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索》 第一章 那个夏天(一) 无情的阳光再加叽里呱啦朗读英语的噪音,终于还是把欧阳东无情地从深深的睡梦中唤醒,他皱着眉头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该死,又是难熬的一天。 再安静地睡下去已经不可能了——况且他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那还不如起来算了,但是,怎么样才能把这两天的时间打发掉?他坐在钢丝床沿,两脚在地上一面划拉着拖鞋一面寻思。不到六平方米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除了房东安置的一张写字桌和一把木椅,就剩他现在坐着的这把弹簧床,东西都很有些年头了,桌椅表面的黑漆早就磨得七零八落,露出浅色的木纹,弹簧床更是锈迹斑斑,有时候欧阳东都怀疑,不定哪天他再躺上去,它就会彻底地报废。 欧阳东从枕头下摸出手表——五年前他考进大学时,舅舅把跟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式上海梅花送给了他,“进了那样的大学府,有个表也好看个时间啊,”舅舅话时黝黑的脸膛上不清楚是什么神情。还不到七半,房东殷老师应该还没起来吧,他忖道。不过拉开房门他就后悔了。殷老师正在厨房里忙碌,客厅里弥漫着一股煎蛋饼的浓郁香气;从半掩的主卧室门望进去,房东那半大的女儿正坐着窗前大声朗读着课本。 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然后欧阳东逃也似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完全无视殷老师那带着几分希冀的目光。自己就象个贼一样,重新把自己扔在床上的欧阳东丧气地想道,不过这也没办法,谁叫他已经欠了三个月的房租。钱并不多,只有三百块,但是他现在身上统共也才三十二块五毛,这段时间他已经非常节约了,但是钱还是一分一厘地流逝。而且,欠钱的事情也不能怪他,谁叫单位从春节以后就只发过一次工资,还没发齐…… ……工资,单位;破产,下岗…… 烦心的事情一想起来就没个完,你越刻意不去想它,它还越望心里去。去年七月刚到单位报到时,劳资处那胖处长看着他笑呵呵的模样欧阳东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真看不出来,伙子,你还是党员啊!这年头,”似乎觉得下面的话不好启齿,他顿了顿道,“好好干,咱们这厂可是国家重企业,效益好福利高,眼看着新项目就要上马,厂子还在申请上市……到那时,整个亚洲咱们厂都是响当当的。”处长那不出什么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听得他晕晕忽忽。言犹在耳,怎么才大半年的时间,一个好端端的厂完就完了?休完元旦大假的第一个工作日,厂里几个头头脑脑挨个被警报轰鸣的警车拉走,于是各种坏消息不径而走。 修办公大楼翻新厂房,有人暗中收了巨额回扣; 赚大钱的合同全部叫人转到自己开的私人作坊里了; 前几年挣钱是因为虚报业绩,还有就是,偷税! 市里也有人牵扯进来,好几个厅局的干部都被反贪局的叫去讯问。 …… 这些流言欧阳东都听过,有的还听过好几个版本,真的假的也弄不清楚,不过,该在春节前发的年度奖金至今没有踪影,从春节后的第二个开始,在职职工工资也停发了。因为没钱买材料,成套成套的机器在去年年底一直处在停机状态,原来签好的合同也不得不违约——十几个客户联名把厂子告上法庭,法庭也没办法,事情明摆着,法人代表还在监狱里蹲着天天过堂。一夜之间,一个有着四十年历史、五六千在职或退休职工、曾经堂堂皇皇的国家大型纺织企业就瘫痪了,或者,垮了。不幸的是,欧阳东正好是这个厂的一员。 也许当初该听同学的,去广东闯闯。翻了个身,欧阳东想起大学同班刘南山前几天给他打的电话。电话直接打到房东家里,几个月没联系上的两个老同学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时,因此房东的脸拉得就象马脸一样长,这几天都没给欧阳东好脸色。在听了欧阳东的遭遇后,刘南山大气地邀请他去广东,在那里象他们这样的科班出身的技工很容易找工作,何况欧阳东还有实际工作经验。 “来东莞,东子,工作完全不用操心,我负责给你找到一份好差事。”刘南山胸脯拍得啪啪响,“前几天我老板还叫我给他寻几个人。这里厂子大,设备也先进,台湾人头脑活泛会做生意,活路多得忙都忙不过来,春节我都没休息上一天。累是累了,不过钱也挣得多啊……”已经是车间副主任的刘南山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劝,而且毫不犹豫地开出了价码,包吃住一个月两千,还打保票这还是最低的待遇,如果干得好,老板送车送房子作奖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欧阳东打心眼里想去,但是他却偏偏不能去也没法去。路费怎么办?在这个大都市里除开厂里几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他连个朋友同学都没有,而且生活一向拮据的他也很少去应酬,急切间他连开口借钱都找不到人,再别人也未必肯借钱给他这个外乡人——到时找谁要钱去?真正的熟人似乎就应该是房东殷老师了,有时也和自己拉拉家常聊聊天,但是,现在自己还欠着两个月的房钱,没法张嘴啊…… 欧阳东重重地叹了口气,思绪回到眼前,今天怎么办?看看手表,才八,人霉了时光也不是“如电”岁月也不是“如梭”,现在进城在图书馆呆到下午,然后……然后干什么就不想了,总之今天得打发掉。明天哩?明天怎么办?他摇摇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欧阳东苦笑着从床下的皮箱中找出一件看上去还蛮新的衬衣。这世道啊,去图书馆看个杂志也得打扮一下,不然管理员看自己时就象在看贼一样。 殷老师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看见欧阳东出来也没话。 “殷老师……过两天工资发下来,我一定马上给您补上。”心虚地出这话,连欧阳东自己都不奢望能起什么作用,殷老师自己就是厂子弟校的校工,厂里的情形连永林镇上的居民都知道得八**九,她还能不清楚? 殷素娥的目光没有离开电视,只是轻轻头,应了一声。 随着沉闷地关门声,殷素娥脸上的笑容慢慢被失望代替,其实她今天是专门在客厅等欧阳东出来下最后通牒的,可是一看见欧阳东那尴尬局促的神情,她又实在狠不下心叫这个老实厚道的年轻人搬出去。搬出去他又能住哪里?去年厂子里分来的年轻人一律每人每月发两百块住房补贴自己找地方住——本来计划今年修几栋房子,不过现在看样子是绝无可能了。 “妈,你又没有和他?”一直在卧室里看书的女儿显然也很关心这事,从虚掩着的门中透过来的话音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满。殷素娥叹息一声,喃喃道:“他也难啊。”虽然没看见,但是她还是能想到女儿听到她这话时的表情,一定是扁扁嘴,然后:“妈,您就是心软……” “妈,您就是心软!”女儿抱着书走出来,恨恨地道,“象他这样的人值得同情吗?再咱们同情他,谁来同情咱们!”方方咬着嘴唇,“爸去世时厂里才发了三万二的抚恤金,别人因公死亡都是三万八,您就没去争;我每个月都该领一百八的补助,都几个月没领到了。这个欧阳东,今年就没给过房租,您还由他在这里住?亏咱们以前对他那么好,有好吃的都叫他一起吃!他是不是觉得这是咱们欠他的?”女儿越越气,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殷素娥苦笑着待女儿完,才不胜其力地道:“你的补助妈去要了,厂里现在没钱,得再等等。” “等,等!又是‘等’!”女儿气得脚在地上跺,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三班的陈建怎么这个月就领到了?……我是看透了,就是欺负我们!” …… 纺织厂就座落在省城边的一个镇上,第二环城公路正好从镇边饶过,因为便利的交通和低廉的地价,目光悠远消息灵通的房产公司一早已经就把触角伸到了这里,大张旗鼓地圈画出自己的地盘,到处都在拆迁,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高尚住宅区”“时尚社区”的巨大广告牌。伴随着汹涌而来的打工者,本来不算繁华的镇主街也日益昌盛,居民们纷纷把自家的房子改造成商铺,或自营或出租,这使得原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纺织厂职工们,现在不禁羡慕起这些有土地的农民和有私房的居民。 今年的夏天来得早,这才四月初,似火的骄阳就开始毫无保留地喷洒着炽热的热浪,呼啸而过的卡车卷起一团团褐黄的尘土漫天飞扬,即便是马路对面的行人和店铺也是朦朦胧胧的。 在路边的“河北老面馒头”店买了两元钱的馒头,欧阳东一边啃着一边琢磨着到底是走去图书馆——那要花上一个多时——还是坐公交车去,最后他拿定主意还是省下那一元钱的车钱。就这样走去吧,反正是周末,反正他无事可干,正好把时间消耗在来回的路途上,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钱已经非常紧张了,如果下周厂里再不发工资的话,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哪怕发一部分也好啊……他自己都对这个奢望抱以冷笑。但是,假如事情比这个更糟糕的话,那按照时下流行的法,“事情大条了”。虽然他已经在尽力节省下每一分钱,只是每天早晚各掏两元钱买馒头充饥,但是这没油水的东西很快就会被他年青的身体消化掉。到底该怎么办,把希望寄托在工资上太不现实,那么,或者去图书馆并不是个最好的办法。 吃完馒头顺手把塑料袋塞在一个污秽的垃圾桶里,欧阳东决定再去市里最大的人才交流中心碰碰运气,也许在那里自己能够找到什么事情先做着吧。他也没太大的奢望,只要能把欠殷家的房租还上,能吃上饱饭,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一攒齐去广东的车钱,他就和这个无情的城市再见了。 希望父母在天之灵保佑,今天运气好找到一份好差事,欧阳东在踏上一身黄泥的公交车时暗暗地祈祷。谁能清楚哩,这是个飞速发展的社会,这是个飞速变幻着的城市,什么都可能发生…… 第一章 那个夏天(二) 才下午四过,欧阳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子弟校,比身体更加疲惫的是他的心情。人才市场非常热闹,热闹非常,可惜热闹的是去象他这样去碰运气的人,招工单位并没有几个。 “对不起啊伙子,我们只要熟练的焊工,我建议……” “你是学纺织机械的?我们公司现在不需要,要不你先填个表,或者以后有机会。” “看清楚啊,我们找的是有经验的销售人员,或者是和各大商场有良好关系熟悉业务的市场主管,当然您要是美女也可以,我们需要公关人员,”一个饶舌的戴眼镜人士喋喋不休,“请问您占哪一条?当然如果您熟悉广告业务或者市场推广也可以。” 只花了一个时不到欧阳东就把人才市场逛了个遍,得到的答案简单明了: 没戏。 然后他只好按原计划去泡图书馆,在那个穿着时髦的女管理员的冰冷目光下消磨掉剩余的时间,然后他就慢慢地貌似悠闲地从图书馆溜达回镇,然后又去买了两块钱的馒头填满早就呱呱地提出抗议的肚子,然后在子弟校找了个自来水管灌了一气的冷水。现在,他坐在学校操场边的草地上,惬意地和一帮半大子欣赏着一场明显一边倒的足球比赛。 毋庸置疑,子弟校很多教学设施都严重老化,但是它的操场却一直很有水平,至少它的足球草坪很好,而且合乎标准的场地上绿草丰茂,绿盈盈得一脚踩上去能淹没人的足背。场地是用黄土和炭渣垫底,硬度和弹性都不错,跌一交打个滚什么的屁事没有,才来工厂上班那段时间,欧阳东偶尔也和一些没结婚的单身汉来这里踢几脚,所以对这里还算是熟悉。 子弟校对它这块资源也非常重视,除了上体育课和必要的活动比如课间操什么的,基本上不允许旁人进入这块场地,从去年秋天开始,每到周末来这里踢球的人必须向学校缴纳一定的费用,去年是一时五十块,前几天他听殷老师讲,价钱又涨了,现在是每时一百二十块,每个周末学校能收入好几百块。就这样,这块草坪现在都快要改“电话预订”了。现代化的大都市中想找这么一块既好又便宜的地方踢球太难了。 现在踢球的这帮人明显也是周末没事可干的闲人。操场边停着好几辆轿车面包车,估计又是来这里租场地开练的家伙。 看着场地上两帮人风驰电掣般在草丛中大呼叫来往厮杀,欧阳东觉得太有戏剧效果了,这些人也不看看他们的年纪,都是三十好几四十出头的人了,对足球这玩意还这么热中?有那时间干什么不行?人啊,有钱了就是好! “不行了不行了!”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家伙跑着跑着就拐了个弯,径自走到欧阳东的旁边,仰天倒在草丛中,嚷嚷着哭嚎道,“老子……实在不能动了。……直娘贼的,累死了!” 另外一个人很快也把自己扔在瘦子的旁边,象条累垮的狗一样呼哧呼哧喘着气,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有烟吗?……给,给我一支,” 一个圆脸胖子噔噔噔地朝这里碾压过来,黑白箭条真丝运动衫下的肥肉有规律地荡起一层层的波浪,欧阳东似乎感觉到大地都在他强有力的踩踏下震动。瘦子和另外一个家伙都畏缩地向后退了退。看得出,这个胖子有威望,欧阳东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圆滚滚的光头,圆鼓鼓的眼睛,圆溜溜的肚子,圆乎乎的腰身,连紧紧攥着的拳头都似乎是圆的…… 胖子剃得发青的头上冒着白白的汗气,汗水在扑满灰尘泥土草屑的圆脸上冲出左一道右一道的汗渍,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息着对两个草丛中累作一摊的人吼道:“你们两个这算他妈的怎么回事,……还有,”他瞅瞅手表,在骄阳映照下,几道金光灼灼刺眼,“还有二十多分钟就完了……” “刘胖子,快回来防守啊!”远处有人高声吼叫,十几个人在球门前乱做一团,混乱中足球高高飞起,远远地落到操场外面,场边一个手里掐着秒表的人一拐一瘸地蹦蹦跳跳跑去拣球。 一时回不来的足球给了刘胖子充裕的时间来哀求两条死狗。 “就剩二十分钟了,潘老板,就算我求你们了,才:1啊,咱们还有机会扳回来,”他吐口吐沫,“别教那帮‘晴天’的家伙看扁了。” “你倒是养了一身的膘来这里减肥了,我都要跑得散架了。”眼镜对刘胖子的哀求不屑一顾,伸手从叫潘老板的人手里扯过烟卷来死劲抽了一口,又把烟递给潘老板,舒服地道,“二十分钟追两球?你也得出口,除非是叫欧文贝克汉姆来,不过我看他们两个来也够戗,刘胖子,你不是铁杆尤文图斯吗?找那头银狐帮你吧。” 潘老板四肢摊开吸了一口烟,眯缝着眼睛幽幽地道:“算了吧刘胖子,‘晴天’那帮人每星期都要练那么一场两场的,咱们踢不过他们很正常嘛。再,我们输了算个屁大的事情啊,国家队输那么多场了不一样过得屁颠屁颠的。” 刘胖子圆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两只死狗足了移时,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的话,欧阳东估计自己现在已经处于碎尸案的案发现场。 “行,你们行,你们真行。”刘胖子恨恨地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一转眼看见了欧阳东。即便是坐着,欧阳东也要比普通人高得多,裹在一件领口磨毛了的衬衣中的身体有些单薄,颧骨微耸的脸膛颇有些黝黑,这是多年在太阳地里做农活晒的。“朋友,踢球吗?” 欧阳东没想到刘胖子居然找上了自己,他看看自己的鞋,还好,出门时穿的是一双旅游鞋,早就补了两个疤。他头。 急病乱投医的刘胖子脸上立刻浮现出几分喜色,“快来快来!”他一叠声嚷嚷着,扯着欧阳东就往场地里跑,嘴里不停地,“你来打眼镜的位置,前锋!——眼镜那死臭屁要速度没速度要高度没高度,还非要打前锋。你肯定比他强,”他咚咚跑着,上下瞄了欧阳东好几眼,“朋友有多高啊?你比我好象还要高一截啊。一米八?” “一米八三。” 刘胖子嘴立时咧得更大,“好,好,好。”他一连了三个好,欧阳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自己身高好,还是觉得自己人好。 那个被喊做“叶老二”的跛子把球扔进了球场,比赛再次重新开始。十人对十一人,人数上刘胖子这边吃亏,但是踢起球来那群“晴天”的人完全没有优势感,新上场的欧阳东虽然穿得很寒酸,也看不出有什么踢球的技术,但是奔跑起来速度却教“晴天”们傻了眼。欧阳东踢球的方法实在简单到单调,接过球,然后大力一趟,然后就跟在球后面追,除非对方在他的路线上等着他,否则很难拦着他——他的身体也很灵活,如果不是两三个强力后卫用上“身体合理冲撞”这个方法,估计“晴天”的防线马上就要崩溃。 在所有人眼睛里,欧阳东除了那匪夷所思的速度和灵巧的身体,别的一无是处。当刘胖子又一次看着球从自己身前几米处滑过之后,他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你长眼睛没有啊,对着人传球啊,你朝那里踢,到底是踢给我还是踢给他们啊?”愤怒使他忘记了眼前的人并不是他的熟人,看着一分一秒划过的时间,刘胖子*着脸皮大声吼叫,“不会踢就别踢了!” 隔着四五米,欧阳东毫不怯弱地凝视着刘胖子通红的眼睛,硬邦邦地道:“只要你在跑,你就会追上球!你站那里就能把球踢进门去?”他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就知道站桩你那算踢的狗屁的球!” 刘胖子登时气结,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我他妈还跑得动吗?” “想赢就跑!不想赢拉倒!” 伴随着刘胖子呼哧呼哧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晴天”们终于放弃了进攻,而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防守上。就剩不到十分钟了,只要熬过去这场球就赢了,只要欧阳东一带球,总有三四个人一齐围过去层层堵截,即便是这样,有经常被欧阳东连人带球一块冲过去,然后就又上来两三个再堵。刘胖子这边的人也瞅准了这一,更是一有机会就把球传给欧阳东,等他把球带进“晴天”禁区附近传出来,就围着“晴天”的球门一通乱踢。 混战中刘胖子福至心灵,终于把一个“晴天”们不心解围到他脚下的球捣鼓进了球门。充当裁判的叶老二大声吆喝着:“三比二!中圈开球!” “跑起来,不要停。”欧阳东对仰天大口呼吸满脸通红的刘胖子大声呼喝着,“跑起来就有机会!” 刘胖子疯狂而漫无目的的奔跑在最后一刻催生出了一朵璀璨的花朵。当欧阳东从人群的包夹中斜斜地传出一脚强有力的球后,体力已经消耗到极限的刘胖子抓住了这个机会,用他那硕大的光头干脆有力地把圆圆的足球干净利落地*了球门。确认进球后,刘胖子水平地张开双臂,高仰着由脑门到鼻梁有一团半圆形灰渍的圆脸,宛如一只笨拙的企鹅一般,嚎叫着“飞”回自己的半场。 重新站在场上的“眼镜”咧着嘴嘿嘿傻笑,拍着欧阳东的肩膀道:“这一刻的刘胖子可以称其为‘肥之子’,和阿根廷的‘风之子’卡尼吉亚交相辉映,哈哈。”看着刘胖子摇摇摆摆的曼妙轻姿,欧阳东也不禁莞尔。 “三比三平!”叶老二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自己的权利,手指坚定地指向中圈,“还有两分钟!”。 球一开出来被就被立刻踢向晴天的后场,看来“晴天”们已经是下定决心要把最后的时间磨过去了,可惜他们还是低估了欧阳东的瞬间爆发力,足球在半道上就被他追上。欧阳东右脚灵巧地一靠,停下足球,左脚一蹭,足球划过草丛准确地落在“眼镜”脚下。这时已经没有人还有力气追逐他们了,无论是刘胖子的人还是“晴天”们,绝大多数人不是坐着就是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用带着希冀或者无奈的眼光注视着那几个还能奔跑的人影。 “拦住他!一定要拦住他,别叫他进禁区!”一个瘦但是看上去很精神的中年人大声喊叫,指挥着另外三五个还能动弹的人。“郎郎,看着球门别出来!”在他的呵斥下,已经离开球门的守门员慌忙又退了回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嘴里的“他”指的是谁,除了一个后卫边跑边退防着带球推进的眼镜的人,别的“晴天”们全部向欧阳东围拢。带球的眼镜不重要,只要别叫他舒服地传出一个好球就可以了;象一辆破旧的拖拉机一样慢吞吞爬行的刘胖子也不重要,看他那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模样,估计他能冲到禁区边就得倒下去,何况他在右路眼镜在左路,中间隔着那么四五个人;最重要的就是这个跑起来就象风一样的伙子,速度高度力量一应俱全,该不是什么足球学校的吧? “别盯着球,别盯着球!盯着他人!就盯着他!”中年人死死盯着看着愈跑愈近的欧阳东,他已经和欧阳东对了三次脚,三次都是失败,现在脚踝都在发烫,而且一跳一跳地深深作痛,估计是肿了。凭感觉他知道欧阳东并没有带护腿,鞋也不是踢球的那种专用鞋,但是他似乎并不在乎这些。真他妈的见鬼,比赛开始踢了好一会儿这个人才来的,自己还以为他是来看球的,哪里知道这人居然是刘胖子找来的。问题是,刘胖子是打哪里把他找来的? 在对方紧密的盯防下,右晃右闪的眼镜使出了他全副的本领,可惜最终阴谋还是没有得逞,自己倒成为那一串眼花缭乱的动作的牺牲品,不过他在失去身体重心的情况下,还是把球传了出来。“砰”,足球飞出的瞬间眼镜也结结实实地仰天倒下。 瞄了瞄贴着草皮滑行的足球飞行的线路,已经冲到禁区前的欧阳东一个转身摆脱了两个纠缠着他的后卫,略略侧身,调整一下步伐,然后大步斜冲,面对着连中年人在内的三个人,打量了一下球门和守门员的位置,抬起了右腿…… 一个曾经用身体挡住过欧阳东射门的人不自禁地转过身,上一次的教训太深刻了,自己至少有十几秒没能喘上气。这次千万别是我!他咬着牙关死死闭上眼睛。 预料中的脚和足球的碰撞声并没有如期产生,摆出一副势在必得架势的欧阳东居然连球毛也没有碰到一根,速度并不是很快的足球从他*滑过去。 三个后卫和守门员都愕然地看着这一幕。看见着一幕的所有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旁边看希奇的那帮少年甚至开始哄笑。 这样的球也会踢疵! 第一章 那个夏天(三) 转身,甩开纠缠他的两个后卫,迎着贴着草尖滑行的足球大步上前,用左脚作为支撑半转身,冷静地观察面前三个后卫以及守门员的位置,然后摆腿,凝聚在肌肉中的力量在瞬间爆发——所以的动作流畅简洁、一气呵成,唯一遗憾的是,欧阳东那势在必得的右脚并没有接触到足球,连球毛都没碰到一根。 圆圆的足球真真实实地从欧阳东两腿间钻过去,斜斜地滚向另外一边;一个肥胖的幽灵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那里,不需要摆什么姿势做什么动作,他只需要对渐行渐止的足球轻轻地那么一推,这就足够了…… 四比三! 刘胖子再次张开双臂欢呼奔跑,企鹅的雄姿现在看着更加光辉了,当他做出跳水的姿态让自己的身体在草坪上滑行时,好几个同伴扑上去狠狠地压住那一堆肥肉,在呼痛声中刘胖子的笑显得格外幸福。 “这子打哪里来的啊?刘胖子他们该不会去找个职业球员来和咱们踢吧?” “这,这也太没道德了吧?” “秦总,咱们可不能这样就栽了!” 望着欣喜若狂的刘胖子一伙,领先一个时的比赛,在最后十分钟里却遭遇到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秦天”们丧气地坐在绿盈盈的草地上,不可抑制地用恶毒的言语发泄着心头的不满。那中年人恨恨地盯着欧阳东略略单薄的背影,腮帮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蹦起,半天没有话。末了他走向那群围在场边的少年。“那踢球的人你们认识吗?”虽然对这一不抱太大的希望,不过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输掉一场胜利本是确凿无疑的比赛,中年人显然心有不甘。 没人话,大多数少年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他又问了一遍,一个穿着和刘胖子一样颜色运动衣的少年回答道:“认识。他是秦昭她们家的房客,就是纺织厂的职工,是几车间来着?”他侧着头隔着人问道,“油子,你老爸是几车间的?” “二车间!他叫欧阳东,和我爸是一个车间的,我认识他。过春节时他还来我家拜过年。” 中年人怅然摇摇头,看来这个叫欧阳东的子既不是职业球员也不是搞体育出身的,刘胖子一伙并没有违背“职业道德”或者干能叫自己找茬的事情。他使劲咽下一口唾沫,恶狠狠地看着乐成一团的对手,半晌,长长叹息一声。 刘胖子这会儿已经俨然成为一位明星。一场比赛下来,十来分钟里他头脚踢硬生生弄进三个球,这样光辉的事迹什么时候都值得吹上几句。在他肥肉淤积的油脸上绽放出一朵耀眼的鲜花,在朋友们众星捧月般的围绕中,他只知道傻傻地笑,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现在完全变成两道细缝,额头上那半圆形的足球印记显得格外醒目。 “这叫‘战术’,你们懂不懂?我那一脚球本来就是传给刘胖子的。”在万般艰难的情况下传出制胜一脚的汪眼镜眉飞色舞口沫四溅,“我一早就看见刘胖子的身边一个后卫都没有,而且他的位置也非常好,所以我就把球传给他。而且,”他卖个关子,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看周围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经传道,才又接着道,“这球不能起高球,那样他们就会识破我的意图,所以我故意传了一个贴地的低平球,让他们以为是那子会射门,这样他们就更会全部精力都放在那子身上。然后,你们都看见了,刘胖子踢进的最后那个球是多么轻松。” “当然,这个球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地方,那就是,”他目光灼灼扫了众人一眼,深深地洗了一口烟,然后又长长地呼出去,“那子和我一定要有默契,不要贪功真去射门,而且他还要做出一副射门的架势。他做得越象那么回事,这个战术配合的成功率就越大。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那子拖进来,成为我们球队的一员,虽然他踢得不怎么样,但是我以为,他会成为我的好搭档。”他举目在人缝中寻找着,正好看见欧阳东向场地外走去。 “喂,朋友,别走啊,一会一起去洗个澡吃顿饭。”汪眼镜拨开人群,疾走几步赶上欧阳东,拍着他的肩膀亲热地道,“你这样就走了,别人会我们不懂事的。你们是不是啊?”最后一句他是对潘老板等几个跟过来的人的,大家一起头,纷纷是。 话间,刘胖子已经和充当裁判的跛子一起走过来,胖胖的手一挥大气地道:“一个都不能走,都得去都得去。国家队胜个马来西亚咱们都要搓一顿,这样的胜利不吃那不是太那个什么了。潘老板,附近哪里有好的馆子,吃完都去我的茶楼,今天晚上有三场比赛,大家喝茶看比赛。” 潘老板眯着眼睛想了想,道:“来的时候我看见二环路靠城里的地方有个馆子,好象叫什么‘馨香楼’,约莫着是个中餐馆。看招牌挺新的,估计是才开张的,要不我们就去那里?” 刘胖子头道:“潘老板是个老饕。既然你都那里好,那我们就去那里吧。你去那里吃过吗?””潘老板摇摇头道:“我哪里去过,都了看着那里是个才开张的馆子了。新开的馆子一般味道都不错,这样才能吸引买主;而且我们去不定还能给我们打一狠折。” “要不,咱们还是把秦总他们一起叫上吧?”叶强赔着笑轻声道。这是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几道深深的抬头纹重重地勒刻在他的额头上,眉间总是皱出一个“川”字,即便是讨好地和刘胖子话时,这道被生活压迫出的皱纹也是忽逝即现。一件米黄色的外套早就被洗得有些泛白,脚上的皮鞋鞋帮也已经有些脱线,两三个地方已经开裂了。 刘胖子向场地的另一边张望一下,一哂道:“算了,估计他们也要去吃饭喝酒。咱们现在去邀不定就碰个钉子。”他一头招呼着叶强和欧阳东上他的奥托车,一边对潘老板喊道:“都先去‘四海浴室’洗澡,然后老潘你带路咱们去吃。”潘老板一头望自己的桑塔纳里钻,一头朝他挥挥手,表示听见了。 十几个人分乘三辆车,潘老板的面包车打头带路,从子弟校出来,一溜烟直奔他的那家中餐馆。 “老汪,你给尤家兄弟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有时间的话就去那个什么‘馨香楼’,就咱们赢了去那里庆祝庆祝。对了,告诉他们,别带家属。就是咱们兄弟们聚聚,别他娘的又带几个狐狸精来搅和!”嘴里叼着烟卷,刘胖子一面开车一面对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汪眼镜道。汪眼镜伸手在自己搁衣服的提袋里摸索着,半天掏出了手机。 “朋友,怎么称呼您啊?”刘胖子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一言不发的欧阳东,“我叫刘源,熟人都叫我刘胖子或者‘溜圆’。这个是汪青海,你可以叫他汪眼镜或者汪秘书,”忙着打电话的汪青海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声:“这里信号不好,打不出去。打出去也全部是盲音。” 刘胖子没搭理他,自顾自地道:“你旁边的是叶强叶老二。朋友,你叫什么啊?” “欧阳东。” 汪青海显然拨通了电话。“喂!喂!大尤,是我啊,汪眼镜。……嗯,赢了。……四比三,刘胖子今天手气脚气全部来了,一个人就灌进去三个。……我们现在去‘四海’洗澡,大概,”他看看手表,“你约莫着七左右就到二环路边上的‘馨香楼’来找我们,我们一准在那里。……找不到?找不到你到时给潘老板打电话,他介绍的地方。叫上你兄弟,别忘记了。……对了,刘胖子了,今天别再带狐狸精来了。‘不准带家属’!” 汪眼镜一面放手机,一边笑呵呵地对刘胖子道:“我估计,现在尤家两兄弟都在找医生把他们掉地方的下巴接回去。我刚才一你踢进三个球,那边大尤就倒吸一口凉气。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事,“今天晚上几场比赛啊?” 刘胖子想也没想就道:“四场。德甲两场,中央五套九半转播弗莱堡对斯图加特,十一陕西卫视转门兴格拉德巴赫对柏林赫塔。广东卫视一转一场英超,富勒姆对谁来着,是阿斯顿维拉还是朴茨茅斯,”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不过这几场都不好看,今天晚上有场好的。意甲有场好戏。” 他最后一句把汪青海和叶强一起懵。欧阳东对他的东西只是影影绰绰有印象,平时他对足球并不那么喜爱,因此也很少看这方面的文章和电视报道,只能对“英超”、“德甲”、“意甲”这些词并不陌生罢了。 “意甲有场好戏?谁打谁啊?”汪青海仰着脸思索着,“这一轮没有强强对话啊,就算帕尔玛是强对,它和拉齐奥也要月底才碰啊。老叶,你知道吗?”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叶强,叶强也是苦着脸,一脸的茫然。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对于三人的迷惑,刘胖子很满足地道,“今天晚上国际米兰主场对巴厘。我压了重注在巴厘上,赌它打平或者赢球。” “不会吧,你是不是玩了个帽子戏法发烧了?”汪青海大吃一惊,疑惑地问道,“要买也要买国际米兰呀,那么强的锋线和中场,巴厘这样的球队还不得被打成筛子。你就是钱多也不能望水里扔吧?”刘胖子一哂言道:“你知道什么。巴厘队从9/94赛季起就没输给国际米兰,一碰上国际米兰他们就来劲。他们队有个口号,‘降级都行,就是不能输给国际’。” 凝视着刘胖子半天,汪东海撇撇嘴道:“行,你够狠。”他转脸对欧阳东道,“你球踢得不赖啊。以前是练这个的吧?” “不是,就是在大学里踢过几次,毕业了在单位上和朋友踢过几场,只能踢得还凑合。”完欧阳东又闭上了嘴。在这些还只能算陌生人的面前,他也不想多什么。如果不是刘胖子和汪青海非得拉他上车,他更愿意回去躺下睡觉。才踢了十几分钟的球,他觉得自己跑都没跑起来比赛就已经结束了。 “毕业?”汪东海楞了一下,这个皮肤黝黑衣着打扮很有几分寒酸的人是大学生?他认真地打量了欧阳东两眼,那沉稳的气度和不卑不亢的眼神使他相信了欧阳东的话。“你是哪个单位上班啊?” 欧阳东的苦笑并没有展示在脸上,轿车刚好行驶到纺织厂的大门前。“就是这里。不过以后就不定还是不是这里了。” 奥托车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纺织厂的大门。用灰色花岗岩堆出的大门显得气势磅礴意境深远,花岗岩石上,左边是“省国营第一纺织总厂”,右边是“新曙光纺织总公司”,金灿灿的大字每个都有方桌桌面大,迎着夕阳灼灼生辉。两个表情冷漠的门卫拖了一条长椅,无聊地坐在被铁将军镇守的大门前,冷冷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 刘胖子和汪青海对望了一眼,几个月前纺织厂挖出一窝大蛀虫的事情在省城可以是家喻户晓,几十号人活生生贪了上亿的钱。车里一时静了下来。半天,汪青海才找出一句话: “你在这里干几年了?” “我是去年才分来的。到现在都还没转正。” 第一章 那个夏天(四) 新开的那家中餐馆确实非常不错,华丽的餐厅、光洁的餐具、训练有素的女招待和琳琅满目的可口菜肴。欧阳东还是第一次来如此豪华得近乎奢侈的饭店中,菜时他的眼光从刘胖子手里拿着的菜单掠过,一个家常的回锅肉居然标价二十五元,这叫他暗暗咋舌不已。