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 红线三匝(1) 东海龙宫的大太子敖锦今日卜了一卦,卦象大吉,正瞅着要不要去找恒越讨些酒喝,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步履蹒跚的龟丞相慢吞吞的来禀告,说北海的三殿下恒越正在殿外。 他挥挥手,恒越来他这几时需要通报了。 “来的正好!”敖锦出来迎他,“我在这龙宫也闲了三两日了,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天上找止水老头斗斗法、喝个酒什么的。” 恒越忙按住他的肩头,附身凑上去说,“不忙,你要喝酒,改日我再陪你喝。今日来,我有正事。”说着,他打了眼色,瞥了瞥殿内的龟丞相,微微一笑。 敖锦会意,三言两语打发了龟丞相,拉着恒越的衣角往里走,依旧是话里带笑,“你能有什么正事?又是让天上的哪位仙女缠上了脱不开身,还是谁家硬要把女儿嫁给你,来我这避难来了?我把话说在前头,要是有人大闹东海的要我交出你来,我可不敢得罪。” 恒越眯着一双桃花眼,将手中折扇一阖,“倒不是我的事。” 他不急不慢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方锦帕,敖锦见了却神色一紧,“你见过她?” 锦帕显然是旧了,料子却极好,上面拿五色丝绣着青龙的纹样,最细密的鳞甲处亦是泛着光泽,栩栩如生——锦帕的左下角,还有银丝线绣出的一个“裳”字。 敖锦皱了眉,死死攥了那方锦帕。 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闻了,当年东海龙宫的公主,粉雕玉器的一个美人儿,一袭石榴裙艳过盛夏天里的晚霞,多少仙君天神巴巴的恋着她,谁知她竟横心跟着一个恶蛟私定了终生。 坏就坏在,这头恶蛟不单单吞食人心,兴风作浪,扰的人间不得安宁。为有一日能脱胎换骨修成龙形,竟还杀戮数位天神,取他们元神修炼——天帝震怒,令二郎神碎了他的内丹,打入轮回,世世为畜生! “这都三百年了,她终于舍得出现了。”敖锦啧啧了两声,他这个妹妹,打小就任性,自从那头恶蛟给二郎神押走了,哭天抢地不说,龙宫也不呆了。也曾派人细心打探消息,竟好似消失了,只当她是离家静心,谁知一走就是三百年。就是父王都说,权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恒越摇了摇头,“我若是你可笑不出来,红裳在我北海掀风作浪,毁损渔船,渔村上空电闪雷鸣,已有月余不曾见过一次太阳。如今村民竟拿童男童女祭我北海龙宫,这件事我暂且拦下了,你赶紧想办法。” “她好大的胆子!”敖锦一怒之下,拂袖打翻案台的水晶盏,复又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问,“可闹出人命来了?” “也算是你东海运气好,下界有一修行了三千年的精怪,再有百年就该历劫成仙了。落水的渔民、祭神的童男童女都让他救起,如今更在渔村外布下阵法,纵使红裳施法雷鸣暴雨,百姓也该无恙。”恒越说着,倒是想起了什么,“你说这三百年,红裳该不是去寻那恶蛟了吧?” 敖锦呵得一声冷笑,“亏她还是我东海的公主,做事真是半点脑子也没有。” 由东海往北海不过半日,敖锦停在北海上空,正见云端下暴雨如注却让什么给挡了,半滴没有落地,渔村百姓仍能安稳度日——就是不能出海捕鱼,愁上了生计。 能拦得住他东海公主的雨,这只修行千年的精怪怕是也有点本事。就是这阵法一看就知太损内息,短日还好,真要是维持个一年半载,百年的道行可就没了。也不知是个什么妖精,如此心善,将来要是真成了仙,他也该去恭贺一番。 敖锦念了口诀,只一挥指,雷云顷刻四散,一片晴空湛蓝。他稍稍留了心,在渔村中寻找阵眼所在,只一眼,他就笑了——还当恒越口里那修行了千年的精怪是什么来头,竟是只兔子! 他闲闲落了地,信手招来了布阵的兔子精,上下打量了一番。长相虽是还不错,就是素衣素袍的,看着真是一点不出众。更别说此刻低着头垂着眼的样,腰也不直。他是见惯了那些锦衣华服,气度非凡的仙君,瞧不上这样的妖精。 来人倒是恭恭敬敬,“迟陌见过大太子。” 把头压的更低,到底只是个凡间小妖,三千年修行在这位仙君眼里也不过弹指,一个天一个地的,当是守些礼数。 敖锦稍稍侧目,“你知道我?” 迟陌点头,“方才大太子施法时,青龙的仙纹现在当空,除了东海大太子,谁还能有这样的仙纹。大太子不远千里前来北海,迟陌代这一村百姓谢过神君。” 有些眼界,只是说话温温糯糥的,一点也不讨他喜欢。敖锦看也不再看他,将视线转向海上。迟陌见他半天没有言语,稍稍抬起头,只见他手里不知何时捻了一枚质地圆润的赤红珠子,再细细瞅一眼,好似也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是什么仙家法宝。 敖锦对着珠子喝斥道,“红裳,我给你半刻时间,立时上岸见我,为祸渔村的事我便不再追究。否则我就用捆龙索将你押回东海龙宫,往后千年你都不必想着还能出来了!” 哦,迟陌会意,这小珠子大约是传音石。 可等了半日海里也全无动静,跟前的大太子好似一点也不心急,负手就这么站在凉风徐徐的海岸,听着海浪拍案。他这时才敢端看敖锦的侧颜,鼻梁那般挺,长长的剑眉入鬓,发冠上那颗硕大的珍珠,真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珍珠,该是万年的母蚌才能结出来吧。 本也是有机会去龙宫见识一番的,百年前北海龙宫的恒越殿下为博得一只水蛇的芳心,曾宴请群妖,可惜他天生畏水——旁人都笑,该是这样,没见过会游水的兔子! 正出神呢,倏地,一条赤红巨龙从浩瀚大海中腾出,鳞甲耀着晃眼的红,一声怒吼掀起滔天巨浪——饶是他千年历练,也不曾见过真龙,瞬时惊得再说不出话来。 敖锦却笑,一抬手也不知祭出了什么法宝,迟陌只见一道金光掠过眼前将那巨龙捆了个结实。看它还在空中挣扎,敖锦只淡淡道了一句:“还不老实?”便念了句口诀,巨龙竟转眼化成一个美貌女子,怒气冲冲地瞪着敖锦。 等敖锦将人带到面前了,迟陌才恍然,“这就是近日里海中兴风作浪的的妖物吗?” 红裳立时辩驳,“呸!你才是妖——我乃堂堂东海龙宫公主,也轮到你在我面前放肆吗?” “嚯,你倒还记得自己什么身份?”敖锦瞥过她一眼,“瘦了不少,说吧,这三百年都干什么去了?” 红裳面不改色,“寻我丈夫。” 预料之中,敖锦又说,“那你便去寻,跑来祸害这么一个小小的渔村又是什么道理?” “可我……我找不到……”红裳垂着眼眸说,“我已经找了三百年,一无所获。其实也是自欺欺人罢了,找到又如何,天帝要他世世轮回畜生道——就是有一日他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个听不懂说不了的畜生。我就想,索性我也不活了,做个为祸人间的妖怪!有一天也让二郎神摘了我的元神,把我打入六道轮回,就当我们夫妻相聚了!” 敖锦哼了一声,“你就免了这一套吧。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到这北海来?还不是笃定恒越会护着你,暗暗的向我通报你的消息!你要真想做妖,这蠢兔子的一个阵法就能拦下你了?” 迟陌在边上站了半天,突然听敖锦唤了他一声蠢兔子,虽是疑惑,也只一声不吭。却又听敖锦说了,“畜生又如何了?你看看这只兔子,三千年前他也只是个听不懂说不了的畜生,还不是有了灵性,成了妖精?” 迟陌本想说他也曾经人点化,且仙人曾说他灵根通透,是修仙得道的可造之材。偷偷抬眼瞅了瞅敖锦,还是把话吞了下去。 “我知你性子傲,能用这种法子来让我见你一面也是下了狠心。”敖锦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佩,素白的质地,上面刻的图样大约是神鸟比翼,“来之前,我去了一趟天宫,灌酒了月老,顺手把这玉佩拿来了。” 迟陌咬了咬唇,可不就是偷嘛。 “这玉佩啊,能看见自己手上的红绳跟谁绑在一起,你寻着红线去找,要是真找到什么狗啊猪的兔子什么的……” 迟陌又把头低了低。 “就暂且等他再转一世好了。到时候我再去太上老君那寻些仙丹,总有将畜生变成妖怪的法子,总比你这样乱来要好。”说着,敖锦收了捆龙索,将玉佩塞到了红裳手心,信手拂去她发间的沙烁,“你啊,就在这北海给我老实呆着!有什么事……让恒越来找我。” 得了玉佩,就是寻夫有望,也不惦记要跟哥哥多说几句话。红裳扬头一笑便遁入海中,溅起层层浪花。 敖锦望了好一会,这才转头,迟陌对上他的视线,赶紧又将头低下去。 “你……”敖锦思忖了片刻才说,“你救了渔民才没让红裳闯下大祸,于我东海龙宫有恩,若你需要什么,我东海绝不吝啬。” 迟陌慌忙抬手行礼,“迟陌一介小妖,绝不敢有……” 话没说完就让敖锦扣住了手腕。 正疑惑着,敖锦又甩了他的手—— 东海龙宫的大太子是从不曾在外流露些什么情绪的,此刻却变了脸色,自己手腕上那根细细的红线看的分明,另一头,则稳稳的系在近在咫尺的迟陌腕上。 红线三匝(2) “月老!月老——你给我起来!” “莫吵莫吵!夜还长呢,等我牵完这红线,嗝……真真是才子配佳人,绝配绝配!哈哈哈哈……快哉!” 酣醉的月老翻了身又睡过去,敖锦可不答应,仍是要拉他起来,“你少装蒜,给我起来!” 迟陌呆呆站着,心里半天也没琢磨清楚何以大太子非得拉着他上这天宫来。可这天宫倒是跟戏文里唱的那般不差分毫,乌云缭绕,雕栏玉砌。就瞅着这月老床上的锦缎,火红火红的颜色,像是蒙了层纱似得。那被褥上的金线,该不是真金吧?怎么晃得人睁不开眼。 “看什么呢?” 没料到敖锦会突然回头,迟陌窘得倏地脸红,忙又低下头,再不敢抬起来。 “你,去给我想办法把他弄起来。”敖锦一把推着迟陌去床边,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倒是悠悠闲闲翘起了腿,“我给这老头灌的是十日醉,哪晓得他酒量这么差,半杯就这样了。” 迟陌打量了一下睡得正酣的月老,迟疑着说道,“月老既然睡得这样沉,大太子不如改日再来拜访?” “谁有空来拜访他啊?你赶紧给我把他弄起来,我可不想一辈子跟你……”话到嘴边又收回去,敖锦忙不耐烦的摆手,“总之你想办法。” 一辈子什么? 迟陌没听清,也就不敢再问了,思量着眼前这般棘手情况该如何应付。怯怯的蹲下身子趴在了床沿上,半天也没敢把手伸出去,回头望了一眼大太子,一双眼正直直盯着他,耳朵都仿佛烧起火来。一咬唇,他索性捏住了月老的鼻子。 “啊、啊啊……阿嚏!”月老一下就睁了眼,一咕噜爬起来,“何方小妖,敢在我月老面前猖狂?” 迟陌被他唬的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回头,紧紧就挨上了刚刚站起的敖锦。他衣衫上,是什么香料这样好闻?