贼,而是太后的人马。如今太后大权在握,若是他贸然出现在皇宫中,必将被太后的人一举灭口。邢世远当然不明其中原因,太后为何要苦苦追杀一个风头正盛的步兵统领?但卫瀚不说,他也不去多问,他的职责只是要找到人并且带到皇帝面前。于是他当夜便要入宫回禀皇帝,没料到居然再次遭人袭击,他与卫瀚拼死逃过那些人的毒手,而他也已身负重伤。 两人再度安置下来之时,卫瀚希望能够亲自面见皇帝,奈何宫墙之深,太后又虎视眈眈,随时会要他的性命。于是身为左亲卫的邢世远,便决定先行进宫替他传话,告诉皇帝与他见面的时间地点。诸事妥当后,再让卫瀚伺机混入宫中。 此时邢世远站在羲和殿中,鼻尖闻着淡淡的龙涎香,不知不觉便有些昏昏沉沉。他知道自己伤势太重,可能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门外的侍卫前往长宁宫通知皇帝,奉茶的宫女也下值了,殿中只剩下双喜还在整理御案上的笔墨和奏折。 “这位小公公。”邢世远再三犹豫,还是唤他了过来,将自己的腰牌塞到他手中,“我恐怕撑不住了,等皇上回来的时候,请将这个交给他。” 双喜接过他的金字腰牌,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木愣愣地点头道:“好,好。” “千万不可交给他人!”邢世远用尽最后一口气,壮硕的身躯轰然倒下,随后闭上了眼睛。 “嗯。” 双喜摩挲着那块略有瑕疵的腰牌,嘴角浮起了一丝冰凉的笑意。 第33章 陷阱 这邢世远之后便晕过去不省人事了,等皇帝回到羲和殿时,自然也无从知晓那块腰牌的存在。殊不知那腰牌其实另有玄机,只消将两片梨形铭牌互相一扭,便可见那夹层中还藏着一张纸条,里面里写着卫瀚约皇帝见面的时辰与地点。 双喜拿了那腰牌之后马上转交给了长宁宫的红萼,太后得知此事后深觉不安:卫瀚既然这般急于求见皇上,说不准真是从睿郡王那里听到了什么秘密。对于这种事,宁可枉杀,也不能错漏!太后立即部署人马,按照那纸条上所约定的时间地点布下埋伏,准备将卫瀚一举击杀。 腊月二十八那天,宫里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皇帝赏赐的各种奇珍异宝也都按分例赐到了六宫之中。其中最珍贵的莫过于两件银雪貂皮制的裘衣,据说是北方匠人用了三年时间,取幼年母雪貂的腋下毛皮织补而成。总共就只有两件,一件送去了长宁宫孝敬太后,另一件则赐给了兰贵妃。 当云台宫众人看到这条银雪貂皮裘衣时,个个都是赞叹不已。那貂皮通身雪白莹亮,摸上去极其柔软幼滑。彼时暖阳高照,将那裘衣置于日光下再看,竟然还泛着极淡的灰蓝色光泽,犹如蓝宝石发出的浅辉。 用完午膳后,小得子提议道:“今儿个日头大,外面也暖和。不如娘娘就穿着这件裘衣去后苑里散散步,顺路也透透气。” 杨慕芝点头道:“也好。看你们几个整日里陪我守着这间屋子,怕是闷坏了的。”入腊月以来,她身子逐渐转好,也偶尔出去走动,但只局限在后苑,再远的地方也是不去的。 一行人走到后苑,只见满目素雪银妆,一排排的紫竹上还挂着尚未融化的雪淞,仿若树树梨花盛开,煞是好看。阿沅扶着杨慕芝,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径缓行慢移,生怕一不小心脚滑不稳。其实知道贵妃要来后苑,这里的宫人们已经将石径上的积雪扫尽,不留一丝隐患。 虽然寒冬时节,池水已经结冰,如霜还是坚持走在靠近池塘一侧。 杨慕芝微微摇头:“我哪里就有这样娇贵了,要你们左搀右扶的。” 如霜道:“小姐是有身孕的人,凡事都要小心些,总是不会出错。” 她们沿着塘边闲逛了一圈,又在竹亭里稍坐了一会儿,杨慕芝觉得有些冷了,才说要回去。只是那竹亭建在横跨池塘的小桥上,桥身仅许两人并排行走,于是便让如霜走在前面,小得子跟在后面。 快下桥时,如霜忽觉脚下一滑,一个重心不稳,就要向下摔去。阿沅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她打了个趔趄,才将一只脚稳在了桥上,另一只脚却是滑进了栏杆下面卡住了。 如霜崴了脚吃痛,倒抽了口冷气道:“怎么桥这样滑,幸好是我走在前面了。” 小得子侧身挤过去帮她把脚从竹栏杆的缝隙里抽出来,又低头看了眼那桥面,恍然道:“难怪呢,这桥缝里有水,又结了冰,可不是滑脚。” 阿沅一惊,按理说路上的冰雪都应该被宫人处理了才是,怎么还会留下残冰?小得子解释道:“姑娘看这竹桥,桥底都是有细缝儿的,估计是天热的时候雪水融进去了些,冷的时候又重新结冰。清雪的人可能是没注意到。哎,我得去说说他们几个,怎么这样不小心……” 他们折腾了一番,方回到殿中。回来时见如霜走路一拐一拐的,杨慕芝不放心,让她脱下鞋袜一看,才发现她的脚背已经肿得像个小土丘。 “怎么肿成这样?” 如霜道:“没事,崴了脚而已,回去擦点药就好了。” “这怎么行!”杨慕芝看着她的脚愈发心疼,又转头吩咐道:“小得子,快去叫个太医来。采薇,你扶着如霜先去休息,不用在这儿伺候了。” 小得子利索地答应着去了,如霜还想再争执也是无用的,她腿脚不便,留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一时殿内只留了阿沅伺候,她与杨慕芝一人绘衣服样子一人做针线,倒也是其乐融融。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杨慕芝有些乏了,阿沅把桌案上的针线纸绘都收拾好,准备服侍她歇息。去放下针线篮子的时候,却看见梳妆台上不知何时多了半枚水晶钗,那钗下面还压着一块花白绢布。阿沅不禁起了疑问,杨慕芝的首饰都是分门别类收在奁盒里的,怎么会多出来这半只钗? 杨慕芝自己卸了头饰走过来,笑问:“你在瞧什么?”阿沅微一侧身,她正好看见那半枚鸳鸯水晶钗,顿时身子一震,随后不过片刻,惊异、哀伤、酸痛、怀疑,种种情绪在她脸上交替回转,仿佛时光凝滞。 阿沅说不上来原因,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向伸手去取那发钗下面的半块绢布,没料到却被杨慕芝先抢了去。 她用颤巍巍的手指展开绢布,几行血字赫然入目:卫瀚有难,现匿于惠安门东庑兵甲库。戌时宫门下钥前,需借贵妃令一用,助其出宫暂避。 再细看那半枚鸳鸯钗,钗头的珠花少了几颗,上面亦残留着斑斑血迹。杨慕芝从箱底取出了另外半枚钗,两枚对上,刚好合成了一只完整的合欢鸳鸯水晶钗。“宝钗拢各两分心,定缘何事湿兰襟。”这鸳鸯钗原是昔年初恋之时,杨慕芝将她平日所用之钗一分为二,一半自己保存,另一半赠予了卫瀚。如今这半枚发钗出现在了云台宫,莫非失踪已久卫瀚真的就在宫里? 阿沅微微蹙眉:“卫公子既是皇上派去捉拿反贼的人,为何要在宫中躲躲藏藏,不去面见皇上呢?况且他多年未与姐姐联系,宫人似乎也并无人知晓姐姐与他曾是旧识。就算他现下遇险,又怎会有人来通知姐姐?” 杨慕芝本就惊疑不定,心里早已乱作一团,迟疑道:“或许……或许有什么别的原因?”她想起那日在承庆宫听到的话,依那个宫女所言,皇帝曾因卫瀚的事和太后闹得不愉快。若是卫瀚仅仅为追捕反贼而遇刺失踪,皇帝为何当面顶撞太后?难道太后与卫瀚失踪一案有关?想到这里,又有那枚发钗作证,她更加相信这封信上所言非假,当下便要持贵妃令去惠安门一探。 此事来得异常突然,阿沅自知卫瀚是她一块心病,他若有难,她断不会见死不救。但这件事实在疑点颇多,便道:“姐姐莫慌,如今姐姐有孕在身,又屡次遭人算计,万不可再出一点差错。不如我先去惠安门打探打探,若是真有此事,再回来借姐姐的令牌也不迟。” 杨慕芝惊惶难安地点点头:“那你快去快回,万事皆要小心为上。这件事除了你和如霜,我也再不敢交给第三个人去办……” 阿沅不放心,走之前叫了采薇回来。采薇不知事由,只见自家贵妃面上焦灼,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便依着惯例端了碗安胎药让她服下。 杨慕芝喝完药,睡了约摸两个时辰,突然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摸,厚厚的寝衣都被汗湿透了。她醒来便问:“阿沅呢?” 采薇道:“阿沅姑娘还没回来。” 杨慕芝问:“现在几时了?” 采薇看了眼铜漏,道:“回娘娘,酉时三刻。” 这样算来,阿沅已经去了两个时辰还未归来,莫非也遇到了什么不测?杨慕芝眉心紧紧攥起,冷冷道道:“更衣。” 采薇甚少见她这般疾言厉色,呆了一呆,很快俯身称是。杨慕芝挑了件暗色的斗篷披上,便要走出殿门。采薇忙拦住了她:“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奴婢让小得子去备着暖轿。” “不必了。”杨慕芝语气沉如霜雪,眼中却犹有火焰跳动。 采薇急着跪在殿门前:“娘娘如今身子不方便,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们去做就好了。或者娘娘不放心,也可以让奴婢和小得子陪着您去。” 杨慕芝定住脚步,缓了口气道:“好,你去备轿,本宫要去长宁宫。” 采薇不敢再多言,只能喏喏地答应了。等她再回来时,却见寝殿里空无一人,一惊非轻,立刻找小得子去禀报皇帝。 惠安门位于宫城西南角,与云台宫相距不过半个时辰左右的脚程。天色渐渐转暗,杨慕芝身着玄色狐皮斗篷走在宫墙夹道里,与夜色融为一体。她很快找到了绢布上所说的东庑兵甲库,悄然入内,只觉空气里夹杂着铜锈和血腥的气味,很是呛人。 “你在吗?”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一人从堆砌的盔甲旗囊后步出,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正是失踪已久的卫瀚。他长久未说话,再开口时声音黯哑:“你怎么来了!” “我……”杨慕芝再见到他,一时怔住,思绪似乎回到了那年杏花春雨,他和她一起泛舟溪上……腹中的坠重感让她很快清醒过来,遂道:“有人给我留了一封信,还有曾经送你的那半枚发钗。到底是谁要追杀你?你不是受了重伤,又怎么会在这里?” 卫瀚惊问:“发钗?还有一封信?” 杨慕芝见他神情惊骇莫名,已觉事态不妙,连忙从袖中取出那绢布和发钗递给他。 卫瀚接过手上一看,顿时明白了三分,沉声道:“这半枚发钗,早在我南下遇袭之际便已丢失,又怎会遣人送至你宫中?”他霍然洞悉此局,暗叫不好,只怕他与皇帝约见的消息已经走漏,于是道:“我们中计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快离开!” 杨慕芝只觉呼吸莫名紧|窒,颤着声音问:“难道不是你要借我的令牌出宫?” 两人面面相觑,卫瀚眼中闪过一丝精寒,促声道:“不论如何,有人将你引来必有所图,你在这里会有危险,快走!” 四周虽无半点动静,与生俱来的直觉让他感到危险迫在眉睫。他不放心她一人出去,随手抄起一件盔甲罩在杨慕芝身上,又用斗篷将她的头面遮住,低声道:“姑且不论我现在的身份是逃犯,妃嫔私会外男也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你懂么!所以待会儿不管发生了何事,你千万不要发出声音,听我的指令便是。” 杨慕芝又是惊恐又是悔疚,紧紧咬着嘴唇应了一声。 卫瀚道:“我先出去。” 他打开了库门,寒风呼啸而入。就在那杨慕芝步出的一瞬间,忽然听到从头顶悚然传来一声厉喝: “逆党现身,放箭!” 卫瀚迅速将杨慕芝护在身后,脑中一时闪过无数念头:看来早有人在这里埋伏,就等着将他和杨慕芝一起射杀!退回库房固然可以暂时躲避箭雨,但无异于自请入瓮,再无逃脱的退路。但若是带着杨慕芝冲出重围,他又没有十足的把握…… 来不及多想,他将大氅罩在自己和杨慕芝身上,右手拔剑出鞘,挡去身侧射来的羽箭。两人在惠安门内长街疾步快奔,奈何杨慕芝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很快便跟不上他的步伐。卫瀚攥紧她的手,渐渐感到身边之人力不从心,再这样下去,两人都要死在这里。他不再犹豫,左手一用力,将杨慕芝打横抱在怀里。 只是以这样的姿势,他便很难再用右手去挡住来袭的飞箭……突然卫瀚身体蓦地一僵,脚步也停了下来,杨慕芝几欲惊呼出声,却被他冷声打断:“别出声!” 身后的追喊声越来越大,他抱着杨慕芝继续狂奔,连着转进两次宫门后,才听到追兵声音逐渐减弱下来。到了一处宫殿门口,卫瀚再也撑不住,将杨慕芝放下来,嘶声力竭道:“你快回去,快!” 杨慕芝见他浑身是血,背上插着数根羽箭,巨大恐惧和惊痛在心口翻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还不快走!” 杨慕芝再三犹豫。 “走啊!” …… 凝视着杨慕芝离开的背影,卫瀚缓缓闭上了眼睛,指尖轻抚着那鸳鸯钗背面的刻痕,“山有木兮木有枝,慕芝,其实我早就明白……” 就在那半枚鸳鸯钗的背后,刻着这七个字。慕芝,木枝,不过是年少时谐心之作。那时她还以为他不懂,后来两厢情愿时,却为时已晚…… 夜色流觞,杨慕芝在回去的路上,她的身体像是被挖空了一样,连痛也不再觉得。 第34章 蒙冤 阿沅从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阴冷幽暗的房间中,后脑隐隐作痛。宫中多得是这样经年荒废的庑房,每一间都积满了灰尘,压抑着一桩桩不堪回首的过往。她被浮尘呛得有些难受,心中只是一片茫然的凌乱—— 绢布,鸳鸯钗,惠安门……一幕幕回现,最后一个场景,是自己被人从背后击晕,再不知后事如何。她依稀记得那块绢布上写的是:戌时宫门下钥前……她看了眼外面沉郁的夜空,神志瞬间清醒:自己没有按时回去,那么姐姐呢!姐姐一定急坏了!她会不会…… 阿沅双手扯着裙角,焦急地向云台宫的方向奔去。 就在云台宫前的长街里,她看到一个穿着玄狐斗篷的女人,那样的纤弱、无助,双足麻木地在地上拖行。她的身前身后都是长街无尽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似乎要将她完全吞噬。 “姐姐。”她试探着小声唤了一句。 杨慕芝稍稍抬起了头,如同行将就木之人,用一种涣散空洞的目光望着她,口中喃喃着:“孩子,我的孩子……” 阿沅这才注意到,她所行之处,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细流,沿着冷硬的石砖缓缓流向远方。那么多的鲜血,正随着她最后一丝意识,从这个人的体内渐渐流失。 “姐姐,你不要——”阿沅泣不成声。 可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微笑着回应了。杨慕芝颓然地阖上双眼,眼角滑落了一行清泪。或许她曾真心盼望过,可以和靖祯拥有一个孩子,携手度过他们的后半生。然而什么都已经迟了,也许早在那年江南的细雨微风中,亦可能是在肃王府的红烛之夜里,所有的错误就早已注定。她遗憾过,抗拒过,挣扎过,向往过。而现在,她真的是太累了,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也许过完这个新年,一切都会好起来。 元封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云台宫响起一声哀恸的传呼:“兰贵妃娘娘薨逝——” 阿沅不记得那些往来忙碌的太医都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当皇帝看到寝殿里端出一盆盆血水时的表情,甚至都忘了如霜、采薇、小得子,那些云台宫的宫人是怎样凄厉悲恸的号哭。那些人,那些事,都随着姐姐的长眠而远去。 这次的新年,大雪突降三日,太后说这是丰年的象征。贵妃之死和皇帝辍朝数日,似乎只是给宫人们平添了节日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谁也不知道杨慕芝因何而小产,因为没人看到她去了哪里。那日惠安门的确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皇帝十分看重的京畿营副统领卫瀚,被人供出居然是穆氏逆贼的同党。当日他企图潜入宫中行刺,却被御林军发现其行迹,一路追至承庆宫前才将其诛杀。可是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呢?谁也说不上来。 正月六日,太后特赐杨氏以皇贵妃之礼下葬。 阿沅并没有出现在杨慕芝的奠礼之上,她一个人坐在云台宫后苑的竹亭里,手上握着一块满是血字的绢布。 姐姐去世那日,她赶在太医和宫人们来之前,将这块绢布,连同那件带血的玄狐斗篷,以及另外半枚鸳鸯钗都小心地藏了起来。人死虽不能复生,死后的哀荣和家族的安危,却是她不得不替姐姐顾虑之事。更何况,这块绢布,或许能为她找到谋害姐姐的真凶! 回想起来,那凶手如此精心布局,其险恶用心令人咋舌:一来既可借太后之手杀人于无形;更有甚者,倘若杨慕芝当日果真与卫瀚死在了一处,二人私情便昭然若揭,加上死无对证,杨家和卫家都会毁于一旦。 阿沅看着亭外纷飞的大雪,泪意被冷冽的寒风生生逼了回去,她竭力抑制胸口翻涌的仇恨,一遍遍地察验着绢布上留下的每一处痕迹。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今日小姐梓宫奉移,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阿沅回过头去,手中将绢布揉成一团,塞进袖子里:“如霜,你怎么来了。” 如霜穿着素缟麻衣,头发只用白绳粗略地扎了一个辫子,双目因哭得太久而显得红肿而干涩。她话锋陡然一转:“我怎么不能来?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藏起来?” 阿沅沉吟不语,暗自在犹豫,是否要将那日发生的事告诉如霜。她看着如霜那对眸子里的切切恨意,只怕不逊于自己。然而云台宫向来守卫森严,那绢布和发钗莫名出现在贵妃寝殿之中,想来定是借了宫内人之手。若让如霜得知此事内情,以她的个性,少不得要在宫里大闹一番。如果因此将这段旧情曝光于众,岂非更是雪上加霜? 如霜见她目光闪烁,加上这几日所见所闻,愈加肯定了自己的怀疑。她面色森冷,逼问道:“小姐出事那天,原本是你陪在她身边,你去哪儿了?听采薇说,小姐是找不到你才出去的,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后,什么都不说,也不敢去小姐灵前祭酒。我知道,你就是心里有鬼,不敢见她!” 这样咄咄逼人的审问,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阿沅冷眼看着她,心中既是酸痛又是恼怒:为何在这样的地步,唯一站在姐姐这边的人,还要疑心于自己?她缓缓开口,语意冷淡:“你回去吧,去送姐姐最后一程。” 不料却被如霜断然拒绝:“你现在就告诉我,小姐去世后第二日,你偷偷躲在后苑烧什么东西? 阿沅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那日她的确曾躲在紫竹林里生火,所烧毁的正是那件沾满了鲜血的玄狐斗篷。 如霜岂知她的难言之隐,遂怒道:“所以你是承认了?是你害了小姐,是你偷走了小姐的东西,还连夜销毁证据。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阿沅脸色发青,连日未眠,令她有些头晕目眩,此时一刻也不想再与如霜争执下去。她疲惫地撑了下额头,便要起身离开,却看见如霜突然从桥廊冲上来,身体直扑过来。阿沅猝不及防,脚往后一滑,便摔倒在地。如霜压在她身上,双手死死扣着她的脖子道:“我今日就为小姐报仇,杀了你这个白眼狼!” 阿沅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极力挣扎道:“如霜,不是我……你冷静一下……” 如霜却哪里听得进去,一双眼睛犹如烧红了的木炭,闪耀着烈烈恨意。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哎呀呀,两位姐姐这是怎么了?”小得子忙不迭地跑过来,将这二人拉开,又对阿沅挤了眼睛道:“姑娘快离开吧,如霜姐姐这几日心里难过,没得偶尔发了魔怔,姑娘别往心里去。” 阿沅讪讪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如霜。原本敬她忠心赤胆,却不想她竟是这般敌友不分,不免又叹了口气。 后来几日,她一直端详着那块绢布,却始终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眼看杨慕芝三七要过,她约摸着也不能长久住在宫里,迟早是要如约搬去恪亲王府的。这一日阿沅便下了决心,裁了那绢布一角,打算去长宁宫碰碰运气。 莳香见她来了,不免有些惊讶:“阿沅妹妹怎么来了?” 阿沅寒暄了几句,便拿出那一小块绢布问她:“姐姐可认识这种布料?” 莳香有些莫名,尚自接过那绢布,透着光仔细看了看,道:“不过是寻常的白绫绢,多是拿来做灯罩和屏风用的,宫里到处都有。” 阿沅依然不肯死心:“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莳香道:“要说起来,这应该算是吴州的白编绫,江南进贡上来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先前太后娘娘那里赏了一些下来,我们这些下人都存了一些。” 阿沅郁然长叹,难道姐姐的血仇当真就要这样沉寂下去,无迹可寻吗?莳香见她心绪不宁,容色憔悴,便执意要留她在长宁宫住一晚。 是夜,阿沅睡得极浅,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起身回到云台宫。刚一入宫门,就看到采薇守在宫门口,双眼红肿得像个桃子。 “阿沅姑娘,你可回来了,出大事了!” 姐姐已逝,云台宫还能出什么事?阿沅不解看她,只听采薇哭喊着:“如霜姐姐没了!” 阿沅僵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心口一痛,半晌才回过神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清晨的寒意钻进了身体,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都冷得发抖。 采薇嘤嘤抽泣道:“小得子今早去清理后苑,发现紫竹林里头有人上吊自尽,再一看,那人竟然是如霜姐姐。娘娘去了之后她一直就伤心过度,哪知道她会这样想不开……” 阿沅神思飘忽,回想起前几日还与如霜在后苑争执,曾还因她不分是非而气恼至极。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姐姐大仇未报,如霜绝不是那种会寻死的人! “带我去看看。” 方进宫门,却听身后一个太监冷声道:“云台宫出了人命,这里所有的内侍宫女,全部带进掖庭暂押候审,一个都不能放过!” 一时四下慌乱无措,惊叫哭喊声不绝于耳。不出一刻钟的功夫,云台宫上上下下十余口人,连带着芙美人,都被内侍省派来的侍卫看管了起来,随即带往掖庭。路上采薇轻轻抓着阿沅的手,低声道:“怎会这样,如霜姐姐不是自尽的么?为何要抓我们去掖庭?” 阿沅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莫怕,只是例行问话而已。” 除了芙美人之外,剩下的宫女和内侍被分别关进了两间暗室里。眼见天色将暗,期间陆陆续续有人被带出去问话,却不见人回来。就这样大约过了一天一夜,终于有人来问: “哪位叫阿沅的,皇后娘娘要亲自审问。” 阿沅道:“是我。“ 那传话的内侍正是皇后宫里的黄栓儿,他鄙夷地瞧了她一眼,道:“那就走吧。”末了还补上一句:“杀人偿命,你可得悠着点儿咯。” 听他这话中似有所指,阿沅虽莫名所以,到底是清者自清,心中也是坦然一片。到了承庆宫,只见皇后肃然坐在上首,下面敏妃,梅贵嫔,荣嫔等人黑压压地坐了一派,才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皇后咳了两声,接过玉蓉递来的牛乳茶润了润口,才缓缓道:“年间宫里诸事繁多,本宫本不想插手此事。只是前几日有人曾向本宫进言,认为兰贵妃之死或另有隐情。然而本宫还未着手调查,那人却在前日寻了短见。这其中机缘巧合,本宫思来想去,也颇觉不安,遂下令内侍省彻查此事。” 荣嫔略带夸张地惊呼道:“难道是有人要杀人灭口?” 皇后道:“事情还未调查清楚,先不急着下定论。兹事体大,如今皇上辍朝多日,也不过问后宫是非,太后忙于朝政,本宫唯有召各位姐妹前来商议。” 