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策》 第1章 惜月 翼城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还未立冬便下了一场大雪,上了年纪的老者都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今年没准是个多灾多难的年头。 大雪初晴,苍茫茫的一片银白,远处的山峦似披着雪白的斗篷直耸云端,苍劲的松柏迎着凛冽的北风,屹立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银装素裹之中,一抹艳丽的绯红在雪地里格外耀眼,像万里冰雪之中燃起的一团火焰。 那少女伏在松林的一个雪堆后,动也不动,修长的颈项,光洁的额头,清丽白皙的脸庞,柔顺的长发半束半披散在肩上。她手中拿着一把弓,这是一把专门为她特制的弓,弓臂是圣仙山上的千年紫杉木,弓弦是捕自圣仙山冰湖犀牛的筋,整把弓箭极轻巧,张力却大得惊人。 少女明亮灵动的眸子此刻紧紧盯着远处的草丛,草丛早已枯黄,枯草上沾满了霜雪。一阵极轻微的沙沙声从草丛传出,将枯草上的霜雪抖落,那少女的眸子微微一眯,一丝兴奋的精光在眸中闪动。她小心地矮了矮身子,将弦拉满,只等着那个千钧一发的时机。 又是一阵沙沙声,一只黄羚的脑袋小心翼翼地从草丛里探了出来,这是一只刚成年的黄羚,羚羊角还没完全长出来,小脑袋左右探了探,啃咬了几口枯黄的草,这才将半个身子钻出草丛,鼻子在寒冷的空气里收缩几下,似是嗅到了一丝危险。 恰在这一瞬,嗤的一声,少女手中的箭已离弦,劲道十足,贴着地面划出一道银光,正中黄羚的脖子。一阵欢呼声响起,埋伏在林子里的侍卫们马上冲了出来,将中箭的黄羚拖了回来。 那红衣少女轻笑着,清脆的笑声像夜莺般悦耳,她将绑着黄羚的绳子挂在马鞍上,狠甩马鞭,往行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是翼城以西三十里外萧山行宫的狩猎场,每年冬天,晋国皇族的子弟们最热衷的活动便是来这里冬猎。 八角亭里,一年轻男子负手而立,望着远处霞雾缠绕的白色山峦怔忡出神,眉宇间似有隐隐郁色。提前到来的冬天特别冷,他穿着玄色锦袍,外披月白狐裘大氅,寒气依旧从无孔不入,可他浑然不觉,直到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传来,他方收回目光,回身望去。 一抹艳丽的绯红在雪地里向他飞驰而来,猎猎寒风扬起她的裙裾,像一团炽热的火焰在冰雪中燃烧。马渐跑近,那少女没有将马勒停,直接从马背上轻轻一跃,火蝴蝶一般飘落,笑着飞扑到男子怀里。 “瑾云……” 女子两臂勾住燕诩的脖子,踮起脚尖将自己挂在他身上,脸上的笑容正如她衣裙上绣着的木槿花,绚丽绽放,动人心魄。 她的声音尤带着兴奋,“瑾云,你看!那是我射的,是黄羚,我们今晚可以吃烤黄羚了!” 燕诩张开双臂将她轻轻托住,垂眸看她,神色清冷不辨喜怒,“惜月,你又忘了。” 惜月吐了吐舌,悻悻将手放下,站直身子低了头委屈道:“猎到黄羚,高兴过头了。” 他一向喜欢温婉娴静,举止端庄的女子,对她这方面的要求简直是苛刻,性格跳脱的她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每每她得意忘形,做出与优雅端庄不符的举止,他便罚她抄经书,练琴,画画,或让宫中掌事姑姑教习她礼仪,直到他满意为止。 惜月的小脸冻得通红,垂着脑袋诚惶诚恐的模样看着有点可怜,燕诩默了默,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他的指尖触过她脸颊,冰冰冷冷的,她打了个寒颤,从他手中夺过大氅,不由分说重新披到他身上,踮着脚替他系上扣子,“我不冷,刚才跑得急,出了一身汗。” 如今不在宫中,他大概不会像往日一样苛刻,她松了口气,心里有点庆幸,将他双手拢在自己掌心。她的手小,根本包不住他的手,可她不在意,用力搓着他指尖,放到嘴边呵气,“瑾云,你还冷吗?” 他淡淡道:“不冷。” 她瞪大眼睛,嗔怪道:“还说不冷,冰块一样。这么冷的天,也不穿厚实一点,万一病了怎么办?” 他其实并不感觉冷,他的体温异于常人,是因为他练的内功心法的缘故,但她紧张的模样让他感觉好笑,便由着她折腾,“你何时见我病过?” 她抬头看他,似在思索,她在他身边三年,确实未曾见他病过,她不以为然,“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今年这场雪来得异常,还是小心些的好。” 他嗯了一声,半垂眸子看她,红扑扑的脸,明媚有神的眸子,小巧的鼻子,水润的双唇,她的容貌不算绝色,可她身上有股蓬勃的朝气,仿佛总有使不完的精力和永不停歇的热情。 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他有些失神,脑中情不自禁浮现另一张女子的脸,美艳,忧怨,冰冷……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将他的思绪拉回。 前头是三匹快马,后面跟着一队侍卫。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服饰上绣有皇族特有的牡丹纹样,身形有点孱弱,模样也算俊秀,只是脸上的阴鸷神色,却与他的年龄极为不符。 紧随其后的是一男一女,女的容貌俏丽,身上衣饰极华贵。跑在她身侧的男子,长着一张圆滚滚的脸蛋,肤色白皙,身形也有点微胖,气喘吁吁。 “华媖,等等我……”圆脸男子的骑术似乎不怎么样,很快落后了。 跑在他前面的华媖有点不耐烦,头也不回,“牧表哥,你快点,我们今天可不能再让惜月那个小贱人比下去了。” 最前面那少年一听,脸色不由一沉,用力抽了一下马背。当他们渐渐跑近八角亭,看到亭子里那抹绯红时,不由都泄了气,速度也慢了下来。 惜月见他们回来,松开燕诩的手,高兴地问道:“太子殿下,你们打到什么了?” 被称为太子的少年哼了一声,一挥手,身后两名侍卫跳下马,一人手里拎着一只野兔,另一人则拎着一只野山鸡。 惜月看着那两只瘦小的猎物,顿时将刚才燕诩的告诫忘了,哈哈笑道:“你们三人打了半天,就猎了这两只小得可怜的东西?太子殿下,你又输了,说话要算数,你那匹四蹄踏雪的汗血宝马归我了。” 华媖嘟着小嘴,朝袁牧小声埋怨道:“都怪你,笨手笨脚的,什么忙也帮不上。” 袁牧讷讷地挠了挠脑袋,“是,是,都怪我,是我笨。” 太子铁青着脸,望着地上那只黄羚冷狠狠瞪了一眼,也不看燕诩,扔下众人自己走了。太子的乖张脾气,众人已见怪不怪,见他走了,华媖郡主和袁牧忙向燕诩见礼,“见过世子。” 燕诩朝两人点点头,又看了看天色,道:“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他说罢率先转身,惜月笑着跟上,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向路旁的马车。 路旁松柏苍劲,树梢覆着雪,层层叠叠犹如松涛,湛蓝与银白相映的天地下,男的身姿挺拔,女的腰肢曼妙,绯色的裙裾亲密地挨着月白的大氅,看着便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华媖怔怔看着两人背影,说不出的落寞艳羡。 是夜,朗月皎皎,寒气却比白日更甚。行宫的花园里已挂起挡风的帷幔,十步一只青铜大鼎,鼎中燃着取暖的炭火,将寒气隔绝在外。 园中设了食案,每人一案,案上摆满瓜果点心和醇酒,厨子们在空地架起炉子,肥美的黄羚正被架在炉上烤,羊身上的油脂发出滋滋的声音,香气四溢。 太子还没过来,大概仍是气恼今日狩猎输给了惜月。惜月和华媖郡主在玩投箭壶斗酒,惜月总是赢,华媖输得脸色发黑。几名宗室贵胄子弟正在行酒令,燕诩没有参与,只在一旁品酒,有点心不在焉。 片刻后,云山脚步匆匆地来到燕诩身旁,恭敬地递上一根密封的铜管,燕诩瞥了一眼,吩咐道:“打开。” 云山应了,打开铜管,将里面的羊皮小卷递给燕诩。燕诩默默看了一眼,便将羊皮小卷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一旁的炉子。云山见他没别的吩咐,行了一礼便自行退下。 一旁的袁牧见燕诩脸上并无不豫之色,试探着道:“世子,不知前线战况如何了?” 燕诩看着炉中的灰烬,只淡淡道:“大捷。” 袁牧一听,喜道:“终于收复梁地,可喜可贺。郑、梁、魏三地,如今只剩一个魏了,想必明年之内,陛下将再出兵收复魏地,届时世子爷少不得又要辛苦了。恭喜世子了,这次大军班师后,陛下必定重赏世子。” 燕诩不置可否,放下手中酒盏,“袁家筹粮有功,我自会向陛下进言。” 他说罢拍了拍袁的肩膀,起身自行离去。 第2章 燕诩 郑、梁、魏数十年前不过是大晋的诸侯国,年年纳贡,先帝临终前几年,晋国连着数年遭遇天灾,国力衰减,三个诸侯国趁机作乱,联合起来脱离晋国各自称帝。今上御极后,征讨便一直没断过,只是三国羽翼已丰,又结成联盟,一国有难其余两国倾力相助,晋国忙乎一场,却没能讨到什么好。近年皇帝身体大不如前,再不能御驾亲征,封了燕诩为兵马统帅,征讨三国。 燕诩,字瑾云,今年二十五。他的身份,在翼城其实有些尴尬。 他的父亲睿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在今上登基前,睿王还有另一个身份,晋国太子。睿王是嫡长子,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如无意外,先帝百岁后,他便是一国之尊。可惜世事无常,三国作乱,先帝病危时,曾将睿王秘密召到寝宫,那晚父子两人密谈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第二日,先帝一道圣旨,将太子贬为睿王,立了今上为太子。 太子一向忠孝节义,又无过错,何遭此变故?满朝震惊,大臣们以死相谏,就连被册为新太子的二皇子也惊诧莫名,坚决推辞不受,奈何先帝心意已决,只说乱世之下,擅于领兵治军的二皇子更适合继承大统。或许是为了让睿王死心,先帝更狠心地将他的封地指到偏远荒芜的朔安。 虽然朝堂上掀起大浪,但睿王却安然接受了这一变故,先帝驾崩后,睿王便顺从地携家眷迁往朔安了。 燕诩是睿王长子,颇得太后喜爱,他要离开,太后哭得肝肠寸断,今上便将燕诩留在翼城,交由太后亲自抚养。 虽说当初留燕诩在宫中抚养是为了安抚太后,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燕诩是作为质子留在翼城的。就算睿王表现得再顺从,毕竟是半途夺了别人的天下,今上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忌讳的。 也许是对兄长心怀愧疚,今上对这位侄子倒是真心实意地栽培。燕诩自小聪慧过人,别人读三天才弄懂的书,他只需一个时辰,且过目不忘。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天赋愈加耀眼,敏而好学,才兼文武。在今上授意下,他曾带着几名属下假扮商人,潜入郑、梁、魏生活了两年,对三国形势了如指掌。获封兵马统帅后,不到一年便将郑国拿下,这次又出奇策,收复梁国。 袁牧怔怔看着燕诩逐渐远去的背影,这位睿王府的世子爷是个冷人儿,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袁牧早就习惯了。只是,收复三国失地一雪前耻,不单是先帝和今上的心愿,更是晋人最大的期盼,如今郑、梁两地已收复,举国欢腾,他身为陛下御前亲封的兵马统帅,在得知晋军大捷的消息后,依旧是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也未免太……漫不经心了点。 晋、梁这一战,燕诩亲自带兵将梁国最难攻克的五座城池攻下,眼看大捷在望,众人只等着他带兵将梁国残余势力扫平,风风光光地班师回朝受赏,他却提前回翼城了,只让部下将领继续南下。 表面上看,燕诩不争功劳,低调隐忍,行事确实符合一名身份尴尬的番王质子,然而,袁牧总觉得这位世子的心思似一泓深潭,深不可测。在他看来,燕诩的与世无争,其实更像是对这些功劳的不屑一顾。 只是,如果连这样的不世之功也不屑一顾,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放在心上? 袁牧看了一眼酒盏中自己的倒影,再看看那即将消失的修长背影,不由哀叹一声。上天何其不公,不但给了燕诩睿智的头脑,还不吝啬赐给他一副好皮囊,世人只要一提起这位睿王府的世子,总会伴随着音容兼美、凤表龙姿等赞美之词。而自己呢,虽然也有显赫的家世,可文不成武不就,相貌平平,难怪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华媖看不上他。 他偷偷朝华媖看去,果然不出所料,她正看着燕诩离去的方向,满脸失望之色,他心里难过了一下,随即想起燕诩方才的言下之意,陛下论功行赏时,袁家将在有功之臣的名单上占一席之位,又不免喜不自胜。 而这边厢,因燕诩离席而失望的华媖,已没了继续玩乐的兴趣,只剩惜月一人兴致不减,又叫了几名宫女陪自己玩,不停将手中箭矢投向三丈开外的箭壶,一旦投中,便兴奋地鼓掌。 华媖暗自撇了撇嘴,这女人没心没肺似的,一点点小事也高兴成这样,果然是低贱的舞姬出身,没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她的身份再卑微,也能得到燕诩的宠爱,自己虽有高贵的血统,可燕诩却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华媖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低谷,闷闷地将手中的残酒喝下。 有宫人报太子到,众人忙起身行礼。太子燕旻已换了一身便服,天青色的绵袍,腰束白玉带,脚蹬云头履,不知因何事高兴,略带稚气的脸上一扫白日的阴鸷,嘴角含笑让众人免礼,夜幕下看着倒有几分傲人风仪。 众人见惯了他的专横跋扈,此时他这番平易近人的模样,倒教人有点不知所措,个个心底暗自诧异。 华媖笑着道:“太子殿下怎么现在才来?” 太子落坐,兴趣盎然地看了一眼架子上烤着的黄羚,“我担心那只黄羚太小,不够吃,刚才又去猎了几只兔子。” 袁牧呵呵一笑,讨好道:“殿下想得周到。” 燕旻挥了挥手,一旁伺候的两名内侍便熟练地将几只剥了皮毛的兔子用竹子穿好,放到炉子上烤。 袁牧见太子心情不错,便和几名作伴的宗室子弟一道与他行酒令作乐,一边饮酒一边等黄羚烤熟。 燕诩不在,华媖又不愿陪自己玩,惜月有些百无聊赖。一名小内侍神色匆匆跑入院中,四处张望了一下,朝惜月走去,待走近了,却站在一旁踌躇,似有为难事。 惜月看了他一眼,不耐道:“何事?” 小内侍脸现惶恐,低声道:“回月姬,您带来的那三只兔子,不知为何,不……不见了。” 惜月一惊,厉声道:“不见了?胡说,我来之前还喂过它们,一定是你偷懒没看好,又让它们跑出来了。给你半个时辰,若找不回来,明天将你扔进兽笼,和那些侍卫一起喂狼。” 小内侍后脊顿时升起一股寒意,惊慌道:“奴婢不敢偷懒,刚才不过去是用膳,回来就发现不见了,整个行宫找遍了也没有……” 啪地一声,惜月将手中酒盏扔到小内侍脸上,正要发作,脑中猛然醒觉,扭头望向正烤着肉的炉子,烤的正是刚才太子燕旻刚才带来的兔子,一只、两只、三只…… 燕旻正端着酒盏,见惜月朝他望来,得意地朝她举了举杯,“这兔子肉快好了,一会儿可别跟我客气。” 惜月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股怒火瞬间窜上心头,那三只兔子是燕诩见她在宫中苦闷,特意送她解闷的,她非常喜欢,这次来萧山行宫便特意带上。她又恼又恨,怒视燕旻道:“你……你还我兔子!那是世子送我的!” 燕旻挑了挑眉,一脸无辜,“那三只兔子身上又没标记,我哪知道它们是你的?亏我一片苦心,怕大伙儿吃不饱,特意寻了来让大伙儿解馋。” 场中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这太子方才还说兔子是他猎的,却原来是睿王世子舞姬养的宠物,且看他那模样,还是故意为之。 惜月怒目圆瞪,“你……你是故意的!你早上狩猎输了给我,故意杀我的兔子报复!” 在场众人皆感头痛,这一看就是太子心中不痛快,故意寻事的,可那又如何?他毕竟是太子,明摆着欺压人,也无人奈何得了他。若是别人,这哑巴亏吞进肚子也就算了,可偏偏这位睿王府的舞姬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又颇得世子燕诩宠爱,一向也是个无法无天的,说话全无顾忌。 燕旻被当场说中心事,难得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哈哈大笑,“咦,你这呆瓜反应倒快。不错,是我故意烤了你的兔子,那又如何?本宫就是喜欢吃烤兔子,尤其喜欢吃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的呆瓜养的兔子。” “你……”惜月咬着唇,气得浑身发抖,眸子的怒火几欲喷出。 华媖暗道不好,惜月自从三年前出现在燕诩身边,便是舞姬的身份,众人除了知道她叫惜月,擅长跳舞,此外对她一无所知。别说别人,就连惜月自己,也对三年前的事情一无所知。据说她曾大病一场,醒来后便失去了记忆。 惜月最恨的事情,便是别人拿她的病说事,而这位大晋太子不知为何,和她就像前世有仇,每次见面总是明嘲暗讽。 华媖低声朝身后宫人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世子过来!” 第3章 记忆 惜月腾地起身,跑到烤肉的架子前,将一只烤得半熟的兔子从架子上扔到地上,提起裙脚用力踩去,“叫你吃!叫你吃!叫你吃!” 燕旻脸色一变,顿时怒不可遏,“你敢!” 燕旻拍案而起也冲了过去,惜月此时刚拿过第二只烤兔的烤架,正要往地上扔,燕旻则一把抓住她的手,“大胆!你竟敢忤逆本宫?本宫就是要吃了这三只兔子……” “你休想!” 惜月一用力便甩开燕旻的手,燕旻本就身子瘦弱,手无缚鸡之力,被她一甩,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大怒后又飞快起身,叫嚷着扑向惜月,要夺她手烤兔。 场中众人顿时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劝阻。华媖跺了跺脚,也慌忙跑了过去,她心里虽不喜欢惜月,可是燕诩曾拜托过她,请她多多看顾她,眼下燕诩不在,她总不能看着她闯祸。 华媖抱住惜月往后拉,“惜月,你疯了不成?竟对太子无礼,快住手……” 袁牧等世家子也拼命拉着太子,推搡间,烤兔子自惜月手中脱落,众人身上顿时粘了不少油渍,狼狈不堪。 正喧闹着,便听一声斥喝,“惜月,住手!” 声音不大,却极具震慑力。他斥喝的虽是惜月,但包括太子在内的众人不约而同住了手。 月华清冷,那个由远及近缓缓而行的人更冷,俊美的脸庞在溶溶月色下冰清水冷,清冽的眸子似注视着场中每一个人,却又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只淡淡的扫了一眼,可这一眼,却似冬雪寒霜,让人无端心头一寒。 一见到燕诩,惜月眸中便蓄满委屈的泪,“瑾云,太子他……” 她想说太子故意杀了他送她的兔子,还烤了让大家吃,可燕诩却沉声打断她,“闭嘴。竟敢冲撞太子,还不向太子赔罪?” 惜月一怔,她虽不通人情世故,却也知道太子是她惹不起的,尤其是燕诩曾一再告诫她,他在翼城身份尴尬,万不能和太子起冲突。她方才一时意气,确实太过鲁莽。可明明是太子不对,眼下却要她主动赔罪,她嗫嚅了几下,却是说不出口。 院中一时鸦雀无声,众人只觉冷汗涔涔,正愁不知如何收场。 太子终究对这位堂兄有几分忌讳,整了整微乱的衣衫便道:“罢了,我也不是那无理取闹的人,她既是瑾云的人,我又岂会与她计较?此事就算了。” 明明是他故意挑衅在先,如今还要作出一副宽宏大度的姿态来,如果可以,惜月真想撕掉他那张贱嘴。可此时,她也只能按捺着心头怒火,低着脑袋站到燕诩身旁。 燕诩朝太子一揖,态度恭谨,语气亦无丝毫波澜,“太子宽宏,是瑾云管教不力,惜月心窍不全,还请太子莫与她计较。若太子喜欢吃兔肉,我明日再让人送几只到太子处。” 燕旻讪讪别过脸,清了清嗓子道:“不必了,这么一闹,现在听到兔子两字便脑壳儿痛。明日还要早起,我先回去了。”他摆摆手,便自行离去了。 太子一走,众人顿时松了口气,可也没了再继续行乐的兴趣,纷纷行礼离去。 待众人散去,院中只剩了燕诩和惜月两人。惜月绞着袖子,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尤其他方才那句心窍不全更是让人伤心。 她低声道:“是太子先挑起的事端……” 燕诩负手而立,冷冷看着她,看得她心头慌乱,垂下脑袋不敢做声。 半晌,燕诩轻叹一声,才道:“瞧瞧你的模样,成何体统,还不回去?” 惜月看了看自己身上,裙裾上满是油渍,还散发着烤肉的余香,她顿感窘迫,燕诩一向喜欢洁净,她这般模样,简直不堪入目。她顾不上委屈,匆匆应了一声转身便跑。 伺候的宫女放好热水便退下了,浴房里水汽蒸腾,大而圆的浴盆里撒了梅花瓣,发出淡淡的梅香。 温热的水包围着身体,寒意和疲惫尽消,惜月将脑袋枕在木盆边缘,两手轻轻划拉,将水泼到身上。片刻后,她抬起左手,望着手腕上那道突兀的疤痕怔怔出神,燕旻的话再次在脑中响起,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的呆瓜…… 她确实不记得三年以前的所有事了。 她脑中最早的记忆,是某一日醒来时,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陌生的宫殿,陌生的厢房,陌生的床,床边站着几个陌生的宫女……随即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些宫女跪倒在地,她的心里顿时一阵惊恐,慌忙将帐幔落下,抓过床上的被褥,哆嗦着缩在角落里。 一阵光亮透了进来,帐幔被人掀开,一身姿挺拔的男子站在床边,望着她柔声道:“惜月,你醒了。”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她抬头望他,他站在床边,挺拔的身影将日光遮蔽,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到一双深邃无底的眸子,眸中波光流转,只是……她的脑中却一片空白。 她颤声问他:“你、你是谁?” 他浅浅一笑,“你忘了?我是瑾云。”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那……我又是谁?” “你?你是惜月啊。” “惜月,瑾云……”她低声呢喃,带着惶恐,两手攥紧了被褥,“我是惜月?可为何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看着她,幽深的眸子似要看进她心里,缓缓朝她伸手,声音带着诱人的魔力,“惜月,别怕,你只是生病了。来,我带你重新开始。” 于是,她便成了他最宠爱的舞姬,而他则成了她的全部。她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为他起舞,她沉浸于他看她翩翩起舞时痴迷缱绻的目光,尽管她有时会怀疑,那样温柔又沉醉的目光,果真是因为她吗? 没有人会乐意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惜月也一样。她曾无数次向燕诩试探,可燕诩显然不喜欢她对自己的过往寻根追底。每当她变着花样试探,燕诩总会沉了脸,他生气的时候脸上并无怒意,可是他脸上的寒霜却让她生怯,他平时虽然事事着顺她,可若是她惹他不满了,他会很久也不去看她,她无法忍受没有他的日子。 于是她妥协了,再不敢打听关于自己的一切。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有关自己身世的事情依然会困惑着她,就像今晚,燕旻那一句“呆瓜”便狠狠刺痛她的心。想到今晚的事,她不由眉头微蹙,她鲁莽的行为必然惹得瑾云不快了,不知这次他会如何惩罚她。 木屐踩在玉砖上的清脆响声自门外传来,惜月心头窃喜,连忙闭上双眼。浴房的门轻轻开启,带入一阵凉风,随即又被轻轻阖上, 燕诩已换上一袭宽松的月白素袍,脚上踩着木屐,缓步迈入浴房。一室的水雾氤氲,他站在浴盆边,垂眸看那故意紧闭双目的人,她仰头枕在木盆的边缘,光洁湿润的脸上有刻意掩藏的狡黠笑意,沾了水气的长睫毛正极轻微地抖动。 他无声地笑了笑,拉过一旁矮杌坐下,挽起双袖,用水瓢舀起一瓢热水,让热水沿着她的后脑勺流下,另一只手插入她的青丝里,就着热水轻轻搓揉。水顺着他的手臂滑落,湿了他的衣袖,也湿了他脚边的袍子。 她长长的睫毛抖动得更利害了,却又极力忍着,努力不让自己睁开眼。他终于看不下去,淡淡道:“装睡也是要挑时候的,没有人会这样也能睡着。” 惜月嗤地一声笑出声来,自水中伸出玉臂,反手握着他的手帖在自己脸上,怯怯地问:“瑾云,你……你还生我的气吗?”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她双眸顿时噙满了泪,就那样仰着脑袋看他,“可是……他明知那些兔子是你送我的,却故意杀了气我,这也罢了,他还嘲讽我……” 燕诩下颚微抬,拖长了音调,“哦……如此,他嘲讽你什么了?” 她激动又委屈,“他、他笑我是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的呆瓜。”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就怒火攻心,连自己是什么身份也不记得,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以下犯上?你不是呆瓜又是什么?” 他果然还在生气,她咬着唇,不敢再多说。 他将手抽出,又舀了一瓢水,细细搓揉她的秀发,“他已不是第一次与你斗气了,笑话你是呆瓜也有好几次,可你可知,他为何总喜欢留难你?” 她眨了眨眼,有点无辜,“我哪知道,我已尽量避着他,可这人总是阴阳怪气的,做事没个章法,他非要惹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看她一眼,悠悠道:“因为你一激就怒,正中他下怀。” 第4章 过去 燕诩在翼城没有自己的府邸,与燕旻一样住在宫中。皇宫虽大,她也有意避他,可燕旻却似乎觉得有趣,总是隔三差五就到霁月宫找她。开始时她也耐心和他周旋,可他见了面总爱挑她的不是,故意找茬。她虽苦恼,可碍着他的身份又无可奈何。 她觉得委屈,“他这样欺辱我,我难道还不能生气了?” “别动。”感觉到她要仰头,他的手扶住她脑袋,又舀了一瓢水,徐徐道:“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同样,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不好,你与其在此生气,不如好好想想,他为何总爱招惹你,与你作对。” “他不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么,睚眦必报的小人一个,我开罪过他,他便一直记着……”她撇撇嘴,低声抱怨:“像蝇虫一样讨人嫌,挥也挥不走。” 燕诩手中动作不停,依然缓声道:“不错,他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所以你再厌烦他,再生他的气,也奈何不了他。人做事,总有自己的原因。他平时虽娇纵了些,却也不是个小气之人,可唯独对你耿耿于怀,你不觉得奇怪?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总与你作对的原因?也许找到了原因,便找到了化解的方式。” 水雾蒸腾,淡淡的梅香在氤氲水气中弥漫,温热的水顺着她的秀发嘀嗒滑落,他徐徐诱导的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让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微微仰头,往他的唇迎去。 燕诩低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眸中带着迷离的欲/望,湿漉漉的脸庞沾满了水珠,鲜活诱人,刚刚褪去青涩渐趋成熟的身子半掩于水,酥胸因仰头的动作几乎跃出水面。一股燥热在他体内涌动,他稍稍迟疑,终于缓缓低头,却只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下,拍了拍她的小脸,旋即起身,拖着半湿的袍子离去。 又是这样……嗒嗒的木屐声逐渐远去,惜月心中一阵怅然。她已在他身边三年,他对她算得上宠爱有加,在外人眼中,她是他身边唯一的女人,风光无限。可唯有她自己知道,他虽与她亲密无间,可这三年来,她从来没有成为他真正的女人。她感觉得到他的隐忍克制,却看不透他这隐忍克制背后的目的。 失望过后,他方才的话在她脑中浮起,她靠在浴盆上再次闭上双眼,在一片氤氲水气中陷入深思。 她和燕旻的第一次冲突,缘于三年前,那时她对自己的身份诸多疑惑,终日闷闷不乐。那日她坐在莲池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怔忡出神,一块石子忽然落入水中,将她的倒影荡开。 那时的燕旻只有十三四岁,脸上满是坑坑洼洼的痘子,个子还没长,整个人看着单薄羸弱,却刻意装出一副老成模样,抱着臂居高临下打量着她,“你就是燕诩新寻来的那个舞姬?” 从未出过霁月宫的她,当时根本不知这半大的孩子是谁,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新寻来”三字,当即问道:“你是说……我是最近才来到瑾云身边的?是他寻我来的?” 燕旻夸张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咧起嘴扯了个不屑的笑,“听说燕诩新宠的舞姬脑子有病,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原来竟是真的。模样长得不错,却是个呆瓜,可惜了……” 呆瓜两字霎时让她心头火起,撩起水池里的水泼了他一脸。燕旻一下子懵了,长那么大,从未有人敢对他无礼过。他勃然大怒,扬手便往她脸上甩去,没想却连她的皮也没碰到,反被她一脚踢飞,若不是宫人及时上前挡着,又有侍卫拼命在场解围,他怕是要被她废了。 她那会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会拳脚功夫,且功夫不弱。当燕诩沉着脸赶来时,她方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若非燕诩极力求情,燕旻怕是会砍了她脑袋。自那后,她本打算躲着他,可奇怪的是,他却隔三差五地记起她这个人,只要宫中有什么宴乐,他总是邀她参加,可每次见面,他总是故意寻衅,尤其爱拿她的病说事,嘲讽她为呆瓜。 她一直认为他是因那次的事记恨她,却碍于燕诩的情面不好处置她,便处处留难。可如今想想,燕旻为人虽娇纵蛮横,骨子里却是个率性之人,行事往往只凭一时兴起,过后便忘,极少在一件事上纠缠不休。 也许燕诩的话不无道理……她睁开眼,吩咐宫人伺候出浴,又将云竹唤了进来,“我想知道关于太子的一切,你去打听一下,越细越好。” 第二日,晴空万里。 萧山行宫演武台,一个巨大的铁笼子被置于台上,但此时整个笼子被一张红绸严严实实地盖着,叫人看不见铁笼中究竟装着什么神秘东西,只隐隐有些底沉可怖的吼声传出,愈发引人好奇。 台上除了这个铁笼子,还站了三十名男子,均是明焰司门下的弟子。天气寒冷,但这些男子只穿着极薄的衣衫,个个骨骼精奇,一看便是练武之人。 明焰司在晋国是一个特殊的机构,由晋□□所创,凌驾于朝野之上,历来只听从晋帝一人之命行事。每隔五年,明焰司会举办一场斗兽擂台,为晋国皇族或勋贵之家选拔门下精锐的明焰使。对于所有明焰使来说,这是他们在正式成为明焰司的一员前,必经的考验。 赛制相当残酷,三十名明焰使,将接受二轮比试。第一轮是斗兽,他们要与笼中猛兽搏斗,不死不休。成功杀掉猛兽保住自己性命的,才能继续迎来第二轮比试,与同样从牢笼中胜出的同门比武,选出前三名,这三名明焰使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胜出的明焰使才三人,而王公贵戚却很多,是以今日比试的不但是明焰使的实力,还有这些王公贵戚的眼光和运气。他们和那些明焰使们一样,只有一次机会,将赌注押在其中一名明焰使身上。若他们押的明焰使最后胜出,便有机会得到那位明焰使五年的效忠。若最后胜出的明焰使不止一位贵胄押他们胜出,那么为哪位贵胄效命,则要看那名明焰使自己的意愿了。 凡能从斗兽擂台脱颖而出的,将会为这些贵胄效力五年。五年后,他们方正式算作明焰司的人,才有资格为皇帝效命。 这是皇恩,同时也是一种高调的监视,皇帝借明焰使们的眼睛,让那些皇亲贵胄们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虽明知如此,但贵胄们依然乐此不彼,以拥有一名明焰使为荣,这在晋国上流社会中几乎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 是以,五年一度的斗兽擂台,是晋国贵族的盛事。此时,演武台周边已架起了高台,坐满了贵族子弟和他们的家眷。晋帝因旧伤复发没有参与,只让太子燕旻主持。 这是燕旻第一次替晋帝主持大局,身上穿了象征储君身份的杏黄四爪龙纹冕服,端坐于高台华盖之下,单薄瘦弱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全无平日那张狂跋扈的模样,神色肃穆,仍略带稚气的脸上看着倒有几分君王的气度。 燕旻下首坐着的,是一众王公贵戚,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可若论当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睿王府世子燕诩。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并不与别人寒暄,身上披着狐裘大氅,羽冠高束,这样的装扮并不张扬,可他那周身清冷的气质和皎若美玉的容貌,即使在喧嚣的人群中,也能紧紧攥住众人的目光。 尤其是那些尚未出阁的贵族女子,频频朝这边张望,虽明知希望不大,心里仍暗自希冀能引起他片刻注目。 其实严格说来,燕诩并非良胥首选。他在十八岁那年曾娶过妻,世子妃出身不高,父亲只是太常寺典簿,但这位世子妃却是当年翼城出了名的才女,燕诩对她可谓一见倾心,两人算得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让人惋惜的是,大婚第二天,世子妃却暴病身亡。 燕诩高贵的出身和出众的才情,让世人忽略了他曾娶过妻的瑕疵,对他心仪的闺阁女子不计其数。然而,许是对亡妻情深之故,自那后,燕诩再未续娶,也从未传出他再对哪个女子上过心,直到三年前那个突如其来的舞姬出现。 而此刻,那个名叫惜月的舞姬,正乖巧地跽坐于燕诩身侧,心无旁骛地替他煮着茶,待茶煮好,又小心撇去浮末,试了试温度,这才将茶递与燕诩。燕诩轻抿一口,低声说了句什么,惜月展颜而笑。 第5章 明焰使 坐在两人对面的华媖,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燕诩方才定是称赞了惜月煮茶的手艺,她才会露出那满足又自豪的笑来。华媖神色微黯,她知道燕诩喜欢品茶,煮茶的手艺她私下不知偷偷练了多久,只望有朝一日能有机会亲自为他煮上一盏茶,可惜他从来只喝惜月煮的茶。 不容她多想,太子燕旻已说了祝词和一些勉励的话,随即号角长鸣,鼓声震天,擂台正式开始了。那三十名明焰使已抽了签,正一溜站于台前,任由众人打量。众人开始坐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该押哪一个,毕竟这样的机会五年才一次,一旦他们押的那个明焰使不幸丢了性命,他们只能再等五年了。 天气虽冷,但燕旻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大典,心里兴奋又紧张,此时一坐下,便感唇干舌燥,见台下众人注意力均在擂台之上,便微微扯了扯衣领,暗自舒了口气。正待吩咐侍从看茶,一低头,便见一双素手正捧着一盏清茶,递到他面前。 “太子辛苦了,这是今年新采的小岘春,瑾云方才尝着觉得不错,您也尝尝?” 他抬头,正对上惜月朝他盈盈一笑,不由一时怔住。昨晚他才当众烤了她的兔子,这女人难道一觉醒来将这事忘了?此时竟主动向他示好?他想从她脸上看出个究竟,但见她神色坦然落落大方,并不似有诈。 燕旻虽不习惯她这主动讨好的举动,却也不担心她敢对他如何,面无表情地接过那茶便喝了一口。惜月见他并无抗拒,又示意身后侍女斟了一盏,笑着道:“太子今日可要押上一位明焰使?” 燕旻盯着擂台,似不屑理会她,沉着脸“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五年一次的斗兽擂台,以前他还小,只能跟在父皇身后做看客,今年才第一次亲身参与,他自然要挑选一个的,他只是不想与她多说罢了。 惜月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又道:“如此,祝太子旗开得胜,押中魁首。” 她说罢便行了一礼,回到燕诩身边坐下。燕旻暗自嘀咕,这女人今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他脸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留意着她的举动。 惜月并不知道燕旻想了这许多,她此刻正专心地听燕诩低声点评擂台上明焰使。 “看他们的眼睛。”燕诩意态闲适,轻声道:“临危之际,只有人的眼睛会出卖他的内心。” 那些明焰使虽高矮不一,有的魁梧有的瘦削,但衣着打扮一模一样,脸上的神色也平静自如,光从外表还真看不出个所以然。惜月听了燕诩的话后,默默留意他们的眼睛。 当她一个个打量过去,目光扫到右侧最后一人时,毫无预兆的,心跳骤然加速。那些明焰使早知今日有此局面,此时一个个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任由一众贵人们指指点点。唯有那人,似是早在她看到他时,便一直注视着她。 那男子身形修长,肤色呈健康的浅麦色,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他的俊美与燕诩完全不同,燕诩的美如皎月如瑾玉,他的美却是野性且张扬的,像黑夜中蛰伏于暗处伺机而动的野兽。 此刻,他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正肆无忌惮,越过喧嚣的众人直勾勾地注视着她。视线交错的一瞬间,惜月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惜月……惜月……”华媖已坐到惜月身边,想从她口中打探燕诩看中的明焰使,“你觉得哪个赢面最大?” 惜月看向她,神色仍是怔怔的,方才那一阵忽然的悸动,让她心中有极强烈的震撼,那是自她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双眸子……似曾相识。 她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来,那人难道与失忆前的自己认识?她顾不上回答华媖,再次朝那人望去,那人却已半垂了眸子,盯着眼前平地,眸中空无一物。 她有些失落,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那人不过是一名明焰使,明焰司门规深严,除了替今上执行任务,从不与外人来往,他又怎会与自己的过往有关? 华媖见她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故意不想告诉她,气鼓鼓地别过脸去。 台下大鼓发出咚咚咚的沉响,这是押注的最后时刻,最后十下鼓声结束前,投注的人必须作出决定。惜月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燕诩,却见他正和袁牧说话,并无留意她的异样,于是示意宫人将刻着“睿”字的玉牌放到刚才那名男子身前的铜盘上。 当玉牌叮地一声落在铜盘之际,那名明焰使的眸子有微不可察的跳动。 一直暗中留意惜月举动的燕旻,见状也立即让人将自己的东宫玉牌放到同一盘子上。他并非相信那女人的目光,他只是坚信她的决定必然来自燕诩,对这位堂兄,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然而内心深处却不得不佩服他的才能。 最后一声鼓终于沉沉落下,两名鼓手上前,将盖在巨笼上的红绸扯下。台下一阵哗然,一头雄狮赫然现身笼中,正暴躁地来回走动。 那雄狮被人关着饿了几日,此时霎时见了日光,四周又人影幢幢叫嚣声不断,无一不惹怒着这百兽之王,它喉间发出极怒的低吼声,不断在笼中暴走,更不时抬高前腿攀上铁笼壁,似迫不及待要冲出牢笼。 那三十名明焰使已退到一边,其中一些脸上有了微妙的变化,或眼神闪烁,或故作镇定。惜月的目光搜寻着刚才的男子,却见他站于众人之后,双眸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心头一跳,再次涌起异样的感觉。她方才选他,其实并非认定他的身手有多强,她只是记住了燕诩的话,当所有明焰使的注意力都放在牢笼里的猛兽身上时,这人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若非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便是毫不在意生死。 可没有人会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所以她宁可相信他是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眼下,铁笼中的雄狮可怖吓人,他依然从容不迫,仿佛他今日在此,不过和她一样是个看客。她欣赏他的镇定,可又有些恼怒他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除了燕诩,她不喜欢别的男人这样看她。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正待收回目光,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名年约五十的清癯老者远远坐于树荫下,默默打量着场中众人,随即低声和身旁的说了句什么,那人恭敬地朝他行礼,步到高台上高声宣布今日的擂台正式开始。 待看清那老者容貌,尤其他那双犀利的双目有意无意扫了她一眼时,惜月只觉浑身一颤,有种莫名的恐惧促使她错开视线,不敢再朝那老者看去。 她深吸一口气,悄悄拉了拉华媖的袖子,低声问:“华媖,树荫下那老者是谁?” 华媖朝她所说方向看去,“那位就是执掌明焰司的佟漠佟大人啊,他的身手高深莫测,天下少有对手,虽深得圣宠,为人却是极低调。哎哟,快看!那雄狮要咬人了……” 华媖不耐地将袖子挣脱,随着众人鼓掌,看台上发出一阵阵喝彩声,原来第一位比试者已进入铁笼。 听说功力深厚的人,连看人的目光都是慑人的,怪不得自己刚才会害怕,惜月不再多想,也往擂台看去。 擂台规定斗兽的人只可以拿一柄半尺长的短匕首入内,那男子手持匕首,一个打滚,躲到雄狮背后,往雄狮背后刺去,锋利的刀尖划破了雄狮的背,也激怒了它。随着一声怒吼,雄狮发了狂似地转身扑向男子。 若论身手,明焰使的人个个不凡,若是在平地或山林,一人对付两头雄师也不是难事。对于他们来说,猛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在这个窄□□仄的铁笼里和猛兽肉搏。这铁笼的高和宽不过三丈多,一人一兽在此间周旋,捉襟见肘,再好的身手也难以施展。 便如此刻,饶是那男子缩得快,仍被雄狮尖利的爪子扫过脸颊,顿时血流满面。早已饿昏头的雄狮被血腥味刺激,风驰电掣般追着那男子,铁笼里扬起一片尘土。受伤的男子有点慌乱,一个趔趄,雄狮已咬住他的右臂,将他扑倒在地,死死咬住他的喉咙。 台上的观众顿时一阵哗然,惜月望着那只发狂的雄狮,心头突突狂跳,别过脸往燕诩身上靠去。燕诩将手复在她手上,淡淡道:“越是怕,便越要睁大眼睛看着。” 惜月却用力摇头,“不,我怕。” 燕诩看着铁笼,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惜月,你要弄清楚,你心里害怕的是什么,是怕那雄狮会冲出来,还是怕看到雄狮会吃掉那个人?人之所以会畏惧,是因为不能预知将要发生的事。你看,铁笼很牢固,雄狮不会冲出来,那男子已被它制服,接下来,雄狮要将他吃掉。所以……别怕,看着它,它只是一只饿了的野兽,即将吞下它的猎物。” 第6章 擂台 惜月稍微将脸蛋转了转,偷偷瞄了一下台上的铁笼,雄狮正在撕咬着那人的脸,喉咙发着呼噜呼噜的兴奋低吼,那人剩下的半边脸早已血肉模糊,一旁的华媖也已花容失色,用手捂着脸。惜月又转过脸,用帕子挡住双眼。 看台上许多女眷都尖声惊叫,燕旻看了一眼惜月和华媖,不由嗤笑道:“女人除了会害怕还会些什么?早知如此,你就该躲在宫里逗弄兔子,来这儿做什么?” 惜月正要反驳,却又忍住,咬了咬牙低声道:“确实,这种擂台本就不是给女人看的,我还真是自作自受。” 见惜月不反驳他,燕旻倒有点不习惯,哼了一声不再理她。燕诩则若有所思地看了惜月一眼。 八名身材魁梧的侍卫抬起铁笼,将雄狮和尸体一起抬走,重新抬上来一只装着两只豺狼的铁笼。第二名明焰使大喝一声替自己壮胆后,握着匕首从笼顶的小门跃入笼中。一番缠斗,那两只豺狼虽凶猛,却只是抓伤了他的手脚,最终被他的短刀捅破了肚子,引得台上的人发出阵阵喝彩声。 接下来的比试大同小异,笼中猛兽有时是金钱豹,有时是饿疯了的狗熊,有时是满口利齿的獒犬。明焰使有的死,有的伤,一具具尸体被无情的抬下,能从铁笼中安然无恙走出来的不足三分之一。为了增添趣味,每次擂台开始前,勋贵们还开了赌局,赌那一场比试的人输或赢,有的甚至赌那些明焰使最先被咬掉的是哪条腿或胳膊。 燕诩拥着轻裘冷眼看去,看台上欢声笑语,输的人咒天骂地,更骂被猛兽吞入腹中的失败者无能不堪一击,唯独不骂自己有眼无珠。赢的人抚掌大笑,受落地听着那些赞颂自己眼光独到的恭维话,至于铁笼中人的生死,与他毫无关系,也许在他们眼中,人与兽,毫无差别。 燕诩垂眸,嘴角泛起冷笑。忽尔想起身边的人似是沉默了许久,他侧脸看去,却见惜月绷直了身子,双唇紧抿脸色苍白,放在膝上的两手紧紧攥起,骨节发青,明明心中怕极,却又倔强地强忍着,两眼睁得大大的,直视着高台上的一切。 这大概是因为自己方才说的话吧。他不由觉得好笑,她从不愿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这一点,和那人何其相似。只是,惜月在自己面前逞强是为了取悦自己,而那个人却相反,她从来只是为了反抗他,激怒他,即使是在她死之前,她依然用那种无怨无悔的眼神看着他……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已无波澜。他将惜月揽入怀中,抚着她的肩膀,“你这又是何必,若真的害怕,就别撑着。你看华媖,已下去歇息了。” 她靠到他肩上,明显身子一松,似是终于找到了依靠,“无事,我哪有那么娇弱,况且,我们押的那人还未上场,我自是要看的。” 燕诩笑笑,也不再勉强。 此时场上再次热血沸腾,欢呼喝彩声不断,两人朝高台望去,又一只铁笼被抬了上台,笼子里关着的是一只罕见的吊睛白额大虫。 说它罕见,是因为它浑身皮毛雪白亮泽,身躯上间夹着斑斓的褐色斑纹。这是一只刚生产不久的母白虎,此刻,那只才出生几天的小虎崽,正被锁住脖子拴在不远处的铁杵上,朝着笼中母虎嗷嗷直叫。 母虎焦躁不安地在笼中来回走动,发出一声声低吼,那吼声震耳欲聋,带着强烈的愤怒和尊严被践踏后的仇恨,在空荡荡的演武台上回荡,一声又一声,沉沉撞击到看客们的心里。 场上一下安静下来,众人不由可怜起那个抽中这一签的倒霉鬼来,尤其是那些闺阁小姐们,在看到那名年轻俊俏的明焰使缓缓步上高台时,都发出惋惜的叹息,议论纷纷。 竟然是他……惜月看清台上之人时,亦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之前的悸动仿佛仍有余韵滞留心头,她下意识地希望他能活着走出铁笼。 燕诩微微蹙眉,“怎么了?” 惜月回过神来,忙道:“没……只是见那白虎皮漂亮,若是破了倒是可惜。” 燕诩抬眸,朝台上望去。 那男子在今日三十名明焰使中,应是最年轻的一个,却又是最镇定自如的一个,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吆喝一声为自己壮胆,也没有摆出一副凝重的神色,他反手握着那柄短匕首,从容地站在台上,看也不看铁笼一眼,仿佛接下来的那场生死之战与他无关。看客们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着看客。 燕诩微微蹙眉,他从他脸上看到了别的明焰使没有的东西——傲气。是的,那年轻男子的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难以掩饰的傲气。这样的傲气,只有同类才能感受到。这样的傲气,他曾经也有过,在他少不更事,意气风发的时候。 直到某一日,他的父亲对他说,伴君如伴虎,若想活得平安,谋得大事,必须藏拙。要他藏拙?他冷笑,他五岁便被接到宫中,离了双亲独自在太后宫中生活,若没有聪明的才智,怎么取得太后和陛下的喜爱?怎么施展他的抱负? 他的才华像一颗璀璨明珠,早就在世人眼前显露无疑,他若刻意藏拙,岂非此地无银?才华藏不得,于是,他隐藏了他的傲气。此刻看着台上那男子,他忽然有点嫉妒他,嫉妒他可以这般张扬地,无所顾忌地把自己袒露于人前。 似是感受到燕诩的注视,那男子抬起头来朝燕诩的方向望去,不过一瞬间,又将视线移开,漫不经心地四周打量。 铜锣锵的一声敲响,比试开始。 在男子打算进入铁笼之际,燕诩忽然开口道:“匕首可以带进去,但虎皮不可有丝毫破损,若是破了,就当你输。”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场中所有人听清,一时若大的演武台鸦雀无声。 在狭窄逼仄的牢笼里与猛兽搏斗,本就九生一死,之前那些能成功杀死猛兽全身而退的明焰使,都是靠锋利的匕首割破猛兽的咽喉,饶是如此,他们身上或多或少也挂了彩。 可如今,燕诩的言下之意,即使他成功杀死大虫,可若是虎皮破了,依旧当他输,这无异于告诉那人,他只能徒手空拳对付大虫。 游戏是残酷的,它的残酷体现在订立游戏规则的人,可以随时改变这个规则,而参与的人,却不能有任何异议。 沉默过后,场上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贵人们无疑觉得这个提议大大增加了比试的刺激性,均兴奋地叫嚣着,场上的气氛一时热血沸腾。 尤其是燕旻,一边鼓掌叫好一边朝那男子道:“有趣,当真有趣!你听好了,若你果真能杀虎且保得虎皮不破,本宫重重有赏!” 惜月诧异地看了燕诩一眼,他虽深得帝宠,却一向低调不爱出风头,为何忽然会对那男子发难?她虽然想不明白,但他这么做,必定有他的原因,只要他高兴就好。何况,她想到那男子刚才那无礼的直视,心里又有点幸灾乐祸,她虽不希望他丢掉性命,却又不愿见他赢得太顺利。 然而当她朝那男子望去时,却见他勾了勾嘴角,将匕首扔到一旁。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刚才那无声的笑,是冲着她来的。 笼顶的活门已打开,男子身如燕雀,轻盈地跃上笼顶。 早已不耐烦的大虫吼了一声,向笼顶凌空跃起,两只前爪欲抓向伏于笼上的男子,只是这笼子太高,它的爪子根本够不着。男子双目盯着大虫,在大虫落下的一瞬间,身子猛地一沉,和大虫同时落下,在大虫还没落地之际,猛然一拳击中它的腹部。 那只大虫吃了一拳,兽性大发,在地上打了个滚便迅速爬起,饥渴的虎目盯着那男子,沿着笼子不停绕圈,低声咆哮。所有人都静静地屏着气,暗自为那男子捏把汗。 惜月靠在燕诩身上,两手下意识地握紧,睁大双眼紧紧盯着那一人一虎。牢笼中的男子,双臂微微张开,孤狼般的眸子直视着被激怒的大虫,随着它的脚步移动自己的身体,虽凶险万分,却依然从容不迫。一人一兽就这么对峙着,较量着各自的耐性。 一片沉静中,一声低沉宏亮的虎啸蓦然从笼中传出,震撼着台上众人的心,大虫终于按捺不住,猱身朝男子扑去,男子一矮身,从虎躯之下倏地窜了过去,一转身又是一拳,击在大虫背上,随即一跃跳开。动作行云流水,果断利落。 大虫吃痛,又恼又怒,却一时不敢再贸然进攻,虎目怒视着男子,又绕着他不停转圈,蓄势待发。而那男子也不急进,目光如炬,紧紧注视着大虫的一举一动,静待反击的机会。 第7章 子烁 就这样,每当大虫耐不住性子出击,男子便瞅准机会反击,一旦得手也绝不乘胜追击。惜月看得紧张,低声问燕诩,“他要做什么?” 燕诩仍旧姿态闲适,望着那男子眼中流出一丝赞赏神色,“他在等,等一个可以一招致命的机会。” 几个回合之后,屡屡被击中的大虫,已被愤怒冲昏了脑袋,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吼,张着利齿扑向男子。电光火石之间,那男子咻地往后一倒,身体紧紧贴着虎腹。 台上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看眼大虫似要将他扑倒,那男子却在落地之际,忽然泥鳅般一滑,从大虫身侧钻了出来,左手一伸,揪住大虫脑袋上的虎毛,顺势往下一压,一人一兽落地的瞬间,他已翻身寄在大虫背上,双膝顶住虎躯,两手分别揪住大虫脑袋和下颚的皮毛,左右交错猛一发力,便听喀拉一声,大虫的脖子生生被拧断,以一种畸形的姿势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大虫死了,虎皮完好无损,连一滴血也不见。 短暂的沉默后,演武台上再次爆发出喝彩声。那年轻男子已若无其事地从笼中走了出来,站在台上,嘴角噙着浅笑,双目悠悠巡睃,在扫过惜月脸上时,笑意更浓。惜月原本庆幸自己眼光独到押中了这男子,然而见他毫发无损,又用那双满不在乎的眸子盯着自己看时,心里又有些恼怒。 从铁笼中全身而退的明焰使只剩了十二人,第二轮比试比的是实打实的拳脚功夫,几轮比试下来,刚才那名年轻男子毫无悬念地胜出,成为今日的魁首。 太子燕旻拍手叫好,命人赏了不少金帛,“本宫说过的,你若胜了,定好好赏你,你若是跟了本宫,富贵荣华自不在话下,本宫保你前途无量。” 众人这才想起,今日慧眼识珠押中这位魁首的,一共有两人,一位是睿王府世子燕诩,另一位就是太子了。 一直坐于树荫下的明焰司司掌佟漠,此时终于起身,来到台上,朝那男子道:“你既夺得魁首之位,从今日起的五年内,便需履行五年之约。”早有宫人将代表东宫和睿王府的玉牌用漆金木托呈上,佟漠指了指玉牌,问道:“今日有两位贵人押中你,按规矩,这五年你要追随哪位贵人,全凭你自己的意愿。” 在场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这年轻人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虽说徒手屠虎是他的本事,但能被睿王世子和太子同时看上,那可是莫大的荣耀啊。 当初□□曾定下规矩,每一代明焰司的司掌,只能为在位的晋帝效命,若皇帝驾崩,那一任的司掌只能交权退位,再由新登基的晋帝亲自挑选新司掌,以确保每一任明焰司司掌的忠诚度。太子方才显然是在拉拢这位新晋魁首,好为日后自己继位培养人才。 虽然睿王世子有经世之才,也深得今上器重,但终归不及跟着太子有前程,众人在一番议论后,均认为这男子定会选择为太子效命。然而,让众人意想不到的是,那男子只瞥了木托上两块玉牌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拿起睿王府的玉牌。 “明焰司第一司,玄焰使子烁,愿追随睿王世子。” 明焰司共有六司,玄、白、青、赤、紫、蓝,这人来自第一司的玄焰。 有青云大道不走,他竟然选择睿王世子……众人在最初的愕然后,不禁又想到,太子为人跋扈乖张喜怒无常,尤其爱想些古怪刁钻的鬼主意,稍不顺他的意便拿下人出气,跟他五年,虽有明焰使的身份保护,只怕也没几天好日子过。相反,睿王世子燕诩,有识才尊贤之名,近两年来替今上出征收复失地,干的都是名垂青吏的大事,若是跟了他,将来立了功劳,得世子青睐,请今上开金口还他自由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么一想,众人顿时又觉得这年轻人放弃太子选择燕诩是件明智的事。 只是,此时燕旻的脸色却不是那么好看了,黑沉沉的似蒙了一层灰。父皇一向不喜欢他,只器重燕诩,可没想到如今竟连个小小明焰使也不将他放在眼内。他正要发作,身后从人轻咳一声,“殿下,请以大局为重。” 燕旻一个激灵,猛地想起今日是他第一次替父皇主持庆典,事后父皇必定会过问的,他万万不可留下话柄。 念及此,他咬着牙槽将一肚子的不甘咽下,还硬生生地逼着自己憋出一句大体的话来,“如此,恭喜世子了。” 此时燕诩却意态闲适,朝那人道:“你叫子烁?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果然有傲气的本事。”他微微颔首,却道:“可方才选中你的不是我,是她。” 他指指端坐自己身旁的惜月,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接着道:“所以,今后五年,你要效命的是这位惜月姑娘,你可愿意?” 蓦然被点名,惜月也是吃了一惊,她看向高台上那名叫子烁的男子,虽被看台上众多看客打量,背脊却挺得直直的,意态从容,毫无劣势者的窘迫,她甚至在他说出那句“子烁愿意”时,看到他隐藏于眸中的那股桀骜不驯。这样的眼神,她并不喜欢。 惜月扬了扬眉,问燕诩:“这么说,他是我的人了?我可以让他做任何事?” 燕诩嘴角噙笑看了她一眼,宠溺之态不言而喻,“大概是。”他又看向佟漠,“佟大人,可是如此?” 佟漠上前一步,神态温和,“不错,子烁从今日起,听命于惜月姑娘,只是,若他日后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还请姑娘将他交还明焰司处置。” 明焰司的人,没有过去,有的只是服从。所有进入明焰司的人,都会得到司掌赐与的两样东西,名字和极乐丸。有了新的名字,从此和过去再无关系,吞下极乐丸,从此只得依附明焰司而活,至死方休。但是,他们的生死,只能由明焰司和晋帝决定。 惜月点头,“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今日便委他一重任。” 在众人纷纷揣测这名睿王世子宠爱的舞姬的举动时,子烁亦是心头疑惑,剑眉微挑,双眸紧紧盯着她俏丽的脸庞。却见她微笑着看向自己,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小得意,柔声道:“从今日起,贴身保护太子殿下。” 子烁猛地一震,眸中闪过凌厉之色,似是难以置信,他想从她脸上看出个所以然,然而,她已对他视若无睹,在说完那句话后,便转过脸看向燕诩,似是询问她的做法当否,在得到他的认可后,她脸上的笑意灿若山花。 子烁攥紧双拳,骨节咔咔作响。她真的忘了他,此时她的眼中,自己不过是一名毫不相干的明焰使,不怪她,这一切的始作恿者,是那个人,而那个人,总有和他清算的一天。 虽然跟了太子,但幸好也是在宫中,总算不负他辛苦谋划一场。他按下满腔的怨愤,小心翼翼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不朝她身旁那人看一眼,只看着她道:“子烁遵命。” 于是,自那日后,太子燕旻的身旁,便多了一位功夫了得且容貌俊美的护卫。其实在听到惜月那样说时,燕旻也是惊诧莫名,但无论怎么说,她在众人面前刻意讨好他,他还是受落的。便何况,子烁的本事他亲眼见过,如此人才,只要他花点功夫笼络,不愁他将来不为他所用。 让他更诧异的是,自那日后,惜月竟然主动和他亲近。以前都是他有事没事往她跟前凑,她对他避如蛇蝎,实在躲不过才勉强应酬,但这几日她不是约他狩猎就是约他赏雪,且态度殷切没半分不情愿,还真是让人想不透。 回翼城的行程便这么耽搁了下来,但燕旻乐在其中,反正回了翼城他也无正事可做,朝堂的事他不感兴趣也插不上手,在宫中每日听太傅讲课听得他耳朵起茧,他只对捣鼓木头有兴趣,但父皇不喜欢,说那是低贱工匠干的活,他在宫里事事受牵制,还不如在这萧山行宫来得自在。 “惜月,这边,你没吃饭吗?走这么慢!” 燕旻扶着树杆直喘气,却嫌别人走得慢。他今日一身黑金色猎装,脚蹬鹿皮靴,手上挽着一副弓,背后还背着一箭囊,箭囊鼓鼓的,压得他柳条般的身子微微弯起,白皙的脸上也泛起难得的红晕。 “嚷什么嚷,鬼叫似的,猎物都让你吓跑了,鸟都不见一只。”惜月瞪了他一眼,还是加快了脚步跟上。 燕旻嗤了一声,“你不是说有你在,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我不过说一句话你就怕了?”他又长长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我懂了,你是怕今天会一无所获输给我,故意这么说,好推脱自己是吧。得、得、得,一会儿我让让你,有什么东西让你先打。” 第8章 和尚 惜月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就凭你那两条连弓都拉不开的麻杆胳膊?我是好心提醒你,让你省口气,别一会再跑出只野猪来,你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燕旻哈哈一笑,“真好笑,自己明明空着两手,还嘴硬。我跟你说,今日你若输了,我那匹汗血宝马你可得还我,不得赖账。” 惜月白他一眼,“不就打了一只野猪,又不是你自己打的,你就捡个漏,得意什么。” 方才那只野猪,虽是燕旻发现的,却是子烁打死的。燕旻噎了一下,朝她做个鬼脸,“你别管,我的人打的,就算我的。捡漏怎么了?怎么不见你有本事捡个漏去?” 两人一边说,一边较着劲走,踩得林中积雪簌簌作响。后面的华媖和袁牧互看一眼,均松了口气。 燕诩已在擂台结束的第二日回了翼城,留了惜月在萧山行宫。最近这两人不知怎么回事,关系明显缓和了。以前两人每次碰面都斗鸡似的,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如今虽嘴巴上互不饶人,却也只是打打嘴仗而已,过后便相安无事。 对于华媖和袁牧来说,这样的转变是好事,至少他们这些常陪在太子身边的人,不用再提心吊胆,也不用费尽心思陪太子解闷,只要惜月在,太子就没喊过闷。 正想着,前面燕旻忽然压低声音喊道:“小心,轻点!有只狍子!”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均矮身小心散开,果然见前面不远处有只狍子正仰头咬一棵雪松垂下的叶子。 燕旻心头窃喜,回头张望了一下,见子烁就伏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忙朝他招了招手,低声道:“子烁,我这位置不好,你来。” 子烁伏在一树墩后,漫不经心地瞧了那只狍子一眼,却道:“子烁只负责保护殿下安危,至于猎袍子,还请殿下自己动手。” 一旁袁牧听了,心里大急。这家伙,又是如此。刚才遇上那只野猪时,太子一时要强,吩咐侍卫不准动手,由他自己来,别的侍卫嘴巴上虽应了,却是丝毫不敢懈怠,唯有这个子烁,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抱着手倚在一旁观看。太子是个花架子,射的箭毫无杀伤力,反倒惹得那只野猪发狂,侍卫们还未来得及反应,野猪的獠牙几乎顶穿太子腹部。可千钧一发之际,却是子烁一刀解决了野猪。 其实急的不单是袁牧,那些侍卫也是又急又怕,怕太子不知天高地厚再闹出什么妖蛾子,又恨子烁那总是不紧不慢的傲慢态度,可他们再恨也拿他没办法,人家身手就是好,太子就是买他的账,况且他是明焰司的人,只要太子不出事,谁也动不了他,眼下唯有暗自咬牙,紧紧盯着太子。 燕旻却不知自己身后的人倾刻间已想了这么多,他犹自兴奋着,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再靠近一些才动手。可瞥眼间却见惜月已悄悄绕到离狍子最近的一棵树后,箭已扣在弦上,随时就要动手了。他大急,再顾不得别的,匆忙弯弓搭箭。 咻咻两声,两人的箭均已离弦,眼见那只毫无知觉的狍子即将中箭倒下,林中忽然凭空响起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狍子一惊,撒开四蹄便跑。众人亦是一惊,抬眼望去,林中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老和尚,白眉弯弯,双目和善清朗,脸上满是皱纹,身子枯瘦如柴,单薄的灰袍子底下显得空荡荡的,脚上的草鞋残破不堪,连脚趾头也露了出来。他垂手站在那儿,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错觉,仿佛风再一些,便能将他刮走。 若不是这老和尚忽然出现,那只狍子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了,燕旻大怒,指着那和尚喝道:“哪来的野秃驴,坏我好事!滚开滚开!”眼见那只狍子快跑没影了,燕旻扭头朝那帮侍卫骂道:“你们是眼瞎了还是没吃饱饭?狍子都快跑没影了,还愣着做什么?放箭!” 可是那老和尚就在那儿站着,放箭的话,难免会伤到他,侍卫领头朝和尚大声道:“这位大师,请借过!” 老和尚却没动,双手在胸前合什,“善哉善哉,出家人见不得杀生,还请各位施主手下留情,贫僧愿为各位施主念百遍金刚经积功德。” 燕旻急得跳起,“滚滚滚!谁要听你念什么破经,小爷我今日来是要狩猎的!你再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 老和尚仍是没动,缓声道:“方才施主喊贫僧秃驴,既然施主一心为狩猎而来,便请施主放过那只狍子,改猎贫僧这头秃驴吧。” 燕旻目瞪口呆,转瞬大怒,眼见那只狍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便指着那老和尚道:“你这死秃驴,不好好在寺庙里吃斋念佛,非要跑来和小爷我作对!以为我不敢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闯,我今日便收了你这秃驴!来人,给我放箭!射这死秃驴一身窟窿!” 佛教在晋国本就源远流长,加上太后已礼佛十年,每月十五还会请得道高僧进宫讲经,僧侣在晋国颇受尊重。华媖忙道:“殿下,还请三思。太后一向敬重僧人,若被太后知道了,恐怕会责罚于您。 袁牧也拉着燕旻小声劝道:“殿下请息怒,您看这和尚大冷的天穿这么单薄,一看就是个高僧,怕是有些名堂,万一是哪个有名气的寺庙方丈出来云游的,被殿下误杀了,将来怕不好交代。” “不好交代?你们耳朵是聋了么?没听到是这秃驴请本宫猎他的?我肯成全他,他还要谢谢我呢!”燕旻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不耐烦地挣脱掉袁牧的手,朝正犹豫不决的侍卫斥喝:“蠢货,还不给我放箭!” 那些侍卫不敢再犹豫,弯弓朝和尚放箭。老和尚垂着眸,任箭雨袭来,仍是站在雪地中一动不动,只转动手中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侍卫不忍用力,那些箭矢竟在和尚身前纷纷落下。 燕旻大怒,指着侍卫们大骂:“一群废物!吃白食的废物,白养你们了!都给我上前,离他近点,这次若射那老秃驴不死,本宫砍了你们脑袋!” 侍卫们不由额上冒汗,飞快上前几步,再次弯弓搭箭。老和尚半垂着的眸子微微抬起,眸中似有淡淡悲悯。 蓦地,一把清亮的女声响起,“跑啊,老和尚,你快跑啊!” 老和尚看向那名少女,眸子微微弯起,声音和煦,“小施主,贫僧是替那只狍子受死,跑不得啊。” 惜月哈哈一笑,大声道:“老和尚,你傻啊,就算是那只狍子,被人追捕时也会跑的啊,哪有乖乖站着受死的?” 燕旻的眉毛几乎竖起,“惜月,你少多管闲事!” 惜月却不理他,又朝老和尚道:“老和尚,快跑!他的箭追不上你是他自己没本事,并非你不愿意替狍子受死。快跑啊!” 方才劝告的人,不是怕不好交代便是怕受责罚,只有这女子,是真的怕他丢了性命,老和尚哎哟一声,“是贫僧糊涂了,多谢小施主提醒。” 老和尚果然转身迈步,却不是跑,蹒跚着身子踽踽而行,薄薄的僧袍被风鼓起,似随时会跌到。 “死秃驴,你敢跑?”燕旻一边挥手一边大喝,“放箭放箭!给本宫射死那头秃驴!” 蝗虫般的箭矢再次朝和尚射去,和尚的步子依然缓慢,似是弱不禁风,然而那些箭矢不是擦着他的袍子飞去,便是在他身后落下,竟是没有一根射到他身上。 随着老和尚那看似缓慢艰难的步子在雪地上一步步走远,林中响起老和尚沧桑悲悯的声音,“心窍虽失,本性尤在,甚好甚好,阿弥陀佛……” 燕旻气急败坏,跳着脚一边骂人,一边命人去追,可当侍卫们收起弓箭时,林中早已没有老和尚的踪迹。 惜月看着方才老和尚离去的方向,那句话在空荡的林子上空徘徊,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心中难过,却又不知自己为何难过。 怔忡间,燕旻已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手肘撞了她一下,“这下你开心了?如你所愿,那老秃驴跑了。” 惜月回过神来,“一个与世无争的方外之人,你何必以死相逼?” 燕旻气道:“与世无争?他与我争那只狍子呢,若不是他碍手碍脚的,那只狍子我早就得手了。该死的老秃驴,算他跑得快,他若是跑得慢,看不把他射成个靶子。” 惜月嗤了一声,“跑?你哪只眼睛见到他是跑的?亏你还好意思说别人眼瞎,老和尚明明是慢慢走的。” 燕旻正待反驳,袁牧已咦了一声:“对呀,方才那老和尚明明走得很慢啊,为何眨眼就不见了?邪乎!” 第9章 思疑 燕旻蹙眉,回想方才的情景,那老和尚果然不是跑,而是走的,还走得很慢,可不知为何,那箭就是伤不到他,“倒是……邪乎了。” 其实惜月刚才提醒那和尚跑的时候,只以为他是普通的耄耋老者,怕他无端丢了性命才好心出口提醒。但很快她便看出来了,那老和尚看似脚步缓慢蹒跚,实则身法极快,一步便相当于别人几步,若非身怀绝世武功,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就算没她提醒,那些箭也伤不到他毫厘。 这片山林在萧山境内,是皇家禁地,山下有严密的防卫,以这和尚的身手,能上山不奇怪,可奇的是,他为何而来?他莫名出现,又莫名离去,只留下那句奇怪的话,实在让人费解。 惜月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你啊,井底之蛙,我们是遇到隐世高人了,若非他心怀慈悲,只稍动动手指,这里没人能保得住你性命。你以后可要戒骄戒躁,别老是不知天高地厚,万一遇上功夫了得的恶人,人家也不一定非要取你性命,有的是利害手段让你受罪。” 燕旻有点讪讪的,“他敢?方才我是没亮出身份,老秃驴若是知道我是太子,还不乖乖跪地求饶?” 她白了他一眼,“你除了仗着这个身份,还会些什么?若是没了这个身份,你有什么本领安身立命?” 他不服气,想说自己做的木匠活比宫中匠人做的还要精美,可一想到父皇的不喜,又闭了嘴,只道:“那又如何?我就是命好,生来金贵,就算什么本领也无,也能活得比别人好。” 惜月再懒得和他多说,只道:“那是,我倒忘了,殿下想要什么,只稍开开金口就得了,连猎只野猪,也无需自己动手。是我多言了。” 她说起猎野猪,燕旻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张望,“子烁,子烁呢?” 众人这才发现刚才还跟在太子身旁的子烁,不知何时没了影儿。正奇怪着,便听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子烁悠悠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他方才明明就在自己身则,却是何时离开的?燕旻有些奇怪,问道:“子烁,你方才哪去了?” 子烁朗声道:“回禀殿下,属下方才追狍子去了。” 追狍子?可他方才还说自己只负责他的安危啊,怎么忽然又替他追狍子去了?燕旻虽觉得奇怪,可听他这么说有些又高兴,“哦,那狍子呢?” 子烁耸了耸肩,“跑太快,追丢了。” 燕旻一阵失望,倒也没说什么。惜月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几眼,他说追狍子去了,可他方才出来的方向,明明和狍子逃跑的方向相反。且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哪像刚追完猎物的样子? 子烁似是感受到她的审视,迎着她的目光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腮边还有两个小酒窝,没了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倒像个邻家小子。也不知他有啥好,偏偏就对了燕旻胃口,连一句重话也没对他说过。 惜月回瞪他一眼,“回去了,没意思。” 翼城,一只鹞鹰在半空盘旋几下后,稳稳落在云问的臂上。 已是入夜,霁月宫内灯火寥寥,天晴了几日,积雪还未完全融化,晚上又下起鹅毛大雪,宫里更显清冷。唯有若拙书房内仍是灯火通明,屋里烧着地龙,将寒气隔绝在外。 燕诩放下手中书册,听云问汇报密信上的内容,“渡一?” 云问垂着两手,语气肯定,“我虽未见过渡一大师,但依云竹信中所说,那和尚应是大悲寺渡一大师无疑。” 云问、云山、云海、云竹是燕诩的云卫四大首领,其中云竹是女子,一直负责照顾惜月,那密信便是她传回来的。 燕诩微微蹙眉,“可若是渡一,为何就那样走了?” 云问也是不解,迟疑了一下才道:“毕竟他只有一人,当时太子的护卫众多,山下亦是防守严密,且明焰司魁首子烁也在场,若是硬闯,他也讨不了好。” 燕诩不置可否,盯着案几上那跳跃的烛火,眸光深深,神色变幻,良久,才幽幽道:“三年了……是时候了。你们明日都去萧山,将她接回来。” 自那晚后,雪飘飘扬扬又下了几日,宫廷里到处是积雪,天寒地冻,宫妃们不再四处走动,均躲在屋内避寒。霁月宫是燕诩自小住的地方,据说原本叫琼华宫,燕诩大婚娶世子妃,皇帝并没有让他出宫建府,燕诩便将琼华宫改名为霁月宫。 世子妃在成婚第二日染恶疾暴毙,燕诩之后未再娶妻,也没有别的侍妾,他又是个性情孤冷的,不喜欢热闹,一到冬日,霁月宫便显得冷冷清清。自从惜月来了以后,霁月宫总算有了些生气。惜月擅舞,但光她一个人跳也不行,于是除了她之外,霁月宫里还养着一群专门陪她练舞的伶人。 燕诩命人专门僻出一座殿堂,起名飞霞殿,搬空了摆设,地上铺梨花木地板,梁上垂纱幔,四壁嵌明珠,四角焚香鼎,专为惜月跳舞所用。往日这个时辰,她应该在此练舞,然而燕诩进来的时候,只有数名小宫女在擦拭地板。 “月姬呢?” 小宫女起身行礼,恭声回答:“回世子,月姬方才有点不适,说明日再练。” 不适?她每日活蹦乱跳的,何时不适过?怕是又偷懒去了。燕诩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她的寝殿走去,朝守在殿外的宫女摆了摆手,宫女无声地行礼,又无声地退下。 寝殿内燃着炭,本应温暖和煦,但窗户却敞开着,丝丝冷意随着北风潜进室内,窗前花架子上那株腊梅似抵挡不住不断入侵的寒气,轻颤着簌簌落下些花瓣。 燕诩进入殿内,便看到惜月半曲着膝斜卧在美人榻上,美人榻上铺着一张白虎皮,正是那日斗兽擂台被子烁手屠的那只白虎的皮。她的身子嵌入厚且柔软的虎皮里,勾出高低起伏的曼妙线条。此时她正一手撑腮,一手摆弄着一只漆金小木匣,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出神。 “还说不适,我看你就是偷懒。” 惜月吓了一跳,随即笑意便漫上眉梢,“瑾云,你怎么来了?” 他之前说过,最近要忙征讨魏地的事,这几日不会过来,没想到今日这么早便来了。她扔下手中木匣,赤着脚飞快朝燕诩走去,挽着他的胳膊入内,替他解下大氅,又拉着他到美人榻上坐下。 一身的寒意尽去,燕诩舒适地靠在榻上,接过惜月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我若不是来了,又怎知你在偷懒,看来你是在萧山闲适惯了,把人养懒了。” 惜月笑嘻嘻的,将他喝过的茶盏放好,“天寒地冻的,人本就不想动,何况那凌霄舞我早练熟了,练不练也无所谓。你若不信,我舞给你看。” 她说着便站开几步,身子一旋,轻盈地踏了几个舞步,随即又一阵风似地回到榻前,半跪着身子看着榻上的人,“如何?是不是跳得很好?” 燕诩嗤地笑了一声,“舞跳得不如何,脸皮倒是越发厚了。”瞥见榻上那只小木匣,他伸手取过,“这是什么?” “是太子送我的,说这玩竟儿叫偶盒子。你瞧,这有机关,里面藏着个小人偶……”她一边说,一边示范,打开后,匣子里果然跳出个大头人偶来,“有趣吧,这是太子亲手做的呢,没想到他倒是手巧。” “玩物丧志。”燕诩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便将木匣放下,又道:“若说利害,我倒觉得你更利害,短短时日,竟叫太子对你刮目相看了,你是使了何手段?” 惜月得意地扬了扬眉,“自是了不得的手段,我却不告诉你。”她咯咯笑了几声,又道:“其实,他也不是那么难相处,你放心,我不会再与他起冲突,不会再让你为难。” 她自上次听从燕诩建议后,便细细打听了太子的事。 燕氏一族历来子嗣单薄,今上也不例外。皇后生下一子一女后不久病逝,其余妃嫔却一无所出。燕旻是早产儿,出生时瘦得猫儿似的,自小体弱多病。晋帝崇武,年轻时四处出征,本就与儿子见得少,加上皇后又是因为生燕旻时伤了元气才早早离逝,他对这个与自己完全不象,动不动就生病跑几步便喘气的儿子更是不喜,只偶尔过问一下他的功课,平时也甚少主动召见他。 晋帝不待见这位皇长子,宫中人人皆知,太后跟前又养了燕诩,无瑕顾及燕旻,所以燕旻小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妃嫔们为能再替晋帝生下皇子争得焦头烂额,奈何连个蛋也下不出。燕旻十岁那年,晋帝出征受了重伤,大概也是认为自己再生不出儿子来,于是将燕旻立为太子,他的日子这才渐渐好了起来。 第10章 灯谜 燕旻原本还有个胞姐,比他大三岁,他在她的照顾下长大,感情要好。可惜这位公主也是个苦命的,三年前出嫁,不到一年便死于难产,燕旻伤心欲绝,大病了一场。 于是,惜月隐约觉得,燕旻大概是下意识地将年龄与他胞姐相似的自己当成他的胞姐了,只是他一向孤僻,不懂得与人相处,处处刁难她,其实内心是希望与自己亲近。她试着不再和他对着干,试着将他当成弟弟一般相处,一段时日下来,两人的关系果然缓和了不少。 燕诩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捏了捏她鼻子,“不错,懂事了,会为我分忧了。” 惜月皱着眉躲开,见他心情不错,便道:“太子说明日祭灶节,入夜后东市那边会有灯会,很是热闹,他邀我一起去看灯呢。” 这两日事务繁琐,燕诩有些倦意,靠在榻上闭了眼,闻言只淡淡道:“那东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人比灯还多,有何好看的。” 惜月嘟着嘴摇他胳膊,“他说那灯市可好玩了,有些花灯上有灯谜,谁猜中了谜底,就能把那花灯赢走。不光是看灯呢,还有许多艺人耍杂,还有跳傩舞的,唱大戏的,可热闹了。让我去看看嘛,华媖也去的,我也不求去多久,就一个时辰好了……我就看看怎么个热闹法……” 燕诩微微睁开眸子,她半倚在榻前,不依不饶地摇着他的胳膊,脸上满是渴望,像个讨糖吃的孩子。他恍惚想起从前,那人也喜欢看灯会,他还记得她看到心仪的花灯时,她脸上那欣喜的模样。 他终于开口道:“好,就一个时辰。” 他真的答应了?惜月自记事以来,除了上月去萧山行宫,从未出过禁宫,这还是第一次他允许自己出宫。她兴奋地跳了起来,“你答应了,可不能反悔,我这就告诉太子去。” 他却将她拉住,“不,不必告诉他。”见她愕然地看着自己,他这才补充道:“我陪你去。” 惜月愣怔了片刻,随即欣喜若狂,“真的?你肯陪我去?瑾云,你真的会陪我去?我可是在做梦?你真好你真好!”她俯过身来,捧着他的脸吻了一下,高兴得忘乎所以。 燕诩有些无奈地拉开她的手,“不就看个灯会,瞧你高兴得。这可是有条件的。”他指了指一旁矮几上的琴,“去,弹来听听,若弹得不好,你再奉承我也没用。” 惜月欢喜地应了,坐到矮几前,试了几个音,缓缓弹出几个音符。她性子活泼,根本不喜欢弹琴,但燕诩却执意要她学琴,还亲自教她。其实弹来弹去,也就那一首曲子,是燕诩谱的曲,名为云逐月,有她和燕诩的名字,她其实是极喜欢这曲子的,奈何她确实不精于琴道,怎么练也弹不好。 燕诩靠在榻上闭着眼,一边听一边指出她出错的地方,惜月吐了吐舌,小心谨慎地再弹,可越是小心,那调子愈发凌乱。她额上冒汗,生怕他一生气刚才说的话不算数,斜眼觑去,却见他皎如白玉的脸上一片平和,竟是睡着了。 她舒了口气,又心痛他这几日是累坏了,轻轻替他盖上毯子。 祭灶节是民间节日,宫中没有什么庆典,在民间却是热闹,百姓们在家中祭灶神,将贡品摆在灶上,又在灶墙贴上祈福保平安的对联。当日会有为祭灶节专设的市集,除了灯会,还有各种耍杂表演。 燕诩傍晚时分便和惜月出了宫,在临江的吉祥阁包了个雅间,用过晚饭后才悠悠往东市而去。这还是惜月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出宫,一路兴奋不已,但凡见到有趣的事物便上前凑热闹,零零碎碎的玩竟儿买了一堆。 燕诩负手徐徐而行,街上行人络绎不绝,然而满街的喧嚣热闹似乎离他很远,一张张兴高采烈的面孔,匆匆从他面前晃过,恍惚中,他又想起当年和她初遇时的惊鸿一瞥。 那一晚的祭灶节,灯市里最大的那家店铺前围满了观灯猜谜的人,纵然人潮如水,他只独独看到那个明眸流眄的女子。 她站在一盏花灯下,蛾眉轻蹙,大约是思量那盏花灯的灯谜。灯火璀璨,站于花灯下的佳人比满街的灯火更璀璨。不经意的一瞥,他只觉自己的灵魂被抽走了。他鬼使神差的上前,向店家说出灯谜的谜底,摘下那盏花灯给她,可她只朝他笑笑,转身走了。 那轻轻浅浅的一笑,却深深攥牢了他的心。他遣人在翼城四处打听那女子的身份,不料却一无所获。他失望又懊恼,悔恨自己那晚没有当机立断将追上去当一回纨绔子弟。直到半年后,宫里为太后寿辰举办了一场寿宴,他一眼便认出了为太后献舞的那个女子。 他欣喜若狂,认定这是上天赐与的缘分。那时的他才刚刚十七,自负才华出众,又深得帝宠,正是踌躇满志年少轻狂的时候,为了追求她,颇用了些手段,知道她善舞,还请了太后出面宣她进宫,名义上说是太后喜舞,请她教导宫中乐坊舞姬,他则借机多番接近,每日风雨不改,到乐坊为她抚琴,看她和舞姬跳舞。 尽管她对他不冷不热,他依然沉浸在那段他自以为会水到渠成的爱恋里不可自拔,直到某日她忽然对他说:“世子若是觉得这些舞姬已有改善,便请太后下懿旨放我出宫吧,宫外……他已等了我许久。”那一瞬间,他的整片天与地都轰然倒塌…… “瑾云,瑾云,你看,那灯好漂亮……”他正失神间,惜月一手指着远处高高挂于檐下的花灯,一手拽着他的胳膊便要往向前奔去。 他有点不快,侧过脸看了她一眼,“一惊一乍的成什么样子?” 惜月吐了吐舌,她第一次看到这么热闹的夜市,平日学的仪态早就抛到脑后了,她摇了摇他的胳膊,小声道:“瑾云,我想要那盏花灯。” 她小心翼翼,讨好地看他,眸子里满是期盼,燕诩在心里微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惜月满心欢喜,却不敢欢呼,耐着性子跟在燕诩身侧,缓步避开人流,朝那铺子走去。 那灯手工精致,是盏椭圆的宫灯,款式不算繁复,吸引人的是那上面的图案和巧妙的心思。 图案简单得很,不过是月下石间两只小蟋蟀,简直是有点简单得过头了,像没画完似的。妙的是这两只小蟋蟀并不是直接画在花灯上,而是做成两只假的小蟋蟀,用极细的铁丝固定在灯笼里面,点亮花灯后,随着花灯轻轻晃动,从外面能看到两只蟋蟀跳动的影子,妙趣横生。 这灯是这家铺子今晚的灯王,只猜不卖,谁有本事猜中垂在灯下的三个灯谜,便可领了这灯回去。其实猜不中灯谜倒没何损失,只是历年来这种谜语都不怎么好猜,三道谜题,由浅入深,往往都栽在第三题上,众目睽睽之下,猜不中少不得脸面受损,是以此时灯下虽聚了不少人,个个神情兴奋跃跃欲试,却又犹豫不决。 有年轻男子喊道:“店家,不若开个价,我双倍卖了回去,哄我娘子开心。” 围观的人不少跟着起哄,那店家五十开外,留着一缕山羊胡子,气质文雅,不像生意人,倒像个风雅之士,他拱手道:“祭灶节猜灯谜,是本店上百年的老规矩了,各位别为难鄙人了,若要买灯,除了这盏,各位尽可随意。” 祭灶节的灯市,卖灯的店铺都有一盏灯王,不标价,只作猜谜用,其实那些人都知道,这般嚷嚷不过是调侃说笑罢了。灯下垂着三根丝绦,分别系着三个谜语,谁猜中三个谜底,这灯便归谁。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云山已挤到前面,伸手将花灯上垂着的第一根丝绦摘了下来。 “哎哟,有人要猜了。” “啧啧,不自量力,看他一会儿怎么出丑。” 围观的人见终于有人摘了灯谜,顿时炸开了锅,等着看热闹。却见那男子将丝绦上的绢布打开,恭敬地呈给一华衣男子。那男子羽冠深衣,丰姿玉立气度不凡,身旁的女子娉婷婀娜,明眸善睐,真真是一对画中璧人。 燕诩朝那谜面看了一眼,上面写着“薄暮入青峰”,猜一字。此时人群已自动让开一条通道,他从容上前,朝店家道:“是个岁字。” 那店家见惯世面,一看燕诩的气度便知其身份不凡,忙上前施礼,侧身将他让到店前,“恭喜公子先拔头筹,答对了。” 店家又将第二道谜题自灯上摘下,“公子请再接再厉。” 惜月上前将绢布摊开,却见上面写了几句诗不像诗、词不像词的话,猜的是药名,店家已把笔墨置在一旁的案上。 胸中荷花,雨湖秋英 晴空夜明,初入其境 长生不老,永远康宁 第11章 故人 惜月蹙眉望向燕诩,却见燕诩已踱到案前,提笔写了起来,笔峰流畅,张驰适宜,说不出的俊逸洒脱。 穿心莲,白菊 满天星,生地 万年青,千年健 店家捋捋胡子,笑着恭喜燕诩。围观的人开始喝起彩来,那些年轻姑娘更是以扇遮脸,投来倾慕的目光。惜月欢喜雀跃地将第三道谜题摊开,却见绢子上写着一首诗,却没写猜的是什么。 芳草比君子,诗人情有由。 只应怜雅态,未必解忘忧。 夏月玉墀小,微风藓砌幽。 莫言开太早,犹胜菊花秋。 惜月疑惑地望向店主,店主却伸手将那花灯取了下来置于案上,并朝燕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燕诩盯着那诗,心中却是千回百转,难以言表……没想到她与这灯竟有这种缘分。他侧过脸看向惜月,她不明所以,脸上忧喜参半,那双溪水般澄澈的眸子,懵懂天真,正满含期待地注视着他。 见燕诩忽然这样看着自己,惜月还以为他是猜不出谜底,小声道:“瑾云,若是猜不中也没关系,这灯看着也不如何,不要也罢。” 她那生怕别人听到而嘲讽他的模样着实好笑,燕诩心中一软,朝她弯了弯嘴角,“别急,这灯与你有缘,只能是你的。” 他说罢提起案上的笔,直接在灯笼上画了起来,寥寥几笔,几株细长青翠的草儿从那石间长出,原本过于单调的画面立即生动起来,当他最后描了两朵黄色的小花在那几株长草上时,围观的人中终于有人明白了这道谜题的意思。 原来那首诗讲的是萱草,这灯笼画上的留白,为的是让猜出谜底的人把答案直接画上去,所以之前看到那幅月下石间的图时,会觉得它过于单调,因为这画根本就没画完。而猜谜的人,如果只是猜出谜底,却不会作画,或是画得不好,即使赢了也赢得不漂亮。只有既猜得出谜底,又擅长丹青,才算是赢得好赢得妙。 燕诩这寥寥几笔画就的萱草,线条简洁却又动生传神,布局巧妙,既不会掩盖了两只蟋蟀的风头,又不至于埋没了自身,那两朵萱草花更是点睛之笔,而且不多不少,只是两朵,寓意一双。 店家将花灯重新点上,双手递给燕诩,“公子高才,这花灯公子赢得实至名归,愿这灯能为公子搏得美人一笑。” 添上那几株萱草的花灯,此时已完美无缺。灯影之中,只见一弯月牙儿被几缕浮云半遮着,玉墀旁的两块石头间,冒出几株萱草,两只小蛐蛐儿在草中跳动,若隐若现,妙趣横生。 围观的人禁不住发出阵阵喝彩声,几个年轻的姑娘红着脸窃窃私语,打听着这位气度不凡的翩翩公子是哪家贵人。惜月自燕诩手中接过花灯,绕是她一向性子开朗活泼,此时也不由两颊飞红云,垂着眸子不敢看他。 出了那店,两人并肩在街上走着,燕诩不经意侧脸看去,却见惜月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那花灯,生怕被途人撞了,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欢喜满足。 他忍不住笑道:“这灯就这般金贵?我看它顶多值三十钱。” 她摇头,一脸认真,“这灯是不值几个钱,若这灯没有遇上你,便只是一盏再普通不过的花灯。可如今,这灯却遇上你,你猜中了谜底,画出灯上残缺的画,它是因了你才变得完美无缺,于我来说,它便是无价之宝。” 他长长哦了一声,不以为然,逗她道:“能猜中灯谜的人世上又不止我一个,就算它今晚没遇上我,没准过会儿又有别的人猜中,也许那人画得比我还好,这灯会因那人而变得更加完美无缺,” 惜月睁大眼睛看他,长长的睫毛在微弱的光晕中映出一道娇媚的弧线,“那怎么一样?即使真有人能画得比你更好,可他不是为了我而画的,他画得再好,又与我何干?只有瑾云你,这花灯上的画是你为我而画的,一笔一画,皆是独一无二,就算画得不好,我也是喜欢的。” 以前送她的首饰珍玩也不少,他却没想过,她竟是这般容易满足,一盏小小的花灯,只因是他为她而画的,于她来说,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瑰宝。他品味着她的话,微微有些失神,可转念一想,若她有朝一日得知真相,得知自己为何会失去记忆,得知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怕是会对他恨之入骨的。 正出神间,忽觉手中一暖,她的手已握紧了他的手。 “又下雪了……”她仰起头,望着天上飘落的细碎雪花,带着不舍,“该回去了。” 他有些不忍,虽明知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假像,然而手心里的暖意却如春日细流,真真切切地向他心头流淌,“你若还想再看看,晚些回去也无妨。” 惜月双眸一亮,随即又黯然下来,摇头道:“这天儿太冷了,还是回去吧。” 明明意动,却又推辞,她其实是担心自己会冷,他心中了然,握了握她的手,“无妨,我不冷。前面那街上有家卖元宵的,远近闻名,我们去吃碗热腾腾的元宵,正好驱驱寒气。” 她一听眼睛便亮了,一边走一边试探道:“瑾云,明年祭灶节,你还会带我出宫吗?你明年再送我一盏花灯好不好?” 他牵着她的手,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贪心,得一想二。你若把我教你的曲子弹好了,我就依你。” 寒风猎猎,细碎的雪花自空中飘落,两人衣袂翩翩,带起脚边的碎沬子旋成一个个旋涡。雪一下,街上行人便逐渐少了起来,原来热闹喧嚣的夜市忽然变得安静,青石街上只有簌簌的脚步声。 恰在此时,一直走在两人前面的云山、云海忽然停下脚步,柳叶刀已出鞘,神色戒备。 惜月只觉燕诩握着她的手微微一动,人便跟着他停了脚步。青石街上昏暗沉寂,唯一的光源是她手中的花灯,隐隐约约之中,前方街道中央伫立着一道灰色的人影,修长笔挺,宽大的斗篷将他半边脸遮住,呼啸的风夹着雪花,吹开斗篷的一角,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素袍。 惜月不明所以,却感受到了周遭那萧煞的气氛,她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握紧了燕诩的手。 终于来了……燕诩望着前方那男子,嘴角难以察觉地勾了勾,仿佛他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场相遇。他安慰地紧了紧惜月的手,双眸仍是直直看着前方的男子,“无事,不过是遇到一个故人。” 故人么?惜月直觉地认为,那站于青石街中央的男子,并非燕诩口中的故人这么简单。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雪花在长长的街道上飞舞,卷起无数细碎的雪沫,又飞快地隐于夜色之中,而长街那端,那男子也正在打量着她。 她听到他诧异的声音自长街那头传来,“叶子……”她微微蹙眉,那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似有似无,听不真切,很快那男子再次说了一声:“叶子?” 这一次她听真切了,那语调带着疑惑和震惊。她张了张嘴,想告诉那人他认错人了,她是惜月不是叶子,可话到嘴边,她忽然意识到,那人也许认得她?他是在喊她从前的名字?她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那男子的样子,而那男子,似也想证实自己的疑惑,伸手将遮住自己半张脸的风帽摘下。 惜月终于看清了,他有一张飘逸出尘的脸,仿佛不似人间烟火的仙人,他身上穿的青色长衫,其实是僧袍……那男子是个和尚。 “叶子……你不认得我吗?我是亦离。” 他的年纪看着约莫和燕诩相近,声音温和好听,带着切切的关怀,相貌也亲切和蔼,让她莫名生出想亲近的心思,可是,亦离……亦离……她喃喃默念了几遍,脑中却是一点印象也无。 她想摇头,可看着亦离那关切和殷盼的双眼,她忽然生出一丝愧疚和不忍,她觉得她的否认对他来说,是一种伤害。 然而亦离已从她的沉默中看出端倪,“叶子,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无荒山,大悲寺,草尾堂……你都忘记了?” 她怔怔看着他,他所说的,都和她的过往有关吗?她禁不住上前一步,胸口似有个锤子在敲打,“你……你认得我?我以前和你认识?” 她的脚刚刚迈开,却被燕诩喝止,“惜月,回来。” 亦离在听到燕诩喊她做“惜月”时,身子猛地一颤,脸上是不可抑制的愤怒,他看向燕诩和她紧紧相握的手,怒喝道:“燕诩,你叫她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第12章 请求 燕诩依然握着惜月的手,嘴角始终噙着浅浅的笑,目光和煦有礼,仿佛真的遇上了故人,“亦离,你认错了,她不是什么叶子,她是惜月。”他微微侧了侧下颚,朝惜月道:“惜月,我还要和这人叙旧,你先回宫去。” 惜月看着亦离,脑中乱轰轰的,她不想走,直觉告诉她,那个叫亦离的和尚知道她过往的一切,而且和她关系非浅。 燕诩见她不动,脸色一沉,冷声道:“惜月,听话,回宫等我。” 惜月的心慌了一下,她最害怕的事情便是燕诩对她生气,他若生气了,会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她。她虽然很想从亦离口中打探更多关于自己的过往,但她更害怕惹燕诩生气。她踟蹰地望了亦离一眼,云竹已上前拉过她的手,示意她离开。 亦离长剑出鞘,纵身奔往惜月的方向,“叶子,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无荒山!” 剑气夹着寒霜,有雷霆万钧之势。分散在各处的云卫早已悄然现身,不待亦离奔近便迎了上去,青石街上霎时刀光剑影一片。 接应的马车已驶近,云竹护着惜月上了马车,惜月透过半遮的帘子,看到亦离和数名云卫缠斗在一起,燕诩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 马车隆隆驶远,惜月探出半边脸朝后望去,亦离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左冲右突,拼命试图摆脱云卫的纠缠,往她的方向追来,她在渐行渐远的马车里,依稀听到亦离那哀切又愤怒的声音,“叶子……你别相信燕诩的话……是他将你害成这样……他不是好人……他是恶魔……” 马车渐远,呼啸的风将他的话吞没,他的身影也被湮灭在飞舞的雪花里,一切又归于平静。 自那晚后,燕诩一直没有来看她。她脑中不断浮现那晚那个叫亦离的僧人在云卫包围下横冲直闯的身影,她凭直觉猜到那僧人和燕诩之间似有冤仇,她是燕诩的人,理应和他同仇敌忾,但莫名的,她就是担心亦离的安危。 她磨了云竹几日,云竹终于受不了她的碎碎念,告诉她那晚亦离在苦斗一番后离开了,也不曾受伤。她安下心来,又问亦离的身份,但云竹却再不肯松口,只提醒她亦离是世子的逆麟,在世子面前最好别提这个人。 雪连着下了数日,今日好不容易晴了。殿宇上覆了厚厚的一层雪,只飞檐边上偶尔露出绿色的瓦当,惜月坐在殿顶之上,从这角度远远看去,九重宫阙,连连绵绵的一片,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 她掰了掰手指,自那晚起,已经整整十日,燕诩没有来看过她,明明两人同住一宫廷内,她想见他一面却难如登天。那晚逛灯会时的温情,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她想不懂,为何他对她好时,能将她宠上天去,不过一昔之间,却又能对她冷淡如此,连片言只语也无。 “喂,天寒地冻的,你在上面做什么?” 燕旻的声音自下传来,惜月探头往下望,燕旻披着貂皮大氅,两手放在嘴边呵着热气,一边跺脚一边向上张望。他身后站着那名叫子烁的明焰使,正好奇地仰着头打量她。 “下来下来,你今日好运气,我带了壶父皇赐的秋露白,这天儿喝着正好。” 连日大雪,燕旻已几日没出过门,今日总算天晴,他带上酒便往霁月宫来了。可惜惜月此时并没有应酬他的心思,探头看了他一眼,又将身子缩回。 “我今日不想喝酒,你找别人喝去。” “哎,我说,那上面有什么好看的?”燕旻碰了软钉子,难得没有发脾气,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跳了跳,倒是来了兴致,他朝子烁招招手,“子烁,来,我也要上去瞧瞧。” 子烁二话不说,上前揽了燕旻的腰,提气一跃,将燕旻带上殿顶。燕旻呵呵笑着,猫着身子摸到惜月旁边。惜月无奈,怕他受凉,将自己身下垫的牛皮垫分了个给他。燕旻坐下,兴奋地四处张望,搓着手道:“乖乖,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这宫廷,倒是新奇。哎?那不是邀仙台吗?这么看着,倒不觉它如何宏伟了。” 他指向南边,殿宇重重之中高高拔起一座塔楼,屹立在宫廷的南部,是先帝宴驾后,今上特意为先帝修建的祈福台,据说是整个翼城最高的建筑,置身其上,可以俯瞰整个翼城。 他兴致勃勃,又指向另一处,“你看,那是德清殿,是老头子上朝的殿堂。再往北,有株银杏的那处,便是我住的韶宁宫,那株银杏已上百年了,一到秋天便一树的金黄,那些小丫鬟最喜欢捡它的叶子……” 皇帝对燕旻生厌,燕旻也不怎么待见自己父皇,和惜月混熟以后,私下里只称他老头子。 惜月只淡淡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听他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你知道,现在瑾云在哪个殿里吗?” 燕旻不屑地嗤了一声,“整天就知道想他,你真是出息。他到底有啥好,不就书多读了点,人长得俊些?这样的人,翼城世家子弟里多得是,你这般稀罕他,也不见他对你多看重,连个名份也没给你。” 他嘴巴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清楚,燕诩当得起人中龙凤四字,他只是看不惯身边的人个个对他捧如明珠,却对他这个太子视若无物。 见惜月抱着膝巴巴地看着远处殿宇,燕旻不耐地指了指远处,“那儿,承德殿,是老头子的书房,若是下了朝老头子还要议事,便将臣子宣到承德殿。这个时辰,你心心念念的人,多半在承德殿向老头献殷勤。” 惜月眼睛一亮,看着承德殿的方向怔怔出神。 燕旻哼了一声,忿忿地捡过一根落在瓦上的枯枝,有一下没一下胡乱抽着,正无聊着,忽听惜月道:“太子,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怔了怔,又有些好奇,“何事?” 她转头看他,“查一下我的身世,和我以前的事。” 这下燕旻来了精神,扔掉手中枯枝坐直了身子,“你、你这是为何?你不是因为生病了,才忘记以前的事的?你以前是何身世,难道燕诩从没告诉过你?” “他只说我是个孤儿,是他一位故人的妹妹,而那位故人已不在世了。” 惜月摇头,神色有些落漠。她以前也曾想方设法打听自己的过去,可她困在宫廷里,可问的人又不多,伺候她的宫人本身就不知情,云竹知情却不会透露,燕诩更不会多说半句,而她若是问他,他只会沉着脸看她,看得她心里直发虚。 “他不喜欢我问以前的事,所以我也不敢多问,他所说的故人是谁,也从来没告诉过我。”她想,他大概是看在那位故人的份上才照顾的她。 燕旻看了她一眼,“你一向将他看是天,既然他不喜欢你问,你为何还要查?你不怕他知道后生气?” 她咬了咬唇,那晚亦离的话再次响起,是他将你害成这样,他是恶魔……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我觉得事情不太简单。祭灶节那晚,我和他在东市遇到一个出家人,叫亦离……” “亦离?”守在两人身后的子烁,忽然诧异道:“你遇见亦离了?他重新剃度了?” 惜月扭头望向子烁,“你认识他?他是什么人?” 子烁垂眸看着惜月,她那懵懂无辜的模样,让他胸口有难言的悲愤和悲凉,他将拳攥得紧紧的,只冷声道:“一个明明凡心未尽,离不了贪嗔痴的俗人,却又自欺欺人,每日吃斋念佛,也不怕亵渎了神灵。” 惜月有些愕然,她对亦离有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那晚虽没多少接触,却能感觉亦离对她的善意,可从子烁口中,她却听出他对亦离的不满和敌视。 她有些生气,“我问你亦离是什么人,你说了等于没说。你认识他?了解他的为人?若不认识,就别信口开河。还有,你方才说他重新剃度又是怎么回事?” 子烁直视着她,孤狼般的眸子微微一眯,眸子里有跳跃的火苗,“我不认识那种懦弱小人。”他说罢也不理会燕旻,径直跃下飞檐走了。 惜月瞠目,朝燕旻恼道:“狂妄之徒!你怎么管教的下属,纵得他轻狂无礼,也就你才忍得了他。” 燕旻讪讪道:“忒是无礼了些,我回去教训他。对了,你方才说那个出家人是怎么回事?”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细想了一下那晚的情景,“他说他叫亦离,还叫我做叶子,看样子是认识我的。”她知道燕旻一向对燕诩怀着些敌意,便没将那晚对燕诩不利的话详细说,只道:“你若肯帮我查,可从无荒山、大悲寺、草尾堂入手。” 第13章 为难 燕旻挠了挠脑袋,“无荒山、大悲寺、草尾堂……这都什么地方啊,听都没听说过。” 惜月摇头,忽然想起上次在萧山狩猎时遇到的那个奇怪的老和尚,也不知这个亦离和那个老和尚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但那个叫亦离的出家人,当时问我还记不记得这些地方,我想这些地方大约和我以前有关。” 燕旻略一思忖,便道:“成,我替你查!你在宫里连说得上话的人都没几个,我不帮你你还能指望哪个?” 他倒是明白她的处境,惜月心里感激,又叮嘱道:“只是,你也得万分小心,若让瑾云知道了,少不得会怨上你。” 燕旻不在意地摆摆手,“就算知道了,他又能奈我何?”他是太子,他才不怕他会找他麻烦,“不过他若是知道了,虽不敢明着和我说事,对你必定是迁怒的。得,若如此,到时你全推到我身上,我就说是我自己好奇想知道罢了,量他也不敢如何。” 惜月心头一暖,以前他总爱和她抬杠,总是找她麻烦,她对他又怕又恨,远远见了也要兜路走,如今两人已放下敌意,她逐渐发现他的可爱之处,表面看着什么也不在乎,荒唐不讲理,其实对着自己在乎的人,他根本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她微微张嘴,想要说声谢谢,燕旻已拍着屁股站了起来,“这鬼地方,都快冻成冰渣子了,有什么好瞧的。走走走,喝酒去!来人来人,架梯子!” 两人下去后,命人在湖边亭子里置了火盆取暖,又让人送了些鹿肉来烤着吃,一边吃烤肉一边喝酒,倒也别有野趣,直喝到晌午时分才作罢。因燕旻来时只带了子烁一人,眼下子烁却不见踪影,云竹便吩咐几名霁月宫的内侍送太子回去,刚指派完,却见子烁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朝亭子走去。 碧空如洗,白雪皑皑,他扶着腰间佩剑,意态风流从容,加之模样又长得俊俏,若不是身上穿着侍卫的服饰,这般扶着剑悠悠踱步的样子,直教人以为他是哪家勋贵的公子王孙。 云竹忍不住刺道:“哟,原来是子烁啊,我还以为是哪位大人到宫里来了。出身明焰司的人就是不同凡响,连自己伺候的主子也可扔下不管,说走就走,何时想起了再来瞧瞧,云竹当真羡慕。” 子烁停下脚步,原本淡漠的脸上挂起浅笑,身子朝云竹倾了倾,“云竹姐姐羡慕?明焰司招贤纳士一向不拘男女,姐姐若自问能熬得过明焰司的千锤百炼,从斗兽笼里全身而退,像姐姐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子,在明焰司必大有前程,不如子烁替姐姐向佟大人引荐一番?” 云竹其实才二十出头,被子烁唤了几声姐姐,俏脸绯红,“谁稀罕?我不过是想提醒你,你平素散漫无礼不要紧,可这是在霁月宫,太子若在霁月宫出事,我们世子爷平白惹一身骚,你身为太子近侍更是脱不了关系。” 子烁却没理会她后头说的话,一双俊目在云竹脸上打转,“哎,我倒是忘了,姐姐是云卫的四大护卫之一,深得世子信任,自然不稀罕人间炼狱一般的明焰司。” 云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道那是自然,她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好意提醒,你不爱听便罢了。既然你来了,便请你这位太子最看重的人才护送他回去吧。” 她抬脚要走,子烁却似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绕着她转了一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又道:“真真奇了,以云竹姐姐的相貌身段,跟在世子身边这么多年,居然仍是个部下,倒是可惜了。” 云竹脸色微变,子烁已自顾道:“不过细想,倒也不奇怪。姐姐刚才好心提点子烁,子烁也投桃报李,提点姐姐两句。世人相貌皆由父母所赐,好坏不由己,若长得美貌,自当敬谢上天。然而女子能否攥牢男人一颗心,却不光是靠相貌……” 他又向云竹靠近了些,朝远处亭子里正和太子说话的惜月努了努下巴,低声道:“性情彪悍,言辞刻薄的女子,男人都不爱。姐姐要学惜月姑娘那般,娇嗲憨纯,乖巧听话,方能打动男子。肺腑之言,姐姐切记,不谢。” 云竹气得浑身发抖,正待发作,子烁却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略显俏皮的虎牙和腮边小酒窝,大手一挥便朝亭子走去。园中还伺立着一些宫人,此时个个垂着脑袋盯着脚尖,云竹只觉那些人都听到了子烁说的话,他们心里定是在嘲讽自己。太子还在,她发作不得子烁,只得跺了跺脚愤恨地走了。 燕旻见子烁来了,也不追究他刚才的无礼,起身要走。惜月和他一起走出亭子,子烁则走在两人后头。 “若想知道你今日所问,今晚子时,思过宫枣树下见。” 惜月心头一凛,回头望去,子烁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她再看看四周,燕旻走在前头,云竹不知去向,近处只站了两三名宫人,却似什么也没听到。 那一晚燕诩依旧没有来。入夜后的霁月宫清冷萧条,因着天冷,宫人们早早歇下了,惜月却望着缠枝帐幔辗转难眠。今日和燕旻分别时子烁的话她听得分明,她万分诧异,更猜不透他的意图。听他今日说起亦离时的语气,她猜测他大概是知道亦离这个人的。亦离认识以前的自己,如果子烁认识亦离,那么子烁也认识以前的自己吗? 她闭上眼,又想起上月在萧山行宫的斗兽擂台上,初见子烁时那莫名的心悸,还有他看向自己时那热切的目光……她不喜欢他那样看她,这世上只有燕诩可以这样看她,她也不喜欢他那桀骜不驯的态度,似乎一切都不值得他放在眼里。 她又有些疑惑,他真的认识自己?可他明明是明焰司的人,明焰司纪律深严,除了替皇帝办事,平时极少和外界接触,自己又怎么会认识明焰司的人呢? 思过宫,顾名思义是思过的地方,其实就是冷宫。霁月宫在整个宫廷的北边,位置颇为偏僻,再过一点的最北处就是思过宫,和霁月宫只一墙之隔,他选在思过宫见面,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且对各宫位置极熟悉。 他约自己见面,会和自己说些什么?亦离曾说燕诩不是好人,是他害她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子烁也会和她说类似的话吗?她心里有隐约的害怕,可究竟害怕什么,是害怕子烁告诉她什么,还是害怕燕诩知道她私下和外人见面,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子时的更鼓终于响起,笃笃的更鼓声在寂静的冬夜让人瘆得慌,惜月闭紧眼,将被褥拉过脑袋。还是等燕旻那边的消息吧,对于子烁,她始终不抱信任。 之后一连数日,燕诩始终没来,两人同住霁月宫,却如隔了一重天。云竹安慰她,世子最近忙于出征魏地的事,等他忙过了这段,自然会来见他。她于是每日到飞霞殿练舞,她精心排了个水袖舞,这几日练得尤其刻苦,只盼着他来看她时给他一个惊喜,一起排舞的舞姬们都叫苦不堪,唯独她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地练。 有时跳着跳着,她会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重重纱幔翩翩而来,她欣喜地跑上去将纱幔拨开,然而纱幔之后,依然是另一重纱幔。 以前她做错事了,他会罚她抄几天经书或练琴,让她苦不堪言,她会使出各种法子求饶,软磨硬泡,卖乖讨好,逼着他半推半就地原谅自己。然而这一次,他连见都不见她一面,这对她来说,恰恰是最残酷的惩罚。 她开始慌了,脑子也跟着胡思乱想,想着是不是因为那晚她对亦离好奇的态度,引起了燕诩的不满。一会又想,是不是她让燕旻打听她身世的事让燕诩知道了,所以他生她的气了。如果燕诩一直生气再不管她了,她该怎么办?她什么也没有,她只有他,他是她的全部,光是想象一下燕诩不要她了,便足以让她有种生不如死的切肤之痛。 她不要这样……她不能失去燕诩,她要告诉他,她在乎的只有他,如果他不高兴她知道她的过去,她可以什么也不问的。 她掀开被褥下床,翻了套深色的窄袖对襟罗裳穿上,换上软底小鹿靴,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已是十二月,入夜后的深宫寒气逼人,风吹到脸上,刀片似的刮得生痛。她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往脸上搓了搓,提气往若拙院的方向奔去。 若拙院是燕诩住的地方,惜月从来没有去过,她贴着墙脚走了会,忽然又有些胆怯,她这样贸然去找燕诩,他会不会更加生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却有隐约的叮咚琴声随风入耳,她细细辩听,那正是燕诩平日让她练的那首云逐月。她心潮涌动,咬咬牙继续往琴声的方向摸去。 第14章 夜探 巡逻的侍卫提着风灯列队走过,惜月敛息屏气,将自己藏身在假山处,待队伍过去,再绕到对着书房的回廊,攀到檐槽处伏下。 书房仍亮着灯,透过半掩的窗户,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身影。燕诩正坐于案前抚琴,神态专注,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他线条精致的侧脸。半月不见,他似乎消瘦了些,眉宇间仍是清清冽冽的,琴声清悦婉转,和她平时弹的完全不同,她此时才知道,原来这首曲子竟是这般好听。 她不由听得痴了,几乎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直到琴声渐止,她犹豫着该怎么现身,却见燕诩取过一画卷展开细看。她挪动身子调整了一下角度,终于看清他手中卷轴的内容,落英缤纷之中,一红衣女子正翩翩起舞…… 他看着画中女子,清冽的眸子带些几分迷离和向往,眸光逐渐变得柔和缠绵,仿佛他手中捧着的,是他心底最隐秘的珍藏。 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伏在冰冷的梁上,看着自己一心爱慕的男子凝视着别的女子的画像,她脑中阵阵嗡鸣,全身僵硬似坠入无底的深渊,摔得她体无完肤。 不知过了多久,燕诩终于将画卷合上,起身来到书架旁,伸手往架上一个格子按去,那书架竟然往左边移开两丈,露出书架后一个暗门来,燕诩进去片刻后又出来,将书架归位后才步出书房。 惜月怔怔望着远去的男子,早已失去了现身的勇气。他曾经娶过妻,但世子妃在成亲第二日便死了,她在他身边三年,除了自己,从未见他身边有别的女子出现过。刚才画卷上的女子会是谁? 她一直以为他和她一样,心里只有对方,虽然她自知地位卑贱,不可能象那些世家女一样名正言顺地做他的妻妾,她从不敢多想,也从不敢奢望,她只要他心里有她就行,她也一直以为自己会安于现状,满足于无名无份地跟在他身边,然而她此刻才明白,她所谓的现状是基于他身边没有其它女人的情况下。 她只觉满心的苦涩,说不出的难受。 燕诩离开后,有小内侍进去收拾了一番,锁上房门后才离去。她动了动早已冻得僵硬的身子,顺着抱柱滑落,推开窗户潜了进去,待眼睛适应黑暗后,摸索着来到书架前,照着记忆去按那暗格子。书架果然往左移开,露出一个窄小的暗门。 她深吸一口气,侧身进入暗门,门后是一个密室,她将桌上的羊角灯点然,密室内的摆设一目了然。密室内的格局与外面的书房极相似,但密室的书案上,放着许多舆图,山川、平原、河流,均有用笔勾勒过的痕迹,显得杂乱无。其中一张舆图旁,还写有两行字:天地有十方,一策涂万灵。字迹有些潦草,但惜月还是认得出,那是燕诩的字。 她轻念了一遍,却不知是何意思,皱了皱眉,又转头看向别处,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四面墙壁上挂满了画轴,而这些画之中,画的全是同一个女子,依稀能辨认出正是刚才燕诩深情凝视的画中人。 她将羊角灯拿在手上挑灯细看,每幅画上,女子姿态各异,或月下抚琴、或倚榻看书、或湖畔采莲,而画得最多的则是她的翩翩舞姿。惜月呆呆地站在那里,触目所及全是那名女子,她望着那女子,那女子也望着她,巧笑倩兮……她依稀感觉那女子有些眼熟,却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她便是燕诩一直深爱着的人吗?那张芳华绝代的脸,让她有种剜心般的痛,可她不得不承认,燕诩若是和她站在一起,会是怎样般配的一对神仙眷侣。 灯芯啪地一声轻响,将惜月惊醒,这个满是燕诩心底记忆的地方,她片刻也不想多留。她转身往回走,却发现那道暗门已自动关上。她打量了一下这间密室,这里的摆设和外面的书房一模一样,东面依然有一个书架子。她想着既然进来的开关在书架上,大概出去的开关也会在这相应的书架上。 她试着去找开关,可这个书架和外面的书架不一样,上面放了许多年代久远的古籍,她扫了一眼,尽是些地方志或武功秘笈。她心里有些着急,胡乱按了几下,却听喀喇几声响,墙角处竟然打开了一个方形的地道口。 她完全没想到密室之中竟然还有另一个密室,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会让燕诩这般小心翼翼,藏在密室中的密室?室内静谧无比,只有微弱的烛光轻轻晃动,望着那个阴森的口子,她的胸口剧烈跳动。 犹豫片刻,好奇心还是占了上峰。惜月咽咽口水,举着羊角灯踏入地道之中。地道是个环形的石阶,越是往下走,越感阵阵寒气袭来,似比外面还要冷,她心中暗惊,难不成这下面是个冰窖? 终于下到地面,惜月已是冷得瑟瑟发抖,举起羊角灯照了照,这个地下室果然砌满了大块大块的冰砖,寒气缭绕,除了正中央放着一具白玉石模样的玉棺,室中再无一物。 她心里顿时升起一丝恐惧,她方才不过想着地下室里很有可能再藏着些与那女子相关的东西,可若是这里的东西与那女子无关,她根本不想去知道。她很想立即转身走人,可心念一动,却又强忍着,反而向玉棺走近。 她试着伸手摸了一下,手一触到棺壁,顿觉寒彻透骨,这玉棺不知是什么质材,竟然比真正的冰还要冰冷。她倒抽一口凉气缩回了手,放下羊角灯撕下半截裙摆裹住双手,这才将棺盖推开约两尺宽。按捺着狂跳不已的心跳,她再次举灯往玉棺里照。一照之下,她踉跄地倒退了两步,虽然方才心里已隐约有几分预感,此时还是有一股寒意从头顶直透到背脊。 玉棺中躺着一名年轻女子,柳般的眉毛,长长的眼线和睫毛,丰润的嘴唇,高挺的鼻子,小巧的瓜子脸,身上的红色绸缎色泽鲜艳,仿佛是刚穿上不久的新衣。本以为会看到一具可怖的尸体,却没想到玉棺中躺着的女子,无论容貌、发肤,都像个熟睡了的人一般无异。 而这个人,正是那画中女子。至于这女子的身份,哪怕她再不愿意相信,此时此刻,她也无法再自欺欺人,那是已故的世子妃。 她惊惶至极,跌跌撞撞退到石阶,想一走了之,可随即想到绝不能让燕诩发现她来过此处,又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玉棺盖上。回到密室,在书架上捣鼓了一翻,终于将暗门打开。 大概是心神不宁,刚刚离开若拙园她便遇上了麻烦,本想攀上一棵松柏,借助松柏的高度翻进自己的园子,不料脚一滑,竟将借力的松枝踩断,人便失了重心往下跌落。 正在不远处巡视的侍卫听到了声响,提着风灯往她的方向靠近。惜月大惊失色,提气想离开,脚心却一阵刺痛,竟是扭到了。她急得冷汗直冒,正不知所措之际,忽觉背后有人靠近。她一惊,反手便是一记手刃,却是迟了,身子被人从背后箍紧,嘴巴也被紧紧捂住。 那人的力道极大,她被禁锢在他宽阔的胸膛里,丝毫动弹不得,温热的气息自背后传来,耳畔响起低沉的声音,“别怕,是我。” 她听出那竟是子烁的声音,不待她有所反应,他已搂紧她提气急奔。待终于停下时,两人已是到了思过宫。思过宫只住了两位被废的妃子,伺候的宫人拢共也只四、五人,天寒地冻,此时更是人影也没一个。 虽然刚才若非得他相助,她恐怕摆脱不了险境,但此时被他紧紧搂着,她还是有些不满他的无礼。她挣脱子烁的手,瞪着眼看他,“你怎么会在那里?” 子烁却似没听到她的话,半垂眸子看她,脸色有点阴沉,竟反问道:“那日你没听到我与你说的话吗?我等了你七个晚上。” 惜月一怔,他那日确实和她说过子时在思过宫见面,可是,她根本没想过要来见他,“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子烁原本阴沉的脸在听到这句话后更是一沉,他半眯着眼看她,眸中隐约有怒火燃起,“我是谁?你果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倒是潇洒。” 那略带怨气的话,让惜月有点恐惧,可她不愿意让他看出她的怯意,后退一步道,“那你说,你到底是谁?” 她方退后,子烁却踏前一步,直视她双眼,“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但我所说的一切,你必须相信我。” 这人真是狂妄之极,凭什么他所说的,她就要相信?她嗤了一声,“你愿意说就说,信与不信,却是我的事。再说,你是谁又与我有何关系?” 第15章 旧事 两人之间不足半尺距离,离得这么近,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他孤狼般的眸子直直盯着她,她虽然记忆全无,可性子却丝毫没变,那双清泠泠的眸子,一如往惜,看人的时候毫不示弱,每逢和他有什么争执,总是这般倔强地与他对峙。他的心忽然软了下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他就算再恼火,她也不会明白。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声音也缓了下来,“我与你……关系可大了。” 惜月蹙眉,看他的眼神满是戒备,“你若知道什么,就痛痛快快地说好了,若是想信口开河讹我,我不会因你刚才帮了我而姑息你。