他估摸着这样的一桌饭菜带酒水少也要好几百,很多天之后他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一共吃掉了一千三百六十块,这还是因为餐馆刚刚开张,对前三天来就餐的顾客打八五折之后开出的价。 酒桌上的话题从刘胖子那三个进球开始,云山雾照天南地北地渐渐越越开,在这一群陌生的面孔中,在这奢华的包间里,一个接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话题使欧阳东愈加感到寂寥和孤独。当叶强陪着笑脸和大家打招呼离开后,欧阳东也很礼貌地向刚刚送叶强到包间门口转来的刘源告辞。 只有三五个人注意到欧阳东的举动。刘胖子一脸通红喷着酒气再三邀求欧阳东留下来,并一会这群球友都要去他开的茶楼聚聚,不过欧阳东还是精明地觉察到他的话语中并没有多少诚意,在笑着婉拒刘胖子的一番美意并“再完回去子弟校的大门就会上锁”之后,刘胖子也送他到房间的门口。 “你看你,怎么一走就非走不可了?以后有时间大家一定要多聚聚,我的茶楼就开在青河正街,离这里很近的,有时间来找我喝茶。你的球踢得很不错。”刘源一头一头从裤兜里扯出一个信封,递在欧阳东手里,“这是一千两百块,不多,但是是我们大家的一心意。” 捏着手里的牛皮纸信封,欧阳东疑惑地看着刘源的圆脸。他实在不清楚这个胖子突然给他这么多钱是干什么,自己现在这景况是个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刘胖子不可能不清楚也不可能打他什么主意。“这是……”他狐疑地问道,难道这些人下午踢球是赌有彩金的? 已经喝得有醉意的刘源使劲拍着欧阳东的肩膀,一副神秘的架势压低声音道:“不瞒你兄弟,今天下午我们和秦天茶楼那帮人踢球是赌了钱的,要不是你,我们这群人,”他一只手异常亲热地搂着欧阳东,一只手朝身后大刺刺地划拉了一圈,“我们要输一万块。你帮我们赢了一万,分你一大份是应该的。兄弟你要是嫌少,你个数,哥哥我这就再去拿。”他两眼直直地瞪着欧阳东,梗着脖子道。 走在回去的路上,欧阳东觉得人轻飘飘的,就象在飞一样。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掐过自己,反复确认自己不是做梦。就踢了那么十来分钟的足球,连汗水都还没怎么出就挣了一千多块啊,这钱来得也实在是忒容易了。厚厚的桑皮纸信封被叠成对折,揣在裤兜里,一只手也插在裤兜里紧紧地按着它,生怕它长出翅膀飞掉;手掌心里全是汗水,湿渍渍的,摩挲在粗糙的纸面上很不舒服,但是又很舒服。 一千两百块,虽然不算是多大一笔意外之财,但是对欧阳东现在窘迫的情形来,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大块馅饼。有了这笔钱,欠下的房租马上就可以付了,而且还要多付个把月的租金。这就去了四五百,欧阳东一路走一路兴冲冲地盘算着,舅舅家还是春节前寄了四百块回去,年后就再没寄过一分钱,现在有钱了可以寄个几百回去,就寄三百吧,这样自己手头还能剩四五百块,等刘南山的电话再打过来,自己收拾收拾立马就可以去广东。三百多块钱,到广东够还是不够? 殷素娥疑惑地看着手中那几张钞票,又看看一脸欣喜的欧阳东,思量着道:“欧阳,你这钱真是踢几分钟足球挣来的?赌那玩意儿可不能沾边。话又回来,你知道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吗?”欧阳东苦笑着解释:“您放心吧,殷老师,这钱就是他们给的,我一没偷二没抢,这钱是帮他们赢钱分的利市。”他又把两张大额钞票放在桌上,“殷老师,您家的房子我还得租个把月,我这里先把房租给您。再有个事,我也得拜托您。” 看看攥在手里的钱,又看看桌上那两张,殷素娥的目光在钞票和欧阳东之间来回游离。“你,啥事儿?” “我有一个大学里的好同学在广东东莞台湾人开的服装厂里,我托他帮我在那里给我找份事情干。但是我偏偏忘记了要他的电话号码。我估计他最近可能就要给我打电话,要是他来电话时我不在的话,殷老师,请您无比帮我留下他的电话号码。” “你要走?”殷素娥怔怔地道,皱起了眉头。“你这一走,这纺织厂的工作不就丢了?现在不能停薪留职,你去广东的话,非辞职不可啊。”她看着欧阳东,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和眼睛里看出他的话中到底有多大的决心。“欧阳,纺织厂都有四五年没招大学生了,你们这还是改制之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这份工作来的不容易啊。虽然厂子现在艰难,但是它总是一个靠得住的饭碗啊。你去广东,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一时半会找不着工作怎么办?万一你同学给你介绍的工作不行又怎么办?这些都得好好想想啊。”她瞟一眼虚掩着的卧室房门,虽然看不见,但是她能猜到女儿一准又在竖起耳朵偷听客厅里的谈话。 “纺织厂现在虽然困难多,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么大的厂好几千号工人,政府能放着不管?”殷素娥起来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水,欧阳东就象一个谦逊的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低头顺眼坐在桌旁,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的裤上轻轻划拉着。“现在只是一时困难,等过了这个难关,还是能红火起来的。你自己要有难处,就告诉阿姨,房租什么的你什么时候富裕了什么时候付,那都没关系,我和秦昭娘儿俩也并不指靠着它吃饭。” 卧室里传来闷闷的一声,象是秦昭重重合上字典。 欧阳东苦笑一声道:“殷老师您看,厂里现在都成这样了,还能翻过来吗?从年初到现在一直停工,连退休职工的生活费都只发一半,象我这样的更不用了。”他咬着嘴唇把另外一些话憋回去。这个城市的东面有十好几家国营大厂都垮了,停产的停产,倒闭的倒闭——今天在人才市场他就看见好些那些厂子里的中年人,拖家带口的没文凭没技术,那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凭什么纺织厂就不能倒?“我在这里是个外来人,一没房子二没钱,真不能再在这里耗了。我也耗不起。去广东的事情我想很久了,要是您接到我同学刘南山的电话,一定帮我要个电话号码。” 回到自己的房间,欧阳东从皮箱的最底层取出冬天穿的羽绒衣,取了四百块钱细心地放在羽绒衣胸口的里兜里,再细致地把箱子里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舒舒服服地望弹簧床上一躺,在吱吱嘎嘎的铁丝摩擦声中,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现在是万事具备,只要刘南山的电话一到,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坐上火车南下,去东莞挣钱了。 那个晚上,欧阳东梦见自己成为一个西装笔挺的工厂经理,似模似样地坐在敞亮的办公室里,在一个又一个的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第一章 那个夏天(五) 转眼又到了星期五,欧阳东预期中的电话并没有从广东打来,这使他的心情越来越坏。上午厂办又传出坏消息,省市有关部门倒是希望能将厂子恢复生产,但是银行坚决不同意,理由十分简单,以前欠的钱没还之前,不可能新增贷款,何况要让这么大的单位走上正轨也不可能是笔数目;有传言主管部门已经在研究如果纺织厂无法开工情况下该怎么办,据有好几家大公司已经在暗地里做工作了。他们的目标当然不是怎样把生产搞上去,而是纺织厂占据的那一大片土地。 当然也有好消息,下星期二开始将补发二三月份的工资,虽然都不是全额,所有职工——在职的和退休的都只能拿到百分之六十,但是这对已经嗷嗷待哺半年的人们来已经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了。然而欧阳东依然十分烦躁,下午三刚过,他就离开了办公室。没人理会他是不是早退,办公室里也就两个人,别的人基本上都不来了或者只是来签个到,不过也没人把考勤当回事。 饶过菜市场门口一字排开的商贩,在嘈杂的讨价还价声中欧阳东拐进一条僻静的巷,这里是子弟校教师宿舍的大门。和往常一样,守门的大爷坐在一把用胶布和铁丝固定的破藤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他养的那只肥猫趴在他的脚边,却是精神抖擞地瞪着圆圆的眼睛东盯西瞧。大门的一侧停着一辆桑塔纳,在这地方出现这种东西总有些打眼,欧阳东也多瞟了两眼。 “师傅,问个事情。”一个很有几分熟悉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来。欧阳东转过头,刘源那张胖胖的圆脸就在他背后,宽宽的额头上汗津津地闪着油光,一双眼睛可笑地不停眨巴着。不远处,汪青海边走边愁眉苦脸地四下里张望,嘴里还不住地嘀咕抱怨。 看见欧阳东,刘胖子和汪青海的眼睛一齐亮了。刘源象看见什么宝贝也似,一把就抓住他的胳膊:“可找到你了兄弟,你真叫我们好找啊。我们两个都在这片兜了快两时了。”汪青海只和欧阳东头,也顾不上话,掏出手机就嚷嚷上。“喂,喂,老潘啊,你们在哪里?我们找到他了,马上就来。他们来了吗?”一头,一头就钻进桑塔纳发动汽车。 “快快快,路上。”刘胖子一叠声道。欧阳东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个,一头懵懂中,连话都没出来就被刘胖子连推带攘塞进了轿车的后座。 轿车很快驶出了城,欧阳东终于知道今天下午又有一场球赛,赌金一万六,邀战的还是上星期那群“秦天”们。从刘源的话中,欧阳东渐渐了解,“秦天”们的头就叫秦天,和刘源一样,他也在城西的华光大道上开了一家茶楼,平时那里也集聚着一群好足球的茶客,至于两家茶楼为什么会从打闹地赌球到自己亲自上场踢,汪青海的话倒是颇有见地。 “这样一来可以锻炼身体,二来可以促进货币流通,三来可以把自己累个半死。” 刘源和秦天,还有充作中间人的叶强,起来他们渊源很深,打起三个人既是街坊又是同学,这样的情况直到叶强进省队踢球为止。“叶老二那时很厉害的,我们高中毕业那年他就进了国青队,踢的是中场,那时真是意气风发。可惜才半年他就出了车祸,腿被一个喝醉的司机碾断了,就这么着废了。要不他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模样。”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刘源起来这事还是很有伤心,唏嘘了好半天。“后来给分到公交公司做个调度,一个瘸子家庭情况又不好,好不容易娶个老婆又是个哑巴。人啦,这辈子际遇祸福这事情还真不好。比如秦天,我和他二十几年的朋友,为了几万块钱就把我一起涮了。”着又是感叹。 “他和秦天是私人恩怨,凡事都要分个输赢高下,连开茶楼都要挤在一起。”开车的汪青海搭腔道,又象是在给欧阳东解释什么,“我们不一样,就纯是图个高兴,输赢几百也不是很有所谓,打圈麻将手气背比这个还要输得多。哪里象刘胖子秦天他们,踢场野鸡足球也要赌几千上万的。” “他那人太不地道,连几十年的朋友也骗!”刘源嘴角抽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言辞中带着深深的怨恨。“就为了那区区几万块钱。” “得了得了,那事我还不清楚。”汪青海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要不贪能栽那一道?不就赔了钱嘛,我记得后来秦天还在南海楼摆席给你陪罪,那次他又不是故意骗你。你自己要望里面跳他怎么可能拉你?再拉你了,别人知道了他还能赚钱吗?他一赔就是上百万了,那他还不得跳江?”一辆车山呼海啸地从旁边飞驰而过,汪青海探出头大声叫骂了几句才接着道:“你也不过就赔了三五万块吧,这对你算什么?你这两年养的那头奶牛花了多少?你别不承认,这事除了我姐不知道,我估计大约是个人都知道。她花了你多少?一年下来你多多少少要花两万吧。” 刘源咂巴咂巴嘴,咽口吐沫没吭声 看刘源不接话,汪青海转了话题:“欧阳,你可叫我们好找,从中午一过我们就在华光镇上转悠,不知道问了多少人。” “怎么可能?你们到子弟校宿舍那里一问,他们都会告诉你们的。” 汪青海闭了嘴只管开车,刘胖子却臊了个大红脸,吃吃艾艾地道:“兄弟,你的名字,这个,我们都没记住。”他们在学校前后门来回四五趟,见人就问认识不认识一个“大约一米八几的个子脸膛微黑球踢得很好”的年青人,就算那人想到欧阳东也不会认识,因为就没几个人见过欧阳东踢球。 刘源似乎想起了什么,从副驾驶座位上提过一大袋东西塞给欧阳东。“这些是球衣球裤袜子,还有一对护板,一会儿你换上。没给你买球鞋,不知道你穿多大的,”他看看欧阳东脚上那双破旧的旅游鞋,颔首道:“我去过金色山庄,那里的足球场地很好,穿旅游鞋踢球应该不影响什么。” 这场球赢得很轻松,这一次叫所有人吃惊的不仅仅是欧阳东的速度,还包括他的耐力,在他不遗余力的奔跑抢截突破中,秦天们的后防线土崩瓦解,上半场结束时比分已经是五比一。继续比赛已经没有丝毫的意义。当秦天们丧气地回城之后,刘胖子提议把庆祝的宴会就摆在金色山庄里。这个提议得到一致通过,反正短短三十来分钟就赢了一万五,在哪里吃都可以。 这场比赛欧阳东分到两千四百块,这是除刘源之外最大的一份花红,没有人对这个分配有异议,上一场反败为胜或者还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这一场球就完全是欧阳东个人的表演,他几乎是靠一己之力就让秦天和他的同伴们放弃了抵抗,虽然在比赛中他只踢进了一个球,但是无可置疑的是,没有欧阳东,这场球肯定不可能赢得这么轻松。 接下来的两个月,纺织厂依然是那样毫无起色,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厂一定会被并购,至于兼并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刘胖子的茶楼球队一到周末还是会到处约赛,在这个省会城市,他们已经是有名气,每当有比赛的时候刘源就会提前通知欧阳东一声,然后开车来接欧阳东。这些比赛大部分是纯粹的娱乐,六月初在叶强的联系下,他们甚至驱车两百多公里去了团山,那里有只省里唯一的甲级女足,陪练的结果是——按欧阳东的法,那次他们被那群皮肤黝黑身形矫健的姑娘们“屠杀”。 当然也有好几场比赛和钱沾边,这些比赛都是叶强联系的,本市的有,外地的也有,每场球赌的钱并不多,只是图个乐子的意思,或输或赢,两个月下来欧阳东算了算,刨去吃住行等各项花销,他两个月居然还挣了一千多。行,有时他美孜孜地躺在那张锈蚀得斑驳不堪的弹簧床上地想,这样的日子比上班还轻松。 进入七月,盛夏的酷热明显限制人们的运动渴望,除了那些非得呆在太阳下工作的人,大部分人显然对凉爽的环境更情有独钟。从上一场球算起,刘源已经有半个多月没给欧阳东打电话了。这天晚上,欧阳东买了一大包卤肉凉菜请房东两母女,就在他们一起收拾碗筷时,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找你的,”秦昭翻着眼睛木着脸,冷冷地对欧阳东道,没等欧阳东走近就撂下电话听筒。她对欧阳东从来就没好感,而她也不想掩饰这一。在厨房里,殷素娥一边洗碗一边声地责怪着在一旁帮忙的女儿。 “你怎么对人家那样啊?” “我又怎么样了啊?”秦昭当然母亲的是什么事,但是她装做不知道。 “你低声,”母亲不满地责怪着女儿,女儿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得要命,这真象她爸爸。“人家又没招咱惹咱,还是咱们的房客,你就不能对他好?就算是个普通的路人,你也不能这样横眉毛竖眼睛地待他啊。欧阳这孩子人不错的,心地厚道又老实,就是心眼好象太实在了……” 对欧阳东素有成见的秦昭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但是她又不敢对母亲罗嗦什么,只是空乏地为自己辩解:“我没把他怎么样啊。我又没他什么。再他那么大个子我敢把他怎么着?”她嘟囔着,手脚却甚是麻利地用干净布把洗好的碗盘碟子细心地抹掉水滴摞在碗柜里,剩菜丝毫不乱地放进冰箱,拍着手道:“行了行了,你就别唠叨起来就没个完,我晚上还要去上补习课。都快到了,我先走了。”在厨房门口正好和欧阳东撞在一起,她楞了楞,低低地咕哝一句闪进客厅。 因为避让秦昭而一头撞在门框上的欧阳东一脸尴尬,秦昭咕哝的那句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好狗不挡道”。 殷素娥并没听见女儿什么,看欧阳东揉着额头,她关心地问:“撞得厉害吗?要不要给你找药水擦擦?”又大声地数落女儿。防盗门发出很响的声音,秦昭把母亲的唠叨和对欧阳东的怨气一起撒在门上。 “没事,殷老师,您别去找药水了。我真没事。”欧阳东放下手,咬着牙关丝丝地吸着凉气。这一下撞的确实不轻。“我有事情要出去,可能回来的有晚,您晚上别把门反锁了。”曾经有次踢球回来很晚,门已经被反锁了,那晚上欧阳东只得花四十块钱去厂里的招待所写了一个房间住。 殷素娥答应着道:“还是要早回来。这里现在是城乡结合部了,什么人都有,也不太安全。路上要当心。” 电话是刘源打来的,他也没什么事,就晚上都去他的茶楼里聚聚,有大事情要商量。欧阳东一路走一路纳闷,什么样的事情算是大事情,又有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刘源和他商量,汪青海、潘老板还有叶强他们也都要去,要是踢一场下重注的球也不需要和他商量啊,他是个穷工人,即便是下注也不过百来块钱,这大家都知道。 欧阳东一头雾水。 第一章 那个夏天(六) 省会是个古老的城市,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山海经》以前,名字也是由那本古地理志的一段文字而来。文化底蕴虽然不能与西安、洛阳、南京等地六朝故都媲美,却也自成一脉辗转相传。这里的人性格散漫奔放,北方人的豪爽南方人的狡黠兼容并蓄,偏偏又以悠闲自得,茶楼酒肆随处可见,从早到晚都有闲人在这些地方流连,“喝跟斗酒,吃麻辣烫,打麻将,看歪录象”就是市井生活的真实写照。前些年有一著名文人甚至将此地视为与北京、上海和广州并列的“第四城”。 刘源的茶楼就开在一环路边,宽敞明亮的厅堂中烟雾缭绕人声鼎沸,一台超大投影电视正播放着一场现场直播的甲A联赛,呼喝叫骂不绝于耳。本省本城并没有一只甲级足球队,实际上这个省的强项是跳水,南部有一城素有“跳水之乡”的美誉,最近几年排球项目也是日渐走红,省排球队拥有国家队五大主力,被称为“中国排坛梦之队”,去年联赛十八场比赛一局未输,以全胜战绩当之无愧地成为冠军。不过这些都无法与普通民众的足球热情相竞争。自打去年八一足球队在此城驻留一年,联赛、足球成为最流行的词语,足球明星成为最热门的星族,甚至三大都市报纸都开辟对开两大版专门报道足球,从世界足坛到国内动态,大到世界杯历史回顾,到本地的业余足球比赛都有报道,这更对市民的足球热情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欧阳东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他径直向里走,在走廊的尽头一间悬挂着“非请莫入”的房间前敲敲门。 “欧阳来了,”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连沙发的靠背上都坐了几位,最近刘源牵头的足球队规模日益扩大,经常参加活动的成员已经接近二十人,再在这个的办公室开全体会议,空间难免有些不足。 “今天请大家来是个重要的事情和大家商量商量,”看欧阳东紧挨着汪青海和叶强坐下,拖着把木椅反坐着的刘源站起来清清嗓子,双手虚按了下道,“前天的都市报大家看了么?” 众人七嘴八舌了几句,刘源也不理会,接着道:“最近市里组织了一次业余组的足球赛,”他从办公桌上翻出一页报纸让大家传阅,“我今天打电话去赛事的组委会问了问,连外地都有队来报名,而且本省三只乙级足球俱乐部都要派一线队参赛。赛事初步设计是分三个组打组赛,每个组的第一名在金色山庄参加决赛,吃住都由金房集团包了,十天时间里挨个和三只乙级队打,按决赛成绩排名。奖金也是金房集团提供的,第一名三万,第二名一万八,第三名八千。大家有没有兴趣?” “要打多长时间?”汪青海苦着脸问。对于这样的事情他是满有兴趣的,唯一的问题是时间。“我单位未必能准我请假。”另外几个人也随声附和,他们一样是国家公务员,请这样的假实在是个难题。 “这个没问题。这是省市两级宣传部搞的精神文明共建,比赛日可以凭他们的证明去请假,也算上班。”刘源手一挥道。 “那样的话还差不多,算我一个。”汪青海释然。 既然大家都无异议,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欧阳东更是无所谓,按三天打一场算,前后也就个把月时间,这还得他们打进最后的决赛才会有这么长的时间,纺织厂的正常作息时间早就停摆了,照现在的情况,他就是半年不去估计也什么事都没有,要是真能打进决赛拿奖金,比他上班可又要好许多。 “还有个事情,比赛规定要有正规的队名统一的服装什么的,大家有什么看法?” “还是就照老办法吧,你的茶楼叫什么,我们的球队就叫什么,‘七色草’这名字也很不错。”汪青海笑着道,“好歹咱们也是有名气了。队服嘛,这个有难,次了丢份,好的又都是别人的队服,没特色。” 一直坐在一旁不开腔的叶强这时开口了。“我倒是有个主意,”他陪着笑脸道,“买那种好的不带标识的真丝运动衫,然后找裁缝从肩头到衣摆斜着绘一条粗的红杠,就象阿根廷的河床队那样的衣服,醒目而且和别人不容易混淆。” 刘源一听就乐了:“老叶这主意好!”现在的球队不象刚开始那样全部是熟人,接连进了几个好球的年轻人后,他再也很少在人前“叶老二叶二娃”地喊。“据河床队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时就是因为白色运动服和对方一模一样,有人就拿红油漆在衣服上斜拉一条线,结果那身队服他们一直穿到现在。”他高兴得满脸放光,搓着手道,“要不老叶你也算是咱们‘七色草’的人,就作领队兼主教练。” 潘老板却提出一个问题。“正规的比赛可是要打上下半场的,九十分钟咱们这些啤酒桶熬得下来吗?” 刘源指着欧阳东几个年轻人,“这个不算什么,他们才是主力,前锋中场后卫都有。有他们六七个人跑动接应,别的人就没那么累,我估计坚持九十分钟没问题。你当那些野鸡队都和职业队一样好体力么?他们和咱们还不是一样,踢球就是个乐子罢了。”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七色草”队打了六场比赛,四胜一平一负,以第二组第一名身份昂首踏进决赛。这次赛事的赞助商金色集团真正是财大气粗,这样的业余联赛居然也有奖金,六场球结束三千块钱就交到领队叶强的手里,其名曰“补助”。 盛夏的夕阳斜射着大地。 虽然山脚下有风,但是人只要一活动,还是禁不住地汗水淋漓。 “注意节省体力,和乙级队打的这些比赛不是我们的目标。”金色山庄标准的足球场地边,叶强叼着一只烟,最后一次叮嘱他那些正在做热身活动的球员。“打赢他们的可能性得几乎可以忽略,所以我们放弃这些比赛。我们的目标是打垮另外两只业余队——联大队和飞机公司队。不要忘记第一名的奖金是第三名的四倍。” 因为三场比赛是同时开始,所以场地边的观众寥寥无几,但是“七色草”球队里大部分年龄明显偏大的球员还是被人善意地哄笑,尤其是他们的对手九园队那些看上去就很职业的球员,他们几乎没怎么活动,只是看着刘源、汪青海等人指指。 “别管他们。”叶强拍着巴掌以唤起众人的注意力,大声道:“注意防守,注意防守!一定要争取少失球!”他把欧阳东和三个年青人叫到一边,“给你们几个事。” 每个场地边都有摆着几根条椅,九园的主教练就一直乐呵呵地坐在场边。这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有些谢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薄薄的嘴唇边有两道深深的笑纹。他穿着一件浅蓝的短袖T恤,胸前的口袋里还挂着一副墨镜,手总是习惯性地在笔挺的裤子上轻轻弹着那看不见的灰尘。 “‘陶然’的那个前锋叫什么?”他对自己队的比赛丝毫都不关心,打这样的平均年龄超过三十的业余队,他赛前连准备会都没有开。“打业余队,随便你们怎么踢,注意保持体力,千万不要受伤!”,这是他前几天反复强调的事情。 “谁?”助理扭头顺着主教练的手指方向望去。“你是问那个高中锋?谭秋明,以前是山东队的,这两年状态下得快,又加上年纪大了,所以就跑来乙级挣钱了。”他比才从比利时回国的主教练更熟悉情况,掰着手指头挨个介绍莆阳陶然队的队员。按赛程,下一场他们对垒就是这只下午才刚刚赶到山庄的乙级队。 “实力不差啊,几乎全是打过甲级联赛的人。”主教练羡慕中不无嫉妒地摇摇头,“我去和老严打个招呼,怎么以前都是队友。你在这里看着。” 主教练站起身,还没有走出两步,背后就传出轰然的叫好声。 自己的球队居然被对方率先打进了一球。 主教练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这怎么可能。 场上。从网兜里把球拣出来的九园守门员气急败坏,大声责问几个后卫。“你们在看什么啦?怎么就把他放进来了!”两个中卫一个边卫脸色铁青,牙关死死地咬着,一个人急急地给自己解释:“见鬼了,那家伙左右脚都能盘球……” 事实上几个人都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欧阳东在突破中,第一次急停就把防守自己的边后卫闪了个趔趄,第二次急停加速把匆匆赶来补防的一个中卫挡在身后,面对最后的一个后卫时他先是急停,然后右脚轻轻地一靠,然后左脚再把球磕回来,然后再在右脚和左脚之间两次转换,那个后卫已经眼花缭乱失去了重心。现在他已经直接和“久园”的守门员面对面,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在守门员扑向他脚下的足球的一刹那,他用脚尖把足球轻轻地一挑。 进球就是这么容易。 可惜也就是这么一次而已。业余队和职业队的差距是全方位的,欧阳东大部分的时间都要回去协助防守,上半场他们能够顺利地进入对方禁区附近的机会都屈指可数。九园队的场上球员很快就发现欧阳东是这支业余队的核心和灵魂,只要他一带球,从中圈附近就开始有人抢截,即便是他能够突破那么一两道防守,队友要么是无法跟上他的速度,要么是失去了好的位置。没有人能够配合,欧阳东好不容易创造出的两次机会也被白白地浪费了。 上半场三十分钟,当刘源和汪青海两个高龄前锋又一次站在中圈弧开球时,九园队的主教练终于又轻松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燃一只香烟。他慢慢地踱到中线附近。“是叶强吧?”他拿不准这个猥琐的男人到底是不是自己昔日的队友。 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叶强疑惑地回过头,上下打量着这个衣着打扮一丝不苟的人。这是九园的主教练,下午所有球队开会时他就见过,虽然看着依稀有几分面熟,但是他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你是,” “果然是你啊,强子。”中年人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伸出手来,“我是尤盛啊,你不记得了,当年在国青一起踢球的。你踢的是中场,我也是中场,不过我进队没几天你就回家疗伤了。”尤盛着,眼光不经意地瞄了瞄叶强的左腿。 叶强哦哦地了好几声,恍然大悟地惊喜道:“是你啊,真的啊,一晃有十几年没见了,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见你。”一边和尤盛热情地握手,叶强脑海里一边飞速掠过记忆最深处的那些残片,对这个“老队友”,他实在是一丁的印象都没有了。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又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一段经历,他这些年来甚至刻意地拒绝去回忆。 “是啊是啊,有十七年了。”尤盛感慨地道。 看来叶强是不记得自己了,寒暄中尤盛看出这一,不过他对这个当年国青队鼎鼎大名的突前前卫是记忆深刻,很多足坛宿将甚至把他看成新一代国家队的栋梁,可惜就是流年不利,无端端地被一个醉酒的司机撞断了腿。看着站着都一肩高一肩低的叶强,他很有些伤感。叶强看在眼里,也不当回事。当年一起踢球的队友看见他,都是这副表情这副神态,他早已经习惯了。 老友相见的热情很快就消散了,彼此环境际遇的不同又使双方都觉得很尴尬,该的已经都完了,有些话都已经第二遍了,谈话不可避免地陷入停顿。 “你的球队?”尤盛终于找到一个话题,摆脱那令双方都痛苦的安静。 “也算是吧,朋友们闲着没事搞了个业余队,给我一个主教练兼领队的差事,其实就是叫我来散心的。”既然是老相识,环境又相差了那么多,过了这几天再见一面也未必可能,叶强也就没藏着掖着,干脆地到,“我没踢球后过得不怎么的,这次是朋友叫我来分一份钱的。” 从叶强愁眉苦脸的神情和破旧的皮鞋,尤盛能揣摩出他这些年的境况。“业余队打到这水平,很不错了。何况他们的年纪还都偏大。”叶强笑起来,“能打到这里来我们就已经很知足了。你的队好象也不太好,”他朝另外两个场地努努嘴,“比他们两只乙级队差得远。” 一到这事,尤盛的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没办法啊,九园家具的老板是我一朋友的老铁,他现在国内足球火,这里尤其热火得厉害,生死都要办个足球俱乐部。我本来不想回来的,我在比利时有房子和自己的公司,他们一天好几个电话催我。回来一看,就是这么个情况。” “我看见报纸上,今年不是有两百多甲级队球员下岗了么?九园家具的老板那么有钱,叫他去签来啊。” “签几个回来?”尤盛苦笑道,“强子,你不在足球圈里混,不知道现在的事情。今年报名参加乙级联赛的俱乐部有二十一个,还有四个在等在资质审查,二百多个职业球员够吗?我现在就十七个球员,除去三个守门员还剩十四个。眼看着下个月乙级联赛就要开打了,我都快要愁死了。” 叶强咧咧嘴,一个只有十四个人踢球的队伍是不好带,何况还是一支投资几百万的乙级队。不过对老队友的困难他是爱莫能助,所以他也找不出什么宽心的话来安慰他。 场上欧阳东再一次突破到禁区前,可惜没人能跟上他的速度和节奏,前进的路线又被封得严严实实,他无奈只下只能横带几步,三个九园的队员围着他一个夹击,欧阳东结结实实地倒在草地上,球就这样被对方没收了。 “你们那边,那个二十号是你的得意弟子?”尤盛好奇地问道。欧阳东的速度和突破能力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自我保护意识也很强,刚才这一下他就是顺势摔倒的,正好要一个前场任意球,虽然没什么用。他很灵活也很机敏,自己的队员等闲一个两个还防不住他。“就是脚下的活粗了。他跟你几年了?” “二十号?”叶强望望场上,才反映过来尤盛的是欧阳东。他摇摇头道:“你的是欧阳东吧,他不是我的弟子。我也没弟子。” “哦?” 欧阳东就在他们面前和一个对手对抗。他背转身靠着对方,脚下轻轻地着球,一一地向后挪,当另外一个对手斜插过来协防时,他突然用脚后跟一磕,然后迅速地转身摆脱两人的夹击,然后把球传给自己的队友。 看着欧阳东如此轻易地突破两个夹击他的对手,尤盛对这个身体略显单薄的年轻人越来越有兴趣。“不是你的弟子?那他以前是哪个队的,踢得蛮不错嘛。脚法虽然粗了,不过难得的是会动脑筋踢球。” 叶强乐了,“什么哪个队的哦,他压根就没踢过职业比赛,就是一下岗的大学生。我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被我朋友刘胖子找来的,不过踢得还象那么一回事。我们能打到这个地步,他出的力气最大。” 尤盛眨眨眼,疑惑地问道:“你是他以前没踢过职业队?” “那是肯定没有的事。” 场上响起了半场结束的哨音,尤盛再一次伸出右手,“我得去过去给他们教训。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喝茶,咱们叙叙旧。” 紧紧握着尤盛有力的手,叶强凝视着他,若有所思地头。 第一章 那个夏天(七) 在经过十五天五场比赛的苦苦挣扎之后,七色草铩羽而归,进三求失二十二球,这个数字叫所有人汗颜。不过就这成绩已经非常难为他们了,全队上下十八人,年纪超过三十的就有十五人,象刘胖子这样的元老都是快四张的人物了。从预赛开始,短短四十天里他们踢了十一场球,这样密集的比赛早就把他们折腾得皮歪嘴斜,更不要绝大多数人兜里都不缺钱,金色山庄除了标准足球场地和免费的吃喝住宿,还有很多事情不免费。 回到城里队伍就作鸟兽散,欧阳东一回到落脚处就听见一个更加教人沮丧的消息,纺织厂即将宣布破产清盘,现有离退休人员一律甩给社保局,三十五岁以上、或者工龄超过十二年的职工参加再就业工程,政府出钱培训,提供重新寻找工作的机会;别的人,按工龄发给补偿金,政府将在适当的时机予以考虑。 这么就是撒手不管了? 欧阳东黑着脸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消息和他猜测的大同异,不过当它被证实时还是无法接受。他的工龄会怎么算?他甚至不是正式职工。不过就算正式职工又能怎么样,一年的工龄也只值区区九百二十块。 远在东莞的同学至今也毫无消息,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同窗四年的友谊让欧阳东相信刘南山不会欺瞒自己,但是现在自己实际上已经是下岗了,等领了那最后的千把块钱,自己和纺织厂就是一丝瓜葛都没有了。怎么办,在这个城市里自己算什么?