梅贵嫔婉声道:“臣妾自小养在深闺,不曾见过此等血光之事,恐怕不能为娘娘分忧了。” 敏妃笑波流转,瞥了一眼她道:“贵嫔妹妹这话说得欠妥,这里坐着的姐妹,谁不是从深闺里出来的呢。都知道你素日里深居简出,这回皇后娘娘请咱们来商量正事儿,你也不要再三推辞了。” 阿沅本跪在殿下不声不响,忽听皇后问道:“你就是兰贵妃的义妹?” 她垂首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奴婢。” 皇后点点头,又道:“有人指证你曾与死去的云台宫宫女发生争吵,以致大打出手,可有此事?” 阿沅睫毛一颤:“奴婢与如霜情同姐妹,即便偶有口角之争,也是因一时误会。” 敏妃眼前一亮,笑道:“哦?什么样的误会,说来听听。” 阿沅对她向来极其厌恶,因此也不看她,只道:“如霜曾误会奴婢不去丧仪,不尽哀礼,所以有些不高兴。” 敏妃扬眉道:“这倒是奇了,宫中人人都知道你与那云台宫的贵妃情如姐妹,怎么这会儿贵妃去了,也不见你伤心难过?” 阿沅道:“逝者已矣,不论是追思缅怀也好,还是另有所想也好,事事皆在于人心,而不在那些表面功夫。” 敏妃啧啧道:“皇后娘娘快看看,这样能言善辩,看来是不见棺材便不会落泪了。” 皇后瞟了一眼玉蓉,玉蓉击掌两下,只见小得子被带上殿来。他衣衫破损,走路一瘸一拐,脸上也是血痕斑驳,像是受过极重的刑罚。 小得子跪下道:“奴才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道:“将你所见之事再说一遍。” 小得子惴惴地看了一眼阿沅,方道:“贵妃出殡那日,奴才曾亲眼见到阿沅姑娘与如霜姐姐吵了起来,然后如霜姐姐将她扑倒在地,又用手去掐她,说什么‘杀了你’之类的话。” 皇后问:“你可知她们因何争执?” 小得子道:“奴才……奴才没有听清。” 皇后又问:“那你指证阿沅与如霜之死有关,可有其他证据?” 小得子瑟瑟缩缩道:“有,有。”他侧首示意,身旁的内侍便呈上一枚雨符牙牌奉于皇后手中,道:“这枚牙牌是在死去的如霜身边找到的,上面刻有持牌宫女的姓名。” 皇后接过那牙牌一看,脸色瞬时转阴,凛然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这几日昏昏沉沉,一心又放在了那块绢布上,她竟没有发现随身的雨符牙牌是何时丢失的!阿沅惊出一身冷汗,又想起自己或许可以找莳香作证。事发之时,她身在长宁宫,原与莳香住在一处,根本不可能□□来云台宫杀害如霜。再一细想,莳香并不知此事内情,若将那绢布之事顺口供出,皇后又继续细查下去,便极有可能将姐姐与卫瀚之事也一并揭发。 众人只见阿沅犹疑再三,却始终不肯出言为自己辩解。 皇后道:“如今证据确凿,虽顾念你是已故贵妃之妹,为安定宫闱,本宫也不得不将你按宫规处置。至于你为何要杀害如霜,其中还有何隐情,只能交予掖庭再以严加拷问了……” 她话音未落,只听殿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奴婢可以为阿沅作证,她没有杀人!” 来人正是莳香,她刚从长宁宫匆匆赶来,连礼数也不见周全,便跪倒在地:“奴婢请皇后娘娘明察,昨夜阿沅一直都与奴婢在一起,不可能去云台宫杀人,奴婢可以作证。” 事出意料之外,敏妃冷冷扫了她一眼。莳香只是恳切地望着凤座上的皇后,却听皇后道:“若仅仅是你一人之词,不可全信,可有他人作证?” 莳香昂首道:“当然有,阿沅昨夜来找奴婢,又不是什么秘密,长宁宫的侍卫和宫人都是见过的。她今早才离开,娘娘不信可以遣人去问,奴婢若有不实之词,愿与阿沅同罪!” 皇后面色稍霁,问道:“她找你做甚么?” 莳香稍稍平缓了气息,又看了一眼阿沅,方道:“贵妃仙逝,阿沅又遭昔日姐妹误解,心里郁结难解,所以来找奴婢聊聊心事。” 皇后似有不信:“仅此而已?” 莳香重重地点头:“回娘娘的话,当真如此。” 此番蒙冤,阿沅本是有口难言,不料莳香意外出现、施予援手,也未将绢布一事道破。阿沅心下感激万分,又不能言表,只得稍稍向她投以致谢的目光。 皇后沉吟片刻,问道:“既然如此,本宫认为阿沅无罪,不知众位姐妹怎么看?” 一时殿内鸦雀无声,敏妃似有不甘,却又无计可施,众人也只得喏喏应了。 皇后道:“那本宫先将此案暂行搁置,交给内卫另行调查,择日再审。” 阿沅虽已脱身,却想着自己一个即将出宫的闲人,本不该是任何人的威胁。如霜什么都不知情,更是无辜。为何那幕后之人却始终不肯放过她们?难道如霜发现了什么秘密,那人才想出这样一个杀人栽赃的毒计,一石二鸟,以绝后患?那人隐蔽在暗处,心思极其缜密,她纵有复仇之心,却毫无还手之力。她无权无势,若再留在宫中,只怕自己大仇未报,却已命赴黄泉。投靠恪亲王呢?她暗自笑了笑,那样透澈的人,她不能利用,也不愿去利用。 复仇之路,注定只能她一个人去走。 念及此处,她毅然拜下道:“皇后娘娘,奴婢愿自请前往潜山皇陵,为贵妃娘娘守梓宫三年。请娘娘恩准!” 第35章 暗涌 “崇晖,别跑了,到母后这里来。” 殿内明珠高照,淳于皇后斜倚在贵妃榻上,面如秋月,笑语嫣然。一旁的玉蓉姑姑替她捏着肩膀,笑道:“大皇子难得今儿个有精神,让他多顽一会儿,没什么大碍的。” 崇晖今年已经两岁半了,长得乖巧玲珑,甚是惹人喜爱。只可惜他自出母胎起便身体孱弱,一年四季病痛不断。作为元封帝唯一的子嗣,同时也是大周的嫡长子,崇晖的一举一动,必然会得到阖宫上下最谨慎的看顾。 皇后温柔地看着自家儿子,眉心浅浅拧成一条线:“一会儿跑出了汗,回头又得受凉了,叫乳母带他下去先换身衣服吧。” 待乳母抱走了崇晖,玉蓉小声道:“娘娘,听说皇上昨日又宠幸了一个乐府的舞姬,封了采女……” 皇后静默了片刻,方道:“你也知道,如今敏贵妃有孕,宫里高位妃嫔中,只有梅妃还能稍稍入皇上的眼。况且皇上膝下子嗣稀薄,他有心瞻顾年轻美貌的女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玉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皇后问:“你想说什么?” 玉蓉用极低的声音道:“娘娘瞧皇上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像极了先帝那会儿,恭定皇贵妃和皇太子去世之后的状况……” 皇后倏然厉声道:“休得胡言!” 玉蓉忙俯首称是,皇后才又缓了神色,闭目陷入沉思。 倘若只观后宫形势,玉蓉所言不无道理。恭定皇贵妃和靖祈太子走后,先帝荒废政务数十载,醉心于声色犬马,任由章氏和穆氏外戚把持朝中内外大权。当今皇帝亦不外如是,兰贵妃的离世,让原本无心美色的他也开始频繁踏足后宫。 可凭着她和皇帝多年夫妻的直觉,淳于乐仪知道,这父子二人却大是不同。两年前,太后强行以“逆贼”名义在皇城射杀卫瀚,皇帝不仅痛失爱将,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章氏家族的一介傀儡。在此之后,皇帝开始暗中扶植自己的人马,提拔寒门士族,其朝中势力竟渐渐能与太后母族分庭抗礼。 对于后宫一众妃嫔,皇帝也不像从前那般仅仅钟情一人。他给予太后提拔的章氏和梅氏无上的宠爱和地位,同时采选了不少寒门士族出身的女子进入后宫。这些年轻的女子位分虽低,却是恩宠殊荣不断。只用了大约一年不到的时间,亦逐渐在后宫形成一股势力,纷纷显露头角。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不管前朝势力怎样瞬息万变,后宫格局如何盘根错节,她至少还有个嫡长子可以傍身。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好皇后的本分,看着崇晖长大,至于其他事情,她确实不想多问。 玉蓉见她秀眉蹙起,似有心事烦忧,悄声问道:“娘娘又想起那件事了?” 因她猝然一问,皇后的眼中霎时闪过一丝恐惧。她心知玉蓉所指之事:两年前,那个叫卫瀚的年轻人浑身是血,敲响了承庆宫的宫门。濒死绝望之际,他别无选择,只能信任这个皇帝的枕边之人,并向她道出一个惊天之秘。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曾以为皇宫里终将杀伐四起,血流成河。她不能说,她绝不能说。不管怎样,她所希望的不过天下太平,她不希望因为那些过去的事情,扰乱现在安稳的生活。 玉蓉手上揉捏得更轻了一些,唏嘘不已:“那人死就死了,没得连累了娘娘。” 皇后幽幽地道:“你难道不知,他原本要见的人,是皇上。” 玉蓉叹道:“幸好没让他活着见到皇上,若叫皇上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乱子,就连……”后半句却是不敢往下再说,她原本欲言,就连淳于氏的皇后宝座恐怕也是岌岌可危了。 皇后黯然垂眸,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太后所赐,却又倚仗皇帝所持。如今夹在明争暗斗的两人中间,实在是两相为难,步步皆耗尽心力。 殿中气氛尴尬,玉蓉极力想岔开这个话题,遂言:“明日就要出行,奴婢去看看东西可都备好了。新来的几个小宫女,总是毛手毛脚的,叫人不大放心。” 皇后颔首:“你去吧。” 此次出行,乃因圣昭仁皇帝的忌辰,靖祯决定去潜山皇陵谒陵行祭。来回不过三两日,因此只打算带随行少许,并两列铁骑随銮护驾。 临行前一日,梅雪沉还是照常往羲和殿里送她亲手做的滋补炖品。这两年她恩宠最盛,各种保养的汤药也没少喝,奈何却始终不见好消息。现如今,就连不得圣心的章菁菁都有了身孕,还循例晋为贵妃。梅雪沉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不禁忧从中来。 “梅妃娘娘又给皇上做了什么好吃的?”羲和殿里的小太监见了她,满脸堆笑,躬身相迎。 梅雪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今儿又是你当值,怎么不在里面伺候,你师父呢?” 那小太监正是昔日祖成收的徒弟,石泉。前两年因卫瀚之死,皇帝一怒之下彻查身边内侍宫女,将各方安插在他身边的可疑之人一并撤职,才换上了这一批看上去年岁不大的新鲜面孔。 石泉道:“师父去办事了,皇上还在午歇呢。” 梅雪沉略等了片刻,放下那朱漆食盒,道:“也罢,本宫就不等了。皇上近来胃口不佳,这里面盛的是酸笋肉羹汤。待他醒了,你再端进去就是。” 她刚要走,却见暖阁里走出一个小宫女,怯怯弱弱地道:“皇上请梅妃娘娘进去。” 梅雪沉欣然入内,盈盈行了请安礼,只见靖祯刚刚午休起身,身旁两个宫女正在服侍他更衣。她接过宫女手中的玉束带,亲自替他系在腰间,随后又左右看了看,迎上他清癯的面容:“皇上瘦了。” 早春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洒落一室的旖旎。靖祯笑着执了她的手,道:“天天喝着你做的羹汤,居然还见瘦了,朕还是少喝些吧。” 梅雪沉斜斜看她一眼,微嗔道:“哪怕皇上不喝了,臣妾也要天天炖了送过来。” 靖祯笑道:“那朕得考虑考虑,别搁在外面,便宜了那些宫人。” 不知何时开始,皇帝在她面前不再是从前那副清冷的神态。偶尔调笑几句,偶尔柔情万分,却反而让梅雪沉更觉得他莫测如深,承恩如蜜时又平添了几分担忧。细细想来,这番转变,大约是在兰贵妃死后半年发生的。难道皇帝真的已经忘了那个女人?她自然不信,否则以他和先帝的父子关系,为何执意要亲自赴潜陵祭奠? 靖祯见她思绪百转,手指抚上她皱起的眉心,问道:“爱妃在想什么?” 梅雪沉忙回敛心神,浅浅一笑,如春花初绽:“臣妾在想,皇上此去谒陵,路途遥远。听说随驾人数不多,而那潜山行宫经久失修,荒凉得很。只怕那边宫人奉驾不周,叫皇上受罪了。” 靖祯道:“左不过两三日便回来了,你勿需牵挂。” 梅雪沉低低嗯了一声,转身去打开食盒,盛了一小碗酸笋肉羹汤送至他面前,又去取了几味极清淡的糕点一一布上。 靖祯勉强吃了几口芸豆卷,又喝了点汤。见她总是一副魂不守舍、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再没了兴致,便叫她退下了。 梅雪沉神色悒悒地走出羲和殿,三月的春风吹在身上,让她忍不住地有些发冷。潜山皇陵……两年前,那个叫阿沅的宫女自请赴潜山守陵,难道仅仅是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而已吗?她本想问问皇帝关于这个宫女的情况,又怕他多疑,无端牵累了自己。这些年皇帝绝口不谈兰贵妃之死,自然也没人敢去重提旧事,以免又掀起什么新的风浪。 她想起阿沅那张酷似杨氏的脸,和那对充满了仇恨的眸子,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第36章 蛰伏 大周皇陵坐落在潜山南麓,左右两江环抱,山脉迤逦千里,形成龙盘虎踞、阴阳汇合之势。朝廷在这里设官置卫,以此保护皇陵山水风脉不被破坏。而这些守陵人不论官阶、男女,日日夜夜都被封闭在皇陵之中,非期满不得外出。 陵墓周围除了行宫庙宇之外,只有百余里外还有一座小山村。村子里的人多是那些期满不愿回乡的守陵者,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偶尔也和皇陵里的官兵做些小生意,补贴家用。 曹清就是这个村庄里的一员。建昭年间,她曾经在东宫侍奉太子。然而好景不长,靖祈太子失势后,她也和大多数东宫的宫人们一样,被流放到此处为皇家守陵十五载。期满之后,曹清孑然一身,便选择独自在这座村庄安置了下来,靠酿酒为生。 这日曹清一人挑了两坛子高粱酒上山,她因相貌丑陋,习惯了用一块头巾将自己的脸团团裹住。 远远地有人看见,便大喊:“无盐女又来送酒啦。” 守在西妃陵处的几个侍卫一听,一下起了兴致,心想着晚上又有好酒喝了。这曹氏容貌虽丑,酿酒的技术却非一般,即便放在京城,那也算得上是顶好的。 带头的侍卫示意她进去,把酒放到下处的厨房里,一边道:“明天你就不用来了,皇上要来谒陵行祭,百里之内都不许放人进来。” 曹清淡淡地“哦”了一声,她向来寡言少语,也不大在意那些男人嘲弄的目光。她进屋放下了酒,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绕到了屋后,那里还有一人在等着她。 “曹姑姑,东西都买到了么?” 曹清从怀里取出一个青花瓷盒子,用袖子又擦拭了一番,递给她道:“这地方偏僻,县城里只能买到这样的胭脂了,阿沅姑娘别嫌弃。” 阿沅接过那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桃红色的脂膏,闻上去香气不浓,却颇有几分清雅。她笑道:“怎么会嫌弃,劳烦曹姑姑跑了这么远,阿沅感激不尽。” 曹清道:“恕我多问一句,姑娘天生丽质,又守在这样的鬼地方,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阿沅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有两年多不曾照过镜子了,真的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吗?她不自信地摇摇头,同时褪下自己的银镯子塞给曹清:“姑姑说笑了。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你就收下吧。这次的胭脂,还有上次的布料,花了不少银子吧?” 曹清忙推辞道:“花不了几个钱,姑娘可千万别跟我客气。上回要不是姑娘拦着,我连酒坛子都被他们砸烂了,哪里还要的回酒钱?” 阿沅道:“姑姑言重了,要谢也是谢恪亲王,那些侍卫又怎会听我的话?” “那也是看姑娘的面子。”曹清咧嘴笑开:“我瞧着这两年,那个王爷好几次来看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沅心中一叹,靖屿得知她自请守陵三年后,便时常来潜山探望她,奈何每次都吃了个闭门羹才回去。她要怎么回答曹清呢?不管她和靖屿从前是什么关系,今后也不会再是了……普天之下,能够助她完成复仇大计的男人,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除此之外,她是不能指望任何人的。 她随口道:“我从前就是个寻常宫女,哪能和王爷攀上关系。” 寻常宫女?曹清冷眼瞧着,似是不信。自从听说皇帝要来后,阿沅便像换了一个人,三番五次让自己从山下捎些穿衣打扮的东西,每次见面时也总是魂不守舍的。她本不是寻常村妇,以前也是在皇家见过些世面的,自然就看出了一些端倪,于是低声问道:“恪亲王那样的人姑娘都看不上,该不会是想着皇上吧?” 她问得直接,阿沅也是一惊:“姑姑,你……” 曹清沉声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这里守陵的人,谁不是皇家斗争的牺牲品?又有几个心里服气的?”她拉开自己缠在脸上的头巾,露出数道三寸多长交错的伤疤,又道:“你看我脸上的这些伤,那都是太子失势后,当时的皇后一党干的。为绝后患,她命人将东宫所有的宫眷毁容,男子阉割,然后以守陵的名义将这些人全数赶出京城,远离先帝的视线。” “太后……”阿沅喃喃道,她素知太后处事手腕强硬,却不知到了如此残忍的地步。 “除此之外,潜陵里还有一些是争宠落败的嫔妃。我那会儿还在的时候,就有一个王婕妤,自恃美貌,后来趁着先帝谒陵的时候,又重新爬上了龙床。可谁知道,还没回宫呢,路上就给人毒死了。”曹清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看了阿沅一眼,“宫里都是些吃人的家伙,姑娘想走这条路,可要想好啊。” 阿沅极力克制住心里的惊惶,只是摇了摇头。当初来时,她只为暂求自保,以待来日之计;而今却不能再等,谁知道下一次遇到皇帝,又是几年呢?命运起起落落,她曾在宫中差点丧了性命,如今却要想方设法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不禁感慨万分。 “姑姑说的我都懂。可有些事,命定如此,我不得不去做。” 曹清见她神色坚定,自知难以劝回,遂道:“姑娘要是都想好了,那便去做吧。明日我就不能来了,以后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姑娘可千万保重。” 阿沅恳切道:“姑姑也多保重。” 次日元封帝携皇后驾临潜山行宫,一日内分别祭祀了东西两座帝陵。到了傍晚时分才结束祭祀,准备返回行宫之时,皇帝提出要去一趟西陵妃园寝,便让皇后先回去了。 园寝内建有享殿一座,东西配殿各两间,环以青砖石墙。由于当时太后坚决反对将杨氏葬入帝陵地宫,皇帝便只能选择在西陵,建造这样一座妃园寝将其安葬。 没有仪仗护卫,这是两年间,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园寝。四周松柏苍郁,却是寂寥如斯,宏达的陵寝内只有她一人长眠此处。靖祯就站在享殿里,看着杨慕芝的灵牌,迟迟不肯离去。 直到一阵寒凉袭来,总管太监祖成才低声道:“皇上,入夜了。” 靖祯像是入定了一般,浑然不觉有人在唤他。心中所想,不过是昔年杨慕芝之死,颇多疑点,他却无从入手去查。就像卫瀚在惠安门被射杀一事,他明明知道是太后所为,又能如何?只要大权一日不在他手中,他连自己身边的内侍都无法掌控,遑论制裁后宫中交错纵横的朝中势力了。这样名不副实的皇权,他曾经竟然天真地以为,至少可以用来保护心爱之人。 祖成稍稍提高了声线:“皇上,陵寝这种地方阴寒得很,不能在夜里呆着啊。您再不回去,皇后娘娘该问起了。” 靖祯缓缓回身,却见殿外站着一人—— 她素衣长发,云鬓微松,宛如多年前他曾见过的那朵山涧玉兰。 他脚下一滞,脱口而出:“慕芝……” 这样的装扮,还有他这样的反应,早在她计划之中。阿沅微微一福,轻声道:“皇上。”那尾音极淡极远,像是在杳杳夜空里飘荡,不似人间之音。 靖祯如梦初醒:“是你。” “是我。”阿沅敛容垂眸,眼中隐有泪光闪动,“两年了,姐姐终于等到了皇上。” 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她,相貌虽与杨慕芝有七八分相似,却极易分辨二人不同。还记得她说话时总爱扬起下颌,清秀中隐见傲然之姿,性情也是爽朗通透。如今再度相见,这样低柔的声音,微垂的眼角,每一处都像极了那人,竟然令他也一时恍惚,以为佳人未亡…… 靖祯问:“你一直住在这里?” “是,姐姐有我陪着,不会孤单。”阿沅面色沉静,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跳。 靖祯定定审视着她,目光黑沉:“难为你了,那时朕不能帮你。” 阿沅摇头:“皇上只要还惦记着姐姐,便是帮我了。” 靖祯不解:“此话何意?” 阿沅瞥了一眼祖成,声音极轻:“我没有害姐姐,如霜也没有,害姐姐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好好地活在宫里。皇上难道就忍心看姐姐枉死?” 靖祯瞳孔骤然收紧,似有寒星一闪而过:“你知道那人是谁?” 阿沅仰首,只见他面容清癯,眉目却愈见坚毅。她知道,这样的坚毅,与她此时的神情并无二致。他们都在经历着风刀霜剑后重生,而这种重生,只能用一颗更加坚如磐石的心去面对。 “我也不知道,况且知道又如何,我无权无势,什么都做不了。”她眼神灼热,不觉忘了自己想要保持的姿态,“皇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从前被太后掣肘,事事不能如愿而行。可是只要皇上愿意帮我,终有一日,我们一定可以为姐姐报仇!” 靖祯喉结滚动,沉吟了良久,问道:“你需要朕做什么?” 阿沅扬眸一笑,声音里只有冷冽的决意:“我要回宫,以妃嫔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回宫。” 第37章 回宫 俗话说,做戏要做足。这一夜靖祯没打算回行宫,身边只留了祖成几人,又差人去回禀了皇后,声称要在潜陵里过夜。 阿沅住在园寝外的厢房,暗沉沉的一排,比寻常房屋要低矮窄小一些。她先进去点了烛火,才见靖祯弯着腰打了帘子进来,眉头微微锁起,像是有些不适。 “这里简陋,皇上将就着些。” 屋子里十分逼仄,随侍们并没有跟进来,只守在了厢房外面,隐隐地听靖祯温厚的声音传来:“记得朕年幼之时,即便在宫里,母妃所居之处也是这般矮小昏暗的房间,那时只觉得十分温暖。”这番话传入祖成耳里,不免令他暗自心惊,这么多年,他很少听皇帝提起他的生母李嫔。 阿沅将床榻铺好,看了一眼那薄薄的棉布被衾,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回身问道:“恐怕皇上今晚只能睡在这儿了,山里夜凉,要不要叫祖公公去换条厚些的褥子来?” 靖祯挪近了几步,手指掂了掂床褥边缘,不由色变:“他们居然这样苛待守陵宫人?” 阿沅摇摇头:“宫里头有人不希望我回去,只消往外吩咐几句,这边的日子便难免过得艰难些。”这两年她在潜陵屡屡遭人刁难,克扣饷银、冬衣、饭菜之类的东西,也是常有的事。若不是四王爷偶尔来一趟,曹清又经常从山下偷偷给她捎些东西,她也不知能不能熬到今日。 靖祯眯起眼眸:“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竟令人千方百计要置你于死地?” 阿沅见他身影逐渐逼近,目光如锥,不觉有些慌了心神,只道:“那些人不过是做贼心虚,想要斩草除根罢了,否则如霜当年也不会无辜惨死。况且我若是知道真凶,大可直接告诉皇上,想必皇上也会为姐姐报仇。又何苦多此一举,再置自己于险境?” 靖祯回到桌边坐下,默了会道:“朕可以如你所愿,将你带回宫中。只是当年朕无力保全你姐姐,如今后宫势力纠葛更胜以往,只怕亦难护你周全。” 阿沅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只想替姐姐报仇,即便身死也无惧无悔。” 靖祯深深注视着她:“你依然是从前那个样子。” 阿沅笑道:“皇上却好像不大一样了。”她指着铺好的床榻,“皇上要去歇会儿么?” 靖祯看了眼窗外,冰轮如镜。子夜的露珠一滴一滴坠在光滑的石砖上,溅起极微弱的水花。 “朕不睡了。” 阿沅笑道:“也好,不如来喝一杯?”她走到墙角,那里还有一小坛曹清送来的高粱酒,她觉得冷的时候,常常喝几口暖暖身子。 靖祯不觉失笑:“好。” 曹清酿的酒,入口清香甘醇,几杯下肚才知浓烈回暖,余味悠长。就连尝惯了宫廷御制美酒的靖祯也不禁赞道:“好酒。” 阿沅道:“酿造这高粱酒的姑姑,原是建昭年间东宫的侍女,太子失势后被打发到潜山来守陵。” 靖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徐徐道:“太子去世时,我虽年幼,亦知朝中风云暗涌,最后引发四方势力乘虚而入,宫闱流血,祸事连连。