清甜清甜的,让人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敖锦大步走上前,低着眼对月老笑了笑,“不知月老对我这一壶酒可还满意?” “我当谁呢,原来是大太子,真是老头子失态了,还没尽兴就醉了,让太子笑话了。”月老缓缓走下床,拿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甚好甚好,还留了些,啧啧……不愧是恒越殿下亲手所酿,当真回味无穷。” “哼……”敖锦冷冷笑了一声,“难得月老满意,改日敖锦定要再拿上三两壶来孝敬,倒是今天有事要好好请教月老一番,依月老所看,我敖锦的姻缘当是如何?红线那头,该绑着怎样的一个人呢?” “嘿嘿……大太子说笑了,姻缘天定,老头子不过是个牵线人罢了。”说罢,又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这世上能配得上大太子的,定然是身份尊贵,气度非凡才是。” “说的漂亮。”敖锦将头又昂了几分,伸手在他眼前,“月老不妨仔细看看,我敖锦腕上这根红线绑的是谁。” 月老起先还笑笑,一眼瞥见那根红线绑在了迟陌的腕上,立时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会呢,大太子的红线我一直收着,分明、分明是要跟……哎呀坏了!” 话没说完就忙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一股脑就转头走了,迟陌半天也没懂大太子和月老这是在做什么,愣愣的说了一句,“他怎么了?” 敖锦也不知所以,大步流星也跟着出了门。迟陌没法子,只好赶紧跟上。 侧殿是月老牵红线的地方,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寻常人是进不得这屋子里来的。出乎意料,这里竟是一根红线也没有,只有满满一屋子的书册卷轴,依着生辰八字好好的收拾着,月老掐指一算就能知道这些人前世因果,妥妥帖帖的配着姻缘。 “错了错了!全错了!”月老翻着案上的书册,只一个劲的念叨着,“张秀才积了十世的善缘啊,该娶了陈员外家知书达理的小姐才是,怎么能跟毁了半张脸的女乞丐做夫妻呢!这个林财主,平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本该配个母夜叉扰得一家不得安宁才是,怎么能配个心地善良的豆腐西施!” 稚嫩的女童噙着眼泪喊了声,“师傅……” “你呀……”月老急得忙拍桌子,唉声叹气说道,“平日里千叮万嘱,这些生辰八字你看也不得看一眼,如今可好,全乱了!” 眼看小徒弟就要落下泪来,月老也不忍心再叱喝,闷声不响整理着书册。 “月老。” 敖锦不问也懂了,这是月老的小徒弟趁着他酒醉擅动了红线,事情是清楚了,余光瞥了眼畏畏缩缩的迟陌,仍是不悦,“今日的事若是天帝责罚,难保不治你个疏忽之罪,不若你帮我将这红线剪了,我敖锦权当没来过你这月老祠。” “呵呵——”月老又捋了捋胡须,“大太子应该知道,姻缘天定,已经绑上的红线即便是天帝也是剪不断的,更别说我了。” 说着,视线又转向迟陌,“原来是得了长陵上仙点化,修行了三千年的兔子精。摸样倒也周正,难得千年里一心向善,福祉深厚。他日勤加修炼,未必不能位列仙班,我看这桩姻缘也恰巧合适。” “要我堂堂东海太子屈尊降贵跟一只杂毛兔子过一世?”敖锦愤然拂袖,“简直荒唐!” 知道大太子这是在说自己,迟陌忙跟他保持了些距离——即便是再迟钝,他也懂了此刻自己意外之下,竟和敖锦绑了一根红线。 其实说来……他也是有些不愿的,他虽不是什么杂毛兔子,倒也从不曾想过要跟天宫里这些尊贵不凡的天君结下什么红线。若说姻缘,他也曾是憧憬过的,简简单单再找个小妖守着一个小窝,规规矩矩的修行,安安稳稳的度日。 青龙跟一只兔子该怎么生活?大太子说的是,简直荒唐…… “我不管!月老,世上没有这等绑了红线就再不能剪断的事!总之你给我想方设法把这红线给剪了,否则我就去天帝跟前告你一状!” 敖锦气势汹汹,化了青龙原形便一声长啸而去,留着迟陌一个人对着愁眉苦脸的月老也不知该说点什么。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说一句,“劳烦月老思量解开红线的法子”便也去了。 待两个人走了,女童才抹了眼泪,“师傅……万一大太子真去天帝那告我们的状可怎么办……” 月老嘁了一声,摆手,“他偷了我的玉佩还当我不知?再来兴师问罪,我就拿玉佩的事堵他的口,反正红线不该绑也绑了,过几日他喜欢上兔子就该没意见了。” 红线三匝(3) “不过是只杂毛的蠢兔子。” 恒越问起的时候,他便是这么答的,眼里浮现里迟陌每每低下的头,连着长什么样都没仔细记下来。仿佛身形有些单薄,手腕纤细,赤红的绳子衬得肤色白皙,再就真的没有印象了。说不上讨厌,不过是认识一天的人,说讨厌就过了,单单是不喜欢罢了。不喜欢他那般低眉顺眼的样子,唯唯诺诺的姿态,活像只胆小的兔子——哼,倒忘了他本就是只兔子。 恒越还要问,敖锦便推搡着他往碧云山去,闭口不肯再提。 碧云山高耸九天之上,云鹤盘旋,松柏苍翠——止水老头便住这里。 止水在天界地位崇高,众人只说女娲大仙那会他就在,数年岁能数到上古时候去。在天宫里,甚少有人能见上他一面,按辈分,就是天帝也尊称一声止水上神。也是机缘,千年前止水就来了凡间这么一趟,就给恒越一壶美酒勾的在北海长居了百年——恒越那会都不知他是谁,只当是个合眼缘的老头,跟敖锦两个人凑到他跟前听上古时候的传闻,当半个说书人招呼。直到是北海龙王云游回宫,一眼就给吓蔫了,恨不得把全龙宫的宝物都进贡出来孝敬这位上神。止水便觉得无趣了,只跟恒越、敖锦说,可来碧云山寻他,眨眼的工夫就无影无踪。 后来就是北海龙王都忍不住夸赞,人说恒越酿出的酒绝非凡品,还真是,老神仙都给他勾来了。众神都歆羡,大太子与三殿下真是仙缘深厚,能得止水上神亲睐,是他们修多少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呢。也就敖锦和恒越知道,这老头简直没一点上神的风范气度,除了讨酒喝成日无所事事。 祥云刚落了地,止水就凑上来,“敖锦,怎么不将你那兔子媳妇带来与我瞧瞧?” 敖锦变了脸色,忙拽了恒越的衣袖,“你跟他说的?” “哪能啊……”恒越将折扇一收,摊手苦笑,“这世上还能有止水上神不知的事?” 白发白须的上神着了一袭碧青的衣衫,七分笑意仿佛眉头都是弯的,“既然结下姻缘就是一桩好事,何苦这么愁眉苦脸?” 恒越在边上乐呵呵的说,“他是不满意那只兔子。” 止水哈哈大笑的附和着,“也是也是!谁不知道东海的大太子傲气凌人,眼呐,都是长在龙角上的,下界那只兔子着着实实是太高攀了!” 敖锦大步往前走,不理会他们在背后哄笑,径自往石凳上一坐,视线却不由看上了九天之下。眼前又浮现了迟陌的侧影,硬拉着他上天宫时那般惴惴不安的摸样,小心翼翼地踩着苍白翻滚的云雾,五指紧紧抓了他的衣角,又不敢太过拉扯像是生怕弄皱了上好的锦缎——都是修行了千年的妖精了,还怕腾云驾雾,真是芝麻大点出息。 想着,竟不禁笑出来。 那兔子啊,要是肯笑一笑,也该是好看的吧。虽然想不起他的长相,依稀也记得他五官清俊,白白的皮肤,红红的唇——想到这,东海的大太子竟微微失了神。 当下,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敖锦一言不发就奔着凡间去了。任着恒越喊了三两声也不回应,止水只拍拍他的肩,“由他去,我们喝酒!” 敖锦只往北海岸上的渔村去,倒没想过迟陌会不会还住在这,没想到刚进了村就瞥见了他。手里捧着香火,安安静静的站在人群里,一脸虔诚。敖锦一时好奇往庙里瞅了一眼,嚯,龙王庙——独独这一个小渔村也有如此鼎盛香火,北海龙王平日里倒是甚得人心。 迟陌见他来了,连忙走到面前来,恭恭敬敬的说,“前些天雷雨停了之后,有村民见红裳公主现身,都说是龙王仙灵,搭救了一村人的性命。” 敖锦的目光停在迟陌手上的那柱檀香,“他们我不管,你好端端的跟在后面拜什么北海龙王?兔子也要下海捕鱼的吗?” 迟陌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道,“这龙王庙……贡的是四海龙王……” 仿佛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大太子扬了扬头,“走,去你住处看看。” 迟陌慌得忙在跟前带路,一路碰上好客的渔民都问,“迟陌公子,来贵客了?看着不像本地人,该是大户人家吧?可别怠慢了,缺什么少什么就来我这讨,待会我让元宝送些鲜鱼给你。” 民风淳朴,敖锦心里又高兴了几分,都没出声嫌弃迟陌这巴掌大的简陋茅屋。 虽是简陋,也收拾的干干净净,迟陌细心的将桌椅擦了又擦才招呼敖锦坐下。当然是没什么好茶,也难怪敖锦只饮了一口便皱眉,又低了头,“大太子平日都是锦衣玉食,我这……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招待,让您见笑了。” 要是嫌弃这些,他倒不来了!粗茶又怎么了?敖锦仰头一口气就将杯里清茶喝了个干干净净,这种牛饮,可不是跟和白水一样,偏偏搁了茶碗还说,“我今天在你这吃饭了,快去准备!” 倒也一点不客气。 迟陌怔了好一会,左右犯了难,又只好从命,从前院的菜地里摘了些新鲜的蔬菜,又把前日里晒在屋顶的鱼干拿下来。他这屋里屋外的来来回回忙活,敖锦看着有趣,便问,“你一个兔子,不在深山里呆着,跑来渔村做什么?” 迟陌的神情淡淡的,“也不是刻意要来,早几百年认识过些朋友,水蛇、鲤鱼的,就跟着过来了。后来时日一长各自散了,我就在这渔村住下了。” 敖锦忍不住问,“怎么散了?” 迟陌回了一句,“熬不过天劫,就灰飞烟灭了。” 敖锦眼底一惊,看迟陌还是那般低着头忙活,没来由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先生!我娘说您家来了贵客,让我给您送两条鲜鱼来!” 胖墩墩的孩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双手提着水桶,小脸热的红扑扑,“我娘还说了,要是先生缺少什么就吩咐我一声,千万不要客气,就当是您教我念书的酬礼。” 敖锦来了兴致,“你还教人念书?” 迟陌忙摇头,“只是……只是偶尔教教孩子识字罢了。” 小男孩不服气,“不是的,先生可博学了,教会我写‘元宝’两个字,还教我读了好些书呢。我娘说了,要我跟着先生好好念书,将来考了功名就能住大屋子了。” 迟陌难得竟笑了,“那你得听话,回去认真念书写字,不能再去海岸上一玩就是一天了。” “我不是去玩的!”他赶紧辩驳,“上次雨顺在那捡了好大一颗珍珠呢,我也想捡一颗珍珠给我娘做珠钗!” “这还不简单。”一眨眼的工夫,敖锦就从衣袖里摸出了三两颗质地圆润的珍珠来,塞进了元宝手里,“回去送给你娘,就说是龙王爷赏的,收下了,来年保管风调雨顺。” 