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记录了今年以来他所有的收入和支出,除去各种花销和寄回家的钱,他还有一千三百块的余额,再添上这次比赛回来分得的六百,这将近两千块钱够他过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微笑,又无奈地摇摇头。 第二天欧阳东就又开始找工作。工夫不付有心人,一家贸易行愿意提供一份差事,底薪四百,工作就是给这个城市的各处定娱乐场所送酒水,每送一件货物他能额外获得两块五的提成,虽然辛苦,但总算是有了件工作。抱着“骑着马找马”的心态,欧阳东兴致勃勃地在旧货市场花一百三十块挑了一辆六成新的自行车,开始了午出夜归的辛苦劳作。 大约是那段艰苦的足球比赛让人彻底累散了架,刘源汪青海他们从山庄回来就再没和欧阳东联系过,他也不大在意。人生本来就不过如此,朋友聚散原无定数,再他也没那条件和他们这些有家有底的人一起厮混。 今天是欧阳东难得的休息日,因此他早早就去了市图书馆。很久没来这里了,感觉真是亲切,即便是那个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脸冷漠的图书管理员也叫欧阳东看着很顺眼。从早到晚他就出过一次门——中午时去图书馆背后的巷子里吃了四两炸酱面和两个煎饼,一直到那姑娘把手里的钥匙弄得哗啦啦响,他才把手里厚厚的《钟山》放回书架。 回到子弟校时天已经快黑了,殷家窄的客厅里坐着一个不速之客。 “刘哥,你怎么来了?”欧阳东很惊诧,刘源怎么会找到这里? 虽然有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刘源还是热得满头燥汗,不停拉扯着薄薄的短衫,蒲扇扇得啪啪作响。“兄弟啊,你可算回来了。我都在这里等你快两时了。”桌子上放着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不过看那样子刘源是一口都没吃。殷素娥在一旁坐着抱歉地:“这屋子太,不通风,象你这样的胖人在这里呆着难受。” 把刘源让到自己的屋里,殷素娥很热心地把客厅那台电扇提进来,又把给刘源沏好的茶水端进来,才掩了房门让两个男人谈事情。 对于这样的盛夏酷热欧阳东是毫不在意的,他读书的地方夏天比这里热得多,是国内有名的火炉,他在那地方一呆就是四年,象现在这样的温度对他而言只能算是有闷罢了。他对刘源笑笑,先开口问道:“真不好意思啊,刘哥,我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刘源一面呼呼啦啦地挥舞着蒲扇,一面昂头扭脸地四处打量这间的陋室,咧咧嘴翻着眼睛问:“你就住这地方?够……”够什么他没。刚才一进这房间的门,他连个坐的地方都寻不到,桌前那张看着就不保险的破木凳他怕被自己压坏了,最后只能无奈地坐在钢丝床框上。即便是这样,吱吱嘎嘎的弹簧摩擦声还是叫他心惊胆战好半天,生怕一不心床塌了。 欧阳东只是笑笑,在刘源面前犯不着诉苦。 确定钢丝床框能承受自己沉重的身体,刘源这才安心,又窥了窥紧闭的房门,一把扯了湿得可以拧出水的短衫,光着膀子摇头叹息道:“没把我热死。我前两天叫你找我,你怎么没来?” 这事欧阳东知道,“我去找过你的,去了两次你都不在。”前天早上殷素娥就告诉他刘源一天打了两次电话找他,他也去了茶楼。第一次去前台的妹刘源和一个女子出去了,不知道当天还来茶楼不来;今天早上去,前台妹刘源还在欣溪,叫他明天再去。 他这样一,刘源倒不好意思了。这两天他老婆恰好回娘家照顾他生病的丈母娘,没人约束他趁机带上情人去欣溪玩了三天,只顾玩得尽兴,生生忘记自己还约了欧阳东的事。 “听你房东你找了份工作?”他叉开话题。 欧阳东头,“帮人给各饭店酒吧送酒啊饮料什么的,还可以吧,就是累,不过钱挣得也多。一个月跑得勤快能过一千。”这个数已经超过他以前上班时的全勤工资了,他很满意,至于专业对口什么的,他现在还考虑不到那里去,饭钱房钱才是第一位的,何况还要给老家寄钱。 刘胖子在湿渍渍的身上搓着汗泥,咧着嘴道:“这么来还是我这个当哥的不好意思啊,早知道你的情况我该让你去我茶楼里干的。汪青海也给你寻份事干,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也没什么,刘哥你和汪哥有这份心我已经很领情了。”欧阳东笑着续水,把茶杯递给刘源,“其实我现在也很好。你那茶楼全部是女人,我一个大男人去了反而不好,再你那里我也没什么合适的事。” 刘源把扇子换到另一只手,喝了一口水,手在额头上重重地抹了一把,甩着手上的汗水道:“今天来我就是为了你的工作的事情。叶老二给你寻了份事情,就是不知道兄弟愿意不愿意去。”欧阳东一楞,诧异地道:“叶老师?给我找工作?我,我可不会开车啊,再他们公交公司的车没A照可开不了。” “不是,是去踢球。做个职业球员踢球。” 欧阳东眨着眼睛,望着刘源那张胖乎乎汗涔涔的圆脸,一时没回过神来。 事情要从在金色山庄的那几场比赛起。欧阳东在五场比赛里给那几个乙级队的教练都留下很深的印象,赛事还在进行中,莆阳陶然队的助理教练和本城九园队的主教练就开始打听欧阳东的情况,并且都开出了价钱。今年参加乙级联赛的俱乐部太多,各队都觉得人手不足,养个象欧阳东这样的业余转职业的球员费用既少,又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所以两个队都愿意付钱扩大板凳的深度。 “叶强昨天去莆阳就为了这事,估计现在还在回来的路上。他下午来过电话,看了情况觉得还是九园强些,已经帮你拿了主意,明天就和九园签合同。”他挠挠汗水淋漓的光头,昂着脸想了半天,歉然道:“叶强在电话里唠唠叨叨了半天九园的好处,我好多都没记住。就记得合同是签一年,九园俱乐部替你在足协注册,一个月工资是一千五百八,还有什么训练补助、参赛补助、出场费、赢球奖金,罗里罗嗦一大堆,反正一个月少能有两三千块吧。” 欧阳东张口结舌地望着刘源胖胖的圆脸,踢球、职业球员、一个月挣两三千,他听着就已经发懵了。这些他可从来都没想过,也没敢想。自己自己一个农家子弟怎么可能成为职业球员?他的印象里踢足球的全部是自就在球场上摸爬滚摔的人。 等了半天没见欧阳东回答,刘源有不耐,这屋子实在太热了,真是没法忍受。“既然叶老二不错,那多半没问题,他毕竟曾经干过那行。我看咱们还是去我茶楼等他吧,你这个地方太闷太热了,我都快被烤熟了。这里怎么就这么热?!” 一直到快十叶强才风尘仆仆赶回来,现在他正坐在刘源的办公室里一边往嘴里刨着吃食一边:“莆阳陶然不行,那里不能去。我去了一打听,他们是去年乙级联赛吉林什么俱乐部的老底子,对外来的球员排斥得厉害,象欧阳这样的去吃亏是一定的。虽然他们给的工资高——一个月两千六,但是现在踢球靠工资可不行。”他吐出一块鸡骨头,喝了一口茶水,又接着道,“九园那里的主教练是我以前的队友,看在我的面子上,有事没事的能照顾照顾。再九园现在三条线都缺人,欧阳去了能踢上球。即便是每场就上那么几分钟,但就这样也能混个出场费,一场也有千儿八百的,要是赢了球,还有单场赢球奖什么的。条件很不错。”他嚼着一块酱牛肉偏着头想想,使劲咽下肉才又道,“九园今年为了冲甲是出了血本的,合同上有,你们找找,好象在第二页,写得清楚:西区组赛出线,每人奖一万二;武汉决赛胜出,呃,就是取得明年参加甲B联赛资格的话,每人再奖四万。” 欧阳东和刘源赶紧把合同翻到第二页,果然白纸黑字一目了然: 条:若球队于一九九*年乙级联赛西南赛区组赛胜出,即获得参加当年乙级联赛武汉决赛阶段资格的情况下,乙方将获得俱乐部现金奖励人民币壹万贰千员整; 条:若球队于一九九*年乙级联赛武汉决赛阶段胜出,既获得参加次年(指一九九*年)全国甲B联赛的情况下,乙方将获得俱乐部现金奖励人民币肆万元整; …… “叶老师,我……”捏着合同,一脸通红的欧阳*然觉得喉咙哽咽,泪水止不住在眼眶中打转,“辛苦您了,为了我,你跑来跑去的,连饭都……” 叶强笑了:“这是我应该的,再去莆阳又不是我掏钱,是他们请我去的。起来我还是沾你的光,这一阵子白吃白喝了好几顿。”其实远不止吃喝的好处,但他觉得也没必要出来。从金色山庄和尤盛接触开始,直到去莆阳和陶然队商谈,他都是打着欧阳东老师兼经纪人的幌子,当然别人看在他老足球运动员的份上,也吃这一套,毕竟大家都曾在一个大锅里搅饭,现在叶强有难处,能照顾当然要照顾。 叶强酒足饭饱,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上一支烟,悠闲地在房间里踱步,问道:“欧阳,怎么样,你觉得九园还可以吧?” 欧阳东哪里还能出不行的话。 “既然这样,明天我们就去和九园签合同。” 第二天晚上,当叶强一拐一瘸地拖着劳累一天的疲惫身体,回到他那位于老城区一条狭窄幽暗的巷深处的破家时,他那个哑巴的农村婆姨用手势告诉他,家里来了客人。是谁哩? 从门缝里他就望见欧阳东在堂屋里正襟危坐。 这子来干什么?叶强琢磨了一下,搓了搓苦巴巴的脸,换上一副笑容走进去。 欧阳东来了好半天了,他今天来就是专程来感谢叶强的。几句客套话之后,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地放在茶几上,诚恳地:“叶老师,你给我的帮助实在太大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这是我的一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望望几上的信封,又望望欧阳东那张诚挚敦厚的脸,叶强突然觉得在这个朴素厚道的青年面前,自己的那狡黠和世故是多么的上不了台面,他刚刚要什么,就被欧阳东挡住了:“叶老师,您什么都不用,这礼您一定得收下,这就算我给弟买文具的,是送他的见面礼。” 在门口纳凉的女人似乎觉察到什么,诧异地探过头来看时,却看见自己的丈夫一张被生活折磨得焦眉烂额的脸上就如同醉酒一样殷红一片,隔着茶几紧紧抓着那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的手,老半天都没吐出一句话。女人缩回头,心里直纳闷,自己的苦男人可从来没象现在这样激动过。 憋了半天叶强才吐出一句话来。“欧阳,你喊我作‘老师’,我可真是羞啊。” 莆阳陶然确实是原来吉林一个乙级队的底子,但是却并不象叶强的那样,他们一都不排斥外来的球员;为了冲击甲B资格,陶然集团对俱乐部的投入比九园只多不少,而且待遇比九城还更好。叶强之所以贬低陶然,仅仅是因为陶然给他这个介绍人的中介费只有区区四千,而九园方面则因为尤盛是主教练的关系,给他的好处是八千五,因此他才那么卖力地推荐欧阳东加盟九园。 听了叶强这席话,欧阳东先是愕然,然后是释然,最后他笑了。“叶老师,谢谢您把这些都告诉我。不管怎么,您都为我寻了一份我做梦也不敢想的工作,我要谢谢您;无论怎么样,您始终都是我的老师。” 站在门口,叶强两口子看着欧阳东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婆姨比划着手势问这个年轻人是什么人,叶强却一个字也没,只是摇头叹息。 仲夏的夜晚,突然刮起了丝丝凉风。 第二章 冲甲之路(一) 既然成为了九园足球俱乐部的签约球员,欧阳东就住进了九园集团公司在省体育学院招待所专门租借的一栋单独的楼中,俱乐部所有成员——上至俱乐部常务副总经理,下至那几个司机这几天都住在这里,全国乙级联赛西部赛区的比赛下周就在本城拉开序幕。集团公司今年投入的数百万元会不会打水漂,第一就要看那三周半里的六场比赛的结果。 尤盛觉得自己都快要垮了。到这个时候球员再训练,技术也不可能有什么提高,他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尽量保证球员不能受伤、不能过度疲劳,当然也不能叫他们闲着,运动量一定要控制好。上午多半是跑跑步,做有球训练或者游戏,中午休息到三,然后练练技战术配合,晚上自由活动,但是九半所有人一律要归队。 每天吃罢晚饭,当着所有人的面,尤盛都会恶狠狠地上一句:“九半我查房时没回来的人,别怪我不客气。”他不敢管得太紧,他手下能上场踢球的就十九个人,再加上一个身兼球员的教练,连分组训练赛的人数都无法凑齐,如果惹急了那几个在甲A甲B浪迹多年的大爷,他们一翻脸集团公司非跟自己拼命不可。但是他又不能管得太松,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哪个环节出纰漏他一样吃不了兜着走。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队里两个带头的老球员都很清楚这是自己在足球场上最后一次挣钱的机会,如果冲甲失败的话,他们的损失将以十万计。在他们的带头下,晚上球员们多在体育学院外的酒吧里喝饮料什么的,八不到就一个个相跟着回来。大战在即,谁也不可能和钱过不去。 虽然焦头烂额,但是现在尤盛心里却越来越有底了。金色山庄比赛后,天上莫名其妙地掉了个宝,一个内蒙古籍的年青球员自己背着铺盖卷跑来千里之外的这里,把背包扔在俱乐部办公室里就:“我叫向冉,原来是山西队的。队伍解散了,想来你们自己踢球。钱多钱少无所谓,给口饭吃就行。”当时就叫办公室里做接待的公关姐目瞪口呆。待引到场上一试,尤盛和几个教练乐得嘴都合不拢,这个内蒙汉子身材既高大,转身速度也快,下脚准拼抢凶狠,这是多好一个后卫的料啊。再一细问,才知道他跑好几个地方了,从河北到江苏,下海南再到湖南,钱花光了不,还有人当他是疯子,好几次被人从办公室里给撵出来。在长沙火车站转车签票时,看见一张人家扔的旧报纸上登着一块豆腐干大的消息:“昨日九园队省市联赛登”,于是掏了身上所有的钱来了这里撞撞运气。“要是你们不收我,我今天晚上就得去睡火车站了。” 当俱乐部总经理即九园集团总裁知道这事时,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这么个屁大的消息都能弄个好后卫?找到那写文章的记者一定要给他多发稿费。” 在足协年中注册截止日前办好欧阳东的一切事宜并且签定合同后,尤盛觉得现在人马基本上齐整了,前锋中场后卫,每条线都有那么两三个板凳球员,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总算再不至于出现有人受伤他这个主教练就要把头发挠掉的情况。九园队现在有守门员两人,守门员教练自己也还兼着球员的身份,实在不行他还可以上;后卫线上,向冉来了后就是六个人,四老带两新,向冉身高一米**,防高球没问题,而且这帮后卫们都参加过甲级联赛或者乙级联赛,经验也不缺,这一截可以放心了。中场人数众多,有八个,也够用了;担心的就是前锋线,统共不过两人,齐明山和张晓,虽然当年都是足球场上响当当的有字号人物,但现在都已经是三十四五的人了,自打职业联赛开始后,两个人就一直在走下坡路,要不也不会沦落到九园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俱乐部谋生计。幸而运气好,在最后一刻划拉到欧阳东,不然两个老前锋有个伤病自己更要吐血。欧阳东既可以打中场三个位置——左边前卫、右边前卫或者突前前卫,也可以打影子前锋或者直接就作前锋,每月一千五的工资就找来这样一个多面手,无论怎样算都合算到极致。现在自己后方线看上去算稳固了,中场可以在菱型站位或者双后腰间摇摆。不过欧阳东只能作为在关键时刻作为秘密武器使用,毕竟他的技术太粗糙了,而且太独。对欧阳东在金色山庄比赛中出现的那些失误尤盛记忆深刻,他无声地长叹一声,如果欧阳东再早几年接触足球的话,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不过他旋即就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要是欧阳东早几年就踢球,现在就不是多给叶强几千块钱就可以搞掂的人物了。 自己只是在俱乐部常务副总前了那么一句,“多给叶强介绍费,他是我老队友了。不定这钱就能帮我们拉到一个能用上的球员”,深知莆阳陶然队待遇又深知九园根底的尤盛不得不出此主意。九园队只是集团老总在酒桌上一句赌气话的产物,无论从哪一方面来都不如陶然俱乐部,更不要比背后企业的大了。莆阳陶然排名全国酒行业业第六,九园家具哩,出了省城知道这个名字的可能不多吧。 还有一件事,在自己房间里抽烟看比赛录象的尤盛突然象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自己怎么把这件事忘记了?他看看手表,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踢踢哒哒的拖鞋声在走廊里一阵风一样地掠过。 “今天是大赛的准备会,也是动员会,”常务副总握着手里的不锈钢茶杯,目光从一个挨一个的球员脸上划过。集团公司几个老总全部到了,圆形大会议桌边坐满了人,象欧阳东向冉这样的新来乍到的,只能自己搬把椅子坐在后面。“下周三,也就是八月二十四号,今年的全国乙级联赛西部赛区就开始了,四天一赛,要打六场,怎么样打,怎么样才能算打好,我想大家心里都有谱。这里,我就不罗嗦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大家都看见了,公司几位老总在百忙都抽出时间来看大家,”他依次报出各位老总的姓名,“为什么老总们都亲自来了哩?为什么我们一个公司下属的俱乐部会引起这么大的重视哩?因为,”他提高声调,“我们这支球队将来一个半月的表现,牵动着公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心!”他带头鼓掌,“现在,我们请公司总裁全民富先生讲话。” 噼里啪啦的掌声中,坐在圆桌正中的一个矮矮壮壮的中年人拉着一副沙哑的嗓子慢腾腾地道:“我今天来,也就是看看大家。大家辛苦了。”他笑笑,因为睡眠少而通红的眼睛里却没几丝笑意,“对你们真正的考验还没有开始,你们的考验从八月二十四号才真正开始,正象你们总经理的那样,”他着俱乐部常务副总的名,声调不高但是语气很重,“公司几百号员工,几十位干部,都在看着你们。为了这一天,公司已经投入几百万,如此重要的时刻,公司希望你们不要有顾虑,要放开了去干,呃,应该,是放开了去踢。” 鸦雀无声的办公室里,出身修自行车的老总开始讲他艰苦的创业史,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聚精会神,直到总裁以一句“我相信你们!”掷地有声地结束他的讲话,再一次噼里啪啦的掌声停息后,俱乐部常务副总翻开自己的文件夹,剔出一份文件。“现在我宣布公司最新的决定:九园集团公司对关于足球俱乐部参加全国乙级联赛的奖励计划。” 所有人都坐正了,现在才是真正关系到切身利益的时刻。 “组赛阶段,既西部赛区比赛阶段,单场获胜奖励人民币十万,平局六万,负无奖励;连胜另外奖励六万;净胜球每多一个奖一万。奖金由所有球员均分。” 欧阳东是第一次听这些东西,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胜一场进一球居然有那么多钱,他激动得脸都红了。然而他看看别人,那些参加过乙级联赛的人都面无表情一脸冷漠,几个甲级队出来的老球员更是咳嗽扣鼻子扭胳膊踢腿。那个叫张晓的老前锋轻蔑地看看常务副总,甚至毫不掩饰地撇撇嘴。这些,几位老总只当没看见。 “武汉决赛阶段。”副总拖长了声音,他看着这些足球场上的新老油子们,虽然他打心眼里厌烦,但是他也知道没这些人根本不可能,他咬咬牙,只要冲上甲B,有算帐的时间。“全国八只球队分两组打组赛,胜一场奖金二十五万,平一场奖金十四万,净胜球一个五万。” 这个数字看来差不多,几个老队员交换着眼色,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欧阳东张口结舌,脖子都僵硬得发憷。 “假如我们组出线,有资格打循环决赛的话,”副总的目光又一次从一个又一个球员的脸上掠过,所有人都在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眼睛里闪耀着火热的光芒,仿佛副总即将宣读的不是奖励的计划,而是上帝的最后裁决。 “胜一场奖金六十万,平一场二十万,净胜球一个三十万。” 他的话一落音,会议室里就炸开了锅,所有球员和助理教练都没想到会有这个数字,,人人都无法按捺住心中那翻腾的焰火,人人都兴奋地面放红光,几个厮混甲A甲B多年的老球员一向自诩为见多识广,也从没敢想一场乙级联赛的奖金会和一场甲A联赛关键场次的奖金相提并论。 在这些数字前,欧阳东就象傻了一样,连向冉使劲地拍他肩膀,他也只会瞪大眼睛傻乎乎地呆笑。他脑袋里嗡嗡直响就象耳鸣一样,两只眼睛在眼眶里突突乱跳,喉咙里干得就火烧火燎的,连呼吸都象要停顿了,如果这时他不是坐着的话,他一定会结结实实地坐倒在地上。赢一场球就是六十万,带净胜球的话——就算一个净胜球那也是九十万啊,乖乖,那一个人要分多少?球队连司机在内才二十七人,踢球的队员合上教练及领队(就是那副总)统共二十三人啊,那些多钱一个人少也要分三五万,乖乖,那么多钱。 等大家的热情劲儿过去,主教练尤盛站起来。 “对甘肃白云的第一战,可以胜,可以平,绝对不能输!” 第二章 冲甲之路(二) 四个人,四根烟囱,把的俱乐部准备室熏得烟雾腾腾,尤盛手里捏着一支烟,狠狠一口下去,滋滋吸气中烟就去了一截,然后再喷出来。他的声音翁声翁气的:“就这么多?这算什么!”一个助理教练摇头,从鼻孔中吐出的烟气随着他头部的晃动有规律地折叠着,“没了,就这些,他们训练时不让人看。让人看的就是跑步或者有球练习。那些就看了也没什么用。” 确实很麻烦,但是更麻烦的是下午三半就开赛了,对于对手,他们知道的仅仅是足协提供一份球队名单和俱乐部介绍,本来想趁对手熟悉场地或者训练时看能不能摸门道,但是对手更绝,昨天傍晚才赶飞机来报到,今天上午熟悉场地然后就让清场封馆,去的两个人带了全套摄影器材,拍的片子居然不到十分钟。 一个助理拿起材料,又把过很多次的对话再一次:“其实他们这二十七个我们有二十个还是多少知道情况的,就这个文……”尤盛冷漠的目光叫他闭上了嘴。这些资料他们已经看了无数次了,再想翻出新东西怎么可能。“我知道有二十来个咱们知道情况,可剩下的那几个啦?这个李严同,原来哈尔滨队的,二十四岁。谁看见他踢球了?踢的什么位置,特是什么,有多高?咱们什么都不知道。”他把文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副总兼领队抱歉地笑笑,想要什么,张张嘴,又咽了回去。“我早就俱乐部要派人去西部赛区各队都看看,摸摸情况带资料回来,一个个就知道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几百万都进来了,这钱居然就是舍不得!你们要知道,这第一场最难打,打好了,咱们三分在手,既有开门红,又有了气势。可万一输了哩?”他叹口气,挥挥手赶着烟雾。 副总陪着笑脸,心翼翼地道:“老尤,你也不必这样。我们对甘肃不摸底,甘肃对我们也不摸底啊,只要咱们心,那还不就没事了。咱们的队员基本上都是打过联赛的,经验丰富,你又是老字号国脚,这坎还能翻不过去?” “你知道个屁!”,这几个字都在尤盛喉咙眼了,他又把他们咽回去,这个俱乐部常务副总经理、公司董事长的堂弟,混蛋到除了钱和妞以外狗屁不通,这样的家伙居然来做领队。 他怔怔地呆了半天,下死力把烟蒂按熄在早已塞满烟头的烟岗里,象要把心中的不满和火气全部撒在它上面,挤出一句话,“算了,就到这吧,再什么也没用了。下午,大家自求多福吧。”他楞了副总一眼,“老全,你那里的钱可要先备好。一场比赛了一场,这个节骨眼上,你那里再掉链子我们可真的要全军覆没的。”副总连连头,“这你放心,绝对没问题。我昨天就备了五十万的现金。” 省城东边,在一大片拐弯抹角的老街道中,隐藏着一个现在看起来很简陋的体育场,它建成于六十年代*前夕,*中它最出名的是这里开过无数次批斗会;它的名字也很老,“红旗体育场”,不过省城的人都爱叫它“东体”,今天“东体”这个称谓已经不仅仅是指这个体育场了,而是泛指这一片未改造的老城区。不知道赛会组织者到底是怎么想的,全国乙级联赛西区决赛就安排在这里。 省城里爱足球的闲人够多,虽然是乙级联赛,又是在夏日最炎热的下午,但是毕竟有一支自己城市的球队比赛,水泥浇筑的看台上还是挤进来三千多号人,光着膀子汲着凉鞋等着比赛。要知道这个足球场最多也就容纳五千人,当然这是指它的座位设计。看客多,因此又添了许多卖冰棍香烟瓜子可乐矿泉水的商贩们也多有来找生意的,呼喊叫卖声此起彼伏,倒也有一番热闹景象。 尤盛漠然地坐在遮阳棚下的塑料椅上,看着场上的队员热身,身上头上到处是汗水,这汗水一半是热,一大半倒是因为紧张。身边的助理教练突然捅了他一下,略几分惊诧几分愕然地道:“怎么彭山也在甘肃去了?他去年不就挂靴子了吗?”场上好几个九园的队员正围着一个身穿甘肃白云蓝色队服的瘦个子着话,看情形他们平素也是认识的。 彭山?尤盛觉得这名字挺耳熟,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他疑惑地望望那个瘦个子,又瞄了一眼自己的助理,纳闷地问道:“你在谁?谁是彭山?”助理指着那瘦个子,“就是那家伙,以前是广东队的,职业联赛第一年还是金靴奖的得主,还拿了个银球奖,他不是去年就挂靴了吗?怎么会在甘肃队了,名单上没他啊。我去问问。” 不到三分钟助理裁判就愤愤然地走回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怎么回事?”越看彭山尤盛越觉得心里没底,那人脚下活太细腻了。虽然他只是很随意地在活动着,让身体放开,但是凭多年的经验和敏锐的观察,尤盛可以肯定这就是那种俗话的广东“矮脚虎”类的球员,脚下活细腻,身体灵活速度快,视野开阔门前嗅觉灵敏,自己的后卫只要一个愣神就会铸下大错。 助理破口大骂:“这帮家伙他们写漏了!彭山是八月十四日注册截止日那天注册的,名单是八月初就印好了的。这叫什么事!这是人做的事吗!”他朝着第四裁判席啐了一口,一团浑浊的东西带着晶亮的银丝划过。 尤盛皱皱眉头,对他这种做法很不以为然,事已至此,再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他这种失去理智的卤莽行为只能导致更麻烦的后果。他拉扯着愤愤然的助理坐下,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燃一根。“你那彭山拿过金球奖,那他干什么退役?”助理第一口烟吸得太猛,前仰后合地吭哧吭哧地咳嗽。另一个助理教练在一旁笑着道:“干什么退役?他有伤,第二年养了大半年病,再出来时状态就不怎么的了。何况他的年纪好象也不,和齐明山张晓他们差不多少。联赛职业了,新球员年轻球员就和春天的草一样,一茬一茬噌噌地向上蹿,前几天沈阳队打甲A,最的队员才十八岁过。象彭山他们这样的老球员哪里还有踢球的地儿?也就只能在乙级混混了,能捞就捞。” 尤盛默然。联赛职业化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坏处也多,不过这些还轮不到他来操心。他现在唯一费神的就是怎么样把不怎么样的九园弄进甲B,至不济也要拿个得过去的成绩,然后,他拍拍屁股就回比利时继续做他的商人,再不来玩这劳什子足球了。 “尤指导,看台高处有好些人,都带着型摄影机,可能是那几个队的教练。”副总转过来,神神秘秘地声道。尤盛楞了他一眼,偏过身从遮阳棚边瞄了瞄,确实,看台高处位置最好的地方围着好几拨人,都带着摄像机,还有人不住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随他们去吧,他们踢的时候我们也会这样干的。” 比赛就象一杯白开水,不紧不慢地进行着,前十五分钟两队都没什么好的机会,当然他们都没寻找到或者创造出什么好机会。这是乙级联赛西部赛区第一场比赛,谁都不愿意在这一场里失球丢掉三分,那对士气将是一个沉重打击。两队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四四二防守反击阵型,在力求后防稳固的情况下投入不多的力量参与进攻,如果能偷袭得手,那就足够了。 第十七分钟,曾经的金靴奖获得者彭山在右边下底传出一记质量略低的传中球,白云队前锋头球过渡,一中场队员跟进大力射门,球远远高出横梁,惹得看台上嬉笑怒骂声一片; 第二十三分钟,九园队获得第一次角球机会,门前混战中球被踢出禁区,一九园队中场在二十五米附近突施冷射,在一片叫好声中,球偏出球门右侧门柱三米,从而完成了九园队上半场第一次射门。 此后双方机会都不多,中场实际上成为双方争夺的焦,到上半场结束,白云队射门五次,两次打在门框内;九园队射门四次,均无威胁;比分零比零平。 下半场易地再战,双方都更加谨慎,轻易不投入过多兵力组织进攻。第六十四分钟,九园队用一名后卫换下一名体力明显不足的中场,阵型改为五三二。在对方中场力量明显下降时白云队不但没加强向对方施加压力,反而在六十七分钟也同样用一名后卫换下一个中场。三分钟后又用一中场换下场上灵魂彭山,至此,双方主教练已形成默契,这一场球,就握手言和了。 “这样瞧着这场是平了,还看吗?”看台上广西漓江队一助理教练声地问主教练,他们抽了支好签,首轮比赛轮空,这可是个大好机会,有机会摸清所有对手的底细。主教练抓着矿泉水评咕嘟咕嘟猛喝了好几口,左右瞅瞅,别队来观战的都走光了,也就剩个扛摄像机在拍剩下的垃圾时间的录象,寻思下道:“再看看,反正也没几分钟了,看完了再走。” 比赛的实质内容不但这些行家看出来了,看台上的观众也看出来了,这也叫全国联赛?两队踢过中场的时间都少之又少,这明明就是明目张胆地打默契球嘛!有人开始忍不住把矿泉水评打火机等物件望场里扔,嘴里也不干不净地骂着。 恶毒的咒骂声当然也传进尤盛耳朵里,他没当回事,球迷闹就闹他们的,成绩更重要,这第一场球既然谁都输不起,还不如无声地打一场默契球,各取一分皆大欢喜。他给助手嘀咕了几句,很快一个年青的中场队员站在了场边,他是个中场,要替下一个前锋——张晓,张晓的体力明显不能支撑九十分钟,既然已经有了默契,那还不如让老将们多休息。然而尤盛还是留了一手,另一前锋齐明山还在场上,并且不断在对方半场里游弋着寻找机会。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机会,他能理解尤盛的考虑,不换下他一是在比赛监督前做做样子,“看,我们有前锋,并没消极比赛,我们只是缺少机会”,另外一个也是给球迷面子,毕竟要是被自己的球迷抛弃,也很伤士气。 还有十四分钟就结束比赛了,尤盛想到欧阳东,他可从来没有感受过真正的足球比赛是怎么回事,在几千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踢球,和与朋友一道踢打闹的野球可是两码事,得让他上场去锻炼锻炼。 欧阳东终于生平第一次走上了真正的足球比赛场,可惜他一都不觉得激动,这与他同刘胖子叶强汪青海他们一道踢野球没什么区别,如果有区别的话,也就是观众多、队友强、对方更凶悍,别的,几乎一模一样。对了,场地也不一样,这里的草坪还不如子弟校那块草坪好。 “这个家伙是谁?”相同的问题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两个主教练的嘴里蹦出来,一个甘肃白云队主教练,一个是广西漓江队主教练,他们话时表情也差不多,都是虚着眼睛一脸好奇和纳闷。 同样的问题回答却很不一致。白云队的助理教练翻着资料半晌才:“欧阳东,二十四号。”然后他的表情很疑惑,斟酌地道:“他以前,大约不是职业球员,去年到今年上半年所有注册的职业足球运动员里没有复姓欧阳的人;他的注册日期是八月十四日,那是注册的最后一天啊。”漓江队曾经现场观摩了金色山庄的助理教练却是一脸的惊诧,声地但是很快地:“真是想不到!这人上个月还在一个叫‘七色草’的业余队踢球啊。欧阳东,二十二岁;我查过去年前年的注册足球运动员名单,没有这个人。想不到九园队居然把他给收了。” 两个主教练都是轻蔑“哦”地一声,脑子里转的是一样的心思,九园队都混到这份上了,连业余球员也收,这样也敢来打乙级联赛?还想冲甲?但是接下来甘肃白云主教练想的是怎么样趁最后十来分钟弄那么一个两个球进去,桂林漓江的主教练想的是下次如何对付九园队。 “甘肃白云这回要糟糕了。” 主教练回头望了他这位年青但是老成持重的助手一眼,对他的话主教练一向很重视,而且,他一直认为这个助理的眼睛很“毒”。“尤盛换上欧阳东是要加强进攻,”助理教练语出惊人,言语中的阴森之气连一旁摄像的人都手一抖。“这个欧阳东能突能传能射,有身高有速度,作风硬朗脚下活也不粗,再加上白云队对他不熟悉,吃亏是一定的。”主教练很是疑惑,眨巴着眼睛问:“你知道这些;那白云队也有人来看过他们的比赛,他们能不知道?” 那助理一哂,微笑道:“这里可不仅仅只有足球,他的爱好比我广泛。” 场上形势确实如广西漓江队那个助理所预测的,风云突变,原本的一潭死水现在开始翻滚起几丝不和谐的波澜,旋即,它就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浪花。 踢野球出身的欧阳东一到场上,就把尤盛在他耳边叮嘱的“注意位置,与队友保持队型”这些告诫全忘记了,什么战术配合位置一概不理,只管带球冲,而中场那些油条也喜欢把球交给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鸟,任由他去撒野。 比赛第七十九分钟,也就是欧阳东上场三分钟后,他突破后下底,吸引对方两名后卫之后,在底线突然回敲,被他的动静弄得一头雾水的齐明山跟进后球被对方破坏出禁区,但是他还是朝欧阳东竖起了大拇指,示意这个球传得好; 第八十三分钟,九园队界外球,一助攻的后卫大脚把球踢进禁区,齐明山头球摆渡,欧阳东鱼跃冲,可惜球得太正,被白云队守门员没收; 第八十四分钟,九园队卷土重来,齐明山、欧阳东和那名才换上场的九园中场球员连续在对方禁区前沿二过一配合,最后由欧阳东在禁区弧起左脚射门,球被守门员奋力扑出,齐明山跟进补射,被白云队后卫解围出底线; 第八十四分钟,九园队开右边战术角球,球在两次倒脚后传到站在禁区外的欧阳东脚下,不调整凌空右脚打门,球碰对方球员身上变向,被对方大脚解围; 第八十七分钟,球再次交到欧阳东脚下,他晃过一名对方球员,强行向罚球斜插,在禁区里被三名白云队员包夹,此时齐明山在他身后两米处,另有两队友从左右两边斜向跑动包抄;欧阳东急停,脚下两三次盘球后甩开一名贴身防守的对方球员突然横向启动,两名防守他的中卫也跟着加速,然而他们跑出两步后却霍然看见欧阳东脚下并没有球,球哩?! 球还在原地! 