说起来,四哥也是当年被牵连入罪。” 阿沅听他提起靖屿,神色微变,转而借着酒劲,抿起嘴角道:“所以宫廷斗争从无所谓是非对错、真相如何,只有成王败寇。” 靖祯亦笑亦叹:“朕也是知之甚晚。” 红烛美酒,二人畅谈通宵。翌日晨起,消息不胫而走,潜陵及行宫中人不免议论纷纷。皇帝彻夜留在一个女子的厢房内,任凭谁也知道其后将要发生何事。果然不出半日,便有旨意传来,皇帝要册封那位宫女为贵人,将其带回皇宫。 不过这一消息并没有及时传入后宫。当一众妃嫔在昭阳门外等候帝后归来时,却发现陪着皇帝从銮轿里走出的人并不是皇后,不禁大为震惊。连一向沉稳的梅雪沉也霎时变了脸色,脱口道:“阿沅……” 靖祯搀着阿沅的手,扶她下了銮轿,朗声笑道:“这是朕刚刚册封的沅贵人,梅妃,你们以前应该认识。” 敏贵妃挺着孕肚,抢一步上前笑道:“怎么不认识,一别数年,可是越来越像从前那位了?” 大家都知道她所指何人,然而并不敢戳破这层禁忌,只是含笑着互相寒暄了几句。阿沅笑时,发间的碧玉蝶恋花点翠步摇悠悠地摇曳,如风中娇蕊:“多年不见,贵妃娘娘还是一如既往。” 这时淳于皇后也从凤驾上移步而来,执起二人的手道:“既是旧识,往后在宫里要多帮衬着些。” 敏贵妃不屑一顾,偏过头去,只有梅雪沉向皇后微微屈膝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阿沅细看了这一群莺莺燕燕,发现至少多了五六张陌生的面孔,想来应是近两年皇帝新纳的妃嫔。虽听闻她们大多出身寒门士族,又是新进宫不久的人,气质长相却是丝毫不输那几个位居高位的世家之后。 靖祯挥手道:“好了,没什么事就先回宫吧,朕也乏了。” 祖成低声问道:“那皇上今夜要歇在何处?” “先去长宁宫看望母后,晚上……”他不顾梅雪沉殷切的目光,兀自恋恋不舍地看向阿沅道:“便去云台宫罢。” 阿沅的手一直被他握在掌心里,虽然是人前做戏,还是有些难为情。再被他这样望着,更是脸红不已,盈然向他一笑,随后羞怯地低下了头。 诸妃起先即便有些怀疑,见皇帝与她眉目传情,不由得也是信了七八分。有一两个潜邸的旧人露出了不屑的神情,还有几个当着皇帝的面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靖祯也不避讳,只当做没有看见,牵着她的手道:“你先回云台宫安置,朕晚上就来。” 阿沅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娇怯道:“那臣妾等着皇上。” 回到云台宫时,她已是疲惫不堪。踏入垂花门,眼见这一片殿宇楼阁,竟恍如隔世,不禁悲从中来。皇帝派来的侍卫送她至宫门,拱手道:“事出突然,功力来不及提前准备。皇上已经吩咐了内侍省,过会儿便会派几个内侍和宫女过来,请小主先稍事休息。” 阿沅点点头,只听一人悄声唤她,语意中似是不敢相信:“阿沅姑娘?” 那侍卫闻言喝道:“什么姑娘,这是沅贵人。” 待她走近了些,阿沅这才从夜色中辨清那人,竟是采薇。 天色已暗,采薇愣了一愣,借着宫灯的光上下打量着她,好一会儿才道:“真的是你!姑娘怎么……”她忽觉不妥,急忙改口,“小主怎么回来了?” 阿沅瞥了一眼在旁簇拥的侍卫,轻声道:“过会儿再说。”待离那群侍卫走远了几步,她才问出心中所惑:“这里怎么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小得子呢?还有侧殿里住的芙美人呢?” 采薇忍着泪意道:“那年如霜的案子查不出来,小得子就被他们审了好几次,后来就伤重不治了。之后过了半年,芙美人生了场大病,不久就死了。云台宫没了主子,哪还有宫人肯呆在这里,自然都去了别的主子那里。只剩下我还留在这里,即便贵妃娘娘仙去了,能替她看着这里,打扫打扫宫室,那也是好的。” 阿沅想起自己当年在鸾清宫时,也是和采薇一样,不过有个石泉作伴,才不觉得孤寂难熬。此时再看采薇,心中又是惊叹又是悲悯,没想到最后竟有一人,还肯为姐姐留下,独自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她柔声道:“难为你了。” 采薇满脸感激之情,坚持要屈膝行礼,含泪道:“奴婢采薇参见沅贵人,愿贵人小主吉祥。” 阿沅连忙伸手将她扶起:“我们都是为了姐姐,没有主仆之分。以后只要不在外人跟前,你不必与我拘礼。” 采薇这才问起:“小主为何……” 话未问出,只见那宫门里陆陆续续走进了好几个人,领头的那人圆脸长身,却是比采薇更令她意外。 她几乎将“小石头”三个字脱口而出。然而长年的宫中生活,又让她把这几个字都生生咽了回去。 石泉也是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痴痴地看着阿沅,惊愕万分。直到身边的人提醒他:“石公公,宣旨啊。”他才缓过神来,眼里闪过一丝晶亮,朗声道:“皇上有旨,赐沅贵人云台宫主位,并赐正五品令侍一名,二等宫女与二等内监各两名,三等宫女两名,钦此!” 阿沅恭敬地跪下道:“谢皇上隆恩。” 石泉颤声道:“内侍省随后会遣人过来,将寝殿里的物事全部换新。还请小主先移步配殿,让他们伺候您沐浴更衣,皇上晚些时候便会驾临。” 阿沅起先庆幸他没有当面与自己相认,再见他行事言谈,比起当年亦是稳重许多。还记得大皇子满月酒时,曾在皇后宫中与他匆匆一瞥,那时他还自称是祖成的徒弟,与珣亲王谈论些花花草草之事。如今短短两年多的时间,竟成了御前的掌事太监,不由为他感到高兴。 “多谢石公公了,请代我向皇上谢恩。”这样的场合,她只能这样持重而谈。 石泉怔怔地望着她,最后也只是躬身道:“奴才要回去复旨,还请小主早些准备迎驾吧。” 第38章 锋芒 是夜,靖祯来云台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阿沅刚梳洗完换了身素缎对襟长衣,坐在镜前,手上拨弄着那半枚水晶鸳鸯钗,不觉失了神。正沉吟时,忽觉耳后一阵温热潮湿的气息,她猛然回过头,只见一袭明黄锦衣。原来是靖祯不知何时来了寝殿,正弯下腰凝视着铜镜里的她,不由唇角笑意浮现:“还没睡?” 阿沅本能地往旁边缩了一缩,又看了眼一屋子的内侍宫女,连忙起身下拜,顺手将那半枚鸳鸯钗收进了首饰匣子。她一时有些慌神,站起来的时候,发髻上的珠花轻轻擦过了靖祯的下颌。 那里有点痒痒的,靖祯用下颌抵在她的额头,又伸手替她卸去了发髻上的珠花,笑问道:“怎么,见了朕不高兴?” 龙涎香细细淡淡,阿沅勉力一笑:“臣妾……很高兴。” 靖祯见她越发窘迫的样子,似乎更是来了兴致,干脆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低沉的声音里透着绵绵情意:“你刚才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阿沅将红透了的脸庞埋在他胸前,只觉那龙袍前襟上缂丝团纹有些磨人,良久,方轻声道:“在想皇上什么才能过来。” 靖祯霍然一笑,将她打横抱起,便向着床帏走去。 暖阁里服侍的宫人见状,纷纷都垂首退了下去。随着祖成最后一个关上了房门,空气中的情|欲瞬间消隐无踪,只剩下神色冷淡的二人隔着帷帐,静静对视。 阿沅问出心中所惑:“皇上也觉得那些宫人不足为信?” 靖祯负手行至窗前,望着外面深沉夜色,道:“给你的宫人都是祖成亲自挑选的,应该问题不大。不过人心种种,并无十分把握,所以还是谨慎行事。” 阿沅道:“皇上有心了。”耳后的余热渐渐褪去,她低头整理了衣衫,也站起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床褥子,铺在暖炕上。 靖祯剑眉一扬:“你要睡这里?” 阿沅一面支起一扇四页藤木屏风,一面微微笑道:“这可比潜陵那会儿住得要好多了。” 他侧过脸去,一夜无话。 次日寅时,祖成便一人带了皇帝的朝服朝冠进了暖阁,服侍他起身洗漱。云台宫的宫人都守在了正殿外面,等皇帝走了之后,才能进暖阁伺候。 彼时阿沅早已穿戴整齐,将屏风和暖炕上的褥子一并收起,端坐在正间榻上闭目安神。采薇带了一众宫人鱼贯而入,逐个向她叩首请安。 这批宫人中,为首的是一名正五品令侍,名唤琪芳,看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她低眉顺目,口中道着吉祥如意之类的话,又向阿沅介绍了另外四名宫女和两名内监。其中两名二等宫女分别名唤欢夏和春樱,看上去都年纪不大,面容姣好。另有小彬子与宝同两名内监,以及冉儿与四喜两名粗使宫女。 阿沅心知这些人都是祖成亲自查过来历的,纵然有什么问题,她也是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来什么名堂。因此只是草草地听完他们自我介绍,便道:“你们在我跟前当差,原不必拘礼太多,但仅有一条你们却须牢记。”她顿了顿,才沉声道:“这里除了采薇和琪芳之外,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人,未经准许都不得随意进入寝殿。可都明白了?” 她立这条规矩,一来是防范有人会在她的近身之物上做什么手脚;二来也是担心这些宫人若是得知她和皇帝的真实关系,恐怕会另有隐患。然而除去采薇不说,琪芳是这批人里位阶最高的宫人,却不得不给多她几分薄面。 众人恭声跪下道:“奴才明白。” 阿沅问:“几时了?” 琪芳道:“回小主,卯时二刻。” 阿沅道:“替我更衣梳妆,辰时要去承庆宫觐见皇后。” 虽是一时进宫仓促,内侍省也在昨夜送了一批上好的宫装首饰和胭脂水粉过来。采薇替她选了一套雪青色素纱襦裙,外罩着月白广袖褙子,上面绣着几朵腊梅。阿沅穿戴完毕后,望着镜中的自己,云髻雾鬟,头饰只用了淡黄色的绢花点缀,看上去甚是素雅清丽。 她摇了摇头:“不行,去换一套颜色艳丽些的来。” 采薇略有不解:“小主,您穿这身很好看啊。” 琪芳是替她梳头妆面的人,目光中也流露出疑惑之色。然而她并不多问,只是立即取下阿沅头上的绢花,又重新梳了一个双环望仙髻,髻前饰层层叠叠的点翠华胜,最后插上一柄鎏金嵌白玉花卉纹银簪。 此时采薇也去换了一件胭脂红遍地金宫装来,上绣云凤花卉,尽显华靡。阿沅重新抿了大红色的口脂,看着满头珠翠,这才满意地点头:“辛苦你们两个了。” 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行为处事,阿沅故意做出这副招摇的样子,原也是希望能够以自己为饵,从而引起当年设局之人忌惮、甚至再度出手加害于她,方有可能找到一丝线索。 她算好时间,待进承庆宫之时,嫔妃们已经满堂皆座。众人见她盛装华服,不紧不慢地款款步入,一时四下议论纷纷。 阿沅并不理会她们好奇而不甘的眼神,径直走入殿中,向凤座上的皇后行三叩六拜之礼。 皇后和颜悦色道:“起来吧。”又让玉蓉去引她入座。 阿沅环视四周,敏贵妃和梅妃分居皇后之下左右首的位置。左下还有荣嫔,莹贵人,郑宝林、孙美人等一众潜邸老人。而梅妃为首的右下则是一排崭新的面孔,她虽不认识,也知道这些人大概就是皇帝近两年新纳的士族女子。 荣嫔略显不悦道:“这才第一天来承庆宫请安,便迟了半个钟头。果然是圣眷浓厚,连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了。” 阿沅笑着回应:“姐姐哪里的话。原是梳头的时候,皇上说之前那个发髻不怎么好看,这才又重新梳了一个,所以耽搁些时间。”又向皇后道:“还望皇后娘娘恕罪,嫔妾并无怠慢之意。” 皇后温和地说:“本宫知道你昨夜伺候圣驾,难免劳累些,自然不会怪你。” 敏贵妃掩口笑道:“前些日子才从乐府带回来个周采女,这才过了多久,我们又多了一个从皇陵回来的沅贵人了。每天来皇后娘娘这儿请安,还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阿沅顺她的目光望去,右侧最末坐着一个杏脸桃腮的美人,此时涨红了脸,愈发显得楚楚动人,想来就是她口中新晋的周采女。 皇后心中不悦,道:“贵妃妹妹的身子也渐渐重了,要是不方便来承庆宫,本宫大可免了你的请安。” 敏贵妃道:“这可不行,宫中惯例妃嫔须每日向中宫请安。臣妾才不会像某些人,恃宠生骄,随便寻个由头便想搪塞过去。”她美目一转,又道:“说起来,上一个不按规矩,不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人,好像正是这位沅贵人的姐姐呢,只可惜……” 皇后厉声断喝:“住口!”杨慕芝之死是这后宫禁忌,敏贵妃这般肆无忌惮,才引得一向宽厚的淳于氏也着实有些恼怒了。 梅雪沉本来话也不多,此时亦只是和气地说:“皇后娘娘息怒,贵妃姐姐向来心直口快,这会儿大概也是想和沅贵人叙叙旧情。” 不料对面那几个出身士族的妃嫔中,却传来一个俏嫩的声音:“梅妃娘娘这话说得不对,皇后娘娘一早就教导过我们,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要有分寸。贵妃姐姐心直口快,但也不能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随便捡着什么话就胡说。这要把皇后娘娘的面子往那儿搁?” 玉蓉劝道:“各位娘娘们都少说几句吧。前些天大皇子又病了,皇后娘娘连着几日都急得睡不好,白日里还得每天都听你们一人一句吵个没完。” 一边是太后的人,一边是皇帝的人。虽然贵为皇后,她却谁也不敢得罪,如今就连做个和事佬都是这样艰难。皇后扶额片刻,方道:“今日诸位姐妹都在,本宫原有一件事要说。大长公主的省亲队伍将在下月初抵达京城,这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回宫,太后的意思是要为大长公主准备一次家宴。” 阿沅从前也略略听说过这位大长公主的传闻,她闺名绮瑜,与恪亲王靖屿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瑾妃死后,她也由章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后来十七岁时,便嫁给了远在陇西的抚远大将军,同时也为章氏一族争取了陇西道的兵力支持。 皇后继续道:“家宴本应由本宫一手操办,不过近来崇晖身子不好,本宫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因此还需要各位姐妹的帮衬。” 诸妃立即起身,齐声道:“臣妾愿为皇后娘娘分忧。” 皇后嗯了一声,又叮嘱了几句,便叫众人散了。 离去之时,忽听殿门处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便看到敏贵妃踉跄着往前扑了好几步,幸好人多拥挤,她扑在了前面的梅雪沉身上,才没有马上摔倒在地。 阿沅本就走在最末,这会儿也不想掺入是非,只冷冷地看着前面大呼小叫地闹成一团。 原以为不过是个意外,却听那敏贵妃怒声道:“到底是谁?是谁推了本宫?” 第39章 倩宛 一时殿外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有梅雪沉好声劝道:“贵妃姐姐消消气,兴许是哪个妹妹不小心碰到了您一下,想来也不是故意的。” 敏贵妃撑着腰身,那孕肚就格外明显些,她气得竖起柳眉,凄厉的目光从一众妃嫔中掠过:“分明是有人想害死本宫腹中的孩儿,从背后故意推了本宫一把!” 她的贴身宫女巧菱亦道:“我们娘娘自从怀了龙胎后,事事都谨慎小心,又怎会好端端地自己摔倒?“ 梅雪沉平心静气地问:“既然如此,那当时是谁走在贵妃姐姐身后呢?” 当时梅雪沉走在最前面,此事自然与她无关。事发之后又是一片混乱,人群都争相拥上去扶起章、梅二人,似乎也无人注意到那一刻敏贵妃身边都是何人。 正僵持时,却听一个宫女怯怯弱弱地道:“奴婢,奴婢好像看见了。”那宫女打扮得比常人都要艳丽三分,身上又带着浓浓的脂粉香。 梅雪沉脸色一沉:“繁羽,故意冲撞贵妃乃是大罪,你可看清了?”她将“故意”二字咬得极重,似乎是认同了有人要加害敏贵妃。 繁羽低低“嗯”了一声,她本是梅雪沉的侍婢,因此又多看了几眼自家娘娘的脸色,才轻声道:“奴婢看清了,是陈宝林推了贵妃娘娘。” 众人一听,齐刷刷地看向陈宝林,只见她脸色煞白,忙后退了几步,忿然道:“你少血口喷人!嫔妾没有推过贵妃娘娘!” 巧菱向来随敏贵妃嚣张跋扈惯了的,此时一看是她,迅速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衣袖,脱口叱道:“果真是你!” 阿沅本远远地看着,只想置身事外,此番却是心中一惊——这位“陈宝林”正是方才在殿中公然顶撞敏贵妃之人!她既然是皇帝一手扶持的士族之女,若说与敏贵妃不睦,偶尔争辩几句也是情理之中。然而敏贵妃的肚子里还育有龙嗣,以皇帝的性子,再怎样与章氏为敌,也不会拿她肚子里的孩子做文章。这陈宝林又与敏贵妃身份地位相距甚远,若不是皇帝的意思,实在没有要加害她的理由。 她正想着,却见皇后板着张脸从内殿匆匆步出,连眉头都拧成了一条线。 “又在吵闹些什么?” 满殿宫人见皇后也来了,纷纷俯身行礼,只有敏贵妃还矗立当场,隐隐有发作之态。 皇后道:“刚才的事本宫也听说了,你们一个个贵为天子妃嫔,却在承庆宫门前喧闹不止,成何体统!” 敏贵妃又是委屈又是愤怒:“陈倩宛屡次顶撞臣妾,皇后娘娘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如今她竟然要加害臣妾腹中的龙嗣,难道娘娘也坐视不理?” 皇后问:“贵妃可有大碍?” 敏贵妃道:“幸好有梅妃妹妹替臣妾挡了一下,才没有摔倒受伤。” 皇后一心只想平息纷争,便道:“既然无碍,又何必因人无心之失而小题大做!” 敏贵妃气恼至极,声色俱厉:“陈倩宛谋害皇嗣,心肠如此歹毒。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居然不管不问,还说臣妾小题大做,臣妾不服!” 陈倩宛不露怯色,只咚地一声跪在光滑的金砖地上:“臣妾没有害过贵妃,请皇后娘娘明察!” 敏贵妃瞪着她道:“已经有人指认了你,你还敢狡辩!” 繁羽趋前一步,扇起一阵香风,又将事情经过前后说了一遍。依她所见,敏贵妃摔倒之前,只有陈宝林离她最近,又贴着身子,要做什么手脚恁谁也看不见。 皇后沉声道:“陈宝林,你还有何话可说?” 陈倩宛冷声笑道:“这个宫女只见了臣妾走在贵妃身后,并没有看见臣妾是否出手推了贵妃,这样模棱两可的证词,如何可信?” 两人争执不下,皇后正犹豫时,梅雪沉柔声道:“陈宝林这话说得也没错,只是若按繁羽的证词,当时只有她在贵妃姐姐身后,贵妃姐姐又一口咬定是有人推的她。这样看来,只有陈宝林的嫌疑最大。”她盈盈一笑,美眸流转,“臣妾以为,皇嗣之事不可不慎重,不如先将陈宝林押送掖庭审问之后,再行定夺,不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她句句在理,皇后忖思半晌道:“也罢,就依你所言。” 却见阿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欠身道:“臣妾方才走在最末,虽然看不清陈宝林究竟对贵妃娘娘做了什么,倒是也瞧见了另外一些事情。”她本是轻言细语,又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闲聊家常一般,众人起先不以为意。只见她顺路走到了繁羽面前,脸上带着嫌恶的神色,问道:“这位可是梅妃娘娘宫中的侍婢?” 繁羽面色微微发白,只听梅雪沉微微含怒道:“沅贵人难道是疑心本宫,故意指使宫人诬陷陈宝林?” 阿沅笑着摇了摇头:“嫔妾并无此意,只是要将自己所见说出来,以免有人受冤。” 皇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瞧见了什么?” 阿沅抚了抚鬓角上的华胜,漫不经心道:“这个小宫女的证词说,在贵妃摔倒之前,只有陈宝林走在在贵妃身后。可臣妾站得远,却看得分明。她当时一路搀着梅妃娘娘走在最前面,又怎会看见身后之事呢?” 繁羽眼中闪过片刻的茫然,旋即回道:“那会儿奴婢恰好丢了一件东西,所以就回头去捡,正好看见的。” 阿沅笑问:“你丢了什么?” 繁羽惊慌失措地在身上胡乱摸索了一通,半晌才道:“丢了……丢了耳坠子……” “恐怕你丢的是这个吧。”阿沅拿出一个湖绿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个“羽”字。 繁羽一见,神情大骇:“这……这不是奴婢的东西!” 皇后接过那枚荷包,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冷冷道:“这荷包与你身上香粉的味道一模一样,又绣着你的名字,你如何赖得?”繁羽越是慌乱,她越是起了疑心,将荷包拆开一看,里面装了十多颗东珠。虽不是什么顶级的深海东珠,却也非寻常泛泛之物,断不是一介宫人可以拥有的珍品。 梅雪沉倏然厉色道:“繁羽,这些东珠是哪里来的?” 繁羽喏喏不敢言。 陈倩宛顿时哭出来:“有人想要诬陷臣妾,还请皇后娘娘为臣妾做主啊!” 繁羽亦瘫软在地,不停地叩首:“奴婢没有说谎,奴婢真的看见了,是陈宝林推的贵妃娘娘!” 阿沅冷声笑道:“你方才不是还说,只看见陈宝林贴着贵妃身后,并没有看到她推人吗?怎么这么快就改了供词?” 梅雪沉见状连忙跪下:“臣妾也觉得繁羽颇为可疑,还请皇后娘娘严审,臣妾绝不会徇私护短。” 敏贵妃赫然大怒:“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本宫买通梅妃的宫女,拿自己和皇嗣的性命去诬陷这个八品宝林?本宫犯得着吗?” 一名穿着宝蓝云锦妆花缎宫装的陌生女子道:“贵妃姐姐先别恼,宫中是讲理的地方,让皇后娘娘把事情查清楚,自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况且这件事,也是陈妹妹先受了委屈。” 陈倩宛抬头忿然道:“裴姐姐,这宫里头有些人,就是看咱们寒门出身的妃嫔不顺眼。咱们处处忍让,她们就步步紧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今日若不是沅贵人肯仗义执言,只怕我就要被诬死在这儿了,可向谁说理去!” 阿沅见两派针锋相对,又看看皇后左右为难的样子,不禁有些讪讪。起初她只是路见不平,况且皇帝助她回宫复仇,作为交换,她理应偏帮这些皇帝倚重的士族妃嫔。 未及所想,却听一声通传:“皇上驾到——” 靖祯刚下朝,从垂花门而入,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庭院中瞬间安静下来,他目光所及之处,无不低首垂眸。 皇后谦恭地俯身下拜:“皇上万福金安。” 靖祯并不看她,径直走向阿沅,执起她的手,不觉皱了眉:“手怎么这样凉。” 阿沅矜然含笑,他们这样人前恩爱有加,于她是略有尴尬,于其他一众妃嫔却是恨嫉不已,只怕她要复刻当年杨氏独宠盛景。 他侧首吩咐祖成:“回头把那件银鼠皮风氅送到云台宫去。” 祖成道:“可是前几日庆州进贡来的那件?” 靖祯点点头,又转身问皇后:“这是怎么回事,一大早便不安宁。”待玉蓉一字一句回禀完,靖祯面容冷峻,如罩寒霜,指着繁羽道:“这就是那个宫女?” 皇后温声道:“是。” 靖祯问道:“敏贵妃可有损伤?” 敏贵妃见他满脸沉肃,也不敢造次,只挺着孕肚娇声道:“多亏了梅妃妹妹扶了一把,臣妾无碍,不过可当真吓飞了魂儿,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呢。” “你没事就好。”靖祯不见喜怒,声音陡然一凛:“后宫不宁,都是因为有这种不知本分的下人。将这个宫女拖出去,杖杀。“ 皇后心头大震:“不审了么?” 靖祯扬眉,冷哼一声:“皇后能审出什么结果吗?” 皇后见他眸色深沉,只觉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默默叹息了片刻,只好道:“杀一儆百,也叫其他人看着,以后都安分些。” 第40章 谜团 回宫路上,琪芳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小主,您为何要替陈宝林出头?那敏贵妃有太后和章家撑腰,可得罪不起呀。” 阿沅见她语态恳切,似是为自己考虑。然而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因此也不会告诉她皇帝与自己之间的交易,只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敏贵妃当然是虎,可陈宝林背后的士族势力却一时难成气候。我若能够帮她们一把,或有一日令其可与之抗衡。而我自然也就能够坐山观虎斗,待其两败俱伤之时,从中得利。” 