元宝将信将疑的抬头看迟陌,“先生……” “收下吧。”迟陌也是呆呆的样子,却笑得开心,“是龙王爷给你的,回去跟你娘原话的说。” 敖锦这还是头一次清清楚楚看他抬起头来笑,细细瞅了瞅,虽说是只杂毛蠢兔子,倒是难得这样清俊——虽说不喜欢,也没那么不喜欢。 红线三匝(4) 敖锦回了龙宫三两日都还惦记着迟陌给他蒸的那只鱼,撒了细细的葱花和蒜瓣,一出锅就是热腾腾的香气,一屋子的鲜美。 真是好手艺,就是龙宫里也吃不到那样的味道。 再又想起迟陌那淡淡的眉眼,真像春日里的溪水,清清澈澈撒了金灿灿的阳光,让人看了心底暖和。就是太拘谨了些,跟他一个饭桌上也不肯抬起头来,红着脸扒他那碗米饭,问一句答一句的,太过无趣。 又准备往渔村跑一趟,天庭的请帖却送来了龙宫,原来是又一年蟠桃盛宴。敖锦场向恒越抱怨,“你说这蟠桃再是好,吃个千年下来也不过就是个桃子,我们又不似寻常散仙,得了一口桃子能精进修为,巴巴的去讨她的快活也不知是为什么。” 恒越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只当是玩乐罢了,天天呆在这龙宫里你也不嫌闷得慌。” 也就敖锦才不喜这种盛会,恒越可谓如鱼得水,才刚落了座,便有老相好迎上来嘘寒问暖。看似云淡风轻的只说一切都好,眼底还留了一抹化不开的浓情,唇角那笑里夹了三分苦涩,仿佛是昔日恩爱历历在目从不曾忘,惹的芙蓉花神偷偷抹了眼泪还没开席便叹气走了。 再回看,三殿下恒越又与新晋的司花侍婢攀谈起来。勾着一汪桃花眼,轻巧一个术法,葱葱玉指上便多了一枚精贵的红珊瑚戒指。 敖锦看不过眼,“你欠下的情债,只怕下一世都还不完。” 恒越不以为意,“还不了便拿命抵,这一世还不知什么时候到头呢,像你那般拿头去撞轮回盘的事,我可做不出。” 知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恒越忙给他斟酒,“今日王母娘娘盛宴,该尽兴一番才是正理。” 敖锦倒是也没什么,都是千年之前的事了,若说疼,还是疼的。大约是疼的太久了,现下早已没一点知觉。就是心口破了洞,千年了,也早结痂了。拿青玉的筷子夹了碟中一瓣鲜笋,是还可口,仍比不上那兔子的手艺。说起来,蠢兔子肯定是没尝过蟠桃的滋味,要不要带些去凡间让他尝尝。 瑶池里载歌载舞,众仙也是喝酒谈天。数位司花侍女款款而来,云锦的缎子,鲛绡的织纱,轻歌曼舞间含笑嫣嫣。恒越拉着敖锦看向武德仙君低头笑,“瞅瞅,眼珠子都要看出来了,王母可瞪了他两次了,还不知收敛收敛。” 又拿折扇指着张国老说,“这老头前些天喝醉了,居然跑去跟哮天犬斗法,一人一狗打的天昏地暗,吕洞宾把他拖走那会,他口里还念叨着要把哮天犬煮来吃呢……哈哈!现在二郎神看到他都黑着脸绕着走。” 敖锦也跟着哈哈大笑,两杯酒红了脸,就索性依了性子一杯紧接一杯。有一句没一句跟恒越将这三界的趣事都数了遍,不知怎的又提起了那只兔子。恒越说,“不如你去太上老君那讨些仙丹,就是凡人吃了也能羽化成仙,更不说妖了。或者你去问问嫦娥,当年吞的是个什么名堂,也找来给那兔子喂了,省得你惦记着还要往凡间跑。” 敖锦偏偏不服,“谁没事惦记那蠢兔子,这成仙之道是这么好修的?由他去,生死都不干我的事。这天界有美酒有佳肴,我何苦往人间去讨他那口粗茶淡饭?” “哈哈哈……”恒越知他素来这个性子,闷笑着给他斟酒。 说着不去凡间,敖锦就当真没再去过,偶尔还会想起当日临走前对迟陌说过“改日再来”——哼,他堂堂东海大太子有听不完戏、喝不尽的酒,谁有空去想一只凡间的蠢兔子。 期间也去了趟月老祠,老头子苦口婆心的劝,能绑上一根红线的缘分可是几世修来的,大太子何苦违逆天意,顺着姻缘往下走未必不是美事一桩。敖锦压根不乐意听,板着脸就走了。 迟陌起先也静心等了几天,神行千里去洞庭湖摘了新茶,又去天山雪顶盛了半壶的雪水,曾见过长陵上仙饮的便是这种茶,想来他该喜欢。后来,也跟着村里人去打渔,正赶上天气不好,一船的人忧心忡忡生怕遇上狂风暴雨丢了性命,他口里跟着念念有词龙王爷保佑,眼里还是笑着的。跟着村里手艺最好的张婶学了三两个复杂些的菜式,一屋子的人都夸赞说将来谁能嫁给先生,当真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三两月都不曾再见那个倨傲的大太子,心里猜测,是有事耽搁了,还是早已经将他忘了?只说改日,没定期限,等他得了空,还是会来的吧。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日子本是波澜不惊的,无端端好像有了什么盼头似得。 谁料一转眼就过了二十年,该是不会来了。他也清楚,东海的大太子真能跟他凡间一个小妖有什么情谊不成?元宝虽没赶考做状元,也娶了个贤惠的媳妇,生了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祖孙三代在这渔村里其乐融融。春去秋来,迟陌踏着皑皑白雪在元宝坟上立了一炷香,手里捻着敖锦送出去的那颗珍珠——早年元宝媳妇得了重病,耗的家里一贫如洗,只好拿了朱钗出来当,他悄悄化了形,从当铺里偷出了一颗来。 这人世间啊,总有生老病死,就是他们做妖的,迟早也有形神俱灭的那一天。始终是不比九天上的那些神仙,始终啊……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何必再等呢? 云泥之别。 碧云山上,一局棋竟走到了死路。 黑白交错间,敖锦缓缓把棋子又搁回了棋盒里,“哼,无趣。” “正是了,你堂堂的东海太子跑来这碧云山成日跟我一个老头喝酒下棋,还能有什么乐趣?”止水一拂袖,棋局已散,黑白棋子妥帖的盛在棋盒,“你该和恒越学学。” “他又有什么乐趣,不过是百年又百年,换着人缠绵罢了,没半点真情实意。” 止水忍不住笑了,“嚯,你倒还看的通透了?不若去我佛如来座下虔心修些佛法可好?” 敖锦不理他,起身就准备要走。 “又着急往何处消磨时日?我且让你看看你怎么也不肯去的凡间如今是什么样可好?” 敖锦一回头,碧云山下层层白云雾气竟顷刻四散,取而代之只有黑云滚滚,将这白昼压得好似夜幕降临。他微微皱了眉,不知道止水老头又打什么主意,只屏息又往下望去——倏地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砰的一声炸雷,震得他心底发颤。 他忍不住转头问止水,“这雷电蹊跷,我都没见过。” “真是少见识,这是妖类在历天劫,经这一遭,若能成仙便是造化,若不能,只得给这雷劈得神形俱灭。”止水看敖锦眼里还有不信,掐指在他面前算,“大太子不记得你自蟠桃盛宴那天开始在这天界逗留了几日了?所谓天上一日地下三年,如今下界可整整二百年过去了。” 敖锦怔在当下,眼睁睁看着又一道闪电划过眼前,刺的他睁不开眼。又极力往下面看了又看,只见山间树木给雷劈的着起火,赤红色的烧向天际。山巅上静静坐着一个人,灰蒙蒙的衣衫,脸色的神色淡淡的,低着头咳出一口鲜血来——竟是那只蠢兔子! 红线三匝(5) “砰——” 层层的黑云里突然跃出了一只青色的巨龙,青色的鳞甲在闪电照耀下发出森寒的锐光。只见青龙盘旋在山巅黑云之中,金色的巨爪将透不出一点亮光的黑云狠狠撕扯,仰头便是一声长啸,惊得修行尚浅的散仙心胆俱裂,站也站不稳。 “那只龙,莫不是东海的大太子?” 青龙甩了龙尾便往黑云里钻,不过片刻黑云里竟散出些青白的云烟来,一样的雷电交加,各不相容——只听砰的一声,两片雨云里的落雷相撞,在天际炸出刺眼的光线,连着天柱也跟着颤了颤。 “这是怎么了?大太子这是在做什么?” 恒越在云端上瞅了一眼那只瑟瑟发抖的兔子,一把扇子摇得欢快,“嚯,历个天劫也能历出这等声势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一声又一声的炸雷直到半个时辰后才平静下来,青云与黑云互相抗衡,暴雨如注,浇熄了这熊熊大火。片刻,阵阵浓烟终于四散,只留了一片光秃秃的山头。直至雨停,滚滚黑云中有屡屡日光漏下,静谧照在山巅上。 “果然是只杂毛的蠢兔子……” 敖锦将打回了原形的迟陌捧在怀里,冰凉冰凉的,就是那点气息都是几不可闻。一双眼紧紧闭着,任凭着敖锦怎么施法也唤不醒。忙带他回了龙宫,见识广博的龟丞相只瞧了一点就摇头了,“要是少受半刻的苦大约还救得回来,如今这摸样,恐怕是不消半天的工夫就要形神俱灭了。哎,大太子您这又是往哪去?大太子——” 又神色紧张的上了天庭,一路走的匆忙,就是见了恒越也不曾打一声招呼,急急跑去了三清殿。炼丹的童子本是偷着空打瞌睡,见他一把推了门,以为是不懂规矩的小仙正要喝斥,却见是一脸焦躁的东海大太子,忙堆了笑脸过来参见,“大太子是来找老君吗?老君如今正在屋内炼丹,说是要闭关一百年谁也不见呢。” 眼看怀里的兔子就要没了气息,敖锦想也不想,硬往三清殿里面闯。守殿的小童再三阻拦,可一知他得罪不起,二也是实在拦不下。隔着一道殿门,敖锦略略踌躇,只得放下了东海太子的架子,谦和低声说道,“今日敖锦私闯三清殿知是大罪,但还请老君念在我救人心切,开门相见。” 话音刚落,只听“吱呀一声”,殿门大开,太上老君从屋内缓缓走出,眼带笑意,“大太子实在言重,有何吩咐只消说一声便是。” 敖锦忙将怀里的迟陌交到太上老君手里,只略略说了大概,眼看着老君捏了一个决施了法,那兔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忍不住又补充了两句,“还请老君将他救回,来日敖锦当倾东海报答今日之恩。” 未料到敖锦许出这等承诺来,太上老君也不由叹了口气,“也非是我不肯尽力相救,只是这情形就是我也头一次见,这兔妖本来再受一道天雷就当形神俱灭,可偏偏让大太子挡下了。如今他已无内丹,魂魄离体,这……” 敖锦抱拳在胸前,恭恭敬敬躬身作揖,“老君有话,还请直言。” “老朽真真不敢当。”太上老君忙摇头,眼中忧虑,“这兔妖的魂魄如今正在渡三途河,要是能从冥府将其魂魄带回,我倒可用仙丹妙药治他一治。” “可……” 叮嘱的话尚未交待,敖锦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太上老君望了望怀里的兔妖,不知是想起什么又笑了——当年那个拿命去撞轮回盘的大太子,终究是放下执念了。 敖锦是头一遭来地府,阴沉沉的地方,处处都是啼哭声。踏着忘川河中漂浮的白骨遍寻着迟陌的踪迹,一片昏暗的血色,入眼都是纸一样苍白的面孔——可恨那只蠢兔子,一点也不出众,就是扔进凡人堆里也不眨眼,死了活该! 索性往正殿那去,十殿阎王聚在殿中批阅魂魄,见是他来了,也不说一句客气话,“此乃冥界地府,非是东海龙宫,大太子请回。” 敖锦知道这几个阎王难伺候,却也不肯就此轻易回头,“他本是妖,天雷劈了内丹,便魂魄离体。如今天劫已过,除了妖骨,生死簿上也应无他姓名。我只知冥府掌管凡间生死,非妖非人,倒不知要怎么判才能合适。” 言下之意,迟陌的魂魄轮不到他们来管。 正还要说什么,判官却上前来禀告,“大太子,不必再说,已太迟了。