你如今跟着太子,他待你不薄,你若是个有良心的,便安分守己替他做事,他自会替你谋个好前程。至于别的……你最好少生别的心思。” 子烁顿觉郁闷,他方才说与她关系不浅,她难道以为自己是想通过她来换取前程?他脸上露出恼意,“我堂堂七尺男儿,不还至于要靠一个女人换前程。再说,我想谋前程,还会放着太子不利用,利用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一回事。” 惜月撇撇嘴,心里也明白他说得有道理,可她实在想不通,他一个门规深严的明焰使,怎么会与自己扯上关系?她哼了一声,“那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就走了。”她转身作势要走,子烁却一把扯住她手臂,“别说我没提醒你,刚才那些侍卫还没散去,你现在出去只会死路一条。” 他的力道有些大,扯得她生痛,她狠狠甩开他的手,倒也没再坚持要走。两人一时沉默了下来,惜月穿得单薄,寒气一阵阵袭来,她打了个寒颤,两手抱臂搓了几下。子烁见她冻得小脸通红,方才的怒意不由消退,将自己外袍脱了披到她身上。她怔了怔,虽没拒绝,脸上却依然有戒备之色,似是觉得他不怀好意。 这样陌生的神色,让他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别过脸,极力压抑着胸口里那股想仰天长啸宣泄悲愤的冲动,说到底,她如今弄得这般模样,他也有责任。而眼下,她对他满心戒备,他若把所有事情如实说出,她非但不会相信他,还会觉得他别有用心,只会对他更加怀疑和反感。 他长长叹息,罢了,她失去了记忆,将来也不会再记起以往的事情,这事急不得,稍有不慎,只会事与愿违,眼下只能徐徐图之,一步一步让她相信自己。 他放缓了语气,低声道:“那天你说想知道亦离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他决定先告诉她亦离的事情,至于自己和她的那些纠葛,等将来她对他放下戒备后再作打算吧。 惜月闻言似是有些惊讶,却不说话,只用审视的眼神看他。 他仰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斗,沉默片刻才缓声道:“翼城往东六十里,有座大山,名为无荒,山上有个佛寺,名为大悲。因无荒山离翼城较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悲寺又在深山里,故普通人知道的少,但在江湖上却赫赫有名,主持渡一大师乃一代高僧,虽甚少涉足江湖,江湖中人却是对他极为敬仰。 亦离便是出身大悲寺,许是当年渡一看出他尘缘未了,虽收他为弟子,却没让他剃度为僧,只让他做俗家弟子。无荒山上除了大悲寺,还有一座尼姑庵,名为草尾堂,庵主慧水师太,与渡一大师是挚交。 十多年前,翼城有位官家小姐,小时曾被相士批命,说及笄前不能养在家中,否则克父母克兄弟,家宅不宁,若远离家人,将来却是极富极贵的命格。于是她的父母便在她八岁那年将她送往草尾堂,每年给草尾堂捐资,让她一直寄住在庵堂里。 亦离小时常随渡一大师到草尾堂,和那官家小姐自小便认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人逐渐长大,自然而然就两情相悦了。 那位官家小姐的父亲,在翼城只是个八品小官,却是个心比天高的,一直记着那相士的话,指望将来女儿攀上个公子王孙,好提携自己升官发财。是以他虽把女儿寄养在庵堂,仍聘了良师教她读书,那小姐是个聪明伶俐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善舞。 到了这位小姐十五及笄那年,她的父母终于将她接了回家。她父亲四处钻营疏通,终于找了个机会,在太后寿辰时让她进宫为太后献舞祝寿。那一晚,这位官家小姐一舞惊人,果然不负她父亲厚望,成功得到一位地位尊崇的贵人的垂青。” 惜月一直认真听着,虽然一开始时对子烁持怀疑态度,可听到此时却不由紧张起来,眨着眼睛问道:“她父亲要她嫁给那位贵人吗?她愿意吗?那亦离怎么办?” 子烁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眨眼看他的神态娇憨可爱,可一想到她如果知道了真相,不知会如何难过,心里不由一沉,叹了口气又道:“她自是不愿意的。这位官家小姐是个极有主见的,根本不想攀龙附凤。但那位贵人却对她一见倾心,甚至借太后金口,宣了她进宫好借机亲近。 太后见他对那女子上了心,便命人到她家中提亲,她父母亲自是欢喜不已,收了聘礼,又订下大婚的日子。小姐深爱亦离,不甘心受人摆布,偷偷约了亦离见面,要亦离带她走。那贵人知道后勃然大怒,竟找到亦离,两人恶斗一番,贵人将亦离重伤。到了两人约定私奔的日子,亦离一直没有出现。那小姐以为他已重伤不治,伤心欲绝,成亲第二日便自尽了。” “啊……怎会如此?亦离为何不带她走?”惜月惊呼出声,随即想到那小姐成亲第二日便死了,心里霎时一片冰凉,“你口中的那个官家小姐……就是已故的世子妃?” 子烁见她小脸煞白,心里虽有些不忍,还是道:“不错,你也猜到了,那位在草尾堂长大,和亦离青梅竹马的官家小姐,正是已死的世子妃。”他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而那位贵人……正是睿王世子,燕诩。” 虽然方才她已猜到个大概,可此时从子烁口中得到证实,她仍是觉得难以置信,脑袋似忽然被掏空了,心头却钝痛无比,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若是她从没有去过燕诩的密室,她还能安慰自己,那已是七年前的旧事了,一切早已过去,现在在燕诩身边的人是她而不是别人。可她已去过那间密室,墙上的画像,玉棺中的女子,都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燕诩根本没有忘记世子妃,哪怕她已死了七年,他甚至还将她的尸体悉心保留了下来。 她此时才知,她以前是多么的自欺欺人,她其实根本受不了他心里还藏着别的女子,哪怕那个是已故的世子妃。子烁没说话,沉默地看着眼前女子,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她难过,可又有谁知道,此时的他,比她难过百倍。 良久,惜月才沉声问道:“你方才说了这么多,却与我有何关系?”子烁刚才所说,全是亦离与已故世子妃以及燕诩三人之间的恩怨,却完全没提过她。 子烁将视线自她脸上移开,半垂了眸子似在思索如何措辞,片刻后才低声道:“你是孤儿,出生没多久便被人遗弃在无荒山,是亦离发现了你,将你带回大悲寺,渡一见你可怜,便收留了你,你六岁之前,是在大悲寺长大的。” 原来她是孤儿……惜月睁大眼,心里难过又诧异,“我……我在大悲寺长大?” 子烁点头,又继续道:“一直以来,都是亦离在照顾你,你们不是兄妹,却胜似兄妹。后来你逐渐长大,渡一觉得你到底是女子,住在大悲寺多有不便,于是将你送到草尾堂,委托慧水师太代为照顾。恰好那年世子妃被家人送到草尾堂,她对你亦颇为照顾,读书识字时也不忘让你一起学,所以,你不但和亦离感情深厚,和已故世子妃更是情同姊妹,同吃同住……” “够了!”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和已故世子妃情同姊妹?她刚才还深深嫉妒的人,竟然是一直看护她长大的姐姐?她捂着耳朵,不愿再听下去,“你骗人!你胡说八道,你根本是骗我的,你这个骗子!你居心不良!” 子烁紧抿双唇,他就猜到会是这样,他一再告诫自己,她记忆全无,心里只装着一个燕诩,不可操之过急,可惜他还是想得简单了,他仅仅告诉了她冰山一角她已几乎崩溃,他不敢再想象,她若是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到底会如何? 第16章 自欺 他心底冰凉一片,无力地闭上双眼。悲凉过后,又涌起一股难以泯灭的愤恨,终有一天,他会带她远离这一切,他会不惜一切,让那个始作俑者付出代价。他用力将她两手扳开,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无视她愤怒又惶恐的目光,逼着她将那残忍的话听进耳里,“我或许居心不良,但我所说的一切,千真万确。你听好了,已故世子妃的闺名,叫顾惜月,而你……你真正的名字,姓叶名萱。” 惜月不记得她那晚是如何回的霁月宫,连日来她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那晚子烁的话无时无刻不在她脑中回荡,无时无刻不似一柄尖利的锥子,一下下扎进她的心窝。她甚至后悔那晚贸然潜入燕诩的密室,窥探了她本不该知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正正是子烁的话的佐证,以至她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的话。 她抱着膝盖坐在长廊的石阶上,望着挂在廊下,祭灶节那晚燕诩送她的花灯。有风拂过,花灯摇摇晃晃,那两朵小小的萱草花也随之摆动着,不胜娇美。这灯与你有缘,只能是你的……他那晚这样对她说,她现在终于知道这话背后的含义了。萱草,代表的正是她的名字。 顾惜月……惜月……原来她只不过是那人的替身罢了。 有小内侍来报太子来了,惜月收回视线,自上次她请燕旻查她身世,燕旻一直没有消息,今天忽然过来,应是有所查获。她点头示意有请,却又忽然吩咐道:“慢着,告诉太子,那个叫子烁的侍卫,不可入霁月宫,我不要见到他。” 那小内侍脸上现出为难之色,那毕竟是太子跟前红人啊。一旁云竹忙自告奋勇去传话,上次子烁对她的戏弄,她可没忘。 燕旻听到云竹的话后,只道惜月仍是气恼上次子烁的傲慢无礼,也不以为意,让子烁在宫门等他,自己便进去了。 子烁心里却是知道真正原因的,那晚临别之际,她看他时那仇视和怨怼的目光,让他心如刀割,他意识到他那晚大概是过于激进了些,但他不曾后悔,这一天迟早要来,长痛不如短痛。她坠入了深渊,由他将她拉上来好了。 在云竹正要转身离开之际,他开口问道:“她这几日可好?”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似是没休息好,云竹诧异地回过身来,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两颊微陷,神色疲惫,唯有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依然目光灼灼。云竹狐疑道:“惜月姑娘这几日好不好,与你何干?” 子烁薄唇紧抿,不理会她脸上的疑惑,又道:“与我无干,我只是想知道。” 云竹诧异过后,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嗤了一声,面露嘲讽道:“唧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拿碗水照照自己的模样,不过区区一名明焰使,居然敢肖想惜月姑娘,她可是我们世子爷最在乎的人。你是何身份?居然也敢和世子爷比?简直意想天开。” 子烁冷笑,最在乎的人?是啊,他当然在乎了,若没了她,他怎么能在亦离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他怎么能让亦离刚刚从一场生离死别中艰难地走出来后,再次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个是亦离最爱的女人,一个是亦离最亲的妹妹,两个亦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被他攥在手里,他可真是会算计。 子烁侧脸望着云竹,紧绷的脸上冷意森森,竟让云竹心里有点发虚,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刺他一下,可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子烁淡淡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竹看着子烁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有些出神,这是个怎样的男子?明明与她一样出身低微,不过是替别人卖命的狗,身上却总有一股卓荦不羁的风华,她忽然生出些羡慕来,不为他得到太子赏识平步青云的际遇,只为他身上那股不为权贵折腰的从容气度。只是……这样的男子,居然会关心一个别人的宠姬?云竹只觉这人太不可捉摸,摇摇头不再多想。 燕旻满心欢喜而来,本想着自己答应过惜月查她的身世,现在终于有了消息,她对他的到来必定会满怀期待的,可待他逐渐走近长廊,却见她坐在石阶上,神色黯然,连平日脸上那飞扬的神采也消失无踪,他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意外。 “哎?半月不见,你怎么这副模样?生病了吗?”他自顾在她旁边坐下,挥手让一众下人退下,“我知道了,定是燕诩这段日子没来看你,你心里难受。” 见她没开口反驳,他脸上露出些鄙夷之色,“真是出息,为个男人,弄得自己怨妇似的。我听说了,父皇身子最近愈发不好了,所以着急出征魏地的事。还有,下月太后寿辰,父皇特意让睿王到翼城给太后贺寿,燕诩这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闲暇管你。你别多想,放宽心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 惜月摆弄着手中丝绦,见他虽鄙夷自己牵挂燕诩,却还是说些违心的话来安慰她。她以前的生活只围绕着燕诩,燕诩一旦不在,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便时时刻刻缠绕着她。可此时,燕旻的话却让她心里感到温暖,原来在这深宫里,还有另一个人在关心着她。她朝他笑笑,道了声谢谢。 这般客气,倒让燕旻不自在起来。 他挠了挠脑袋,卖关子道:“你上次不是让我查你的身世?怎么倒不见你开口问我?我可真是查到了些蛛丝马迹的。” 惜月微怔,她已从子烁口里知道了一些,她是孤儿,在大悲寺和草尾堂长大,和亦离及已故太子妃感情深厚,但也仅此而已,至于更多的事情,例如她是怎么失忆的,又是怎么来到燕诩身边的,还有子烁到底和她是何关系,为何会了解她的过去,这些事情她一概不知。 其实她心里知道,若她去问,子烁会如实告诉她。然而,她并不想知道,或者说,她是不敢知道。她隐约感觉到,真相对于她来说,是件难以承受的事。 她迟疑着道:“其实……不必再查……” 燕旻却已兴奋开口:“你上次让我从无荒山大悲寺入手,我果然查到了些,你肯定没猜到,原来上次我们在萧山狩猎时遇到的老和尚,竟是大悲寺的主持,渡一大师。听说他已一百多岁,老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自己的岁数了。” 她愣住,“渡一……你是说,那个差点被你下令射死的,竟是渡一大师?” “咦,你也知道这个人?可不是,真没想到啊,那个老秃驴竟是大名鼎鼎的得道高僧。也是怪了,你说他一个老得都快走不动的老和尚,大老远跑去萧山做什么?就为了阻止我们杀那只狍子吗?这些秃驴们行事可真是莫名其妙。” 惜月心下怅然,原来那个慈悲和蔼的老和尚,就是渡一大师啊……可若他就是渡一,他应该认得自己的,为何那日却不与她相认? 她又问:“那……除此之外,还查到什么了?” 燕旻一拍脑袋,“哎,差点忘了,我查到大悲寺十多年前曾收留了一个被弃的女婴,但那女婴再长大些后,又被送到不知何处去了。我怀疑,当年那女婴就是你了。但后来发生何事,暂时还未有头绪。”说到此处,他脸色有些讪讪,“我查到的只有这些了,是不是很没用?” 惜月却是松了口气,朝他笑道:“怎么会,你肯帮我,我已是感激不尽。其实我正想和你说,以后不必再查了。” 他愕然道:“为何?你担心燕诩知道不喜?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不让他知道的。” 惜月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只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以前的事,既然我忘记了,便让它过去好了。天意如此,又何必非要逆天而行?” 燕旻不解道:“可是……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为何记忆全无?不想知道自己身上发生过何事?” “我以前想知道,可现在不想知道了,我只要留在瑾云身边就满足了,至于以前的事,忘了便忘了吧。”也许她知道得越多,便越不能安心陪伴在他身边了,她不想再继续纠缠此事,岔开话题道:“太子最近在忙什么呢?陛下龙体不适,太子要多陪在陛下身边尽孝才是。” 燕旻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别提了,你以为我不想尽孝?老头子看我不顺眼,我做什么他都觉得我不务正业,我做什么都没用!” 她诧异道:“发生何事了?” 第17章 密会 他哼了一声,语气忿忿难平,“我之前见他腰痛难受,行动多有不便,便亲手做了一把椅子,那椅子的机关我捣鼓了很久,可直可曲,他的腰病要是犯了,可直接将椅背放下,人便可躺着歇息。我费尽心血,手指头也磨出血,结果他非但不领情,还骂我是个不上道的,命人将那椅子砸了个碎。” 惜月见他两手果然满是痂子,亦是替他难过,但他堂堂大晋太子,老是像个匠人似的做木头活,也确实不妥,“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想陛下是知道你的孝心的,只是,他现在龙体欠安……我说句僭越的,陛下怕是知道自己大限不远,可魏地却仍未归降,所以劳心焦思。你是太子,若能在朝堂上多替他分忧,他才真正高兴。眼下出征的事迫在眉睫,你若想尽孝,倒不如在此事上多费些心思。” 燕旻咦了一声,看着惜月道:“你怎么和子烁所想的一样?” 惜月诧异,“子烁?” 他点头,脸上的阴鸷之气一扫而空,“对呀,你方才说的话,子烁已经和我说过了。”他左右看了一眼,见四周无人,又低声道:“他还说,现在燕诩执掌兵权,过于势大,万一他出征时父皇有个不测,他拥兵在外,若有异心,举事易如反掌。” 惜月一惊,“他这么对你说?那他可有给你出什么主意?” “那倒没有。”燕旻见她脸色不豫,又道:“你是燕诩的人,我本不该告诉你的。但子烁这么说,其实只是好心提醒我。你放心,我若是对燕诩起疑,又怎会与你说这些?” “那我也给你提个醒,依我之见,子烁这人怕是没那么简单,他身为明焰使,若是个知法守礼谨记自己身份的,根本不该和你说这些话。他现在和你说这些,也不知是何居心,他的话你听过就算了,千万别当真。” 他知道她对子烁有成见,只道:“我晓得了。其实他这人也就是孤傲了些,你别看他平时狂放,实则他和我一样,是个面冷心热的。” 燕旻自小虽不得晋帝欢心,但他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围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便是见风使舵的马屁精,他虽然骄纵,却不是傻子,自是看得出这些人的虚伪应付,他们越是讨好奉承,他便越是厌恶,于是变着法子刁难刻薄,渐渐落得个乖张跋扈喜怒无常的恶名。 但惜月却和别人不一样,她从来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和喜恶,她敢于向他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甚至敢于挑衅他,这样的真性情,反而引起他的好感。两人逐渐熟悉后,她在他面前也不再有顾忌,她的话有时候虽难听,却是处处为他着想,这一点,和他那个难产而死的姐姐尤其相似,这让他更多了几分亲切感。唯有和她在一起,他可以放下戒备,不必再伪装自己,也可以畅所欲言。 人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短短的时日,两人已找到了相处的默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深爱着那个样样比自己强的堂兄。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宫人来报华媖郡主来了。华媖来之前,显然不知道燕旻也在,待进来后见到燕旻,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而燕旻见了华媖,脸色也是有些古怪。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华媖聊了几句家常后便起身告辞,燕旻此时也没了再呆下去的兴致,也起身走了。惜月有些莫名其妙,问了云竹方知,华媖初时其实是想来见燕诩的,知道燕诩不在,才改来看她,却不料太子也在。 她又问:“太子在又如何?他们又不是不相熟,之前还常一起玩闹的。” 云竹眨眼想了想,“怕正是因为太熟了,所以才尴尬吧。陛下最近想为太子娶妃,听说意属的人正是华媖郡主。”可宫中谁人不知,郡主心仪的是世子啊,云竹心里加了句。 云竹心里有些意难平,为自己的主子抱不平。太后出身簪缨世家,当年她的家族从龙有功,曾祖被封为平安侯,一直手握重兵镇守晋西的彤关。华媖郡主是太后娘家的亲侄女,她的父亲是太后最小的弟弟,也是现任平安侯。太后喜欢女孩子,这两年华媖都是住在宫里。据说世子妃故后,太后有意让燕诩娶华媖,虽然就算太后提出来,燕诩也不会同意,但今上在这件事上却一直态度不明,如今看他的意思,华媖是留给太子的。 虽说当年今上并无意皇权,是先帝一意孤行将先太子贬为睿王,将今上推上了皇座,可他到底还是从别人的手中夺了江山,坐上了这个九五至尊之位,纵然一开始不情愿,但这江山已坐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为自己囊物,又如何能容许别人觊觎?哪怕别人只是心里想想也是罪该万死的。所以今上平时无论再怎么看重燕诩,心里依然是防着他,断不会让有晋西兵权在手的平安侯府与睿王府联姻。 太后今年是六十整寿,今上为隆重其事,在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寿宴,还特意将睿王召入翼城为太后贺寿。燕诩上一次见自己的父亲睿王,已是三年前,那年他带着几名云卫伪装成商人到郑、梁、魏三地暗中视察,其间得知母亲生病,一时牵挂,偷偷绕到睿王的封地朔安探望,却被睿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已为你做了这么多,将来的成败,全靠你自己。你是要谋大事的人,凡事须谋而后动,岂可因小失大?你以为得陛下赏识,就可放松警惕了?他重用你,看着似因太子不成器,又能得个任人唯贤的圣名,你却不想想,他若对我们父子没有猜忌,早就放你回朔安了。为帝王者,最忌臣下有异心,你私下回来,他若得知,哪管你是何用心,只会往坏里想,你我之前所做一切,皆付之一炬。” 他连母亲一面也没见着便被睿王遣走,自那后,他和睿王府所有的联系,都靠云卫秘密输送。若非这次太后大寿,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睿王,可惜睿王妃一向身子不健朗,受不了长途跋涉,这次没能随睿王进京。 寿宴极尽奢华,宴请的宾客又多,好不容易挨到酒过三巡,燕诩方才寻了个间隙到花园里透透气。不多会,云问来报,睿王已在牡丹园等候。 睿王昨日已到翼城,进宫觐见时左右都有宫人在,父子两人不好说些什么。寒冬时节的牡丹园冷清僻静,正是密谈的好去处。燕诩沿着偏僻小径来到牡丹园,佟漠正从园中步出,两人远远见了,也不停下交谈,只错身而过时微微点了点头。毕竟是私下会面,若被外人撞破,父子两人多年不见,舐犊情深倒说得过去,但若是一个外放的王爷私下和明焰司的司掌大人见面,却教人不得不起疑。 燕诩进到园中,睿王正负着两手抬头望月,四十多岁的年纪,依旧保持瘦削笔挺的身形。他远远望去,父亲的背影一如他小时的记忆,似高山屹立,山峙渊渟无人可替。他胸口微微有些发热,然而多年来已习惯了情绪不外露,他没有马上上前,默默站了一会。 睿王回过身来,也默默打量他了一番。父子两人都是淡漠的性子,数年不见,好不容易相见了,开口也不过一句“你来了。”燕诩上前请安,细细问了睿王妃近况,又聊了些王府中的锁事,才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睿王问道:“伏羲八卦之事,可有进展?” 燕诩垂眸恭声道:“大悲寺已有所察觉,防范甚紧,孩儿不敢太过冒险闯寺强夺,以免打草惊蛇,还需些时日。” 睿王神色有些不明,“我们花了无数心血,才找到十方之地,如今异血人和祭品已在你手里,只欠那面八卦,明年九月十五便是极阴之日,距今不足一年,时间紧迫,成败只在此一举。下一个极阴之日在一甲子之后,若是错过本次极阴之日,你有生之年,也不知能否等到。明年九月之前,伏羲八卦必须到手,否则前功尽弃。” 燕诩点头,“父亲请放心,伏羲八卦之事,孩儿已有成算,定不教父亲失望。” 睿王沉默片刻,又缓缓道:“佟大人方才说,你近日见过大悲寺那个叫亦离的僧人?” 燕诩心中一跳,但明焰司的人一向无处不在,知道那事也不奇怪,何况他有他的谋算,也不怕被人知道,遂坦然道:“是,是孩儿故意放出消息,异血人在孩儿手里,好让亦离出山。” 第18章 秘密 睿王的语调徒然一沉,“过了这么多年,你竟还惦记那着丁点冤仇,不惜冒险让亦离的义妹现身激怒他。欲得十方策,异血人、祭品、伏羲八卦、极阴之日,缺一不可,我问你,万一她被人劫了去,即使伏羲八卦到手又能如何?要成就大事,舍情舍欲,你却一味记着那儿女情长,非要睚眦必报,如此短视,得到了天下又如何?这天下在你手里又如何能长久?” 燕诩知道睿王误会了,他承认虽已事隔多年,他依旧对亦离恨之入骨,但这种情爱恩怨和天下熟轻熟重,他不至于头脑发热到拎不清,他故意激亦离现身是有原因的。他不慌不忙解释道:“父亲误会了,孩儿并无借机报复的意思。伏羲八卦藏在大悲寺的隐秘处,外人就算闯入也极难找到,况且大悲寺内高手如云,与其强夺,不如巧取。还父亲请放心,孩儿已有谋算,不出数月,必能取得伏羲八卦。” 见他神色坦然语气从容,睿王这才舒展开眉头,对于这个儿子,他还是相当宽慰的,经过这几年的磨砺,他处事愈发细致谨慎,早已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当初若非靠他出色的才智,从众多线索中抽丝剥茧,找出十方的大概位置,他和佟漠的人根本不可能在去年顺利找到那地方。 “瑾云,你莫怪父亲严厉,十方策的秘密,并非只有我燕氏一簇知晓,各国皇室、江湖门派,不知多少人在暗中觊觎着,实在不得不谨慎。先帝在位时,几经艰辛,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才窥得个中一二。想当年为父兢兢业业,勤于政事,总想做得更好,但你皇祖父选中我,将此秘密传承于我,而不是今上,也不是你另外两位王叔,并非因为我有多出色……” 睿王直视着燕诩,目光灼灼,“而是因为瑾云你。你小时候每月进宫请安,先帝都会将你留在宫中几日亲自教养,他时常和我说,这个孙子是他见过的孩子之中最出色、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为人聪颖,作事能为,学必文武精微,叮嘱我务必好好栽培你。他让我寻找十方策,并非他偏心我,他只是比常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他怕他选中的子嗣,万一在有生之年得不到十方策会后继无人,所以他在选人的时候,必须多算几步。” 睿王离开后,燕诩心头波澜激荡,久久不能平复,当年的事他在长大成人后才逐渐得知,但今晚这番先帝选中睿王一脉作为传承人是因为自己的话,睿王以前却从未提过。 千百年来,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句谶语:天地有十方,一策涂万灵。 谁也不知这句话的具体意思,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谁得到了传说中的十方策,谁便将得到整个天下,成为天下主宰。然而“十方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圆是扁,藏在什么地方,却没人能说得清楚。有人说十方策是一本武功秘笈,功成后会练就不死之身,也有人说那是一本集天下之最的精妙兵法,故而才有得之得天下一说。更有甚者,传说十方策是一种神秘的古老力量,这种力量能蛊惑人心,能使人完全听从得到十方策的人的命令。 可这些毕竟只是传说,谁也不知其真假,数千年来,这片天下依旧四分五裂,除了晋国,北有齐国,西有秦国,南有楚国,东面更有无数夹缝中求存的小国,从来没人能一统天下。先帝在继位之初,便开始遣明焰司的人暗中查探,花了数十年时间,投入无数人力物力,终于渐渐窥得些端倪。 相传十方策乃伏羲天帝留给伏羲氏子孙后代的神器,得之得天下,因匿藏之处名叫十方,所以称之为十方策。寻找十方策,首先要找到那个叫十方的地方。其次,进入十方,获得十方策,必须有四个要素缺一不可,异血人、祭品、伏羲八卦、极阴之日。当年先帝在探得这些时,已是风烛残年,他自知不可能在有生之年完成夙愿,遂决定将这个秘密交由最出色的后代来完成。 当年睿王还是太子,事事克己慎行颇得民心,但寻找十方策,必须耗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所以睿王并非首选。加之寻找十方策的人,天下并非只有他们燕氏一脉,所以他们在秘密寻找的同时,还要防着别人,以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间的艰辛和所耗费的精力可想而知,人选一事必须慎之又慎。 于是先帝为免因寻找十方策而耽误朝政,本打算从其余三个儿子之中挑选一个,但最后仍是力排众异,不惜乱了朝纲一意孤行将原太子贬为睿王,让他远离朝堂专心寻找。他探得十方的位置大约在朔安,刻意将睿王的封地指到偏远荒芜的朔安,又将原本留给下一任晋帝的明焰司司掌佟漠指派给睿王。如今的明焰司明面上仍是听命于当今圣上,实则睿王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睿王一到封地朔安,便着手寻找十方的具体所在,却一直不得要领,直到燕诩参透先帝留下的舆图和古籍,这才将寻找的范围不断缩小,终于在去年成功找到了十方的所在地。找到十方的位置后,得到那四个要素便迫在眉睫。异血人、祭品、伏羲八卦,皆可靠人为得到,而最后的极阴之日却是天像,只能听天由命了。 所谓的极阴之日,即月全蚀之日,但并非所有的月全蚀都是极阴之日,月蚀一般数年便有一次,但真正的极阴之日,一甲子才有一次。所幸早在几年前,睿王府的方士已推算出明年九月十五便是极阴之日,若是错过,下一次的极阴之日,将在六十年后。所以,在这一天来到之前,他必须将另外三样东西准备好。 异血人的血,可打开十方密境的入口,祭品,用于献给伏羲天帝,伏羲八卦,则是启动十方机关的关键。如今异血人、祭品已在手里,只差伏羲八卦了。 这些事情,他在逐渐年长的时候,父亲睿王已有条理、有目的地慢慢让他知道了。他尤其记得他十八岁行冠礼的那一日,父亲满怀骄傲地和他说:“当年我身为太子,却一夜之间被先帝所废,他将燕氏江山交给二弟,人人都以为我必会心怀怨怼,事实与恰恰相反,我感激父皇,亦诚心感佩他的先见之明,他交给二弟的,不过一个大晋国,可他交给我的,却是整片天下……” 燕诩那时只以为,皇祖父选中父亲作为承传十方策秘密的人,是因为父亲有济世安邦之才,可听父亲方才那话,皇祖父选中父亲,除了父亲的才德,最大的原因,竟然是因为看重自己。回想当年,皇祖父手把手地教他写字,批阅奏折时亦不避讳他,有时甚至还细心解释,那种殷切的关怀和爱护之情,在他离了家人独自留在宫中生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旧填满他的胸怀,让他不至于太孤独。 以往他所承载的,仅仅是父亲加诸于他的责任,可如今他方知道,早在他还不知情的时候,他身上还承载着皇祖父的切切期盼。他闭了闭眼,太多的期盼和责任,让他有种挣脱不开的压迫感,顷刻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他扪心自问,那不也正是他所想要的吗?正直意义上的天下,万民臣服,四方朝拜,这些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将如同蜕变的雄鹰,冲出小小的山坳,展翅高飞,在无边无际的天地下翱翔,他的才华和抱负终将有机会大展经纶,他的名字,燕诩,将万世流芳。 有种难以压抑的豪情壮志在胸口喷薄欲出,找到十方策,一统天下,是栽在他血脉里的种子,这颗种子早已悄悄发了芽,蓬勃生长,根深蒂固,长成了他生命里不可动摇的信仰。 异血人、祭品、伏羲八卦,这三样东西,他已得到两样,只欠最后一个伏羲八卦了。他望着远处灯火通明、丝竹环耳的宫殿,深邃的眸子里晦暗不明,得到异血人时可谓有如天助,不费吹灰之力,相比当初的祭品……一想到那将要祭献给伏羲天帝的祭品,那种切肤之痛再次袭上心头。 他深深呼吸,待那刻骨的痛楚渐渐平复后,却再不想回到那喧嚣的宫廷中去。他忽然有点想念自己宫里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等候自己的身影,还有那双永远温暖的手,他略为迟疑一下,便往霁月宫的方向走去。 临近了,云问却来报,月姬在黄昏时便出了霁月宫,此时应该在邀仙台。燕诩剑眉微蹙,这个时辰,这大冷的天,她到邀仙台做什么? 燕诩转道邀仙台,远远便见云竹守在台下,见他来了,上前行礼后又悄然退下。他抬头向上仰望,一抹红色的衣袂正迎着寒风猎猎飞扬。他顿了顿,还是缓缓步上曲折旋转的石阶,登到最高处。 邀仙台最高处,是一个宽敞平坦的圆形石台,石台的边缘,那个纤细的红色身影,正迎风而立,眺望着远处灯火璀璨的宫廷。今晚的风很大,火焰般的裙裳在风中翻飞,长发也被风卷起,凌乱不堪,她那么单薄,站在石台边缘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被狂风卷走。 第19章 倾诉 他的心忽而咯噔急跳,生怕她果真从高台跌落,来不及细思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是害怕失去异血人导致功亏一篑,他轻声呼唤道:“惜月……” 惜月已在这高台上站了许久,从暮色渐沉,一直到华灯初上,她遥遥望着延寿宫,看着那儿人潮如水,一拨接一拨的朝臣向太后祝寿,鼓乐齐鸣,灯火阑珊,一派繁华盛景。只有她,被所有人遗忘,孤单地站在这高台,只为望一眼那多日不见的身影。 她依稀听到有人呼唤,回眸看去,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离她只两丈之远,可只这一眼,她又回过头去,目光空洞地落在远处的灯火处。 在惜月回眸的一瞬间,燕诩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的落寞,还有那淡淡的泪痕。他轻叹一声,也怪自己太久没有去看她。 其实也并非忙得连见她一面的时间也没有,有好几次,当他满身疲惫地回到霁月宫,都习惯地往她的庭院走去,他喜欢听到她欢快的声音,喜欢看她笑着向自己飞奔过来,仪态全无地扑到自己怀中,说着她有多想他的娇嗔话,继而叽叽喳喳地告诉他她那天都做了些什么。 只是,渡一和亦离的出现却提醒了他,时间已不多了,该来的还是会来,平静的日子已不复存在,他心里隐约有些厌烦和抗拒,于是每次来到院前,踟蹰片刻又转身离去。是他没有顾虑到她的感受,他朝她伸出手,“惜月,过来……” 惜月回过身,看着燕诩朝她伸出的手,看着那双让她魂牵梦萦的眸子,却大声道:“不,你走开!我不要见到你!” 他怔住,自她来到自己身边,除去最开始那段懵懂无知的日子,她从来没有忤逆过自己的意思,她从来只是乖巧地呆在自己身边,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大声对他呼喝过。她是在生他的气,他竟不知原来她并非只会逆来顺受,原来她也是会向他发脾气的,他不由觉得有趣,耐着性子道:“惜月,别这样,我这段时日太忙了,抽不开身去看你。你先过来,那儿危险。” 惜月看着他,却倔强地摇头,眸中明明噙着泪,却睁大眼睛不让它落下,“你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我除了你一无所有,你为何要这般对我?你那晚说让我先回宫去,晚些再来看我,我每日等着,可到今日已经四十二天了,你一次也没来看我。你不是骗子是什么?” 真是好大的胆子啊,竟敢骂他是骗子,温顺乖巧惯了的猫儿,居然也有挠人的时候。他明明应该生气的,可他却没有,他竟有些无措,似乎真的是他做错了。他试着朝她笑笑,“惜月,是我不好,我最近忙晕了头,我父王要来翼城,这几日我都安排他进京的事,并非有意不去看你。”他上前一步又朝她伸手,“你先过来,那儿危险,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不去看你。” 他才上前,惜月却又往后退了一步,带着戒备,“我不!你又想哄我,我已被你哄了太久,我不信你。” 她倒是看得通透,他苦笑一下。她后脚跟已是站到高台边缘,只稍再往后挪动半步便会跌落高台,他的心一沉,声音也不由放缓了,“那你说,你要怎样才信?” 惜月咬着唇,想了片刻却又茫然摇头,“我……我不知道,你若心里没我,我提再多的要求,你也不会理会。” 燕诩看着她,那双眸子噙着泪,明明委曲得很,却不肯让眼泪落下。她虽没了记忆,可性子根本没变,还是像以前一般聪明。至少在眼下,她能看得清一个人心里若是没那人,那人再怎么折腾也是无用,反倒更让人生厌,这一点她比别的女人聪明多了。 他方才已做了承诺,自问已经让步了,若她仍是执着非要生气,他也不打算再哄她,她向来最怕自己生气的,于是故意沉着脸道:“惜月,莫再胡闹,过来。你再不听话,我这就走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惜月竟然摇头,眉宇间千愁万绪,语气却坚决,“我以前什么都听你的,那是因为你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你不懂我有多珍惜你,多渴望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我付出了真心,虽自知身份微末,却也贪心想得到回报。我对你珍之重之,也希望你能如此对我,就算你不能将我整个儿放在你心上,至少……也给我留一个角落。” 她说得有些艰难,深吸一口气,又道:“谨云,你今晚便给我个准话,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我吗?” 他气极而笑,她除了他什么也没有,他倒不信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若没有又如何?” 她咬住唇,眉头拧紧,须臾才道:“你心里若没有我,我以后再不爱你了。我才不要向那些不愿珍惜我的人白白付出一份情。” 他怔住,只觉有些不可思议。她说得没错,对于他来说,她不过一个身份微末的山野丫头,他承认自己有些喜欢她,但也仅仅是喜欢而已,远远谈不上爱,他的心已被那人填满了,他这辈子再不会爱上别的女人。他宠她是有目的的,他从未真正将她放在心上。可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他得到十方策的一个工具而已,就算他明明白白让她知道他心里没她,她也逃不出他的掌心,她依旧是异血人,是他通天之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他微微眯了眯眼,“这是你今晚的……决定?” 一向听话惯了,她被他略带质问的语气震慑住,习惯性地低了头,眼睛也不敢看他,可转念间又咬着唇抬眸,眸里虽仍有些怯意,却是不肯退让,“没错,是我的决定。瑾云,你还记得吗,那年我大病初愈,什么也不记得,心里害怕之极,是你告诉我不用怕,你会陪在我身边,和我重新开始。我以为……以为我们会一直如此,你现在后悔了吗?还是已对我生厌了?若你后悔当初承诺过我,现在不妨告诉我,我……我……” 他下巴微抬审视着她,语气隐约有些生气,“你会如何?你难道想离开我?” 她其实心里是有些惶恐的,极力睁大眼睛,不去回避他的眼神,“我知道没你首肯,我离不开霁月宫,但我至少可以把我的心收回来。” “把你的心收回来?” 她挺直腰,点头道:“没错,我要把我已给了你的心收回来。” 他双唇紧抿,直直盯着她的眸子,片刻后却忽然笑了,似是觉得她的想法愚不可及,“收回来?已经付出去的真心,又如何能收回来?你见过覆水能收?还是海水倒灌?” 他的笑让她有点恼羞成怒,就算她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她也不愿意被他如此轻视,她本想大声反驳几句,让自己更理直气壮一些的,可才张嘴,一直在眸子里打转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滑落,以至她的反驳变得软弱无力,有点像无理取闹。 “我……我……就要收回来!既然你心里没有我,我为何还要时时刻刻将你放在心上?就好比我一心一意练舞,是因为你喜欢看我跳舞,若你不喜欢看我跳舞,我为何还要练舞?我又不喜欢跳舞,我可以做别的事去。” 他微微一怔,这说法虽勉强说得过去,可道理却如何相同?人的心又不是物件,怎能说收就收?他已习惯了就算他不爱她她也只能属于自己,眼下她口口声声说要变心,着实让他心里有不是滋味,但她泪流满脸的样子甚是可怜,说到底,自己的别有用心确实有负她的真心。 他不由轻叹一声,“傻瓜,那怎么一样呢?你心里怨我,怪我忽视了你,此时说的都是气话,气头上的话怎能作数?我也不会当真的,你先听话,到我这儿来,那里着实危险。” 他大概是以为自己在撒娇发脾气,惜月越是着急气恼,眼泪流得越是利害,她懊恼地抹了一把泪,又道:“你又哄我……你根本就不懂……我哪都不想去,我只想到你心里,可你却总是将我拒之门外……” 风继续肆虐着,她站在高台的边缘,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绯红的衣裙被风带起,长发在风中乱舞,将她的半边脸遮掩了看不真切,但那双哀伤的眸子却异常清晰,燕诩的心微微一颤,眼前的一切变得有些恍惚,那抹红色的身影似和另一个身影重叠,曾几何时,他也努力想走进另一个人的心里。 “不,你在的,一直在我心里,以后也会在,惜月,过来……”他忽然上前几步,一把将惜月拉进自己怀中,紧紧搂着,“惜月,你在的……在我心里……是我不对,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扔下你不管,我会好好珍惜你……” 猝不及防被他抱紧,听着他忘情的低喃,惜月所有的倔强和坚持顷刻间冰消瓦解,她将自己埋在他怀中,天地万物在此刻消失殆尽,只剩了他怦怦的心跳声,他的怀抱冰冷如霜,但那双手臂却有着无穷的力量,让她瞬间得到安宁。 燕诩抬起她的脸,拨开她脸上被泪水沾湿的乱发,细细拢在脑后。她抬头看他,长睫微微抖动,眸光有些迷惘,他缓缓低头,薄唇轻轻印在她眼角眉梢,再缓缓往下移,落到她唇上。 他的唇,冷若冰霜,她的唇,温甜如蜜。 第20章 怜惜 她的身体是那样的温暖,和他截然不同,他因练功而体温冰冷,虽自己不感觉难受,但人大概天生是渴望温暖的,她温暖的怀抱和温柔的唇,都让他沉醉其中。 风呼啸着,将两人的长发纠缠在风中,分不清你我。良久,有细碎的雪花自空中飘落,吹落几片沾到两人脸上,顷刻又化掉。燕诩缓缓抬头,替她抹去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雪沫子的水痕。 他以前从未正视过她的内心,总觉得她除了他一无所有,她爱他、无条件地屈从于他都是理所当然,理所当然惯了,骤然间她却说要把心收回,着实让他既生气又失落。他蓦然惊醒,她虽失去记忆,却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是他忽略了她,她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若是没有他,她大概仍潇洒自在地在江湖上闯荡,虽然江湖上觊觎着她的人不在少数,但以大悲寺和草尾堂的实力,定能保她周全。 可她现在却被他困在这小小的宫廷,为他的冷酷无情伤心难过,而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说对她没有一丝愧疚是骗人的。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要成就大业,不应拘泥小节,不应被这所谓的良知左右自己,但就在刚才,当她哭着告诉他,她只想到他心里去的时候,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他知道那种求而不得的滋味有多难受,她本是无辜的,是他一手改变了她的命运,使她成为他得到十方策和报复亦离的工具。 所以他作出决定,在那一天来到之前,他都会好好待她,明年他顺利得到十方策时,她若保得命在,他将还她自由,若她不愿离去,他会让她留在身边,待他一统天下,自会保她荣华富贵,风光一世。 他冰冷的手指让惜月打了个激灵,她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将他两手拢在自己手心里,一边搓揉一边道:“你刚才说的我可听真切了,七尺男儿一言九鼎,你若骗我,我会去求观音菩萨显灵惩戒你。” 才得了准话,胆子就大了,他嘴角微勾,算是答应了。她的手暖而柔软,他喜欢这种被她细细呵护的感觉。 她展颜一笑,已全然忘了刚才的委屈和不快,又道:“瑾云,你上次说,你是因为练功才导致体温异于常人的?那是什么魔功?可真是害人不浅,要不别练了。”他冰冷的身体总是让她心痛,每次拥抱,她都竭力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他笑笑,“那并非什么魔功,是一门极精妙的内功心法,名为北冥诀,我自小便练的。” 她眨着眼道:“是很利害的功法吗?那我也要练,我想变得和你一样利害。” 他眉头一皱,“不可,此心法高深莫测,极易走火入魔,修炼者必须有强大的意志和毅力,修炼其间一旦受外界影响,心绪起伏过大,轻则前功尽弃须从头来过,重则走火入魔生死难料。” 北冥诀是早已失传的内功秘诀,睿王在寻找十方策时偶然所得,秘密遣人送给燕诩。他自小就开始练,本已早有所成,岂料七年前,顾惜月的死对他打击过大,他险些走火入魔,所幸他一向心志坚韧,勉强撑了过去,饶是如此,也不得不将一身功力散去,从头再练。 那段痛苦的经历,虽已事隔多年,如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他眉宇间一片阴郁,又沉声道:“再说,你是女子,练这霸道的心法做什么?” 惜月嘟了嘟嘴,“你总是冷冰冰的,我心痛你,却又无能为力,若是你变成一块冰,那我就陪着你,我们一起变成两块冰好了。” 真是傻气的想法,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反手将她两手拢在掌心,她的温度自他掌心传入,直抵心窝,将他刚才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傻瓜,正是因为我冷,我更加希望你能给予我温暖,若连你也变得冷冰冰的,我抱着你,只会觉得更冷。所以……别练,我喜欢你暖暖的。” 惜月点头应了,心里却有别的想法。他所说的北冥诀,她上次偷偷潜入他密室的时候曾见过,她还翻了几下,依稀记得功法上提过,北冥诀共分九重心法,只有练到第五重以上,体温才会异于常人。燕诩不喜欢她变冷,那她只练到第四重好了。她知道燕诩有抱负,不久后还会出征魏地,她不再甘愿自己只是个小小的舞姬,被人看不起,她想变得更强大,可以自豪地站在燕诩身边,陪着他一起建功立业,而不是只呆在小小的宫廷里等他。 她向来是个急性子,第二天夜里便再次潜入燕诩的书房,偷偷将那北冥诀誊写了一份。离开书房的时候,已是丑时,这回她已是驾轻路熟,走走躲躲,成功避开了夜巡的禁卫。然而就在刚刚回到自己庭院的时候,子烁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你老是往燕诩的书房跑做什么?” 她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待看清是他,恼羞成怒道:“我的事与你何干?”她见子烁竟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不由心生警惕,“你这是做什么?这个时辰,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知我去过哪里?你跟踪我?” 子烁没答她,只盯着她的眸子道:“上回你已偷偷去过燕诩的房书,今晚又去……叶子,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蓦然听到他唤她做叶子,她竟一时怔仲,须臾才想起来那是她的名字,上次亦离也是这般唤她的。虽然知道了自己以往的身份,但她至今还未曾将自己从惜月的角色中抽离,若她不再是惜月,她怎能继续爱着燕诩? 她神色一变,斥道:“你胡说什么?不许那样叫我。”为免他再说出更多关于她以前的事,她又将话头岔开,“你身为眀焰使,半夜三更穿成这样,鬼鬼祟祟地在这儿做什么?你到底有何居心?” 她虽这么问,本没指望他如实回答,不料子烁只略为沉吟,便道:“我本想潜入燕诩书房,但见你在那儿,一来怕吓着你,二来怕没人照应你,便一直没现身。”他的眼睛往她身上看了几眼,“你进去快一个时辰,是在找什么吗?” 她微微诧异,他就这么坦诚地告诉自己他想潜入燕诩的书房,就不怕她告发他?他想潜入燕诩的书房又有何目的?她不答反问:“你到底是何身份?你到燕诩的书房想做什么?” 今晚没有月光,四周漆黑一遍,两人虽离得极近,却连对方的面目也看不真切,但子烁那双眸子却一如既往,即使在暗夜中也闪烁着逼人的灼热目光,他直视着她,忽而嘴角一咧,露出两颗小虎牙,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我说我是你的未婚夫,你信吗?” 惜月先是一怔,随即大怒,一掌便往他脸上甩去,子烁不慌不忙侧脸躲过,手指扣住她手腕命脉,她只觉手臂一麻,身子便再动弹不得。 子烁将她带到隐秘处,四周打量了一下,确定没禁卫在附近,这才低头看她,却见她两眼冒火,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看,他失笑道:“叶子,你虽没了记忆,性子却和以往一样,以往我每次激怒你,你总是不由分说要打,却又打不过我,每次都恼羞成怒,便如现在这般看着我,恨不得将我活活吞进肚子里,我总要花上数天甚至月余,才能将你哄回来。” 她的眸光依然凶狠,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呸了一声:“你骗人,你上次说我是在无荒山长大的,可你是眀焰司的人,只忠于陛下,根本没有自由身,如何会和我认识?竟然还厚颜说是我的未……你不要脸!” 他神色一暗,竟有些难过,“我没骗你,你与我,确实有过婚约,你不信将来大可问亦离,他是出家人,不会骗你。而我不惜一切进眀焰司,都是为了你。”他将她的手腕拉到两人中间,手指隔着衣袖细抚她腕上某处,“这里,你腕上这里有一道疤痕,那一次……我伤你甚深,你一气之下就……总之,是我欠了你,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她诧异地看着他,她手腕上那道疤痕的位置,恰恰是他指的地方。她记得她三年前大病初愈的时候,那道疤痕看着才愈合不久,她那时还问过燕诩,燕诩却也不知那疤痕的因由。子烁能准确无误地指出疤痕所在,难道真的如他所说,他们两人以前竟有过婚约?她因他伤了她的心而做出傻事? 她愤恨地想抽回手,奈何子烁却不松手,“叶子,你听我说,燕诩不是好人,他将你拘在身边是有目的的……” 她一手被子烁攥着动弹不得,只得用另一只手去捂耳朵,“我不听我不听!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喊人了。” 子烁果然闭了嘴,他是知道她性子的,她生起气来从来不管不顾,什么事也做得出来,若是引来云卫的人,他辛苦蛰伏眀焰司一事便会暴露。 他看了她许久,终是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好,我不说,反正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真相,你只需记住,无论如何,我会护着你。”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子烁却将她拦住,“慢着。” 她蹙眉,“你又待如何?” 子烁道:“我不知你为何去燕诩的书房,但我劝你别再去了。先别说这宫里本就防卫森严,光是燕诩的云卫,也不是好对付的。你第一次去的那晚,云卫的人因被调去接应睿王,所以不在宫里。而今晚……你以为凭你之力,能躲过云卫的人?” 第21章 表白 他的言下之意,第一次她成功进入书房是她运气好,而今晚,则是他在暗中相助了。惜月并不怀疑他的话,在燕诩身边三年,云卫的能力她是知道的,别说云卫,上次没有云卫,她离开时若非子烁相助,她也差点被宫中禁卫发现。但她今晚已将北冥诀誊写了一份,自是不会再去的。可她不愿承他的情,只道了声不用你管,转身便要走。 子烁却又道:“你在他的书房,可有见过关于十方策的记载或别的东西?” 惜月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十方策……那是什么?” 他想了想才道:“十方策具体是什么没人知道,只知它叫十方策,相传得之得天下,天下间不知多少人在暗中寻找,包括燕诩,这些年来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寻找和十方策相关的东西。” 惜月猛然想起,上一次她夜探燕诩的密室时,曾见过的那些舆图和古籍,她还记得其中一张舆图上,有燕诩的亲笔字:天地有十方,一策涂万灵。她当时不懂其中之意,但现在听子烁这么说,那句话竟是和夺取天下有关,她心中暗惊,她虽早知燕诩胸怀抱负,却没想过他的心竟这么大,竟还想造反谋逆。 若燕诩所做的谋逆之事,她当然不会将她所知告诉眼前这名眀焰使。她故意沉吟片刻才道:“没见过。你说天下间不知多少人在寻找……那你呢?你也在找?”若非如此,他半夜三更的躲在燕诩书房附近做什么? 子烁也没否认,“不错,我也在找。” 惜月冷笑,“咦,我竟不知,小小一位眀焰使,竟也有争夺天下的霸愿,你方才说,你不惜一切潜进眀焰司是为了我,依我看,你是为了那十方策吧?” 最后这句话,让子烁原本淡淡的神色徒然一寒,那双孤狼般的星眸微微眯起,直勾勾盯着惜月的脸,让她无端心头一慌。子烁向前倾了倾,他的声音极低,似在压抑着某种愤怒,“我说过,我进眀焰司,是为了你。我欠你的,我会用余生来还。我确实是在找十方策,但我和燕诩的目的不同,他找十方策是为了得到它,而我……却是为了毁掉它。” 她心头巨震,睁大眼睛看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直视着她,两人一时僵持着。子烁低头看着眼前那曾经彼此熟悉,如今却形同默路的女子,让他心头涌起百般滋味,他心中一软,放缓了语气,“叶子,我知道现在你不相信我,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用心。还有,再过一个月,燕诩就要出征魏地,到时你想想办法,说服燕诩带上你。” 其实惜月早就有打算到时央燕诩带上她,不然她也不会冒险去偷北冥诀,但子烁这么说,却让她感到奇怪,“为何?” 这回子烁却不愿多说,只道:“你且照办就好。” 她被囚在霁月宫,云卫防卫森严,他极难将她带出宫,况且她现在对他如洪水猛兽,定不会配合他,只有出了宫才好行事。 惜月在子烁的掩护下顺利回到自己房中,她躺在床上,脑中依旧想着子烁的话。他可真是奇怪,明明自己一再防着他,一再对他冷嘲热讽,他却毫不在意,两次出手相助让她成功躲过宫中禁卫和燕诩的人,连他在寻找十方策这么隐秘的事也不忌讳让她知道,他就不担心她会去燕诩那儿告发他?他凭什么这么笃定她会替他保守秘密? 她随即又想到自己竟还真的没想过要去告发他,这又是为何?就因为他口口声声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她若是到燕诩那儿告发他,少不得会让燕诩知道她去过他的密室,定会引起燕诩震怒,所以揭发他等于揭发了自己,这才是他笃定她不会出卖他的原因。真是无耻之徒,她心里鄙夷了一下。 她有点烦躁,侧过身子闭上眼,可即使闭着眼,满脑子仍是子烁的话,让她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伸去摸左手手腕上那道早已变得浅淡的疤痕,不由又想,难道真的如他所说,他是她的未婚夫?这个念头将她自己吓了一跳,她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既然睡不着,她干脆翻身坐起来,摸出今晚誊写的北冥诀细看。 燕诩果然没有食言,虽依旧忙碌,却也每日抽出时间过来看看她,有时实现忙不过来,也不忘派人过来告知她一声,让她不用等他。惜月白天练舞,晚上则偷偷修炼北冥诀。她虽没了记忆,但那些心法她居然一看就懂,她猜测那是因为她本身有武功底子,自小习武的原因,这心法她练得极为顺利,短短一个月,居然已突破第三重。 她心里暗自窃喜,眼开离燕诩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开始盘算如何央求燕诩允许她同去。燕诩向来不喜欢她出宫,上次祭灶节看灯会时就费了一番功夫燕诩才同意,这次出征,至少三四月,依着燕诩的脾性,她实在没有把握。她为此苦恼了好几日,没想到事情倒是顺利得出乎她的意料。 这日晚上,皇帝为了鼓励士气,加之睿王还在翼城,特意在宫中设宴替燕诩一行践行。宴席甚是热闹,但皇帝因为老毛病又犯,稍露了一会儿脸,说了几句嘉勉的话后便摆驾回去了,只让太子燕旻和众人饮宴。最近皇帝龙体每况愈下,虽对太子不是太满意,却也开始倚重太子了。只是,因了上次砸椅子的事,父子两人说话时语气*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惜月自知身份微末,在宴席上不敢张扬,也不像往常一般粘着燕诩,只乖巧地坐在燕诩身后,不时替他斟酒布菜。她虽低眉顺眼,却总能感觉到坐于太子下首的睿王的犀利目光在她脸上睃巡。她知道睿王一向对燕诩严厉,不知是不是听信了什么闲言对她有成见,她心里有些忐忑,斟酒时一时不慎,竟溢了些酒,湿了燕诩的袍子。 燕诩见她眼下有微微的乌青,问道:“可是不适?脸色如此苍白。” 她其实是连日夜间修练北冥诀以至睡得不够。她慌忙摇头,用帕子替他擦拭,顺势道:“无事,不过想着你不日便要出征,一来担心你,二来……你也知道的,你这一去,没有一年半载也不能回来,叫我如何安心?”她抬眸望他,试探着道:“瑾云,不如你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只求能在你身侧侍候,绝不会给你添乱的。” 燕诩脸上没有意外或不快之色,只道:“行军打仗,军旅生活艰苦,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你能吃得了那些苦?若是半路后悔,你也没有回头路,到时可别怨我。” 惜月喜出望外,忙道:“只要能在你身边,再多的苦我也不怕,我保证,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燕诩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我记住了。” 他说罢便起身去更衣,惜月没想到事情这般顺利,心下暗喜。 燕诩方换过干净衣服,睿王便跟了出来,“她就是异血人?”燕诩点头,睿王又道:“听佟漠说,她当日可是欲向你行刺的,虽说佟漠的天音琴独步天下,可世事无绝对,万一有朝一日她回复了记忆……你留她在身边,始终是个隐患,依我看,不如将她囚禁了还省事些,只稍好吃好喝供着她,待明年九月再将她押送至十方即可。” 燕诩一直低着头,闻言道:“父亲请放心,佟大人的天音琴,天下无人能解。孩儿让她留在身边,是想着她和亦离情同兄妹,或可迫使亦离为我利用,故此次出征,孩儿亦会将她带在身边。” 睿王沉默片刻,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叮嘱他一句万事小心。 睿王离开后,燕诩缓缓舒了口气,每次父亲沉默时,他总是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重重将他包裹,而在这种压力下,为使父亲满意,他开始对他有所保留,说话总挑对自己有利的话来说。 就像方才他就没说实话,其实父亲说得对,惜月是异血人,是伏羲氏的后裔,他需要利用她的血将十方的机关打开,他已得到她的人,完全可以将她囚禁起来,待万事具备时再将她押送至十方便可。可他却没这么做,他故意在她最彷徨无助之际对她无微不至,使她爱上自己,完全是为了报复亦离。 今晚没有下雪,月光清亮,庭院中的草木有清冽的幽香,殿中依然觥筹交错,酒肉飘香,和外面仿若两个世界。燕诩深深吸了一口那清冽的幽香,正要往大殿走去,却见一紫衣丽人正往他的方向走来。 “世子请留步。” 燕诩微微一怔,“华媖?” 那紫衣丽人正是华媖郡主,燕诩知道太后正为燕旻物色太子妃,华媖是她最意属的一个。以前倒罢了,但此非常时候,他和她单独见面颇为不妥。他于是只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想离去。 华媖却是刻意出来找他的,见他这般疏离的样子,心下难过,但错过今晚,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说,于是咬了咬牙道:“世子过几日便出征了,华媖一直想为世子和袁表哥践行来着,只是知道你们忙得脚不沾地的,华媖也不敢造次。” 燕诩不得已停下,可脸上神色依旧淡淡的,“无妨,左右不过半年便回来,无需刻意替我践行,青舟明日倒是闲些,你们明日可好好叙叙。” 青舟是袁牧的字,上次因袁家筹粮有功,燕诩这次特意关照,袁牧也在军中领了个参事的职,随燕诩一同出征魏地。 华媖听他这么说,竟是连半个机会也不给她,不由心中悲戚,可一想到若错过此次机会,她便要嫁给比自己还小两年,性情孤僻的太子,她把心一横,又道:“世子才从郑、梁两地归来不久,又要出征,实在辛劳。世子六韬三略无所不通,此番再次挂帅,必定能将魏地收复,华媖祝世子旗开得胜,早日凯旋。”她从腰间荷包取出一只绣了木槿花纹的香囊,俏脸暗红,声音也有点轻抖,“华媖心慕世子已久,不知世子可愿收下华媖一片赤诚之心?” 华媖已在太后宫中住了四五年,她对自己的小心思,燕诩其实早就知道,他没伸手去接那香囊,神色也一如往日清冷,“收复魏地乃陛下宏愿,瑾云万死不辞,不敢当辛劳二字。香囊我一向用不惯,惜月知我喜好,往日只给我绣不薰香的荷包。这香囊既然做了,明日留给青舟吧,告辞。” 他说罢便不再多看她一眼,擦肩而过,袖子拂过,那香囊无声地落在地上。 其实在出来找燕诩之前,华媖就曾想过燕诩也许不会轻易给她承诺什么,却没想到他拒绝得这般干脆。她原本还想说些拉拢的话,她是家中独女,父母极为宠她,若她嫁给燕诩,她的父亲平安侯定会成为他强大的后盾。当然,这只是她自个的想法,她根本没想过她的婚事早被今上算计着。她还想和他说,她知道他宠爱惜月,她将来也会好好对待惜月,绝不和她争宠的。 只可惜,她连说这些话的机会他也没给她。他那一句“惜月知我喜好”,顷刻间便将她所有的希冀幻灭,她只觉心中悲凉,眼泪直流。那个什么也不懂的舞姬就那么好?她自问无论家世相貌才德,没有一样不胜过那女子百倍,可他却连考虑都不考虑,就直接将她拒绝了。她捂着脸,呜呜哭出声来。 “华媖……你这是何苦?”袁牧早在宴席上便看出华媖脸色不对,见她出来许久,心下不安,便跟了出来看看,远远见到她和燕诩说话,此刻见她伤心哭泣,自是知道怎么回事。 华媖抬头,脸上泪痕斑斑,“你什么也不懂!我不要嫁给太子!我只喜欢谨云,我自小便喜欢他,打从我第一次进宫见到他,我便喜欢他……你根本不会懂,偷偷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那时她才十三四岁,正是少女情窦初开之际,初次进宫,太后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欢喜不已,而她看着殿外那个身姿秀挺的年轻男子,人一下子就懵了,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心如鹿撞,自那后,她在宫中生活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见到燕诩。只是,他总是神色淡漠,说话也冷冰冰的,她想着大概是他太挂念新婚第二日便病逝的世子妃原故。 直到不久后,那个叫惜月的女子忽然出现,他全付心思便放到了她的身上,她见到他在惜月面前展颜而笑,她才知道,原来他的笑竟是那么好看。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惜月的女人……她掩着脸飞奔而去。 袁牧怔忡片刻,神色落寞,偷偷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他又怎么会不懂?他上前两步,捡起地上那个香囊,木槿花的清香自囊中散出,他抚了抚囊上丝线,轻轻收它收入袖中。 才走了两步,华媖却忽然去而复返,“袁表哥,请你看在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华媖想请你帮一个忙。” 第22章 出征 临出征前一日,惜月到东宫找燕旻道别。天寒地冻,却见他居然只穿了件单衣在院中举石锁。燕旻见她来了很是高兴,一边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擦汗,一边道:“你来了,如此正好,我本就打算午后过去找你的。” 两人边说边往里间走,惜月问道:“你怎么举起石锁来了?” 燕旻嘿嘿一笑,刚出了身汗,原本青晦的脸色难得有些潮红,“已练了有一段时日了,早午晚都举一阵子,你瞧瞧,是不是强壮了些?” 他边说边挽起袖子,向她展示肌肉,她斜眼瞧去,他出生时不足月,体格一向孱弱,哪能靠举几天石锁就练出好体魄来,可她不好打击他,鼓励道:“哟,瞧着还真和以前不同了。强健体魄是好事,却要持之以恒,你既有这个心思,便好好坚持,别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他脸上现出自豪之色,“那是自然,你道我是闹着玩的?除了举石锁,我还天天扎马练拳的,子烁说了,等我体魄好些,就教我练气之法,等有了内力,再教我刀剑之术。” 她讶然道:“是子烁让你练的?” 两人已进了殿内,伺候的宫人不敢怠慢,替燕旻披上貂皮大氅,又呈上滚热的姜汤让他暖身。燕旻不耐地呷了两口茶,一小内侍还欲呈上手炉,被他怒目一瞪,骂了声“滚”,那小内侍吓得缩着脖子退下了。 “子烁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若手无缚鸡之力,别说别人,连自己都要瞧自己不起的。” 惜月嗤了一声,“你是太子,天家之子,谁敢瞧不起你?他一介武夫,你何需将他的话当真?” 燕旻摇头道:“话可不是那么说,你还记得上次萧山打猎吗?若非子烁及时出手,我恐怕被那头野猪的獠牙捅破肚子了。” “我自然记得,他护卫不力,差点累你受伤,你倒大度,不但不责罚他,还继续由着他张狂。” 燕旻笑笑,“这怎么怪他?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才对。”当时他一意孤行要自己猎杀那头野猪,别的护卫都反对,只有子烁支持他,“他是好意,让我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弱。以往打猎,都是侍卫们将猎物打个半死,再把猎物赶到我跟前,我却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其实……别说别人了,惜月,我连你也比不过的。只因我是太子,别人不是没有瞧不起我,他们只是不敢瞧不起我罢了。” 他是太子,除了皇帝会骂他,人人对他阴奉阳违,尽说好话恭维话,但子烁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告诉他,别人恭维他,是因为怕他,而他们怕他,不是因为他有多了不起,只是因为他是太子。 惜月撇嘴,不以为然,“我可没有瞧不起你。再说,你是太子这是事实,将来登基,生杀予夺全在你一念之间,别人怕你也是应该的。” 燕旻神色一暗,“可父皇就瞧不起我,觉得我是废物。” 今上崇武,对这个天生孱弱的儿子总是不满意,在他身上找不到丝何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奈何又偏偏只得这么一个儿子。 “子烁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光靠别人,我想猎野猪,就得自己有这个本事,不能光指望着别人在危机关头帮我一把。父皇将龙椅交给我,将来的路得靠我自己走。” 惜月见他脸现难过,哎了一声,“不是在说强身健魄的事吗,怎扯到这上头来了?我还是那句,子烁的话你听听就算了,他让你举石锁练气,于你身体有益,这都是好事,你照做也无妨,但再多的,你可得留神了。” 燕旻回过神来,笑道:“我晓得。对了,你明日就随大军出征了,我还真羡慕你,你回来要好好与我说说这行军打仗的趣事。” 他说着叫人呈上一只匣子,亲自打开递到她面前,“虽有燕诩看顾着你,但你自己也要万事小心,这是我亲手改良的,送你防身。” 她诧异地接过,却见是一只做工精致的袖箭,箭杆轻短,长约七寸左右,可轻易藏于袖子内。燕旻示范给她看,“这是梅花箭,一次可发六箭,三十步内的敌人难以逃脱。” 惜月欢喜得不行,连声称赞,“太子真了不起,刚才还说没本事呢,这不是本事是什么?这可是我收过的最好的礼物。” 燕旻难得被赞,稚嫩的脸上竟有些赧然,“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我原本还想着送你一把弓的,但子烁说你原来用的弓就挺好,且用顺手惯了,贸然换新的弓反而不适应,还不如送一个可以防身的暗器。这梅花袖箭也是他挑选出来的,我不过改良了一下,好让射程更远一些。” 又是子烁……惜月原本满心的欢喜顿时淡了不少,“让你费心了,其实我跟着去,不过是伺候燕诩起居罢了,又不用冲峰陷阵,也不知用不用得上,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燕旻不满道:“这是我特意替你做的,你怎能不要?再说,就算不用冲峰陷阵,这一去路途遥远,你留着防身也是好的。” 惜月不忍拂他好意,笑着将袖箭收了,忽然想起今日他提了子烁多次,却不见子烁,不由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子烁?” 燕旻神色有些不自然,垂眸道:“他出宫替我办事去了。” 眀焰使本就是替帝王家的人做辛密事的,惜月也不以为意,见他不提也不再问,转过话题道:“睿王的事你听说了吗?不知陛下可是有什么想法?” 太后寿辰已过,燕诩明日也要出征了,原本睿王是打算待大军出发后就启程回朔安的,但昨日却传来消息,今上要将睿王留在翼城,对外的说法是太后甚是想念这个外放的儿子,要留他在翼城多住些时日陪陪自己。今上龙体违和,燕诩领军出征,在此敏感时期将睿王留在翼城,显然是不放心燕诩,要将睿王扣住作人质。 燕旻挠了挠头,脸色有些讪讪的,“老头子一向多疑,现在又病病歪歪的,谁知道他脑子里想的什么,他连我都防得紧呢,也不想想,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到他两脚一伸,这片江山还不是都得给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惜月见问不出什么来,略坐片刻后也告辞了。 魏地处于大晋南方,物资丰饶,夏长冬短,这也是燕诩不惧寒冬毅然出兵的原因,果然大军开拨一路往南走了半月,气温渐渐回暖,士卒身上再不需穿着那厚重的御寒衣物,轻装减负后脚程又快了许多。 副将阎骆指着帐上挂着的舆图向燕诩道:“按这速度,不出十日便能到望月关。”见燕诩冷峻的双眸只扫了扫舆图并不发问,阎骆额上微微有些冒汗,这位年轻的主帅,心细缜密,一向寡言少语,但他不发问,并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想法。 他略略思索,又道:“斥候回报,魏人上月已驻重兵在望月峡,约有五万之众,看样子是打算硬碰了。” 五万兵马,几乎是小小的魏国半数兵力,之前三个诸侯国同时作乱,晋军攻哪一国,另两国便出兵相助,着实让晋军头痛,现在郑、梁两国已收复,只剩了一个魏国。魏国在三国中虽是国力和地域最小的一个,但它却得天独厚,有一个天然的屏障,望月峡。 望月峡长约五里,峡谷两边峭壁林立,地势极之险要,虽不是晋国进入魏地的唯一通道,却是最近的一条路,若是舍近取远,经琼州绕道,晋军则要多走一陪的路,多花半个月的时间。而此次燕诩带领的三万精锐,正是直奔望月峡。 燕诩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消息散布得如何?” 他肯开口问,即是对之前的汇报没有不满,阎骆暗自松了口气,声音愈发恭谨,“一切已按云帅的吩咐,据魏地的探子密报,魏军果然以为我们的主力军正是云帅您亲自率领的这一支。” 作为本次出征的主帅,晋帝亲赐燕诩名号为云帅,主帅旗帜上也绣有祥云标志。前往望月峡的精锐之师其实只有三万,但对外却佯称有五万之众。 燕诩起身,“既如此,明日起就有劳阎将军了。” 阎骆忙躬身相送,“不敢,云帅神机妙算,阎某在望月峡静候云帅佳音。” 燕诩回到自己的营帐,云竹和云山正守在帐外,见他回来,忙掀起帘子请他入内。帐内有炭火,一入内暖意便扑面而来,他舒了口气,伸手去解领上大氅的扣子。平时这个时候,惜月会飞快地从内帐飞奔出来,笑着替他脱去大氅和甲胄,一边搓揉他的双手问他冷不冷,再捧上热帕子和热汤,然而这次却没有,帐里静悄悄的,除了火盆里依旧燃着炭,看不出还有人在。 他微微有些诧异,云竹明明守在帐外,惜月应该在帐里才对。他将大氅挂好,来不及脱不去厚重的甲胄便往里间走去。撩起帘子,却见那纤瘦的身子伏在矮几上睡得正酣。矮几上只点了一根蜡,烛火微弱,她紧闭的眸子下,长睫轻颤,在烛光中投出优美的弧度,让人不忍将她唤醒。 第23章 重逢 他不由失笑,这半月以来,她果然守着自己的承诺,一句埋怨也没有,连个累字都不增提过。她虽不说,他却看在眼里,连日赶路,经常日夜颠倒食无定时,半个月下来,她原本带点肉感的脸颊便明显瘦了一圈。可她从不抱怨,悉心照顾着他每日的起居,他无论多晚才议完事回帐,她总是欢快地上前迎接,嘘寒问暖。 也许实在是累坏了,他放缓动作,自己将身上甲胄解下。她睡得浅,轻微的声响便将她弄醒,她揉着眼睛坐直身子,喃喃道:“瞧我,坐着竟然也能睡着,你回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燕诩笑笑,“本想让你多睡会儿,既然醒了,活该你今晚要受罪。收拾一下,我们连夜赶往琼州。” 惜月整个人清醒了,“琼州?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怎么又要去琼州了?” 燕诩径直走到架着铜盆的木架旁,也不管里面的水早已凉透,弯腰掬了把水往脸上泼去。惜月顾不得问琼州的事,一边跳起去舀热水,一边嗔怪道:“水都凉了,就不能稍等片刻?你本身就冰块似的,怎地还用凉水洗脸?竟不会爱惜自己,一会儿还要赶夜路,万一你这个主帅病倒了可怎么是好?” 她边说边熟练地拧了热帕子,细细替他擦去脸上水渍,忽尔嗤地一声笑道:“以前我整日闷在宫里,天天盼着能出宫四处走走,没想到这次出宫,竟是走遍了大晋,从北到南,再绕一个弯儿到琼州,乖乖,可真了不得,打明儿起我要好好记着,待回去后太子问起,我可有得说上一段日子,好好炫耀一番。”她脸上笑意还未退下,忽然又蹙起眉来,“瑾云,行军打仗就是要这般没命地赶路吗?上回你出征郑、梁两地,也是这般辛苦?难怪上回回来后瘦了许多。” “我瞧瞧,可是瘦了?”她心痛地捧着他的脸,睁大眼睛左看右看,“哎哟,还真是瘦了,可怜见的……” 他发现她有时说话根本不需要他回答,自问自答的绝活比起她的琴艺要高超许多。他叹息一声,取过她手中帕子往她脸上一盖,“聒噪。赶紧去收拾,给你一柱香时间,若晚了,你便随阎将军留在望月峡。” 惜月不满地将帕子扔回盆中,朝他做了个鬼脸后飞快地溜走了。 她一离开,帐中霎时静了下来。她离开时掀动了帘子将烛火吹动,被投映在帐幕上的身影也随之晃动,他看着那影子逐渐沉寂,这才抓起盆中的帕子,缓缓将它拧干。她方才加了热水,帕子拧干后仍冒着热气,他仰起头,将帕子用力捂到脸上,感受那片刻温暖带来的快感。 这一次出征,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为了收复魏地,他还有同样重要的事情去做,他为此谋划了三年,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人按着他的意愿,一步一步被他践踏的模样。 是夜,燕诩带着惜月和一百多名云卫,轻车简从,悄悄离开了正前往望月峡的大军,转道往琼州方向。五日后,与早已收到密令守候在半途的袁牧及他所领的三千先遣军汇合。 按照燕诩的计划,赶赴望月峡的三万兵马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好让魏军误以为那是大晋的主力军,实则他这个主帅的真正意图在琼州,真正的主力军有六万精锐,此时正在赶往琼州的路上。 袁牧在看到惜月时不由怔了一下。惜月随军出征的事燕诩本就有意低调行事,所以袁牧事前并不知情,想起出征前华媖的请求,他心里甚是为难。 华媖原本打算趁着燕诩出征期间,偷偷将惜月送出宫,卖到偏远的地方甚至卖到楚国、齐国,造成她是挂念燕诩,私自偷跑出宫找燕诩不知所踪的假像。反正她不过一个无依无靠、记忆全无的女子,根本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回来找燕诩。就算燕诩回来后发现她失踪了,也不知上哪儿去找她。 华媖有把握在宫中使人将惜月送出宫,但惜月出宫后的安排,她则需要袁牧帮忙。其实袁牧根本不赞同她的做法,他当时就告诫她,燕诩心里没有她,就算惜月不在,他也不会喜欢上她,她陷害他在意的人,他若知道了,更是会引起他的仇恨。可华媖根本听不进去,太过绝望,以至那个念头一起,便成了她脱离命运唯一的希望。 从小到大,他这个表哥都没有逆过她的意,虽明知这个做法不道德且不理智,但看着她泪流满脸的凄苦模样,他那会儿实在说不出拒绝她的狠心话来,唯有咬牙答应了,心里想着惜月身边有云卫的照顾,且常和太子在一起,华媖要下手也不是易事,也许拖上一段时日,她自己就想清楚不再执着了。 所以当他看到惜月竟跟着燕诩一同出现时,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可惜他还没来及高兴多久,三天后他就收到了华媖的信,她在信中再次请求袁牧在出征途中找个合适的时机送惜月送走。袁牧心下惴惴左右为难,随即又想,他且静观其变好了,若真的有适合的时机,他且替她出一分力,日后她也不会埋怨自己。若是不行,将来回到翼城,就实话告诉华媖他没找到时机好了。 先遣军比主力军的脚程快了十日,如今已是到了虎丘,离琼州不过一百里,大军行进的路线已确定,为了不打草惊蛇,燕诩下令在虎丘扎营,等待大军到来,汇合后再一举攻入琼州。 终于不用再赶路,惜月这日直睡到日上三杆,醒来后燕诩已带着几名下属到附近勘查地势,要到晚间才回营。惜月心血来潮,叫上云竹和云山到一旁林子里,想打只野山鸡炖汤给燕诩补一补身子。袁牧自那日打定主意后,对惜月的行踪格外留意,忙也跟了去。 惜月本身是贪玩的性子,这些天一直跟随大军赶路,难得今日自在些,一进山林便来了兴致。 “云山守东面,云竹守南面,我从西侧包抄过去。”几人很快发现了一只黄羚,惜月两眼放光,她看了一眼袁牧笨重的身子,犹豫道:“袁参事……就守此处如何?” 袁牧笑着道:“别看我人长得沉,其实手脚还算利落,不如我跟着惜月姑娘打个下手?” 云山和云竹本不放心惜月一个人走远,见有袁牧作伴,自然说好,于是四人放轻脚步,从三个方向包抄那只黄羚。 袁牧自打进林,心里便打着鬼主意,既然答应了华媖,他今日姑且试上一试,见机行事。于是他趁人不备故意放了一支冷箭,引得那黄羚撒蹄狂奔。 惜月又气又急,顾不上责怪他,提气直追。这一追可把云山云竹吓了一跳,他们自问轻功了得,可追了一段后,竟把人和羊都追丢了。 却说惜月越追越快,身轻如燕,在林中纵跃如履平地。那黄羚跑久了,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惜月瞧准机会一箭射去,黄羚应声而倒,她欢呼一声冲了过去,正想招呼云山云竹将羊绑了带走,这才发觉自己一路追来,早已把他们甩开了。 她又惊又喜,那北冥诀的心法果然利害,她只练到第三重,内力已有明显提升,若是继续修炼,必定大有所获。 正高兴着,忽然一身僧袍的年轻僧人自林中转出,朝那倒地的黄羚道了声“阿弥陀佛”。她愣愣地看着那僧人,那僧人念了几句经后方缓缓转身看她,俊美的脸上现出喜色,“叶子,我是亦离。” 她记得他,祭灶节那晚,正是他对她说,燕诩不是好人,不能相信他的话。她更从子烁口中得知,失忆前的自己和亦离情同兄妹。 可是知道归知道,她早已决定不再纠结过去的事情,她只想简单快乐地留在燕诩身边,此刻他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她一时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亦离打量了她片刻,目光澄澈,眉宇间有难以掩饰的重逢喜悦,“叶子,我知道你想不起过往的事情,也不知道我是谁,但你别怕,我叫亦离,是大悲寺的僧人。你还是婴孩时,你母亲被人追杀,带着你逃到大悲寺,将你藏在后山的林子里,我发现你时,你正在一堆枝叶繁茂的萱草花里,所以我帮你了个名字,叶萱,但我喜欢叫你叶子……” “我母亲?”这是她第一次听说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我有母亲……那她现在在哪儿?” 亦离点头,随即神色又黯然下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一听要带她离开,惜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不走,我不要离开燕诩。” 亦离并不失望,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叶子,你别怕,你现在不愿意跟我走,是因为你不记得以往的事,如果你记起来了,你自然会和我一起回大悲山的。”他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这是慧水师太特意为你日夜赶制的药,名为始元丹,这药极难制成,故至今成丹只得一粒。你服下后,三日内应可恢复记忆。” 他将瓶子塞到她手中,神色一凛,“有人来了,我要走了。你记住,务必服下这药,三日后的子时,我在营外北面河溪处等你。” 第24章 暗算 云山和云竹来到的时候,惜月已将亦离给的小瓷瓶藏好。 云竹见惜月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惜月的安危一直由她负责,她若出了什么事,她责无旁贷。可想到方才她和云山竟然把她追丢了,心里一阵后怕,“惜月姑娘,这里虽是深山老林,可指不定会藏着魏军细作,就算没有细作,遇上凶猛野兽也是极危险的,下次你可万不能离了我们独自跑这么远,你若有何意外,叫我如何向世子交待?” 惜月心里藏着事,只点头应了。袁牧此时才拖着笨重的身躯赶到,一边擦着满头的大汗,一边喘着气道:“哎呀我的娘啊,惜月姑娘,你的轻功可真是利害,方才只一晃就没影了,我这铁舵子可经不起折腾啊。” 惜月朝他笑笑,歉然道:“方才只想着瑾云爱吃黄羚肉,不能让它跑了,今晚这烤黄羚袁参事多吃几块。” 四人回到营地时燕诩还没回来,惜月独自躲在帐中,看着那只白色的小瓷瓶怔忡出神。对于亦离,第一次见面时她便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所以当子烁告诉她亦离和她情同兄妹的关系时,她选择了相信。 她能从亦离眼中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和担忧,他临走前不断安慰她不要害怕,可他并不知道,她所害怕的,不是她不记得过去,而是怕自己记得越多,离燕诩就会更远。此刻,手中那小瓷瓶像炙热的炭火,灼得她手心刺痛。 是该继续糊涂地保持现状,假装若无其事地留在燕诩身边,还是该吞下始元丹恢复记忆,清醒地做出决定?她既渴望记起所有事情,又害怕当真相赤/裸裸地袒露后会让她难以接受。 她越想越乱,越想越矛盾,想到亦离三日后才会再来,不必非得现在做出决定,她干脆不再多想,将小瓷瓶藏入怀中,打座运气,开始修炼北冥诀第四重。 燕诩本打算天黑前赶回营中,可虎丘地势复杂,他又是做事力求细致谨慎的人,耽搁到天黑才开始回程,不料途中天气突变,下了场暴雨,待躲完雨再启程,回到营中已是第二日清晨。 他身上尤带着寒气,甫一进帐,寒气尽消,可平时那个叽叽喳喳飞奔上来迎他的人却不见了踪影,帐中寂静无声,静得让他有点不习惯,但更多的却是意外。 他心里隐约有个不好的念头,猛地转身出帐,“云竹和云山呢?” 云问、云山、云海、云竹是云卫的四大统领,云竹一向贴身照顾惜月,他昨日离开前还特意留下云山,让他协助云竹。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得力手下,做事及是稳妥,可刚才他一路进帐,却不见两人守在左右。 守在帐外的两名云卫神色一凛,上前道:“回世子,惜月姑娘昨日猎了一头黄羚,昨晚烤肉吃,云竹和云山许是贪嘴吃多了,闹了肚子,昨夜早早歇下了,值夜由属下两人顶替。” 燕诩眉心跳了一下,厉声吩咐:“即刻把所有云卫召来。” 一个时辰后,燕诩已换过一身黑衣,姣玉一般的脸上神色冷峻,长眉如墨,眉下双眸幽深无底,正冷冷看着手中的信笺。 袁牧软软地跪在主帐中,豆大的汗不断自额上淌下,他抬头看了一眼坐于点将台后的燕诩,原本就微微发颤的身子更是抖得利害。在他身后,已横躺着七八名将死却又未死透的手下,均是被刀子在身上捅了几个口子,却不一刀致命,只慢慢放血,直到血沽而衰。 片刻后,燕诩轻轻一抬手,那信笺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缓缓落到袁牧身前,他的手指在椅把子上一下一下轻敲,声音轻柔缓慢,似是在聊着家常,“真是意外啊,平日看着温婉贤淑的女子,心思却这般毒辣。只是……手段虽狠,脑子却不灵光,她就这么天真,竟以为惜月不在了,我就会娶她?” 袁牧只觉自己的舌头几乎撸不直了,颤着声道:“华、华、华媖只是一时糊涂,她也是太过在意世子您,为情所困迷失了心性,以、以为你不娶她是月姬在的原因,她其实没有坏心眼的,您也知道她的,平时虽有些娇纵小性子,实则不是心思歹毒之人,她还特意说了,不伤她性命,只、只把她送走就行了。” 燕诩嘴角勾了勾,似是同意了袁牧的话,“深宫后院长大的女子,遇事只看眼前小利,摘下小小一片叶子,便以为那参天大树她也能握在手里。这种既没脑子又爱嫉妒的女子,若是嫁给太子为妃,将来母仪天下岂能当得起后宫表率?”他挑了挑眉,俊脸上荡起一抹暧昧笑意,“对了,袁参事不是一向钟情于华媖郡主吗?依我看……这段日子她在宫里也苦闷得很,没准会因寂寞勾搭上哪个禁庭侍卫,这名声一旦坏了,太后自然不会再让她嫁给太子,我不介意成人之美帮袁参事一个忙……” 袁牧心里一慌,浑身冷汗涔涔,他知道燕诩不会无端说出这样的话,他既然这般说,自是有把握将华媖的名声给毁了,他虽爱华媖,却从未奢望过要华媖嫁给他,更不希望华媖受到伤害,尤其是这种名声上的伤害,比直接杀了她更折磨人。他软软摊到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那正冷冷注视自己的男子,“别、别那样对她,我说,我说。” 昨日打猎时,袁牧就一直在找机会对惜月下手。他虽将云山和云竹引开了,其实根本没想好该怎么对惜月下手,但后来云竹的话却提醒了他,这军营附近没准还真的藏着魏国细作,他大可用此借口作文章。于是到了晚上,他趁着众人吃烤黄羚时,偷偷在黄羚肉上做了手脚,让他们肚子不舒服早早歇息,又在惜月的酒中下了迷药,命几名手下偷偷将她送了出营。 今早燕诩回来发觉惜月不见时,他还装着不知情,帮着四处搜寻,又故意说些发现附近有可疑细作的话混淆视听,想引着燕诩误以为惜月被细作掳走做人质。可惜他低估了燕诩和云卫,云竹和云山一清醒过来,便立即想到昨日打猎时袁牧曾指错方向让他们走了远路,疑点便转到了袁牧身上。 袁牧自是不承认的,燕诩当即下令将他的手下锁了来,逐一拷打逼问,但袁牧手下知情的人昨晚都负责送走惜月了,剩下的全不知情,以至最后被放血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他原本打算死不认账的,只要那些负责送人的手下没被抓住便死无对证,他就算豁出性命,也不愿将华媖拖进来。只可惜,他千算万算,却忘了将华媖的信毁掉。他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却不能让华媖受到半点伤害。 “共、共有十人,我、我吩咐他们……尽量越远越好,最好能卖到楚国,楚国南蛮之地,她一弱女子,断回不来……我、我还给足他们银两,让他们办妥后不要再回来……” 嘭的一声巨响,燕诩抬脚将身前长案一踢,长案飞出,正中袁牧胸口,连带着他微胖的身子飞出,摔到几丈开外。他日夜防着外人,却没想到坏事的竟然是窝里的人。 燕诩起身,缓缓踱到口吐血沫趴在地上的袁牧身前,鹿皮长靴踩在他苍白惊惶的脸上,“你想保华媖?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求神拜佛,求神灵保佑我的人能将惜月安然带回来,她若少根手指头,你的华媖……死十次也不够!”他脚底发力微微旋了旋足,袁牧的下颚骨咔地碎裂,“至于你……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还得照顾你最心爱的表妹,任重道远着呢。” 袁牧此时已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华媖的,他更错的是小看了燕诩的能耐,竟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满天过海。他此刻无比的希望惜月能安然回来,否则他能肯定,华媖的下半生将会毁在燕诩手里。 然而到了晚上,他却听到了让他绝望的消息,云卫的人终于追上了他派去的手下,只是,他们找到那些人时,那些人已是死人,一共十人,一个不少,唯一少了的,只有惜月。袁牧当场便晕死了过去。 看来是袁牧的人在将惜月送走的途中遇到了埋伏,埋伏的人将他们杀了灭口,再将惜月带走。燕诩不断派出云卫和先遣军的人四处寻找,他自己也领着人到发现十名死者的现场查看。袁牧因知道惜月本身有功夫底子,所以派去的都不是普通士卒,这些人死前有明显的打斗痕迹,身上的伤口全是一击致命。他曾怀疑是不是亦离或大悲寺的人将惜月劫走,但在看到那些伤口后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大悲寺的人慈悲为怀,绝对不会使这种狠辣的招式。 第25章 决定 连续两天两夜没有阖过眼,燕诩脸上颇有疲惫之色,身上仍是那一身黑衣,他闭着眼靠在主帅座中,手肘撑在椅把子上,两指轻揉眉心。 昨夜散了一地的狼藉已收拾妥当,被处死的尸体也已清理干净,帐中燃着石叶香,驱散了昨夜留下的血腥味,只有袁牧仍被绑着扔在角落里。 云问掀帘进帐,向燕诩行礼道:“回世子,翼城那边已将晨风放出,三日可到。”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但我们动用晨风,只怕佟大人那边会起疑心。” 燕诩依旧揉着眉心,啜子因疲劳而略带沙哑,“暂不理会眀焰司那边,尽量将此事压下,只要将她找回来,佟漠也无话可说。” 他不希望佟漠知道惜月失踪的事,因为佟漠知道了,他的父亲睿王也必定知道,睿王本就不赞同他将惜月带在身边,若知道此事,少不得出言责备,惜月找回来后,睿王势定要他将惜月关起来了事。可他不想这样,他有他的打算。 他这次带着惜月离开翼城,早就算到亦离会找上门,他原本的打算,是让亦离看一场好戏。他刻意将她的名字改为惜月,这三年来又刻意让她习礼知仪,淡化她原本身上的江湖野性,举止行为和衣着打扮都尽量模仿真正的顾惜月,为的就是让她变成另一个顾惜月。 当亦离看着他从小呵护的妹妹,变成了另一个顾惜月,死心踏地地爱着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对他千依百顺乖巧听话,且对他深信不疑,打死也不肯离开他,那个时候,亦离心里会怎么想?他会有多痛苦?他大概会对拼掉性命也要将她从他手中救走,可他当然不会让他轻易得逞,因为游戏此时才刚刚开始,他会向他提出交易,如果想救惜月,可以,但要用伏羲八卦来交换。 江湖上很多人知道伏羲八卦藏在大悲寺里,但大悲寺藏龙卧虎高手如云,要盗走它不是易事。至于亦离是求渡一将八卦给他,还是打算自己强取,他毫不关心,他只在意结果。但他相信出家人讲求慈悲,伏羲八卦再重要也不过是死物,渡一应该会允许亦离用八卦换回惜月。他取得八卦后,亦不介意亦离将惜月带走,因为,游戏至此不过才玩到一半,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一个让亦离措手不及进退两难的抉择将等着他--真正的惜月没死,要救她,就要用假的惜月来交换。 他恨亦离,他恨他拥有他心爱的女人的心,他早在七年前就可以杀掉他,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在重伤他以后甚至让名医帮他及时医治,以免他重伤不治,他要他活得好好的。恨极一个人,不是杀了他,也不是折磨他的*,而是要让他四肢健全活得好好的,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永无止境。 他将高高在上,看着亦离像垂死的猎物,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里一次次挣扎求存,每当他频临绝望,他会亲手向他撒下希望的种子,让他看到光明,让他向着那仅存的一点亮光垂死挣扎,而此时,他会将那最后的希望亲手掐灭。他要看着他在天堂与地狱中一次次轮回,但他最终的结局,只能是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有趣的游戏光是想想,都让人兴奋不已。可只惜,袁牧忽然从中作梗,破坏了他完美的计划,如果亦离此时出现,他手上根本没有驱使他的筹码。燕诩微微抬起眼帘扫了角落里的袁牧一眼,这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就算将他凌迟也不解他心头恨。幸好他行事向来缜密,早有所准备,找回惜月只是迟早的事,他只担心在此期间她别出什么状况就好。 他的眸子漆黑幽深,这寒气森然的一瞥,让原本意识涣散的袁牧一个激灵,他全身被绳索捆绑动弹不得,只得不停以头点地,苦苦哀求,却因下颚骨碎裂而口齿不清,“世子……世子……我知错了,华媖年幼无知,什么也不懂,若我不答应她,她其实什么也不会做的,她也就是说说而已。世子要怪就怪我,是我鬼迷心窍忤逆了世子,求世子高抬贵手放过华媖……放过华媖……” 他昨晚就知道了,燕诩是不会杀他的,要是他想杀他,就不会留着他的命到现在,他现在只担心他会报复华媖,“若世子爷肯放过华媖,青舟定誓死效忠世子,将来世子旦有驱遣,青舟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他其实张嘴说话时下颚痛得撕心裂肺,却仍不停哀告,努力一字一句将话说得清晰。燕诩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不理会他,起身迈向帐外,就在他心里的希望一点点熄灭时,燕诩终于顿足,冷冷抛下一句,“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一月当空,片云不染。 山谷里寂静无声,一条黑影在密林中迅速移动,他肩上扛着一只死去的梅花鹿,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矫健挺拔的身躯如鬼魅一般在暗夜里穿行,眨里便来到一隐秘山洞前。 他小心拨开他离开前刻意掩饰洞口的枝叶,待看到里面的篝火依然烧着,她娇小玲珑的身体依然蜷缩在角落里,这才放下心来。 惜月曲着膝坐在角落,听到声响后便抬眸直视着他,眸子里有熊熊燃烧的恨意。子烁毫不在意地与她对视了片刻,方缓缓将手中猎物放下,朝她淡淡一笑,“饿了吧?再稍等片刻。” 她倔强地瞪着他,却不说话。他看她片刻,这才无奈朝她走去,俯下身去解她手脚上的绳索,“我这也是为你好,这里深山老林,万一你跑了出去遇上猛兽,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她在心里暗骂,他其实是怕她跑回去找燕诩,所以出去前将她手脚都绑了。她那晚也不知怎么回事,不过喝了几杯酒就不醒人事,到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四肢被绑着装在麻袋里,听那些人说的话,她正被人不知送往哪去。她心里极是恐惧,却又挣扎不得。正惶恐间,忽然有人出现,将绑她的人全部杀了,她还以为是燕诩来救她,还未来得高兴,便发现救她的人竟然是子烁。 他没给她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只告诉她不要担心,他会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可跟着他走了三天,他口中的安全地方是哪里却只字不提,她能肯定的是他不会带她回去找燕诩。她曾试过逃跑,可她的那些小伎俩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倒是激怒了他,到后来他就算去小解也要先将她绑起来。 子烁将腰间水囊解下递给惜月,自顾摸出匕首割了几块鹿肉穿到树枝上,就着篝火耐心烤肉,“这里已算是魏国地界内,但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就算不防燕诩的人,也要防别人。”毕竟江湖上不知多少人觊觎着异血人,但这句话他只在心里说,并没有说出口。 惜月喝过水,依旧沉默着看他。他坐得很随意,一腿盆着一腿屈膝,左手枕在膝盖上,只用右手闲适地拨动着树枝上的烤肉。篝火不大,火光跳跃不定,将他的身影投影在洞壁上。他的眉目隐在火光中,半明不晦,侧脸的线条极清晰刚毅。有那么一瞬间,她脑中冒出些许模糊的片段,似是曾经对这场景极为熟悉。 察觉到她的注视,他侧过脸来朝她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似是为了印证她心里想法,他笑着道:“香吗?以前你最喜欢吃我烤的黄羚肉,你放心,我的手艺没丢开,一会准能让你吃得满意。” 她怔了怔,随即沉下脸,冷声道:“别和我提以前,你说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子烁闻言,脸色也是一沉,方才还带着和煦笑意的脸上一片阴霾,“除了回去找那个无耻之徒,你哪里也不愿去,所以……你就死心吧,我不会告诉你。” 这话将惜月激怒,她愤恨地将手中水囊朝他扔去,“之前那些人不管我死活,强行将我送走。你虽将我从他们手中救出,却也是不顾我的意愿,一意孤行要将我带走,你和那些歹人有何区别?” 子烁侧身躲过,也不看她,依旧转动手中烤肉,“区别就是,那些人将你送走是为了害你,而我,却是为了解救你。” 惜月憋着一口气不再说话,沉默片刻后,自怀中掏出亦离那晚给她的小瓶子。她这两日以来已经想清楚了,她要还自己一片清明,她不愿再稀里糊涂地活着,她毫无疑问仍是爱着燕诩的,她不愿意从别人口中了解燕诩对她所做过的事,她不愿意再让别人左右她的命运,她要记起所有的事,通过自己去判断对错,决定自己将来要走的路。 子烁等了片刻,没听到她的反驳或咒骂,不由回过脸去看她,却见她看着手中一粒小药丸出神,似是在下什么决心,奇怪道:“那是什么?” “始元丹。” 他皱眉,“始元丹?” 她仍盯着那药丸,也没瞒他,“亦离给我的,说只要我吃了,或许能恢复所有记忆。” 子烁心里咯噔急跳一下,死死盯着她的手,声音里有他自己察觉不到的紧张,“你……打算吃了它?” 他的异样让惜月感到些许疑惑,她挑眉看他,冷笑道:“不好吗?你不是说过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我若吃下它,便能记起你了,你难道不希望吗?” 子烁猛然注视着惜月的眼睛,孤狼一般的眸子闪烁不定,就在惜月刚刚抬手准备将药丸放进口中之际,他忽然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抓过她的手腕将药丸抢走,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将那药丸拍入自己口中吞下。 “我是你未婚的夫君,此事千真万确,但我不希望你记起所有的事。” 第26章 心乱 惜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将始元丹吞下,亦离曾说过,这始元丹极难制成,所以慧水师太迄今为止只练成一颗,可这唯一的一颗,却让子烁吞下了。短暂的愣怔过后,惜月勃然大怒,掌心运气朝子烁面门拍去,“混蛋!还我始元丹!” 两人之间离得极近,子烁没想到她会忽然出手,她的掌风夹着一丝凌厉寒气,饶是他反应敏捷堪堪躲开,左边脸颊仍被掌风刮出一道口子来。 两人迅速过了几招,若论身手,子烁远在惜月之上,但他不欲伤她,只躲着不还手,很快便发觉她的内力有些古怪,远不似以前她在无荒山时练的纯阳之气。他不再拖延,虚击一招后飞快在她左肩一拍,她整个人便软了下来。 他拦腰将她抱住,伸手探她脉搏,“你在宫里练了什么功?” 惜月此时简直恨死了他,只狠狠瞪着他。子烁扶着她坐好,自己则盘膝坐于她面前,默默看了她片刻,这才缓缓开口,“叶子,对不起。我……我只是为你好。”她仍是沉着脸瞪他,他双唇紧抿,又看了她片刻,“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以前你被燕诩囚在宫里,我怕你知道得越多,越会引起他的怀疑,所以很多事情我都忍着没告诉你。但既然如今你已脱离了他的掌控,关于你的过往,你是时候知道了。” 惜月瞪了他一眼,随即又错开视线看向别处,子烁脸上浮起一抹苦笑,整理了一下思绪,淡淡道:“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你是在无荒山长大的,和亦离及已故太子妃顾惜月感情深厚,他们都将你当做妹妹般呵护。若是没有燕诩的忽然插足,他们现在早就儿女成群了。但燕诩强娶了顾惜月,不但如此,顾惜月的死怕是和他脱不了关系。” 他说此处,惜月猛地看向他,“你怀疑他杀了顾惜月?不可能。” 燕诩怎么可能杀顾惜月?他明明那么爱她,别人不知道,但她亲眼在他的密室里见过顾惜月的“尸体”,若非极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将她的尸体悉心保存下来朝夕相对,甚至将她的名字改成惜月,以解相思之苦?其实早在上次子烁告诉她时,她虽然嘴巴上不愿意承认,但心里却明镜似的明白,她不过是顾惜月的替代品。 子烁继续道:“具体如何我不清楚,可当时的你和亦离都是这么认为的,尤其是你,一直嚷着要替顾惜月报仇。你当时太小,什么也不懂,亦离担心你不知轻重去惹燕诩,且他知道燕诩不会放过他,他和燕诩终归有清算的一日,他只担心会殃及你,恰好当时我要离开无荒山,亦离便拜托我带你离开,也是为了让你换个环境,忘记顾惜月的事。” 他静静看着她,火光摇曳,她的脸颊渡上一层淡粉的柔光,泛着惹人怜爱的红晕,可那双眸子却是睁得大大的,带着怀疑和防备。她的脸渐渐和当年的叶萱重叠一起,顾惜月死的时候,叶萱只有十四岁,年少冲动,伤心之余整日嚷着要替顾惜月报仇,一改往日的懒散,没日没夜地舞枪弄剑。他恰在那时提出要离开大悲寺回魏国,亦离便拜托他带上叶萱离开一段时日。如今回想,在魏国的那三年里,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只可惜…… 他叹息一声,不理会她审视的目光,接着道:“你虽离开了晋国,心里却一直记挂着报仇的事,但亦离一直不允许你回去。直到三年后,燕诩奉命秘密到郑、梁、魏三地视察,那一年正好在魏国。你探听到他爱看歌舞,于是假扮舞姬潜入他常出入的烟花场所,趁他有一次看歌舞的时候刺杀他,可惜刺杀不成,反倒把自己赔了进去。你失去了记忆,成了他身边的舞姬。” 他注视着她双眸,一字一句道:“叶子,以前你在无荒山时,亦离和渡一都不曾告诉过你你的真实身份,为的是让你能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他们都以为,他们能护你一辈子,可惜世事无常,如今你必须知道,燕诩留你在身边,是有目的的。你是异血人,燕诩为了得到十方策,异血人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他只有用你的血才可以打开十方的机关。” 他说到此处便顿住,生怕她受不了这残忍的真相,可不想她只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异样。须臾,她嗤地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好,关于我和燕诩的那些,我如今已知道了,那么……你呢?说来说去,你还没有告我关于你和我之间的那一部分。子烁这个名字是你进入眀焰司后才取的吧,你原本叫什么?” 她只是没了记忆,却不是傻子,自刚才他强行抢走始元丹,她就知道他虽告诉她他所做的都是为她好,但他对她绝不是坦荡荡的,从在宫里的时候开始,他三番四次隐瞒自己的身份,他告诉她的,都是从前她和亦离或顾惜月之间,甚至燕诩之间的事情,迄今为止,她除了知道他是眀焰使外,其余的仍是一无所知。 子烁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时怔住,又听她嘲讽道:“怎么?口口声声说自己所做的,都是为了我好,还说什么会护着我,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告诉我。”她说着眼眸一转,下巴微抬,不屑地在他脸上睨了一眼,“做了亏心事,所以不敢说真话?” 最后这句话,让子烁心里有如巨浪翻滚,待那巨浪平静后,忽然生出一丝悲凉。在她失踪后,他曾发了疯一般四处找她,在得知她因刺杀燕诩不成被他带进宫里后,他心里追悔莫及。他想救她,但燕诩行事滴水不漏,况且他明知异血人有多抢手,自带她进宫后便从不让她出宫,让他无从下手。他只好不惜一切服下极乐丸进入眀焰司,凭出色的表现取得佟漠的信任,最终成功闯过斗兽擂台。他原本想搏得燕诩赏识并接近他,本来事情进行得挺顺利,不料她竟将他转赠给太子燕旻。幸好他虽不能直接接近燕诩,仍是如愿进了宫。 在得知她失去记忆后,他心里既悲又喜,他为她忘了他而感到难过,可正正是因为她忘了他,这意味着她同时忘了他当初对她所做的事,她忘了以往的一切,这何尝不是件幸运事?他与她又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他原本打算救出她后,带着她回魏国重新开始,她爱过怎样的生活他都成全她。却没料到刚才那颗小小的药丸,几乎打乱了他全盘计划。他希望她能记起以往的事,却不希望她记得她曾穿着一身嫁衣,割下一截红衣与他恩断义绝。 她不顾而去后便失了踪,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时,她已被燕诩改头换面进了宫。若非因为他伤了她的心,她不会有这三年偶人般的遭遇。此时面对她的诘问,他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良久,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晦涩,“我姓安,名逸,祖父是魏国国君,父亲是魏国国君第六子襄王,早年因谋逆之罪被满门处死,我是他的独子,出事时只有三岁,被老仆人冒死救出,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在民间。为学得绝世武学,老仆在我十六岁那年把我送到大悲寺做俗家弟子,我正是在那里认识了你,那时你才十三岁,我们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年后我要回魏国,亦离让我带着你走,原本我们要成亲的,但那时我做了让你伤心的事,你负气出走,刺杀燕诩失败,我为了救你,冒名进了眀焰司。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把慧水师太的始元丹吞掉了,她再没恢复记忆的可能,他原本可以随便扯个慌的,但他不愿意那么做,他宁可含糊其词,只用“做了让你伤心的事”一句话把那件事盖过去,至于那件让她伤心的事是什么,他却打算让它烂在肚子,反正他已经知道错了,再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他抬眸看她,又加了一句,“我所说的,全是真的,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他只是有所隐瞒而已,不算说谎,他在心里这般告诉自己。 惜月冷冷看着他,忽然冷笑道:“都是真的?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抢走我的始元丹?你怕我记起所有的事,包括你做的事,所以你宁愿让我继续失去记忆,这样,我就只能听你胡扯了。子烁,不对,安逸……”她说到此处,似是想了什么,嗤地笑了笑,又改口道:“安逸这个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还是叫你子烁的好。子烁……你难道不觉得你的言行前后矛盾?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她说罢不再理会他,被点的穴道已解,她拉过一旁的大氅盖在自己身上,闭上眼睛睡觉。安逸看着她沉静如水的脸,只觉满心苦涩,她说得对,他若非心虚,怎会害怕她想起所有的事来,他既抢了她的始元丹,又凭什么要她相信他的话?他苦笑一下,重新坐到篝火旁,默默撩拨就快熄灭的枯枝。 惜月虽闭着眼睛,其实心乱如麻,她刚才不过竭力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子烁的话犹如在她心里炸了个惊雷,惊得她不知所措。她是因为刺杀燕诩失败才来到他身边的?她是异血人?燕诩要用她的血打开机关?她脑中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亦离时他说的话,不要相信燕诩,他是个恶魔…… 他果真是恶魔吗?那些温存和体贴都是假的?那晚在邀仙台,他捧着她的脸,仿佛捧着最珍贵的稀世之宝,他曾那样情深款款地告诉她,她一直在他心里,他喜欢她暖暖的……那些都是假的吗? 她痛苦地咬紧了牙槽,逼迫自己不再去想子烁的话,他若心里没鬼,何必抢走她的始元丹?可见他说的话并不可信。这么想着,她心里好过了些,随即又想起亦离,算算日子,今日已是第三日,亦离那日和她约定,今晚会在营北的河溪处等她,自己不能赴约,不知他会如何? 第27章 游戏 虎丘,大军驻扎的大营北面有一条河溪。今晚的月亮很圆,似一面明镜镶于天幕。 燕诩身长玉立,安静地隐于暗处,不动声色地望向溪边,溪边一块大石上,亦离正盘膝坐在上面,双手合什唇瓣轻启,默念着经文。 又看了片刻,燕诩嘴角扯了个冷笑,从暗处步出,缓缓走向溪边,“有用吗?红尘在你心里,你就算念经念到死的那天也无法超脱,何必自欺欺人。” 亦离睁开双眸,看着燕诩自林中步出,他身边没有随从,也不见惜月。他不理会他的嘲讽,只平静地问:“叶子呢?” 燕诩缓缓来到溪边站定,这才笑笑,“叶子……你指的惜月?她失踪了。” 亦离一怔,站直了身子,见他说得云淡风轻,一时不确定他所说是真是假,“失踪?你怎么会允许她失踪?谁信?” 燕诩两手负在背后,用脚踢了一颗石子,看着那石子没入水中,荡起一圈波纹,“是啊,我明明看她看得那么紧,说出来谁也不信,但她确实失踪了,就在三天前,被人劫走了。” 亦离沉默着,自那晚给了惜月始元丹,他便一直隐藏在虎丘附近,他相信她如果吃了始元丹记起所有的事,以她的聪明,她一定会想办法来见他的。但今晚他来此之前,便发现四周几乎没有守卫,他轻而易举就潜了进来。 看来要么是她没服下始元丹,还把他的行踪泄露给燕诩,要么就是燕诩所说是真的,她真的被人劫走了,他的手下都被派出去寻人,所以营中根本没布防。他开始相信这事是真的,燕诩行事狡诈狠辣,但他也是个孤傲的人,从不屑去做一些故弄玄虚的事。他只是奇怪,以燕诩的谨慎和能耐,什么人有这个本事能够从他眼皮底下将人劫走? “什么人做的?” 燕诩侧过脸看亦离,漆黑深邃的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没有回答他,只淡淡道:“不如我们做个游戏吧?” 亦离剑眉微挑,沉默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这么说。 燕诩回过头不再看他,那张飘逸出尘得仿佛不吃人间烟火似的脸,总让他有种莫名的嫉恨,若是看久了,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一时冲动将他千刀万剐。 他把目光投向前方无边的黑暗,掩饰了眸中所有情绪,这才幽幽道:“我给你十天时间,若你比我的人快找到她,她可以跟你走……前提是她愿意的话。” 亦离怔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燕诩,果然停顿片刻后,燕诩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忽然现出一抹笑意,声音里也带着些愉悦,又接着道:“可若她不愿意,你要带她走……也不是不行,只须拿伏羲八卦来换即可。” 他就知道燕诩不会轻易放过他,亦离澄澈的眸子逐渐深沉,死死盯着几丈开外的男子,他从容地站在那儿,那样的自信,语气轻松,似是在和他扯家常,而事实上他说出来的话和天荒夜谈无异。燕诩想要伏羲八卦的心思昭然若揭,别说渡一大师,就连他自己也绝不允许的。 没恢复记忆的叶子不会跟自己走,这一点他很清楚,他忽然有些想不明白,为何燕诩要提出这样的条件,他就不担心自己找到叶子后,强行将她带走? 可他没有时间多想,既然知道了叶子不在燕诩身边,这是救她的最好时机,到时管她愿不愿意,将她带了回无荒山,渡一和慧水自会想办法的。他来不及多想,只说了个“好”字便脚尖一旋,几个起落后已消失无踪。 燕诩安静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嘴角轻勾,缓缓道:“祝你好运。” 他忽然觉得,袁牧虽横插一脚让事情变得复杂了,但如今看来,倒是给这个游戏添了几分刺激。 一连几天,惜月不得不跟着安逸赶路,她没想过跑,因为她知道他说得对,这里已是魏国,她一个晋国女子,能跑到哪去?而且她深信燕诩一定会来救她。这几日下来,他对她虽无微不至,但两人之间极少交谈,她只是麻木地跟着他,即不发问也不搭理他,他给她水喝她就喝,给她吃的她就吃,让她赶路她绝不拖沓。他试着讨好她,可她不冷不热,他对她的态度很失望,但更多的是无奈。 这日两人终于出了山林走上官道,连日在山林中徒步,早让两人身上狼狈不堪。安逸和她坐于路边一小茶寮歇息,见她身上的衣裙破破烂烂,不由心中愧疚,对她道:“再走几里,前面有个小镇,我们买些新衣服换上,今晚可在镇上客栈睡一晚,明早再买两匹马,有了马,路上你就不会再像之前那般辛苦了。” 惜月自不会反对,也不应他,继续吃手中馕饼。这些日子在山林中不是吃野果便是吃他猎的野味,早就腻得慌,见她此时吃得香,安逸心生怜惜,又拿了一张饼递给她,“慢点吃,今晚到了镇上,我们找个酒家好好吃上一顿。” 惜月没看他,却毫不客气地接过那饼。安逸笑笑,拿起茶碗灌了几口,又慢慢撕下馕饼往嘴里放,一边吃一边悠悠打量四周,片刻后,他手中一顿,脸色古怪地望着远处天际。惜月原本没理会他,可见他脸色越来越沉,心里不由奇怪,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天空湛蓝深远,只有几丝白云轻飘飘地浮着,一只银白色的鹰隼正在广阔的天幕上翱翔。惜月看了几眼,没看出有何不妥,自言自语道:“银色的鹰,倒是少见。” 安逸却神色凝重,“那不是普通的鹰隼,是鹯,所有猛禽之中最凶猛的一种,对气味尤其敏感。” 惜月撕了一片饼到口中细嚼,淡淡看他一眼,“那又如何?” 安逸摇了摇头,鹯的兽性太强,极难驯养,一般只出现在荒芜的深山或荒漠,他也不知这只鹯出现在此处,会不会和他们有关,只道:“有些诡异,但愿它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与我们无关。” 他心里不安,催促着惜月尽快上路。到了镇上匆匆换过一身干净衣饰,又买了两匹好马,这才找了个客栈落脚。原本他打算带她吃好的,但想到今日那只鹯,他心里又觉不安,为免出意外,最后只在客栈房间里用饭。 两人只要了一间上房,安逸从澡房洗漱出来,便见惜月正盘膝坐在榻上,双目紧闭,似在练功。 出逃的这些日子,她每天晚上都有几个时辰像这样打座练功,他有些奇怪,想到那日她出手时的诡异寒气,不由开口问道:“叶子,你究竟练的什么功?你身上有渡一过给你的纯阳之气,你的底子不适合修炼阴气重的内功。” 惜月缓缓睁开双眼,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用你管。”她伸了个懒腰,将榻上一张褥子扔给安逸,“我累了,要歇息。” 言下之意是要他睡到地上。安逸接过褥子,委屈地搓了搓鼻子,“天天睡山洞,睡得我背上都起疙瘩了,难得有高床软枕,你倒是狠心。” 惜月不理会他,自顾拉过褥子盖到身上,背朝外躺下。安逸一时玩心起,一个箭步跨了上来在她身边躺下,又扯了半边褥子盖上,“我是你未过门的夫君,娶你过门是迟早的事,同睡一榻不算逾矩。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让我今晚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惜月顿时恼火,扯回褥子骂道:“混蛋,若不是你强行带走我,我要每天在深山老林里吃苦?你还好意思让我可怜你?滚下去!” “哎哎,你讲不讲道理?若不是我救了你,你早被那些人不知卖到青楼里还是富贵人家里当小妾了。你不感激我,倒是怨上我了?” 惜月一时噎住,虽明知他说的有道理,可她不愿嘴上承认。她用脚踢他,又用手推他,可安逸却闭着眼,嘴角带着坏笑,身体沉石一般纹丝不动。 她忙乎了一会儿,见他是铁了心赖在榻上,心里虽气,可若要自己睡到地上,她又咽不下那口气,况且连日奔波,她也着实累坏了。她愤恨地踢了他一脚,侧过身躺下,将身子靠到最里面,离他远远的。 安逸嘴角弯起,侧过身子托腮看着她的后背,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捅了捅她的背脊,“哎,叶子,别睡啊,和我说说话。” 她才不理会他,动也不动。安逸也不介意,自顾道:“你以前就爱耍小性子,现在虽没了记忆,这点小性子却没变过。以前你练功老是偷懒,亦离每次要罚你,你就悄悄跑来找我,要我带你下山玩,那时我对你可是有求必应,常带着你到附近的镇上玩乐。那次你听镇上的人说翼城有灯会,央着我带你去,那一次我们一去就是两天,可把亦离急坏了……” 他自顾说了一会儿,发现惜月已发出绵长的呼吸,想道她这些日子果真是坏累了,他不再说话,轻轻挪了挪身子朝她靠近些。