球距离球门不到十二码,从这里到球门间除守门员外再无白云的球员,连守门员都已经跟随欧阳东的启动稍稍移动了位置,等他反映过来,齐明山已然轻松恬然地飞起一脚,在全场球迷的欢呼鼓噪中,九园队在全国乙级联赛中首开记录,这也是九园俱乐部历史上第一次在全国职业联赛中进球。 甘肃白云队的主教练脸色铁青,狠狠地盯着尤盛半天没话,尤盛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抱起了浑身湿透的张明山,然后又跑去抱被众人围住一脸腼腆微笑的欧阳东,“你子!”尤盛兴奋得不知道什么,半晌才迸出一句:“球踢得真野!” 场里都没几个人,广西漓江队的主教练一行人还坐在高高的看台部。 主教练喟然长叹,“这个欧阳东不好防啊,左右脚头球都能射,视野开阔而且象不仅仅用身体踢球,这样的球员很难防。我们怎么就没这样的球员哩?九园可真是走了狗屎运。”年青的助理听了他的话,在一旁笑了:“我还以为您操心什么啦,其实打九园我们轻松得很啊,根本不需要费神。” 主教练盯了助理一眼,不解地问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助理笑笑,掰着手指头解释给主教练听:“我们和九园打时,是我们的第三场比赛,也是九园的第四场比赛。您看,九园这一场派上欧阳东吃了甜头,我估计下一场他有百分之七十的机会首发,如果再吃甜头,第三场比赛就一定是首发了;这样,前三场比赛他们能积五到七分,到和我们打时他肯定就是九园的前场进攻核心了。”主教练头,他还是不明白助理的意思,虽然他作球员和当教练都算有成就。“我怕的就是九园用他作核心。他的能力在这一组诸多球队里太突出了。” “等我们和九园踢时,他是核心他们输得更快,我是如果我们抓住机会的话。”他笑得就象一只年轻的狐狸,“尤盛当球员时就很注意战术配合,退役后虽然一直住在比利时经商,但我听他还去科隆体育学院自费旁听了一年,可惜我在那里没遇见他。他在欧洲十来年了,受欧洲足球影响一定深。他肯定向他的球员不断地灌输战术素养和战术纪律,虽然时间短,但是还是有一定成效,您看他今天的比赛,三条线层次感多强,衔接得多紧凑?现在来个欧阳东,他如果成为球队的攻击核心,那么三条线应该是围着他转,而他偏偏又是踢野球出身的,不讲究什么战术纪律,如果九园还是讲究战术素养什么的话,我们就几乎是稳操胜算了。” “你是,”主教练依然一头懵懂。 虽然打心眼里看不起主教练,但是助理从来不在脸上带出来,他谦虚地解释道:“您也看见了,九园今天的首发队员有七个是三十岁以上的老球员,他们有经验没错,但是体力就很成问题。按尤盛的要求,三条线要有层次感,那么为了配合接应这个欧阳东的反复高速冲击,他们很快就会被欧阳东的速度带垮。”助理收住了话头,后面的话他不能再下去了,再,就显得主教练一无是处。 “对,他们的体力没有了,我们的机会就来了。”主教练高兴地脸放红光,这等于还没开打已经有三分向自己招手了,“只要我们能稳稳守住上半场,下半场就能要九园好看。”他拍着助理的肩膀,赞许地道:“行,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活泛,喝过洋墨水就是不一样。” 第二章 冲甲之路(三) 比赛胜利的兴奋一直持续到晚餐时间,欧阳东那匪夷所思的停球就是议论的中心,“你怎么肯定齐明山就在你背后哩?我当时也跑到位了啊。”这个问题是问的最多的,无论欧阳东回答多少遍,众人都觉得不满足也不满意,非得刨根问底不可。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齐大哥应该在我背后,我觉得他肯定在我背后。”欧阳东一口咬定是感觉。谁背后都没长眼睛,除了“感觉”,倒也真是无法解释。然后众人的矛头再转向齐明山,憨厚的东北汉子现在乐得嘴都要咧到耳朵下了,虽然在他的足球生涯中进过上百个球,但是这一个无疑是最值得他回味的。三十三岁的他那时已经把最后的劲都挣出来了。“我本来是想跟上去补射的,如果那丫脱手的话。”他宽大的脸膛就象血一样红,不过向*保证,他今天绝对没喝酒,一滴也没喝,不过如果啤酒也算酒的话……“看东子横向一拉,”现在他已经把欧阳东亲昵地称为东子,“我就以为他要射门了,他那位置太正,守门员好扑,我就等着那丫一脱手我就给他来一下。结果那俩厮和东子一闪开我就楞了,球居然还在罚球位上,那还不好好地给丫们一脚肥实的?” 这一段大伙听了好几回了,但是齐明山每回到这里众人总要哄堂大笑,“那俩堵东子的中卫的脸色才叫一个好看,才启动就想回来,一晃悠就没重心了,躺在地上还在纳闷啦。那表情,可惜没相机,不然真得照相留念。这次够丫挺的们回去好好喝一壶了。” 众人再次大笑中,副总笑吟吟地拎着漆黑的密码箱走进餐厅,“来来来,咱们是打一场发一场的钱,大家上场踢球辛苦了,俱乐部也不能亏了大家。”他拍着密码箱,哗啦一声轻响打开,里面是一个个摞起的鼓鼓囊囊的大牛皮纸信封,信封上也没名字,反正是按着人头发,球员教练队医的信封又大又厚,别的俱乐部工作人员如司机公关接待也都有一份,只是薄了许多。又是一堂欢喜。 吃完饭就是自由活动时间,球踢赢了尤盛破例放宽了政策,十二前回来就行,明天照常训练。欧阳东谢绝了好几拨人的邀请,和齐明山一道回楼上的寝室。齐明山腰上有老伤,每天都要去队医那里按摩和电疗。走在楼梯过道里,齐明山依然兴奋得不能自已,边走边大声地对欧阳东:“兄弟,我知道你想去回去数数你信封里的票子,当年第一次领到联赛奖金时,我和你现在一模一样。其实啊,这也算不得什么。咱们冲上甲B,那就什么都好,冲不上,凭你那两下子,明年换个乙级队照样挣钱。没进甲级队的人啦,就都以为甲级队这样好那样好的,要真进了甲级,你还未必能有这里挣的多。”他着着一扭头,副总就跟在他们背后,胖胖的圆脸上挂着一脸虚笑,假惺惺地看着他。“我的衣服还忘在餐厅里,”齐明山话音未落便匆匆离去。 副总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透了一口大气,强作出一副笑脸对欧阳东道:“别听他的,这些老油子就知道教这些狗屁不如的东西。俱乐部进了甲级,大家的待遇自然而然就水涨船高。”欧阳东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齐明山的话他没在意,副总的话他也全当耳旁风,自己明年还踢不踢、还能不能踢球,眼下可真是天知道。 这栋独立楼的三楼就是九园俱乐部队员的寝室,楼梯一上来,两旁各六间寝室,因为全队也才十九个球员,因此象齐明山张晓这样的老资格球员都是一人一间,欧阳东和一后卫合住一间,房间里设施齐全,全部按三星级宾馆的标准间规格。这里原本就是体育学院招待所的第二贵宾楼。队友大约全部都出去庆祝了,楼道里很安静,没有风显得稍稍有些闷,头的灯把柔和的桔红色撒在走廊里,脚下的化纤地毯踩着软乎乎的,沙沙地轻轻作响,回想起不到十天前自己还在为一日三餐而奔波辛苦,欧阳东不觉一阵恍惚。 推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欧阳东微微一楞,他的室友向冉也没去溜达玩耍,正把信封里的人民币一张张地摊在床铺上,他自己窝在沙发里,燃着一支烟,盯着那摊钱怔怔地发呆。茶几上搁着一廉价的计算器。见了欧阳东,向冉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他知道欧阳东不吸烟,还是顺手给他让了一根。欧阳东笑着,摆了摆手。 “还是南方人有钱啊,这里踢一场*去年三个月挣的了。”向冉感慨地道。沐浴在室内清凉空气中,耳边聆听着空调低沉的嗡嗡声,欧阳东舒服地斜倚在床头,疑惑地看着他。“你知道这场球我们一人分了多少?”“应该是四千四吧。赢球奖金加净胜球奖,十一万,二十五个人分,一人就是四千四。”这数字欧阳东早就在心里默算过很多次了。“要是再加上比赛补助哩?”欧阳动诧异地摇摇头。这个他可没算过,比赛补助是多少他都不知道,合同里只提过训练补助,一天四十块,比赛补助这个词他都是第一次听。 “一场每人就三千五,”向冉摇着头,搓着刮得溜青的下巴大发感慨,“我去年在山西队打球,一个月是一千七百八的工资,没比赛的话,乱七八糟满打满算什么都加完,一个月不过两千二百三十块。开始以为乙级联赛开始了总要好,俱乐部也好不容易找个卖煤的做赞助商,打一场球才一万三,二三十号人围着分,我还不是主力,踢一场分个三四百就算不错了。现在可好,就踢了一场,绿花花的票子就是八千。”他脸上也不出是哭是笑,“我在这里挣钱,我那些队友这会子还不知道在干什么啦。”着着,他声音里已带出了哭音。 欧阳东默然,一场球八千,这数对自己来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比上半年班拿的还多。“你们队怎么解散了?”“不解散怎么办?别人出门都是飞机来飞机去,我们得坐火车,吭呤哐啷赶到,还没踢就已经累得半死,这样能出好成绩?出来都不怕你笑话,去年四月份报名参加乙级联赛,要先交四万五保证金,我们队还楞是差没拿出来,最后还是找体委借的钱,五六两个月所有人一分钱没发才把这窟窿给填上。” “队伍解散了,你能出来,你队友就不能出来?” 向冉咬着嘴唇,嘿然半晌才道:“出来?他们连职业足球运动员的一千块注册费都交不起,再就是注册了又能怎样,一听是山西队的,人家就给你张冷面孔。”他想起上半年东奔西走找俱乐部收留的事情,紧紧闭上了眼睛。“我九岁就开始踢球了,十三岁进的山西少年队,除了踢球,什么事都干不来,队伍一解散我心都凉了。我女朋友对我那可是真好,瞒着她父母把她攒了好几年的钱都拿出来了,先叫我去注册,又告我南方人办足球大方气派,把钱全给我叫我到这边寻个饭碗。从河北到海南,我转了六七家俱乐部,最后才顺着报纸上的一段新闻找上九园的。要不,我可真是没脸回去见她。”着便打开床头抽屉,从钱包里拈出一张照片,递给欧阳东,“这就是我女朋友。你瞅瞅,人可好了。” 照片大约是在一个什么古建筑边照的,一截佛塔从一堵看着就很有些年头的老墙里探出头来,墙边站着一个穿粉红色高领毛衣的女孩,一张可爱的圆脸上,眉毛是弯弯的,眼睛也是弯弯的,笑得格外甜。“漂亮吧?”向冉骄傲地,“特体贴人。今年队伍冲上甲B,我去回去和她结婚,然后把她接过来。” 欧阳东笑了,把照片还给他,笑着道:“真挺不错,你有福气。” 向冉一面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回钱夹里,一面随口问道:“东子,听你声音你也不是本地人啊,你老家哪里的?”“我就是本省人,不过我一直在外省住。”向冉眨巴眨巴眼睛,笑着道:“原来和我一样啊。你球踢得不赖,以前是哪个队的,真不知你们队那主教练是怎么想的,会把你给放走?” “七色草。”欧阳东顺口出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今天刘源他们来看比赛没有,等打完比赛一定要去好好谢谢刘源和叶强。向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迟疑地道:“七色草?这名字太陌生了,一印象都没有。是个什么队?” “是个业余队。我以前不是踢球的。”他把自己过去半年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从工厂停工开始,怎么与刘胖子一伙人结识,如何踢球赌彩,一直讲到他是如何加盟九园。只把向冉听得张口结舌,手指被燃完的烟头烫得猛一激灵,这才回过神,试探着问:“你是,你来九园前就没踢过球?我是,象我这样踢球,象今天这样踢球。”欧阳东很确定地否定了,“从来没有,在学校读书时都没有过。一个每天只有一块五毛饭钱的穷学生,会去踢球吗?” 向冉怀疑地上上下下来回扫视他好几遍,好半天才道:“我信你的话。我一直以为九园签了我就是拣了个宝,看来你才是九园捡的最大的便宜。不过我总是不能相信你以前就没踢过球。真没踢过?”欧阳东笑笑,“真的没有。” 屋里静下来,只有空调工作时发出的微弱嗡嗡声。冷不丁向冉又问道:“九园一个月给你多少?” “工资是一千五百八;别的,咱们应该一样吧。” “就那么?”向冉嗦着嘴唇,仰望着天花板,半天才道:“现在我信了,你以前确实不是踢球的,你拿的这工资不是今年的行市。”欧阳东狐疑地望着他,问:“你这话,我没听懂。”向冉一哂:“象齐明山张晓李向东他们这帮人,一个月都是一两万,别的人五千到八千不等;你来之前我是最低的,一个月才三千七,没法,谁叫山西队去年成绩太臭,乙级联赛华北赛区六战六败。” 欧阳东没吭声,同是一队球员,收入上有差距他多少也猜到一些,只是没想到差距会拉到十几倍。不过他现在也很知足。“你们山西队前年好象还是甲级队,怎么今年就解散了?”对这些与足球有关的事情,他只是影影绰绰有印象,反正晚上无聊,就当聊天解闷。“没钱。”向冉的回答倒是很干脆。“前年我们是唯一没外援的甲B球队,甲A也有一支,八一队也没外援,不过他们是不能请外援,我们是没钱请外援。那年甲B最后一场球,我们是主场,对佛山队。我们胜了成功保级,他们胜了进甲A。没开打我们就听,人家佛山俱乐部带了一百二十万现金来,胜了就地发钱。我们哩,三个月都没发奖金了。比赛还没开始人心就散了,不降级才真是怪事。” “钱,才是职业联赛里最重要的。没钱,就别玩职业足球。”学都没读完的向冉总结出的道理虽然肤浅,却是一语道出了实质。 八月二十八日晚上七,在烦躁的蝉鸣中,逐渐西移的夕阳依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东体里人头攒动沸反盈天,五千人的运动场涌进了六千多人。今天《都市晚报》体育专栏一条标题挑起无数球迷的心情:“九园刀锋试犀利,今天誓斩海南龙”。中午就已经有人开始在东体门口吆喝,“有球票的卖,有球票的卖”,“高价收当天球票,卖的喊一声”,票价节节盘升,比赛前五元一张的乙票卖到二十元,十元一张的甲票卖到三十五。 今天九园对阵海南海龙。海南海龙虽然是一支南方球队,作风战术却更象一支北方队,队员年青体力好,攻击快速犀利,依仗着两名高大前锋强大的冲击力,四天前的第一场比赛就将赛前踌躇满志的本城烟厂俱乐部队打得落花流水,三比零轻取三分。本场比赛他们依然沿用了上场比赛的阵型和球员,很明显,对付平均三十岁的九园队他们很有信心。海龙的主教练自信满满地坐在教练席位上,悠闲地抽着烟。 与海南海龙的比赛正如那位广西漓江对年青的助理教练所预料的那样,欧阳东第一次在职业足球联赛中首发出场。 第五分钟,欧阳东带球从中路突破,横传跟进的队友,队友在向禁区内传球时被断掉; 第九分钟,欧阳东在禁区前沿高速奔跑中用胸部顺停队友传球,起右脚射门,球偏出横梁; 第十三分钟,齐明山张晓配合,张晓射门,被守门员没收; 第十七分钟,欧阳东从左路沿边线推进,与对方后卫一对一,在左右脚于足球上七次交替虚晃后,已经被他晃得完全失去重心的海龙后卫扯着欧阳东的衣服仰天倒地,前场定位球。全场数千名球迷目睹了这一连串叫人眼花缭乱的脚下动作,整个东体在瞬间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尤盛兴奋地使劲抓住身边助理的肩膀:“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他居然会做这些动作!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动作!”海龙队教练再也坐不住了,站在场边大声呼喊自己的队员加强防守,看住那个活跃的二十四号。 第十九分钟,九园守门员大脚长传,九园队在前场头球争抢中获得先机,球直传禁区,齐明山斜敲给张晓,张晓在门前低射。一比零。九园队第三次射门,终于敲开对手的大门。 海南海龙队的主教练想到过会先失球,但是他绝对没想到过自己的球队在场面上居然处于完全的劣势,开场二十多分钟仅仅有两次毫无威胁的远射,两名前锋徒劳地在对方半场来回奔跑,中场队员和后卫不得不穷于应付对方一波接一波的攻击。 尤盛现在可以上烟美美地吸上一口了,实际上他觉得这场比赛都可以结束了,老队员的体力是成问题,但是现在他有一球在手,打顺风球老队员的经验就很有用了,何况,只要欧阳东在场上,海龙队也未必敢投入太大的力量进攻。两个助理在旁边笑着嘀咕,一个人扭脸对尤盛:“尤指导,现在这套人马,冲甲问题不算很大了啊。” 嘴上着“未必未必”,尤盛脸上却露出满意的微笑。就在十天前,他还在为比赛如何排兵布阵煎熬得两眼通红,现在他很轻松了。冲甲,实力上应该没问题,如果再有运气,比如象捡到欧阳东这样的运气…… 第三十六分钟,九园获得右边角球机会,负责这个位置的球员在摆放足球,海龙队禁区里拥挤着十好几名双方的球员,推攘着呼喝着躲闪着跟随着,每个人都希望在足球飞过来时取得一个更好的进攻或者防守位置。球开出,被禁区内一海龙队员到禁区另一边,恰好在这个位置的九园队员起脚劲射,混乱中碰到某人身体后变向,横着从球门前高速掠过…… 海龙队守门员紧紧盯着飞行中足球,双腿蓄积着力量,但是他不敢扑出来,应付这种在球门前三四米处高速飞行且带旋转的足球,任何一次盲目的出击都可能带来不敢想象的后果,幸好他面前最危险的一段是自己的两个中卫,另一个队友正迎球提起右脚,半转身准备把它踢出去…… 一个蓝色的身影突然从两个海龙队员之间狭的缝隙中扑了出来,理着短短平头的脑袋迎着球就过去…… 守门员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扑救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足球在球门线后轻盈地弹起来,再飞到球网上…… 海龙队员解围的一脚,重重地砸在欧阳东脸上,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章 冲甲之路(四) 自己这是在哪里?那山好高,那树好绿,那潺潺溪流边错落的泥墙草房真熟悉啊,石板桥上牵着肚子滚圆的牛儿的,不正是幺妹子吗?才几年不见,她都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声音好亮好野啊…… 年年有(那个)个(那个)六月二十三 (那个)约着我(尼)七姐八(那个)妹去耍耍跑马山(呦) 跑马山上耍耍山前山后,山左山右、谷辘团转、团转谷辘(尼) 花红、李子、桃梨、苹果、拐枣樱桃树, 走下山来耍耍赛马大会…… 谁,谁在碰我?把你该死的手拿开!欧阳东想大声叫喊,但是他什么都不出来,只是沙哑地咿唔了几声。 幺妹子的身影突然消失了,那些山啊树啊溪流房屋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和自己近在咫尺的脸。因为太近,这张脸有些扭曲,担忧的眼睛里满是焦灼。男人仔细地观察了欧阳东的眼睛,然后翻开他另外一只眼睛。“还好,”男人松了口气,作了个手势,两个人提着两根用帆布紧裹着的长杆快步跑到自己的身边。 脑袋里嗡嗡作响,眼睛也胀得难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眼底使劲地踢它们,整个脸都是麻木的,毫无知觉,唯一能觉察到的,就是有两道热热的液体不断地从鼻孔里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口腔里也有一团咸咸腥腥的滋味。“我这是怎么了?”欧阳东吃力地问到,从喉咙里只是滚出几个不成词语的音符。他从朦胧的眼睛里看去,四周全部是穿着齐膝长袜和钉鞋的腿,再看时,一个黑衫人似乎在竭力把两群情绪激动的人分开。声音太嘈杂了,什么都听不清楚。 “能听见我话吗?”队医大声问道。欧阳东痛苦地咧咧嘴算是回答,动一动脸上的肉就痛入骨髓。队医朝场外作了个换人的手势,示意服务人员把欧阳东抬到担架上。 在通道边尤盛跟着队医问了一句,“他怎么样?”,队医边跟着担架跑边到道:“骨头没问题,就不知道有没有脑震荡,马上去医院检查。”略略清醒一的欧阳东看着教练,挣扎地了一句“他是故意的”,就把塞进救护车,车马上拉起警笛一溜烟开走了。 “红牌!红牌!红牌!”四面的看台整齐划地喊着口号。然而什么牌都没有,从主裁判的位置看,那个海龙队员的动作只是个“抬脚过高”的危险动作而已,当然欧阳东那个进球也有效。实际上九园队员们的愤怒也只是因为对方的动作过于危险,如果能借此机会让裁判把对方罚下那么一个,后面比赛就要轻松得多。主裁判口头警告了那名海龙队员,然后指向中圈弧。 中场休息时尤盛脸色铁青。已经给医院打了几次电话,回答都是“正在检查,一切都要等检查结果”。“下半场要注意防守,要死死盯住那两个前锋,尤其是比赛快结束前,一定要注意力集中;后卫盯人要盯死,尤其是定位球。我们有两个球在手,他们一定会全力反扑,抓住机会我们就打反击,反击时要果断;中场要多阻截,多抢;要注意保持体力;要多多倒脚,拖延时间;下半场变阵五四一。最后,注意保持队形,除了前锋线外,要形成防守的层次。”他又拨通电话,再一次询问在医院的人,“结果出来没有?” 下半时是海龙的天下。从赛后统计结果显示,下半时前场定位球海龙队七次,九园队一次,角球五比零,射门十五比四,进球一比零。经过九十三分钟比赛,九园队又一次战胜了对手,现在他们是西部赛区唯一全胜的球队,只是这一场胜利的代价可能太大。赛后面对众多本地媒体,尤盛就了一句:“比赛结果相信大家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我们的一名主力球员受了伤,正在医院接受检查。我希望检查的结果不是我们最不希望看见的。” 晚上十半结果出来了,欧阳东的伤连轻微脑震荡都不算,但是“最好还是卧床休息几天”,这是医生对俱乐部工作人员的话,这句话让尤盛本来已经高高悬起的心脏平稳地回到老地方。“这家伙好硬的骨头,”他笑着宣布了医院检查的结果,的餐厅里所有人哄堂大笑,共同举起酒杯。胜利当然要喝一杯,但是知道队友平安无恙后,这酒才能喝得更加舒畅。 比赛的结果省市电视台晚间新闻都进行了报道, “昭,你开来看,好象是你东子哥。”在客厅里不停转换着频道以躲避广告的殷素娥恰恰看见了这一段,欧阳东受伤倒地的画面被市电视台的导演处理得非常成功,电视画面上他脸部全是鲜血,抬上担架时身体软绵绵的似乎全无知觉。秦昭假装没听见,什么叫“你东子哥”,她想起欧阳东那样子就够恶心。 虽然已经和九园俱乐部签约,但是欧阳东那简单的行李还是放在这里,房租也已经交到了年底,因此殷素娥就没再把那间的单间写出去。她忧心忡忡地走进卧室,女儿在台灯下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再有八个月秦昭就要参加高考了,考进本城的一所著名大学是她自的愿望。“你东子哥今天踢球受了伤,看样子伤得可重。哎,这孩子,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去做,非要去踢球,有个磕着碰着的可怎么办?你他会有事吗,昭?” 秦昭噼里啪啦地翻着一大摞辅导书,头也没抬:“您就放心吧,他现在挣钱比他去送什么啤酒饮料的多得多。再,踢球磕磕碰碰的再正常没有了,要您瞎操心么?”再没什么消息比它更好了,那个家伙受伤了,希望很重很重,秦昭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冷笑。秦素娥把搅拌匀的牛奶搁在台灯旁,坐在床边瞅着女儿,良久无声地叹息一声,怔怔地道:“那你,我明天要不要去看看他。就是不知道他在什么医院里。”她把女儿胡乱扔在床上的衣服拾掇好,欧阳东那张鲜血淋漓的面孔总在她眼前浮现。“他又没个亲戚在这里,……我明天还是去找找他单位,问问他在哪家医院。” 秦昭扁扁嘴,斜睨了母亲一眼,没话。 欧阳东在省人民医院住的是高级病房,比他在俱乐部的寝室还舒适,只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淡淡消毒水味道,让他很不习惯,折腾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早晨护士进来换花时,轻微的响动使他突然从梦中惊醒,盯着背对自己的护士那身白大褂懵懂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医院里。 他习惯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腕上什么都没有,那块跟了自己四五年的老式梅花表不知道被人收拾到什么地方去了,大概是作全身检查时让俱乐部的人给取了吧。“大姐,几了?”正在摆放鲜花的护士怒哼哼地扭过头,拧着眉头问:“你觉得我象大姐吗?九半了。”着她利索地花插好,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原来是个姑娘,看着护士自己收过腰身的白大褂,欧阳东笑了。门口传来几声对话,护士推开了门,“你的朋友,你见不见?”欧阳东搓搓依然有些发淤麻木的脸,头,“让他们进来吧,我没事的。” 来的是尤盛向冉和俱乐部办公室的女秘书,他们带来了好几篮水果。 “昨天的比赛怎么样?”他们还没坐下,欧阳东就焦急地问。“赢了,二比一,”尤盛一面坐下,一面习惯地准备烟。“这里不许抽烟。”还没离开护士冷冰冰地道,严厉苛刻的目光逼着尤盛悻悻然收起烟盒和打火机,然后她才轻轻地关上了门,滴滴答答的脚步顺着安静的走廊慢慢远去。 “这姑娘蛮歪啊,”尤盛给自己找着台阶,支使着向冉,“去,把门锁了。”又一次摸出烟燃,美美地吸了一口,才问道:“看样子你没事了吧?”这话是对欧阳东的。欧阳东坐在床上来回转转脖子,“没事了,就是脸上还有木,比昨天好多了。”话时脸颊骨还是有痛,不过这应该不是大问题。“那就好,我还真怕昨天那一脚教你爬不起来了,”尤盛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报纸,“想看看你昨天的形象吗?” 报纸仅仅是体育版,还没打开就看见一竖栏标题,黑底白字粗大醒目:“屠龙!”字是草书,可能还经过处理,“屠”字看着就很凶煞,“龙”字却显得畏缩。还没看完欧阳东就笑了,这些记者真会鼓吹和煽动,不过他那次即兴的表演倒是写得很生动。报纸另一边是一段新闻,题目是“海南海龙恼羞成怒,本城九园主力重伤”,并且配发了三张照片。照片很清晰,而且全是彩色的,第一张是欧阳东抢前射门那瞬间;第二张是对方那一脚正正踢在欧阳东脸上,他被踢得侧身后仰;第三张是在一群球员裁判之间,两个球场的工作人员把瘫软的欧阳东抬上担架,从人丛的缝隙中可以看见欧阳东那张鲜血淋漓的脸和他软绵绵垂在身侧的手脚。 “怎么,那个踢我的人没事?”粗略地看过关于昨晚比赛的报道,欧阳东愕然问道。“他是存心的。”那人当时的凶狠眼神他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动作也没有丝毫的犹疑。 “就只是个口头警告。”向冉愤愤地道,“齐明山也他是故意踢你的,再怎么解围也没那踢法,再他看见你上去连个收脚的动作都没做。”尤盛摆摆手制止了向冉,苦笑着道:“现在这些都没用了,好在东子你也没什么事,以后一定要注意,足球场上这样的黑心事黑心人不少,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着他转了话题,“这里挺不错啊,什么都有,比咱们俱乐部的条件都好。既然你都来了,那就在这里多住两天,反正我看你平时训练也是出工不出力。”欧阳东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啊,尤指导,我平时训练总提不起劲。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上场就特别有力气,也特兴奋。” 这尤盛早就观察出来了,有些运动员是平时出成绩,另有些是比赛出成绩,欧阳东大概就是后一类人,平时训练就跟着别人做,也不怎么见水深水浅,一到场上立刻就是另外一回事。这样的队员,越是关键性比赛,他越能发挥出高水平。“昨晚你在场上玩的那几脚花活,几时练的?看着挺象那么回事嘛。”向冉一听也来了劲,“就是就是,他们都在打听你以前是哪里的。我你是踢野球出身,他们楞是不信,还是尤指导出来证明他们才不再什么了。不过我瞅他们那样,多半……”他瞧瞧尤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吐吐舌头一笑。 尤盛也不以为意,笑道:“他们多半是半信半疑吧。别你们,我也在怀疑。东子,你这几手是怎么练出来的?”欧阳东笑道:“真没练过。前几天晚上看电视里放哪一年的美洲杯集锦,有个球员就是这么做的,当时印象挺深。昨晚和那海龙七号一对一时就顺势用上了。这样做可真麻烦,差没把我自己先晃趴下。” “只是看电视?”尤盛和向冉面面相觑。 临走时尤盛再三叮嘱欧阳东好好休息,九月一号和本城顺烟队的比赛他就不上也没关系,反正现在九园两战积六分名列各队之首。其实下一场和顺烟的比赛怎么打,集团公司的头头们都在挠头,这场比赛到底是胜是平是负,尤盛都在等通知。顺烟并不仅仅是个足球俱乐部,虽它背后只是市烟草公司的烟厂,实际上它是市里搞的一项精神文明工程,受到省市两级政府的高度重视,因此,它的足球队里不但集中了以前省足球队的骨干力量,还引进了好几名有实力的当打球员。它的目标只有一个——冲甲。可惜流年不利,热身赛时打一场赢一场的顺烟队,到了乙级联赛西部赛区决赛时却是踢一场输一场,到昨天下午为止两战皆负积分为零,一也看不出个“顺”字来。 送走教练和队友,欧阳东没再躺回病床,他走进阳台。这里是省医院住院大楼的十七楼,站在的阳台上,凭栏四望,鳞次栉比的楼宇大厦,匆匆蚁行的男女行人,来回穿梭的滚滚车流,半个繁荣浮华的大都市尽收眼底,错落的高高塔吊正在把城市的脚步向外不断延伸;再远处,在盆地的边缘,晴朗无云的天际影影绰绰可以望见起伏叠嶂的群山,从那里向南走数百公里,就是他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家乡。不知道舅舅舅妈和幺妹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等打完比赛,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自打踏进大学的殿堂,自己有五年多没回去。 “咚咚、咚咚”,病房的门被人轻轻地叩响,欧阳东答应一声,并没有回头,他以为是那个铁面无私的护士,想起护士瞪着尤指导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他就不禁有些好笑,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县官不如现管”。 “东子,你怎么不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干吗跑阳台上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焦急地数落他,糟糕,这不是那护士,是殷老师殷素娥,他的房东。“殷老师,您怎么来了?” 把欧阳东撵回床上躺下,再细心地关上通向阳台的门,殷素娥这才把自己带来的保温食盒打开,一大筒热乎乎的鸡汤里浸泡着两只鸡大腿,扑鼻的香气立刻弥满整个房间,欧阳东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快,趁热吃。”她一面皱眉拾掇着尤盛抖落在茶几上的烟灰,“这是谁啊,怎么在这里也抽烟?”一面把胡乱摆放的几蓝水果归置好,转身看到欧阳东捧着塑料碗痴痴楞楞地发呆,她问道:“怎么,是不是太烫了?路太远,保温筒又了,带不了许多,就给你带了一对鸡大腿,别的留给昭了。天气太热,东西多放一会就要坏。你要爱吃,我就再给你做。”提到女儿,她尴尬地笑笑,女儿对欧阳东一向有成见,从来没给欧阳东好脸色。“你怎么不吃?你受伤了吃这个最补。” 欧阳东低头捧着食盒,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热热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我吃,殷老师,我这就吃。”混杂着泪水的鸡汤和鸡肉,欧阳东无法感觉到它的滋味…… “我还得赶紧回去,我没请假偷偷来的。”殷素娥笑笑道。守着欧阳东吃完,她赶紧收拾起碗盘筷子,走到门口,突然又掉头走了回来,“你看我这记性,还有件大事都给忘了。”她从兜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床边的桌上,“这是三百块钱,你自己拿着买营养品什么的补补。我要是能有时间,就再来看你。” 欧阳东怔怔地发愣。殷素娥已是自顾自地去了。 第二章 冲甲之路(五) 九园与顺烟的比赛是在九月一日进行,但是球票在二十八日晚九园与海南海龙比赛后半时就已经售罄,这两天东体外一棵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下,随时可以看见一簇簇的人群,他们一面闲聊,一面焦急地等待,希望能碰上那么一个两个出让球票的人。每一个在这里驻足停留的人都是他们的目标,假如你恰好停下,马上就有一群人从各个方向围上来。“朋友,有九月一号九园对顺烟的球票吗?甲票我出六十”;这个价钱马上就被抬高,“我出七十五!”“九十!”这时那不幸成为焦的人多半惊惶失措地诺诺言道:“我,……我也是来买票的,”众人在失望中继续守侯下一个希望。 本城三大报纸几乎是义无返顾地把这场比赛定为短期报道的重,并且堂而皇之地给它起了一个对大多数市民来很陌生的字眼:德比。为了增加自己的发行量和影响力,两张报纸各自挑选了一家和自己关系不错的球队,且马上以它的拥趸自居,依靠从俱乐部里采访来的、打听来的、推理来的和想象来的各种材料在报纸上针锋相对大做文章,第三张报纸自然就以“客观报道”居中,当然它也没闲着,每天都将头天另两份报纸的消息进行深度剖析,居然也赢得了不错的销售成绩。 到九月一*赛当天,这场报纸上的论战已经进行到**,一方坚持“顺烟”队虽然两战皆负,但是它跌到谷底时就是反弹的时间,按它热身赛时的状态,西区乙赛依然是前途一片光明;另一方对此观不屑一顾,认为“九园”挟连胜的势头,“痛打落水狗”自是毫无疑问。整个城市都有形无形间分成拥“顺”或者反“顺”,更有眼光敏锐的商人连夜赶制出分别印有“九园”和“顺”字样的遮阳帽及T恤衫若干,在向体育场缴纳了一百六十元的场地租用费之后,就守在东体门口找几个漂亮妞现场热卖,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九园与顺烟的比赛下午一三十分开始,十二半体育场就已经坐得满满腾腾,熙熙攘攘的人潮还在不断地向里涌,谣传乙票都已经爆炒到每张八十元,甲票更是有行无市。球场内锣鼓喧嚣人声鼎沸,好一派纷繁热闹景象。顺烟俱乐部出手不凡,从当地驻军请出军乐队,又组织了几百人的拉拉队,齐刷刷一色的蓝帽子蓝T恤,在主席台对面看台上占据了好大一片位置,最上方撑起一条又宽又长的硕大横幅,上面写着斗大的黄字,“顺烟必胜”。