那兔妖如今已跃入轮回井里,不需半刻就要重入回轮!” “哼!好得很!好得很——” 牛头马面只觉一阵青烟掠过,再回神时,敖锦已踏过忘川河。三生石前排着等候重入轮回的魂魄,他看也不看一眼,一把推了看守轮回井的小鬼,只身跃入了井中。 耳畔狂风呼啸而过,井下尽是猩红血水,敖锦难得捏起避水诀,在井下四处寻找。水流湍急而下,纵使他不能稳住身形,倏地腕上闪过一道灵光,细细红线牵引——轮回井下,众生百态,前世因果,今生姻缘,都无所遁形。 敖锦一把抓住了迟陌系着红线的手腕,一眼望着那张闭目而没有表情的脸,冷冷笑了一声,“到底是只蠢兔子,还真的就这么甘心死了。” 有狰狞的恶鬼不肯堕入轮回,强抓着他的衣衫想重返地府,遁入人间。敖锦袖中徒然现出一柄碧青利剑,寒光所到,魂魄尽灰飞烟灭。 迟陌昏昏沉沉里还似闻到他衣袂上所带的香气,醒来却是在三清殿,一众仙童前来恭贺他历尽天劫,得道成仙。就是太上老君都忍不住说,“真是命好,能得东海大太子为你挡下天雷,更擅闯地府。从轮回井里捞回来的,你可是头一个。” 转眼四下看去,却没见那个仰头倨傲的身影。 太上老君捻须望了望门外说,“见你无事,他就走了,也就半柱香之前的事。” 迟陌应了一句,不由把头低下去。 恒越在殿外对着敖锦笑,“你大费周章救他回来,也不去看一眼?” “不过一只杂毛兔子有什么可看的?”敖锦说着还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我东海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他对红裳有过恩,救他一命也权当撇清。” 红线三匝(6) 后来迟陌总是让人调侃,人都说,这就是东海那位大太子帮着挡下了天劫的那位啊。可人后面还有一句,也没什么特别,竟值得那个敖锦如此大费周章? 议论纷纷传入迟陌耳中,他也只当什么都不知,人说的不错,他是没什么特别。 从仙君那讨了差事,专司传雨的小官,何地何时该落雨,响几声雷布多久云,仔仔细细又工工整整拿楷字写下,再施术法传至四海龙宫。唯独每每写完那一句“传天帝谕令,东海龙宫……”总要来回看好一会才继续写下去。 本是想着要当面好好感激一番,可在这天界过有一段时日了也不曾见过他。大着胆子去问周围的人,怎么总不见东海的大太子?掌管天河的小官腆着肚子瞅了他一眼,言语奚落,“东海的敖锦太子是什么人,我在这做了八百年的官了,也不曾见过他一面。” 他忙低着头的回去了,打定主意再也不问这些。本该就是这样的,他是何等尊贵身份,自己就是脱了妖骨做了小仙也差了他一个天地的区别,安守本分才是正理。 他迟陌能凭什么,跟东海的大太子许了一生一世?只凭一根红线,几面之缘?这世间的感情若就真的这样简单,还说什么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理清了这一层也就不去琢磨了,说到底也仅是他一厢情愿的事。要是显得较真了,反而让人笑话,何必呢。 今日天宫里静的很,说是北海龙王的寿辰,在龙宫里摆了宴席,上仙们都去了。他誊抄了行雨的时刻传下,便听到有人在议论,“都说北海的恒越殿下酿酒的手艺简直天上地下无人可比,都不知是什么滋味。” “休说你了,就是这天上,除却东海的大太子,碧云山的止水上神,谁能日日品着恒越殿下的好酒,就是天帝想要,也得问一声殿下肯不肯给。” 热火朝天正说着,门外传来懒懒一声,“那你们今天可好口福了。” 屋子里的小官慌忙跪了一地,剩下迟陌怔怔站着,直急得人赶紧拉他,“愣着做什么,这是北海恒越殿下,还不参见。” “都起来,见了我跟阎王似得做什么。”恒越笑盈盈的走进来,径自就到了迟陌跟前,“本只是去素清池路过,你竟在这里,可有趣多了。我北海今日有盛宴,你不如一同来?正巧敖锦也在。” 迟陌始料未及,下意识低了头正想拒绝,恒越却不容他迟疑拉着他便要走。信手将怀里的一壶好酒扔在了其他小官手里,还吩咐了一句,“去素清池禀告婉画仙子一声,就说恒越思来想去,父皇寿辰不能缺席,望仙子包涵。事办好了,这壶酒就赏你们了。” 一路行至北海,迟陌都思绪万千,早已经湮灭人迹的渔村只有孤零零的断壁残垣。腥凉的海风刚拂在面上,就让恒越一把拉进了海中。他一贯畏水,此刻更是睁着一双眼左右扑腾,硬生生一口气憋红了脸,张了口又呛进海水——简直狼狈至极。 一番折腾下来,眼前竟已经没了恒越的踪影,张皇着四面看去,竟只有他一人。 “真是,从未见过这么笨的。” 倏地眼前一亮,火红的珊瑚,满满当当呈放了一整列的都夜明珠齐齐照着那副蛟龙出海的壁画,就是蚌精鱼女捧上来的杯盏都是青玉的,好不大气。 迟陌还在愣神,只见敖锦已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兔子也学人下海,不怕给淹死?” 知道又是得他相救,不禁红了脸,低下头来小声说了一句,“是三殿下拉着我来……” 不是该去天庭找谁风流快活才是,倒管起他的闲事来了——想是这样想,东海的大太子还是难得流露出了笑容。 敖锦在北海从来自在,拽着迟陌在人群里落座,就忙有侍女来招呼,“大太子,您该坐正席才是,龙王边上那座位可是给您备下的。” 敖锦摆了摆手,“不必管我,我就坐这了,有事自会吩咐你。” 迟陌知道他这是不合规矩,支支吾吾的说,“今日是龙王寿辰,大太子应该……”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这北海里最年轻的王八也都五千岁了,寿辰这东西,最是不需要当真。”敖锦说着,竟屈尊降贵给迟陌斟了酒,“尝尝这酒,可不是谁都能喝一杯恒越的酒。” 迟陌不敢怠慢,忙饮了半杯,已觉得从舌头到喉咙辣的火热——这便是人说的天帝也难喝道的佳酿?烈的他喉咙里跟烧起来似得。 “哈哈哈哈……你这蠢兔子,还亏你修行千年,竟是酒都不曾喝过吗?” 窘的恨不能挖了地洞钻下去,迟陌夹起一片菜心送入口中才稍稍缓了过来。敖锦来了兴致,推了一盘精致菜肴到他面前,“这个,炭火烤出来的羊肉,撒了芝麻和香料——这北海啊,吃喝二字从不让人失望。” 迟陌怯怯的举着筷子没有下手。 “可别说你们兔子不吃肉啊,嫦娥那肥兔子我也是见过的,半只烧鹅都喂不饱,懒得半步也不愿意挪。你这样瘦,我看啊,喂肥了可爱些。” 迟陌不由笑了,可筷子扔去夹那碟菜心。 敖锦嘁了一声,“真是兔子改不了吃素。” 席间不免有人前来攀谈,问一声大太子与传雨官是否曾有渊源,不单单挡了天劫、闯了地府,如今还同席共饮。敖锦举着酒杯三两句带过,说这兔子曾与我东海龙宫有恩,殷勤相待才是礼数。 迟陌木木的低着头,是了,那日他便说过——你与我东海有恩。 散了席,迟陌仍是小小的传雨官,敖锦仍是尊贵的东海大太子。本以为就到这了,谁知隔三差五,大太子又勤着跑上天庭。有时拿着传雨的诏令来一问再问,旁人看得疑惑,什么时候这等小事也劳烦大太子亲自过问了。迟陌守着本分,问什么便答什么,答完了,还要恭恭敬敬送他出门。 一来二去,敖锦再来,便不带着诏令了。 拉着迟陌去天际处看变化千万的云霞,一拂袖就在石桌上变出了一套茶具来,一点也不客气的吩咐迟陌给他泡茶。过几日又说素清池的梨花开的正好,百年不得见那般好的景致,可惜看守梨花的婉画仙子记恨着恒越,去不得去不得。 又过了些日子,笨拙如迟陌,也堪堪能与大太子对弈了,虽总是输,却输得让敖锦高兴。 “蠢兔子,不知走了这步子是自寻死路吗?教了你多少次都不记。” 迟陌红了脸低头,晚些时候又去翻阅棋谱。 日子有一天没一天的过,也不乏味。偶尔落了夜幕,迟陌会坐在天河的尽头处往凡间看,银河倒映在一片汪洋海面,斑斓璀璨。 细细抚着自己的手腕,仿佛能感觉着那根稳稳暖暖的红线。 红线三匝(7) 这天长陵上仙修行归来,众仙都来庆贺,迟陌从人群里望过去,拉着敖锦说,“若不是得他点化,我只是山野里最寻常的一只兔子罢了。” 敖锦笑着问,“那他怎么就偏偏点化了你?” 迟陌低着头小声说道,“那年长陵上仙在林间一处小屋住下,潜心修读经书,我一时牙痒……将他柜子里的书册都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敖锦听得有趣,“那他还肯点化你?” 迟陌顿了顿说,“大概只是一时兴起吧。” 恒越从瑶池那走来,照旧是摇着一把扇子,“嚯,这个长陵上仙什么来头,这样热闹。我且看看,啧……这样的眉眼真是,天上地下也找不出更好看些来了吧?看着也不是特别不近人情,怎么天界里竟没人跟他熟稔似得。” 敖锦知他素来乱来,只叮嘱,“他可不是能招惹的主。” 恒越眯着眼,“这天下地下,可没谁是我不能招惹的,我看这个长陵啊,一张悲天悯人的面孔,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说罢乐呵呵又摇着扇子走了。 本又该是无所事事的一天,敖锦突然来了兴致,要迟陌跟着他下凡间日玩乐。迟陌忙推说不可,他若走了,耽误传雨便是一等一的罪责。敖锦只当多大的事,不过一声吩咐,就有人揽下了迟陌的差事。 还以为敖锦是要寻个景致不错的清静地,谁料他想也不想就往最繁华处去。 凡间改朝换代不过三代,在位的皇帝却已经是个只知骄奢淫逸的主,京城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多得是达官显贵寻欢作乐。迟陌跟在敖锦后面挪着步子往前走,东海的大太子看来许久出来凡间一趟,瞧什么都新鲜。叫卖的小贩们也一声高过一声,都是眼尖的商人,一眼就看出敖锦这身锦缎用料上乘,必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哥,争着抢着想从他身上刮下一层油水来。 敖锦停足在摊前,手里把玩的是一枚翡翠的扳指,成色不过那样,到底是市井摊贩的东西。正想问一问迟陌可有什么喜欢的,转眼就见了那只蠢兔子目不转睛的看着把丝绢伞。碧青的颜色,上面画的是暖黄的春花。虽好似也没什么特别,还是扔了碎银在摊上,“老板,那把伞我要了。” “哎!公子真是好眼光,上等天蚕丝织出的料子呢,这颜色这画工——” 迟陌愣愣的从敖锦手里接过伞,咬了咬唇,“只是觉得颜色好看罢了……如今天朗气清的,也用不上……” “用不上?”敖锦斜睨了他一眼,从他手里夺过娟伞信手撑开——只一瞬间,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顷刻就变的阴沉起来。 迟陌才抬头看了一眼,大雨倾盆如注。 “蠢兔子,你可要淋湿了。” 这才如梦初醒,忙站进了娟伞里,挨的那样近,红着脸不敢抬头。两个人撑了一把伞在街上走的悠闲,细雨烟愁都仿佛融入了那把伞的颜色里。来往小贩忙收拾着匆匆避雨,顷刻间满城繁华就让雨声静谧取代,迟陌稍稍抬了眼去看他,大太子唇角勾着笑得张狂——天界人间,他都是翻云覆雨的主,怎能不张狂。 领着迟陌到酒楼里坐下,包间布置的雅致,临街的窗户一推就能望见皇宫里金碧辉煌的屋瓦飞檐。想来今日生意清淡,小二麻溜的就将酒菜上齐,末了还不忘说一句,“正巧这会唱曲的姑娘也在,客官要是喜欢,就吩咐她来给客官唱一曲如何?” 