她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直教琪芳暗自惊叹其心机深沉,遂又问出心中所惑:“难道今日之事,是敏贵妃故意陷害陈宝林?” 阿沅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反问她:“你觉得呢?” 琪芳道:“奴婢一旁看着,只觉得不论敏贵妃是否设局诬陷陈宝林,梅妃大抵是个知情的。” 阿沅颇为欣赏地看了她一眼:“你说的不错,梅妃的确知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不仅知情,更有可能是那幕后的黄雀。” 琪芳神色谦卑,低低道:“奴婢愚钝。” 阿沅娓娓道来:“那枚荷包系在繁羽身上,不会好端端地落在地上被我捡到,所以定是有人故意丢下的。而离繁羽最近的人,便是梅妃。至于她为何这样做,或许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梅妃早就知道繁羽背叛了她,暗中与敏贵妃私下往来。因此将计就计,自己故意走在敏贵妃的前面,同时又留下繁羽说谎的证据,借此抹黑敏贵妃。还有一种可能,便是繁羽从始至终都是梅妃的人,只是配合她演了场戏而已。不论是哪一种,梅妃此举都意在打击煊赫一时的敏贵妃,而非区区一个陈宝林。” 琪芳豁然道:“梅妃家世已不如敏贵妃,如今还要看着她怀上皇嗣,难免会记恨在心!只是奴婢还有一事不解,皇上为何直接命人打死了繁羽,却不加以审问呢?” 阿沅轻轻一笑,发髻上的点翠在阳光下璀璨如星:“就算是严刑拷打又如何,结局左不过是繁羽招认,是敏贵妃指使她陷害陈宝林,然后呢?只要太后一日在朝,敏贵妃的地位便稳如磐石。皇上如此精明,又怎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反倒惹得后宫不宁,太后又对他诸多猜疑。不如几棍子打死那个生事的宫人,还能稍稍起到震慑的作用。” 琪芳思索了半日,叹道:“宫里人人皆知,敏贵妃和梅妃都是太后献给皇上的人,却没想到她们自己先内讧了起来。看来只要小主圣宠不断,或有一日可以取而代之。” 阿沅不置可否,只是勉强地笑笑。心中所想却是今日所见所闻,梅妃心机之深,远在她预想之外。还记得那年岐山秋围,梅雪沉替她解围,又找她倾诉其对皇帝的一片衷情……一时心念转动,她脑中倏然想起什么,只觉得隐隐作痛。 虽然时隔近三年,她依然能够记起那天梅雪沉所说的每一句话。是了,梅雪沉曾对杨慕芝举家南迁之事颇有了解,这样说来,她是不是也知道杨慕芝与卫瀚的那一段旧情! 行至云台宫前,阿沅始终沉默不语,心中却是经历了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她曾一度以为害死姐姐的人,十之*会是那个阴狠跋扈的敏贵妃,今日看来,只怕梅氏藏在暗中,心机较其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主,晌午热了,要不要换身衣服?” 采薇温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才猛然从思绪中惊醒。阿沅点了点头,默然走进了暖阁。因着晚上和皇帝同居一室,睡得便不大安稳。用完膳后,她午歇了一觉,醒来时日头已有些偏西了。 采薇进来道:“小主,陈宝林在外头久候多时了。” 阿沅挑眉:“她怎么来了?” 采薇问:“小主不想见她?那奴婢这就去把她打发走。” 阿沅眸中一片清明:“不必了,叫她再等会儿,我随后就来。” 陈宝林闺字倩宛,看上去顶多也就十五六岁,修长的身段婀娜多姿,最令人惊叹的是她一头乌如云墨的青丝,一直垂到了腰际。在这批新入宫的寒门妃嫔中,论姿色,她怎么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翘楚。 “倩宛给贵人姐姐请安。”她是八品宝林,阿沅是六品贵人,见面行此大礼,虽出于尊卑礼仪,却着实有些过了。 阿沅忙道:“宝林不必这样客气,我刚入宫,理应是我叫你一声姐姐。” 琪芳斟了杯茶过来,奉至她面前:“宝林请用茶。” 陈倩宛一改今早在承庆宫顶撞敏贵妃时的倨傲姿态,双手接过琪芳递来的茶盏,平眉顺目道:“宫中向来以位分称姐妹,何来资历一说?姐姐今日肯为我仗义执言,妹妹感激不尽,特来道谢。” “妹妹言重了。”阿沅也端起一盏清茶,低头啜饮时,借着如扇般的羽睫,偷偷打量陈倩宛的神色,“我虽入宫资历尚浅,也曾听闻敏贵妃仗着其母族势力,为人狂妄至极、不可一世。妹妹却为何要以卵击石,在言语上挑衅她呢?” 陈倩宛幽幽叹口气:“姐姐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没有家世傍身,一言一行都并非出自本意。不管位分稍高的裴姐姐、朱姐姐,还是像我这样的蝼蚁之人,所扮演的不过是别人希望我们成为的角色。” 她话中虽未明言,阿沅亦猜到这个“别人”大约就是皇帝。是啊,那些新晋妃嫔中,陈倩宛的确算是个出众的美人儿,上扬的眉梢眼角还带着些许犀利的妩媚。利用她作为对抗太后势力的头面,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阿沅颇有恻然之色:“其实宫中人人身不由己,所想的不过是自己今后能过得舒坦一殿,家里人也能过得好一些。”想她母亲早逝,父亲又是那样一个人,如今唯一亲近的姐姐也没了,了无牵挂,倒也过得自在。 陈倩宛咬了咬牙,眸中带泪:“家父是辛卯年的进士,只因家世卑微,屡遭门阀旧族打压,至今也不过是个悒悒不得志的县官。如今皇上有意扶植寒门士人,只要我能得到皇上的宠爱,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或有一日也可以帮到父亲。” 阿沅道:“你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心思,可谓难得。” 陈倩宛凄婉一笑:“可如今得罪了敏贵妃,她恨不得要置我于死地,我恐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她话音未落,忽然离席跪下,上前扯着阿沅衣袖道:“倩宛求姐姐再帮我一次,帮我求求皇上,我可以继续做他的棋子,但是不要再让我留在紫宸宫了!” 阿沅愕然:“你住在紫宸宫?” “是,姐姐也知道,紫宸宫她是主位。从前只是隔三岔五地指使莹贵人来寻衅,动辄又打又骂。”她捋起自己的袖子,上面青一道紫一道的淤痕赫然在目,“今日在承庆宫,她竟然动了要杀我的心思,我是……我是再不敢回去了……” 阿沅动容,悯然之中犹带有几分疑色,她还是先伸过手去扶起陈倩宛,道:“妹妹先起来再说。”又抽出丝帕,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痕,温声道:“容我多问一句,妹妹为何不自己去求皇上?” 陈倩宛抽噎着道:“从前我也是求过的,可皇上不同意,坚持要我留敏贵妃身边,替他监视敏贵妃的一举一动。” 阿沅凝眸片刻,缓缓道:“既然皇上决心已定,我不过一介小小的贵人,人微言轻,皇上也未必肯听。况且监视敏贵妃,本属机密之事,你这样跑来告诉我,若是叫皇上知道了,只怕会更为不悦。” “姐姐说的也有道理,难道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么?”她泣不成声。 阿沅婉声相劝:“办法总是有的,不如……” 陈倩宛眼前一亮:“不如姐姐去告诉皇上,与我十分投缘,让我搬来姐姐的云台宫暂住几日?皇上对姐姐这样好,总会听姐姐几句的。” 阿沅看着她,迟疑道:“这……你也知道这云台宫从前住的是谁,皇上恐怕暂时不会同意让其他人住进来。”这个陈倩宛看上去虽然是皇帝的人,但毕竟不知底细,她断然不会将其留在身边,遂又问道:“与你一同进宫的姐妹都住在哪里?” 陈倩宛想了想道:“裴姐姐和朱姐姐都各自居一宫主位,其余六品之下的姐妹,都被分去了各宫寄人篱下。” “今日在承庆宫帮你说话那个,是不是姓裴?” “是。裴姐姐是正五品婕妤,住在撷芳宫。” 阿沅松了口气,莞尔道:“若我去求了皇上,让你搬去和她同住,你可愿意?” 陈倩宛咬唇踌躇了片刻:“皇上会同意?” “事在人为。”阿沅整一整袖口,声音极是亲切柔婉:“况且他并非无情之人,今日既知敏贵妃有意害你,也会不眼见你羊入虎口而无动于衷。” 正说着,小彬子悄然进来,躬身禀道:“小主,方才石公公过来传话,皇上今夜要来云台宫用晚膳。” 阿沅瞥了一眼陈倩宛,只见她眸中流过一丝不露痕迹的艳羡,又朝小彬子淡淡地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准备吧。” 陈倩宛起身屈膝道:“那我就不打扰了,多谢姐姐肯为我进言。” 阿沅含笑,目送她离开,方才问起琪芳:“我入宫之前,陈宝林是不是一直都与敏贵妃不和?” 琪芳低声道:“奴婢从前在尚衣局当值,也是偶有听闻,敏贵妃会克扣陈宝林每月制衣的分例。所以看她说的那些,也不像是假话。 阿沅点点头,她所担心的,不过是今早承庆宫那一场大戏,或许是有人刻意演给她看。若真是如此,陈倩宛此次来求她,定是另有它意了。好在她已有防备,不论陈倩宛究竟是何用意,她也是无所畏惧的。眼下最要紧之事,还是早日查清当年姐姐之死是否与梅雪沉有关。 第41章 省亲 转眼到了四月上旬,华阳长公主的省亲队伍已经抵京。是夜,帝后在仪元殿举行盛宴,款待这位久未归来的长公主——绮瑜。 在此之前,皇帝连日留宿云台宫,引起后宫一片哗然。如此盛宠恩遇,竟与当年贵妃杨氏如出一辙!而阿沅除了每日去中宫请安,其余时间也很少外出,更不会自己去太后那里触霉头。这日阖宫家宴,却是再也躲不过了。她随意挑了身素净的衣服穿上,便去了仪元殿。 大殿主位上设了两席宴桌,为了表示对华阳长公主的尊重,特别让她与太后同坐左席,另一侧帝后居于右席。他们温言笑语,彼此觥筹交错,仿佛华阳长公主的到来,让横在皇帝和太后中间那一堵权欲之墙暂时消失了,仅剩下那不知深浅的母子情分。 阿沅按位分坐在裴婕妤和莹贵人身边,默默地独自饮酒品菜,不想在今日以任何方式引起太后的注意。她并非惧怕太后,只是像太后这种浸淫深宫多年的女人,很难在其面前掩藏什么心思。有些事情,毕竟说穿了对谁都不好。 歌舞升平,酒席过半,却听不远处荣嫔道:“你们瞧瞧,这席上是不是少了一人?” 阿沅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对席,自上而下分别是盛装的毓贵妃、珣亲王、五长公主,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应该是华阳长公主从陇西带来的亲眷。 “还真是。”莹贵人接过话,“按说恪亲王是华阳长公主唯一的亲弟,怎么这样重要的场合,也不见他来?” 裴婕妤冷冷地扫她一眼:“有这样好的歌舞不赏,佳肴不用,关心一个亲王做甚么?” 荣嫔从喉间挤出一声冷哼:“也就你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寒族,才会去盯着什么歌舞看。哪里懂得这皇家筵席处处都是学问,事事皆要留心,没得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还不自知。” 阿沅本不想理会她们,听到此处却是按捺不住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姐姐稳居嫔位多年,确是妹妹们愚钝了。” 荣嫔虽然是从潜邸里就跟着皇帝的旧人,这么些年也从未晋过位分,一听阿沅话中大有讽刺之意,不禁反唇相讥道:“沅贵人从前不是恪亲王的侍婢吗?这会儿倒是一下攀上枝头变凤凰了,怎么,难道就不想知道旧主子的下落?” 阿沅敛去笑容,刚想回她话,却见一人白衣广袖,从大殿正门大步迈入。他径直走到帝后面前,行拜身大礼,然后面向太后那席,笑容如晨光初绽:“长姐,我来晚了。” 来人正是恪亲王,靖屿。 虽然这些年靖屿屡次赴潜山皇陵,阿沅却一直避而不见,竟不知他早已神志恢复如常。就像那夜他送她木雕时一样,温雅恬和,翩然如玉。 “四郎!”只见绮瑜喜不自禁地起身,不顾长长的纱罗披帛滑落在地上,“四郎长大了,现在是恪亲王了。你出宫那年,才十三岁,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她不过是三十出头的美貌妇人,由于常年处于西北苦寒之地,情绪激动时,眼下竟也有细纹蔓开。 靖屿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叶包,递与她道:“长姐,这是咱们小时候最爱吃的雪蒸糕,只可惜从前那位御膳房的师傅早就离休出宫,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他,因此便耽误了些时间。长姐快趁热尝尝,是不是和从前一个味道?“ 绮瑜忙着拭泪,又侧身向皇帝深深拜下,感激之言出自肺腑:“四郎十三岁被废出宫,直到臣妾出嫁那年,也不曾闻其音讯。多谢皇上,居然替臣妾找回了四郎。” 靖祯淡淡含笑:“四哥也是朕的兄长,朕不过尽了应尽之责。” 绮瑜转身睨了靖屿一眼:“还不赶快谢恩?” 不料靖屿面色微沉,似乎并不想面对皇帝,迫于绮瑜急切的目光,才甚为不情愿地道:“臣,谢皇上再造之恩。” 靖祯装作没有看到他的犹豫,轻轻颔首道:“四哥多年未见长姐,快坐下与她好生叙旧,不必再与朕多礼。” 绮瑜望弟心切,并未看出这两人之间有何不妥,只拉着靖屿一直絮絮不停。靖祯一侧冷眼看着太后与他们姐弟二人温情犹在,面色越发有些不虞。 淳于皇后端了杯酒,笑着看他:“阖宫团聚,臣妾敬皇上一杯。” 靖祯仿佛充耳未闻,良久,只是抬手按下了她的酒杯。 淳于乐仪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失望,旋即恢复如常,柔声道:“皇上可是有些累了?臣妾让梅妃和沅贵人来伺候您用膳?” 靖祯轻哂:“侍膳都推给了她们,那皇后打算要做什么?” 淳于乐仪极为柔顺地道:“皇上不喜臣妾烦闷,臣妾自然可以让贤。” 靖祯脸色愈加沉郁:“也罢,皇后一向贤淑大度,倒是落得个轻松自在。” 皇后黯然离席,她极力去做好一个皇后的本分,却始终入不了那人的心,再多费唇舌也是枉然。阿沅和梅雪沉被内侍传唤到皇帝身边,一左一右侍奉在侧。一时春光旖旎,云歌曼舞,无不沉醉其中。 酒过三巡,忽见左席一团白影起身,朗声道:“臣敬皇上、皇后一杯!”他面色微醺,再定睛一看,原来皇帝身边并不是皇后,而是两位嫔妃,遂又故作犹疑道:“这位是梅妃娘娘,可这位是……” 靖祯坦然笑道:“这位是刚入宫的沅贵人,四哥应该不认识她。” “看着有些面熟,不过生病那段时间的事情,臣也不记得了。”靖屿像是自言自语,忽又转而郑重道:“恭喜皇上又得佳人!” 靖祯举杯相迎:“四哥客气了。” 他犹未甘心,又借着酒劲道:“臣再敬梅妃娘娘和沅贵人一杯酒,你们要好好服侍皇上,莫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四郎,你喝多了。”绮瑜紧紧攥着他长衫下摆,小声劝道,“快坐下。” 太后亦皱眉:“红萼,去给恪亲王端杯醒酒茶。”红萼应声去了,太后又向靖祯道:“皇帝何时又新纳了贵人,竟然连哀家都不知道了。” 靖祯笑颜相对:“母后哪里的话,纳妃不过寻常小事,儿子并没有刻意隐瞒。” 太后冷哼:“小事?从皇陵随便带回来一个女子,就封做贵人,还赐了一宫主位,这也算小事?” 靖祯神色莫辨:“看来后宫之事,儿子无需禀报,母后也能了如指掌。” 太后极为不悦,又不好与皇帝发作,于是便问阿沅:“沅贵人既然回宫这么久了,怎么从来也不见你,到长宁宫来看看哀家这个老太婆?” 阿沅心头一颤,忙起身要回话,却被靖祯打断道:“阿沅她刚回来,对宫中诸事还颇为生疏。因此是朕的意思是让她先学好礼仪,再去觐见母后。以免礼仪不周,惹得您不高兴,那就不好了。” 太后皮笑肉不笑道:“还是皇帝考虑得周全。” 靖祯握住她的手臂,拉她坐下,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还不敬太后一杯,向她赔罪?” 阿沅会意,举起那斟满了酒液的荷纹犀角杯,恭敬道:“臣妾不识礼数,未能去拜见太后,望太后宽恕。”语毕,一饮而尽。那酒有些烈,她又喝得太快,入嗓时便呛了一下,微微咳嗽了几声。 靖祯忙替她抚背道:“你的诚意太后都看见了,何必喝得这样急!” 阿沅呛红了脸,心知太后的确不会当着皇帝的面为难她,但她也不愿意在靖屿面前与皇帝这般做戏,于是佯装扶额道:“臣妾好像觉得头有些晕了,可否出去透会儿气?” 靖祯亦明白她的尴尬之处,遂道:“你去吧,让身边的人跟着,小心一些。” 阿沅只是胡乱地点点头,便小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琪芳跟在她后面,亦是默声不语。 殿外微风盈盈,虽不比那一室春光,却令人格外清醒。阿沅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只觉通畅无比,方才那种沉闷的压抑感也随之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浮上心头的酸涩。 他的痴傻,果然是装出来的!他说自己不记得从前的人和事,那些话估计也是拿来骗人的……关于靖屿,她还有多少不知道的秘密呢?阿沅不清楚,然而那杯不合时宜的酒却让她明白,她终究是辜负了这个人。 “小主需要喝杯醒酒茶吗?”琪芳小声问道。 阿沅摆摆手,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看到:这条路,她已不能回头。 轻风拂过,一朵桐花飘坠在脚边。她俯下身去小心拾起,端看那淡紫中透着浅白的花瓣,鼻尖馥郁芬芳,才惊觉仪元殿外,原来早已是一树树繁华四起。每有风过,桐花再次纷纷飘落,就像一切来不及挽留的美好,由指尖落尽。 “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他想的也是这一句?阿沅猛然回过头,只见靖屿站在桐树下,定定望着她,迷离的醉眼里满是难抑的情意。 阿沅垂下眼眸,深深吸了口气,随后以无可挑剔的姿势施以一礼:“嫔妾后宫沅贵人,见过恪亲王。” 第42章 决绝 靖屿伫立在斑驳的花影间,皙白的肌肤由于不胜酒力而微微变色,一如绯红的轻云:“这就是你避我不见的原因?” 压抑已久的哀凉渐渐弥漫上胸口,阿沅只觉得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只好又背过身去,恨不得要即刻消失在这漫天花雨里。虽是在春日里,声音却如沾了秋霜般清寒:“昔年旧事,王爷还是忘了罢。如今我是皇上的贵人,不应再与王爷有任何瓜葛。” “好一个贵人!”靖屿霍然冷笑:“当年石榴树下,你刻意救我,是否也只是为了借我之名,让太后留你性命?” 阿沅努力维持着恰如其分的仪态,淡淡道:“情势逼迫,为求生存而已,望王爷见谅。” 靖屿忿然道:“你如此步步心机谋算,难道就只是想做皇帝的妃嫔?” “王爷如今已经病愈,再不能这样糊涂了。”阿沅引袖扫去前襟上的桐花,就要离去,“男女有别,还请王爷自重,嫔妾告辞。” 他情绪激动,竟伸手去握住阿沅的双肩,欲将其原地转过身来。阿沅不肯顺从,用力一挣,整个人便立足不稳,往前踉跄了好几步,险些摔倒,不料却直直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那盘领上的金盘龙纹让她呼吸骤然一滞,她本能地想去挣脱,却被他强箍在怀中,一步也不能动弹。 靖祯低笑:“四哥看样子是酒醒了,不如再进去喝几杯?” “皇上……”阿沅又试图去推开他,奈何那手臂箍得极紧,令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一时眼中模糊酸涩,连着胸前的肋骨都被勒得生疼。只听靖祯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道:“这是你自己选的。” 她身子倏然一僵,停止了挣扎,强忍着泪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温婉如常:“皇上,恪亲王只是喝多了酒,误将臣妾当成他府中的侍婢了。” 靖祯笑得悠然自若:“哦?四哥府里竟有貌美如你的侍婢,也当真是难得了。四哥果然艳福不浅!” 靖屿极力掩饰眸中的失落和灼痛之色,只道:“今日见皇上与沅贵人鹣鲽情深,不禁感触良多。酒后失言,还请沅贵人恕臣无礼。” 皇帝松开了手臂,阿沅才抽出身来,敛衽下摆:“王爷言重了,嫔妾有幸与王爷所识之人样貌相似,是嫔妾沾了王爷的福气。” “希望贵人一切安好。”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抹清影。 新月如钩,仪元殿里不时传来绵绵的丝竹之声,却不及这月下寂寥之人怅惘缠绵。阿沅轻叹:“皇上何必如此?” 靖祯看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森冷凛冽:“你知道他是谁?” 阿沅一时错愕:“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朕费劲心力,才找到已沦为庶人多年的恪亲王。却没料到,居然也会有这样一天。”靖祯自嘲,他负手立于桐树下,颀长的背影只让人觉得无限萧索,“你可知,若有一日太后与朕终于两不相容,她所属意的新皇究竟是谁?” 阿沅心中大骇,极力摇头否认道:“不会,恪亲王不会是那样的人!他曾舍身救过皇上,皇上难道不记得了?” “今时不同往日,那时朕也无心与章氏一族争夺朝中实权。”靖祯不以为然,冷笑道,“如今太后若有意将皇位奉至他面前,焉能保证他不会动心?“ 阿沅犹不死心:“既然皇上知道太后会拉拢恪亲王,为何不像对珣亲王那样,将恪亲王揽入麾下呢?” “八弟可以,四哥却是不能。当年恪亲王与朕都寄养在中宫名下,若非先帝一纸诏书废他王爵,他必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后来朕顾念兄弟之情,从民间将他找回,他却对朕颇有忌惮。居然为了试探朕的心意,装疯卖傻了三年,愚弄了所有人。”靖祯眼中寒芒骤起,已带了几分狠绝之意,“如此善于机谋心术之人,朕不得不防!” 阿沅心神俱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生平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再也不是当年缠绵于男欢女爱、感念于兄弟情义、囿于太后权势桎梏之下的年轻皇帝。现在的他,他有野心,有权谋,满心所求,不过是为自己夺回那大周至高无上的皇权。 然而对于靖屿,她又了解多少呢? “回去吧。”他沉声唤她,“你若还想留在宫里,便依然是朕的沅贵人;若想走,朕也可以放你出宫。” 又有风起,将她睫上沾湿的濛濛雾气缓缓吹干。阿沅凝眸半晌,终于伸出手去,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牵他。肌肤相触之时,几乎是电光朝露的一瞬,他反手捉住她的手腕,大步向仪元殿而去。 夜幕已深,那些罩纱宫灯被一一点亮,整个仪元殿都笼在金黄色的光晕中。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重返大殿时,愈加安定从容。 “皇帝怎么去了这么久?”太后含笑道。 靖祯依旧谦恭道:“沅贵人不胜酒力,朕陪她多留了一会儿,让母后久等了。” 太后斜睨了她一眼,见阿沅脸上并不自然的娇羞之色,却也不戳破,只道:“沅贵人得皇上这样爱重,真是好福气。” 靖祯环顾四周,发现少了一人,便问道:“四哥呢?” 太后若无其事道:“四郎今日见到他长姐高兴,多喝了几杯,已经遣人送他回府了,免得又闹出什么事端来。”她说这话的时候,又扫了一眼阿沅,见她面色沉静无波,方才又道:“绮瑜为了你父皇的基业远嫁西北,如今难得回来一次,皇帝也别就只顾着沅贵人,有空也多陪绮瑜说说话儿。“ 靖祯温声道:“儿子明白。” 一旁的大长公主忙道:“母后不必如此,皇上日理万机,好不容易得了空陪陪佳人,别叫儿臣搅了皇上的兴致。” 太后扬眉,明显有些不悦:“这说的什么话。你是大周尊贵无上的大长公主,她不过一个小小的贵人,孰轻孰重,皇帝还是掂得出分寸的。”又抬眸问他,“是不是啊,皇帝?” 靖祯道:“母后教训的是。”嘴上这样说着,手里却是一刻也未松开阿沅,间或看她一眼,也叫满堂妃嫔艳羡不已。 席间又敬了两轮酒,大多数人已有些意兴阑珊,正要离席之时,忽听下首一声惊叫:“梅妃娘娘不好了!”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纷纷投目望去,只见梅雪沉晕倒在了席边。