她刚梳洗过,身上尤发着淡淡的皂角香,她背着他,他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枕上,修长白皙的脖子在微弱的烛光中显得如此羸弱,惹人怜惜。他心头微微一荡,想起以前两人曾那样的亲密无间,忍不住俯身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印。 不料惜月却睡得极浅,这轻轻的一触她便醒了,她肘子猛然往后一撞,正中安逸胸口,他只来得及闷哼了一声,紧接着便被她重重一脚踢飞出去。 安逸痛苦地揉着胸腹,一边低估一边从地上爬起,“小没良心的,大爷我冒着性命之危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你就是这样报答你的救命恩人的?” 惜月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再靠近我,我宰了你。” 安逸其实也没想怎样,刚才不过一时情不自禁,见她真恼了,忙道:“好好好,我不惹你,你睡你的,我睡地上……” 他话音未落,双眸却忽然定定地望向窗外,满脸惊诧。透过半启的窗扉,一只鹰隼正一动不动,稳稳地站在对面客房的屋脊上,月色之下,那一身银白的皮毛异常晃眼。 第28章 反目 安逸只觉头皮一麻,白天时那种诡异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他终于意识到那只鹯出现在此处,绝非偶然。 “叶子,起来,不能睡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他想也不想,关上窗子便开始收拾。 惜月怒气未消,冷声道:“要走你自己走,你已经从那伙歹人手中救了我,你不欠我的,你我就此分道扬镳。” 安逸已飞快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来到榻边附身抓过惜月的脚裸,二话不说就往她脚上套鞋,“我九死一生冒险潜入明焰司,并不是为了将你弄出大晋皇宫就扔下不管的。”惜月用力踢脚,安逸手上力道一紧,狠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以为那是燕诩的人来救你?若不是呢?我说过,你是异血人,江湖上觊觎异血人的人不知多少,你若再被人抓走,我不确定我是否有那个本事再救你一次。” 惜月咬唇,她确实是想过那只鹯有可能是燕诩派来的,故意闹脾气拖延时间,没想到安逸这么快就将自己的心思看穿了。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没准等着她的正是上次掳走她的人。 “放手,我自己来。”她不再负气,自己将鞋袜衣服穿好,跟着安逸出了房间。 两人骑马跑了一会儿,安逸抬头看天,暗夜无边,那只鹯已不见了踪影,他刚刚松了口气,却见前方路中央立着一道青灰色的身影。那身僧袍,他只需瞥一眼便知道是谁,他将马勒停,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亦离没有看安逸,只看着另一匹马上的惜月,“叶子,你无事吧?” 惜月自那晚便时时担忧亦离,此时猛然见他在此,不由喜道:“亦离,我无事,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见亦离看她的眼神带着探究,又歉然道:“那始元丹我没服下……都怪这人,他虽救了我,可他却把始元丹抢走了。” 亦离眼神一黯,默然看向安逸,安逸面不改色,平静地看向亦离。 “无妨,慧水师太也不确定那始元丹是否真的有用,我们以后再想办法。”亦离并不打算说出和燕诩的约定,只道:“我打听到你被劫走后,一直盯着云卫的人,他们果然有办法找到你。” 亦离那晚离开后并没有盲目寻找,他想到燕诩和他提条件时的笃定,还有他那句“若你比我的人快找到她”的话,显然他是有把握能找到惜月的,他于是紧紧盯着云卫的人,果然就找到了此处。“云卫的人马上就到,此地不宜久留。”他看了安逸一眼,又朝惜月道:“叶子,我们这就回大荒山。” 安逸攥着缰绳的手倏然一紧,冷冷看向亦离。惜月微微一怔,也看着亦离。 她其实心里有很多疑惑,例如什么是异血人,她的母亲是什么人,她和安逸的关系,她又是怎么成为燕诩的舞姬的。她曾经害怕知道真相,害怕失去燕诩,于是选择了不闻不问。可自从那晚被劫,她忽然明白到,有些事情并非你不去探究就可以当它没有发生,她越是害怕面对,也许失去的会越多。 她于是打算服下始元丹,却没想到安逸竟然将始元丹抢走了。她之前跟着安逸是因为无从选择,但她不愿意从安逸口中知道这些,自他抢走始元丹,她便不愿意信任他,她更愿意相信亦离。她刚刚提缰,却被安逸一把拽住。 安逸两眼仍是盯着亦离,眸子里寒意森森,“亦离,人是我救的,她要离开,只能跟我走。” 亦离却道:“你救了叶子,我心存感激,但……你无权干涉她的去向。” 安逸剑眉微挑,“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救自己的妻子是我的份内事,我亦心甘情愿,无需你感激。至于她的去向,她既是我未婚的妻子,自然是跟我回去完婚。她的安危,自有我承担。” 亦离俊逸的脸上微微现出怒意,“安逸,别忘了你曾经对她做过什么,未过门的妻子,你不配。当初我是被你的虚情假意蒙蔽,才将她许配给你,自她离开魏国的那一日起,你与她再无瓜葛。她自小在大悲寺长大,我如同她的兄长,她何去何从,我只听她的意愿,无论她意愿如何,我自会护她一世。” 安逸冷笑,“你?你连自己爱的女人都保不住,还有脸说要护她一世?”他侧过脸看向惜月,道:“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顾惜月的事?上次你不是奇怪,他们原本约好要私奔的,可事到临头亦离却没出现,你道他是干嘛去了?” 亦离脸色蓦然一变,眸中闪过一丝痛苦,安逸已冷冷接着道:“他害怕了,他不敢带顾惜月走,就在他们成亲的那一天,他剃度出家了。一个男人,在自己爱的女人最绝望的时候,竟像缩头乌龟一般躲起来,心甘情愿将她双手奉给别的男人……我安逸自问做不到。亦离,若非你的退缩,顾惜月根本不会死,是你一手断送她的性命。你说得没错,我曾经糊涂过,我差点害了叶子,但我比你幸运,我还有机会挽回,我为了救她,用了三年时间潜伏明焰司,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但我无愿无悔,我欠她的,我用我的下半生偿还。” 他自背后抽出长剑直指亦离,“你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若非看在你我曾经同门的份上,我早对你不客气了。你要带她走,除非我死了。” 气氛一时僵持,惜月心里只觉波涛翻滚,安逸的话,她听得很清楚,她虽有点动容,却很清楚自己心里只有燕诩,至少在此刻,她依然牵挂着他,她不能也接受不了安逸强加于她的好意。 她看向安逸,平静地道:“也许你说的都是真的,但你在我心里,只是子烁。我会跟亦离先回大悲寺,至于将来何去何从,待我弄清楚我想知道的事后,再做决定。多谢这一路以来你对我的照顾。” 她说罢便要策马上前,安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用力拽紧马缰,孤狼一般的眸子逐渐升起怒意,“想和我撇清干系?没那么容易。” 亦离抽出腰间佩剑,正要上前,却听空中一声鹰唳,那唳叫声在空寂的夜里分外凄厉,三人顿时怔住。安逸心中一沉,再看四周,数十条黑影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围了上来。 第29章 奈何 亦离知道云卫的人在附近,却没料到他们来得这么快,他不及多想,提剑率先冲了上去,朝安逸喊道:“你带叶子先走!” 他和安逸虽有分歧,可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惜月,眼下联手对付共同的敌人才是明智之举,安逸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剑背狠狠抽了惜月的马屁股一下,“走!” 马吃痛,发力狂奔,硬生生闯出一条道来,云卫的人有一部分被亦离拦住,更多的却朝两人追去。惜月担忧亦离,不断往回看,“不能扔下亦离,他不可能挡得住那么多人!” 安逸却头也不回,“放心,他要杀他,七年前就杀了!” 惜月虽不明白他的话,可此时也不是问的时候。她盘算着待甩掉那些人后,不管安逸怎么说,她也要回去找亦离。 只跑了一段,忽听安逸猛喝一声,“小心!有绊马索!” 可惜已经迟了,他们的马猛地向前倾倒,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甩落,安逸在落地前的一刻提气一跃,抱着收势不住的惜月一起跌落。两人刚刚从地上站起,云卫的人再次围了上来。 见到警惕地将惜月护在身后的安逸,云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子烁……竟然是你?” 恶战一场在所难免,安逸将剑横在身前,孤狼一般的眸子缓缓扫过围成一圈的云卫,在心里盘算着要面对的形势,“是我。” 云竹仍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何?你为了她,宁愿背叛眀焰司?” “我从来就不是眀焰司的人,谈不上背叛。”安逸无声地扬了扬嘴角,“我只是从一开始就利用了眀焰司而已。” 云竹震惊之极,她虽一向看不惯他桀骜不驯的样子,但心底却对他多少有些欣赏,忍不住道:“你疯了不成?你竟敢欺骗眀焰司?”他难道不知道惹怒眀焰司的后果有多严重吗? 她还待要说,一旁的云问已抬手制止了她。云卫四大统领之中,云问是最年长的一个,行事最谨慎最有某段,是四人之首。 他冷笑一声,“不管你是什么人,既然惹了眀焰司,结局只有一个,要么自己了断,要么回眀焰司领罪,或许还能得个痛快。子烁,何必和自己过不去,把月姬交给我们,我们可放你自行回明焰司领罪。” 安逸也冷笑,“若我说不呢?” 云问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也像铁块一样冰冷,“你当然可以说不,不过……吃过极乐丸的人,若是不能每年再吃一颗极乐丸,生不如死。连我这个外人都知道的事,你在眀焰司好歹待过几年,不会忘了吧?” 为了保证眀焰使的忠诚,所有进入明焰司的人,都要服下一颗极乐丸,从此每年的寒食节都必须再服一颗极乐丸,否则一旦药性发作,全身溃烂瘙痒难忍,直痒得人不停地去抓去挠,肉腐骨烂,却又不会死去,往往是那人最后受不了折磨,自裁而亡。所以,只要服过极乐丸的人,若不能得到最终解药,一生只能靠每年一颗的极乐丸续命。所以,明焰司根本不怕门内出叛徒,离了明焰司,他的命活不过一年。 安逸冷声道:“这是我的事,不劳费神。” 云问微微一哂,点头道:“也是,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是早就清楚路的尽头是千丈悬崖,是我多言了。然而,一码归一码,今晚我们到此,却不是为明焰司清理门户的,子烁,你劫走我们世子的人,你应该也很清楚,明焰司惹不得,云卫更加惹不得。” 安逸依然神色冷漠,“可我就是惹了,你待如何?” 云问点点头,“月姬我们要带走,至于你,你生是明焰司的人,死也是明焰司的鬼,你的生死要留给明焰司决定,我们尽量不要你的命。今晚你若能全身而退,那是你自己本事,可若你没那个本事,刀剑无情,一会儿的罪你好生受着。话已给你说清楚了,我仁义已尽。” 云问言毕,一挥手,数条黑影便旋风一般攻了上去。安逸知道他们不会伤惜月,他不担心她,但他心知若不能放手一搏便前功尽弃,他眸中杀气尽现,出手丝毫不犹豫,一招一式比平日更加狠辣,很快便伤了几名云卫。此时亦离也摆脱了纠缠赶了过来,两话不说便冲了过来。 惜月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她虽不愿意接受安逸强加给她的好意,但他毕竟是为了救她,她不愿意看着他为了她而死,更不希望亦离有事。 “你们住手,别伤了他们!”她想上前阻止,但云竹将她挡在身后。 “惜月,过来。”就在惜月焦躁不安之际,忽然听到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声音,她回头,燕诩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月华朦胧,他的风华一如往昔,俊美的脸半掩在夜色里,缓缓朝她走来。 分开了快有半月,蓦然见到他,这段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她哽咽了一下,“瑾云……” 燕诩站定,离她有几丈远,将她打量了片刻,“惜月,你无事就好,我一会就带你回去。” 身后刀剑相击声依然激烈,惜月怔了怔,忙道:“瑾云,你快让他们住手,他们误会了,我被人劫走的那日,是子烁救了我……” 燕诩眸光一沉,却道:“惜月,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别插手。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惜月看着他,心里百般挣扎,事情到了现在,她已不能再自欺欺人当什么也不知道,她有很多疑惑要去弄清楚,她原本先打算跟亦离去大悲寺,然后再找燕诩问个清楚的,可燕诩突然出现,却叫她犹豫起来。她不想离开他,却害怕一旦心软跟了他回去,从此再没有探究真相的勇气。 燕诩看到她眸中的犹豫,心里也是一惊,他意识到他以前大概是太过高估了自己也看低了她,她根本不是那种因为爱一个人就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女人。他尤记得那次在邀仙台,她明明想他想得发疯,却不肯向他低头,还明确地告诉他,她不会为不懂珍惜她的人白白付出一份情,她会收回自己的心。他忽然生出一丝恐惧,不知他这次心血来潮的打赌,会不会过了火。 他不确定她知道了多少,但他从她眸中,已明显感觉到了隔阂,他只能孤注一掷。他紧紧看着她的眸子,眸光灼热,“惜月,你忘了那晚在邀仙台我说过的话了?你难道还想离开我?” 他说过,他会好好珍惜她的,惜月怎么会忘,那是她等了许久的承诺。她的眼眶瞬间湿润,“我没忘,可是……若我跟你回去,你能放过他们吗?” 燕诩眼中闪过寒芒,一抬手,所有云卫的人都住了手,默契地散开,将安逸和亦离围在中间。燕诩看着惜月,沉声道:“他们是生是死,不该在你跟不跟我回去的顾虑里,亦离我不会杀他,子烁是明焰司的人,他是生是死,留待明焰司决定。我问的只是你的心,你坦白告诉我,你究竟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惜月紧紧咬着牙,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燕诩,三年的朝夕相处,他早已深深在她心里扎了根,她很清楚就算自己今日离开了,她依然是爱他的。她只是害怕,怕自己一时的软弱,丢了寻找真相的勇气。 安逸和亦离一番恶斗下来,身上多少受了伤,虽不是很重,却也有点狼狈。两人原本都抱了必死的心要将惜月带走,可此时看着燕诩问她,两人均是神色一滞,定定地看向惜月。 一阵沉默后,燕诩缓缓朝惜月伸手,“惜月,过来,我有点冷……” 惜月心头一颤,她所有的防备和挣扎,在这一瞬间都被这句话完全击溃,她的身体似已不听使唤,大步朝燕诩走去,扑进他的怀里。 燕诩搂着惜月,轻拍她的背安抚,“无事了,别怕,一会我们就回去。”他的语气温柔似水,两眼却是看着亦离,嘴角上扬,带起一个无声的笑。 亦离的心猛地一沉,终于明白为何那天他如此笃定地和他打赌,他早就知道他会输,他只是要他输得哑口无言,输得无可奈何。 安逸却是心里一片冰凉,然而看着燕诩那挑衅的目光,骨子里那股不屈不挠的傲气再次被触碰,胸腔里似腾起一股火焰,朝燕诩骂道:“燕诩!你这卑鄙小人,你要的不过是她身上的血,为何还要欺骗她的心?她何错之有,要承受你这般对她?” 燕诩脸上的笑意隐去,目光自亦离脸上移开,冷冷看向安逸。感觉到燕诩身上的森然杀气,惜月一惊,低声恳求,“瑾云,我会跟你回去的,你别为难他们。” 燕诩轻拍她的肩,将她挡到身后,将安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才曼声道:“明焰司居然也有被人鱼目混珠的一天,佟大人这回可真是丢脸丢大了。” 第30章 浅暖 安逸攥紧手中剑柄死死盯着燕诩,孤狼一般的眸子里燃着蒸腾杀意,似要随时扑上去拼命。 燕诩看了他片刻,忽尔温雅一笑,“来之前刚刚收到消息,明焰司存放在宫中密窖里的极乐丸全部被人盗走了,我之前还疑惑,哪个这么大胆,且身手这么好,竟能在机关重重的皇宫密窖里将东西盗走,如今我明白了。子烁,好手段,一百颗极乐丸就是你的筹码?你想要什么?我想……只换一颗最终的解药,不会是你的目的吧,毕竟一百颗极乐丸,足够你吃到寿终正寝了……如果你能保得住命的话。” 明焰司里门徒众多,可有资格服下极乐丸的,只有一百零八人。而极乐丸因炼制过程繁复及材料稀有,每年炼成的丹药不过堪堪三百颗。而极乐丸的解药炼制更为艰难,且若非特殊原因,皇帝会赐予眀焰使富贵或权势,却极少会赐下解药。迄今为止,极乐丸的解药不过区区三颗,由佟漠贴身保管。 自斗兽擂台第一次见到子烁,燕诩便知道他绝非平庸之辈,他欣赏有华才的人,也曾想过将来收归自己所用。后来听说了一些他放浪不羁的传言,想着到底还是年轻,难免恃才傲物,还该好好磨砺几年,也不再多留意。之前惜月被劫,还有今天佟漠传来消息说极乐丸被盗时,他全然没想到两件事都和此人有关。 密窖里的极乐丸共有一百零八颗,他只盗走一百颗,留下八颗,他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是本着凡事留一线不做绝,也许是别有用心,让眀焰使们为这仅存的八颗极乐丸斗个你死我活,四分五裂。无论他是出于哪个原因,燕诩都认为他是一个让人惊艳的人才。然而他虽欣赏他,却不能容忍他挑衅自己。 他剑眉微挑,淡淡道:“让我猜猜,你在劫走惜月之前就计划好了,万一事败,就用这一百颗极乐丸换她?” 安逸咬紧牙槽,薄唇抿成一条线。他缓缓看了安静地站在燕诩身后的女子一眼,她正睁大眼睛看他,眼中虽有担忧,但也仅仅是担忧而已,和她刚才看燕诩那种爱恨缠绵的眼神完全不同,心中似有千把利刃,刺得他几乎站不稳。 他再开口时声音嘶哑,“你猜得不错,既然你都知道了,现在给我一个准话,一百颗极乐丸,便是一百条眀焰使的性命,只在你一念一间,换吗?” 燕诩低低笑了,有时候世事就是这般无常,他刚刚精心策划了一个游戏,引诱亦离用伏羲八卦来换惜月,没想到他的游戏才刚开始,居然便被人算计着要用一百颗极乐丸换走惜月。 他笑了一会,重新打量安逸,“当真有趣,若非你我立场不同,我还真的希望能和你交个朋友。只可惜,你还不够了解我,从来只有我可以向别人提条件,你还差了些。我是我,明焰司是明焰司,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你鱼目混珠潜入明焰司,是佟漠有眼无珠,活该受此一劫。明焰司自己捅出的娄子,由明焰司自己收拾,与我何干?” 他顿了顿,朝亦离看了一眼,眸中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亦离,别忘了那晚我的话。”他说罢便转身,牵过惜月的手走向等候一旁的马车,一边吩咐云问,“亦离可以离开,子烁,让人看着,通知明焰司的人过来处置。” 佟漠虽然一直在暗中扶持燕诩,但他始终是睿王的人,燕诩的一举一动,他都事无巨细地向睿王汇报,虽明知他是职责所在,仍是让燕诩感到厌烦,他不喜欢有人在暗中窥探自己的举动,哪怕那人是自己的父亲。这次明焰司出了娄子,若是不能及时追回那些极乐丸,两个月后寒食节一到,明焰司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哪里还有闲暇关注他,他倒是乐见成其,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马车缓缓而行,燕诩一直紧握着惜月的手,打量了她片刻才道:“你受委屈了。” 惜月眼圈一红,一头扎进他怀中,本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方张口,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唯有紧紧搂住他,好一会才终于开口,说的却是,“瑾云,你还冷吗?” 燕诩怔住了。 找回惜月他当然是高兴的,只因她是取得十方策必不可少的一环,且他方才上马车时,想着亦离和子烁的事,多少有点心不在焉,而此刻,她一句委屈也不提,只问他冷不冷。这句话比她的体温更直接地烫暖了他,这十多日来他坚硬如冰的心轰然间被一股暖流注入,并飞快地蔓延至他四肢百骸。他用力搂住她,低头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吸取她身上的热度,“你在,就不冷。” 两人静静地相拥了片刻,燕诩才抚着她的肩问道:“子烁是什么人?” 惜月想了想,只道:“他说他是亦离的同门。”她不确定子烁的话有多少可信,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子烁潜入明焰司是为了救她,她不愿领他的情,但她也不愿他死,所以她不打算将她知道的告诉燕诩,“他会死吗?他偷了极乐丸,明焰司会怎么处置他?” “他若死了,明焰司再取不回极乐丸,所以……在明焰司取回极乐丸之前,他性命无忧,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得很。”但明焰司取回极乐丸后就难说了,燕诩嘴角勾了勾,将惜月下巴抬起与自己对视,“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他感觉到她话中的保留,还有刚才他们离开时,她连一眼也不敢看向亦离,以他对她的了解,他能肯定她已从亦离口中知道了些什么。 惜月身子一僵,随即垂下双眸,“有,还是那几句,我到底是什么身份?我是怎么来到你身边的?我为何会失去记忆?” 这些问题她早就问过的,只是以前他从不喜欢她问,他只稍流露出些许不快,她便不敢多问,而此时她却是无比迫切地想知道。 燕诩深吸一口气,手指缓缓摩挲她的脸,“惜月,给我些时间,再过几个月,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待自己得到十方策后,便将一切告诉她吧,是怨是恨,是去是留,都随她。 “好。”惜月点头,再次将自己埋进他怀中。 五万主力军早在几日前便抵达虎丘,原本拟定的计划因惜月的事而拖延了数日,燕诩一回到军中便开始了忙碌,为之后的攻城做准备。 惜月专心照顾他的起居,其余的事一概不问。但她从云竹口中知道,那晚子烁和亦离虽吃了不少苦头,最终还是在明焰司的人来到之前逃脱了。云竹说,虽然他暂时逃脱了,但他之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毕竟再过两个月就是寒食节,极乐丸短时间内炼制不及,明焰司若不能及时取回极乐丸,势必巢倾卵破。 明焰司如何惜月不关心,她只暗自祈祷安逸和亦离能安然无恙,至于自己将来何去何从,她已决定耐心等燕诩告诉她所有事情后再做决定,她如今只想留在燕诩身边。除了照顾燕诩,惜月加紧了北冥诀的修炼,回来之前她已突破了第四重。燕诩说过,北冥诀练到第五重开始,体温会开始下降,她原本没打算继续练下去,但那次被人劫走,她深深体会到不能自保的悲哀,后来安逸又带走了她,当时她若是有足够的能力,根本无需受那种被人摆布的窝囊气。 她深深厌恶自己的无能,内心挣扎一番后,决定冒险继续修炼北冥诀第五重。练了几日,她发觉自己的体温并无任何变化,想起安逸曾说过,她体内有渡一大师的纯阳之气,也许正因如此,她就算修炼北冥诀也不会影响体温,燕诩就不会发现她偷练北冥诀,这一发现让她欣喜若狂,修炼得更为勤奋。 望月峡那边传来消息,副将闫骆隔三差五便派人闯峡,大大小小战役打了十多场,他的分寸掌握得极好,每次略有小胜便撤,绝不贪功冒进,成功将魏国大军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数日后,五万晋军朝魏国琼州发起了猛烈的进攻,魏军没料到琼州这边忽然冒出一支大军来,回救已来不及,琼州只守了几日便失守。三月中旬,燕诩带着五万大军进驻琼州。 三月的琼州已有春风拂来,寒冬已过,本是春回大地万物生长的季节,然而刚刚经历了战争洗礼的琼州,到处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大街上还躺着没来得及清理的魏兵尸首,颓垣败壁四处可见,一片荒芜死寂。 燕诩带着惜月,站在高耸的城楼上观望。他已严令驻军不得扰民,但仍是有许多琼州百姓拖家带小地离开。燕诩也不阻拦,他们逃到别的州郡,只会让当地百姓更加惊惶,反而有利于晋军。 惜月站在燕诩身旁,看着街上难民排队领粥,问道:“瑾云,这场仗还会持续多久?” 燕诩看她一眼,见她眉头紧蹙,笑笑道:“昨日闫将军已成功夺下望月峡,待琼州这边安定下来,两头夹攻,估计不到一月便能拿下,若是魏国国君识趣主动投降,倒是省不少事。” 惜月见他说得轻松,心知他一向心怀宏图大志,也不再说什么,只低声道:“但愿百姓能少受些苦就好。” 远处有隐约的争执声传来,两人放眼望去,一队晋兵正在街上清理尸首,几名衣着褴褛的琼州百姓,一边哭一边拦着晋兵,不让他们将地上躺着的尸体拖走,“兵大哥,行行好,就等片刻,他们死得冤啊,待大师念过往生咒再带他们走……” 而尸体旁边,一名枯瘦的僧人正盘膝坐于地上,垂眸合什,心无旁骛地颂着经。惜月只一眼便认出,这名僧人正是渡一大师。 第31章 渡心 燕诩也看到了那僧人,正疑惑着,身后云竹已上前低声禀告,那便是曾出现在萧山的渡一大师。又过了片刻,却见亦离也来了,坐在渡一大师身旁一起颂经。燕诩眉头紧蹙,定定看着那两人。 许是有感于渡一和亦离普渡众生的慈悲胸怀,那些晋兵也没再坚持,只候在一旁,等两人终于颂完经起身后,才将尸首抬到板车运走。 渡一仍是那身单薄的残旧僧袍,在空荡死寂的街道上缓缓而行,枯瘦的身子似不堪撑起那袍子,被风吹得一摆一摆的,亦离则安静地跟在后面。 待两人快走到城楼时,燕诩在城楼上高声道:“来的可是大悲寺方丈渡一大师?” 话音刚落,渡一已轻飘飘地站在燕诩面前,身法之快让人瞠目结舌,“阿弥陀佛,老衲正是渡一。” 燕诩吃了一惊,刚才根本不见他如何动作,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竟自平地跃到了城楼,难怪大悲寺在江湖上有此盛名。他不敢大意,心里暗暗戒备,脸上却平静无波,朝渡一作揖,“在下燕瑾云,久仰大师威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不知大师造访琼州,所为何事?” 渡一既然来了,必然有所谋求,除了惜月,他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目的,他猜测多半是亦离请他来此,若是这样,他希望自己能掌控主动权。然而渡一却一眼也没看他身后的惜月,只道:“老衲不知琼州,四海皆黄土,四海皆琼州。传经布道,普渡众生,乃老衲所求。” 燕诩温雅一笑,“大师厚德,在下佩服。只乱世之中,白骨遍野,死于非命的不知多少,大师又能渡得了多少?” 渡一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老衲绵力薄才,能渡一人是一人。” 燕诩敛起笑意,肃然一揖,“原来大师法号有如此深意,在下失礼了。不知大师今日到此,可是有要渡之人?” 他不相信渡一和亦离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渡一的声音温和慈悯,长长的白眉遮住了他的眸子,可白眉下的眸光似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他看着燕诩,缓缓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此话一出,燕诩周身腾起寒意,守在一旁的云卫们也握紧了手中剑柄,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不料渡一继续看着燕诩,“既有缘相遇,老衲欲渡施主的心。” 燕诩怔住,仍是戒备地看他,“我……的心?请恕在下愚昧,大师何出此言?” “施主的心已被种种虚无幻象蒙蔽,所以要渡。老衲有一言,请施主切记,心净国土净,心安众生安,心平天下平。” 燕诩冷冷道:“大师又岂知我的心被幻象所蒙蔽?” 涣尘双手合什,轻声道:“一切世间欲,非一人不厌,所有有危害,云何自丧已?施主心中有欲,*会使人生出幻像,幻像会蒙蔽人心。” 燕诩脸色微变,“敢问大师,人从何而来?”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渡一说话时看似轻言细语,可声音穿透力却极强,听着清晰无比。 燕诩却道:“可依我看,人是从欲而来。食色性也,若无□□,人便无法繁衍,若无食欲,人便无法生存。若人皆无欲无求,岂非行尸走肉一般?所以在下认为,人皆是因欲而来,为欲而生。” 渡一眉眼轻垂,“可人也为欲而亡。众生有思,名为欲心,欲心有善欲,亦有贪欲。贪欲不止,欲壑难填,自害害人。欲念无穷尽,世间众生万物,本就是虚无,人之所见所感,有如梦境,在梦中以为一切皆真实,然而梦一醒,梦中一切皆不存在。众生却不明白个中道理,为贪欲所累,沉迷诸欲,无法超脱,在虚妄的生死中不断轮回。” 燕诩脸色微白,沉吟片刻才道:“如此,受教了。” 渡一满是皱纹的脸缓缓浮起笑意,“还请施主顾惜苍生。” 渡一在说完那句话后,又道了声阿弥陀佛,随即又如来时模样,身子只晃了晃,人便轻飘飘地下了城楼,朝城外缓步走去,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而一直在城楼下等待的亦离,也没有看楼上的人一眼,默默走在渡一后头。 惜月心里百味陈杂,她原本以为渡一和亦离是来带她走的,然而渡一只和燕诩说了几句禅语,看也没看她一眼就离开了。是不是他们看出她不愿意离开燕诩,所以对她失望了?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歉疚来,悄悄看向燕诩,却见他双眸紧紧盯着两人的背景,眸中闪动着难以言喻的恨意。 她心中微诧,燕诩已吩咐云竹先带她离开,自己则一个纵身从城楼上跃了下去,“亦离,留步。” 亦离停住,缓缓转过身来。燕诩站在原地,略带寒意的眸子扫过亦离的脸,想探出些究竟,但亦离的脸上一片坦然平和。 燕诩按捺住心中怒气,沉声道:“怎么,那晚我们的约定,你已经忘了?” 亦离平静地看着他,“我没忘,我输了,她不愿意离开你。” 这下燕诩怔住了,他当然知道他输了,可是他不该是这么一副表情,他应该痛苦,应该愤怒,唯独不该这般若无其事。 他嘴角扯起个冷笑,“看来你眼中所谓的情义不过如此,你从小照顾长大的妹妹,比不过一块死物。” “她不愿意离开你,我不能不顾她的意愿,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至于伏羲八卦,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不会拿它和你交换。” 渡一已经走远,亦离说罢不再理会燕诩,转身快步追去。 亦离确实有求过渡一带惜月走,然而渡一却说,何必,你带不走她的心。亦离终于明白,她失去了记忆,她再不是那个满山跑的叶子了,她现在只是一心爱着燕诩的惜月,即使知道燕诩看中的只是她身上的血,她依然要留在他身边,这是惜月的选择。 燕诩盯着逐渐远去的亦离,胸腔中徒然涌起翻腾的恨意,他低估了他,但他绝不允许他擅自结束他为他精心设计的游戏,他才是游戏的主导者,何时结束,谁是赢家由他说了算。他朝那个正飘逸远去的身影高声道:“亦离,如果叶萱在你心目中抵不过一块伏羲八卦,那么……顾惜月呢? 那身影果然顿住,却没有回身。燕诩冷笑,又道:“若我说,顾惜月根本没死,你可以救她,你会救她吗?” 亦离终于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地看向燕诩,“你说什么,惜月没死?” “你没听错,顾惜月没死,她还好好的。” 亦离踉跄了一下,脚上似灌了铅,他想走快些,却迈不动腿,“你……你再说一遍?惜月还没死?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 燕诩冷笑,“你明明知道的,我不会拿她开玩笑,提起她有多痛,我比你清楚。” 亦离只觉胸口被巨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艰难地迈步朝燕诩走去,“你……你真的没骗我?惜月真的没死?” 燕诩站在那儿,悠悠看着亦离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走来,嘴角有浅浅的笑意,却不抵眼底,“我没骗你,她没有死,我那么爱她,怎么会舍得她死。” 亦离在怔忡片刻后,几乎是咆哮着喊道:“那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她到底在哪?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对她做了什么……”燕诩低喃了一句,似在自言自语,眸中有迷离之色,“她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大概很痛苦……” 亦离怔怔看着他,清俊的脸上渐渐变得狰狞,眼神也变得疯狂,忽然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燕诩早有警觉,电光火石之间便拆了几招。蓦然听到顾惜月没死的消息,亦离早已乱了方寸,几招之后,被燕诩一脚踢中胸口飞了出去。 血丝自他嘴角溢出,素淡的僧袍也沾了污渍,他堪堪站起身,两眼紧紧盯着燕诩,“告诉我,她在哪儿?” 燕诩厌恶地拂了拂衣袖,“我可以让她跟你走,还是那句,拿伏羲八卦来换。但我要提醒你,你最好动作快点,我虽强行留住她一口真气,但不确保她能熬多久。” 他最后看了亦离一眼,亦离双拳攥得紧紧的,眼睛里有无穷无尽的恨意,他愤怒地看着自己,杀气腾腾却又无可奈何。燕诩在转身的那一刻笑了,他终于得到他想要的,他想看到亦离那张飘逸出尘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他要亲手摧毁那颗曾经清心寡欲的心,他要他明明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对他俯首听命,他要他清楚地知道,他燕诩才是这个游戏的主宰者。 他嘴角泛起满意的笑,毫不迟疑地转身,只扔下一句,“一个月内,我要看到伏羲八卦。” 第32章 逆袭 燕诩只在琼州住了几日,大军修整过后,便继续往南进发。南边夺下琼州,北边闫骆又闯过了望月峡,魏国再无反败为胜的可能,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他要速战速决,尽快收复魏国好腾出时间为前往十方作准备。 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就在燕诩以为这一战再无悬念的时候,战事却在禹城遇到阻滞。禹城不是魏国京城,却是魏国最坚固的城池,闫骆的兵马已横扫魏国北部,只要燕诩再拿下禹城,京城孤立无援,势必主动求和。可就是这个小小的禹城,却让燕诩这五万兵马久攻不下。 禹城的城墙比别的城池高了近二丈,城墙也异常坚固,晋军攻城用的云梯根本用不上,大冲车也撞坏了好几十辆,可禹城依然坚守不渝。一边猛攻,一边死防,眨眼便拉锯了将近一个月。燕诩的脸色越来越沉,他还真没料到这个小小的禹城竟能坚守这么久时间。 这段期间,明焰司传来消息,今上得知子烁的叛变后,极度震怒,命佟漠亲自出马缉拿子烁,但子烁却如晨雾一般消失了,不知所踪。明焰司一边加紧缉拿子烁,一边没日没夜的赶制极乐丸。而今上在那次震怒后,身体越发不好了,连续数日都下不了床,更是将睿王扣在宫中,连信件也不让送进去,一时翼城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这晚二更时分,手下来报,禹城北门刚刚杀出一支两百人的骑兵,似欲护送什么人出城,燕诩下令围堵,绝不允许有一卒一马逃出去。又过片刻,陆续有将领来报,各个城门不时有一小队人马杀出,待晋军一冲杀,又急急退回。 燕诩冷笑,之前斥候曾报,魏国太子就在禹城,将近一个月的围城,看来城里的人已不愿再等死了。 他起身,示意惜月替他穿上甲胄,惜月仔细替他扣上护心镜,一边问道:“你要亲自去看?” 燕诩应了一声,“不能让太子逃了出去,若能生擒魏太子,不到魏军不投降,既然魏军要送大礼,我怎能不好好收下?”禹城一战已拖了太久,他已开始不耐烦了。 惜月不愿意在帐中等他,替他穿戴好后,也将长剑挂到腰上,跟着他一起出了大帐。在军中的日子,惜月皆是穿着兵将的服饰,虽然肩膀看着瘦弱了点,但除了云卫,别的将士都以为她是贴身伺候燕诩的家兵。 燕诩抬头看了看天,月黑风高,乌云密布,果然是偷袭出逃的好日子 “报!南门启,有百人小队出城。” “报!东门启,有十辆战车随一队骑兵奔袭,约两百人。” 不断有将士来报,各个城门不时开启,放出一支小队突围,而这些突围的小队伍往往不是被晋兵击毙,便是冲杀一阵后又匆匆逃回城里。燕诩自是知道,魏国不过是在扰乱视线,好让晋军分神,真正的后着还在后头。 果然又过一个了时辰,一南一北两个城门大开,这次出来的不再是小队人马,而是金戈铁甲的魏军精锐,一时两军开战,杀声震天。 燕诩稳稳坐于马上,观望两军对阵,沉声吩咐左右,“让人留意东西两门,别让魏太子来个调虎离山,混出禹城。” 燕诩没有料错,今晚魏国大举出动,果然是为了迷惑晋军。斥候来报,就在片刻前,魏太子已在死士的护送悄悄从西门逃出。燕诩仔细问了情况,在听说那个魏太子出城时身上仍穿着杏黄色冕服时,不由冷笑一声,策马往东门奔去。 到了东门,果然有一小队精锐正在突围。燕诩早就料到,西门那个穿着太子服饰的是假太子,真正的太子应该正混迹于这小队人马里。护着太子突围的个个身手不凡,绝不是普通士卒,燕诩一挥手,身后的数十骑云卫风驰电掣一般围了上去,和那些护卫斗到一处。 双方斗得正酣,空中忽然炸起一记惊雷,天幕闪过一道白光,随即下起倾盆大雨。看来魏人是算准了今晚的恶劣天气,特意选在今晚突袭。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滑落,燕诩半眯着眼,虽在雨中,他的目光却野兽般犀利,紧紧盯那群左冲右突的魏人,很快便发现端倪。 那人的衣着打扮和其余护卫无异,却惊惶地缩着身子,两手紧攥鞍辔,任由身旁三四人护着,显然是个不懂武功的。燕诩一策马,箭一般冲了出去。惜月想跟上,云竹却将她拦下,告诉她不必担心,云问他们自会护着他,惜月只好在原地驻足观望。 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生生的痛,片刻之后,几乎看不清三丈之外的事物。惜月忐忑地等了许久,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她咬了咬牙,不顾云竹阻挠策马往燕诩的方向奔去。 却说燕诩原本紧紧盯着那名不懂武功的魏人,然而每次即将擒住那人时,都被他侥幸躲过,眼看那人身边的护卫都被云卫纠缠着,只剩了他孤身一人,他左冲右突一番后,竟硬生生从一队晋兵之中闯了过去,往南逃蹿。燕诩大为恼火,魏太子要是逃了,禹城势必更加坚守不出。他顾不上许多,狠狠策马追了上去。 两骑马一前一后,越跑越远,魏太子慌不择路之下,竟然将马赶到河边,倾盆大雨之下,河水暴涨,河滩处坑坑洼洼,他的马一个趔趄后竟倒了下来,他扑腾落入水坑,狼狈地爬起欲往河边跑去。 燕诩的马已跑近,他自马上俯下身来,往魏太子背心抓去。在他的手堪堪要碰到魏太子之际,原本脚步踉跄的魏太子忽然一个转身,银光一闪,燕诩暗道一声不好,可惜已晚了一步,一柄利剑已穿透他的甲胄,他只觉左肩一阵顿痛,人便摔落马下。 马受了惊,扬起前蹄嘶鸣两声后跑了。燕诩忍着剧疼,自泥泞中艰难站起,方才那个在马背上闪闪躲躲的“魏太子”,正提剑朝他走来,大雨滂沱之中,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露着凶光,手中利剑自雨中刺出,直取他咽喉。 “是你!” “是我!” 燕诩大吃一惊,他认得那眸光,早在斗兽擂台时,他便对那双孤狼般狠厉的眸子印象深刻,当时他只以为他是名普通的眀焰使,没想到这小小的眀焰使竟接二连三地做出让他意想不到的举动。 大雨冲刷着两人的身躯,燕诩肩上的血混着雨水落入泥泞,早已分不清是血是雨。安逸的脸半隐在雨中,两眼紧紧盯着燕诩,手中的剑越来越快,每一招都毫不留情地往他左边身子攻去。 燕诩知道这次自己大意了,可此时后悔也无用,他奋力抵挡,希望能拖延时间等云卫来救援,可肩上的血越流越多,他渐感吃力,手中的剑也越来越沉。又过了几招,他被安逸逼到河滩深处,河水漫过两人的小腿。安逸飞起一脚,正中燕诩胸口,燕诩仰着身子被踢落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他的头脸,他挣扎着要起身,可肩上伤口利齿般撕裂着他,他一个趔趄又倒了下去。 安逸的剑自一片水雾中刺出,生平第一次,燕诩感到了恐惧和绝望,然而更多的却是不甘,他的宏图大志还没来及施展,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用力睁大眼,看着那道白光溅起水花,朝自己刺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娇小的身影自马背上跃起,人还有没落地,手中的剑已朝安逸刺去。安逸不得已回剑抵挡,他刚才只差一点点便能要了燕诩的命,可只这刹那功夫,燕诩已被河水冲走。 安逸恼羞成怒之下出手更是凌厉,可待他看清偷袭自己的人,不由大吃一惊,硬生生将剑尖挪开半分,“叶子,是我!” 他本以为她会住手,可她没有,她甚至没有片刻停顿,她的剑杂着寒气,一招接一招地向他刺去。 “叶子,住手!今天燕诩若不死,将来死的是你!” 安逸不想伤她,边躲边喊,可她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的脸在雨水冲刷下异常的苍白,却满是倔强,不管不顾地朝他攻去。 安逸心口涌起难言的愤怒,手掌运劲,一剑将惜月的剑震飞,朝她面门虚刺过去。哪想惜月竟完全不躲不避,朝那剑迎了上去。安逸大惊,硬生生收剑往后退了一步,“你疯了……” 话音未落,三道极细的银光自她手腕飞出,安逸想躲已是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三枚袖箭没进自己胸膛。他倒入水中,水花四溅,他自水中看着她不顾一切地朝河中奔去,心里一片悲凉,那袖箭正是他婉转通过燕旻送给她,好让她在紧急关头自救,却没料到,在紧急关头,她竟会用它来对付自己。 第33章 狭路 燕诩觉得冷极了,仿佛置身一片冰雪之中,身体不受控地发颤,他想睁开双眼,但眼皮却似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恍惚之中,有个温暖的怀抱将他紧紧搂住,那样的温暖似曾相识,让他感到无比宽慰,他贪婪地吸取着怀中的温度,直到肩头一阵刺痛…… 燕诩缓缓睁开双眼,入目有昏暗的烛火,残破的泥墙,屋顶还有点点星光自缝隙中泄落,他怔了怔,努力回想失去意识前的一刻,那个娇小的身影自马背跃起,举剑朝子烁刺去,而自己则躺在刺骨的河水中…… 原来他没死,他轻吟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暖暖的,低头一看,他赤/裸着上半身,怀中正搂着同样赤/裸的女子,两人身上只盖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身下垫着干草,“惜月……” 惜月本就睡得不安,燕诩轻轻一动她便醒了过来,见他醒来,她欣喜若狂,轻唤了一声“瑾云,你醒了”,随即意识到两人正赤身*地拥在一起,脸上顿时红得柿子似的。她急急挣脱他的怀抱,转身将架在火盆旁烤的衣服穿上。 燕诩垂眸望去,她细腻的肌肤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柔光,似敷了一层淡金色的薄粉,背部有极优美的线条,让人挪不开眼。 她匆匆穿好衣服,握住燕诩的手问:“瑾云,你好些了吗?” 昨晚燕诩被高涨的河水冲到河中,她找到他时,他已失去了知觉,她在水中托着他游了很久,大雨后的河水流得湍急,在她几乎快支撑不下去时,两人终于被冲上了下游的河滩。还好那时雨停了,她将他身上甲胄脱下,背着他往高处走,还好运气不错,在山上找到一间简陋的茅屋,应是猎人休息的地方。 她说完这些,见燕诩虽然醒了,脸色依然白得可怕,不由落下泪来,“瑾云,你还痛吗?”伤口她已替他包扎了,但也只是勉强止了血,他们身上都没有伤药,何况他又在水中浸了那么久,他已经开始发低烧,她担心在云卫赶来之前,他会熬不住。 燕诩看着她,嘴角艰难地弯了弯,伸出右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别担心,我没事……” 她握住他的手,又问:“那你还冷吗?” 他缓缓摇头,声音虚弱,“你在,我不冷。” 燕诩很快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时,身上已穿好衣服,惜月正在捣鼓一只吊在火盆上的铁锅,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见燕诩醒了,惜月忙舀了一碗热汤,将他扶起,慢慢喂他。破旧的陶碗已缺了一角,热气腾腾之中浮着几片生姜,还有黄黄白白的蛋花。 “屋后种了生姜,我又从树上掏了些鸟蛋,也不知是什么鸟的蛋,吃着还可以,你受了寒,正好喝些姜汤驱寒,你身上有些发热,可惜没有盐……” 她絮絮说着,燕诩一口一口喝着热汤,不知是那蒸腾的热气熏了眼,还是肩上的伤痛难忍,他只觉眼眶一片湿润。她见他停下,不由问道:“怎么了?伤口痛吗?” 他垂眸,并不看她,“汤有些热。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燕诩沉默片刻,将汤喝完,“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禹城附近的地形他勘查过,昨晚那条河的下游支流众多,云卫要找到他恐怕要花上些时间,可他不能坐在这里等,他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炎,身上也发着热,若不能尽快得到医治,他会一病不起。可他没有时间等自己慢慢康复,现在已是四月底,离九月十五只剩五个月,他要尽快将这场战事结束,取得伏羲八卦,回翼城为前往十方做准备。 惜月有些担心他身子熬不住,昨晚云竹虽和她一起找燕诩,但半途却被魏兵绊住,河滩上的打斗痕迹会被大雨冲毁,她和燕诩被河水冲走,云卫的人根本不会知道,他们主动回营地才是上策。她忽然又想到了安逸,他倒下前看她的眼神让她心中蓦然揪紧,也不知他后来如何了,那三枝袖箭杀伤力不大,他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她只担心他会落入云卫手中,那相当于落于明焰司手中。可她不后悔,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燕诩死在他手里。 两人离开茅屋,辨别了一下方向,朝晋军大营的方向走去。燕诩昨晚失血太多,如今极是虚弱,走了片刻便脸青唇白,额上不断冒虚汗。两人不得不走走停停。幸好此处地势平坦,两人沿着树林边的路慢慢走,两个时辰后,太阳已爬升到山巅,惜月怕他太累,扶着他坐到日头下,坚持让他停下歇息。 刚坐下,燕诩却忽然脸色一变,低声道:“有人来了。” 惜月也是一惊,屏息细听,果然听到不远处有些许极细的声响,正朝他们的方向移动。不知来的是什么人,若是云卫自是好,但若是魏兵就麻烦了,燕诩此时的情况根本经不起折腾。惜月一咬牙,朝燕诩低声道:“我去看看,你在此等我。” 燕诩一怔,知她心里所想,伸手拉她,“别去……” 惜月却甩开他的手,身子灵雀一般掠了出去。她故意弄出声音,引那人朝自己追来。片刻后,身后果然有了动静。 “叶子……别跑了,是我。” 竟是安逸,惜月猛地顿住,回身看他,“你……你没事吧?” 安逸看了她片刻,神色复杂,他恨她昨晚的无情,可昨晚看着她被河水冲走,他竟是难以抑制的害怕,怕从此再见不到她。他中了她三根袖箭,却顾不得疗伤,一刻不停地顺流而下,他甚至顾不上燕诩是生是死,一心只想找到她。 此刻见她安然出现在面前,他原本满心激动,恨不得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只是……她嘴上说着问候他的话,那眼神却带着明显的戒备,仿佛他是豺狼猛兽,他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冷冷扫了眼她身后,“燕诩呢?” 惜月心中暗惊,她绝不能让他找到燕诩,她故意压低声音道:“你快离开,云卫的人就在这里,他们昨晚已经找到我们了。” 安逸看她一眼,忽然笑了,“叶子,你自己大概不知道,你自小时起,只要一说谎,眼睛从不敢直视人。” 他敛起笑意,脚尖一点,从她身侧掠了过去,惜月大惊,想也不想挥掌拍去,“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一股邪火自安逸胸口腾起,他回身和她对了一掌,“他的命我要定了!你要救他,除非你杀了我!” 两人瞬间交上了手,安逸心中恼恨,出手也狠,“叶萱,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什么?我费尽心思潜入明焰司,吃尽苦头是为什么?我都是为了救你,可你做了什么?你以为燕诩真的在乎你吗?他在乎的不过是你身上的血,若没你的血,他根本打不开十方的机关!他将你当成惜月,不过是为了报复亦离!你醒醒吧,燕诩根本不爱你!他爱的是顾惜月,他要的是这天下!” 一字一句,似千刀万剐,惜月只觉眼前一黑,噗地喷出一口血来,人也一头栽倒。安逸大吃一惊,慌忙将她抱住,却见她双眼紧闭,已没了知觉。他探她气息,她的气息极之絮乱,好几股真气在体内乱蹿,手脚异常冰冷,身上脸上却热得滚烫,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慌乱地拍着她的脸,“叶子,叶子,你怎么了?你醒醒……” 晋国,通往翼城的官道上,天色还未开始发亮,一辆四马拉驾的马车一路风驰电掣,扬起路上滚滚烟尘。数十名接到消息的明焰使在道路两旁涌出,远远等着那马车。数十双眼睛紧紧盯着马车上驾车的人。 马车渐渐驶近,安逸丝毫没有减慢速度,他自怀中掏出一小布袋,一扬手,数十粒黑色的药丸被抛到了空中,“告诉佟漠,剩下的极乐丸,十日后我会还他!” 晨曦初露,马车一路驶到大荒山,安逸弃了马车,将依旧昏迷不醒的惜月抱在怀中,一刻不停地开始登山。他身上本就带着伤,连日来又不断赶路,待终于来到大悲寺外,他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个踉跄,连带着惜月一起跌倒,人也跟着晕了过去。 东方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正是大悲寺僧人做早课的时候,悠长低沉的颂经声连绵不断,在大悲寺的上空不断缭绕…… 第34章 八卦 惜月自一片低吟浅唱的颂经声中悠悠醒来,睁眼的瞬间,她有片刻的懵懂,素静的厢房,明静的窗户,案几上还燃着轻烟冉冉的檀香,安静祥和,远处有颂经的吟哦声传来。她睁大眼,透过开启的窗棱,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处大雄宝殿的檐角…… 不知过了多久,厢房的门吱呀开启,两名尼姑走了进来,其中一名较年长,看着约莫六十许,别外一名则是个十来岁的小尼姑,手中捧着洗漱用具。 年长的尼姑见她醒了,脸露喜色,在她榻前坐下,目光慈和,“叶丫头,你醒了?身上感觉如何?”见她怔怔望着自己,这才想起她失了记忆,“贫尼慧水,是草尾堂的主持,你六岁那一年,亦离牵着你的手,和渡一方丈一起将你送到草尾堂,草尾堂至今还保留着你的房间。” 惜月的目光自慧水脸上移开,又看向站在慧水身后的年轻尼姑,慧水笑笑,又道:“她是明尘,以前一直照顾你,你们也是一同长大的。” 明尘有一张圆圆的脸,饱满盈润,她朝惜月咧嘴一笑,样子很甜,“叶子,你总算醒了,肚子饿不饿?” 惜月缓缓摇了摇头,“这是哪里?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慧水神色一黯,轻叹一声道:“这儿是大悲寺,你走火入魔险些丧命,是安逸将你送来此。叶子,你是不是练了什么邪门内功心法?你身上有渡一渡给你的纯阳真气,和你练的内功心法水火不容,这世上只有渡一能救你,也幸好安逸来得及时,如是再晚一日……”她顿了顿,又道:“如今渡一已将你体那股邪功尽数散去,你以后切不可再练了。” 原来如此。惜月自上月起便开始修炼北冥诀第五重,前面四重她练得轻松,没想到练第五重时却困难重重,她方知这北冥诀是易学难精,她遇到瓶颈时又不能请教燕诩,只自己瞎琢磨,练到后来常觉气息不顺,那时她也不以为意,只以为自己根基浅薄,原来竟是她体内的纯阳真气和北冥诀相克。那日和安逸动手,安逸说的话让她心头大恸,气血逆行之下,竟走火走魔了。 她又想起安逸来,问道:“安逸呢?他还好吗?我睡了多久?” 明尘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你睡了三天了。安逸原本身上就带了伤,送你来时又日夜兼程,一到大悲寺他就倒下了,之后一直不醒人事,方才我们来之前听说他还没醒呢。但渡一方丈说他只是劳累过度而已,应无大碍,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他,养好自己身子要紧。” 明尘叽喳说着,拧了热帕子要替她擦脸,惜月赧然,接过那帕子说自己来。慧水又细细问了她身上有何感觉,再替她把脉,确定她已无碍后便要回草尾堂,临走前她拍了拍惜月的手,“人生无常,过去总总,有如月圆月缺,没了记忆虽有遗憾,可谁又能道这何尝不是件幸事?你且当过去是煮过的茶,将浮沫杂质都摒弃了,只留一盏清茶。” 已是五月中,正是春和景明的季节,但入夜后,无荒山上仍有些许寒意,山风吹动,参天古木簌簌作响,似带着哭腔,听着有些凄凉。 惜月迈进大雄宝殿,佛祖高高在上,半睁半阖的眸子悲悯地注视着前方,渡一盘膝坐在殿中央的蒲团上,笃笃敲着木鱼,枯瘦的身子在宏伟的佛像映衬下越发的瘦小。 惜月缓步走到渡一身旁跪下,虔诚俯首叩了三个头,然后一声不吭盘膝而坐。良久,渡一终于停止敲木鱼,“叶丫头,可是好了?” 惜月朝渡一一拜,“多谢方丈施救。” 渡一满是皱纹的脸绽出一丝笑意,“不必谢老衲,救你的是你自己。当日在萧山,若非你教老衲逃跑,老衲早已被人当作驴子宰了,又何来今日救你一说?” 惜月噗嗤一笑,心知渡一的修为深不可测,就算那日百箭齐发也无法伤他丝毫,他这么说不过宽慰自己。她想起当日渡一莫名出现在萧山,又莫名走了,那时安逸还以子烁的身份跟在燕旻身旁,渡一出现时,为了不暴露身份他还刻意躲了起来,“方丈当日在萧山,何不出手相救?” 渡一道:“叶丫头老衲自是要救的,可当日在萧山的,不是叶丫头啊。” 惜月哑然,一时竟无语,想到他当日离开时曾留下一句“心窍虽失,本性尤在,甚好甚好”,心想这些方外高人所谓的救人,大概指救的人心,而不是性命。 沉默片刻,惜月问道:“方丈,亦离说当年我母亲被人追杀,带着我逃到无荒山,我母亲后来如何了?追杀她的是何人?” 渡一仰头,望着殿中那三尊古迹斑驳的佛像,缓缓道:“相传当年伏羲曾留得十方策给后人,但藏宝的地方设了机关,只有伏羲后裔的血才能开启,多少年来,各国王子皇孙,江湖中人,莫不对之趋之若鹜,可要开启十方,先要找到伏羲后裔及伏羲八卦,所以,伏羲后裔奇货可居,身份一旦暴露,各方势力莫不争个你死我活。你母亲便是伏羲后裔,你也是。” 渡一顿了顿,“当年追拿你母亲的,各方势力均有可能。你母亲抱着你逃到无荒山时,身上已受了重伤,她将你藏到后山,自己跑到大悲寺求救,可惜伤势太重,她只把伏羲八卦交了给了老衲,连你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说便去了。亦离找到你时,你被藏在一丛萱草中,亦离于是为你起名叶萱,愿你一生如萱草无忧。亦离一直照顾你,为怕你知道自己身世平添烦忧,我们没有告诉你真相。” 上次听亦离提起她母亲时,她就猜到她已不在世上,此时亲耳证实,仍是有点难过。渡一又教了她一些调息顺气的内功口诀,嘱咐她这段时间勤加练习,切不可再强行运功。 眨眼便过了三日,惜月感觉体内气息通畅了许多。这日大悲寺内忽然挂起了白幡,僧人们彻夜念经,似有大事发生。慧水走的时候把明尘留下照顾惜月,明尘告诉她,是今上晏驾了。 “唉,近日宫里诸事不顺,先是睿王病故,这才不到几日,今上又薨了。我就说,去年底那一场大雪来得太早,不是什么好兆头……” 惜月一惊,今上龙体一直欠佳,大家明面上不说,心里早就料到他熬不过今年,可睿王一向身体健硕,她还记得出征前睿王看她时的犀利目光,怎么忽然就病故了?她问道:“睿王病故了?何时的事?” 明尘眨眨眼,掰着手指算道:“好像是五月初五……应该就是安逸送你回大荒山的途中。”明尘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当时听师太说,睿王极可能是被今上处死的,只对外宣称是得了急症。” 惜月默然,算了算时间,睿王应是燕诩受伤后的第六天的,那会燕诩也不知好转了没,忽然接到父亲病逝的消息,连番打击,怕是不好过。 她心里揪了一下,转过话题,“对了,亦离呢,我回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他?”那日渡一和亦离一起离开琼州,渡一回了大悲寺,亦离应该也回来了。 明尘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这才嘟囔道:“亦离最近可不好,自从和方丈回来后,天天去闯铜人阵,说是要取伏羲八卦,天天被打得片体鳞伤,这都多少天了,他还是不肯放弃。之前怕你担心,师太特意交代我不要告诉你,但眼下你也好得差不多,我想着,也许你能劝劝亦离……” 明尘的话还未说完,惜月便推门往藏经阁跑去。大悲寺的铜人阵由十八铜人组成,因伏羲八卦藏于藏经阁,故十八铜人平日都驻守在藏经阁。 藏经阁外,亦离再一次被两名铜人扔出,他无力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良久才艰难爬起,竟又欲往阁中闯去。 “亦离,别去了……你闯不过的……”惜月用力拉住亦离,他眉角爆裂,血自额上流下,脸上满是青淤之色,身上的僧袍早已裂成碎片,再无往日那飘逸出尘的洒脱。 亦离甩开惜月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不行,我一定要闯,我要拿到伏羲八卦……惜月等着我救她……我若是去晚了,她会死的……” 惜月知道他口中的惜月指的是顾惜月,她再次拉着他,几乎哭出声来,“可是……她已经死了,你拿了八卦,她也不会复生。亦离,你别再闯了,你闯不过的,十八铜人阵若是这么容易闯,伏羲八卦早就被人抢了。若非你是亦离,他们根本不会手下留情,你再执迷不悟,你会死的……” 亦离原本涣散的双眸忽然聚起精光,“不,她没死,她一定还活着。你不了解燕诩,他在意惜月,绝不会拿这个开玩笑。他说过,要在一个月内见到伏羲八卦的,我若是晚了去,惜月她……她会等不及的,我一定要救她,我欠她太多……” 惜月怔住,忽然想起密室里的那一幕,顾惜月躺在玉棺里,栩栩如生,如今想来,那寒冰一样的玉棺也许有什么玄机,也许顾惜月真的没死。 “叶子,你别管我,你好好养病,记住别离开大悲寺,只有大悲寺能护你平安。” 亦离再次往藏书阁走去,原本守在阁门的三名铜人,忽然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渡一从阁内缓缓步出,手中捧着一物。 “痴儿,终是堪不破一个幻字,拿去吧……” “方丈……”亦离怔怔望着渡一,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传说中的伏羲八卦。 渡一一扬手,将八卦抛向亦离,“记住,知幻即离,离幻即觉。” 亦离当晚便下了山,安逸在那晚也终于转醒,醒来后便要见惜月,但惜月却让明尘替她传话,请他安心养伤。第二日一早,天色还未大亮,惜月收拾了行装,在一片悠长低沉的颂经吟哦声中,悄然离开了大悲寺。 第35章 归来 翼城,晴空万里。一只鹞鹰自空中俯冲而下,云问取下鹰足上的小铜管,将里面的密函打开仔细看了几眼。 “查到了,子烁原名安逸,安是他母亲的姓氏,他祖父是当今魏国国君,父亲是魏王第六子襄王,早年因谋逆之罪被满门处死,他被府中老仆救出,之后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在民间。据说魏王这几年很后悔当年处死襄王,知道安逸没死后,欲派人接他回京都继承襄王爵位,但安逸没接受,也没恢复魏姓。十六岁那年曾到大悲寺做俗家弟子,是亦离的师弟,和叶萱姑娘情投意合。当年世子妃去世后,安逸曾带着叶姑娘回了魏国,后来不知何故,叶姑娘独自离开了。叶姑娘进宫后,安逸为救她,不惜进了明焰司。” 燕诩闭目靠在太师椅里,两指揉着眉心,半晌才冷声道:“传令下去,只要找到安逸,格杀无论。” 在收到消息父亲睿王忽然病逝后,燕诩便马不停蹄地往翼城赶。他刚进城,便得知睿王已经下葬,并且接到皇帝手谕,命他袭睿王爵位,即日起住睿王府邸。他的心顿时一寒,回来的路上他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如果不是有猫腻,绝不会连头七都未过就匆匆下葬,还让他住在宫外。他想进宫找皇帝问个究竟,可皇帝却以龙体违和拒了,连宫门都不让他进。又过几日,皇帝晏驾,太子燕旻登基。 他丝毫不怀疑睿王的死是先帝一手促成的,先帝担心自己死后,太子势弱,睿王起异心,所以在自己死前先将他处死,好让太子在燕诩回翼城前顺利登基。心里的愤恨无法言说,但燕诩知道,现在还不是复仇的时候,他必须忍耐。所有这一切,在他成功取得十方策,夺得天下后,势必一一清算。眼下他最想除之后快的,是这个差点要了他性命,生平第一次让他狼狈不堪的人。 云问应了,犹豫一下还是问道:“可明焰司那边……要不要打个招呼?”安逸好歹是明焰司的人,按规矩只有明焰司和皇帝才有权处决,况且安逸手中还拿着余下的五十粒极乐丸。 燕诩眼睛都没抬一下,嘴角扯起一抹冷笑,佟漠连自己的主子都护不住,凭什么要他替他操心极乐丸的事?“不必顾忌明焰司,做我们的事。” 云问跟了燕诩多年,马上便明白他心中所想。佟漠前段时间顾着追回被盗的极乐丸,竟然没顾上睿王,让睿王身死宫中,燕诩没有追究,他已是求神拜佛了。何况他若不能赶在他们前头截住安逸取回极乐丸,那是他自己没本事,与人无尤,他们主子不需要没本事的人替他卖命,他有云卫就够了。至于新登基的皇帝燕旻,燕诩向来不将他放在眼里,自是不必理会。 云问刚要退下,云山敲门进来,脸上有些许喜色,“王爷,魏王终于降了。” 燕诩缓缓睁眼,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这大概是最近一个月来,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但这个胜利也来之不易,至少没有他原本预期的顺利。禹城得知晋军主帅受伤后,更加坚守不出,而燕诩着急赶回翼城,不得不动用了他秘密筹建,隐藏得极深的“鬼军”。 所谓的鬼军,是由一支身强体壮的聋哑壮丁组成,中只有三千人,但个个力大如牛,作战时身上均穿白藤编织的衣胆,再外罩全黑的甲胄,脸涂白颜料,双唇染朱砂,口含夺魂哨,夺魂哨发出的声音异常凄厉,如鬼哭狼嚎,他们在月色朦胧的夜晚偷袭,又因身上的白藤刀枪不入,夜色里看着就如鬼魅一般,故而有“鬼军”之称。 燕诩当年筹建这支鬼军时,原是打算将来取得十方策后才派上用场,没想到魏地一役诸事不顺,翼城又传来噩耗,他不得不往回赶,于是铤而走险动用了“鬼军”,所幸“鬼军”不负众望,终于将魏地收复。虽是如此,却提前暴露了“鬼军”的存在,难免会引起燕旻疑心。但现在他已顾不得许多了,反正燕旻坐在这个皇位上的时间最多只有半年,胜者为王,只要他得到十方策,夺得天下,任谁也不敢置喙。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道:“好生安抚鬼军将领,回鬼谷待命。” 云山和云问刚要退下,云海又进来禀报,说亦离来了。燕诩怔了怔,脸上终于漾起淡淡的笑意,“终于还是来了?他倒是本事。”他自椅中起身,拂了拂两袖,这才意态从容地走出书房,“走,瞧瞧那伏羲八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睿王府的前院,燕诩站在石阶上,默默打量站在院中的亦离。他仍是那一身青灰色素袍,身姿站得笔挺,风华依旧,但眉角的伤疤和眼底的淤青均暴露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狼狈。 燕诩下颚微抬,眸光灼灼,似在观望什么有趣的事物,良久才悠悠道:“我不认为你有能力自十八铜人阵手中夺得伏羲八卦,但你无疑有个好师傅。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渡一的?” 亦离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自下而上望向燕诩,“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伏羲八卦我今日的确带来了,惜月我要救,我不会后悔为了她交出伏羲八卦,但我也不妨告诉你,伏羲八卦自我手中失去,来日我必亲手将它取回。”他从怀中掏出伏羲八卦,扬手朝燕诩扔去,“现在……把惜月还给我。” 那八卦不过比手掌大上大圈,燕诩伸手接过,眉眼飞扬神采奕奕,缓缓自石阶上踱下,也不看手中八卦一眼便交给一旁的云山,“是么,好得很,那我拭目以待。”他随即拍了拍手掌,须臾,云问和云海牵来一辆马车。 燕诩收起脸上笑意,将马车的帘子揭开,宽敞的马车里安放着柔软舒适的床榻,榻上赫然躺着一名妙龄女子,星眸丹唇,眉目如画,她闭目躺在那里,对外界一无所知,似在熟睡之中。 燕诩脸上再无刚才的调侃之色,默默注视着那女子,连呼吸也不由主放轻了。过了一会,他小心翼翼替她捋顺散在胸前的秀发,将她柔若无骨的手握在自己掌中,轻声道:“惜月,别怕,你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再次深深看她一眼,咬咬牙将帘子放下,猛然转身离去。 亦离一直看着马车,两脚似灌了浆,过了许久才迈步走近,颤着手将帘子揭开,待终于看清里面的女子,再难按捺心中激动,眼眶泛红颤声道:“惜月……惜月……真的是你。都怪我……来晚了。” 睿王府的大门开启,载着顾惜月的马车缓缓驶离王府,燕诩负手站在长廊下,强迫自己不能回头,直到马车隆隆驶远,再也听不到声音……他闭上双眼,喃喃自语,“惜月……相信我,你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有急速的脚步声传来,他能听出那是云竹的脚步声,但她一向办事稳重,少有这般急躁,他不由心头一跳,生怕顾惜月刚刚离开就出什么状况。 他才回头,果然便听云竹急急道:“王爷,惜月姑娘回来了。” 他脸色一变,“怎么这么快回来?发生何事?” 云竹见他蓦然色变,也是一怔,“属下不知,方才门卫来报,惜月姑娘自己找上门来了,我已确认过,确实是惜月姑娘无疑,她说她是从大悲寺偷偷跑出来找王爷您的。” 燕诩心念急转,终于意识到原来云竹口中的惜月,并不是指顾惜月,而是另外一个惜月。诧异过后,他随即大喜过望,今日可真是好事连连,先是传来魏地大捷的消息,随后期盼已久的伏羲八卦终于到手,现在连惜月也回来了。 “她可安好?快,她在哪儿?” 云竹却道:“惜月姑娘不肯进门,许是对王府有些害怕。” 燕诩失笑,她在宫中住习惯了,大概是有些抗拒这睿王府,要亲眼见到他才放心,“我去接她。” 他快步走向正门,可到了门口却不见人,门卫禀告说,刚才云竹进里间通报时,惜月姑娘不知为何又离开了。燕诩大急,问清她离开的方向便追了过去。正是晌午时分,街道上行人稀疏,偶有两三个挑着担子穿街过巷的小贩,或追逐嬉闹的顽童。追了片刻,果然便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惜月,别走……等等我。” 惜月身子一顿,回身看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可只一眼,又急急转身继续迈步。燕诩心里有些仓惶,上次在禹城外伤受,惜月为了不让安逸找到他,甘愿以身作饵引开安逸,他并不知道她走火入魔的事,只事后通过明焰司得知她受了极重的伤,安逸为了一路畅通无阻护送她到大悲寺疗伤,不惜主动献出五十粒极乐丸,并承诺事后会将余下的极乐丸交出。他此时担忧的是,在大悲寺养伤期间,亦离或许已将所有的事告诉她了。 那抹淡绿色的身影越走越快,燕诩心里愈加忐忑不安。理智告诉他,她不过是他取得十方策的工具而已,他大可不必有何顾虑,只需将她擒住带回府中囚着即可,管她心中作何想法。可他无法解释此时心中的感受,他竟害怕她知道他对她做过的一切,害怕她会因此而怨恨他。 他加快了脚步,终于拉住她的手,果断将她扯入怀中紧紧搂住,“惜月,别走……” 闻到她身上那熟悉的幽香,他难以抑制地深吸一口气,手上力度愈发地紧,可明显地,她对他却毫无回应。他心中一沉,两手扳着她的肩,想从她脸上看出个所以然,只见她眼圈微红,樱唇紧抿,垂着眸并不看他。 他有些着急,抚着她的脸细细摩挲,“惜月,你瘦了,你身上的伤可是好了?这些日子……实在委屈你了。都怪我,上次若不是我一时大意,也不会让你吃这些苦头。” 他微微抬起她下巴,想从她眸中看到回应,然而她依然抿着唇,脸上满是倔犟。他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唇,小心地斟酌着,“惜月,你怎么了?生我的气吗?怪我没去找你?不是我不想去找你,实在是……父王刚刚去世,府里事务繁琐,况且,我知道安逸带你去大悲寺是为了给你疗伤,我也不敢贸然去打扰。”他再次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告诉我,你的伤如何了,可是大好了?你是偷偷跑出来的?若是伤势还未全好也不必担心,府里有医术高明的大夫,一会我就让他给你看看。睿王府虽没宫里地方大,但我们在这儿一定比宫里舒适……” 他絮絮说了许多,惜月依旧沉默,他心里愈发不安,终于道:“惜月,到底发生何事?是不是他们跟你说什么?你别听他们胡说,我答应过你的,给我一些时间,到九月后,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我们回去好吗?” 惜月终于抬眸看他,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无声滑落。燕诩再次将她拥进怀中,“傻瓜,别哭,你信我,一切都会……” 他原本想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可余下的话还未出口,他只觉腹部一阵钝痛,他难以置信地低头,一把锋利的短刃正抵在他腹部,而握刃的人,正是他怀中的惜月。 第36章 叶萱 燕诩一把抓住她手腕,满脸惊诧地看着她,“你……” 短刃一触到燕诩身体,惜月便知道他身上穿了金蚕甲,心里一惊暗道不好,手腕被他抓牢,她使不了劲,情急之下左手挥出一掌,直拍他胸口。 燕诩仍在惊诧中未回过神来,猝不及防之下中了一掌,人往后急退几步,身子几乎站不稳,嘴角溢出血丝,“惜月,你……为何……” 惜月不答,脚尖轻旋,手中利刃直取燕诩要害,眸中再无那愁肠寸断的郁色,取而代之的是狠厉的杀意。燕诩此时方明白,惜月刚才不肯进王府,就是为了故意引他出府好下手。他刚才不过一时大意,若论身手远在惜月之上,数招之后便夺了惜月手中短刃。 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痛,紧紧扣住她手腕,“惜月,你疯了不成?” 惜月原本谋算得很好,她躲在暗处看着亦离驾马车离开,这才现身引燕诩出府,他身旁没了云卫,又对自己全不设防,本是杀他的最好时机,怎料他竟贴身穿了金蚕甲,让她空亏一篑,眼下错失杀机,要再杀他已是不可能。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心念急转之间,眸中杀气已敛,眸中满是委屈,“瑾云,是他们……他们让我来杀你……” 燕诩垂眸,紧紧盯着她的眸子,皎玉般的俊脸似染了一层寒霜,手上力道半分不松。良久,紧抿的薄唇终于迸出一句,“你都想起来了?” 他太过熟悉那个惜月了,就算亦离和渡一告诉了她真相,她或许恨他,但绝不会做得到像刚才那般毫不迟疑地置他于死地。以前的惜月就像一张白纸,让人一目了然,她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都能猜到她心中所想,而眼前这个惜月,眸中隐藏着让他看不透彻的陌生。 果然,眼前的女子一声不吭,脸上的委屈之色尽数散去,沉默地与他对视。燕诩虽然这么问了,但心里仍存着一丝希冀,他是多么的希望她娇笑着告诉他,她不过和他开了个玩笑。可眼下,她的沉默已是默认。 他的声音似玄铁般冰冷,眸中再无昔日温情,“是渡一?他居然有这个本事,让你恢复记忆?”他默了默,又缓缓摇头,“不可能,佟漠说过,世上没有任何一门功法或任何一种药物能破解他的天音琴。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可解。”他加重手上力道,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叶萱,告诉我,你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手腕剧痛,身子发麻,叶萱额上已冒出细汗。要说她是怎么恢复记忆的,其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当日她走火入魔,从禹城到无荒山的路上,体内两股阴阳之气互相冲击,她一时冷得全身僵硬,一时又热得如被火炙,意识逐渐涣散,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身体,大概是快要死了。 她感到恐惧,害怕自己就这么死去,她不愿意死,用仅存的意志拼命挣扎,迷迷糊糊之中听到颂经声吟哦,那悲悯的佛唱声似安抚了她的魂魄,引领着它回到自己身体。睁眼之际,那些琐碎零星的记忆,竟汇聚成片段,在脑海深处一点点苏醒。 叶萱冷声道:“燕诩,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你所说,连佟漠也不知道天音琴的破解之法,可偏偏老天就是让我记起所有事情了,可见连老天也容不得你的狼子野心。今日杀你不成,是我自己本事不济,你想利用我的血打开十方的机关,我告诉你,你休想!” 燕诩脸上寒气森森,嘴角扯起冷笑,“没错,你恢复了记忆,可那又如何?你说得对,我就是需要你的血打开十方的机关。你以为你能阻止我?不过是让人笑话的螳壁挡車,徒劳无功。你还是惜月的时候,我曾承诺过,来日待我夺取天下,定会许你个将来,可惜……你偏偏要醒过来,我该怎么说你才好?” 他用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逼视着她双眸,“惜月……不,叶萱,你大概不会知道,我心里有多痛,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醒过来?为什么你不好好地继续当那个乖巧听话的惜月?想想你还是惜月的时候,我们有多快活?想想你还是惜月的时候,你有多爱我?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醒过来!” 最后两句,他几乎咆哮,他心里确实痛,更多的却是恨,恨她的不合时宜,恨她不受他的撑控,恨她从今以后再不会像往常那般,对他千依百顺,再不会用她暖暖的身体去温暖他。他眸中燃起愤恨的怒火,几欲将前眼的女子烧成灰烬。 他的手自她下巴往下移,扼住她的咽喉,逐渐加重力道,“是你逼我的,你不该清醒过来的,你放心,我不会真的杀你……死人的血,启动不了十方的机关,我会将你制成活死人,像惜月一样,直到九月十五极阴之日……” 燕诩眸中的怒火逐渐平息,转而变成冷漠,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在他手中逐渐枯萎。她呼吸受阻,小脸涨得通红,眸中满是惊惶和绝望,原本早已淡漠的心忽然隐隐作痛,他想起当年新婚第二日,那个他最爱的女子,也是这般在他手凋零,临“死”前也曾有过这种惊惶绝望,继而倔犟地看着他……心中一软,他的手不由松了松,“惜月……答应我,继续做我的惜月,好吗?” 叶萱一阵猛烈的咳嗽,用力喘息,方才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里。她不希望燕诩得到十方策,但她更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在他前头,她还要替顾惜月报仇,她希望能看到亦离将顾惜月起死回生的那一日。她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大意,以她现在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击倒燕诩。 而此刻,他看她的眼神里,还有最后一丝怜悯,也许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正要开口说些服软的话,一阵箭鸣忽然从街道两旁的屋顶传来。 燕诩一惊,松开叶萱闪身躲过,十多名黑衣人自屋顶跃下攻向燕诩。这些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且出招凌厉狠绝,燕诩一时顾不上叶萱,一边还击一边朝天放了支鸣镝。 叶萱脱了身,虽也奇怪这些黑衣人的身份,但此时逃命要紧,这里离睿王府不过隔了两条街,云卫的人片刻就到。她正要离开,一只宽厚的手已紧紧握住她的手,“跟我来。” 那人和其余的黑衣人衣着打扮一样,但那声音,叶萱刻骨铭心。她身子一顿,停下脚步。安逸感觉到她的迟疑,诧异地回过身看她,孤狼般的眸子和记忆中的一样,放浪,不羁,有种奋不顾身的炙热……她默默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跟上他的脚步。 云卫的人果然很快来到,和黑衣人纠缠在一起。燕诩退开几步,看着长街尽头那逐渐跑远的两个身影,森寒冷意再次自眸中升起。 云竹请示是否要追,燕诩一边摇头,一边揉了揉手掌,手中还有叶萱身上的余温,他朝云竹问道:“还有几日?” 云竹略一沉吟,语气肯定,“三日。” 长街尽头,那两人已完全消失,燕诩嘴角漾起一丝冷笑,“三日,足够了,且让他们高兴三日。三日后,惜月大概要回来了。叶萱……当然要活着回来,至于姓安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安逸带着叶萱一路出了翼城,径直到事先准备的地方,将藏着的两匹骏马牵了出来。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了喜色,将手中缰绳朝叶萱扔去,“叶子,渡一和慧水都告诉你了?这下可好,我说的话你不相信,他们说的,你总算相信了吧,不然你也不会不辞而别,跑来刺杀燕诩,幸好刚才我的人来得及时,否则……” 想起方才燕诩扼住她咽喉的情景,他不由一阵后怕,又道:“叶子,你不该冒险的,燕诩是什么人?阴险狡诈之极,哪会允许你轻易得手?你根本不该独自下山的,你若耐心等上一日,我好歹能谋划得周详些。” 叶萱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即翻身上马,“多谢你出手相救,也多谢你的马。” 她边说边调转马头,安逸怔了怔,这语气实在疏离,让他心里难受,“叶子,你这是什么话,你我之间,还需说这种客气话吗?哎,你这是要上哪儿?” 叶萱目视前方道:“我要去找亦离,就此别过,你还是尽快和颜奴汇合的好。” 安逸也跟着上了马,嗔怪道:“你要找亦离,难道我就不能与你同去?颜奴自有他的办法与我联络……” 他话未说完,忽然啊地一声,脑中轰然炸了个惊雷,“叶子……你……你记得颜奴?”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无论是亦离,还是渡一和慧水,都不可能知道颜奴,她知道颜奴,唯一的可能是她想起这个人,可若是她连颜奴都想起来了,那么他……他的声音难以抑制地发颤,“叶子,你……你都想起来了?” 叶萱坐在马背上,低头看向安逸,眸中不带一丝感情,“是,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想起当年你如何费尽心机,到大悲寺接近亦离,接近我,博取我们的信任。我想起当年惜月姐姐死后,你是如何凑巧地要回魏国,趁机让亦离主动提出请你带我一起走。我想起当年你如何说喜欢我,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然后一边筹备婚礼,一边筹备去十方。我还想起当年我一身喜服,在大婚之日割袍断义,今生今世,与你形同陌路。” 她说罢再不看他一眼,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第37章 雩琈 明明是风和日暖的时节,安逸却如坠冰窖,冷得浑身发抖,看着那逐渐远去的马上背影和飞扬的尘土,手中缰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颜奴和其余人不知何时已驾马追了上来,体态虽老迈,声音却浑厚有力,“少主,燕诩已连伏羲八卦也拿到手了,形势不容乐观,我们再不抓紧行动,恐怕会被燕诩捷足先登。” 安逸猛地回头,眸中戾气暴起,“他休想!就算他有了伏羲八卦又如何?叶子已经恢复了记忆,不会再受他蛊惑,我也绝不会让她再堕入燕诩的魔掌。没有伏羲后裔的血,他根本打不开十方。” 颜奴神色一沉,语气严肃,“少主,这一点我们清楚,燕诩又岂会不知?方才他并没派人追我们,也没派人追叶姑娘,这绝不正常。当年少主在大悲寺费了多少心机也没能偷得伏羲八卦,可燕诩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亦离将伏羲八卦双手奉上,可见燕诩行事狡诈缜密,每逢出手必有后招,这一次其中亦必然有诈。” 安逸的脸色不由难看起来,伏羲八卦他确实梦寐以求,但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年的他,他如今想得到伏羲八卦,不过是为了摧毁它,杜绝所有觊觎十方策的人的希望,可这心思他绝不能让颜奴知道。 颜奴是安逸父亲襄王的忠仆,当年襄王被赐死,是颜奴冒险用别的幼儿换出安逸,带他逃出魏国,十多年来心心念念不忘当年襄王托付,辅助安逸寻找十方策,夺取天下。他除了救过自己,对他还有养育之恩,他的一身本领也是由他所教。为表敬意,安逸称他为亚父,亚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纵使心中再不愿,也不能对他有任何微言。 安逸强压心中不快,冷声道:“要取十方策,除了伏羲后裔的血,伏羲八卦,还要用一生至爱做祭品,可燕诩却用顾惜月换取伏羲八卦,没了顾惜月做祭品,他得到伏羲八卦又有何用?他眼下自然着急盯着亦离,伺机夺回顾惜月。伏羲八卦现在在睿王府,正是我们螳螂捕蝉的好时机。亚父,我们兵分两路,趁燕诩分心之际,您带人伺机到睿王府偷取伏羲八卦,我去保护叶子。” 安逸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行事一向率性,冲动且不计后果,颜奴原本不想和他分开,但见他分析得有道理,心里也不禁安慰。他虽尊称他为亚父,但说到底,他是主,自己是奴,虽有些不愿,但主子的话他不得不从。 他让安逸带一部分手下同去,安逸不肯,颜奴又道:“过两日便是十日之期,明焰司的人得不到极乐丸,岂会罢休。况且少主您不为自己,也得多为叶姑娘着想,还请少主慎重。” 安逸略一沉吟,不再坚持,带上十名精锐,往叶萱离开的方向追去。 无荒山草尾堂,慧水师太神色凝重,两根手指搭在顾惜月脉上已足足有一柱香时间。床榻上的顾惜月,依然无声地躺着,但此时她原本娇艳莹润的脸,却有几分晦暗,脸带病色。亦离跪坐一则,心里既忧且急,又不敢催促,额上已冒出细汗。叶萱在他身旁,同样也是忧心如焚。 又过了良久,慧水终于松开手,却闭目沉思并不开口。叶萱和亦离对望一眼,心中均是一沉。叶萱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太,惜月姐姐到底如何了?她会醒过来吗?” 慧水睁眼,长长吐了口气,却道:“亦离,尽快把她送回去。” 亦离和叶萱皆吃了一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亦离颤声道:“送回去?送回哪去?弟子不明白……” 慧水看向亦离,目光如炬,“她从哪来的,你把她送回哪去。她能不能醒过来,贫尼不知,但她若继续在这里,必连最后一口真气也散去,那时可真的神仙难救。” 亦离的脸色蓦然白透,叶萱急忙问道:“可是,师太,您的医术天下之一,连您也看不出姐姐得了何病?” 慧水摇了摇头,“她如今这模样,根本不是因为得病了。”慧水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向隐在山林后的玄月,缓声道:“她本应死去,却在将死未死之际,被人强行留住最后一口真气。这种邪术贫尼以前只道是传说,没想到竟真有其事。相传世间有一种玉,名雩琈,是在极寒之地,万年不化的冰山里,吸尽天地灵气自然孕育而成的灵玉。据说,如果一个人在将死未死之际,若有雩琈之玉,能起凝魂聚气之用。” 雩琈之玉……叶萱脑中猛然想起在霁月宫的密室里曾见过的那具玉棺,以及当时顾惜月躺在玉棺中栩栩如生的模样,忙将当时情景说了出来。 慧水道:“如此说来,那玉棺应是雩琈之玉所制。欲得十方策,须以一生挚爱当作祭品献给伏羲,但死人不能成为祭品,所以燕诩将惜月置于玉棺内,将她最后一口真气凝聚在体内不让它散去。” 厢房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亦离一直沉默着听两人说话,嘴唇被咬出了血,此时终于开口问道:“师太,既然惜月最后一口真气被凝在体内,也就是说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那么……终于一天她会醒过来的对吗?师太,请您告诉我,如何才能让她醒过来?” 他的眼内燃着希冀的火苗,太过炙热,让慧水不忍将之浇灭,然而,要找到让只靠雩琈之玉吊着一口真气的人苏醒,谈何容易?她谓然一叹,终是不忍把话说绝,只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然有雩琈之玉,贫尼相信世上定有与雩琈之玉相生相克的事物,或许真的能起死回生。只是……眼下你也看到了,她离了雩琈玉棺,怕是活不了几日,唯今之计,你只能将她尽快送回燕诩身边,再徐徐图之,寻那能让她起死回生的灵物。” 亦离听罢,身子颓然一软,随即两拳攥得喀喀作响,双眸通红似要滴出血来,狠声道:“燕诩……卑鄙小人!他早就料到会如此,所以才会放心让我带惜月走!是我不好,都怪我,我上了燕诩的当,是我一意孤行不听方丈的劝,让他骗走伏羲八卦……” 叶萱只觉心中悲凉,此时此刻,她方知燕诩的心机有多深,他曾对她说过,若恨一个人,最好的报复,是先给予他希望,再亲手将那希望扼灭。正如他对亦离所做的,他知道亦离会不惜一切救顾惜月,也算准了渡一不会见死不救,他给了亦离希望,他根本不担心会失去顾惜月这个祭品,因为亦离一定会乖乖将她送回去。他既得了伏羲八卦,又羞辱和报复了亦离。 她用力握住亦离的拳,“亦离,别这样,我们一定会找到救惜月姐姐的方法的。也许燕诩……对,燕诩一定知道让姐姐苏醒的办法。你听师太的话,我们先把姐姐送回去,伏羲八卦我们一定要夺回来,没了伏羲八卦和我的血,他找到十方也无用……” 厢房的门吱丫打开,安逸大模大样走了进来,看了亦离一眼,对他那颓废无助的模样甚是鄙夷。他朝慧水施了一礼,朗声道:“其实若要燕诩得不到十方策,简单得很。”他不顾三人愕然注目,指了指榻上沉睡的顾惜月,接着道:“既然顾惜月已是活死人,何不干脆将她了断了,燕诩没了最爱的人作祭品,就算他手中有伏羲八卦,也兴不了风作不了浪。” 话音刚落,亦离如出笼的猛兽,猛地扑向安逸。安逸早有准备,不慌不忙接了几招,闪躲之间一边又道:“亦离,我说的难道有错?枉你身为出家人,天天说什么天下苍生,可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为了救一个早应死去的人,竟连自己的妹妹也不顾?我问你,若你将顾惜月送回去,燕诩有了伏羲八卦和祭品,还差什么?没错,只差你这个身上流着伏羲后裔之血的妹妹,你觉得燕诩会放过她吗?你为了儿女私情,便能罔顾他人性命?你还有脸骂燕诩卑鄙无耻?你顶着出家人之名,却做不忠不义之事,你和燕诩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最后那话,如平地一声雷,将亦离震得一个趔趄几乎跪倒在地,他痛苦地捂住脑袋,“叶子……对不起,他说得对,我,我不配做出家人,可我,可我……做不到……” 叶萱上前扶住亦离,怒目朝安逸看去,“安逸,我早已说过和你形同陌路,我的事不用你管!亦离没错,我也不会对惜月姐姐见死不救。倒是你,你不告而来,胡言乱语一通,究竟有何目的?你若敢对惜月姐姐不利,我绝不会放过你。” 第38章 芒刺 安逸看着亦离,不屑地嗤了一声,整理了一下刚才弄皱的衣袍才对叶萱道:“你放心,我不过说说而已,你不让我做的事,我绝不会逆你的意。可叶子,你要分分清楚,你感念与顾惜月的姊妹之情,不忍弃她不顾,这是你有情有义。可亦离不应该利用你的忠义之心而恣意妄为,更不该罔顾你的安危。更何况,他为一己私欲,任由燕诩翻云覆雨,将来燕诩万一真的找到十方策,天下大乱,他又将天下苍生置于何地?我说这些,不过想让你看看清楚,有些人道貌岸然,偏偏做出来的事却猪狗不如,这样的人,还值得你一再维护吗?” 亦离的脸色愈加苍白,慧水垂眸,道了声阿弥陀佛。 叶萱直视安逸,眸光深凝,“是吗,他道貌岸然,那你呢?当年你对我做的事,又算什么?你大言不惭地指责他,可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在我眼中,你与燕诩才是一丘之貉。” 安逸顿时呼吸一滞,刚毅的俊脸紧紧绷着,眸中却有倔犟之色,他抿了抿唇,语气坚决,“叶子,我以前错了,你恨我怨我,我都无话可说,我都受着。我对你的心没变,我如今所求,只是尽我所能护着你,我不能眼睁睁着着亦离将你推到风尖浪口不顾。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我,那你就看着,待我抢回伏羲八卦,我定在你面前亲手将它碾碎。” 叶萱刚要张嘴,安逸又急急打断她,“叶子,我今晚赶来,并非是想证明什么。我的人这两日都盯着睿王府的动静,燕诩已知道你回了无荒山,正调集人马,怕是会对无荒山有什么不利之举。叶子,你跟我走吧,趁他现在以为你还在山上,我们悄悄离开这里。” 叶萱怔了怔,她当然知道燕诩不会轻易放过她,但她不想再承安逸的情,更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她断然道:“我的事无需你操心,无荒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亦离满脸愧色,朝叶萱道:“叶子,都怪我,我护不住惜月,更不能助你摆脱困境。你留在山上,哪也不用去,就算我再无用,拼了我这条性命,我也要护住你。大不了,我和燕诩同归于尽。” 叶萱摇头,“亦离,你不用自责。惜月姐姐和我所受的苦,都是拜燕诩所赐,他才是这一切罪恶的源头。你自怨自责,正中他下怀。眼下想法救惜月姐姐才是当务之急,你不用担心我,大悲寺高手如云,你还怕我会在山上吃亏不成?” 安逸正暗自着急,一旁的慧水却道:“叶丫头,安逸说得对,你不能留在山上。”见叶萱和亦离诧异地看向自己,她又道:“并非草尾堂和大悲寺不愿留你,只是,燕诩对你志在必得,他知道你在山上,定会不惜一切围山,我们死了不打紧,倒是叶丫头你,不能落入那魔头手中啊。” 安逸忙道:“师太言之有理。燕诩手中兵权虽已交回陛下,但他谋划多年,在翼城早已羽翼丰厚,调兵遣将易如翻掌,更何况,他手中还藏了一支隐秘的鬼军。届时大军围山,大悲寺就算再利害,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叶萱默然,心知他们说得有理,大悲寺虽藏龙卧虎,但也不过拢共数十名僧人,而草尾堂的尼姑,除了慧水师太是习武之人,其余皆是普通人。燕诩是铁了心要自己的血,定会不惜一切屠山,她又如何忍心看着他们无辜牺牲。 月落星沉,东方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翼城的城门刚刚打开,一辆宽敞的马车便迫不及待驶入城中,直奔睿王府。王府里的人似早已料到这一出,在马车将将驶入府前大街时,王府的大门洞开,马车畅通无阻直驱王府前院。 庭院空旷,草木繁茂一如三天前。 亦离下马,朝空无一人的院子大声高呼:“燕诩,你这卑鄙小人!你出来,痛痛快快和我较量一场,别尽是躲在暗处使那卑鄙手段!惜月到底何错之有,她是你的妻子,你为何要这般对她?燕诩,你给我出来!” 他一声声骂着,府中却无一人应他,任那叫骂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仿佛一座空巢。直到他喊累了,声音嘶哑,颓然跌下,以剑撑地大口喘息。 良久,燕诩终于悠悠踱着步出现。他应是刚起身,还未来得及打扮,长发垂肩,身上仍穿着中衣,外披一件貂皮大氅,睡眼惺忪,体态风流。 他站在石阶之上,凤眸斜斜睨向亦离,似笑非笑,“大清早的,真是聒噪。大悲寺的和尚,都爱扰人清梦的?” 亦离撑剑起身,厉声道:“燕诩,你少装糊涂,我今日为何在此,早在你意料之中。你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惜月?” 燕诩眯了眯,似是觉得好笑,“放过惜月?你方才也说了,她是我明谋正娶的妻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又是谁?一个剃度为僧的人,不在寺庙里念佛敲经清心寡欲,却载着我的妻子四处奔波,当真惊世骇俗。” 亦离眸中再次燃起怒火,“燕诩,你要羞辱我,大可随意,甚至你要我的性命,我绝无二话。我只希望你告诉我,惜月到底还能不能醒过来?你是不是知道让她起死回生的方法?” 燕诩高高站在石阶上,半垂眸子看他,似在欣赏一件得意之作,须臾,却忍不住低低笑出声,笑声不大,却极是开怀。笑了许久,他才摇着头缓声道:“亦离,你到底懂不懂?我若要取你性命,早在七年前便能取,为何要留到今日?看来你是念经念傻了,我不妨告诉你,我真心希望你天天生龙活虎活得好好的,亲眼看着我如何将你身边最重要的人一个一个夺走,亲眼看着我如何得到十方策,一统天下。你若死了,那我该有多无趣?” 他又笑了笑,又道:“有时我还真不懂你,想当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多爱惜月,为她挡枪挡剑在所不惜。既然爱她爱到连性命都可以为她丢掉,为何我不过带你见识了一下王府的奢华,你就退缩了?你所谓的爱,竟是那样不堪一击?既然当年心甘情愿放弃了,为何现在又要重拾执念?因为歉疚?你不觉得你的歉疚来得太迟了?” 亦离脸色一变,浑身僵硬。他不由想起当年,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一心要带惜月远走高飞。 但那一日,燕诩邀请他到王府作客,府中正在寿备婚礼用度,他带着他一处处看过去,告诉他每一匹绸缎能换普通人家几座院落,他为惜月准备的仆人有多少,她头上一根步摇的价值,就连她用的一盒胭脂,也比他最宝贵的佩剑值钱。他惊呆了,那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傻,他不敢想像,若他带了惜月私奔,她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于是,他做出了一生追悔莫及的决定,自以为是地成全了她。 燕诩敛起笑意,脸上骤然寒气森森,“我当然知道让惜月起死回生的方法,但我不会告诉你。你觉得你是在救惜月?你错了,你根本不是想救她。你只是觉得你害了她,你对不起她,你内疚,懊悔无比,日日煎熬,其实你真正想救赎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可是亦离,我恨不得你永坠阿鼻地狱,我为何要告诉你?” 亦离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身体的血液似被一下抽空,颓然倒地。 燕诩从台阶上步下,朝马车走去,将车帘揭开。晨曦照入马车内,映出车内女子脸上的病容,他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将她打横抱起,往内院走去,再没看亦离一眼。 雩琈玉棺早在他出征魏国前就从宫中密室迁出,在自己府中再无须刻意隐藏,就摆在他的卧室。他将顾惜月小心放回玉棺内,又命人取了热水,自己跪坐一则,拧了帕子细细替她擦拭,神态痴迷,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之宝。 辰时刚过,云竹在门外请示,晨风已放出,却不是往无荒山飞去。 燕诩微微蹙眉,双眸仍是凝视着玉棺中的女子,有了玉棺的滋养,她的脸已回复红润。良久,他才幽幽道:“既然惜月已经回来了,另外那个……也该回来了。” 他握着惜月的手,柔软无骨,细腻光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手冰冷如霜。他忽然怀念起另一个惜月的手来,唇角漾起一丝浅笑。 云竹正打算退下,又听燕诩缓声道:“让云问替我准备一下,她大概会害怕,待我亲自去接她。” 山路有些崎岖,安逸伸出手,想扶一把叶萱,叶萱却似没看到,自顾攀上一条藤蔓,借力跃上山壁。安逸笑笑,也不在意,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已感到宽慰了。山壁之上,有一道小瀑布,安逸拉拉叶萱的袖子,示意她过去歇息。 两人在水潭边洗了手脸,安逸摘了几个野果,挑了个大的递给叶萱。叶萱接过,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忽然问道:“你既答应了把余下的极乐丸还给佟漠,为何又要食言?” 上次安逸为顺利带叶萱回大悲寺,主动将五十颗极乐丸还给明焰司,并承诺十日后会将余下的极乐丸交出,但如今十日之期之过,他却没有践约。他们才下无荒山不久,就被明焰司的人追杀,幸好安逸所带的部下机警,将人引开了。 安逸闲闲靠在树干,咬着果子满脸不在乎,“我在明焰司那三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想想就气。君子之诺要守,可佟漠又不是君子,不过是个朝廷爪牙……不对,他真正的主子,以前是睿王,如今却是燕诩,那五十颗极乐丸,我宁愿留着当炒豆子吃,也不给佟漠。” 有资格服极乐丸的明焰使共一百零八人,他手中剩五十颗,就是说,有五十名明焰使将不能及时服极乐丸,也许明焰司的人此时正为谁该服极乐丸而争得焦头烂额,只稍想想就让他心情舒畅。 若非佟漠奏天音琴让她失去记忆,她怎会傀儡似地活了三年?叶萱想到佟漠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也是甚有报复的快感,“干脆给他五十粒旱苗喜雨露好了。”(注:春/药名) 安逸噗嗤笑出声来,“果然女子与小人难养,你竟是比我还狠。” 叶萱瞥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理他。安逸懒懒靠在树干,山中鸟鸣啾啾,泉水叮咚,春日的暖阳洒在她娇俏的脸庞,比春光更明媚,口中野果明明酸涩难咽,可安逸却似品着蟠桃,沁心润肺。 “叶子,不如我们去仙鹫山吧。” 当年他带她回魏国时,一路游山玩水,经过仙鹫山时她曾说过将来若是老了,厌弃江湖,就到仙鹫山隐居。叶萱咬果子的动作明显一顿,随即冷声道:“你要去哪儿我不想知道。” 安逸失望地抿了抿嘴,但想到她到底恢复了记忆,再不是那个对燕诩死心塌地的惜月,心里又宽慰了不少,他有的是耐心,来日方长,他就不信他每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换不来她一分感动。 他展颜一笑,再递给她一个野果,借机坐到她面前,“那叶子你想去哪儿?” 她瞪他一眼,“待此事一毕,我就与你分道扬镳,你管我去哪。还有,你别以为现在我跟着你,你就我什么人,自从你……” 他最怕她又揭开那个伤疤,那是两人心中永远的痛,揭一次痛一次,慌忙举起两手作投降状,“好好好,我不问,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你的。” 叶萱哼了一声,狠狠咬了一口果子,看到安逸正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眸中尽是得意之色,两边脸颊的酒窝已荡起,她怔了怔,这才察觉他话中之意,而刚才自己竟没反驳他…… 她脸颊顿时发烫,霍然起身要走,安逸一把拉住她的手,急道:“哎哎,又怎么了?你要上哪去?” 叶萱指着他的鼻子气道:“好啊,你又打算食言是不?明明刚才说了以后再不问的,这才眨眼的功夫,你又问?可见你说的话果然不可信!” 安逸哑口无言,愣怔片刻才急急分辨,“我、我、我只是问你现在去哪儿啊,又不是问以后。这不是担心你乱走,会遇上明焰司的人吗?你去哪我都得跟着。” 叶萱甩开他的手,“我去尿尿你也要跟着啊。” 安逸哦了一声,尴尬地松开手。叶萱刚走了两步,不料安逸忽然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搂进怀中。 叶萱顿时恼羞成怒,正要发火,却听安逸在耳边低声道:“别出声,看天上。” 她怔了怔,抬头看天,林中古木参天,透过那枝叶繁茂的树梢,一只银灰色的鹰隼正在碧空翱翔。 第39章 对决 叶萱认得那只鹰隼,安逸说它叫鹯。那次袁牧的人将她掳走,安逸和她逃出晋国后,这只银灰色的鹯就曾出现过,不久后云卫的人便找到他们。两人心头皆是一惊,安逸骂了声该死,拉着叶萱的手就走。 山林里根深叶茂,两人施展了轻功,却仍是走得艰难。正是晌午时分,日光自树顶透下,似一道道金光灿灿的箭簇,刺得人眼花,连跑在前面的安逸也有了重影。叶萱揉了揉眼睛,看到的仍是有重影的安逸。她用力睁大眼,不但安逸,四周的树木重重叠叠,似会浮动一般,让她看不真切。 她大吃一惊,脚底一滑摔倒,“啊,我的眼睛……” 安逸回过身来飞快将她扶起,“叶子,怎么了?” 叶萱无法按捺心中惊惶,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努力想看清安逸的样子,可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她只勉强看到安逸的轮廓。 安逸大急,捧着她的脸细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看到她满眼的惊惶不安,让他心里顿痛,他抚着她的脸安慰道:“别怕别怕,有我在。许是这两日路上奔波,一时劳累而已。叶子,我这就带你去找颜奴,他一定有办法。” 他将叶萱背在背后,不再往山林深处走,而是转到山间小道。虽然明知云卫的人就在附近,但眼下叶子的眼疾不能耽搁,他唯有尽快和颜奴汇合。 一个时辰后,两人终于走出山林,那只鹯仍不时在碧空徘徊,怎么甩也甩不掉,安逸心里焦虑万分,却毫无办法。转出一个山坳,地势平坦,视野徒然开阔,叶萱不肯再让安逸背着,坚持自己走。 四周绿野茵茵,和风拂面,两人才走了片刻,安逸却忽觉寒气四溢,杀气暗涌。他示意叶萱停下脚步,抬头望天,那只鹯果然又在他们上空徘徊,盘旋几圈后缓缓朝东面落下。 安逸循着它落下的方向看去,碧宇青天之下,一行白衣人正缓缓行走在绿野中。当先那人一袭月牙白的阔袖深衣,头束紫金玉冠,风和日暖,他却披着银色貂皮大氅,闲庭信步,英华内敛,大氅迎风翻飞,领口灰白相间的貂毛将他的脸衫得皎如白玉,正是燕诩。 他在十多丈外停下脚步,凤眸直直看着叶萱,声音温柔,“惜月,你难道忘了在邀仙台上我们说过的话了?” 叶萱眼中看到的仍是模糊一片,但燕诩英挺的身姿她再熟悉不过,还有他的声音,似有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让她几乎把持不住要朝他奔去。她用力咬住牙关,无论她表面装得多坚强,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那日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逼着自己将匕首扎进他腹中……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轻颤着,语气却冰冷如铁,“燕诩,你弄错了,我不是惜月,我姓叶名萱,叶子的叶,萱草的萱。” 燕诩毫不在意她的冷漠无礼,嘴角微微扬起,语气愈发温柔,“惜月,我已继承父亲爵位,不能再住在宫里了,睿王府虽比霁月宫小些,但绝对比霁月宫雅致,你留在宫里的东西我已命人送过来了,你一定会喜欢的。来,跟我回去。” 他朝她伸出手,一如往昔,等待着她朝他奔去。然而叶萱一动不动,只道:“燕诩,到底是我太过好愚弄,还是你太过自信?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像傻子一样,任你摆布?” 一旁的安逸牵过她的手,“叶子,别理会他,我们走。” 形势明显不利,两人转身飞快往来时方向疾奔。燕诩的眸光停留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嘴角的笑意逐渐隐去。 无需燕诩吩咐,云问一挥手,云卫的人便追了上去。云竹率先追上两人,安逸二话不说,挥剑便刺。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是过了几招,眼见云问云山等人就要追上来,云竹低声朝安逸道:“别管月姬了,她不会有事,你自己逃吧,佟漠已是弃子,王爷不会顾忌你手中的极乐丸对你网开一面,你落入他手中,只有白白送死。” 安逸虽有点诧异云竹的态度,但手中的剑仍是毫不迟疑,“多谢提醒,但我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扔下自己的女人独自逃生的事,我安逸做不出。” 云竹急道:“你带着她,根本不可能逃得出王爷掌心。三年前王爷就在她身上下了毒,名千山万水。看到那只鹯了吗?它叫晨风,对千山万水的气味尤其敏感,无论她走到哪里,晨风都能找到她。” 安逸一惊,厉声道:“那又如何?我就不信世上没有解不开的毒,更何况,我难道还杀不了区区一只鹰隼?” 云竹用力格开安逸的剑,沉声道:“就算你杀了晨风又如何?千山万水需每月服解药,以往月姬的解药均由我落在她的饮食里。若我没算错日子,今日该是毒发的日子,今晚子时一过,她双眼便会失明。每过七日,五觉便失一觉,一个月后她会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偶。” 这话让安逸和叶萱心里顿时一沉,他们此时才明白,为何云卫的人总能及时找到他们,也终于明白那日燕诩为何放心让她离开。 叶萱当机立断朝安逸道:“你快走,别管我!我早已与你恩断义绝,你去找颜奴,有多远走多远,从此以后再也别管我的事。” 安逸心中一片悲凉,恨极了这种无法挣脱的颓败感,理智上明知云竹说得对,再纠缠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然而他努力了三年,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带着叶子逃出生天,叫他此时放手,他如何能放得了? 只一犹豫间,云卫的人已围了上来,云问示意云竹退下,朝安逸笑笑,“安逸,又见面了。上回我还替你担心背叛明焰司的后果,没想到你早有后招,一百颗极乐丸……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当真漂亮,云问佩服。只可惜,我们王爷不是佟漠,得罪云卫,可比得罪明焰司后果严重多了。” 云问一摆手,云卫迅速让开一条道。 燕诩缓缓步出,边走边解下身上大氅交给云山,他声音温和,脸上却再无笑意,话虽对着叶萱说,两眼却直直望着安逸,“惜月,回来,只要你乖乖做回我的惜月,邀仙台上我的承诺,依然算数。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你可想清楚了,有时候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耐性有限。” 邀仙台上,燕诩曾说过会好好珍惜她,可那时在邀仙台上的,只是失了记忆深爱燕诩的惜月,而不是叶萱。只是……那晚那深深的一吻,虽明知是水中幻月,却一直印在叶萱脑海深处。 她只觉满心苦涩,燕诩看向安逸的眼神也叫她心惊,她张开两臂挡在安逸身前,“别再叫我惜月!谁稀罕你的承诺,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左右我的命运?” 燕诩下颚微抬,淡淡看了她一眼,“凭什么?就凭我是燕诩,就凭这天下是我燕诩囊中之物。”他再次朝安逸看去,眸中杀气渐起,“安逸,我燕诩向来睚眦必报,今日狭路相逢,为的就是要你性命。有何本事,你尽管使出来,保不保得住你的命,就看你本事如何了。” 叶萱咬紧牙关,几乎是哀求地朝身后的安逸道:“你快走,别管我……” 可此时的安逸已不再犹豫,如果她注定逃不了,他愿陪着她堕入地狱。更何况,燕诩明摆着要报那日禹城之仇,哪会轻易让他走,与其亡命天涯,不如全力一搏,杀了燕诩,他们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他提气一跃,自叶萱身后跃出,“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得逞。” 他的身子尚未落地,燕诩已迎了上去,两人在半空对了一掌,各自退开数丈,又迅速缠斗在一起。安逸使剑,燕诩只赤手空拳。安逸心知今日若不能擒服燕诩,叶子将再落入他的魔掌,而自己则必死无疑,他出手再无保留,每一招尽是杀招,但求与燕诩同归于尽。 燕诩知道安逸的心思,并不与他硬斗,他虽空手以对,但他的北冥诀已练到第九重,双掌挥洒之间便带出凌厉寒气。一开始他只守不攻,沉着应对,待到后来,安逸逐渐沉不住气,只攻不守,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他冷笑,出掌更加凌厉,掌风带出的寒气直逼安逸,安逸只觉手中的剑越来越沉,呼吸之间寒气直透心肺,他不由心中暗惊。 这一惊之下,出手便是一滞,猝不及防之下胸口吃了一掌。重击之下,他的身子飞出几丈远,以剑撑地勉力站稳身子,胸腔气血翻涌,噗地喷出一口血雾。 燕诩意态从容地接过云问抛过来的弓,嘴角勾起,弯弓搭箭,箭头直指安逸。当日在禹城郊外,安逸射他一箭,让他尝到了生平唯一一次的落魄和绝望,今日他便还他一箭。当然,他不会只一箭便结束他的性命,那样太便宜他了,折磨人的法子他多的是,但既然他是明焰司的人,就遵照明焰司的法子好了,他倒有兴趣瞧瞧,这条硬汉子在明焰司的酷刑下,如何还能昂起他骄傲的头颅。 第40章 偷生 弓已拉满,四野寂静。晨风拍翼而起,立于树稍无声地看着树下的暗涌。 千钧一发之际,叶萱挣脱了云竹的掣肘,纵身跃到安逸身前,锋利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放他走,我跟你回去。” “叶子,不……”安逸身子微晃,试图将她拉开。 “你闭嘴!我说过,我与你再无关系,你为何一再逼我承你的情?”叶萱不理会安逸,看向燕诩,“只要他平安离开,我就跟你回去。否则……”她的手稍稍用力,一道血痕霎时印在她白皙的脖子上,“你得到的只是我的尸体。” 燕诩眸光骤然一寒,手中的弓依然张满,语气无波,“你是打算和我谈条件?” 叶萱眼中的燕诩,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三年相处,她只稍听听他的声音,便知道他此刻有多恼怒。说不怕是假的,但她已无退路,“不,你弄错了,我不打算和你谈条件,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是在要挟你。燕诩,你别无选择。” 燕诩凤眸微微一眯,定定看了她片刻,眸中寒意越来越盛。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而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明明连手都在发抖,居然还明目张胆地要挟他……他嘴角勾起,不怒反笑。只一瞬间,笑意隐去,拉弓的手猛地一松,那箭夹着凌厉的劲风破空而出。 箭的速度实在太快,安逸只来得及搂住挡在他身前的叶萱的腰,那箭已到,带着石破天惊之势,却只是扎进叶萱脚尖前的泥地里,嗡嗡作响,箭尾的翎毛犹自颤个不停。 燕诩将弓扔开,看着叶萱,笑意再次自他脸上蔓延,“惜月,长进了,好……好得很……” 死里逃生,可方才那一刻,却似有万箭穿心,叶萱缓缓睁开双眼,竭力压抑发颤的声音,侧过脸低声朝安逸道:“你走吧。我不想欠你,你欠我的,也早已还清,你我从此两不相欠。若你仍想帮我,替我带个话给亦离,极阴之日是九月十五,至于十方在哪里,我会再想办法告诉他。” 安逸知道她在害怕,也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然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眼眶发热,胸口堵得利害,他只好闭上眼,用力咬紧牙关,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最终只说了个“好”字,搂着她纤腰的手紧了紧,再松开,转身离开。 睿王府的景致是否比霁月宫更美,叶萱无从比较,燕诩将她带回王府时,她的眼睛已几乎不能视物,只能勉强分辨出人影和光。 一路上燕诩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她能猜到他心里有多恨她。云竹扶她下车的时候,曾低声提醒她,“惜月姑娘,别再和王爷对着干了,今晚子时一过,就算服了解药,你的眼睛也不能恢复如初。王爷要做的事,从来没人能阻止,你这又是何苦呢。” 两名小丫鬟伺候叶萱沐浴更衣,眼虽不能视物,但叶萱知道,她身上穿的全是她以往的衣饰,燕诩果然将她留在宫里的东西都取回来了。 暮色四合,光线越来越暗淡,她坐在长廊下,听见风拂过树梢,院中的叶子沙沙作响,外出觅食的鸟儿开始归巢,叽叽喳喳甚是热闹。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鸟鸣,风也开始停歇,四周归于寂静。 子时大概快到了,她想。她忽然觉得有点冷,缩了缩身子,两手抱膝。身后终于传来些声响,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是木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以前她还是惜月的时候,这木屐声每次响起,总会让她欢呼雀跃,那是燕诩忙碌了一天,梳洗沐浴后去看她,陪她说话,看她跳舞,如果兴致来了,他还会亲自抚琴。而此刻,这声音却让她不寒而栗。 “早在三年前,为防你被别人带走,我在你身上下了一种名为千山万水的毒。你知道为何这种毒叫千山万水吗?”燕诩在她身旁停下,抬头看廊外朦胧的月华,他轻声发问,却不等她回答,又自顾道:“因为这种毒平时对人无害,中毒的人身上会散发一种气味,无论那人走到天涯海角,踏遍千山万水,经过严格驯养的鹯,都能追随着这种独特气味,找到中过毒的人。很诗意的名字,不是吗?” 他的声音软软棉绵的,似早已忘了白天的不快,却让叶萱身上冷汗涔涔。 “对了,这种毒平时虽无害,但每月还需服一次缓解的药,否则,每隔七天,五觉会失一觉,到最后,中毒的人会变成一个又盲又聋又哑,没有味觉也没有触觉的废人,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这样活着……大概会生不如死吧?你觉得呢?” 他将视线收回,低头看那抱膝而座的女子,眸光灼灼,似是饶有兴致看她的反应。但她只是倔犟地睁大双眼,“看”着廊外静谧的夜色。 他朝她笑笑,又道:“惜月……虽然你已恢复了记忆,再不是以往那个惜月,但你的骨子里,其实从来只是那个人,你宁愿变成行尸走肉,也不愿向我服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大不了最后自行了断一死了之,这样我就不能用你的血打开十方了,对吗?” 她依然沉默。燕诩摇头低低笑了几声,在她面前蹲下,冰冷的手指捏起她的下巴,逼着那双空洞又倔犟的眸子与自己“对视”。 “你在我身边三年,学到的只是如何用自己的性命要挟我?真让人失望。如果我是你,在明知自己没有能力改变现状的时候,不妨学着顺时而动。毕竟,人只有好好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他起身,拂了拂袖子,再次望了一眼爬到树梢的月牙儿,喃喃道:“子时快到了,时间过得真快……” 说了这么多,只因不舍那个曾经毫无保留地爱慕他的女子。该说的都已说了,他的耐心已用完,如果她仍是执迷不悟,他也不屑再勉强她,反正无论她做何挣扎,在他眼中不过是蜉蝣撼树,不足以影响大局。 靠得这么近,叶萱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沐浴后留下的冷延香,在他转身离去,衣袂翻起的那一瞬,她抻手拉住他的袖子,“瑾云,别走……” 他说得对,人只有好好活着,一切才有希望,纵然结局注定要输,她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翼城的春天极短暂,一进入六月,天气便开始变得炎热。 叶萱在睿王府的生活,除了换了个地方,一切和在霁月宫时相差无异。白天跳舞,练琴,有时燕诩还会给她些字帖让她临摹,到了晚上,他若有空便来看她。他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仿佛她不曾有过任何改变,仍是那个乖巧听话,对他死心塌地的惜月。 身在王府,想知道外面的情况只能从身边伺候的人口中打听。她从一个小丫鬟口中听到,燕旻在登基后不过十日便和华媖大婚,如今华媖已是皇后。她颇为诧异,按晋朝规矩,皇帝驾崩,新帝登基,至少要守孝百日,燕旻虽对先帝颇有不满,也不至于无视祖宗留下的规矩。 她问云竹,云竹先是对华媖露出鄙夷的神色,然后才告诉她:“因为我们的皇后等不及了,她未婚先孕,若再等上百日,难道要挺着肚子大婚?” 叶萱此时才知道,燕诩在宫中的势力有多深。正如燕诩自己所说,他向来睚眦必报,华媖通过袁牧加害她,害得燕诩差点失去这个身上流着伏羲血的后裔,他又怎会轻易放过她?她不想嫁给燕旻,他就偏要她嫁给他。那时燕诩仍远在魏地出征,可只稍他下个令,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宫里,便有人将华媖和燕旻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同一张床上。 一阵恶寒涌上心头,叶萱开始替燕旻担心,也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否可行,但无论如何,她必须见一见燕旻。 夜阑人静,萱兰室里早已燃起燕诩喜爱的蘅芜香。 这里是叶萱练舞的地方,燕诩将这里的陈设布置得和当初在霁月宫她练舞的宫室一模一样,这个萱字和她名字里的萱字相同,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已接近子时,叶萱打了个哈欠,猜测着今晚燕诩大概不会过来。她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正打算起身回寝室,却听到门外传来云竹和云海问候的声音。 “心不在焉,怎能弹出好曲。”燕诩很快步入室内,薄薄的衣衫带起一阵风,将垂挂在梁下的帷幔微微荡起。他在她身后坐下,两手环腰,下巴抵在她肩上,耳鬓厮磨,“想什么呢?连调子弄错。” 他腾出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放到弦上,手把手地示范,“如此……挑……抹……” 刚刚梳洗过,他的长发还未干透,半束半披散在肩上,身上似还带着水气,有股淡淡的皂香,身子冰块似的,透过那薄薄的衣衫,一阵清凉之感自紧紧相贴的身体蔓延到她身上。 第41章 戏假 一切似又回到从前,多少个更深人静的夜晚,他们在霁月宫围炉而坐,轻烟缭绕,琴声叮咚,他轻言细语,她巧笑倩兮,他们曾是那样的温情脉脉,像一对帛画上的神仙眷侣。 他的脸颊贴着她耳畔,轻轻磨蹭,她的身子仍是那样柔软且温暖,他贪婪地贴紧她,汲取那熟悉的温度。 这段日子两人都极有默契,谁也没有捅破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眼前的一切不过镜花水月。然而他今晚的亲密举动比往日来得更热切,叶萱心里一个激灵,抚琴的手不由一顿,燕诩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却用力一捂,将两人的手紧紧按在琴弦上,不许她抽走。 指尖按在弦上,有一阵轻微的刺痛,她轻哼一声,“痛……” 他松开手,她的指尖果然冒出血珠,她佯装恼怒趁机挣脱他的怀抱,嗔道:“都怪你,这下可好,几日都抚不了琴了,你可不能怪我偷懒。” 他轻笑一声,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拿过她的手细看,青葱般的玉指纤长白皙,指腹上的血珠子鲜艳欲滴,有种异样的美。他忽然低头,将她指尖含进嘴里轻轻吮/吸。 指尖被他的唇瓣包裹着,温温软软的,叶萱的心怦怦直跳,理智上虽抗拒,然而心底深处却有隐约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她怕极了他这样的温柔,想要拒绝,又怕触怒他。慌乱间,燕诩已放开她的手,将她的脸扳过来,低头吻了上去。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撬开她的唇,辗转反侧,几欲与她融为一体。 她的脑袋嗡地一声,茫然不知所措,待最初那阵懵懂过后,才惊觉两人已倒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不同于以往的浅尝辄止,此时的燕诩热情似火,他用力压在她身上,火热的吻自她唇上移开,游走于她耳畔,脖子,再逐渐往下……一阵凉意自胸口传来,领子已被他扯开,露出淡绿色的抹胸和一片雪白肌肤。他的唇一路向下,原本冰冷的身体因情/欲而变得滚烫,她能感觉到他体内那股压抑的欲/望开始澎湃,似有炽热的火焰要喷发出来。 叶萱慌乱地躲避,燕诩却一再进逼,推搡间她的胳膊撞到地板上某物什,痛得喊出声来,神情痛苦。燕诩顿住,茫然看向她,她趁机推开他,一边拉起脱落的衣衫,一边从胳膊底下抽出一只精美的黄梨木小匣子。 他身上的衣物也是半敞半掩,脸色不太好看,声音仍带着情/欲中的嘶哑,“怎么了?” 她不敢看他,拿着那匣子道:“胳膊被磕着了,好痛……” 他有点懊恼,伸手想再拉她入怀,“这是什么?” 她却避开,揉着胳膊道:“这是在霁月宫时,陛下送我的偶盒子,里面本来藏着个会跳舞的小人偶,许是机关坏了,那小人偶不会跳出来,倒是可惜了。” 她一边说,一边避开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起身。燕诩脸色一沉,从情/欲之中恢复清明。她欲盖弥彰的拒绝,他又岂会看不出来,他心里虽恼火,但骨子里的骄傲,让他不屑再强迫她。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不过一场由他主导的大戏罢了,他只是享受这种一切由他主导的感觉,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屈从,再委屈也得配合着他把这台戏演得丝丝入扣,细致入微。 每日看着她虚与委蛇,努力掩饰心里的仇恨,在他面前扮演好他强加于她的角色,可真是件有趣的事。其实原本也没想怎么样,开始时他只想逗逗她,看看她窘迫羞恼的模样,然而当他搂紧她的时候,身体里那股原始的渴望似一下冲破了禁制,澎湃得让他自己也有些意外,他一向认为自己是克制隐忍的,这么多年来从未试过失控,没想到差点在她面前栽了跟斗。 她犹自喋喋说道:“这里头的机关怕是只有陛下自己才懂得修理。对了,瑾云,你下次若是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可否带上我?许久没见过陛下了,我想去看看他,顺道请他把这小匣子修一修。” 他一边整理衣饰一边睨着她,脸上一片阴霾之色,直看得她心里发虚,装模做样地摆弄手中小匣子,根本不敢看他。 看着她闪烁不定的眸子,他在心里冷笑,缓缓踱了两步在她身后站住,贴着她的耳畔道:“有求于我,不是该好好取悦我吗?你对我不冷不热的,连些许甜头也不让我尝尝,叫我怎么心甘情愿地陷入你的温柔乡里?” 他贴得那么近,温热的气息呼在她耳边,让她头皮发麻。她心里愈发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刚才的抗拒惹得他恼羞成怒,正不知所措之际,他已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六月中旬的皇宫,繁花似锦,一切看着春意盎然,生机无限,然而今日燕旻看着这满园□□,却是心烦意燥得很。 几名小内侍正惶恐地跪在承德殿外,以头点地,燕旻则满脸怒色,骂道:“吃白食的废物!朕不过想到殿上看看远处景致,你们一个两个都装傻充愣,连个梯子都说没有!你说,朕养着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处?” 其中一名年长些的内侍哭着叩头道:“陛下息怒,殿顶危险,陛下金贵之躯,就算给奴婢们十个胆,奴婢们也万万不敢让陛下涉险啊。” 燕旻一脚踢到他胸口,将那内侍踢了个四脚朝天,“滚你的!尽说些不中用的话。来人,给朕将这群废物的脑袋砍了,朕今日就踏着他们的脑袋当梯子用。” 华媖匆匆赶来时,殿前哀声一片。她远远瞥了一眼犹自骂个不停的燕旻一眼,暗自在心里鄙夷了一下。身为一国之尊,却没有继承丕绪的魄力,每日变着法逃避上朝,不是装病就是躲在寝殿里削木头,稍不顺心只会拿宫人出气,伺候他的宫人每日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就如现在。 她如今身孕不过三个多月,本就容易疲惫,却还得时常替他收拾烂摊子。方才宫人来报,燕旻非吵着要上殿顶看风景,侍卫不敢带他上去,他无法,只好命人搬梯子,可那些宫人哪里敢搬来梯子让他上去?无奈之下只好悄悄请她过来解围。 她其实是知道燕旻最近心中郁结的。近日不但朝堂上,就连平头百姓之中,都开始悄悄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当年高祖临终前,曾秘密召见了当时仍是太子的睿王和二皇子(即先帝),没人知道高祖为何第二日下召废太子,改立二皇子为太子,但却有传言说,当时高祖曾让二皇子立誓,继位后需废去父死子断的继承制度,改为兄终弟及或弟终兄及。但二皇子生下燕旻后,却没有履行这个承诺。相反,为了让燕旻在自己死后顺利登基,他不顾骨肉之情,秘密将睿王处死,替燕旻扫清障碍。 所以朝野上不断有谣言,说燕旻这个皇位来得不明不白,若先帝不是害死了睿王,睿王才是当今天子,即使睿王病故,也理应由睿王长子燕诩继位。总而言之,就是不该由燕旻继位。 华媖听说这个传言时也吃惊不小,她私下问过袁牧,这才知道这个传言的源头,竟是袁牧在燕诩授意下散发的。可袁牧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当初掳走惜月的事败露后,他便一直受制于燕诩,燕诩的能耐他是清楚的,如果他拒绝燕诩,他不敢想像燕诩会使何手段对付华媖。 华媖心里的震惊和怨怼无法言说,她一直无法释怀,她不过是喜欢上燕诩而已,她不懂为何他会对她这么狠,难道只是因为她对他有了非分之想?一个男子,究竟是如何的冷心冷情,才会对一个爱慕他的女子做出这种绝情的事来? 听着殿外那阵阵喧闹声,她再次感到难以名状的厌烦,一国之尊,却因为爬不上殿顶而闹得鸡飞狗跳,如果登基的人换了是燕诩,哪会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 她心里一时五味陈杂,在经历了这几个月的事后,她明明心里是恨着燕诩的,却又时常克制不住想起他的好,尤其是和燕旻一起的时候,她本身就比燕旻大两岁,在燕旻面前,她更多的觉得自己像他姐姐,而不是一个妻子。 宫人已看到缓缓而行的华媖,顿时松了口气,恭声相迎。华媖按下心中厌烦,深吸一口气笑着向燕旻道:“陛下何必因些许小事坏了自己心情,这天朗气清的,若陛下想远观,臣妾倒有个主意,反正臣妾也正想走走,不如就让臣妾陪着陛下登邀仙台,一览宫中景致?” 燕旻脸上仍是一片阴鸷,却不好当着她的面继续发作,“不去不去,邀仙台那么高,登上去朕岂不累死了?何况你身子不稳,凑什么热闹,万一有个什么不妥,太皇太后又该唠叨朕了。” 他说着又踢了离他最近的内侍一脚,低声骂道:“不就是登个高,若是子烁还在,朕何需和你们这帮废物怄气?滚滚滚!每人下去领三十板子,一群窝囊废,看着就心烦。” 那几名内侍如获大赦,屁滚尿流地退下。华媖在心里鄙夷,也不知谁才是窝囊废,脸上却堆着笑,“陛下雅量。方才听说睿王今日要进宫看望皇祖母,不知睿王觐见了陛下没有?” 燕旻怔了怔,脸色霎时不好起来,“有何好见的?朕今日忙得很,一会儿若是他来,就说朕没功夫见他,他爱上哪儿哪去。” 华媖心里不由冷笑,他哪里是没功夫,不过是自卑心作祟不愿见人罢了,他不想见人家,只怕人家也不想见他呢。 正想着,忽听宫人来报,“睿王府月姬求见。” 第42章 故人 燕旻听了大喜,待叶萱一进花园便迫不及待迎了上去,“惜月,你总算来了,之前我派人去睿王府问,燕诩说你生病了不能进宫,我本想派御医前去给你医治,但燕诩却推辞了,只说你静养些时日便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边说边拉着叶萱进殿,完全忘了一旁的华媖,华媖冷眼看向叶萱,毫不掩饰眸中的鄙夷。直到两人进了殿,她才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可才了走两步又改变了主意,在长廊下站住。 叶萱看得出燕旻是真的担忧她,心里甚是感动,却不能如实相告,云竹寸步不离地伺候在旁,她当然知道那是燕诩的意思,就是为了防她乱说话。 她只好笑着解释:“不过是前段日子随王爷出征时受了点轻伤,早已无碍了,陛下不必忧心。” 燕旻不满道:“你不过弱女子,他带上你出征本就不对,竟然还让你受伤了?实在欺人太甚。既然回来了,就在宫里住下吧,霁月宫朕替你留着。” 叶萱脸上显出为难之色,燕旻瞥她一眼,神色颇为不屑,“得得得,我也就说说而已,知道你离不得他。可我得提醒你,像他这种眼睛长在头顶的人,哪会看重你?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将来待你年老色衰被冷落一旁时,你可别跑来跟我哭。” 叶萱知道在他眼中,自己仍是那个深爱着燕诩的惜月,心里哭笑不得,怕他当着云竹的面继续数落燕诩,只好岔开话题,“陛下大婚时我没赶得及回来,今日便以茶代酒,愿陛下与皇后琴瑟调和……” 她话未说完,燕旻已不耐地打断她,“得了得了,这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你就别再跟我来那一套了。还有,这里又没外人,你就别和我见外了,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吧。” 燕旻虽已登基为帝,性情却是一点没变。叶萱嗤地笑出声来,低声问道:“好,既然你不喜欢听些虚妄之言,那我问你,你和她……是否情投意合?你喜欢她吗?” 燕旻一怔,随即心里微微发烫。天家之子,他的婚姻注定是场利益交易,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的,无论是婚还是婚后,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除了惜月,没有人关心过他心里的感受。 他脸色微赧,悻悻道:“什么情投意合喜不喜欢的,不就女人一个,女人都那个样吧。父皇说她合适,我反正也没无所谓,既然我登基了,总得有个皇后。” 她点点头,敛正神色道:“先帝的话自是对的。皇后娘家握着彤关的兵权,当初先帝选中她,自是看重这一点。陛下虽对她谈不上有多爱,但既然已成夫妻,定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还望陛下好好疼惜皇后,少年夫妻老来伴,将来若是遇上风浪,也有个同舟共济的伴。” 其实叶萱对华媖也没有好感,但燕诩一心要找十方策,所做所为根本就是谋朝篡位之事,她是真心希望华媖能好好辅助燕旻。燕诩的势力早已遍布朝中,但华媖的父亲平安侯却掌握着晋朝西边的重兵,若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天下大乱,她希望燕旻能借助平安侯手中的兵马平定叛乱。 燕旻却哪里明白她的用心,只奇怪地看她一眼,“她是皇后,这宫里除了朕和太皇太后,就数她势大,朕连后位都给她了,她还能不对朕感恩戴德?” 叶萱暗自叹气,燕旻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更不懂女人的心思,她心里虽着急,可云竹就在一旁,她想劝也劝不了。 燕旻显然已对这个话题厌倦,一拍案几道:“对了惜月,你见过子烁吗?他现在如何了?佟漠已告诉我他的事了,没想到他竟然敢背叛明焰司,还说他曾掳走你做人质,要挟明焰司,你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按历来规矩,每一任皇帝死后,明焰司的司掌必须重新换人选,但先帝驾崩之前,恰好遇上安逸盗走极乐丸的事,明焰司上下一片恐慌,内部的人为争夺余下的极乐丸不惜同门相残,佟漠为此事弄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新人选的事,先帝为了燕旻登基后有人可用,特令佟漠继续担任司掌一职,将功赎过。 而这个结果,也是燕诩乐意看到的,佟漠继续执掌明焰司,对他来说有利无害。来的路上,云竹已将其中因由告知了叶萱,并且告诉她,燕旻找佟漠过问安逸的事时,佟漠只说安逸是魏国间者,潜服明焰司只为了盗取情报。 叶萱看得出燕旻对安逸依然挂怀,于是拿定主意道:“子烁确实是魏人,但他背叛明焰司,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我。” 燕旻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她,“为……为了你?” 叶萱点头,郑重道:“不错,今日我来,其实也是为了他。我想替他求一颗解药。” 燕旻又惊又急,只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叶萱看了立在一旁的云竹一眼,却见云竹只是微微一怔,并没出言阻止,她心里稍安。其实上回云竹主动提醒安逸逃走时,她便看出云竹对安逸有种朦胧的好感,这种好感或许是男女之情,又或许是江湖儿女之间的惺惺相惜。所以,她直觉地认为,虽然云竹奉命监督她,但只要她不说不利于燕诩的话,对于她开口替安逸求解药,云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事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吧。” 于是叶萱隐去自己的真实身份,半真半假的向燕旻解释,安逸早在她进宫前便与她认识,并且两人有婚约,但她却意外失忆并进了宫,后来安逸在宫里认出了她,便一心要带她远走高飞,又因没有极乐丸的解药,只好出此下策,盗走一百颗极乐丸,留待自己每年寒食节服食。 燕旻听后大为感慨,“真是天意弄人,没想到你和子烁还有这个渊源。子烁真是傻,他当初为何不和我说呢,若我早知如此,定会替他作主,叫燕诩将你还给他。他若是想离开明焰司,我也会成全他。” 他连连叹息,忽尔一拍案几,“你看,我早就说了燕诩不是好人,若非他强占了你,子烁又何需出此下策?此事都怪燕诩,不但害了你,也害了子烁,真是可恶!你放心,此事朕绝不姑息,定会替你们出头。” 叶萱感动之余也吓了一跳,生怕他果真为了此事找燕诩晦气,连忙说自己对安逸早已没有任何感情,打定主意跟燕诩一辈子,她为他说情,不过是因为安逸为了她才身败名裂,她因此内疚而已。 “我是怕佟大人不会放过他,陛下若是能为他开脱,自是最好不过。若陛下能替他要来解药,还请派人送去无荒山大悲寺。” 燕旻唏嘘良久,终是答应了。两人又聊了一阵,有宫人来报,睿王已见完太皇太后,正往承德殿而来。叶萱从袖中取出那只偶匣子,说里面的机关坏了,请他空闲时修理一下,并一再叮嘱,修好后派人送到睿王府即可。 承德殿外的长廊下,华媖看着那个思慕已久的身影由远及近,两手不由自主在袖中紧紧攥牢。许是想着要觐见燕旻,燕诩今日特意穿了官服,宝蓝色的衮服,两肩绣着金麒麟,腰束蹀躞,头戴紫金冠,通身英气逼人。 燕诩步履从容,不紧不慢,早就见到廊下盛装等候的华媖,却是目不斜视,直到华媖开口唤他,他才停下脚步,神色默然地施了一礼。 第43章 冷情 依然是记忆中那个温雅如玉的翩翩公子,尽管华媖知道他眼中从来没有她,可如今他的眼神竟比以往更加淡漠,淡漠得似乎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当年只因太后说了句喜欢她,她在太后宫里生活了数年,远离至亲,心里就算再想念家人,表面也要每日装得欢喜自在,百般奉承。而他也是自小在深宫长大,表面看着虽尊华,实则却是权利斗争中的牺牲品,不得不每日强颜欢笑。 有了这相似的经历,她曾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了解他,他亦会对她有同病相怜之感,她努力接近他,讨好他,可他从没正眼看过她,冷淡之余又礼节周到,让她既无奈又无话可说。 若非她亲眼见过他看着惜月时那宠溺畅怀的笑颜,她也会和别人一样,以为他对任何人都一副冰清水冷的样子。 可她见过那让她难以忘怀的笑颜,她记得很清楚,那次惜月因整日不能出宫而闹脾气,他特意买了几只品种稀有的兔子送给惜月。当时她也在场,看着惜月抱着那毛茸茸的兔子,欢喜得又蹦又跳,她心里有些羡慕,更多的却是不屑,又不是什么稀世奇珍,有什么好欢喜的,可当她看见燕诩看向惜月的目光时,却一下怔住了。 他是那样专注地看着她,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他,仿佛世间除了眼前的女子,再无他物。他眸中流淌着淡淡的笑意,那笑意虽浅,却发自内心。那三只兔子忽然挣脱了惜月的怀抱,往三个方向逃跑,惜月叫嚷着,一会想抓这只,一会又想抓那只,结果一只也没有抓到,急得直跳脚。燕诩在一旁看着,开怀大笑。 她不由呆住了,他的笑竟是那样的好看,让她一生难忘,那时的她,才真正开始羡慕惜月。她的家世,她的才情,惜月一样也没有,就连相貌也比不上她,然而惜月却拥有他。 此刻,燕诩就站在廊外,日光正好,洋洋洒洒地照在他身上,他半垂的眸子里似闪着碎金,摄人心魂。 “王爷,别来无恙。”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隔着长廊道:“王爷可是见过皇祖母了?自先帝和王叔先后离世,皇祖母郁郁寡欢,身子也大不如前。往日皇祖母就极喜欢王爷的,时常念叨着王爷,还请王爷往后多进宫,陪皇祖母说说话。” 燕诩礼貌地应了,“皇后所言甚是,臣记下了。” 见他有离开的意思,华媖又道:“陛下与月姬相谈甚欢,王爷怕是要等上一等了。本宫听说了近日朝堂上的一些传言,说陛下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陛下甚是恼怒,已下令彻查此事。此事多少与王爷有些关系,本宫自是不愿陛下因此事对王爷心生隔阂的,不知本宫可为王爷做些什么,好让陛下消除误会?” 这番投诚的话,她刚才独自在廊下想了许久,既然这个谣言是燕诩自己散播出去的,显然他是不甘心屈于燕旻之下,但以目前形势来说,他正是应该韬光养晦的时候,他不会希望燕旻查到他是幕后操纵者。 她依然恨他的冷酷无情,但她还是希望赌上一把,如果燕诩愿意给她一次机会,给她与惜月一样的笑颜,她甘意为他付出全部。她鼓起勇气终于把话说出口,目光灼热地看着燕诩,心尖砰砰跳个不停。 然而燕诩却没有立即回答她,他只是神色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平静得她几乎以为他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然而,他的目光已自她脸上移开,缓缓落到她刚开始微微隆起的腹上,薄唇轻抿,勾起一抹嘲讽的浅笑。 华媖的心霎时一凉,无地自容得差点不敢直视他。他唇边那抹浅笑缓缓荡开,这样的笑颜虽美,却不是华媖想要的。 “皇后身怀龙种,却依然为朝事操劳,着实可敬,若是陛下知道,必定庆幸自己娶了个贤内助。” 他优雅从容地站在原地,朝大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眸看向华媖,唇边的笑意犹在,但说出来的话,却似尖利的刀锋,直直刺向华媖心窝,“既然皇后对此事感兴趣,我不妨直说,此事确实与我有关,至于那些传言的真假,又有谁能置喙?我燕诩要世人相信什么,他们只能相信什么。” 高祖去世前父子三人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既然高祖选择了让他传承十方策,即意味着他要把这天下交给他,他散播那些传言,要的不过是个势,好为自己将来上位做铺垫。离极阴之日只有三个月,他才不在乎燕旻心里怎么想。 他抬脚欲走,却又顿住,也不看华媖,只冷冷道:“我能将你捧上后位,一样能将你拽下来。至于燕旻……你觉得他还能在这个龙椅上坐多久?如果我是你,才不会浪费时间做那非分之想,不如好好享受眼下的荣华。” 他扬长而去,华媖浑身冰凉,两手的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几乎掐出血来。她再次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愤,同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没有想到,他竟毫不掩饰他的野心,坦荡得仿佛他正在做着天经地义的事。他是对自己有多大的自信,以至连她的主动投诚也不屑利用? 回到王府后,叶萱每日继续着之前的生活,心里却忧心如焚。进宫前的日子,她一直努力回忆当初在霁月宫燕诩的密室里看到的舆图,她认得那是睿王封地朔安的舆图,上面有许多燕诩的亲笔标记,所幸她记忆力极强,终于认出他在舆图上所标的十方的位置。 那日她交给燕旻的偶匣子,是燕旻亲手做给她的礼物,里面的偶人是空心的,她将燕诩所做的事和十方的位置简要地写在帕子里,塞进偶人腹中,在信中请他将十方的位置转告亦离,并告诉他不能再信任明焰司。她相信燕旻一定能在偶匣子里找到这封信,她只担心他接下来的动作会不会让燕诩察觉。 到了六月底的时候,宫里终于来了人,给叶萱带来许多燕旻的赏赐,除了那些赏赐,还有她最关心的偶匣子。 “这偶匣子就那么好?值得你连这些绫罗绸缎和首饰都不屑一顾,只对它情有独钟?” 燕诩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闲闲地跽坐在她身侧,将她手中的偶匣子拿在自己手中把玩。叶萱看着他饶有兴致的模样,一颗心咚咚直跳,几乎跳到喉咙尖。 她若无其事地翻了翻一旁的绸缎,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他的动作,“绫罗绸缎府里多的是,倒是这小偶人,世上独一无二,我自是稀罕的。” “独一无二……”他喃喃重复了一句,按动匣子里的机关,看着那喜气可爱的小偶人跳出来,又跳回去,“说得也是,世人总爱那世间稀有的事物,再好的东西,一旦随处可见,也就不值钱了。” 他一手拿着那偶匣子,一手支颊,手肘撑在矮几上,脸上神色似有淡淡的疲惫,月牙白的袍子松松垮垮的,袍摆逶迤拖在地板上,“我看这偶匣子手工精致心思巧妙,若拿到店铺里卖,定能讨得那些闺阁小姐们欢心,你觉得能卖多少银子一个?” 她一心只想取回匣子,看看燕旻有没有回信藏在里面,也没有多想便道:“这种偶匣子,普天之下也就陛下一人做得出来,怎么可能拿到店铺里卖呢?” 她笑着伸手去拿,燕诩却在她的手堪堪触到匣子时往后一带,让她扑了个空,顺势将她搂进怀里,斜斜睨了她一眼,眸中似笑非笑,“对呀,皇帝亲手做的偶匣子,普通人想看一眼都难呢,却可以在铺子里买得到,且数量不多,每月只让他做一个好了,贵精不贵多,届时定会叫翼城人哄抢,千金难求,想想都让人兴奋。” 叶萱的笑瞬间僵在脸上,“你、你胡说什么呢,这种大不敬的话可不能乱说。” 他不在意地抿抿唇,反问道:“你觉得我在胡说?曾经高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不做皇帝反做市井木匠,他亲手做出来的木头,难道不值千金难求四字?” 她心里震惊无比,明知他故意歪曲她话中的意思,但她深知他的性格,若非有事惹了他,他是绝不会无端说这样的话的。 她眸中的疑惑和惊惶,都让燕诩感到一阵惬意的快感,他懒懒看她一眼,“本来我也不想这样对他,至少保留几分尊严给他,让他衣食无忧地过下半辈子。可惜,他太自不量力,非要逼我对他狠些。说起来,我这个做哥哥的,到底还是心软,他不是喜欢做木匠活吗,那我就成全他好了。” 叶萱脸上的血色一下退去,苍白无比,说出来的话颤不成声,“为、为什么,他做什么了?” 他垂眸看着僵硬地倚在自己怀中的她,眸中笑意更浓,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他做了什么,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有时候,你还真让我感到意外,在我眼皮底下,还能做出些小动作来。不如让我猜猜,这个小偶人里面,会有些什么?若我猜对了,你可要好好奖赏我。” 第44章 暗涌 叶萱挤出一个牵强的笑,“说什么呢,这小偶人上回进宫前云竹就检查过,不过就一个木头小人,还能藏什么秘密不成?” 燕诩嘴角轻勾,搂在她肩上的手撩起她一缕秀发,绕在指尖把玩,“还嘴硬么,我们还是先说说这些日子燕旻做了些什么吧。他先是召见了佟漠,在他的斡旋下,佟漠同意用一颗解药,换回安逸手中的五十颗极乐丸。于是他不但派人将解药送去无荒山,还试图说服安逸重回宫廷任职……啧啧,真是爱惜人才,心是好的,就是天真了点。” 不用想也知道,安逸定是拒绝他的,但无论如何,安逸能得到极乐丸的最终解药,叶萱总算放下心头大石。三年前她爱极而恨,三年后,当她那日从混沌中醒来,对他已无爱无恨,他为救她身陷明焰司,她除了感激再无别的想法,她不想欠他,为他求得一颗解药,是她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但她同时也疑惑,以燕诩睚眦必报的性格,就这么轻易放过安逸了? 正思疑间,燕诩已道:“且由着他们折腾吧,不过一群跳梁小丑罢了。极阴之日不日将至,正是我用人之际,明焰司能尽快恢复元气,我自是乐见其成的。左右不过让他们多蹦跶一段时日,就让他们高兴一下好了。再说燕旻,他替你通风报信,又送解药给安逸,这都算了,他千不该万不该,起灭我之心。”他顿了顿,低头看向她,眸中笑意渐渐淡了下去,“这几日他悄悄下令调集城外京畿驻军,也许我们说话的这个当口,驻军已到城外,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进府锁人了。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当然猜到燕旻在知道燕诩的野心后会有所动作,她原本就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在极阴之日前将燕诩缉拿,她知道此事甚风险,在信中就提醒过他燕诩的势力遍布翼城,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燕旻连暗中调集京畿驻军这样隐秘的事也瞒不过燕诩。 燕诩长长叹息一声,剑眉蹙起,可脸上却分明带着几分愉悦,“先帝为让自己的儿子顺利登基,不顾手足之情杀了自己的亲哥哥,登基后的皇帝,仍是忌讳这个本应坐在龙椅上的堂兄,不惜大动干戈杀之后快。这位堂兄没想到皇帝这般绝情,只好仓皇逃回自己的封地。正是皇帝的无情,反而激起了这堂兄的反心,为正本清源,不得不揭竿起义……你说,这么一出好戏,我又岂能不配合他?反正十方就在朔安,我迟早要回去,我缺的正是一个造反的理由。” 他低低笑了几声,又道:“所以,为了让这出戏顺利演下去,明日一早,我们只好落荒东逃,逃往朔安了。” 朔安是睿王封地,掌二十万兵马,只要一进朔安,燕诩再无后顾之忧。他如今只等着极阴之日的到来,只要他得到十方策,不但晋国,整个天下都是他燕诩一个人的,到了那时,他才慢慢开始清算不迟。 她僵硬地伏在他身上,不敢动弹半分。在他眼中,他们的任何反抗不过是小丑一般蹦跶,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仿佛一个冷眼旁观的观众,早就知道结局。 他抚了抚额,似是想起什么,“看我,扯远了。燕旻之所以知道这些事,全是因为你通过这偶人告诉他的,所以我猜,这个已经修好的小偶人里,同样藏着一封信,告诉你他的打算,并且不忘提醒你,明日该如何配合他的行动,里应外合地将我拿住。”他将小偶人放回她手中,眸光灼灼,“你觉得我猜得对不对?” 那小偶人在叶萱手中,重若千斤,几乎拿不稳。事已至此,根本没有再打开小偶人的必要。一室静谧,两人没有再说话。 燕诩看着她的脸色由最初的故作镇定,变为后来的惊惶不安,再到现在,已是神色无澜,也许是因为太过绝望,当所有的希望泯灭,人反而变得平静起来。 这平静的神色,让他忽然生出些不快来。他的手猛地收紧,将她紧紧嵌入怀中,“说啊,我猜得对不对?你该怎么奖赏我?” 不待她回答,他已负气似地吻上她的唇,狠狠在她唇齿间掠夺。她闭上眼,不迎合也不挣扎,任由他予取予求。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和温度,逐渐让他的欲/望越烧越烈,他毫无征兆地将她压倒在身下,伸手去解她的束腰。然而在触到她僵硬冰冷,毫无反应的身子时,他又觉得索然无味。 他依旧压在她身上,却停下了动作。她缓缓睁开眼,眼中有迷惘之色,两人的脸贴得那样近,能从对方的瞳中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他的指尖抚过她的脸,再缓缓往下移,探到她垂在身侧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惜月,你在我身边三年,应该了解我,我虽睚眦必报,但偶尔也会恩怨分明。禹城一战,若不是你舍命相救,我早就死了。只可惜,那之后你很快恢复了记忆,还捅了我一刀。我曾和自己说,那一刀,已将你救我的恩情抵消,我再也无需怜惜你,可我舍不得。惜月……我舍不得……我明明可以不给你千山万水的缓解药,让你做个无知无觉的人偶,可我终是不忍心。我舍不得那个活泼灵性,妖邪聪慧的惜月,我那日说过,只要你继续做我的惜月,邀仙台上我的承诺依然算数,即使你背着我给燕旻通风报信,可我依然舍不得……” 他的手紧了紧,又道:“到这一刻为止,我的主意依然没改变。惜月,极阴之日,我要用你的血,替我打开十方,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死,但我一定会尽力保全你。” 翌日一早,果然如燕诩所说,城门一开,城外驻军便风驰电掣地往睿王府奔去,但早有准备的燕诩已在云卫的护卫下,和叶萱悠悠坐着马车从西边城门出了城,从容不迫地往朔安而去。而留在府中的府兵,将会和驻军来一场激烈的反抗,好让翼城百姓知道,睿王是怎么被迫害,最后不得已逃往朔安。 当燕旻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承德殿中接到燕诩已离开翼城的消息时,颓然跌坐到龙椅上。他此时终于明白到,为何惜月在信中千叮万嘱,要他隐秘行事不能相信任何人,他以为自己已足够小心,没有动用燕诩可能有势力渗透的羽林卫,而用凭帝皇虎符调动的京畿驻军,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连驻军里都有燕诩的人,他的绝密计划功亏一篑。 他遣退左右,独自一人在殿中坐了一日,到了晚上,亲自提笔拟了一道废后圣旨,废除华媖的后位,即日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城南十里亭,乔装成普通商贾的燕旻,神色落寞地看着华媖,一夜无眠,他的眼底一片乌青,两颊深陷,声音也嘶哑难听,“华媖,是朕没用,不能保你母子平安。如今朕能做的,唯有送你回彤关,回平安侯身边。” 他垂了头,声音有些哽咽,虽然从来没有喜欢过眼前这个女人,但她到底是自己结发的妻子,腹中有他的骨肉,那是有他生命的延续,“华媖,你一定要平安诞下孩儿,留在彤关,再也别回翼城。燕诩要的是江山,他不会为难你的。” 最后一句说得软弱无力,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若她生下的是女儿,自会吉人天相,但若她生下的是个儿子,燕诩又怎会容他活在世上? 华媖穿着普通妇人的装束,鬓上只簪了一支淡粉的珠花,倒显得她素净温婉,她两手交叠垂在腹上护着腹部,冷冷看向燕旻。 眼前的男子,脸上稚气未褪,本应是朝气蓬勃的年华,但忽然的打击,一夜之间将他的骄傲全部摧毁,也将他的脊梁压弯。还是太子的时候,他身边便聚满了阿谀逢迎的人,无论去哪都是前呼后拥,然而今日,他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内侍,形单影只。 她从未喜欢过他,甚至常常鄙视他,厌恶他,可当他恳切地告诉她,他不愿意她再留在宫中,无辜受他牵连的时候,她心里多少有些感激的。 一阵沉默后,她缓缓点头,“我晓得了,你……也多保重。” 马车隆隆在官道上驶远,也许这一别,再无想见之日,她撩起帘子的一角,尘土的尽头,八角亭里,那个瘦削且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影,一直扶栏立在亭下,默默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眼中有氤氲雾气漫上,华媖用力睁大眼睛,看着那个还未来得及熟悉便已离别的身影,直到那个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 第45章 临行 前往朔安的路并不太平,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伏击不时发生,伏击的人五花八门,有江湖门派,有游侠异士,也有各国皇族的隐秘势力,这些人其实并不完全了解十方策,他们只是打听到能打开十方的异血人正在前往朔安的路上,于是抱着哪怕自己得不到十方策也不希望别人得到,先抢走异血人再说的心态,埋伏在通往朔安的各条要道上。但这一切早在燕诩意料之中,他对这些见不得人好又妄想分一杯羹的人向来毫不留情,一概赶尽杀绝。 叶萱留意到这一路上并不见那副藏着顾惜月的雩琈玉棺,想到以燕诩的谨慎,定是提前就将玉棺和伏羲八卦送往朔安了。 到达朔安的时候,已是七月中,离极阴之日只有两个月。朔安地处晋国最北处,二十年前是整个大晋朝物资最匮乏,人口最稀少的地方,但自睿王被贬到朔安,二十年来励精图治,如今的朔安与当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知道新睿王回了朔安,朔安百姓激动地奔走相告,在燕诩一行入城后,更是夹道相迎,燕诩从容坐于马上,脸带笑意任由一众百姓观望,他出众的仪容和翩翩风采,顿时引起阵阵喝彩,尤其年轻女郎们,更是兴奋不已。 叶萱自马车内朝外张望,但见街道干净正齐,店铺林立,阁楼飞檐之下竖着各种招牌旗帜,百姓们的衣着打扮也是光鲜亮丽,处处一派繁华景象。想起之前关于朔安各种地瘠民贫的传言,心道先帝还是太过小觑前睿王,以至被他蒙骗了。 她一路漫无目的地张望,在马车刚拐入睿王府门前的大路时,一眼瞥见拐角处那棵梧桐树的树梢上,挂着一只半旧不新的风筝。那风筝看着应是被风吹落挂在树梢上,又因那树太高所以取不下来,但当叶萱看见风筝上的图案时,心中顿时一跳。风筝上画的是飞仙图,和别的飞仙图不同,这风筝上的仙子,只有十岁左右,一脸娇憨,还是个孩童。眼眶瞬间一热,叶萱对这只风筝太熟悉了。 那是她十岁那一年的夏至,亦离和顾惜月带上她到翼城郊外有名的莲花湖观莲,见到许多年轻女子在放风筝,她很羡慕,嚷着自己也要。回到无荒山后,亦离便亲手给她做了一个,更照着她当时的模样,在风筝上画了一张飞仙图。她喜欢得不得了,放了一回后便收在房间里,生怕弄坏了。 这是亦离给她的信号,告诉她他已经收到她传给他的消息,并且已经做好准备了。燕诩太过强大,强大到他只稍站在远处观望,便牢牢掌控了全局,当他轻而易举地识破她和燕旻的计划时,也轻松地摧毁了她心里的希望。在前往朔安的路上,她已心如死灰,既然怎么挣扎也逃不过宿命,那就听天由命好了,大不了最后拼死一搏,不求生,只为能和燕诩同归于尽。 可此刻,这只风筝在树梢上迎着风飘飘摇摇,只等冲破将它缚在枝桠上的阻力,一飞冲天。本已死寂的心,顷刻间荡起一道激流,原来他们并没有放弃,他们也在等待那最后的时刻,她心底深处那渴望活下去,渴望得到自由的*之火,再次被熊熊燃起。 回到朔安后,前往十方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已恢复无气的明焰司,也在佟漠的带领下来到朔安待命,燕诩每日都很忙得脚不沾地,再没逗弄她寻开心的闲情,往往一连数日都没见上一面,叶萱自是乐得自在。 斗转星移,眨眼便到了九月初,整座睿王府一片肃穆,有种山雨欲来之势。九月初的翼城,应是刚刚入秋,但朔安气候炎热,即使到了晚上,也热得难以入眠。 临行在即,叶萱辗转难眠,干脆手执小纨扇到院中乘凉。她背靠廊柱而坐,遥望天穹星空,不知亦离和安逸他们,此时是否已顺利找到十方所在地。还有远在翼城的燕旻,不知是否一切安好,算算日子,华媖腹中孩子已六个多月了,无论以前有过何种过节,她仍希望她能平安诞下燕旻的子嗣。 她百无聊赖地摇了摇手中扇子,抬头却见廊下挂着盏花灯,正是祭灶节那晚燕诩猜中所有谜题替惜月赢的那盏花灯。她有些愕然,没想到燕诩竟这般细心,离开翼城时将这盏花灯也一起带来了。 夜风轻拂晃动了花灯,灯火映照中,那两朵萱草花迎风摇曳,两只蛐蛐儿在萱草丛中跳动,活泼生动。她怔怔看得出神,脑中不由自主想起那晚,他在灯下提袖执笔,潇洒放逸地勾出那几棵萱草时的情景。 静谧之中,忽然传来叮咚琴声,清悦委婉,她侧耳细听,琴声自燕诩书房的方向传来。夜阑人静,琴声一遍又一遍,重重复复,只是一曲《云逐月》。叶萱在他弹第九遍的时候,循声往书房而去。 房中轻烟冉冉,燃着燕诩最喜欢的蘅芜香,书房的正中央,摆放着雩琈玉棺,玉棺中的女子,仍然美丽恬静,只是缺了些生气,他就跪坐于玉棺旁,一遍又一遍地抚着琴。 当最后一个泛音落下,叶萱问道:“如果……你顺利得到十方策,惜月姐姐会死吗?” 燕诩没有回头,只静静看着玉棺中的伊人,沉默许久后,才道:“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打开过十方,他不知道作为祭品的人会如何,正如他同样不知道异血人会不会流干身上的血而死。 她又问:“那如果……她没有死,你会告诉亦离让她醒过来的方法吗?” 这次的沉默比方才更久,但最终,他仍是道:“我不知道。” 她冷笑,“你不是说你爱她吗?为何竟忍心将自己最爱的人当作祭品,亲手将她扼杀?” 他仍是看着棺中女子,淡淡道:“你知道伏羲帝为何定下欲取十方策,需献上最爱的人作祭品这一苛刻条件吗?成大业者,须忘情忘爱,不受世间任何情感羁绊,只有无情无欲、心智坚定的人,才能真正做到遗物忘形,才配拥有他的力量去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 他将视线自玉棺移开,转而看向叶萱。这些日子,依照他的吩咐,云竹每日给她吃补血益气的膳食和药材,两个月下来,她的气色愈发地白里透红,和玉棺中冰冷苍白的女子截然不同。 这还是她回到他身边以来,第一次以叶萱的身份和他对话,他朝她笑了笑,并没有介意,又道:“自我懂事起,就知道我这一生,只为夺得十方策一统天下而活,我爱惜月,但我更爱这个江山。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而死,我只知,我必须得到十方策,即使失去至爱,也在所不惜。” 室中一阵沉寂。叶萱站在原地,没有再说话。 燕诩朝她抬了抬手,本想再握握她温暖的手,然而看着她眸中沉静冷漠的眼神,又将手放下。两人之间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已经捅破,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继续演戏,又何必自欺欺人。 他的手复又按到弦上,带出一阵清音,“去吧,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了。” 她默默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第46章 十方 九月十五,极阴之日。 烈日当空,热气蒸腾,四野全是光秃秃的岩石,寸草不生,空气异常干燥,且飘着股淡淡的硫磺味。原本平整的地面,赫然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深壑,大地似被一股来自九天之上的神秘力量硬生生撕裂了两瓣。远远望去,这道天堑深壑有如卧在地上的一条巨龙,一眼望不到尽头,与天相接,似是从天际伸延而来。 燕诩站在悬崖边缘,遥望深壑的对岸,风从崖底吹上来,带着腥热之气,吹得人摇摇欲坠。山河锦绣,天地壮阔,人于其上如蝼蚁般渺小,可偏偏正是这渺小的人,能将乾坤攥在手中。顷刻间,那深植于骨髓之中,誓要争霸天下的豪情壮志再次自胸腔中喷薄而出。只要过了今晚,他将是那条冲破一切束缚的苍龙,逆流而上,在壮阔的天地间驰骋,俯瞰众生,翻云覆雨。只要过了今晚,他燕诩便是这片壮阔天下的主宰,唯一的真命天子。 他遥遥指向天际,蜿蜒向前的深壑尽头,朝站在身边的叶萱道:“看到这鬼斧神工一般的杰作吗?在这道深壑的尽头,便是十方,十方策就在那里。” 叶萱极目望去,那遥遥延伸的深壑尽头,云雾缭绕,果然隐约有一座巍峨山峰,高耸入云。 燕诩又道:“相传远古时,十方曾是一座火山,但自从伏羲帝将十方策埋于此山,便再也没爆发过。这道深壑,正是这座火山最后一次爆发时引起的地裂。” 太阳开始西沉之际,一行人终于到达深壑的尽头,十方。 十方是一座孤峰,峰顶没入云端,教人看不到它的全貌,而山脚之处,一只巨大的,足有人高的石蟾蜍露出它丑陋的脑袋,似被十方镇压于山下,正朝众人张着血盆大口,这便是十方的入口。 数十名明焰使正守在入口处,叶萱一眼便看到停放一旁的雩琈玉棺,以及守在玉棺旁的佟漠。佟漠自九月初就领着明焰司先行前往十方,早已等候多时,“恭喜王爷,极阴之日千载难逢,千秋大业,成败只在今晚。” 虽然早就料到佟漠会来,但当叶萱亲眼见到他背后的那具天音古琴的时候,心中仍不免一沉。 天音琴的靡靡之音,能乱人心智,伤人神思,或让人生出幻境,若非功力深厚,根本抵受不住,尤其是意志不坚或身体虚弱的人,更是容易被天音琴所控。当年叶萱刺杀燕诩不成,反被云卫所伤,几乎丧命,正是身心受创之际,佟漠奏起天音琴,轻易将她的记忆抹去。有佟漠在,会让亦离他们的营救增加不少阻力。 佟漠看了看天色,暮霭渐起,夕阳即将沉落,又道:“时间紧迫,还请王爷尽快行事。” 燕诩默默看了那只蟾蜍一眼,再朝身后倾巢而出的云卫及明焰使们看去,他们安静地伫立在他身后,目光热切而坚定,他们和自己一样,等这一日来临已等了许久。 他转而看向叶萱,她一直沉默着,仿佛事不关己,脸上也无惧色,此刻正迎上他的目光,与他平静对视。 他心头泛起一丝怜悯,但稍纵即逝,霸业在望,岂容多想。他朝她道:“大业一成,我燕诩定教天下安宁,四宇和平,亦不会忘记你助我取得十方策的功劳。还是那句,我不希望你死,若你无事,邀仙台上我的话,依然作数,不但如此,我还会把千山万水的解药给你。” 他不再犹豫,执起她的手大步走到石蟾蜍前,利落地用匕首在她手心划出一个十字,再将她的手稳稳按在蟾蜍张启的下颚唇瓣上。 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叶萱的内心远不如她表面平静,她心里在颤抖,然而手心的钝痛,更让她感到绝望。她清晰地感觉到血液自她体内流出,沿着蟾蜍唇瓣上的凹槽,源源不断地流入它狰狞的血口。她想逃,可燕诩就贴在她身后,他的手紧紧按在她的手上,让她退缩不得。 她在心里祈祷,既然这十方策是伏羲留给自己后裔的,定不会狠心让自己的后裔失血而亡。果然,一阵晕眩感之后,便听轰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脚底传来强烈的震动,燕诩果断将她拉开,随着众人退开数丈远。 尘土飞扬,方才那只还在吸血的狰狞蟾蜍,顷刻之间化成了粉糜,它原本身处的地方,豁然裂开一道十来丈高的口子,似一道巨门,门内幽深一片,漆黑无边,不知通往山腹哪处。 这一刻,在此沉睡了数千年的巨兽终于苏醒,咆哮着向世人张开它的嘴巴,引诱来者步上那条不归路。 众人兴奋地叫道:“十方之门开启了!” 望着那幽深可怖的入口,燕诩心里一阵激动,没想到十方策竟是藏身于山腹之中。他将叶萱交给云竹,率着众人进入巨门。云竹扶着叶萱,给她吃了几颗续血丹,轻声道:“你且在此休息吧。” 叶萱摇头,挣脱她的搀扶欲往巨门走去。十方的入口是她亲手打开的,她怎能不进去亲眼见证一下十方策的诞生?更何况,她的命运已紧紧和十方策系在一起。云竹见她坚持也不阻止,上前扶着她一起走向巨门。 进入十方前的一刻,叶萱回头,身后残阳如血,苍茫茫的四野即将陷入黑暗,她看了一眼夜幕降临前最后的一抹余晖,这一脚踏入十方,也许再看不见明日的晨曦。 山洞里漆黑一团,脚下尽是碎土砂砾,硫磺的味道愈加浓烈,云卫们举着火把走在前头,隐约见到前方有一条长长的甬道,一直通往山腹深处。因不知前方凶险,众人走得很慢。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借着火光,甬道两侧的山壁上逐渐有些壁画,线条古朴粗犷,多是些祭祀、丰收、欢庆的场面,一派和平盛世的景象。可惜到后来,战祸四起,乐土分邦离析,伏羲帝高举一面八卦,对着苍穹之上的月亮拜祭。 叶萱猜测,四宇和平,这大概便是伏羲帝当初的愿景,于是他死前将自己的力量封存在此,希望将来有一天,有人能冲破重重障碍,继承他的力量,统领天下,让后人安居乐业,远离战祸。 她看向前方,走在前头的燕诩,也正默默打量着那些壁画。她脑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燕诩正是伏羲帝等待的人,那他所做的一切,是否都有了意义?他如果一统天下,是否会真的做到以德治世,仁政安民? 只一瞬间,她又否定了这一想法,一个心恨手辣,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敢谋害,最爱的妻子都能舍弃的人,就算霸业得成,只会是个德义不修的暴君。正胡思乱想间,身后忽然传来阵阵刀剑相击之声,似有人要闯入十方入口。她心中一动,难道是亦离他们来了? 云山飞快上前给燕诩禀报情况,可惜离得太远,叶萱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见燕诩先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脸色微沉,而后朝她鄙夷一笑,似乎对此突变全不放在心上。 他嘴角含笑,朝她招了招手,“亦离和安逸来了,连渡一也带着大悲寺一百零八位僧人一起来了,我倒没想到,他们还有这个能耐,竟能找到这儿。”他牵起她的手,继续往甬道深处走,“可惜,别说一百零八人,就算再来几百个也是无用,鬼军已将入口堵死,大悲寺的僧人,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敌得过数千鬼军。” 燕诩并不知道叶萱还是惜月的时候,曾偷偷进入过他的密室,所以他根本没想到叶萱早将十方所在透露给亦离,还以为是他们自己找来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惧,鬼军训练有术不畏生死,况且出家人慈悲为怀,断不可能将数千鬼军尽数毙命。就算他们真下得了手,等他们杀光鬼军后,他早已得到十方策了。 他留下明焰司守在甬道上,自己则带着叶萱继续前行。 叶萱没想到燕诩竟将鬼军调来守护十方,心中大惊,她失血后身体还未恢复,连脚步也有些虚浮,根本挣扎不得,只好道:“十方我已替你开启,我已再无用处,你把千山万水的解药给我,我马上劝他们离开。” 燕诩哈哈大笑,他的侧脸在火把的映照下俊美如惜,但说出来的话依旧恨戾无情,“你想离开我?我只说过会好好珍惜你,可没说过要放你走。既然来了,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日子,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看,我是如何取得你先祖留下的十方策,替他完成霸业?”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脚步不停,带着她在山腹中越走越深。又走许久,前方出现几条岔路,燕诩默默打量片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其中一条继续前行。那些甬道开始变得曲折迂回,但燕诩却胸有成竹。 又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再不是狭窄的甬道,他们已走到了山腹的最中央,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岩洞里。岩洞幽暗空旷,一时众人都寂静无声。抬头望去,这山腹深处的岩洞,根本看不到洞顶,宛如天地间一只倒扣的漏斗。穿过那逐渐收窄的洞口,竟能看到高悬于天幕的一轮圆月。 须臾,云问举起火把细看,发现洞壁之上有人工开凿的凹槽,他试着将火把靠过去,嚯地一声,一条火龙瞬间燃起,随即不断蔓延,将整个洞壁绕了三圈,洞内顿时金碧辉煌,亮如白昼,众人不由发出一阵阵惊呼。 叶萱正自惊讶着,忽听燕诩的声音带着微颤,双眸紧紧盯着前方,低喃道:“果真如此……那是伏羲帝的石像……” 她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对面的山壁上,赫然出现一张巨大的石雕脸谱,那脸谱与这半壁山体几乎融为一体,足有十多丈之高,古朴的脸谱石像上,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彩漆,唯有岁月的流逝,在它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第47章 祭祀 石像的双眸半睁半阖,目光投向前方的空虚之中,他已在此守候了数千年,沉默地见证着岁月变迁,朝代更替。这一刻,所有人都注视着石像,而石像也似注视着每一个人。他的眸光是如此的安详,仁慈,包容,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生出膜拜之心。 燕诩一步一步朝石像走去,双膝下跪,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刚刚起身,空旷的山腹忽然响起轰隆之声,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正中央的空地上,喀喇一阵开裂,一座三层高的石台冉冉自地底升起。 佟漠仰望祭台,激动得两眼放光,连声调都变得诡异,“祭台!王爷,这就是祭台,供奉祭品献给伏羲帝的祭台!” 燕诩难掩心中激动,用他颤抖的手细细摩挲祭台壁上来自远古时代的繁复饰纹,绕着祭台底部缓缓走了一圈。为了这一刻,他已准备了一辈子,此刻离成功只一步之遥,眼前的一切竟变得有些不真实,教人不敢相信。 佟漠快步走到祭台下,抬头望了一眼峰顶之上的穹庐,那轮圆月有如银镜,明晃晃地悬挂在天幕上,正正对着洞底正中央的祭台,“王爷,月蚀很快来临,还请王爷尽早做准备。” 打斗声再次从甬道传来,比刚才来得激烈,大悲寺的僧人已开始突破鬼军的防卫,往这边赶来。佟漠急忙朝一旁的云卫挥手,“来人,开棺。王爷,事不宜迟。” 燕诩怔了怔,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将雩琈玉棺中的顾惜月打横抱起,一步步踏上祭台的石阶,将她轻轻放在祭台上。而祭台的另一端,立着一根蟠龙缠绕的白玉柱,玉柱晶莹剔透,缠于其上的蟠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他俯身半跪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秀发,动作细致温柔,仿佛他每日都重复着这些动作。她安静地沉睡着,对即将降临的一切全无感应,她的俏脸抹了淡淡的胭脂,比平日多了几分生气和娇媚,绯色的裙裾绣着绽开的牡丹,一如他们大婚的那晚。 他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脸,眼眶一阵微热,“惜月,别怕……我在这里……一切很快就会结束,我会陪着你……” 叶萱站在祭台下,抬头望向祭台,燕诩跪在沉睡中的顾惜月身侧,那身玄色绣金牡丹纹的长袍,和顾惜月身上绯红的裙裾相得益彰,他轻吻她的手,痴痴地看着她,对甬道传来的打斗声恍若未闻。本应是极美的画面,可叶萱只觉得讽刺,躺在祭祀台上的女人,是他梦寐以求的至爱,他却一边说自己如何爱她,一边亲手将她当作祭品,交换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惜月……惜月……不……” 叶萱回头看去,甬道口一片刀光剑影,亦离,安逸及数名大悲寺僧人已闯了进来,和云卫的人缠斗一起,方才的叫声正是亦离发出的。他青色的僧袍早已被划破,脸上也带着几道血痕,狼狈不堪,正拼命扎脱云卫的纠缠,往祭台奔去。而安逸和另外几名僧人则被云卫拦住。 守在祭台下的佟漠眼中闪过一阵阴鸷之色,身子一晃将亦离挡下,飞快地与他过了几招。亦离一边打,一边朝燕诩喊道:“燕诩,把惜月还给我!若她今日有事,我定不会放过你!” 燕诩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依旧温柔地看着顾惜月,嘴角泛起一抹轻蔑的冷笑,片刻后,他才不舍地松开顾惜月的手,自台阶上缓缓踱下。 他朝佟漠摆了摆手,示意他停手,嘴角笑意犹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亦离,“真是讨厌,为何你每次出现时总是那么不合时宜?亦离,我上次就警告过你,惜月是我的妻子,你一个出家人,不潜心修佛,终日贪恋红尘,觊觎别人的妻子,难道不怕佛祖降罪吗?” 血混着汗水,自亦离额上滑落,他站在石阶下,看着石阶上的燕诩,眸中布满了血丝,绝望又狠戾,有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与以往那飘逸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判若两人,“燕诩,把她还给我。只要你肯把她还给我,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燕诩剑眉一挑,似有些不信,“哦?你说的可是真的?如果……我要你杀了渡一呢?” 亦离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望着燕诩,握剑的手骨节发青,原本绝望愤怒的眸光,逐渐变得狰狞。这样的亦离,别说燕诩,就连叶萱也觉得陌生之极。 燕诩看着亦离,禁不住一阵狂笑,他指着亦离,得意地道:“亦离啊亦离,枉费渡一与你一场师徒,连伏羲八卦也不惜交给你,没想到你竟然心生妄念,欲取他性命以换取顾惜月。你可真是个好徒弟啊……” 亦离脸色一变,怒道:“你胡说!我没有心生妄念!你少血口喷人!” 燕诩冷哼一声,脸上得意之色更甚,“果真没有么?若在以前,我若这么对你说,你必定一口回绝我,甚至义正言辞地痛骂我。可你方才没有,亦离,你方才在犹豫……你在犹豫该不该答应我。亦离,你难道不明白?你心魔已生!” 没有一口回绝,只因他在犹豫……亦离脑中轰的一声,惊得倒退两步,脸色苍白,他说得没错,为了救惜月,方才那一刻他心里竟然萌生出邪念。 燕诩又往下走了两步,脸上再无嬉笑之色,眸中寒气森然,“渡一曾说,贪欲不止,沟壑难填。没错,我心中有贪欲,我燕诩一心迷恋权欲,为权欲而不择手段。可是亦离你呢,你心中同样有欲,你贪恋□□,甚至为了□□而生出杀欲。亦离,你其实是和我一样的,你并没有比我高尚多少。如果我是魑魅,你便是魍魉!” “没有,我、我没有……”亦离脸上的愤怒和狰狞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自责,他踉跄地退了两步,忽然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雾,神色痛苦。 叶萱大声道:“亦离,你别听他胡说!他明知自己不会放过惜月姐姐,他不过是利用你的愧疚之心,你根本没有什么妄念,你根本不会生出谋害渡一大师的心魔。别人不信你,我信你!” 燕诩冷冷看了她一眼,“心魔已生,有或无,他心里知道,佛祖也知道。” 心里知道,佛祖也知道……亦离仰天狂叫一声,随即颓然跪倒在地。叶萱心头剧痛,想走过去扶他,手却被人一把抓住。 原来安逸已摆脱云卫,正想趁乱带她离开,“叶子,别管他了,跟着我,我带你走。” 安逸自得知十方的所在后,曾想找到十方将它破坏,好让燕诩功亏一篑,但他们虽知十方的方位,找起来却不易。最后不得已守在附近,暗中尾随燕诩的人,再伺机救人。没想到燕诩竟调了鬼军在此,他好不容易才和亦离闯了进来。 叶萱却对他道:“没用的,我身上千山万水的毒一日不解,一日离不开他。鬼军有数千之众,再斗下去,定会寡不敌众,你不定管我,燕诩不会伤我性命,你尽快出去,转告渡一大师,让他尽快带着各位师傅离开这里。” 安逸哪肯答应,可叶萱已狠狠推开他,跑向倒在石阶下的亦离。他想追上去,云问和云竹却一起攻了上来,他一时恼极,却又不得不抽身应对。洞中云卫足有上百人,而闯进来的大悲寺僧人,加上安逸总共不过六、七人,形势很快便一边倒,几位僧人和安逸的脖子上皆被利剑架着。 站在石阶上的燕诩冷冷看着众人,却道:“暂时留他们一命,好让他们亲眼见证我如何继承十方策的力量。” 话音刚落,佟漠指着穹顶,激动地喊道:“月蚀!王爷,月蚀开始了!” 燕诩抬头,苍穹之上,方才那玉盘般明亮的圆月,已一点一点被黑暗蚕食,逐渐呈月牙状。燕诩一直仰望着那月牙儿,直到它越来越细,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于漆黑无边的天幕。 原本抱着亦离的叶萱,忽然指向对面山壁的伏羲石像,“看,它在流泪。” 众人诧异地看过去,石像半睁半阖的双眸下,两行水印缓缓滑落,它的眸子是那样的悲哀,似在怜悯,似在不忍。 燕诩心中微诧,可恰在此时,一道强光自穹顶照落,直直落在祭台之上,祭台的四周瞬间升起荧荧之光,璀璨夺目,祭台上的顾惜月似置身于星海之中。燕诩顾不得多想,自怀中掏出伏羲八卦,一扬手,那八卦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弧,咔嗒一声,恰好嵌入了祭台另一则的白玉柱顶部。只见缠绕在白玉柱上的蟠龙忽然通体发亮,伏羲八卦更是光芒大盛,直通天宇。 燕诩看着那道光芒,再也难掩心中激动,眸光逐渐变得狂热。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回身望了一眼石阶下的人,跳跃的火光中,他的双瞳泛着摄人心魄的流光,皎皎如玉的俊脸一片萧杀,似高高在上的王者,俯视众生。 再回身,他一步一步走上祭台,一步一步走向白玉柱,口中低声呢喃,“天地有十方,一策涂万灵。” 他在白玉柱前停下,闭上双眼,将手按在玉柱顶部…… 第48章 狂云 天地有十方,一策涂万灵。 一直以来,世间便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但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今晚之前,甚至连十方策是否真的存在也有不少人怀疑。可此刻,伏羲八卦发出的那道直通天宇的炫目光芒,让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到,十方策真的存在,它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来自上古天帝伏羲,而伏羲帝在自己临死前,亲手将自己的力量封存于此,留待那个有能力传承他力量的人。 这一刻,终于来临。 所有人都不由自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祭台上的一切。然而,让人意外的一幕发生了。就在燕诩的手覆上伏羲八卦的那一刻,八卦上炫目的光芒忽然熄灭,玉柱上的流光随之消失,缠绕柱上的蟠龙也蓦然黯淡下来,就连围绕在祭台四周的荧光也不知所踪,整座祭台似顷刻间失去了生命。 空旷的山腹陷入一片死寂。燕诩当场惊愕失色,皎玉般的俊脸霎时变得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掌下的伏羲八卦,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八卦,为何一下变成了死物,“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不但燕诩,祭台下所有人都惊诧万分,明明刚才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为何在最后一刻,什么也没有发生? 燕诩踉跄退了一步,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又猛地上前将另一只手覆在八卦上,可那面八卦仍是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不死心,用力将嵌入柱顶的八卦抠出,再重新嵌入,复又将手按上去,如此反复了几次。只可惜,无论他怎么试,伏羲八卦如同失去了灵性的死物,仿佛它从没发出过让人眩目的光芒。 他的目光开始变得疯狂,胸口剧烈起伏,猛地一掌击在玉柱上,“不可能……不可能!明明只有我……只有我可以找到十方,只有我可以继承十方策!我不可能失败……” 白玉柱喀的一声裂开,燕诩目眦欲裂,看着手中紧紧攥着的伏羲八卦,“不可能……极阴之日,异血人,伏羲八卦,祭品,我全都有了,为什么不能成功……为什么……”他猛然转过身,指着对面山壁上的伏羲石像,怒极而吼:“为什么?为了得到十方策,为了做到无情无欲,我连我最爱的女人都杀了,献给你当祭品,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满意?为什么你不肯把十方策传给我?” 他仰头狂吼一声,将手中伏羲八卦狠狠砸向石像,嘭的一声,石像的脸被砸出一个坑,八卦也随之跌落地上。然而伏羲石像仍是无声地看向空虚,似悲悯,似哀恸。 胸口剧痛,他手扶玉柱,颓然跌跪在地,另一手紧紧捂住胸口,痛得冷汗直冒,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极阴之日,然而等来的却是残酷的失败,还败得莫名其妙一塌糊涂,叫他如何甘心?他苍白着脸,犹自不相信这个事实,喃喃道:“不可能……我不可能会错,今日就是极日之日,异血人的血打开了十方,伏羲八卦,世上唯有一面,祭品……惜月就是我最爱的人……惜月就是祭品,到底哪里出错?” 他蓦然顿住,混沌的脑中似闪过一道惊雷,惊得他胆裂魂飞,原本就苍白无血的脸,此时更是惨白一片。他缓缓转头,难以置信地朝祭台下怔怔看着自己的女子望去。 而此刻,祭台下搀扶着亦离的叶萱,同样在思索燕诩失败的原因,蓦然迎上燕诩利刃般剜过的眼神,那眼神及其复杂,震惊,挫败,不甘,绝望,一一闪过,最终全都化作了愤怒,不可饶恕的愤怒。 那几乎将她燃烧的仇恨目光让她脑中一个激灵,顿时恍然大悟,她同样难以置信地看着燕诩,继而指着他,难以抑制地大笑出声,她笑得那样畅快,似是看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笑得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亦离,你知道他为什么失败吗?我告诉你,他不是败给了天,他是败给了自己,真是可笑,燕诩啊燕诩,你聪明一世,机关算尽,可到头来,你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自己的心。你真正爱的人,根本不是顾惜月,你真正爱的人,是你亲手塑造出来的惜月!” 所有人都看着燕诩,目瞪口呆,亦离愕然道:“叶子,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叶萱笑着道:“亦离,我终于明白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了。”她指了指燕诩,“那个人,将我的记忆抹去,欲将我塑造成另一个顾惜月,每日陪在他身边,弥补他与顾惜月不能厮守的遗憾。讽刺的是,这个一向善于揣摩人心,以操控他人为乐的人,却没能操控自己的心,他竟然爱上了顾惜月的替代品,爱上了那个他一手塑造出来的惜月。所以,现在躺在祭祀台上的惜月姐姐,根本不是他最爱的女人,四个条件已缺其一,他再也不可能得到十方策了!”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安逸禁不住一阵狂笑,“果然自作孽,他贪得无厌,妄想鲸吞整个天下,如今宝山空回,果真是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哎哟,好可怜啊,白辛苦一场了。” 这一刻,燕诩只觉祭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嘲讽,胸腔里气血翻滚,喉间一阵腥甜,一丝嫣红自他嘴角溢出,他依旧死死盯着叶萱,目眦欲裂。 叶萱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不甘心吗?可是燕诩,你已经彻底失败了,因为……你真正爱的那个惜月,已经消失了,世上再没有惜月这个人!” 燕诩再也忍不住,噗地喷出一口血来,抓在玉柱上的手指,已硬生生嵌入玉柱里,再抬头时,深邃的眸子变得森冷可怖,怒火和恨意涌上他的脸庞,杀气尽现。 看着他眼中逐渐涌现的疯狂之色,叶萱心念一动,想起北冥诀最忌讳的一点,便是修炼者的情绪若大起大落,极易走火入魔。眼下他功败垂成,正是最失意的时候,她于是又大声道:“真是可惜啊燕诩,明明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你就可以成功了,十方策明明近在眼前,可你为何偏偏爱上了你自己一手塑照出来的泡影?你明明是那样爱着顾惜月的啊,可是为什么,你连自己是何时移情别恋的都不知道吗?” 她原本只想刺激燕诩,可亦离在她提到顾惜月三字时,却猛然挣脱她的手,朝祭台上奔去,“惜月……惜月……” 如果作为祭品的顾惜月已毫无用处,那她是否还活着?然而他才踏上石阶,燕诩已冲了下来,他已败得一塌涂地,今日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叶萱大惊,来不及多想也跟着冲了上去,“亦离,小心!” 燕诩一掌击向亦离胸口,狂怒之下的北冥诀掌风凌厉,亦离瞬间如断了线的风筝飞落石阶,连带着刚刚赶到的叶萱也飞了出去。 “今日一个也别想走!” 随着他的一声怒吼,佟漠和云卫的人终于从怔忡中回过神来,而之前被困的安逸和几位僧人,已抢了先机,突围而出。安逸眼见燕诩已朝叶萱奔了过去,身子一跃,提剑朝燕诩刺去。 亦离强忍着身上剧痛,踉踉跄跄地朝祭台走去,他伤得甚重,手脚并用爬到祭台上,“惜月……惜月……我来了,你醒醒,你醒醒……” 顾惜月依旧沉睡着,容貌依旧美丽恬静,可嘴角处却有一道刺眼的暗红血痕,亦离慌忙伸手探去,只觉她全身冰冷,就连一丝微弱气息也无。亦离紧紧抱着顾惜月,发出一声哀恸长吼。 这一声哀吼在空旷的山腹中不断回荡,叶萱顿时明白到,顾惜月已经死了,泪水霎时涌上眼眶,可燕诩正不顾一切地置她于死地,她连朝亦离看一眼的空隙也没有。安逸一边拦下燕诩,一边朝叶萱喊:“叶子,你再坚持片刻,渡一大师他们很快就能攻进来!” 其实自燕诩失败的那一刻起,叶萱便已明白,她再无可能自燕诩身上得到千山万水的解药,燕诩爱上他一手塑照出来的惜月,可由于她意外恢复了记忆,以至世上再无惜月这个人。他当初有多爱惜月,此时便有多恨叶萱,他又怎么可能放过她?就算渡一将她救出去,没有千山万水的解药,她迟早会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比死还可怕。 她大声朝安逸道:“别管我,你快走!没有千山万水的解药,我宁愿死在这里!” 她从地上捡起一柄云卫跌落的剑,朝燕诩迎了上去,燕诩不会放过她,她宁愿留在这里,与他同归于尽。安逸见她不肯走,一时也没办法,只好两人合力与燕诩缠斗。此时,甬道处越来越多的僧人闯了进来,山腹中顿时一阵混战。 “少主,少主,老奴来迟,你无事吧?” “亚父?我无事。” 混乱中,颜奴带着几名手下也闯了进来,趁着手下缠上燕诩的间隙,颜奴将安逸拉到一边,低声道:“少主,我刚刚听闻燕诩失败了?那伏羲八卦可还在?极阴之日千载万缝,只要伏羲八卦在此,少主……”他朝已奔向祭台的叶萱看了一眼,“叶姑娘便是祭品!” 安逸心中猛的一跳,来十方之前,他一直瞒着颜奴他要毁掉十方的心思,只说自己是来救叶萱的。颜奴得知十方的所在后,满心欢喜,别人要取得十方策,除了极阴之日,必须得到有异血人、伏羲八卦和祭品,可他家少主却比别人占了便宜,只因能打开十方的异血人,恰恰也是他的祭品,眼下机会难缝,怎可错过? 他的脸上一阵激动,“少主,时机难得,千秋霸业,只在你一念之间。” 安逸朝祭台上正抱着亦离哭的叶萱看了一眼,心头一阵剧烈跳动,然而只一瞬间,他已断然道:“亚父,十方策的事,你还是忘了吧。”他顿了顿,为防颜奴不死心,骗他道:“我们晚了一步,伏羲八卦已被燕诩毁掉了。” 颜奴大失所望,怅然道:“啊……怎会如此……我们找了这么久……”当年主公的殷切托付言犹在耳,他足足努力了二十年,眼见希望就在眼前,怎能叫人甘心?他朝祭台迈去,喃喃道:“不,我要去看看……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恰在此时,整座十方忽然剧烈地震动,碎石杂着沙土自山壁上倾落,就连伏羲石像也被这剧震震裂。 有人大喊:“不好了,山要塌啦!快跑!” 佟漠立即朝燕诩奔了过去,掩护着他往甬道且战且退,虽然十方策没了,可他不能让燕诩有任何闪失,眼下逃命要紧,那些僧人他们暂且顾不上了。 安逸也是大惊,“亚父,性命要紧,别管那劳什子十方策了!走!” 他一边喊,一边朝祭台奔去,叶萱犹自抱着亦离泣不成声,安逸一把将她抱起,强行冲下祭台,“快走,山要塌了!” 叶萱想挣扎,安逸却抓得死死的,她朝仍在祭台上紧紧搂着顾惜月的亦离大声喊:“亦离……快走啊!快走!” 然而亦离恍若未闻,他小心翼翼地擦去顾惜月嘴角的腥红,将她抱在怀中,口中默默念起往生咒。整个十方已摇摇欲坠,越来越多的山石自四壁跌落,尘土飞扬,叶萱离开前的最后一眼,是亦离紧闭双目,在一片断壁颓垣中心无旁骛地诵着经,青灰色的炮子和顾惜月的绯红裙裾旖旎相依,脸上一片祥和宁静…… 第49章 入魔 叶萱伏在安逸怀中,痛苦地闭上眼,任由泪水肆意落下,也许这样的结局,对亦离来说才是最好的解脱,他终于能和顾惜月在一起,他终于摆脱了所有的心障,但愿黄泉路上他们可以携手作伴,一同前往极乐世界。 随着十方的坍塌,有些通道被跌落的巨石堵住,安逸不得不另寻出路,整个山腹大大小小的通道无数,山腹中又漆黑一片,安逸很快和颜奴走散了。 叶萱开口道:“放我下来吧,我无事。” 安逸将她放下,掏出火折子点燃,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连她也走丢了,“叶子,跟紧我,有我在一刻,定保你平安无事。” 她哽咽道:“安逸,我早说过,你已不欠我,你这又是何苦?我身上的毒根本……” 他打断她,“都什么时候了,想那么多干嘛,当初我也以为你再不会恢复记忆的,还暗自庆幸来着,以为我曾经伤害过你的事,你再不会想起,可你现在不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叶子,我安逸向来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事在人为,只要留得命在,我就不信天下之大,没人能解得开千山万水的毒。你什么也不用想,我们出去再说。” 叶萱深知燕诩的性格,他能放心用在她身上的,定是无人能解的毒,可她也被安逸的执着感动,不忍心泼冷水,无论如何,她是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地离开这里的。 两人又走了一段,走在前头的安逸忽然身子一顿停下脚步。只一瞬间,一阵强劲的阴寒之气迎面袭来,饶是安逸反应得快,拉着叶萱狼狈躲过,两人都觉脸上似被利刃刮过,隐隐作痛。 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定眼看去,竟是冤家路窄,和燕诩、佟漠两人遇上了。此时的燕诩,两眼布满可怖的血丝,额上沾了些许尘土,身上长袍也被划破几道口子,再不复往日那雍容华贵的气度,他看着叶萱的眸子寒彻心扉,似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断。蓦然间银光一闪,他自腰间抽出一根银丝软鞭,手一扬,凌厉的气劲夹着阴风,朝叶萱面门抽去。 安逸刚想上前,佟漠却迎了上来将他缠住。那银丝软鞭一向是燕诩最贴身的秘密兵器,外人根本不知他最擅长的兵器其实是软鞭。幸好叶萱还是惜月时燕诩不曾防过她,银光一闪时她已有所防备,可燕诩的功力比她高出许多,她提着剑左闪右躲,一时狼狈不堪,身上被银鞭的鞭风刮得生痛。 看来今日燕诩是非要杀她解恨了,她死不打紧,她只担心大悲寺一众僧人及安逸他们敌不过鬼军数千之众,更何况,佟漠的天音琴还没使出。她咬着牙关心念急转,唯今之计,唯有从燕诩身上突破,只有燕诩倒下了,鬼军群龙无首,其余人才有平安离开的希望。 她一边狼狈闪躲,一边大声道:“燕诩,你今日一败涂地,怨得了谁?全是你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关!就算你今日杀了我,你照样得不到十方策,又何必把你的失败归咎到我身上?哦,我懂了……燕诩,你一向能谋善断,自诩智谋天下无双,一朝受挫便难以接受,唯有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你心里才好过点是吗?” 燕诩毫不理会她的嘲讽,手中银鞭舞得密不透风,几下便将她手中长剑卷走,但叶萱仗着轻功好身子灵活,虽然后背衣服被鞭子余劲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却不能一下将她扫倒。 只听叶萱又道:“世人眼中的睿王才华盖世,孤傲不群,其实他们不知,真正的睿王不过是个心胸狭窄,惯会推卸的无能之辈。当年明明娶得美人归,惜月姐姐已是你的妻子,可你被权欲冲昏了头,为了得到十方策,竟不惜亲手将她变成活死人!你之所以恨亦离,报复他,羞辱他,操控他,只因你心里其实真正恨的人是你自己,可你不愿意面对自己丑陋的心,你不断为自己的罪恶开脱,只好将一切怪到亦离身上,将满腔怨愤发泄到亦离身上,他越痛苦,你便越痛快!” 她所说的一字一句硬生生闯入耳中,燕诩手中的银鞭逐渐慢了下来,脑中一阵恍惚,他似乎又回到了大婚当晚,霁月宫喧嚣渐散,他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来到新房外,踟蹰不前,想像着一会儿揭起她的红绸,与她饮合卺酒的情形,就在他好不容易平复心中激荡,正要推门而入之际,父亲叫住了他。 那一晚,他经历了他一生中最幸福,同时又最痛苦的一晚。他自懂事起,父亲便一直有条不紊地告诉他关于十方策的一切,却从没提及过祭品的事,当那晚父亲终于告诉他何为祭品时,他只觉自己一下从云端坠入了地狱,万劫不复。 我耗尽毕生之力,为你造就一条通天大道。只是,此路虽波澜壮阔,却也荆棘满途,你必须有异于常人的坚毅信念。你要谨记,有舍,才会有得,一旦踏上此路,你的身后只有万丈悬崖……最终,他没有让父亲失望,对至高权利的渴望战胜了一切,他一边泪流满面地向她说着对不起,一边残忍地任由她凋零在自己手中。而她只是倔强地看着他,连哀求也没有一句,她只说,不必说对不起,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你……是啊,她爱的人,由始至终只有亦离一个。 “可那又如何?燕诩,亦离和惜月姐姐已经解脱了,只剩了你,无情无爱,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你失去了你最爱的人,也没有得到十方策!燕诩,你已一无所有!” 叶萱最后这几句话,彻底将燕诩击溃,一阵剧痛袭上胸腔,浑身气血逆流,胸口难受得似要炸裂一般。他退后一步,连喷几口血雾。 叶萱等的就是这一刻,燕诩已走火入魔,她再不犹豫,掌上运劲,正欲击向燕诩胸口。恰在此时,脚下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比之前的震动来得更激烈,她一个趔趄收势不住,竟一头撞到燕诩身上,两人同时摔倒在地。燕诩后背着地,痛得闷哼一声,眼神开始变得涣散。 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山壁上的石块哗啦啦往下掉。眼见一块巨石正从高处坠落,往两人的方向砸去,另一头原本殊死搏斗的安逸和佟漠皆肝胆俱裂,同时大喝一声:“小心!” 可叶萱正压在燕诩身上,根本看不到落下的巨石,她在摔倒的那一刻已敏捷地抽出燕诩藏在腰间的匕首,并考虑到他身上定穿着金蚕甲,此刻,匕首的刀峰已抵在他脖子上,只稍用力一抹…… “惜月……我冷……” 燕诩忽然在她耳边低喃了一声,她的心猛地一颤,握刀的手不由顿住。 燕诩只觉怀中女子暖暖的,抱在怀里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和舒服,竟不舍松开,迷糊中瞥见巨石压顶,更是将怀中女子护住,用力滚开两丈,堪堪躲过那巨石。 那一声温柔的呼唤,让叶萱一阵迷惘,曾经被理智死死镇压的无数个片段,瞬间如洪水倾泻,在脑中一幕幕涌现,手中的匕首竟无法推动半分。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伴着浓烈的硫磺味汹涌而来,洞里的温度也越来越高,佟漠心中一跳,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大惊失色,再也顾不上将安逸,毕竟先保命要紧。他大声喊着王爷,朝两人冲去。 而安逸也紧随其后,大喊道:“叶子,叶子,你没事吧?” 叶萱猛然惊醒,慌忙一把将燕诩推开。安逸和佟漠似有了默契,各自背起两人,在一片狼藉中夺路而出。 一路狂奔,甬道上不断有逃命的人,僧人,鬼军,云卫,还有明焰使,在不可抗力的天灾面前,所有人都暂时忘记了仇恨。 “方才真是可惜,只差一点就可以杀了那斯。”安逸背着叶萱一边跑,一边不忘惋惜刚才难得的机会。 叶萱伏在他的背上,心里惭愧万分,明明刚才她只稍用力一抹,燕诩便魂断于此,可为何她在关键时刻偏偏下不了手?她这一时的心慈手软,只会给大悲寺的僧人们带来灭顶之灾。 “都怪我……” 其实安逸根本不知道她倒地后发生的事,他只是惋惜那巧合的地动让走火入魔的燕诩逃了一劫,见她难过,反而安慰道:“不必自责,这也是天意。叶子,你别担心,我想过了,呆会出去后,我们合力擒住燕诩,逼他交出千山万水的解药。” 叶萱沉默不语,她因燕诩一时的诱惑,将众人陷入不义之中,就算她今日葬身于此,也是她罪有应得。 片刻后,两人终于跑出了十方,堪堪跑出一段后,忽听身后一声巨响,惊天动地,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一团烈焰从十方的孤峰喷薄而出,赤红的岩浆夹着碎石喷向漆黑的天幕,瞬间将半壁天空染成了血红色。 这座沉睡了数千年的大山,在极阴之日终于爆发了。 第50章 炼狱 此时的十方,仿佛沉睡了数千年的睡龙,忽然被人从睡梦中拽醒,这一怒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安逸不敢停留,拉起叶萱便跑。待两人足足跑了一里地,这才停下回望。 只见孤峰上的岩浆源源不断,如火龙吐焰,那烈焰如翻滚的怒潮,冲破乌黑的云层,直达天幕。滚滚的岩浆顺着山体流下,汇聚成流,汹涌地灌入与之相接的天堑深壑。远远望去,连天彻地的赤红岩浆,仿佛横亘天地之间的一条火龙,怒气冲天,张牙舞爪地肆虐着。 所有从十方里逃出来的人,此时都聚集在峡谷之上,叶萱见到了渡一大师,还有慧水师太和明尘。没想到连她们也来了,叶萱不由眼圈一红,连忙上前拜见。渡一和慧水在听闻亦离的噩耗后,均痛惜不已,但得知燕诩取十方策失败,又稍感安慰。 不待多说,一阵阵尖锐的哨声在不远处响起,众人循声望去,火光掩映中,人影绰绰,黑压压的一群人正往他们杀来。明尘眼尖,一眼看到那些黑甲人脸上的白颜料和朱唇,惊道:“不好,是鬼军!” 叶萱大惊,忙请渡一带率一众僧人离去。刚刚赶到的颜奴也拉着安逸,要他尽快离开此地,可安逸却一心记挂着千山万水的解药,“亚父,我不能走,叶子的解药还没到手,我不走!” 眼看鬼军已到,叶萱大急,正要再劝,忽听一阵狂笑破空而来,“今晚一个也别想走!通通杀无赦!” 漫天烟火之中,燕诩腾空而起,跃过一路冲杀的鬼军,如展翅的大鹏,一起一落直往叶萱扑来。渡一和僧人们不愿就此离去,纷纷迎上鬼军,峡谷之上顿时陷入一片混战。 紧随燕诩的佟漠也盯上了安逸,极乐丸被盗的事,让佟漠脸上无光,若非当时燕诩有命暂不追究,他早就想亲手教训安逸,此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出手毫不留情。颜奴护主心切,三人顿时缠斗一块。 此时的燕诩已恢复了清明,狠戾的双眸紧紧盯着叶萱,杀气凛冽。安逸、渡一和慧水都被人缠着,无暇分/身,叶萱只好仗着身子灵活,在鬼军和僧人之间左穿右插,但她心知自己内力不足,时间久了必定体力不支。 鬼军的人数实在太多,就连大悲寺的僧人们都渐感吃力,且出家人心怀慈悲,不忍下杀手,而鬼军却毫无顾忌,倒在鬼军刀下的僧人越来越多,形势相当不利。 叶萱正暗自着急,忽闻号角之声大作,马蹄沓沓,她心中大奇,寻了个间隙远远望去,借着漫天的焰火,只见数里之外尘土飞扬,旌旗招展,竟似有千军万马正沿着峡谷两侧奔来。 不但叶萱,燕诩也是心中暗惊,他来十方之前并没有调动朔安的兵马,而远在翼城的燕旻,早被他的人严密盯着,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动作,此时来的这一支骑兵,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支骑兵有如天降神兵,风驰电掣般越奔越近,不但众人所在的这一边峡谷,就连对岸峡谷之上,也同样有一支骑兵齐头并进。 燕诩顿住身形,凤眸微眯,远远打量那支骑兵的旌旗,黑底白边的旌旗上,赫然盘踞着一只展翼的雄鹰,他心头猛地一跳,这队衣甲鲜明的骑兵,竟是平安侯麾下的黑鹰骑。 黑鹰骑在离众人一箭之地外停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住了手,诧异地看着一名肚子隆起的美艳女子在十多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上前,竟是废后华媖。 华媖手执一卷帛书,冷冷环视众人一眼,视线最后停留在燕诩脸上,高声道:“燕诩,这是陛下圣谕,痛陈你逆道乱常,祸国殃民之罪证,陛下圣明,今召告天下,废你爵位,贬为庶人,幽禁萧山别院。” 看着燕诩脸上逐渐显露的惊诧之色,华媖心里终于生出一丝报复后的快感。极致的爱一旦被轻贱,往往会演变成极致的恨,当日她秘密回到晋西娘家后,在父亲平安侯的书房外跪了三天三夜,请他出兵朔安。平安侯本不想与燕诩为敌,反正就算天下易主,照样还是姓燕的。可华媖铁了心,谎称她回来前已和燕诩撕破了脸,并扬言平安侯已挥军前往翼城平乱。 这下平安侯慌了,以燕诩多疑狠毒的性格,若他真的稳坐江山,定是宁杀错一千绝不放过一个,他首先要灭的,便是他这个手持重兵的前国丈。 平安侯最终决定破釜沉舟,若能成功铲除燕诩,替燕旻重夺江山,他便是拯救社稷于危难之中的功臣,华媖所诞的皇子,必是大晋储君,地位稳固。 当日燕旻送华媖离开时,曾告诉过她十方的所在,为了不惊动朔安二十万大军,华媖命黑鹰骑绕道而行,所以到达十方时晚了一天。 华媖不顾身怀六甲,亲自与大军一并前往十方,为的是让燕诩知道,他将她的心意肆意践踏,究竟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她要亲眼看看,这个高傲孤冷的男子,会如何悔恨交加。 此刻,看到燕诩脸上的诧异神色,华媖嘴角勾起冷笑,大声道:“罪人燕诩,我三万黑鹰骑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然而燕诩也仅仅是诧异了片刻而已,他确实没想到华媖竟会在他背后捅一刀,但他也仅仅是诧异而已,不过片刻,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冷漠。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也好,今日一起解决了,省得我将来一个个去找。” 他两指扣在唇边,发出一声呼啸,鬼军得了命令,一边舞动手中大刀,一边吹响口中哨子,一时鬼哭狼嚎,直冲入黑鹰骑阵中。 华媖没想到燕诩竟毫不畏惧,更没半点悔意,恨得咬牙切齿,心道他区区三千鬼军,还能蹦跶出什么花样来?她一挥手,厉声道:“给我杀!活捉燕诩的,赏金一万!” 顷刻间,号角战鼓齐鸣,黑鹰骑和鬼军如两团黑色旋风,在峡谷顶上纠缠冲杀。而对岸峡谷之上,另一队黑鹰骑的弓/弩手,隔着中间焰火滔天的深壑,一排排弓/弩已整齐排列,只待一声令下,这些强弩将越过深壑,直指对岸。 两军对垒,一时也没人顾得上大悲寺的僧人和安逸等人,安逸趁机握住叶萱的手,叶萱微怔,迟疑了一下,到底没将手抽出。安逸心中微微一荡,虽然不知今晚他们的命运最终会如何,但至少此刻他们仍在一起。 一阵急促的鼓鸣自对岸传来,随即劲风四起,长箭似密雨般从对岸飞射而来,离悬崖最近的一排鬼军簌簌倒下。随着鼓点越密,飞过来的箭驽也越来越多,且不分鬼军或僧人,竟大有格杀勿论的架势,安逸一边骂一边拉着叶萱躲避。 燕诩冷冷看了一眼对岸的弓/弩阵,朝佟漠道:“佟大人,该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佟漠一听,原本阴鸷的双眸霎时异彩大放,“定不辱命!” 他盘膝而坐,将背后古琴横放膝上,双掌运劲,十指一拂,一阵浑厚有力的乐音破空而出,直上中天,琴声时而清亮激越,让人心潮澎湃,时而低沉婉转,呜咽凄厉,又让人生出一种无望的酸楚。 叶萱大惊失色,大声道:“不好,这是天音琴,大家快运功调息,别被琴音迷惑了心神!” 众人这才惊觉,方才只顾听琴,不知不觉竟随着琴音心绪起伏,差点□□/控了心智,纷纷运起内力相抗。华媖的护卫慌忙护着华媖,其中一名内力深厚的,以掌抵住她背心,替她护住心脉。 然而黑鹰骑的精锐们虽骁勇,却没有内功功底,开始时还好,到了后来琴声渐入佳境时,黑鹰骑们渐渐神志消沉,眼神迷惘,手中长戈无力地垂下,对岸的强驽手也茫然呆立。鬼军却恰恰相反,他们事先已服了特制的药,听到天音琴后,反而愈加兴奋,双眼发亮,穿梭于已毫无反抗之力的黑鹰骑中,如狼入羊群,一刀下去便是一颗头颅。 所有人都惊讶得无以复加,可是更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头。 随着那靡靡之音高低起伏,对岸的强/驽手心中竟生出一种悲痛欲绝,万念俱灰之感,他们放下手中弓/弩,眼神空洞呆滞,脚步虚浮,一步一步往悬崖边缘迈去。而悬崖之下的万丈深壑,早已灌满了滚滚岩浆,然而强/驽手们竟似毫无知觉,脚下一空,一个接着一个倒载葱似的跌落深壑,瞬间消失于烈焰熔浆之中。 “阿弥陀佛……苍生无辜,还请手下留情!” 渡一大师越众而出,直往佟漠奔去。但一众明焰使早已将佟漠团团围在核心,尽管又有数位僧人上前助攻,一时之间却攻不进去。 对岸的强/驽手,一排跌落悬崖后,接着又上来一排,无休无止,茫然麻木地不断步向悬崖。华媖捂着耳朵看着这诡异可怖的一幕,身上冷汗直冒,一颗心也跟着坠入了崖底。 她看到燕诩站在云卫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焰火漫天,他的双眸却森冷似冰,他忽然朝她指了指,嘴角泛起一抹诡异微笑,示意她看另一个方向,她心头一阵恶寒,茫然转过脸,这一看,惊得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倒。 只见这边峡谷的骑兵,行尸走肉一般茫然坐于马上,策动坐骑转向悬崖,无数个刚才还骁勇杀敌的将士,就这样目视前方,连人带马掉下了深渊,坠入滚滚岩浆之中…… 第51章 云散 华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身子软软倒下,痛苦地捂着腹部。 叶萱怔怔看着这炼狱般的一幕,顿时悔恨交加,若非她一时心软留了燕诩一命,这些将士们岂会无辜送命。 “叶子,叶子,你怎么了?”安逸见她两眼空茫一片,还以为她已抵受不住天音琴的魔音。 叶萱捂住脸,呜咽出声,“都怪我,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他们。” 安逸忙道:“傻瓜,这怎能怪你,都是佟漠那个老妖怪!可恶,老天瞎了眼吗?这天音琴难道就没有破解的法子?” 破解的法子……叶萱心头一跳,都说天音琴无法可解,可当初自己被琴音操/控抹掉了记忆,为何最后却能恢复记忆?到底当初她的记忆是怎么恢复的? 她心念急转,回想当日情形,她走火入魔,安逸将她送回大悲寺,她恍恍惚惚之间不断听见阵阵颂经声,只觉心中踏实安宁,最后在一片颂经声中悠悠醒来…… “是颂经声!”她豁然开朗,朝正和明焰使缠斗的渡一大声喊道:“方丈,请颂经,颂经声能破解天音琴!” 渡一闻言毫不迟疑,身子一旋跃开数丈,盘膝而坐,双手在胸前合什,喃喃念起经来。一众弟子此时也围了上来,一部分围坐于渡一身旁,和他一起颂经,一部分则守在外侧,以防云卫偷袭。 颂经声低吟浅唱,如天籁之音,有种能抚平世人苦难的力量,冉冉划破长空,与天音琴此起彼伏。之前源源不断涌向悬崖的将士,似听到了佛祖的呼唤,在悬崖前停下了脚步。 佟漠见状,眉头一皱,琴音急转渐趋激昂,如万马千军横荡而过。可无论琴声如何跌宕起伏,颂经声仍然平缓温和地吟哦,渐渐将琴声压了下去。 佟漠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满脸通红,早已不复先前的从容自若,他渐感力不从心,却又骑虎难下,用力咬破舌尖强行运气,勉强又支援了片刻。 终于,琴弦铮然断开,琴声突兀地顿住,佟漠狂喷一口鲜血后,伏倒在断琴上一动不动。他用琴声杀人,可最终却死在自己的琴上。 随着琴声一止,众人逐渐恢复了神智,而之前陷入疯狂状态的鬼军,却一个个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而亡。 燕诩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着鬼军们倒下,他完全没有想到,佟漠独步天下的天音琴,连他自己都无法可破,却轻易地毁于一帮僧人的颂经声中。 没有了鬼军,没有了佟漠,形势顿时逆转。已恢复神智的黑鹰骑,霎时将云卫和明焰使们团团围住。 渡一缓缓起身,转动手中佛珠,目光悲悯地看向燕诩,“生死由心所造,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燕诩仰天狂笑,笑得不可抑制,眼底却悲凉一片,“从我踏上那条荆棘之路的第一日起,我身后只有万丈悬崖!” 安逸提剑上前,朗声道:“燕诩,事到如今,你已彻底败了,交出千山万水的解药,饶你不死。” 要他束手伏诛,在萧山别院度过他的囚禁生崖?燕诩冷笑,身子腾空而起,扬手之间银鞭瞬间绷直,利剑一般刺向安逸。安逸挥剑迎上,然而燕诩却只是虚晃一招,脚尖在安逸的剑背一点,人便如离弦的箭,猛地朝叶萱掠去。 他的身形快如鬼魅,眨眼便到了叶萱跟前,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腕命脉已被他扣住,“想要千山万水的解药?好啊,你来拿啊。” 变故来得太快,安逸等人想救已来不及。同一时间,所有的云卫和明焰使们都似有了默契,同时发起猛攻。云竹率先挺剑朝安逸刺去,连翻的打斗,云竹早已体力不继,她额角和脸上沾着汗水,头发也有些凌乱,看着狼狈不堪,她本就不是安逸的对手,而此刻她却不管不顾地朝安逸猛攻。 安逸有片刻的怔忡,他对明焰使深恶痛绝,对云卫也毫无感情可言,可唯独对着云竹,总有种时敌时友的错觉。他斜身躲开她刺来的一剑,反身一指点她右臂,她手中长剑顿时脱手。她睁大眼睛看着安逸,没有临死前的恐惧,倒有种终于解脱的奢盼。 安逸手中的剑却顿住了,可下一刻,另一柄利剑已穿透她的胸膛,颜奴自她身后抽出长剑,匆匆说了句“少主小心”。云竹身子软软地倒在安逸怀中,阖眼前轻轻道了句“保重”。 而另一边厢,华媖跪倒在地,捂着腹部痛苦地喊道:“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她的孕期还不到七个月,可方才被天音琴所扰,此时竟要提前生产。慧水和明尘连忙上前,将她身上披风脱下铺在地上,让她躺了上去。 悬崖之上再次陷入混战,云卫和明焰使殊死抵抗,到底敌不过千军万马的黑鹰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叶萱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云竹,云问,云山,云海……他们就倒在不远处,曾经鲜活明亮的面孔,此时已毫无生气,只剩空洞的双眼无声地睁着,再看不到明日的日出。 叶萱心里一片冰凉,自刚才燕诩擒住她的那一刻起,她已明白他心中所想。骄傲如燕诩,根本不会束手就擒过囚徒生涯,他也不会交出千山万水的解药以乞求换他一命,更不会任由自己的敌人将自己手刃。他的人生信条是要么赢得漂亮,要么输得彻底,绝不委曲求全。 他输了,输得彻底,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的身后,只有万丈悬崖,唯独没有归路。有一种人,天生就是璞玉,宁死也不愿成为瓦器,燕诩是要和她同归于尽。 她没挣扎,也没哀求,任由他拉着自己来到悬崖边缘。在十方的时候,她明明有机会杀了他,但她没有,以至平白断送许多无辜性命,就算此时她要下地狱,也是她咎由自取。 安逸看着叶萱被制,惊得胆裂魂飞,却又不敢上前,他脸色煞白,绝望而痛苦地看着她,而叶萱则平静地朝他笑了笑。 随着最后一名云卫倒地不起,峡谷上尸横遍野,仿佛人间炼狱。渡一大师和僧人们纷纷盘膝而坐,沉沉念起往生咒。 轰隆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十方再次猛烈爆发,烈焰如怒火一般冲天而出,滚滚岩浆汹涌地灌入两峡之间的深壑,有如一条从天而降的赤金怒江。而此刻,燕诩和叶萱正站在这条赤金怒江之上的悬崖边缘。 狂风呼啸,卷起两人的衣袂。 燕诩的手一如往昔的冰冷,他握住叶萱的手,声音出奇地平静,“叶萱,睁大眼睛,好好记住这一刻。”他看向远处,天地间一片萧瑟,他们脚下的赤金怒江在汹涌翻滚,似火龙咆哮,他低低笑了几声,“很美是吗?十方……这就是十方,你知道何为十方吗?” 叶萱沉默不语,燕诩继续道:“所谓十方,上天、下地、东、南、西、北、生门、死位、过去、未来,伏羲帝将此处名为十方,用意深远,只可惜,我明白得太迟了……” 他遥望东方天际,黑夜已逐渐隐去,晨曦即将来临。叶萱顺着他的目光,缓缓看向朝阳初升的地平线,第一抹晨曦正冲破厚厚的云层,努力发出绚烂的光芒。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样死去也不错,至少她死的时候,有渡一大师为她颂经超度,也许能免去她坠入地狱之苦。 她苦笑一下,闭上双眼,等着那化为灰烬的一刻。 蓦然间,一声婴啼划破长空,清晰地闯入众人的耳中。那啼声是那样的脆弱,那样的不堪一击,却又是那样的顽强,似在向世人宣告他对生命的渴望,一声又一声,伴着喃喃的颂经声,谱成世间最动人心弦的音韵。 叶萱睁开眼,朝燕诩道:“你听,是一个新的生命,他在哭,这哭声……真好听……” 燕诩身子一僵,回身看向远处,慧水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还不满七月的婴儿,皱巴巴的,像只猫儿般瘦小。明尘满脸欢喜,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身上的血污。 叶萱反握燕诩的手,忽然道:“瑾云,都结束了,回去吧。” 这一声瑾云,让燕诩的心蓦然一颤,他看着叶萱,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眸子,此时已黯然失色,却仍然孤傲倔犟,“回去?不……我早已没有退路。” 叶萱仰头看着他,生死一线之际,过往的种种恩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天下何其之大,只要你愿意,哪里都有路。” 燕诩怔怔看着她,似是看到了不可思议之事,良久,他忽然抬手,往她脸颊抚去,拭去她腮边的一滴泪,“真好,还有你愿意为我流泪。”他轻抚她的脸,带着不舍,“那是你的路,不是我的。”他往她的手探去,用力握了握,眸光变得异常温柔,似回到了当初在邀仙台上的那一晚,她依然是他的惜月,“惜月,你的手,真暖……” 叶萱低头,手中多了一只小小的药瓶,这是……她诧异地看他,那一瞬间,他的眸子流光溢彩,深深看她一眼,身子忽然猛地往后跃去,玄色的衣袍在漫天火光中带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终于要结束了……坠落之际,燕诩忽然如释重负,他曾经努力过,失去过,痛苦过,却没有真正快乐过,而这一刻,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他有种前所未有的释然,身体仿佛轻若鸿毛,无拘无束地往深渊飘落。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惜月扑向悬崖边缘,他看到她眸中的泪花滑落,他看到她朝他伸手,悲痛欲绝地大喊“瑾云……不……”,他看到她的身子竟似要随他一同坠落,他猛地一惊,只觉痛入心脾。 不,他不要她死……他想挣扎,他想将她推回崖顶,然而身子依然无助地往下坠……就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安逸从背后紧紧将她抱住。他的心终于一松,再次感到释然。 他阖上眼……他为十方策而生,又为十方策而亡,能让生命在此终结,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怜悯。下一瞬,烈焰焚身,灰飞烟灭…… (上卷完) 第52章 番外之逸当年 淡淡的霞光映照在湖面上,轻风拂过,微波荡漾,几只蜻蜓扇动着翅膀,在湖面上急速掠过。 一根粗壮的树枝斜斜伸出湖面,叶萱光着脚丫子坐在树上,手里拿着只石榴,剥几颗扔进嘴里,再撅起嘴巴,噗地将籽吐进水中。一群小鱼追着那石榴籽不停抢夺,搅得湖水一阵翻腾,继而一圈一圈往外荡漾。 “叶子……叶子……”明尘远远跑了过来,两手拢在嘴边一边喊一边四处张望,“叶子……你在哪?师太让你去慈净堂练功。” 叶萱将还没吃完的石榴往怀里一塞,利索地攀住头顶树枝,一个借力便往上窜去。待想起自己的鞋子还在树下,又飞快地跳回那根粗壮树枝上,猴子似的一个倒挂,伸手将自己的鞋子捞起,随即纤腰一挺,在明尘转身朝湖边看来前,再次窜上枝叶浓密的树冠,将身子紧紧贴在树杆上。 明尘叉着腰站在湖边转了一圈,腮帮子气鼓鼓的,骂了句“这死丫头又躲哪偷懒去了”后,跺着脚又跑去别的地方找了。 叶萱伏在树上,捂着嘴巴嗤嗤笑了两声,正想顺着树杆滑下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简直是她那两声笑的回音。她一惊,汗毛炸起,两手抱住树杆一动不敢动。 过了片刻,四周静悄悄地,她开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由吐了口气,可她才一动,那嗤笑声又极轻地响了起来,鬼气森森的,还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叶萱哇地尖叫一声,两手抱住脑袋,只靠两腿圈住树杆不让自己身子掉下去,“谁……不对,是人是鬼?” 那不晓得是人是鬼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都不是,我是树精,我说你一个小姑娘,大白天的抱着我干嘛呢?” 树精……叶萱腿一软,差点没掉下树来。那只树精好心地拎住她的背心一提,将她放到一根打横的树枝上。叶萱屁股坐稳了,两手扔是抱住脑袋不敢睁眼。 树精叹了口气道:“别怕啊,本树精不吃小姑娘的。本树精千年才现身一回,小姑娘你好运气啊,凡是见过本树精真身的人……” 他顿住没往下说,叶萱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强按住砰砰乱跳的小心肝,眼睛半眯着从手指缝往外看去。只见一白衣胜雪的男子,正闲闲地晃着两脚坐在她对面的树杆上,笑嘻嘻地望着她。 她不由愣住了,这只树精并没有长一张她想象中的可怖麻子脸,样子竟是出奇的好看。自小在无荒山长大的她,虽然没见过几个正经男子,但她一直以为,戏本子上所说的英俊男子,必定都是亦离那种长相的。 可眼前这只树精却完全颠覆了她有限的想象力,她说不出他哪里好看,但就是觉得他很帅气,有种……野性的美,有点像她曾经在某个深夜扯着明尘到后山掏刺猬时撞上的那只狼。 她迅速在心里下了结论,这是一只修为极高的树精,所以才长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她颤颤地张开手指,“你……真的不吃人?” 树精嘿嘿笑了两声,“我只说过我不吃小姑娘,可没说我不吃人。”他的脸徒然一变,做出一副狰狞模样,“我吃恶人,还有……不听话的小姑娘。” 她才放下的手又慌忙将脸捂住,树精恢复了笑脸,又道:“放心,你若乖乖听话,我就不吃你。” 叶萱稍稍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你方才说……所有见过你真身的人,都怎么样了?” 树精:“都死了啊。” 叶萱:“……” 树精一脸的鄙夷,似从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方才我说了,本树精千年才现身一回,千年啊……见过我的人可不早都老死了。” 叶萱:“……” 叶萱又在心里加了一个结论,这是一只修为极高,同时又爱胡说八道的树精。她忽然很后悔刚才躲起来把明尘气跑了。她嗫嚅了几下,迟疑着道:“树精大人,我是时候要回去了。” 听说她要走,树精眉头一皱,凶相毕露,“本树精还未准你离开呢,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父母可健在?” 她见他脸色不爽,惊了一下,想都不想就答道:“我、我叫叶子,今年十三,无父无母。” 树精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自言自语道:“十三……应该是这个岁数吧。”他朝她打量了几眼,十三的小姑娘,娇憨可爱,两边脸颊肉肉的,腮边有两抹嫣红,眼睛大而有神,此时正怯怯地看着自己。 他不由一笑,“哎,我也和你一样,无父无母呢,你不必怕我。” 叶萱心想,你一只树精,当然无父无母,何必故意这么说和她套近乎。她正犹豫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忽然听见亦离在不远处喊她的名字。 这简直是天籁之音,她大喜过望,忙从树上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到地上。可落地才知,鞋子忘记穿了,脚底霎时被小石子扎得生痛。可她生怕再出变故,忍着痛一蹦一跳地朝亦离扑去,“亦离,亦离……我在这儿呐……” 两只鞋子啪啪落地,树精哈哈大笑着从树上飘落。 亦离抓小鸡似的将叶萱从自己身上一把扒下,“看你,野猴儿似的满山跑,成什么样子了?把鞋子穿上。咦,师弟,你也在这儿?” 师弟?叶萱一边囫囵将鞋子套上,一边朝树精瞄去。只见树精一改方才的百变面孔,一本正经地朝亦离一揖,“安逸见过师兄。” 他直起身时不经意地朝叶萱眨了眨眼,把叶萱唬了一跳,慌忙躲到亦离身后,伸出半个脑袋看他。 亦离反手拍了拍她脑瓜子,再次将她拎到身前,“胡闹,正经些。这是渡一方仗新收的弟子,你称他安师兄吧。” 安逸非常大度地不和她计较,主动道:“安逸见过叶子小师妹。” 叶萱自是知道自己方才被骗了,鼓起腮帮子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做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53章 番外之逸当年2 大悲寺门规深严,门内弟子两个月才能下山一次。安逸一边将叶萱的事告诉颜奴,一边狼吞虎咽,连续吃了几个月的斋菜,他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颜奴沉吟着道:“时间上是对了,看来这小姑娘极有可能便是当年那异血人的女儿。” 当年那个异血人被追杀,距今正好十三年,且从渡一和亦离对她的悉心保护来看,她的身份定不简单,颜奴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筹划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颜奴老怀安慰,又夹了一块炖羔羊肉到安逸碗中,他刚满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少主瘦了,多吃点。如今天时地利,少主要做的,是尽量取得那小姑娘的信任。” 安逸的手不由顿了顿,脸色有些不自然,自上次捉弄了那丫头后,她显然将他归入坏人一类了,每次见到他,总是气哼哼地别过脸,看也不看他一眼,鼻孔都差点翘上天了。 见颜奴殷切地看着自己,安逸重重咳了一声,“那丫头机灵着呢,急不得。对了,亚父,最近我就不下山和你见面了,省得被人看到了不好。” 颜奴不知他心思,只道:“也好,我也趁此时机,再去寻访十方所在。少主在山上,还得多留意伏羲八卦的事。” 其实安逸对十方策的传闻始终不以为然,传了数千年,这事若是真的,十方策早就被人拿到手了,还轮得到他?再说,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他却要流尽她身上的血打开十方,这是多么残忍的事。颜奴教给他的他都会学了,好不容易拜入渡一门下,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在大悲寺里学到真本事。武学上的追求,比起虚无缥缈的十方策,对他的吸引力更大。 直到一年后,他无意中得知,伏羲八卦竟真的存在,就藏在大悲寺的藏经阁中,他这才开始正视起十方策的事来。 可这一年来,无论他怎么讨好,那丫头对他仍是不冷不热的。或许是少年人的争强好胜,又或许是十方策的诱惑力太大,安逸也说不清原因,她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想接近她,征服她。 夏日炎炎,知了的叫声让人不胜其烦,然而知了的叫声,比起院中时续时断毫无章法的琴声,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安逸将帕子撕了塞进耳朵,在院中烦躁地踢着石子,好不容易见到明尘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提着个果篮子进来,他大喜过望。 明尘一见他那痛苦的模样,立即做出一个理解的表情,每当叶子跟着顾惜月练琴时,这个院子总是生人勿近的。叶子很快被叫了出来,她和亦离说好了今日到镇上游玩的,但当她欢天喜地地蹦出来,见到来的是安逸时,顿时拉下了脸。 安逸笑嘻嘻地迎上去,告诉她亦离有事来不了,特意拜托他带她到镇上好好游玩。叶子小嘴一撇,“那我也不去了,我回去练琴。” 安逸连忙拉住她,“拜托,就算你不想去玩,也不必硬逼着自己练琴,你五音不辨,根本不是学琴的料子。” 叶子气得小脸通红,这只树精简直是上天派来融应她的,上次他还嘲笑她连走路都模仿顾惜月,说她是东施效颦。她模仿惜月姐姐又有什么错,她不想再当一个野丫头,她只是想变得像惜月姐姐那样,文雅娴静,娉婷袅娜,一颦一笑都顾盼生姿。 他没理会她酱瓜似的脸色,继续道:“顾惜月是顾惜月,叶子是叶子,顾惜月的琴弹得固然好,可叶子的轻功也很利害啊,飞檐走壁,摘叶飞花,连渡一和慧水都赞不绝口,这些本领你的惜月姐姐练上十年也学不来。所以,叶子,你不是顾惜月,你是那个爱说爱笑,爱活蹦乱跳,爱追着野鸡满山跑的叶子啊,你要是变得说话温声细语,走步路都一摇三摆的,那多别扭啊,那根本不是叶子你了。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叶子多些。” 爱追着野鸡满山跑,在叶萱听来完全不像是赞美的话,她更不在意他喜不喜欢自己,但他前面那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戳中了她的心窝。她不由想起最近,无论是大悲寺还是草尾堂的人看她时那怪异的目光…… 看来无论她怎么努力,她这只野山雀终究无法蜕变成万众瞩目的孔雀,她顿时灰了心,只觉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安逸却没理那么多,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硬拉着她下了山。叶萱一年之中下山的次数少得可怜,亦离喜静,不爱热闹,难得带她下山一次,也只是带她游湖赏花,或到铺子里买些日常用品。但安逸不同,他随性得很,甚至有些放浪不羁,他带她乘船游江,看艺人耍杂技,吃街头小食,到戏园子看戏,在她对青楼表示好奇时,还带她去逛了一次青楼。 叶萱终于尝到了甜头,自那后,每缝再有下山的机会,便指名道姓要安逸陪同。她对他的称呼,也从最初的树精,到安师兄,再到后来的逸哥哥。 不久后,恰逢顾惜月被家人接回翼城,叶萱一时倍感孤独,安逸成功地趁虚而入,在叶萱单调枯燥的生活中稳占一席之地。 “逸哥哥,为何亦离最近总在闭关?我都有三个月没见过他了。” 春和景明,两人坐在湖边的树上,叶萱手里剥着石榴,却没吃,统统扔进湖里喂鱼,她隐约觉得亦离大概出了什么事,她却帮不上忙,正暗自着急。 “还有,明尘说惜月姐姐要嫁给别人了,是不是真的?” 安逸懒懒地倚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翘起二郎腿,“是啊,你的惜月姐姐可厉害了,很快要嫁给个公子王孙享福去了。” 她急道:“为什么?惜月姐姐明明喜欢的是亦离。哎呀,亦离知道吗?他怎么还不出关?我去找他,叫他把惜月姐姐抢回来。” 她正要往树下跳去,却被安逸一把拎住,“不许去,他自己都不着急,我们替他急有屁用。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谁也帮不了他。”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什么坎啊,明明亦离喜欢惜月姐姐,惜月姐姐也喜欢亦离,为什么亦离不娶惜月姐姐,倒让别人娶了去?” 她的眼睛澄澈无尘,无荒山简单淳朴的生活,让她的心思也简单得近乎有点蠢,安逸无奈笑笑,刮了刮她的鼻子,“傻瓜,世间的事,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她懵懂不解,问道:“情投意合也不能在一起,那岂非很难过?逸哥哥,若是你喜欢的人要嫁给别人,难道你也由得她吗?” 安逸嗤了一声,“我安逸是什么人?哪个王八糕子敢把你抢走,老子将他剁碎了喂鱼,再烧他祖宅,铲平他祖宗坟头,让他回魂都找不着地儿!” 叶萱的眸子睁得大大的,“这么说……逸哥哥你是喜欢我?” 安逸惊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湖里,方才冲口而出的一句,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却被她敏感地捕捉到了,然而看她眼神清澈,还这么大咧咧地问出口,大概也没往那个方向想吧。 他讪讪地道:“说什么呢,我就是打个比方。”他抹了抹额角惊出的冷汗,又道:“你的亦离哥哥非要自作孽,将来有他苦果子吃,咱们别理了。对了,听说今晚翼城郊外的安阳湖有烟花,走,逸哥哥带你看烟花去。” 那一夜,安阳湖上烟花璀璨,安逸看着那瞬间灿烂,又瞬间熄灭的烟花,想起今日叶子问他的话,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虑来。男女情爱大概便如这烟花,若在它最灿烂的时候错过,只能徒生遗憾。 他清了清嗓子别开脸,声音不复平日爽朗,听着有些不自然,“叶、叶子,你今日不是问我是不是喜欢你么,我那会没敢回答你,你别看我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其实我挺害羞,不过……我这会想清楚了,我……挺喜欢你的。” 没听到回应,他转头看去,烟火一明一灭,将她的俏脸映得分外鲜亮生动,烟花盛开时,仿佛尽数落入她的眸中,碎金点点,五彩斑斓,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眸子。 生平唯一一次的表白,然而她根本没听到,安逸暗自吐了口气,没关系,她就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还能逃得到哪去?他这么想着,果真便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柔软千细的手牢牢握在掌中的那一刻,他便决定了再不放手。 叶萱却毫无所察,亦离怕她走丢时,也是这么牵着她的手的。她那会只怔怔看着安阳湖的对岸,她看到了惜月姐姐,她站在一名年轻男子的身边,那男子丰神绰约,衣饰华贵,随意站在那儿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那男子便是睿王世子燕诩,据说这晚的烟花,正是睿王世子为搏佳人一笑特意操办的。但顾惜月神色黯淡,脸上分明没有喜悦之色,和亦离在一起时那发自内心的喜悦有天渊之别。 不久后,顾惜月果然嫁给了睿王世子,却在第二日暴病身亡。亦离哀痛欲绝,一病不起。叶萱的世界也在一夕之间塌了下来,她固执地认为,一定是那个睿王世子害死了顾惜月,偷偷下山要找燕诩报仇。幸亏安逸发现得及时,将她拽了回去。 安逸盘算着,这正是他和叶子离开无荒山的大好时机,他告诉亦离自己打算回魏国,并向亦离表明自己的心意,提出要娶叶子。 亦离一番考量后,认为叶子此时离开晋国比较合适,更何况,他也不希望她一辈子在无荒山终老,她到底是女子,总有嫁人的一天,安逸倒是个适合的人选,“只她年纪还小,成亲的事,过两年再说吧。” 于是,安逸带着叶萱回了魏国。魏国的风土人情以及安逸的悉心呵护,一度抚平了叶萱内心的悲痛。十五岁的少女,懵懵懂懂之间一夜长大,情窦初开,一旦爱上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在魏国度过了无忧无虑,心心相印的两年。 这两年里,安逸早将十方策的事抛诸脑后,若非成亲那晚颜奴的话无情地提醒了他,他早就忘了当年曾在父亲墓前立过的誓言----有生之年,誓取十方策。 然而更无情的事情还在后头,他万万没有想到,叶子竟然听到了他和颜奴的对话,看着她悲愤绝望的神色,他心里有如万箭穿心,呆怔当场。 她一把扯落头顶珠冠,将大红喜服的长袖撕裂,“安逸,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今生今世,形同陌路!你想要我的血,好,我给你!” 她决绝得让人吃惊,在他还愣怔之际,已割破手腕,任由自己的血流了一地,那猩红与她身上的喜服几乎融为一体,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第54章 涅槃 仿佛置身一片冰天雪地,五胀六腑都被冻成了冰,很冷很冷,他不受控地全身发抖,牙关打颤。烈焰焚身竟然是这个滋味?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生前坏事做尽,杀人如麻,死后该是下地狱受尽煎熬的,也许此刻正身处十八层地狱的其中一层吧。 他想睁眼打量一下这个地狱,可眼皮却重似千斤,怎么也睁不开。恍惚之中,有个温暖的怀抱将他紧紧搂住,那样的怀抱似曾相识,让他感到无比宽慰,就在他贪婪地汲取着怀中温暖的时候,左边肩头却一阵刺痛。 他禁不住嘶地呻吟一声,蓦然睁开了眼。昏暗摇曳的烛光,残破剥落的夯土,破了好几个洞的屋顶,点点星光自漏缝中透入屋内,屋外还传来阵阵蛙鸣和虫鸣……他一阵怔忡,没有可怖血腥的炼狱,没有面目狰狞的施刑者,地狱竟是这个模样? 他犹自怔忡着,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耳边那声轻轻的呼唤,“瑾云……瑾云……” 他睁大眼睛,看着那张曾经熟悉无比的俏脸近在咫尺,她的眸中半是关切半是惊惶,暖而柔软的素手正抚着他的脸,“瑾云,你怎么样了?还痛吗?”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惜月……?” 他动了动脖子,发现自己正赤/裸着上身躺在干草堆上,而怀中的女子和他一样,同样赤/裸着上身,两人身上仅盖着一件薄薄的衣衫,她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 他诧异的神色让那女子的脸一红,她飞快挣脱他的怀抱,转过身去,将架在火盆旁的衣物穿上。 她细腻的肌肤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柔光,似敷了一层淡金色的薄粉,背部有极优美的线条……他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这场景竟是那样的熟悉,他几乎能猜到接下来的那一幕。 果然,她匆匆穿好衣物,回过身来握住他僵硬的手,关切地问:“瑾云,你好些了吗?”然后,就像他早就知道的那样,一滴清泪自她眼角滑落,她哽咽着问他,“瑾云,你还痛吗?” 太过震惊,以至于他脑中一片空白,他茫然伸出手,往她脸颊抚去,触手一片冰凉湿滑,泪珠是真的,那么眼前这一切……他仍是不敢相信,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往他身上多盖了一件衣物,又将火盆子挪近些,“那你再睡会。” 心中无比震惊,他根本不想睡,然而满身的疲惫却抵抗不住,眼皮又重重地压了下来,他迷迷糊糊又阖上了眼,也罢,也许再次睁眼,所有的幻境都会消失,自己将身处地狱……这么想着,他便安然睡了过去。 