九园俱乐部似乎对这些毫无准备,除了南区看台上一幅“九园我爱你”的红布,再没什么可以与顺烟对抗的活动。 不过这些并不能代表什么,昨天俱乐部就已经接到集团公司的通知,而且省市两级宣传部门都亲自给俱乐部打了电话,称一位省上的高级领导发了话,“输赢是俱乐部的事情,这个我们不插手”,但是,“要让全市人民真正地享受到足球”。“足球的享受”是什么样,尤盛毫无头绪,他也不知道这是省上大人物的原话还是他秘书转达的意思,不过既然“输赢是俱乐部的事情”,那就好办了,只要干掉顺烟,他就可以骄傲地对集团公司的头头脑脑们,去武汉的路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比赛的进程异常热闹,不过热闹的顺烟队和顺烟队的球迷们,因为此前一球未进的顺烟正如那张报纸所预测的,爆发了。第十一分钟,顺烟利用一个禁区正前方十米处直接任意球破门得分;随后又趁九园扳平比分心切,在三十七分钟发起一次犀利的反击,由一位曾经入选国家队的中场用一记漂亮的倒钩打进第二球。而九园队员集体不在状态,多次愚蠢的失误让尤盛脸色铁青,不住摇头。“你们是在踢球吗!猪都比你们踢得好!”中场休息时他在更衣室里咆哮,吐沫星子飞溅。一名助理教练连忙拉上更衣室的门,这些话可不能叫记者们听见。 余怒未消的尤盛怒气冲冲地走过欧阳东身边时,突然问了一句:“能上么?”欧阳东兴奋地头,“没问题。”实际上他早就已经坐不住了。 在休息室门口,一个熟识的记者凑到尤盛面前,“上半场你们打得不怎么的啊,攻击怎么那么疲软?”记者的是个不争的事实,上半场射门次数是可怜的五比十七。尤盛着烟,深深吸一口然后再把白白的烟雾长长地吐出来,翻着眼皮道:“你的很对,上半场我们确实打得很糟糕,但是,”他用了一个感**彩很强烈的词语,好几个寻找猛料的记者立刻围拢上来,两三台摄象机也对准他那张眼泡淤肿的脸。 “但是,在欧阳东没上场之前,千万不要评价我们。” 事实确实如此,中场休息时九园换了两名球员,欧阳东再一次出现他习惯的前腰位置上。第四十九分钟,欧阳东禁区外远射打在门柱上,沉闷的声音在体育场上回响,这昭示着九园的反击拉开序幕。 七分钟后,欧阳东在本方半场接到队友传球,长途奔袭四十米,在灵巧地甩开一门对方堵截的队员之后冷静传中,足球贴着草皮快速移动,从人缝中准确地寻找到从右边插上的张晓,可怜的顺烟后卫这时正在盯防跑动更加积极也更加有威胁的齐明山,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晓表演。张晓没有象上半场那样再次浪费机会,无人防守的他舒服地右脚劲射,比分改写为一比二。 据九园的第二球进了之后尤盛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不过他自己却矢口否认,他自己从未过如此粗俗的话。事情的来由是这样,第七十八分钟,九园守门员从对方脚下抢到球,迅速手抛给自己的后卫,数次传球后球到了中圈附近欧阳东的脚下,此时他刚刚跑过中线。接下来的事情让全场在“噢”地一声大声叹息后安静了五秒钟,他居然起重脚把球直直踢向对方后场,此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干过,通常他都是自己带球突破,然后寻找机会传球或者射门。球在空中飞行了四十米,顺烟队后防尚未形成防守阵型,在高速奔跑中的齐明山用脚背卸下球,顺势横趟一脚与对方拉开距离,然后,怒射!足球就象出膛的炮弹般撞进了网窝。 二比二! 在震天价叫好声中,欣喜若狂的齐明山扯下运动衣,汗淋淋的脊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象鹿一样绕着场边飞奔,最后把同样欣喜的欧阳东死死地按在地上。 五分钟后九园队卷土重来,四个队员就象四把尖刀从三条线同时插处禁区,顺烟禁区内一片混乱,球多次被大脚踢出去,又被跟进协助进攻的九园队员大脚传进来,最后张晓一记头球把它*球门里,可惜主裁判已经吹响了哨子。张晓冲撞守门员在先,进球不算。 最后六分钟九园队数次对顺烟大门形成威胁,可惜都没有破门,欧阳东还因为抢前射门动作过大而被黄牌警告一次。主裁判频繁地看着手表,全场比赛的时间就要到了,但是九园队员们实在不愿意接受平局的结果,整个下半场他们一扫颓势,可以是完全压制了顺烟,如果就这样收尾的话,结果并不是他们愿意接受的。 第九十二分钟,九园获得角球机会,谁都知道这是九园最后的机会了,连九园队的守门员都跑进了顺烟的禁区。场上二十二名队员几乎全部集中在顺烟的禁区内外,一方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全取三分,另一方要死死守住以便捞取今年乙级联赛的第一分。 球开出的那一刹那,欧阳东正要腾身跃起,一记重重的肘锤敲在他隔膜上,“呜——”他无声地哀鸣一声,捂着胸口就痛苦地弯下腰。足球带着强烈的弧线直奔禁区,一个高高的个子突然从人群中高高跳起,向冉迎着球轻轻一蹭…… 球,进了! “这一场不好打啊,”看着经过剪辑的录象,尤盛掐灭手里的烟蒂,两道粗粗的浓眉紧紧地皱到了一起,“这个广西漓江也是两战两胜了。”一个助理抱着头仰靠在沙发里,凝视着电视画面,接着尤盛的话下去:“两场进六个球,明他们攻击力很强大;可这六个球由五个人踢进的,攻击很分散,防守时我们会很吃力。” 一个助理出主意,“那还是先派上欧阳东,利用他来给漓江那么一两下,只要我们比分领先下面就轻松了。”尤盛摇了摇头。这他不是没想过,但是事情远没有这个助理想的那么轻松。三场球踢下来,欧阳东的优是很突出,弱也是暴露无疑,想必尚未和九园交手的各队都已经看到了这一,也多半会拟订好几种对付欧阳东的方法。“现在最麻烦的是,漓江队比我们少赛一场,体能上肯定比我们好得多,下一场的基调是守,”他看着画面,斯条慢理地道,他脑子里塞满了各种资料,要慢慢地理顺它们。“这一要告诉队员们。联赛是个漫长的过程,从现在的情况看,我们已经在西部赛区取得了一个非常有利的位置,后面三场比赛再取三到六分,去武汉决赛就不成问题,唯一怕的是他们体力更不上。别忘了,我们队里老队员多,而且,还都是关键位置。” 尤盛凝视着电视里漓江队两个教练低声交谈的画面,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地象水一样,出来的话却让众人大吃一惊:“同漓江的比赛,能赢更好,就是输了也无所谓。所以我认为这场球不要给队员施加什么压力。我们现在有九分在手,领先漓江这个第二名三分,领先别的球队至少四分,所以输上这一场也无所谓,至少还是并列第一。五号同漓江这一场之后我们轮空,到时整整八天时间的休整,这足够我们喘口气。”三个助理互相望望,脸上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确实,连续厮杀老队员们体力都已经跟不上了,今天和顺烟的比赛队员们疲态毕露,下半场能反败为胜,一半是实力,一半纯靠运气。 “怎么,你们都没出去?”推开寝室的门尤盛才发现不仅欧阳东在,向冉也在,魁梧的内蒙伙子正抱着电话卿卿我我地个不停,欧阳东在斜躺在床上把电视机的遥控板一通乱按。 看见主教练进来,欧阳东赶忙站起来,打声招呼,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他们玩的那些我又不喜欢,所以就只好呆在寝室里看电视了。”尤盛很清楚欧阳东的“他们”和“那些”是指什么,笑着头,坐在沙发里摸出烟上,笑问:“向,你给谁打电话啦,那么亲热?”着,扔给向冉一根烟,道:“其实你抽烟可不好啊,最好酒都不要喝,很影响身体的。”向冉本来扣着打火机准备上,听他这么一,只好放下烟。 “好了好了,今天不了,我们主教练来了,明天再给你打。”向冉很快收了线,尤盛靠在沙发里悠闲地晃悠着:“你你的,什么主教练来了就不了,我有那么可怕吗?女朋友吧。”又问欧阳东:“你哩,你没给你女朋友打电话?”欧阳东一笑道:“我还没女朋友。” 看着向冉把玩着手里的烟,尤盛笑道:“抽吧抽吧,不然的话,这事传出去我名声不好,连胜三场居然连自己的主力后卫抽支烟都要管,别人还不得管我叫‘事妈’。”向冉口里着哪有人会这样啊,也着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尤盛接着道:“我在欧洲时接触过西方的职业球员,他们平时也经常出入酒吧夜总会,喝喝酒什么的,不过他们很少抽烟,因为烟对身体的伤害比酒大,而且,他们一般不喝可乐这样的饮料,你们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看两个队员,只是仰着脸道:“因为可乐里含糖多,很容易增加身体里的脂肪,这样对身体也不好,所以他们一般都是喝矿泉水或者啤酒。” 听他这么一,不但向冉讪讪地把手里燃了半截的烟心地在烟缸里按熄,欧阳东也犹豫了一下,缩回正准备去拿床头柜上可乐瓶的手。 “这些你们听着多半不舒服,不过我却不能不,因为你们还年轻,还要踢好多年,”他看着两个年轻人,顺着话题继续下去,“职业联赛后球员的钱多了,以前不敢想的事情敢想了,不敢干的事情敢干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比如你们吧,现在踢一场球就是一万上下的收入,如果进了武汉决赛阶段那就是三万五万地拿,晋了甲级拿的更多。钱多了干什么?也象齐明山张晓他们这样去干那些事吗?” 两个年轻人都闭着嘴,没有开腔。“人啦,由简入繁易,由繁入简难。”他突然了这么一句,欧阳东倒是很清楚他话里的含义,这是劝戒自己不要向齐明山他们学,那些习惯粘了边就很难改正,向冉却使劲地眨巴着眼睛,尤盛这句话对他来是太难理解了,他只能隐约地感悟到什么,但是到底是什么,他却是两眼一抹黑。 尤盛的教是到即止,看两个爱将都默默地在心里咀嚼他刚才的话,他笑着转了话题:“向,你和东子同住一间屋,你觉得东子踢球时的缺是什么?”向冉挠着头道:“这我哪里得好啊。” “你就嘛,反正是闲着没事聊天,这么久了你总有个感觉吧。”尤盛微笑着鼓励他。 “真的要我?”向冉看看尤盛,又看看也是一脸期盼的欧阳东,“那我可就了。”他手伸向桌上的烟盒,突然想尤盛的话,又不好意思地缩回来。“东子吧,其实他的缺也很明显,就是身体太单薄了,对抗时很吃亏。象今天最后那个角球,人家轻轻一碰他就没重心了。要我是对方的后卫,我就和他粘得死死的,他再有技术也没用,他没法动弹啊。”他看着欧阳东,想了想又道:“刚开始吧,我觉得东子在甲B里踢个主力前卫边前卫什么的没问题,现在接触时间久了熟悉了,又觉得他其实踢甲B还是挺难的。乙级联赛里基本上都是甲级队淘汰下来的球员,不是太老就是太嫩,或者脚下活不够看,所以东子和他们练就很轻松,到了甲级上场的个个都是硬手,身体对抗又比乙级强许多,他就难了。” 向冉是北方人,心思粗犷性格豪爽,只顾自己得顺溜,全没留意到他欧阳东脸上早已是一阵红一阵白,死死咬着嘴唇一个字不漏地听着。尤盛今天来本来就是想和欧阳东这个事情,现在向冉既然了,想必欧阳东对队友的评价会有更加深刻的印象,他要做的就是给他再深入地谈谈。他接着道:“东子,向冉的全部到子上了。你一米八几的身高,体重才七十公斤,这就显得单薄了。足球是种身体强对抗的运动,很多时候就是身体强的了算。你想想你在比赛里丢球,是不是大都是这个原因?”欧阳东默然地低着头,他不能不承认两人的都是事实。 “你有技术,而且技术也挺不错,这是你的天赋。但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场比赛时,甘肃白云队的十号彭山吗?”他突然提起的这人欧阳东颇有印象,实际上这是他开赛以来唯一印象深刻的人,他的盘带、突破和传球以及他表现出来的对全局的把握,让欧阳东从中学了不少东西。“他是前年的金球奖得主,还是银靴,但去年状态下滑很快,年底就退役了,为什么哩?因为联赛职业化了。第一年大家都还在照搬职业联赛前那些套路,而且这之前很多队伍从来就没在一起碰过,这时身体灵活意识好的他就很吃香,因为大家对他不熟悉。这以后就不行了,头年主场客场踢两次,谁有几斤几两还有个不知道的?再现代足球讲究身体对抗,讲究强对抗下的快速攻防,他就不行了,毕竟他身高才一米七,而且非常瘦弱。”他得兴起,话渐渐就跑了题:“职业联赛前广东队号称华南虎,和辽宁队一南一北对抗,今年哩?华南虎积分垫底,降级已经是迟早的事情。这当然不全是身体因素起作用,不过广东队在身体对抗中全面居下风,也不能不是一个方面。何况他们还不引进北方球员。” 从华南虎的没落到东北虎的衰败,再到上海队的兴盛,他把他回国以来所知所思所想一一娓娓道来,两个年青弟子默默地听着记着在心里品味着。向冉踢球出身,对尤盛的话更多几分理解,从自己的所见所闻,再套着尤盛的话,仔细想想这两三年来各队在甲A甲B中的沉浮兴衰,不禁大是感慨。 尤盛得高兴,从国内诸队一直聊到欧洲豪门列强,及至他抬腕看表时,已经快到十二了,赶紧收住话头:“没想到聊天聊到这么晚,我走了。你们也早休息。”看着前锋线和后防线的两员爱将,他很爱惜也很欣慰,“好久没这么和人聊天了。早睡。” 送走尤盛,向冉问正在关门的欧阳东:“尤指导的那句简什么繁什么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二章 冲甲之路(六) “东子,……嘶,好烫啊……这就要放假四天了,你准备干什么?”趴在床上烤红外线的齐明山哼哼唧唧地叫着,和坐在一旁胡乱翻着杂志的欧阳东着话,“他们要去欣溪玩几天,你去吗?” 欧阳东放下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杂志,又掏出一本翻看着目录:“不想去。那地方也没什么劲,也就是山啊水啊的,古镇风光,”他撇嘴笑笑,带着几分嘲讽,“我老家就那模样。我在家乡呆了十几年,还没看腻啊?”齐明山也笑了,他的腰部已经被烤得通红,他挪动了一下,让红光照射在另外一处地方。“嗬嗬嗬,烫死我了……李医生,你就不能把温度调低?”正在酒精灯上给欧阳东调制药膏的队医道:“你就忍着吧,温度低了没用。”他示意欧阳东抬起脚,滚烫的膏药啪地一声贴在他右脚踝上。欧阳东的惨叫在的队医室里回荡。 看着欧阳东吸着凉气在房间里单脚乱蹦,队医满意地:“就这样,二十四时你就没事了。记着,可别沾水。”欧阳东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支吾着:“要是沾了水,怎么办?”队医嘿嘿笑着,摆弄着红外线治疗机道:“沾水了,你就得再回来敷一次。” 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闲篇,欧阳东告辞出来,队医又叮嘱一次“千万别沾水”。“齐哥,我走了,你慢慢烫着哈,”趴在床上用手机和朋友聊天的齐明山摆摆手,表示听见了。 回屋欧阳东就看见自己床前放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鼓鼓囊囊地很是扎眼。“发钱了?”他一面关门,一面问放电话的向冉。“是啊,刚才领队来发的,我叫他给你放这里了。领队集团公司总裁了,球队这场球胜了和出线没什么区别,所以一人多加一万额外奖励。”他美滋滋地仰躺在床上,赞叹道:“还是有钱的俱乐部好啊,四场球就每人挣了五万,*以前两年都拿得多得多。” “放假四天,你不是要回山西吗?” “雯雯不让啊,再三交代别回去。”起这事向冉就一脸丧气。卢月雯,也就是向冉的女朋友,刚才才在电话里告诉他,四天时间跑来回太累人了,还不如等打完全部比赛再回去,那时就有时间安安心心在一起。欧阳东笑了:“那是体贴你啦,你还不知福?”一边,一边把信封收在床头抽屉里,顺手锁上。“明天你去欣溪吗?” 向冉回答挺干脆:“不去。齐明山张晓李向东他们都去,那还不就是想那事嘛,只是这次是俱乐部付大帐罢了。没意思,懒得去。”他摇摇头,打开电视,“我就呆城里算了。”欧阳东笑了。傍晚集团公司在一家大酒店开庆功宴,那时几个老球员就已经在鼓捣这事,一个副总大手一挥,一起去欣溪玩四天,看张晓他们的高兴劲,欧阳东就猜了个**不离十。他好奇地问道:“你从来没沾过这事?” 向冉笑了起来:“从来没和这事沾过边那是我在扯淡。以前还在踢甲B时是去过,后来就觉得吧特没劲,特没意思。我对天发誓,认识雯雯后我可是一次也没再去过,谁谎谁是这个。”他得十分郑重,五只手指分开,就象一只鳖。欧阳东被他逗得一乐。 “你去不去啊东子?” “哪里?” “欣溪啊。你去不去?” 欧阳东喝了一口矿泉水,摇摇头,“我也不去。我和朋友约了,明天去看看他们,还要回厂里去看看,也不知道现在厂里的事怎么。”纺织厂的事情在他心里很久没浮起来了,这次回去主要还是去看看殷老师一家,顺便去厂里看看而已。他进九园俱乐部还不到一个月,他就挣了五万多块,想想这之前自己从早到晚地为一日三餐奔波劳苦,真正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似乎纺织厂垮掉自己丢掉饭碗、认识刘源叶强还有踏进九园俱乐部,都是冥冥中那只看不见的手的安排。人,一生的遭遇波折真是不可言啊。 电话铃打断了他的沉思,也打破房间中一时的宁静。向冉抓起电话:“喂,谁啊?……哦,齐哥啊,有事?”他用口型表示打电话的是齐明山,“我们都还没睡啦……那可真是谢谢您了齐哥,就您想着我们,……可才吃过啊,哪里还有肚子装?”他看欧阳东也在摇头示意不去,就想想收线。“改天吧,……今天真的是算了,不好意思啊齐哥。” 放下电话向冉笑着道:“你看着吧,齐明山呆会就要来敲门。”欧阳东不解地问道:“这都要十二了,他还来请客,想干什么?”向冉一脸诡秘道:“还能干什么啊,当然是送钱。”欧阳东更是迷惑,“他送钱?送给我们?为什么啊?” “谁叫你今天朝人家漓江队球门里灌进一个哩!”向冉脸上的诡笑更加深沉,喜笑颜开地道,“本来是不用送的,但是你这一个球把漓江队给踹得太重了,他们不能不出血。”他的越多欧阳东就越迷糊,他实在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齐明山张晓他们不也踢得很疯嘛,都跑抽筋了。”“谁敢不加油啊?这场胜了咱们就算订了去武汉的飞机票了;这场要输了,谁敢保证最后两场我们一定能拿下,能保证西区前两名?你没见你进了那球时,尤指导和那几个助理都快乐疯了,领队那脸上,啧啧,完全就是开了一朵花。”他眯着眼记忆着当时场上场下的诸多情景,不住感叹。 “齐明山请我们吃饭,就为了这个?”欧阳东还是不解。 “这还不懂?漓江队的队长就是齐明山的老队友,一定是受他们俱乐部的委托来做客的,教咱们下一场赢龙马,最差也不能输给龙马。你看着吧,这会齐明山多半连价钱都讲好了。”着电话又进来了,向冉朝欧阳东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顺手抄起电话,刚讲了两句,就变了脸色。“嗯……李哥,嗯,东子?他出去了,去哪里我可不知道,再他也没手机啊,我没法找他啊……嗯?……现在多半不行,我都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吧,就这样吧,我挂了啊,李哥。” “李向东?” “除了他,还能有谁?”向冉望高高垫起的枕头上一靠,冷笑道,“他可真够疯的,这球都敢卖!”欧阳东越发不懂他在些什么,疑惑地凝视着他很久,这才试探着问:“你是,李向东卖球?卖给谁,怎么卖?”直到现在,他才觉得自己开始慢慢接触职业足球圈,慢慢了解很多不为外人道的事情。 “当然是卖给龙马了——别人就是想买也没资格,就他们和漓江队同样积六分,要争夺那最后一个去武汉的名额。”他冷笑着,语气凉得就象一块冰,“这些家伙倒是什么样的钱都敢吃,什么样的果子都敢摘!” 看欧阳东迷惑地盯着自己,向冉闭着嘴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了出来:“你不明白?漓江想教我们阻击龙马,所以他们找上齐明山,然后联系到我们,给我钱是叫我不能在后卫线上放水,给你和齐明山钱是叫你们放翻龙马,这样他们再自己努力去争夺后面三场比赛。龙马想让我们放他们过去,白了就是教我们输,最好是大比分输,这样他们既有分数又能有足够的净胜球,然后就可以把漓江挤出前两名,甚至把咱们也挤出组第一的位置。”看着张口结舌的欧阳东,他阴森森地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李向东心黑了吧,为了钱他敢把九园全队都给卖了!吃饭时我就看见他神神秘秘地通了好长时间电话,尤指导一宣布解散他就一溜烟跑了,多半是和龙马的人去商量这事了。” “那为什么他不找我?” 向冉瞅了欧阳东一眼,不解地问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这是卖球啊。你前锋进一个我就放两个,你进两个我卖四个,所以啊,卖球有你没你都一样,当然你要是合作钱更好挣。”他一哂。 “卖这样的一场能有多少?” 向冉想想,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道:“至少这个数,可能还要多。这还是基数,多一个球要多一份钱,具体的看双方怎么商量。”“两万?”欧阳东试探着问道。向冉一口唾沫就想吐他脸上,瞪着眼珠咋呼:“动动脑子啊,两万?亏你想得出来!起价二十万,一个人二十万,少了谈都不谈。” “这么多钱,你会卖吗?”欧阳东的问题问得向冉一楞,思量半天才慢慢道:“真是二十万的话,我可不敢保证自己卖不卖了。不过,”他仰着脸,死死盯着一只在灯盘中上下盘旋飞舞的飞蛾,道:“真要卖了这场球,万一九园后面比赛有个闪失,或者这事传扬出去,我这辈子就算完了,永远别想在足球场上混了。所以啦,我多半是想卖球,但是又不敢卖。”着自嘲地一笑。 “要是齐明山找我们就是为了这事,咱们收不收钱?” 向冉一下坐起来,瞪着眼睛道:“当然要收。他们不给钱,咱们和龙马是胜是平都可以,即便输了也无所谓,反正咱们最后两场再拿一分就铁定去武汉了。他们的意思就是叫咱们拾掇了龙马,和咱们俱乐部的要求也不矛盾,这钱不收才真是傻子啦。一会齐明山请咱们时你别话,一切我来拿主意。”着就看表,这都老半天了,齐明山怎么还没上来。 就在他看表时,齐明山敲门进来了。一进门就把两人的外套从沙发里抓起来撂给两人,口里一叠声言道:“快快,我请客你们两子还在这里磨蹭个屁啊。下面车在等着哩。”又着欧阳东笑道,“我还请了一老队友,就是今天盯你的那个漓江后卫——欧畅,非要和你见见面,夸你夸得不行啊。”向冉背着身子向欧阳东眨眨眼,一脸诡笑。 在楼下欧阳东仿佛看见二楼主教练房间窗帘后站着个人,他有迟疑了,“这,齐哥,这事要不要和尤指导?”齐明山也瞧见了那道人影,不过他倒是无所谓:“这有什么好的,我请客,放假了他也管不着。再欧畅又不是外人,不是今天才被你涮了一道嘛。何况他是漓江队的,今天才一球输给咱们,咱们新老朋友见见面聚聚,谁能放个屁出来?” 齐明山的话尤盛自然也听见了,房间里的三个助理教练也听见了,几人嘿嘿一乐。尤盛看着远去的轿车,喟然道:“看来漓江队要帮咱们先发下场的奖金了。” 车绕着环城路一直向南,几人都是各有心事,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中,车早已远离城区,在一条高等级公路上跑得又快又稳。这条路欧阳东倒很熟悉,这是去金色山庄。远远看见金色山庄那灯火通明的大门和主楼,车竟拐了一个弯,顺着一条同样规格的岔路开了进去。“这是去哪里啊?”欧阳东很有些不解,看样子齐明山也是给弄得晕头转向,倒是司机出来了话:“这是去金色山庄的别墅区,转过这道湾就到了。” 翻过一道山梁,在群山合抱中影影绰绰地错落着十数栋白色洋房,那司机看来对这里很熟悉,七拐八绕地径直把车开进一院落,进门时欧阳东眼尖,看见古色古香的院门洞上有个招牌:馨香。他扑地乐了,这不东不西的建筑也真亏金色山庄想得出来。 院子里早有人等在那里,那精壮的汉子欧阳东很熟悉,下午比赛时两人形影不离地粘乎了快有九十分钟,还给自己狠狠地来了一下子,他不禁看看脚上被绷带缠绕的脚踝。欧畅笑着迎了过来,“怎么这会才来啊,老齐,我们可真是好等。”又对欧阳东笑了,“欧阳兄弟,不好意思,我可不是故意的,谁叫你跑得那么快。你晃得我头都晕了。”欧阳东只听他,笑而不答。 欧畅拉着欧阳东向冉向洋房走了几步,指着站在敞亮处的那个衬衣领带一丝不苟的精明中年男子道:“这是我们俱乐部高经理,”又给高经理介绍向冉他们三人。高经理倒是非常热情,一面热络地挨个好众人握手问候,一面招呼大家赶紧进去,又告诉一旁伫立的两个俊俏的女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碗盘重叠的酒席上觥筹交错,欧阳东紧记着向冉交代的“什么都别,自有我拿主意”,看人喝酒就抿一口,见人提筷子招呼就拈菜放进嘴里慢慢嚼,向冉是蒙古汉子,自就在酒缸里泡大的,和欧畅齐明山两个大酒缸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住。那高经理除了劝烟劝酒倒很少话,无人理会他时就笑着看着众人,或者招呼服务员换菜拿热毛巾。 看众人吃喝得差不多了,欧畅朝齐明山递了个眼色,高经理就拍拍手让服务员都出去,“我们有事自然就叫你们。”齐明山看房间里再没外人,也不隐瞒藏掖,一开口话就挑得明白:“东子,向,实话今天晚上不是我请客,也不是欧畅高经理他们请客,是漓江俱乐部请客。”他看欧阳东向冉并不吃惊,笑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了,看样子高经理他们的意思你们也知道。怎么样?你们两兄弟放个敞亮话。成,大家一团欢喜;不成,这事就当做大哥的没,出了这门你们就忘了这事。”高经理在一旁不安地咳嗽了一声,他可没料到齐明山开门见山就这些。 齐明山笑着道:“高经理,我兄弟都在这里了,这就他们知道是什么事,这时藏着掖着的多不好?再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反正你们想灭了龙马,我们也想灭了龙马,大家想的都是一回事嘛。”又回头扫视着欧阳东和向冉,笑眯眯地问,“怎么样?” 向冉没开腔,欧阳东也不话。齐明山便在桌子下踢了欧畅一脚。 “两位兄弟那么能喝酒,一定都是爽快人,”听欧畅这么,欧阳东张张嘴正要辩解,让欧畅抢在前头着他道,“行了行了,东子你能不能喝你自己知道,我们哥仨喝一杯你就陪着喝一杯,你也没比我们少喝多少,就这你还要狡辩?你们两位句话,下场你们和龙马踢,能不能帮我们阻截他们?”他瞄一眼高经理,高经理站起来在宴会厅一旁的套间里抱出三个报纸包,也不话,自在向冉齐明山和欧阳东面前一人放了一包。欧畅指指报纸包道:“每包都是三万,就是专给你们两兄弟和老齐的,只要你们能在下场灭了龙马。” “球场上的事情,欧哥你也知道,那是谁也不准的事情。”向冉搭拉着眼皮,斯条慢理地道。欧阳东抿着嘴唇斜视着那碗鸽子汤,一声不吭。 “只要各位兄弟尽力了,咱们就看在眼里。即便灭不了,这钱还是你们的。”既然向冉开了口,欧畅舒了口气,摸起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根烟,舒服地上美美吸了一口。 “可,上场踢的是十一个人,光我们三个可不成。” 齐明山笑道:“你是李向东吧?我刚才和他通过电话了,也有他的一份。只是他现在不好过来,回去时我自然带给他。再,这些事情高经理他们还有其他安排,我们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完了。”听他这么一向冉便笑了,向欧畅和高经理道:“这样的话,你们就情好吧。东子和齐哥会把龙马灭了的。” 事情既然已经到这里,那就是成了,齐明山笑眯眯地向后一靠,仰在椅子上大声叫道:“真是累啊,十几天我就踢了四场球,年青时都没这么卖力过,骨头都要散架。这早晚的哪里去找个人来给我按摩按摩啊?高经理,这事你一定有办法。” 那高经理就笑,站起身拉开门道:“大家踢了这么多场球也累了,我在这里别墅里请了几位很不错的按摩师,让她们给你按摩按摩。反正你们下场轮空放假四天,要不就在这里多玩几天?我请客。”于是就招手,眨眼工夫一群相貌可人体态风骚的女子就进了屋。 欧阳东暗暗扯扯向冉的衣服,向冉就起来告辞,明日还要赶飞机回山西,这一次就算了,下趟一定要让高经理请东道之类的话。齐明山自然清楚他和欧阳东都不喜欢这些,也就不拦他们,看模样齐明山之前和欧畅和高经理也过这事,他们也只是虚留了留,便笑笑地把他们送到院落中,把钱各装一个手提袋递给他们,嘴里直下次有机会一定叫他们去漓江看那著名的风光山水。 一路回来两人都没怎么话,直到躺在寝室里的床上,向冉突然冒了一句话:“这钱啦,你想它时它不来,你不想时,它偏还赶都赶不走。” 第二章 冲甲之路(七) 欧阳东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今天休息,连俱乐部的餐厅都放假,除了办公室两个值班的工作人员外,整栋楼里清净无声。略微地整理了下个人卫生,欧阳东提着塑料袋轻手轻脚地离开寝室,把鼾声大作的向冉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他今天还有很多事情。 很不巧的是,在楼前欧阳东就遇见了尤盛和矮矮胖胖的副总,他们正笑着走向院落里停的一辆尼桑车。看见欧阳东,尤盛很有些惊讶,“你怎么也在?你和向冉昨天晚上不是出去了吗?” 只听尤盛这样,欧阳东就明白昨天晚上的事情他还是心中有数的。欧阳东只是笑笑,看尤盛的目光在他手里拎的塑料袋上逡巡,便道:“我去把队里发的钱存了,顺便再去看几个朋友。有一个月没见他们了。”尤盛一笑,顺口问:“也去看叶强吧?”看欧阳东肯定地头,尤盛接着道:“那你还是和我们坐一辆车吧,顺路送你一段。你这样走出招待所就要出事。”看欧阳东疑问地望着他,他也没为什么,只是神秘地笑笑。 这辆轿车看上去就有几分熟悉,不过欧阳东从来没注意车与车有什么相同不同,但是当他拉开副驾驶门时,看见那个司机他就是一楞,这正是昨天晚上接他和向冉去金色山庄的那个司机。这是怎么回事,欧阳东定定神,若无其事地坐上去。 “东子,把你手机号码告诉我,万一这几天有事我好找你。”打完电话的尤盛突然道。 熟识的司机、车、漓江俱乐部和九园队,各种纷繁复杂的事情混杂在一起,在头脑中搅成一团乱麻,正在走神的欧阳东听尤盛这么一问,臆怔怔地呆楞半晌,啊啊地到:“手机号?……手机?我没手机啊尤指导。”尤盛皱起眉头,“这可不好,你怎么也是主力球员了,没手机的话怎么好和你联系?再手机也不贵。”欧阳东扭脸笑道:“没事的,尤指导,平时我都在俱乐部的;即便是出去,去哪里了我也会告诉办公室。” 尤盛也不理他的解释,倒笑着和副总:“老王,你看这事怎么办?”副总乐呵呵地笑道:“东子就是那脾气,一味的节约,咱们总不能逼着他买一个吧。”看看尤盛的眼神,他恍然醒悟过来,对欧阳东笑道:“你还是去买个手机吧,回来我给你报销。师傅,咱们从城里穿过去,先送他去汇仁路买手机。”反正又不是花自己的钱,这人情何乐而不为?再现在瞎子也能看出来欧阳东对球队有多重要,上一场赢顺烟,第二天所有报纸上都有一个很醒目的标题:“欧阳东没上场,别评价我们!” 看着欧阳东穿的那件领口袖口都磨毛了的衬衣,混迹在满街装扮流行的人流中渐渐远去,副总笑着道:“这样的年轻人现在很少见了,难得啊,难得啊。”尤盛斜睨他一眼,他当然知道这一声“难得”里意味深长,不仅仅是指欧阳东的衣着,还有那低廉到可怜的工资,就打趣道:“就这样,当初还有人不愿意和他签合同。”副总不好意思地笑了。如果当时不是尤盛坚持要付给叶强八千元的介绍费,九园的吸引力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家大业大的陶然酒业集团,俱乐部也当然不可能把此前默默无闻的欧阳东签到帐下,那乙级联赛西部赛区的比赛自然也不可能象现在这样四战四胜一帆风顺。“是啊,幸好当初你坚持,不然……”副总抚着头稀疏的几缕头发感叹道。 置办好手机,告诉俱乐部和尤盛自己的电话号码,欧阳东嚼着干硬的果酱面包,提着塑料袋和一瓶矿泉水,推开一家中国农业银行营业部厚厚的玻璃门,左右巡视一下,他径直走向申请信用卡的专柜。“姐,储蓄卡也在这里申请吗?”欧阳东使劲咽下面包屑,对玻璃窗里的看报纸的制服女孩道。女孩连头也没抬,头啪地一声把几张表格拍在大理石柜台上,从玻璃窗下的缝隙中塞出来,“拿去填好了交过来。” 姓名,年龄,民族,身份证号码……十六开的表格上由上至下罗列着数十项空格,欧阳东嚼着面包,慢慢而工整地填写着,漂亮的行书钢笔字和摹帖几乎毫无二致。在“工作单位”栏欧阳东思忖了好久,才慎重地填上“省城九园足球俱乐部”字样,这样他的职业就顺理成章地是“职业足球运动员”,反正自己是已经注册的,这样填写应该没有问题吧。 一一填好后从头至尾地审视一遍,无一错漏,再在表格最下方签上自己的大名,欧阳东把表格递进去。“你的身份证!”女孩逐项细致地检查着,一直到欧阳东那龙飞凤舞的草书签名,字倒是挺帅气。对于自己的钢笔字欧阳东一向很自豪,不过别的……办卡的女孩在仔细比对了身份证和欧阳东的签名之后,抓起一个图章,啪地一声盖在申请表上。“作废!重新填。”随之申请表的两页副本和身份证就被塞出来,然后又是一叠新的空表格。 欧阳东只好再坐到门边的桌边重新填一遍,姓名、年龄、民族、身份证号码等等等等,工作单位他没再填俱乐部的名称,换上“省纺织总公司”,职业也改为“工人”。然而这一次的命运依然一样,一个和女孩聊天的女孩——当然也是这家农行营业部的工作人员——接过单子粗粗看了看,抢着拿起印章使劲地按下去。“还是不对。重新填!” 欧阳东有懵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哩?第三张表格他是逐字逐句地填写的,而且填好后还反复地检查了好几遍,但是结果依然一样,作废。“告诉我哪里填得不对啊?”办事姐白了他一眼,“不对就是不对,你填对了自然就帮你办了。”“可是那几张作废的申请表是不是该还给我?”欧阳东记得以前如果单子填错了,银行办事员都要把错单扔出来,叫他自己撕毁的。 啪!那女孩把表格贴在玻璃窗上,“看见了吧,这个已经作废了。”一个长方形的红色印章明白无误地盖在他手写的表格上,“作废”两个字红得让他头晕。 第五张表格作废后欧阳东忍无可忍了,他拍了拍玻璃,大声喊道:“叫你们经理出来,我倒要问问我这表哪里填错了。”两个女孩脸红红的,似乎也有些畏惧,悄声嘀咕了几句,办事的拿出一张表道:“再填一张吧,应该没问题了。”可是凭什么还要填表?欧阳东现在倒很有几分不依不饶。 外面的喧哗最终还是引起营业部领导的注意,柜台最内侧经理室的门打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穿着一件真丝高档衬衣的男人走出来,隔着玻璃和颜悦色地向欧阳东问道:“请问您有什么问题吗?”