桌案上的酒具似乎被她的衣袖拂倒,酒液顺着桌角,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裙上,仿佛一朵朵凋零之花,残败的气息倾泻而下。 “快,宣太医!” 第43章 争宠 由于梅雪沉突然晕厥,家宴也就随即散了。当下便将她挪去了仪元殿的里间,又差人去请了御医,一时热热闹闹的宴席只剩下寥寥数人。 不过片刻时分,祖成便领着几个太医赶到,韩院使也在其中。还不等这几人微微喘息行礼,太后便心急如焚地催促他们去救人,一应君臣大礼也都免了。 太后瞧着韩院使诊脉时的神色,只见他起先皱起了眉头,后来又略略舒展。太后不禁心中一动:“莫非是雪沉有了身孕?” 只听梅雪沉微微呻|吟了一声,皇后温言安抚道:“母后莫急,等太医查验了再说。” 太后瞬间变了脸色,不悦道:“皇后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想看到梅妃怀上龙胎?” 皇后忙道:“母后误会了,臣妾只是担心梅妃妹妹的身子,并无他意。况且如今宫里只有崇晖一个孩子,如若梅妃能为皇上绵延子嗣,崇晖能多几个弟弟妹妹,臣妾也是极高兴的。” 韩院使搭完脉,小心翼翼道:“梅妃娘娘脉象细如发丝,止无定数,多为阴盛寒积导致的血虚之症,并非有孕。” 靖祯闻言后,一直紧绷的面部稍稍缓和了三分,沉声问道:“既非有孕,梅妃因何故昏迷不醒?” 韩院使略一迟疑,偷偷瞥了眼太后,只听她道:“院使有话不妨直说。”他方鼓足勇气道:“梅妃娘娘恐是因饮酒太甚,而突发昏厥。” 太后挑眉,实在惊讶万分:“这是何意?” 韩院使问道:“敢问今夜皇家宴请,所用何酒?” 靖祯道:“宫廷宴饮,男子多饮西凤酒,女子则有罗浮春、玫瑰酿可供品尝。” 韩院使拱手道:“恕微臣直言,梅妃娘娘今夜所饮之酒,恐怕并非玫瑰酿之类的饮品,而是烈性的西凤酒。加上娘娘素来因脾胃寒凉而消化滞缓、血行不畅,痛饮则伤神耗血,脾胃受累,引发气血不均,以致晕厥。” 太后指着殿内伺候的宫女,霍然厉喝:“你们这些废物,是怎么照顾你家主子的?” 几个内侍宫女大骇,瞬时吓得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口中纷纷连道:“太后饶命!”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宫女急得快要哭了出来,伏在地上连连叩首,垂泪回道:“太后恕罪,今夜是奴婢跟着娘娘去的仪元殿。因着娘娘心情不大好,才多喝了几杯。奴婢也不知那是烈酒,喝不得啊。” 皇后随口问了一句:“梅妃为何失意?” 那宫女惴惴地看了一眼皇帝,颤声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太后忍着火气道:“哀家在这里,有什么话不敢说!” 只听她道:“我家娘娘是因为……是因为皇上连着好多天都不来华音阁了,原本就日日都想着念着皇上。结果今日一见,皇上又只对新来的沅贵人恩宠有加,完全不理会娘娘的感受,这才……这才一时气闷,就要借酒消愁……” 太后怒叱:“糊涂!” 隔了一道鲛绡纱帐的床帏,梅雪沉还未来得及褪下银蓝织金缎子宫裙,唇色发白,声音断断续续:“太后……莫要怪她……是……是臣妾……自己糊涂了。” 太后见她病容惨淡,全没了昔日盛宠时的琦年玉貌,不由得软下心肠来,和缓了语气道:“你也是太不自爱,既然做了妃嫔,你这身子便不再只属于你自己。如此不懂得爱惜自个儿的身体,往后还怎么侍驾,又怎么能替皇帝孕育龙嗣?” 梅雪沉撑着要起来,皇后忙上前去扶了一把,让她重新安枕,才又对太后说:“母后就莫要责怪她了,梅妃妹妹也是一时想不开,可怜见儿的。臣妾会好好劝劝她,以后断不会再这样了。” 太后看向漠然的靖祯,厉声问他:“皇帝难道就无话可说吗?先前有杨氏的前车之鉴,还不够你反躬自省吗?还以为这两年你大好了,原来竟还是这般不知轻重!” 靖祯猛然听她提起杨慕芝,身子不由一颤,旋即稳住道:“儿子知错了,往后当以安定六宫为先,不叫母后担心。” 他这话表面上是在自责,实则意指梅妃因失意而纵酒伤身,扰乱了后宫安宁。太后哪里听不出来这话中深意,于是更为不悦道:“且不说雪沉对你一片痴心,她曾经也是救过你性命的,如今竟比不得一个皇陵回来的宫女了?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盯着看着。这样‘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简直令人齿寒!” “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靖祯面上肌肉在隐隐抽搐,双眼愈发幽黑,极力维持着一层薄薄的笑意:“母后教训的是。从今往后,儿子不会辜负梅妃一番心意,当然也不会辜负后宫其他妃嫔的心意。至于母后每日赐给那些新人的‘坐胎药’,是不是可以撤了?”他说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韩院使,韩院使顿时惊觉背上冷汗淋漓。 太后目光一凛,随即黯然道:“哀家老了,皇上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眼见这母子二人因为自己的事而闹得面色不和,梅雪沉挣扎着地侧过身子,吃力地道:“身为妃嫔,本不应妒醋,更不该自伤身体。都是臣妾的错,请太后不要再责怪皇上。” 皇后亦从中相劝:“不如皇上今晚就留下来陪着梅妃妹妹,也好叫母后安心了。” 太后双目微闭,被红萼扶着站了半晌,才缓缓道:“哀家先回去了。”没过多久,皇后也告辞回宫,寝殿里只剩下皇帝和梅妃二人相对。 “皇上……”梅雪沉怔怔落下两行清泪,“臣妾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要是做的不好,还望皇上原谅。” 靖祯面无表情,望着摇曳不定的烛花,语意冰冷:“你做的很好。” 梅雪沉抹着腮边的泪珠:“臣妾……臣妾心里不安,太后娘娘对臣妾恩重如山,如今却要我背叛她……”这一出苦肉计,演给太后看,一来是让太后觉得自己和皇帝感情不如从前,从而不会怀疑到她已投靠皇帝;二来也是趁机减少太后对后宫势力的诸多干涉。 “如果天下易主,你身为朕的宠妃,应该会预料到自己今后的处境。” 梅雪沉眼中一酸,不觉又落下泪来:“臣妾愿意站在皇上这一边,是因为臣妾心中只有皇上,并不是为了臣妾自己的前程。”她见靖祯不说话,又掂量着问,“皇上会对章氏一族赶尽杀绝吗?” 靖祯轻吁道:“只要太后肯放下权柄,朕自然会克尽孝道,善待她母族的。” 梅雪沉低声喃喃:“皇上仁慈。”眼前这个人,早已不同往日。仁慈?她暗自笑了笑,但愿自己这一次不会赌错。 却听他道:“你伤了身子,先歇息吧。”说完便提步要走。 “皇上要去哪儿?”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云台宫。”他脚步微微一滞,旋即出了殿门。 彼时云台宫里,宝同刚刚打外面回来,阿沅端坐在榻上问他:“可打听到了什么?” 宝同打了个千儿,方才道:“那华音阁被围得水泄不通,奴才还是从太医院那边才问出了些情况,好像是梅妃娘娘喝多了。” “喝多了?”阿沅讶然。 宝同道:“哎呀,奴才只认识太医院的一个典药,也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他说韩院使开的方子只有两种,一种是醒酒、解酒毒的,还有就是治血虚之症的。” 阿沅恍然,有血虚之症的人大多脾虚胃寒,饮酒确实极为伤身。她点点头道:“辛苦你兜了这么一大圈,早些下去歇着吧。” 宝同依着规矩跪安,然后小步退了出去。 这边阿沅想着今夜皇帝必不会再来,终于能睡个好觉。便命人帮她卸下钗环,又换上寝衣,刚刚半卧半躺下,就听到暖阁外传来脚步声,又听到采薇的声音:“皇上吉祥。” 随后传来靖祯温厚的声音:“你家小主睡了么?” 采薇并不知他二人关系,本要说“刚歇下”,转念一动,又想留住皇帝,便道:“小主刚梳洗完,这会儿正要歇下。” 靖祯低低“嗯”了一声,便推门而入。只见阿沅像只受惊的兔子一眼,忙不迭地从床上爬起来,薄薄一层白色寝衣遮不住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阿沅觑了皇帝一眼,当即明白过来,一时面红耳赤。又急忙去寻了一件罩衫穿上,这才装作若无其事道:“皇上怎么来了?不是在华音阁歇下了么?” 靖祯侧坐塌边,玩味地看着她慌乱的样子:“朕不想听太后的安排。” 沉香袅袅,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阿沅又不好过去铺床,只得抱着一大团被衾僵持在原地。两人四目相对,靖祯收起温和的目光,又道:“你不是一直想借朕的宠爱,来引蛇出洞吗?这样不是正好。” 阿沅呆怔了半分,竟隐隐觉得并不讨厌与他同居一室,此时见了他,心底反倒是有些欢喜。她猛地摇摇头,连忙否定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扬眸道:“也对。” 又过了一会儿,他依然没有要从榻上挪走的意思。阿沅只觉双臂酸麻,那条锦被也在她手中沉得摇摇欲坠……靖祯笑容敛去,从她手里接过那床被褥,往榻上一扔。阿沅一惊,一时不知所措:“皇上……” 靖祯凝眸片刻,忽觉莞尔:“今夜朕睡这里,你睡床上。” 第44章 三合一 殿室内很安静,阿沅几乎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竭力镇定道:“皇上不能睡这里,着了凉我可没法交代。”两人私下相处时,她用不着自称“臣妾”。然而这样平常的一句话说出来,却更显得有些暧昧不清。 靖祯端看着她,眼底是意味悠长的笑意:“你要向谁交代?” 两人独处多日,虽不是亲密无间,却也算得上君子之交。这会儿阿沅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没来由地便着了恼。她咬一咬牙,转身就朝那楠木垂花架子床走去,口中道:“原也不必交代,皇上爱睡哪儿便睡哪儿。” 靖祯失笑,不再言语。 阿沅在床上也睡不踏实,余光透过纱帷,但见他颇为生涩地解下袍服和发冠,独自卧榻而眠。那本是张坐榻,又短又窄,叫一个身长八尺的成年男子睡在上面,便只能弓着身子,左右也舒展不开。常人都会觉得不舒服,更何况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帝?她辗转反侧,几次想说不如换回去睡罢了。可一想起靖祯那揶揄她的目光,终究还是话到嘴边,最后生生又压了回去。 鸡鸣之时,夜色犹深,祖成便照例进来叫起。走到床边一看,居然睡在那里的是个长发散乱的女子,再回头往那榻上一瞧,不禁吓了一跳,失声道:“皇上——” 靖祯瞪了他一样,悄然坐起,低声问:“几更了?”一面接过祖成递过来的热手巾擦了脸,一面只觉那肩背上极是酸痛,他也不吭声,兀自漱口换衣。 祖成望望床上尚在沉睡的阿沅,又瞧着精神不大好的皇帝,苦着张脸道:“回皇上的话,四更了。” 靖祯低低“嗯”了一声:“还早。”他随意伸展了一下酸麻的手臂,便听到骨头咯咯作响。 祖成捺不住问道:“皇上怎得睡在这儿了?” 靖祯横眉:“多嘴!”祖成便讪讪不敢再说话。 阿沅这边本来是倒腾到了后半夜才入眠,又因床上舒坦,这会儿便睡得极沉。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悠悠转醒。一见那榻上已无人,连着褥子被衾都一应收进了橱子里,心中不由一动。她赤脚走到窗前,支起了长窗,但见殿外晨光熹微,绿荫葱葱,连呼吸也觉得格外顺畅。 采薇和琪芳听到动静,从外面打了帘子进来,开始服侍她更衣洗漱。这一日循例依然要去皇后宫中请安,走到承庆宫外时,却见那宫门口已经熙熙攘攘地站了一堆女人。 好一片桃红柳绿,争奇斗艳。 陈倩宛见她来了,连忙迎上来:“贵人姐姐,你可来了。” 阿沅奇道:“怎么都在杵在这儿不进去?”她扫了一眼在场妃嫔,除了昨夜晕厥的梅雪沉,其余人都到齐了。 陈倩宛努努嘴:“宫门还没开呢。” 心下正好奇,只听莹贵人一声俏语:“陈妹妹的嘴真甜,大老远看见沅贵人,便急着叫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唤我呢。”她俩原来同居一宫,这话倒是说得情有可原。 “可不是,两个都是贵人,本宫也分不大清。”敏贵妃左右都有人搀着,娇笑道,“不过陈宝林从前也是在咱们紫宸宫住着的,怎么说也应该和莹贵人比较亲,这会儿怎么又紧赶慢赶地去奉承沅贵人了?” 陈倩宛倨傲地仰起脸:“娘娘和莹贵人的好,嫔妾都记在心里,一刻也不会忘记。” 敏贵妃冷冷笑道:“记得就好。”她懒懒道:“皇后娘娘不肯见咱们,咱们也不必等了。枉本宫挺着个肚子,劳累了一个早上。巧菱、巧芸,扶本宫回去歇着。” 眼见她坐着轿辇离去,其余妃嫔却是不敢挪步。又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宫门才吱吱打开,只见玉蓉姑姑满面忧色走出来:“各位娘娘小主都回去吧,今日不必请安了。” 荣嫔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玉蓉长叹一声:“唉,大皇子又病了,皇后娘娘彻夜不眠,哪有心情见你们。” 众人一听,只得纷纷做了个样子道:“臣妾祝大皇子早日康复,皇后娘娘珍重凤体。”说完便各自散了去。 阿沅与裴、陈二人同路而行,方才听她们说起大皇子的事。原来这两年间,大皇子病痛不断,太医多般诊治也不见起色。皇后亦为此操碎了心,更无心插手后宫事务。 “皇后的家世再怎样不济,大皇子好歹也是嫡长子。只要他还好好儿的,这储位想必是他的跑不了。”陈倩宛忧心道:“可再这样下去,若是叫那姓章的女人诞下皇子,恐怕这后宫就得翻天覆地了。“ 两侧都是高深绵延的宫墙,裴婕妤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道:“你总是有意无意地顶撞她,当心以后连皇上都保不了你。” 陈倩宛不以为然:“裴姐姐,我们这些人,谁的命不都是系在皇上那里?若是姓章的贱人得逞,又有谁能逃得过?何必给她好脸色!” 裴婕妤哀叹一声:“但愿大皇子这身体能好起来罢。” 阿沅劝慰道:“都说这两年,诸位姐妹甚为得宠,想来有子嗣傍身也是迟早的事情。又何愁不能与章氏一争高下?” 两人一听,都微微红了脸,陈倩宛道:“贵人姐姐有所不知,我们每次侍寝之后,太后都会命人送来避子汤。那些内侍个个凶神恶煞的,一定要亲眼看见我们服下才肯走。哪里能怀得上孩子?” 阿沅惊骇莫名:“皇上难道不知?” 陈倩宛郁郁不平:“知道又怎么样,他不敢明着对抗太后,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也怪那敏贵妃命太好,听说承宠了一次便怀上了……” 阿沅心知皇帝一向对太后母族极为防范,又素来不喜章菁菁,怎会令她有机可乘、孕育龙嗣?她将心中疑惑道出,却听陈倩宛说:“可不是嘛,谁知道那姓章的贱人用了什么法子?说起来,梅妃圣眷优渥,不也怀不上孩子?所以啊,这都是各自的命。” 裴婕妤轻轻地说:“沅贵人如今雨露君恩不断,照理说也是很快就会有喜的。” 阿沅面红耳赤,又不好说自己依然是处子之身,只得讪讪笑道:“这种事情,想也是想不来的,随缘吧。”她突然想起,虽然自己和皇帝是在逢场做戏,毕竟外人也是不知道的,为何竟从未见过有谁送来什么避子汤?难道是太后觉得她孑然一身,也无家世倚靠,并不在意她是否会诞下龙嗣?转念一想,太后在兰贵妃生前如此忌惮于她,自己和姐姐又是关系密切,太后绝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避子汤一事,自己与众不同,其实还是祸福难料。 陈倩宛凑上前来,嫣然巧笑:“听说皇上昨晚去梅妃那里只坐了一坐,半夜又去了姐姐那里,是不是真的?” 阿沅极为尴尬地点点头:“皇上只是怕影响到梅妃娘娘养病。” 陈倩宛冷哼一声:“谁不知道梅妃也是太后举荐给皇上的?她就算生得再美那又怎样,皇上一样还是不会喜欢她。亏她枉费心机,总是变着法子去邀宠。” 裴婕妤悄声提醒她:“你小点声,让人听见就不好了。” 几人到了撷芳宫前,陈倩宛笑着道:“今儿个还早,贵人姐姐要不要来咱们这儿坐坐,喝口茶再走?” 阿沅却不想再与她们谈论是非,便推辞道:“多谢裴姐姐和陈妹妹的好意,我宫里还有些琐事,改日再来拜访。”与她们二人拜别后,阿沅沿着宫墙继续西行,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得去见一次石泉,即便不为叙旧,凭他在御前侍奉的身份,有许多事也得问问他才能清楚。 正想得出神,却听前头垂花门内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便是噼里啪啦几个耳光的声音:“这是第几次了!连罐药都端不稳,养着你这个废物还有什么用!” 只听一女子带着哭腔:“奴婢知错了!姑姑饶命,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阿沅听着这宫女的声音甚是耳熟,再定睛往那门上匾额一看——“紫宸宫”,不由停下脚步,多留了个神。 “还有下次?”那姑姑厉声道,“你三番四次打翻娘娘的坐胎药,说!是不是成心的!” 那宫女抽噎地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是的……姑姑饶命,奴婢不是有心的……” “老规矩,三个时辰。”末了还丢下一句,“不要让我看见你偷懒。”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宫女颤巍巍地捧着一堆瓦罐碎片出来。她一面哭着,一面将手里的东西铺在宫门口墙边的路上。紧接着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她竟然双膝跪在了那些断口锋利的瓦片上。 隔着十丈多远,虽是艳阳高照,采薇亦吓得哆嗦起来:“好狠的心肠!” 阿沅问她:“你看她是不是有点眼熟?” 那人发髻散乱,脸颊高肿,本难以辨认。采薇端看了半晌,瞳孔倏然放大,颤声道:“是楠儿!从前跟着芙美人的楠儿!” 阿沅也恍然忆起,这个楠儿以前是云台宫的粗使宫女。自从采芙被封了美人之后,就被赐给她当贴身宫女了。听闻在兰贵妃去世后不久,芙美人就病死了,这个楠儿怎么后来就跟了敏妃?敏妃……芙美人……是了,她怎么会忘了这一层? 采薇见她眉心蹙起,小心问道:“小主难道想帮她一把?” 阿沅沉吟片刻,摆摆手道:“不,三个时辰后,你带些点心和药物来找她。顺便看着点,若是可以,就把她带回云台宫,我有话要问她。” 采薇俯身称是,二人绕道离去。 用完午膳之后,楠儿已经被带到云台宫。阿沅见她双腿自膝下血流不止,连带着裤腿都染上了大片的紫红色,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又命采薇先带她下去清理包扎了一番。 楠儿重新入殿时,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见了阿沅双膝一软,便要直直跪下去:“奴婢楠儿,给沅贵人请安。” “膝盖还伤着呢,别多礼了。”阿沅忙命人扶她起来,又赐了座,方道,“你我原来一同服侍过兰贵妃,有何必这样见外。”她还记得,几年前楠儿就是这副面黄肌瘦、怯怯弱弱的模样。如今更是瘦得鸠形鹄面、形容枯槁,一件粗布蓼蓝宫裙,上下也是打满了补丁。想来这些年她在紫宸宫,所受苦楚委屈必不会少。 楠儿坐在软垫上,手里捧着采薇给她端来的牛乳茶,不禁哭出声来:“小主救救奴婢,奴婢不想再伺候敏贵妃了。” 阿沅温声道:“你求我也是无用的,她是贵妃,我不过是个贵人,哪有问她要人用的道理。说起来,她们今日为何要罚你?” 楠儿哭道:“贵妃娘娘每日要喝的坐胎药,陶姑姑都让我去御药房端来。那药罐子本来就烫手,她们又经常故意使绊子,我一失手摔了,便是要打要罚。” 阿沅讶然:“既然是敏贵妃的坐胎药,必当十分珍视之。又怎会为了欺负你,而故意去下绊子?” 楠儿声音低微:“小主有所不知,贵妃娘娘向来不喝从御药房端来的坐胎药。她有自己地小厨房炖药,哪里会喝那种摸不清底细的东西。” 采薇不禁撇撇嘴:“贵妃娘娘可真是百密而无一疏。” 阿沅默然须臾,柔声道:“往后你再受了欺负,只管上我这儿来拿些药。她们这样糟践你的身子,别落下什么病根才是。” 楠儿勉强振作精神,一边忙着拭泪:“小主宅心仁厚,定会得上天庇佑。” 阿沅微微笑道:“说起宅心仁厚,我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姐姐。姐姐在世的时候,对你们这些宫人,无不是关怀备至。”楠儿一听她提起了杨慕芝,身子微微一颤。阿沅恍若未见,接着说:“只可惜她去得早,反倒叫你们个个没了主子,到处受人欺负了。” 楠儿郁然叹道:“小主说的是,奴婢再没见过比兰贵妃更好的人了。” 阿沅又问:“那芙美人呢?她待你好不好?” 楠儿茫然地摇摇头:“芙美人那一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能顾得上奴婢?” 阿沅幽幽道:“说起来也是,那时候如霜总是去找她麻烦,她也是过得辛苦。不过好在她在宫中还有同乡,偶然同乡见面,或许还能得些安慰吧。” 楠儿听到同乡二字,不禁忿忿:“什么同乡?小主说的是杏儿吧?从前相安无事的时候还来聊聊,后来兰贵妃娘娘出事,芙美人又病了那么久,也不见她来探望过一次。如此见风使舵,跟那些薄情寡义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阿沅啜了口茶,佯装漫不经心,随口问道:“你认识芙美人那个同乡?” 楠儿道:“也算不上认识,见过几回吧,以前好像在良酝署里做事。” 良酝署隶属光禄寺,专司宫中酒醴之事。阿沅心中一动,想起当日她曾听到一人挑唆芙美人与兰贵妃之间的关系,莫非就是这位名叫杏儿的宫女?这个楠儿或许知道更多的事情,却不懂其中缘由,阿沅不想打草惊蛇,于是不动声色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要是那个叫什么陶姑姑的找不着人,估计又得罚你了。” 楠儿拿了采薇递给她的药包,含泪下拜:“奴婢感激小主的大恩大德,以后一定会报答小主的。” 阿沅和颜悦色地点点头,目送着她出宫后,那笑意便凝结在唇角。她沉声唤来采薇:“替我更衣,去一趟良酝署。” 采薇不知就里:“天色已晚,小主要去良酝署做甚么?” 阿沅澹然一笑:“去找芙美人的同乡。” 良酝署位于宫城内东一长街,景芳门外。沿着高耸的宫墙夹道向东行走数里,可见一片单檐庑殿顶的建筑,这里汇集着皇宫里的包括良酝署在内的,御膳房、茶库、果库等掌管宫中膳食的机构。 阿沅换了一身杏黄底并蒂莲纹洋绉裙,头绾朝月髻,因心中焦急而目光灼灼,益发显得容色妍丽大方。虽然只是个六品贵人,亦不敢叫人不敢小觑了她。 甫一踏入良酝署,就闻到一屋子的酒香清芬。署内的主事太监一见她,便殷勤地上来打了个千儿:“哟,这不是沅贵人嘛。小主吉祥,奴才这厢有礼了。” 阿沅并没有见过他,遂奇道:“你怎么认识我?” 那太监满面堆笑:“小主如今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咱们做奴才的,自然要多留个心眼。这不,昨日在仪元殿还见过一回呢!” 阿沅微微颔首,仪元殿家宴中宫人繁多,一个从良酝署来送酒的内侍自然难以引起她的注意。又问他:“昨日家宴上,我尝了贵署酿造的罗浮春,心里极是喜欢。便想着来多讨一些带回我宫里,不知有还没有?” “有,怎么没有。”那太监笑得五官都挤在了一处,“这点小事,怎劳烦小主亲自过来,叫个小太监来跑一趟就是了,要多少有多少。” 阿沅拢了拢一下身上的湖色绉纱披帛,装作不经意地四处逛了逛,道:“我也是怕他们毛手毛脚的,办不好事,别糟蹋了贵署的美酒。” 主事太监热情道:“小主想尝什么酒,不论罗浮春还是梨花白,下回只消差人来说一句,奴才亲自给您送到宫里。” 阿沅随意“嗯”了一声,又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杏儿的宫女?” 那太监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不瞒小主说,酿酒可是个粗活儿,又脏又累的,没有几个年轻姑娘愿意干这个的。” 阿沅心里一沉,难道线索又要就此断了?面上仍是笑意澹澹,道:“她以前是我同乡,好几年没见了。前儿个听人说她在这里当差,所以就想来问问。当真没有此人?” “奴才的确不记得了,就算从前有,现在也断没这个人了。”那太监继续奉承道,“小主如今有了荣华富贵,还不忘昔日故人。如此重情重义,真是让奴才敬佩不已!敬佩不已!” 阿沅见不惯他这副阿谀谄媚的姿态,只偏过头去道:“那就罢了,你就送一壶罗浮春、一壶梨花白去我宫里罢。” 他点头哈腰相送:“是,是,奴才马上就去办。” 