然而,当他再次睁眼时,目之所及,仍是那间残破简陋的屋子,一如他记忆中的那样,他身上已穿戴整齐,惜月正在捣鼓一只吊在火盆上的铁锅,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见他醒了,她忙舀了一碗热汤过来。 破旧的陶碗缺了一角,热气蒸腾之中浮着几片生姜,还有黄黄白白的蛋花。她一边扶他坐起来,一边道:“屋后种了生姜,我又从树上掏了些鸟蛋,也不知是什么鸟的蛋,吃着还可以,你受了寒,身上还有些发热,正好喝些姜汤驱寒,可惜没有盐……” 她仍在絮絮说着,可燕诩已听不清,脑中嗡嗡作响,乱作一团。太过不可思议,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然而这一切却是那样的真实。不管他相不相信,他此刻就躺在魏国禹城郊外的山林,猎人临时栖身的屋子里。他左肩上的箭伤,正是他一时轻敌,被伪装成魏国太子的安逸所伤。他落入河中几乎丧命之际,是惜月奋不顾身替他挡下安逸致命的一击。 上天似乎和他开了个玩笑,在他走投无路纵身跃入深渊之际,并没有让他烈焰焚身灰飞烟灭,而是让他回到了从前。他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他自知自己绝非好人,心狠手辣,坏事做尽,死后本就应堕入地狱永不超生,但上天竟然如此优待他,让他回到了命运的转折点上。 他记得很清楚,再过半个月,他的父亲睿王将被皇帝秘密处死,等他赶回翼城时,燕旻已顺利登基。他不明白为何上天会如此优待他这个丧尽天良的人,但此时此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重生了。 “瑾云?怎么了?”惜月捧着碗,担忧地看着他。 燕诩怔了怔,低头看她。熟悉的脸庞,熟悉的眼神,此时的她还未恢复记忆,仍是那个一心一意爱着自己的惜月。然而正是眼前这个女子,让他一步一步堕入了她的温柔乡而不自知。 他算无遗策,唯独算漏了自己的心,爱上了一个他亲手塑造出来的影子,以致他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最终万劫不复。 她半跪在他身前,舀了一勺汤想喂他,他猛地推开她,滚烫的汤霎时泼在她身上,她惊呼一声,却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烫伤,反而问道:“瑾云,你怎么了?可是伤口很痛?” 他闭上眼,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应该恨她的,是她毁了他,毁了他奋斗了一生的努力,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取得十方策,是她让他不经意间移情别恋,泥足深陷,以致作为祭品的顾惜月毫无作用。 她让他输得一败涂地,他确实该恨她,就算杀了她,也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他明明是恨她的,他本想拉着她随他一同堕入地狱,可为何事到临头,他反而将千山万水的解药给了她?明明这么恨她,为何在听到她一声一声喊着他的名字时,他却恨不起来? 他睁开眼,她半跪在自己身边,眸中泛着泪光,惊惶不知所措,“瑾云……瑾云……你怎么了?” 他好不容易蓄满的恨意,霎时烟消云散,他伸手抚上她的脸,细细摩挲,感受这一刻的真实,轻轻呼唤那久违的名字,“惜月……惜月……” 她微微一颤,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落,他再忍不住,手绕到她脑后,一把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他搂得那样紧,以致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须臾,她惊呼道:“瑾云,你的伤口……” 才止血不久的伤口又裂开,渗出血来。她小心地推开他,在自己裙裾上撕下一截替他重新包扎,嗔怪道:“瞧你,这伤口好不容易才止了血,又乱动,你昨晚流的血都快把河水染红了,又在河里泡了许久,万一伤口发炎,那可如何是好?” 他将手抚在她后脑勺上,与自己额头相抵,“惜月……是我不好,我不该怪你的。我的失败,是我咎由自取,与别人无关,更与你无关。” 只有懦夫,才会把自己的过错归咎于别人。他燕诩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还不至于将自己一生的成败怪罪到一个女人身上。 更何况,他在跃下深渊之前,已彻底领悟了“十方”的真谛。所谓十方,上天、下地、东、南、西、北、生门、死位、过去、未来,伏羲帝之所以将封存自己力量的地方命名为十方,其实是想告诉世人,真正的力量无处不在,真正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十方策,而是来自于自己。伏羲帝是想让世人明白,与其浪费时间去寻找十方策,不如靠自己努力,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当时他以为自己领悟得太迟,没想到上天竟给了他一次机会。重活一遍,他的野心依然没有变,这个天下,他依然无比渴望,他依然是那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燕诩。不同的是,这一世,他不再需要十方策,他要靠自己的力量,靠自己的双手去翻云覆雨,扭转乾坤。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也许正是因为他的顿悟,上天才会怜悯他,让他得以重生在一切还来及挽回的时候。他一时心绪激荡难平,用力抵在她的额上,彼此呼吸可闻。 惜月不明白他为何说出这些话来,也许是昨晚的打击太大,骄傲如他一时承受不了,她怜惜地抚着他的脸,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安抚他。 方才被热汤烫了的地方此时隐隐作痛,她不由抽了口冷气,他一惊,忙松开手,“惜月,烫到哪里了?痛吗?” 她赧然摇头,“无事,不痛。”她重新舀了一碗汤递到他面前,“你睡了一天一夜了,快趁热把汤喝了。” 他接过那汤,慢慢喝了一口,没有盐的姜蛋汤,有些辣,还有些蛋腥,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他低了头,眼眶一片氤氲雾气,也许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因为这碗汤,不知不觉陷入了她无心撒下的网而不自知。 她紧张地问他,“怎么了,烫着了?慢点喝。” 他摇了摇头,“惜月,你也喝,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他记得上一世,他们从这个屋子走出去后不久,她就被安逸带走了,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恢复记忆的,他只记得,他再次见到她时,那个深深爱着他的惜月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他充满恨意的叶萱。 他能扭转自己的命运,却不确定能否扭转别人的命运,如果上天注定他的惜月迟早有一天会消失,他希望在她消失前,亲口告诉她他曾经加诸于她的一切,他不要重演上一世她拿着匕首刺向他的那一幕。 他没有变,他依然是那个充满野心的燕诩,重活一世,他的野心比上一世更强更大,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这一刻的想法,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 第55章 分别 关于自己是如何失忆,又是怎样来到燕诩身边,以及自己到底是不是顾惜月的替身,叶萱虽听安逸说过,但她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不过是安逸的片面之词,她一直想亲口听燕诩告诉自己,就在不久前,他曾说再给他多点时间,他会给她一个交代。 但她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真相便猝不及防地,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一字一句自燕诩嘴巴亲口说出,她连给自己一个怀疑的借口也没有。 “……你的舞步像极了她,那是她独创的舞步,我本以为世上只有她一人才有那样的舞姿。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又见到了惜月,可就在我怔怔看着你越舞越近之际,你却一剑朝我刺来,若非当时佟漠就坐在我身侧,我的胸口定会被你刺个窟窿……你不肯束手就擒,拼死顽抗,最后奄奄一息,血流了一地。也是巧,那日的歌舞就安排在花园,你的血竟引来数只蜂蝶翩跹不肯离去,佟漠说,只有异血人的血会招峰引蝶……后来,我命佟漠用天音琴抹去你的记忆……” 他教她抚琴,让她练字,让她学各种礼仪,严格控制她的一言一行,想将她变成第二个顾惜月。然而,无论他如何悉心教导,她却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顾惜月温文娴雅,她活泼好动,顾惜月性格隐忍,她则大胆热情,顾惜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对这些却丝毫不感兴趣,勉强学了许久,连皮毛也没学成。 她不过是表面上变成了惜月,其实骨子里依然是原来的叶萱。她像一团炙热的火,时时刻刻在他身侧燃烧,不知不觉中将他寒冰一样的心烘暖了,潜移默化,他渐渐习惯了她的胡搅蛮缠,习惯了她不成调的琴声,习惯了她暖暖的温度,却又偏偏不自知。 他最后一锤定音,“所以……你真正的名字,是叶萱,不是惜月。” 残破的屋子一时静谧无声,叶萱怔怔看着燕诩,许久没有开口。燕诩也看着她,她的沉默让他忐忑不安,脸上看着平静,实则手心里全是汗。对于她知道真相后的反应,他其实一点底也没有,他不知道她是会恨他,离他而去,还是会选择继续留在他身边,他只知她现在心里必定乱得很。 良久,叶萱终于打破沉默,“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坦然道:“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我寂寞,想将你塑造成惜月的替代品陪着我,二是因为我恨亦离,而你是他的妹妹,我想利用你报复他。” 她却摇了摇头,“不,我是问,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你方才不是说你一直想要十方策吗?如果我这个异血人清醒了,你不怕我跑掉或来个鱼死网破?没有我的血,你怎么打开十方?你原本的打算,是在你取得十方策后再告诉我真相的吧----如果我没死的话。” 他怔住,原以为她会怨他欺骗她,利用她,没想到她关心的竟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真相。他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他不知不觉爱上的女子,她总是能让他感到意外,他自以为自己了解她,事实却恰恰相反,就像现在,他猜不透她的心思,而她却轻而易举就洞悉了他的内心。 他再次抿了抿苍白的唇,两颊因接下来的话而微微有些发烫,“是,我原本的打算,是在我取得十方策后再告诉你真相,是去是留,都由得你。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你……也猜到了不是吗?惜月,我爱你,不,或者我应该说,叶萱,我爱你,我不会利用你的血打开十方,十方策……我不要了。”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继而又问:“可你怎么能肯定,你爱的是叶萱,而不是惜月?叶萱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记忆,根本不会爱你。” 燕诩看着她,脸色虽仍虚弱苍白,可那双眸子却熠熠生辉,“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惜月这个人。我以前不懂,以为你被抹去了记忆,就能按照我的意愿变成另外一个人,其实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死过一回我才明白到,你从来就没有变过,无论你的名字是惜月还是叶萱,你骨子里,依然是原来的你。所以……我能肯定,燕诩爱的,是叶萱。” 良久的沉默后,叶萱终于开口,却是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是好些了?可有办法联络到云卫?” 他的眸子顿时一暗,随即一颗心也缓缓沉了下去。他垂眸想了片刻,道:“你要离开我?” 叶萱沉默,可这种沉默相当于默认,他又问:“你打算去哪?” 她摇了摇头,真相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得让她不知所措。情感上,只有惜月记忆的她依然爱着这个男人,可理智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可她想,她不应该再留在他身边了。 他缓缓点头,“那好,我不勉强你。”看着她木然起身,他又道:“你往右边小道下山吧,那边的路隐秘些,应该不会遇上魏人。” 上一世,他们就是往右边走的,不久后就遇上了安逸,而他则遇上彻夜搜寻他的云问等人。既然她决定离开,有安逸在她身边定能保她周全。或许这一别,她会继续她原来的轨迹,记起所有的事情。他已向她坦白过,在她记起所有事情后,至少不会像上一世那样恨他吧。 叶萱转身离去,刚刚迈出门口之际,燕诩忽然将她叫住,“叶萱,你听好了,如果决定了离开我,最好恨心一点,离得远远的。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若你我再有相逢的一日……便由不得你了。” 她回身看去,他无力地靠在草堆上,脸色依然苍白,衣衫虽算不上褴褛,却也决不鲜亮,明明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嘴角偏偏噙着笃定的浅笑,一双凤眸流光溢彩,依然是从前那个运筹帷幄的睿王世子。 她暗自一咬牙,猛地转身离去。 她的身影转瞬消失,燕诩缓缓敛起笑意,两指揉着眉心陷入沉思。直到半个时辰后,屋外有了动静,云问终于带着人寻来了。 不待云问发问,燕诩便吩咐道:“传讯给佟漠,即日起寸步不离保护父王,若陛下传召,务必推诿不见。极乐丸的事让他不必担心,我来处理,子烁暂时不要动他,我另有安排。还有,魏国太子还在禹城,传令鬼军,务必活捉魏国太子。” 待伤口处理完毕,燕诩走出屋子,山林特有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芬芳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心中郁愤一扫而空,“启程回翼城。” 魏国的战事刻不容缓,但相比之下,翼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做。 山林里鸟鸣啾啾,一派春和景明的气象,叶萱脑中却乱轰轰的一团,只知低头不停地走,以致安逸忽然出现她也茫然不知。 “叶子……”安逸先是一阵惊喜,随即见她神色茫然,脸色也不太好看,忙问道:“叶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萱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是你……你没事吧?” 她虽说着关心的话,可那疏离戒备的神色,却让安逸的心一沉,方才的喜悦之情顿时淡了不少,他冷冷朝她身后看了一眼,“燕诩呢?” 燕诩两字让叶萱身子一僵,虽明知那人曾害得自己不堪言状,可她扪心自问,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她木然道:“云卫的人已找到他了,你要杀他,已是不可能,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我劝你尽早离去。” 她说罢不再理他,自他身边走过,继续往前走。 安逸却一把拉住她的手,“云卫的人来了?那你这是上哪去?” 她猛地抽手,一掌朝安逸劈去,“不用你管。” 她的掌风夹着一股阴冷寒气,气劲比起上次更加霸道,安逸大吃一惊,侧身躲过,“叶子,你究竟练的什么邪功?是燕诩让你练的吗?那卑鄙小人定是又想了什么法子害你,你千万别上他的当,待我去杀了他!” 叶萱将他拦住,一声不吭又向他攻去,安逸不想伤她,一时又甩不开她,只好硬接了几招,心中一时愤恨难平,“叶子,你别再执迷不悟了,我说过,燕诩根本不是好人,他在乎的不过是你身上的血,若没你的血,他打不开十方的机关!他将你当成惜月,不过是为了报复亦离!” 叶萱手中不停,只道:“我知道。” 安逸怔了怔,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你之所以失忆,正是燕诩害的?” “我都知道。” 安逸跃开两步,心中惊骇,“你都知道?你……你都想起来了?” 叶萱摇头,“不,我没想起任何事,是他告诉我的。”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告诉你的?”随即又冷笑道:“他那种人,和你说的每一句话怕是精心设计过,避重就轻,尽挑对自己有利的和你说,你怎么能信他?” “他告诉了我全部,包括十方策的事。” 他怔住,“十方策的事?他居然会告诉你十方策的事?”见她沉默,他怒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何还要阻止我杀他?” 她咬着牙,眸中闪过痛苦神色,须臾才道:“我不要他死。” 安逸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怒极而笑,“叶子……真想不到啊,燕诩的所作所为,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可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不相信。我真没想到,你宁愿相信燕诩也不愿意相信我。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他做了那么多伤尽天良的事,明明知道他害得你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你竟然还要维护他?为什么?他到底有什么好?他只稍轻轻一句话,就让你鬼迷心窍,连尊严也不要了吗?” 叶萱捂着耳朵连连后退,在明知真相后,她为什么还要维护燕诩,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痛苦地闭上眼,在安逸再次上前逼问之际,猛地挥出一掌,随即身子凌空一旋,几个起落便消失于林中。 安逸知道负伤的燕诩就在附近,若错过这次机会,将来再难下手杀他,可眼见叶子跑得飞快,他实在不放心,一咬牙,往她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56章 质问 燕诩一行秘密回到翼城已是四月,他出征时翼城尚在严冬,眨眼过了三个月,再回来时已是烟柳满皇都。然而他根本顾不上多看这满城春色一眼,匆匆从侧门进了睿王府。 暮色四合,睿王的书房还未掌灯,一片沉寂。燕诩进来的时候,他正负手而立,看着墙上先帝的一副真迹。 燕诩跪下请安,睿王恍若未闻,也没开口让他起来。燕诩就那么跪着,直到有下人进来将灯点燃,室内徒然亮了起来,睿王才沉沉开口,“说罢,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竟能让你这个主帅在关键时候弃部下不顾,扔下一个烂摊子自己潜回翼城?” 没有父子间久别重逢的喜悦,睿王的语气甚至带着些不满,但这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语气,却让燕诩心头微热。 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地板上被烛火拖得长长的身影道:“父王不必担心魏地战事,孩儿已有安排。孩儿秘密回京,是想趁陛下不日病逝之机,拥立父王登基。” 睿王霍然转过身来,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你……你说什么?” 燕诩抬起头,直视睿王,“父王,您没有听错,孩儿方才说,要拥立父王登基为帝。” 睿王先是大骇,继而大怒,“混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若要坐上那张龙椅,还需等到今日?我辛苦隐忍多年,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到了今日,你居然要我走回头路,坐上那个位置?” “孩儿知道,父亲穷半生之力,只为孩儿找到十方策,一统天下。可是父亲有没有想过,若我们找十方策失败呢?” 睿王脸色不由一变,“不可能!极阴之日经多位高人演算,不会算错。异血人和祭品都有了,眼下只缺伏羲八卦,这面八卦就在大悲寺,你说过你有办法取得到的。最坏打算不过派兵将大悲寺荡平,我就不信区区百多名僧人,能敌得过千军万马。你说,我们怎么可能会失败?” 燕诩薄唇紧抿,父亲自被废去太子之位后,便一心一意替他寻找十方策,花了半生的心血,眼见再过数月,多年的夙愿即将实现,现在却突然告诉他,他不可能取得到十方策,一时之间怎能叫他接受?可他辛苦赶回翼城,就是为了让父亲看清形势,避免被皇帝秘密处死的悲剧。 他吸了口气,缓缓道:“父亲,十方策……我已经不可能取得到了。” 睿王怔住,随即上前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你不可能取得到十方策?为什么?” 燕诩默了默,他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曾经取十方策失败,并为此死了一回,只好道:“父亲,若我还爱着顾惜月,又岂会舍得将她当作祭品?我已经不爱顾惜月了,所以……我没有祭品。” “你……你……”睿王指着他,一时气结,怔怔说不出话来,胸口因激动而剧烈起伏,半晌才道:“你……可真是出息啊,枉我费了毕生精力,放弃皇位,呕心沥血地替你张罗,可你倒好,一句没有祭品,就将我所做的一切随手丢弃了,我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燕诩直视睿王,毫不退避,“父亲,孩儿斗胆问一句,父亲一心为孩儿找十方策,到底所图为何?” 睿王脸色一沉,微微弯起腰看着跪于地上的燕诩,眸中闪过凌厉之色,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所图为何?天地有十方,一策涂万灵,这句话你难道不懂吗?谁得到十方策,谁便是这片天下的主宰,只要得到十方策,区区一个晋国算什么?北边的齐国,西边的秦国,南边的楚国,甚至再远些的吴越、巴蜀,届时统统向我们俯首称臣,天下万民,无一不是我们的子民,这一整片天下,统统是我们的,统统都是我们的!你懂不懂?” 最后那两句几乎是咆哮,然而燕诩始终平静无波,“不错,取十方策,就是为了得到天下,说到底,十方策于我们而言,只是条捷径。父亲,孩儿初心不改,对这个天下志在必得,可是父亲,难道我们除了靠十方策,就不能靠自己的本事拨云雾见青天,争得这个天下入囊中?” 睿王眸子猛地一眯,“你……什么意思?” 燕诩道:“孩儿的意思是,天下我要争,但我无需靠十方策,我要靠自己一双手,一把长戈,替自己闯出一条青云大道。也许得花上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一生,但孩儿知道,总有那么一天,这片天下定能被孩儿牢牢攥在手中。” 睿王低低笑了几声,“所以……这就你自前线星夜赶回翼城的原因?劝我放弃十方策,趁陛下病危之际来一场逼宫,不顾天下非议,重新坐上二十年前就甘愿放弃的皇位,再舍近求远,连年征战开拓疆土?” 他忽然顿住,随即“啪”地一声,恨恨一掌抽到燕诩脸上,“逆子!混账东西!你是魔症了还是鬼迷心窍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取得十方策,一统天下,岂止是我一己之欲?那也是你皇祖父一生所愿!枉他当年千挑万选,在众多子孙中独独选中了你,以为你是最聪明,最有抱负的一个,没想到,他老人家竟是瞎了眼,竟选中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 他抚着额头,胸口因太过激动而剧烈起伏,“好得很,好得很,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他惨淡一笑,无力地指着燕诩,“你出去,到律戒堂好生跪着,好好想一想你的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皇祖父。” 燕诩抿了抿唇,心知此时再说无益,朝睿王磕了个头,起身往外走去。 待燕诩一走,睿王颓然坐到椅上,手指揉着眉心,头痛欲裂。片刻后,沉沉开口,“阿寅,你都听到了,这逆子……是想生生把我气死啊。” 佟漠悄无声息地从垂帘后步出,缓声道:“王爷息怒,世子一向行事稳妥心思缜密,这么做必定有原因。” 阿寅是佟漠小名,睿王还是太子时,先帝就将当时还是明焰使的佟漠指给了睿王,三十多年风风雨雨,两人可谓是患难之交。 睿王缓缓睁眼,再次将目光投向挂于壁上的先帝真迹,“他方才说,他不爱顾惜月,所以顾惜月再不是他的祭品,阿寅,你去查查,这逆子近两个月来到底做了什么,那异血人……或许并不那么简单。” 第57章 无荒山 今日无荒山上的风特别大,尤其到了夜晚,风一过,成片的参天古木簌簌作响,藏经阁前的空地上叶子呼啦啦落了一地。 叶萱站在那儿,看着亦离一次又一次被藏经阁的铜人扔出阁外,无力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他的僧袍碎得不成样子,脸上好几处青淤,眉角爆裂,血自额上淌落。片刻后,他艰难地爬起,竟又要往藏经阁闯去。 叶萱上前拉住他,“亦离,别去了,你闯不过的。” 亦离甩开惜月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不,我要闯,我一定要拿到伏羲八卦……惜月等着我救她……我若是去晚了,她会死的……” 她知道他口中的惜月指的是顾惜月,她再次拉住他,“你根本不可能闯得过去,伏羲八卦在藏经阁这么多年,全靠十八铜人守着,若是铜人阵易破,伏羲八卦早就被人盗走了。若非你是亦离,他们手下留情,你早就死了。” 亦离顿住,随即颓然跪在地上,两手痛苦地捂住脸,他当然知道,如果不是铜人手下留情,他早就死在铜人阵里。可是除了闯阵,他别无他法,燕诩说过,一个月内要见到伏羲八卦,如今离一月之期只剩了七天。 须臾,他站起身,擦掉自额上滑落的血,“叶子,你别担心我。你回来就好,就算没了记忆,你也不用怕,好好留在这里,慧水师太会替你想办法的。无荒山就是你的家,无论如何,大悲寺会护你周全。” 他说罢再次走向藏经阁,叶萱急得上前几步,在阁前张开双臂将他拦住,“我没了记忆,什么人也不记得,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哥哥,我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你就忍心扔下我不管?” 祭灶节那晚在翼城第一次见到亦离,她对他便有种朦胧的亲切感,再次见面时,他告诉她有关她的身世,她不是不愿意相信他,她只是害怕,因为一旦选择了相信,就意味着她要离开燕诩。 可如今,那些真相由燕诩亲口告诉她,逼着她不得不面对事实。那日离开燕诩后,她茫然了许久,不知该何去何从,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去一趟无荒山,看看这个将她孕育成人的地方,也见一见那些与她有莫大关系的人,亦离、渡一、慧水…… 自她回来后,众人最关心的,是如何恢复她的记忆,慧水曾炼制过始元丹,可惜因药引极稀有,成丹只得一粒,最后还被安逸吃掉了,慧水只好另想办法,这几日一直在研制新药。 和众人的急切相反,叶萱对于自己能否恢复记忆毫不关心,她下意识地认为被抹掉的记忆如果重现脑中,只会让她更加痛苦,那些记忆,她宁愿一辈子也不要想起。 虽然对无荒山依然感到陌生,但对亦离,她是发自内心的信任和依赖。以前她有燕诩,觉得自己拥有的是一片天,足以让她感到满足。可如今,天大地大,却与她再无关系,她只是天地间的一片浮萍,无根无蒂,随波逐流,若硬要将她与这世俗扯上些关系,也只有亦离了。 她眼眶微红,瘦削的身子挡住藏经阁的门,“亦离……别去……” 一声不屑的嗤笑响起,安逸懒懒地靠在阁门的石狮子上,两手抱在胸前看着叶萱,“叶子,你就别拦他了,一心求死的人,你拦得了一次两次,拦不了三次四次。况且,亦离这种人,天生就是个寡情薄意的,你想想,他连自己爱的女人都可以拱手相让,对你这个捡回来的妹妹,你还指望他怜惜你不成?” 亦离的身子明显一僵,愧疚地看向叶萱,叶萱却是眼角也没扫一下安逸。他一路跟着她,甩也甩不掉,路上虽对她照顾有加,但她能感觉得到,他一直对她那日阻止他杀燕诩难以释怀,他无法理解,为何她在知道燕诩的所作所为后,依然要维护燕诩。正因如此,他对她怀了一丝怨气,话里话外不时带着刺,哪怕心里关心,说出来的却没句好话,就如现在。 她不理会他,只当没这个人存在,对亦离道:“亦离,明知闯不过,又何必白白送死?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我们去求渡一,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亦离苦笑着摇头,“不,安逸说得对,我确实是个寡情薄意的人,我害了惜月,也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好好照顾你,以致你受了这么多委屈,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惜月,也对不起你。” 他伸手摸了摸叶萱的脑袋,一如她小时候那样,“叶子,我不闯了,我们回去。” 安逸呵了一声,小声嘀咕道:“真是贱骨头,要骂才听话。” 叶萱见亦离回心转意,也不在意安逸的话难听,瞪了他一眼,上前扶着亦离离去。 安逸看着两人离开,百无聊赖地搓了搓鼻子,抬头看天色,月朗星稀,明日该是个晴天。他舒了口气,正想回自己的厢房,却见南边天幕蓦地升起一点暗蓝的亮光,随即很快隐去。他不由心头一凛,那是颜奴与他联络的信号。 一柱香后,安逸来到后山山脚,颜奴已等在那儿许久。 “少主,禹城已被燕诩拿下,魏王降了。” 安逸像是早就料到似的,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禹城被拿下不是迟早的事么,魏国半壁江山都没了,还能撑得了多久。魏王老糊涂了,见人家反,自己也跟着瞎起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点本事,不降还能怎地?” 颜奴最不待见安逸这种不把自己当作魏人,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态度,于是直切主题,“魏王为保社稷,投降无可厚非,可是燕诩把太子生擒了,在魏王投降后也不归还。” 安逸一怔,“你是说……他在魏王投降后,仍将魏太子扣住?” 颜奴点头,安逸心里顿时一沉,语气却依然带着些事不关己,“燕诩一向诡计多端,谁知他这次又打的什么鬼主意。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亚父怎地特意跑来告诉我?” “少主,魏王有密信,请您务必想法子营救太子。” 安逸嗤了一声,“要我救他?当真好笑,我凭什么要救他那不中用的儿子?” 当年安逸的父亲襄王,因被人举报谋逆而被魏王处死,安逸对魏王这个祖父向来心怀怨怼,自然也不待见魏太子。 颜奴知道他的心思,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恨魏王的无情?他对魏王的怨恨比安逸只多不少,“少主,魏王昏庸无道,死不足惜。但他派人送了密信来,若少主能保太子平安回魏,他愿为王爷一案平反,为王爷正名。” 襄王当年顶着谋逆的罪名被处死,满门上下百多口人,死后连个坟也没有,颜奴带着安逸逃出来后,只能立个衣冠冢每年拜祭。 襄王在世时,一心沉醉于寻找十方策,得到十方策就相当于得到天下,要说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不是存着谋逆之心,安逸也说不准,他想大概也是有的吧,若对皇权没有觊觎之心,那么费劲寻找十方策干嘛呢?所以严格说来,魏王其实也没有冤枉了他。 但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魏王对于他来说,等同于杀父仇人。早几年魏王得知安逸还在世,曾派使者接他回魏国,让他继承襄王爵位,被他断然拒绝了。他不稀罕什么爵位,什么富贵,习惯了浪荡的生活,安逸早就将自己当成一个江湖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看重的父亲声誉。 颜奴见安逸眸光微闪,似有些动摇,又道:“少主就算不为王爷,也该想想魏太子,当年王府被围,正是太子秘密遣人事先告知,老奴才有机会带着少主逃出王府。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咱们这次若是救了魏太子,不但还了当年的恩情,又能为王爷正名,让他含笑九泉,岂非一举两得?” 魏太子与襄王是嫡亲兄弟,当年不但对安逸拖了援手,这些年来暗地里也颇为照顾安逸,正因如此,禹城被围时安逸才自告奋勇假扮魏太子,引燕诩上勾。 安逸果然有些犹豫,“知道了,你先回去,容我再想想。” 颜奴走后,安逸并没有立即回去,他躺在一块大石上,仰望繁星密布的天幕。他不确定燕诩对于自己的身份知道多少,但他无端扣住魏太子,怕是多少查到了他和魏王的关系。如果真如他所想,燕诩这么做的原因,大概和他手中那一百颗极乐丸脱不了关系。 他不屑地摇了摇头,没想到那一百颗极乐丸,竟还能惹出这样的事来。他从石上跃起,正要往山上走,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黑影在不远处的树后一闪。 手一按,剑已出鞘,他厉声道:“什么人?” 树后有些许动静,那人显然没想躲他。须臾,一个窈窕的身影自树后走出,安逸定眼一看,不由怔住,“云竹……是你?” 第58章 戏弄 云竹看着安逸,“子烁,好久不见。” 安逸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其他云卫的踪影,不由有些疑惑,“我其实不叫子烁,我姓安名逸。” 云竹低声重复了一遍,“安逸……这名字真好,可见替你取名的人希望你过着安逸无忧的生活。” 安逸回剑入鞘,并没接话,只道:“半夜三更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不会是燕诩派你来做说客,让我回明焰司领罪的吧?” 云竹摇头,“我是云卫的人,明焰司的事和云卫无关,但是子烁……不,安逸,你既然在明焰司呆过,自然知道明焰司不是那么好惹的,你盗走极乐丸,还拐走月姬,同时得罪明焰司和云卫,你就一点不担心后果?安逸,我劝你见好就收,趁事情还没闹到最僵,适时收手吧。” 安逸嗤了一声,“明焰司好不好惹,惹了才知道。我安逸就是喜欢在老虎头上摸虱子,佟漠那老匹夫又待怎的?你这些话,是燕诩让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若是燕诩让你来的,不必多说,直接动手就是。” 云竹虽知道安逸一向狂放不羁,却没料到他倨傲至此,冷声道:“得罪我们世子的人,从来没有第二次机会,我不过看在一场相识,提点你一句而已。” 安逸笑着搓了搓鼻子,上前两步,“我说云竹姐姐,您这是操的什么心啊?我可是差点杀了你家世子的人,你见了我,不但不替你家世子报仇,倒还关心起我来了?你这半夜三更大老远的跑来,就是为了劝我不要得罪明焰司和云卫的?”他说着一拍脑门,故作惊讶道:“哎哟,我说云竹姐姐,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啧啧,戏本子里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也看到了,我已经为了一位红颜得罪了两个大魔头,再来一个美人,我可吃不消了。” 云竹怔住,一张俏脸霎时涨得通红,所幸月黑风高,没人看得见她的窘迫。她出身云卫,因武艺超群又聪慧心细,颇得燕诩重用,成为四大护卫之一,向来春风得意,何时受过这样的嘲讽?她方才出言相劝,不过是欣赏他的才华,不忍看他受明焰司和云卫棒杀罢了。 她挥剑便刺,恨不得刺这满嘴狗屁的登徒子几个窟窿,可安逸的身子滑得像泥鳅似的,在她剑下左闪右滑,硬是连片衣角也没碰到。 安逸一边躲一边笑嘻嘻地道:“姐姐息怒,姐姐息怒,是安逸一时嘴贱乱说话,安逸给姐姐赔礼了。” 他嘴上说赔礼,却丝毫没有赔礼的诚意,仗着对地势熟悉,穿花插柳般在林间兜来绕去,云竹越追越是气恼,一时也发了狠,非要逮住他揍一顿不可。 两人一个追,一个跑,不知不觉竟往林子深处跑去,忽听咔嗒一声,安逸猛地顿住,暗道不好,身子平地拔起,同时朝云竹大喊一声:“小心脚下!” 那咔嗒声响起时,云竹也顿感不妙,这可是无荒山的腹地,山上藏有伏羲八卦和伏羲后裔,山下若没有布置精密机关,早不知被人闯了多少回了。可恨方才一时气昏了头,竟一时大意了。 她堪堪跃起,脚下便春笋冒尖似的,无数尖利的钢齿从泥中冒出,密密匝匝的,竟让人无处落脚。她的身子已跃到极限,一口真气无以为继,眼见就落到钢齿丛中,不由大急。恰在她的脚尖差点踩到钢齿之际,腰间不知被什么一卷,整个人便被人提了上去。待在树叉上落了脚,她才看清刚才卷走她的,竟是安逸的束腰。 此时安逸一边将束腰重新缠上,一边吐舌道:“好险好险,为救美人,差点连裤衩也掉了。幸好美人无恙,裤衩也无恙。” 云竹因他的舍身相救刚刚升起的感激之情,因这句话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毕竟救了她,若再纠缠不放难免有失大度,她咬牙狠狠剐了他一眼,身子一旋,往另一棵树上跃去。 才落脚,却听安逸在身后大喊,“小心,别乱窜!” 可惜这提醒太迟了,云竹只听得嗖嗖声不断,无数细小的利器四面八方朝她袭来,她挡得上来躲不过下,霎时手忙脚乱起来。 “说了不能乱窜,你偏不听。” 安逸不由分说也跃了过来,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顿时将大部分利器挡了回去。可惜那利器多如牛毛,最终两人身上仍是中了两三枚。 好不容易待机关停下,两人无力地坐在粗壮的枝杆上,气喘连连。 虽然云竹第一时间将暗器拔掉,但中了暗器的地方已开始阵阵发麻,她心里说不出的懊恼和悔恨,恨自己竟被安逸的话激怒,一时大意着了道,世子交代的任务没完成,还无端将性命丢在这里,真是窝囊之极。 正懊恼间,却听安逸一边将脚上中的暗器扔掉,一边骂道:“世风日下,这些死秃驴竟也开始玩阴的了,以前这里的暗器都不带毒的。定是亦离那小子,无事就来摆弄机关,难怪那日好心给我解药……” 云竹的心先是一沉,随即大喜过望,“你有解药?” 安逸自怀中取出一小药瓶,“有啊,当时我还不想要来着,我安逸是什么人,还怕这些雕虫小技?啧啧,没想到还真着道了,幸好他硬塞了给我。” 云竹顿时放下心来,眼巴巴看着安逸将药瓶子递到自己面前,正要伸手去接,却见他的手忽然停住,自言自语道:“不对,解药只有一粒,你吃了,我吃什么?”随即他将塞子拔了,毫不迟疑地将里面的药丸倒入自己口中,云竹霎时懵了。 安逸吃过解药,活动了一下手脚,朝山上看了看,这才对云竹道:“机关一旦触动,那些老和尚很快就会过来,此地不宜久留,我倒不要紧,云竹姑娘你若还在这里,怕是不妥,咱们孤男寡女的,可是水洗不清……”见云竹一双明眸狠狠瞪着自己,恨不得戳他几个洞,他只好将剩下的话咽下,正色道:“为着姑娘着想,我且做做好心,得罪了。” 他不由分说将云竹抱起,灵巧地躲过余下的机关,飞快朝山脚奔去,“你们在山下有接应的点吧,我送你过去。” 云竹已抱了必死的心,本不想领他的情,奈何手脚发麻全身无力,只得由他抱着,想想自己就快死了,若死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岂非要暴尸荒野?她于是说了云卫接应的地点,想着如果他肯将自己送到那里,至少有同门替她收尸。 云卫接应的地点在山下小镇的一座私宅,安逸将她送进宅子安置好,见她脸色一片死寂,这才对她道:“我这人向来口不择言,方才多有得罪,云竹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对了,一会你同门来了,记得让他们多喂你喝水。” 看着她脸上露出茫然之色,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早没了之前的咄咄逼人,样子甚是可怜,安逸忍不住嗤的笑了,“那些老和尚天天念经拜佛,踩死只蚂蚁都要忏悔一年半载的,哪敢往暗器上抹剧毒,那不过是让人手脚发麻的药罢了,多喝水多排尿,药力散得自然快些。”他朝她眨眨眼,“我走了,免得让你同门看见,那可真是水洗不清。” 云竹尚未回过神来,他已从窗户跃了出去。她怔怔看着那敞开的窗户,回想今晚,先是被他三言两言撩得怒火攻心以致乱了方寸,触动机关后,他明明大可袖手旁观,可他却出手相救。他救了她,却又故意让她误以为暗器有毒,以此捉弄自己,这人还真是…… 他们立场不同,她栽在大悲寺手里也是自己活该,没想到他竟将她送回云卫的地方,虽说事情全因他而起,可她心里却恨不起来,尤其想到他临走时的一笑,那两颗好看的虎牙和脸颊两旁的小酒窝,她不由再次失神。 失神过后,她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晚去大悲寺的目的,顿感懊恼,一番冒失乱撞,竟把自己到无荒山的任务全忘了。幸好这几日世子只顾关注宫中动静,无暇过问无荒山这边的事情,她还有时间补救。 天色渐亮,翼城刚刚从黑夜中苏醒过来,一只鹞鹰已在睿王府上空盘旋了几周,在见到云问走出屋子后,这才一声唳鸣,稳稳落到云问臂上。 “世子,宫中有消息,陛下昨晚已吞咽困难,又吐了数次血,怕是这两日的事了。刚刚有小黄门出了宫,应是来请睿王进宫的。” 燕诩站在廊下,看着挂在廊下的那盏花灯。天亮了,灯里的蜡烛已熄,但初升的朝阳斜斜映照,将那两朵淡黄色的萱草花映得异常鲜亮娇俏。他看着那花儿,想起祭灶节那晚两人牵着手走在闹市的情形,嘴角不由弯了弯。 良久,他才缓缓将目光自花灯移开,“什么时辰了?” 云问答道:“辰时一刻。” 燕诩点了点头,“父王应该用过早膳了,我也该过去请安了。” 第59章 解脱 自那晚父子两人闹僵,睿王再不肯见燕诩。燕诩回翼城前,千叮万嘱睿王不可奉召入宫,但现在不同,他已经回来了,短短数日,他已布置周全,只要睿王一入宫,一个时辰后,整个翼城的人都将知道,陛下在临终前,遵照当年自己继位前立过的誓言,将皇位交还给自己的兄长,太子燕旻则改封敬王。 睿王显然也猜到了燕诩的谋划,这几日王府车水马龙,燕诩安插在朝中的人连日来进进出出,全不忌讳他,他当然明白这是燕诩有意让他知道的。 燕诩隔着书房的门请了安,又问:“父王,传召请您进宫的小黄门已在路上,孩儿想知道,父王您可想清楚了?” 睿王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我还是那句,我不会进宫,也不会如你所愿去争那把龙椅,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燕诩沉默不语,在门外站了片刻,这才缓缓道:“是,孩儿知道了。” 门外再无声息,睿王放下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 佟漠站在一侧,犹豫片刻还是道:“王爷,您真的不考虑世子的话?世子已将一切部署妥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王爷今日进宫,大事得成,太子那边根本无需顾虑。” 睿王沉沉吐了一口浊气,“阿寅,我不是不相信瑾云的能力和手段,儿子是我生的,我清楚他有几斤几两。可正正是因为我了解他,我不能进宫,不能如他所愿啊。” 不知不觉中,这个儿子已长大成人,并且不负他的厚望,胸怀大志,文韬武略无一不通,有主见,有谋断,心也够狠,这些原本正是一个上位者应有的秉性。然而,这也恰恰是睿王心中气郁的地方,这个儿子太过聪明,太过有主见,一个不留神,他羽翼已丰,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不再像以往一样,对他这个父亲言听计从。 “你那日也听到了,他不是不想要这个天下,他只是不愿利用十方策来得到这个天下。他要得到天下,便要先得到帝位,待稳坐晋国江山,他再施展他的才华,开疆拓土。我若顺了他的意,登基为帝,他更加不会去找十方策,我和先帝毕生的努力,白白被他糟蹋了。” 佟漠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咬咬牙,还是道:“可是王爷,您也知道世子的脾气,他决定了的事情,任谁也劝不来。他若真的不愿再找十方策,只怕……” 睿王原本疲惫的双眸猛地一瞠,沉声道:“别的事情我可由得他,唯独十方策的事,断不能让他胡来!”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过了片刻,睿王问道:“那事查得如何了?这逆子出征时,究竟发生了何事?” 明明出征前,燕诩还踌躇满志地告诉他,不日内定能取得伏羲八卦,不料短短数月,他却态度大变,睿王料定他在出征期间定是经历了什么事。 佟漠将燕诩出征期间的事一一汇报,睿王听得非常仔细,尤其有关异血人的事,更是连细节也不放过。 “什么?你是说……如今异血人并不在他手里?”得到佟漠肯定后,睿王狠狠一掌拍到案几上,“这个逆子!也不想想江湖上多少人觊觎着异血人,他竟将她放走了?”他站起身,焦躁地跺了几步,“他那日说他已经不爱顾惜月,所以无法取得十方策……”他忽然顿住脚步,似有所思,随即恍然道:“这个逆子还真是个多情种,怪不得他说他不爱顾惜月了,原来他如今爱的……是那个异血人。” 另一边厢,云问在接到指示后,推说睿王一直卧病不起,将前来请睿王进宫的小黄门挡了回去。作为燕诩身边最忠诚最得力的部下,云问并没有问燕诩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不再寻找十方策,他只做燕诩让他做的事。 “世子,睿王执意不肯进宫,那咱们……” 燕诩笑笑,无所谓地道:“他不肯,我这做儿子的,总不能绑他进宫,罢了,暂且就这样吧,待过了九月十五,无需我做什么,他自然比我还着急。这几个月,就让燕旻先得意得意。通知袁牧,该说什么,还说什么。” 睿王了解自己的儿子,反过来,燕诩同样也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知道睿王现在不肯称帝,全因对十方策还抱着希望,但只要过了极阴之日,他自然会死心,到了那时,他就不信睿王还会对这个皇位无动于衷。 须臾,燕诩忽然问道:“她如何了?” 虽没指名道姓,但云问知道他问的是谁,“世子放心,云竹传回消息,叶姑娘自回了无荒山,便一直呆在山上,再没下过山。” 燕诩点了点头,他现在忙着应对朝堂的事,无暇分心,她呆在无荒山是最安全的。 当日傍晚,皇帝终是没能熬过去,丧钟响彻了整个翼城。三日后,太子燕旻顺利登基。而伴随着燕旻登基的,却是些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说是先帝病危的那几日,近身伺候的内侍频频听到先帝梦呓,求高祖不要带走他,又说自己知道错了,不该违背誓言,忤逆高祖的意思,每每醒来,痛哭流涕。 至于先帝违背了什么誓言,又牵扯到当年先帝继位一事。传言当年高祖曾让先帝立誓,继位后需废去父死子继的继承制度,改为兄终弟及,或弟终兄及,就是说,他不能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只能传位给自己的兄长或弟弟,但先帝继位后却食言了,立了自己的儿子燕旻为太子。 先帝病危时常梦到高祖指着他痛骂,故而先帝追悔不已,生怕死后无颜见高祖,遂临终前欲召睿王进宫,本想传位于睿王,奈何睿王推辞不受,先帝无法,只好下了召书,宣告天下自己死后传位睿王,然而这道召书却被太子燕旻私下毁了。 暮色四合,燕诩站在府中的*塔塔楼,看着翼城渐渐融入暮色之中。街道上挂满了白幡,不时有巡逻的官兵穿街过巷,商铺早早关了门,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也是行色匆匆不敢逗留,与以往热闹喧嚣的情景大相径庭,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氛围。 风有些大,站得久了,便觉有些凉意,他搓了搓手,忽然无比怀念起那个人来。若是她在,只需轻轻牵着她的手,他便能暖到心里去。他压抑住立即去无荒山接她回来的冲动,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还需忍耐,待过了极阴之日,无论那会她心里怎么想,他都不会放过她。 云山在塔下高声禀报,“世子,亦离来了。” 燕诩微怔,连日来忙着应对朝堂的事,他几乎都快忘了那茬事。他算了算,今日恰好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他不由笑了,绕了一圈,有些事情还是照着原来的轨迹行进。如此也好,也是时候作个了断了。 半个时辰后,燕诩站在前院的石阶上,默默打量站在院中的亦离。他仍是那一身青灰色素袍,身姿站得笔挺,风华依旧,但眉角的伤疤和眼底的淤青均暴露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狼狈。 两人均沉默着,互相对视了许久,最终,亦离打破沉默,从怀中掏出伏羲八卦,扬手朝燕诩扔去,“燕诩,你要的伏羲八卦,我带来了。现在,把惜月还给我。” 燕诩接过伏羲八卦,抚着上面古朴的饰纹,一时五味陈杂。他尤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在拿到这面八卦后,即将得到十方策的喜悦,以及报复的快感,都让他的心无比膨胀,一时的得意几乎冲昏了他的脑袋,那时的自己,竟是那样的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已是整个天下的主宰。 而那时自己所依仗的,不过是十方策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那时的自己,根本未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条歪路,错将所有的聪明才智用在如何得到十方策上,幸好,他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摒弃原来的捷径,踏踏实实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但这个世上和他一样走了歪路的人不知多少,眼前就有一个。 燕诩抬眸,居高临下地问道:“亦离,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要出家为僧?” 亦离怔住,一时不知他为何这么问。 燕诩默了默,又道:“渡一僧说,我有欲心,且欲壑难填,所以他想渡我的心。”见亦离蹙眉,他自嘲地笑笑,“不错,我欲心太强,已无药可救。我贪恋权欲,为权欲而生,大概也会为权欲而亡,所以……像我这种人,无论如何也跳不出三界立地成佛。” 他自石阶上缓缓踱下,看着亦离,一字一句道:“看破红尘,放下执念,才能超然物外,可是亦离,你的心根本从未离开过红尘,就算每日吃斋念佛,不过自欺欺人。你骗得了自己,难道还骗得过佛祖?你以为你出家为僧,就能忘记一切?亦离,你什么都没有忘,你一直对顾惜月心怀愧疚,所以你一听说她没死,便不惜一切去取伏羲八卦。” 此时云问和云山已将马车牵来,燕诩揭开帘子,雩琈玉棺就在马车上,他将玉棺打开,深深看了一眼安睡于玉棺中的女子,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声:“惜月,对不起……” 他将玉棺重新盖上,也不看亦离,手指在冰冷的棺盖上轻轻摩挲,“亦离,你需要的,不是忘记,你需要的,是救赎。你听好了,在极寒之地,万年不化的冰山里,有一种玉,名雩琈,能凝魂聚气,留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真气,而这种玉的精魄,则能将靠雩琈之玉滋养的人起死回生。只要找到雩琈精魄,就能让顾惜月真正苏醒。” 他说罢不顾亦离惊诧的眼神,猛地垂下车帘,用力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朝王府大门冲去。亦离凌空迈出两步,跃到马背上,随着马车冲出大门。 燕诩看着马车轰隆驶出,大声道:“亦离,自今日起,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购销。” 第60章 赌气 无荒山,草尾堂。 慧水师太两指搭在顾惜月脉上,面沉如水。亦离垂手站在一侧,明明忧心如焚,却不敢开口催促,手心里全是汗。叶萱和安逸站得稍远一些,均屏息静气。 良久,慧水师太终于将手移开,缓缓舒了一口气,“如你所说,惜月确实尚有一口真气未散,恕贫尼无能为力,我无法让她醒过来。但世间万物,既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既然有雩琈之玉可凝魂聚气,我想……燕诩所说有关雩琈精魄能起死回生,或许是真的。只是,这种灵玉可遇不可求,岂会易得。” 亦离听慧水说顾惜月尚有一口真气在,之前紧紧绷着的心终于一松,“只要世上真的有雩琈精魄,就算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它。” 慧水也不再多说,叮嘱几句顾惜月不能离开玉棺后便离开了。 方才还冷眼旁观的安逸此时嗤了一声,“亦离,你就那么相信燕诩的话?他一句雩琈精魄能救人,你就当圣旨一样深信不疑?” 亦离看着玉棺中恬静安睡的顾惜月,沉默片刻才道:“我别无选择。” 安逸又道:“可你有没有想过,顾惜月是燕诩的祭品,没有了祭品,燕诩怎么取十方策?他一向阴险狡诈,行事必以利字当头,他为何愿意将顾惜月交还给你?他难道不想要十方策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萱忽然开口道:“他确实说过,他会放弃十方策。” 安逸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你说什么?燕诩会放弃十方策?叶子,你不会真的相信他的话吧?当初若不是他,顾惜月怎会弄得现在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有你,若不是他,你会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的妻子也下得了杀手的人,会忽然放弃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你们就这么容易相信他?你们是被他下了迷药了?” 叶萱的心忽地一揪,隐隐作痛。她知道安逸说得都对,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想着燕诩,更不该对他还抱有幻想,可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燕诩或许十恶不赦,但从来不屑说谎,那日他的话,她一直牢牢记着。他说他爱她,十方策,他不要了。然而面对安逸的诘问,她却一时词穷,燕诩曾经所做的事,与他们不共戴天,她替他争辩一句都会理亏。 安逸等了片刻,叶萱和亦离依然沉默不语,而这种沉默,相当于默认,他怒极而笑,语气倒是平静了下来,带着些嘲讽,“看来你们在他手上吃过的亏,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罢罢罢,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爱信不信,我只问你们一句,若燕诩真的决定放弃十方策,为何还要把伏羲八卦拿到手?” 至于燕诩为何放弃用顾惜月做祭品,却又坚持要得到伏羲八卦,叶萱心里同样疑惑,但她深知燕诩行事一向好谋善断,他们猜不到也是正常。 安逸见两人都不说话,一时气结,朝亦离道:“亦离,我并非想做小人泼你冷水,顾惜月若真能醒过来,我自是替你们高兴,我只怕燕诩那卑鄙小人不知又使什么诡计,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你好自为之。” 他说罢也不理两人,气呼呼地走了。 亦离看着安逸消失的方向叹息一声,这才看向叶萱,“叶子,对不起。” 那晚他曾答应过她,不再闯铜人阵,但到了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晚,他仍是敌不过迫切要救顾惜月的心,再一次去闯阵,最后渡一不忍心,终是将伏羲八卦给了他。他也没想到燕诩竟会告诉他让顾惜月醒过来的方法,可他既然知道了,这就意味着他要离开无荒山去寻找雩琈精魄了。 叶萱心里微微一酸,脸上却若无其事,“无事,能救惜月姐姐,比什么都重要,你不必顾忌我,我在这里不是好好的。” 亦离神色落寞,看了看方才安逸离开的方向,“阿逸脾气虽犟了些,心里却是装着你。你们以前就情投意合,又有婚约在身,本应早就成亲的,那会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一时意气离开了魏国。他原以为你回了无荒山,跑回来找你,谁知你竟没回来,那会儿我们都急坏了,没想到他后来探得你被燕诩带了进宫,为了救你竟投身明焰司。”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叶子,你是女儿家,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山上。少年人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只有错过,才知道珍惜。无论他那会儿做错过什么,只看如今他为你做的,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交代后事的意味,叶萱不由眼眶发红,她虽然回了无荒山,这些日子山上的人也尽可能将她以前的事告诉她,就连她小时候爱爬哪棵树,爱到哪个山洞掏狼崽,爱躲在哪尊菩萨后偷懒逃避练功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可没了记忆就是没了记忆,她听了也只是听了而已,对无荒山丝毫没有归属感。 她唯一信赖并且依赖的只有亦离,亦离对于她来说,就像溺水之人手中的稻草,可眼下,亦离很快就会离开无荒山,且这一去,山遥路远,再会不知何时,她连这唯一的一根稻草也没了。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慌得难受,但脸上却装得毫不在乎,“他为我做的,我都记在心上。可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他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个相识的人,全无男女之情。他想娶的,只是当年那个眼中只有他的叶子罢了,我若因守约而嫁他,心里却无他,对他岂非不公?亦离,你放心去找雩琈精魄,不必顾虑我,或许你回来之时,我已记起以前的事来。” 安逸赌着一口气下了山,直奔小镇的酒馆,要了几碟小菜,一壶杜康,自斟自饮起来。想到这三年来自己在明焰司忍辱负重,却敌不过燕诩轻轻一句话,她的人虽然回了无荒山,可一颗心却依然栓在燕诩身上,他又岂会看不出来。 他越想心里越是烦躁,一时想叶子弄成这样,全怪燕诩将她记忆抹去,她不记得自己,才会被燕诩蛊惑。可一时又想,若叶子恢复了记忆,难免又会记起他们大婚当日的事来,只怕她还是恨着自己。这么一想,又烦恼之极,酒一杯接一杯下肚,不知不觉竟喝多了。 待他一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唇干舌燥。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伸手揉揉脑袋,不料手脚竟不听使唤,他不由大吃一惊,背脊发麻,猛地睁开双眼,这才自己手脚被困得严严实实的,身子被绑在一根刑柱上,而他身处的地方,俨然是个囚禁要犯的地牢。 地牢里幽暗潮湿,只有一侧墙壁上凿了一个比巴掌大些的窗,有日光自那窗透进来,斜斜照在地牢正中央的空地上,一个修长的身影恰好站在那束日光之下。安逸的眼睛一时未能适应地牢的光线,那身影逆着光,看不真切,正在他努力想看清那人时,只听那人幽幽道:“你醒了,须知酒入愁肠愁更愁,喝酒从来解决不了事情,只会坏事。” 第61章 牢狱 “是你。”安逸的酒一下醒了,不过瞬间便从最初的震惊中镇定下来,两眼直视着燕诩,“怎么,想报那一剑之仇?若想报仇,何不光明正大的较量一番?趁我酒醉偷偷将我绑了,这算什么?” 燕诩没有作声,悠悠踱前两步,细细打量了一遍被缚在柱子上的男子。轮廓清晰的脸部线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种英气蓬勃的味道,尤其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虽身处劣势,依然释放出一种他身上独有的,桀骜不驯的傲气。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为明焰使站在斗兽擂台上,毫不胆怯地接受所有人的审视,那会的他,浑身上下都透着种让人惊艳的傲气。 正是这种傲气,让他记住了他,可惜,他虽欣赏他,却很清楚这样的人绝不会为他所用。野性难驯,燕诩此刻心里想到的,便是这四个字。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人留在世上,成为他的威胁。 他温雅和煦地笑了笑,“光明正大的较量,你还不配。” 安逸冷笑一声,“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像你这种卑鄙小人,也只会使这种鬼蜮技俩。想报禹城之仇,尽管动手。” 燕诩并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说我卑鄙,确实是……有点,为了达到目的,再卑鄙再无耻的事我也做得出。不过,我欣赏你的硬气,或许会考虑让你得个痛快,只看你肯不肯配合了。” 安逸孤狼般的眸子倏地一暗,敛下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咬着后牙槽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你究竟想怎么样?” 燕诩却不答他,只道:“贵为襄王的遗子,却自小流落民间,过着颠沛流离的江湖生涯,总想着有一日能靠自己的实力出人头地,不肯接受魏王的好意继承父亲爵位,虽对魏王心怀怨恨,对魏国也没有眷恋之情,却不得不提醒自己始终是个魏人。大概整个魏国里,你唯一有点挂怀的,便是你那位太子叔父吧。” 安逸的心暗自一惊,眸子微眯,紧紧盯着燕诩,“少和我玩虚的,有话就说。” 燕诩拍了拍手掌,地牢的另一端发出一阵哐啷声,一名年约四十五六的中年男子被人带了过来。披头散发,胡子拉渣,身上原本华丽的服饰此时早已又邹又破,正是魏国太子。他脚步虚浮踉跄而行,若非被人提着两膀,怕是早就跌倒了, 安逸心里一沉,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本就体弱多病的叔父,还好他只是连日被囚禁,担惊受怕以致旧疾复发而已,倒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将魏太子提过来的两名云卫手一松,魏太子便身子一软跌倒在地,“阿逸……阿逸,真的是你。”他颤颤巍巍地坐起身,朝安逸看去,“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你、你还好吧。” 安逸对他的祖父魏王确实毫无任何感情可言,甚至还对他心怀怨恨,幼年时的经历太过惨痛,以致他对故土没有一丝眷恋。有关魏国的记忆里,唯一让他淡漠的感情有点触动的,便是这位身为太子的叔父,当年襄王府出事,是魏太子冒险派人通知颜奴,并掩护颜奴和安逸逃出魏国,之后十多年来,又暗中资助过他几回。 他虽然不大愿意承他的情,也不想与魏国的人有任何牵扯,但他心里明白,这个叔父对他的关怀是真心实意的。可这点触动,不足以完全抵消他内心深处对魏国的抵触,以致他对这位叔父的感情很是矛盾,那日颜奴告诉他魏太子被燕诩扣下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去救他。 他看也没看一眼魏太子,只看着燕诩道:“燕诩,魏国已经归降,并呈上国书承诺年年纳贡,你却扣下魏国太子,泱泱大国,毫无信义可言,你们就是如此对待诸侯的?” 燕诩不在意地笑笑,“你方才不是说我卑鄙无耻?像我这种人,又岂会讲什么信义?你为人子侄的,若希望魏太子能早日回魏地,就帮帮他好了。” 安逸的眸子瞬间冒出火苗来,“你要挟我?” 燕诩道:“随你怎么想,我只要结果,不论手段。你现在就可以告诉我,换是不换?” 从刚才见到燕诩的那一刻起,安逸便知道燕诩是为了什么而来。他当初盗走极乐丸,一是为了手里有个依仗,让明焰司投鼠忌器,二是为了保自己一命,服过极乐丸的人,若每年寒食节不能再服极乐丸,会生不如死。 “我若说不换呢?” 燕诩笑笑,“随便你,无论是留下一条命,还是留下两条命,我都尊重你的决定。” 他笑得云淡风轻,语气平缓,仿佛在聊着今天天气不错的话题,让安逸心里徒然升起强烈的仇恨和对抗之心,他正要开口拒绝,萎顿坐于地上的魏太子却忽然开口道:“世子,阿逸年轻气盛,思虑难免不周,不如待我劝他一劝,或许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到时世子与孤各取所需,岂不比两败俱伤要好?” 燕诩微微侧脸,居高临下地看向魏太子,“太子聪慧,我也希望太子能早日回魏地,好好劝你的侄子。” 待燕诩和云卫离开地牢,魏太子艰难起身,走到安逸面前,枯瘦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压得极低,“阿逸,我不知道你手里有什么东西,让睿王世子虎视眈眈,但……别理会他,你只需想法保存你自己,逃出这里,别的什么也不用管。” 安逸微怔,睁大眼睛看他,似不明白他话里意思,心里甚至有点怀疑这个叔父是不是怕自己弃他不顾,故意来一招欲擒故纵。 他正出神的时候,魏太子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待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这才继续道:“阿逸,并非我有多高尚或有多视死如归,不瞒你说,我本就活不久了。” 这下安逸是真的怔住了,“叔父,你……何出此言?” 魏太子摇了摇头,“数年前我就中了毒,当时发现得早,不至于当场毙命,但那毒毒性甚烈,这些年来我一直靠药物强行支撑着,但这副躯壳,终是熬坏了。”他自嘲地叹息一声,“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了。阿逸,你不用顾忌我,我本就没几日命可活,何必便宜了那姓燕的。你且假意答应他,自己想办法逃吧。” 安逸顿时哑口无言,既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惭愧,又为这个叔父不久于人世而难过,“叔父,你别多想,既然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那毒必定有可解之法,待我们出去后……” 魏太子伸手打断他,又道:“阿逸,我这身子我自己知道,你听我说……”他颤着手,哆哆嗦嗦自怀中摸出一只簪子,“这只簪子是我贴身之物,里面有一张地图,详细标注了十方所在地……” 第62章 拒绝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亦离停下脚步,朝叶萱道:“叶子,回去吧。你放心,只要一找到雩琈精魄,我就回来。”这里已是山脚,亦离从不让叶萱独自一人离开无荒山,今日也是她执意要送,才破例来到山脚。 亦离要去的是极寒之地,叶萱本想让他再等几天,她和明尘好替他准备些御寒的衣物,但亦离的心已等不得,昨晚便决定了今日一早出发,叶萱不得已,只好一早送他下山。 他的行囊极简单,松松地挎在肩上,干瘪得完全不像个出远门的人。他边走边抬头看天色,心里计算着今日的脚程,他眉角的伤口已结疤,两颊因走路下山而微微泛红,脚步轻快,少了几分往日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叶子,我这一去,山高路远的,也不知回来后是何光景,我最不放心的,唯你而已,但愿我回来时,你的记忆已恢复。还有,昨日和你说的话,你不妨好好想一想。” 他又细细叮嘱了许多,无非是不可私自下山,断不能再和燕诩有任何瓜葛之类,叶萱一一应了。末了,亦离摸摸她的脑袋,挥手离去。 叶萱站在那里,看着他瘦削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她忽然对亦离生出点羡慕来,他这一去,路途虽遥远艰险,雩琈精魄也只是传说中的存在,但至少他还有一个希望,有一个目标,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像她…… 她有点怅然,回头看了看来时路,山路蜿蜒看不到尽头,连大悲寺最高的浮屠塔都隐在山顶的云雾中不见踪迹。青山环抱,云蒸霞蔚,整座无荒山都沐浴在淡金色的霞光中。 这里虽好,她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现在连亦离也走了,她忽然萌生出离开的念头来。然而若真的离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天大地大,却与她无任何关系。这个念头一闪过,让她更感无望,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瞬间漫上心头。 就在她犹豫该不该离开之际,忽听有女子的声音喊她,“叶姑娘。” 这声音她很熟悉,但这声叶姑娘却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循声望去,只见云竹远远站在一旁,“云竹?你怎么在这里?” 燕诩吩咐过,世上再没有惜月这个人,所以云竹不再称她月姬,而是叶姑娘。云竹上前一步,朝叶萱施了一礼,“云竹奉世子之命,送药给叶姑娘。” 叶萱蹙了蹙眉,“药?什么药?” 云竹掏出一小瓷瓶,“世子当年为防叶姑娘离开后找不到人,曾在您身上下过一种毒,名千山万水。”云竹将千山万水的作用解释了一遍,又道:“不过叶姑娘您放心,若是每月按时服用缓解的药,千山万水不会对身体有任何危害。” 叶萱心里顿时如有激流冲刷而过,她承认自己心里忘不了他,她失去了记忆,但内心深处那种分辨是非的天性依然存在,他虽曾说过他爱她,但她认为单凭这三个字,不足以抵消他曾对她的伤害,这便是她离开他的原因。她以前可以自欺欺人,总认为燕诩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当燕诩亲口告诉她真相,揭开那层覆在伤口上的纱帕时,逼得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要活在尊严之下,而不是活在他予取予求的施舍里。 她看也不看云竹递过来的药瓶,“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给我解药?” 云竹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云竹只是奉命行事,世子只吩咐我送缓解的药过来,其余的事,云竹也不知。” 燕诩只吩咐她送缓解的药过来,并守在无荒山附近保护叶姑娘的安危,她本想直接登门求见叶萱的,但亦离曾吩咐过守山门的小沙弥,所有从翼城来的人,一律挡在门外,所以云竹来了好几次都见不到她,只好守在山下等待时机。也正因如此,那晚才会偶然遇上下山见颜奴的安逸。 眼见一个月就要过去,叶萱若再不吃这缓解的药,很快就会双目失明,她不禁开始着急起来,尤其是昨晚听说那个消息后,她一早便动身到山下候着,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她见到了她。见她神色不豫,云竹忙道:“叶姑娘,再过几日药效便过,若不及时服下这药,只怕……” 不料她话未说完,叶萱便打断了她,“这药我不会服,你拿回去。” 云竹拿着药瓶的手顿在半空,“可是……叶姑娘,这玩笑可开不得,若您不服这药,几日后便会双目失明,到时哪怕有解药,您这双眼睛,也是废了。” 叶萱不为所动,只冷声道:“不必多说,你回去告诉他,他当日既然答应了让我离开,就别再想操控我。” 她说罢不再理会云竹,转身往山上走去。 云竹心里虽着急,可看她方才神色,知她心意已决,但她还是叫住了她,“叶姑娘请留步,云竹还有一事相告。” 叶萱顿住脚步,却没有转身,云竹又道:“大概叶姑娘还不知道,安逸昨日被世子羁押在睿王府的地牢里了。” 叶萱一惊,猛地转身睁大眼睛看她,“你说什么?安逸被他捉了?” 云竹点头,“此事千真万确,但至于世子为何将他押在地牢里,我也不知道。话已带到,叶姑娘好自为之,云竹告辞。” 她昨晚从别的云卫口中得知安逸被带回王府的消息,暗自吃惊的同时也为他担心,她想帮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帮,唯一想到的,便是将此事告诉叶萱,希望她会替他出面,毕竟她在世子心里地位特殊。 云竹走后,叶萱并没有犹豫多久便离开无荒山往翼城而去,晌午时分终于在宫里见到了燕旻。 她想燕诩捉走安逸,应是为了报禹城之仇,她不想去见燕诩,况且就算她去见燕诩,也不见得燕诩就会放了安逸,她现在唯有将希望放在燕旻身上。 承德殿里,燕旻拉着叶萱问长问短,问她为何没有随燕诩回翼城,又问她最近去了哪里,为何到现在才来找他。燕旻的关切让叶萱心里一暖,但她记挂着安逸的事,只好长话短说,只说她已知道燕诩将她当作已故世子妃的替代品,所以她决定离开燕诩,又将安逸背叛了明焰司的事简单说了。 “他当年之所以潜入明焰司,全因为了救我,我不能任由他被燕诩残害而不管,更何况……我和他早就有了婚约,若是你能帮他一把,我们感激不尽。” 燕旻听说她终于看清燕诩的真面目,喜不自禁,“我就早说过他不是好人,可那会你固执得很,半句也听不进去,还好你终于迷途知返,按我说,子烁比他强多了,为了救你还不惜潜伏明焰司,当真是有情有义。只是……” 一想到燕诩全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内,他又面露难色,懊恼地挠了挠脑袋,“子烁我自是想帮他,就怕……”他愤恨地拍了拍案,“惜月,你不晓得我这皇帝当得有多窝囊,能不能帮得到他,我还真不好说。” 自他登基以来,那个该死的谣言就没断过,每每上朝,朝中那些老顽固看他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对他的政令亦诸多阻挠,就如那日,他诉责燕诩不顾两国情面私扣魏国太子,难免会被天下人抓住把柄,指责晋国没有容人之量。不料朝上好几位重臣一致维护燕诩,说当初若非魏王在背后窜掇,郑和梁根本不敢作乱,如今燕诩将这跳梁小丑严惩不怠,只会震摄天下,让那些不安生的人不敢再做非分之想。 总之,他这个皇帝无论说什么,总有一堆人跳出来和他唱反调,久而久之,他最厌烦的事情便是上朝,每日变着法子逃避上朝,宁愿躲在宫里摆弄他的木头。 最终燕旻答应叶萱,会宣燕诩进宫好好说道,希望他能放了安逸,末了又道:“惜月,既然你离开了燕诩,不如还回宫里住吧,霁月宫如今还空着,你留在宫里,也好与我作个伴。” 叶萱谢绝了他的好意,又提醒他不可再信任佟漠后就离开了,她记挂安逸的事,便打算暂时留在翼城,在城里找了家客栈落脚。 而此时的睿王府里,燕诩已听完了云竹的禀报。他挥了挥手示意云竹退下,将那只小瓷瓶放在手里把玩,眸子里有淡淡的笑意划过。 他不直接给她解药,最大的原因是怕失去与她的联系,这天底下觊觎异血人的人多了去,没准哪天她就被人劫走了,她身上若是没有千山万水,他想救她也不知上哪去救。没想到他的一番苦心,她居然不领情,还说他想继续操控她,虽然,他也确实有这么点意思…… 他在脑中想像着她说那话时脸上的神情,一双眸子不禁柔情似水,他知道她那话并非说出来要挟他,宁愿变成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也不要再被他操控,她是真的做得出来。原本还想等过了极阴之日再将她接回来,既然如此,看来是等不及了。 第63章 无情 正想得出神,云问进来禀报,说宫里来人宣他进宫。他微感意外,自燕旻登基后,还从来没有单独召见过他。有好几次他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后,特意去承德殿觐见,燕旻都以各种理由推搪,没想到这回他竟主动召见他。 “可知是何事?” 云问一向做事心细,一听说宫里来人,不必燕诩吩咐便打听了一下,“据说陛下晌午时曾在宫里见过叶姑娘。” 燕诩眉头一蹙,他不在意燕旻私下见叶萱,他只担心她私自下了无荒山会有危险,当即吩咐云问派人找她,“别惊动她,待我出宫后亲自去见她。” 吩咐完毕,燕诩便匆匆往宫里赶,他只想早去早回,好去见见那个他牵挂已久的倔犟女子,再将她牢牢圈在自己身边,她一日不回来,他始终一日不得安心。 “世子,许久不见。”前往承德殿的路上,华媖轻移莲步,自花园中迎了上来,“听闻世子出征魏地时受了伤,华媖心里一直不安,不知现在可是好了?” 一听闻燕诩要进宫,她早早就装扮好,等在这条必经之路上,待终于见到那个思慕已久的身影步履从容地走入花园,她本就忐忑的心此时狂跳不已。 她已从袁牧口里得知,她当初请袁牧陷害惜月的事情已败露,袁牧也因此事受制于燕诩,但她不甘心,她虽和燕旻莫名其妙地有了肌肤之亲,但她从未想过要嫁给燕旻。她不喜欢燕旻,她看不起他的无能,鄙夷他遇事只会埋怨,只会逃避的性格,哪怕明知只要嫁给他,她就能母仪天下也不为所动。她华媖要嫁的男子,必定是顶天立地,撑得起一片天的英杰,而这样的男子,世间只有一个。 燕诩停下,神色漠然地朝她点了点头,“有劳挂心,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他今日穿了朝服,宝蓝色的衮服让他更显风姿英挺,他微垂的眸子没有看她,清冷幽深,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然而恰是这副冷硬孤清的模样,让华媖心里更加生出非他不可的渴望。她紧紧攥住在袖子里微微发抖的手,努力装出不经意遇见的样子,“华媖今日在太皇太后跟前还念叨着,要做世子爱吃的金丝肚羹送到睿王府,没想到转头就在这里遇见世子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燕诩已道:“我不喜欢吃金丝肚羹。” 华媖怔住,脸色僵了一下,“可我记得,以前世子在太皇太后宫里,最爱吃的便是这个,刚才睿王也说,世子一向爱吃羹汤的。” 燕诩没理会她所说的羹汤,反问道:“我父王来了?” 他直接拒绝她的好意,华媖虽感尴尬,但见他肯和她聊别的话,仍是感到高兴,便笑着道:“是啊,现在还在太皇太后宫里。自先帝晏驾,太皇太后心神郁伤,身子大不如前,常念叨着王爷和世子,世子若是有空,不妨多进宫陪陪她老人家。” 睿王自先帝死后,终于肯出府走动,但依然不肯见燕诩,就连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也刻意避开他。燕诩心里想着父亲的事,连眼角余光也没看华媖一眼,淡淡说了句告辞后,便径直往前走去。 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见面,华媖不想轻易放手,又道:“世子方才说不喜欢吃金丝羹汤,那不知世子喜欢吃什么?待华媖做了,一会世子见过陛下,正好到太皇太后宫里品尝,她老人家见了世子,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燕诩停下脚步,缓缓看向华媖,清冷幽深的眸子直勾勾看着她,带着审视,眸光变幻莫测,似有探究,似有嘲讽,似有厌恶,深不见底。他知道她不想嫁给燕旻,他也知道她对自己有非同一般的感情,可翼城里对他倾心的女子多了去了,难道他每个都要费心去应酬?她对他有非分之想就罢了,她最不该的,是生出恶毒的心思去害惜月。 他的目光自她脸上往下移,她小腹平平,看不出怀孕的迹象,大概是在知道自己有孕后,偷偷打掉了。上一世因他的推波助澜,华媖无奈嫁给了燕旻,没想到最后竟成了燕旻的助力,说动平安侯出兵十方,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世,他不再小瞧她,并没有像上一世那样推动她和燕旻的婚事,反而在太皇太后力促两人时,让部下上折子,说先帝才仙逝,天下通孝,天子更应正身率下,方能万世师表。 燕旻对华媖显然也没有什么意思,更没领会先帝让他娶华媖,趁机拉拢她娘家平安侯的良苦用心,当即顺水推舟,说要为先帝守孝三年。 燕诩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将燕旻赶下台是迟早的事,他要未雨绸缪,在谋事前扫清一切障碍。如今他的部下正密锣紧鼓地收集平安侯的罪证,再过几日,弹劾平安侯克扣军饷、虚报兵马的折子便会雪花似地飞向内阁案头。 华媖被燕诩森冷的目光上下扫了一遍,蓦然之间遍体生寒,无端打了个颤,尤其在他的眸子有意无意扫过她腹部时,更是心里一虚,仿佛她所有的秘密都被他这轻轻的一瞥窥了个一清二楚。 正在她忐忑不安之际,又听燕诩冰冷的声音道:“华媖,别再自以为是,翼城最不缺的,便是你这种仗着娘家优势自以为得天独厚的女子,我的喜好,你还不配知道。若非看在太皇太后的面上,我连和你说话的兴趣都没有。像你这种愚昧又自大,虚有其表的女子,只配燕旻这种庸才。” 华媖霎时之间如遭雷轰,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胸腔似被灌了一桶冰水,冷彻心扉,冷得她压抑不住地发抖。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冷酷无情,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仿佛她在他眼中,卑贱得连蝼蚁也不如。脑中不断回响他方才的话,像你这种愚昧又自大,虚有其表的女子,只配燕旻这种庸才……这话如一柄尖锐的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她咬着唇定定望着那个从容离去的背影,怨恨和愤怒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咬得嘴唇都破了。 承德殿里,燕旻在见燕诩前便想好了说辞,端起皇帝的架子,拿他扣下魏太子一事诉责了一番,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让他顾全大局,好让他以为今日宣他进宫,是为了魏太子一事,最后才不经意地提起,听说子烁在他府里,他念在昔日子烁曾追随过自己,向他讨要此人。 燕诩一直谦和有礼地听训,他再不屑这个皇帝,至少表面上要尽到君臣之仪,免得落人口实。听到他最后向自己讨人,心里不由冷笑一声。 “陛下仁慈,但大概陛下还不知道,子烁其实是魏人,他的父亲是已故魏国襄王,魏太子是他嫡亲的叔叔,如此身份,他潜伏明焰司岂会没有图谋?这三年里,他不知盗取了我朝多少情报,臣扣下魏太子,也正是为了钓出子烁这条大鱼。陛下莫要再被有心人蒙蔽了双眼。” 几句话,轻轻将燕旻的意图挡了回去,燕旻哑口无言,却又无可奈何。 燕诩出了承德殿,本想到太皇太后宫里,当着她老人家的面,睿王不可能不见他,但踟蹰片刻,又觉得这样见面实在没意思,便径直往东门而去。没想到出了宫门,睿王已等在他的马车里。 燕诩有些意外,心里却高兴,请过安后,又恭敬地听他训了些话,两人都极默契地没有再提十方策的事,车厢里一时气氛融洽。不久后马车驶入王府,燕诩扶睿王下了车,睿王看了他一眼,忽然话峰一转,“你今年也二十六了,世子妃去世已久,你也该成家了。” 燕诩心中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父亲,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大事未定,孩儿的婚事不急。” 睿王却道:“正因眼下是多事之秋,你既然要谋大事,更应未雨绸缪,寻求多方肋力。我看华媖这孩子不错,温婉贤良,最关键的是,她的父亲平安侯手握晋西重兵,若两家联姻,将来待你得了天下,多了平安侯这个助力,如虎添翼。” 燕诩笑笑,“父亲,咱们手中三十万朔安精锐,何须区区一个平安侯添砖加瓦,父亲又何必长他人志气?再说,如今朝中谁人不知,华媖是先帝有意留给燕旻的人,我若半途杀出娶了她,岂非遭人非议。” 睿王淡淡瞥了他一眼,心道你还会怕遭人非议?顾惜月当年不就是被你强娶回来的?他无非是心里有了别人,看不上华媖罢了。他深知这个儿子脾性,心比天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绝不浪费所有可利用的途径,唯独在情之一事上少有的固执,不肯妥协半分。 他也不戳破他,耐着性子道:“别小瞧平安侯,虽说他这爵位是祖先荫封,但这么多年来他在朝屹立不倒,也是凭自身本事的,正因看中他手中兵马,先帝才会将华媖留给燕旻。我知华媖并非你心中良选,但你应该明白,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婚事不过是换取利害的筹码。无论如何,现在这个骨节眼上,华媖绝不能嫁给燕旻。” 燕诩温顺地走在睿王身侧,好不容易才冰释前嫌,他不想触怒睿王,“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华媖自是不能嫁给燕旻,但据孩儿所知,华媖与她表哥袁牧自小青梅竹马,之前袁牧还向我提起……” 睿王霍然停住脚步,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厉声道:“胡闹,你少和我插科打诨!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到你置喙。我知你心中所想,但我不妨告诉你,那异血女子唯一的用途,便是替你打开十方,其余的……你想都别想。” 第64章 情怯 起冷冽之色,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身为帝皇家的人,娶妻从来娶的是女子背后的势力,当年他提出要娶顾惜月的时候,曾担心父亲看不上她的家世,没想到事情顺利得很,他那会还暗自庆幸父亲的通情达理。直到大婚当晚,父亲告诉他有关祭品的事情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父亲一直在冷眼旁观,看着他一步一步堕入情海,他对顾惜月的一往情深,不过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别说是顾惜月,哪怕他当时说要娶的是个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父亲也不会有任何阻挠。 但当年的他早已深深陷入十方策这个诱人的陷阱里,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介怀父亲那严格说来算不上算计的算计,只是如今回头再看,这种默默在一旁观望,冷眼看着自己按他预先设计好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进牢笼的理智举动,却让他如芒刺背。他可以接受父亲支配他的人生,却不能接受他连他的感情都算计。 想想也是讽刺,他一向惯于算计和掌控人,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其实早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可是重活一世,他绝不允许他的人生再受任何人的算计和支配,哪怕那个是他父亲也不行,他的人生,只能由自己说了算。 “世子,安逸答应了。”云山从地牢出来,向燕诩禀报,“原本他犹豫不决,但魏太子今早喘得利害,求了安逸很久,还答应他,只要他一回魏国,马上为他父亲襄王平反,将他父母遗骨迁入魏国王陵,认祖归宗,安逸这才同意了,但他提出他要留下二十颗极乐丸给自己,并且那些极乐丸只能由他亲自去取。” 毕竟极乐丸要是全没了,他自己也活不成,他留下二十颗给自己,也是人之常情,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他若是什么条件也不提,反倒让人怀疑。燕诩只思忖片刻便同意了,“给他三个时辰,告诉他,若三个时辰后他不回来,魏太子的头颅将会挂在翼城东门示众。” 云山领命而去后,云问又回来了,说是晨风已找到叶姑娘,就在杏雨河旁的一家客栈里。燕诩抬脚便走。 杏雨河在城南近郊,之所以叫杏雨河,是因为那里有一条小河,河的两岸种满了杏树,杏花开的季节,杏花雨点似的飘入河中,故此得名。每缝杏花开的时节,不少文人墨客都喜欢到此处观花赋诗。 一路疾驰,待临近了,燕诩忽然将马勒停,再往前不远就是她落脚的客栈,太过挂念,到终于要见面时,却无端生出些情怯来。他下了马,将缰绳扔给云问,自己沿着河岸信步而行。 四月的翼城,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杏花正开得茂盛,一眼望去,两岸胭脂万点,白絮朵朵。风一过,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飘落河中,窄小的河面似被染了一层白霜。 此时的她应该已恢复了记忆,还原了所有的事情,不知她是否还会像上一世那样,对自己恨之入骨,一会见了他,不知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刺他一刀。那一刀虽然没有真的刺到自己,可此刻想起,左边小腹处依然隐隐作痛。但无论如何,这一世他已主动坦诚了一切,并承诺他不会再要十方策,她对他的恨,怎么也不至于像上一世那样浓烈吧。 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 燕诩走着走着,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诗来,他不由失笑,半世浮华,历尽风雨,他早就练就一颗冷硬无情的心,再没有少年人情窦初开时的青涩,没想到现在不过再见她一面而已,竟无端生出这许多愁善感来。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管她如何,见面了不就知道了,到时管她愿不愿意,他势必将她圈在自己身边,再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了。 心意已诀,他迈开步子,可才走了没几步便顿住脚步,呼吸微滞。 此处位于杏雨河的末端,位置较偏僻,没有位于河中的繁华,游人本就稀少,此时已近黄昏,更是人影也没有一个。但不远处那座不起眼的小拱桥之上,却坐着一名年轻女子。 她侧身坐在桥墩上,一手枕着望柱一手托腮,看着落花点点缓缓流淌的河水怔怔出神。斜阳西下,彩霞纷飞,她淡绿色的身影此时就沐浴在霞光里,似披了层淡金色的薄纱,那柔情绰态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似一幅浓淡相宜的风景画,柔和得让人不忍打扰。 他站在杏树下默默看了许久,忽然想她素净的发鬓上若是插上两朵淡粉色的杏红,该有多美。他这么想着,果然便伸手摘了一枝杏枝。 她已不再是惜月,可他也不想像亦离和安逸那样称她为叶子,于是轻轻唤了一声“萱儿。” 从来没人这样喊过自己,叶萱的心轻轻一颤,蓦然回首。这一回首,便似定了格,他就站在离自己一丈远的桥上,手中拿着一枝杏花,略显清减的脸依然美如皎玉,一双眸子深邃无边,敛尽了夕阳的霞光,似有细碎的金芒自他眼底淌过,流光溢彩。有那么一瞬间,叶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樱唇微启轻轻唤了声“瑾云。” 随即,她看到笑意自他唇边漾开,漫延到眼角眉梢,他缓缓上前,自手中杏枝上摘下两朵娇艳的杏花,往她鬓上插去。她满心欢喜,笑魇也如那杏花娇美,迎着他的脸望去,可当他垂下手,她看清他身上那彰显身份的宝蓝色衮服时,脸上笑意顿时僵住,猛地退后两步,警觉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她忽然的变脸和警惕的神色让燕诩的心微微一沉,明明才分开一个月,却似隔了千山万水,“萱儿,近来可好?” 他的忽然出现,让叶萱心里浪涛翻滚,尤其刚才自己下意识的一声瑾云,更是让她恼羞成怒,她面带寒霜,冷声道:“原本还好,可云竹说,再过两日我若没有解药,怕是会生不如死。你可满意?” 燕诩无奈道:“萱儿,别任性,那解药不是我不想给你,可江湖险恶,不知多少人在暗中觊觎异血人,万一你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没了千山万水,我连上哪儿救你都不知道。” 她冷笑,“江湖险恶……可再险恶也没有你当初来得险恶,那些人只是觊觎我的血,可你呢,你不但觊觎我的血,还抹掉我的记忆,让我傀儡似地任你摆布了三年,你说谁比谁险恶?我明白告诉你,我不要再受你掌控,你要么给我千山万水的解药,要么就看着我死!” 燕诩抿了抿唇,他知道他无法辩驳,只道:“我承认我错过,可那都过去了。萱儿,我既然选择了向你坦白,便没想过要否认,我就是等着你有朝一日恢复了记忆,回来向我讨债。”他上前一步,伸手牵她的手,“解药我不能给你,但我欠你的,都会还你,跟我回去。” 叶萱甩开他的手,又退了两步,“不,上次在禹城你曾答应了让我离开,怎么,如今想反悔吗?” 燕诩看着她,忽然笑了,“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不过你也许忘了,上次我还说过,你的机会只有一次,若决定了离开我,最好狠心点,离得远远的,别让我找到你。否则……”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只一闪身便扣住叶萱的手腕,“一切由我说了算。” 叶萱没想到他会忽然动手,可她反应也不慢,左手抽出藏在腰间的短刃,电光火石之间已往右侧削去。她被制的是右手,她的短刃削的并非燕诩的手,而是她自己的手。燕诩没想到她会这么狠,若他不松手,她的右手便会被齐腕削断。他无奈松开手,可也被她这股狠厉劲惹毛了,才一松手,又往她左手短刃抓去,心道你有多少能耐尽管使出来,他就不信今日还能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跑了去。 叶萱似已料到他不会轻易罢休,不待他抓来便连刺两下,燕诩侧身躲开,但她只是虚招,只这么一瞬间,她已脱兔似的跃开几丈,转身就跑。他嘴角微勾,轻笑一声后身子平地拔起如大鹏展翅,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不时停下过上两招,叶萱仗着他不会真的伤她,短刃刺出有持无恐,但同时让她懊恼的是,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 两人追赶之间逐渐离开岸边,跑进一处杏林,林子里杏花开得灿烂,红艳艳的花苞压满了枝头,而随着他们衣袂翻飞落下的,却是雪白的花瓣。 杏花疏影,她淡绿色的窈窕身影在花间穿行,有如杏花仙子,燕诩只觉赏心悦目,便有心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地追在身后。他追得轻松,可叶萱内力不继,很快便感到吃力,眼见燕诩依然身姿翩然,收放自如,简直是在逗她玩似的,心里不禁又急又恨,再出招时便使了全力。 一股寒气自她刃尖传来,夹着冰霜雷电之势,燕诩大吃一惊,这种阴寒之气他再熟悉不过,“萱儿,你竟练了北冥诀?你疯了?” 叶萱不答,眸中尽是浓烈恨意,胸口似被某种情绪填满,几乎要爆裂一般,手中短刃不管不顾地朝他刺去。 燕诩又接了两招,再无怀疑,她使的正是北冥诀的心法。他心头大骇,北冥诀的精妙之处他深有体会,可它的危害有多大,他同样清楚。北冥诀精深繁复,越往后练越是复杂多变,练功之人所需意志亦越强,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心志坚定如他,当年也差点走火入魔,不得不忍痛舍弃一身功力,重头练起。 她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他竟不知她何时偷偷练的北冥诀,眼见她眸中渐渐浮起的红光,他不敢再迟疑,当即出手如电,一把将她手中短刃夺过,扔得远远的,随即一掌轻轻往她额上拍去。 叶萱猝不及防之下退了两步,砰地一声轻响,后背已撞到树杆上。这一撞力道很轻,但树上的杏花在震荡下簌簌而落。 叶萱两眼紧闭靠在树杆连连喘气,回想刚才那一瞬,胸腔似被一团烈火充斥,那团火无处可泄,难受得她浑身膨胀,连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猩红一片,她明白到刚才自己是差点走火入魔了,心里不由一阵后怕。 待她睁眼时,双眸已恢复了清明。满树的杏花依然落着,仿佛霜雪满天,铺天盖地的将两人包围。燕诩紧紧贴着自己,清俊的脸近在咫尺,她一惊,想往后退,可她的后背贴着树杆,根本退无可退。 下一刻,他已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上她的唇。 第65章 诉情 只一瞬间,叶萱脑中轰然一声,意识全无,混混沌沌的一片。恍惚之中,漫天杏花飞舞,纷纷扬扬,天地之间只剩了这无休无止飘落的杏花和吻着自己的那个人,她的身体似随着那杏花飘了起来,飘飘忽忽的,灵魂也随之出窍。 他的唇一如往昔,冰凉冰凉的,吻得极轻柔,仿佛被他捧在手心里的,是他精心呵护的宝贝,轻啄浅尝,继而缠绵缱绻。 她两手无力地攀在他的肩上,明明想推开他,却力气全无,不是她的手没有力气,而是她的心,明明他罪大恶极,明明她应该立场坚定地憎恨他,可这一刻,她的心根本没有力气控制自己的意愿。 他的吻变得逐渐狂热,积攒了许久的挂念如洪荒之水,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在他强行撬开她的牙齿之际,叶萱浑身一颤,睁大了双眼。 她狠狠咬了他的上唇一口,两手终于有了力气去推他。舌尖尝到了一丝腥甜,他轻哼一声,反口咬了回去,趁她吃痛之际,他的舌再次侵入。她一时心慌意乱,下意识地用力去扳他肩膀,可他丝毫不理会,她慌乱的躲避更激发了他的征服欲,紧紧扣着她的后脑勺往前送,不容许她有任何躲开的意图。 唇齿相抵,辗转吸允,一次又一次的凌厉进攻,叶萱毫无抵抗之力,她恨他的霸道强势,更自己的阳奉阴违和自欺欺人,就在她心生绝望之际,舌尖忽然尝到一股清凉芬芳,一颗小药丸不知何时被他顶了进来。她猛地一惊,正要挣扎,两颚骨节处却被他的手指轻轻一捏,那小药丸便滑进她的咽喉。 她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眸子。他依然捧着她的脸,也在看她,漆黑的眸子深邃无边,闪着摄人心魂的流光。 良久,他终于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和无奈,“你赢了,千山万水的解药,如你所愿,我给你了。从此你我之间再无任何外物牵绊,可我依然想圈住你。这一次,再没任何障碍物,只有我的一颗心,愿我的心越过千山万水与你相会,将你牢牢禁锢在我心上。” 原本没打算给她解药的,来之前他就有过种种设想,以她倔犟的性子,极有可能宁死不屈,可他不管,大不了将她敲晕了带回去,有时候倔犟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天天将她拘自己身边,宠她爱她,时间一久,没准她的心就软了。 可偏偏世事就是这样,人算不如天算,她的倔犟比他想象的更烈,她一再的抵抗竟将自己逼入了绝境,差点走火入魔。那一刻他是真的害怕了,他不敢想象他若再逼她,她会怎样?他妥协了,终是毫无怨言地将解药给了她。这大概是宿命吧,他自嘲地想,上一世的时候,他恨她毁他所有,哪怕他要死也要拉着她共赴黄泉,明明那么恨她,却还是在最后一刻将解药给了她。 叶萱张了张嘴,想说些无情又恶毒的话来拒绝他,她知道自己该这么做,可张嘴之后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也不急,手指轻抚她的脸颊,安静地看她,耐心地等她回答。 而就在他的指尖再一次抚过她柔软的唇瓣时,几声烟火爆破声在远处响起,那爆破声很小,应是离此处很远的地方,可燕诩闻声后蓦然色变。那是云卫的暗号,爆破声一共五声,说明事态严峻。 一直守在林外的云问此时匆匆跑来,声音不同平时的镇定,急切道:“世子,王府出事了。” 他们离得太远,只知那爆破声从睿王府发出,却不知王府究竟发生何事。燕诩心头暗惊,但一瞬间又镇定下来,朝叶萱道:“萱儿,王府出了大事,我必须回去处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乱得很,我不逼你,你先回客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来你。” 她的心绪显然还未平复,两眼游魂似的,估计是被自己吓坏了。 他抿了抿唇,有点不舍,可王府不知出了什么事,就算她愿意现在跟他回去,他也怕不安全,“你放心,我不会再逼你,你若不答应也没关系,别躲着我就行。还有,你记住,别再练北冥诀,你体内的纯阳之气和北冥诀势如水火,再练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知道吗?” 他低头看着他,大有她不答应他就不离去的意思,她终于点了点头。燕诩最后抚了抚她的脸,一狠心转身离去。 来时骑的马就在林边,两人不敢再逗留,飞身上马扬鞭而去。转出小路,两人两骑沿着河岸一路疾驰,暮色降临,原本就行人稀少的河岸更显安静,唯有他们坐骑的踏蹄声。 跑了一小段,一支拉着货物的小队伍迎头走来,约有十人左右,三辆板车装着杂货,共有五匹马,走得并不快,却占了一大半的道。云问在马上远远就喊他们让开,领头的人见燕诩他们跑得凶,便吆喝着自己的同伙避到一旁,让两人先过。燕诩心里着急,猛抽一鞭便冲了过去,云问紧随其后。可才跑出不久,燕诩眉头一皱,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对。他猛地将马勒停,回头望去,刚才那队送货的人已没了影。 他眉尖凝起,眸子微眯,寻常送货的小户商贾,用的都是牛车,极少用马来拉车……不好!他的心骤然一缩,瞳孔瞬间放大,朝云问喊了一声“回去!”猛地调转马头,鞭子狂抽马背。 回去这一程比来时更快,一路往回赶,方才那队送货的人果然不见踪影,这更证实了燕诩心中所想,一颗心越来越沉,几乎抽断了马鞭。 “萱儿!萱儿!” 燕诩连人带马闯进杏林里,可除了他的喊声和马的嘶鸣,四野寂静,没任何声息。他飞身下马,跑向方才两人驻足的那棵杏树,只见一地的落花有明显被践踏过的痕迹,折枝四散一片凌乱,那个窈窕的身影哪里还有踪影。 看着眼前的一片凌乱,燕诩肝胆欲碎,同时也懊悔无比,刚才他不应该一时心软的,他就该强硬地将她带走。他恼恨自己一时的心软和大意铸成大错,可不过瞬间又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能在翼城,能在他眼皮底下做这事的人,他心里有数。 他眸中霎时聚满了寒光,冷冽且危险,只向云问吩咐了一句你留下查后,便毫不迟疑地策马往王府赶。她暂时不会有危险,掳走异血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十方策,不到那一日,她就不会有性命之忧。胆敢和他对着干的人……他心中暗想,他定要叫他生不如死,但愿不是他所猜测的人。 还未进府,已有云卫的人迎了出来告诉他出了何事,伏羲八卦被盗。 真是一波未停一波又起,虽早就料到府里出了大事,不然也不会有那五声爆破声,可他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在王府里盗走伏羲八卦。 心里纵然怒火滔天,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沉声问:“盯着安逸的人呢?” 云山垂着头不敢看他,“五个人跟着,都跟丢了。” 燕诩有些难以置信,自己手下的人什么能力,他清楚得很,看来是他太小瞧那人了,他揉着眉心一连串吩咐下去。才吩咐完毕,云海又匆匆来报,魏太子刚刚在牢里断气了。 他的手一顿,额角青筋暴起,果然……那人答应交换的时候,已经算计好了,他深吸一口气,自牙缝中挤出话来,“将魏太子的脑袋挂到东门。” 不稍片刻,翼城所有城门关闭,只许进不许出,入夜后,大批的巡防列着队在城里搜寻,酒肆、客栈、烟花场所成了搜寻重地,被赶到大街上的人客满腹怨气,可一看到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个个把怨言使劲往肚子里咽。只可惜,忙乎了一夜,那个被搜捕的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半点痕迹也没有。 快四更天的时候,云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房里。奔走了一天,她早已累得虚脱,揉着肩膀在床边坐下,心情一时极为复杂。 开始听说他愿意妥协,用极乐丸交换魏太子,她稍稍安心了些,至少这样不会在地牢里受什么苦,但一想到他只要交出极乐丸,以世子的狠辣,怕是会斩草除根,更何况,他没了极乐丸,自己也活不久,她一时又替他担心起来。 再后来,他竟甩掉了跟着他的云卫不知所踪,紧接着,藏在王府密室里的伏羲八卦竟然被盗,两件事连在一起,不难让人猜测到是他甩掉云卫后,又偷偷折回王府里下的手。真是够胆色,本事也强,可这样一来,他也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了,她摇着头暗想,但愿他平安躲得过才好。 她暗自发了会呆,正想弯腰脱去鞋子,好解放酸软发胀的脚,肩膀忽然被人在后面轻拍了一下,她大惊失色,张嘴欲喊之际,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从后紧紧捂住她的嘴巴,那人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别喊,是我。” 第66章 窝藏 那声音让云竹猛地一僵,头皮发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很想回头看一眼,却又不敢莽动。 惊疑未定之际,安逸已接着道:“云竹姑娘,探夜打扰实属迫不得已,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他彬彬有礼地道了歉,紧接着声音一沉,“但你若胆敢喊一声,别怪我手下无情。我的身手如何你领教过,别做傻事自寻死路。”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云竹清晰地感觉到他宽阔的胸膛正紧紧贴着自己的后背,男子身上独有的气息自她背后传来,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嘭嘭地剧烈跳动,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身后的人是他。 见云竹没有反抗的意思,安逸终于松开手。 云竹用力吸了口气,缓缓转过头看去。这一转头,便对上安逸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灯火幽暗跳跃不定,可他那双眸子在暗夜里似会发光一般,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咯噔一下,云竹只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压抑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无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知道外面正满城搜捕你?” 不得不说,她还真的打心里佩服安逸的胆气,能在防卫深严的王府盗走伏羲八卦已属不易,难得的是他不但有勇,还有谋,虚张声势让所有人以为他得手后就逃出王府,却出其不意一个回马枪,舒舒服服地躺在她床上,任由外面的人掀翻了天。 安逸盘膝坐在云床的床上,闻言满不在乎地道:“当然知道,不然我怎么会半夜三更爬你床上?” 虽明知他话里没别的意思,但云竹的脸还是烫了一下。心里又暗自奇怪,云卫里除了她,还有十多名女子,她们的厢房都在王府西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他是怎么知道这间厢房是属于她的?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她不认为他是碰巧挑到她的房间躲着。这么想着,她就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这房是我的?” 安逸不怀好意地瞥了她一眼,脸上有促狭的笑,“白芷香馥郁熏酣,浓而不俗,很适合你,那晚之后我一直念念不忘。” 她一直有用熏香的习惯,白芷香正是她最喜欢的,原来他是凭她房中的熏香找到这房的。她的心又是一阵急跳,想起那晚他抱着自己的情形,呼吸顿时一窒,面红耳赤,幸好屋里灯火暗淡,不至于让他看到自己的窘态。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竟还有那闲心贫嘴,她定了定心神,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盗走伏羲八卦,还欺骗世子假意肯交换魏太子,就不怕万一事败落到世子手里?” “左右是个死,怕就不会做,我从来不知怕字怎么写。伏羲八卦本就不是他的,是大悲寺之物,他若不是使那卑鄙手段,伏羲八卦会落到他手上?我是大悲寺弟子,取回八卦天经地义。”他顿了顿,又问:“魏太子现在如何?” “你走后不久就断气了,他的头颅此时正挂在东门。” 云竹说罢,明显感觉他浑身骤然有了一种萧杀之气,双眸似放空了,不知在看哪里,但眸中那股凛冽杀意让她不寒而栗。 房中一时静谧无声。 自无荒山触动机关的那一晚,云竹虽然对他有种难言的感觉,但她毕竟是云卫的人,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这条命属于云卫,生是云卫的人,死也是云卫的鬼,从未生过异心,眼前的男子再好,也是自己主子想除之后快的敌人,她还不至于因为一点好感就拎不清自己的立场,那日将他被囚的消息告诉叶萱,她已仁至义尽。 短短数息之间,云竹心念急转,就在她绞尽脑汁该怎么摆脱眼前困局时,冷不丁安逸眸光一转,朝她伸出手道:“劳烦扶我一下,我受伤了。” 她怔了怔,“干嘛?” 他淡淡看她一眼,“人有三急。你不会愿意看到我在你床上解决吧?” 云竹的脸一僵,下意识就伸手去扶他,可才触到他肘部,他的手已像毒蛇一样缠了上来,她只觉肩膀一麻,人便动弹不得。 她大惊失色,睁大眼睛看他,只见他悠悠从怀中摸出两颗小药丸,捏着她的下颚就将药丸塞进她嘴里。她冷汗直冒,想将药丸吐出来,奈何全身僵硬完全使不出劲,只一瞬间,那药丸就化在她嘴里。 耳边又响起他调侃的声音,“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她颤声道:“你、你给我吃的什么?” 他嗤地笑了一声,声音听着有点调皮,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云竹如坠深渊,“大名鼎鼎的极乐丸,怎么样,没想到吧?明焰司等级分明,能有资格每年服极乐丸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你有生之年能一尝为快,是你的荣幸。更何况……你刚才还吞了两颗呢。” 云竹虽然不是明焰司的人,但也听说过明焰司的规矩,真正的明焰使每年必须服一颗极乐丸,以保所有人死心塌地为皇帝卖命,偶尔有极其重要且隐秘的任务时,会让执行任务的明焰使服下两颗极乐丸,两颗极乐丸,意味着三天之内若完不成任务,身上的剧毒会提前发作。 云竹脑中轰的一声,几乎晕倒。但想起不久前她曾上过他的当,心里又抱了一丝侥幸,颤声道:“你不必唬我,你身上怎会有极乐丸?若有,在地牢时早就被人搜出来了。” 安逸揉了揉鼻子,“是啊,你家主子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找这破玩意嘛,可你不想想,寒食节不日就到,我身上若不随时带着几颗,万一出个什么状况来不及回去,譬如现在……那我岂非白白送了命?至于为何你的同伙没搜没出来……”他嘿嘿笑了两声,又道:“那是我的本事,不过嘛,为免你恶心,我就不告诉你我将它们藏在哪里了。” 云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已顾不上他那不干不净的话了,语不成调,“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自问没有害你之心,你若想我帮你,开个口就是,我能帮的自会帮你,你何必逼我去死?” 何止没有,她还帮过他呢,只是他不知道而已。现在她服过极乐丸,还是两颗,且不说三天后再没极乐丸服下她会毒发而亡,就算有,但凡沾染过极乐丸的人,除非有解药,否则一辈子离不开它。 见她脸上一片灰败之色,安逸不再逗她,正色道:“云竹姑娘,我这人虽然狂妄了点,但不至于恩怨不分,帮过我的,将来有朝一日需要用到我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叶子和我提过,过去三年你照顾她不少,我自会记在心上。我现在身上受了伤,城里戒备又严,我一时不能出去,要在你这儿躲上两三日。我逼你服下极乐丸,并非有心害你,到底你我立场不同,我不得不防。你放心,三日后无论如何,我不会再留在这里,我盗走的极乐丸,哪怕我自己不吃,也会把我那份留给你。” 他顿了顿,又阴阴森森地道:“别妄想你家主子或佟漠知道你吃了极乐丸会可怜你,他们拿不回我盗走的极乐丸,还不知该怎么善后,你乖乖配合我,我熬过这一关,你还有条活路可走。我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云竹何尝不明白,魏太子死了,安逸明摆着不会交出极乐丸,寒食节很快就到,明焰司里那么多人吃不到极乐丸,到时不知会乱成什么样,佟漠焦头烂额,谁会可怜她一名小小的云卫,将为数不多珍贵之极的极乐丸分一颗给她? 她就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会万念俱灰。 可有谁会不怕死?她又不是安逸,没那么大的豪情壮志,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她咬着牙关,强忍眸中的泪点了点头。安逸满意地嗯了一声,解开她穴道,四仰八叉地躺在她床上,伸了个懒腰后朝她摆了摆手,“明白就好。现在先去弄点吃的来,饿死大爷我了。还有,再打桶水来,我要洗洗,地牢里蹲了几天,身上都馊了。” 就在云竹忙着伺候安逸时,云问终于回到睿王府。燕诩的书房里,几名云卫噤若寒蝉地立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 云问抬眼看了一下,燕诩坐在案几后,指尖揉着太阳穴,双眸垂着半睁半阖,看不出情绪。但跟了他这么多年,云问知道主子此时心情极糟糕。他不敢耽搁,轻声禀报:“明焰司。” 虽然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可心里仍存着一丝侥幸,他实在不希望云问带回来的是那三个字,可眼下云问那句声清晰无误的话,已打破他心中最后一丝希冀。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人终究对十方策不死心。他疲惫地阖上眼,微微抬了抬手,所有人立即无声地退了出去。 第67章 斗气 天色渐渐发白,早出觅食的雀儿开始在枝头叽喳吵个不停。坐了一夜的燕诩终于睁开眼,一夜没睡,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色,一双眸子深沉如水。 燕诩步出书房,站在廊下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廊下的那盏花灯。一片枯叶不知何时粘在灯壁上,燕诩眉尖轻蹙,上前一步细细将那枯叶拂去,指尖沿着灯壁上那两朵小小的萱草花缓缓描了一遍,这才缓步离去。 每日这个时辰,他都会去给父亲请安,今日也不例外。 或许是昨夜晚睡,睿王今日比平时晚了起床,燕诩来到时,他仍在用早膳。睿王示意燕诩一起吃,燕诩只温顺地站在一侧,替他舀了一碗鲥鱼汤,“父亲慢用,孩儿不饿。” 睿王没勉强他,他喜欢吃鱼,尤其爱喝鱼汤。一碗滚烫鲜美的鱼汤下肚,睿王接过一旁侍女的帕子,仔细拭了拭嘴角,曼声道:“世人常抱憾,鲥鱼多刺,海棠无香。鲥鱼虽鲜嫩美味,奈何刺多让人无法尽兴,也只好用来熬汤了。世事多无奈,让人抱憾的又岂止鲥鱼多刺?然而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此生无缘,就算你再执着再不甘,到头来也只是无奈。瑾云,你是成大事的人,鲲鹏展翅万里,岂能因失了一根羽毛而困于方寸,舍弃那浩瀚天宇。” 燕诩神色如常,似完全没听懂他言外之意,“父亲既然爱吃鲥鱼,孩儿命人觅个会剔鱼刺的厨子来,专门替您剔鲥鱼骨,您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睿王淡淡瞟了他一眼,语气变得冷硬,“没有刺的鲥鱼,还是鲥鱼吗?” 他只笑笑,“这也是孩儿一番孝心。” 见他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睿王心里有气,却又不想此时发作,只道:“你母亲来信,甚是挂念你,尤其你的婚事,她向来身体不好,近两年常感晕眩,你若真有孝心,尽快将与华媖的婚事办了,早点开枝散叶,好教她放下一桩心事。” 燕诩没有接话,夹了只水晶包子放到他碗里。睿王却没有再吃的意思,又道:“听闻昨日伏羲八卦被盗了,你打算如何?” 燕诩垂下眸子,“不如何,没了就没了吧。” 睿王的眼睛倏地变得锐利,冷冷看向燕诩。睿王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虽低调忍隐多年,但身上那股掌权者的威严气势半分没减,此时冷眼一扫,气氛顿时变得肃然。