敖锦应了一句,“也好,就让她来唱一曲。” 小二早已将让人候在门外,得了敖锦一声令,就赶紧招呼着她进来。 十五六岁的丫头,拿红绳扎着双髻,礼数周全的问候了敖锦与迟陌一声便宛转悠扬唱起来: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真是一把好嗓子,比这细雨还更缠绵。迟陌就仿佛让这一城的雾雨蒙住了眼,滴滴答答的落雨不像敲在屋檐,倒似打湿在他心口。缠绵的能醉人,缠绵的让人恨不能化在这一片烟雨了。 敖锦笑,“唱得不错,该赏。就是不知一只夜莺化了人形想图些什么?” 迟陌这才转了神,方才竟都没觉察这小丫头带着妖气。 她倒也不惧怕,依然带着笑,“我在这城里唱了三百年的曲,始终没等到已经转世的那个人。没等到,我便只有继续唱下去,换着音容相貌的唱。我与他相遇在这里,我信他会回来找我。他最喜欢听我唱歌,只要我唱下去,他就能找到我。” 敖锦也不说什么,打发了赏钱就让她出去了,却看见迟陌眼底有抹悲戚,不禁嘲笑,“人家的事,你倒难过起来了。难不成她要寻的情郎是你?” 迟陌忙别开脸,轻声细语说一句,“我只是替她不值罢了,转了世的人,红线早断了。她就是再等百年,那个人也不会回来了。” 又想起红裳的眼泪来,给了玉佩的当夜她就回龙宫里来,哭着说她腕上的红绳断了,她再也寻不到那个人了。于是跑去问月老,那老头是这么说的,既然投胎转世了,哪还能带着前世的姻缘,入轮回那刻便断了。 本是一声叹息,敖锦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揪住了迟陌的衣袖,“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你去过月老祠?你去问月老如何能解绑了这红线?” 迟陌让他一惊,对上他那双非看穿不可的眼,只得点了点头——月老说,要断红线,非得你跟敖锦两个人其中一个弃了仙途,投胎转世。言下之意,这红线,断不掉。 本以为会大发雷霆的东海大太子竟松了手,面上不咸不淡,还带了些笑,“其实也难怪,好端端让人随意绑错了红线,我不情愿,你也未必心甘。” 还想辩解,只是当下一时的想法罢了——也不是未曾想过要了断了红线,红线这头的自己痴痴念念,那一头的人仿佛总也是不上心的。 一颗心纠结来折腾去的,说是事事如昨,分明百年已过,还真的苦撑着候下去吗? 可其实…… 若不是真心的喜欢上了他,又怎么会把这心思转了千百个弯,到头来也还是肯把感情都交付给了他。他是东海的大太子,从不曾对外人流露半点温柔的,也能对着他耐着心教授着棋艺,也肯在那变化万千的云霞下将古往今来的趣事都数给他听。 喜欢上了,就不想了断红线了——那红线早就缠上了他一颗真心,如何了断? 压在心里的话恨不能全对他说了,却只听敖锦悠悠说了一句,“蠢兔子,你我也是有缘,一生一世是许不得,做个能喝酒谈心的知己也甚好。” 只能把话又咽下去,低了头笑,“能与大太子做知己,这福分,天上地下,小仙也不过是第二个。” 红线三匝(8) 敖锦在繁华堆里玩的尽兴,白日里四处云游饱览人间景致,夜幕一到就跟着结交不过三两日的纨绔子弟纵情声色。天香楼的花魁出了名的国色天香,纤腰款款从二楼走下来,绢扇挡了半脸,可光是那一双勾魂摄魄的眼,就让人恨不得一掷千金的将她揽在怀里。 迟陌不惯这样的场面,木木讷讷的既不喝酒也不肯与姑娘亲近,生生扫了敖锦的兴。 “你呀,就是不如恒越放得开,难得来一趟,何必拘谨成这样。” “那不如你先回去,过三两日我去找你。” 迟陌就这样让敖锦打发回了天界。 坐在敖锦怀里的姑娘叫素银,眉间点了朱砂,性子温顺,甚是讨人喜欢。斟了酒送到敖锦唇边,还不由望向正要出门的迟陌,问一句,“公子这样赶他回去,怕是伤了他的心呢。” 敖锦就着她的手饮下一杯,抬起的眼里已有了七分醉意,“你觉得我伤他心了?” 素银笑盈盈往他耳畔凑,“可不是……只瞧着他望你的那双眼就看得出,喜欢一个人啊,最最是藏不住的心事。这天香楼里色无边春色,满眼锦绣,他怎么每每抬头就只望着你一人呢。” 那又如何? 就是那只蠢兔子一腔真心,便又如何? 不过是绑了条红线,就要他赔上自己一生一世不成?四海龙宫都以东海为尊,他敖锦自生来,凡能入得他眼的无一不是最好的,天帝设宴亦要留得上座给他,止水上神跟前他都敢肆意妄为——从不曾有一丝半点的勉强和不称意! 凭什么要他就从了自己的心意,跟一只杂毛兔子结下姻缘? 他不情愿。 瑶池里开出了七色的彩莲,众仙都说这是吉兆,不久就当有凡间历劫的上神归来。敖锦无意去凑热闹,路过瑶池时一眼瞥见了迟陌的身影,昂首阔步的过去招呼,直说人间也不过如此,三两日就玩厌了。 迟陌面上淡淡的,笑说大太子尽兴了便好。 心里想的还是他那句“三两日便回来找你”——而如今,敖锦回天界早已经是第十六日。 再两日,敖锦就如平日里一样领着迟陌这样转转那里走走。特意从龙宫里带了一盒芙蓉酥交到迟陌手上,说听说你爱吃这个,就差人做了些——都不知他从何处听说。 香甜香甜的味道,再捧一杯清茶,心都是暖的。 “你最近可曾见着恒越没有?可别真是去招惹了那个长陵。” “红裳啊……最近魂不守舍的,也不知怎么了,哭也不哭了。一个人一坐就是一天,话不说,东西也不吃了,龙宫上下都替她心焦。” 迟陌耐着心听他说着,偶尔应上一句,仍是习惯性低着头,再不肯抬起来。 七色彩莲盛开的第七日,天庭里果然迎回了一位历劫归来的上神,天帝亲自召见,众仙齐相恭贺——迟陌站在人群的末处,低着头什么也瞧不见。 该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吧,只这么想,横竖是与他无关的。 可自那一日起,敖锦却不见了。 甚或是旁人提起东海的大太子来,都仿佛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的味道。 也大着胆子却东海寻过一次,龟丞相苦着脸跟他说,“别说您了,就是小的也许久没见大太子回过龙宫了。天知道怎么那要命的冤家又回来了,只盼着大太子少惦记些,安生过好自己日子才是正理。” 他听得云里雾里的。 “您在天上时日短,当然是不知道。当年啊,大太子跟那个沧则上神也是人人都称羡的一对,若说往前数的这些个年岁里,谁能降得住我东海的大太子,也唯有他一个了——可惜了可惜,若不是沧则上神话也不留一句就跑去凡间历劫,两个人合该是一生一世缠在一块的” 龟丞相说着还忍不住的叹息,“可惜啊可惜……” 回去的一路,迟陌脑子里都还想着那句话——合该是一生一世缠在一块的。 是要怎样的深情,才能让局外人竟生出这样的感慨来?迟陌坐在敖锦常教他下棋的地方,细细的回想,他真的从没提过这些。从上古时的盘古大神如何开天辟地,说到某一天闲来无事竟瞅见二郎神与嫦娥言笑甚欢。见他困惑不懂,就拿幻术化出一面灵镜,往事历历全在镜中演给他看——说的兴高采烈,还是终究没提过一句自己。 再五日,东海的大太子拿千年的寒冰冻住了一枝百年才花开一次的合欢花,众仙疑惑,他却信手招着人说,“去,替我送去沧则宫。与沧则上神说一句,敖锦欠他的,至此便还清了。” 引得人唏嘘不已。 转身又来了迟陌这,眉眼里还是前日的笑意,半点也看不出失落。 迟陌特意端了好茶来伺候,思量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回来,你就一点不为所动?” “嚯,不过几日罢了,连你都知道了?”敖锦搁下茶盏,指着对面的座位说,“坐下说给我听听,他们都是怎么议论我的?” 迟陌慢吞吞的坐下,有一句没一句的说,“只是龟丞相说了些旧事,我好奇之下……稍稍去打听了些,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们都说,沧则上神入了轮回后,大太子不肯罢休,化了龙形死死往那轮回盘上撞。” 低着头,后面的话还是藏下了:轮回盘须有天帝谕令方得除下封印,专供下凡历劫的上神投入轮回中。那一日沧则上神跃入盘中,大太子便执意尾随其后,可无论怎样将一身术法穷尽,也不能除下封印——无奈之下,竟化了龙形硬生生往轮回盘上撞的头破血流。 真是惨啊…… 跟他叙述过往的上仙还不忘念叨着这一句,真是……从没见过东海的大太子那样过,三魂仿佛都去了七魄,还是给恒越殿下硬生生扛走的。 “呵……” 敖锦笑了一声,难得竟叹了气,眼里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都是过去的事了。” 红线三匝(9) 当真就过去了? 东海龙宫不日就迎来了贵客。一袭深紫的长袍,银线金丝绣着翻滚的浪涛和云海,领口袖口都是繁复的纹样,腰间缀着万年罕见的玉琉璃。眉目里七分淡然,隐着三分凛然,青玉的簪子束着发,薄唇稍稍抿了些笑意,偏还带了些若有似无的傲气。 当真是尊贵无双,气度非凡。 敖锦在厅里翘着腿候他,“沧则上神好清闲,有空来我东海作客。” 沧则也不应他,从龟丞相手里接了茶,浅押了一口,笑说,“多年未见,丞相可好?” “多年?”敖锦哼了一声,视线转过去又摇了摇头,“再差五十年可就整整千年了,沧则上神真是好道行,就怕是天帝羽化历劫,也用不着这么许久吧?” 沧则还是不理会他,从袖里摸出了一面精巧的棱镜,木的质地,细心雕琢着鸳鸯戏水,“红裳可在龙宫里?这镜子是我从凡间带回来的,不知她会不会喜欢。” “沧则!”敖锦站起来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一手夺下了镜子,“你不要以为你以前这些收买人心的手段还能奏效,我东海与你早无干系,请回——” 沧则望着他,只笑。 龟丞相偷笑了一声,赶紧就下去了,偌大的厅里只留了两个人互相对峙。 “知道你肯定是要生气的,所以才一声不说的走,不然以你的性子,就是一世又一世的来凡间寻我这种事,也是做的出来的——那样的话,我何时才能历尽劫数,安然归来?”沧则眼里带着笑,好言好语的跟他说,“只当你会恨我怨我一阵,没想你竟会化为龙形去撞轮回盘。那合欢花,是我赠予你定情之物,当真已经无情,舍得就还我了?” 缓缓站起身来,便挨上了敖锦的身,伸出手去抚他的脸颊,“敖锦,你受苦了。” 敖锦往后退了一步,却仍是垂下了眼眸。 沧则伸手去牵他的手,再缓缓拿的手贴了自己的脸颊,声音里安安稳稳的暖意,“我回来了。” 一夕之间,仿佛故事又回到了昨日。 仍是出双入对的两个人,一样的尊贵无双,一样的气度非凡。众仙不禁感慨,本该如此,若非是沧则上神凡间历劫,何必连累着两个人白白浪费了千年的似水光阴——合该是一生一世缠在一块的,如今可好,再也不必分开了。 议论纷纷传入了迟陌耳里,一盏热茶捧到再无温度了,才缓缓搁下了。 既然合该是这样的,这样就是最好。 后来,他鬼使神差又去了一次天际处。园子里的桃花开的很艳,簌簌地往下落,他踩着落花停在了横廊外——入眼只有两个在廊下相偎的两个人。 沧则躺在他怀中睡的安稳,他低头轻手将沧则眉间落花拂去,锦衣绚烂过云霞万千。眉眼里的温情,暖的过四月天里的清风和细雨。 再抬头,他就看见了那个怔怔站在原地的蠢兔子。 