阿沅前脚要走,却听身后一宫妇道:“张公公,罗浮春没有了。之前酿好的那几坛子,昨夜就让娘娘们喝光了。”那声音极为耳熟,她猛然回过头来,不掩欣喜道:“曹姑姑!” 那妇人戴着面罩,却依稀可以辨得眉目,正是她在潜山皇陵相识的曹清!阿沅找了个由头遣开那主事太监,便拉着曹清走到良酝署外的僻静处,才问:“曹姑姑何时进的宫?我怎么不知道?” 曹清摘下面罩,露出脸上可怖的疤痕。她微微欠身行礼,恭敬道:“都是托了小主的福,奴婢才有今日。” 阿沅忙扶她起来:“此话怎讲?” 曹清扯出绢帕擦了擦手上的污垢,道:“当日皇上与小主在皇陵相会,喝了奴婢酿的高粱酒。可能那会儿皇上觉得奴婢的酒还不赖,于是就跟身边的公公提了一句。那公公也是个热心肠,后来就去找皇陵的厨子去问。再后来他们就在守陵村找到了我,把我带进这良酝署来当差了。” “原来如此。”阿沅笑吟吟地道,“你在宫里过得可好?可有人为难你?” 曹清连笑道:“好,都好,张公公听说皇上喜欢喝奴婢酿的酒,所以对奴婢也格外照拂。” 阿沅亦是十分欢喜:“那就好,你总算不必日日挑着酒坛子上山下山了,也不用再受那些守陵侍卫的白眼。”她心中突发念想,于是又问:“曹姑姑在良酝署这些日子,可听说过一个叫杏儿的姑娘?” 曹清茫然摇头,她的说辞倒是与张公公一致,良酝署的女人屈指可数,并没有一个名字是杏儿的宫女。阿沅不解,难道是楠儿所言非真?可当时见她神情,亦不像是在刻意说谎。 思前想去,阿沅也一时说不出原因,只得道:“我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要问这个杏儿。烦请姑姑在良酝署帮我多打听打听,两年前有没有这个人?抑或是,她后来又去了别的地方?” 晚风如水,拂在身上凉意涟涟。曹清重新戴上那面罩,遮住脸上骇人的疤痕,镇重道:“小主放心,这点小事就包在奴婢身上。” 离开良酝署,阿沅一直闷闷不乐。调查当年兰贵妃之死,本就不能大张旗鼓,线索又极少。这会儿刚刚看见一点曙光,又顿时被浇了一头冷水,不免有些悻悻然。 彼时云台宫里已然华灯初上,松竹掩映之下,隐约可见日暮西山。殿中极是静谧,袅袅沉香自错金流云纹博山炉中飘逸而出,萦回在松绿色地纱幔间,如同仙境氤氲。 阿沅见殿中一片沉寂,便问:“琪芳呢?” 守在门外的小彬子道:“琪芳姑姑今儿个不当值,午后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阿沅淡淡地“哦”了一句,便往内室里走。甫一掀开玉帘,鼻尖飘过一缕馥郁芬芳,似雨后梨花初绽。 “梨花白?” 原是靖祯早已等在里面,他一袭玄青色直裰,倚坐在榻上。那塌中间的桌案上摆了一套竹制酒具,里面装的大约便是张公公刚刚送来的梨花白。祖成飞快地向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垂手退下。 “你去哪儿了?” 阿沅一愣,不料他问得这样直接,便实话实说:“皇上不是都喝上了,还问来做甚么?” 那梨花白盛在竹筒里,喝时倒出一点,还带着一线竹露的清香。靖祯斟了两杯,一杯推到桌案对面,示意她坐下:“朕记得潜陵那晚,在你那里喝了杯高粱酒,口感甘醇绵香,不免称赞了几句。为此祖成还特地去找了那位酿酒的老宫女,要把她带回宫。你可是去见她了?” 阿沅见他挑起这事儿,便顺水推舟道:“曹姑姑现下在良酝署当值,说来还要多谢皇上的恩德。” “果然是去见她了,原以为你忍不住犯了酒瘾,看来是朕猜错了。”靖祯微微一笑,侧影在烛光下映出清峻的轮廓,“你尝尝这梨花白,也是不输的。” 阿沅坐下,刚要引杯入口,忽听他道:“等一等。”只见他又杯里夹了一片梨花,那花瓣纯白如雪,在清澈晶莹的酒液中游荡徘徊,宛如落花飘零。 “这是刚叫人去御花园摘的。” “‘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阿沅含笑道:“都说梨花白如美人泪,皇上这样做,反倒叫人不舍得喝了。”她虽这样说,亦是轻轻呡了一小口,那梨花白入齿沁凉,待进胃中时,却又觉暖意洋洋。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佳酿! 因是晚膳时分,桌案上还布了几道小菜,分别是燕窝扁豆锅烧鸭丝、糖醋鲤尾、虾籽冬笋、双色马蹄糕和椒油茭白。这些菜色看上去极清爽,荤素搭配,甚能引人食欲,阿沅不觉就多吃了几口酒菜。 靖祯忽道:“这会儿来找你,是因为接下来一段时日,朕恐怕不能常来了。” 他声调沉缓,阿沅夹菜的手指微微一颤,那筷子便像不听使唤般互相交错,夹在上面的一粒扁豆也顺势滚落在了玉盘之上。她装作若无其事,面上静静听他说着,心里却是百般滋味,如乱麻般纠缠在一起,一时也分辨不清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两人每日这样相对,难道已然成了一种习惯? 她不敢看靖祯的眼睛,只淡然开口:“最近宫里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靖祯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今日早朝,兵部左侍郎上奏,南渊国撕毁与大周盟约,现已率十万兵马已压境。” 阿沅震惊:“南渊国?不是宜宁长公主和亲之地吗?” 靖祯面露讥讽之色:“若不是母后坚持对穆氏逆党赶尽杀绝,甚至连无辜的九弟也不放过。琦珺也断不会痛下决心,与我朝为敌。” 琦珺正是宜宁长公主的闺名,同庄亲王和睿郡王一样,她也是由当年穆贵妃所出。然而太后的行为,则是彻底激怒了这位曾经为国和亲的长公主。如今见到母亲和兄弟惨死,确实也难以无动于衷。 阿沅叹道:“现下挑起两国战事,受难的还是边境百姓。” “这还不算最糟的。”靖祯苦笑,“今日朝堂之上,章相联合群臣上疏,举荐恪亲王率大军出征,讨伐南渊。” 恪亲王!阿沅只觉如遭雷击,心中一阵钝痛,也不知是担心恪亲王南征遇险;还是担心他大胜归来之时,功高盖主,兄弟双方厮杀不下。更令人担忧的是,既然恪亲王是由章相举荐,难道他已经决定站在太后一边,共同对抗皇帝了? 这一次,连靖祯也看出她神情异样。他目光凌厉,逼视着她:“你在担心什么?” 阿沅只觉思绪烦乱,理不清个头绪,便怔怔地回话:“我只想为姐姐报仇,朝堂之事如何,并不曾关心。” 又沉默良久,暖阁里静寂地令人心悸,连窗外树叶沙沙的婆娑声,都格外清晰。靖祯眼底如一汪深潭,不见喜亦不见悲。 “你好自为之。”他拂袖而去。 好自为之?阿沅似乎听不明白他话中所指,是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吗?还是她迟迟查不出谋害姐姐的真凶,让他生气了?她拿起那只装着梨花白的竹筒,往自己的杯子里开始注酒。直到那酒液满溢了出来,杯中梨花亦随之飘落,也浑然不觉。 第45章 疏离 靖祯自那夜离开后,果然如他所言,再也没有踏足云台宫。 四月十二日,前方传来消息,由于两国历来交好,边境并未设大量兵士严防。加上他们疏于操练,南渊国的军队只用了十数日便经轻而易举地攻陷玖河郡,继而在大周境内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而此时恪亲王所率的朝廷大军,还在赶赴西南边境的路上,前途未卜。 这段时日京城阴雨绵绵,夜来潮湿窒闷,便叫人难以安寝,总是噩梦连连。阿沅时而梦到两兵交战,浮尸千里,流血漂橹;时而又见靖屿率兵凯旋而归,却在城门与皇帝兵刃交接,兄弟相残。就这样迷迷糊糊睡到了天亮,直到采薇来叫起,还未彻底清醒过来。 采薇见她神色恹恹,关切道:“左右这阵子也不用去中宫请安,小主不如再多困会儿。” 崇晖久病不愈,皇后免去了各宫妃嫔的每日请安。阿沅望望窗外阴沉的天色,眼前隐隐浮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那样温暖明亮,仿佛阴霾已久之后的一缕日光。 “不必了。”她习惯了自己更衣洗漱,原不用这些人伺候,便随口问道,“琪芳呢?怎么又不见她?” “小主忘了,琪芳姑姑偶染风寒,告假了几天。” 阿沅颔首道:“你与她住在一处,也该多照应着些。”她理了理衣襟上的盘扣,“上回皇上赐的那盒铁皮石斛还在不在?“ 采薇道:“收在库房里呢。” “那铁皮石斛是极养人的,待会儿你拿去给她,让她好好保重身子。” “是。”采薇白净的脸上微露困惑之色,“不过琪芳姑姑这阵子总是外出,奴婢也不常见到她。” 阿沅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奇道:“哦?病了还这样忙碌?” 采薇道:“奴婢也不清楚。听宝同说,她不当值的时候,总爱去珍宝馆那边,想是有什么知交故友吧。” 阿沅淡淡地点了点头,用过早膳后,便唤来采薇:“你陪我去一趟羲和殿吧。” 她原是趁着闲来无事,想去找石泉叙叙旧,顺路问下宫里的情况。谁知采薇错解了她的心思,只道是皇帝久未驾临,自家小主终于按捺不住要去主动前去探望了,便欣喜道:“听说皇上最近都在为边境战事烦恼,小主也该去慰问一番,奴婢这就去准备茶点。”正说着,就飞快地跑了出去,阿沅连拦都没来得及拦下。只是一人神情尴尬,暗自哀叹。 过了巳时,雨渐停了。主仆二人刚走到羲和殿前,却见梅雪沉一袭逶迤拖地水蓝色缠枝莲月华裙,正提着八宝食盒正从大殿出来。看脚步犹是虚浮,似乎尚在病中,一张精心雕琢的脸上却是神采奕奕。 她款款走下玉阶,见是阿沅,便婉声道:“都说妹妹宫里事务繁忙,今日怎么也得空来伴驾了?” 阿沅并不想与她多做解释,只是行礼如仪:“嫔妾参见梅妃娘娘,娘娘金安。” 梅雪沉连忙将她扶起,盈盈浅笑:“什么娘娘不娘娘的,那年秋围的时候还与你姐妹相称。怎么现在真成了姐妹,反倒却生分了?” 阿沅低眉垂眸道:“娘娘言重了。当年幼稚懵懂,不知尊卑有别;如今既为后宫妃嫔,理应奉行礼制,免得让人取笑了去。” 梅雪沉笑道:“现下整个皇宫里,人人都知妹妹荣宠一身。哪还有人敢与妹妹作对,在背地里多嚼舌根?” 听她语气酸涩,似大有讥讽之意。阿沅素知梅雪沉的性子,且不论她是否心机深沉,面上总是与人为善,断不会当面叫人下不来台。可见那日皇帝不顾她病弱之躯,深夜离开华音阁,确实是伤了她的心。 阿沅恭声道:“都是托了皇上和各位娘娘的福,嫔妾不敢恃宠生娇。”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个少女的清脆之音,“原以为你与那些人不一样,却不想你居然也是这样贪得无厌、见异思迁之人,本公主真是看错了你!” 阿沅转首一看,顿时背上一凉,来人正是五长公主绮玥。两年未见,她长高了不少,姿容也愈发明艳瑰丽。那双水眸黑白分明,却有怒火隐隐跳动其间。 她虽年纪尚小,毕竟也是皇帝亲妹,按规矩梅雪沉和阿沅都须向她行礼。绮玥并不回礼,只是迎着日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阿沅:“沅贵人?我真替四哥不值!” 碍于梅雪沉在身边,阿沅是有苦难言,只能佯装未闻,低声问道:“长公主是来见皇上的吗?” 绮玥勉强压下怒气,扬起尖尖的下巴,傲然道:“本公主担心边境战事,也担心四哥和朝中将士的安危。怎么会和你们这种人一样,一味只知搔首弄姿,隔三岔五地来缠着我七哥,让他不得安宁!” 阿沅紧紧抿着唇线不敢开口,同时轻轻按下采薇的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梅雪沉面露羞愧之色,恭敬道:“长公主教训的是,嫔妾谨记心中。” 绮玥冷冷道:“你知道就好。”她若有似乎地瞟了一眼阿沅,“不要像某些人,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更不要学她水性杨花,不知廉耻!” 这话委实说得有些过了,阿沅耐不住正色道:“人言可畏,请公主收回方才那一句话。嫔妾既然成了皇上的人,清白一事最为重要,断断受不起这样的罪名。” “你受不起?那我四哥受得起吗?”绮玥的怒意在眼中燃烧,“你知不知道,四哥是因为你才答应去率兵南征的!若不是你伤透了他的心,他还好好的在京城里做个闲散王爷,又怎么会置自己于险境之中?要知道,他从来没上过战场,这次出征若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你良心何安?” 阿沅脑袋里嗡地一声,惊得她连着向后踉跄了几步。一时强捺住心中酸痛,不顾身边梅雪沉鄙夷之色,颤声问道:“长公主所言当真?他现在可好?” 绮玥正要再次发难,却听玉阶之上,一个淳厚低沉的嗓音骤然从背后响起:“朕竟然不知,朕的贵人,原来这般担心一个亲王的安危。” 闻声望去,只见靖祯身着玄色袍服,冷冷地看着阶下一干人等,双眼像是蒙上了一层翳云。 众人神色遽变,慌忙俯身跪下,口中道:“皇上万安。” 只有绮玥稍稍屈了屈膝,便急切拾阶而上,曼声唤他:“七哥!” 靖祯挥了挥衣袖,甩开她攀附过来的手:“羲和殿岂容你放肆喧哗!”绮玥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吓得呆立一旁,完全不知所措。 阿沅跪在那里,只觉胸中似乎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一直往下,却始终不能触底。一颗心便悬在那里,不上不下,连呼吸也不能顺畅。她默不吭声,却见身前一个影子渐渐逼近,直到将她完全吞没…… 她明明知道,靖祯一直对恪亲王有所戒备,却还屡次三番表示出对他的关心。现下靖祯如此愤怒,难道是疑心自己与太后和恪亲王势力有所勾结?阿沅无奈地闭上眼睛,她今日言行,实在是太过冲动! 忽觉有人拂袖替她掸去肩上的落花,抬起头来,正迎上靖祯深邃的眼眸:“沅贵人无话可说?” 阿沅强自道:“皇上误会了,臣妾只是为大周将士忧心。” “好,好。”靖祯霍然笑道,他俯下身来,在她耳边用极微的声音说,“你不要忘记,朕与你的盟约。” 背叛他的下场究竟如何,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她亦懂得。靖祯答应她回宫复仇,她亦会帮助靖祯打击太后在宫中的势力。他们的盟约,她从来不曾忘记。 “在那之前,你还是朕的妃子,就要谨守一个妃子的本分。” 这句话是当着所有人面前朗声说的。阿沅木然地点点头,看着他目光似寒冰一般,忽然感到胸中那根不断被拉扯的线停止了挣扎,兀自向下坠落。 “前方战事吃紧,近日你们都不必再来羲和殿烦扰朕。”靖祯转身便要离去,临进殿之前,望了一眼还呆怔在廊下的五长公主,“包括你,绮玥。” 梅雪沉和绮玥都黯然各自乘了轿辇回宫,只余下阿沅和采薇缓缓踱步而行。凉风徐来,稍稍解了空气中因为长久阴雨带来的沉闷滞涩。 采薇低声喃喃自语:“皇上那句是什么意思呢?‘在那之前’,什么之前?” 阿沅故作叹道:“大约是废了我之前吧。” 采薇瞠目结舌:“怎么会,皇上这么喜欢小主!只要小主不再惹他生气,皇上一定不会废了您!” 阿沅无奈笑笑,却听身后一人急急唤她:“贵人留步!” 第46章 浮图(上) 这个声音阿沅并不陌生,曾经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鸾清宫,他们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两年。她依稀记得石泉那时的样子,圆圆的脸蛋,弯弯的眉眼,笑起来犹显稚嫩。那时她说这是富贵相,如今看来倒是一语成谶了。以石泉这样的年纪和资历,能跟着祖大总管在御前侍奉,是多少内侍做梦也求不来的福分。 石泉见面利落地打了个千儿,道:“沅贵人吉祥。”他抬起眼来,眼底隐有波澜,“一别数年,贵人近来可好?” 当日阿沅喝下毒酒寄留在云台宫,采薇也是多少知道一些的。此时倒也不避讳她,阿沅直言道:“原本今日是来找石公公说说话儿的,却不想被一些事儿给耽搁了,便想着改日再来与公公叙旧。” 石泉道:“奴才刚才就在羲和殿里,外面的事儿也都看见了。担心小主受委屈,这才急着赶来。”他看左右无人,又低低道:“有些话奴才本不该说,说出来只是怕小主受苦,再被皇上责备。” 阿沅亦十分动容:“御前行走自当谨言慎行,石公公有心了。” 石泉哀叹一声:“小主往后可千万别在皇上面前再提恪亲王了。”他顿了顿道,“西南战事吃紧,皇上日里夜里都在发愁。既要咱们派去的军队能打胜仗,又不想那恪亲王军功太过显赫。前些日子还抽调了江南道的步兵过去支援,想来也是防着太后的兵马在此役中独占鳌头。” 阿沅了悟地点点头,既知靖屿现下尚且安全,也不想在此事上多作纠结,于是问他:“石公公是何时跟的祖大总管?” 两人沿着宫墙漫步,石泉缓了神色,笑道:“说起来,祖公公可真是奴才的大恩人!若不是两年前托了祖公公的福,赶上御前换人的好时候,奴才这会儿还在花草房里当差呢,哪能像如今这样可以伺候皇上!” 阿沅素知他是个有心气的,从前在鸾清宫时便不安于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太监,此时能在御前当差,可谓是意气风发。可她心中始终有个疑问,却不得不问他:“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以至于皇上重新启用了一批宫人?” “此事关乎当时的京畿营副统领卫大人之死,小主难道没有听说过?”石泉压低了声音道,“那会儿宫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太后在皇上身边埋伏了眼线,从而暴露了卫大人的行踪,才赶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射杀了卫大人。正因为这事儿,皇上才和太后彻底翻了脸……”他声音越来越低,身子止不住地有些颤抖。 阿沅恍然大悟:“所以卫大人当时进宫是要来见皇上的?” “可不是,结果被太后截杀在惠安门,真真是可惜了!”石泉无奈摇头叹息。 阿沅静默片刻,细细梳理这其中关节:起初卫瀚要约见皇上,消息不胫而走,被太后截获。然后是杨慕芝收到营救卫瀚的字条和信物,那上面注明了时间和地点……难道是太后杀害了姐姐?她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若是姐姐与卫瀚死在一处,这可是败坏皇室清誉的丑闻,太后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何况当时太后尚没有与皇帝翻脸,姐姐腹中还怀着皇嗣……那究竟会是谁从太后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然后设局陷害姐姐呢? 她心中陡然一跳,头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人,便是敏贵妃。 阿沅不寒而栗,缓缓应和道:“是可惜了……” 石泉又说道:“所以现在祖公公对御前伺候的人啊,都格外留心,生怕混进太后的眼线,以后再出什么岔子。” 阿沅喟然轻叹:“人心难测,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忽然想起自己宫里那些人,顺路问道:“上回进宫时,皇上赏赐给我的那几个宫人,你可知他们底细?“ 石泉的脸上习惯性地挂着谦恭的笑容,躬身道:“小主且放心,皇上格外吩咐过这事儿。所以那几个人呐,都是祖公公和奴才亲自去内侍省挑选的,身家底细那都是查了好几遍的,断不会再有什么差池。” 阿沅微微颔首,石泉的话让她稍稍安心。然而那些关于敏贵妃的诸多猜测,却也苦于毫无证据,只能在一天又一天乏味的宫廷生活中渐渐沉寂下来。 到了五月初的时候,大皇子的病情终于随着天气转暖而有所好转。可是承庆宫却传来另一个坏消息:皇后由于常年惴惴于心,加上这段时间日夜操劳,一病之下卧床不起。由于敏贵妃还怀着身孕,帝后商议后,决定将六宫事务交于梅妃协理,太后自然也乐见其成。 梅雪沉却是一颗心搁在皇帝那里,并不怎么爱管这些繁琐的宫中事务,顶多三五天叫来一众妃嫔在华音阁小聚,顺便梳理一下近期宫务,再交由各宫去办。 近来西南战事胶着,朝廷不断增援,战局却始终不见起色。双方对峙不下,逐渐陷入拉锯之势。因此梅雪沉近日便提议,后宫女子虽不能在战事上替皇帝分忧,亦可潜心持斋诵经、积累功德,为大周将士祈祷平安。一时宫中掀起了一阵礼佛之热,妃嫔们纷纷抄经诵佛,再将手抄经书供奉于宫中佛堂——浮图殿。 阿沅自然也不能闲着,用了三天时间将《地藏菩萨本愿经》抄写了近百遍,再将其晾干之后置入经筒之中,以待供奉。佛教原谓,“过午不食”。这日晚膳前,裴婕妤和陈宝林二人便来叫上她,打算一块儿去浮图殿上香奉经。 彼时夕阳如火,又有朱墙碧瓦,时而可见翠柳红英。其间三人缁衣素服,在晚霞的照映下泛着碎金色的微光,直如画中仙子。 陈倩宛一面将被风吹乱的青丝拢好,一面抱怨道:“梅妃娘娘也真是,为了讨皇上的欢心,让咱们这些人吃斋受罪。” 裴婕妤浅浅笑道:“不过就是几天的功夫,你这馋嘴猫就忍不了了,往后宫里可多得是要茹素的时候呢。” “裴姐姐又笑话我!”陈倩宛跺了跺脚,笑靥明媚动人,“不过吃斋念佛倒没什么可怕的,这宫里我最怕的就是跟敏贵妃她们几个打交道。所以呀,我才特地挑了这么个好时辰去浮图殿,省得又遇上那些人。” 阿沅只是淡然地笑笑,看着宫人们手中抱着的累累经筒,虔心期望恪亲王他们可以平安归来。 浮图殿并不只是一座宫殿,而是以一座坐北朝南的宫殿为主,前院设三足宝鼎青铜大香炉一座,后院为藏经阁、法堂和僧侣禅房所在。 且因浮图殿乃为皇家供奉释迦牟尼佛而立,除了皇室中人和殿内僧侣,寻常宫人平日里皆不得入内。于是随行侍婢都被拦在安福门的外面,而妃嫔们则须自己亲手捧着经筒,将其奉于佛堂内的神龛之中。 甫一进殿,便可见一座四方铜镀金神龛,其内供奉着一尊金胎释迦牟尼佛。三人依礼先各持三炷香,将其举至眉间再行奉上,以示至诚之心。随后诵经祷告,并行五体投地拜之礼。此礼要求头面顶礼佛足,加上佛殿内本就烟雾缭绕,因此一套规矩下来,只觉身上香汗淋漓,胸口也是窒闷得紧。 行完供奉大礼后,已是入夜时分,三人便准备出殿回宫。阿沅走在左侧,刚一脚要踏出殿门,却见眼前一道黑影直冲上来,她来不及躲避,便与那人撞了个满怀。陈倩宛眼疾手快,忙扶了阿沅一把,一面啐道:“什么人走路不长眼!” “阿弥陀佛。贫僧无意冲撞了小主,请小主见谅。” 这人看装扮明明是个小沙弥,却长着四四方方一张脸,五体粗壮,颇有些北方大汉的架势。他原本捧着高高一摞经筒,此时被她一撞,那些经筒便散落了一地。 阿沅忙道:“师父多礼了,不碍事的。”一边俯身下去帮这个小沙弥拾起经筒。却听一旁裴婕妤摸着自己的左耳道:“咦,我的一只耳坠怎么不见了?” 陈倩宛凑过来看了一眼,只见她右耳上的螭龙纹玉耳坠犹在,左耳那里却是空空如也,便问:“这对坠子可是皇上送给姐姐的?” 裴婕妤急得都快哭了:“正是呢,这要是丢了可怎么好。” 阿沅一边捡着经筒,一边道:“可能是刚刚拜佛时不小心落下的,姐姐再回去找找?” 陈倩宛连连点头:“正是,我陪姐姐去找找吧。” 裴婕妤满目焦灼之色,神不守舍道:“那沅贵人就在这里先等会儿,我们进去找找,马上就出来。” 这二人重返殿中,到处搜寻了一番,最后终于在佛龛前的蒲团底下找到了那一枚耳坠。再一回头,殿门那边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在? 陈倩宛奇道:“贵人姐姐呢?该不会是先回去了把?” 她们又在院子里寻了一圈,也不见阿沅的踪影。最后只得去了安福门那里,再问采薇,她亦不曾见过阿沅出来。 裴婕妤喃喃着:“也许是天色太晚,采薇没有看清吧,不如先回云台宫找找?” 一行人匆匆去往云台宫,却是又扑了个空。陈倩宛当即变了脸色,道:“咱们几个人守在安福门外,都没有看见沅贵人出来,只怕她人还在浮图殿里!” 几人又赶回浮华殿,此时偌大地前院中只剩下寥寥几个僧侣。陈倩宛随手抓住一人问道:“师父可曾见过沅贵人?”裴婕妤将阿沅的身量外貌描述了一遍,那沙弥还是茫然地摇摇头。 陈倩宛犹不死心,看见后院里还是灯火通明,便要闯进去找人。 谁知被那个沙弥横臂拦下:“后面是僧人清修之地,女子不可擅闯,小主请回吧。” 裴婕妤道:“我们只是要进去找个人,不会打扰大师们的清修。” 那沙弥还是纹丝不动,陈倩宛急得顾不得身份,扒开他的手臂就要往里冲。不料却被同时冲出的几个人再次生生拦住。饶是她们再怎么纠缠,那些僧人也是软硬不吃。无奈之下陈倩宛只得咬一咬牙:“裴姐姐,我们去找皇上吧。”裴婕妤心中早就乱成了一团,哪里还做得了主,只是慌乱地点点头。 待这二人赶到羲和殿时,却发现荣嫔居然也在那里。她扶了扶鬓边的点翠钗环,带着一层薄薄的笑意:“两位妹妹怎么来了?皇上正要出门呢。” 陈倩宛错愕:“皇上要出去?” 荣嫔似笑非笑:“皇上听说有妃嫔在浮图殿里与僧侣通奸,正要去彻查此事。” 第47章 浮图(下) 黑暗,麻木,口干舌燥,四周弥漫着栴檀腐朽的香味。阿沅惊觉自己口中被塞了一团破布,竭力呼救,却只听到自己发出“呜呜”的声音。