他摆了摆手,一旁大气出不敢出的两个侍女顿时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不如何?你且告诉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燕诩抬眸,面无表情地迎向睿王的目光,“父亲,之前我就说得很明白,天下我要,但十方策……我不要。伏羲八卦没了就没了,我不在乎。谁想要就谁抢去吧。” 说不在乎其实是假的,那只是膈应睿王的气话。他虽决定了放弃十方策,但心知这天底下想得到十方策的人不知多少,他们像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魑魅,一不留神就会蹿出来遗祸人间。伏羲八卦唯有在他自己手里,他才能放心。 当年因顾惜月的事情,他心里一直对亦离有无法释怀的怨恨,但重活一世,他心里看得很清楚,他之所以恨亦离,其实归根到底,他恨的是他自己。明知她不爱自己,他还是强娶了她,总以为只要娶了她,以他的才华和家势定能让她过得幸福。然而父亲一席话,他亲手让她在自己手中凋零。是他毁了她,若没有遇到他,她会过上普通女子的生活,嫁给亦离,生儿育女,虽没有大富大贵,但至少平安康健。 他恨自己,潜意识里却将这种怨恨发泄到亦离身上,这种怨恨已形成习惯,哪怕重生,他依然做不到就此罢手。所以他仍是等到亦离将伏羲八卦送来,才告诉亦离救顾惜月的方法。那日他狠狠挥鞭抽在马背上,看着那辆载着顾惜月的马车离开自己视线时,他耿耿于怀多年的执念才终于得到解脱。 拿到伏羲八卦后,他本想立即毁掉以绝后患,但转念一想又忍住,想着等哪天将萱儿接回来,再当着她的面或者让她亲手毁掉,这样比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有多爱她更让人信服。 没想到一念之差,竟酿成大错,他自然不允许伏羲八卦流落在外,他只是有意膈应一下睿王而已。可睿王哪知他心思,闻言勃然大怒,“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你已经想清楚了,没想到你的眼界还是那样浅,眼中除了那个山野女子,什么也看不见!你真是出息!我燕霄棠没有你这种扶不上壁的儿子!” 燕诩静默地站着,眸子微垂,眸中有讽刺的眼波流过,他妻妾好几个,却只生了他一个儿子,没有他这个儿子,除非他再生一个出来。 睿王手指虚点几下,咬着牙槽道:“我告诉你,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极阴之日,我要看到你拿着伏羲八卦出现在十方。” 睿王心里蓄着一团火,却不想在此时和儿子翻脸,毕竟非常时期,他们还要一致对外。他强忍怒火,起身往外走,在门口又顿住,“还有,华媖只能嫁入睿王府,你好好准备一下。” 燕诩的手不由攥紧,原本还带着丝嘲讽的眸光骤然一寒,可一瞬之后却忽然笑着道:“父亲说得对,华媖嫁入睿王府,与平安侯强强联手,确实有利无害,孩儿知道了,定会好好准备。” 睿王微微一怔,心里那团火到底消了些,冷哼一声后长扬而去。 “只要找到安逸,就地处决。”这是他自睿王屋中出来后吩咐云问的第一句话。 云问昨晚也是一夜没睡,闻言微微一怔,正想问那极乐丸岂不要不回来?可当他一抬头看到燕诩那双清冷幽深的眸子和阴沉的脸色时,脑子一下清醒了。跟了燕诩这么多年,排名云卫四大护卫之首,他做事向来胆大心细,且深知燕诩心思。 叶姑娘被明焰司捉走,自然是睿王的授意,但世子身为儿子,总不能明着和他父亲撕破脸,而明焰司是睿王的左臂右膀,削掉他的左臂右膀,是世子对他最直接的报复。那一百颗极乐丸,别说安逸没交出来,就算他肯出来,世子也会毫不犹豫地毁掉,云问很庆幸刚才没有问出声来。 燕诩顿了顿,又道:“还有,那天和你说的事,今天就去办了。” 第68章 险情 这两日里,翼城似被一只密不透风的网罩住,四个城门唯有东门可进出,所有要出城的人或物,都被里里外外捣腾几遍,只差没让人脱光了。可被搜捕的人似水雾蒸发了一般,依旧踪迹全无。魏太子的人头依旧高高挂在东门的城墙上,魏国来人要了几次,苦苦哀求后只要回了发黑的尸身。 因叶萱失踪,云竹原本被派去调查此事,但她哪敢离开房间半步,只好装病请假,她做事一向认真有交待,云问也没有多想,还很担心,叮嘱她多休息。 安逸那日说他受了伤并没骗云竹,他是真受伤了,伤得还挺重,夜里还发烧了。云竹本就是装病的,就让小丫头替她抓了退烧的药来,但他身上的刀剑伤,她不敢贸然向王府的大夫要药,怕引起别人怀疑,幸好她屋子里本就备有常用的外伤药,这两天全用在了安逸身上。 这晚云竹刚刚替安逸换了药,门外就响起敲门声,“云竹姐姐,您的药熬好了。” 云竹吓了一跳,一把将安逸推倒在床上,随手将床上褥子往他身上一盖,遮了个严严实实。安逸痛得龇牙咧嘴,掀开褥子露出脑袋,恶狠狠地朝她瞪眼。可云竹这两日已恨透了他,恨不得将他剁开几块喂狗,回瞪一眼便将帐子落下,这才趿着鞋子去开门。 那小丫头不但送了药过来,还贴心地带上夜宵,云竹一开门她便挤了进屋,一边将药碗放桌上,一边从食盒里取出几样糕点和一碗八宝粥,“怕您一会喝了药觉得嘴淡,云问大人特意吩咐我送些夜宵过来。” 云竹在桌前坐下,假意端起药碗喝了一小口,皱着眉道:“这药可真难喝,闻闻都想反胃,先搁这儿吧,我一会再喝。很晚了,你回去歇息吧,东西明天再来收拾不迟。对了,替我谢谢云问大人。” 小丫头笑着道:“云问大人可真是关心你呐,这几日我都没见他阖过眼,可他一回来就记挂着你病好没,要谢一会可你自己谢他,他说了过会来看你的。” 云竹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你替我转告他,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会身上时冷时热的,别过了病气给他。何况,他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的,还是请他早些歇息,待了我好再谢过他。” 话音刚落,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小丫头将手拢在嘴边低声道:“姐姐你就别狠心将他拒之门外了,他都记挂两天了,要是你再不让他瞧瞧你,今晚他回去也是睡不着的。”她说罢也不理会云竹,飞快跑过去把门开了,还很有眼色地朝云问眨了眨眼,一溜烟走了。 云问进屋后见桌上的药却没动过,不由蹙起眉头,“药都快凉了,怎么还不喝?” 安逸就在自己床上,云竹此时心里象悬了几只水桶,七上八下的,生怕云问发现端倪,垂着眸子不敢看他,只道:“大哥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听荷露说大哥这两日忙得不可开交,云竹偏巧这几日病了,不能替大哥分忧,还请大哥见谅。” 云问居四卫之首,云竹平日称他为大哥,云海为二哥,云山为三哥。 云问有点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两眼眼底乌青,脸色憔悴,少了几分平日的英姿飒爽,难得地添了些娇柔媚态,不由心生怜惜,却不知这全因她两日来都担惊受怕,又被迫照顾安逸,根本就没休息过。 他柔声道:“府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云卫这么多人,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生病就好好养病,有什么比自己身子更重要的?尤其是女子,别年纪轻轻就熬坏了身子,将来有得你好受。”他将她面前的药碗朝她推近些,又掏出一包松子糖打开放在碗边,“你就是怕苦,我若不看着你,这药放到明天你也不会喝完。苦口良药,快喝啊。” 云竹极少生病,但每次生病,云问总是买了松子糖哄她喝药,可这回哪一样啊,云竹心里暗暗叫苦,虽说没生病白喝一碗药也不会把人喝坏,但她若是把药喝了,安逸就没药喝,他没药喝就一直病着,一直病着就不离开她的闺房,他一日不离开,她就一日不得安生。 可眼下云问眼巴巴地看着,她毫无办法,唯有硬着头皮将药喝了,云问满意地笑了,看着她捏了一颗松子糖放进嘴里,“甜吗?” 云竹赧然地点了点头,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随口问道:“事情如何了?还是没有头绪?世子打算如何?” 云问摇头,眸中笑意散去,变得有些阴沉,“那姓安的果然好本领,心也够硬,他亲叔叔的人头挂在东门都快变成肉干了,他也无动于衷,当真是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这样的人,将来不是枭雄便是奸雄,绝非池中物。” 云竹两指抠着碗边,有点不以为然,心道那人没个正经,死到临头还不忘贫嘴,这种人也能成为枭雄?“会不会是那日被围攻时受了重伤,熬不住死了?” 云问摇头道:“你是不知,这几日翼城连只苍蝇也没能飞出去,列只蚂蚁也能找到尸体,他若死了,倒是比活着还容易翻出来。” 云问叹了口气,又道:“事情都堆到一块儿去了,世子这几日也是忧心不已,叶姑娘那里仍是……” 听他要提起叶萱,云竹抚着额哎哟一声。云问脸色一变,忙起身道:“四妹,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云竹揉着两边穴道,“没事,头有点晕而已。大哥,时候不早了,你连日奔波,难得今晚早回,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云问虽不放心她,但见她神色疲惫,只好道:“那好,你早点睡,我明日再来看你,你有事千万记得让荷露找我,知道吗?” 他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要注意的事,这才不舍地往门口走,云竹正要松口气,却见云问忽然顿住脚步,剑眉蹙起,双眸疑惑在屋里扫了一圈,“你受伤了?怎么有松鹤散的味道?” 松鹤散是云卫独有的外伤药,云问鼻子灵,竟然闻到味道了。云竹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忙道:“小伤而已,那日在无荒山找叶姑娘时,和守山门的和尚动过手,这两日敷了药,已经好多了。” 云问大是紧张,忙问她伤了哪里,可有伤到经脉,云竹敷衍了一番,又催促他早点回去,云问终是不舍地走了。云问一走,云竹忙将门闩住,靠在门后重重吁了口气,这才发觉后背早已一阵冷汗。 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便见到安逸已坐在桌前,大口吃着八宝粥,边吃边愤恨地道:“真真可怜,生龙活虎的人有喝药,我这生病的人反而没药喝,只能喝八宝粥。明天我走不了你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那痴心哥哥,没事爱逼人喝药。” 云竹无端被灌了一碗苦药,见他还在说风凉话,气不打一处来,抓过碟子里一只葱花卷便朝他扔去,“你道我很想喝那药,还不是被你祸害的!还有,你嘴巴放干净点,什么痴心什么的,你可别乱说。” 安逸接过那花卷,顺手就塞进嘴里,“啧啧,你可别告诉我你看不出云问那小子的心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俩青梅竹马,看着也挺郎才女貌挺般配的,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有啥好扭捏的。” 云竹又恼又羞,她早就察觉云问对自己有意,但她只当他兄长而已,被安逸说得顺理成章似的,自是恼火,恼火之余,又隐约有些心酸,一时气堵于胸,涨红着脸说不话来。 安逸见她真生气,也不再逗她,“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其实云问那小子长得獐头鼠目,横看竖看连替你提鞋子也不配。”他拉着她在桌前坐下,往她手里塞了只小肉包,“你别生气,你刚才也当着我的面咀咒我死了呢,我不也没和你计较,咱们扯平了。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好吃的都让我了,我心里记着呢,你刚才又喝了药,快吃点东西,别伤了肠胃。” 两人住一处,饭食却只有一人的量,云竹为让他早些恢复体力,两日来都将吃的让给他,自己吃得极少。她其实也饿了,见他知道自己吃得少,气消了些,瞪了他一眼后别过脸,狠狠咬了一口包子。 安逸摆弄着手中筷子,忽然问道:“对了,方才云问说什么事情都堆到一块,叶姑娘……指的叶子吧,她怎么了?” 云竹身子不由一僵,她方才就是不想让他知道叶萱被明焰司掳走,才故意打断云问的。至于这样做的目的,她自己也说不清,脑中又想起那日他句“叶子和我提过,过去三年你照顾她不少,我自会记在心上。”这话是以一种叶萱最亲近的人的身份说的,她也明知他爱的人是叶萱,不然也不会为了她背叛明焰司,可这话仍是让她心里不舒服,下意识的便不想让他知道叶萱的近况。 可安逸不依不挠,孤狼一般的眸子似看出她的不妥,一把扳过她的肩,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再没刚才的调侃之意,沉声道:“我问你话,你哑巴了?说实话,有半句谎言,我打断你的腿。” 这话顿时让云竹心里泛起一股酸意,忽然便有种要看他难受的恶意,慢条斯理地道:“你想知道?那你听好了,叶姑娘那日知道你被掳走,急得不行,下山要找你,结果被明焰司的人掳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安逸脸色霎时一寒,薄唇紧抿,刚毅的脸绷得紧紧的,双眸似放空了,不知看向哪里,可眸中却有萧瑟杀意。云竹看着沉默的安逸,只觉眼前的人和刚才调侃他的人竟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此时的安逸,沉静得太过异常,像只隐忍待发的野兽,只等一个爆发的机会,便叫猎物无所遁迹。 良久,安逸冷冷道:“我明日一早就走。” 翌日一早,荷露便像平时一样,将早饭送了过来,又将昨晚用过的碗筷收拾好装进食盒,朝云竹道了声姐姐慢用,便提着食盒走了。 出了院子一拐弯,云问便将荷露拦下,揭开食盒的盖子,里面的碗碟干干净净,一块点心也没剩下。云问看着那几只碗碟,一双眸子渐渐沉了下去。 第69章 羞辱 初春时分,咋暖还寒,身上虽披了件厚实的披风,华媖依然感觉手脚发冷,她将两手拢在袖中紧紧交握,可指尖依旧冰凉冰凉,那凉意顺着四肢,直抵心底。 “你求我帮你?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父皇才死多久?整个大晋上下披麻带孝,朕连听个小曲儿都被那些个老不死的言官喷一脸,你大哥倒是风流,明明有个安乐窝还不知足,大老远地跑来翼城风花雪月。怎么?你们晋西是没得嫖了还是没得赌了?非得来翼城找死?” 燕旻一边说,一边鄙夷地看着华媖,一双眸子因生气而变得阴鸷,“明知眼下平安侯府正处于风尖浪口上,他还敢进京四处张罗,这不是此地无银吗?明知那些言官处处咬着朕不放,朕若是替你们宋家说话,岂不又被他们安上十条八条罪名?这些年来宋家仗着太皇太后撑腰,在晋西横行霸道也就算了,现在居然敢撒野撒到翼城,还要朕出面帮他?你们是想陷朕于不义吗?可笑,朕为什么要帮宋宝那头猪?” 以往平安侯府可没少巴结燕旻,每年私下进贡给他的好处不知多少,华媖紧紧咬着唇,不敢哭也不敢反驳,她知道燕旻的脾气,他一发起火来理智全无,什么狠绝话也说得出。须臾,她才小声道:“陛下息怒,父亲和大哥怎敢陷陛下于不义?大哥根本就是被人陷害的,他这次来翼城,不过是因为家里牵挂华媖,让他悄悄来看看我,顺道带些家乡特产给太皇太后……” 她话音未落燕旻便打断了她,“你少拿太皇太后说事,你以为扯上太皇太后,朝里的人就会给她面子?他们连朕都敢顶撞,还会顾忌一个老妪?” 见他仍是不松口,华媖忍不住哭了出来,扑腾一下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袖子哭着道:“是华媖说错话了,陛下息怒。大哥他也知错了,再也不敢了,陛下就帮他最后一次吧,还请陛下看在……看在与华媖一夜夫妻的份上,帮帮大哥吧……” 那本是她有生之年都再不愿提半句的耻辱经历,可人到了绝望时,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惜放下尊严垂死一搏,大哥若被问罪,倒的可不自是他一个人,整个平安侯都会受牵连,她唯有将最后的希望觊觎在两人曾经的露水姻缘上,希望他看在这一点情义上帮她一把。 哪知燕旻一听她提起这事,顿时勃然大怒,厌恶地扯回自己的袖子,仿佛再被她碰一下都觉得恶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要挟朕?你以为你上过朕的床,就是朕的什么人?你还真当自己是一回事,你和宋宝果然是一家人啊,都是不要脸的下作货!娼妇!”他本就阴鸷的双眸此时更是阴森可怖,咬着牙槽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华媖,你给朕听好了,你若再胆敢提半句那晚的事,朕就让你和宋宝那头猪一块去死,省得他一个人上路寂寞!滚!别再让朕见到你!” 对于他来说,那晚的事何尝不是羞辱?这么多年来,想方设法爬他床上的女人多了去了,他原本也不觉得什么,反正父皇本就有意让他娶她,提前洞房而已。可不久后,他偶然听到宫里小内传和宫女碎嘴,说华媖郡主心仪睿王世子多年,奈何人家世子爷看不上她,还狠心拒绝了她,她伤心之下为了报复世子爷才设计引诱了太子。自小处处被燕诩比下去,燕旻心里本就对燕诩怀着不可告人的怨恨,这下简直是奇耻大辱,像是吞了只苍蝇般窝囊,心里更加恨透华媖和燕诩。 华媖跌跌撞撞地跑出承德殿,殿外春/光明媚,风和日暖,可她却是禁不住冷得浑身发抖。平安侯府最近似遭了咀咒似的,事事不顺。先是父亲平安侯被人弹劾克扣军饷、虚报兵马,其实这种事情哪个掌兵的没做过?大家心知肚明,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偏偏那些言官咬着平安侯不放,连一些陈年旧账也被翻了出来,父亲为此事焦头烂额,只好让她大哥偷偷进京打点。 也是合该平安侯府背运,他大哥宋宝竟在翼城见到了他曾经深爱的一名小妾。那小妾原是府里丫鬟,自小伺候宋宝的,两人情份非同一般,宋宝未娶妻前便将她纳了为妾,谁知妻子是个容不得人的,趁他离府公干时竟将那小妾卖到青楼,待他一个月后回来时谎称她得了急病死了,宋宝很是伤心抑郁了许久。 其实宋宝也是个做大事的人,做事一向沉稳有度,不然平安侯也不会让他进京打点,奈何那小妾是他软肋,无意中得知她没死,就在翼城一个青楼里凄苦渡日,他哪里还按捺得住,当即去青楼找那女子,好巧不巧便被人撞到了,第二日便因被人告发他国丧期间狎妓而锒铛入狱。 平安侯慌了,派人来找华媖,让她务必保住她大哥,她当然也知道其中利害,眼下平安侯府正风雨飘摇,未出大哥这件事前,朝里也有些平安侯旧交替他说话,可若大哥再因这种丑事被定罪,侯府就算完了。 华媖其实根本不想找燕旻,她第一时间找了太皇太后,毕竟是自己娘家的人,太皇太后心里也急,奈何她早就被燕诩架空了,只有干着急的份。华媖无奈之下才转而找燕旻,其实在找燕旻之前她就料到,燕旻这个皇帝当得憋屈,处处被掣肘,不可能一声令下就保住她大哥。他刚才口口声声指责平安侯的那些话,不过是因为他根本就没办法,又顾及面子不愿承认,借此掩盖自己的无能罢了。 她没想到的是,燕旻帮不了她也就罢了,竟还说出那些恶毒的话来,将她骂得那样的不堪。她又伤心又绝望,也恨透了燕旻,浑浑噩噩之下独自一人在偏僻的林荫小道漫无目的地徘徊,一想到自己情路坎坷,唯一依靠的平安侯府又陷入沼泽,不仅悲从中来。 恍惚之中,前方小路上悠悠转来一道修长的身影,阳光正好,自婆娑枝叶透下,恰到好处地洒落那人身上,他分花拂柳地从林荫小道朝她走来,依旧是那样的风神俊朗,温雅如玉。华媖顿时停下脚步,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看清来的人正是自己深深爱慕,偏又求而不得的男子时,不由呼吸一滞。但也仅仅是片刻而已,她猛然转身,疾步离去。 她何尝不知找谁才真正救得了大哥,救得了侯府,可她也很清楚,那个人根本不会帮他。她已经傻过两次,她虽爱慕他,但她也有她的骄傲和尊严,俗话说事不过三,她再怎么爱慕他,也不允许自己再三送上门任让他羞辱。 但她才走了两步,燕诩已冷冷开口,“想救宋宝就站住。” 华媖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回过身来,却不敢开口,只怔怔地看燕诩。燕诩在几步开外停下,侧身看向小道旁开得正艳的桃花,漫不经心地道:“整个朝堂,能救宋宝和平安侯府的人,唯有我一个。不想听听我说什么吗?” 在刚刚遭受过燕旻无情的凌迟后,此时燕诩的一句话,无异于向她扔出一根救命绳,可华媖仍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你会帮我大哥?” 燕诩没有看她,一双凤眸只看着离他最近的那朵桃花,嘴角泛起浅笑,比那娇艳的桃花还让人炫目,“我只是说……我能帮,但世上没有无端的好事,我可以帮你,前提是……你嫁入睿王府。” 第70章 浮世 嫁入睿王府…… 华媖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燕诩。嫁给燕诩,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但经过前两次惨痛的教训,她不认为自己还能幸运地获得燕诩的青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爱他,爱得难以自拔,但她也不是白痴,不至于被他一句话就冲昏了脑袋,失去理智。 她紧紧攥住袖中微微颤抖的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还请世子明言。” 燕诩站在原地,凤眸轻轻瞥了她一眼,似乎比较满意她的态度,又继续看向那株桃花,悠悠道:“平安侯掌晋西二十万兵马,睿王府不希望平安侯做燕旻身后的靠山,虽然睿王府也没将这二十万兵马放在眼里,但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宋家站在敌对面。该怎么选主子,你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但晋西离翼城山高路远,平安侯病倒了,宋宝还在大理寺,你这个做女儿的,是时候替家里做点事了。” 华媖本是聪明人,短短几句话,她已听出他话中的多重意思。一瞬间,她脑中不断划过各种片段,包括最近朝野上传得风风火火的继位传言,包括为何平安侯府被咬着不放,为何他大哥那么巧合,一到翼城就遇上那个念念不忘的小妾,而这所有的巧合,都离不开那只在背后默默推动一切的手。 而那个人一步一步实施这些计划的最终目的……她脑中乍然响了个惊雷,惊得她忘掉了矜持,掩嘴惊呼,“你、你是想……” 燕诩侧过脸,朝她莞尔一笑,随即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把话说出来。那妖异的一笑,让华媖心惊肉跳,就在她的心砰砰乱跳之际,那蛊惑人心的声音再次响起,“所以……华媖郡主嫁入睿王府,对睿王府和平安侯府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咬着唇,飞快地在脑中理顺自己的思路,这么说,燕诩看中的是她娘家的势力,所以才改变主意要娶她。她原本早已枯败的心,忽然被浇灌了些许雨露,深埋泥中的种子有了萌芽的希望。她早就知道燕诩非池中物,说句心里话,她更愿意看到高高坐在龙椅上的人是燕诩而不是燕旻,所以在听说燕旻被那个继位传言弄得焦头烂额时,还偷偷在心里幸灾乐祸一番。 她才不管什么谋不谋逆,在她眼中,燕诩是名至实归的王者,哪怕他对她无情,她依然觉得燕诩有朝一日定能一飞冲天。而如果她有幸在他的征途上为他添一分力,只要他给她机会,赴汤蹈火她也在所不惜。 她知道他心里没有她,他心里只有惜月,可那又如何,只要她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侧,陪着他一直走向问鼎之路,便是上天对她的眷顾,是她最大的荣耀。更何况,如果她答应了他,不但能化解平安侯府眼前危机,将来燕诩成事,宋家功不可末,地位会更牢固,比嫁给燕旻那没用的家伙强多了。 她脑中几乎已经临摹出一幅盛世宏图来,燕诩头戴冕冠昂然而行,她则身穿凤袍走在他身侧,两人牵着手一步步走向玉阶上的宝座……她极力压抑着心中激动,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承蒙世子青睐,华媖愿嫁入睿王府,尽一已之力,替世子分忧解难。” 燕诩满意地笑了,“好,很好。” 可随即,华媖还未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便听到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入她耳中,“我父王平日喜欢书法,尤其喜爱前朝大家杜知秋的瘦金体,每日定会练上一个时辰。他还喜欢养八哥,在朔安府中便养了不下十只,每一只都会说几句喜庆话。穿衣只喜欢蜀国的冰丝绸,墨要用端州老坑砚,瓷器要用汝瓷,饮食方面独爱吃鱼……” 她对他忽然转变了话题有些迷惘,可也只是一瞬间,她蓦然惊醒,脑中轰的一声嗡嗡作响,可他那带着磁性的声音仍在继续,“最近几日太皇太后身子不适,父王每日巳时都会进宫探望,陪她老人家用过午膳才走。我只给你十日时间,若在十日内你不能得他欢心……便备好棺材替你大哥收尸吧。” 顷刻间,华媖只觉天璇地转,方才美好的愿景轰然倒塌。 睿王府,西北角小院落的屋子里,云竹垂手站在一旁,看着安逸从容地穿上已洗干净的衣物,两手松了又攥紧,攥紧了又松开。他终于要离开,她本应高兴才是,毕竟这祸害躲在自己闺房里,就算说自己是被迫的,但孤男寡女日夜相对,她水洗不清。可没想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此时此刻,她心里竟然有种难以言语的难过,似不舍,似不甘,似失落,又似心酸。 他自昨晚听闻叶萱被明焰司掳走后,便没再说过一句话。早上她醒来时,他已安静地坐在桌前,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的剑。随后便告诉她,过了辰时他就走。此刻,他身上衣物已穿戴好,忽然伸手将头上的玉簪拔掉,任由一头乌发散在肩上,然后在她梳妆台前坐下,沙哑着声音道:“劳驾,替我束发。” 云竹只微微一怔,便上前拿起牛角梳子替他梳头。他的头发又黑又浓密,此时柔顺地披在肩上,让他刀削般的脸看起来少了几分刚毅之气,多了几分柔和。云竹的手有些轻颤,但安逸丝毫没有察觉,他自怀中掏出那根魏太子留给他的簪子,拿在手中细细摩挲,想起那日他把簪子交给自己时的话,不由怔怔出神。 “阿逸,我知道你心里不屑什么天下不天下的,可你要明白,我们活在这世上,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我们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远离世俗,不受世俗束缚,殊不知,世俗从来没离开过我们,一日身在浮华世尘,一日就不能摆脱世俗的烦扰。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的身世,注定你此生没有坦途可走。你有没有想过,世人为何向往权力?因为只有权力,才可以让我们变得强大,只有权力,才可以让我们做我们真正想做的事情,只有权力,才可以让我们免于被人控制,从而反过来去控制别人。阿逸,好好想想吧,别再倔犟了,回魏国吧,只有在魏国,你才会成为真正的你。” 也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何燕诩一再寻求十方策。可是当年为了十方策,他差点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流尽身上的血,还有他的父亲襄王,当年他若不是妄想得到十方策,孜孜不倦地四处收集十方策的消息,又怎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兜兜转转了这些年,他难道还要重蹈覆辙,踏上父亲的旧路? 他用力攥紧手中簪子,缓缓闭上双眼。 云竹梳着手里的乌发,仔细且耐心,她自镜中看到他闭着眼睛,剑眉微蹙,薄唇紧抿,那一瞬间,她忽然很想伸手替他抚平紧锁的眉头,但她不敢,仍是继续手中的动作。他的烧已退了,身上的伤虽未全好,但也无甚大碍,只脸上有些病色。手中触感柔软顺滑,镜中男子恬静沉默,她梳着梳着,便有了一种现世静好的错觉,只愿光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 但安逸很快便睁眼看了她一眼,“动作快点。” 她的脸一红,有种被人看穿心事的窘迫,但安逸显然没往那方向想,他只道:“你放心,我说话算数。” 原来他以为自己在担心极乐丸的事,云竹垂眸盯着他的脑袋,不敢再朝铜镜看一眼。说来也是怪,这三日来她心里虽恨他将自己陷入险境,却从来没有担心过他会食言不给自己极乐丸,她也说不上为何会这样,但心里偏生对他有种莫名的信任。 她加快了动作,最后他将那根簪子递给她,将发髻固定好。他在镜中左右看了看,道了声手势不错,接着在她妆台的木格子里取过一只圆形小瓷瓯,揭开盖子朝她递去,“解药在此,拿去。” 她一看顿时大为恼火,那根本就是清热泻火的清心丸,她前段日子常熬夜守在无荒山,云问特意给她送来的,“你要致我于死地,出门喊一声便是,云卫自会将我绑了交给世子处置,何必再费心思戏弄我。极乐丸你不愿给我,我早就料到了,只恨我命苦,每次遇上你就没好事。我不要再见到你,你滚!” 其实前一刻她心里还不曾怀疑过他,还以为自己在他心里多少有些特别,不指望他兑现那晚的诺言,自己不吃也会留给她,但至少也会顾念一下她连日的照顾给她留几颗,没想到他竟是狠心如此,用清心丸来敷衍她。 安逸嗤地一笑,脸上难得带了些歉意,“这三日得你照顾,我心里感激不尽,但我想着我嘴巴说得再好听,大概也抵消不了你对我的怨恨……” 她抢过话茬,心里已绝望,眼眶发红,“所以干脆再戏弄我一次?临走也要看我笑话?姓安的,就当我世前欠了你,你若真的对我一丝感激之情,现在就给我一剑,省得我受极乐丸之苦生不如死。” 安逸见她脸色灰败,忙道:“哎哎,你这是怎么了?我话还没说完呢,其实那晚我给你吃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极乐丸,进屋时随手自这瓯中拿了几颗药而已,你那晚不也说了,我身上若有极乐丸,早在狱中就被人搜去了,哪还轮得到你?方才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莫往心里去。我走之后,保证你活蹦乱跳,健康长寿。” 云竹呆怔当场,那晚她心慌意乱之下也没细想,现在听他这么说,细细一想,那晚那药丸化在嘴里的味道,可不就是清心丸的味道?可恨自己一向细心谨慎,可每次一到他面前,便像傻子似的被他耍得团团转,不由恼羞成怒,将手中梳子劈头朝他扔去。 安逸笑嘻嘻地躲开,一边道:“别气别气,是我不对,你若想出气,我站好了让你打,别打脸就行。” 他说着果然站在那儿不动,挺起胸膛示意她往他身上招呼,云竹愤恨地举起手,可举了半天,那手终是没有落下。也许今日一别,再无相逢之日,她缓缓垂下手,心里五味陈杂。 院子那头忽然响起荷露和几个小丫头的声音,“呀,快看,是孔明灯,谁大白天的放孔明灯啊,还那么多。” 安逸闻言,飞快推开窗子朝天上看去,果然有不少孔明灯升到半空,还有几只就在王府上方。他回过身来,在云竹肩上轻拍一下,收起脸上的戏谑神色,正色道:“云竹,谢谢你,我走了,你保重。” 云竹心里一阵失落,勉强笑笑,回了他一句保重。安逸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门口,可才打开房门,便见到云问独自一人站在门外,正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第71章 逃走 极短地对视了一眼,云问便将目光自安逸脸上移开,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站在他身后的云竹,语气平静得让人捉摸不透,“四妹,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云竹脸上的血色霎时退了个干干净净,喊了声大哥后,再说不出话来。 云问两眼紧紧锁着她的脸,似要从她脸上看出个所以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此,你有何委屈,大可跟我说。” 他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他并没有惊动其它人,他是在给她机会。 云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嗫嚅道:“大哥,我……我……” 她本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云问她是迫于无奈才窝藏安逸,但她发现她不能,因为她问心有亏。这三日里,她确实担心自己窝藏安逸的事情被人发现,但这种担心,更多的是担心他的安危,而不是她自己的处境。她虽没主动做出背叛云卫的事,但她的心已然背叛了云卫,背叛了世子。 云竹的沉默让云问的心蓦然一沉,除了震惊和愤怒,还有痛心。他再次看向安逸,目光变得森冷可怖,杀意骤起,两指扣在唇边一声呼啸。 他的手方动,安逸已抽出佩剑,却不是刺向云问,而是一手抓过云竹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一手将剑抵在她脖子,脸色狠戾,“是你故意引他来的!我若不能脱身,你休想拿到极乐丸!” 云问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明焰司淬炼过的人,竟然会做出夹持女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安逸,是个男人的话就放开她,光明正大地与我较量一番,用个女人来替自己挡刀,这算什么男人?别让人看不起你!” 安逸箍着云竹一步一步走进院中,完全不理会云问的激将法,嗤了一声道:“光明正大?燕诩什么时候做过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主子卑鄙阴险,他手下的走狗居然嚷着要光明正大?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听到云问的哨声,陆续有卫云赶到院中,但见云竹被他夹持着,皆不敢轻举妄动。此时,越来越多的孔明灯飘到睿王府上空,云问抬眸看了看天,虽看不出那些孔明灯里有何玄机,但也猜到多少和安逸有关。他当机立断,轻喝一声“攻”后,自己率先冲了上去。但云竹当在他的身前,云问到底有顾忌,出手多了许多掣肘。 安逸躲在云竹身后,轻轻松松便躲了过去,往院子一侧的围墙且战且退,他轻声道:“你别怨我,我若不这样,他们不会信你,这招苦肉计也不知能不能骗得过你的好大哥,你好歹配合点,交足戏,别枉费我一番苦心。” 明明危机四伏,他却似毫不担心。他贴着她的耳朵说话,随着他的嘴唇翕合,他独有的气息在她耳畔拂过,春风一般拂进她的心里,让她的心也随之微微一颤。 云卫自然看出安逸企图越墙逃走,早有人抢先堵住退去墙边的路。随着来到院中的云卫越来越多,安逸和云竹很快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就在此时,破空声不断,一根根箭矢自四面八方射向正飘于王府上空的孔明灯。那些箭均带着磷火,被射中的孔明灯霎时燃烧起来,往睿王府各个角落坠去。府里很快敲响走水的铜锣,训练有素的下人提着水桶逐一将着火的孔明灯浇灭。 云问在心里冷笑一声,想借火烧王府来个金蝉脱壳,这一招用在别的地或许行得通,但这里可是睿王府,这种伎俩如果行得通,云卫也不用混了。他哼了一声,趁着云山在前面遮挡了安逸的视线,斜斜朝他左侧攻去。 安逸朝云山虚晃一剑,忽然发力将云竹朝云问推了过去,云问大吃一惊,情急之下猛然使了个千金坠将自己身子一沉,堪堪收住剑势,云竹已撞进他怀里。 他扶住云竹,难掩脸上关切,“四妹,你没事吧?” 可云竹似没听到他发问,一站稳身子便朝安逸看去,恰好看到云山和云海一前一后攻向安逸,她顿时失声惊呼,“小心!” 这一声小心,让仍扶住她的云问身子一晃,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可惜云竹此时什么也没顾得上,她眼中只有在刀光剑影中不断穿插的安逸。 这些孔明灯必定是接应安逸的人有意烧的,虽不知他们打算怎样接应他,但云竹知道,拖得越久,越是对安逸不利,更何况她知道他身上的伤并未痊愈。她咬了咬牙,忽然出手将云问手中的剑夺了过去,“大哥,对不起!” 云问满目惊骇,云竹已提剑朝安逸冲了过去,替他挡下云海的一剑。 “四妹,你疯了吗?”云问、云山和云海同时喊道,尤其是云问,简直是气急败坏,“阿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给我回来!” 不但云卫的人,就连安逸也是难以置信,“云竹,你这是做什么?” 云竹不管不顾地拦下云海攻向安逸的剑,眸光坚定,“不必管我,你快走!” 安逸一边招架,一边低低骂道:“你这傻瓜,我刚才的戏算是白演了!” 这突然的变故,让云卫有点措手不及,云问心头巨浪翻滚,但很快便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夺过一名手下的脸挺身朝安逸刺去。心里带着怒火,云问手中的剑似被怒火点燃,一招比一抬狠厉。安逸本就身上有伤,又有其余云卫见缝插针不时补上一剑,顿时有些狼狈不堪。 越来越多的孔明灯自空中坠入睿王府,有两只恰好坠落他们所在的院子,在这两只孔明灯才落地不久,便有下人一桶水浇了上去,燃得正旺盛的孔明灯吱的一声便被浇灭,只盛了一堆灰烬。 空气里忽然飘来阵阵若有若无的兰花香,安逸灵巧地躲过云问一剑,身子一滑便朝云竹滑了过去,抓着她的手腕用力一扯,“走!”又用极低的声音对她道:“闭气。” 云问最先反应过来,心头一跳,大声喝道:“小心,是酥筋散!” 可惜已察觉得太迟,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根本使不出劲,手中的剑几乎提不起来,更别说去追。其余云卫更甚,有些内力稍低的,已是软软地倒在地上。云问眼睁睁地看着安逸轻盈地跃上墙头,再一跃,带着云竹一起消失了。 云问此时方醒悟过来,那些人将孔明灯射落,目的根本不是为了火烧王府,恰恰相反,他们正是等灯落地后被水浇灭,孔明灯里头藏了酥筋散,一遇水,气味便散发出来。他目眦尽裂,若非亲眼所见,他几乎不能相信,一个重伤未愈的人,竟能在重重包围之下,轻轻松松地在睿王府里逃了出去,而云卫的人,连他的同伙也没见到一个。 云竹见安逸竟是要带着她一起逃,不由大急,“放开我你自己逃!我不能跟你走。”刚才出手相助,全是情之所至,但她是云卫的人,她从未想过要背叛云卫,哪怕明知留下要受罚,她也心甘情愿。 安逸却不理会她,依旧牢牢抓住她手腕,气急败坏地道:“我是疯了才会任你留下!让你留下等死吗?你以为燕诩还会信你?你刚才根本不该帮我!可你既然帮了,而我又承了你的情,我怎能白白让你为我送死!真是可恶!我是前世欠了你吗?” 云竹心里既惶恐又绝望,她知道自己这么一走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从此她不再是云卫的,而是睿王府的叛徒,她一瞬间已失去了全部。 她想挣扎,但方才吸了点酥筋散,她此时有气无力,“放开我!我不后悔帮了你,但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背叛世子!” 安逸反而更用力地扯了她一把,气道:“我安逸是什么人?会让一个女人为我而死?你再啰嗦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快走!” 云竹无力再挣扎,心中绝望之极,恍恍惚惚地跟着安逸在几条小巷子里左闪右躲,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跟着安逸进了一条地道,一名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者正等候在那里,他身后还有几名举着火把的黑衣人。 安逸一见到那老者,便道:“亚父,让你久等了。这位是云竹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从今日起,她就跟着咱们了。你带上云姑娘和其余人先撤,不必管我,我还要在翼城呆上几日。” 云竹心里一惊,他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为何还要留在翼城? 那老者显然也是这么想,问道:“为何?少主,现在翼城被燕诩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难飞出去,这条地道,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此时若再不走,难保燕诩的人会找来,到时想再逃可就晚了。” 安逸咬了咬牙,道:“我要找到叶子再走。” 这一刻,云竹只觉满心酸涩,但难过归难过,她不希望安逸再次涉险,劝道:“你不可能短时间内找得到她,就连世子找了这么多天,也毫无头绪,你身上还有伤,还是先逃出翼城养好伤再作打算。你放心,明焰司的人怎么也会顾及世子,不会伤害叶姑娘。” 安逸却断然道:“不,她已没了记忆,怎么可以再没了自由!一日找不到叶子,我就一日不走!” 颜奴叹息一声,将一根火把递给安逸,“少主,既然如此,老奴就带着这位云姑娘在城外等你吧,你千万要保重。” 安逸朝颜奴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中火把,“亚父,一有消息,我自会与你联络,你也一路保重。”他又看了云竹一眼,“云竹,云卫已容不得你,你不能再回去。全是我连累你至此,但你放心,虽给不了你钱财万贯,但一口饱饭还是有的。你以后就跟着我混吧,有我安逸一日在,绝不让你受一日委屈。” 他说罢转身欲走,可才迈步,颜奴台手便一记手刃劈在他后脖子上。安逸身子一顿软软倒下,颜奴接住安逸,自他怀中掏出一物,正是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伏羲八卦。他眼中有兴奋的光芒闪过,随即将那八卦放入自己怀中,一把将安逸扛在肩上,“少主,恕老奴不能从命。异血人虽重要,但再怎么样也不及您重要啊。得罪了。” 第72章 劝说 云问将事情的经过详细禀报完毕,垂着手站在一侧,手心里全是汗。云山云海等人也是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和云竹一样,都是孤儿,自小在睿王府长大,从懂事起便知道自己这条性命,是属于云卫,属于世子的,没有人会想到云竹竟然会背叛世子。 良久,燕诩依旧靠在椅子里揉着眉心,并没有说话的意思,脸上喜怒不辩,但下颚的线条紧紧绷着。 云问思忖了片刻,还是想替云竹说句话,“世子,云竹向来忠心不二,行事也谨慎有度,若非安逸逼她吃了极乐丸,她绝不敢窝藏安逸,还请世子看在她是被迫的份上,网开一面。” “被迫?一个女人会在自己已脱险的情况下被迫替逼她服下毒药的男人挡剑?”燕诩半睁开眼,淡淡扫了云问一眼,“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云问,忘了她吧,她已对那人动了情。念在她曾替我出生入死的份上,若抓到了,不必带回刑堂受罚,直接了断吧。” 云问的心霎时一沉,丝丝痛楚随着那一句“她已对那人动了情”漫上心头,胸口冰凉一片,“是,属下领命。” 三日后,魏国使者再次请求要回魏太子的头颅,不同的是,这次他们提出了条件,可用五十颗极乐丸作为交换。燕诩当然知道那是安逸暗中捣的鬼,他本不想理会,但睿王知道后便将他叫到跟前训了一顿,最后燕诩只好同意,用魏太子的头颅替明焰司换回五十颗极乐丸。 安逸是掐准了时间,这一日正好是寒食节,子时一过,若不能服下极乐丸,明焰司的人便会遭受比凌迟还痛苦的折磨,据说有些明焰使已互相约定,届时你给我一刀,我给你一刀,但求来个痛快,免得活受罪。 但事情在最后时刻有了转机,司掌佟漠带回了五十颗极乐丸,加上原来剩下的八颗,一共有五十八颗。这意味着,一百零八名明焰使,一共可活五十八人。这一日,明焰司举办了一场残酷的比武,一百零八名明焰使,全凭自己的本事替自己赢取一粒极乐丸,输了的,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只能怨自己本事不济。 经此一役,明焰司虽保住了五十八人,但毕竟元气大伤,燕诩只冷眼旁观,暗中命人将其中一名输了比赛的明焰使偷偷保了下来。 月悬中天,夜凉如水。 琴声叮咚,开始时尚流淌写意,婉转连绵,只是渐渐的,抚琴之人大概是心浮气躁,琴声逐渐凌乱淤滞,再过片刻,便听锵的一声,琴弦骤断,琴声戛然而止。燕诩烦躁地将琴推开,推门走了出去。半个月过去了,依然音讯全无,哪怕他再沉得住气,此时也不免生出些心灰意败和来。 今晚的风有些大,挂在廊下的花灯被吹得一摇一曳,灯里的烛火时暗时明,燕诩伸手将花灯取下,看着灯壁上那两朵黄色的萱草花怔怔出神。 芳草比君子,诗人情有由。 只应怜雅态,未必解忘忧。 夏月玉墀小,微风藓砌幽。 莫言开太早,犹胜菊花秋。 去年祭灶节的那晚,他带她逛灯市,她指着这灯说喜欢,他便替她猜灯谜赢花灯,这首诗便是谜面,谜底恰好是萱草。那时他只觉得巧,她名字里不正是有个萱字吗?可那会自己的眼中,她不过是顾惜月的替代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没想到一年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晚的萱草花,原来不单止画在灯壁上,更是画在了他心里。 月色清朗,不知此时的她,能否看得到今晚的月色。思潮一起,心里百般滋味。有时候冥冥之中,世事就是那么巧合,那日他刚给了她千山万水的解药,她便被人掳走,真是巧得事前排演过似的,注定她要遭受这一劫。 他相信她还在城里,只是不知被关在哪一处,明焰司在翼城经营了那么多年,明桩暗桩不知有多少,之前围城搜捕安逸时,其实更多的是在搜寻她的下落,可惜明焰司太狡猾,至今半月已过,依然毫无头绪。 这一度让他焦虑烦燥,想他一贯善于掌操他人,事事运筹帷幄,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拿住七寸的时候。城里搜不到,他开始怀疑起另一个地方,隐约觉得那个地方一直以来或许被他忽略了。 正想着,云山小跑过来,呈上一张图纸,“世子,那人把图画下来了。” 燕诩将花灯重新挂好,这才接过那纸细看。明焰司共有玄、白、青、赤、紫、蓝六司,那个被他偷偷救下的明焰使,来自玄焰司,而玄焰司的人对那个地方,最是熟悉不过。 燕诩早些年曾从睿王那儿讨了颗极乐丸,其实当时也没什么打算,不过是一念所至,没想到今日却派上了用场,他将那颗极乐丸给了那名明焰使。 那名明焰使输了比武,本就没想到还能服下极乐丸续命,虽然明焰司里他已除名,但平白多了一年命可活,代价不过是画一张地形图,他又岂会拒绝?更何况,世子也给他指了条路,若想多活几年,大可去找始作俑者子烁,他身上还有五十颗极乐丸,他自认自己没有长命百岁的福气,五十颗……足够他吃到寿终正寝了。 院子里有脚步声响起,步伐密集,落地有声,有些来势汹汹的味道,是睿王来了。这么晚还来,看来是那事已有进展了,十日之期已到,也该有个说法了。燕诩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将手里地形图放进怀中,又示意云山退下。 云山方退下,睿王便怒气冲冲踏上长廊,才站定,劈头便骂:“逆子!你按的什么心思?连你父亲我你都敢算计?” 燕诩半垂着眸子,似有不解,“父亲不知何事生气?孩儿不懂。” 睿王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少在我面前装!”他的手有些发抖,看来气得不轻,指了他半天才勉强挤出话来,“你这逆子!我让你娶华媖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多一分助力,还不是为了让你更有能力掌控这天下?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不靠十方策也要夺这天下,为何你非但不领情,还要和我对着干?你让华媖百般讨好我,到底按的什么心?” 燕诩不以为然地道:“父亲,华媖百般讨好你,那是因为她心悦于你,与孩儿何干?说起来也真是孩儿不孝,母亲远在朔安,您一众姬妾也没有随您到翼城,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有,实在是孩儿思量不周,如今倒好,既然华媖心悦父亲,父亲何不承其美,将她收入房中?” 睿王气得直哆嗦,手指虚点几下,“你少在我面前装糊涂!你打量着我不知道你耍的什么花样吗?趁早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今晚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燕诩默了默,他也不想再惹他生气,毕竟她还在他手上,投鼠忌器,若真把他惹恼了,他担心他会迁怒于她,让她吃苦头。更何况,父亲是个聪明人,岂会不知他在暗中捣鬼。 他于是心平气和地道:“父亲,孩儿就明说了吧,您若非要我娶华媖,我做不到,也不愿意。但父亲说得对,华媖嫁入睿王府,对咱们百利无害。父亲要的无非是平安侯的支持,无论睿王府谁娶华媖,这一结果不会改变。孩儿恳请父亲体谅孩儿暂无娶亲之意,请父亲娶华媖入门。” 第73章 地宫 看来他一早就打定主意,所以上次才会笑着附和自己,说什么会与平安侯府强强联手,好好准备迎娶华媖,原来这个准备是这个意思。 睿王怒火中烧,难怪这几日他每次进宫,总会“巧合”地遇上华媖,她殷勤地陪着他看望太皇太后,请他品尝她亲手做的鱼羹,开始时他还以为她因爱慕燕诩,所以刻意讨好自己,以便促成她和燕诩的婚事,可渐渐地,便品咂出些不同意味来。华媖的谄媚逢迎,到后来简直成了露骨的引诱,饶是他身经百战,也差点把持不住,险些毁了几十年的道行。 睿王今年四十七,一向注重仪表,兼之体态风流,看着不过刚四十出头,向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不知多少,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外表对女人有足够的吸引力,但这种自信不至于蒙蔽他的眼睛,他阅人无数,长年的隐忍蛰伏让他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一眼便能洞悉那些谄媚讨好背后的目的。 虽不知道华媖为何选中他,但睿王本是个聪明人,联想到她大哥最近的牢狱之灾,稍加分析便猜到是燕诩暗中使的手段。眼下听他大言不惭地请求自己娶华媖过门,心里一股邪火不由冒得老高,“真是我的好儿子啊,不枉我费尽心思悉心教导,果然教出个孝顺儿子来,连老子都敢算计……” 他举起手掌,恨不得狠狠一掌扇下去。燕诩默不作声,半垂着眸子淡然而立。睿王看着那张酷似自己的面容,还有那双倔犟难驯的眸子,手掌举了半天,终是忍着没有挥下去。他的好儿子已经长大了不是么,羽翼已丰,再不可能像以往那样对自己惟命是从了。 他心里堵得难受,就像放风筝,以往那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可绳索的另一端,仍牢牢系在自己手里,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手中的绳索已断,风筝早在不知不觉中摆脱了他的掌操,越飞越高了。他不甘心,他允许他展翅翱翔,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可他绝不允许他背叛自己和父皇寄予在他身上的期盼。 睿王默默收回手,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与其费这么多心思在我身上,还不如多费些心思找回伏羲八卦。我还是那句,那个异血女子唯一的用途,就是替你打开十方。你若还想见到她,极阴之日便乖乖给我出现在十方。” 睿王拂袖离去,燕诩半垂的眸子缓缓抬起,再次看向挂在廊下随风摇曳的花灯,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 平安侯长子宋宝国丧期间狎妓的丑闻很快“水落石出”,原来是有心人栽赃陷害,那个栽赃之人眼见事情败露,竟畏罪上吊了。宋宝很快出狱,而之前弹劾平安侯的折子,也被内阁压了下来。 又过几日,太皇太后赐婚,华媖郡主嫁与睿王为侧妃。 这桩婚事怎么看怎么怪,朝里的人个个都知道华媖郡主是先帝有意指给今上的,只因今上要守孝,所以婚事一直拖着。先前还有传闻说华媖郡主其实心怡睿王世子,睿王也有意让世子娶郡主,总之任众人怎么猜,也没想最终要娶华媖的,竟然是睿王自己。这可真是乱啊……睿王竟和自己的子侄抢老婆。可腹诽归腹诽,人人三缄其口,毕竟现在睿王府势大,在朝里简直是一手遮天,谁也不会没事吃撑了置喙此事。 婚事在半个月后举行,华媖长居太皇太后的昭和宫,又因最近太皇太后凤体违和,这场婚事之所以办得急,也是有为太皇太后冲喜的意思,所以婚事就在宫中举行。虽说是睿王娶妃,但因逢国丧,且只是娶侧妃,婚事不宜铺张,一切从简,宫里也没请外人,宋家就只宋宝这个兄长,其余的都是燕氏宗亲。 酒过三巡,燕诩便借口更衣离了席。殿外,云问、云山、云海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他出来便默契地跟在他身后,四人一起朝皇宫的最南端走去。 今晚虽是睿王婚宴,但除了昭和宫张灯结彩,宫里其余地方仍挂着白幡,夜幕深沉,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四人悄无声息一路疾行,不久后便来到皇宫的最南端,只见殿宇重重之中,一座塔楼平地拔起,塔楼之上挂着九盏白色的风灯,是替先帝祈福的长明灯,昼夜不息,白晃晃的风灯在风中一颤一颤的,夜色下看着有些瘆人。 这座屹立于皇宫最南端的塔楼,正是邀仙台。根据那名明焰使画的图纸,邀仙台的地底,宛如一座地下宫殿,是明焰司关押要犯及放置重要物品的地方。 燕诩抬头遥遥看向邀仙台,最高的那一层,她曾经在他怀里,将他两手拢在自己的手心搓揉,问他还冷不冷。她不在,他当然冷。但愿一切如他猜想的那样,她是被佟漠囚在邀仙台地宫。翼城的每一处云卫已经搜遍了,他把所有希望都寄予在这地宫,他不敢想像,若连这孤注一掷都是错的,他大概会崩溃吧。他微微眯了眯眼,眸中闪过冷冽的决然之色,若真是那样,他可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来。 就在燕诩四人准备进入邀仙台地宫之际,另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已先四人一步,如鬼魅般潜入地宫。 安逸一路潜行,以他对地宫防卫的熟悉,本来早作好难免恶斗一番的准备,但奇怪的是,今晚守在地宫入口处的十名明焰使,不知何故竟全部被人放倒了。他心中骇然,还以为有人已先他一步进了地宫,但一路进入地宫,里面守卫的明焰使依然按部就班,显然对外面的变故毫无察觉。 安逸自是不知,守在外面的明焰使,是被云卫算计了。借着今晚睿王娶妃,宫中赐了些佳酿肴馔,但明焰司门规森严,守值期间不得进食,看守地宫的明焰使们一盏酒一口菜也没动过,只放在一旁。可惜防不胜防,那些佳酿是加了料的,光是闻闻都能让人晕倒。所以安逸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地宫。 地宫地形复杂,弯弯道道极多,像一个大迷宫,且机关重重,一不小心就会迷了路,若再触动机关,必然有进无出,所以这个地宫一向是入口处的防卫比里面的要森严,守在里面的明焰使大概只有三、四人,而守在外面的却有十人。 在明焰司潜伏三年,安逸早就对这个地宫了如指掌,上次他盗走的一百颗极乐丸,正是藏于这个地宫。故地重游,他轻轻松松便解决了其中一名明焰使,躲开各重机关,进到地宫的最核心。 墙上点着一盏油灯,灯火昏暗,一名身着玄焰服的明焰使,正坐在灯下百无聊赖地擦拭着手中的剑。今晚睿王娶妃,据说宫里赐了酒菜,他摸了摸干瘪的肚子,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该换班了,饿了一天,待会他要好好祭一下五脏。 正想着,过道处有光传来,一名同样身着玄焰服的明焰使举着火把拐了进来,“祝辰兄辛苦了,该我替你了。” 名叫祝辰的明焰使心里一喜,却又奇怪这时间似乎比平日早了些,且那同伴的声音听着虽熟悉,却一时叫不出名来,他转头看去,过道里太过阴暗,那火把却太过耀眼,他只好眯着眼打量,“哪能说辛苦呢,咦,你是……” 那火把晃了晃,忽然一下灭了,“祝辰兄不认得我了?” 火把一灭,过道里又暗了下来,祝辰却看清楚了来人,他有一张野性十足的脸和一双孤狼一般的眸子,他吃了一惊,“子……” “烁”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他便觉胸口徒然一凉,一把利剑已穿胸而过。安逸飞快将他放倒在地,翻出他身上的钥匙快步走向过道尽头的牢前。透过那昏暗的灯火,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抱成一团,蜷缩在角落里。 “叶子……叶子……是你吗?” 早在听云竹提起燕诩找遍了翼城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时,他心里便隐约猜到佟漠极有可能将她关在地宫了。若非那日颜奴强行将带他走,他早就找来了。但那会儿他身上旧伤未愈,确实不宜硬闯。后来翼城终于解封,四个城门恢复了出入,他偷偷潜回翼城伺机行事。不久后听闻今晚睿王在宫里娶妃,直觉今晚是救人的好时机。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猜测是对的。 安逸将叶萱的脸扳起,只见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双唇发紫,触手所及滚烫异常,竟是发着高烧,“叶子,叶子,你醒醒,我来救你了,你坚持一下,我这就带你出去。” 她躺在他怀里,依旧知觉全无,身子轻飘飘的毫无重量,他心中一酸,一手抵在她背心,推宫过血,一手抚着她的脸,轻声呼唤,“叶子,你醒醒啊,是我来了……” 怀里的人终于有了些知觉,柳眉微蹙,低声说了句什么,安逸大喜,俯身到她嘴边想听清她说什么,可待听清,身子却如坠冰川,冰凉一遍。 她模糊不清地道:“瑾云,瑾云,冷……我好冷,带我走……” 第74章 狭路 那一刻,安逸的心难受得无以复加,自从听说她被明焰司掳走,他日夜担心,无时无刻不受着煎熬,尤其听云竹提起,她是在知道自己出事后才下的无荒山,心里更是自责不安,恨不得立即将她救出牢笼。没想到千辛万苦找到她后,她心心念念的人却是燕诩。 苦涩、难过、绝望,各种情绪汹涌而至,继而是难以抑制的愤恨和不甘,无名怒火在胸口腾腾燃烧,他盯着她的脸,手用力攥着她的肩膀,几乎将她肩膀揉碎,虽然明知她听不见,依然一字一句地道:“你听好了,我是安逸,是你未婚的夫君,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待回了魏国我们就成亲。” 肩膀吃痛,叶萱眉头紧皱,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抱着自己在奔走,蓦地睁开双眼,昏暗中看到他紧绷的下颚,还有那双仍带着余怒的眸子,“安逸……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安逸薄唇紧抿,并没有理她,依旧快步疾行,她又道:“你疯了,这里守卫森严,你带着我,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放我下来……” 她发着烧,身体很虚弱,说了几句话后一阵猛烈的咳嗽,又怕咳嗽声引来明焰使,用力捂着嘴巴不发出声来,原本苍白的脸因而涨得通红。安逸终是不忍,拐入一窄小耳室,将她放在地上。 叶萱又咳了一阵,对他道:“之前听云竹说你被云卫抓了,他们没为难你吧?你既然逃出来了,为何不回无荒山?” 安逸没有回答,只冷冷看着她,心道若不是为了救你,我还用得着再次涉险?自上次无荒山离别,他原本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可此刻却一个字也不想提。 又听她急切地道:“安逸,你别管我,他们虽将我囚在这里,但也没为难我,这个地宫里守卫的明焰使不多,是因为里头机关重重,根本无需看守。你身手敏捷,独自一人走不成问题,可若再带上我,我……我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安逸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忽然冷笑道:“可不是么,你一直就是我的累赘,都这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她就是他心里的累赘,怎么放也放不下。 叶萱怔了怔,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可此时也顾不得细想,又催促道:“你快走啊,不必管我,他们换班的时辰快到了,你趁着现在赶紧走。” 他却不耐烦地道:“你休息够了没?够了就起来。” 他说罢也不管她反应,挽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扯了起来,拽着她继续在地宫里行进,他对里头的路极为熟悉,也知道该怎么避开那些机关,行走之间步伐极快,很有点负气闹别扭的意味。这可苦了叶萱,她本就头重脚轻,几乎是被他拽着走,没走几步就差点摔倒,又被他一把拽了起来继续走。 她感觉得到此时的安逸似乎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似是对自己抱着一股怨气,她不明所以,想问他发生何事,又怕发出声音引来明焰使,只好忍着,咬着牙奋力跟上他的脚步。 又走了片刻,安逸忽然停下脚步,贴着墙壁细听,剑眉微蹙,随即示意她躲到一根柱子后,低声对她道:“站在这儿别动。” 他说罢自靴子一侧抽出一柄短匕首,打横咬在嘴上,随即身子往上轻轻一跃,瞬间便隐身于过道的横梁上。 叶萱并不担心自己,她知道明焰司囚禁她的目的是为了她的血,不会要她性命。她担心的只是安逸,自他盗走极乐丸,明焰司上下恨不得啖其肉剔其骨,若他今晚因救自己而落入明焰司手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正想着,便听到不远传来两名明焰使的脚步声,应是来换班的人,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拐入他们所在的过道。 她心头砰砰直跳,就在那两人进入他们所在的过道,刚刚走到安逸藏身的横梁之下时,忽然抬脚便站了出来。 这条过道那两名明焰使已不知走了多少回,可此时,昏暗的过道里,一名年轻女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在过道之中,将两人吓了一跳。 两人同时抽剑,“什么人?”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鬼魅一般自梁上倒吊下来,站得稍后的那名明焰使,刚刚看清前头站的女子是何人时,脖子上已猛地一凉,一点声音也来不及发便咽气了。站得稍前的那人察觉不对,才一回头,便见到自己的同伴僵直着身子站在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表情极为诡异。 他的头皮一阵发麻,伸手便欲按墙上机关,可就在此时,同伴垂下的刀却蓦然刺向自己的心脏,他的瞳孔瞬间放大,随即便听到柳叶刀穿过自己身体的声音,也看到了一张曾经熟悉的脸自同伴身后出现。 “子……烁……”这是从他嘴里说出的最后两个字。 安逸看也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大踏步走到叶萱面前,压着嗓子怒道:“谁让你自作聪明走出来的?不知死字怎么写吗?万一是两个没眼色的认不出你来,一刀砍了你,哭也没地方哭去。” 叶萱有点委屈,“我只是想帮你……” 他厉声打断她,“谁让你帮你了?区区两个小喽啰我还得靠你帮?你给我记住,从现在起,我让你往东你便往东,让你西你便往西,少再自作聪明!” 他黑着脸,这回没拽她胳膊,而是用力握着她的手,又扯着她往前走。走了一段,才发觉她似乎安静得有点异常,微微侧脸看去,只见她脚步虚浮,脸色泛青,明明极难受,却满脸倔犟,尤其那双眸子,漆黑深邃沉静如水。 他忽然就觉得刚才自己有点过分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刚才那两名明焰使,哪是什么小喽啰,如今剩下的明焰使,全是经过那场激烈的殊死搏斗为自己赢得一颗极乐丸的精英,放到江湖上,个个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刚才虽已想好对策,但若非她出奇不意地冒了出来,分散了两人的注意力,他根本不可能一击得手,若是打斗之中触碰了机关,那更是不堪设想。只是他刚才余气未消,又怕她再出什么意外,那些狠话便冲口而出了。 青梅竹马,他只稍看看她的脸,便知她此时心里在生气,想想刚才也是自己冲动在先,心里不由有些内疚,脚步稍微放慢了些,但语气仍是生硬,“要不要休息一下?” 叶萱沉着脸,只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安逸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方才的一丝内疚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依言放开她,反而愈加攥紧她的手,“我就不放,你待怎的?” 叶萱心知此时不是争吵的时候,也没再坚持,但两人骨子里都是倔犟的脾气,谁也不肯先妥协,就这么互不理睬地一路疾行。片刻之后,两人终于走到了地宫的门口。看守的明焰使依然像他来时那样,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没有挪动半分,他轻轻舒了口气,虽然万分不解,仍是毫不迟疑地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去。 可才踏出地面,安逸便明白了为何那些明焰使会无端倒在地上了。三丈开外,燕诩站在溶溶月色之下,正冷冷地看着他,似已等了他许久。而他身后,云问、云山、云海三人,各自弯弓搭箭,箭头直指自己。 原来是凑一块儿去了,大家都想趁着今晚睿王成亲,出奇不意地到地宫里救人,只不过他来得巧,占了人家一个便宜。 安逸猜测得没错,燕诩和云问他们一进地宫不久便发现了被安逸杀掉的明焰使,他身上的玄焰服已被人扒掉,脖子上的致命伤口干净利落,所有机关没有启动过的痕迹,一切无不显示着闯入者对地宫极为熟悉。燕诩一下便意识到,是安逸来了。若他没记错,安逸在明焰司时,便是出身玄焰司。地宫里狭窄逼仄,且机关无数,为防打起来时误伤她,他当机立断和三人一起退了出去,好整以暇地等在唯一的出口处。 燕诩的目光只在安逸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牢牢锁在他身旁的女子身上,虽然只被囚了一个月,但一个月里不见天日,她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原本饱满略显孩子气的脸颊,此时瘦成了瓜子脸,唯独那双眸子,依然黑曜石一般漆黑清亮。而那双眸子,此刻也正在看着他,两目相对,燕诩只觉心脏一阵收缩,整颗心都被那双眸子攫住了。 燕诩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放开她。” 第75章 对决 五月的夜晚,微微带了些凉意,四周寂静无声,唯树梢随风摆动时发出阵阵沙沙声。邀仙台下,两人无声对峙。 叶萱看着燕诩,他一身宝蓝色的阔袖深衣,头束紫金玉冠,在溶溶月色下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他站在阴暗处,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波光流转之间,她知道他也在看她。她的心在微微颤抖。 安逸依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掌中有微不可察的轻颤,他不由加重了力道。 良久,燕诩开口道:“你觉得你带着她,能走得出这座皇宫?我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自信,但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你我较量一番,凭你自己的本事,你若走得出这里,翼城四个城门我敞开了让你走。” 安逸没有说话,孤狼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燕诩,似在考虑。须臾,他莞尔一笑,“较量一番?成啊,这一天我等很久了。”他扫了一眼燕诩身后虎视眈眈的三人,又道:“但我信不过你,要较量可以,到上面去。” 他说罢一搂叶萱纤腰,身子平地拔起,脚尖在每一层的塔檐一蹭,几个起落便率先到了塔顶。塔顶是个呈圆形的平台,白玉石铺就的地砖,月光照落,有淡淡的波光流淌。 燕诩紧随其后,身轻如燕,似随意踩踏于水波之上,轻飘飘地落在邀仙台的另一端,宝蓝色的长袍被风带起,猎猎飞扬,咋一看,似从天而降的神祗。 他冷冷看着安逸,两眼最终落在他和叶萱紧紧扣着的手上,寒芒自眸中迸出,“我再说一次,放开她。” 安逸闻言一笑,果然松了她的手,反正要开打,他总不能一直牵着她,他示意她站到一边,伸手扯掉身上那件玄焰服,露出里面贴得紧紧的夜行衣,肌理分明的修长身段展露无疑。 他脸上带着戏谑,漫不经心地道:“叶子,这世上觊觎你伏羲后裔之血的人不知多少,对面站着的这一个,长得人模狗样,满肚子阴谋诡计,行事最是卑鄙无耻,你这三年来所遭的罪,都由他而起。上回在禹城他逃过一劫,算他命大,但是今晚……你睁大眼睛看着,看我如何替你报仇。” 燕诩听了这话,竟没有任何怒意,看着叶萱道:“萱儿,是我不好,来晚了,让你受苦了。”他默了默,又转向安逸,脸上同样带着戏谑,“大概你还不知道,我答应过她的,我已放弃十方策。这本是我与萱儿之间的事,本不需让你知道,但我想着,你们好歹曾经是同门,还是支会你一声,让你死之前得个明白,了桩心事。” 安逸脸色蓦然一变,握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骨节可见,冷哼一声,“说得真好听,放弃十方策,你以为我会信你?” 燕诩笑笑,气定神闲,“你信与不信,与我何干?” 他说着看向叶萱,仿佛在说只要她信就可以了。安逸薄唇紧抿,也扭头看向叶萱,眸中有怒火在燃烧。 叶萱迎着燕诩的目光,缓缓开口道:“我信。” 这轻轻的两个字,如滑过水面的羽毛,让燕诩心头猛然一震。他虽然早就下了决心,在重生后也向她坦白过,但一直以来,她都不曾给过他回应,他一直以为至少要过了极阴之日,她才会真真正正明白他内心所想,他方才那样说,不过为了激怒安逸罢了,没想到她竟当着安逸的面说她相信他。 一股热流瞬间淌过他的心田,蔓延到四肢百骸。 而安逸恰恰相反,他怒不可遏地看着叶萱,恨不得剖开她的肚子,看看里头到底有没有心肝。正恼怒间,忽又听叶萱道:“但我希望你能放他走。” 安逸是为了救自己才潜入皇宫的,才无论如何,她希望安逸能全身而退。 这一下,燕诩和安逸都怔住了。 燕诩心里忽然有些五味陈杂,他记得很清楚,上一世为救安逸,她曾用自己的性命要挟他,那一次,他恨不得一箭将两人穿个窟窿。没想到这一世,他们三人依然不可避免地遭遇这相似的一幕,不同的是,她不再以命相逼,而是用“希望”这个词向他提出请求。这是因为她开始信任他吗? 他对她态度的改变感到欣喜,可让他就这样放过安逸,他万分不甘。 安逸此时心里也是情绪复杂,他虽暗自窃喜她开口维护他,可骨子里的那股傲气,又忍受不了自己以一种弱者的姿态乞尾求饶。更何况,他和燕诩之间,除了叶萱之外,还横亘着一个不可泯灭的深仇大恨---魏太子的死。他今晚原本只是为了救叶子,但既然冤家路窄遇上了,他断不可能在时此退缩。 他厉声道:“不许求他!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阴险无耻的小人,亏你还信他的满嘴胡言!”他用剑指着燕诩,剑眉微挑,“燕诩,你给我听着,今晚我手中的这把夜陵剑,必将剑穿你的咽喉,并割下你的头颅到魏太子坟前祭祀,以慰他在天之灵。” 话音一落,他已一跃而起挺剑刺燕诩。燕诩眸光一沉,他根本不想放过安逸,他主动动手再好不过。 他冷笑一声,身子岿然不动,在那剑堪堪刺到面前时,才微一侧身,赤手一掌拍向安逸持剑的手。燕诩的北冥诀已练到第九重,挥掌之间有雷霆万钧之势,阴冷的气劲如冰雪疾扫,邀仙台上霎时寒气逼人。 安逸自小随颜奴习武,上了无荒山后又跟着渡一苦学数载,为了救叶萱潜伏明焰司的那三年,更是洗经易髓一般,早已淬炼出一身同皮铁骨。他手中的剑比寻常的剑要阔上两寸,是魏太子在他十八岁生辰时送他的礼物,据说是藏于古墓之中的前朝宝剑,名夜陵。以前为了掩饰身份,一直不敢将剑示人,还是上回逃出翼城后,颜奴将此剑重新交还给他,以提醒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耻辱。 夜陵宝剑在安逸手中嗡嗡低吟,剑气凌厉,无畏无惧。顷刻间,两道身影在邀仙台上不断交错,带起阵阵寒气,眨眼两人便过了数十招,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燕诩眸中杀意渐浓,挥出一掌将安逸逼退几步,趁着这个间隙缓缓解下束在腰间的银丝软鞭。从来没人知道他最擅长的兵器其实是软鞭,能逼得他使出软鞭的,安逸还是第一个。 叶萱一见燕诩抽出软鞭,心里顿时大急,她知道他此时将软鞭使出意味着什么。她虽着急,却无能为力,只眼睁睁看着两人在电光火石之间使出浑身解数。 邀仙台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在昭和宫宴饮的一众人等。佟漠在听说安逸竟然又闯入地宫将月姬带走时,又惊又怒,当即领着一众明焰使在邀仙台下列起了阵势。 睿王本已入了新房,听得手下禀报,顾不得美人在侧,急急往邀仙台赶去。下人禀报时,为防暴露叶萱是异血人的身份,睿王的人只称她为月姬,华媖在一旁听得很清楚,心里一阵幸灾乐祸,心道那女人可千万别那么容易死了,她巴不得那名明焰司叛徒将那女人救走,那样的话,那位高傲的睿王世子,不知会怎么的伤心欲绝。 待睿王赶到,只见高高的邀仙台上,衣袂翻飞,两道身影快得鬼魅一般,看也看不清楚。燕诩和安逸打得正酣,那名异血女子侧站在高台的一侧。而台下一众云卫和明焰使,虽将邀仙台围了个严严实实,实侧是束手无策。他看了一会,恼怒道:“这么个打法,要打到什么时候?来人,放箭,将月姬给我射下来!伤了不要紧,只要不死就成。” 佟漠迟疑了一下,劝道:“王爷,伤了月姬,只怕世子会分神。” 睿王咬牙道:“那逆子若连这小小打击都受不了,又有何用?”伏羲八卦已经没了,无论如何,异血人必须保住,“放箭!” 佟漠正待领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斥喝,“不许放箭!” 众人吃了一惊,回身看去,说话之人竟是燕旻。 原来方才华媖听说那事后,思前想后,想着燕旻和月姬感情要好,而那名明焰司叛徒又曾是他看重的人,她如今恨极了燕诩,一心只想给他添乱,便偷偷派了名小内传将听来的话告诉燕旻。燕旻听后果然坐不住,匆匆赶到邀仙台时,恰好听到睿王要放箭射人,当即喝止。 睿王心里虽恨他多事,但碍于他是皇帝,他总不能一点面子不给。 “陛下,上面那人乃明焰司叛徒,欲带府中舞姬私奔,只要伤了那舞姬,那叛徒必定束手就擒。陛下龙体金贵,万万不能涉险,还请陛下移步。” 燕旻老早就见到邀仙台上的人,果然是惜月和子烁,忙道:“睿王有所不知,子烁和月姬早就有婚约在身,瑾云横刀夺爱实在不该。” 他懒得再多说,上前几步朝邀仙台高声喊道:“子烁、惜月,你们别怕,万事有朕替你们作主……你们快下来……” 睿王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捂住他的嘴巴,佟漠和云卫等人侧面面相觑。 燕旻见上面的人没反应,又往一旁移了几步,拢着嘴巴朝上面又喊:“子烁,朕知道你叛出明焰司是有苦衷的,你先下来,朕自会替你作主。” 他顾着朝上看,脚下踉跄了一下,一名年迈的内侍上前一把将他扶住,“陛下小心。” 燕旻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正要再喊话,却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那名内侍竟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枯瘦的手臂紧紧箍着自己的脖子,苍老嘶哑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陛下,得罪了。” 第76章 突变(修改) 邀仙台下云卫、明焰司、羽林卫队列重重,都防着安逸有同伙隐藏在宫里,却没有人会防一个不起眼的老内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 颜奴是随安逸一起进宫的,两人早就商量好,安逸潜入地宫救人,他在外面接应。在看到燕诩和云问等人从地宫退了出来守在外面时,他就知道安逸已暴露了。进宫时他就偷了件内侍服饰换上,一直躲在暗处等待机会,本想夹持睿王的,但睿王身边有佟漠,他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燕旻也来了邀仙台,他知道机会来了。 而邀仙台上,燕诩和安逸两人对下面发生的事置若罔闻,依旧你来我往使出浑身解数。燕诩手中的软鞭有如灵蛇吐信,夹着阴冷的寒气,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安逸的阔剑无论如何变招,始终突破不了那张严密的网。 时间一久,邀仙台上的阴冷之气越来越盛,燕诩挥出的每一鞭,都似夹着碎冰,连着那森寒雾气劈头盖脸地扫来。叶萱本身还发着烧,被这阴冷之气扫过,禁不住一阵发冷,猛地咳了几声。 这几声咳嗽让两人都暗自一惊,燕诩方才打得投入,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北冥诀阴气极重,若非功力深厚的人根本抵受不住,当下忙将那强劲的势头收了一半。安逸是知道叶萱本身就不适的,怕时间久了她会受不住,心里不免有急躁。眼见燕诩收敛了势头,夜陵剑斜斜一挑,贴着他的软鞭往上削去。 若在平时,燕诩大可用内力震开他的剑,但此时为免那阴寒之气伤了叶萱,他不想使北冥诀,只好往左边错开半步。 安逸在心里冷笑一声,方才不过虚招,就是为了逼他往左避开自己的剑,他身子向前斜倾,左手扣向燕诩咽喉。电光火石之间,燕诩凤眸微眯,整个身子竟平地向后移开一步,手中的软鞭似灌注了铁浆,蓦然间绷得直直的,仿佛一柄利剑,直指安逸胸口。 叶萱大惊失色,“住手!” 绷直的软鞭指着安逸胸口,两人同时住了手。 燕诩嘴角噙着冷笑,“就这点本事,还说什么报仇雪恨?” 安逸的脸紧紧绷着,额上青筋暴起,他没想到燕诩的软鞭竟还能当利剑用,确实是自己大意了,可输了就是输了,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他看着燕诩,孤狼一般的眸子依然傲气凛然,“要杀要剐,尽管动手!只一点,叶子是我未门的妻子,你休想打她主意。” 此话一出,燕诩心里顿时燃起一股邪火,皎如白玉的俊脸上一片阴翳,“将死之人,没有资格叫嚣,有话留着和阎王说吧。” 叶萱一看燕诩的脸色,便知他心里杀意已起,忙道:“瑾云,放过他。你让他走,我跟你回去。” 燕诩没看叶萱,只冷冷看着安逸,此时此刻,他非常想将手中鞭子变成的利剑往前一送,刺透安逸的胸膛,看着他倒在自己脚下,然而叶萱那声瑾云,却让他一再犹豫,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她稍微对自己转变了态度,若这一剑刺过去,怕是要空亏一篑。 安逸同样没看叶萱,只盯着燕诩,四目相对,均看到对方眼中浓烈的恨意,话却是对叶萱说的,“我不需要你替我求情,更不需要你为了我委曲求全!我堂堂男子汉,难道还要靠个女人活命?他要杀就杀!叶子,我只恨自己没有通天本事,不能救你逃出生天,我死后……你多保重。” 叶萱看着安逸,沉默片刻后却平静地道:“安逸,我很感激你三翻四次冒险救我,你说你是堂堂男子汉,不愿承我的情,我懂的。但同样的,我也不想欠你。安逸,你不顾一切要救的人,是那个和你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许多的叶子,可我不是。我没了记忆,对过去的事、过去的人没有任何感觉,即使是在无荒山,你告诉我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棵树下,你带我看我当年养的梅花鹿,你带我到大宏宝殿的佛像后找我们当年藏的酒……可这些当年的一切,我全无感觉。 不是我不想尝试接受,可记忆没了就是没了,我是叶萱,但我只是拥有三年记忆的叶萱,我的记忆里没有你,没有无荒山,没有魏国的两年。或许我这样说,你会很伤心,但我不想骗你,更不想骗我自己,告诉你真相,对你和我都是最公平的。你来救我,我感激你,但我更不愿欠你的情,你若为我而死,我会内疚一辈子。你走吧,不必担心我,今后……再不必管我。” 邀仙台上一时静谧无声。 叶萱的话,对安逸来说无疑是残酷无情的,他只觉五内俱焚,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他不懂,他千辛万苦,历经艰险,为了她可以连命都不要,居然只换来她一句不想欠他的情。他恨她的无情,更恨天意弄人,若当日他不是一时心虚,将有可能恢复她记忆的始元丹吞掉,她记起所有事情后,绝不会如此对他。 可他更不懂,她虽没了记忆,但她明明已知道燕诩的所作所为,为何心里还是装着他?为何自己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只是用一句“我的记忆里没有你”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的过去抹掉? 他看着燕诩,胸口剧烈起伏,眸中有无尽恨意,脑中想的只是拼掉这条命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同样一番话,却真叫燕诩喜忧参半,久久才回过味来。他此时方知,原来她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记忆。重生的那一日,他明知若让她跟着安逸离开,她不久后就会恢复记忆,当时他大可改变这一结果的,那时的惜月对自己言听计从,他只需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留在那间小破屋等云卫找到他们,她或许这一辈子再无恢复记忆的可能。 可他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第一时间向她坦白一切,并且放她离开,为的只是将来可以坦然面对她。他等着她记起所有的事,等着她看清楚他的真面目,等着她回来向他讨债。待欠她的债都还清后,心中的枷锁方可解开,他才能真正拥她入怀。他的灵魂或许肮脏不堪,但他愿意剖开自己的心,替她留一片净土,属于她和他的净土。 此时得知她并没有恢复记忆,他心里竟有难言的失望,甚至因此对她倍感怜惜。但他永远不会知道,正是当日他的坦白,让叶萱躲过一场因走火入魔而差点没命的劫数,她因为没有走火入魔,所以在无荒山每日听着颂经声,也没有记起以前的事。当日一个决定,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叶萱和安逸的命运。 而让燕诩感到欣慰的是,叶萱虽没恢复记忆,却明明白白看清了她此刻的心,她并没有因为感激安逸而对他有别的感情,燕诩坚信,她心底爱着的,依然是他。既然她不愿意欠安逸的情,就让他替她还好了。 燕诩手中的剑依然指着安逸胸口,一字一句道:“安逸,你和我都很清楚,你我之间永远不可能止戈言和,今晚你输了,你这条命,我大可拿走,但既然萱儿不想欠你的情,我替她还你。”他说着手一抖,绷直的利剑霎时又变回了软鞭,“这次我不杀你,下次再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止死方休。你走吧。” 安逸冷冷看向叶萱,她神色平静,坦然地看着自己,仿佛对他的痛苦毫无知觉。他的下颚因紧咬牙槽而绷得紧紧的,眸中燃起炽热的火焰。 再看向燕诩时,手中的剑已闪电般刺出,“不必再等,现在就是下次,止死方休!” 燕诩冷笑一声便迎了上去,人情已还,他再无忌讳,“好,正合我意!” 邀仙台上,两人瞬间又缠斗一处。 而邀仙台下,同样剑拔弩张。颜奴夹持着燕旻,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邀仙台太高,台下的人听不到两人的对话,眼见方才两人已平息下来,不知为何又忽然打了起来,皆一阵紧张,生怕颜奴一怒之下伤了燕旻。 睿王大声道:“瑾云,停手!陛下危险。” 睿王恨极了燕旻无端冒出来坏事,但他毕竟是皇帝,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他总不能让燕诩落个罔顾陛下安危的罪名。 颜奴看着台上愈战愈烈的两人,深知安逸那犟起来不管不顾的性子,匕首抵着燕旻脖子,朝台上大声道:“少主,来日方长,请以大局为重!莫忘了夜陵剑之誓,老奴先走一步!”他说罢竟箍着燕旻一跃而起,跃上最近的宫殿之上,朝东面疾驰,“若不想你们的陛下尸陈瓦背,立即命人敞开城门!” 安逸曾在魏太子的坟前以夜陵剑起誓,替他报仇雪恨,颜奴知道,若自己不逼他,他绝不肯走。 燕旻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脖子被匕首扎着了,嗷嗷大叫,吓得一众侍卫大叫“护驾”,却又不敢出手相救。 睿王惊出一身冷汗来,若今晚燕旻有个什么闪失,他和燕诩的罪过可大了,极阴之日还有五个月就到,十方策未到手之前,他可不愿意横生事端。 “瑾云,快住手!救驾要紧!” 燕诩也听到了燕旻的惊叫,心里虽恼恨之极,但也知道此时不能意气用事,一咬牙收了软鞭往后跃开。 没想到只这么一瞬间,安逸已猛地扑向叶萱,一手搂过她的腰,凭空自台上跃了出去。燕诩惊得呼吸凝滞,心跳都停住了。 邀仙台何其之高,就算是绝世的轻功高手,独自一人从台上跃下也极有可能伤受,更何况安逸还搂着叶萱,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就这么跳下去,岂非活活摔死? 第77章 襄王府 燕诩脑中一片空白,冲到安逸跃下的地方向下看去,只见无边的漆黑之中,安逸的身子如一溜轻烟,搂着叶萱在半空中一路向南飘行,咋一看,如夜枭于午夜梭巡。诡异的是,明明半空之中什么也没有,他却能凌空踏行。 燕诩见叶萱无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微一蹙眉,瞬间便明白了玄机所在,邀仙台和远处的宫墙之间,拉了一张由蚕丝织成的网,那丝极细,所以在黑夜中看不出来。定是安逸在进入地宫之前,便已做好了逃走的准备,怪不得一开始他就提出要在邀仙台上比试。 燕诩想也不想,纵身便跃了下去。脚底果然触到一层柔软坚韧的丝网,只巴掌来宽,靠着几堵宫墙顶上的脊兽连接起来,一段接着一段,似于皇宫之上凌空架了道透明的桥梁。眼见安逸的身影已越飘越远,燕诩不由加快了速度。底下赶来的羽林军抬头望去,只见清辉月华之下,三道身影轻烟似地自半空掠过,一晃眼便消失无踪,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燕诩焦心如焚,追到最南端的一段,前头的安逸一个纵身后便倏地消失不见,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果然,下一瞬便觉脚底一空,人也从半空中坠了下去,安逸已经带着叶萱翻出了宫墙,并斩断了架在墙上的蚕丝。 燕诩一落地,便吩咐赶来的云卫备马,但终究慢了一步,待他追出宫外,安逸早就没影了。另一边厢,睿王生怕那个刺客伤了燕旻,果然让人将翼城四个城门打开,眼睁睁看着那人夹持着燕旻长扬而去。 待到天色将亮时,一众羽林军终于在城外三十里处的偏僻小道上发现了燕旻,当其时燕旻光着脚,脚底被石子硌得血肉模糊,头上的冕冠也丢了,衣衫褴褛,脸上青一杠红一杠的狼狈不堪,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呆呆傻傻地坐在路边,见到来救驾的羽林军半点反应也无,把一众朝臣吓得不轻。回到宫后,御医说是惊吓过度,过上三五天自然好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叶萱病了好些日子,这两日总算好些了,但身上总是觉得乏力。迷迷糊糊之中,一只宽厚温热的手不时抚上她的额头,可待她终于睁开眼来,坐在她榻前的人却是云竹。鬼使神差地,她张口便问,“瑾云还没过来吗?” 云竹怔住,不知该如何答她,下意识地往门外望去,果然,门缝处那道影子一下便不见了。她有点替他难过,这几日里,虽然是她一直照顾着叶萱,但安逸常来看她,方才见她要醒,才刻意避开,没想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竟是燕诩。 此时叶萱也渐渐清醒过来,方才抚在她额上的手暖烘烘的,分明不是燕诩的手,只是刚才她睁眼时看到云竹,恍惚间有种错觉,以为自己还是在霁月宫中,等着燕诩来看她,不知怎地就冲口而出了。 她有些赧然,幸好云竹似是没听到,见她醒了,照常扶她起来,喂她喝了些水,又将药和蜜饯端来。叶萱默默看着云竹,她的脸颊明显比以往瘦了,下巴尖尖的,倒显得眼睛大而狭长,别有神韵。只是那双眼睛里,却少了往日的飒爽神气,有点黯然失色。 她觉得嘴里淡寡,将药搁到一边,问道:“云竹,你以后不打算回晋国了吗?” 云竹杏目半垂,半晌才淡淡道:“回不去了。” 不是她不想回,而是回不去了,云卫再容不下她,她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叶萱叹了口气,忽然问:“你喜欢他?” 云竹诧异地睁大眼睛看她,随即脸上红云一片,强自镇定道:“怎么可能,我和那人八字不合,每次见面少有不吵嘴的,你以为我愿意留在这儿?我是被他害惨了,有家归不得,丧家之犬似的,不留在这儿讨口饭吃还能去哪呢?” 若非有点喜欢,她身为云卫的人,知道安逸被燕诩捉了后,为何不避忌自己的身份主动告诉她?她出身云卫,见多识广,惯了行走江湖,要隐姓埋名过日子根本不是难事,她只是羞于承认,又或者是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罢了。 叶萱笑笑,也不再问,说实话,她并不希望云竹参和到安逸的事里来。那晚在邀仙台上她对安逸说的话,句句是她心里话,她不想伤害他,但她认为,若再给他任何假的希望,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伤害。但他太过执着,那番话他只当耳边风,不管不顾的,硬是带着她回了魏国。云竹若是真的对安逸动了情,苦的只是她自己。 她靠在软枕上,幽幽看向窗外,外头春光正好,几根柳条斜斜横过窗棂,一只麻雀落在柳条上,叽喳叫了几声,听到有人声,又倏地飞走了。她随着那麻雀飞走的方向看去,几个小丫头正捧着一叠红绸自院中经过,嘻嘻哈哈说笑着。 她眉头微蹙,问道:“还有几天?” 云竹怔了怔,朝窗外看去,顿时明白了她问的是什么,声音有点僵硬,“五天。” 这里是魏国禹城,襄王府。安逸和颜奴带着她们逃出翼城的那晚,颜奴问他,“少主,伏羲八卦你已找到,叶姑娘你也救了,该何去何从,想必少主心里已有决断。” 云竹记得很清楚,当时安逸脸上平静得就像颜奴问的是他们要上哪儿吃饭似的,一向情绪外露的他,不该是那样的表情,他回头朝翼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是魏人,自然要回魏国。”再然后,他看着失魂落魄的燕旻,一字一句地道:“你可听清楚了?我是魏人,晋国加诸在魏人身上的耻辱,来日我必加倍奉还。” 回到魏国,他便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也是巧合,当年襄王开牙建府的地方,正是禹城。云竹有点感慨,当日攻打魏国时,世子在禹城久攻不下,还差点丢了性命,安逸一回魏国便接手了禹城,两人还爱上同一个女人,也不知两人前世有何宿怨,这一世注定纠缠不休。 安逸一到禹城便开始着手置办他和叶萱的婚事,却对她避而不见,每日来看她也是趁她睡着时来,她一醒他便走,根本不愿见她。算算日子,离大婚之日只剩了五天。 云竹心里有点涩涩的,“你歇会,药趁热喝了,傍晚我再过来。” 叶萱点头,“太烫了,先搁这儿,过会我就喝。” 待云竹出去后,叶萱起身将那碗药端到窗边,伸手泼了出去。 云竹出了屋子,在院中缓步而行。春日正好,明明是暖和的日头,她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远处的长廊下,刚才那几个小丫头正将红绸缎子挂到廊下,那喜气洋洋的一片大红,却让她心里瘆得慌。 她才别过脸,便见到安逸就在几步开外的银杏树下站着,他矫健的身姿就像那株银杏,笔直挺立地往那儿一站,有种顶天立地的傲然气势。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的丫鬟们挂红绸,脸上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云竹心里正难受,不想与他打照面,正要转身离去,却听他开口问道:“她喝药了吗?” 云竹只好顿住,随口答句喝过了。安逸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极轻地说了声,“那就好。” 云竹本想离去,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道:“你打算一直避着她?” 安逸不置可否,云竹又道:“你怕什么?怕她拒绝你?你心里不是早就知道的?明知她心里没有你,还是一意孤行要娶她,却又缩头乌龟似的,连见她一面都不敢,这算什么?安逸,这瞻前顾后的行径,可不像你啊。” 安逸没看她,薄唇紧紧抿着,须臾才冷声道:“要你管。她心里当然有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他已派人告知无荒山的人,叶子现在和他在禹城,请慧水师太练出始元丹后,让人送到禹城来。上回他怕她想起当初他接近她的目的,一时心虚将亦离给她的始元丹吞了,没想到这一举动也断了自己后路,那晚在邀仙台,她决断地对他说,她的记忆里没有他。怎么可以,他努力了那么久,她怎么可以因为她的记忆没有他,就将他摈除在她的世界外?他不甘心,他如今迫切地希望她能恢复记忆,哪怕她因此而想起三年前他们大婚当日那不堪回首的事来,他也在所不惜。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要她的记忆里没有他。 他默了默,又道:“虽然你帮过我,我亦对你心存感激,但我和叶子之间的事,由不得别人置喙。还有,这里是襄王府,以后别对我直呼其名。” 第78章 惩戒 那冷冰冰的语气,直冻到云竹五脏六腑里,她只觉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同时又有一股无名怒火自心底窜了上来,她呵呵笑了两声,“王爷说得是,云竹晓得了。云竹祝王爷和叶姑娘琴瑟和鸣,百头到老。” 她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的苦涩直往上涌,连舌根都是苦的。她有时候也弄不懂自己,明知道他心里没有自己,干嘛还死皮赖脸地跟着他?方才叶萱问她时,她还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过讨口饭吃,那其实都是骗人的鬼话,她虽回不了晋国,但天大地大,她若真铁了心要走,这天下总有她的去处。 难道只为了当日他诚挚地对她说:“今后你就跟着我混吧,有我安逸一日在,绝不让你受一日委屈。” 真是可笑啊,让她受委屈的,偏偏是他自己。罢了,自己再恨再怨,他半点也不知道,再多想又有何用?还不如趁着他现在感念自己帮过他,好聚好散吧,将来再见,兴许还能笑着叙旧。 打定主意,云竹也没回房收拾,反正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唯一要带的,不过身上象征身份的云卫佩剑,她向来剑不离身,当下抬脚便出了王府。 她神思恍惚,出了王府后也没个方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兵祸平息后,禹城已逐渐恢复了气象,街上小贩、店铺照常做起了买卖,喧嚣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景象。但这周遭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被人遗忘了的小卒而已。 她低头走着,失落又难过,可走着走着,多年来在云卫养成的警觉,让她很快察觉出不妥来。她加快了脚步,可才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道:“四妹,别来无恙。” 是云山的声音,云竹霎时冷汗直冒,云山和云海已一左一右走在她身侧,“既然遇上了,四妹就跟我们走一趟吧,世子爷要见你。” 自从跟安逸走了,云竹早就料到有这么一日,该来的还是要来,最初的惊慌过后,云竹很快平复心绪,默默跟着两人拐进巷子,进了巷子里头一处不起眼的老宅里。 宅子很破旧,四进的院子,燕诩好整以暇地坐在院中一张梨木雕花靠椅里,手中把玩着一串迦南佛珠,身后站了一排云卫。云问站在他身侧,半垂着眸子,虽没看向云竹,但随着云竹步进院中,两手在袖中紧紧攥起。 事到临头,云竹心里仍是禁不住一阵颤栗,她按照云卫规矩,解下腰间佩剑,两手将剑举起,在院中跪下,“云竹见过世子。云竹自知罪孽深重,有负世子厚望,罪不可恕,请世子发落。” 燕诩没有发话,无声无息的,云竹低着头,额上冷汗涔涔。良久,燕诩才幽幽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森冷,“你还没忘了规矩,这剑你早就不配再用。都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没想到我养了你这么久,竟养出一条白眼狼来。” 成为云卫的那一日,世子亲手赠剑,每把剑上刻着那人的名字,剑在人在,世子交代的差事,若坏了事或出了纰漏,只稍他轻轻一句“将他的剑收了”,他的命算是交代了。被收了剑的云卫,会交给刑堂发落,按罪论处,受刑受煎熬是免不了的,若是能用自己的剑自行了断,就是世子格外开恩了。 云卫自世子十二岁建立以来,敢背叛云卫的,她还是第一个。云竹举剑的手有轻微的颤抖,这条命横竖是保不住的,怎么个死法,端看世子发落了。 自小在云卫长大,她自问世子待她不薄,与别的云卫也情同手足,心生背叛,她知道自己该死,当日若非安逸强行带她走,她本就打算将这条命还给世子的。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是云竹不知好歹,辜负了世子,就算要云竹凌迟而死,云竹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唯愿云竹一死,能解世子头心之气。” “凌迟么……我考虑考虑,但并非今日。”燕诩抬眸轻轻扫了她一眼,忽然问道:“她还好吗?” 云竹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世子大费周章潜入禹城,断不是单单为了惩戒她这个叛徒,救叶萱才是正事。她敛了敛神,答道:“叶姑娘一切安好。” 当日出逃实在事出突然,云竹的心到底是向着燕诩的,当下将叶萱的近况详细说了。燕诩在听到襄王府里正筹备婚事时,眸中渐渐浮起一层寒冰,良久没有开口。 直到云竹额上的汗大滴滑落,燕诩才缓声道:“你的命是云卫的,自是要还给云卫,但今日暂且将剑留下。” 他没说收剑,只说将剑留下,似乎留有退路,云竹的心不由一跳,只觉两手一轻,云山已将她手中的剑拿走。云竹抬头看向燕诩,却见云海走到她面前,手中托着一只小瓷盏,白色的瓷盏中,一粒黑色的小药丸在里头轻轻晃动。 她的心猛地一沉,便听燕诩道:“吞了吧,这是极乐丸。” 极乐丸三个字,让云竹脑中轰的一声。当日安逸假意夹持她,骗云问她是因为吞了极乐丸,不得已才窝藏他,没想到到头来,世子竟是要这样惩罚她,让她服下真的极乐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世子向来喜欢以牙还牙,她的命是世子的,怎么死也是世子说了算。 她二话不说,惨白着脸吞下极乐丸,“云竹该怎么做,还请世子示下。” 啪地一声,燕诩将手中把玩的迦南佛珠扔到她面前,“我今日说的话,你可要好好记住……” 暮色四合,走街窜巷的小贩都挑着担子往家里赶,除了各色食肆,街道两旁的小商铺都下了锁,白日里的喧嚣渐渐散去,禹城在蔼蔼暮色中沉静下来。 云竹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再次回到襄王府。府里的人都知道她是王爷的客人,她在府里是来去自由的,也没人察觉她的异常。她的住处就在叶萱的院子里,经过院子的时候,叶萱坐在长廊下的石板凳上,手枕扶拦,神色怔忡。 云竹强打精神朝她走去,随意聊了几句,便将话头引到颜奴身上,“颜总管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安逸继承了襄王爵位,日子也安稳下来了,颜总管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我看安逸对他敬重有加,事事由他作主,还称他为亚父,可见主仆情深。对了,安逸可有提过,当日他自睿王府盗走伏羲八卦,那八卦如今在哪儿?可是在颜总管手中?” 叶萱摇头道:“你也见到了,他带着我离开翼城以来,连面都不肯见,他盗走伏羲八卦的事,我还是听你提起才知。” 安逸对她一直避而不见,云竹是知道的,也没指望能问出什么,那日安逸带着她逃出睿王府时,她曾看到颜奴从安逸身上拿走了伏羲八卦,不知现在那八卦是在安逸手里,还是在颜奴手里。 她叹了口气,又道:“你说,安逸为何要冒险盗走伏羲八卦呢?” 叶萱沉默片刻才道:“应是为了摧毁它吧。” 他还是明焰使时,在皇宫里就曾说过,他也在找十方策,但他找十方策的目的,只是为了毁掉它。那时她根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直到燕诩告诉她所有事情后,她才知道伏羲八卦是得到十方策必不可少的一环。她有点难过,诚如安逸所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她却无力回报。 云竹听了却是心中一惊,世子今日让她做的,就是要找回伏羲八卦,若是八卦已毁,她可怎么交代?但转念想起那晚颜奴将伏羲八卦拿在手中时,那神色是那样的激动,显然是对伏羲八卦渴望已久,他会舍得毁了它? 两人一时各怀心事,云竹很快便回自己厢房了。 叶萱又在廊下坐了片刻,晚风拂过,廊庑上挂着的红绸迎风招展,沉寂的院子顿时被这妖娆的大红装点出一番喜庆的意味来。她眉头轻蹙,起身朝院外走去。安逸不肯来见她,那只好她去见他了。 王府的下人都知道这位即将是襄王妃,听说她要找王爷,忙殷勤地将她引到安逸所在的庭院。那位引路的内侍不明就里,还讨好地告诉她,王爷晚上最爱在书房的屋顶一边喝酒一边赏月。 安逸不喜欢有人伺候,下人都是听到传召才过去,那名内侍将叶萱带到院外便识趣地退下了。叶萱进了庭院,一路往书房走,抬头望去,一轮圆月高悬于空,屋顶镇宅神兽的轮廓清晰地映在月中,神秘又肃穆,安逸正仰躺在屋顶上,两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观月。 叶萱犹豫片刻,正不知该留下还是离开,便听安逸在上面淡淡地道:“既然来了,怎么不上来?” 听那语气毫不意外,看来是早知道她会来的。叶萱提气跃上屋顶,安逸懒懒地撑起半边身子,往自己身侧拍了拍,“过来坐,这里风景独好。” 第79章 焚心 叶萱在邀仙台地宫不见天日地关了一个月,之后一直病着,这两天才略见好些,方才这么提气一跃,顿时让她有点头晕眼花。她抚着额闭了闭眼,这才缓缓坐下。 安逸见她脸色不太好,心里有点紧张,可声音仍是冰冷僵硬,“还没见好?” 叶萱嗯了一声,“已无大碍,就是身上乏得很。” 他的神色有点不自然,也不看她,只道:“乏就多躺躺,到处乱跑做什么?还有,那药可别忘了吃。” 叶萱不置可否,侧脸看他,他用肘部半撑着身子,懒散地歪在瓦背,两腿随意伸着,模样惬意得很,一旁还搁着一壶酒。她不由笑道:“你倒会折腾,那会在皇宫里,我看燕旻没事总爱爬殿顶,原来是被你带坏的。”她又叹了口气,“那晚他也不知如何了,可别吓出病来。” 安逸不屑地嗤了一声,依旧看着别处,低声嘟囔了一句,“七尺男儿,这就被吓出病来,也别做人了,早死早超生。” 叶萱不满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他那晚是好心想帮你来着,就算不提那晚的事,你想想以前,他可有将你当成下人看待?他当太子那会,平时虽乖张跋扈了些,可他对你可真是没得说的。你被云卫抓了,我去找他帮忙,他也急得不行,丝毫没怪你骗了他……” 安逸扯着嘴角呵了一声,“他自己不带眼识人,还能怨别人?”顿了顿,又阴阳怪气地道:“我还没说你,我安逸是什么人,上刀山下油海毫毛也不掉一根的,不过被个跳梁小丑困了几天,你就一个人下了无荒山,巴巴地四处求人?这么大一个人,做事也不经经脑子。要不是你到处乱跑被明焰司捉了去,哪来的这么多事?” 叶萱顿时气结,她本想好好与他谈谈的,见他冷着一张脸,不好单刀直入,这才没话找话热热场子,没想到他三两句话就将火油浇到她头上。 她*地道:“还真是我不自量力给你惹事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管你死活,我自己多事被明焰司捉了是我活该,可谁又让你来找我了?我既没求你,也没盼着你来,是你自己非要来找我的,如今倒怨上我了?” 安逸心里一下来火了,腾地坐直身子,狠狠看着她,“果然是小人和女子难养,我连命都不顾了去救你,敢情是我一厢情愿了?你这是算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没盼着我来,你是盼着燕诩来不成?” “你……”叶萱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她被明焰司囚在地宫时,心里虽偷偷想过燕诩,但更多的却是担心他的安危,方才不过是被他气着了,这才顺着他的话膈应他。他冒险救她,她自是感激的,但感激和爱是两回事,她感激他,并不代表她愿意嫁给他,她今晚找他,正是想好好谈谈,可他一副怨气冲天的模样,这话根本没法谈。 她咬着唇不说话,他肚子里也窝着团火,别过脸不看她,气氛一时僵硬起来。屋顶上风大,叶萱穿得单薄,虽是五月,但夜里仍是有些凉意,风吹久了,她忍不住一阵咳嗽。安逸的心一紧,眼角余光偷偷看她,见她抱着膝,消瘦的双肩随着咳嗽轻颤,又极力忍着,说不出的羸弱可怜,他的心渐渐软了下来,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了。 其实当初听说她是为了救自己才下的山时,他心里不知多欣慰,觉得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可当他千辛万苦潜入地宫找到她,听到她呢喃着燕诩的名字时,他感觉自己简直是被她一刀子捅进心窝里,那种痛根本无法形容。尤其后来在邀仙台,她平静地说她的记忆里没有他,她对他没有感觉,她不想欠他的情,那样的无情,她根本不知道,那一刻,他连杀她的心都有了。 他心里怨她,怨她对自己狠,怨她不顾念他的用心良苦,更怨她心里藏着的人是燕诩而不是他。这股怨念无处释放,以致她说什么他都觉得刺耳,觉得她心里偏帮着燕诩。其实这又怎能怪她?害她失去记忆的人是燕诩,她是被他一时蒙蔽了心智,不晓得事情利害,只要她再见不到燕诩,他们成亲后,他加倍的对她好,日子久了,她自会明白谁才是真心待她的人。 他心里虽软了下来,可一时又拉不下面子,只扯扯她的袖子,两眼仍是抬头看天,“哎,别闹了,你病还没好,别把身子憋坏了。” 叶萱冷着脸抽回自己的袖子,他过了片刻见她不理他,这才道:“得了得了,是我说话不经脑子,惹你不快了,你别往心里去。”他伸手取过一旁的酒壶,在她面前晃了晃,“我给你赔罪了,先干为敬。” 他仰起脑袋咕嘟灌了一口,将酒递到她面前,“你也来一口?”说完才想起她才病好,药还吃着,又讪讪将酒拿开,“忘了你还在吃药,不能饮酒。” 叶萱见他这懊恼的样子,刚才的火已消了一半,“你也少喝两口,饮酒伤身,也容易坏事,你亏还没吃够吗?” 上次他就是因为一时喝多了,才被云卫有机可趁的。安逸见她到底关心自己,心里顿感欢喜,将酒放到一旁,问道:“叶子,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去。” 叶萱摇头,“不忙,我有话与你说。” 安逸怔了怔,脸色有点僵硬,她要说什么,他早就心里有数,他只是不想听罢了,否则也不会一直避着她,他冷声道:“你不必多说,我们早有婚约在身,三年前若非出了意外,我们早就成亲了。现如今,你已脱离燕诩魔掌,伏羲八卦也在我手上,没有人可以再觊觎十方策,时机正好,我们也该完婚了。” 叶萱听他忽然提到伏羲八卦,问道:“当日你冒那么大的险盗走伏羲八卦,到底是为了什么?那八卦如今在哪里?” 安逸神色微变,其实当日他盗走伏羲八卦,本是想毁掉它的,只要伏羲八卦一毁,燕诩再无取得十方策的可能,她这个异血人就能平安无事了。可那日他逃出睿王府后,颜奴却将伏羲八卦藏了起来,他事后问起,颜奴只说他已将它安置在极隐秘之处,让他放心。 为防颜奴怀疑,他不好多问,想着既然颜奴将东西藏好了,别人也无法找到,叶子又在自己身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便也不再过问了。 他只道:“我辛苦盗走八卦,也是为了你的安危,你放心,那八卦颜奴已安置好了,不会有人找得到。总之有我在一日,定不会再叫你打你主意。” 他两眼灼灼地看着她,又道:“我带你离开无荒山的那一年,曾在仙鹫山的瀑布底下栽了一片水仙,那会我答应过你,待我们成亲后,就去一趟仙鹫山,看看那片水仙长得如何了。那三年里,我在明焰司里无论熬得多苦,心里总盼着有这么一天,每年的夏至都与你登上仙鹫山,看看我们当年栽的水仙,再在山上住上些时候,过那神仙一般的日子。叶子,如今我终于将你救出牢笼,还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再不是以前那个江湖混混,我可以让你过上安稳的日子,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你说,我们之间,除了你暂时想不起以前的事,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他的眸子里有灼热的光芒在闪动,方才脸上的不快之色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了满脸的殷切期盼,叶萱心里有点难过,她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他的情意,若是她从没遇见过燕诩,只是没了记忆,她想她或许可以按照安逸所说的那样,安心与他过日子,安心接受他对她的好,可偏偏她心里骗不了自己。 她半垂着眸子,声音有些难过,“安逸,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为我做了许多,多得我这辈子都还不起……” 一听她这话,安逸已猜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满腔的热情霎时冷了下来,一时气急败坏,不由分说打断她,“谁要你还了?我做这些,全因我心里有你。叶子,你还不明白吗?我喜欢你,你现在不记得以前的事不要紧,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苦心。我不要你还我的情,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妻子。” “可是安逸,你喜欢的,你想娶的,只是当年那个心里同样有你的叶子,而不是现在的叶萱。现在的叶萱……”她咬了咬牙,终是狠心把话说出口,“现在的叶萱……已经变了,她心里根本没有你。你要娶一个不爱你的人做妻子吗?” 安逸看着她,眸中的灼热渐渐冷却,心里却有股邪火在燃烧,烧得他遍体鳞伤,他猛地将她拉入怀里,手掌托住她脸颊,低头覆上她的唇瓣。他吻得疯狂忘情,不管不顾的,搂着她腰身的手几乎将她揉碎,可她全无反应,僵直着身子,既不防抗,也不回应,半垂的眸子冷漠地看着他,深邃无底。 她越是没反应,他越是不甘心,舌尖强悍地抵入她的齿关,拼命肆虐。她的眸子越发的冷漠,就那样淡淡地看着他,到了最后,他颓然将她推开。 心里那团火还在熊熊燃烧,五内俱焚,他朝她吼道:“凭什么?凭什么你说不记得就不记得?凭什么你可以恣意糟蹋我的心?凭什么你一句不想欠我的情,就将我所做的一切抹掉?”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叶萱,我告诉你,我不甘心,我更不会放手,你想离开我,除非我死!” 他纵身跃落地面,朝外走去,大声吩咐道:“来人,将叶姑娘带回房好好休息,大婚之前不得离开房间半步。” 第80章 大婚 暮色渐临,又是掌灯时分。 今晚天色不好,月色迷蒙,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闷的,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但襄王府里丝毫不受天气影响,早早就挑起了灯笼,整座王府沉浸在一片灯海里,厅堂和廊庑四处张挂着五彩金丝绸缎,在一团团明亮的灯火中映得格外妖娆。放眼望去,偌大的襄王府尽是喜庆之色。 景宏楼离襄王府不过两条街,是禹城档次最高雅,视野最开阔的酒楼。三楼的雅间里,燕诩一身玄色牡丹暗纹窄袖长袍,倚窗而站,望着远处那片灯海,一双凤眸恰似那雾霭沉沉的天色,阴霾得有些可怕。 厢房外响起轻轻的磕门声,随即云问推门而入,垂着手禀报,“世子,鬼军已到,听候世子调遣。” 终于来了,燕诩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等了这么久,若鬼军今晚还不能赶来,他只能领着一众云卫硬闯了。他自信凭自己和云卫的能耐,将人救走不成问题,可他今晚的日的,却不是只救人这么简单。安逸已屡次触到他的逆麟,他绝不会再允许这么一个人活在世上。 除了安逸,伏羲八卦他也要毁掉,别说江湖上那么多人觊觎着伏羲八卦,单单是他父亲睿王,就盯着伏羲八卦不放,一日不毁掉伏羲八卦,这八卦一日就是个后患。今晚哪怕将襄王府铲平,掘地三尺他也要将伏羲八卦翻出来。 这次秘密潜入禹城的鬼军有三百人,他低声吩咐完毕,最后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道,天亮之前,定必亲手将安逸的头颅挂在禹城之上。 厢房外隐约传来喜庆的丝竹之声,叶萱坐在四合床边,默默打量着这个新房,左侧一排紫檀多宝格,右侧是妆台和四合床,前头立起一座百子千孙立地屏风,正中摆曲足案,案上一对红烛正滴着蜡。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喜服,颇有点无奈,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摘头上累赘的凤冠,那凤冠又重又繁复,她两手绕到脑后,弄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领。 窗户有些许轻响,云竹从窗外翻了进来,“我来帮你。” 叶萱有点差异,“我以为你不在府里。” 云竹苦笑一下,“我还能上哪去,一直在府里的,只是他不让我见你罢了。” 那晚不欢而散,安逸再没出现过,只命人严格看管着她,云竹也一直没来看过她,她还以为她离开禹城了。 云竹两手灵巧地替她解开发髻上的钗环,垂眸看去,铜镜中的女子端坐着,肤色极白,如美玉剔透,病了一段日子,下巴比以往尖了,脸庞轮廓娟秀,脖颈纤细,就这么安静地坐着,有种温婉柔弱的美。 她和以往不一样了。云竹记得以前在霁月宫时,她性子欢脱,总爱笑,一笑起来一双杏目眼尾微挑,眸子里似有一汪春水,那笑声银铃一般好听,她冷眼旁观,世子虽性子清冷孤傲,但只要见到她笑,他冰冷的脸庞便会变得柔和,染上几分人间烟火之气。 有多久没见过她笑了?云竹心里有些感慨,其实她和安逸,也算是一对男才女貌的璧人,奈何情之一字,偏偏是世上最难懂的一个字,如果没有这些纷乱的恩怨夹在里头,他们本应像幔子上绣的并蒂莲那样,恩爱缠绵一世。 她在心里微叹一声,摘下凤冠,麻利地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发式, 叶萱道:“云竹,离开他吧,过你自己的日子。” 云竹神色一暗,心底泛起苦涩,勉强朝她笑笑,“嗯,今晚的事一了,我就离开。”对她来说,哪儿都不见天日。她背叛了世子,服下极乐丸她心甘情愿,只愿在自己死前,替世子找回伏羲八卦,还了世子的恩情。 襄王府办喜事,禹城一众宗亲都聚到府里,安逸自小漂泊江湖,对这些宗亲既不认识,也无好感,但好歹人家是来贺他,他做主人的总不能冷落了人家,只得强颜欢笑做伴。总算熬到酒过三巡,他借着酒意走了出来。 起风了,之前的闷热之气被风吹散,终于有了些许凉意。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月色朦胧,厚厚的云层堆叠在苍穹尽头,或许再晚些会下雨。他蹙了蹙眉,抬脚往新房走去。 不知她身着大红喜服,头戴凤冠是什么样子,他心头微微有些发热,他知道她不情愿,但他已不愿再等,他会对她好的,日子久了,就算她的心是块铁疙瘩,他也要把她捂热了,他相信她总会有回心转意的一日。 房外一堆丫鬟守着,见了他纷纷行礼,他难得心情好,笑着挥手让她们下去领赏,丫鬟们说了一通吉利讨好的话后嘻嘻哈哈地退下了。安逸在门口站了会,胸口砰砰跳得利害,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来。 推门进了里间,隔着那扇通花的立地屏风,他看到她端秀的身姿坐在四合床上,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头上盖着红绸,两手拢着放在膝上,安静温婉,就像寻常新娘一样,等着新郎上前揭开她的盖头。 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跳,复又擂鼓似的砰砰直响,手心里全是汗,竟比三年前那次的大婚还要紧张。心里念着那句执子之与子偕老,短短的几步路,他似是踩在云端,身子轻飘飘的。他在她跟前站定,压抑着狂乱激动的心绪,想说点什么,却发觉喉咙发紧,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叶子……” 她的身子轻轻一颤,没有答话。 安逸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偷偷在两侧袍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我……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的。