看见经理出现,那个站着的女孩迅速地跑回自己的座位规规矩矩坐好,临走也没忘记把一张作废的表格带走。为欧阳东经办储蓄卡的女办事员也站起来。 欧阳东涨红着脸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问问,我填的这几张申请表到底是哪里不合格。”经理从桌上拿起一张,细细地看了一遍,唆着嘴唇道:“没什么地方不对啊。张,”着话眉头已经拧成一团,瞟了经办此事的女孩一眼,口气里带出几分不悦,“这表格哪里不对了?嗯?” “就是没填对啊,”女孩似乎并不惧怕经理的责问,她在表格上指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你看,这些都没填对啊。”经理在她所指的地方大致看了看,摇摇头道:“都是合乎标准的,怎么不对了?”“你看清楚呀,这里啊!”女孩娇嗔道。经理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看去,眼睛突然眯了起来,又在表格上下扫了几眼,望着欧阳东似笑非笑地道:“这个,您的表格确实是不规范,希望您能再填一张。”着就从桌上抄起那几张作废的表格,数了数页数,抽出两张对女孩道:“这两张我要了。”言罢就转身回了办公室。 垂头丧气的欧阳东只好自认倒霉,再去重新填写那不知道错在哪里的该死的表格。 “嗯,老三,十三号的球票你能弄到吗?我昨天在东体站了一晚上,草都没捞到一根!……什么,一百八!还没有!你去抢银行好了……嗯,我这里有好东西给你,……什么东西现在不忙告诉你,总之是很好的东西,我也是才到手的,嗬嗬……嗯,你一张耗子一张……那我的票你可要准备好,咱们换!……嗯,”经理颇有几分高兴地和友人通着电话,欧阳东却是痛苦地填着那该死的申请表,如果不是信用卡对他来现在很重要,他才真是不愿意在这里受这份罪了。 填了快十份申请表,欧阳东才如愿拿到那块的信用卡,他还没走出营业部大门,那个铁面无私目光如炬的女孩已经在大声嚷嚷着:“欧阳东亲笔签名!谁要欧阳东亲笔签名?请我吃三次肯德鸡,我就送一张给他!” …… 钱存进银行储蓄卡上,那塑料袋自然也就尽到它的历史使命,现在欧阳东拎着他新买手机配送的手机皮包站在公交车站等车。在这个现代化的城市里,手机和真皮的手机皮包就是身份的象征,象他这样穿着领口袖口都磨毛了的衬衣和连裤线都没有的长裤的打工者,偏偏肋下夹着手机包,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协调的事情。欧阳东已经注意到很多人用不屑的神情看着他,他也不是很在意,手机包里还留有五千块钱,刘源的茶楼不远处就有一个大型商场,衬衣裤子皮鞋这类东西他准备去那里买。 公交车上也很多人打量这个高高的帅气伙,只是他手里拎着的手机皮包和那身颇有几分穷酸味的衣着很是不衬,几个年轻人甚至对着报纸打赌他的身份,只是最后也没人上来冒昧追问。 提着装有新买衣服裤子的塑料袋,蹬着一双锃亮的新皮鞋,欧阳东悄悄地从茶楼后门溜进去,直接就敲刘源办公室的门。 刘源和汪青海潘老板他们早就到了,看着欧阳东象做贼一样进来,又看他那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几个人都笑,欧阳东无力地辩解道:“我总不能在商场里就换衣服裤子吧?”大家又是大笑,汪青海甚至调侃道:“如果那样,明天我们就可以在报纸上看见你的光辉形象了,题目更好:明星当众换衣裤,惨被女球迷骚扰。” 众人笑声中,刘源拿着一张海报过来铺在茶几上,又递过一支大号签字笔:“来,签个名。”欧阳东脸腾地红了,“求你了,刘哥,你就不要搅和了。”刘源笑骂,“我和他们掺和个屁啊,我儿子要你的签名。好歹我这个当爸爸的也曾经和你是队友不是?”欧阳东哦哦地头,就在顺烟的海报上签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忽然想起来,笑着道:“那我回去找个足球,叫队友挨个签名,送你儿子好了。” “好主意。”汪青海叼着烟探过头来,“我那也是个子,这几天也好上足球了,你也帮我弄一签了名的足球。”于是众人纷纷要欧阳东也替他们弄一个,汪青海就问潘老板:“老潘,你在这里起什么哄。你两丫头呀,都要进女足?”潘老板眼睛一翻,低声吼道:“不行啊,我拿回去做个纪念。” 这头刘源拉开门,站在门口喊来一服务员,从钱夹里数了几张大票给她,“快去买十几个足球,要那种成人踢的足球啊,可千万别买错了。”回头笑着,“东子给我提了个醒,好好歹歹咱们七色草足球队也有过一番辉煌光景,不留个纪念不行。等会儿球买回来大家都签个名,一人一个作纪念。”大家就鼓掌称妙,都夸刘源头脑活泛,脑筋转得快。 “东子,在九园一个月,他们给你发了多少钱?”潘老板顺口问道,欧阳东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连工资带补助带奖金,挣了五万多。”他没广西漓江队的事情,倒不是因为这事不能,而是觉得这事出来反而没了意思。 刘源汪青海等人惊讶地对望一眼。职业联赛这是第三年了,球员收入节节攀升的事情报纸上经常提及,踢足球收入高已经是妇孺皆知的事情,他们也私下里也曾猜测过欧阳东的收入,但他们估计也就万把块上下,没想到欧阳东这时透露出来的却是这个数。“这是西部组赛的奖金,等到武汉决赛时,还要高一些;总决赛时胜一场全队要拿上百万哩。” 这个数字着实让在座的诸人吃惊,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良久刘源方才叹息道:“都足球烧的是钱,真正是烧的钱啊。咱们原来都是球迷,没听东子讲这些前,还真不知道养个不入流的乙级队就要花这么多钱。看样子九园集团一年就得填进去好几百万。”汪青海是这群人里读书最多的,又在政府机关上班,眼珠转了几转,已经是懂了其中的道理,就笑道:“其实真要是升上甲级,就没这么烧钱了,反而要挣钱。” 汪青海的话不要刘源潘老板他们不懂,欧阳东也不懂。这事他问过向冉好几次,为什么玩足球那么烧钱,还有那么多企业趋之若骛,向冉也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刘源问道。这话也是所有人想知道的。 汪青海笑道:“乙级俱乐部比赛几乎没人看,所以球票销售就成问题。”他摆摆手挡住潘老板的话,接着道:“甲级就不一样了,一年三十四场联赛十几场杯赛,门票、广告、赞助、当地政府的优惠政策,还有足协的奖金、电视转播分成,等等合在一起,反而要比养个乙级队要轻松许多。况且,足球队的广告效益比单纯的广告投入要好得多。” “优惠政策?这个怎么体现?”欧阳东问,别的他都能理解,惟独这个他觉得无法琢磨。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这次顺烟的事情我还是知道,”汪青海思忖了一下,把他知道的在脑袋里理顺,慢慢道,“这个球队的建立起源是去年在这里设主场的八一队,今年省里市里没挽留住他们,就立意要自己搞一个职业足球俱乐部,因为这关乎政绩也顺乎民情,同时也是个城市的名片。搞个俱乐部就要人来撑头掌总吧,政府于是就选中了市里效益最好的烟厂,让他们出钱出力,反正他们正要向周围省市推广以扩大市场,正好借足球这个最好的载体。当然也不是教他们白干,优惠就是特批给他们几百亩地,就在东子他们那纺织厂向西不远的地界。现在那一片地价飞涨,据烟厂已经拿那地找银行贷款了,还有消息他们准备联系大型房地产公司联营搞开发。”他顿了顿,扫视着瞠目结舌望着他的众人,上一支烟,悠然道,“大家来算算,这块地烟厂要挣多少?养个球队才花多少?这还没算球队带来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可惜啊,顺烟今年冲甲是没戏了,要不它还不得肥得流油?” 他这么一,有人就瞪着欧阳东嬉笑道:“那东子现在就是顺烟最大的仇人了,顺烟就是活生生让他给结果的。” 笑笑中,七色草足球队的老队员们渐次就都到了,熟人见面自然有一份亲热,替一辈要签名的、叫欧阳东留手机号码的、托他弄下两场球票的,不一而足。看看到了吃饭时间,东子就问刘源酒席订了没有。刘源已经在隔壁“老四川川菜馆”订了两桌席,那里菜色菜味都很好,环境也挺不错,老板也很好话,一听是刘源替朋友欧阳东订席,问清楚是九园队的那个欧阳东后,死活也要打七折,因此估计吃下来多也就两三千块。欧阳东头,便招呼众人去吃晚饭。他和刘源汪青海他们相处了半年,光吃别人的从来也没请过客,现在手头活泛了,这个人情自然也要补上。 第二章 冲甲之路(八) 酒过几寻,人们就渐渐地抛开足球这个话题,从哪家馆子东西做得鲜美一直侃到朝鲜这几年闹饥荒,个个喝得满面红光聊得唾沫横飞。欧阳东开了一瓶啤酒,给不喝白酒的叶强续满,低声道:“叶老师,我求您个事儿。” 因为要接学钢琴的女儿,叶强在开席后很久才到,这时正把各种好吃食望肚子填,听欧阳东得郑重,他楞了楞,眼角瞄了瞄欧阳东,又瞟瞟嬉闹作一团的众人,微微头。欧阳东和旁边的刘源碰了碰杯,抿了口酒,见叶强应了,压低了声音道:“我在九园认识一个队友,叫向冉,踢后卫的,”叶强吞下一块糖醋排骨,眨着眼想了想,“嗯,有印象,是九园的四号吧?他踢的是中卫,踢的不错。怎么了?” “我和他住一个房间,是个很不错的人。他以前是山西省队的,九岁就踢球,一直到现在,”便把山西如何解散,向冉怎么注册,又怎么在南方各处俱乐部碰壁,如何误打误撞来的九园给叶强听,又道,“他看今年九园的势头,估计有七成是能冲上甲级的,就是冲不上,……他这里人好环境好,企业也舍得在足球上花钱,因此他就想一直呆在这里不回山西了。”欧阳东两眼炯炯看着叶强,看他垂着眉注意在听,又道,“我加入九园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听到这里叶强脸一红,抿了抿嘴唇。欧阳东只做没看见,接着道:“他就他想在本省本地找一个经纪人,而且就想找一个象您这样人厚道实在的足球圈里的老前辈为他打理一些麻烦事情。他已经和我过几次了,我本来想今天就引他来和您见面谈谈的,但是又怕您不答应或者……所以我想先和您,看您的意思再办。” 听到“厚道实在的老前辈”这样的评语,叶强就很有些坐不住,但是又瞧欧阳东脸上并没有丝毫嘲讽讥刺的意思,他心里慢慢地稳下来,端着啤酒杯沉吟一会道:“这事不好办。一来我和外省的足球俱乐部几乎都不熟悉,就有以前的熟人,多少年没联系了也就不熟了;二来我熟悉的也就是省内这三家俱乐部,顺烟、九园和陶然。就怕耽误了他。”欧阳东就笑了,道:“那就行了啊叶老师,向冉就想在省里找个安定的地方,您和三家都熟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既然您应了这事,那您哪天有空?我们还有三天假期,随时都可以约他出来见面的。”叶强低头思量一会,就:“后天吧,我休息。” “行,我一准通知他,后天上午十就在刘哥的茶楼见,那里上午清净好话。” 这顿酒席从七过一直喝到快十二,因为并不是周末,象汪青海这样的上班族第二天还要按时到办公室,众人又素来知晓欧阳东不是那种走夜路的人,因此大家都改日闲暇时再好生聚聚,就都告辞。欧阳东结了帐,和大伙儿一道出来,外面早已经是街灯闪烁行人稀少。 看着诸人散去,刘源就开车送欧阳东回去,欧阳东笑着拦住他道:“不用的。我回纺织厂子弟校老地方去睡,好久没回去了,也要回去看看。我给房东打过电话了,今天晚上会给我留门的。再,我也想走走。刘哥你把叶老师送回去吧,他路远,现在又没有公交车了。”便和刘源叶强告别,顺着路灯照射的寂静人行道,迈开两条长腿,一个人大步向西城外纺织厂走去。 刘源和叶强酒桌上都喝得有过,天色太晚又有几分累,因此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话,各人了一支烟默默想着心事。车过市中心广场等绿灯时,刘源忽然道:“刚才东子谢你了?”叶强一楞,就知道刚才和欧阳东在酒桌边推让的事情他看见了,也没有瞒着,就:“是啊,东子这人太讲礼了,已经谢了我一次了,这次见面还是这样。”着就摇头叹息。 刘源抚摩着自己剃得溜光铮亮的圆圆光头沉默良久,又冷不丁地问道:“叶老二,你觉得欧阳东这人怎么样?” “是个好人啊,”他为欧阳东加入九园还是签约陶然的事情,私下多收了九园俱乐部几千块好处,这事一直叫他心里惴惴不安。后来他这这事告诉了刘源,当场就被刘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心里反倒塌实舒畅了。“看他做的这些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我存私意儿把他荐进九园,他还是只记我的好不记我的仇,不但人前人后两次三番地谢我,今天还给我找了个好事情。”叶强便把向冉找经纪人的事告诉了刘源,又为难道:“这事是可以做,不过现在作经纪人也要注册。” 一面心地开着车,刘源一面就笑道:“经纪人注册简单得很,前一向我才看见报纸上登过这事,也就是交钱什么的,还有万把块钱的什么保证金。这事你可以做的,你那里钱要是不凑手,就来找我。”这事要搁在以前,刘源最多也就夸几句好事能做什么的,但现在他想的就不一样了。欧阳东和叶强间的事情他比谁都清楚,想想以前自己和叶强的交接来往,再想想欧阳东的待人处事,他不能不在心里叹服这个年轻人通达事理。如今欧阳东给叶强指了这么好一条财路,要是关键时刻自己再不出来做什么帮扶叶强一把,自己还是个人吗?总不能叫欧阳东这个年轻人把自己比下去了。 刘源这样,叶强也是一楞,嗫嗫地半晌不出话来,心里突然间就象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了上来。自打他十九岁时从省足球队出来分到公交公司,就难得有人待见,苦巴巴地守着调度这个工作慢慢煎熬,好不容易娶个老婆,既是哑巴还是老家农村出来的,什么工作都干不了,只能在家里做家务;自打十年前添了个女儿,更是一家里里外外诸般大烦杂事情都得让他一人办。眼看着这些年单位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他是内外奉承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心砸了饭碗,又怕得罪刘源这样的朋友以后万一有个难处连个求助的地方都没有……这些年他日子艰难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吃个饭喝个酒什么的大家都会记着叫上他,别的事情却就再也不上了,他也看得淡,从腿瘸了那一天起就知道人情冷暖是世间常事,因此也不在意。他也再没什么理想抱负,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很知足了。哪知道突然间冒出来个欧阳东,又牵扯进一个向冉,朦朦胧胧间,叶强突然觉得一扇陌生的大门悄然打开了。 “滴呤呤——”一阵刺耳的铃声把两人同时惊醒,刘源的手机在他包里鼓噪个不停。 “喂,你啊,都几还不睡?”听着刘源在电话里细声慢气地嗔怪,叶强抿嘴一乐,就扭脸看着车窗外。 “哎,我今天晚上陪朋友啊,所以没和你打电话……嗯,今天你那么厉害?……好,这一定要奖励,一定要奖励……你奖励什么,我就奖励你什么,你就是了……”嘀嘀咕咕半天,叶强就听见刘源道:“好啊,我送朋友回家,马上就过来,你要等我啊,很快的……来,亲一个……”把嘴按在话筒上使劲亲了一记,这才收了线。 看叶强一脸木然平视前方,刘源自己倒很不好意思,干笑几声就解释:“……是一个科大的研究生,人挺漂亮的,我和她两年多了……你是没看见,对我好得那个劲啊!”看叶强似听非听,他就住了口。叶强也没看他,就问了一句:“余芳她知道这事吗?”刘源立刻就是一脸苦笑,皱着眉头道:“这事可不敢让她知道,否则非和我离婚不可。”停了停,又道:“但是这研究生也逼着我句实在话,……哎,老叶,我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呀。” 叶强心中嘀咕“你这是自找的”口里却道:“我看也没什么。这些事吧,老婆肯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又道,“就在这里停吧,我隔家不远了,自己走回去算了,你还是赶紧去陪她吧。对了,别忘记向余芳请假。”着就下车摆手而去。 欧阳东走到子弟校宿舍时,已经快午夜一了,守门大爷却还没睡,坐在的门房里,端着酒杯就着一碟子花生米吱吱地喝得正是高兴,见欧阳东在外面低声叫门,醉眼迷离地半天才看清楚是谁,“我是谁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溜达,原来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着就开锁拉门。一进门,欧阳东就把下午买好的两瓶陶然酒隔窗放在门房里的桌上,笑着聊了几句,就走向那栋砖混结构的老楼房。 随着防盗门锈蚀的吱呀声和木质门轴轻微的摩擦,欧阳东回到他阔别已有一月的“家”。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这么晚了,房东殷素娥居然还在客厅里,正把一截毛衣的袖子举在昏暗的灯光下比量着长短。“殷老师,您还没休息?”欧阳东轻轻地关上门。他知道,这是殷素娥怕自己忘记带大门的钥匙而特意在此等他。 看见他回来,殷素娥就站起来,卷起毛衣和针线道:“怎么现在才回来?前几天昭身体不太好,今天我给她买了只鸡来补补,我去给你盛碗热汤,还有饭菜,你要吃么?”就起身要去厨房。欧阳东心里一热,他明白什么“炖鸡给昭补补”之类的话只是个借口而已,这鸡一准是给自己买的,她还惦记着自己受伤住院的事情。他本想自己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张张嘴,到底也没有出来。 欧阳东硬着头皮,望肚子里又塞进一个鸡翅膀,再喝下一大碗汤,摇头道:“再不能吃了,殷老师,我晚上是吃了饭的。”殷素娥就笑着收拾,顺口问道:“晚上在队上吃的?”欧阳东顺口就答:“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吃的馆子,”完他就后悔,却又觉得似乎是自己不敢也不愿在殷素娥面前撒谎。 “在外面吃太费钱了,还不卫生。” 对殷素娥的责怪欧阳东只是笑笑,也不辩解。 从厨房里出来,殷素娥又问:“这次该是你请客吧?吃了多少?” “嗯,确实是我请客,以前吃人家那么多次,怎么也要回情一次了。花了一千多块,”这虽然不是辩解,也算是辩解,不过他没敢实话,其实这顿饭吃掉两千七,而且,还是人家老板打了七折的价。殷素娥吃了一惊,“怎么吃了那么多?别是叫人骗了吧!”又:“东子,我听昭了,踢足球现在能挣钱,可那一个三四千块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啊。再了,球又能踢几天几年?有了钱要考虑着以后,能多攒一个就多攒一个。你现在没有铁饭碗了,踢球也就是给人家打工,这工作没了就没了,可你才二十二啊,还要买房子结婚养孩子,这样样都得花钱啊,你要不趁年轻能挣钱时多存,真到那时你又用什么来养家糊口?”她絮絮叨叨地着,就象一个慈祥的母亲教导自己的儿女一般,欧阳东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也不开腔。殷素娥的话他不很以为然,但是殷素娥话时神态和语气,让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记忆中印象模糊的母亲。 “你在听我吗?”殷素娥看着神情恍惚的欧阳东问道。 欧阳东连忙答应着:“殷老师,我在听您啦。今天请客也是没法的事情,我以前闲着时朋友们没少请我,现在还这个情是应当的啊。”殷素娥就头,:“欠人家情自然该当还,可你也要考虑自己的情况吧。他们要真把你作朋友,就该体谅你的难处,处处替你着想,你要花那么多钱他们还当劝着你拦着你的。”她似乎想起什么,又道:“前次来家那个胖子也是你朋友吧,看他开着车来的,挺有钱的模样。欧阳,其实你也不该和这样的人来往,你都下岗了,和这样的人结交不起的。你和他们来往免不了吃吃喝喝的,去的次数多了你总不能不还人情吧;要还人情,一次两次的你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她站起来,“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也不用我多。本来我也不该这些的,阿姨就怕你失了本性。好了好了,不了,阿姨该的都了,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我看你也怪累的,你还是先休息吧。” 欧阳东连忙笑着道:“哪里啊,以后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殷老师您就时时敲打敲打我。”就准备回自己房间。殷素娥又喊住他:“你看我,人还没老记性就不好。昨天王老师来串门,还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又她认识一个女孩子,模样家庭脾性都挺好,是省医院的护士。只是年龄比你大,今年二十三了。你要是有意思哩,就和她见一面。”欧阳东一听就楞在那里了,这事情他可是想都没想过。 “听王老师一,我就帮你应承了,见一面也没啥坏处。”殷素娥倒没觉察出欧阳东是被惊得呆住了,她还以为欧阳东是欢喜得有犯傻了,“刚好你电话里队里要放假,我就帮你约到后天了。明天晚上来家里见面,你可别跑了。” 躺在熟悉的破弹簧床上,欧阳东真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痛苦。居然有人给他保媒,时间还就是明天晚上,而且是来这里。 …… “妈,你怎么又当起欧阳东的媒人了?”秦昭嗔怪着多事的母亲。她一直都没睡,开着一盏的台灯,趴在凉席上看英语辅导书。 “心着凉。”殷素娥扯过一张薄薄的毛巾被,盖在就穿着文胸和裤衩的女儿身上,责骂道:“你这孩子,这都几了,还不睡?明天你还要上课啦。”秦昭就把毛巾被掀开一角,露着修长的两条腿扑腾几下,“这样凉快嘛,屋里好热。你们话那么大声,我睡不着。”她翻个身朝床里挪了挪,给殷素娥腾出地方,又道:“妈,你可别管欧阳东的事儿,我看啦,王老师介绍那女孩,欧阳东多半还瞧不上。”殷素娥就道:“你孩子知道什么,人家姑娘是省医院的护士,能看上他就不错了,他还有挑的?” 秦昭撇撇嘴道:“您知道什么啊,现在就是欧阳东挑她。您不知道,现在他有钱了——估计踢了个把月足球,挣了没有十万也有七万八万的,要不他哪里有那么大方花钱请客?再他现在多少也算个人物了,就王老师那人,”她鼻子里长出一口气,“我猜没戏。” “欧阳东哪里能挣那么多钱?”听女儿这么一,殷素娥是又惊又疑。“不会吧,你可别瞎。十万八万,你当钱那么好挣?” “我这也是听班上那些男生的,他们反正是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的。”秦昭道,“你没看最近的报纸啊,欧阳东现在可是九园队的红人哩。班上有好些人知道他是我们家房客,都扭着我帮他们要欧阳东的签名哩。妈,你帮我给他,帮我要几个签名啊。” 殷素娥伸手熄了灯,黑暗中就听她道:“自己去要去,妈才没时间管你们这些芝麻绿豆大的破事。” 女儿便不依:“我不想和他话,看着他那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妈,你帮我去要啊,帮我去要啊。” “好好好,明天妈去给你要。真不知道你们家伙脑袋瓜里装的是什么,签名有什么好要的,真是的。” …… 第二章 冲甲之路(九) 欧阳东躺在那张久违了的破钢丝床上,闻着廉价的蚊香气息,耳畔不时有一两只蚊虫嘤嘤嗡嗡地搅扰,即便翻个身,他都能感到身底下的弹簧在低低地呻吟,他甚至听见铁锈飘落到仅仅用水泥抹平的地板上时,发出非常轻微的簌簌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舒心,而这些是俱乐部那宽敞舒适且设施齐全的宿舍不能比拟的。在那里,欧阳东反而时常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美丽的梦中,飞腾的足球、紧张的比赛、丰厚的奖金,这些都是虚幻,即便在和队友训练和聊天时,他都经常有些恍惚迷茫。 这晚上他睡得很香很塌实,连梦都没有做一个。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了。 殷素娥和秦昭都去学校了,桌上用一个竹编卫生罩扣着两根油条和一大碗豆浆,这是好心的殷老师特意给他留的早饭。嚼着油条,欧阳东思索着今天该做什么。他真不知道该做什么,第一场比赛下来,他就给舅舅汇去三千块钱。他可不敢多汇,一次汇钱多了舅舅又该操心他是不是走上什么斜路,写信解释这事更加麻烦,还不如等比赛彻底结束后放假时回去一趟,面对面总比写在信纸上要清楚明白得多,何况这么多事信里还解释不清楚。去厂里看看?他现在已经不再是纺织厂的人,再那里已经分拆变卖,去那里转悠更是没趣。去刘源的茶楼?好象也没劲。 端着豆浆碗,欧阳东傻楞楞地出了半天神,到底也没寻思出今天该干什么。或者,去市图书馆看书应该是个好主意,反正给自己媒的人和那介绍的对象晚上才来,既然是晚上,自然该是晚饭后的事情。拿定主意,欧阳东收拾停当便出了门,从学校宿舍区的门钻巷去了图书馆。 在图书馆一呆就是一天,欧阳东自己都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书报杂志,脑袋里反复盘旋的居然是晚上给自己介绍的对象。她长什么样,脾气性格,有多高,会合自己心性么?胡思乱想中突然又假装上厕所,在图书馆门厅里那扇巨大的镜子前来回走了两趟。他的眼角能瞟见镜子里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家伙,穿着件深蓝短袖T恤,一条裤线笔挺的长裤和一双皮鞋,平头下一双黑黑的长眉和细细的长眼。就是颧骨有高,嘴也显得了,而且,皮肤太黑。 下午回去时他看见镇上新开张一家快餐店,门面崭新,里面人也不多,要是一会有机会,或者该请那介绍的对象来这里边吃边聊。欧阳东一脑门的心思,都已经望见镇子外那一片片荒芜的田地,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走过了子弟校。 他回家时殷素娥已经弄好了晚饭。她又炖了一只鸡,催着欧阳东坐下,又吩咐秦昭洗手拿碗筷吃饭,就道:“下午王老师打来电话,那女孩和人调了班,要后天才能来。”欧阳东先还没反应过来,然后突然就觉得心里轻松许多,却又莫名其妙添了几丝惆怅迷惘。“后天我们就开始训练了,怕是没有时间,……要不还是等我从武汉回来再吧。”最后两场比赛再取一分就能确保武汉之行,实际上九园俱乐部上下都认为参加八强决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欧阳东也不例外。 “那,还要等多久?” “最多也就两个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武汉比赛时能打成什么样,欧阳东心里也没底,只是听队友谈起这事时,似乎九园队是今年乙级联赛里唯一至今全胜的队伍。“要是不顺利,下月中旬就回来了。” 殷素娥就不话,给欧阳东和秦昭一人拈了一只鸡腿,低着头慢慢地拨拉着饭粒。听欧阳东的话,她就明白他对介绍对象这事不怎么上心,看来女儿昨天晚上的猜测是对的,默然一会,就问道:“欧阳,你踢球,是不是很能挣钱?”欧阳东头,“平时也不怎么样,只是比厂里上班时要多些,大约一个月有两千多吧。” “那你去的这些日子哩?也就是两千?” “这个月打比赛,……已经发了七八万了。”欧阳东把漓江俱乐部送的那三万也算进九园发的奖金里,但他没敢抬眼看殷素娥。“有那么多?”殷素娥低低地惊叹一声,就再没话,只是长长地吁了口气,给自己碗里舀了勺汤。秦昭一直低着头对付着那只鸡腿。屋子里静静的,只有风扇呜呜的转动声,和筷子在碗里拨拉的声音。楼下有人在相互邀约着打牌。 许久殷素娥才又问道:“那,要是你们武汉也赢了,你能挣多少?”欧阳东注视着碗里漂浮着的几颗绿色的葱花,“很难,赢了也要看我们踢的怎么样,要是冲上甲B的话,奖金加一块大概有二三十万吧。”他很艰难地才把这句话流畅地完,狭窄的客厅里又一次陷入沉寂。 不知道为什么,欧阳东觉得从他出那个乏味的数字后,曾经一度和这个家庭很近的关系,突然间就变得异常遥远,虽然殷老师还是同样的和蔼笑容,秦昭还是一副对自己冷漠得近乎无理的态度,但是这里那种家的感觉却变得陌生而且模糊了。 九月十三日和云南龙马的比赛乏善可陈,第四分钟齐明山就攻破了龙马守门员的十指关,趁对方扳平比分心切全线压上,张晓在第四十二分钟再度偷袭得手。虽然下半场龙马疯狂的反扑在第六十二分钟取得成效,但是张晓在第八十六分钟有力的头球彻底粉碎了龙马队的幻想,最后几分钟里他们甚至已经放弃了比赛。 五战积十五分,最后一场比赛对九园俱乐部来已经无关痛痒,如果不是考虑到比赛的成绩关系到明年一旦冲上甲级后的门票销售,俱乐部甚至想放弃这场比赛,让几个主力队员获得更加充裕的休整。不过第六场的奖金倒是提前发放了,顺带着组出线后每人应得的部分。欧阳东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两万,这是全队最低的,甚至俱乐部那个漂亮的办公室主任也比他拿得多。把奖金交到欧阳东手里时,副总很不好意思,还罗嗦了一大堆的逢迎话,不过欧阳东倒不怎么在乎,现在这样的收入他已经非常满意了。 后面的比赛异常的顺利,包括在武汉决赛时的组赛。 “丫挺的也不看看咱们是谁?”在刚刚结束的决赛阶段组赛最后一场中,他一个人灌了对方三个,而且还是在短短的二十分钟里,这可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正规比赛里完成帽子戏法,乐得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端着玻璃杯挨个和人碰杯,没有第二句话,“碰了就要干,咱们东北人就这样性格,豪爽!”连随队前来武汉采访的省城记者都没放过。那晚上庆祝的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组赛结束到总决赛开始有六天休战,尤盛按惯例给队员们放两天假,然后就猫在房间里和几个助理一遍又一遍地看收集到的比赛录象。从乙级联赛分区赛开始到现在,每个队都是连续踢了九场球,虽然九园是九战九胜,但扪心自问,这里面一半靠实力一半凭运气,再,能打进总决赛的另外三支队,谁都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哪怕是输一场或者少进一个球,前面九场比赛就等于零,几十号人半年的辛苦、几百上千万的投资都会泡汤。 “陶然队的攻击很犀利啊,你看它两个边锋速度多快,防守队员根本就跟不上他的节奏。”一个助理再一次感叹。录象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很多次,几个人依然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仔细寻找着对手最细微的破绽。尤盛疲倦地仰靠在沙发里,两眼熬得通红,干涩的嘴唇上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这俩中卫可能才是突破的地方。”他伸手去茶几上摸烟,摇摇烟盒,里面早就空了。 接过守门员教练递来的一支烟,他上,第一口下去吸得太猛,吭哧吭哧的咳嗽中他把画面倒退回去,然后定格,“这两个中后卫身材都高大,但是转身很慢,动作频率也低,陶然队的失球中有三个都和他们这些毛病有直接关系。陶然队到现在才失了七球,百分之五十的比率,很高了。”他翻着自己的笔记,停了停又道,“这两场齐明山的状态正好,张晓不行了,就让欧阳东他的位置,一前一后,充分发挥欧阳东突破能力强速度快的优势,” 一个助理头,另一个却摇头:“我看这可能不行,欧阳东的体力成问题。他可是连续六场比赛没怎么休息了。上一场的下半场,我看他累得动作都有些走样,单刀球都踢不准部位,白白浪费一次机会。”他的这些尤盛很清楚,不过他手下就这些人,要是放欧阳东休息的话,谁在前场组织进攻?谁在前场来回穿插拉开空挡?他可不敢把这些事情交给齐明山和张晓两个老将,他们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不错了。 看尤盛抱着肘大口吸烟,那个助理又提醒道:“陶然两个边速度这么快,后防压力太大,咱们两个边卫可吃不住他们两翼。中卫里向冉或许没问题,李向东对他们最多是五五开,所以我觉得还是让欧阳东套边好。反正他左右脚都行,放哪边都没问题。只要压住一边,后防的压力就要轻很多。”尤盛血丝密布的两眼死盯着电视表情呆滞,就象没听见助理的话。这些都是狗屁。把欧阳东放在边路,不到五分钟他自己都会向中间插。他完全是根据自己的习惯来踢球,完全无视赛前的技战术安排,毫无战术纪律性。助理的意见马上就被尤盛否定了。可又如何阻挡陶然那两个边锋哩? 一直没开口的守门员教练瞅瞅都不话的众人,乐呵呵地道:“其实我们也没必要这么紧张,我看陶然现在比我们还惊惶。我们可是九战全胜,进十九球仅失四球,他们哩?胜五场平两场输两场,进十四个——攻击不如咱们犀利,丢七个——防守不如咱们稳固。齐明山上场比赛五次射门机会就鼓捣进去三个,陶然上一场哩,上下半场射门二十七次就弄进一个,还是对方后卫自己弄进去的。”他左右瞧瞧,眯着眼睛拉长声音轻松地道,“我看啦,咱们四个人猫这里两三天,纯粹是自己个吓唬自己。”着,众人就都笑起来。尤盛站起来伸个懒腰,笑道:“好,那上午就先议到这里,都去吃饭,下午一起去黄鹤楼转转,放松放松。” 在走廊上等电梯时,那个多嘴的助理又道:“老尤,有个事情你可要注意了,从我们弄到的资料上看,陶然队每场射门都是二三十次,虽然进球不多,但是这攻击力可是真的很可怕的,要是……” 正打电话的尤盛两眼猛地缩成一条线。 和陶然队的比赛是欧阳东自打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以来踢得最艰苦的一场。他倒不是很在意那个负责盯防他的陶然队员——他已经习惯了被人从头到尾象影子一样跟随,习惯了被人拉拉衣服扯扯短裤,上半场十七次对抗他赢了十二次,那陶然队员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每当他撇开这个家伙,就要面对两个高大健壮的陶然中后卫,这两个人才是他的梦魇。 