此时她正躺在一张又冷又硬的床榻上,双手被缚在身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动弹。 那个小沙弥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她好心帮他拾起经筒,又替他送去禅房,却不料被他从背后突然用手帕捂住口鼻……迷药让她逐渐失去意识,醒来时只觉头晕目眩,空荡的胃里一阵一阵泛着酸水,让她觉得格外恶心。 她侧耳去聆听,屋里似乎还有一个人。他呼吸粗重,吸气时还带着些许尖锐的鼻音。那是一个男人,是那个撞倒她的沙弥么?这里仍然是浮图殿?阿沅心里一万个疑问,却不敢轻举妄动,她冷静下来,只是拼命用反绑着的手去够自己头上的发簪。 差一点,还差一点—— “小美人终于醒了!”那个沙弥听到动静,急不可耐站起来身来,顺手点了盏油灯,向她所在的床榻探过来,“可让贫僧好等!” 阿沅口被堵住,说不出话来,便只能杏眸怒睁,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他自然不会为这眼神所惧,只是喜滋滋地伸出一只沾着香灰的手,抚摸上了阿沅的面颊:“今日贫僧倒要尝尝,皇帝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滋味。” 手指所及之处,柔嫩滑腻,让他不由得心神一荡。他急切地吞咽了下口水,想再去触碰那朵娇艳欲滴的樱唇,却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阿沅抬起下巴,一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哎哟,你这个小贱人!”那沙弥一掌向她劈来,阿沅只觉半边脑袋都疼得嗡嗡作响,唇齿间满是血腥之气。不知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然而她这一番挣扎,却是让发簪落入自己手中。 他喘着粗气:“臭婊|子!不要以为你是皇帝的女人,老子就不敢动你。老子天天在这个破地方吃斋念佛,就等着这个时候!你乖乖从了老子便罢,你若不从,老子就先要你的人,再要你的命!宫里这么多口井,左右随便挑一口,往里一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赖不到老子头上!” 听他恶语粗俗,哪里像是佛门中人?阿沅自知是落入了别人早就布好的陷阱,心中又是恼恨又是恐惧,连握着银簪的手心里也不断地沁出冷汗。这一次,没有人再能帮她了,难道她真的要丧命此处?黑暗和恐惧将她重重包围,泪水也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滑入鬓角。 “这就吓哭了?”那男子嗤嗤笑着,转过身去,不知从桌上取了什么东西,“乖,美人莫哭,贫僧这里有好东西。就等着美人醒来,把它喝下去,咱们俩都快快活活地过一晚上。” 只见他端着一只瓷碗走过来,取出了她嘴里的布条,笑眯眯地道:“美人来,喝一口,喝一口就不怕了。” 他这一笑,脸上横肉叠成了一道道的沟壑,模样让人愈发作呕。阿沅一面还在用发簪竭力挑断绳索,一面蜷着腿连连向墙边后退。她惊恐万分:“你别,你别过来!” “跑什么跑!”他伸手过来,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拉,下巴扬起,接着就把那一碗汤药往她的嘴里灌,“喝!喝下去!” 阿沅疼痛难忍,心里也明白这碗里装的肯定不是什么好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汤药顺着她的喉咙灌了下去。一碗灌完,她被呛得低下了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惊觉自己周身竟然渐渐浮起燥热之气,心中像是被蚂蚁噬咬般隐隐发痒,让她难以自持。她将唇色咬得发白,情急之下,竟用那银簪扎进了自己的手背,皮肉的撕裂让她稍稍清醒。 沙弥的目光顺着她浸湿的领口往下游弋,狞笑道:“感觉怎么样,是不是飘飘欲仙?”他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撕开僧袍,便如饿狼扑羊般向她罩去。 阿沅向左一个躲闪,他扑了个空。那沙弥气急,反手一耳光重重抽她在脸上,同时用双腿死死压住她的身体,让她避无可避。 “臭婊|子,叫你躲——” 阿沅只觉手腕上一松,她顺势迎上,右手握紧银簪,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刺去。 那一簪,正中眉心。 沙弥顿时应声倒下,双目瞪着天花,顷刻间再无半分气息。 阿沅本就耗尽全力,加上那春|药的影响,此刻身子一软,也昏迷过去。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 “阿沅!” 是谁在唤她?是姐姐么?不对,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虽然不像往日那般清冷低沉,她亦能分辨得出来。“皇上,我……”在意识若有若无的边缘,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里只能发出哼哼呜呜的字句。那样靡艳的嗓音,让她自己都觉得羞愤难堪,只能用手去掐自己的脖子,竭力地想让自己可以发出正常的声音。 手腕上蓦地一疼,是被靖祯生生掰开。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幽黑,什么话也没说,把她打横抱起来就往外走。 外面夜风扬起,阿沅一身衣物已被汗水和药汤全数浸湿,此刻只觉得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她耐不住这忽冷忽热的感觉,不由向着他温暖的身躯攀附过去。双手环上他的脖颈,朱唇也微微向上勾起,看着他只是发笑。 靖祯微微怔仲,脚步却一刻不停。 他身后还跟着一大拨人,祖成尴尬地环顾四周,低声道:“皇上,沅贵人这……” 陈倩宛急道:“都这情形了,还不赶紧宣太医去云台宫候着呀,还问什么问!” “宣太医?”荣嫔惊讶地张大了嘴,“沅贵人竟敢与浮图殿僧侣私下苟合,还宣什么太医?还嫌丑事没传出去吗?” 当时靖祯率人闯进浮图殿地窖之时,将这几个宫妃都留在了外面。因此荣嫔当时也不知道里面情形,只看到阿沅衣衫不整地被抱了出来,还以为她所告发的事情被验证了。 陈倩宛反唇相讥:“什么丑事?嫔妾怎么不知?荣嫔娘娘跟嫔妾一起守在外面,什么也没看见,就这般出言侮辱诽谤沅贵人,莫不是你存心害的她!” 荣嫔旋即变色:“你少血口喷人!” “都给朕闭嘴!”靖祯怒叱,眼中隐约可见赤红如血,又转首吩咐祖成,“立刻宣太医去云台宫,封锁浮图殿,不准任何人出入。另外将荣嫔、裴婕妤、陈宝林全数押入掖庭,朕明日再审。” 祖成一面走着,一面急声道:“奴才遵旨。” 荣嫔立刻花容失色:“臣妾做错了什么?臣妾只是收到了有妃嫔与浮图殿僧人通奸的消息,就马上禀告了皇上,臣妾什么也没做啊。” 靖祯不耐地挥挥手,身侧便出来两个内侍将她扣在原地。御驾继续前行,身后不断传来荣嫔的呼喊声:“臣妾冤枉啊,臣妾什么都没做啊!”祖成情知劝不住,只得垂手跟在皇帝后面,暗暗摇了摇头。 回到云台宫,只见太医早早地等候在了那里。祖成何等机灵的人,看这情势,怕阿沅身上有伤,太医不方便查看,又差人从内侍省请了两个老嬷嬷来。几人进到寝殿之中,诊了脉,又细细验看了一番,才道:“微臣和两名嬷嬷都仔细查诊了,沅贵人并无大碍,只不过……” 靖祯冷冷道:“有话说完。” 太医面上极为尴尬,沉声道:“只不过贵人昏迷之前,似乎服食了寒食散一类的药物……所以一时身上有些发热,只要别让贵人因此着了寒,睡一觉便会大好。” 寒食散是宫闱中常见的催情秘药,建昭帝那会儿就风靡一时,靖祯当时身为皇子,如何不知?他悚然一惊,只道:“朕记得,寒食散极伤元气。” 太医道:“皇上勿需担心,寒食散确有毒性,不过需长期大量服用才会伤及元气。小主若只用了这一次,应无大碍。” 靖祯微微颔首,遽然厉色道:“今夜之事,朕不希望听到外面有任何传言。” 太医和两名嬷嬷忙跪下,连声道:“微臣不敢!”“奴婢不敢!” 阿沅躺在黄花梨木的床上,身上盖着云锦丝衾,翻来覆去地只觉浑身燥热,恨不得要将被衾和衣衫都尽数扯了去。靖祯遣走众人,回来时便见她衣衫半敞,雪白的胸口隐隐露着亵衣一角,上面裸|露的部分泛着成片的绮丽之色。 他愣了半晌,还是帮她把衣服重新穿好。冰凉的手指碰触她滚烫地肌肤时,不禁陡然一颤。却不想阿沅一把抓住他的手,左手顺势将他刚刚整理好的衣领又重新扯开—— “热……” 珠帘摇曳出叮叮咚咚的响声,纱帐缱绻,一室春|色,而她竟然在娇喘连连…… 回首见她两颊绯红,面若桃李,靖祯眼中似有迷离之色。良久,他叹了口气,又卸下身上的玉佩,将其放在阿沅手中。那玉佩本是千年寒玉,触手犹如冰雪一般,果然阿沅握有玉佩后,便稍稍安定下来。 靖祯阖上双目,声音嘶哑:“你睡吧。” 第48章 入罪 他转身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嘤咛:“我好难受……” 靖祯立即回过头来,道:“你哪里难受?”他并非不经事之人,话刚问出,也旋即明白过来。只见阿沅身子一动,又扯开了云衾,低低呻|吟了两声。那声音犹如初生小鹿,呦呦而鸣,柔婉到了极处,亦是暧昧到了极处。 阿沅嚅嗫着:“你别走……“ 他浑然一震,望着她紧握在胸前的螭龙纹玉佩,一时手悬在半空中,只觉得此时恐怕自己比她更需要这枚千年寒玉。复又在床前伫立了良久,直至感到紧绷炽热的身体稍稍冷却下来,才长长叹了口气:“朕不走。”一面觉得暖阁里窒闷难当,便顺手将层叠繁复的龙袍脱去。 “别过来……”阿沅紧了紧眉头,又侧转过身去。 靖祯不觉失笑,他就着床沿躺下,那里一片炙热,是阿沅刚刚用身体将那里捂热。这架子床甚是宽敞,她倒好,翻了个身,又换去一处冰凉的地方继续酣睡。只是据太医说,用了这寒食散后,人会不断地发热,须得小心她因出汗而受凉。 汗透薄衫,甜香幽幽,他看着身前这个女人饱满的躯体,情不自禁地低叹一声。随后只是伸手用被衾将她团团裹住,然后从背后紧紧将其拥住,再用下巴扣住其头顶,防止她再乱动弹。 君子不乘人之危。更何况,他不想把她当做另外一个人。他与她,不过是同盟关系,彼此各取所需。 是夜,松绿色的纱帷中,春|色无限,却只能一人独眠。 翌日午后,阿沅才渐渐转醒。陈倩宛和裴婕妤等人接二连三地来看望她,连太后和梅妃也遣人来安慰了一番,阿沅心知此事想必是查出了什么结果,才引得宫中人心惶惶,都到她这里来探听消息。 她却是一无所知,直到石泉前来拜访。 彼时阿沅刚用完午膳,换上了一袭藕荷色家常素罗衣,斜倚在纱窗前看书。见他来了,忙起身相迎。 石泉在内侍中算得上有身份的人,他摒去了一众随侍,阿沅也示意采薇和琪芳退下,才听他道:“皇上知道小主受了委屈,赏赐了好些东西搁在外面。” 阿沅自从在浮图殿地窖昏迷过去之后,再也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自然也不清楚皇帝究竟知道了多少。但听石泉这样说,心中也就稍稍安定下来,便道:“辛苦石公公了,代我向皇上谢恩。” 石泉看左右无人,低声道:“皇上还要奴才告诉小主,荣嫔娘娘,哦不,是荣良人,故意设局陷害小主,已经被降了位分,打入冷宫。” 阿沅一惊:“荣嫔?”她醒来后,将这件事细想了一遍。此人害她险些丧命失贞,她曾怀疑过是诡计多端的敏贵妃,也怀疑过主张去浮图殿礼佛的梅妃,却从来没想到居然是荣嫔下的手。 “皇上已经审问清楚了?”她犹似不信。 “就凭掖庭里那些手段,谁进去不得吐几句真话。”石泉满面鄙夷之色,“荣良人昨儿来找皇上,口口声声说,浮图殿的地窖里有一名沙弥正在与后宫妃嫔私通。后来陈宝林和裴婕妤也来了,说是小主在浮图殿失踪了。皇上当下就明白了,立即带人去浮图殿,把小主救了出来。那荣良人的话当然是不攻自破,她却死活不肯认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皇上怒极,将她押入掖庭训诫司里受审,这下可好,非得要受那皮肉之罪,才肯说实话。” 阿沅给他倒了杯茶,石泉顿了会儿又道:“后来皇上又去查了那沙弥的底细,才发现他根本不是什么出家人。这人哪,竟然以前是荣府里的一个杂役,有人替他跟宫里头打通了关系,前不久才让他假装剃度,混进了浮图殿里。他们还在这沙弥的房里找到了荣良人的手书,原是她唆使这沙弥去害的小主。这回人证物证俱在,也容不得那荣良人抵赖,皇上不过是念着荣家过往的功绩,才留了她一条性命。” 阿沅若有所思,片刻问道:“她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设计陷害于我?皇上难道就没有疑心是旁人嫁祸?” 石泉“哎哟”一声,笑嘻嘻回道:“如今小主宠冠六宫,哪个主子娘娘不在心里酸着拈着?那荣良人想必也是无宠多年,又见小主风头正盛,这才起了歹意。再说她都一一招认了,那沙弥也一命呜呼,皇上就算还有疑心,那也追查不下去了呀。” 阿沅点点头,又琢磨了一遍,还是理不出头绪来。要说荣嫔害她,不是没有可能,然而事情水落石出得这样顺利,也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何况看荣嫔这等手段心计,也绝非当年设局加害杨慕芝之人。那人事事都留了后手,力求不出一丝纰漏,岂是这样拙劣的手段可比的? 石泉笑道:“奴才今日来,还要给小主道个喜!听皇上的意思,估计过几日要给小主晋一晋位分呢!” 阿沅忙红了脸,想起昨日被人灌下春|药,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皇帝从地窖中救出,想来当时必定衣衫不整,极是丢了颜面。这些话她也不好去问石泉,只得陪笑了几句,顾左右而言他了。 石泉前脚刚出门,采薇从外面打起帘子,笑道:“小主,您看谁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酒香。再见那宫妇蒙着半张脸,阿沅霍地站起身来,笑迎道:“曹姑姑怎么也来了!” 曹清站在门口,手里抓着衣角,犹豫了半晌:“奴婢身上肮脏得很,不知能不能进小主的寝殿?” 阿沅忙道:“有什么不能的,姑姑快请进来。”又唤采薇去备茶。 曹清恳切道:“听说小主昨日出了事,奴婢这心里头跟着了火似的发急。这会儿见到小主平安无恙,奴婢也就放下心了。” “劳烦姑姑为我挂心。”阿沅挽着她的手坐下,“其实无事的时候,姑姑也可以常来我这坐坐。宫里头乏得很,有人常来聊聊天也是好的。” 曹清解下衣襟上的帕子,仔细擦了擦脸:“奴婢一把年纪了,还得小主这般垂怜,真是愧不敢当。”她们又闲聊了几句,只听她道:“上回小主吩咐奴婢的事情,奴婢都去打听过了,如今也有了些眉目。” 阿沅一听,忙直起身子道:“姑姑且说。” 曹清道:“良酝署里确实没有一个叫杏儿的姑娘。不过两年多前,倒是有一个宫妇,唤作银杏,在第三酒局房里做酒尉。” “后来呢?” 曹清继续说道:“后来听说太后喝了她酿的菊花白酒,非常喜欢,就要了她去长宁宫的膳房当差。谁知好景不长,她去了不过半个月,良酝署里就出了事,她也被牵连其中。当时那些犯事的宫人都被一并处死。而现在的署丞张公公,也是那时候提拔上去的。” 阿沅奇道:“什么事牵连了这许多人?” 曹清压低了声音:“听说是被人揭发,良酝署内有人和旧年的穆党逆贼勾结,企图以毒酒戕害太后。太后当时一听,勃然大怒,立即下令彻查此事,果然在良酝署的酒窖里搜出了一批加了断肠草的毒酒。于是一怒之下,几乎将整个良酝署全部入罪,凌迟处死。” 阿沅惊出一身冷汗,再一思忖,又觉得其中哪里不对。自从皇帝在岐山围场遇刺后,这些逆党行事本应更加隐秘,又怎会大张旗鼓地在良酝署的酒窖里直接下毒?如若银杏也是穆党成员,他们大可以在长宁宫的膳食内下毒,也不必多此一举,给人留下了确凿的证据。 于是又问:“你可知当年揭发检举之人是谁?” 曹清摇了摇头:“这些旧事,清楚的人本就不多,他们又讳莫如深,不大愿意与奴婢深谈。不过那良酝署每到深夜,便经常闹鬼,他们都说是当年那些老宫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不肯好好儿地去投胎……” “意思就是,他们都是被冤枉的?”阿沅蹙眉。 “谁知道呢?”曹清思量着道,“不过奴婢也曾见过一次,那白衣鬼就在署里的梁上飘来飘去,口里喊着‘章氏不得好死’之类的话。”说到这里,她不觉畏惧地哆嗦起来。 章氏……是章太后?还是宫里另一个姓章的女人,敏贵妃?阿沅忖度着,那些人恨太后是不假,毕竟是太后下令将他们全部处死。可是太后也是听人谗言,莫非那进谗之人就是敏贵妃?她也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曹清若是没有说谎,或许是当年知道内情的人活了下来,想借装神弄鬼为那些被处死的宫人伸冤? 阿沅道:“听姑姑说起来,我也觉得这良酝署里有些奇怪。只是鬼神之说大多纯属虚妄,并无人亲身验证。姑姑再仔细想想,那日所见的白衣鬼,有没有可能会是宫人假扮的?” “看上去不像……”她虽这样说,心里还是升起了疑云,便道,“若是署里再度闹鬼,奴婢一定会替小主留意着。” 言毕,她躬身而退。 紧接着就见采薇掩身进来,看上去又惊又怕:“小主,小主,听说荣良人在冷宫自尽了!” 第49章 疑点 阿沅惊道:“死了?” 采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小主刚逃过一劫,快别说这种不吉利的字眼。那荣良人千方百计要害小主,如今也算是恶有恶报。一个进了冷宫的人,谁还管她的死活呢?” 阿沅微微沉吟,这次浮图殿之事,若说幕后主使是荣嫔,她本就存了三四分的疑心。然而不过一日,荣嫔接连降位分、贬入冷宫,到最后自尽,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不像是事情本应该发展的脉络。何况荣嫔素来无宠,她上面还有敏贵妃和梅妃,又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和一个新入宫不久的小小贵人以死相斗? 她这番怀疑,却也马上就得到了印证。 两日后,在陈倩宛和裴婕妤屡次盛情邀请之下,阿沅实在无法拒绝,只得去了趟撷芳宫做客。彼时茜纱窗下,裴婕妤正右手持一洁白通透的玉杵,左手扶着一只碧玉雕缠枝花卉钵,就着春光,兀自将那钵中之物细细研磨。 见她来了,忙起身相迎:“沅贵人可算来了,倩宛常在我耳边说起这事儿,就怕妹妹看不上我们这撷芳宫冷清。” 阿沅微微屈身行礼,笑盈盈道:“姐姐说哪里话,说到冷清,妹妹一人住才真是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难得姐姐不嫌弃,姐妹们凑在一起才热闹些。”说着上前一步,一下鼻子,“姐姐这一屋子的香气,是在做的什么?” 裴婕妤搁下玉杵,道:“我闲来无事,叫宫人摘取了些红蓝花,配了新鲜的花露,打算自个儿调配些胭脂。自家选的些材料,让妹妹见笑了。” 阿沅见钵中花浆色泽红润,闻之清芳扑鼻,不由夸赞道:“姐姐过谦了。这色泽香气,怕是比司珍房选采的芙蓉膏也不差了,姐姐要是制好了,定要赏妹妹些。” 裴婕妤笑道:“妹妹要不是嫌弃,尽管拿些去。” 二人正说着,陈倩宛风风火火的进来:“好哇,姐姐有什么好东西,平时也舍不得给我瞧瞧,一见着沅姐姐就全都拿出来了!今儿是什么好东西,须记得留我一份!” 裴婕妤微笑着一指点着陈倩宛额头:“我哪还有什么东西是你没见过的?上回给你的朝花露还没不够呢,还要来和沅妹妹抢?” 陈倩宛上来牵着阿沅的手:“沅姐姐可是大好了,妹妹本想多去云台宫陪陪姐姐,可又怕撞上皇上,扰了姐姐和皇上的好兴致。”说完掩袖娇笑不已,见阿沅脸上浮了一层红晕,便又笑道:“姐姐没事就好,当日可叫我和裴姐姐虚惊一场。可恨那荣良人,自尽还是便宜她了!要我说,留着她在冷宫苟且着,那才解恨!” 裴婕妤轻轻横了她一眼:“倩宛你也小声些,当心被人听了去,没得叫人觉得沅妹妹心有怨怼。”转头向阿沅道:“荣良人也得到了报应,妹妹还是放开些好,皇上毕竟要顾着她的家世,给她留着脸面。” 阿沅道:“多谢姐姐提点,妹妹记着了。皇上如何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做妃嫔的,自然没有怨言。“ 陈倩宛冷哼一声:”妃嫔自戕可是大罪,祸及家门,也亏她做的出。” 裴婕妤不置可否,嘴角衔了一丝浅浅笑意:“倩宛如何肯定她是自戕?” 阿沅本就觉得荣良人之死不合常理,此时听她这么一说,不禁心中一动,忙问道:“难道裴姐姐觉得她并非因自尽而死?” 裴婕妤摇头道:“我也不敢肯定,不过在荣良人离世前,我的婢女恰巧在永巷撞见了紫宸宫的巧菱。那时巧菱行走遮遮掩掩,现在想来,怕是那时荣良人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沅端起桌上茶盏,又慢慢放下,道:“姐姐莫不是觉得此事和敏贵妃有关?” 裴婕妤眼睛左右微微扫过门前窗外,亦徐徐道:“或许仅是个巧合罢。只是我们身在深宫,服侍皇上,不敢不小心谨慎,凡事多留个心眼。若是那罪魁祸首仍自逍遥法外,妹妹处境岂不是更加凶险?” 阿沅直起身子,正容道:“多谢姐姐关心。只是妹妹窃以为此事应当和敏贵妃无关,荣良人的父亲时任平京监察使期间暗中收集穆氏乱党谋逆罪证,舍命揭发,为朝廷平叛立下大功。荣良人又素来与敏贵妃交好,她们二人也一直忠心于太后,想来太后也不愿看到荣氏如此下场。” 陈倩宛在旁道:“也许太后事先并不知情呢,敏贵妃现如今行事一贯骄纵,我看她也不见得事事先请教太后。再说了,荣良人一向都和她走的近,敏贵妃肯定是看沅姐姐你受宠,嫉恨在心,一心想要谋害姐姐。事成或不成,都找她来做个替罪羊,堵住悠悠之口便好。” 阿沅此刻虽为敏贵妃辩解,其实心中早已对她暗暗生疑。不论是当年卫瀚行踪的走漏,还是一手策划良酝署的冤案,这个幕后主使一定就潜伏在太后身边。而太后身旁最亲近的人,也便只有章菁菁一人了。但似乎还有一些疑团,并未完全弄清。 阿沅有些烦乱的看向窗外,暮春的阳光乘着轻风吹进帘幕,又被帷幔遮住,斑驳的窗影投射在雕花的红木案上,如果谜团一般跃动不停。她且先压下心中的疑惑,回道:“陈妹妹所言也有道理。可这些只不过是我们的猜测罢了,没有切实的证据,只是给皇上徒增烦恼。” 裴婕妤也温言道:“倘若荣良人背后真有人指使,那人想必藏得极深,咱们在这猜来猜去,也是无用的。不如商量商量太后下月生辰,咱们该送些什么寿礼才好。如今皇上和太后明里争暗里斗,这寿礼之事,可真是叫人难办。” 看裴婕妤和阿沅都决意此刻不再细究,陈倩宛虽然依旧忿忿不平,但也只好略过不提。三人余下的时间便顺着太后的寿礼,闲聊些赏玩珍品罢了。 与此同时,紫宸宫又是另一番景象。敏贵妃挺着腰斜靠在软椅上,巧菱正在一旁回话:“奴婢去问过荣良人宫里的翠蝶,荣良人事发前并没有什么异常,每日里也是正常往来,逛逛御花园,并没有与任何生人接触,甚至都没有踏入过浮图殿。” 敏贵妃半眯着眼睛,之前在院中走了些路,身子也又些乏了。她稍稍挪动了下肩膀,斜着眼睛看了眼巧菱,道:“她本人不去,找个宫女太监传个消息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找到传消息的人?” 巧菱低着头,顺着敏贵妃的眼光,道:“娘娘说的正是。荣良人近身伺候的内侍宫女,一个个都拉去审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刁钻的贱奴,扛着掖庭里那么多折磨人的法子,就是不肯招认。剩下的几个像翠蝶这般的小宫女,也是不知道内情。” 敏贵妃微怒道:“这个贱人,平日里道也没看出她有这个胆量,还这般硬气。你那日去见她,她真的什么都没透露么?” 巧菱躬身道:“奴婢不敢隐瞒娘娘。奴婢两日前见她时,荣良人似是有些疯了,口中只喊着‘皇上皇上’,还有些什么‘会有人替我报仇的,你会死的比你姐姐更惨的’,中间夹杂着癫笑,后来似乎又受到些惊吓,嚷嚷些什么‘别过来别过来,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奴婢虽听不得很仔细,但左右都是这么几句话,到底是疯了的人。奴婢并没有和她多说什么,谁想到她当晚就自尽了。” “算了,冷宫本来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这贱人估计也没那么硬的命。亏得平时本宫待她不薄,这么大的事情,本宫居然事前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现在连太后都怀疑本宫,今日去请安居然叮嘱本宫要为腹中胎儿积福。本宫怀的是龙子,自有天佑,莫说本宫并没有做亏心事,即便是做了,又便如何!” 看敏贵妃为此事大为光火,巧菱忙劝慰道:“娘娘切莫生气,小心动了胎气。