他头一次这样觉得心里一片空白,隔着漫天的桃花这样六神无主的看着迟陌,可是他竟只是这样与迟陌对视着。 无话可说。 他无法告诉迟陌,也无从去告诉迟陌,沧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他整个过去的岁月里,对未来的全部期待。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便是一世的相守,一世的惦念,一世的白头。 谁不羡慕他们,谁不在人前人后说一句,东海的大太子与那沧则上神,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两个人缠过发,牵过手,古镇里流连百年,繁华里杯盏相酬。也曾一言不合就闹得不可开交,凭着各自的傲气谁也不肯低头,夜幕里恨不能醉死在瑶池边上,终究是承认一时负气,比不过可将他拥在怀里。 生生的想着他,整夜整夜的念着他,当在人间何处,可曾风霜相欺——就是图了一时的意气在恒越面前说着巴不得此生再不与他相见,其实整颗心还是悬着没放下来,也不甘心放下来。 凭什么说好的不离不弃,他一句话也不留就撇下了自己一个人,凭什么要他一个人在这天界里候着他回来?恨恨的想着,他回来的那一日,一定要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个清清楚楚! 蠢兔子…… 这些过往,他都无法说出来啊,光是想一想,便已经好似又回顾了半生的执念。他不舍得,怀里的这个人,已然与他同筑起了琼楼高阁,此朝高塔倾塌,便是他半生心血付诸东流。他不舍得,他怎么能舍得? 迟陌站在原地半晌,舔了舔微微发涩的唇,转身就跑了,头也不回。 “他喜欢你。” 沧则睁了眼,慵懒的眸子含着笑意,“你呢,也喜欢他吗?” 敖锦低头睨了他一眼,“谁有闲情去喜欢那只蠢兔子。” 饶有兴趣的勾了敖锦的手,交缠着五指,再抵在自己的的心口处。一言不发的两个人,交织着彼此呼吸声的静谧,眼前不知掠过了多少往事剪影。曾经啊,也是挨得这样近,恨不得就这样纠纠缠缠,一闭眼就生出华发来,践了那要白头不离的许诺。 许久,沧则突然开口低声问,“我可是迟了?” 敖锦让他问得心底仿佛抽掉了什么,面上还是淡然,“你我之间,何必问这些。” 沧则把五指扣的更紧了。 你我之间,看惯这世上悲欢离合,执手走过了这仙界里漫长而荒芜的年月,看谁在轮回里辗转不得,看谁又负心薄幸将谁错过——都在局外,执手相扣,满心满眼都只有安稳。 沧则忽而翻身而起,那样近的与敖锦对视,满天的繁花都比不得他眼里深情如许。敖锦却不自觉垂了眼眸,视线落在沧则那精致漂亮的下巴上——多少次他嬉笑怒骂,就忍不住拿手去捏沧则的下巴。 忍不住又笑了,一手揽着沧则的腰,重新对上了那双漾着温情的眸子,想也不想就吻下他的唇。一如回忆里的味道,亲近而温暖,好似心里那呼啸着冷风的洞口终于堵上了些。 红线三匝(10) 后来,敖锦很少再听到迟陌的消息了。本就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天界虽小,却也难碰到一块去。又差人去打听恒越近来在做什么,只说在长陵上仙那不肯回来,生怕他又惹了什么事。沧则劝他,是缘是孽,都是挡不住的劫。 “倒不是担心他,你也知他这个人,半点真心也没有的,要是跟那个长陵闹上了……啧,那个长陵也不知什么性情,引得他这样认真。” 敖锦说着,搁下了一枚黑子,此刻棋盘上黑白交错,看不出胜败。 沧则笑盈盈的落子,拈起了一枚又一枚黑子,“他何止是认真?自我回来,还没见上他一面呢,早前那般悠闲自在的一个人,现在都情愿画地为牢守着那个长陵。这还叫没有半点真心?大太子眼里的真心,好生金贵。” 敖锦也不去琢磨他话中深浅,许是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太久,竟都开始不习惯有他时时陪伴左右。可说不习惯又好似有点过了,沧则是谁,知他平日里爱饮的茶,知他兴起时爱看什么戏,知他更衣时不喜人伺候,知他束发时只用一把已经掉了数根齿的木梳……这个人啊,亲近的仿佛另一个自己,懵懵懂懂,总像少了什么。 黑子刚落下,白子就随着而来。 敖锦忙抓着棋子去落,言语里笑意不减,“蠢兔子,都教过你多少次了,还不记着这步棋。” 蓦地哑然在当下,抬头就是沧则一双洞悉世事的眼。 “我前日,去了一趟月老祠。”话里还是那般云淡风轻,视线则落在他腕上,“我未下凡那会,蟠桃宴上月老喝的酩酊大醉,特意凑到我面前说——敖锦与你那根红线,我翻了生辰八字,千年后便能稳稳的系上。” “他是那么说的,一字不差。我素来是信着的,即便没有月老那句话,我还是信着的。你与我,绝无可能有结束的那一天。” 沧则说着,夹带了笑容,“我,我以为……不论百年千年,凡间天界,你一定是等着我的。谁也没料想,天意难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以为稳稳抓在手里的,总以为他日天柱倾塌、浩海枯竭也无须忧虑,竟能败在一句天意难测上。满心不甘满心愤懑,始终只能化作一句叹息。 沧则说罢,缓缓起身,拂袖便走,“不必再费心陪我下这一局始终要散的棋。” 敖锦就这样怔怔的坐着,一直坐到了日暮西陲,手里紧握着一枚棋子,硌得骨头都生疼。 当夜,迟陌刚刚要睡下便听着一声重重的拍门声,还当是谁,忙推门去看,竟是醉的站也站不直的东海大太子。酒气熏天,双眼都迷糊了,长叹了一声,还是给领进了屋里来。 “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这只杂毛的蠢兔子……” 口里低声呢喃的都是这句话,敖锦昏昏沉沉趴在桌上,在微弱的烛光里去看迟陌苍白的脸,“你啊……术法低微,人也不聪明,万般里没一样出众,怎么偏偏就让我跟你绑在了一块,再也挣不开呢……” “若是你能更好些……” “若是你不总是低头,不那么低眉顺眼,不那么唯唯诺诺,又或是……再沾些仙风道骨也好。” “可惜啊……就是成了仙,你也不过是一只杂毛的蠢兔子,学不来的世故,学不来的气度风华……” 自说自话的不肯静下来,醉眼迷蒙的,目不转睛的望着迟陌。 迟陌神色淡然的看着他,不肯辩驳,“是,大太子说的是。” “他该是走了,大约此生再不会相见了。他没回来那会,我巴望着他一世都不回来,再不要来给我温情给我爱意,又猝不及防的离我而去。如今他走了,我却半点也不能再怪他!”敖锦说着,突然拂手打翻了一桌的杯盏茶器。咣当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半壶热茶淋在迟陌鞋上,还未反应,就让敖锦一手揪起了衣领,“我只能怪你!为什么偏偏是你,没有半点的傲气和淡然!从来不是我想象中当与我执手一世那个人的样子!蠢兔子……为什么偏偏让我喜欢上的是你……”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恨不能这将兔子生吞活剥。 “为什么让我念念不忘的是你,让我辗转反侧的是你……亏我还以为,沧则回来了,我再也不会对你牵挂惦念!我费心演一出自欺欺人的戏码给谁看?” “蠢兔子,你何德何能让我东海大太子对你竟不肯罢休!” 烛火让他打翻,屋里顷刻黑下来,只有素白的月霜从窗户那照进来,白的没一点温度。 迟陌垂着眼不看他,只说,“大太子醉了,天色太晚,您该回去休息了。” “呵!回去?我偏不称你的意——” “大太子,您醉……” 话未说完就让敖锦狠狠堵住了口,他呼吸里喷薄而出的酒气铺天盖地的袭过来,迟陌慌然间徒手在空气里乱抓,想要摸寻到什么可以挣脱的力道,却无奈只能拿手抵在敖锦胸前。死命的试图推开,无奈越是挣扎,那双扣着自己腰肢的手禁锢的越紧。喘气的空隙都没有,勒的好似在深海里快要溺死。 又是如此,总是如此。 迟陌双眼始终清明,终究颓然放弃了抵抗,任由敖锦将他推倒在桌上,一如野兽啃在他的颈侧、锁骨。当真是用牙咬着的,生疼生疼,在肌肤上留下一个个红印。迟陌微微皱眉,只好将头侧过去,看着窗外月影斑驳的地面。 总有什么,在心里烧得连灰烬也不剩。 次日清晨,当敖锦从宿醉中醒来时,脑海一片空白,好长一段时间也记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半眯着眼望见桌下碎裂的茶盏和茶末,才倏地回想起迟陌最后那一眼的绝望。 也不是故意要欺负他,只是真的喝盲了酒,索性借着酒劲做些平日绝不会做出的事来。 环顾四周,书桌上还摆着迟陌平日要看的书册,床是铺好的,一丝不苟。床幔只放下了一半,想来是刚刚要入睡就让他吵了。 迟陌却不见了。 红线三匝(11) 止水问他,“你到底见过兔子什么样的没有?但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拔腿便跑,埋头在草丛里,束着耳朵打探着周围可有危险。天生警觉,最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敖锦光听着,不说话。 迟陌是真的不见了,敖锦寻遍了天界也没能把他找出来。又在那屋里候了五天,谁知那蠢兔子竟再也没回去过。知自己是做错了事,本已经想的清楚要如何跟他好言好语的道歉,就是再受他几句奚落冷眼,也承受着,一定要将他哄好了为止。 他居然一走了之! 走就走,谁还跟着后面追你回来不成? 红裳看不过去,“你说你,明明是你欺负了人家,还要端着大太子的架子,等着人凑到你面前来说一句原谅你吗?人凭什么啊?你也就只能仗着有一根红绳绑着,他一心一意喜欢你罢了,有什么可横的!” 那又如何?他敖锦生来跟谁低过头?就凭那只蠢兔子—— 那只蠢兔子…… 怕是真的不回来了。敖锦在屋里从夜幕四合呆呆坐着,直到晨曦微光,翻他桌上经书棋谱,将他素日里的衣袍捧在手上。这屋里简陋的,他一夜就琢磨的透彻。 屋外两树梨花,让他照料的不错,素白的颜色,月华下煞是好看。柜子里两罐新茶,一罐普普通通龙井,就是凡间也有的寻常茶叶罢了,只喝的剩下茶末。余下那罐还是自己给的,封也没拆,却是用绸缎包裹起来,不知有多小心。 想着他如何捧着一盏热茶站在屋外望着一树梨花,笑意温存。走两步就是书桌,镇纸、笔架一尘不染,棋谱翻得变角都有些上翘了,不知花了多少时间钻研——怪不得棋艺进步的那样快。 没料想过这兔子枕边上还放了一盒果脯,拈起了一枚放在口里,原来是山楂,酸的敖锦止不住皱眉。想着他抱着果脯盒入睡的样儿,不禁又笑了。 终于还是拿了玉佩去寻他,细细的一根红线隔着千层山、万里云,敖锦情不自禁在心里念叨,见了面,还是先劝他回来,要是他真的不肯,就索性在人间陪他住上一阵。想来蠢兔子一直好脾气,应是不难应付。 入了凡世里,一眼就找到了他,仿佛世间都是灰白,只有那根刺目的红线牵扯着两个人。再往前上两步,便听见卖菜跟他的大婶说着,“迟先生来我们这镇里也两年了吧?是时候娶房媳妇了,不是婶子我说你,总一个人住可是不行的,屋里总要有人打理才像个家的样子。就我看啊,前街七婶的闺女许你就正合适,正是二八的年纪,写的一手好字帖呢,正配你这样的读书人。