杜远和曹贵银是辽宁队十连冠时期的主力,虽然现在再也无法在甲级联赛里立足,但是他们的经验和背后的光辉却足以确保他们在乙级联赛里混碗饭吃。在他们面前,欧阳东的灵巧敏捷,甚至他偶尔灵光闪现时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脚法都无用武之地。他们确实是不灵活,甚至可以有笨拙,但正是这些缺恰恰使他们不容易被欧阳东的假动作欺骗,而他们十多年的踢球经验和默契的配合又阻挡了欧阳东为队员创造机会。在这样的城墙面前,欧阳东彻底迷失了,整个上半场他碌碌无为。 “没问题吧?”总结完上半场布置好下半场,尤盛掐熄烟坐在欧阳东身边,关心地问道。欧阳东佝偻着腰抓着一瓶水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从发际到额头再到鼻翼全是亮晶晶的汗水,它们自由自在地顺着脸颊爬行,在下巴梢汇集,然后一颗接一颗地跳到地上。他没抬头,“我没事,尤指导,我没事。”尤盛凝视着他欧阳东那颗就象刚从水里捞出来般**的平头,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有出那句话。 “胜利就在于谁能坚持到最后五分钟!”站在更衣室门口,尤盛和每个队员击掌,把这句话送给每一个弟子。 这话欧阳东很早就知道了,现在他只想知道“最后五分钟”到底是指的哪五分钟。下半场陶然队的攻击比上半场更加疯狂,两个边路频繁地撕开口子下底。在他们的紧紧逼迫下,九园逐渐地放弃了进攻,然后又放弃中场,最后几乎是龟缩在自己的半场。从第五十三分钟到第七十一分钟,九园队甚至是完全被挤压在禁区内外,只有齐明山一个人孤独地中圈附近游弋。 陶然队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九园就象那叶在浪峰间摇曳的舟般苦苦挣扎,在电闪雷鸣风雨飘摇中能够把船安全地地靠岸,这已经九园队上下一致的看法。不过看现在场上的光景,即便是企求一场平局也是奢望。对此尤盛毫无办法无能为力,他总算明白陶然队那每场惊人的三十多次攻击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陶然那两个前锋浪费机会的能力远远超过他们的射门得分能力——九园已经躲过四次必进的射门——九园队的球门早就被打成了筛子。 灾难终于在第八十三分钟降临到九园队的头上。陶然队前场间接任意球,足球被迅速地开出,分边,下底,甩开防守队员后陶然的边锋回敲,然后球被一脚搓起来,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向禁区,迎着足球的飞行线路四个陶然队员同时扑过来。这一次陶然的前锋没有浪费机会,在门前两米处一记漂亮的头槌。 比分一比零! 进球后的陶然没有放弃他们进攻的权力,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何况这个阶段的比赛场场都是生死战,多一个净胜球不仅仅是多那么几文钱,而是在进军甲级的天平上多一块沉重的砝码。欧阳东不知道这块砝码对于陶然队员们来有多重,他只知道,如果进军甲级的话,他的奖金是四万,还不算赢球赢比赛的奖金。 没有队友的支持,欧阳东只能无助地在后场和前场间来回奔波,他已经创造了两次极好的机会,但是一次没有一个队友没有跟上他的步伐,另外一次——无人防守的齐明山居然在射门前自己跌倒了。 什么叫“腿就象灌了铅一样沉重”,欧阳东突然觉得写这话的人根本是在臆造。他每一次抬腿,就觉得那条腿的各处关节和骨头就象失去联系一样,一节一节地散开,似乎只是靠皮肉的纠结它们才没有真正地四处抛洒,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那条腿重新踏上地面,然后另外一条腿又把这个过程重新做一遍。最后的五分钟到底在哪里! 第八十六分钟队友在后场断球,足球贴着草皮横飞二十米,直接到了欧阳东脚下。队友也是没办法,除了欧阳东,其余的人都还在禁区线附近,而他不能自己带球,一来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二来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带球突破的技术和能力;三来——这最重要,两个陶然队员已经象恶狼一样扑上来,他只能传给欧阳东。 欧阳东不可能等队友再跟上来了,陶然队进球前尤盛刚用一名后卫换下了齐明山,现在场上就他是前锋,带球、突破、虚晃、再突破、加速、急停、高速启动、横插,一连串的动作完美无暇,横亘在他面前的两个陶然中卫无一逃过被愚弄的下场,现在他面前就只有一个人,那个刚才还悠闲自在地抓背挠痒的陶然守门员。 守门员仓皇地跑出禁区,眼睛死死盯住欧阳东,还有他脚下的足球。他不能不出来,假如欧阳东再进几步,他就会被宣判死刑,不过就是现在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欧阳东和那几个后卫的对抗他都看见了,那灵巧华丽的脚法绝对也适合射门,何况今天他们两个已经对抗一次了,依靠门梁的帮助守门员才幸运地逃脱那一劫。 场边的人都站了起来。除了那两个拼死命在欧阳东身后追赶的中卫,球场上别的人都站着木呆呆地看着球场这一头发生的事情。所有人的心跳在这一瞬间似乎已经停止了,一半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喜讯而兴奋,另外一半人是在痛苦地等待那场灾难。 欧阳东开始调整他的步频和步辐。守门员艰难地移动着,他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就象有团火在燃烧,原本灵活的双腿都有些麻木,他努力眨巴着眼睛,好让突然渗出的汗水不至于遮掩住自己的视线。欧阳东能听见身后两个中卫痛苦的喘息,就象两个破败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垂死挣扎着。 在守门员扑出的一刹那,欧阳东的左脚轻轻地一靠,足球和守门员的指尖擦肩而过,守门员笨拙地摔倒在地上,而欧阳东已经开始在摆腿。距离球门十码,中间毫无阻碍…… 球,没有射进。 正确地,没有射门。球被从后面赶上的中卫一脚揣出了底线。 射门前欧阳东失去了重心,突然摔倒在地上。该死的抽筋! 第二章 冲甲之路(十) 在宾馆的三号餐厅中,所有人都闷头吃着喝着,除了偶尔一两记叮叮当当的碗碟碰撞声,没有人愿意话,也没人有话的力气和勇气。下午的比赛输了,零比二。论起来,这还是今年乙级联赛开赛以来九园队输的第一场球,而且场面也不算太难看,上半时他们还一度取得很大的优势,只是运气欠缺没能把优胜转化为胜利。然而,这却是他们最输不起的一场比赛。 下午在汉阳三江体育场同时进行的另一场比赛里,广西漓江和山东博腾二比二踢平,这样总决赛首回合战罢,莆阳陶然以三分占第一,广西漓江和山东博腾并列第二,九园积分垫底。冲甲的前途在短短两个时里突然变得虚幻飘渺起来。 欧阳东也坐在餐桌旁,慢慢地刨着不锈钢餐具里的饭菜,仔细地咀嚼品尝着四星酒店里大厨们的手艺,脸色平静就象一潭死水。没人责怪他,九十分钟里他来回奔跑的次数和距离都是全队最多的,而且很多时候是从自己的半场直突进对方的后场;而在过去六七场比赛里,除了守门员和三个后卫,他上场的时间也是最多的。谁都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体能发挥到了极限,只是那该死的抽筋来的太不是时候。 “放假两天。大家都累了,要好好休息休息。”饭后尤盛强做出一副笑脸,宣布了这个教练组的集体决定。下午的比赛中三个人抽筋倒在场地上,这只能明连续的厮杀征战已经教他们无法再坚持下去。不是球员们不尽力,是他们已经竭尽全力。 与平时不一样,所有球员都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没人再提起出去走走玩玩的事情,助理教练们和副总不约而同去了尤盛的房间。副总的脸色很不好看,九园集团总裁刚刚来过电话,声音不高语气却很严厉:“怎么会输了?你这个总经理干什么吃的?集团公司已经为俱乐部投入了七百万,如果冲甲失败,谁来负这个责?是你,还是我!”副总当时握着电话筒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他连一句囫囵话都不出,不停地用手帕揩着额头的汗水。 尤盛房间里的空调嗡嗡地叫着,副总还在不停用手帕揩着额头鼻尖的汗水,低垂着头干巴巴地道:“闵老总坐明天的飞机过来。”没人话。“总裁在广州和新加坡人谈完公务,可能也要直接来这里。”还是没人话。球队现在的局势很严峻,不要来个副老总或者总裁,就是他们亲自上场也屁用。 一个助理似哭似笑地冷笑一声,自嘲道:“十场比赛九胜一负,这成绩多骄人啊。可惜这一负就把前面九胜全部抹杀掉,足协这比赛规则真他……”尤盛不耐烦地挥挥手,挡住助理后面的话:“现在什么都没用,关键是后面两场,”他不胜疲惫地窝在沙发里,眯着眼睛死死盯着茶几上那个大理石烟缸,似乎想用目光把它穿个洞,咬着牙关吐出一句话:“下一场对山东博腾,无论如何也不能输。”屋里几个人都被他冷森森的语气激得一震,这原本是题中之意,不过他的语调也太空洞了,空洞得就象从地下冒出来一样。 “怎么踢?球员都累成那样了。博腾和漓江踢平了,我们上次胜漓江也全是侥幸。”一个助理问道。谁都知道这一场输不起了,甚至平都不行,可是怎么样才能赢?尤盛长长叹息一声,他现在也没折。博腾比赛的录象已经看过了,和漓江陶然水平接近,又是一场短兵相接的硬仗,关键是谁都没打赢这场硬仗的主意。 屋子里静下来,除了嗡嗡的空调声和吸烟时烟卷燃烧的兹兹声。 时间在慢慢地划过,除了烟缸里那渐渐溢满的烟灰和烟蒂,什么办法都没有,每个办法都还没出来就被策划人自己扼杀在脑海里。 “或者,我们给队员放四天假吧。”一片死寂中,在赛前准备会上从来一言不发的副总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屋里的人都象见鬼一样地看着他。副总脸色苍白,不住抹汗的手帕已经湿得快能拧出水来,目光却异样地灼热,“我不懂足球,”他很有自知之明,“不过我想,之前我们连续取胜也未必就是凭的运气,再有运气也不可能九战九胜。今天输了,或者不全是因为我们的实力不够,而是队员太疲劳。要是给他们多时间休息,也许,就有门。” 反复*着淤肿的眼泡,尤盛一声不吭,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对足球一窍不通的副总提出的大胆计划。一个助理苦笑道:“这样做的话,也许输得更快。”副总眨巴着眼睛,“是。也许输得更快,也许就赢了。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要不咱们就只能赌这一把。”他突然来了混劲,“赌赢,咱们还有翻本的机会;不赌,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他还要养老婆房子车子,儿子在美国读书要花钱,那个*的狐狸精更要花钱,要是丢了这份工作,他才真是两眼一抹黑。 “放假四天,我看也不是不可取。”思索良久的尤盛终于开口话了,“多练两天也没什么意思,反而教队员们更疲劳,还不如放假让他们痛痛快快地休息几天。不过,休息也分怎么个休息,咱们这样,……”他细细地把计划全盘托出。 “好好踢,别忘记跑位。”站在场边,尤盛笑着和每一个登场的球员拍手,到欧阳东时多了一句:“替我捏死他们。”愈加黑瘦的欧阳东一下就乐了。尤盛就一直站在场边,看着自己的弟子跑向自己的岗位,直到主裁判鸣响开场的哨声、张晓把球拨给一个中场球员。还行,看着队员们象马驹一样在场上欢蹦乱跳,尤盛总算放下那颗在心中悬了很久的石头,起码队员的精神头都很不错。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向替补席。替补席后空旷的体育场看台上,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观众,那个头发花白的集团公司闵总穿件汗衫坐在毒辣的太阳下,和他那年轻的秘书一起看球,这么毒的日头,他居然连帽子也没戴一,就那样在太阳地里晒着。尤盛对这个极少言语的老头很有好感,至少他来武汉这几天从来不对球队的各项安排指手画脚,“你们是内行,当然你们了算”,这是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去把闵总请到替补席来坐,这里不晒太阳。”尤盛对一个助理。助理根本就没理他,侧了身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球场。 一阵响亮的欢呼猛然在尤盛背后响起,替补席上正聊天的人纷纷站起来冲到场边,尤盛惊讶地转过身时,欧阳东正灵巧地躲避着一个接一个扑上来想阻拦他拥抱他的队友,张开双臂象只大鸟一样绕着场地飞奔。这就进球了?尤盛疑惑地扭头看看记分牌,上面清楚地标识着:一比零。 “那狗东西怎么进的球?”尤盛傻傻地问一个助理。满面红光的助理和队员一样嗷嗷喊叫着,半晌才乐呵呵地回答他:“没看清楚。”替补席上的人谁都没看清楚,场上队员如向冉李向东他们这些后卫也没看清楚,只知道那时球才仅仅倒过几次脚,球传给欧阳东,他大约横着趟了一步,然后就起脚。 开场一分十七秒就领先,这场球九园队顺利得不可思议。 第九分钟,齐明山禁区前利用对方失误断球,晃过守门员射空门,比分二比零; 第三十四分钟,九园队获得左边角球,欧阳东开出远球,向冉插上冲,触球后足球变向,同样是后插上的李向东鱼跃冲,比分三比零; 这场球欧阳东连上半场都没踢完,第四十三分钟,当发现先后有两个博腾队员因为侵犯欧阳东而被判黄牌后,尤盛赶紧把他替换下来了。这个关键时刻如果欧阳东有什么闪失,那才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球怎么进的?”尤盛现在一身轻松,惬意地坐在主教练席上,抽着闵总递过来的烟,笑眯眯地问还站在一边的欧阳东。欧阳东就道:“那守门员站位太靠前,我就想试试能不能吊射进去。”着看看还在场上忙碌的队友,又道,“我得去洗个澡,尤指导,身上全是汗。” 第七十三分钟,九园队利用对方全线压上打反击,山东博腾队后卫线造越位失败,齐明山和张晓在禁区内轻松地二过一配合,好生戏弄了博腾守门员一番,张晓射门,比分四比零。直到比赛结束前补时阶段,博腾才踢进挽回些许颜面的一球。 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另一场比赛广西漓江队终场前一分钟进球,一比零胜莆阳陶然队。 两轮战罢,广西漓江一胜一平积四分暂居第一,九园和莆阳陶然都是一胜一负积三分,陶然只是因为净胜球比九园少两个才屈居第三,山东博腾一平一负只得一分垫底。参加决赛的四支球队,还没有哪一支敢自己踏进了甲级足球俱乐部的行列,连山东博腾也没有完全失去晋级的希望——假如他们最后一场大比分胜了莆阳陶然,而九园又不幸被广西漓江洞穿大门两次以上的话。 “最后一场又是生死战,”尤盛抚着脑门感慨着,刚才副总居然冒失地提出和漓江队打场默契球,平局收场算了,被他一通臭骂。“漓江现在就巴不得我们和他踢平,这样随便陶然和博腾踢成什么样,他们都稳稳当当地晋级。我们哩,平了还得看别人脸色,除非那边博腾就净胜陶然一个两个球,胜三个我们都得打铺盖卷回老家。联赛规则上得清楚明白,净胜球一样总进球数多的队胜出。谁定的这臭规矩!欧洲都是算相互间的胜负场。”他恨恨地朝地毯上吐了一口吐沫。 “是啊,我们这边踢平的话,要是那边陶然打赢我们一样没戏。”一个助理瞪了副总一眼,这个肥得和猪一样的家伙难道脑袋里也是猪脑? 尤盛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反正咱们和漓江踢过一场,谁有什么本事大家都一清二楚,他们胜在后卫,咱们强在中场。何况,我看漓江队那帮兔崽子也未必就肯与我们和,干脆就拼了。”他就在沙发里坐直,“告诉队员们,一年的辛苦十一场比赛的辛酸苦辣就在这一场了。赢了,大家抱着大把大把的钱回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输了,明年乙级联赛是什么样的光景天才知道,九园队还在不在也只有天知道。”尤盛停下来狠狠吸了一口烟,“从现在起,所有球员的手机都要上缴,寝室里的电话也要切断,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单独走出这栋楼也是违反俱乐部的规定,要罚款,要停赛。”他眼光阴鸷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助理和副总,冷森森地迸出几个字:“难保这时候没人想买球卖球!” 决赛的准备会在当天上午十半准时开始。头天晚上,集团公司总裁打来电话,也没多什么,只是叫球队上下齐心合力打好最后一场比赛,他将在省城最好的酒店为大家开庆功宴。在这个时候,尤盛的讲话向来简短扼要,劈里啪啦地把要注意的事要盯防的人个人的职责完,就问一句“清楚没有”,然后就看看助手和副总有没有要补充的。“既然没有什么了,就散了吧。十二开饭,一半在宾馆大门上车,比赛和往常一样,三半开始。”乒乒乓乓的桌椅碰撞声中,众人就准备离开了。那个很少话的闵总却提着一个手提箱走进来。 “大家都先静静,我有话要。”闵总皮肤松弛的长脸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微笑,队员们有时在走廊里和他开几句玩笑,他也不生气,人缘好得很。听他要几句,大家就又都坐下,看这个寡言少语的瘦老头要讲什么。 闵总看大家都坐下,也没什么,只是喀哒一声开了手提箱的锁扣,几个靠近他的球员立时低低地惊叫一声,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钱。“我其实也没什么的。大家都知道,决赛时奖金是胜一场奖金六十万,净胜球一个三十万。现在,公司决定最后一场提高奖金数额。这里是四十万,如果这场比赛赢了,奖金就不是六十万,而是一百万,而且,踢完比赛回来就发。”闵总扫视着鸦雀无声的会议室,还是和平常一样的微笑。 会议室里猛然沸腾了,即便隔着厚实的木质大门,在宾馆这一层走廊的尽头服务台的服务姐也能听见人们的欢呼。 比赛很艰苦,一沓沓的钞票总不能代替球员们奔跑和射门,何况既然九园可以提高胜场奖金,广西漓江俱乐部的大股东一样也会在这决定生死存亡的一战前慷慨地允诺什么。 一个助理观察了很久,才凑在神色严峻的尤盛耳边低低地道:“那个主裁判有问题。”尤盛头,他也注意到那个奇怪的黑衣法官了,每当双方产生纠缠或者抓扯时,大多数情况下主裁判都会给漓江队好处,即便是漓江队明目张胆的犯规,主裁判也会尽力让他们占得便宜。刚才齐明山带球突破进禁区,明明是禁区里被人从侧后断球并且把他踢倒,主裁判居然判定是禁区边缘的直接任意球,九园队丢失了一次超出比分的大好机会——那可是一次确凿无误的球啊。对此尤盛也只能恨恨地诅咒几句,毫无办法。 中场休息时队医在欧阳东身边忙碌着,他大腿外侧被人重重地踹了一脚,鞋钉把短裤都撕破了,几道长短不一的血口子上沾着泥土细沙和草叶,幸好没伤到肌腱和骨头。“不碍事吧?”一个助理教练又递给欧阳东一瓶水,焦灼地问。大口喝水的欧阳东摇摇头,咕哝了一句,队医就道:“这脚够狠的。”欧阳东便苦笑。他是对方重盯防的人物,自然受到的“照顾”要比别人多许多。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尤盛面无表情地站在更衣室中间,“坏消息是莆阳陶然现在二比零领先山东博腾,我们踢不死漓江就得自己死。”房间里寂静无声。“好消息是漓江的中锋已经送去医院了。”这个中锋没少让九园后卫门吃苦。上半场第四十二分钟漓江队角球,他们的中锋和向冉争头球时撞在一起,向冉眼角裂了一道口子,那个中锋再没爬起来,是被人抬下场的。 尤盛接着道:“两军相遇勇者胜,这个道理大家都懂。现在情况就是这样,输或者平,咱们就完蛋。赢了,他们就完蛋。”他环视一圈,看见队员们个个眼睛都已经窜出火苗,满意地头,“废话我不多,该干什么,该怎么干,就看你们下半场了。” 下半场的火药味更加浓郁,主裁判一共出示了六张黄牌两张红牌,双方都是十人应战。第六十一分钟九园队角球,齐明山用后脑勺把圆圆的足球蹭进漓江队的大门! 可惜九园队的兴奋劲给他们带来的是苦果,一分钟后漓江队后卫长传前场,双方争抢头球中足球滚到一个漓江中场脚下,他带球奔跑了二十米横拨,然后向禁区里斜插拉开空挡,接应球员立刻直塞,已经突入禁区的中场射门,被九园守门员奋力扑出,球却被呆在禁区里寻找机会的漓江前锋先抢一步得到,力射,倒在地上的九园守门员只能望着足球撞进自己的大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场上九园队员们越来越急噪,尤盛在场边大声吼叫“压住、压住”,可是毫无作用。再有六分钟比赛就结束,就算有三五分钟的补时,也不过区区的十分钟,再不想办法就什么都完了。可是这时候又能有什么办法?要有办法早就用上了。 第八十八分钟欧阳东再次从中场带球突破,这次他非常幸运,那些明摆着就是奔他人来的铲断和碰撞都没成功阻挡住他的脚步,他很顺利地把球护送到前场,然后斜传给禁区内的张晓;张晓身边拥挤着三个漓江的队员,连转身都不可能,只能护着球,瞅个空挡回传给跑到有利位置的欧阳东。 这个位置很不错,正处与禁区线前,对方防守队员正在和张晓和齐明山纠缠,专责盯防欧阳东的那个家伙还在他背后三米处,上来补防的球员离欧阳东还有一截距离,射门的机会来了。然而欧阳东连动作都还没有做出,就被人扑到在地。盯防欧阳东的那个漓江队员用了一个标准的摔交动作将他侧扑在地。这毫无疑问会被罚出场,但即便是被罚出场他也值了,他破坏掉九园队一次很危险的射门,现在九园队只是获得一次前场直接任意球而已。 替补席上的九园队员及教练一起破口大骂,尤盛气急败坏地冲到场边,愤怒地指着场上,红着眼睛梗着脖子朝漓江队的主教练叫嚷:“这他妈的还是足球吗!” 可惜他就是再骂几句也不能更改裁判的判罚。直接任意球! 九园队脚头比较准的三个队员站在足球前,低声地商量着。欧阳东摇着头,他倒不是不敢踢,而是他两条腿都带着伤,跑起来还不觉得怎么的,走路时就看出来了,一瘸一拐的,站在这里两腿都痛得哆嗦,踢这种球还能发上力?另外一个中场也不敢,这个球责任太大,他可担负不起。这个球只能由张晓来主罚。 “老张,你有把握吗?”那个不敢担责任的球员声问张晓。张晓面色苍白不置可否,脸上脖子上一道道汗水湿漉漉地水一样流淌着。反正这是自己最后一年踢球了,明年都三十四了,想踢也没门,欧阳东站着都在打晃,肯定不能踢,这个中场怕踢砸锅明年没法找饭碗,他也看出来了,这球也就只能自己来踢。 “张哥,你没事吧?”欧阳东看张晓闭上眼似乎在想什么,声问道,“你要是觉得没把握那还是我来吧。”看张晓应了一声,欧阳东就准备上来开这个重要得象黄金的足球。张晓的眼睛却突然睁开,猛然一运力,“砰”……足球与脚的沉闷碰撞声就象一记大锤砸在场上场下每个人的心窝里。 足球的路线没有丝毫的变化,也没有丝毫的旋转,就是笔直地越过七人人墙,在高高跳起的守门员双手合拢前,从守门员的手掌与球门梁间狭的缝隙里穿过去,重重地砸在尼龙球网上。 球进了! 张晓就象一个被抽空了气的足球已经,软软地瘫在草坪上,任随队友们在自己身上叠起罗汉…… 第三章 回家(一) 崇山峻岭中,一条波涛翻腾的大河在起伏的山峦间无拘无束地自由奔流,早晨的阳光给水面抹上几缕金红的颜色,随着水波渐次荡漾。在大河一侧向阳的山脚下,一列黄红相间的观光列车与河流齐头并进,巨大的车轮平滑地在铁轨上滚动,有节奏地发出吭吭空空的声响,它就象一条钢铁长蛇,曲折地蜿蜒爬行。欧阳东坐在自己的铺位边,一手支在列车那窄窄的木桌上,一手拿着几页复印的合同,借着从窗外撒进来的阳光,细细地阅读着。 这是昨天下午他才和九园俱乐部签定的新合同,有效期两年,大致的内容和前次签的合同差不多,只是少了冲甲成功那一部分,增补了升级后的新内容,当然他的工资这这份合同里也大幅度提升,每月不再是一千六百五十元整,而是一万一千八百元。 其实武汉回来的第四天,叶强就打电话告诉他这事了,“九园正在和我联系,想和你签一份新的合同,”叶强在电话一头乐呵呵地道,语气里多少有些满足和几分神秘。欧阳东使劲揉着发酸的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对着电话嘟囔抱怨:“叶老师,这才八半啊。我昨天晚上三过才睡的。”从张晓踢进那决定性的一球时,九园俱乐部上下各色人等几乎天天都是这个时间才能休息,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忙得众人嘴歪眼斜,连齐明山和向冉这样的大酒缸也连叫吃不消。 听欧阳东抱怨,叶强就在电话里笑:“那我可不管。九园要和你与向冉签新合同,大致的意向是提高你们的月薪,再添一些其他的新内容。他们提出的方案是你一个月九千五,向冉七千。我和你们通个气,听听你们的想法。一会就要去和他们侃价。”欧阳东就敲着床头柜撵起向冉,把电话递给他,“叶老师找你,你和俱乐部的合同要改改。”口水还挂在嘴角的向冉连电话也没接,只闭着眼对着话筒咕哝一句:“您看着办就行,”翻个身,就又鼾声大作。欧阳东便接道:“叶老师,我和他一样的。您看着办就好。”然后就挂了。 欧阳东和叶强是昨天下午在俱乐部总经理办公室正式签的合同,名字才签上,副总就递给他们一人一个信封,“这是签字费。”签字费?这名词欧阳东听着都新鲜,签个字也有钱拿的?欧阳东的签字费是两万,向冉一万。暗地里叶强也接了副总一个红包,晚上三人一起吃饭时他了这事,红包里装了一万六千块,“我的劳务费,确保你们和九园签合同。”欧阳东和向冉都这钱该得叶强收,两人的月薪都在九园最初的报价上提高一大截,足见叶强在他们的事情是尽心尽力了的。 从叶强的口中得知,九园俱乐部在冲上甲B后,老队员里只有十一人有可能获得新的合同。象齐明山张晓这样的老将,原本就是为了冲击甲级联赛资格而临时找来的,成功晋级他们也自然就当功成身退;再他们年纪也大,确实也无法胜任一个赛季三十四场联赛十余场足协杯比赛;三来这次武汉决赛胜出,他们个个都是荷包鼓鼓挣得盘满钵满,“挂靴退役”这个词早就成天价就挂在他们的嘴边了。 欧阳东和向冉一两天内就都要回家乡享受长达三周的假期,饭桌上叶强特意叮嘱道:“回去要记得多和我联系,九园有什么球员进出或者有什么动静,我会随时替你们留意的。甲B不比乙级,竞争要残酷得多,即便是一个球队,一个位置有时也会有好几个人争。留心饮食,注意安全……”想着叶强话时三角眼一眨一眨满脸正经的模样,欧阳东嘴角不禁露出几丝笑容。 正在出神,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头碰了一下,又马上缩了回去,欧阳东仰脸看时,一个女孩从上铺探出头来连声对不起,一张圆脸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因为无意中踢了欧阳东一脚不好意思,还是因为才从美梦中醒来。 欧阳东笑了笑,也不当回事,喝了口水,就又去看那份合同的复印件。“合同期内肖像权收益甲方乙方各占50%,……”,这肖像权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有人借自己的名义去打广告?“甲方有权在合同期内向第三方(特指有甲级足球俱乐部资格的法人)转让乙方,转会费收入总额之10%归乙方所有,……”当然,这10%里还有1.5%欧阳东要交给叶强,这也是他和叶强经纪人协议的一部分。 欧阳东把合同一条一款地细细咀嚼着。在此之前他并没有细看过合同,庆祝活动实在太多,俱乐部、集团公司、关联企业、省市两级政府、社会各界以及天知道哪里来的组织都在邀请他们,足足闹腾了八天才算完,紧接着就是和九园俱乐部签新合同。不过他和向冉并不担心自己会在合同中吃亏,叶强这个谨慎人已经请律师看过全文,就内容而言,完全可以放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欧阳东铺位上坐了一个年青人,一口地道的莆阳口音得口沫四溅,把对面坐着两个女孩逗得咯咯直乐。欧阳东已经把合同浏览了一遍,不太明白的地方用笔做了记号,等假期结束回去后再请教叶强。收好合同复印件,他才不着痕迹地打量一下另外一男两女。 男青年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戴着一副无框眼睛,文质彬彬的模样,两个女的估摸着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多也是二十三四吧,都挺漂亮,尤其是刚才踩自己一脚那个女的,坐着就能看出她身材很高挑,圆圆的脸上一对亮亮的大眼睛,顾盼流转间就象会话一样。 欧阳东楞了楞,这女孩他认识——刘岚。 和晴并排坐着,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听晴的男友东拉西扯地聊着他走南闯北遇见听见的各种趣事,晴笑得前仰后合,刘岚却不时悄悄打量着一直靠车窗坐着的那个男人几眼,她总觉得这人很面熟。那男人很年轻,不过刘岚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纪,黑黑瘦瘦看上去就挺精干,穿着很普通,一件米色外套里面就一件浅蓝T恤,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也不怎么喝,只是望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刘岚觉得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人,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靠车窗放着一个真皮手机包,刘岚看见他从那里面取过钢笔最后又放回去。他身边靠车壁还放着个不算的黑色手提箱,这人也把几张满是黑字的复印纸放进去过。刘岚认定那几页纸一定是什么合同。这么这是个商人了?可是她印象里没一个熟人是经商的。真是奇怪,刘岚在心里嘀咕着,直到火车达到目的地她也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刘岚和晴一人背着一个看着挺大其实很轻背囊——里面都是衣服,更多的东西都交给晴的男朋友,“男朋友当然要扛这些,不然找来干什么?”晴很自豪地道,毫不迟疑,她男朋友就乐呵呵地拖着那个沉重的皮箱。站台上刘岚又看见那个高高瘦瘦的米色背影,原来他也是在这里下车,然而她还是想不起这人到底是谁。 从这个火车停靠的城市到刘岚的家乡还有三时的汽车,他们很顺利地在火车站旁边的汽车站买好去桐县县城的车票,然后登上一辆破烂肮脏的中型客车。客车已经快要坐满旅客了,车厢前面摞着好些好些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层层叠叠得堆得就象一座山,旁边还有一只大大的箩筐,里面盖着一箩筐的鸡,这让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在央求冷漠的售票员把不停抱怨的晴和她那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男友安顿到一起后,刘岚再不好意思让售票员给自己找个座位,她只能自己向车厢后面走,希望能找个相对干净的座位。 又看见那个穿米色外套的人,他怎么也在这趟车上?他旁边倒是有一个座位,至少在他身上不可能闻到那些难闻的味道吧,刘岚暗自思量着,挑了挑眉毛,用眼睛询问着。那男人倒懂她的意思,向里挪了挪,给她让出个还算宽敞的座位。放好背包,刘岚坐下来,现在好了,再有三个多时她就可以回家了。 汽车发动起来,绕过半边缘山而建的城市,一路向西。车在翻山绕湾的山中公路行驶,路两旁不是奔腾咆哮的河流,就是张牙舞爪的悬崖峭壁,间或有一段缓缓的山坡,便被辛勤的人们开成层层梯田,由山脚下几簇茅农舍边一路重叠而上。偶尔也可看见路边有两三间青砖瓦房,用水泥涂抹的院坝中铺着几张竹席,借着懒懒的阳光摊晒金黄的稻谷。车越向山里走得远,路边的农舍就越看着希慌,即便一晃而过那两三间路边屋,班驳崩裂的墙也净是黄泥合着稻草谷灰自做的三合泥砌成,做的一束束茅草被重重的石块压在房梁上,日头晒雨水淋早变成深黑色,若是有几束新收的稻草补上去,一片灰黑色中就有那几块不协调的金黄。 客车的尾部猛然弹起来,又重重地砸在地上,车厢里的人都是一阵摇晃。这下颠簸也叫迷迷糊糊的刘岚醒过来,瞪着眼睛臆怔半天,才知道自己是靠在旁边这个男人身上睡了一觉,他米色外套肩头分明还有一块湿迹。 “糟糕!”刘岚低低地叫道,手忙脚乱地从挎包里找纸巾,先抹自己嘴角又扯一张要帮那男人抹肩头的水渍。那男人就接了纸,笑道:“没事的,我自己来。看你一定是累的,就没叫醒你。” 听他这样,刘岚脸更是胀得通红,好象自己睡着还是他的错。她嚅嗫半天也没找出话来。那男人顺手把纸抛出车外,就又抱着手机包闭上眼睛假寐。刘岚却再没法睡了,她看看手表,至少还要一个多时才到县城,再在车厢里瞧瞧,晴和她男友依偎成一团,正睡得香甜。 “我们以前见过吧?”刘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这话她倒是经常听见,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和她搭讪的。那男人看了她一眼,头道:“你是刘岚吧?”他笑了笑又道:“我们是校友。” 欧阳东读大学三年级时,刘岚有一段时间时常来他们寝室玩,那时她正和欧阳东的同学郭南成谈恋爱,因此他记得这个传播学院的高才生,当然,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刘岚是学校里出名的美人。 经过欧阳东的提醒刘岚才记起眼前这个人,怪不得自己对他印象很模糊,和郭南成谈朋友时去他寝室,别的人都殷勤地和自己聊东扯西,惟独眼前这人那时很少话,甚至连在寝室的时间也少的可怜,自己还曾经看见他晚上独自打扫第三教学楼,空荡荡的走廊里他佝偻着腰一下一下地扫地,扫帚掠过水泥地面时发出的沙沙声现在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听着刘岚的回忆,欧阳东咬着嘴唇笑了:“是啊,要是不扫地抹楼梯扶手的话,我吃什么?”这也是大学对他们这些从山区走出去的学生的一种补助,为学校做事,学校提供一些工作,让他们为自己的伙食和平日的必要开销挣钱。