谁都知道太后娘娘最关心的就是咱们娘娘了,不过是些希望娘娘和小皇子多福长安的话,娘娘别疑心了。下月便是太后生辰,娘娘你给太后她老人家挑件称心的寿礼,自然就没事了。” 敏贵妃缓缓起身往矮榻走去,一手搭在巧菱腕上,一手扶着肚子,缓缓坐上矮榻,道:“姑母也是年纪大了,这些年心反倒是软了。此次荣良人闹出这种事情,姑母居然还要护着她。不过一想到,这后宫之中居然还有人胆敢算计本宫,本宫便安不下这心来!” 巧菱服侍敏贵妃躺下,劝道:“娘娘也得为肚子里的小皇子着想。管他是谁,也不敢和娘娘为敌,左不过是哪个眼红妒醋罢了。要我说,挫挫那沅贵人的锐气,也是件好事呢。” 敏贵妃慢慢闭眼道:“那小贱妇和她姐姐一样,长着一副狐媚样儿,看着就惹人嫌。当年杨氏的下场,也就是她的将来了。” 第50章 姐妹 虽然时近初夏,华音阁的清晨依旧有些阴冷。梅雪沉一早就起来穿戴,再过半个时辰各宫的妃嫔就该来议事了。这些日子华音阁常有各宫往来,她身边侍候的宫人也都已经习惯。他们也都已经知晓梅雪沉的脾气,别看这位娘娘平日里和善可亲,但御下向来一丝不苟赏罚分明。 这日各宫议事,华音阁早早便开始准备,桌椅昨晚便已摆放齐整,今日寅时便有宫女晨起擦拭,门窗茶几须一一确认。茶盏自是要洁净,便是托盘的杯碟,也须一尘不染。一旁碟盘中已盛好各人喜好的瓜果点心,茶盏内也按各宫妃嫔喜好备好茶饵,在议事前一刻沸水冲泡妥当,待各宫小主娘娘入内时水温恰好温和适饮。也正是如此,每一个来访华音阁的人都如沐春风,心安神怡。 惠贞一面给梅雪沉整理衣角,一面道:“奴婢倒是觉得娘娘穿这件海棠红罗裙挺好看的,也正好衬出娘娘您的贵气。” 梅雪沉在铜镜中端详着云鬓边插着的衔珠蝶花吊穗步摇,悠悠回道:“这件太过华贵反倒显得离人疏远,反倒是那件青碧色的纱裙正好映衬这初夏的生气。” 惠贞附和道:“娘娘人美,自然穿什么都是最最出众的。昨儿歌皇上还夸您即便穿着薄衫小憩,也是格外动人呢。” 梅雪沉捋了捋那微微摇曳的步摇,笑道:“你这丫头,皇上的顽笑话,你倒记得清楚!” 惠贞连忙屈身道:“奴婢不敢,只是娘娘与皇上琴瑟相御,对我们这些侍女,也是善待。奴婢对娘娘和皇上都是极感激的,娘娘一言一行,奴婢也是铭记在心的。” 梅妃宛然笑道:“你这张伶俐的嘴!本宫又不怪你,瞧你紧张的。不过下次可不能再用‘琴瑟在御’这四个字,这可是用来形容皇上和皇后的,让人听了去,反倒说我们华音阁出去的人不懂规矩。” 惠贞也笑道:“娘娘您得皇上盛宠,又协理后宫事宜,在奴婢心中,您比皇后娘娘也是分毫不差的。” 梅雪沉稍稍正容道:“妃嫔就是妃嫔,皇后就是皇后。本宫侍奉皇上,并不因位分而有所差别。当初是婕妤也好,如今即妃位也罢,本宫待皇上之心,从未有分毫增减。” 惠贞恳切道:“皇上对娘娘想必也是如此。” “皇上他……”梅雪沉眼眸一黯,语意渐渐低沉了下去,“身在宫廷之中,什么‘愿得一心人’,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惠贞看她面色不虞,低着头再没敢接话。 一切穿戴整齐之后,梅雪沉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一旁垂手侍立的柳絮答道:“回娘娘的话,还有一刻便是卯时了。有些早来的小主已经到了,奴婢看莹贵人半个时辰前就候着了。” 惠贞道:“莹贵人倒是个勤快人,奴婢看来这几天整日往咱们华音阁来,怕是有些念想。娘娘,要不要奴婢去探探她的口风?” 梅雪沉起了身,只待侍女替她穿上外袍,道:“不必了。她愿意来,你们便好生侍候着,过几日再看罢。” 惠贞道:“现在荣良人被人灭了口,宫里上下都在议论着,敏贵妃这么狠的心,也不怕折了她肚子里那位的福。原来跟在敏贵妃身边的那几个小主,这会儿怕也是唇亡齿寒,心里面也打起了鼓呢。娘娘为何不顺势将她们都招揽过来?” 梅雪沉不动声色,左右摆了摆头,确认下仪容是否肃正,说道:“你们今日说的这些,切不可对外人提起。太后毕竟是敏贵妃的姑母,咱们动她不得,更不能一时心急让人瞧出端倪。沅贵人的事已经暂时平息了,切不可再引火烧身。” “反正皇上信任娘娘就好。”惠贞点点头,又问,“娘娘,上次安嬷嬷回禀的那件事,您可心里有了打算?” 柳絮插上一句:“奴婢觉得那事也许是安嬷嬷弄错了罢。沅贵人承宠已经半年有余,如何可能还是处子?不过奴婢听闻有人承欢后又能恢复处子的,也许那沅贵人也通此技?” 惠贞也道:“奴婢听闻南疆有巫女可以迷惑人心,其巫术又必须以处子之身才能施放,难道沅贵人身怀巫术?” 梅雪沉蹙起了眉头,半晌不语,注视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紫檀香,有些失神。许久,才缓缓开口:“此事先暂且搁下。安嬷嬷年纪大了,想必一时看错也是有的。如果没有看错,那这沅贵人身上必有隐情,此事也必定和皇上有关,至于皇上有什么打算……”她沉吟良久,“还是静观其变吧。” 过不多时,华音阁的前厅便已经熙熙攘攘,热闹起来。除了敏贵妃一向要安胎,皇后特意免了她的请安和循例议事,各宫小主都已一一到齐。梅雪沉也缓缓从后堂走出,莲步行至主位,轻轻坐下。 “嫔妾给梅妃娘娘请安!”众人齐齐上前行礼。 梅雪沉微微起身,微笑道:“皇后娘娘身体有恙,本宫不过暂代主事之责。姐妹们勿须多礼,都请坐下吧。”待众人入坐后,梅雪沉眼色柔和,一一扫过诸妃,少许在阿沅身上停留了一刻,关心道:“沅妹妹身子可大好了?妹妹先前受了惊吓,原应多歇息几日,不必来向本宫请安。” 阿沅微微侧身示意,道:“承蒙梅妃娘娘关心,嫔妾身子本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现已经大好了。” 梅雪沉微笑道:“妹妹无碍就好,大家姐妹也可以安心了。” 莹贵人也连忙道:“正是正是,沅妹妹没事就好。”她话锋一转,又道:“这荣良人也算是罪有应得,不过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冷宫,可真是叫人觉得有些奇怪。” 梅雪沉略略皱眉,道:“沅妹妹此次遇险,皇上该审的也审了,该罚的也都罚了,荣氏也赔上了性命。现下沅妹妹也已无碍,此事便算了了。” 陈倩宛抢道:“谁不知道那荣良人平日里畏畏缩缩,和谁来往亲近?这么大的手笔,也是她一个人能干的出来的?” 梅雪沉微怒,道:“宝林慎言!你我身在宫中侍候皇上,当时刻谨言慎行,岂可如宫中闲人一般捕风捉影,尽搬弄些无中生有的是非!” 诸妃见她面色极为不悦,便不再多言。陈倩宛似乎还想说什么,被阿沅牵了牵衣角,终于也不再开口。 梅雪沉缓了神色,对众人道:“今日本也没有大事,只是太后下月生辰,姐妹们一起商量下,咱们后宫众人兴许可以凑一起,准备件大礼送给太后。” 众多莺莺燕燕七嘴八舌,最后商定下来,大伙齐心绣一幅寿星赐桃图给太后。又商量些找何人绘制样图,如何分配每宫该绣的份额,最后如何拼接,等等琐事。 就这样商议到将近巳时,细节分配已定,众人纷纷告退。阿沅临行前,突然被梅雪沉叫住:“沅妹妹暂且留步,本宫还有些事想和妹妹商议,不知妹妹这会儿可得空?” 阿沅驻足,恭敬道:“娘娘有事尽管吩咐。” 两人便来后堂,梅雪沉叫人重新看茶,还端上一盏新鲜的樱桃。梅雪沉轻轻取下一颗,递给阿沅:“这是家父托人从天宝快马送来的樱桃,今早刚到。皇上和本宫都很喜欢,妹妹尝尝如何?” 阿沅见梅雪沉已啖下一颗,也伸手接过,轻轻咬了一口,道:“这樱桃鲜美多汁,清甜可口,姐姐可真是好口福!” 梅雪沉笑道:“妹妹要喜欢,一会走时我让惠贞给妹妹捎上一些。此番留妹妹下来,其实是皇上的意思。”说着,轻轻放下樱桃柄,嘴唇上残留些许的樱桃汁也轻轻扫过,“皇上前日里和我提及杨尚书的夫人希望来宫里见你一面,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毕竟杨大人如今官拜工部尚书,皇上的意思是,该拉拢的还是得拉拢一下。不知妹妹是否愿意与杨家主母一见?” 阿沅一时有些惊讶,梅雪沉不是太后的人吗?什么时候,皇上竟对她如此信任?她虽心里疑惑,口中却并无迟疑,回道:“嫔妾当然愿意。兰贵妃在世时,对嫔妾恩重如山。嫔妾也一直想见见她的家人,尽一份孝心。也不枉兰贵妃对嫔妾的一番恩情。” 梅雪沉笑道:“这样自然最好。看皇上的意思,既然兰贵妃是你义姊,或许你能认杨夫人做个义母,也未可知呢。”大概是看出了阿沅眼中的疑惑,她又补上一句:“妹妹不必多心,你我同是伺候皇上的人,一切都以皇上的意思为先。皇上此次让本宫带话给妹妹,兴许是不想在妹妹面前提起兰贵妃的往事,徒惹彼此伤心。” 阿沅直起身子,道:“多谢梅妃娘娘宽慰。逝者已矣,嫔妾自会好好侍奉皇上,不再提当年之事。” 梅雪沉仔细端详着阿沅的脸庞,似乎有些失神:“妹妹可还记得昔年秋狝,那时本宫还刚入宫不久,便觉得与妹妹颇合眼缘。没想到如今真做了姐妹,却是生分了。前些日子,还在羲和殿前与妹妹闹了些不愉快。事后想起,本宫也觉得惭愧不已,是以在此要向妹妹略表歉意。”她说着,便起身微微一拜,腰肢纤弱如柳。 “娘娘!”阿沅忙放下手中樱桃,离席跪下道:“嫔妾万不敢受娘娘如此大礼!” 梅雪沉将她扶起,满心期待道:“但愿从今往后,咱们姐妹可以同心服侍皇上,再无嫌隙便好。” 阿沅含笑着点点头,又聊了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方入云台宫宫门,便瞧见一人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险些撞倒宫门旁的宝同。 阿沅秀眉一扬:“琪芳?你这是打哪儿回来?” 第51章 两更 琪芳恰一见阿沅,神色有些慌乱,低头回道:“前些日子尚衣局送来的制夏衣的布料,翠羽纱一样少了许多,约莫是管事太监又偷摸克扣了些,奴婢刚找他们理论了去。” 阿沅凝视着琪芳许久,不动声色道:“不太过分就由他们去吧。刚在华音阁,大家商议下月太后生辰,众人合力绣一幅寿星赐桃图,本宫被分配到绣寿桃这块,你平日里绣工是咱们云台宫里最好的。你且随我来,看看应当如何绣才别致些?” 说罢琪芳随她进了内堂,阿沅大致描绘了下寿桃的图样,随后提笔画了幅草图。半晌过后,将近午膳时分,阿沅遣采薇去准备膳食,轻轻放下几经修改的图样,看似随口对琪芳道:“一直听闻扬州绣娘甲天下,琪芳你虽不曾专攻绣艺,但眼光怕是也不必尚衣局那些姑姑们差了。” 琪芳回道:“娘娘过誉了,奴婢不敢当。幼时街坊里住了好些绣娘,奴婢耳濡目染随手学了些罢了。” 阿沅又道:“听闻你家中还有个小弟,算起来好像刚到弱冠之年,家中可一切安好?” 琪芳颇有些窘迫,道:“有劳娘娘挂心,奴婢家中确有一小弟,与父母生活在扬州老家。” 阿沅一边漫不经心的翻着桌上的图样,一边端详着琪芳的神色,道:“想必家中也生活不易,你身为长姐,也需时常接济下他们,莫让父母吃苦。” 琪芳面露感激,道:“多谢娘娘挂念。宫中衣食无忧,并无太多花销,奴婢的例钱都攒着让同乡捎带回家的。” 阿沅微微叹了口气:“宫女的分例每月也不多,也难为你了。”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即便再为难,也不该偷卖宫中物品,你可知若是被人告发,免不了走一趟掖庭,然后被打发出宫去。” 琪芳一听,脸色大变,连忙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哭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只是听珍宝馆的太监说,宫里的东西外面能卖个好价钱,才托他们把平日里娘娘赏的一些个首饰拿去换了些,奴婢绝不敢偷咱们宫的东西去卖的。” 阿沅盯着琪芳的眼睛,半晌不语,然后缓缓道:“家中竟如此短缺用度么?本宫上次赏你的铁皮石斛,也算上是珍品,居然只换了十两银子。”说罢,起身从柜子中取出装着铁皮石斛的锦盒,轻轻搁在桌上。 琪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石斛……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前几年家中还算过得去,但前年奴婢父亲得了重病,小弟又应试不中没有出路。奴婢想着多积攒些银子,给弟弟捐个小吏,也好有个稳定的差事,以后不必靠奴婢每月接济。” 阿沅神色淡然:“我让采薇给你赎回来了。这石斛赶巧还未送出宫,其他首饰出宫的已经追回来了,有人问其你便说无心遗失罢了。至于家中有事,你以后对我明言便可。我虽然只是一介贵人,手里并不阔裕,但也绝不会让大家为难。你且去采薇那先预支了后三个月的例钱,想必应该够用了。” 琪芳受宠若惊,连忙谢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阿沅又道:“不过犯错也不能不罚,本宫交给你个为难的差事……”阿沅说着,看到琪芳的眼神有些惊慌,又宛然笑道:“你且去帮曹嬷嬷抓鬼好了。” 话说曹清这边虽然对白衣鬼的事情有些眉目,然而实在过于胆小,不敢一人独自前去查看,才来求了阿沅,希望有个宫女陪伴前往。这边琪芳对阿沅感恩图报,便接了这差事。然而那良酝署的白衣鬼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两人多日蹲守,都一无所获。 今夜初七,入夜时天空本还有半弯弦月,而后不知从哪飘来一片乌云,遮得天地昏暗。琪芳和曹清连日来蹲守,都有些精疲力尽,看这天色,曹清又打起来了退堂鼓:“琪芳姑娘,我看今晚那白衣鬼恐怕又不会出现了,咱们要不现在就回了吧,一会再晚些时候指不定下起雨来了。” 琪芳想着曹清之前说的传闻,白衣鬼都是子时附近出现,便道:“到子时也就半个时辰了,姑姑再忍着点,子时一到我们便回去,万一错过了也不好向娘娘交代。” 曹清虽有些害怕,倒也没有多话,便应承了下来。两人起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后来都有些困了,琪芳眯着眼睛,头一点一点,竟然瞌睡了过去。琪芳在梦中突然听闻曹清短促的低喊:“来了!来了!”,便猛的醒了过来。两人缩坐在良酝署后墙的背风处,琪芳身上裹着薄纱氅子御寒,耳边隐约听说断断续续的哭声,一下子吓的完全醒透了,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曹清在身边快速摇晃着琪芳的胳膊,道:“来了来了!恶鬼来了!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琪芳本也胆小,此时确不知怎么生出一股血气来:“不怕!我们去瞧瞧倒是谁在装神弄鬼!”说罢,扯下身上的纱氅,便起身来沿着墙角往正门去了。曹清想着阿沅拜托的事情,也是万般无奈,只好跟了过来。 两人悄悄摸到良酝署正门,隔着残破的门板偷偷朝里瞧去。瞧了半晌,也没见见着鬼影。哭声时断时续,似乎是大堂传来的。两人无奈,又只好蹑手蹑脚地向大堂摸去。方到堂前,两人躲在檐住后朝内扫视。原来月色被阴云遮住,堂内晦暗不明。突然不知道哪里吹来一股妖风,阴云一下子挪了开去,月光透过破碎的瓦砾洒入大堂,映出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似乎背坐在供桌上,供桌缺了一角,全靠倚靠在供台边才得以支撑。供台上是酿酒祖师爷杜康的泥像,许久没人打理,也是破败不堪。地上有些供奉的盆碟丢弃在旁,还有些瓜果早已干瘪成核状。 那“白衣鬼”确是一身白衣,但早已肮脏不整,月光照映在上,白惨惨的有些渗人。他披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右手持一良酝署常用的打酒壶,在旁还有些许洒落在地,便这般低着头时醒时醉的哭着。 琪芳和曹清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直接上去搭话,还是在观察一会去禀报阿沅。两人拿不定主意,正犹豫时,突然一只老鼠从曹清脚边窜了过去,曹清吓的一惊。堂中那“白衣鬼”似乎听见动静也醒了过来,缓缓转过头来,竟然还是头发,没有脸庞!鬼!果然是鬼!曹清一看,直接吓的瘫倒在地。 琪芳虽也害怕,但还能强自持定。见躲不过了,便上前行了个礼:“奴婢云台宫琪芳,半夜路过此地听闻哭声,方过来查看,不想惊扰了阁下清静。” 那“白衣鬼”没有动静,不久,琪芳才发现花白的头发后有一双浑浊的眼珠在注视着她,这才肯定眼前的确实是一个人。琪芳拉了曹清,低声道:“曹姑姑你起来吧,他是人,不是鬼。” “白衣鬼”放佛听到了她说话,喃喃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鬼,对,我是鬼!”说着提起酒壶朝嘴边凑去。 曹清一听,整个人更加慌乱:“琪芳姑娘,他是鬼,真的是鬼!你快走吧别管我,去云台宫告诉贵人!” 那“白衣鬼”一听“云台宫”,突然跳了起来:“云台宫?云台宫不是都空了么?云台宫还有谁?!” 琪芳一看他要冲上前来,忙护住曹清,恭恭敬敬地答道:“阁下是谁?和云台宫又有何瓜葛?云台宫现在住的是沅贵人。” “白衣鬼”喃喃道:“沅贵人?沅贵人……我怎么不知道?从前住的那位贵妃没了以后,那宫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就空了。是了,现在有新人住进去了,对,应该是个新人。” 琪芳有些小心的问道:“阁下认识兰贵妃娘娘?” ”白衣鬼”似乎有些糊涂,开始胡言乱语:“兰贵妃娘娘,敏妃娘娘……章氏!章氏啊!你不得好死!”语气到后面竟十分忿恨,仿佛于“章氏”有极大的仇怨。 琪芳有些害怕,“章氏”现如今宫里有两位,一位是太后娘娘,一位便是敏贵妃娘娘,这两人无论哪位听到此番言论,面前这个“白衣鬼”都真的要“不得好死”了。 琪芳惴惴的问道:“阁下到底有何冤屈?要半夜在这扮鬼?” 白衣鬼突然哭道:“我有何冤屈?我没有冤屈!我好好的活着,能有什么冤屈!那些个有冤屈的亡魂,全都归了天了。章氏,害了我们良酝署数十条人命,他们有冤,有冤又能怎样!” 琪芳道:“阁下凭什么说章氏害了良酝署,良酝署毒害太后,意图谋反,事发被连诛罢了。” 白衣鬼大怒道:“什么毒害太后,全是栽赃!送给长宁宫的每一壶酒老奴都亲自尝过,要是有毒,我早就进地府了。都是章氏,章氏这贱人害我,都是章氏!” 琪芳又道:“阁下口口声声说章氏害你,太后娘娘位高权贵,为何要害你们良酝署?阁下所说,未免有些没道理。” 白衣鬼似乎有些恼怒琪芳不相信他,突然跳上前一步,脑子变得清楚起来:“怎么不是章氏!那日本公见她私会酒监银杏,要在酒里下毒害云台宫的芙美人。我当时听了害怕连忙走开了,谁想丢了块良酝署的腰牌被她捡去。隔日便来我良酝署查是谁的腰牌,我想她是皇上的妃嫔,即便告发她也没真凭实据,皇上怎么会相信一个小小良酝署酒丞?只好装作不知混弄过去。谁料想!谁料想!不过月余,便冤枉我们良酝署谋害太后,连芙美人的死也算在我们头上,我良酝署居然满堂尽诛,只剩下我孤家寡人!为什么!为什么皇上要留我一条老命!良酝署都完了,还要酒丞何用!我活着有什么用!不,不,我活着就是为了诅咒章氏!诅咒她不得好死!” 白衣鬼前半段清醒起来吐词清楚,后面又有些疯癫。不过这下琪芳却是有些清楚了,这白衣鬼原来就是被皇上赦免的良酝署酒丞,良酝署满堂连诛,只剩他一人。当日皇上见名册,“徐连云”,想起他常年给云台宫酿造兰妃最喜爱的“桂花酿”,心一软,便提笔把名字划去。于是这位徐公公便一人苟活在这良酝署,良酝署重建时新来的酒丞张公公嫌他晦气,便把他丢到后院去烧火了。 这下事情就全部明白了。曹清说的“白衣鬼”便是这位徐公公,他口中的章氏也不是太后,而是敏贵妃。而且他还亲眼目睹敏贵妃私会银杏要她毒害芙美人,芙美人最后确实中毒身亡,想必也是他们最后得手,却一起栽赃到良酝署头上。 白衣鬼本就有些醉了,加上年纪略大,一番激动的言辞之后竟然昏睡过去。琪芳探了探他的鼻息还算平稳,估摸着应该没有大碍,便拉起还有些脚软的曹清,两人一起合力将白衣鬼挪到大堂背风处,又扯了掉落的帷幔来给他盖上。 安置妥当之后,曹清终于相信这不是鬼是人,之后便心结尽消,重新振作了起来。琪芳也立马回去将今晚听到的言语尽数告知阿沅。 阿沅反复确认了三次白衣鬼的言辞,方才遣退了琪芳。此时已近寅时,阿沅完全没有了睡意,躺在床上辗转。暮春的夜晚因着阴雨绵绵,依然让人觉得有些凉意,但阿沅的身子反倒因为内心的激动而有些燥热。 这下子都弄明白了。采芙一早封了芙美人,后来由于时常受到如霜的欺凌,便与姐姐生分了。而这银杏正是采芙的同乡,想来她奉了章菁菁之命,也经常趁着与采芙叙旧的机会在其中挑唆离间。姐姐被害去世后,敏贵妃又要银杏去毒害采芙。这事情说给旁人听确实没有道理,但在阿沅听来,便有了理由。 采芙一定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才招来杀身之祸!再联想起当年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姐姐眼前的信物,当然不可能是卫瀚自己放的,必定是云台宫有人趁旁人不备偷偷放进云台宫寝殿。如果这些都是采芙做的,那一切便融会贯通了。然后便是姐姐遇害,参与此事的人全都被灭了口,银杏即便依然为敏贵妃做事毒害了采芙,也终于没有逃过一死。 这个恶毒的女人!阿沅想到这既有些兴奋,却又不免有些担忧。她虽然得知了姐姐去世的前因后果,却不能将卫瀚一事告知皇帝。那么她要怎样去说呢?还要让皇帝相信,那个怀着龙嗣的敏贵妃才是罪魁祸首? 无论如何,都要为姐姐报仇! 翌日一早,阿沅草草穿戴了一番,等到早朝结束后,便匆匆前往羲和殿求见皇上。然而在殿前叫石泉通传之后,得到的答复却是皇上正在议事,暂时无法脱身,让阿沅回云台宫去等他。 阿沅虽然犹有不甘,也只能暂且回宫等待。 就在阿沅满心焦急如蚁噬时,采薇走了进来。阿沅立马站起来:“可是皇上来了?”采薇屈身回话:“回娘娘的话,是杨尚书的夫人进宫来了,上回定的就是今日。内侍省刚来人通传,再有半个时辰杨夫人就该到了。” 阿沅一听才想起来,姨母定的今天入宫,连日忙着查姐姐的事,险些给忘了。于是赶紧起来唤了琪芳和采薇一起来更衣,又重新装扮了一番。插上一支简单的碧玉钗,穿的越蓝色撒花织金缠枝纹宫裙,随后又让采薇去吩咐小厨房准备姨母平日爱吃的膳食。都是小时候记忆里的,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姨母口味变没变。 如此到了午时,阿沅终于见到了杨夫人。 杨夫人白氏本该是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昔年美貌,曾与自己的母亲并称京城双姝。如今看上去却如同花甲一般,满头斑驳,鬓角竟已经全白!阿沅看着,不禁心酸不已。 不过杨夫人今日却是气色不错。甫一见阿沅,她显得有些吃惊,一时间陷入怔仲恍惚。不过短暂的伤感,杨夫人似乎很快适应回过神来。一番寒暄之后,杨夫人看着云台宫的布置,和昔年杨慕芝在时完全相同,心有感触,终于缓缓开口道:“听闻小主从前和慕芝结义金兰,如今慕芝虽已不在了,在臣妇眼中,小主便如慕芝一般。” 阿沅连忙起手,持晚辈礼,回道:“夫人是义姊的母亲,自然也是就是我的长辈。” 正好膳食已经准备妥当,阿沅便于杨夫人一起用膳。席间说起此次进宫的缘由,杨夫人道:“原本臣妇是不该进宫来的,毕竟慕芝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她泪盈于睫,举手投足隐隐有当年风华之态,“不过自打慕芝进宫后,家里人便难见她一面,如今也不会再见到她,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容臣妇说句不得当的话,这会儿见了小主,依稀间仿佛慕芝还在世。咱们念着她,她便还在吧。” 阿沅口中本含着一枚珍珠白玉虾球,听完杨夫人的一席话,已哽咽到无法出声,眼泪扑扑地掉落在月蓝罗裙上。 杨夫人神色一黯,忙安慰道:“好孩子,不哭了不哭了,好好我们不说了,先吃饭先吃饭。” 阿沅片刻之后终于平静了下来,才缓缓道:“其实皇上让夫人入宫,是希望让我带些话给杨大人。毕竟姐姐曾经是皇上的贵妃,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论后宫还是前朝,都该一心。前些日子,皇上见杨大人似乎有些灰心,萌生了退意,所以才让我来劝劝大人和夫人,事到如今,进则功成,退则身陨。还希望杨大人勉力些。” 杨夫人有些犹豫不决,沉吟了片刻,又道:“前些日子家夫身体有些不适,不过现在已经大好了,自然当为皇上尽忠。” 两人又聊起一些阿沅进宫的原因,阿沅最终忍住没有将真实原因告知,只道是机缘巧合。再闲话些家常,一个时辰很快就到了,杨夫人也须离宫。两人依依分别,此时杨夫人又忍不住掉了些眼泪。 庭院晦暗如常,久久寂而无声。 凝望着杨夫人萧索的背影,阿沅不禁攥紧了拳,指节咯咯作响,心中对那个女人的恨意亦是愈加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