要是你有心啊,跟婶我说一声,保管给你把事情办好!来年说不定就能抱上个带把的呢……” 正要低着头婉言谢绝就让人一把抓了手腕,抬头便是东海大太子那一贯倨傲的表情,扬着眉梢说一句,“蠢兔子,跟我回去。” 仿佛天经地义的口气。 话说出口,才觉得语气太过硬了些,忙松了手,“我是说……跟我回去吧。” 迟陌也不理会,转身便走,敖锦跟着他后面,压低了声音去解释,“那晚……” “那晚的事,我早已忘了。大太子不必放在心里,还是请回去吧。”迟陌说着,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敖锦一眼,“我在凡间一切都好,还请大太子不要再来打扰。” 清清楚楚抗拒的眼神,没有低头,没有小心翼翼,兼带着隐忍与疏离的表情,话里还是恭敬与客气。说完就走,听得敖锦怔的敖锦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不要再来打扰? 蠢兔子竟和他这样说话,谁教他的张狂?什么叫那晚的事早已经忘了?天大的事也能这样容易就忘了的?倒枉费他敖锦惦记了这些时日,巴巴的跟来道歉不成?这才下了人界几日,怎么就突然倔成了这样! 思来想去咽不下去这口气,急忙忙的跟上,走过矮桥路过街市。迟陌无意与他纠缠,敖锦也不肯先说一句话打破僵持,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走了大半个镇子。 迟陌说,“大太子……我到了。” 敖锦四周打量了一番,街角处的一个小院落,说不上别致,总比当年那个渔村小屋强些,“怎么,也不请我进去喝口茶?” 出乎意料的,迟陌却摇了头,“大太子要喝茶,总有别的去处。人间的这些粗茶,一贯是不合您的口味。” 嚯,这兔子还说把那晚的事都忘了,不过是酒后念叨他几句,记仇成这样! “也罢,你不回去,那我也不走了。” 敖锦笑,挥指对着迟陌屋外正对的围墙施法,顷刻间一方亭台别苑拔地而起。再看行人依旧面色淡然,仿若这栋突兀的别苑本该在此。 迟陌再不看他一眼,推门而入,复又将门深闭。 敖锦头一回吃闭门羹,恨恨的大步迈入别苑里。仗着二楼的高位,他坐在亭台就能将迟陌院中情景尽收眼底。也不过是种了些花草,架了些葡萄,没什么特别。何况自他来了迟陌便不在院中逗留,更别说抬头看他一眼。 往后的日子里,不论是敖锦夜夜笙歌,或是对月独酌,迟陌不曾对他有一丝半点的动容。隔着狭窄的街市,门对门的距离,他们就好似本无关系的两个陌生人。凡有他在,迟陌绝不肯留。这镇子里人,敖锦不过半年就相交熟识,可越是如此,迟陌越加深居简出了。 “您对门的那位公子,从前也是个热心肠又谦虚好学的人,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十天半月也不见他出门一趟。早前啊,他还在私塾里帮着先生教书呢,现下可好,一个人闭门不出的,该不是生了什么重病吧?” 敖锦笑着应付着,心里记挂着,这一次定要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然而第二日清晨时,对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敖锦缓缓走进去看——空旷一片,无桌无床,像是多少年也没人住过的空屋似的,没有半点生气。 他又走了。 那只蠢兔子,又跑了。 红线三匝(12) 敖锦突然就慌了。 忙寻着红线找,他竟是回了天宫。 人间半年不过天界弹指,屋外一树梨花开的仍是那么好,一阵风过,花瓣就飘在那了盏茶里。他倚在门前,晨曦里抬起头来望着敖锦,眸子里淡的像没有一尾游鱼的清池。 “大太子大费周章不是为了将我带回来吗?如今我回来了,大太子可回东海了。” 敖锦一时语塞,只那么看着他,竟不敢上前一步。似是唯恐再走一步,眼前这个人又要离开,没半点留恋的离开。就这么静默着站了半晌,敖锦支支吾吾才说了一句,“我只是……想跟你道歉罢了。” 为他那一晚将他轻薄,为他早前与沧则重归旧好,为他一句你我为知己,为他撇了他在人间百年——为他种种,嬉笑怒骂里就是不肯认下自己一颗真心。 “大太子不必言重,我从来没有记在心上。”迟陌说着,对他笑了笑,“大太子要是真惦记着我一盏茶,不如进来坐一坐。一盏茶后,还请大太子还我清净。东海万顷都是大太子的,何必与我这小小的散仙纠结不清。” 敖锦听着他的话,摇头自嘲,“蠢兔……迟陌,是否我今时今日不论再说什么,你都不肯原谅?是否我今日拿一颗真心摆在你面前,你也不肯看我一眼?” “敖锦……”迟陌终究是换了称呼,呆呆着捧着一盏茶望向梨花,“太晚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向你要些什么,一根红线绑了你我,我知道你是不情愿的,千般万般的不情愿。我本只是一个小妖,得你化为龙形为我挡去天雷,将我从轮回井中救出。我是打定心意,绝不向你要些什么的。若你肯待我好,我当是荣宠,当是恩德,我迟陌高攀不上东海的大太子,原原本本我就是这样想的。” “可我错估了这一颗心可承受的底线。你其实大可以放任我自生自灭,何必要救我,救下了又要予我温情,予我万般的好,再拿一句知己敷衍而过?我只是一只杂毛的蠢兔子,可兔子也有心,兔子的心也是肉做的,会难过会不舍,会生出这样那样的期待与奢望。” “我不是你闲来无事的一时兴起,也无意做你的退而求其次。” “承蒙大太子错爱,我担不起,还请回。” 敖锦想辩驳说不是,可对上迟陌一双清澈的眼,张了张口,哑然无声。 不是从未想过他有这样的心思,可总以为便就是这样又如何,牵挂他又如何,惦念他又如何,为他难过又如何,为他快活又如何——不认,就是不认自己真心的喜欢他。 于是越加的态度倨傲,越加的冷漠疏离,本就是一桩啼笑皆非的错事,两个人闷声不响谁也不说一声喜欢。一个觉得不该,一个觉得不肯,堪堪就能这样过去了。非要闹到了现在这地步,还是在犹疑…… 心绪万千,仍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迟陌摇摇头,笑着跟他说,“不怪你。” 从那天起,敖锦就一直站在迟陌门外的梨花树下,不去敲门也不言语,一个人默默的站着。偶尔迟陌推门,信手泼出一盏已经凉透的茶,也只浅浅一眼对视,视而不见的好似屋里屋外不是一个世界。夜半里屋里点起灯,昏昏黄黄的烛光把迟陌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敖锦就这样静静望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偶尔叹口气,负了手,仰头望着皓月繁星。 咫尺天涯。 十四日后,一树梨花落尽。 敖锦终于忍不住推了门进去。自此后不论迟陌要做什么,他总是先一步将东西收拾妥当。迟陌要喝茶,他来泡。迟陌要写字,他研墨。迟陌看完的书他来收拾,迟陌洗好的衣衫他来叠放。待迟陌搁了笔又望他一眼,就知是要睡了,一个人再出门去,梨花树下长坐一夜,静待天明。 堂堂东海大太子,甘心做了迟陌半个奴仆。 可两人仍是不言不语,日子越发难熬。敖锦果然还是没耐住性子,“你到底要怎样不能直说?一直不言不语冷冰冰的看我,非要将日子过成这样?你怨我、怪我都是应该,这样跟我赌气下去还怎么收场——只要你一句话,我将整个东海拱手相让又如何!你不肯信我,我就将一颗真心捧到你面前任你凌迟又如何!你就不能好好的跟我说句话吗?” 迟陌背对着他,轻描淡写说,“我没有跟你赌气。大太子,您请回吧。” 敖锦恨的牙痒,上前一把拉了迟陌的胳膊,迫着他转过身来,“迟陌——我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好吗?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害怕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去了解,不让你失望。我敖锦素来说一不二,你就信我一次又如何?既然你喜欢我,信我一次不好吗?” 迟陌闭眼低头,“大太子……请回吧。” “你!”敖锦死死地盯着迟陌那张可怜兮兮的脸,“好!你真有骨气!” 甩了迟陌的手,负气之下转身便走,打定主意这只蠢兔子爱怎样就怎样,就看他能不能折腾个百年千年的。他可是只兔子啊,兔子不该温温顺顺,怎么倔起来跟牛似得,一点也不可爱——怪道人家都说,兔子急着要咬人。 回了龙宫头一件事就吩咐了人去凡间买些精致可口的果脯回来,想着过个几日再去迟陌那总不能空手,带些他爱吃的,脾气该多少收敛了。 来日方长,既然勉为其难喜欢上了那兔子,总有能把他哄好的一天——东海的大太子是这样想的,一口苦茶入口也仿佛甘甜,弯着唇角笑得志气洋洋。 可尚不等他一盏茶凉,龟丞相就慌慌忙忙来禀告,急得话也说不利索。 “大太子!大太子可不好了,出大事了!那个迟陌他……那个迟陌方才去三清殿求太上老君剔去他的仙骨,摘取他的元神,说要回轮转世下凡做人!大太子您快去看看吧!” 这兔子! 敖锦恨的双手都在颤抖——他居然敢! 红线三匝(13) “明日一早,我就会去冥府轮回了。” 这是迟陌走出三清殿时,见到敖锦所说的第一句话。即便面色苍白如纸,还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唇角甚至还带着笑,看得敖锦心下一凉。 敖锦简直不可置信,“你……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迟陌径自的往前走,与他擦肩而过之时突然停下,笑着叹息了一声,“不如大太子陪我再下一局棋吧,我也许久……没有为你泡过一壶茶了。” 一路无言的回到了迟陌那,敖锦在梨花树下置了棋盘,抬头向屋内望了一眼。迟陌拿清水洗净杯盏,然后拆封了那一罐敖锦带来的茶叶。修长的手指拈起茶叶放在壶中,沉静的双眸漫进热腾腾的雾气里,举止娴熟,背影寥落——头一次,这是头一次,敖锦在迟陌的身上看到了出尘的气质。 迟陌端了茶来,笑里带些苦涩,“只可惜,梨花都落尽了。” 敖锦捧起了茶盏,低头浅饮一口。 倏忽间梨树重新盛开出花,脚下土地生出青葱绿草,隔了三两步的距离土地无端端变作了一池春水,条条锦鲤嬉戏在荷花之下。阳光灿烂,景致正好。 迟陌拂去衣襟上的落花,坐到了敖锦面前,“不枉我来过仙界一遭。” “蠢兔子,你万般艰难才能修仙得道,三千年说来不过张口闭口,真正去历经得有多少辛酸,你太蠢了……”敖锦只觉自己一腔的酸涩苦楚无处宣泄,怔怔的望着迟陌,怎么也想不出他这样决绝的理由来,“竟非到这个地步不可吗?我敖锦,逼得你非要这样不可吗?” “不是你逼迫我,这只是我自己的选择罢了。” 迟陌的视线停在了天际的浮云,思绪飘得悠悠远远,“这三千年来,我没曾喜欢过谁,看尽了凡间悲欢离合的事,总觉得喜欢上一个人是件很辛苦很麻烦的事。我是只很懒的兔子,我怕辛苦也怕麻烦。”