叶子,我要揭你盖头了……” 他上前一步,颤着手去揭那块绣着龙凤图案的红绸,随着红绸翻动,一股淡淡的幽香蹿进鼻中,他的心神也为之一荡,定眼看去,红绸底下的女子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叶子。 他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大怒,“怎么会是你?叶子呢?” 云竹端坐着,一双眸子沉静如水,“她不愿意嫁你,她走了。” 安逸又惊又怒,心头卷起惊涛骇浪,顾不得计较云竹为何会在这里,猛地转身要去追,身子才一动,脑袋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云竹出手如电,点向他背心两处穴道,在安逸倒下时稳稳将他接住。 安逸穴道被制,人却清醒,目眦尽裂地看着云竹,“你、你要做什么?” 云竹将他放在床上躺好,双眸不看他,只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我只是想替世子取回伏羲八卦。” 心里急得火燎似的,奈何身体动弹不得,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急道:“云竹,我知道你心里怨我,若不是我害了你,你也不用舍家弃国地跟着我,我知道我欠了你,我定会补偿你,你先解了我穴道,我要去找叶子。” 云竹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安逸,我并不怨你,当日帮你,我心甘情愿,哪怕舍了这条命,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世子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背叛了云卫,如今唯一可做的,只有帮世子找回伏羲八卦。” 若那日燕诩要她杀安逸,她宁愿当场舍了自己的命也不会答应,但燕诩的心七窍玲珑,显然早就料到了。所以他虽让她服下极乐丸,却没有要求她杀安逸,他这么做,除了因为知道她下不了手,更因为燕诩向来心高气傲,要手刃安逸,必须由他自己亲自动手。所以那日燕诩要云竹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在他来之前护好叶萱,二就是找回伏羲八卦。 那串迦南佛珠里藏了迷药,云竹知道像安逸这样的高手,寻常时候根本近不了身算计他,唯有将迷药涂在盖头上,趁着他心神激荡之时下手。找到伏羲八卦,还了世子的恩情,她便再无任何牵挂了。像她这样卑微的人,死了就死了,没有谁会记得她,她不怕死,她只是有点难过,她这样算计安逸,他定会恨透自己了,之前的那一点点情谊,今晚过后不复存在了。 她继续道:“至于叶姑娘……她已经走了。她不愿意嫁你,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她说罢不再看他,到门外招来一名下人,让他转告颜奴,安逸在她手上,若想保他性命,即刻拿伏羲八卦来换。 安逸躺在床上,只恨自己一时大意中计,他狠狠盯着云竹,“云竹,你根本不懂,我曾经一时糊涂,伤了叶子的心,她因此离开我,若非如此,她不会遇上燕诩,更不会被燕诩抹去记忆,傀儡似的活了三年。我对不起她,我发过誓的,这辈子绝不负她。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她!” 云竹在床边坐下,一张俏脸在大红的喜服和烛火映衬下显得温柔妩媚,她垂眸看着安逸,低低叹息一声,“你真傻,男女之间的情爱,一厢情愿最是让人肝肠寸断。譬如……我喜欢你,而你心里想着的只是你的叶子,即使我为你做再多,你又何尝会因此多看我一眼?这样简单的道理,你到如今还不懂吗?” 反正她已不久于人世,也不怕让他知道她的心思了。安逸愕然地看着她,“你胡说什么?魔怔了吗?快放开我,你要伏羲八卦,尽管拿去就是!” 云竹没想到他为了叶萱,竟宁愿轻易放弃辛苦偷来的伏羲八卦,一时神色黯然,心道他情深如此,可真是个可怜人,不由道:“安逸,你这又是何苦,叶姑娘爱不爱世子爷我不知道,我只知她已不再爱你,你执迷不悟,苦的只是你自己罢了。” 安逸所有的耐性已用完,孤狼一般的眸子杀意凛冽,声音从牙逢中挤出,“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警告你,你若误了我的事,别怪我不顾念旧情,你是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而此时,颜奴嘶哑的声音终于在门外响起,“少主,老奴来了,你无事吧?” “亚父,我无事,快把伏羲八卦给她!” 对于颜奴来说,没有任何事情重要得过安逸的安危,更何况,没有异血人,伏羲八卦就是件废品,他毫不迟疑地取出伏羲八卦,抛进屋里。 云竹将八卦放进怀里,从窗口处朝上空放了支鸣镝,又回过身来,幽幽看着安逸,“安逸,对不起,当日救你,是我情之所至,我不后悔。今晚算计你,实在情非得已,但世子对我有恩,我同样不后悔。你我……就此两清了。保重。” 第81章 夜袭 灯火璀璨的襄王府上空,一支鸣镝破空而出,在乌云密布的半空炸开一朵银色的小花。这是云竹给出的信号,一切已安计划行事,云卫等的就是这一刻,不消片刻,全身黑衣的云卫们,从禹城各个角落纷纷涌向襄王府。 王府内依然奏着喜庆的乐曲,侍女们在筵席中穿梭,呈上热气腾腾的佳肴和香气四溢的美酒,宾客们吃得油光满面,全不知整座王府已陷入重重危机之中。变故就在此时发生,宾客们推杯换盏之际,一根蘸了火油的疾箭夹着劲风自窗外射入,正中厅堂上首那幅巨大的双喜红绸,绸缎一粘了火苗子,倏地燃了起来,那两个喜字顷刻间湮灭在火舌中。 酒意正酣的宾客们尚不知所以,半举着酒盏懵懵懂懂,直到越来越多的箭矢飞入厅堂,奏乐声戛然而止,不知谁喊了一句“有刺客”,众人这才惊慌失措地嚷叫着往外跑,却在门口处挤成了一堆,互相踩踏,一时惨叫声不断。 很快,王府里数十处起了火,月黑风高,火苗蹿得老高,偌大的襄王府霎时像个穿了洞的破筛子,一下子千疮百孔,原本伺候筵席的下人们都被赶去救火,府里的侍卫则和闯入的云卫交上了手。但这些侍卫武功稀松,根本不是身经百战的云卫对手,云卫轻而易举便占据了王府各个要处。 此刻,燕诩就站在府中最高的一座殿堂的殿宇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曾经辉煌的襄王府。因为站得高,看得自然清楚,府里的侍卫人数虽多,却不堪一击,云卫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占了上风,这不太正常。 欲擒故纵,还是请君入瓮?他剑眉微蹙,随即释然,安逸这么高调地操办婚事,定也想到自己会来搅局的,若一点防范也没有,倒是不像他了,反正伏羲八卦和萱儿已安排好,已无后顾之忧,且看他玩的什么小把戏。 许是大雨将至,风有点大,玄色的长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背手站在殿宇上,好整以暇地看下面的人忙碌奔走。目光梭巡之间,突然感受到一丝凛冽杀气,抬眸望去,对面的殿宇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那人一身大红吉服,在火光映衬中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头上束着金冠,脚踩鹿皮皂靴,一手提剑,孤狼一般的眸子隔着空旷的庭院,沉沉看向燕诩。 燕诩嘴角弯起优美的弧度,迎着安逸的目光悠悠道:“才承爵位,又逢新婚,可谓喜事连连,恭喜襄王了。只可惜,只见新郎官在此,却不知新娘子何在?” 安逸的脸紧紧绷起,咬着牙道:“燕诩,别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来恶心人,你口口声声对叶子说放弃十方策,转头又命云竹盗走伏羲八卦,你那套花言巧语,也就叶子一时糊涂才信你,你那狼子野心,沟壑难填,你以为我会信你?” 燕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信我就行了,至于别人,信不信我才没功夫关心。说到伏羲八卦,我也奇怪,你身为大悲寺弟子,取回八卦后不送回大悲寺给渡一,倒是自己藏着掖着,不知是何用心?别告诉我,你也对十方策有兴趣。” 安逸脸色一沉,他自睿王府盗走伏羲八卦,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便被颜奴拿走藏了起来,颜奴似看穿他想毁掉八卦的小心思,无论他怎么套话,颜奴的嘴巴严严实实,半句不肯透露。 他并不打算和燕诩多说,眸底闪过一丝嘲讽,冷冷道:“燕诩,先别得意,今晚既然来了,你我之间的恩怨,也是时候作个了断了。”话音一落,他已自殿顶掠起,朝燕诩扑去。 燕诩笑了,上回在邀仙台,若非叶萱开口阻挠,他早就是他手下亡魂了,“正合我意。”他解下腰间软鞭,同样向安逸掠去。 一剑一鞭,瞬间在半空缠到一处,两人的身影都极快,庭院里虽仍有仓皇奔走的宾客,两人却丝毫不受影响,交手间甚至游走于宾客之中,借助宾客的身体给对方的视线制造迷障。 燕诩的银丝软鞭可当剑使,安逸自上回在邀仙台吃了亏,回到禹城后佷是下了一番苦功,再次交手,已是得心应手许多。燕诩知道一时半刻拿不下他,暗自运起北冥诀,软鞭夹着阴寒之气,时而如灵蛇缠绕,时而如利刃劈刺。 云问指挥着云卫,很快扫清了王府里的侍卫。云问跟随燕诩多年,心细如发,很快也觉出些不对来----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可世子正和安逸打得正酣,他唯有吩咐左右提高警觉。 须臾,果然应了云问的不安预感,无数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出现在王府墙头,架起一排排弓/弩,一声呼啸后,自高处往下,万箭齐发。这种弓/弩可连发十箭,射程远,力道强,比普通弓箭可怕得多。 黑魆魆的墙头上,那些黑衣人冷漠地扣下机括,竟连没来得及逃出王府的宾客也不顾,饶是云卫们反应及时,也霎时倒了一片,更别说那些身无武功的宾客,府中一时伏户遍地。云问心头一惊,当机立断吹响哨子,隐藏在府外的鬼军们很快赶到,他们身上穿着特制的白藤护甲,刀枪不入,一下冲散了弓/弩手的阵形,云卫们顿时轻松不少。 燕诩虽和安逸打得难分难解,但也时时留意着府里情形,见鬼军已到,云卫已稳住阵脚,不由放下心来,出手更加无顾忌,北冥诀带起的寒意一阵强似一阵,安逸手中的剑似被覆上一层寒霜,招与招之间逐渐慢了下来。 “少主,你先走,老奴断后!” 颜奴自殿中冲了出来,不由分说接过燕诩软鞭,安逸顺势后退一步,朝颜奴道:“亚父当心,我先去找叶子,再与你汇合。” 他说罢脚底一旋,往后院跑去,燕诩哪肯让他走,当即撇下颜奴追了上去。颜奴想拦他,但云山和云海已从两旁夹了上来,硬生生截住颜奴。 燕诩在安逸身后紧追不舍,片刻便追至一偏僻小院,眼见安逸就在两步开外,他一斗手中软鞭,朝安逸背心扫去。安逸脑后似长了眼睛,就地一滚便躲了过去,起身时人已在数丈之外。 恰在此时,半空中忽然爆起一朵蓝色的烟花,只瞬间又暗了下去。安逸起身后并没有乘势还击,只擦了擦嘴角的泥屑,冷冷看向燕诩,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 也许是安逸此时的表情太过冷静,也许是天性中有种异于常人的警觉,燕诩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详预感,下意识便一跃而起。 堪堪跃起,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他方才所站之处竟炸出一个大坑,虽然已跃离地面,可巨大的爆破力仍是将他整个人撞了出去,他只觉胸口一窒,整个身体已不受控制,背心朝下重重摔落地上,浑身的骨架子似散了一般无知无觉,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他躺在地上,用力睁大眼,一片模糊之中看到安逸提着剑朝他走来,嘴角噙着冷酷的笑意……莫非今晚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短短一瞬间,他想起上一世,在禹城交外,也是安逸那几乎致命的一剑,让他差点死在河里,彼时,他是那样的惊惶和不甘,不甘自己就那样死掉,不甘舍弃他满怀的宏图大志。 奇怪的是,这一回,安逸的剑依然近在咫尺,他却没有恐惧,也没有不甘,他只是忽然无比地怀念他重生时她那碗没放盐的野菌汤,一生富贵奢华尝遍,到头来,最怀念的竟不过是一碗平淡无奇的野菌汤……他眼前渐黑,安逸的身子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不知她现在可安好? 第82章 斩情 与此同时,偌大的襄王府里爆破声不断,片刻后,原本富丽堂皇的襄王府土崩瓦裂,硝烟过后,只剩了一片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 鬼军们纵然有刀枪不入之身,却究竟是血肉之躯,根本抵挡不住威力无穷的炸药,顷刻间断臂残肢横陈一地,而安逸手下的黑衣人,早在那朵暗蓝色的烟花升起时,便已退到隐蔽处。待爆破声一停,皆一涌而出,手起刀落,所到之处血沫四溅。 安逸听着远处传来的厮杀声,下颚微抬看向躺在地上的燕诩,他垂在地上的手仍下意识攥紧软鞭,人却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安逸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提剑一步步走向燕诩。 “当日你将魏太子的头颅挂于翼城东门,全没想过自己也会有重蹈覆辙的一日吧?因果自有循环,今日我便用手中这把夜陵剑,替魏太子一雪前耻,以慰他在天之灵。明日破晓之时,禹城的百姓将在城墙上看到大晋朝睿王世子的头颅。” 剑尖已指向燕诩,一道青光却倏然袭向安逸面门,随即一道纤细的身影径直往安逸长剑撞去。安逸微恼,一侧身用剑挡开偷袭的匕首,反手便一剑刺向偷袭者,眼角余光却瞥见那人额间还没来得及卸去的桃色花钿,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硬生生将剑锋偏移两寸,擦着她的肩过去,将她肩膀挑破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子直往外冒。 他退开一步,怒道:“叶子,住手!” 云竹一离开,安逸便翻遍了整个王府,果然不见她的踪迹,终于确信她是离开了。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在她的药里放了酥筋散,她为何还能逃出王府?她一定是一早就开始怀疑他了,却一直不动声色。 他心里恨得滴血,本想带人出府找,但那时燕诩已经到了,颜奴已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燕诩来。只有燕诩死了,叶子才会死心,留在他身边。他耐着性子与燕诩周旋,终于按计划将燕诩引到这偏僻院子,这个骨节眼上,他绝不能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叶萱没有按照云竹的叮嘱与府外接应的云卫汇合,她知道燕诩要来,也知道燕诩和安逸总归要来一场至死方休的对决,她虽不愿承认,但她很清楚自己心里是爱燕诩的,她担心燕诩,但若是燕诩要对安逸不利,她也做不到熟视无睹。一番挣扎后,她偷偷躲了起来,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这院子,便跟了过来。 当爆破声响起,燕诩重重摔落的那一瞬,她只觉整个人都跟着燕诩一起炸飞了,脑中空白一片,唯一的意识便是绝不能让燕诩死。 她的匕首已扔了出去,手里再无兵刃,赤手空拳便朝安逸攻了上去。安逸侧身躲开,见她黛眉紧锁,一双眸子饱含杀气,那不管不顾的模样,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又惊又怒,厉声道:“叶子,你疯了吗?我不与你交手,是怕伤了你,你给我住手!”他往后越开两步,双眸直视她道:“叶子,我自问待你之心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可若你一再践踏如弃敝屣,我安逸也并不是非你不可。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今晚可是非要护着他不可?” 她两眼似着了魔一般盯着安逸,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双玉掌开合之间隐隐夹着丝阴寒之气,与燕诩的功法同出一辙,只功力却弱了许多。 安逸暴怒之余心焦如焚,这小院子虽偏僻,但指不定云卫的人会很快找到此处,眼下燕诩已是俎上之肉,机不可失。他怒不可遏,也恨叶子的翻脸无情,当下不再一味忍让,收起长剑,徒手与她过了几招。 若在平时,叶萱无论是内力还是武功,根本无法与安逸相提并论,但此时的叶萱整个人已陷入一种疯狂状态中,挥洒之间北冥诀恣意迸发,掌风带起阵阵直透心肺的冷冽寒气,竟让安逸一时之间拿她没办法。他暗自咬牙,出手越发凌厉狠辣,可他越是凌厉,倒是越发激出叶萱的韧性,硬是抗下他浑厚的掌劲。 燕诩仰躺着,恍惚之中有阵阵凉风扫过,让他脑子清醒了些许,随即剧痛一阵阵袭来,痛得他几乎喊出声,两眼一睁,彻底醒了过来。方一醒,便感觉一股强大的气劲围绕在周遭,他费力抬头看去,这一看,霎时魂飞魄散。 那个与安逸纠缠一处的纤细身影,竟是本应早就离开襄王府的萱儿,她身子轻盈灵巧,在安逸浑厚的掌风下犹自进退自如,翩跹如碟舞。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那阵将他唤醒的凉风,竟是来自她使出的北冥诀。她原本澄澈的眸子里,此时正浮起一层诡异的红光,与额间那抹鲜艳的花钿互相映衬,有种妖异的炫目美感。只是,那层红光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骇然喊道:“萱儿……快住手!” 可惜她恍若未闻,手下丝毫不停。再打下去,她必定走火入魔,燕诩强忍浑身骨头分邦离析的剧痛站了起身,还好四肢尚能动弹自如,可身上长袍已在刚才被炸成无数条状,一起身便簌簌往下掉,胸口一片火辣辣。他试着运了一下气,只觉经脉逆行,一口真气堵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 安逸已察觉燕诩有了动静,心里愈加着急,当下发了狠,运足劲一掌朝叶萱胸口拍去。眼见叶萱要硬接这一掌,燕诩大吃一惊,她撑了这么久,已是强弩之末,若再强行接下这一掌,简直是寻死。 他来不及细想,咬破舌尖身子倏地扑了过去,“萱儿让开!” 就在叶萱的手刚刚抵出之际,燕诩贴着她的后背,一把搂过她的腰往右错开半个身位,逆行的真气被他强行压下,直接与安逸对了一掌。 燕诩本就经脉受损,强行接下这掌实属无奈,一掌对上,胸口顿时似炸裂了一般,搂着叶萱双双往后飞了出去,再重重摔倒在地,喉咙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清癯的灰影如云鹤夜归,轻飘飘地往安逸掠去,“子烁……好久不见,老夫来取回你欠明焰司的东西。” 那声音……安逸吃了一惊,猛地回身一剑,来人背后还背着一布帕包裹的长条物,果然正是明焰司司掌佟漠。没想到佟漠竟然亲自来了,安逸再顾不上燕诩,横剑在前防备地看着佟漠。 佟漠站定,周身气息隐在那身灰色长袍中,咋一看不过是个刚过知命之年的儒雅长辈,他半眯着眼,看了一眼狼狈的燕诩,再缓缓看向安逸,“真是后生可畏,佟某自以为做了数十年人,阅人无数,是人是鬼都逃不过我这双金睛火眼,没想到也有看漏眼的时候,真是白活了大半辈子。” 他呵呵笑了一声,又道:“竟连我们世子也遭了算计,子烁,真是不枉我教导了三年,今日老夫不惜千里远奔,亲自到此清理门户,也是值了。”他又朝燕诩道:“世子,你且先行离开,待我解决了这厮先。” 佟漠脸上笑意消失,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的,眨眼便到了安逸面前,手中寒光一闪,剑已出鞘。安逸无奈接招,心里虽急,却丝毫不敢大意。 燕诩吐了口血后,内息倒是顺畅了些,半撑着身子看向一旁的叶萱,却见她两眼紧闭,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全身僵硬地躺在地上。他心里暗惊,将她扶起,飞快将她背心几处大穴封住,也不管自己心脉受损不宜运功,掌心贴着她后背,缓缓注入几缕真气。 此时,院中又有数条身影追逐着奔了过来,正是颜奴和云问等人,颜奴一见安逸被佟漠缠住,顿时撇下云问等人,朝佟漠掠去,人还在半空,双手已向佟漠推出一掌,“少主,待老奴来对付这老怪。” 佟漠老大不愿意放过安逸,奈何颜奴一出手,佟漠便知遇上劲敌,不得不舍了安逸,改与颜奴交手。而云问也和云海左右夹攻安逸,云山则守在燕诩和叶萱身旁。 片刻后,叶萱眉心一皱,轻哼一声后缓缓睁开双眼,虽没完全恢复清明,但至少那层红光已淡了不少,她目光缓滞地扫了一眼,在看清眼前的人后,终于有了些意识,轻轻唤了声:“瑾云……” 燕诩舒了口气,将手掌撤回,扶着她起身,“萱儿,切记不可再运功提气,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这回确实是自己大意了,仗着点艺高人胆大的意思,以为有鬼军殿后便稳操胜券,他没料到安逸竟然这么狠,在王府里埋下炸药,不但丝毫不顾忌来贺喜的宾客,甚至不惜炸毁整座襄王府,这可是他的祖宅,他父亲老襄王死前他们一家人的大宅,他竟丝毫不痛惜。 但燕诩不后悔,若事情重来一次,明知山有虎,他依然会向虎山行,至少此时叶萱就在他怀里。当务之急,是先带她离开这里,她方才已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他虽封她了要穴,但只是暂时抑制住那股邪气,还要尽快寻一处安静之所,替她疏通在各经脉乱窜的真气,若错过时机,她仍是会走火入魔,轻则经脉受损,人变得疯疯癫癫,重则经脉齐断再也醒不过来。 叶萱全身虚脱,一点劲也使不上,燕诩将她打横抱起,提气跃上墙头。 安逸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朝两人望去,其时叶萱恰好自燕诩肩上回望,有那么一瞬间,两人的目光在夜色中交错。 安逸的胸口似被利器割成了碎片,鲜血淋漓,在两人的身影消失前一刻,他大声喊道:“叶萱,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第83章 刻骨 叶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仍住在霁月宫,每天苦着脸练琴,反反复复弹同一首曲子,苦不堪言,可心里却是喜欢的,因为燕诩每天下朝后都会来看她。她有时会故意弹错调子,只要她一弹错,燕诩总是不厌其烦地亲自示范,甚至半环着她的腰手把手地教她。每当这个时候,她总在心里偷着乐,为自己的小聪明洋洋得意。 那样的日子真是快活……直到有一天,燕诩对她的称呼从“惜月”变为“萱儿”,为什么啊瑾云,她不解地问。他说,因为你本来就是萱儿,是我弄错了。她茫然问,我不是惜月了,那你还爱我吗?他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脸,柔声道,无论你是谁,我都爱的。她大大舒了口气,悬起的心放了下来。 梦境一变,她的手被人攥着,不停往前奔,那人在一边拽着她跑,一边在她耳边道,叶子,我是安逸啊,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你好狠心。不过不要紧,叶子,你很快会记起一切的,我带你回去,我们回无荒山…… 她看到无荒山高高屹立在前方,可无论她怎么跑,那山依然离她远远的,怎么也接近不了,她跑得筋疲力尽,安逸,我跑不动了,放开我吧。 安逸不肯松手,叶子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她浑身难受,虚脱了似的迈动两腿,她看到无荒山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而自己正向着火海飞奔,烈焰正在烤炙着她的身体,她惊惶地喊着燕诩的名字,瑾云,瑾云,救我…… 就在她的身体难受得要爆裂一般之际,一股冰凉的涓涓细流自她指尖缓缓注入体内,很快漫延至四肢百骸,那是她熟悉的温度,她下意识地攥紧手心,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安心,然后睁开双眼。 目之所及,简陋的屋子,残破剥落的夯土,破了好几个洞的屋顶,晨曦初现,微白的天光自漏缝中透入屋内,还有啾啾鸟鸣传入耳中,身下的席子垫了厚厚一层干草……一切陌生又熟悉,她皱起眉,费力地转动脑子,原来这地方不久前她来过,禹城郊外山林之上,猎人临时栖身之处。 之前发生的事悉数涌进脑海,她猛地坐直身子,“瑾云……” 手心似紧了一下,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燕诩的手,而燕诩此时正闭着双眼躺在她身边,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底泛青,嘴角有残留的血迹,若非他刚才握了握她的手,她真以为他断气了。 “瑾云,你怎么了?你伤到哪了?” 燕诩艰难地睁了睁眼,随即又无力地阖上,声音虚弱,“没事,我只是太累了,让我歇会。” 他昨晚在云山的掩护下带着叶萱出了襄王府,身后追兵不断,迂回兜转之下,他竟回到这间他重生时醒来的破屋子。来不及感慨这冥冥之中的天意,他立即替叶萱疏通她体内横冲撞的真气,待总算事毕,已是天将拂晓,他自己本身也受了内伤,此时已是累得无了知觉,话一说完便昏睡了过去。 叶萱昨晚强行对阵以致差点走火入魔,此时也是身心疲惫之极,见燕诩无事,心里一松,倒在燕诩身边也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身上的不适之感尽消,原本微亮的天色已经全黑,竟是睡了一天。屋里烧着柴火,跳跃的火光将这破旧的小屋照得摇曳生姿,她听到细小的哐啷声在屋角响起,还闻到些诱人的香味。 她诧异地侧脸看去,燕诩正半跪在屋角,捣鼓一锅正烧得咕嘟咕嘟响,白烟直冒的汤羹。 燕诩见她醒了,朝她笑笑,在她满脸惊诧的注视下舀了一碗汤在她面前坐下,“平生第一次自己动手煮食,也不知味道如何,你是第一个尝鲜的人。” 他小心吹了吹,将半旧的陶碗递到她面前,她大概不会知道他重生时她那碗野菌汤对他的意义,当他满心疲惫地带着她再次来到这间破屋子时,他只想报答她同样的一碗汤。生来富贵,他从未动手做过粗活,即使以前行军在外,也有云卫的人近身伺候,自己动手生火煮食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叶萱捧着碗,碗中热气蒸腾,浮着一团团模糊不清的疙瘩,她的鼻子有点酸,在眼泪涌上眼眶之前闭着眼把汤喝了。 燕诩见她喝了个底朝天,脸上难掩欢喜,“味道如何?” 叶萱却道:“难喝。蛋放得太早,煮过了,野菌没灼水,涩。” 燕诩愣了愣,禁不住满脸的失望之色,她看着他这模样,却是笑了,“味道虽不好,却让人难忘,我会记住一辈子。” 他抿了抿唇,自嘲道:“枉我自诩有盖世之才,学无不精,没想到平生第一次下厨,竟是以难吃让人记住的。”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会心而笑。 连夜奔逃,他本就褴褛的衣衫更是破得不成样子,他干脆将外衣脱了,只穿着尚算整齐的里衣。刚才生火时手忙脚乱,手上脸上都蹭了不少灰,形容狼狈,唯独一双凤眸依然清亮有神。 叶萱到外面的山涧梳洗一番,又湿了帕子仔细替燕诩擦拭脸上的灰土。燕诩低头看了她片刻,忽然开口道:“昨晚安逸曾问我,既然放弃了十方策,为何还要找伏羲八卦,其实我只是……” “为了毁掉它,我信你。” 她平静地接过话,手上动作不停,她的手依然温暖,微垂的俏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是那样的温婉娇美,虽柔弱,却同时透着股坚韧沉稳。 他心里一暖,还想说些什么,她忽然倾身,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一下。不过是轻轻的触碰,如羽毛拂过,轻柔得让人来不及回味便已结束,燕诩却是呼吸一滞,整个人呆住了。 这还是她知道真相后,第一次主动亲近他。巨大的喜悦一下盈满了他的心,他竟一时生出些胆怯来,生怕自己表现得太过突兀而吓着她。 就在他尚有些不知所措之际,她已坐直身子,轻声道:“其实安逸盗走伏羲八卦,也是为了毁掉它,我同样相信他。或许以前我与他真的两情相悦,但如今的我,对他只有感激之情。之前我挺恨你的,如果你没有告诉我那一切,我还可以自欺欺人地继续爱着你,但你偏偏要告诉我,我能怎么样呢?我觉得我不应该再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回了无荒山,试着接受我忘了的过去。 可我越是努力尝试,越是发现力不从心,我做不到假装忘记以往的三年,也不想做到,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但我不敢,也羞于承认。直到昨晚,我眼睁睁看着你倒下,那一刻我才明白到,强迫自己离开你才是真正的自欺欺人。” 也是在那一刻,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她爱他,一直爱着,就像安逸说的那样,在明知他对她做过那些不可饶恕的事后,她依然爱他。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轻而易举就原谅了他,但如今回想,也许真正爱一个人,是没有理智一说的。既然骗不了自己,就试着坦诚吧。 她牵过他的手,将他的手覆在自己脸上,“瑾云,我再不会离开你了。” 山林的夜晚安静美好,除了屋外偶尔传来几声蛙鸣,一时静谧无声。燕诩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他有些不敢相信,但掌心的触摸却是那样真实,他把另一只手也覆到她脸上,细细摩挲她的脸庞,“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看到有喜悦的光自她眸中亮起,但他还是想让她考虑清楚,“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我喜欢玩弄权术,掌控人心,死在我手下的人不计其数,我贪恋权势,有谋朝篡位之心,我要做这天下主宰,终有一日,我定叫四海称臣,万国朝拜。只是这条路,注定荆棘载途,功成之时,定将白骨如山,血流成河,若有轮回,我大概会被打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他松开手坐直身子,拉开彼此距离,直视着她的眸子沉声问道:“所以……萱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果这是你选择的路,我陪着你走,义无反顾。” 有好一会,两人都没再开口。直到片刻后,燕诩猛地将她拉入怀中,“萱儿,谢谢你。”他用力抱着她,将脸埋在她颈窝里,他要永远记住这刻骨铭心的一刻。 他抱得那么紧,几乎让她窒息,她推了推他,艰难地开口,“可是瑾云,我要你答应我,如果将来有朝一日,我想起了过往的事,我若是放不下过去……你要放我走。” 毕竟现在她的所想所思,都是建立在她失去了记忆的前提上,可若真的有那么一日,她记起了所有的事情,界时她会做出怎样的决定,现在的她无法做出保证。 他身子一僵,随即道:“不,我不答应。” 似是为了惩罚她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加重了力道,狠狠将她揉进怀里,她挣扎着推开他,“可是瑾云,我……” 他打断她,决然道:“既然答应了嫁我,没有再离开的道理。我说过,我不是好人,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他说罢一把将她推倒,随即重重压在她身上,“你趁早给我死了那条心。” 燕诩不打算再让她说话,低头覆上她的唇。他吻得贪婪,辗转反侧来势汹汹,她想挣扎,他不由分说便抓过她两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顺势解开她的束腰。手探到她柔软细腻的肌肤时,他仿佛探到了一股炙热的流火,心头骤然一阵狂跳,顺着她腰际曼妙的线条,一路往上探去。 他火热的唇从她唇上移开,游走于她的脸颊,耳畔,再逐渐往下移……欲/望逐渐澎湃,身体里似有团火焰迫不及待要喷发而出,他忘情地呻/吟,将她身上衣物扯了个干干净净,一时春光无限,那娇艳欲滴的玉/体在摇曳火光下暴露无遗,他低头吻了上去。 此时的叶萱已无力挣扎,也不想再挣扎,她听到怦怦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她开始笨拙的回应,轻轻回吻,柔软的唇瓣滑过他的耳垂,再落到他的锁骨。她的回应让他惊喜,他干脆松开了禁锢她的手,她两手自他腰部环了上来,攀上他结实宽阔的肩背。一阵颤栗沿着他的脊椎直冲脑门,他轻哼一声,伸手往下探去。 片刻后,两具滚烫的身躯紧紧贴合…… 第84章 风起 禹城之行可谓是失损惨重,三百鬼军只剩了十来人,云卫也伤亡过半,就连云山、云问都受了伤,若非佟漠带着明焰司的人及时来到,后果不堪设想。但明焰司也没讨得了好去,安逸接管了魏太子留给他的人,数千精锐将襄王府围了个严严实实,最后全靠佟漠奏起天音琴,众人才得以冲出包围。 至于为何佟漠会出现在禹城,燕诩心里很清楚,睿王是铁了心要找十方策,得知伏羲八卦和叶萱都在安逸手中,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自从睿王娶了华媖,父子之间一直暗流汹涌,表面上依旧父慈子孝,暗地里却互相角力。 燕诩接了叶萱回翼城,同住睿王府,对于睿王来说,只要异血人没落到外人手里,他不介意暂时顺着儿子的意,在极阴之日前让她过些好日子。如今让他寝食难安的,是伏羲八卦下落不明。 那晚禹城一战后,云竹并没有按事先约定的那样,将伏羲八卦交还燕诩----她失踪了。开始时睿王以为是燕诩故意隐瞒,而燕诩也以为是明焰司的人暗算了云竹,并取走了八卦,结果当双方都发现对方在暗中调查云竹的下落时,才知道云竹在那一晚发出鸣镝的信号后便失踪了,她既没与云卫汇合,也没有留在禹城,仿佛从人间蒸发了。 于是暗防云竹的下落,找回伏羲八卦,成了当前云卫和明焰司的首要任务,只是双方虽表面相安无事,暗地里却较着劲。 睿王很清楚,如今的燕诩已彻底被异血人迷惑住了,这一点从他亲临禹城,不惜涉险营救便看得出来。他居然还敢厚颜和他说,他打算娶这个女人。睿王气得不轻,这个女人简直是祸水,他为了这个女人,先是生出放弃十方策的念头,又为了这个女人,算计着自己娶了华媖,让父子生出隔阂。 一个男人如果贪恋温柔乡,只会平白消磨意志,还怎么指望他有纵横天下指点江山的志气? 后来还是佟漠一针见血,现在知道世子真正爱的人是异血人并非坏事,因为原本作为祭品的顾惜月早已被燕诩放走了,而异血人正好替补了这个空缺,她既是打开十方的活钥匙,又是祭献给伏羲帝的祭品,正好一举两得。 睿王这才释然,如今唯有尽快找到伏羲八卦,只有伏羲八卦在手中,他才能掌握主动,到了极阴之日,他自有办法逼他就范。 燕诩自然知道睿王的心思,但眼下他无法阻止他寻找十方策的念头,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比他先一步找回伏羲八卦。但与此同时,他并没有闲着,朝堂上的风向,一直按着他的部署一步步实施。 燕旻新帝登基,本想有一番作为,奈何三司六部都有燕诩早年安插的人,但凡国中大事,政令不出,诏令不达,只有些无伤大雅的事情遵照执行。燕旻本身就不是个有蹈厉之志的人,几番折腾下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份惕励奋发之心,很快就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他愈发地不愿意上朝,不愿意理事,整日躲在寝殿里琢磨他的木头。 眨眼到了六月初,天气逐渐变得炎热,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浇灌了整个翼城,原本能把鸡蛋烫熟的路面溅起一阵腥热之气,路人纷纷躲避。 就在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下越大之际,一骑快马自南门飞驰而至,马上驿卒全身湿透,也不管路上有没有行人拦路,一边狠抽鞭子,一边扯着嗓门高喊:“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阻者死,逆者亡!速速避让!” 很快,一封军情急报在朝堂上炸开了锅----魏国与齐国结盟,联手攻打晋国,魏国五万大军做先遣,已于五日前朝晋国开拔。 军情紧急,燕旻这个懒散皇帝没了偷懒的借口,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一众朝臣激昂慷慨,心里想的却是,平时我说什么无人理会,这会出了大事,却将我推出来拿主意,我又晓得拿什么主意了,不过是个摆设。 这日燕诩没有上朝,本想带叶萱到郊外赏荷的,没想到暴雨说来就来,只好作罢,倒是难得在府里闲了下来。其实睿王府也有荷花,燕诩干脆命人在湖心亭摆了案几,一壶香茗,几碟瓜果点心,两人就在府中观雨赏荷。 雨势渐弱,湖上烟波浩渺,被雨点拍打过的荷花竟比雨前开得更娇艳。一时兴致上来,燕诩让人将琴送来,奏了一曲十里荷。以前除了那首云逐月,他极少弹奏其它曲子,叶萱一时听得出神。 对于她在琴曲上的造诣,燕诩心中有数,见她出神,不由问道:“听出什么了?这么出神?” 其实叶萱是真的听不出他弹得好不好,她只是暗自有些感慨,他终于把以前放下了。她将两手搭在他肩上,用下巴抵着,道:“你弹什么都是好听的,别逼着我学就行。” 燕诩不满地哼了一声,“不学无术。”顿了顿,他歉然道:“这些日子我早出晚归,冷落你了。今日本想带你出去走走,没想到老天不开眼。” 她无所谓道:“怎么不开眼了?我现在可是个人见人爱的香饽饽,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没准一出王府就被人抢走了,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与其提心吊胆出门,还不如呆在府里安心。” 他笑道:“确实有些后悔,我早就说不该给你千山万水的解药的。”顿了顿,他又道:“萱儿,你且耐心些,再给我些时间,只要过了极阴之日,一切便好。” 她温顺地应了,虽然下了雨,六月的天仍是热,他冰凉的身体简直是消暑良物,她不由自主朝他靠近了些,叹道:“冬天的时候,你让我又爱又恨,敬而远之,还是夏天好,整天粘着你,连冰块也省了。” 他失笑,顺势将她搂到怀中,“是么,那这样会不会更凉快些?” 他故意使坏,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又轻咬她耳垂,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她顿时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两人正嬉闹间,下人过来禀报,睿王有急事,请他速去书房。燕诩很不情愿地放开她,来到睿王书房。 甫一见面,睿王便开门见山,“魏国那五万大军,你可知是谁领军?” 如今父子两人说话,极少有废话,都是直奔主题,说完就散,燕诩也不兜圈,“魏国以替太子报仇雪恨之名出师,主帅名义上是李律将军,但李律是魏太子的人,魏太子死前,将旧部悉数交给安逸,所以襄王安逸才是这次魏国出兵的幕后操纵者。” 睿王脸色一沉,魏国出兵的事,朝中今日才得到消息,他方才这么问,不过是想探探他到底知道多少,果然如他所料,他其实一早就知道了,却故意连朝都不上。 他沉着气道:“魏太子的死,是你一手挑起的事端,如今人家扛着复仇的旗帜出兵,出师有名,你这个肇事者有何打算?” 燕诩半垂着眸子,声音无一丝波澜,“孩儿并无打算,该如何,一切听从陛下示意。” 睿王一噎,这混账东西,此时还和他打马虎眼,他对朝堂的事了如指掌,大概再过半个时辰,今日朝上谁说了什么话,燕旻咳了几声,皱了几次眉,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会没有打算? 但他不愿说,他也逼不了他开口,只道:“出兵的事,关乎国体,我知道你心里定有成算,非常时候,要以国祚为重。” 燕诩无论心里想法如何,表面上的一套都会做足,他恭敬地应了,这才退出书房。才拐了个弯,华媖便从回廊下缓缓走了出来,也不知是这么巧,还是她刻意等在那里。 第85章 暗涌 她妆容美艳细致,衣饰华贵,原本少女特有的圆润脸颊,如今略显瘦削娇俏,眉眼顾盼间倒是比以往多出几分妩媚来,看得出婚后睿王对华媖颇为宠爱。 她姿态从容,长长的裙摆拖曳身后,缓缓走燕诩面前站定,一双杏目秋波流转,在燕诩脸上扫了几个来回,这才悠悠道:“世子爷好雅兴,这种雨天也有兴致赏荷。只是,听闻今日有八百里加急军情进京,世子身为朝廷重臣,不上朝替陛下分忧,只顾自己风花雪月,若传了出去,怕是有损睿王府声誉。” 燕诩两手背在身后,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都说不经事的人永远长不大,果不其然,这女人自从嫁入睿王府后,仿佛一夜之间蜕变,从以前那个骄横任性的千金小姐,蜕变成一个心思敏捷又野心勃勃的王侯妇人,如今见到自己,再不复以往那战战兢兢既喜且怕的模样了,只可惜总去不掉那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他忽然抿嘴一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宋侧妃所言极是,但这会朝也下了,我再往宫里赶也于事无补,若真的惹来非议,那可如何是好?” 他不笑倒好,这一笑可真是风姿无双,华媖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脸色一僵,以往两人见面,他总是不屑一顾,话里话外针锋相对,从没试过这般和颜悦色地顺着她接过话题,倒叫她一时有些无措。 若是在以往,燕诩这样对她说话,她会高兴得手心冒汗,但如今的华媖早已没了当初那份天真,一双杏目只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连语气也平静如水,“世子又何必这样嘲讽我?如今翼城的传言,有哪一句不是世子想听,所以才流传在外的?我虽是困于内宅的妇人,但外面的事,多少也知道些,敢非议世子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我只是见王爷忧心世子耽于美色,一时情急才出言相劝,让世子见笑了。但王爷毕竟年纪大了,爱说大道理,若是他的话说得过了,还请世子别放在心上。” 燕旻满意地勾了勾嘴角,“难得宋侧妃处处为王府着想,父王这回可真是娶了个贤内助。以前的是是非非都过去了,如今咱们关起门来也算是一家人,什么话能传出去,什么话只能烂在肚子里,我想聪明人自懂掂量。” 华媖朝他嫣然一笑,“既然世子都这么说了,那华媖也不兜圈了。我既嫁给睿王,这颗心自然栓在睿王府里,华媖虽然不算聪明人,但也看得出世子胸有丘壑,魏国来犯,若世子有用得上宋家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燕诩脸上笑意更浓,在心里暗赞了一声,真难为她短短时日就学会了拿得起放得下,这份识时务懂大体的胸怀,比燕旻强多了,“宋家的心意我知道了,请替我向平安侯道声谢。我记得下月便是平安侯寿辰,我会让人准备薄礼的。” 见他没有起用宋家兵马的意思,华媖心里有些忐忑。睿王才识过人,仪态潇洒,遇事沉稳睿智,如今正当壮年,正是一名男子最成熟最有魅力的时候,华媖当初虽是迫不得已嫁他,但短短数月,已是开始接受了这个男人。 当初燕诩那句“翼城最不缺的,便是你这种仗着娘家优势自以为得天独厚的女子,像你这种愚昧又自大,虚有其表的女子,只配燕旻这种庸才”,一直深深刻在她心里,她恨他,恨得心里滴血,但她也知道,要在睿王府立足,除了迎合睿王,还得依附燕诩,她是很希望娘家人能助燕诩一臂之力,好稳固她在睿王府的地位的。 她柳眉一挑,问道:“世子是担心晋西兵马难以对阵魏兵,还是……世子这次没打算领兵迎战?” 燕诩淡淡看了她一眼,只道:“听说你有个族妹进了宫,颇为得宠?” 华媖嫁给睿王,平安侯虽对当时的情势心知肚明,但事后又怕燕旻心里对宋家有怨怼,毕竟当初先帝是想把华媖留给燕旻的,为了不得失这位年轻的帝王,他将族中另一名宋氏女送了进宫。没想到那女子竟颇得燕旻欢心,据说他琢磨木头时,只留她一人在身边伺候。 她才表衷情,燕诩却忽然提起这茬,颇有些怪责宋家首鼠两端的意思,她不由一阵尴尬,但燕诩已接着道:“陛下年少,又顶着那些风风雨雨登基,难以在朝中立威,如今魏人犯我国土,若我是陛下,必定亲自带兵讨伐逆贼,扬我国威。” 华媖当场怔住,他的意思是……让燕旻御驾亲征?她迟疑着道:“可眼下正是主少国疑的非常时候,若陛下御驾亲征,万一出了差池,那可……” 他浑不在意地理了理袖子,“没有万一,他虽无能了些,怎么说也是我大晋朝的天子,我断不会让他出什么差池,他须头须尾地去,必定须头须尾地回。”话说到这里,再没说下去的必要,他抬脚要走,又忽然顿住,戏谑一笑,“你怎么不想想,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差池,好处会落到谁的头上?” 他说罢也不管她是何反应,径直走了。华媖一动不动,看着他走到出游廊,叶萱正举着伞在远处等他,他一走出游廊,她便迎了上去,将伞高高撑起替他遮雨,他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她笑靥如花,挽着他的胳膊走进细雨里。华媖虽看不到此时燕诩的脸,但不用看她也知道,他此时脸上的笑,必定是自心里发出的笑,与刚才应酬她时的笑有天渊之别。 她冷冷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在雨中消失。他最后那句话,她听懂了,燕旻若真的有什么不测,得益的人自然是睿王。她虽不清楚燕诩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何既说会保燕旻须头须尾地回来,又要扔下这么一句让人浮想联翩的话来,但她想,既然他胸有成竹,她应该进宫看看那位妹妹了。 七月初,正午时分,日头猛烈,晒得地面似浮起一层热气,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连本应吵得烦人的知了也消停了。 魏国西北边陲小镇的一家小酒馆里,零零星星坐了些做买卖歇脚的食客,老掌柜正殷勤地替一位教书先生添茶,“夫子,茶烫,你小心些喝。您刚才说什么……晋国的那位少年天子果真攻下了泸州三城?” 小酒馆不大,统共就五六张桌子,此时那些原本打牙祭的人都停了筷子,个个竖起耳朵,看向掌柜添茶的桌子。掌柜口中的夫子是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他在一众焦虑的目光注视下,颤着手吹了吹茶碗,哧溜了几口,这才慢吞吞道:“可不是,辽州三城如今全降了。原本魏人都怕晋国那位云帅,还庆幸这次云帅没有随军出征,可谁曾想,那位少年天子自御驾亲征以来,如有神助,打辽州才用了短短十日,这可是天要亡魏啊。” 小酒馆里一时炸开了锅,做生意的人已经讨论起要将那边的产业变卖了,最角落的一个年轻人没有参与讨论,他穿着半旧的灰色短打,身板孱弱,面目却清秀,看模样像是专门替人跑腿送信的杂役。 他默默坐在角落里,边听众人讨论,边慢慢撕着手中馕饼,当听到那老夫子说到襄王已率军拦截晋朝大军时,他将馕饼用布包了塞进包裹,掏了三个铜子放到桌上,垂着脑袋出了酒馆。 第86章 捕蝉 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热气自地面直往上冒。年轻男子将背后草帽扣上,遮住太阳的同时,也遮住了半边脸。才走出两条街,他便察觉出不对,抬手压了压帽檐,忽然加快脚步拐进一条小巷子里。 他屏气敛息,按住腰间佩剑,手心隐隐冒汗。等了好一会,却不见预期中的人走进来,他有些疑惑,开始怀疑自己弄错了。又等片刻,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松了口气,心里自嘲这一路逃亡,过于紧张,见风就是雨了。可不到他不谨慎啊,眼下要找他的人可多了去了,除了云卫,还有安逸的人,就连明焰司也在暗中窥探,他若不多几个心眼,早就死好几回了。 他抬手抹了抹鬓角流下的汗,从巷子里走了出来。燥热的空气里忽然有丝丝寒气直逼后脑勺,他猛地一惊,一偏头,一根箭矢擦着他的脑袋过去,将草帽射穿了个洞。他如离弦的箭往前一掠,掠出好几丈远,顺手将破了洞的草帽摘下往后甩去,头也不回地往前直奔。 七、八名白衣人忽然自不同方向冒了出来,企图将那年轻人男子截住,那男子见势不对,倏地蹿上屋顶,身轻似燕,一溜烟往东掠去。他身法虽快,但那几名白衣人紧追不舍,尤其其中一人,身法和他如出一辙,轻功比那年轻男子更胜一筹,一追一赶之间,两人很快与另外几名白衣人拉开了距离。 一柱香后,两人已甩开那几名云卫,来到镇外一间破落的土地庙。白衣男子忽然一扬手,甩出几枚暗器往年轻男子脚上招呼,趁他躲避的瞬间,白衣男子已一跃而起,拦在年轻男子跟前。 “云竹,够了!这里方圆十里都是云卫的人,你认为你能跑得过吗?” 男子打扮的云竹站定,将剑横在身前,一声不吭地戒备着。 她黑了也瘦了,神色憔悴,往日清亮有神的眸子此时暗淡无光,云问看了她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云竹,躲了这么久,你不累吗?趁现在刑堂的长老还没到,跟我回去,我向世子爷求情,活罪也许难逃,但无论如何,大哥不会看着你死,就算舍了我的命,我也会求他给你一颗极乐丸的解药。” 云卫有专门的刑堂,专门处罚犯了事的云卫或叛逃者,落到刑堂手里意味着什么,云竹很清楚,她眼圈微红,“大哥……” 云问又道:“云竹,你这是何苦,你明明知道世子绝不允许伏羲八卦流落在外的,你为何这么做?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云竹咬了咬唇,凄然道:“大哥,谢谢你还顾念着我。我就不回去了,你若仍顾念兄妹之情,我死后,请你将我葬回晋国吧,随便哪一处都行。” 她那无望的语气,让云问心里紧紧揪住,“阿竹,为什么?当日你若按世子吩咐,将伏羲八卦交回云卫,向世子认个错,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你倒是说啊,你为什么要藏起八卦?是为了……那个人吗?” 云竹苦笑,“他吗?他心里只有叶姑娘,无论我为他做什么,他都不会看得到。这世上人人都想得到十方策,为了得到天下,不惜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这十方策根本就是个祸害,若没了伏羲八卦,世人就得不到十方策,再不必争个头破血流,天下太平。” 云问一怔,“你真傻,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太平过,就算没有十方策,难道世人就会甘心安于现状?为了得到权势,争夺利益,他们一样会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世子以前曾说过,只有天下一统,才会有真正的太平盛世,这也是他对十方策孜孜以求的原因。但现在世子已经放弃寻找十方策了,他命你取回伏羲八卦,只是不希望八卦落到别人手中,威胁到叶姑娘性命。云竹,别一错再错,趁现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跟大哥回去。” 云竹垂眸,是啊,世子为了叶姑娘,宁愿放弃十方策,安逸更是为了她,不惜冒险从世子手中偷走伏羲八卦,他们都是为了她。可自己何其无辜?说到底,她弄到如今这狼狈模样,全因十方策。若没有十方策,当初世子不会捉走叶萱,若安逸不是为了进宫救叶萱,就不会潜伏明焰司,若安逸从来没有进宫,她根本不会遇上他。 若从未遇见,何以倾心? 她带着伏羲八卦离开襄王府的那日,曾对他说“你我从此两清了”,可当她真的迈出王府,她才发现自己说得洒脱,其实心里根本不想两清。她回头看了一眼热闹喧嚣的襄王府,忽然改变了主意,带着伏羲八卦悄然离开了。 唯有这样,他会永远记得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叫云竹的女子,这个女子曾使诡计从他手中抢走了伏羲八卦,从此和伏羲八卦一起自世上消失了。他一辈子都会对她恨之入骨,恨之入骨……也是另一种想念啊。 至于世子,她已遵照他的要求,从安逸手中取走了八卦,极乐丸发作之前,她会找一处风景优美的隐蔽之处,悄无声息地死去,从此世上再无人能找到伏羲八卦,这也算是还了他的知遇之恩了。 她朝云问笑笑,平静地道:“大哥,你不必再劝,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心早已回不去了,你动手吧,若是今日云竹死在你手里,大哥别忘了刚才云竹的请求。”她顿了顿,又道:“若云竹今日有幸逃脱,左右不过是多活数月,还请大哥转告世子,他的大恩大德云竹无以为报,这条贱命绝不敢苟活,你们也不必费心找我了。” 她才二十出头,本应是一朵娇艳绽放的花儿,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此时却说出这般绝望的话来,可偏偏自己无法帮她,云问只觉心头剧痛。他还想再劝,耳朵却忽然动了动,有人来了。他神色一凛,忽然朝云竹出手。 志在必得,云问出手丝毫不留余地,招招进逼,云竹一时有点吃力。几招之后,云问忽然虚晃一剑,左手朝云竹面门拍了一掌。云竹侧身躲开,他的手臂擦着她的脸过去,一阵清浅的异香自他雪白的袖子传入她鼻尖。 云竹软软地倒在地上,云问叹了口气,在她身前蹲下,将她身上包裹解下,翻找里头的东西,片刻后,他皱了皱眉,将包裹里一个用布包起的东西塞进怀里。 方才那几名云卫已赶到,云问正准备带着人离开,忽然劲风起四,十多名蒙着脸的灰衣人蓦地涌进土地庙里,朝众人扑去。 云问忙抱着昏睡的云竹退开几步,将她安置在摆放贡品的桌子底下,这才举剑斥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冒犯云卫,报上名来,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 那些灰衣人看来不准备回答他,一句话也不说,仗着人多,一涌而上,两个打一个。这土地庙本就窄小,云问怕刀剑无情伤到云竹,边打边故意往庙外走,将灰衣人引出庙外。 这帮灰衣人知道云问是云卫首领,竟同时有三人围攻云问,云问怒极,打了一阵,逐渐看出这帮人的功夫套路,大声道:“你们是明焰司的人?既然是明焰司的人,大家都是为睿王府效命的,何苦自相残杀?云卫在此清理门户,佟大人难道闲得无聊,连世子爷的事也要管?” 然而无论云问怎么骂,那些灰衣人依旧一声不吭,手中的剑却丝毫不停,围攻之下,云问逐渐有些吃力,其余的云卫也好不到哪去,不时有人身上挂彩。又打了片刻,云问一个不留神,胸口挨了一掌,喷了口血后踉跄倒地。 其中一个灰衣人头目走到云问跟前,在他愤怒的目光下用剑挑开他胸口衣服,捡起他藏在怀里的八卦掂在手中细看片刻,随即将八卦塞进怀里。 这些灰衣人拿了八卦后,并没有取他们性命的意思,一下走得干干净净。云卫们飞快围上来,查看云问伤势,云问顾不上自己的伤,咬着牙缝道:“是明焰司的人,不必管我,都给我追,那东西绝不能让他们带走。” 待那几名云卫追出去后,云问擦了擦嘴角的血,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刚才挨的那一掌,还真有点让他难受。 他屏息听了片刻,确认周遭无人后,这才转身回到庙中,幸好刚才那些灰衣人知道八卦在他身上,并没有打云竹主意,庙中一切如常,云竹仍躺在桌下没醒过来。他俯身,刚要将云竹抱起,肩膀忽然一麻,全身动弹不得。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云竹,云竹睁开眼,脸带歉意,“大哥,对不起。你方才用的迷药,和世子上回给我的迦南珠里的香一样,那解药我一直带在身上。” 她将云问扶到桌边坐好,身子忽然一拔跃起,自庙中的房梁上摸了个小布包,她当着云问的面打开小布包,伏羲八卦赫然在目,她重新将八卦包好放入怀中,朝云问道:“请世子爷放心,伏羲八卦……云竹会带着它到黄泉,世上再无任何人能得到它。大哥,我走了,你保重。” 五日后,晋国翼城,睿王府。 燕诩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脱,靠在椅背听云问回禀。今日听闻陛下将率军继续东进后,那些连弓箭都没摸过、死人也没见过一个的文官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飞到战场,口水乱飞地赞颂燕旻如何英明神武,吵得他脑壳都痛了。 他揉着眉心闭目养神,“这么看来,明焰司的人并没有怀疑?” 云问道:“应该没有,当时属下怕他们起疑,吩咐余下的云卫即刻追赶,也下令所有云卫沿途拦截,属下另行回的翼城。” 早在出发前,燕诩便让人弄了三面假的伏羲八卦,分别交给云问、云山、云海三人,目的就是为了让明焰司和安逸的人上当,误以为自己得到了伏羲八卦。可笑明焰司的人自以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实他们自己才是那只蝉。 恰好是他遇上了明焰司的人,于是这场戏便由他来演了。他放倒云竹时,曾经翻过她身上东西,但没找到伏羲八卦,明焰司的人就在暗中窥探,他只好佯装塞了个东西进怀里,其实那东西不过是云竹吃剩的半个馕饼。他本身想等云竹醒后,再逼问她真正的伏羲八卦在哪里,没想到竟被她算计了。云竹走了,世子交代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他心里有些不安。 燕诩睁开眼,靠在椅背上懒懒地道:“戏是做全套了,但愿父王消停一下吧。”就让他以为自己已得到了伏羲八卦,他爱怎么蹦跶就怎么蹦跶好了。 云问两手攥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世子,那……云竹怎么处置?” 燕诩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找还是要找的,毕竟那八卦要拿回来,隐蔽些,别让明焰司的人起疑。至于云竹,只要八卦找回来……随她去吧。”宾主一场,他也不想做得太绝。 云问紧绷的心终于松了口气,又隐约有些郁郁,说不清是该为云竹高兴还是难过。正要退下,忽又听燕诩开口,“若我没记错,上回迦南佛珠里的迷药,是你替云竹准备的吧。” 云问霎时冒出一身冷汗,扑通一声跪下,“属下死罪。” 他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做事一各胆大心细,他会不记得云竹手中有迷香的解药?燕诩冷冷看他一眼,“只此一次,若有再犯,云卫再没有你这号人。自己去刑堂领罚吧。” 云问退下后,燕诩长长舒出一口浊气,闭着眼靠在椅背,这回大军出征,他自己的人他一个没派去,只让袁牧随军。袁牧每日一封密信送回翼城,军中大小事情,燕诩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知燕旻那蠢货此时到哪儿了,他原本的找算,是鼓动燕旻大张旗鼓地出征,再让他撞个头破血流,灰溜溜地回来,将他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意志给消磨干净。 可事情逐渐脱离他的预期,他知道燕旻没脑子,但没想到他竟蠢成这样,人家抛了块砖,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有多神勇无匹,巴巴地上门去送死。 正心烦意乱,一双柔软滑腻的手按上他两边太阳穴,轻轻按压,他没有睁眼,嘴角微弯,原本紧紧蹙起的眉头逐渐松开。 第87章 惊雷 叶萱柔声道:“今天累吗?” 他虽没睁眼,但眉角眼梢都是笑意,“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她轻笑一声,“累就累,不累就不累,这还有真假之分?” 他笑着抿了抿嘴,“真话就是其实不累,但如果我说不累,你就不管我了,那我还是说累好了。” 她果然停了手,嗔怪道:“狡猾。” 燕诩睁开眼,牵过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今天都做了什么?” 她坐在他怀中,一手托腮,一手无聊地抚弄他朝服上的饰纹,满脸抱怨,“还不是老样子,睡到日上三杆,吃完早饭吃午饭,晌午又睡了一觉,醒后喝了碗莲子羹,你就回来了。再这么下去,我都成猪了。” 自从她向他敞开心扉后,她又变回以前那个性子欢脱的女子了。他就喜欢她在他面前毫不掩饰情绪的样子,真实且不矫情。他握着她的手,手指沿着她平整粉嫩的指甲边缘摩挲,“嗯,难怪沉了,前些日子你瘦了,如今总算长回点肉了。” 虽然睿王不至于当着他的面抢人,但他还是谨慎起见,只让她在自己院中活动,更别说出府了。虽然无奈,但眼下他们只有忍耐,只要过了极阴之日,睿王见十方策无望,必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帝位不屑一顾,他会竭尽全力将他推上帝位,同时昭告天下,伏羲八卦已毁,世人再无得到十方策的可能,伏羲后裔自然也失去了用处,到了那个时候,叶萱才能真正获得自由身。 “胖一点好,我喜欢……”他环着她的腰往自己拉近了些,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她霎时满脸通红,用力捶他,“讨厌,你坏,你坏!” 他笑着再次将她拉入怀中,一手扣住她后脑勺,低头吻上她的唇。她开始时还试着挣扎一下,但他不为所动,两手箍得紧紧的,那吻缠绵又霸道,吻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顺从着他,一点一点回应。 他自她唇上移开,沿着她粉颈吻了下去,两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夏日的衣衫本就薄,隔着轻软的缎子,他感受到她那曼妙的玲玲曲线,和因抚摸而变得滚烫的躯体。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书房另一侧的美人榻上,伸手解她束腰。 她红着脸拦他的手,“别……快要用晚膳了。” 他不管不顾,几下就扯掉那些碍手碍脚的裙带,“秀色可餐,你就是我今晚的晚膳。” 他俯身压了下去,吻她胸前袒露的肌肤。他一再撩拨,阵阵酥麻的快感自身体深处漫延,她难以抑制的轻/吟出声,两手紧紧攥着他双肩。他的身体也起了骇人的反应,原本冰凉的体温也因情动而变得异常燥热。 然而就在他蓄势待发之际,门外响起敲门声,云海在门外道:“世子,袁公子有急信。” 燕诩心里虽万分不情愿,但明知前线战况紧急,只好懊恼地停住。 叶萱整理好衣衫自屏风后出来,便见到燕诩坐在案几旁看着手中的密函,剑眉紧蹙。她有些不好的预感,在他身侧坐下,问道:“写的什么?陛下可安好?” 自从燕旻御驾亲征,她每天都会过问战事形势,燕诩知道她担心燕旻,也不瞒她,“暂时还好,再过几日怕就不好了。” 她一惊,问道:“为何?” “魏国大将军李律你听过吧?善于用兵,智谋出众,但因出身贫寒,年少时一直不得魏王欢心,闲置不用,后来被魏太子一手提拔,渐成气候,他用兵灵活,不拘古法,勇猛果断,年初我攻打禹城时,就是他守的城,可费了我好大的劲,连鬼军都用上才攻了下来。我敢说,魏国若没有李律,早就被郑、梁两地瓜分了。这回李律亲自带兵,却一路丢盔弃甲,连弃三城,你觉得可能吗?明眼人都看出不对。” 也就燕旻这蠢货尝了点甜头便乐晕了脑袋,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顾念叶萱和燕旻的情份,忍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叶萱犹豫着道:“可听闻魏国这次只有五马兵马,而陛下的大军却有十万之众,何况就算陛下年少轻敌,但刘将军常年带兵,经验老道,以多打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燕诩轻哼一声,“刘贞是他亲舅舅,当年先帝为防外戚过于势大,一直有意打压,刘贞虽挂名威武将军,常年在军中驻在,实则硬仗没打过几场,光会纸上谈兵,别说他没那个本事和李律斡旋,就算有,他这回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挂帅,拍马逢迎还不来及,哪会忤逆燕旻的意。依我看,燕旻这般头脑发热地一路南下,没准就是这厮撺掇的。李律也是狠,连弃三城,这诱饵着实诱人。” “你的意思是,李律故意不敌,让晋军攻下三城,好让陛下轻敌,继续深入腹地,这才大举偷袭?”她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燕诩默不作声,看着那密函燃为灰烬,这才悠悠道:“你方才不是嫌日子过得闷?准备一下,三日后随我出发。” 这回出兵,燕旻憋着一口气要替自己扬名立万,建立威信,虽知燕诩善兵,但他一向对燕诩既恨且妒,于是怀着“没有你我一样行”的心思,故意甩开燕诩,只用自己娘家的人。而燕诩原本的计划是先让他吃几次败仗,出够了丑,再由他率军援助,扭转局面,燕旻的小心思正合他意,他乐得作壁上观。 但以目前情况来看,晋军的胜利来得太过顺利。李律是魏太子一手提携的人,魏太子惨死翼城,这次魏国出兵,本就是打着替魏太子报仇的大旗,本该气势如虹的,更何况还有个安逸在一旁捣鼓,他绝不相信李律的大军会不堪一击----还是败于刘贞这种草包之手。再一想到魏国背后还有个齐国在虎视眈眈,他不由不寒而栗。 虽然燕旻迟早有一天会被赶下龙椅,但怎么说他眼下还是大晋国的天子,代表着晋国臣民的荣耀,而他身为臣子,身为晋人,就算再包藏祸心也懂得分轻重,江山社稷在前,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燕旻身陷险境而无动于衷。他决定在事情还没到最坏境地前动身,若是事实证明是他己人忧天想多了,魏军货真价实是被晋军打败的,那也无妨,他便来个锦上添花,狠狠震慑齐国一番,让齐国再不敢来犯。 叶萱应了,起身便要往外走,燕诩一把将她拉住,顺势压倒在矮几上,“这就想走了?等我用了晚膳再走不迟。” 她臊着脸推他,“别闹,我饿了……” 他笑着道:“正好,我也饿了。” 三日后,燕诩自翼城出发,在晋南与阎骆的五万大军汇合,往魏国望月关开拔。望月关是魏国第一关隘,长长的峡谷两边峭壁林立,地势险要,实非取道魏国首选,但从望月关进魏,却是路途最近的捷径。燕诩一心要在燕旻酿成大错前赶到,只好挺而走险从望月关进魏。 至于叶萱,他原本担心她路上吃苦,但更担心万一自己不在,睿王又出阴招掳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带上。况且她担心燕旻,也不愿意独自留在翼城。 路上又接到袁牧密信,详述了两军在琼州一带的交战细节,信中提到,晋军多次进攻,魏军都不敢正面交战,且战且退,日前已退至澜江以北,以澜江为界,两军各据一方,燕旻欲渡江强攻,刘贞劝阻,但燕旻态度强硬。 燕诩看得一身冷汗,李律麾下的水军当世有名,且澜江水也是出了名的凶险。它的凶险在于,一年之中绝大部份江水枯竭,水位只到小腿,可徒步过河,但若是上游一旦下雨,江水便会瞬间暴涨,有排山倒海之势。若是李律利用澜江水势做文章,不用一兵一卒便能轻易来一场逆袭,后果不堪设想。 此信已是三天前送出,也不知燕旻最后有没有一意孤行,他不再犹豫,下令在到达望月关前,全军不得扎营休息,这意味着晚上也要行军。 然而事情还是朝着燕诩的最坏设想发展,之后有好几日没再收到袁牧的信,他猜测定是大军遇到不测,而最终得到澜江那边的消息,还是燕诩自己的斥候带回的消息,说是三日前,晋军击退守江的魏军,大军渡江,而就在前军刚刚上岸,中军横渡之际,江水突涨,如洪流倾灌,一下将渡江的晋兵连人带马冲得干干净净,连尸首都不见影踪。而已经上岸的晋军,惊魂未定之际便被埋伏的魏军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 而最最让人震惊的消息,莫过于燕旻被生擒,魏军隔着澜江喊话,若想燕旻平安无事,需用燕诩的人头交换。 第88章 关山 御驾亲征的天子,竟在阵前被敌军生擒,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燕诩站在高坡上,看着远处那条宛如长龙横卧的峡谷,脸色阴沉得可怕。安逸提出用他的人头换回燕旻,他固然不会理会,然而,他若能成功化险为夷救回燕旻,自不会有人敢置喙,但若燕旻有个什么不测,他无疑会被置于非议的漩涡中心,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罔顾君危,贪生怕死,不忠不义。 为今之计,只有将燕旻须头须尾地救出来,并且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大步从高坡走下,“传令下去,就地修整两个时辰,酉时过望月谷。” 乌金西沉之时,数十名蒙着口鼻的云卫悄悄进入望月谷,半个时辰后,峡谷中忽然冒起阵阵白烟,是日天阴,无风,白烟在谷底冉冉上升,许久不散,空气中飘来一股辛辣刺鼻的异香。 帐中,燕诩脱下身上的金蚕甲,仔细替叶萱穿上,“记住,绝不能和云问他们分开,万一……我是说万一……”他抚着她的脸,声音艰涩,眼底布满血丝,“万一被俘,你要大声告诉魏军你是襄王要找的异血人,有了这一层关系,他们定不会伤你。记住,保住性命比什么都要紧。知道吗?” 他是一军之帅,在战场上永远只能身先士卒。这回闯关,虽明知凶险,但形势逼人,他身后没有退路,唯有硬闯。他安排云问和云风照顾叶萱,随中军入谷。 叶萱现在是一副普通士卒的打扮,度身修改过的卫甲穿在她身上,自有一番飒爽英姿,但连日赶路,脸色有些憔悴。她但愿他能心无旁骛地放手一搏,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负担,遂朝他展颜一笑,“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万一分开,只要你好好活着,我怎么也会留着自己这条命,等待相见的那一日。” 燕诩将额头抵在她额上,一时两人都沉默不语,此时无声胜有声,无需更多的承诺,只要彼此好好活着,便胜过千言万语。 帐外隐约传来阵阵呐喊声,第一支闯谷的队伍已开始出发,叶萱取过他的佩剑双手捧起,笑着道:“祝云帅旗开得胜。” “借你吉言。”燕诩扬眉一笑,接过佩剑大步走出帐外。 云卫在谷中点燃的是混了辣椒粉和特制药粉的受潮木炭,滚滚白烟升到谷顶,直叫那些埋伏两侧的魏兵涕泪交零,头晕脑涨,原本准备晋军闯谷时推下的滚木、石块,只零星落下一些,弓箭手的箭软若无力地射下,早失了准头,蒙着口鼻的二万晋兵前军在燕诩带领下一路疾驰,呼啸而过。 可惜天公不作美,就在前军一过,中军刚刚进谷之际,谷中刮来一阵狂风,将白烟吹散了不少。待白烟渐散,魏军终于清醒过来,箭矢如雨飞射而下,蘸了火油的滚木带着烈焰,自谷顶砸下,晋兵顿时倒下一片。率领中军的阎骆见势不对,忙下令从走在最后的队伍开始往后撤。因峡谷狭隘,步兵还好,骑兵马与马并排,根本难以调头,马又易受惊,一时人仰马翻,好多来不及弃马的兵卒或被滚木砸死,或被火烧死,或死于流箭之下。 风一起时,云问便顿感不妙,幸好他反应及时,大喊了几声“弃马”,护着叶萱从谷中退了回去。待大军终于退出峡谷,清点人数之下,死于谷中的竟有六、七千人,士气受挫之下,不宜再闯,阎骆下令暂在谷外扎营修整。 叶萱遥遥看向那望不到尽头的山谷,此刻的燕诩已在峡谷的另一头,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关山阻隔的无奈。 燕诩率着二万前军一出峡谷便往澜江的方向直奔,后方的峡谷呐喊声、厮杀声、雷鼓声不绝于耳,他强逼着自己不回头看一眼,他相信她的话,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等待与自己相见的那一日。 之后两日,阎骆数次率军闯谷,其间也试过故技重施,但魏军已经学精了,一见有白烟升起,均以布帕裹脸,晋军根本讨不了好。 到第三日时,祸不单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支数千人的骑兵精锐偷袭晋军营寨,有人认出旌旗上的标志,惊慌失措之下大声喊道:“是齐人,是齐人来了!” 这可真是前有峡谷后有追兵,晋军一时乱成一团,阎骆气急败坏地坎了几个乱喊乱叫的步卒,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局面。他放眼望去,齐人的兵马不过五千左右,不过是占了出奇不意的便宜,若非晋军这几日被望月关折腾得不轻,区区五千人根本不足为患。 阎骆把心一横,干脆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一边命旗手摇旗传令,一边大声喊道:“将士们,齐军人数众多,咱们打不过他,统统给我往峡谷冲!要么冲出峡谷,要么死在这里!” 连副帅都说打不过,那定是打不过了。原本应该绝望的,但阎骆最后那句话,却给了众人一个希望,只要冲出峡谷,便能逃出生天。于是个个拼着绝不能死在这里的念头,没命地往峡谷冲,一时果然有不少人闯了出谷。 云问等人护着叶萱,也随着众人往峡谷闯。齐兵见晋军一下都往峡谷跑,一时穷追不舍。 跑在最前头的一名齐兵将领,年约二十出头,经年日晒之下,肤色稍黑,剑眉飞扬,容貌俊气,他在马上左手提刀,右手挥绳索,套马似的往落单的晋兵身上套绳,一套一个准。一旦套住一个,身后的护卫便马上将那晋兵五花大绑。 那年轻将领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姜八,看我又套住了一个!你追不上我了,今日准是我赢!那壶女儿红,一会你可别赖账!” 跑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年轻将领,眉宇之间与他有几分相似,但肤色比他白净,也秀气几分,正咬牙切齿地追在他身后,开口却是把娇俏的女声,但说的话可不是一般女子说得出口的,“姜寐你这个死王八,再叫我一声姜八试试?信不信我骟了你,把你卖到南风馆当小倌?” 那个叫姜寐的男子闻言哈哈大笑,自马背上扭身朝她道:“姜八,你好歹是女子,说话给我放斯文点,信不信我告诉母妃,把你关上一年半载?还有,明明你排行第八,我排第九,偏偏你就不许人喊你姜八了?我就喜欢喊你姜八,你待如何?姜八……姜八……” 他越喊越起劲,手下却不停,不过片刻功夫,又套了两三名晋兵,“二十一……二十二……姜八,你就认输吧。” “死姜寐,本将军才不和你一般见识!以出谷为准,人多者胜!”姜八气得直咧嘴,一夹马腹,朝前头冲了过去,一双凤眼犀利无匹,忽然朝前方一指,“看那几人,轻功很俊!” 姜寐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众晋兵之中,有六七名晋兵没有骑马,但跑得却比骑马的要快,身法灵活,一看便知不是普通士卒。 姜寐正感有趣,忽听姜八又惊呼道:“哎哟我的娘,那人不但轻功俊,长得更俊!他是我的,姜寐你给我闪开!” 她说着便拍马冲了过去,姜寐嗤了一声,“色胚,谁跟你抢!” 他虽没打算和姜八抢,但禁不住好奇,且眼看那几人轻功了得,套这几人比套普通士卒有趣多了,一时好胜心起,也跟着追了过去。 叶萱等人正随着大军往前冲,身后马蹄声大响,当时也不为意,云问却忽然大声喊道:“小心绳索套人!” 脑后风声骤起,她一偏头,一根绳索堪堪擦着耳朵掠过,她大吃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将军打扮的美艳女子正策马跑在自己身后,手上挥着绳索,声音娇媚甜腻,“哎哟小郎君,跑得快断气了吧?可怜见的,你们的皇帝都被魏人捉走了,晋国很快亡国了,不如你跟本将军回去,本将军定许你一官半职,让你在本将军身旁伺候,如何啊?” 第89章 一更 疯子…… 叶萱本不想理会她,不料姜八一击不中,扬手又将手中的绳索往她头上套。叶萱怒从心起,侧身避开时顺势举剑往后一撩,趁着绳索被缠到剑鞘上,一拖一带,姜八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拽下马,饶是松手松得快,手臂脱臼似地痛。 姜寐看到姜八那狼狈样,指着她哈哈大笑,“连个士卒都看不上你,姜八,你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我都替你害臊!” 姜八痛苦地捂着手臂,俏脸因疼痛和愤恨交织而变得扭曲,“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别落在本将军手上,否则有你好瞧!”她想继续追,奈何手臂生痛,套绳也丢了,眼见那小晋兵要跑掉,气急败坏地朝姜寐道:“姜寐,替我把那臭小子绑了,女儿红我给你三壶!” 话音未落,姜寐已策马冲了上去,姜八的三壶女儿红并不足以让他替她卖力,他只是纯粹觉得有趣,晋军里竟然还有这种功夫了得的小兵。 此时的峡谷里,齐人不断追赶着晋军,谷上埋伏的魏军怕误伤齐兵,箭矢和滚木减少了许多,晋兵本就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这一冲之下竟有了雷霆万钧之势,呼啸着闯出了望月关。 齐兵一直追到了谷外,谷外地势一马平川,姜寐骑的大黑马个头比别的马高壮,加之他本就长得壮硕,穿一身黑得发亮的甲胄,策马长驱,如一阵黑色的旋风席卷而过,追逐着那些仓皇奔逃的晋兵,如入无人之境。 他一双黑魆魆的眸子紧紧盯着叶萱,很快察觉不但叶萱,就连紧随他左右的几名晋兵,也个个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这一来,他更加好奇了。 他撅嘴呼啸了一声,招过身后几名近侍,指着叶萱、云问等人道:“那几个晋兵,都给我捉活的!” 他率先纵马朝叶萱奔了过去,他这回不用绳索,改用大刀,自马背上微微倾身,青龙刀舞得虎虎生风,泰山压顶一般朝叶萱背后砍去。叶萱惊出一身冷汗,四周人马沓沓,轻功难以施展,她只好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地躲开。 云问、云风等人霎时围了上来,将姜寐截住。原以为姜寐只是个普通将领,没想到他身边的几名近侍个个武功卓绝,云问不由心头一震,这个黑铁塔似的将领,定不是普通人。云问等人没有骑马,对上那些手持长兵器的侍卫有些吃亏,眼见围上来的齐兵越来越多,云问暗自着急。他抢过一匹齐兵的马,让叶萱骑马先走,让云风护在一侧,自己则和另外几名云卫缠住姜寐和他的侍卫。 混战之下,叶萱刚刚策马跑了一小段,一根利箭正中马屁股,马儿一个趔趄后轰然倒下,连带着叶萱也从马背上滚落,她摔得两眼发黑,才爬起身,忽觉身上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被凌空提了起来。 姜寐得意洋洋地提起手中被五花大绑的叶萱,“哈哈哈,看你还往哪儿跑!” 他说罢将叶萱扔给手下,下令道:“穷寇莫追,撤!” 冲出望月关的晋兵大概有两万人,姜寐很清楚,这些晋兵不过是一时慌乱,只要出了关,很快就会冷静下来,晋国云帅麾下的精锐,绝不是泛泛之辈,这一点从刚才阎骆慌而不乱地指挥众人闯谷便能看出来,而他这次带来的不过五千人,犯不着为了帮魏人而冒险。于是一声令下,齐兵绑了刚才被俘的晋兵,改道而行。 叶萱与被俘的晋兵一道,个个身上五花大绑,十个一串,走在队伍的后头。她这才发现,与自己一起被俘的,还有云风。 云风是新近提拔上来顶替云竹空缺的,二十五六的年纪,人很机灵,身材瘦小,看着弱不禁风,放在人堆里毫不干起眼。在看到叶萱被俘后,他和云问对视了一眼,马上便明白了云问的意思,云问是要他故意一同被俘,好里应外合,伺机救人。见叶萱看向自己,他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担心。 天色渐黑,大军终于停下扎营。 所有俘虏都被押到一角,由数十名手持长矛的齐兵看管。叶萱抬眼望去,营地不大,篝火东一堆西一簇,帐篷也扎得随意,有点杂乱无章,埋锅造饭的伙夫大声说笑,巡逻的士兵步伐不一,不时传来窃窃私语之声,整个营地给人一种懒散随意之感。她见惯了燕诩军纪严明的军营,两相比较,虽说不上天壤之天,但也能看出两军的实力差别。 她心里稍安,齐国国力与晋国相当,中间隔了个魏国,数十年来相安无事,不知为何这次会掺和到魏、晋之争里,她原本替燕诩担心,无端多了个实力强大的对头,但眼下看来,齐国或许并非真心实意帮魏国,否则也不会派一支吊儿郎当的骑兵来。 齐人显然没打算给这些俘虏送吃的,叶萱又饿又累,靠在石墩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有齐兵将她踢醒,将她带到主帐。 一进主帐,一阵酒肉香扑面而来。叶萱抬眼看去,帐里正中央架着个炉子,两名齐兵正在烤羊肉,长案后坐了两人,两人都卸下甲胄只穿常服。左侧那个,身上虽然穿的男子衣饰,却是黛眉粉脸,杏目流转,活脱脱的一个大美人。 右侧那个,剑眉飞扬,高鼻深目,从肤色到衣饰都是黑魆魆的,自有一股刚毅英挺之气,正是今天用绳索套住她的男子。两人身后一字排开站了几名近侍,个个容貌俊俏,身姿挺拔。联想到之前那美人的话,叶萱猜测这位美人有收集俊俏男子的喜好。 那美人先开口,笑嘻嘻的,“小郎君,走了一天,你累坏了吧?来人,给他松绑。”她身后一名近侍上前替叶萱松了绑,她又道:“小郎君,告诉本将军,你姓甚名谁?是何身份?看你这身手和模样,本将军敢断言,你可不像普通士卒。” 叶萱揉着被绑得发麻的手腕,咬着牙不吭声,她不敢随便开口,怕被人听出她其实是个女子。从两人的言行来看,他们虏了她来只是意外之举,从一进帐她就打定主意,绝不能让人知晓她的身份,利用她的身份威胁燕诩。 姜八见她不吭声,还以为她在害怕,黛眉一挑,笑着道:“小郎君,你不用怕,本将军是爱才之人,见你身手不凡,呆在晋军里做个无名之辈,委实大材小用了些。你们的皇帝已是魏人的阶下囚,大晋离亡国之日也不远了,依本将军看,你还是留在我身边的好,虽不保你高官厚禄,但至少可保个平安无事。” 叶萱垂着脑袋,仍是一声不吭,姜八的笑意有点挂不住了。 姜寐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忽然一甩手中鞭子,啪地甩到叶萱身上,“你是哑巴?问你话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倒是提醒了叶萱,她忍着痛,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再摇摇头。 姜八和姜寐都不由一愣,“你、你还真是个哑巴?” 叶萱点头,又从腰间取出一枚铜章递过去,这种小铜章主要为士卒所佩,章上刻有佩带者的身份、姓名和所属军营,以便战死后识别。 姜八自侍卫手中接过,朝上面看了一眼,低声朝姜寐道:“原来是燕瑾云的亲兵,难怪身手不凡,可惜是个哑巴。” 小铜章上她的名字叫叶瑾,是睿王府的亲兵。姜八有点失望,这种世家门阀的亲兵不同于普通士卒,对自己的家主极忠诚,不会轻易易主。 姜寐抓过一块烤好的羊肉大嚼,无所谓地道:“那就砍了吧,留着浪费口粮。反正这种小白脸你帐下多得是,不差这一个。啊呸!这烤的什么?喂狗都嫌硬!想把本将军的牙磕掉吗?”他突然暴怒,将手中烤羊腿朝那两名齐兵扔了过去,“把这两个杀才拖出去砍了!” 那两名负责烤肉的齐兵吓得磕头不迭,仍是被人提了出去,姜八撇嘴,白了他一眼,嘟囔道:“动不动就要杀要剐,你也不替自己积点德,小心以后生不出儿子,死了没人替你上坟。” 她不死甘心,还想再劝上一劝,一回头,却见叶萱半跪在炉子前,割下几条细长的羊肉,用细竹子串上架在炉子上烤。 姜八怔了怔,“你还会烤羊肉?” 叶萱朝她微微一笑,手中动作不停,又割了几片肉,挂在炉子上方的铁条上。她笃定的神态和娴熟的动作,让姜八微感好奇,托着粉腮饶有兴致地看着。 羊肉很快烤好,叶萱将肉放在盘子上,这才细细撒了点盐在冒着热气的羊肉上,双手捧给姜八。肉烤熟后才放调料,且调料只有盐的这种烤法,姜八还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一尝之下,肉质鲜嫩,不腻不膻,竟是意外的好吃。 她由衷地赞道:“啧啧,叶瑾小郎君不但人长得俊俏,这烤肉的功夫也是一流。” 姜寐原本一脸鄙夷,见姜八吃得开怀,忍不住也尝了一块,随后看了叶萱一眼,指指炉子旁的盘子,“把那盘都烤了。” 叶萱专心致志地烤肉,姜八和姜寐边吃边聊,叶萱听了片刻,隐约猜到两人身份----女的是齐国八公主姜菡,男的是九皇子姜寐,也是姜菡的亲弟弟。这两人虽是亲姐弟,却很爱抬杠,三言两语之间总会互相刺上几句。 姜八想在三日内赶到澜江,姜寐却道:“赶那么急做什么?你是怕那人跑了还是死了?巴巴地送上门去?” 难得姜八不反驳,神色竟还有些落寞,仰头把酒喝干,幽幽道:“我要亲口问一句襄王,他究竟愿不愿意娶我?” 第90章 二更 叶萱一愣,手中的烤肉差点掉炉里。襄王,指的是……安逸? 姜寐嗤地笑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堂堂齐国八公主,居然跑去逼婚?襄王又如何?魏国不过是晋国诸侯,别说区区一个王爷,就算他是魏国国君,娶你也是高攀了,你何必自降身价丢我大齐的脸?” 姜八没理会他话中的嘲讽,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我不管他是何身份,我说他是英雄,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姜寐,我跟你说,我姜菡此生,非他不嫁。” 叶萱原本心里盘算着要怎么逃出齐军军营,此时却改变了主意。燕诩此时正赶往澜江,大概这两日也到了。既然姜八他们也要去澜江,那她也随他们去好了,好歹姜八他们和魏兵是联军,她没准能在魏营见到燕旻,也不知魏人有没有为难燕旻…… 翌日,齐兵果然一早就拔营出发,姜八是说干就干的急性子,她说了三日内要到,这一路赶得火急火燎,晚上也不扎营,只就地修整两个时辰。她好像已忘了叶萱这号人,倒是姜寐惦记着她的手艺,一到休息用饭时便传她来烤肉。后来嫌传来传去麻烦,干脆命她随自己的队伍一起走。 走了两日,叶萱逐渐了解了一些齐军出兵的情况。和上回郑、梁、魏三国联合反晋不同,这回单靠魏国一国之力,不足以撼动晋国,于是魏国襄王主动出使齐国,说动齐国出兵助魏。只是齐国皇帝是个人精,这趟浑水不愿趟得太深,虽答应了出兵五万,实则到目前为止,上路的只有姜寐这五千骑兵。 姜寐是闲得无聊主动请缨出兵的,而姜八从小爱舞刀弄剑,硬是给自己起了个红缨将军的称号,死皮赖脸跟了姜寐来。 姜寐先是在云州汇合了李律,说自己这五千骑兵只是先头部队,后来见云州的战事根本不需要他,又怕魏军看出齐国不愿多出力,便主动提出到望月关,助魏军拦截燕诩的援军,但一路上姜寐姐弟俩游山玩水,来到时燕诩已带着前军过了关。 叶萱猜测姜寐是怕正面对上燕诩的大军,这才故意姗姗来迟的,看到主力军已过了关,于是才有了偷袭滞留关外的晋兵这一出,以免魏人说他只看热闹不出力。但她也有些疑惑,安逸继承襄王的爵位不过短短数月,以前就一个江湖游侠,从不关心朝政之事,他是怎么说服齐国出兵的? 姜寐的这五千人全是骑兵,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第三日的深夜赶到澜江以南魏军的营地。 姜八一到营地就迫不及待地要去见安逸,姜寐将她拦住,斥道:“姜八你别发疯!别忘了出发前父皇的交代,那事不能坏在你手上。” 姜八不服气地道:“我不过就见见襄王,怎么就坏事了?我又不会主动问他那事。” 姜寐气得脑袋冒烟,见几名护卫在收拾行装,一把扯了姜八走到帐篷外面,咬着牙道:“你就算喜欢襄王,也没必要急哄哄的跟着人家屁股跑,襄王见了你这副甩也甩不掉的尊容,你以为他还会把十方的事如实相告?” 叶萱因为做事细心又听话,这几日得以和姜寐的护卫一起替他做事,她又是个哑巴,刻意低调,存在感极低。听到姜寐提到十方,她的心猛地一跳,故意捧着张毯子跟了过去,躲在帐后偷听。 姜八道:“我就是喜欢他又怎么了?他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他求见父皇,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人。姜寐,我不过是个女子,你们男人之间的朝堂谋略、国家大事,我一概不懂,也不关心。我喜欢他,我希望他也真心实意地待我,我不希望我与他之间掺杂着尔虞我诈,什么十方策、什么天下,我才不管。我只是去问他一句,他到底考虑清楚了没有,到底愿不愿意娶我?” 叶萱大感意外,这位公主还真是个性情中人,就是头脑简单了些。 又听姜寐压低声音骂姜八,“姜八,你真的和我是同一个娘生的?你怎么会蠢成这样?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脑子被虫蛀了?魏国有求于齐国,这才不惜说出十方策的秘密,谋求齐国出兵相助,父皇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不是不相信十方策的事,他只是不相信襄王的承意。 你想,得十方策者得天下,多少人穷其一生孜孜不倦地寻找这东西,却连十方的门在哪儿都没摸清,襄王手里若真的有十方的地图,他会真心献出来?只稍用脑子想想都知道不可能,他干嘛不留给自己?他若是得到十方策,别说区区一个魏国,楚、秦、吴越、巴蜀……就连咱们大齐都莫敢不从,届时他就是这天下主宰,他何必把十方的地图献给父皇?” 姜八默了默,问道:“对呀,你说他干嘛提出要把地图献给父皇?” “这当然只是他的权宜之计,有传闻说极阴之日就在九月十五,离现在只三个月,襄王不是说了吗,燕瑾云手中有伏羲八卦和异血人,若是被燕瑾云得到十方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世上将再没有魏国、齐国,只一个晋国,你倒是说说,父皇会愿意看到这个局面吗?” 姜八道:“呸,当然不愿意,你傻啊?” 姜寐没好气地道:“哎哟,你的脑子终于开窍了一回,真是难得。没错,父皇不愿意,魏国自然也不愿意,但魏国自己没有实力撼动晋国,所以才来请求齐国出兵,十方的地图是襄王给父皇的一个诱饵,只要齐国把燕瑾云手中的伏羲八卦和异血人抢到手,再加上十方的地图,十方策就是咱们大齐的了,而他只求届时魏国可以在齐国的羽翼下生存。” 姜八咬着手指想了一会,嚅嗫道:“既然如此,那为何父皇只给你五千兵马?” 姜寐道:“这就是父皇的精明之处了,十方策确有其事,但襄王的话不能尽信,父皇让我们来,与其说是出兵相助,不如说是监视。总之,我们不一定能得到十方策,但我们绝不能让别人得到十方策,我们要谋而后动。懂吗?” “原来如此……我懂了。”姜八叹了口气,忽然又道:“可是……这跟襄王愿不愿意娶我有何关系?” 姜寐原本见她听明白了,终于松了口气,没想到她还来这么一句,气得拍了她脑袋一下,“姜八,我看你这脑瓜是白长了!如今魏国有求于齐国,他若娶你,你觉得会有几分真心?襄王若真心要献出十方的地图,就不会提出等两国联合灭晋之后再交出来,他不过是想借齐国之力打压晋国而已。我们暂时作壁上观,最好魏、晋两国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父皇再出兵攻晋抢夺十方策,但届时齐国势必会与魏国翻脸。所以,如今非常时候,你给我消停一会儿,别给父皇添乱。懂吗?” 叶萱还真的不知道原来安逸手中有十方所在地的地图,她此时终于明白,原来安逸说动齐国出兵,靠的竟是十方策这个诱饵。 十方策的秘密由来已久,各国皇室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有人主动送上门说手里有十方的地图,齐皇又怎会不动心?但齐皇并不全信安逸,所以才会派姜寐出兵,名义上是相助,其实是来一探虚实。看来安逸利用齐国打压晋国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这晚姜八果然没再吵着要见安逸,闷闷不乐地歇下了。 叶萱的身份是俘虏,没有帐篷住,她回到关押晋兵俘虏的围栏里,靠着木栏杆发怔。听说燕诩一到澜江便和魏军打了一仗,但魏军仗着澜江优势,只守不攻,并扬言再过十日,若晋军再不献上燕诩人头,便将燕旻扔进澜江。她知道燕诩是绝不会妥协的,但如果十日后晋军再攻不下澜江,燕旻有个什么差池,燕诩便是晋国的千古罪人。 她正忧心,一条瘦小的人影忽然挨近,“叶姑娘,云问大哥已准备好了,再过半个时辰,趁齐军熟睡,他们将放火烧营,到时你紧跟着我……” 这瘦小的人正是与她一同被俘的云风,他一路上暗中留下云卫标记,这日云问他们终于找来了。 叶萱沉默片刻,朝他侧了侧身,“那云问怎么得知我们已准备好了?” 云风道:“半个时辰后,我自会给他们信号。” 他话音刚落,叶萱已出手如电将他击晕。她不打算此时离开,齐军的军营和魏军紧挨着,她或许可以趁机跟着姜寐和姜八进入魏军营地,没准她可以找到燕旻。但云风若知道她的想法,绝不会同意她去冒险,她只好出奇不意将他打晕。云问见不到约定的信号,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第91章 三更 云风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他揉着酸痛的脖子睁开眼,猛地想起昨晚的事来,可四顾一看,叶萱早已没了影。 叶萱这一整天都在姜八的帐里帐外帮忙,她手脚灵活,人又勤快,无论叫她什么,她总是笑笑便去了,腼腆亲和,姜八身边的护卫包括姜八在内都很喜欢她。叶萱尽力表现自己,只图搏姜八姜寐一个欢心,好留在他们身边获取更多消息。 姜八许是受昨晚那番话的影响,一整日都病怏怏的提不起精神,歪在帐里看话本。到了傍晚时分,姜寐终于处理完军务,大步迈入帐里。 帐里已经备下饭菜酒肉,姜寐一眼见到叶萱也在,朝她抬了抬手,“去,烤盘羊肉来。” 叶萱点应,麻利地架炉生火,两只耳朵竖起,留心听两人谈话。其间姜八问起魏、晋战况,这两日澜江水涨得利害,江水湍急,晋军根本渡不了江,而魏军则不停在澜江对岸叫嚣,让晋军将燕诩绑了送过江。 叶萱一阵揪心,燕诩向来心高气傲,这次竟被这般羞辱,但愿他能沉得住气,别冲动行事才好。 姜八却是听得有趣,啧啧两声,“那位云帅可要被气死了吧。听说那可是位音容兼美,风流蕴藉的美男子,据说当年娶妻时,翼城不知多少闺阁千金哭肿了眼睛。不知他比起襄王来如何?我若是有幸能一见就好了。” 姜寐白了她一眼,“你的脑子就不能想些别的?昨天还吵着要嫁襄王……” 姜八杏目一瞪,“我说要嫁襄王,你不是义正辞严地说不行吗?我现在想别的男子也不成?怎么你也要管?” 姜寐嗤了一声,“成啊,你就使劲想呗,你那么想见燕瑾云,一会襄王来了,我替你说道说道,让他下次两军会战时带上你,没准你运气好的话能看上一眼。” 姜八合掌一击,笑着道:“这敢情好啊……啊,你说什么?!襄王要来?” 话音刚落,外头已有人传报“襄王到”。 姜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姜寐道:“你、你、你怎么不早说?也不提醒我打扮打扮,我这模样怎么见人?”她身上还穿着男子的服饰呢。 姜寐耸了耸肩,“何必操心,反正他也不拿正眼望你。” 吃惊的人不止姜八,叶萱在听到那句“襄王到”时,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她知道安逸就在魏营,离得虽近,但按她现在的身份,两人根本没可能照面,可没想到安逸今晚竟会主动过来找姜八。 她本能地想回避,但脚步声已在帐外响起,此时要退出去已是不可能,她飞快垂下脑袋,将帽子尽量拉低遮住半张脸,幸好帐中除了姜八两姐弟,还有七、八名护卫在,她这个缩在一角烤羊肉的普通士卒不会引人注意。 帐帘子一揭,一名身材修长挺拔的男子大步迈入帐中,带进一股清凉之意。 姜寐起身相迎,寒暄了几句将安逸让到客座。姜八自安逸进帐起,一改往日的洒脱豪迈,拘谨得两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两坨红晕漫上脸颊,半垂着杏目不敢看安逸。 叶萱的位置在帐篷的左后角,安逸背对着她坐在正中央,她偷偷抬眼望去,安逸穿一身玄色紧身衣,与姜寐姐弟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话不多,一旦举杯必定干掉,果然是没拿正眼看姜八,仍是那副孤傲不羁的模样。 姜寐和安逸年纪相仿,姜寐又是个话多的,多数时候是姜寐在讲,安逸偶尔应上一句,只说话时的声音比以往更冷漠了些,似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回想起在襄王府最后的那晚,叶萱一时五味陈杂,当时为救燕诩,她不得不对安逸出手,她原本只想和安逸好聚好散,可惜事与愿违,她仍记得燕诩抱着她离开时,他看她的那一眼,还有那句“叶萱,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或许再相见时,他们便是仇人了,他千万别发现她才好。 她兀自出神,姜寐忽然大声道:“臭小子!偷懒是吧你,烤了半天一根肉丝也不见,两条膀子既然没用就拖出去砍了。” 她怔了怔,见姜寐身后的护卫都同情地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姜寐喊的是自己,她的心砰砰直跳,怕姜寐真的要砍她的手,更怕安逸转过身来看她,她慌忙低下头,将烤好的肉放到盘子里,膝行几步将盘子放到案上,又飞快退回原位。 偷偷瞄了一眼,安逸端坐如山,一动不动,对刚才的事毫不感兴趣,叶萱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姜八一颗七上八下乱跳的芳心终于平稳了些,大概也意识到自己一声不吭地太过不像话,清了清嗓子朝安逸道:“襄王连日作战辛苦,还不忘到此看望,实在客气,来,菡儿敬王爷一杯。” 安逸举杯,语气带着点懒散,似没休息好,“我不辛苦,打仗的人是李律,我不过在一旁看热闹。今晚过来,是有别的事。” 他说着把酒干了,姜八一时有点尴尬,勉强笑笑,也把酒干了。姜寐热情地请安逸吃羊肉,“来来来,快尝尝,这烤羊肉可是咱们营里一绝,我敢保证,襄王必定没有吃过这种烤法……” 他放了几块到安逸盘中,安逸无所谓地夹了一块放到嘴里,动作忽然一顿。他的脑中忽然浮现很久以前的一幕,他带着扎着双髻的叶子躲到无荒山的后山,架起篝火,将一早猎到的羚羊收拾好,一边割下羚羊身上最嫩的肉,一边对两眼放光的她道:“你等着,今日逸哥哥定让你吃到世上最美味的烤羊肉……” 姜八一直看着安逸,见他忽然停下动作,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什么,还以为他是吃不习惯,“阿寐自己嘴馋,还以为人人都爱吃呢,襄王若是吃不习惯,还请别勉强。” 安逸回过神来,淡淡地道:“还好。”他细细咽下嘴里的羊肉,仰头灌下杯里的酒,却是再没碰那羊肉。 姜八又替他杯子满上,笑着道:“对了,襄王刚才说今晚过来,是有别的事,不知是何事?” 安逸抬眸看了她一眼,这还是他今晚正式看她,不过淡淡的一眼,却叫姜八顿时心跳如擂。 她的心尤自跳个不停,忽听安逸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我今晚过来,是为了求娶八公主。” 第92章 咫尺 一室静谧。 姜寐手中还抓着根羊腿,嘴巴半张。姜八则杏目圆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美男子她姜八见得多了,自问经得起风浪,但当日安逸到齐国求见父皇,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轻轻朝她一瞥,她的心竟无端一颤。 父皇在听说他的来意后,笑得身上肥肉直颤,你说你手中有十方的地图,孤焉知那地图的真假?除非你闯得过孤的十八卫阵,孤或许会信你。 十八卫是父皇身边最利害的护卫,据说他们的十八卫阵,从来没有人能活着闯出去,姜八暗自替他担心。但一个时辰后,安逸安然无恙地从阵中走了出来,手中还提着十八卫首领的人头,气定神闲,孤狼般的眸子里有种睥睨万物的傲气,“欺世盗名之徒不配陛下厚爱。” 众臣哗然,但父皇竟没有生气,与他密谈一番后还设盛宴款待。整个宫宴期间,她都偷偷打量他,他张狂不羁,与同席的人谈笑风生,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似总也喝不醉。在发现她的目光时,他不避不让,嘴角噙着笑,直勾勾地与她对视,她的心涌霎时有种从未有过的悸动。 事后她命人打探襄王婚否,在得知他本有个未婚妻,但那女子在大婚当晚竟然和别的男子跑了,她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欢喜。 她以姜寐的名义邀他狩猎,其间趁周围没人时将安逸拦住,把自己绣的一只荷包递过去,“父皇敬重英雄,我姜菡也是,襄王胆识旷世无匹,菡儿为之心折。听闻襄王尚未娶妻,不知襄王可愿与菡儿共偕连理?” 和那晚在宫宴上的谈笑风生完全不同,此时的安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阴郁冷漠,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姜八的心霎时一乱,感觉自己莽撞了。就在她以为必遭拒绝之际,安逸接过她手中荷包,看着上面那朵含苞待放的菡萏,意味深长地道:“公主秀外慧中,是性情中人。这番出征,在下前途未卜,不敢贸然承公主好意。” 他说罢将荷包还给她,扬长而去。她怔然,他言下之意,可是暗示若能从战场平安归来,就能与她共偕连理了?他的话给了她一线希望,但姜寐却认为她是一厢情愿,人家不过是碍于她的情面,不好当面拒绝罢了。姜八不死心,硬是跟着姜寐出征,想找安逸问个清楚。 没想到今晚安逸竟主动求娶。 姜八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当她看到安逸那双深邃的眸子仍平静地注视着自己时,一张俏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又变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问道:“襄、襄王此话当真?” 安逸的声音毫无波澜,“当真。” 巨大的喜悦涌上姜八心头,她正想点头,姜寐忽然咳了几声,姜八回过神来,想到昨晚姜寐的话,她的心霎时一沉,强压下心头激动,问道:“襄王出征前菡儿曾厚颜向您倾吐心意,当时襄王并未给我承诺,不知襄王今日为何主动求娶?” 安逸闻言没有任何犹豫,平静地道:“魏军俘虏了晋帝,无论这场仗胜负如何,这梁子是算是结上了。魏国原本只是晋国区区一诸侯国,但晋国逼人太甚,在天下人面前辱杀魏国太子,士可杀不可辱,但凡是有点血性的魏人,绝咽不下这口气。但魏国势弱,不足以抵抗晋国倾巢之力,在下厚颜求娶公主,是为结盟,愿陛下放下戒心,助我灭晋一雪国耻,事成之后,我必献上十方地图。” 这话坦诚得让人难受,姜八原本暗自期待的心不由一阵失落,但转念一想,他若是满嘴奉承,或说自己如何倾慕她,那就不是襄王了。与其虚伪矫情,倒是这般坦诚直白的好些,至少他没有骗她。 她这么想的时候,姜寐已哈哈大笑道:“襄王至情至性,是真英雄!来,我敬你一杯!” 安逸淡然一笑,仰头将酒干了。 姜八此时心里也坦然了,不管他心里想法如何,自己却是爱慕他的,若真能与他结为夫妻,以他的秉性为人,她相信他定会敬重她,至于爱不爱……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她自信终有一日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她于是盈盈一笑,也朝安逸举杯,“襄王心意菡儿已知晓,但此事还得父皇为菡儿作主。” 安逸坐直身子,神色难得肃穆,“公主放心,在下自当遣人往齐国提亲。” 缩在一角的叶萱听得出神,这两人一个孤傲难驯,一个率真可爱,若真能凑成一对,倒是绝配。但若两人真的成亲,魏国有了齐国这么一个大靠山,有又十方策为饵,强敌当前,燕诩的路只会越来越艰难。 一阵焦味在帐中散开,姜寐暴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该死的杀才!又在偷懒,就知道不该姑息你的,敢情以为本将军是开善堂的不舍得杀你是不?来人……” 她唬了一跳,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出神,竟把肉烤焦了。她暗叫不好,心道这回要糟糕。 就在她慌乱无措之际,安逸开口道:“将军请息怒,大厨也有失手的时候,懂得这样烤羊肉的厨子可不多,何况……烤焦的羊肉其实也别有风味。” 他开口的时候,叶萱以为他会回头,但他并没有,她看到他线条刚毅的侧脸微微一动,随即又转了回去。 姜八此时心里欢喜,也嫌姜寐动不动就要杀人太扫兴,帮腔道:“襄王说得是,阿寐就这点不好,动不动就要杀要剐的。虽说是俘虏,可也是条性命不是,人家也有爹娘生的。” 姜寐朝她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这会儿在心上人面前倒是会装,这杀才还是当初你指明要掳回来的。 却见安逸剑眉微蹙,“俘虏?” 既然安逸开口求情了,姜寐也不好拂他的意,接过话道:“是啊,这杀才其实是晋兵,当日我在望月关时掳的,是燕瑾云府中的亲兵,还是个哑巴,本想杀了,但念着他烤羊肉有一手,这才留到现在。” 叶萱生怕安逸听说自己是燕诩亲兵后会发怒,他若是来一句“既是晋兵,还是杀了好”,那姜寐定不会再留她。她紧张地看向安逸,安逸果然身子一僵,转过头来。叶萱的心再次砰砰乱跳,忙低下脑袋,双手撑地半跪着,以此遮掩自己的脸。 须臾,安逸开口道:“将军仁慈。” 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似提不起兴趣,叶萱心里稍安。之后姜寐和安逸聊起这几日的战事,叶萱不敢再分心,只专注烤肉。 半个时辰后,安逸起身告辞。经过她跟前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脚步,高大挺拔的身躯将光线一挡,叶萱只觉有种无形的压力将她罩住。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肉烤得不错。” 他说罢不再停留,在姜寐的陪同下出了大帐,叶萱长长吐了口气,整个背脊已是冷汗涔涔。 回到关押俘虏的营地,为防云风找来,叶萱刻意找了个偏僻处躲了起来。她想再等几日,若是之后几日都没机会到魏营,那时再走未迟。 没想到的是,到魏营的机会第二日便来了。襄王邀请姜寐姐弟俩到魏营作客,并特意提出让姜寐带上那名烤羊肉有一手的晋兵过去。 临行前,姜八春风满面地对她道:“好小子,襄王欣赏你的手艺是你的造化,你给我警醒点,别坏事,否则这回没人替你求情。” 叶萱讨好地朝她一笑,换上为她准备的齐兵衣饰,随一众护卫簇拥着姜寐两人前往魏营。 安逸招待两人的地方在营地外的校场上,校场里有将士在操练,安逸命人搭了棚子遮阴,邀姜寐姐弟一边宴饮,一边看将士们操练。虽然安逸点名叫了叶萱来,但席间却没提出要吃烤羊肉,叶萱于是和姜八那些俊俏貌美的侍卫守在一旁。 姜八今日虽仍是一身戎装,但妆容却是刻意修饰过,黛媚飞扬神采奕奕,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她和姜寐频频向安逸敬酒,安逸一概不推辞,你来我往,很快酒过三巡,安逸依旧气定神闲,姜八两姐弟却是有些喝高了。 姜寐看着场下正操练射箭的将士,忽然来了兴致,“听闻襄王以前是位江湖侠士,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当日襄王在宫中闯十八卫阵,一身武艺出神入化,姜寐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愧不如。拳脚功夫我比不过襄王,但我自幼在军中历练,不是我吹牛,若论箭术,我敢说我当得起“百发百中”四字。襄王可有兴趣与我一比?” 安逸剑眉一挑,也来了兴致,“有何不可。如何个比法,请将军示下。” 姜寐摸着下巴想了想,指着案上一盘青枣道:“这样,咱们也不去比射什么飞鸟大雁的,就射这枣子吧。但这枣子须得让人顶在头上,这才够刺激,如何?” 那青枣不过核桃大小,就算用细线挂起也不显眼,还要放在人的脑袋上,万一失了准头,那人岂不脑袋开花?叶萱一阵恶寒,只觉这姜寐虽整日嘻嘻哈哈,实则性情狠戾,罔顾人命。 安逸懒懒一笑,“甚好。但这里不是魏兵就是将军的人,承如将军所说,在下拳脚功夫勉强过得去,但若论箭术,却是手拙见不得人,若伤了我军将士,在下心痛之余,李律将军也饶不了我,若伤了将军您的人,在下更是担当不起。” 姜寐一愣,“这……说得也是,那可如何是好?” 安逸忽尔一笑,似是想起什么,朝叶萱一指,“不如这样,就让这晋国小兵做一回人靶子,如何?” 第93章 荣辱 叶萱的脑子嗡地一声响,有好一会一片空白。 姜寐抚掌大笑,“还是襄王想得周到,这主意甚好!一个晋国俘虏,死不足惜,正好拿来练靶子!”他又朝叶萱道:“小子,你可别怕得尿裤子,本将军自不必说,襄王殿下武功盖世,弓马娴熟,你这脑仁不会那么容易就丢掉的。你且放心,若你今日不死,本将军许你以后都留在我营中做厨子,若今日不幸……能死在襄王手中,也是你的造化。是吧襄王殿下?” 他说罢哈哈大笑,面带得色地看向安逸,安逸只笑笑不语,低头喝酒。 姜八啐了姜寐一口,“就爱逞口舌之勇,我劝你别把话说得太满,一会连累我与你一起丢脸。”她看看叶萱,面露不忍,“不就比个箭法,非得要活人做靶子不可?我看把青枣放酒瓶口子上也是个好主意。” 姜寐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才刺激,放死物上一动不动的多没劲儿。” 两人说话间,已有魏兵将叶萱带到校场空地上,并将她的帽子摘了下来。原本在场上操练射术的将士们,听闻齐国将军要和襄王比箭,纷纷驻足围观。 片刻后,一名魏兵将领拿了三颗青枣过来,一颗放在她头顶,另外两颗则让她双掌掌心向上平举,一左一右放在她掌心上。 那魏兵心肠好,还不忘提醒她,“小子,一会你闭上眼吧,千万别睁眼看,不看就没那么怕了。你要是怕得身子发抖,这青枣一动,那箭可就不知要射哪里,那你可就完了。” 那魏兵说罢,见叶萱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面无人色,也不知她有没有把话听进去,不由叹息一声退了下去。 姜寐已接过手下递来的弓箭,磨拳擦掌,剑眉下一双鹰目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襄王,咱们谁先来?” 安逸抬眸看了远处的人一眼,将手里的酒喝完,这才懒懒起身,“将军箭术天下闻名,还是让我先献丑吧,承让。” 他缓步走到场中,随手取过一把将士们操练用的普通弓箭,站在离叶萱百步开外的空地上。校场上一时擂鼓震天,将士们纷纷替襄王呐喊助威。片刻后,震耳的擂鼓声和呐喊声终于停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待那一刻。 烈日当空,万籁俱寂。 那三颗小小的青枣,似有千斤重,豆大的汗珠自叶萱两鬓滑落,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叶萱听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剧烈跳动。 说不害怕是假的,方才那名魏兵的话她听到了,她知道他说得对,越是睁着眼看,越是会害怕,她的手越托得平稳,越是利于射箭的人正常发挥,如果她因害怕而发抖,箭失了准头,她轻则双手残废,重则性命不保。 在被人带上场的那一刻,她曾想过可向安逸表明身份,无论他对她是否仍有情义,单凭她异血人这一身份,她相信安逸会保住她,并向姜寐讨人。 但此时此刻,她不想闭眼,更不想开口求饶。 她记得出征途中,她曾问燕诩,是否担心万一燕旻不幸罹难,他将成为晋国罪人?当时燕诩对她道:“担心,但我此番披星戴月赶赴澜江,并非因为担心自己将成罪人。”她问为何,他道:“不错,我对这江山觊觎已久,但只要燕旻一朝是君,我便一日是大晋臣民,家国大义,不敢或忘。天子被俘,身为臣民,焉能坐视我大晋朝受此屈辱。” 家国大义四字离她很远,她此刻的身份,不过区区一名晋国俘虏,死不足惜。但她没有忘记,她虽是女子,也是大晋臣民。而此刻的安逸,已不是无荒山上的安逸,而是魏国襄王。她就算再怕死,此刻也不允许自己在数万魏人的眼皮低下瑟瑟发抖,更不允许自己向魏人开口求饶。 大不了一死。 叶萱两眼直视前方,双手平举,腰杆挺得笔直,狂乱的心跳逐渐平息,她听到风过树梢的沙沙声,听到飞鸟掠空而过,也听到了树上的蝉鸣。 艳阳高照,那人已将弓拉满,他穿着上好精铁打制的甲胄,薄软贴身,修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站,她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看到那双隐藏在蓄势待发的弓箭后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间,那眼神竟与那晚在襄王府他看她的最后一眼重叠,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也许他已认出她。 咻地一声,箭已离弦。随着那破空声响起,一股极锐利的疾风倏地刮过她的左掌,疾风过后,掌心一空。她还来不及思索,右掌紧接着也是一空。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响彻整个校场,叶萱的身体仿佛已经麻木,一动不动,她想着大概那两根箭没有落空,而她的手也完好无损。 短暂的呐喊声已停,那人再次弯弓搭箭。 烈日之下,沙石地面白色蒸腾,汗水自额上滴落,恰好落在眼睫毛上,她的眸子极轻地眨了一下,随即用力睁大眼睛看向远处的男子,他动作娴熟,从容自若,她仿佛看到那透着寒光的精铁箭头正缓缓指向自己的眉心。 又是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她的瞳孔瞬间放大,心脏骤停,看着那箭由远及近,倏地贴着她的额头一擦而过,束发的带子断裂,长发蓦地散落,而她也已撑到了极限,身体砰的一声向后倒下。 闭眼前的一刻,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眸子里一片冰冷如霜,她的耳朵嗡嗡作响,连带着他的声音也变得怪怪的,“将她带下去,让医正好好看看,千万别让她……死了。” 校场上再次沸腾起来,姜八一双杏目波光流转,紧紧黏在安逸身上。姜寐拍掌叫好之余,两眼却盯着被人抬走的叶萱,喃喃道:“邪性,这小子怎么长得像个娘们似的……” 叶萱很快被两名魏兵抬到军医的大帐里,随军的军医这几日都忙得够呛,今日留在这里守值的是陆医正,但此时也不在帐中,只有一名正在煎药的药童,那两名魏兵对药童道:“襄王发话,绝不能让他死了,快去把陆医正喊回来。” 药童面露难色,“可是襄王上午也吩咐过陆医正,说晋国皇帝昨晚晕厥了好几次,让他过会到镇上看看。陆医正现下正忙着备药呢。” 魏兵搓手,“敢情襄王不晓得今日只有一位医正守值,那可如何是好?” 那药童也略通医理,在叶萱手腕上搭脉片刻,朝两人道:“两位放心,虚脱而已,死不了,待我喂他一颗神露丸,半个时辰便醒。” 两名魏兵大喜,道:“那有劳小哥了,我们就在帐外候着。” 药童道:“成啊,待会师傅备了药回来,我还得随他过去呢,两位哥哥自便。” 须臾,药童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那药丸清凉沁心,虽然叶萱并非真的晕死过去,但吞下这药丸后,果然感觉好多了。安逸最后一箭将她头上青枣射飞时,她是真的虚脱倒地,但倒下的那一刻,她咬破舌尖,强撑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她本想利用这次机会探一下魏军营地,看看能不能找到燕旻,没想到竟无意中听到他的消息。虽只两三句话,但至少让她了解了两件事情,一是安逸为防晋军强行渡江救人,将燕旻囚到附近的镇上。二是燕旻病了,情况很不乐观。她不由替他担心,他一向体质孱弱,可别熬出什么大病才好。 那药童自在帐中忙碌,不久后,那位陆医正回来了,交代了药童一些事项。镇上看守燕旻的魏兵有一千多人,最近几日不少人染了风热,陆医正不但要准备燕旻的药,也备了治风热的药,待药装好车便即刻上路。 药童按陆医正的吩咐收拾好药箱,和帐外等候叶萱的魏兵交待了两句,便随陆医正出去了。两人前脚刚走,那两名魏兵便脖子一痛软软倒地。叶萱飞快将两人拖进帐中,剥下其中一人的衣服穿在身上,快步朝陆医正和药童的方向赶去。所幸两人走得不快,叶萱跟了一段,不久便见到正在装药物的马车。 马车前头坐人,后面装货,共有两辆车子,车上已装了好些□□袋,有药物也有用品,有几名魏兵仍陆续将药搬到车上。 叶萱躲在一暗角,手里扣了粒石子,运劲射向其中一名魏兵小腿,那魏兵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连带着手中的药也散了一地,趁着众人分心,她倏地串到装药物的马车上,将身子挤进一堆货物之中。 一柱香后,两辆马车隆隆驶出魏军军营。 第94章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顺平镇的驿馆门口停下。驿馆里有人出来将陆医正迎了进去,又有两名仆役将马车拉进后院。叶萱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自车上爬了出来。虽然身上穿着魏军的服饰,但这里可是囚禁晋国皇帝的地方,必定是守卫森严的,叶萱不敢乱走动,就在后院的隐蔽处躲了起来。 不久后,陆医正在一名魏兵将领的陪同下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将领对陆医正颇为恭敬,领着他和药童朝驿馆最北边的院子走去。叶萱想着陆医正定是去替燕旻诊脉,于是悄悄尾随过去。 但北边的院子戒备森严,数十名手持长矛的魏兵三步一岗五岗一哨地守在各处,叶萱顿时死了继续跟上去的心。看来单凭她一人之力,几乎没有可能在众多魏兵的眼皮底下顺利见到燕旻,再想想,万一因她的冒失而打草惊蛇,别说救燕旻出去,连她自己也会再次搭进去。 她思索良久,决定先离开这里,待她和云问他们联系上,再商议救燕旻的事,有他们在,比她一个人瞎摸索强多了。她于是找了个隐蔽处藏身,打算天黑以后伺机离开。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叶萱仗着身上穿着魏军的服饰,大大方方地自藏身处出来,一边暗中警惕一边往偏僻后院走去。 “哎,你听说了吗?我刚刚从北边院子经过,那个晋国皇帝怕是不行了。” 两名驿馆仆役提着食盒经过,叶萱闻言一惊,闪到廊柱后。 又听两人继续道:“那个皇帝刚被押过来时我远远见过一面,不是我说,面无二两肉,一看就是个短命的。” “可不是,听说脾气还犟得不行,天天骂人,还说自己是大晋天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上回给他送饭,他就把东西全砸了。啧啧,都快成亡国之君了,还装什么有骨气,活该他一病不起。” 另一人则道:“唉,说起来,堂堂一国天子,却沦落成阶下囚,也是可怜,不过关了十来天,已瘦得不成样子,坐都坐不稳了……” 叶萱听得心里揪起一团,那两人已经渐行渐远,她躲在廊柱后,却是迈不动脚了。燕旻出征前她还特意进宫看过他一次,那时的燕旻意气风发,指着魏国的舆图对她侃侃而谈,瘦弱的躯体包不住他的豪情满怀,“你且瞧着吧,联定叫那些看不起联的人大吃一惊……” 她在廊柱后站了许久,终是转身往北院走去。虽然不能将他救出囹圄,但至少在他弥留之际,她可以陪在他身边,不至于让他在孤独之中魂归异乡。 她沿原路往北边赶去,这才发现这里的警戒和下午大相径庭,原本四处巡逻的魏兵不再见到,设在院中的岗哨也全部撤了。她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燕旻果真已经死了,所以魏军才把守在这里的魏兵撤了? 夜色黑浓,本应灯火通明的北院却是死气沉沉,别说魏兵,连个人影也不见。不知他生前是被关在哪个屋子,她自暗处步出,两腿似有千斤重,心头一阵悲凉。 她在空无一人的院中站了许久,心里难过之极,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怔忡中,忽然感觉似有道目光在暗中注视。她蓦然一惊,抬头看去,前方廊檐下,一个修长的身影隐于夜色下,抱着双臂斜倚在廊柱。 夜凉如水,他的目光比这夜色更冷。 两人无声对视良久,他虽隐身黑暗之中,但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即使相隔再远,她也认得。她想,他也认出她来了,早在校场上的时候。 她开口,声音带着沙哑,“陛下呢,让我见见他。” 他依旧靠在廊柱上,冷冷看着她,良久才冷声道:“自顾不暇,还有心思想着别人。你当自己是谁?你以为这世上没了你别人就活不成了?你倒是挺当自己一回事。” 她没理会他话里的嘲讽,继续道:“他可安好?” 他嗤了一声,“还没死。” 她暗自松了口气,可他又懒懒地加了句,“不过也快了。” 她刚刚涌起的希望又瞬间熄灭,“我要见他。” 他自廊檐下缓缓步出,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薄软贴身的甲胄在夜色下泛着幽幽冷光,一如他此时的声音,“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在他断气前见到他,不然的话……我怎会调走看守的人,引你出来。” 他在她跟前停下,她直视着他,一双眸子幽清如水,“无论你如今是何身份,当初在宫里,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也真心提携过你,你要为魏太子报仇无可厚非,但他堂堂一国天子,就算你不念当初他对你的好,至少不该让他受辱。” 他脸上泛起嘲弄之色,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半垂着眸子看她,“是么,你觉得他当初待我不薄,所以我也应该对他好?那么你呢?我难道对你不够好?可你怎么对我?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不屑一顾,视如敝屣,你怎么就忍心了?” 她咬着唇沉默不语,他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似在审视,眸中带着不耻,“当真可笑,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女人,竟指责我对一个侵我国土、杀我族人的敌人无情无义?在你眼中,我安逸就该对别人抠心挖肺,然后默默忍受别人对我的恣意践踏?” 她的脸有些苍白,“安逸,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何必这么说,你若恨我,杀我解恨就是。” “你以为我不会吗?”他忽然朝她倾前身子,微微弯腰与她平视,他的脸与她贴得极近,呼吸之间气息拂到她的脸上,“叶萱,你说得对,你再不是从前的叶子了,今日在校场上,我差点就忍不住杀了你。” 他的声音始终冷漠平静,虽离她极近,听着却似自千里外传来,让她心底泛起一阵极细的寒栗。她想起在校场上,那支原本瞄准她眉心的箭。 “不过我最后还是忍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又站直了身子,有浅浅的笑意自嘴角漾开,“你不是爱燕诩吗?我要留着你条命,让你看着我是怎么取他首级,亲自挂到禹城城墙,以慰魏太子在天之灵。” 昨晚在姜寐的帐中,他已认出了她——那种烤羊肉的方法,是他教她的。她的记忆没了,但有些东西是本能,就像凫水,一旦学会了便根深蒂固,一辈子刻入脑中。然而她的主观意识却选择了接受另一个人,将他这段过去抹掉了。 他不怪她没了记忆,他恨的,是她在知道事情真相后的选择。 在认出她,并知道她是被姜寐俘虏的时候,他既惊讶又怨恨。惊讶她为何不留在翼城,而是居然跟着燕诩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同时又恨她,在身为俘虏命悬一线时,竟不肯向他求助。当时在姜寐帐中,她若肯主动相认,他定会向姜寐讨人带她走的。可她宁愿继续苟且偷生当个俘虏,也不愿意向他开口? 离开大帐的那一刻,他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心里却是狂风怒号。 他今日故意提出要她做靶子,就是想看看她惊慌无措的样子,想逼得她不得不向他开口求助。可恨的是,她宁愿死……也咬紧牙关。 当他拉开弓,扣上第三根箭矢时,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的动了杀意。只是,箭离弦前的一刻,那虽瘦弱却依然挺直的身躯,还有那双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眸子,终是让他的心在最后一刻软了下来。 “怎么?你不是爱燕诩吗?那他呢?也爱你?爱得连十方策也放弃?”他用睥睨的眼神看着她,她苍白且虚弱的脸让他感到一阵快意,“可他现在在哪?他的国君他保不住,就连他口口声声说爱的女子也保不住,他可真是利害啊。” 叶萱半垂了眸子,看着地上安逸的影子,他对她的恨她已无从化解,也根本化解不了,只好干脆忽视,“安逸,让我见一下陛下吧,如果他已时日无多,至少让我陪他走最后一程。” 安逸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倏尔嗤地一笑,“成啊,我这人向来心软,只要你开口求我,你喊我一声逸哥哥,我马上让你见他。怎么?不愿意?你可要考虑清楚,别耽搁太久,不然万一他忽然咽气了,你会遗憾终身。” 她的脸更白了,睁大两眼看着他,眸中晦暗不明,嘴唇微张,随即又紧紧抿住,再微张……如是几次,她终于肩膀微颤,极轻地开口,“好……我求你,逸哥哥,我求你,让我见他。” 他退开两步,下颚微抬,孤狼般的眸子半眯着在她脸上扫视,随即低下头轻轻笑了几声,“叶子,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但我告诉你,这绝不是最后的一次……” 他忽然转身,大步迈开,“来人,将她带去暗室。” 第95章 叶萱终于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暗房子里见到了燕旻。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无法将当初那个性情乖张,颐指气使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两眼紧闭躺在榻上,本就瘦削的身体薄如纸张,轻飘飘的似毫无重量,两颊深陷,颧骨因脸颊的凹陷而显得异常突出,两片唇瓣紧紧贴着牙床,头发披散,原本浓密的一头乌发,竟掺杂了无数灰白的发丝。短短时日,那个还不满二十的少年天子,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捂住嘴巴,眼泪夺眶而出。燕旻似有所感,微微睁了睁眼,随即又闭上,艰难地开口,“水……” 叶萱忙将眼泪抹干,坐在榻上将他扶起。手之所触,他的身体只剩了一把嶙峋的骨头。他喝了几口水,终于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惜月……是你?怎么会是你?朕在哪儿?”他浑浊的双眸忽然亮了一下,“朕……莫非朕已回到翼城了吗”可待他看清周遭的一切,双眸又瞬间黯淡下来,缓缓摇头,“不,朕就知道……我会死在这里,回不去的,他们不会让朕回去的,他们都希望我死,我要死在这里了……” 他看着屋顶,两眼涣散,嘶哑的声音带着绝望,连自称都前后不一。 虽然她已经向他解释过,告诉过他她其实叫叶萱,但他依旧改不了口。叶萱在他耳边轻轻道:“陛下,是我来看你了。你会好起来的,你别怕,我一定会带你回翼城的,我们都会回去的。现在七月了,待我们回去,我们去萧山行宫避暑,还记得去年冬天吗?你差点猎了头野猪,但我比你利害,我猎了黄羚,你还输了我一匹汗血宝马……” 燕旻涣散的双眼渐渐凝聚,缓缓转头看向叶萱,“惜月?真的是你来了?可你怎么会在这里?燕诩呢?我的大军呢?可有继续南攻?快……扶我坐起来。” 叶萱将他扶起,用褥垫让他靠在榻上,将他被俘后的情况一一告之。他听后愣怔许久,喃喃道:“这么说……我果然上当了,魏军是故意先输三城,诱我南下,可笑我……可笑我竟不自量力……” 他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捂住脸,低声呜咽,“我真蠢……我早该知道的,我有什么能耐,居然以为自己会领兵打仗。父皇说得对,我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不懂,只会给他丢脸……全天下的人都在看我笑话,我在他们眼中,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傻子!” 她伸抚在他肩上,轻声道:“不是的,这不是你的错,是魏军狡猾,若非澜江水诡异,他们怎么可能会得手?”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你不用骗我!我都知道,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燕诩一定在偷着乐吧?他早就猜到我不堪一击的是不是?他巴不得我会死在魏国,眼下我被魏军掳了,他一定抚掌称好是不是?” 她摇头,“怎么会……” 他忽然盯着她,眸中涌起恨戾之意,“还有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你们一个两个都巴不得我回不去!怎么,燕诩是担心我在这里好吃好住,所以让你来看看我,看我怎么死吗?你滚……你给我滚!我就算死,也不会死在你面前!我堂堂大晋天子……我要一统天下,我要风风光光地班师回朝,让那些想看我笑话的人无话可说!我燕旻绝不会死在这里……” 他激动地挥舞双手,呼吸逐渐粗重,双眸陷入疯狂。 叶萱惊惶地退开,身后一道人影忽然上前,伸手点向燕旻颈部穴道,燕旻闷哼一声,重新倒回榻上。 叶萱惊诧地看着安逸,“你干什么?” 安逸回头看了她一眼,“让他闭嘴。他若继续这样,不死也会疯掉。”他笑了一下,又道:“不过……他若是疯了,最开心的莫过于燕诩吧。一个疯子怎么能当皇帝?这么一来,他的老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过这个痴傻侄子的龙椅了。临危授命,天下归心啊。” 叶萱没有答话,坐到榻前,看着那个形销骨立的人,问道:“他怎会如此?医正怎么说?” 安逸道:“怎会如此?以前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整天被人吹捧得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一朝跌落泥地,方知道自己不过一跳梁小丑,你说他怎会如此?” 其实叶萱多少也猜到了,先帝因着燕旻身体孱弱,虽有不喜,但也自小呵护,没让他受过苦。他没有兄弟姐妹,在宫中一凡风顺地长大,他最大的委屈,便是长期生活在自己的堂兄燕诩的光环下。 在世人眼中,燕诩什么都比他好,连自己的父皇也喜欢他多过自己,他羡慕他,更嫉妒他,他越是自卑,便越是想证明自己,明知战场凶险,硬是要铤而走险,无非是想证明自己和燕诩一样能干。 可就当他刚刚尝到了一点甜头,品咂到一点胜者为王的喜悦时,却霎时云消雾散了,他这才悲哀地发现,他依旧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可怜虫。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安逸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让叶萱感到反感,她皱眉看他,冷声道:“他落魄成这样你很开心吗?你说得不错,他若不幸死在魏国,最大得益者是燕诩的父亲睿王,这是你乐意见到的结果?既然如此,你还找医正看他做什么?干嘛不让他死得干脆些?” 安逸脸色一沉,随即有怒火自眸底燃起,“他变成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又不是我害的他,他自己没本事,怪得了谁?我若非顾念昔日情分,他一个俘虏,连片瓦遮头也不会有。他败得一塌糊涂,天天自怨自怜,饭不肯吃,药也不肯喝,别说他本就一个病秧子,身强力壮的人也经不起这折腾。怎么,你倒是怨起我来了?怪我无情无义?真好笑,我为何要对他有情有义?” 他冷笑一声,又道:“不过你也说得对,我自然是不乐意看到他死在这儿的,他对我来说,还有更大的用途。他若死了,我拿什么掣肘燕诩?所以……我这不是让你来看他了吗?” 他看了她一眼,拍拍手掌,一名魏兵将已经煎好的药汤送了进来,同时送来一些吃食。他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好好照顾他,别让他死了,我还等着拿他换燕诩的人头呢。” 之后两日,燕旻时而情绪低沉,时而又陷入疯癫状态,但在叶萱的劝说下,逐渐开始吃些东西,但怎么也不肯吃药,每次都不管不顾地将药打翻。叶萱无法,只得点了他穴道,让陆医正替他针灸,又趁他昏迷时喂他喝些药汤。 到了第三日,他的精神总算好了些。 在叶萱强烈的要求下,安逸总算同意为燕旻换了个通风采光的屋子。药童照旧将药端来,叶萱为防他将药打翻,将药搁在临窗的桌子上。 燕旻抱着膝坐于榻上,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的白桦,“惜月,你说……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万一我真的能回翼城,他们背后会怎么说我?” 叶萱站在他身后,用篦子替他梳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哪能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平安回去,身为晋人,自是高兴的。” 燕旻眉头紧锁,“可他们一定会偷偷耻笑我,指不定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灰白的发丝多得遮也遮不住,叶萱有些难过,“你是天子,谁敢笑你,你下旨砍他脑袋就是。” 他嗤了一声,“那可真是杀之不绝,我迟早有一天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过了片刻,他又问:“燕诩真的会来救我?” 叶萱已将燕诩带兵闯过望月关、抵达澜江的事告诉燕旻,这两日她从药童的口中探知,两军在澜江基本处于僵持状态,但就在昨日,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支形容诡异的军队,那些人身穿软藤甲,口不能言,只嗷嗷怪叫,力大无穷,脸上的涂鸦厉鬼一般,出奇不意地夜袭了魏军营地,让魏军伤亡惨重。 她笑笑道:“当然啊,鬼军已到澜江,他一定会很快来救我们的。” 燕旻哼了一声,“偷偷养了这么一支鬼军,其心可诛。” 叶萱不敢接话,燕诩当初建这支鬼军,是为寻找十方策秘密筹建的力量,确实见不得光,若非形势所逼,他也不愿将鬼军暴露。 她岔开话题,趁机道:“陛下,把药喝了吧,你的身子一日不好,就算瑾云现在来救我们,你这个模样,走都走不动,怎么回翼城?” 她将簪子插入发冠,把药汤端到他面前。燕旻沉默片刻,自嘲地笑笑,“也罢,我这身子,就算要死……好歹也回到大晋再死。” 他接过瓷碗,看着那浓黑的药汁,神色哀凉,“惜月,如果有朝一日,燕诩要杀我……你记得替我求个情,把我葬在父皇和母后的寝陵。” 第96章 他淡淡的语气,让叶萱心中漫起一股无奈的悲凉,她知道燕诩的野心,燕旻这张龙椅不会坐得长久,可她从未想过燕旻的生死。他的话,让她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 他配合地将药汤喝完,她替他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汁,“不会,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燕旻终于肯进食吃药,这让叶萱感到欣慰。她去找安逸,想让他允许燕旻出屋,在院中走动走动伸展一下筋骨,这样会有利于他的康复。这几日,安逸并没有限制她在驿馆的自由,毕竟这个驿馆外面守着一千魏军,更何况,她也不会扔下燕旻一个人跑掉。 安逸住在南边院子,来到安逸的屋外,却见有几名齐兵守在院中,她找安逸的侍卫打听,原来是姜寐和姜八来了。不知这两人找来这里做什么,她有些好奇,但也无法继续留在这里等,只好往回走。 才走出南院,迎面一个齐兵走过,那齐兵低着头,脚步匆匆,经过她身边时还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手心多了一只纸团,她的心急速跳动,若无其事地走开。待走到偏僻处,她将纸团打开,上面聊聊几字,竟是告诉她云卫已齐集顺平镇,两日后的晚上动手。她一阵狂喜,看来刚才那名齐兵,是易容后的云风。 她将纸团撕碎扔进一旁水池,正待离去,忽听有人将她叫住,“那谁……是你?” 那声音娇媚悦耳,竟是姜八。她走上前来,杏目圆睁,好奇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日阿寐说你是女子,原来竟是真的?” 对这个让她当了俘虏的罪魁祸首,叶萱根本没有好感,她冷冷看了她一眼,“是啊,我是女子,有眼无珠的人才会把我当成男子。” 姜八一噎,瞪着眼道:“啧啧,你不但不是男子,也不是哑巴?好啊,你骗得我好苦。还有,那日你竟敢擅自逃跑,你好大的胆子!” 叶萱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自己蠢就不要怨别人,我是什么人与你无关。” 姜八气得不行,她贵为公主,除了姜寐喜欢和她打嘴仗,从小到大没人敢对她无礼,更没人敢这样和她说话,见她抬脚要走,她将她拦住,“站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顶撞本公主,不想活了是不?” 叶萱站住,将她拦在自己面前的手挡开,“公主,这儿可不是你的地方,我想不想活命,还轮不到你来管。” 姜八的脸霎时一黑,“贱人,不过区区一名俘虏,我还不信我要杀你,还有人敢拉着。” 她气急败坏地抽出腰间佩剑,一剑朝叶萱胸部刺去。叶萱侧身躲开,看着姜八气得七窍生烟的俏脸,她心里忽然萌生一股报复的念头,“哎哟,公主稍安勿躁,你杀了我不打紧,可一会襄王管你要人时,你可不好交代。” 某些时候女人的心思会特别敏感,姜八一听她话中有话,不由一怔,再次将她重头到脚打量,见她身姿窈窕,一双眸子清亮有神,身上衣着饰品虽说不上奢华,却是淡雅脱俗,一看就不是个俘虏该有的待遇。 她顿时心生警觉,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 叶萱妩媚一笑,“襄王管我叫叶子,至于我和他的关系,我为何会在这里……公主还是自己问他吧。哦,对了,差点忘了襄王那日求娶公主来着,公主这会问他,襄王不好回答吧。” 她说罢不理她,径直走了。 安逸同意了叶萱的要求,给燕旻换了一间通风开阳的屋子。或许是知道得救有望,燕旻这两日很配合,吃药、针灸,他一一照办,精神也好了许多。 那日被叶萱一激,姜八醋意大发,竟不肯离开驿馆。 “我一定要杀了那贱人,我和襄王还没成亲,她已嚣张成这样子,她一日不死,襄王的心思不会放在我身上。” 姜寐不以为然,“襄王那日说得够清楚了,他求娶你不过为了结盟,就算没有这个女人,他的心思也不会放在你身上,你就别白费劲了。不过……这女人的身份倒是可疑。” 姜寐不同姜八,他虽性情乖张恨戾,却也懂得观言察色,心思活络,头脑也灵活,不然齐国皇帝也不会派他来此。 那日校场比箭,叶萱晕倒,安逸让人将她抬下,又命医正救治,当时他不觉得什么,毕竟那人虽是俘虏,也是他带来的人,他只当安逸卖他面子。可后来那俘虏竟然跑了,下人来报时,他就坐在安逸对面,却见安逸闻言后蓦然色变,一下从座中跳起,连话也没和他交代一句便带着人走了。 那日后安逸也没回魏营,姜八整日发春似地吵着要见安逸,他被她吵得无法,只好带着她过来顺安镇。没想到那女子竟然也在这里,按理说,这女子是他的俘虏,安逸就算看上了,于情于理也该和他说一声,可安逸对这件事却缄口不提,如今想想,那女子的身份实在可疑。 姜八奇道:“她不就是一个晋兵?被襄王发现是女子后,不知廉耻地谄媚逢迎,妄想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姜寐摇头,“没那么简单,你忘了她是怎么成为俘虏的?她一个女子,若非身份特殊,怎么会随军出征?我们捉她时,她身边还有一众高手保护,可见她在晋军中地位特殊。还有,襄王和燕瑾云爱上同一个女子的传闻,你也听说过吧?” 姜八不由脸色一变,“你……你是说……她就是和襄王大婚时,和燕瑾云跑了的女人?” 姜寐缓缓点头,意味深长地道:“如果真是那个女子……那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嘴角微勾,一双鹰目闪动着兴奋的流光,“江湖上趋之若鹜的异血人。” 姜八啊了一声,“她……是异血人?可你如何能确定?” 姜寐嘿嘿笑了几声,“我自有办法确定。若真的是她,那我们这趟可是不虚此行了。走,我们去一探究竟。” 齐国还未立太子,姜寐此时心里想的,便是若他能为父皇寻得异血人,连同襄王献上的十方地图,有此功劳,于他竞争储君之位大有助力。 正是黄昏时分,乌金西沉,天边堆起厚厚的火烧云,将这个驿馆小院染了一层金黄。叶萱见燕旻精神不错,在院中树荫下置了案几,将晚饭安排在这里吃。 燕旻接过她递来的小米粥,压抑着心中激动和不安,用极轻的声音问道:“惜月,我们今晚……真的能逃出去吗?” 院中守着几名魏兵,虽离得不算近,还是谨慎为上,叶萱朝他嘘了一声,低声道:“云问自是安排好了,才会让云风来相告的,你别担心。你要多吃一点,养好精神,今晚才能有体力离开这里。” 燕旻嗯了一声,一口一口喝粥,病态的脸上难得有些血色。 两人正吃着,却见姜寐和姜八往这边走来。叶萱警惕地望着两人,姜寐箭步如飞,眨眼来到两人面前,他朝燕旻弓身一揖,“齐国姜寐,见过陛下。” 燕旻脸色微变,他此时正是人生中最落魄潦倒的时候,根本不想见外人。可那姜寐却丝毫不看他脸色,大大咧咧地在两人对面坐下,姜八没上前,只站在一旁看着。 “姜寐闻到饭菜香,想起叶姑娘烤的羊肉,一时嘴馋,不请自来,叨扰了。” 叶萱的脸色也不好看,冷声道:“抱歉,这里可没什么烤羊肉,只清粥小菜,怕是不对将军胃口。” 姜寐不在意地笑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正好,肉吃多了,清粥小菜正好清肠胃。”他朝叶萱拱拱手,“之前不知叶姑娘身份,多有得罪,还望叶姑娘见谅。咦,这小米粥熬得不错,叶姑娘看在襄王的份上,赏在下一碗如何?” 他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叶萱不好拒绝,朝燕旻安慰地看了一眼,舀了一碗小米粥朝他递去,“将军请用。” 不料姜寐的手一滑,那碗跌落案几上,粥撒了一桌,白瓷碗也碎了几片。 “哎哟,真是失礼。” 姜寐伸手去捡那碎瓷片,叶萱怕弄到燕旻,也伸手去捡,不料姜寐忽然抓住她手腕一扯,接着手掌一翻,一块碎瓷片划破她的掌心,鲜红的血霎时溅落地上。 燕旻脸色大变,“大胆!来人啊……” 姜寐朝他咧嘴一笑,“陛下,这儿可不是晋国,您还是别喝了。” 姜寐制着叶萱手腕穴道,叶萱动弹不得,怒道:“放手,你要做什么?” 他嘻嘻一笑,“放心,要你一点血而已。” 叶萱心里蓦地一惊,隐约猜到他的意图。 恰在此时,一声怒斥传来,“姜寐,放开她!” 第97章 声音虽不大,却夹着雷霆震怒之势。姜寐转头看去,安逸正大步走进院中,孤狼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地上的那滩血,阴沉的目光让他心里倏地一惊。 反正目的已达到,姜寐识趣地放开了叶萱,笑着道:“哟,襄王来了,我和姜八闲着无事,逛到此处,见晋皇在此,便过来拜见一下。” 燕旻见这人不但狂妄,还厚颜无耻之及,方才割破叶萱的手根本就是故意的,怒道:“竖子无礼!你根本是故意行凶,居心何在?” 叶萱心里虽恨姜寐,但毕竟眼下她和燕旻不过是阶下囚,就算明知他心怀不轨,他们也奈何不了他。她忍着手心剧痛,悄悄在案下拉燕旻袖子,示意他暂时隐忍。 姜寐一脸的若无其事,笑嘻嘻地道:“陛下言重了,在下岂敢在陛下面前无状,刚才不过一时失手,误伤了叶娘姑娘,实在不该,在下给叶姑娘赔礼了。” 此时安逸已走到三人跟前,忽然抬手朝半空中一挥,姜寐顺着那方向看去,一双原本翩跹而来的粉蝶随着这一挥手,赫然飘落地上。姜寐若有所思地看向案几前的那一滩血迹,安逸已快步走到食案前,取过案上的一壶清茶朝地上一泼,冷声道:“陛下身体不适,闻不得血腥。来人,送陛下回去歇息。” 燕旻尤煞白着脸怒视姜寐,两手紧紧攥成拳,叶萱安抚地按住他拳头,低声道:“我无事,你先回去,别为无谓的人气坏身体。” 两名侍卫上前,扶着燕旻离开。 手心阵阵刺痛传来,叶萱不由自主将手掌握紧,正想离开,安逸说拿起她的手。她的手掌握得紧紧的,鲜红的血自指间溢出,连袖子也染红了一片,那片触目惊心的红,让安逸顿时心头火起。 “松手。” “松手。” 两人同时开口。 安逸看了她一眼,也不理她,不由分说将她手掌摊开。动作虽不大,却叫叶萱痛得倒抽一口凉气,眉头紧蹙。她想把手抽走,安逸狠狠瞪了她一眼,两手却是抓得更牢让她动弹不得。待他看到她手心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时,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变,面无表情地自怀中抽出一条干净帕子,替她缠住伤口。 姜寐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此时不怀好意地笑道:“看不出襄王铁汉柔情,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啊。” 安逸缓缓看向姜寐,脸上线条紧绷,两边太阳穴有青筋突起,冷声道:“将军好手段。” 黄昏的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子笼罩其中,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怒火隐隐自眸底燃烧,周身散发出一股阴森冷冽之气,让姜寐蓦然心惊。 但姜寐也不是好惹的人,他敛起笑意,直视安逸道:“王爷,怎么说这女子也是我军俘虏,王爷一声不吭将人要走,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安逸眸光一沉,语气更冷,“我安逸从来不给任何人说法。” 这下姜寐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他一把推开食案站起身,与安逸平视,“看来王爷是忘了当初是谁来求见我父皇,恳求齐国出兵助魏,是谁主动告知我父皇十方策之事,并提出灭晋后将十方地图献给父皇。可如今王爷竟将异血人藏着掖着,此等反口复舌的行径,岂是大丈夫所为?” 安逸无声冷笑,“什么异血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再说,我只承诺过灭晋后将十方地图献给齐皇,可没说过会把异血人也给他。你们要找十方策,得凭自己本事。还有,魏晋开战至今,你们只带了五千人过来凑热闹,可真够有诚意的。你当我是傻子?小丑似的蹦跶几下就妄想得到十方策,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今天我就把话说开了,若齐国再打着坐收渔利的主意,不拿出点诚意来,趁早给我滚!” 姜寐一怔,没想到安逸竟会忽然撕破脸。传闻异血人的血有股奇特的芬芳,能引得蜂蝶流连不去,他为了证实那女人的身份,才故意割破她的手。安逸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拒不承认。但气归气,如安逸所说,他当日只承诺过若齐国助魏灭晋,他会献上十方地图,至于异血人、伏羲八卦,他确实一句没提。 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没打算将异血人的事透露半句,显然留着私心。若没有异血人和伏羲八卦,就算拿着十方地图,十方策也只是个空谈。 父皇是想得到十方策的,若这次事情办砸了,他的皇兄们在父皇面前挑唆几句,父皇定会对他生出嫌隙来。个中利害姜寐心里想得明白,知道眼下并非反脸的时候,他强自压下怒火,脸上又挤出一丝笑意来,“襄王误会了,齐国自是有意助魏灭晋的。如今已是七月,离极阴之日只剩了两个多月,试问父皇他老人家如何能允许燕瑾云得到十方策,作天下霸主? 更何况,父皇已同意襄王和我皇姐的婚事,所以,襄王不必担心,晋国是一定要灭的。今日在下已得到消息,另有三万兵马已自齐国开拔,不日便到,襄王不必担心齐国的诚意。至于叶姑娘……”姜寐顿了顿,装出一副了然的模样,“襄王瞧上她,是她的福气。” 他主动找台阶下台,安逸自不会再留难,他仍握着叶萱的手,也不理姜寐,转头对叶萱道:“回去上药。” 叶萱将两人的话听得清楚,心知姜寐已对自己的身份起疑,也不多说,随安逸一同离去。 一直站在一旁的姜八,看着安逸护着那女人离开,一双杏目几乎恨出血来,“姜寐,我要杀了那个贱人。” 姜寐看她一眼,正色道:“姜八,你给我拎清楚点,你刚才没看到吗?安逸一来就打死那双粉蝶,又借口那病秧子皇帝闻不得血腥,故意用茶水泼了那滩血,这番欲盖弥彰只说明了一点,那女人就是异血人。我警告你,不能收服男人的心是你本事不济,你可不能坏了父皇的好事。” 姜八的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扭头跑了出去。 叶萱被安逸一路带回厢房,他的手握得有点紧,叶萱吃痛,想把手抽走,安逸却是攥得更紧。回到屋里,早有药童将外伤用的药和干净布条送来,还打了一盆水,安逸挥手让他退下,这才松开叶萱的手。 叶萱咬着唇,默不作声地揉着手腕。安逸也不看她,径直将她手上包的帕子解开,用水洗了再绞干,沉声道:“坐下,将手摊平。” 叶萱冷着脸道:“不敢劳驾王爷,我自己来就行。” 安逸的手一顿,又沉声道:“坐下,将手摊平。” 她有点恼火,把手握成拳收在背后,抿着嘴道:“我说了我自己来就……” 话音未落,安逸一把将她的手扯了过来,强行打开她的手掌,力道有些大,叶萱痛得眼泪直流,他贴着她的脸,狠狠道:“再乱动信不信我直接把你敲晕了。还有,再叫我一声王爷,别怪我不客气。” 夕阳的余挥已散,天刚擦黑,屋里点着灯,安逸将她的手递到灯前,细看有没有碎片残留伤口内,又仔细用湿帕子擦去凝固了的血痕,再涂上药膏,用干净布条将伤口重新包裹了一遍。 他默不作声地做着这些,之前脸上的狠戾之色散去,原本紧绷的俊脸在幽暗的烛火映衬下,竟显出几分柔和来。 待一切妥当,他背对她站在盆边洗手,语气淡淡的,“药膏每日涂三次,不可沾水。” 叶萱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你先是跑到齐国主动献计,引得齐国皇帝对十方策感兴趣,我这异血人的身份,怕是瞒不了多久了,既然你本就打算拿我作诱饵,刚才又何必假惺惺帮我?” 安逸半垂着眸子,取过一旁的帕子缓缓擦手,曼声道:“这话听着怎么有点酸?你心里怨我?我早就说过,你我之间恩断义绝,我为了杀燕诩,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可别自作多情,以为我对你还存着什么情谊。我刚才帮你,是不想你落入齐国手中,谁得了十方策,对我都没有好处。齐国不过是块踏脚板,过了河,迟早要抽走。” “至于你……”他扔下帕子,缓缓转过身来,一步步朝叶萱走近,在离她极近的地方站住,下颚微抬,半眯着眼看她,眸光晦暗不明,他的脸离她极近,说话时的气息拂到她脸上,“……该怎么处置,我还没想好,你最好别激怒我。” 她并没有看他,微微侧开脸逼开他盛气凌人的眸光,抿着唇一言不发。他看了她片刻,冷笑一声后转身离去。 待他一走,叶萱浑身发软,倒在榻上大口喘气。安逸变了,这种变化让她感觉陌生且可怕,但愿今晚一切顺利,云卫能将她和燕旻救出牢笼。 她一直躺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外面传来阵阵喧闹声,她蓦地睁开眼,窗外月牙已悬在树梢上,正是云风和她约定的时间。 第98章 可别误了正事才好。她一骨碌翻起身,将房内摆设弄得凌乱不堪,随后从窗户翻了出去,轻轻跃上屋顶。整个驿馆已开始骚乱,叶萱不敢耽搁,飞快来到燕旻屋顶,揭开两日前偷偷撬松的瓦片闪身入内。屋里黑灯瞎火,燕旻已穿戴整齐,正坐在榻上等她。 一见叶萱自屋顶跳下,他马上起身上前,瘦削苍白的脸上,两眼闪着既兴奋又忐忑的光,“惜月你来了,我听到外面动静不小呢。”他不安地搓着手,待看到她包扎过的手掌,神色不由一暗,“伤得如何?还痛吗?我真是没用……” 她忙朝他摆摆手,将燕诩给她的金蚕甲替他穿上,“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且把今日所受的委屈牢记心上,将来加倍奉还。” 她将燕旻带上屋顶,飞快朝南院方向奔去。南院是安逸住的地方,叶萱不知云卫的具体计划,只知按云风那日纸上所说,将燕旻带到南院的屋顶。 大概是最危险的地方反而不引人注意,此时的驿馆已完全沸腾,无数魏兵手持火把涌向他们原来住的北院。叶萱和燕旻伏在屋顶,远远望去,驻守在驿馆外的魏兵不知为何竟和姜寐带来的齐兵打了起来。 她猜测定是云卫的人打扮成齐兵的模样偷袭了驻守在驿馆外的魏军,魏军不知真相,奋起还击,于是便和真正的齐军打了起来。 事实和她猜测的差不离,来说也是巧,今日安逸和姜寐才起争执,故而云卫一偷袭魏军,安逸的第一反应是姜寐想趁夜掳走叶萱这个异血人。尤其当他一脚踢开叶萱的房门,看到里面一片凌乱时,更是确定了这一想法,姜寐不但把叶萱掳走,还把燕旻也一起带走了。 来不及细想的安逸勃然大怒,“把姜寐提来见我,其余齐兵,一个也别放过。” 而原本正打算歇息的姜寐,忽闻下人来报,驿馆外的齐军正被魏军围攻。他拍案而起,想去找安逸问个清楚,却听外头魏兵高喊“活捉姜寐”,他又惊又怒,还以为安逸说反脸就反脸,他带来的人不过区区三百,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仇只能来日再报了,“快,护着公主,与我一同突围!” 于是,魏军和齐军便这样打了起来。 叶萱没等多久,云问和云风便找来了,云问背起燕旻,云风护着叶萱,和其余云卫一同趁乱闯了出驿馆。外面另有接应的云卫,众人牵过一早准备好的快马,扬鞭疾驰,往澜江方向飞奔。 魏军很快将姜寐的三百人马歼灭,但姜寐和姜八在十多名侍卫的拼死保护下终是突围而去。安逸闻报后脸上一片阴霾,他方才关心则乱,没来得及细想,此时再想便觉得不对,若说异血人对姜寐有用,他掳走叶萱尚说得过去,但燕旻于他来说毫无价值,他将燕旻一并带走,只会将晋国的矛头从魏国转嫁到齐国身上。况且,姜寐不是个行事冲动的人,他就算觊觎异血人,也犯不着在敌我寡众的形势下硬抢,这个做法太过冒险。 他猛地转身,朝驿馆外大步走去,“牵马!都给我追!” 却说叶萱等人往澜江的方向一路急驰,为防安逸的人追上,一路不敢停歇,不料跑了十多里路,天上忽然炸起一个惊雷,紧接着狂风骤雨兜头落下。 燕旻本就身体虚弱,跑了这一路,早已唇色发紫气喘如牛,众人怕他吃不消,将马牵到一林子里,暂时躲雨歇息。 叶萱扶着燕旻坐下,喂他喝了几口水,本想再让他吃些干粮,但燕旻的脸色白得可怕,虚弱地靠在树上,“惜月,我无事,我……我定会撑回晋国的。” 他眼眶深陷,望着倾泻而下的雨柱,出逃前的那丝兴奋劲已过,过早衰败的脸上此刻透出些绝望来,他呢喃道:“朕是大晋天子,要死……也要死在晋国……我知道的,燕诩虽然恨不得我死,却不希望我死在这里……他眼下拼死救我,但我回了晋国,他……他却不会放过我,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都懂……迟早有一日,他的狼子野心会显露出来……” 叶萱又难过又忧心,探了探他额头,竟是异常滚烫,心里不由一沉,只愿这雨快些停,他们好继续上路。 可惜天不从人愿,半个时辰后依旧风雨交加。眼看这雨没有停下的意思,云问不敢再耽搁,“陛下,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恐防魏军追来,还请陛下委屈一下,继续上路。” 燕旻扶着叶萱强撑起身,声音虚弱却带着决绝,“无妨,这就走吧。若朕一会撑不住了,你们扛也要把朕扛走。” 云问怕燕旻撑不住,与燕旻共乘一骑。众人才刚刚上路,一阵电闪雷鸣过后,身后却传来阵阵马蹄声,竟是魏国的追兵已至。 云问暗叫糟糕,打了个手势,云山领着二十名云卫立刻调转马头,迎头拦截追来的魏兵。 大雨滂沱,雨柱子密密砸下,打在脸上生生的痛。透过那一道道雨幕,安逸的眸子紧紧盯着前方马背上那个纤细的身影,他用力一夹马腹,汗血宝马倏地发力,从数名云卫之中穿了过去。 又是一记惊雷,天幕似被闪电撕开两半,极短的一瞬间,天地亮如白昼。 叶萱回过头去,清晰地看到伏在马背上的安逸在雨中策马狂奔,他的脸隐在精铁护盔下,雨水自他绷紧的下颚滑落,一身黑甲在雨中泛着冷光,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 她朝云问大喊:“分开走,你护着陛下往右,我往左!”她不确定安逸的目标是燕旻还是她,分开走是最好的选择。 一个是世子最爱的女子,一个是大晋天子,云问只恨自己此刻分/身无术,他咬咬牙,朝云风大声道:“你带两人护着叶姑娘往左,天亮前澜江汇合。若护不住她,你们提头来见!” 云风一声吆喝,和另外两名云卫一拨马头,护着叶萱往左边岔路飞驰而去。云问转头看去,安逸手中长剑往右一指,随他一同闯过云卫拦截的数名魏兵迅速往右边追去,而安逸自己则片刻不停地往叶萱那个方向急奔。 云问暗暗担忧,但坐在他前面的燕旻此时似要撑不住了,身子软软靠在自己身上,他只好用力一甩鞭子,招呼身后云卫跟上。眼角余光一瞥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倏地一跃而过。 “阿竹……”云问蓦地一惊,再定眼一看,那抹身影又没了。云竹又怎会在这里?定是自己眼花了。他暗骂自己不分轻重竟在此时分心,再次甩鞭急奔。 安逸一路追着叶萱等人,眼看快要追上,那两名云卫合力朝他攻去,但几个回合后均被安逸击落马背。 云风大急,自马背上朝安逸挺剑刺去。安逸一低头,半伏着身子将夜陵剑一挥,剑气扫过落下的雨柱,雨水霎时化作利刃,呈伞状朝云风袭去。云风吃了一惊,舞起剑花去挡那密集的雨刃,安逸已趁机掠过他,马头紧贴着叶萱马尾。 叶萱用力抽打马鞭,奈何那马怎么也跑不过安逸的汗血宝马,安逸冷笑一声,一剑朝她马屁股刺去。马儿吃痛,嘶鸣着扬起前蹄,随即便失了重心,马身打斜往一旁林子冲了过去。 叶萱大惊,在马儿倒地之前一跃而起,施展轻功掠进林子。安逸也自马背上跃起,如夜枭展翅,几个起落后,人已站在林子里。 雨恰在此时忽然停了,原本充斥整个荒野的雨声霎时消失,林子里只有雨滴自树上滑落的轻微滴答声。叶萱躲在树上,极力屏气敛息。 安逸一步步走近,她自树上透过枝叶往下看去,那身精铁打制的黑色甲胄仍泛着水光,他就站在树下,似嫌头上护盔碍事,抬手将它摘下,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 叶萱正想松一口气,忽见安逸一扬手,护盔脱手而出,随即砰的一声巨响,整棵树蓦然一震,她立足的树杆瞬间断裂,人也从树上掉了下来。 她滚落地上,本就湿漉漉的衣衫黏了一身泥土,脸上也黏了不少碎屑,狼狈不堪,待她堪堪爬起,安逸的剑已到跟前。她手上没有兵器,不得已空手拍出一掌。她本就不是安逸对手,一路奔逃更是耗尽体力,这一掌软弱无力。 安逸也懒得再使剑,一掌迎了上去。两掌一击之下,叶萱顿时痛得冷汗直冒,踉跄倒退几步。原来她情急之下,用的是受了伤的左手。 他提剑朝她走去,阴沉沉的眸子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甲胄上泛着的冷光让他的脸在夜色中有几分狰狞,他冷冷地道:“自讨苦吃。我说过,你最好别惹恼我,看来你没长记性。” 她惊惶地后退,眼看他只差两步便到她跟前,一道黑色的身影倏地掠过,银光一闪,一柄长剑直取安逸背心。 安逸猛地回身挡开,那影子又倏地飘开,只听一女子清脆的声音在林间响起,“安逸,若想要伏羲八卦便跟我来!” 第99章 云竹……安逸神色一凛,抬眸四顾,漆黑的林子枝桠综错,却不见人影。 伏羲八卦他自是想要的,但眼下……他薄唇紧抿,深吸一口气看向叶萱,却听云竹的声音再次响起,“安逸,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些人来找你的。你若不来,这八卦指不定落到谁的手里,你可别后悔。” 安逸的身子不由一僵,他知道她不是唬他,最近一段时日,江湖上寻找伏羲八卦的人不计其数,就连燕诩自己的人也在找云竹。上回被云竹要挟着拿走伏羲八卦,颜奴对云竹恨之入骨,他随军出征后,颜奴一直追寻云竹的下落,誓要在极阴之日到来前抢回伏羲八卦。云竹居然能摆脱颜奴的追踪,他倒是有点意外。 “你的亚父一直穷追不舍,我这一路跑得好辛苦啊。可我偏不想给他,方才来路上见到齐国的九皇子了,听闻齐国皇帝也对十方策颇感兴趣,我若把伏羲八卦卖给他儿子,应该能得个好价钱吧……” 云竹的声音在林间飘飘忽忽,说到最后两句时,人已经飘远。 他的眸子一沉,紧握剑柄的手青筋暴起,他当然知道云竹是为了将他引开好替叶萱解围,可他也知道,云竹所言非虚。他刚才一路追来时就遇到姜寐和姜八,可笑他们还以为他是冲着他们来的,顿时如临大敌,他根本懒得理会他们,径直扬鞭便冲了过去。 别说他绝对不允许齐人得到伏羲八卦,就连颜奴,他也不希望伏羲八卦落入他手中。 林中一时静谧得有些诡异,只余叶萱起伏不定的细微喘息声,被雨水打湿的脸粘着几缕秀发,连带额上的泥屑,让她的模样看着有些可怜。安逸两眼紧紧盯着她,晦暗不明的眸光在她惊惶的脸上巡睃,眸底有汹涌的暗流淌过,一番权衡,他终是咬咬牙,一个转身,身子凌空拔起,几个纵跃后消失于夜色之中。 叶萱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树上。片刻后,云风终于找了过来,两人不敢逗留,出了林子朝云问离开的方向追去。 大雨过后的山林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甜润得令人迷醉。云竹仿似一只轻灵的夜莺,在林间纵情飞奔。风掠过她的耳际,脚尖轻点枝条时弹起的水珠子溅湿了发鬓,带来丝丝清凉之意,她的身影越来越快,偶尔惊醒酣睡的山鸟,扑棱棱地拍着翅膀飞走。 她知道安逸就在身后追着她,这两个多月以来,她一路被不同的人追杀,却从没试过今晚这般畅快淋漓,这偌大的林子今晚只属于她,还有他。 她一路不停,安逸一言不发地跟着,不紧也不慢,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似要看看她究竟想如何。又追了片刻,云竹终于在几株高大笔直的银杉下停住。 她站在树下,胸口仍有些起伏,两颊因剧烈跑动而泛起红晕,月色下一双眸子似被雨水洗涤过,清曜有神。 “安逸,好久不见。” 安逸自树后缓缓步出,挺拔的身躯半隐在黑暗中,在离她三丈开外的地方站定,脸上神色淡淡,却没有开口。 云竹朝他笑了笑,“怎么,许久不见,难得见面,竟连一句问候也没有吗?” 安逸下颚微抬,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片刻,“你的目的已达到,叶子已经走了。把伏羲八卦给我,你走吧,我不想与你动手。” 虽早已料到,但在听到他这淡漠的语气时,云竹心里仍是禁不住一阵失望,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果然……还是这般无情。”她自背后抽出长剑,道:“不错,我方才只是为了引开你,伏羲八卦我根本没想过给你,你若想要,尽管动手。” 安逸轻笑一声,语气终于有了点温度,“云竹,你知道的,我并不想伤害你,当日若非我连累你,你不至于弄到今日如此狼狈,我的话有时虽狠了些,但我始终记着我欠你的情。”他叹息一声,剑眉微挑,“给我,别逼我动手。” 云竹没有动,剑尖依旧指着地面,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笑意,“不,我早就说过,当日帮你,是我情之所至,我不后悔。更何况,那晚我算计了你取走伏羲八卦,就算你曾欠过我的情,那晚过后……也两清了。你动手吧,咱们各凭各的本事说话,虽说我向你挑衅有点不自量力,但没准今晚我侥幸能从你手下讨上几招呢?这两个月我被人追得可苦了,逃跑的功夫长进不少,若我跑了,你可别怨我没提醒过你。” 她说罢脚尖一点,率先挺剑出招,安逸见她执意要动手,也不再多说,提剑迎了上去。云竹一向以轻功见长,身姿灵巧,剑招也灵活多变,安逸并不着急取胜,沉稳应对。但几招过后,安逸便察觉云竹的打法渐趋恨戾,一改她往日风格。那是不要命的打法,却又并非拼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她门户大开,出招时完全不留回防的余地,竟是完全将自己暴露于敌人剑下,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一剑将迎面刺来的剑挡开,沉声道:“云竹,你疯了?非逼着我伤你吗?” 云竹出招依旧凌厉,嘴角却依旧噙着一丝浅笑,却是不答他,猛刺数剑将他逼退几步,忽然转身就跑。 当日一路逃亡,云竹本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度过剩下的时日,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一直被各路人马不停追杀,不胜其烦。那日听闻安逸竟联合齐国攻打晋国,她不由暗自心惊,既担忧晋国形势,又担忧安逸安危,故一直在两军交战之地附近徘徊。这日正巧遇上安逸追捕云卫等人,眼见叶萱差点被擒,这才故意现身引开安逸。 她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她服了极乐丸,不过是多活几个月或少活几个月的事,她不在乎死在安逸手中,若是今晚死于他剑下,倒是能解脱了。正是拼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她刚才出手时完全不留余地。但正如他所说,他嘴巴说得狠,事实上一直手下留情。 她很明白他的怜惜不是出于男女之情,他只是顾念当初她帮过他的情谊,但这少得可怜的怜惜,已足以让她心怀感激。若她非逼得他出手杀了自己,他事后或会感到愧疚难过吧,她但愿最终能留给他一个美好的记忆。 见她忽然跑了,安逸紧追不舍,他不想伤她是实话,但他更想拿到伏羲八卦。云竹的轻功在这树木繁茂的林子展露无疑,他一时竟被她甩远。 正当云竹以为成竹在胸之时,斜地里忽然一道暗光袭来,夹着劲风来势凶猛,猝不及防之下,云竹堪堪躲开,小腿仍是被那道劲风划破,一个趔趄后整个人摔了出去。 “妖女,哪里逃!”颜奴手里提着一柄日月剑,自林间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数名黑衣人。 趁着云竹伤受,数人一齐攻了上去。云竹小腿鲜血直流,身法大受影响,一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颜奴恨极云竹当日强取伏羲八卦,出手一招狠过一招,安逸赶到时,巧好看到颜奴的日月剑从后穿透云竹的胸部。 “亚父,不要……” 他失声大喊,可为时已晚。颜奴自云竹腰间取过伏羲八卦看了一眼,确认无误,这才将剑抽回,“少主,万万不可让异血人跑了,老奴这就去追!” 颜奴才不管什么晋国皇帝,他只关心伏羲八卦和异血人,此时伏羲八卦终于抢了回来,而异血人还未曾跑远,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将伏羲八卦小心放入怀中,一挥手,那几名黑衣人又紧随着他朝澜江方向奔去。 失了重心的云竹软软往后倒去,安逸冲上前将她接住,出手如电连点她胸部数穴。她躺在他怀中,明亮的双眸渐渐失了焦点,他看得一阵难受,轻拍她的脸颊,“云竹,云竹……你醒醒,别睡……” 云竹的眸子闪了闪,终于有了些意识,她自下而上看去,看到他下颚恰到好处的弧度,还有那双让她始终难忘的,孤狼一般的眸子。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萧山行宫的斗兽场上,他那时还叫子烁,是那日所有参加擂台的明焰使中最年轻的一个,他满不在乎地站在场上,就用这双孤狼般的眸子,张扬地打量看台上的观众,仿佛他才是场中的最高主宰。 安逸一手抱着她,一手撕下半截衣袍捂住她的伤口,可鲜血依然不断溢出,仍带着她体温的血霎时将他的手染红。 “云竹,别死……你要撑着……”那剑当胸而过,他知道神仙难救,就算他封住她穴道,也只是暂缓颓势,可他不知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云竹,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可要我带话给云问?” 云竹嘴角挂着浅笑,艰难道:“该交待的我已交待过了,若你见到大哥,转告他,阿竹……虽死无憾,叫他记得把我的尸骨带回晋国……” 她的脸越来越苍白,嘴唇几乎和脸同色,安逸心里紧紧揪住,眼眶发涩,“云竹……你可曾怪过我,若非我……” 她用虚弱的声音打断他,“从不曾。安逸,你别难过……人终有一死,我这样……总比极乐丸发作,受尽折磨的好……”至少还能死在你怀里,她在心里想。 安逸一怔,“你服过极乐丸?是燕诩,是他逼你服下极乐丸,所以那晚你才会帮他算计我,取走伏羲八卦是吗?你真傻,你为何不告诉我?我虽没有解药,可我有五十颗极乐丸……” 她知道他有五十颗极乐丸,可她同时也知道,一颗极乐丸就是一年的命,她若开口,他定会相赠,可他赠的,却是他的命啊,她怎么忍心? 她缓缓摇头,“这样就挺好……不对,刚才我说此生无憾,其实还是有一个遗憾……” 他忙道:“是什么?你告诉我,我替你去做。”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泛起最后一个绚丽的笑,用尽全力抚向他的脸,“若有来生,我……我一定要早一些遇上你……” 有些人,相遇时已是太晚,如果可以,她希望能遇见他——在最初的最初。 大雨停歇,云雾终于散去,透过树梢,她看到了漫天的星河,闪闪烁烁的星辉在天幕延伸,绚烂夺目,望不到尽头…… 第100章 已是佛晓时分,天色淡青,江雾弥漫。 昨夜的大雨让澜江水再次暴涨,江面苍茫茫的一片,江水与淡青色的天相浑,一眼望去,水天一色,无边无垠。河滩上芦苇莽莽,数只野鸭子闲闲地浮在江面,偶尔把脑袋扎进水里,从一簇芦苇丛悠悠荡到另一簇。 江风拂过,芦苇微弯,露出隐于芦苇丛中的铁色甲胄,在微弱的天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幽光。 燕诩端坐马背上,笔直的腰杆一动不动,江风拂动他银盔上的红缨,皎如白玉的脸因晨雾而蒙了一层水气,长睫微湿,一双凤眸紧紧盯着对岸,沉静如水。 有斥候来报,暂未探得云卫消息,对岸魏军亦暂无异动。 燕诩深吸一口气,声音虽沉稳,却隐隐带着焦虑,“再探。” 自昨夜等到拂晓,早已过了和云问约定的时间,他脸上不起波澜,心里却已开始焦躁不安。抬头看了看天色,青色的天幕渐渐开始发白,澜江的尽头已有红霞初现。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天已大亮,对岸却依旧风平浪静,他开始按捺不住,正欲亲自过江一探究竟,斥候终于来报,对岸数里开外,十来骑快马正奔向澜江。 他神色一凛,当即吩咐:“放艇渡江!” 晋魏两军一南一北划江而据,芦苇滩在澜江下游,离两军营地较远,又有芦苇丛做掩护,所以他和云问约定在此处接应。 芦苇滩虽离魏营有一段距离,但对岸依旧有魏兵队伍不时沿江巡逻,所以他只能轻车简从,领了五十名鬼军悄悄潜伏在这里等着。若能不惊动魏军将他们平安接上南岸自是最好,但他也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望眼欲穿地等了一晚,终于有了动静。 十多艘细长的蚱蜢小舟悄然离岸,穿插在芦苇丛中朝对岸划去。他算准了时间,小舟即将到岸时,那十多骑快马也快跑到岸边了。 他立在舟上极目远眺,隐约看到云问护着燕旻同乘一骑,还有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窈窕身影,在一众云卫的簇拥下没命地朝岸边狂奔,他的心脏一阵收缩。当日一念之差,让她离了自己身边,本是为顾虑她的安危,没想到弄巧成拙,这一别险些便是一生。他已打定主意,这回将她平安接回,以后说什么也不让她离了自己半步。 眼看着小舟离岸只一箭之地,风云突变。对岸马蹄声大作,一支百多人的骑兵队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叫嚣着追逐在一众云卫身后,密集的箭雨簌簌自半空落下,顿时有数骑快马中箭,将马背上的云卫摔落。 燕诩的心猛地一沉,小舟还未靠岸便自舟上跃起,踩着水面掠到岸上,朝叶萱奔去。 叶萱的马也中了箭,冲得太急,那马一头扎到地上便再撑不起来,叶萱从马背上摔落,眼看着要摔个天昏地暗,身子忽然一轻,下一瞬便被人紧紧搂在怀里,她一抬头,正对上那双蕴着无尽思念的眸子。 周遭的一切不复存在,仿佛只要在他怀中,这世间便再无让她担忧的事,她紧紧环着他,“瑾云……” 他深深看她一眼,顾不上诉说这段时日的想念,搂着她便往岸边跑,“走!” 两人才跑了一段,刚刚踏入浅滩,身后追兵已到,有人在马背上大喊,“给我活捉那女的!” 这声音竟有些熟悉,叶萱回头一看,黑马大刀,策马沿着河滩紧追两人身后的,竟然是姜寐和他的十多名侍卫。 姜寐和姜八自驿馆逃出后,也是一路朝澜江方向跑,一心想汇合驻守在澜江边的齐军,再朝安逸讨个说法。半路上遇到安逸追来,本以为安逸是冲着他们来,正拼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拼死一搏,没想到安逸根本没理会他们,越过他们就走了。他松了口气,也没多想。 而云问他们一路护着燕旻和叶萱,原本应该一早到达澜江,但路上燕旻因体力不支晕厥了好几次,云问不得已停下替他推宫过血。待终于到了江边,姜寐和姜八的人也到了,姜寐一看到叶萱等人,即时明白了安逸是在追异血人和晋国皇帝。晋国皇帝他不管,可异血人他当然不能放过,若能捉住她,他可是替父皇立了一件大功劳。 马蹄沓沓,河滩上水花四溅,姜寐领着十多名齐兵将两人包围起来,而不远处,一众云卫护着燕旻,一边抵挡追来的魏军一边且战且退。 燕诩将叶萱护在身后,冷眼朝姜寐看去。 姜寐高高坐在马背上,虽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可对上燕诩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心里却是无端一寒,那玉树兰芝般的容貌,虽身处劣势却依然山峙渊渟的气度,让他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暗自心惊,可输人不输阵,他举刀朝燕诩一指,“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燕诩冷声道:“晋国,燕瑾云。你又是何人?” 果然……姜寐咧嘴一笑,在马背上朝他一揖,“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云帅,幸会幸会,在下齐国姜寐。” 燕诩闻言,凤眸一眯,再看他时,眸中已是杀意骤起,“原来是你……” 云问传回来的消息里,掳走叶萱的正是姜寐这个罪魁祸首。此时鬼军已逐渐登岸,十多名鬼军围了过来,燕诩不再有所顾忌,将佩剑塞到叶萱手里,“护好自己,看我如何替你报仇!” 他猛地自水中拔起,朝姜寐扑了过去,也懒得解下腰间软鞭,徒手便向他抓去。姜寐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不由吃了一惊,举刀就砍。 而另一边厢,姜八一双杏目紧紧盯着叶萱,她可不管什么异血人,她只知这个女人在安逸心里有着旁人难以逾越的位置,她唯一的念头,便是杀了这个女人。她弯弓搭箭,倏地便是一箭射去,朝身边近侍沉声道:“给我杀了那个女人!” 岸边霎时陷入混战,魏军极力想捉住燕旻,鬼军和云卫拼死护着,奈何魏军人数众多,一时半刻近不了岸,唯有死战。 祸不单行,又是一队人马由远及近朝岸边奔来,马上之人个个一身黑衣,领头的是一头发半白的老者,正是颜奴领着手下的人赶到。他也不管什么晋国皇帝,远远见到叶萱,拍马便直奔叶萱而去。 于是,姜八的人要杀叶萱,姜寐和颜奴的人则要抢人,一时场面混乱之极,虽有鬼军护着,但颜奴武功深不可测,断不是普通将士能抵挡得住,叶萱一时险象环生。 燕诩瞥见颜奴等人,心中一沉,当即决定速战速决,借着姜寐大刀横削而来,微一提气,脚尖在刀背一点,整个人凌空跃起,右掌暗蕴北冥诀,自上而下轻轻拍出一掌。掌势软绵,似毫无力道,姜寐不以为意,迎着掌风一刀劈去,直取燕诩面门,哪知那看似软绵的一掌却是后发先至,一阵迅猛的寒气兜头罩住姜寐,姜寐只觉冰山压顶,冷得全身发颤,那刀只举了一半便再使不上劲。 他暗叫不好,龇着牙艰难地道:“燕诩,你敢杀我……别怪齐国不……” “客气”两个字还来不及说,笼罩身上的寒气忽然消失,随即脖子一凉。燕诩已徒手夺过他手中大刀,落地时反手便是一抹,看也不看他一眼,任由他不甘地瞪着两眼自马背上摔落,飞身朝叶萱掠了过去。 “阿寐……阿寐……”姜八眼睁睁看着姜寐倒下,再顾不上叶萱,哭叫着扑向姜寐。 燕诩提着姜寐的大刀冲入阵中,眸中戾气横生,冰寒之气自他手心延向刀尖,大刀挥舞之间激起一片水花,水花过后,数名黑衣人眉心冒出血珠子,一声不吭地倒进水中。 颜奴暗自心惊,心道今日若错过机会,再难掳到异血人,于是也顾不上手下生死,从后绕开燕诩,直朝叶萱扑去。燕诩却似洞悉颜奴心思,两指扣在唇边一声呼啸,鬼军得到指令,一起围向颜奴,燕诩则趁着颜奴被鬼军缠住,搂过叶萱直奔岸边。 魏军的援兵很快会到,不宜久战,当务之急是将人送过对岸,他将她抱上小舟,“上船,过了江再说。” 叶萱登上小舟,这才想起燕旻还在岸上,“陛下呢?先等等陛下……”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顾虑着那人。燕诩狠狠瞪她一眼,“我自会带他走,你先过去。” 他说罢便要将小舟推入江中,叶萱却一眼瞧见云问已护着燕旻突围而出,正向岸边跑来,而离岸最近的小舟,正是她已登上的这一艘。 此时小舟已渐渐离岸,她自舟上探出半个身子朝燕旻伸手,“陛下……陛下……快过来……”又回过头来央燕诩,“瑾云,先等一等,等陛下一起走……” 燕诩气极,却也无奈,心知燕旻不上船她不死心,只好让燕旻和她同乘一舟,又命云问和云风护送两人先过江,自己则留在岸上指挥鬼军。 燕旻在马上颠簸了一晚,本就虚弱不堪,刚才又经历一番死里逃生,又惊又怕,此时一登上小舟,整个人便软了下来,躺在舟上一边喘气一边打颤。 叶萱见他脸无血色,惊恐万状,安慰道:“陛下别怕,过了江便是晋军的地方,我们会平安无事的。” 不料小舟堪堪驶到江心,上游处忽然冒出十多艘快艇,正顺流而下,箭一般朝四人乘坐的小舟驶去。 这可真是一波未停一波又起,云问冷汗直冒,小舟已在江心,两头不靠岸,虽已有察觉险情的鬼军登上其余小舟赶过来,毕竟离得还远,而那十多艘齐军小艇眨眼已到。 齐兵打定主意活捉两人,待船靠近,十多名穿着水靠的齐兵噗通跳入水中,从水底游近,竟是打算将小舟掀翻。云问和云风一人看一头,一旦见到齐兵自水中冒起,挥剑便砍,奈何下水的齐兵水性极佳,一番角力之下,终是有一两名齐兵游至船边,扒着船舷使劲摇晃。 云问和云风先后落水,但两人懂水性,落水后也不惊慌,弃了长剑改用匕首,将扒着船舷的两名齐兵捅死,奈何又有更多的齐兵下水,两人为了不让那些齐兵接近小舟,在水里与齐兵一阵缠斗。 澜江水流本就湍急,这下小舟不断晃荡,燕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噗通一声落入水中。他不识水性,一落水便拼命挣扎,幸好叶萱手急眼快,伸手将他拉住。 燕旻在水里失声惊呼,一边扑腾一边紧紧攥住叶萱递过来的手,“惜月,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落水的人挣扎时全无理性,叶萱被他拽得半个身子离了船,拼命用另一只手扒住船舷,“抓牢我……别松手……别乱动……” 而此时,燕诩在岸上眼睁睁看着叶萱几乎被拖入水中,肝胆俱裂,他自河滩上飞奔过去,大声朝她喊道:“萱儿,松手!放开他……放开他……” 奈何离得太远,江水湍急,他根本靠近不了,眼见小舟随时翻沉,他的心也顿时沉到了江底,一阵绝望。 “阿弥陀佛,苍生无辜……” 恰在此时,一声佛号自半空传来,岸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灰袍僧人,满脸的褶子,眉目和善,却枯瘦如柴。没人知道这僧人是何时来此的,江风将他空荡荡的袍子鼓起,让人怀疑下一刻他便会被风刮走。 可下一瞬,那僧人倏尔一晃,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枯瘦的身子和鼓起的衣袍仿佛一只迎风而起的风筝,在众目睽睽之下飘向江心,几个起落后在小舟之上一顿足,枯手一伸,将燕旻整个提起,随即又是一晃,人已提着燕旻稳稳落在对岸的浅滩上。 燕旻一阵头晕目眩,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坐在岸边,惊诧得无以复加,两眼失神地望着眼前的僧人,只觉这僧人似曾相识,在哪见过。 “你、你就是……萧山那个……” 那僧人双手合什,长眉弯弯,“阿弥陀佛,施主,又见面了,老衲正是萧山上那头秃驴啊,秃驴没啥本事,就是跑得快了些。” 燕旻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认出这僧人正是去年在萧山狩猎时,被他骂作秃驴的渡一大师,他当时还嚷着要射死这头秃驴,没想到今日人家不计前嫌,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顿时满脸愧色无地自容,“是你……渡一大师……” 渡一呵呵一笑,也不再理他,晃晃悠悠朝岸上走去,边走边唱道: 有欲苦不足,无欲亦无忧。 未若清虚者,带索披玄裘。 浮游一世间,泛若不系舟。 方当毕尘累,栖志且山丘。(注) 第101章 渡一大师突然出现,将燕旻救到岸上后,又洒脱地离开。叶萱的小舟很快也摆脱了魏兵的纠缠,在云风和云问的护送下抵达南岸。 燕诩没了后顾之忧,大开杀戒,形势很快逆转。颜奴眼见今日再无可能掳走异血人,又顾忌自己怀中藏着伏羲八卦,为免夜长梦多,一声呼啸后领着手下黑衣人散去。姜八虽恨燕诩杀了姜寐,但她身边只剩了十来人,有心报仇奈何寡不敌众,只好愤恨地带着姜寐的尸体撤走。 燕诩回到晋军大营,处理完军务已是晌午时分。叶萱一直在帐外等着,待所有议事的将领离开,这才打帘进去。 燕诩正背对着她,站在椸枷前解身上甲胄。生离死别之后,是无尽的想念,她轻喊了一声,“瑾云……” 燕诩的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转身,也没有应她,将甲胄解下搭在椸枷上,又缓缓去松两手护腕,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她本有满腔的话和思念想和他诉说,没想到一出师便遭到冷遇,他孤寂的背影似蕴着某种情绪,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惴惴上前一步,又喊了一声:“瑾云……” 他短暂的一顿后,将护腕摘下,往椸枷上一挂,转身便要走。她愕然,自己几经艰难才保住性命逃了回来,没想到他竟这般冷漠,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她不明所以,又满心委屈,伸手去拉他。 “瑾云……你怎么了?为何不理我?” 燕诩停住,猛地转身冷冷看她,眸中有掩藏不住的怒火在跳动,“你还要我理你?” 他一向隐忍,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这样明显的动怒极是少见,叶萱不由一怔,知道他在生气,却不知他为何生气,试着握住他的手,“瑾云,发生什么事了?” 他甩开她的手,眸子里似有山洪爆发,咬着牙道:“叶萱,你好的胆子!谁许你的豹子胆,自作主张跑去魏军营地逞强?要救人,我难道不会救?还要你来操心?云风冒险跟着你一道被掳,明明他和云问已安排好一切带你走,你倒好,一声不吭将他敲晕了,你可真有能耐啊。你以为自己是谁?三头六臂无所不能吗?” 原来是怪她自作主张跑去救燕旻,她咬着唇,觉得有点委屈,“我知道我没什么能耐,可我当时就在魏营,又恰好知道陛下被关在顺安镇,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便想着……无论如何尽一分力,我、我也只是想替你分忧而已。” 他怒极反笑,“分忧?我一次又一次将你从别人手里抢回来,是为了让你这样替我分忧的?当日闯望月关前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他说过,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她当然记得,低着头小声道:“自然记得,我这不是好好的。” 见她毫无悔意,他的胸腔再次被怒火溢满,“所以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不但自己活着回来,还把人也救回来了,我该把你高高捧起赞颂一番是不是?” 在他身边三年多,叶萱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心惊的同时也更加委屈,眼泪在眶中直打转,咬着唇不吭声。 他直勾勾盯着她,她已梳洗过,原来那身脏兮兮的衣服换成素绿的薄裙,还未干透的长发半束半披散在肩上,离得近,他能闻到她发梢上淡淡的皂香。出征后明显尖了的下巴经过这半个月的煎熬更显消瘦,脸瘦了,眸子倒比以前更大更亮。眸中此时噙满了泪,只消一眨眼便溃不成军,她却倔犟地咬着唇,硬是不让那眼泪落下。 他的心微微一痛,不由软了些,可依旧余气未消。当日得知她被掳,他悔青了肠子,奈何身在前线,一军之帅,他虽着急却不能亲自营救,每日殚精竭虑地指挥战事之余,还要担惊受怕,生怕云卫传回不好的消息。她自然不会知道,每当鹞鹰飞回来,他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打开那小小的羊皮卷。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在她平安归来后通通化作了雷霆之怒,他这些日子有多煎熬,此时便有多愤怒。 但再开口时,语气总归软了些,“我问你,是我重要还要燕旻重要?你为了救他,竟不顾自己的安危,全然没顾虑过我的感受?我身在前线,日日为你忧心,生怕你有个什么意外,那种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奈煎熬,你以为那么好受吗?你倒是说说,你就是这样替我分忧的?你的心是木头做的吗?” 虽是愤恨指责的话,却比情意绵绵的山盟海誓更动听,她的眼泪再忍不住,簌簌落下,伸手拉他,“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仍是意难平,却不愿看她泪如雨下的可怜样,于是甩开她的手,背过身去。她上前一步,从背后紧紧搂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挺拔的肩背,哭着道:“瑾云,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那会每日在魏营,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可魏人只给你十日时间,我是真的怕……” 她怕魏人真的对燕旻不利,又怕燕诩腹背受敌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这才挺而走险。她絮絮说着,将连日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通通倒了出来。 他本想松开她的手的,但她搂得那样紧,哭得那样凄凉,他再大的火气也被渐渐浇息了。他最终长叹一声,回过身去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她终于哭累了,抬起红肿的眸子看他,带着希冀和讨好,“瑾云,我回来了,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他抿着唇看她良久,“以后可再敢逞强?可再敢自作主张?” 她拼命摇头,“不逞强,不自作主张,什么都听你的。” 他紧蹙的眉头终于展开,低头狠狠在她唇上咬了一口,随即深深吻了下去。他吻得霸道,似要将连日以来的担惊受怕通过这深深的一吻方可消弭无痕。 良久,他才不舍地将她松开,“你先睡一会儿,我还要处理些事情。” 她搂着他不依道:“你要去哪?不是才议过事,怎么还有事?” 他没好气地将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板开,“这会你倒是不舍得我,早先干什么去了?”他不容分说将她带到后帐的榻上,命她躺下,“我要去见燕旻。” 她微微一怔,拉着他的袖子道:“瑾云,陛下这回受了不少苦,身上还病着,你……你别为难他。” 他嗤了一声,在她脸上轻捏一把,“你将我当什么了?我虽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佞臣子,还不至于阵前逼宫,但有些话迟早要说……” 她面露担忧,还要再说,他已拍拍她的手,起身道:“放心,我不会为难他。” 正如叶萱所说,燕旻这些日子受了不少苦,还不到二十,头上灰发过半,双颊凹陷,以往那双总是动不动就露出凶光的眸子,此时晦暗无光,身子佝偻,整个人似暮色沉沉,了无生气。燕诩不由暗自一惊,“陛下受苦了。” 第102章 班师 燕旻垂着双眸,失神地看着自己搭在膝上的手,良久才回过神来,缓缓看了燕诩一眼,又把目光移开,“朕没死,你很失望吧?” 燕诩道:“臣惶恐,陛下多虑了。” 燕旻冷笑,“朕多虑?从一开始,你就打定主意看朕的笑话,如今总算如你所愿,你心里不知多高兴。” 他倒是看得明白,按说燕旻御驾亲征本是他一手促成,见了他如今这副落魄模样,他是应该幸灾乐祸的,但奇怪的是,他竟有种兔死狐悲的难过,大概到底是有血亲关系的兄弟吧。燕诩轻叹一声,“臣不敢对陛下有不敬之心。” 燕旻嘴角扯了扯,虽没再说,但看那神色显然是不相信,只问道:“刘将军呢?朕已回来,他怎地不来见朕?” 他问的是这次随他出征的大将军,他的亲舅舅刘贞。燕诩恭声道:“刘贞身为大将军,误判军情,蒙蔽圣听,以致陛下身陷险境,罪不容诛,臣已就地正法,以稳军心。” 早在燕诩带兵闯出望月关到澜江与大军汇合时,已第一时间将刘贞斩于军前。燕旻一听,当场大怒,跳起来指着燕诩颤声道:“燕诩,你混账!刘贞是朕的舅舅,你竟敢斩他?你眼里还有朕吗?” 燕诩随意地站在那儿,意态闲适身姿挺拔,虽一夜未曾歇息,俊美的脸上依旧神采奕奕,和燕旻过早的衰败有强烈的对比。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陛下,刘贞阵前失误是事实,当初魏军佯弃三城,若非刘贞贪功冒进,怂恿着陛下继续南下,陛下岂会误中魏人奸计,被魏人掳走受尽屈辱?依臣之见,刘贞常年带兵,熟读兵书,竟连魏人佯输诱敌的诡计也察觉不出,委实可疑了些。如今回想,从魏人出兵到陛下决定御驾亲征,刘贞一直竭力撺掇,他的身份实在可疑。” 燕旻胸口剧烈起伏,“你、你怀疑他是魏国的间者,通敌判国?你胡说!他是朕的亲舅舅,岂会害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燕诩,别以为朕不晓得你的狼子野心,你是巴不得将朕身边的人一个个铲除,好让朕听命于你。你休想!刘贞是朕的亲舅舅,他不会害朕,朕相信他,想害朕的人是你才对!” 燕诩神色不变,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陛下,您毕竟年轻,又久居深宫,不晓得世情险恶,人心叵测。很多人和事并非您表面所见,就如当初的子烁、如今魏国的襄王安逸,臣还记得当初陛下对安逸爱护有加,可转过头来,安逸又是如何报答陛下的?陛下心善,不愿以恶意猜度人心,可殊不知,并非人人都会以德报德的。” 燕旻的脸色不由变得难看,当初安逸被燕诩囚在睿王府,他还特意找燕诩说情,让他网开一面放过安逸,燕诩当时就反驳他,说安逸是魏人,潜伏晋国必有所图。而这次将他掳走的人恰恰正是安逸,他此时故意提起安逸,明摆着嘲讽他识人不清。 燕诩顿了顿,又接着道:“或许是臣多虑,刘贞并非和魏人暗通款曲,但别的不说,光是护驾不力这条罪,足以明正典型。陛下这次出征失利,全因误信刘贞,就是诛他全族也不足以辞其罪,但臣念着陛下仁慈,且刘贞又是陛下舅舅,总得替他留点体面,所幸陛下得上天眷顾,总算平安归来,死他一个也就算了。陛下且安心休养些时日,待臣收拾了魏人,定教陛下风风光光地班师回朝。” 燕旻颓败地跌坐回榻上,其实从头到尾,刘贞都是听命于他,尤其在晋军攻破辽州三城,他嚷着要乘胜追击时,刘贞是苦口婆心地劝过他的,但那会他已被胜利的假像冲昏了脑袋,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以致刘贞再劝时,他还不悦地将他轰了出帐,还放了恨话,谁再劝就砍谁的脑袋。 燕诩三言两语将全部过失推到刘贞身上,不过是顾及他这个皇帝的脸面,给他找个替罪羊罢了。可那又如何,就算最后晋军大胜,他这个天子得以班师回朝,晋国上下,从朝臣到乡野妇孺,哪个不知他是个吃了败仗、被魏人掳走当俘虏的皇帝?而最终力挽狂澜,将他这个落难皇帝救出囹圄的,则是睿王世子燕诩。 燕旻心里明镜似的,明明知道燕诩包藏祸心,却是有苦说不出,还得感谢他的周到。可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他既没有杀将退敌的本事,更没有替刘贞正名的勇气。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照燕诩所说,将过错推到刘贞身上,不然燕诩一旦较真起来,非得诛刘贞全族,他更加对不起这个舅舅。 他无力地闭上眼,朝燕诩摆了摆手,“辛苦世子了。” 当初皇帝在魏人手里,晋军投鼠忌器打得憋屈,如今皇帝平安归来,晋军将士们憋了许久的一口恶气终于得以释放,燕诩又从晋西调来华媖的父亲平安侯麾下的十万大军,自己则领着原来的四万大军南北夹攻。齐国因姜寐的死而撤了兵,一时顾不上当初的承诺,也没继续派兵增援。魏国孤军奋战,虽有李律负隅顽抗,但晋军的兵马实力就摆在那儿,死战了半个月后,李律被燕诩斩于马下。 七月底,燕诩亲自领着鬼军冲入魏国王城,将魏国上下连同魏王在内的一众后妃、王子、宗室、百官等上千人悉数擒获,押送晋国翼城。 “从此世上再无魏国了吗?”叶萱站在城墙,怅然看着那支蜿蜒而去的押送队伍,除了魏王和王后坐于囚车内,所有的俘虏只能徒步,女人哭声震天,男的则神情麻木。 “胆敢蔑视我大晋国威,举兵来犯,自当如此下场。” 和她怅然的神色不同,燕诩看着那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一双凤眸却是晦暗不明。自魏军节节败退,安逸一直不知所踪,刚刚有消息说,他已领着魏太子余部投奔齐国。 他之前仔细问过叶萱,得知云竹当日为救她,主动现身,以伏羲八卦为饵引开安逸,后来安逸曾派人送了封信给云问,告之云竹所葬之地,好让云问将她葬回晋国,这说明安逸已将伏羲八卦取到手。如今安逸手中有十方的地图,还有伏羲八卦,他带着这两样东西投奔齐国,不知接下来会如何动作。 叶萱见他剑眉紧锁,伸手握住他的手,“瑾云,我们何时启程回翼城?” 燕诩回过神来,朝她笑笑,“明日就回吧,中秋前应能赶到。” 她微微一怔,“这么快?我们倒无妨,陛下能经得住路途这奔波吗?” “他休养了这段时日,应无大碍了,况且,在军中毕竟条件不如宫里,还不如早日回翼城休养的好。” 她点头,“那倒也是。” 离九月十五极阴之日只有一个多月,燕诩担心齐国有所不轨,还是尽快回翼城稳妥,待过了极阴之日,他再无后顾之忧,首要做的事,便是起兵伐齐。 第103章 中秋 中秋的前一天,晋军浩浩荡荡地班师回朝,翼城郊外,旌旗招展,鼓角齐鸣,凯旋归来的大军队伍连绵数十里,扬起滚滚烟尘,一眼望不到尽头。 迎接帝师的百官早早候在城外,官道两旁挤满了自发郊迎的百姓。远远的,两面大旗并排迎风飘扬,一面是代表皇帝的纛旗,黑底金边,其上绣五爪飞龙。别一面则是燕诩的主将帅旗,绣着金色祥云。 燕旻身披红色大斗篷,端坐于六马拉驾的金辂车上,帷幔撤下,任由百姓瞻仰天颜。燕诩则一身银甲,头戴银盔,身姿如松,骑着襄了金鞍辔的高头大马走在圣驾旁。 夹道欢迎的百姓看到圣驾,激动万分,纷纷高喊:“吾皇万岁!” 声浪阵阵,如潮水般涌进燕旻原本枯竭的心里,似注入了一丝生机,让他早已麻木的身心因激动而不由自主地颤抖。 这是他的臣民,是他的家他的国,是他全部的荣誉啊,叫他怎么甘心将这一切拱手相让?可他没激动多久,那些百姓在认出燕诩的帅旗后,愈加的激动,又齐声高喊:“云帅万岁!云帅万岁……” 那声浪比方才的吾皇万岁更高更洪亮,燕旻的心一瞬间凉透,耳边忽然响起燕诩懒懒的声音,明明周遭声如浪潮,可他的声音却是那样清晰无比,残忍地撞进他耳中,“陛下,好好享受这一刻,这是臣为您争得的……最后的荣耀。” 日光正好,燕诩身上的甲胄闪着银光,刺得他两眼生痛,放在膝上的两手紧紧攥起,枯瘦的手指骨节分明。 中秋那晚,宫里举办了隆重的庆功宴,满朝文武同贺,虽说皇帝曾被生擒当了一个月的俘虏,但好歹最终凯旋归来,官员们都识趣地避重就轻,尽捡好话来说。 其中倍受瞩目的,当属睿王父子。皇帝出征期间,众朝臣推举睿王为摄政王,总揽朝政,明眼人都知道这推举多半来自燕诩授意,但无论如何,睿王摄政期间行事有度、果敢决断是事实。而燕诩不但救驾有功,更一举灭了魏国,震慑四方,立下不世之功。于是众人轮番上前道喜敬酒,殿中一时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燕旻高坐殿上,虽努力挺直腰杆,可有种依然弱不禁风的病态。看着满殿的热闹喧嚣,看着燕诩被一众官员频频恭维,他只觉百般滋味,苦涩难言。燕诩恰在此时朝他看来,嘴角噙着浅笑,眸光灼灼,举起手中酒杯朝他遥遥示敬,燕旻斜眼瞧去,一名手捧漆金木托子的宦官已站到玉阶下。最后一丝希冀已灭,燕旻心底一阵悲凉,端过案上的酒杯,狠狠一饮而进。 他缓缓扫视一眼满殿文武,艰涩开口:“诸位爱卿,朕即位数月,险遭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祖宗基业,几毁于一旦,朕深感惶恐,夜不能眠。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唯有德者能之,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无穷。朕羡而慕焉,今欲效尧典,禅位于睿王……” 此言一出,满殿震惊,所有人都愕然相顾,不知所以,殿中一时鸦雀无声。直到那名宦官展开诏书,扯着鸭公嗓子宣读禅让诏书时,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下跪,哭着请皇帝收回成命。 其实最震惊的莫过于睿王,他事先并不知道今晚会有这么一出,燕诩救驾有功,凯旋班师,他身为父亲自为儿子感到骄傲,只道是寻常庆功宴,蓦然间听到皇帝要禅位,震惊过后,心里便明白到这是燕诩在暗中捣的鬼。 他又惊又怒,越众而出在玉阶下噗通跪下,大声道:“臣惶恐,臣薄德之人,何能致此,万不敢当也,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一边磕头,一边在心里暗骂燕诩这个不孝子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回首望去,想将燕诩揪出来痛骂一顿,却发现燕诩早已不在殿上。 此时的燕诩,已悄悄出了宫,叶萱早已候在宫外的马车上,他方上马车,便吩咐云风快马加鞭,往东市而去。他答应过她,中秋的晚上会带她逛灯会。 今晚的月色分外明朗,待两人来到东市的庙会,早已人潮如水。燕诩在马车里换了身便服,牵着叶萱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而云问等一众云卫,则暗中隐于闹市戒备。 中秋的灯会和祭灶节的灯会不同,今晚没有灯迷可猜,花灯标价,样式比祭灶节那晚更多更精美。其实极阴之日即将到来,带她外出实在有些冒险,但此时见到她看着那些花灯时的兴奋神色,他觉得再冒险也值了。 她拉着他挤到一家铺子前,“瑾云,你看那灯,六角流苏的那盏,像不像嫦娥住的广寒宫?” 他笑着道:“确实有点像,你若喜欢就买了。” 她又指着另一盏,“咦,那盏会转的走马灯,倒是蛮有意思的……”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哪盏?画着武将驰马追逐的那盏吗?” 他还没找到她说的走马灯,她一双会放光的眸子已看向别处,“哎哟,那边的铺子灯式更多,那兔子灯以前陛下送过我一盏的,我们过去看看。” 她尚不知燕旻禅让的事,他为免破坏今晚气氛便也没提,由着她将他拉到另一家铺子前。她兴致勃勃地指点,一会说这兔子灯比宫里匠人做的更好,一会又说那蟠螭灯如何传神有趣。可说到最后,他让她选一盏时,她却犹豫了半天,又笑着将他拉走了。 他失笑,问她为何为不买一盏,她理直气壮地道:“你虽答应了要送我翼城最美的花灯,但我看来看去,没有一盏比得上去年祭灶节时你送我的萱草灯,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花灯,既然最好的我已有了,其余的,又怎入得了我的眼?”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看着他认真地道:“瑾云,不如这样,今晚你挑一盏你喜欢的灯,我送给你。” 去年祭灶节的那盏花灯,依然挂在他书房门外的廊下,多少个不眠之夜,但凡他觉得心烦意乱,只稍站在廊下,看着那两只小蛐蛐儿在萱草花间跳跃,他烦躁的心绪便会慢慢平复。 于她来说,祭灶节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可于他来说,死而复死,他仿佛经历了一辈子,她觉得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灯,他又何尝不是?她不会明白那盏花灯于他的意义究竟有多大。 此刻,他只觉心潮微荡,不由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萱儿,谢谢你。” 人太多,她听不真切,拢着耳朵问他说了什么,脸颊因兴奋而红扑扑的,额上微微冒出细汗,他用帕子替她细细擦拭,“我方才说,我和你一样,已有了世上最好的灯,别的再看不上了。” 两人相视而笑,一路慢慢观看,最后她选了一盏吊睛白额大虫造形的灯,说是要送给燕旻。 到了亥时,东门那边会放烟火,人潮逐渐往东门涌去。 安逸站在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檐下,双眸紧紧盯着随人潮远去的两个身影,她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挽着他的胳膊,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的话不多,不时侧头看她,眼神**溺且专注,随着她轻快的话语浅浅而笑。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淹没在人潮中,那双孤狼般的眸子依然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眸光逐渐变得阴沉狠戾。 “少主,离极阴之日只有一月,是时候做出抉择了。”颜奴不知何时站到他的身边,见他默不作声,又沉声道:“该断不断,反受其乱。那女人的心早已不在少主身上,少主又何必再怜惜她?” 安逸收回目光,冷声道:“谁怜惜她?从那晚她不顾而去的那一刻起,我与这个女人再无任何关系。” 颜奴生怕他心软,循循诱导,“其实叶姑娘变得如今这般无情无义,罪魁祸首是燕诩,再者,老奴知道少主想替魏太子报仇,但眼下极阴之日即将到来,咱们不宜打草惊蛇,只要得到了十方策,少主便是这天下主宰,区区一个燕诩又算得了什么?伏羲八卦失而复得,此乃天意,况且如果少主要取十方策,异血人和祭品是同一个人,与别人比起来,我们省了不少事,实在是上天眷顾。既然天赐良机,少主断没有与十方策擦肩而过的道理。” 安逸垂着眸子,一声不吭,下颚紧绷。 颜奴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自他杀了云竹,少主虽嘴上没说,但他能感觉得到,他心里多少对他有些怨怼,主仆之间终是有了嫌隙。可他不后悔,早在察觉到云竹对少主有异样心思时,他便起了杀心。他费尽一生的心血只为辅助少主得到十方策,在得到十方策之前,他绝不允许别的女人乱他心神,他爱的女人,只能是那个叫叶萱的异血人。 可惜天意弄人,叶萱失忆并爱上了燕诩,看着少主这段时日百般煎熬,他心里也不好过,“少主,你且再忍忍,咱们虽然要用叶姑娘的血打开十方,但这十方策乃伏羲帝留个他的后裔的,既然异血人就是他的后裔,他怎会忍心让自己的后裔失血而亡?所以老奴想,打开十方所需的血应该不会多,叶姑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届时少主得了天下,燕诩也死了,叶姑娘愿不愿意也好,凭她一弱女子,岂敢违逆少主?” 颜奴故意不提祭品一事,只因祭品的命运如何,他心里根本没有底,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安逸,以免他对叶萱狠不下心肠。 安逸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颜奴一眼,眸光透着寒意,“她是生是死,与我无关。”他转身就走,迈出两步后又加了句,“极阴之日,我在十方等你。” 第104章 算计 中秋之后,翼城的人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便是今上要将皇位禅让于睿王一事。睿王上书辞让后,便一直称病在家,既不上朝,也不见任何访客,他唯一想见的,便是燕诩,但燕诩却避而不见。 睿王虽气得不轻,但也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气,他打定了的主意,没人能改变得了,包括他这个父亲。可那又如何?他坚持他的,难道自己就不能坚持自己的?他逼皇帝禅让是他的事,只要自己坚持不接受,难道他还能将自己绑了去高庙受印? “王爷,妾知道您这几日胃口不佳,特意煮了些山药薏仁粥,您趁热尝尝?” 华媖敲开书房的门,睿王正头痛欲裂,靠在椅背揉着太阳穴,见她来了,只摆摆手,“嗯,先放着罢,我还要忙一会。” 华媖笑笑,吩咐丫鬟退下,亲自舀了一碗放到书案上,劝道:“这都晌午了,您肚子还空着呢,虽说王爷一向体魄强健,可这般日夜操劳,怎经得起熬?依妾说,再急的公务也不及您的身子重要。” 她转到睿王身后,轻轻替他按揉穴道。睿王舒服地闭上眼,沉沉吐了口气,“你道我想这么辛苦,还不是被那不孝子祸害的。还是华媖好啊,懂得体贴我,事事替我着想,没白疼你一场。” 华媖噗嗤一笑,嗔道:“瞧您说的,您我夫妻一场,妾自是向着您的。” 宋家在伐魏时出了力,华媖在睿王面前很是长脸。她如今是万分庆幸自己嫁给了睿王,燕诩果然没骗她,燕旻倒台,最大的得益者是睿王,她已看到了前方的曙光,不敢想像当初自己若是嫁给了燕旻,此时会落得个怎样落魄尴尬的境地。 说实话,她是巴不得睿王马上答应登坛受命的,只要睿王登基称帝,她便是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且听说睿王妃身体一向欠安,而自己正值桃李年华,又刚刚怀孕,若是诞下皇子…… 她的心砰砰直跳,忍了忍,终是没将自己有了身孕一事说出来。朔安那边上月送了信来,说睿王妃最近身子愈发不好,想见一见燕诩。而睿王刚上书推辞称帝一事,正好以此为借口回朔安避一避风头。华媖怀孕才一个多月,根本不适合远行,但眼下正值非常时候,她实在不愿意离开睿王半步,于是决定隐瞒自己有孕一事。 她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柔声道:“王爷吩咐给王妃准备的药材和一应要带回朔安的物什,妾已亲自过目了,妾还擅作主张,从娘家要了根千年人参,想着王妃或许能用得上,还有些翼城新近时兴的锦缎,不知王妃会不会不喜。” 睿王拍了拍她的手,“回朔安一事辛苦你了,王妃最是贤惠,定会喜欢的。” “王妃不怪华媖唐突就好。”怀孕初期最是易困,华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神色有些赧然。 睿王睁开眼,对她道:“忙了这些天,你也累了,回去睡个午觉吧。” 华媖摇头,一双杏眼柔情万千,“王爷还未吃妾送来的粥,妾要是走了,王爷一忙起来又耽搁了,妾不走。” 那娇滴滴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睿王笑着道:“好好好,就依你。你到后头榻上先歇会儿,这粥待我批过手上公文就吃,这样可好?” 华媖乖巧地应了,自行到书房后头隔间的矮榻上小憩。 半个时辰后,佟漠敲门进来,睿王放下手上公文,问道:“如何?” 佟漠恭声道:“世子听闻消息后,前几日已命云卫快马加鞭赶回朔安一探究竟,昨晚有飞鸽传书回来,世子今日便开始准备动身的事了。” 睿王听罢,脸上终于浮起笑意,果然这个儿子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但那又如何?姜还是老的辣,他是他生的,他再利害,也蹦不出他这个爹的手心。 他吩咐道:“明焰司的人,这两日便启程吧,切记小心行事,别惊动了云卫的人,那小子多疑得很。” 他顿了顿,脸上笑意隐去,冷哼一声,“这小子聪明是聪明,可偏偏闯不过情关,为了区区一名舞姬,竟舍得弃了十方策,连天下也不要了,真是猪油蒙了心,枉费我花了毕生的精力替他劈风斩浪。最可恨的是,他以为逼着燕旻让位给我,就可以弥补他的过错,他想得倒美。他要逼我就范登坛受命,我偏不让他如愿,我偏要反过来,逼他在极阴之日拿下十方策,一统天下,做这天下主宰。” 佟漠迟疑了一下,道:“可王爷,您也知世子的脾气,若是世子届时知道您骗了他,他一旦恼起来,也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睿王眸中闪过一丝恨厉,“伏羲八卦已在我手中,届时只要拿捏住那个女人,不到他张狂。他如今深爱的那个女人,既是异血人又是祭品,倒是省了不少事,可谓天助我也。极阴之日一甲子才有一次,成败就次一举,他不愿意又如何?我就是绑,也要将他绑上祭坛。” 佟漠点头道:“王爷说得是,世子如今只是被情所困,一时身陷迷障罢了,世子自小报负不凡,胸怀天下,只要他取得十方策,届时君临天下,四海称臣八方朝拜,他自会感激王爷您的用心良苦。” 两人又细细商讨了一些细节,佟漠方告辞退下。 书房后头的隔间里,华媖瞪大眼睛,躺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屋顶,她虽不太明白两人对话里提到的极阴之日,十方策,却听明白了天下主宰,四海称臣,八方朝拜……她的手缓缓移到腹部,轻轻摩挲,感受里头刚刚蕴育而成的小生命。 燕诩自中秋后,一直忙着筹备粮草伐齐一事,朝中虽有些反对声音,说晋国才伐魏,元气未复,不宜现在起兵伐齐,但燕诩自有他的道理,他杀了齐国九皇子姜寐,这梁子已结下了,就算晋国不伐齐,齐国迟早来报这个仇,倒不如趁早做好准备,攻其不备。 如今朝堂上燕诩是一言堂,朝臣们心知肚明燕旻下台是迟早的事,大晋的江山早晚是睿王父子说了算,反正都是姓燕的,众人于是兴趣地闭了嘴。 “细细一算,我已八年没见过母亲了。”燕诩斜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搂着叶萱的腰,望着天边渐渐下沉的乌金,“这十多年来,我一直沉迷于十方策的事,总想着只找到十方策,便有了全部,此生无憾。可到头来……”竟是一无所有,他在心里默默接上下半句,顿了顿,又道:“母亲病了这么久,我连一次也没回过朔安,真是不孝。这次回去,无论如何要多呆些时候。” 朔安的信是上月送来的,那会大军才刚开始班师回朝,他心里虽担心母亲的病情,但这事来得太巧,极阴之日不久将至,十方密境就在朔安境内,况且睿王一直不知自己手中的伏羲八卦是膺品,对十方策虎视眈眈,他不得不怀疑这是睿王在背后捣的鬼,为谨慎起见,他派云山亲自回了一趟朔安,这才知道,睿王妃是真的不好了,已卧床两月有余,燕诩不得不暂时放下伐齐一事。 中秋已过,傍晚的风凉凉的,风拂过,带来阵阵桂花香,两人坐在长廊下,看夕阳西下。叶萱靠在燕诩身侧,闲闲地摇着鹅毛扇,赶走乱窜的流萤,有些担忧,“可是……咱们回朔安成亲的事,你真的不打算告诉睿王?万一他恼起来,不认我这个儿媳可怎么办?你看,他那边都密锣紧鼓地准备启程的事了,也没派人来知会你一声,可见他心里还在生气。还有,睿王妃都没见过我,我又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一见面咱们就成亲,要是她不喜欢我,心里生气,会不会病得更重了?” 燕诩斜眼看她,她穿着杏色的薄裙,裙边绣了淡绿的竹纹,一身的素雅,唯有腰间束了一根桃红色的绦子,勾出窈窕纤细的身段,素净中透出几分明艳来。她的皮肤得天独厚,白皙细腻,在夕阳的映衬下更似敷了一层粉色的薄粉,但她此时显然心情不好,柳眉紧蹙,那忧心忡忡的模样让他看着不忍。 他捏了捏她的腰,“怎么会,你别多想,母亲一向疼我,我看上的人,她只有喜欢的。且云山来信说,母亲知道我们回朔安成亲,不知多高兴,那几日连饭都多吃了些。至于我父亲……”他嘴角不经意间勾出一抹冷笑,睿王对他的爱和母亲是不同的,母亲只关心他过得好不好,而睿王的关爱里,却夹杂了许多功利和算计,“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们不必理会。” 启程前的一日,叶萱进宫向燕旻道别。 燕旻虽休养了一段时日,可精神依然萎靡,头上的灰发比回晋前还多,他把自己关在寝殿里,半伏在案上细细雕刻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物什。长年雕琢木器,劳神费眼,他的眼睛已不太好使,虽有日光自窗外透入,他仍需半眯着眼方能看清。 叶萱跪坐在案旁,倾着身子看他手中木雕,“陛下雕的什么?” 燕旻神色微愠,将手中雕了一半的东西放下,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叶萱知他脾气,他若真的不愿见她,根本不会宣她进来,他只是心里苦,压抑得利害,见了她难免撒撒气。她笑笑,告诉他她要随燕诩回朔安看望睿王妃,要离开翼城一段时子,他只听着,并不看她,两手紧攥案沿。 待她将中秋那晚买的兔子灯递给他时,他猛地将那灯摔到地上,大声道:“谁稀罕你这破灯?朕宫里的花灯,随便一盏都比这灯好看,你当朕是捡破烂的?要你来施舍?你和燕诩自去风流快活,何必临走也来瞧我笑话?怎么,你是可怜我?还是燕诩不放心我,怕我在他走了后反悔,收回禅让的诏书,特意派你来看个究竟?” 他越骂越气,抬手将案上一应物什全拂到地上,各种器物哗啦啦碎了一地,守在殿里的丫鬟内侍早见惯了这架势,很快便将东西收拾妥当,又悄然退下。 燕旻又骂了一阵,叶萱一声不吭,默默捡起那只花灯,幸好没有摔坏。燕旻胸口起伏,终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伏在案上,将头埋在臂弯里哽咽。 叶萱跪坐他身侧,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他,事已至此,无论她说什么,在燕旻看来,大概都是虚情假意。她算得上是他亲近和信任的人,在他孤立无助时本应坚定地站在他身旁的,可她却是站在了燕诩的一边,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上,这让她感觉很悲哀,面对他时总是于心有愧。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请求燕诩在他禅让后善待他,而燕诩也答应了她,会封他为敬王,邑地由他自己选,只要他不怀异心,会让他平安富贵终老。 良久,燕旻的哽咽声渐渐放轻,她把手放在他肩上,轻声道:“陛下,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燕旻抬起头,脸上泪痕模糊,忽然道:“惜月,我记得你说过,你失忆以前,是住在无荒山的?大悲寺就在无荒山上?”她点了点头,有些不明所以,他红肿的眸子微亮,又问:“那……渡一大师现在会在大悲寺吗?” 她微微一怔,“渡一大师向来行踪不定,不过据说上回他渡澜江后就回了大悲寺,现在应该还在吧。” 燕旻坐直身子,切切望着叶萱,“惜月,我想见渡一大师。” 两个时辰后,叶萱和燕旻在一众羽林军和云卫的护送下来到大悲寺,燕旻没说他为何要见渡一,但她想着,渡一乃德道高僧,澜江之上燕旻被渡一所救,这是他和渡一的缘分,也许他见了渡一,得他指点,会化去心中郁结也不一定。 况且,她明日便要前往朔安,归期未定,她也想趁离开前回一趟无荒山打听一下亦离的消息。 山路蜿蜒,有沉沉的鼓声自山顶传来,抬头望去,隐约可见大悲寺的黄墙青瓦掩映在一片山林之后。 燕旻拒绝乘步辇,坚持徒步上山,实在累得走不动时方停下歇息片刻,叶萱怕他吃不消,一直搀着他走。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到了大悲寺的寺门。 燕旻肃整衣冠,在一片颂经吟哦声中,缓步穿过大雄宝殿,步入殿后的一个禅房。方一入内,便见渡一枯瘦的身子正盘膝坐于禅房中央的蒲团上,长眉低垂,双手转动佛珠,轻声吟颂。 燕旻拂了拂长袍,径直在渡一面前的蒲团上坐下。渡一缓缓睁开双眼,眼角布满厚厚的皱褶,一双眸子却是清亮有神,有种直透人心的力量。 他眸光含笑,看向燕旻,仿佛久别重逢,“你来了……” 第105章 成亲 燕旻离开大悲寺时,已是暮色时分,叶萱没问他和渡一聊了些什么,但观他神色,比来时明显轻松了不少,连脚步也变得轻快了。 夕阳西斜,俩人在一阵沉沉的鼓声中沿着来路下山,走到山脚,燕旻回头望去,若大的大悲寺仅剩了一个塔尖,他望着那塔尖许久,忽尔一笑,原本死寂的眸子终于有了生气,喃喃道:“惜月,那秃驴……还蛮有意思的。” 叶萱也回首望去,残阳如血,塔尖的瓦当在夕阳映照下反着金光。刚才等燕旻的时候,她特意去草尾堂找慧水师太打听亦离的消息,可惜亦离自离开后,一直音讯全无,慧水却道,没有消息即是好消息 。 慧水对自己未能制出新的始元丹感到抱歉,倒是叶萱看得开,反过来安慰她,“师太以后不必再费心为我制丹,我如今挺好,既然上天记我忘记过去,定是我的过去不堪回首,我如今只记住眼前最好的人和事,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惠。” 是夜,燕旻在宫中再下诏书,再次宣告禅让一事,但睿王依然推辞不受,并在第二日一早,带着家眷离开了翼城。 睿王直到出发前一刻也没和燕诩照过面,燕诩却没事人似的,领着自己的人候在城外,远远见到睿王车驾驶近,立即下马上前问安。 睿王只隔着帘子哼了一声,道:“眼下你母亲病重,别的事我暂不与你计较,一切以你母亲为重,尽快赶路吧。” 燕诩道:“父亲请放心,此去朔安的路上云卫的人已打点过,孩儿也送了信与母亲,不出八日定能赶回朔安,父亲请安心上路。” 他态度恭敬,俨然一名孝子慈孙的模样,睿王心里冷笑,若他真的将自己放在眼里,又岂会连回朔安成亲这么大的事也瞒着他。但睿王并不打算揭破他,他如今的目的只是在极阴之日前赶回朔安。 朔安在晋国北部,气候炎热,冬短夏长,虽已九月,仍是艳阳高照,暑气蒸人。上一世回朔安的路上并不太平,不少江湖门派和各国皇室都派了人在路上伏击,想掳走异血人。这一回燕诩早早命人肃清路上障碍,故这一路果真如他所说,一路顺利,只七日便到了朔安。 九月初十,睿王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睿王府大门口,仆人们抬出十来只箩筐,一溜摆在门外,里头装满印着双喜字样的喜饼,是睿王妃特意吩咐府里做了派给朔安百姓,与民同贺的。附近的百姓得知今日睿王世子娶妻,纷纷聚到睿王府外,一边嚷着喜庆的吉祥话,一边领取喜饼,好不热闹。 “不过数月就改嫁了,那女子可真是厚颜无耻。”喧嚣热闹的人群里,一身男子装扮的姜八对安逸道:“依我说,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根本不值得你为她难过。” 安逸右手按在腰间夜陵剑上,两眼紧紧盯着前方的睿王府,“闭嘴!” 姜八见他脸色极难看,也怕惹他生气,冷哼一声后暂时闭了嘴。 按照朔方的习俗,新娘子成亲当日必须由花桥子抬进男家,燕诩不得不照办,但为慎重起见,他只让抬桥子的人悄悄从睿王府后门出发,绕一圈后再停在睿王府正门。 安逸看着身披喜服、头戴翎冠的燕诩站在王府门口,春风满面地踢开花桥子的门,小心翼翼扶着新娘子下桥,在一片喧闹声中并肩往府里走去…… 那艳丽的大红喜服刺得他两眼生痛,按住剑柄的手紧紧攥着,骨节泛白,孤狼般的眸子戾气骤起,“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们……” 姜八撇撇嘴道:“这里可是朔安,燕瑾云的地方,要在这里杀他怕是不易。” 安逸双眸通红,自牙缝中挤出话来,“那又如何?就算舍了我这条命,我也要杀了他们!” 他说罢便要拔剑,颜奴一把将他的手按住,同时狠狠看了姜八一眼,“少主,不可妄动!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绝不是动手的时候。” 整个睿王府方圆数里都是燕诩的人,就连方才抬花桥的人,颜奴也看出他们绝非等闲之辈,不是云卫便是明焰司的人,别说动手,他们若是再多留片刻,怕是很快便会被发现 。 原本说好在十方等的,颜奴负责劫人,安逸只需在极阴之日抵达十方即可,但这一路以来,燕诩的人防备极严,颜奴一直没找机会下手,而安逸途中听闻两人要在朔安成亲后,非要绕道前来一探究竟。 颜奴知道他心思,他无非是对叶萱不死心,不相信她真的这般无情,非要亲眼看个究竟罢了。他嘴巴虽说不在乎,甚至恨着那个女人,可若非爱得太深,哪里来的恨?颜奴拼命按住安逸,硬是将他拉走了。 燕诩牵着叶萱,小心引着她迈过火盆,一步步走进正厅。她看不见脚下的路,只安静地走在他身侧,她的手那样纤细,那样柔软,紧紧握着自己,仿佛将她的余生都托付在他手里。 这是燕诩第二次拜堂,却比第一次更心潮澎湃,此时此刻,通过那双十指紧扣的手,他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那种互许余生、彼此信任的情义,这和他第一次成亲时的一厢情愿有着天壤之别。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燕诩看着眼前盖着红绸的女子,有种难以言表的情怀溢满心间,自今日起,他是她的夫君,她则是他的妻,他们的余生通过这一拜,已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何为“夫妻”。 婚事虽筹办得仓促,但睿王府实力宏厚,这晚的婚宴仍是盛况空前,朔安的地方官们给足了面子,早早便齐聚一堂,甚是热闹。 燕诩在宴席期间抽了个空,悄悄来到新房,叶萱坐在榻上,头上的红绸仍盖着,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听到动静,腰杆一挺,整个人都绷直了。燕诩轻笑,快步上前,轻轻将红绸揭起。 烛火摇曳,燕诩低头望去,那女子黛眉飞扬,眼角含笑,只娇涩地垂着眸子,并不敢直视他。他轻抬她下巴,与她对视,“萱儿,自今晚起,你我……便是夫妻了。” 叶萱嗯了一声,轻轻靠在燕诩胸前。外头喧嚣热闹,房里却一室温馨静谧,两人静静相拥片刻,叶萱才抬头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燕诩笑着道:“一是记挂着你,二是怕你累着,便悄悄过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替她将头上凤冠摘下。叶萱揉着脖子道:“哎哟,之前不觉得,现在才晓得这凤冠竟是这么重,脖子都酸了。” “饿吗?我让人送些点心过来,前头不知还要折腾多久,你累了就先歇息。”燕诩不敢耽搁太久,抚着她的脸亲了一口,在她耳边低声道:“等我回来再替你揉揉脖子。” 她俏脸绯红,他捏捏她的脸,这才不舍地离去。才走出院子,便见华媖和几名侍女迎面走来。 “原来世子在这儿,方才王妃说有些累了,妾已伺候王妃回房歇息,但王妃记挂着世子,命妾传个话,说想见一见世子。”华媖笑着扭头朝一旁的侍女道:“我就说嘛,世子定是记挂着世子妃,偷偷回新房了,王妃还不信呢,一会你们记得告诉王妃,说我猜对了。” 那几名侍女掩嘴而笑,燕诩认得其中两名正是睿王妃的贴身侍女,“王妃可有不适?她要见我?” 那两侍女应道:“世子请放心,王妃并无不适,只是有些累了,又记挂着世子,命奴婢来找世子,说是睡前想见见世子。” 燕诩这才放下心,华媖朝他福了福身,“世子请自去 。” 燕诩随那两名侍女离去,华媖脸上笑容不变,在目送燕诩离开后,转身缓缓走向新房。 睿王妃出身名门,容貌极美,燕诩的相貌有七分随她。她病了数月,一直记挂着睿王父子俩,终于见到俩人后,心情大好,尤其见到儿子终于成亲,这病更是好了几分。今日忙了一天,此时已是满脸疲惫,但见燕诩来了,她仍是满心欢喜,“今日可有累着?方才见你在席上不停饮酒,东西也没怎么吃,现在定是饿了吧?就在我这儿用些夜宵吧,前头那儿我让人和你父亲说一声,就说你醉了,不过去了,反正那些官员你也不认得几个,有他在就行了。” 燕诩扶着睿王妃在案前坐下,柔声道:“母亲,孩儿不累,也不饿,母亲不必张罗。倒是今日让母亲累着了,是孩儿不孝。” 睿王妃拍着他的手道:“今日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再累我心里也是欢喜的。你自小不在我身边,我是一直希望你能早些娶妻,好有人替我照顾你的,那姑娘虽不是名门闺秀,但我看着也是个知书达礼的……”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两手在胸前合什,口中喃喃道:“求佛祖保佑我儿,这回定要顺顺利利,莫再出意外,若得佛祖拂照,妾身愿减寿十年……” 燕诩顿时双眼一涩,忙道:“母亲,这大喜的日子,您胡说什么呢?孩儿这回定不会再让母亲担心的,您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 睿王妃也觉得自己过于多虑了,神色有些歉然,“瞧我,病糊涂了,你别放心上。瑾云,你也不小了,这次成亲后,你们在朔安多住些日子,你若真的孝顺我,便给我生个孙儿再回翼城。” 燕诩笑道:“母亲,您放心好了,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就一起回翼城长住,到时您想抱多少个孙子都行。” 睿王妃眉头微蹙,“回翼城长住?” 燕诩这才想起,睿王妃并不知晓翼城发生的事,为免她伤神,燕诩也不打算和她详说,便转了话题。 两人又聊了片刻,睿王妃将案上一盏热茶递给燕诩,“瞧我这记性,这是解酒茶,都快放凉了,你赶紧喝了。” 燕诩接过,揭开盖子撇去表面浮沫轻轻抿了一口,睿王妃轻叹一声,又道:“你们父子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次回来竟是闹分生了,别怪母亲说你,你父亲因早年被贬的事,地位尴尬,这些年来他过得不易,你做儿子的要多体谅他,他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像这茶,明明是他担心你喝多了,这才命人送过来的,却千叮万嘱,让我不要告诉你……” 燕诩的手猛地一顿,“母亲,你说什么?这茶是父亲让人送来的?” 他的神色太过严肃,睿王妃不由一怔,“是啊,之前我说有些累,他便让华媖送我回来,还说先让你过来问安,又命人送了这茶过来,瑾云,怎么了?” 燕诩脸色一变,试着运气,果然浑身使不上劲,脑袋有些晕眩,幸好那茶他只喝了一小口,还不至于当场倒下。 趁着意识仍在,他将舌尖咬破,自怀中掏出一根鸣镝,强撑着来到窗边,抬手将鸣镝抛向空中。 鸣镝堪堪炸响,云问等人便冲了进来,他用仅存的意识说了句“萱儿……”后,便在睿王妃满脸的惊惶下晕了过去。 106.惊梦 &nb &nb睿王书房,在佟漠回禀说燕诩虽喝了那解酒茶不醒人事,但因云卫的人来得及时,硬是将他带离睿王府不知所踪后,睿王气得七窍生烟,抬手将书案打翻 &nb早在数月以前,他知道燕诩执意放弃十方策后,便开始谋划今日的行动,原本一切顺利,异血人已被华媖使计拿住,不料临门一脚仍是被那逆子逃脱。 &nb“这混账东西!”书案上的东西落了一地,睿王踱了几步,狠声道:“那茶药力极猛,他跑不远。离极阴之日只有五天,就是将朔安掘地三尺,也要将那逆子找出来绑去十方!” &nb佟漠领命,正要离去,一旁的华媖忽然开口道:“且慢,佟大人请留步。王爷,且听妾一言。” &nb睿王微诧,华媖已上前,言辞恳切,“王爷,华媖嫁入王府虽时日尚短,但这数月以来,华媖观王爷为人处世,立德、立行、立言,无不紧遵君子之道,王爷聪明勇决,识量过人,堪为人君。华媖虽不晓得王爷和世子为何事翻脸,但华媖确信,王爷乃人中龙凤,所谋之事定与天下有关……” &nb睿王稍有不耐,蹙眉道:“华媖,你到底想说什么?事态紧迫,我没时间听你多说。” &nb华媖拉住睿王的手,急切道:“王爷且听妾一言,既然如今世子已与王爷离心离德,王爷又何必再强求世子?王爷春秋正盛,可有想过……您大可放下世子,自己做这天下主宰?” &nb此言一出,睿王脑中轰的一声,怔怔望着华媖,“大胆!你……你胡说些什么?” &nb华媖扑腾跪下,“王爷,妾所说句句肺腑之言,妾知道王爷无意江山,您一心一意只想辅助世子,可是王爷,如今世子已执意弃了这天下,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难道王爷您还要一意孤行,逼着世子坐那至尊之位?您逼得了一时,还能逼得他一世?既然如此,何不由王爷您亲自执掌天下?只要王爷夺得天下,这天下迟早一日也是世子的啊。” &nb睿王“啊”地一声,跌坐案前的椅子上,看着华媖怔怔说不出话来,就连一旁静候的佟漠,也蓦地睁大双眼,惊讶地看着跪于地上的女子。 &nb华媖心知成败就此一举,咬了咬牙,声泪俱下,“就算王爷不为自己,不为世子,王爷……如今华媖腹中,已有了王爷的骨肉,就请王爷看在华媖腹中骨肉的份上,多替自己,多替这孩儿想想。王爷,请您三思啊……” &nb睿王不由大吃一惊,随即一阵狂喜,他至今膝下只有燕诩一个儿子,本以为此生再无生儿育女的可能,忽然听华媖说已有身孕,怎能不高兴?别说再生个儿子,就算是个女儿,他也是欢喜得很的。可随即他又沉下脸来,斥道:“胡闹!你既然有了身孕,怎不安心在翼城养胎?竟长途跋涉跑到朔安来,你好大的胆子!我问你,若是一个不小心,胎儿保不住,你怎么向我交待?” &nb华媖不敢泄露自己的心思,只委屈道:“王爷息怒,华媖之前也不知自己有了身孕,也是来到朔安才知,王爷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华媖便想着等胎儿稳些再告诉王爷,并非有意瞒着王爷。” &nb书房中一时静了下来,睿王心里掀起滔天巨浪。自先帝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并告诉他,燕诩这个孙子是他钦定的继承人后,他这一生,只为了辅助燕诩寻找十方策,做那天下主宰。这个念头早已根深蒂固,成为他这一生孜孜以求的最终目标,以至于他从未想过,或许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撇下燕诩,自己站到最高处,成就霸业,君临天下。 &nb仿佛一言惊醒梦中人,睿王胸口剧烈起伏,抚着额陷入沉思。 &nb他被贬朔安之后,二十年如一日,不停寻找十方密境所在地,打听伏羲八卦和异血人的下落,等待燕诩长大成人,又冷眼看着他一步步被情所困,再循循善诱,告诉他一切因果。除了这些,他还要和做了皇帝的弟弟斡旋,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野心,时时夹着尾巴做人,其间多少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nb眼看着成功在望,还有五天,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理想终于能实现,不料那逆子对他所做的一切丝毫不领情,处处与他作对,甚至视他为毒蛇猛兽。他难道要因燕诩的背叛,而让自己毕生的努力功亏一篑吗? &nb不,他并不甘心,他很清楚,自己的野心其实并不比燕诩的小,他只是习惯于把自己的野心寄托在燕诩身上罢了。 &nb书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佟漠和华媖都心知事关重大,谁也不敢再开口打扰。 &nb良久,睿王闭着眼轻声低喃,仿佛自言自语,“天下有十方,一策涂万灵……欲得十方策,除了伏羲八卦、异血人,还要有祭品。而这祭品,却是自己最爱的人,可我……” &nb他缓缓睁眼,目光扫向跪于面前的华媖。华媖蓦然心惊,险些跌倒,她可不知还有用最爱的人做祭品这一说。 &nb恰在此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睿王妃惊惶失措地走了进来。她本就因燕诩的事而担忧,此时见书房内一片狼藉,佟漠满脸肃穆,华媖则泪流满面地跪在睿王面前,她不知发生了何事,更加彷徨无措。 &nb“王爷,发生何事了?方才瑾云他……他喝了你送来的茶,忽然不醒人事,云卫的人要护着他走,但明焰司的人却要捉他……”她疾步上前,抓住睿王的手道:“王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瑾云他现在怎么了?” &nb她憔悴的脸上满是惊惶,睿王心里不由一痛,起身扶着她道:“玉霜,瑾云无事,不过是些小误会,你不必担心。” &nb玉霜是睿王妃的闺名,她显然不相信丈夫的说辞,“你骗我,若是无事,明焰司的人为何要捉他?你实话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nb睿王神色为难,他不想她担心,且这些年来,十方策的事他是一直瞒着她的,一时之间也难以说得清,“玉霜,你别这样……” &nb睿王看睿王妃的眼神,让一旁仍跪在地上的华媖大大松了口气,她方才还生怕睿王让自己做祭品,现在想想实在是她多虑了,她嫁给睿王才几个月,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得,她在睿王心中的地位,岂能和与他二十多年感情的睿王妃相提并论? &nb可若是睿王下定决心,牺牲了睿王妃做祭品,那么自己将来的地位,更加不可限量。华媖心里一阵窃喜,把手放在小腹上,朝睿王轻声道:“王爷,千秋霸业,只在王爷一念之间,请王爷三思……” &nb这轻轻的一句提醒,再次让睿王脑中天人交战,他看着眼前发妻,手心微微颤抖,愈发地握紧她的手。 &nb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自睿王妃脸上移开,看向她身后的佟漠,“玉霜,你信我,我们的儿子,不会有事的……” &nb佟漠会意,上前两步,在睿王妃背心轻轻一拂,“王妃,得罪了。” &nb随着这一拂,睿王妃软软倒在睿王怀中。 &nb睿王抱起妻子,脸上平静无波,“事不宜迟,即刻启程。” &nb胸口似有团烈焰在燃烧,他抬头望去,只见漫天的烈焰自一座孤峰顶端喷薄而出,那烈焰如翻滚的怒潮,冲破乌黑的云层,映红了整个天幕。 &nb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熟悉,他竟是身处十方,而火山已经暴发。他茫然四顾,发现不见她的身影,一颗心猛地一沉,拢起手大声喊道:“萱儿……萱儿……你在哪儿?” &nb隐约间,前方有个窈窕的身影,他一阵狂喜,不顾一切地朝她奔去,她终于回头,脸上满是泪印,哀婉地看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唤他一声,便被火光湮灭……燕诩蓦地睁开眼,大汗淋漓。 &nb那梦境太过真实,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吸气,又接过云问递来的水猛地灌了几口,这才渐渐平复过来,“我睡了多久?” &nb云问答道:“三个时辰。” &nb马蹄嘚嘚,车厢轻晃,他知道自己正躺在马车里。他颓然闭上眼,两手在脸上搓了几下,尽量让自己清醒些,再睁眼朝窗外望去,窗外晨曦微现,已是卯时。 &nb虽明知发生了何事,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她呢?” &nb云问垂下脑袋,“云山他们赶去时,云风等人已被放倒,叶姑娘被带走了。” &nb燕诩沉默不语,一直望着窗外的眸子变得幽暗深邃。千防万防,还是有遗漏的时候,他已开始相信,由始至终,全是睿王在一手导演,从一开始睿王妃病重,再到睿王妃说想见他的信……他的心逐渐往下沉。 &nb万幸的是,他虽然低估了睿王,但性格使然,他早就做好万全之策。 &nb他吩咐过云问等人,万一发生意外,一是无论如何不能让睿王同时将他和叶萱带走,二是所有云卫和鬼军务必第一时间赶往十方,因为睿王所图的,一直是十方策。所以,不用问也知,他此时所坐的马车,正风驰电掣地赶去十方。 &nb睿王迟早会知道自己手中的伏羲八卦是膺品,他并不担心睿王会如何,顶多就是抽他几个耳光,骂他几句逆子,但无论如何,谁也改变不了他们是父子的事实。他依然会将睿王推上帝位,然后再按他曾说过的那样,用他的双手,开疆辟土,将这片天下一点一点攒入囊中。 &nb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安逸,因为他手中有真正的伏羲八卦,极阴之日将至,他不相信安逸会无动于衷,若是叶萱落入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他此时万分庆幸自己动身回朔安前,曾命人将十方密境的地图送给渡一大师,他相信心怀天下的渡一大师,在极阴之日定会赶到十方。只要有渡一大师在,定能阻止安逸。 &nb他纷乱的心绪稍安,发现自己身上仍穿着喜服,不由怔了一下,抬手抚了抚襟前的如意纹,轻声道:“更衣。这喜服留着,待事了,我定要再穿一回。” &nb换过衣服后,有云卫来报,说睿王妃昨夜被睿王带走,一同前往十方。 &nb燕诩一怔,蹙眉道:“他带上母亲做什么?” &nb话一出口,他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忽然意识到睿王的打算,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他是疯了吗?” &nb震惊过后,紧随而来的是巨大的愤怒。他可以容忍睿王对他的一切算计,但他绝不能容忍他算计到母亲身上。他若早些告诉自己他想要十方策,他想亲自做那天下主宰,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助他成功,但前提是,他的祭品绝对不能是他燕瑾云的母亲。 &nb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烧,燕诩的眸中却是一片凉意,他弃了马车,领着一众云卫在漫天的如火朝阳中策马扬鞭,朝十方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