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小小的水蛇精。她活得很痛快,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明明知道人家是虚情假意,还是揣了明白装糊涂,哭是真的,笑是真的——拼了命去修炼为能有一日位列仙班能与他长长久久。转眼一道天雷劈下来,什么也没留下。而她喜欢上的那个人呢,大概早已经忘了她的姓名音容。” “不是你拿命去喜欢谁,那个人就一定要回应你同样的情感——这是我从她那里学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迟陌淡淡的说着,眼底是敖锦从没见过的坚韧,“第一眼不情愿,往后都只会是不情愿。我与你,永远不可能站在平等的一条线上。我的耐心,我的隐忍,我的等待,我的心甘情愿,只会越加拉远你我之间的距离。” “我愿意抬着头看你,你却将低头看我当成是一种怜悯。” “所以,我只是不想将我一腔真心的深爱,让你当做万般无奈的替代。” 敖锦忍不住去牵了迟陌的手,摇着头,又将头低了下去——谁说他是蠢兔子,他简直看得清清楚楚!果断决绝的,没留下一条生路。 哑口无言。 敖锦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好似说什么都是借口,说什么都已经太迟。悔,悔的更不能把命盘改写重新再来一次,又怎样呢!他生性如此,这一盘局还没落子,迟陌早早就望见了结局,还要如何? “敖锦。” 迟陌忽而走过去,俯下身来将他拥在怀里,眼里有泪在打转,可是硬生生忍着不肯落下来。 “此一生,我也只爱过你一人。我入轮回,你不必惦念,这条红线本是不该系着的,断了也好。千年修行,能得遇你,也不枉费。是时候说再见了,你……别来送我。” 印象里,迟陌很少说话,总是他一个人说的兴起,蠢兔子就一直听着,仔仔细细的听着。两个人永远隔着距离,不曾牵过手,不曾许过诺。心知肚明一条红线牵着,迟陌是他的,跑不掉,也不会跑。就像沧则说的那样,他也以为,迟陌会一直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他就是仗着迟陌喜欢他。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惦记起迟陌了,就给些温情,不乐意时,一声问候也不肯。满心仗着那根红线牵引,迟陌一直攥在他手里。这么长的时间……他竟是一句我喜欢你,也没曾对迟陌说过。 怪不得这蠢兔子要跑,他是真的,待他一点也不好。 不可一世的东海大太子就这样在迟陌的怀里,颤抖着,低声啜泣起来。 迟陌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拥的更紧些,笑容里仿佛带了些释然——闭上眼,终于落下泪来。 一天的时间转眼就过,迟陌走时,只说了一句保重,没半点留恋。敖锦就一直坐在这屋里,迟陌不愿意他送,他就不去,总让迟陌受委屈,到头来,悲苦还是要自己来承受。 紧紧握着那枚玉佩,死死盯着他手腕的红线,看得仿佛入了魔。眼里只有一片红,红得像是心里千刀万剐的滴血,看着发疼,直到那根红线骤然一下——咔的断了,心里终于有什么轰然塌陷。 迟陌走了。 再有没有那根牵系着他与迟陌的红线了,再也没有了。 敖锦又去了一趟月老祠,老头子见他来了,长吁短叹,“当年张秀才娶了女乞丐,众人都说他这是吃亏,可女乞丐待他感恩戴德,将家中收拾的井井有条,孝顺公婆。两个人和和睦睦过了两年,更生了一对龙凤胎,无人不羡慕。夫妻恩爱五十载,同穴而眠。再说那横行乡里的林财主,为讨好心地善良的豆腐西施芳心,开仓赈米,救济穷人,从此一心向善。夫妻两做了一辈子善事,儿子更高中探花,光宗耀祖。” “这红线怎么绑,都是天定的,冥冥中……自有主宰。何必一心认定了,这是勉强?” 敖锦把玉佩搁在了月老桌上,只问了一句,“他今世可好?” 月老如实说,“他到底是仙人投入凡世,不论今世,再十世都是大富大贵,一生无忧的命。” 敖锦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那他的红线……” “自然会有圆满姻缘。”月老念叨着,实在不忍心看敖锦那张颓然的脸,“大太子,我还是劝您一句——既然有缘无分,不如学他这般,放下也罢。” 后来敖锦还是去了一趟人间,城里有姓崔的大户人家,孙子刚刚满月,在院子里摆了流水宴,好不热闹。东海的大太子在人群里隐着身形,望着满头银发的祖母抱着睡得正熟的孙儿,就那样静静望着,一步也不敢上前。 “迟陌,对不起……” 往前走了两步,婴儿忽而醒了过来,红扑扑的脸,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好似在望他。 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那颗质地温润的珍珠,还是迟陌化做原形从当铺里偷出来的,一直被收在他的枕头下面,也是留给敖锦的为数不多的念想。 敖锦施了法,将这颗珍珠不露痕迹嵌在了婴儿颈上挂着的长命锁上。 “迟陌……” “我很喜欢你。” 婴孩还是眨着眼望他,长长的眼睫,黑色的瞳孔。又看了看四周高挂的红灯笼,祖母拿了拨浪鼓转啊转,他笑着拍了拍手,人群一阵哄笑。 什么都太晚了。 敖锦转了身,从这一片灯火通明,走入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题外话------ 敖锦篇更完了,大太子和蠢兔子的故事就到这了,下一章开始更恒越。ps,元宵节快乐,今天应该没有非单身的妹子还在看小说了吧…… 万丈红尘(1) 人说北海的三殿下啊,真真是风流成性。一张嘴巧舌如簧,哄了多少仙子芳心暗许,耳鬓厮磨的过个百年又薄幸而去,偏偏还落的个不埋不怨。敖锦常取笑他,天庭可是清心修炼的地方,倒成了你恒越的后花园,亏得是王母睁只眼闭只眼。 清心修炼?这偌大天庭有几人是清心寡欲、闭眼不看万丈红尘的——反正他恒越没见过。 说来又想起前日的那个长陵,一袭白衣淡然不容喧嚣的样,唇角是带着宽仁慈悲的笑,眉目里仿佛掠过四月的暖阳春水。单是脑海里闪过他的摸样,也好似有清风拂面。恒越禁不起自己一时兴起,带着美酒前去扣了无尘阁的门。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奴仆领着踏过碎石铺就的小径,两排青竹投下摇摇晃晃的剪影,潺潺水流声越来越近,待走过了素白的矮桥,恒越将折扇展在胸口——嚯,这无尘宫真是个清净雅致的地方。 再往前走便是长陵的居所,从这看去,也不过古朴精巧的一所别苑罢了。白墙黑瓦,没半点装饰。人都说长陵上仙才是个仙的样子,不沾半点的七情六欲,阅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愁,眼里泛不起一丝涟漪。又说那个长陵啊,性情还是温顺的,可是任谁跟他交好都那般清淡如水,时日长了当真无趣,怪不得在这天界也没个伴——说来说去,就是太仙了些。 都是九天上的仙神,竟还嫌弃起人太仙了,什么个道理? 一眼望去就见长陵倚在横廊上读书,月白的长袍上不染纤尘,长发散落至腰,眼里似笑非笑的淡然,娴静的好似皎月清霜。见他来了,忙搁了书迎上来,眉目都是谦和的。 恒越拎着酒走上前说,“恒越不请自来,长陵上仙,打扰了。” 若说喝酒,总该是纵情些的,到底是能醉人的东西。再难相交的人,只要能灌下他两杯酒,说什么还是次要,但有什么心绪,眼里的变化是肯定藏不住的——所以恒越喜欢与人喝酒。 但能把这酒喝得如同品茶一般…… 恒越把玩着手里青瓷的酒杯,支着下巴看长陵低头浅浅斟了一杯酒,垂落的长发半遮了眼眸,纤瘦的手腕关节分明,隐约能看见那白皙皮肤下浅蓝色的血管。五指颀长握了酒杯,仰头细细抿下一小口,下咽时喉结处微微一动。细细品味了一番,才温声细语道,“素来听闻三殿下所酿的酒不同凡响,果然名不虚传,回味无穷。” 薄唇沾着酒水,泛着水红的颜色。 恒越暗自在心里稍稍惊叹,这个长陵,真是一副好皮相。 眯着桃花眼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恒越摇着折扇笑,“要是长陵上仙喜欢,北海别的不敢说,薄酒还是有一些的,我隔日再带些来与上仙品鉴。” 长陵侧目,“殿下客气,唤我长陵便可。” “那你也不必一口一声称我殿下。”恒越笑着环视四周景致,“说来,天界众仙甚少有与我不熟识的,千年来竟都没来你这一趟拜访,真是不该。” 长陵轻声回说,“千年间我也不过回天庭数次,余下时间都辗转凡间,殿下很少见我并不奇怪。” 恒越这才注意到,这个长陵,竟是声音都比寻常人好听些。清润的像浸在寒水里的美玉,每个棱角都让水流细细打磨着,泠泠作响,却又自有股疏离淡漠的味道。 真是从骨子里就透着仙气,世间万般美好也该在他面前矮下去三分。 长陵又说,“殿下的酒据说是天帝也难得能一饮,不想长陵有此口福,然而无尘阁无酒无菜,实在是怠慢了殿下。” “无尘阁是修炼的清净之所,非是饮酒作乐之地,这回实乃是我唐突了。倒是不知恒越若再来,可会打扰上仙修行?” 长陵淡笑,“不过是终日无所事事,谈不上修行二字。” 话说到这,仍是客套,颇为无趣。恒越也不逗留,起身告辞,“如此,我三日后再来。” 来日方才,既然是初见,点到即止就可。探了探这个长陵的性子,该掌握何等火候,恒越已在心里略略有了想法。要是能得他亲睐,往后百年,怕是不会寂寞。 回去的路上不巧遇上了婉画仙子,起先以为她素来冷若冰霜,勾起了他的兴趣,才结交不过数日便摸清了她刚烈的本性,心知不能纠缠,就早早的冷淡了下来。本想着不至于闹得太僵,谁知婉画还是在人前言说与北海恒越楚河汉界——摆明是怨恨上了。 只是早已经让人怨恨惯了,心里虽然芥蒂,面上还是不咸不淡。不过是一场男欢女爱,说亏什么欠什么,最是无用。恒越垂了眼,特意加快了步伐。 擦肩而过之际,婉画停步笑言,“殿下好兴致,竟与长陵上仙交上了关系。” 客客气气笑说了一句,“多交个朋友罢了,横竖没什么害处。” 婉画冷冷哼笑了一声,话里也不知是讥讽还是叮嘱,“殿下什么心思,婉画又不知不是,何必遮遮掩掩?不过我可要提醒殿下一句,长陵上仙非是寻常人,任你再玲珑的手段也偷不来他半点情意,那个人啊,命中注定无七情。你硬是凑上去,恐怕捞不着好处。” 仍是谦和笑意回说,“仙子提点,恒越记下了。” 言毕转身便走,云雾缭绕着锦衣,折扇摇得自在。留下婉画恨恨的站在原地,红唇都要咬出血印来,死死绞着手里的帕子。 敖锦常说他欠下数不胜数的风流债,总有一日是要还的。他也不是不信,世间因果从来如此,由不得他否认。那又如何?人活一世总有死期,妖类千年都历天劫。他们这种仙神,生来无忧,眨眼就是百年光景,要是这点因果报应也惦记着惧怕着,枉费修行。 何况要说情爱,这世间要是有一人能让他恒越交付了真心,将这命予了他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