靠着银行对大学生扶贫贷款,靠着每年舅舅家卖猪那钱,欧阳东才算熬过大学四年,银行的一万五千元,他也是上个月才全部还上。想想四年大学寒窗生活,欧阳东也不出个苦与甜,那真正是“寒窗”。更不出滋味的是,今天看来,那四年里学的东西似乎都再无用武之地了。 “你去桐县干什么?做生意?”既然是校友,又有那么一层不好的关系,刘岚话也自然了许多。欧阳东笑笑问道:“我还想问你去桐县干什么哩。我老家就是桐县的。”刘岚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惊讶地问:“你也是桐县的?我也是啊,……你家在县城哪里啊?是东关吧,要不是南井?我家是北井的。”欧阳东摇摇头,“你的是县城里吧?我老家在房山镇,房山九大队三组。”他略带几分戏谑地看着这个县城里出来的姑娘,实话,他这些就是很想看看她的表情。 “房山?大山里啊!”刘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欧阳东,想弄明白这个男人是不是对自己撒谎。在省城和盆地里那些人看来,桐县就已经是大山里了,而桐县人嘴里的“大山”,就是那些连公路都不通的地方。房山,更是大山里的大山。“你从那里出来的?” “不象?”欧阳东眯着眼睛,似乎不能忍受阳光的照射,其实他是想掩饰那突然从眼底溢出的泪水。房山九大队三组,那是他的家,他虽然很少起,但是每次提起,总是不能抑制住心底的辛酸和痛苦。那一年他九岁,他什么都记得。 刘岚对这个男人越来越有兴趣了,她没注意那一瞬间欧阳东表情的变化,兴冲冲地问道:“那你回来干什么?做生意?”她瞟了欧阳东手里的皮包一眼,很想知道里面是不是真有一部手机。欧阳东笑着,“回家啊,我五年没回家了,这次是回家看看。”圆溜溜的眼睛把欧阳东来回注视了好几遍,刘岚好奇地问:“五年没回家……那你这五年在干什么?”“四年读书,一年上班。” 刘岚咬咬牙,自己的问题真是白痴到家了,就这样自己还想去做个电视台的记者? 欧阳东倒是比一心想做个好记者的刘岚更有谈话的技巧,几句话就问得明白,刘岚在莆阳电视台实习,当然这是托了她那个作桐县宣传部长的爸爸的福,恰好莆阳电视台书记是他老战友,而且,论起来还是刘岚的干爹。在干爹照顾下的实习期实在是清闲得要命,才半个月,刘岚就闷得受不得,便借口姥姥病了要回去探望请了三周假,顺带领着干爹的女儿晴来山里“欣赏欣赏大自然的田园山水”。 绕着曲折蜿蜒的盘山公路翻过一道高高的山梁,就看见对面围绕着一座山有着一个不大不的城市,高低不等的楼房错落起伏,大大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一条顺山爬行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也算热闹,冷飕飕的山风刮过,风中还夹带着气锤的轰鸣和孩子们清爽的读书声。 这,就是桐县县城。 第三章 回家(二) 按《桐县地理志》记载,桐县最早唤作“铜山”,在南宋时桐县地界就发现铜矿,是当时南诏国重要的战略金属产地,此后连绵数百余年开采,至明神宗年间在西南山坳又发现数口高产盐井,这里更是成为南方重要的经济重镇。只是到了近代,随着铜矿资源的日渐枯竭和制盐业的渐次萎缩,桐县才慢慢地失去它往日的风采。即便这样,站在半山处县城的公交车站,极目四望,那些鳞次栉比的砖木结构古建筑,还是向人们昭示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五年了,县城公交车站一都没变,马路对面就是长运招待所那栋灰色的三层楼房,它的左边是邮电局,再过去是铁佛寺,三两个身穿黄色僧衣的和尚正在太阳下悠闲地聊天。招待所右边是县自来水公司,紧贴人行道的围墙从大门向左右各延伸出去三十多米,将水厂的办公大楼和宿舍区与尘土飞扬的街道隔开;围墙上依然画着颜色鲜艳的宣传画和标语,只是五年前自己离开上面写着的是“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现在改为“桐县人民欢迎您”。 五年前,欧阳东就是在这里踏上他求学的道路。不顾舅妈哭天喊地的反对,舅舅狠心卖掉家里那头耕田的水牛,还有那一窝猪崽,又这家十五那家二十地到处讨借,前后一个多月才总算为他凑齐了大学第一年的学费,还有去千里之遥的学校的路费和些微的生活费。那天他就在这里登上开往山外的客车,车开出去很远,欧阳东还能从客车的后窗看见舅舅一直站在车站边,干瘦的身体在晨曦中愈加显得佝偻。 五年了,自己终于有资格回来! “干什么哩,这么出神?”刘岚在欧阳东肩头捅了捅,“你现在就要回家么?”欧阳东笑了,这姑娘倒是和谁都熟络不拘束,“我还要在城里呆上一两天,有事情要办。”刘岚拉拉肩头上的背包带,道,“那我给你做向导好了,是作生意么?看在校友面上,我不收你导游费。”欧阳东就笑起来,看晴男朋友吃力地提着在坑坑洼洼的破败水泥路上拖拽着大提箱,左右看看,招手叫来一辆夏利出租车。“现在这里也有出租车了。我记得以前只有摩托,去哪里都是一元钱。”便叫他们上车,“我送你们一程吧。”一边帮司机把沉重的提箱塞进后备箱,欧阳东一面问刘岚:“县城里有什么好的住处没有,比如宾馆什么的。” “那去北井吧,县委招待所大约是条件最好的。”刘岚看看欧阳东,迟疑下又补充道,“不过那里的标准间很贵的,好象要两百多哩。”欧阳东头,就上车对司机道,“先送他们去县委宣传部宿舍,然后去北井县委招待所。”司机楞了楞,疑惑地道:“……县委招待所就在宣传部宿舍旁边。”刘岚就在后座上咯咯地笑。 “我明天来引你去城里逛逛,”刘岚在招待所边和欧阳东道别,“免得你再认不得路跑丢了。” 第二天天刚亮,欧阳东就已经在招待所门口雇了一辆汽车,出老西门直奔房山镇。吉普车在大山间弯来绕去,饶是县城到房山之间那条十多年前修建的老柏油路年年都是填了又填垫了又垫,汽车仍然是颠簸得厉害,到房山时,欧阳东觉得自己都要被颠簸得散架了,不过他更担心那辆不知道哪年就该报废、连仪表盘都拆了大半的老北京吉普,好几次它高高弹起时,欧阳东都在怀疑它栽到地面时会不会比自己先散架。 车过房山镇,再向山里开了六七公里,就不能前进了,“前面没路了,我是在这里等你,还是回去?”司机显然是常年跑这条路的老手,从欧阳东顺手塞给他的顺烟盒里敲出一支上,用眼角瞟着欧阳东。他已经认定欧阳东是一个新出道的生意人,是进山收“山货”的,要不,谁肯出一百三十元从县城望这里跑来回,又有谁肯天刚麻麻亮就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进山。 望着在山林中蜿蜒的黄泥路,欧阳东思索了一下,“姚师傅,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能在这里等我吗?”司机侧脸吐了口唾沫,笑着道:“我有个屁事啊,你个时间,我来接你好了。你进了大山我就去房山镇上歇歇,那里有我一老相好。”司机神秘地笑笑,“你要是想解乏,……我在那里认识好几个女人,”着就一脸的猥亵。 欧阳东也没接腔,只是看着层层叠叠的山峰沉吟,半天才问道:“从这里去房山九大队,有多远的路?”司机仰着脸想想道:“大约还有十六七里地吧,翻山越岭的,你还要提这么多东西,再怎么着也得三四个时。”他瞧瞧日头,“我估摸着你今天是出不来了。要不这样,我今天就宿在房山了,明天中午来接你?”看欧阳东头,他又道,“可价钱就要重新了,……你再添一百七,凑成整数,怎么样?”看欧阳东头,他便帮着从车里提拎出那大编织袋,句“明天中午不见不散”,就在一阵漫天的黄色灰尘中去了。他一都不担心明天欧阳东不来,这大山里没车,他就情等着喝凉风吧。 靠着崎岖的山间道偶尔遇见的山里人指,欧阳东一路上倒没走什么弯路,只是编织袋里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沉,他身子骨再结实,也累出几身臭汗。辛苦跋涉足足三个多时,踩着几块激流中凸起的石块跨过一条溪流后,眼前的物事依稀熟悉起来。那边山头上的破庙就是自己的启蒙之地,附近几个自然村里的孩子都在那里读书,当然这首先要他们父母能交上那一学期三十几元钱的学费和书本费;这片树林里有个山洞,洞口隐藏在一片人多高的杂草中,深幽幽黑乎乎的,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块白森森的人骨,那时村里的大人们都这里是个龙王爷的洞府,现在自己知道,这只是个废弃许多年的矿坑而已。 转过一大片人多高郁郁葱葱的甘蔗地,欧阳东总算看见山坳里那几片破败的茅舍——房山公社九大队三组,他曾经的家。 不过欧阳东并不想现在就进村子,实际上那片茅草房中也没有他的家。他按着自己的记忆转个方向,远远地绕着村子向后山走去,在那一片竹林后才是他父母的家,自己有五年没回来看他们了,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光景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欧阳东使尽浑身力气才能按捺住激动澎湃的心情,在心里大声呼喊着,爸,妈,儿子回来看你们;你们的儿子,我回来看你们了。 在甘蔗田里劳作的人们最先看见欧阳东,这个衣着打扮完全不象个山里人的伙子却有着山里人固有的矫健灵活,在狭窄湿滑的田埂上他走得又快又稳,那些山外人可走不惯这样的土路,这是谁啊?那些在各自茅屋前端着碗刨吃的男男女女也都看见了这个绕着村边兜了一个大圈子的年轻人,他们大声地相互打听着,这是谁家的娃儿从外面回来了?看那模样,一定是在山外寻着大钱了,瞧瞧人家背上那包,鼓鼓囊囊地不知道填埋了多少好东西。 爸!妈!儿子回来了!欧阳东在心底无声地男喊着,几乎是跑着绕过那片竹林,然而,那片竹林后,并没有他意想中的家。那里只是一片光秃秃的旱田。 欧阳东觉得自己猛然间掉进了冰窖里,一股凉气从头瞬间就涌到脚底,森森寒气似乎把他身体里的热气全部挤出去,然后用看不见的冰锹,一段段地把他的皮他的肉他的骨头敲碎。不可能,自己绝对不可能记错地方,父母的家就是在这里,这片竹林,那边田埂边的三棵七扭八拐的桃树,还有桃树边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块黑黢黢的怪石,这一切都是自己记忆中清晰明白的东西,可是父母的家哩?它在哪里啊。这里只有一块光秃秃的旱田啊,只有一块光秃秃的旱田。怎么会是这样! 一声凄厉的哀嚎从那片竹林后传出来,那声音就象半夜里饿狼在嘶鸣,声音就象一根长长的铁针死命地钉进人心眼里,让人不由自主地哆嗦寒战。端着饭碗的人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这是怎么的了? 是这里,一定是这里,自己绝对不可能记错。欧阳东手脚并用在旱地里爬行着,在记忆中那个地方反复搜寻着,他要从干裂的罅隙中找出家的踪影。仅仅五年,是什么变故让自己的父母安心这样抛弃他们唯一的儿子? “是东子吧?” 一声叹息在身后响起,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变得无比的清晰。欧阳东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脖子僵硬得就象块铁,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几乎不能呼吸,胸膛里郁结的全部是怒火。 欧阳东趴在地上,许久才慢慢扭过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头上裹着一片肮脏黑布两眼无神的老人。 “大伯,……我爸妈的坟呢?!” 这是刘岚第五次来找欧阳东了,招待所楼层服务员0号房的客人还没回来。真是急死人,现在都快下午四了,昨天他就一夜没回来,今天都到现在还连个人影都没有,他该不会去那些狗屁地方吧?一想到这里,刘岚就不寒而栗,心里突然恨恨地,这个家伙难道也去做那些鬼勾当! 不知道为什么,刘岚很想认真地了解欧阳东,这个带着几分神秘的男人与她以前认识的那些男同学都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也不好,总之就是不一样,她很想知道他毕业后都在省城干什么,他自己倒是下岗后就在一家私营企业打工,“薪水很高,比你想象的还要高”,不过到底是做什么他又不,这可真教人着急。今天她父母要在城里最好的饭馆请晴和她男朋友,自己也给父母提起想邀请欧阳东,母亲理解的暧昧笑容让她很不乐意,不过似乎也不是“很不乐意”。这家伙到底去哪里了?别是真的丢了吧。 “要是0房的欧阳东回来了,你把这个纸条给他。你就告诉他,我在‘胖子孙老鸡店’等他。不要忘记啊。”刘岚临走时又给服务员交代了一遍。满脸微笑的妹使劲地头,这姑娘真是的,一句话要交代十几遍,她不嫌累赘自己都要烦了。 在招待所一楼大厅的前台,刘岚又把同样的话给服务员了一遍,再三地叮嘱一定要把话转达给0房的客人,因为“这事很重要”,清秀的领班一脸职业微笑,眼睛却瞟着招待所的大门,那里两个保安正在阻拦一个穿得肮脏邋遢的青年农民进入招待所。 “我是这里的客人,我就住在0房。”欧阳东愤怒地嚷嚷着,眼睛里喷着火。不过两个保安人员拦阻他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让一个身穿打着好几个不同颜色补丁的粗布衣服裤子、满身酒气的家伙冒充客人闯进县委招待所的话,他们的饭碗也得砸了。“我真是这里的客人,你们怎么不信啊?”欧阳东大声辩解着,可是那两个职责所在的保安就是不理睬他,一人甚至对着话机着“有人来这里捣乱”之类的话。“刘岚,刘岚。”欧阳东看见正朝这里张望的刘岚,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有刘岚作证,事情很轻易就平息了,刘岚的母亲正是县委招待所的副所长。打发走两个忠于职守的保安,在围观人群惊诧的目光中,刘岚强压着心里的疑问拉着欧阳东就要进招待所,欧阳东却没动地方,只问道:“你身上带有钱么?借我两百块。车钱我还没付给那司机。”那个猥琐的司机正张大嘴巴一脸惊讶地看着欧阳东,他怎么都想不出这个进山收“山货”的野路贩子能和县里头头扯上关系。 “你到底是怎么了,一去就是两天?还弄成这副模样?”在欧阳东的房间里,刘岚终于忍不住问道,欧阳东却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昂着头茫然望着天花板上那盏雕花玻璃灯,通红的两眼眨也不眨,一言不发。刘岚就咬着嘴唇坐在床边,看他那身打扮,多半不是去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他两天一夜都去干什么了。 就在刘岚在为继续傻坐在床边还是扔下这个不通情理的家伙离开而焦愁时,欧阳东长出一口气,幽幽地道,“我爸妈的坟,教几个狼崽子给刨了。”虽然开着空调,房间里那股暖暖的空气转眼间就变幻成冷森森的寒气,刘岚吓得打了个冷战。什么样的仇恨能叫人去刨别人父母的坟茔? 欧阳东那老实巴交的大伯父半天都没出一句囫囵话,“……你考上大学了,不再是村里人了,……那年重新分土地,你的地……苟家老二清德就分了这一块,……招呼都没和我打啊,我来看时坟头早就平了……骨头也被野狗狼啊的叼走了,……”欧阳东两眼通红,十指深深插进硬邦邦的旱田里,梗着脖子听完伯父的话,一字一顿地,“苟清德,他家在哪里?” 一时没弄清楚欧阳东要做什么,大伯就指着一片芭蕉道:“就在那里。”这就够了,欧阳东扒拉掉那包东西,跳起来就奔大伯手指的方向跑。嘴巴张了几下,大伯总算知道欧阳东要做什么,在背后跳着脚喊嚷着,“东子,你可不能去啊,他们家三弟兄都在啊,你打不过他们的。”追了两步,又回去拾起撂在旱田里的的口袋,欧阳东人早已冲进村了。 眼睛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的欧阳东象一条疯狗一样在村里乱窜,寻摸了几趟也没找到那片芭蕉,看路边院落里一个男人捧着一个粗瓷大海碗手指缝里夹着几颗通红的大海椒,傻楞楞地看着自己发呆,就问:“苟家老二那杂种的家,在哪里?”两个坐在门槛上抱着同样大海碗泥一样脏的屁孩吓得直望母亲身后躲。男人呓哦了几句,才道,“就在这背后,从苟清泽家过去就是。”他话还没完,欧阳东已经一阵风去了。男人的婆姨怯生生地问:“这是谁呀?敢不是要去找苟家人搅架?”正着,欧阳东大伯那杀猪样的嚎叫已经在的山村上空回荡:“翠儿,翠儿,快去喊你三叔家那几个哥哥,你大哥要和苟家人打架哩!” 正在和兄弟一块儿喝酒的苟清德也听见了这一嗓子,还没醒过神来,一个人已经从半人高的院墙外跳进来。“唔汪”,苟清德养的那只看家狗扑棱就从地上爬起来,还没叫出第二声,就被欧阳东一脚踹到堂屋门边再也爬不起来,他抢前两步一手就掀了桌子,兵兵蓬蓬的杯碗酒瓶碎裂声中,就揪住了苟清德的衣领,胳膊轮圆就是一记耳光,重重地拍在苟清德脸上。 耳鸣眼花中苟清德竭力挣扎着,这是个精壮的农家汉子,他从来不记得眼前这个脸色血一般红的伙和自己几时结下了这么大的仇怨,一句话都不上来就打,捂着滚烫的半边脸直着脖子嚷叫:“你是谁?……要干什么?”他的兄弟就扑上来要分开两人。 他们哪里分得开。眼看着苟清德被噼里啪啦的十几记耳光拳头打得口鼻出血,苟家老三就抄起了一根烂朽朽的板凳,照着欧阳东脊梁砸去,他可不敢砸欧阳东的头,苟家兄弟再浑,也不敢闹出人命。木凳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欧阳东也松开被这一阵暴打头晕目眩的苟清德,他摇摇头醒醒神,转身看着苟老三,那样子就象只饿急了的狼。 院场外已经围了好大一圈人看热闹,谁都意想不到在这一片十里八村都有名气的苟家三兄弟居然拾掇不下一个精精瘦瘦的伙子,这会子苟老三已经被打倒在院角猪拱食的那块稀泥塘里哼唧着,黄泥猪粪鸡毛鸭屎糊了一身一脸,最壮实的苟清德被那伙子按在地上擂鼓似的臭揍,唔唔哇哇地嚎叫着,护着自己的脸拼命地躲闪那重重的拳头。苟老大脑筋最是灵光,被夯了几拳头后飞也似地扒院墙寻人去了。看见一个年轻伙把三条精壮汉子打得满地找牙满脸开花,围观的男人们不能不叹服,女人孩子们只是看个希奇。大山里艰苦的自然条件铸造了淳朴骠悍的民风,一年到头打架和看人打架就是他们难得的娱乐活动。这场架估计能让他们聊上好几个月,甚至几年后也会被人提起。 十几个后生吵吵嚷嚷着从两蓬竹林间扑过来,领头的就是那个被打得*逃走的苟家老大,他手里抄着一支胳膊粗细的夯木棍,脸色铁青,从来只有苟家人出去打人家,还没人敢找上门来打人的。另一群人急匆匆地从村中的大路上赶来,象苟家那些本家子弟一样,手里也提着各色家伙事,欧阳东三叔家两个子走在当头——刚才大伯家女儿翠一溜烟跑来告诉他们,二伯家的东子哥回来了,这会子要去找苟家老二干架,正蹲在院坝地里刨老玉米饭的他们一听,赶紧扔了碗就去喊本家兄弟。苟家三兄弟凶悍,东子哥怕是要吃亏。 听是欧阳东,几个不知事理蹦跳着还要搅架的半大子马上就被他们的兄长喝止住,欧阳东父母坟茔被苟清德刨了的事他们都知道,这事放哪里都是苟清德不对,这顿打他也是该遭,就连苟家老大苟清泽也是一脸的不自在,当初这事他也劝过老二,可他就是不听,现在这事弄得…… 看在一个弟弟被打得满地乱爬乱滚,另一个弟弟躺在稀泥汤里哼哼唧唧叫唤个不停,二弟媳妇抱着两个鼻涕眼泪迷糊一脸的娃儿缩在堂屋一角哆嗦,苟清泽实在没办法,只好去央求拎着鼓鼓囊囊大口袋飞奔赶来的欧阳东大伯,“大伯,您看,你是不是去劝东子兄弟,再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的。”他低头弯腰下声气道 欧阳东大伯老实本分了一辈子,因为前后两个老婆都没能给他生一个儿子,自来就是被村里人欺负的对象,村里人即便是看在他三弟家那两子打架不要命的份上不和他认真计较,他自己也知道别人就没把他真正当回事——谁叫他没个儿子。他可从来没被人象今天这样受人尊敬过,看见他来围观的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看他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子敬畏,连一向眼睛鼻子脸都要仰到天上去的苟家老大和他话都是这样低声下气。他心里真是不出的舒坦解气。 看他只是木着脸不话,苟清泽又更加心地道:“大伯,你就去劝劝吧,您家秀秀可是我家老三的媳妇啊。这事您要不出面,秀秀以后在老三家也不好过啊。”这话的在理,欧阳东大伯已经瞧见自己的二女儿就躲在人群背后,想去看看自己那倒霉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去,谁知道他会不会把一胸膛的怨气都撒在自己身上啊。 “东子,算啦,别打他了,”大伯走上去,弯腰在在欧阳东肩头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事情都过去几年了……再打可要闹出人命了,”欧阳东早就想停手,他可是真没料到这坏事做到尽头的家伙这么不经打,早就象头死猪一样瘫软在地上直哼哼,即便大伯不来劝,他也想收手了。 欧阳东大伯从来没这么风光过,他在他那不算宽敞的院坝里摆了六七张桌子招待本家兄弟和子侄后辈,还杀了两只猪放倒一头羊,自己的婆娘和弟媳妇,加上两个没出嫁的女儿在厨房里忙和着为男人们准备晚饭。欧阳东顺便抹了一把脸,就从编织袋里扯了十好几张百元大钞票递给两个弟弟,“去买好烟好酒回来,要有好吃的也买,钱不够就告我。”两个家伙嗷嗷叫着喊上几个相熟的兄弟,兴高采烈地去置办东西。 有了大把的票子,村子里卖部的好烟酒被一扫而空,邻近的两个村子里很快也被扫荡了一遍,十几个棒伙肩扛手提大箱包,顺带着引回大伯那出嫁好几年的大女儿女婿和他们的两个娃子,满满腾腾地坐了一场院。 这顿酒一直喝到深夜,个个吃得肚子滚圆,人人都心满意足。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现在堂屋里就只剩下大伯三叔两家人,欧阳东便从里屋拎出那个编织口袋,掏出里面杂七杂八的衣服糖果烟酒——这些本来就是昨天晚上买来准备送给他们的,从口袋最下面摸出一个报纸封好的包裹。这里面是四万块钱,一半是送大伯的,一半是送三叔的。 那一夜欧阳东很晚才睡。天刚麻麻亮,他就被门外的哭声惊醒,苟清德兄弟两人的媳妇就在院坝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他把那两兄弟打得太狠,苟清德的肋骨都被锤断了两根,从房山镇上请到的跌打医生连出诊带药费要收一百三,这黑天白日头的,哪里去弄这么多钱?他们只能找这个让他们受罪的人,虽然这罪是他们自找的。 看在大伯家二女儿秀秀姐的份上,欧阳东掏出身上最后的两百多元钱,虽然没人认为他该出这个钱。欧阳东连早饭都没吃,就离开了房山九大队三组——这个他曾经的家,他知道,这里他以后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绝对不会回来了。 第三章 回家(三) 一天一夜,就发生这么多事情,刘岚听得发怔,良久才吃吃艾艾地问道:“那,你父母亲,他们是怎么去世的?”欧阳东没答腔,只是使劲摩挲着淤胀的脸颊。刘岚以为他没听见,就把问题又问了一遍,“你父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那时你还很是不是?” 欧阳东慢慢放下手,这女的是怎么回事,她难道看不出来自己不是没听见而是根本就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她难道不知道这样问自己很没礼貌?自己和她仅仅是在同一间大学里同学两年而已,前后差着两个年纪不,还不是一个学院的同学。他的目光在刘岚脸上打了个旋,女孩一脸关心忧虑,未经修饰的*眉头也轻轻地蹙在一起,映着房间里温柔的灯光,她的眼底还有几星水光。 欧阳东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有十三年了。那年我九岁……” 那年欧阳东九岁。他们生产队虽然是划在房山公社下,但是赶场却一般是去青龙乡,去那里比去房山镇要近十华里山路。一天晌午从地里回来,父亲对母亲,房山镇上这一向韭菜卖得贵,一斤比青龙要贵出一毛五分,就叫母亲从自家地里拾掇了满满一背篓绿油油的韭菜,半夜两三就出发——这时候走,天大亮时正好赶到房山镇,顺利的话卖完菜天黑前还能赶回来。 然而父亲第二天晚上没回来。天都黑了一个外村人带来口信,父亲出事了。路太湿滑,他栽进一条并不太深的沟里,平时这样滑溜的泥地并没什么,但是那夜里他恰恰背了满满一背篓浸过水的韭菜;那道沟底有一块狰狞嶙峋的大石,父亲正正地摔在它上面……被人看见时身子早就硬了…… 又过两天埋了父亲,来奔丧慰问的亲戚都还没走光,几天没吃没喝的母亲一根麻绳就搭上房梁……山里日子太艰难,她没那勇气拉扯着一个半大孩子屋里屋外忙,何况父亲下葬还拉了两三百块的帐…… 父亲新添的坟茔又被刨开,几个亲戚帮着欧阳东的伯伯叔叔安排了他母亲的后事。大伯第一个妻子为大伯生了个女儿,吃不得山里的苦扔下丈夫女儿走了,大伯又续了邻村一个寡妇,那寡妇带来一个女儿,还又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家实在不能再添一双筷子,虽然他想儿子都快想疯了;叔叔虽然分家另过但还没成家,他更不能养活欧阳东,那样他就别想寻个女人做婆娘。欧阳东只能东家一餐西家一顿地刨吃食,即便这样也经常有上顿没下顿,谁家都不宽裕。去学堂读书,自然更不可能。 一个月后在外务工的舅舅过江来看自己的妹子和妹夫,他还不知道妹子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征得长辈的同意,他把欧阳东引领走,一起回舅舅家,并且在那边村上的学给欧阳东交上学费,让他有机会再去读书,虽然每天要赤着脚走好几里山路。舅舅在铁道兵部队服役八年,见过世面,知道读书才是山里人走出大山唯一的出路…… “那你,……你舅舅家才是你真正的家?”欧阳东的故事讲完,刘岚这个感情丰富的姑娘已经在那里掉了不知道几多眼泪,“你什么时候回去,我也跟你去看看。”羞涩地出这句话,她的头垂得更低,脸就红得就象一个大苹果。 欧阳东傻了,“我也跟你去看看”,这话好的么?他仔细审视着刘岚,他要判断这话里有几分真实性。刘岚也大大方方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怜惜和炽热的爱慕。这个男人真教她着迷,尤其是当她知道他一个人便把壮实的苟家三兄弟打得抱头鼠窜时,她就觉得这个男人一定能给自己很强的安全感,他那高大结实的身板,硬得和钢针一样直竖的短发,*的长眉,坚毅的眼神和倔强的嘴唇,没一样不合自己的心意。她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对,虽然自己还在读书,但是那些没走出县城的姐妹们很有些才二十岁或者不到二十岁就嫁人的。她多情的大眼睛注视着欧阳东,现在她的命运就握在欧阳东手里,看他是头还是摇头。 欧阳东使劲眨巴着眼睛,这事他可真没想到,一个象刘岚这样出身不错自身条件不错而且将来工作肯定也不错的大姑娘,会对自己这样的话。他当然不是顾虑什么“门当户对”“般配登对”这样的陈年老调,也不会对刘岚以前和自己的同学谈恋爱搞对象有什么疑虑猜疑,他只是想知道她出这话有几分是出于同情几分是出于内心。望着刘岚那大胆炽热的眼睛,欧阳东不再怀疑,事实上他甚至有几分感动。 “江那边……我舅家,比这边可还苦,你和我一起去住一段日子,怕你会不习惯的。”欧阳东轻轻地道,刘岚头又摇摇头,这些她知道。“不过我这两天还不忙着回去,我在这县城里要转转,”欧阳东目视刘岚,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憧憬着什么,“我要给舅舅带两份他意想不到的礼物。”看着女孩疑惑的眼神,欧阳东自豪地道:“在这县城里买两套好房子,如果可能,再买个好地段的铺面。” 刘岚眼睛一下睁大,“……县城的房子,好的一套要两三万哩,铺面就更贵得多。”欧阳东就头知道,他想把自己是个职业足球运动员的事情在更加适当的时候告诉刘岚,让她更加惊喜,因笑着道:“现在我们得先去取钱,然后给自己买套衣服,我还要回来洗个澡,要不,我这样子可不能去见你父母。”刘岚就抿着嘴美孜孜地笑,她听得清楚,刚才欧阳东的是“我们”。 欧阳东在银行里取了五千块,还顺便询问如果取十万以上的现金需要什么样的手续,柜台里的工作人员狐疑地看了这个山里人打扮的家伙几眼,就不需要特别的手续,只是提这样大额的现金要提前一天预约。出了银行刘岚就声问他哪里来那么多钱,欧阳东神秘地笑笑,当然不可能是偷的抢的,是打工挣来的,“我每个月挣的可比你想得还要多得多”。在商场里欧阳东相中一件女式羊羔皮翻毛领大衣,标价三千四,如果不是刘岚强烈反对,他可真要把它买下来送给刘岚。虽然那大衣没买,但欧阳东心里更甜蜜。 虽然一切都很顺利,然而等到刘岚欧阳东出现在“胖子孙老鸡店”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老鸡店门口专门给客人摆的几根长凳上已经坐了好几拨人,他们都是没订上座位在这里嗑瓜子慢等的客人,刘岚的母亲也站在门口那里焦急地四处张望,这都七过了,女儿和她请的客人还不见踪影,这些年轻人怎么这么磨蹭?不过当看见和女儿亲密地走在一起的欧阳东时,母亲心里积攒的闷气就一下没了踪影。女儿的眼光真是不错——这象她,伙子一看就给人一种诚实可靠的感觉,而且他的身高和女儿也很般配,女儿十五岁时就长到一米七零,那时没把她愁死,这样的身高可不好寻婆家。 在饭桌旁欧阳东见到刘岚的父亲,中等身材,四四方方的一张国字脸,五官十分端正,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一看就是当官的命。事情也确乎如此,刘副县长——上个月县委领导班子重新调整——虽然一辈子都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但从学到高中再到参军到转业,不是干部身份的日子屈指可数。他对女儿邀请的客人也很满意,伙子很从容,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言谈举止大方稳重又不轻浮张扬,这很对他的脾胃,比老战友女儿晴找的那个男朋友好多了。 铜锅鸡是本地一道特色菜肴,连这家店铺的桌子也是特制的,大圆桌中间锯空,与桌面齐平处是盛着鲜开滚沸鸡汤的一口黄澄澄大铜锅,一根胳膊粗细同样黄澄澄的铜质烟道从锅中间直通天花板——这铜锅下烧的是大山里出的上好木炭,烟道只是用来去木灰和炭气。桌面上摆着切得整齐的各类生肉蔬菜,还有一些山外人眼里的稀罕物——野生的食用菌和一些不能的动物肉。 孙胖子老店铜锅鸡的味道确实是好,怪不得门口天天晚上都有人排着队等位置,人人都吃得额头一圈毛毛细汗赞不绝口。在刘岚晴张罗着叫服务员拿菜单另添几样菜色时,刘副县长就着一支烟和欧阳东攀谈起来,从这铜锅鸡的各种做法吃法开始,渐渐把话题引向他最关心的几样事情,比如,欧阳东的家世和工作。 一听欧阳东家也是本省本县的,刘母脸上又添了几分喜色,女儿对这伙子欢喜得很,做母亲的怎能看不出来,要是能从侧面了解下这个男人的脾气秉性,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当听欧阳东是孤儿,家又在房山九大队时,她的目光就有几分黯淡,那里可是大山里的大山了。她张张嘴想什么,刘副县长在桌下轻轻踢了她一脚,她便闭上嘴专心听丈夫继续和欧阳东攀谈。丈夫和人话的本事比自己可要强许多。 “我在省第三纺织厂做技术工人,”欧阳东看着微笑中的刘副县长,恭谨地道,“不过厂子已经破产了,……我现在省城一家家具公司打工,”既然是刘岚的父母问起,欧阳东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踢足球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手头就捏着和九园足球俱乐部两年的合同,欧阳东思忖这两年里挣个五六十万应该不是问题,要到养活妻子儿女一家大,即便是在省城里这些钱也尽够了,何况两年后他才二十五岁,再踢五年也没问题。他很相信自己在球场上的实力,不然俱乐部也不可能用甲B主力球员的价钱来养活自己这个注册才四个月的新手。 不过欧阳东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刘副县长已经先开口了,“是啊,这两年很多国营大中型企业都不景气,尤其是那些退休职工多设备老化的企业,象桐县这样的企业也有不少。只是桐县人没有省城人那么开通,真正要让一个企业破产,谈何容易。”他垂着眼帘把烟灰在烟缸边慢慢地转圈蹭掉,又道,“你们厂的事情很典型,实际上很多一夜垮掉的企业都这样,几个蛀虫就让一个本来生机勃勃的好单位顷刻间崩溃消亡。但是这样的事情对象你这样的年轻人也未必不是一样好事情,现在社会发展变化很快,快得让我们这些常年呆在大山里的人都无法适应。”他轻轻地挪了挪搁在桌边的手机包,这个不起眼的动作让欧阳东栗然一惊,他敏感地觉察到刘副县长是有意识做这个事情的。 从欧阳东眼睛凝视的方向和脸上表情那轻微的变化,刘副县长知道这个谨慎的伙子已经觉察了什么,这正是他希望的。他收回手,就接着道:“虽然社会的变化很快,但是它也为你们这样受过教育有本事的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发展机遇,关键只在于你能不能在机会出现时去发现它把握它。你很年轻,又有很好的条件,应该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去发展,在一个新的环境中施展自己的手脚和抱负。”刘岚就在一旁嗔怪道,“爸,你怎么在吃饭时这些啊,你当这是在开会做报告哩?”刘副县长就乐呵呵地笑,“先立业后成家,我一向认为。”就偏脸对女儿一脸慈祥地笑,“这不是和东子聊得起劲嘛,着着就带出几分做报告的口吻了。我不了,吃菜吃菜。”就举着筷子邀大家。 欧阳东也就一脸笑容地在铜锅里捞那几片翻滚沉浮的绿菜叶。刘副县长的话他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连脑筋都不用转他也知道这些话的真正含义,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在宾馆里所想的真是可笑到极,自己觉得“门当户对”没意思,别人难道也这样看么?就象碗里这块山雉肉,国家它是二级野生保护动物,不一样被人宰来下锅。他边吃边抬眼看看众人,刘副县长的目光恰恰扫视过来,敏锐而犀利,甚至包含着一丝哀求。 这顿饭吃得大家都很高兴,饭后刘副县长两口子顺着大街自己先溜达回去,刘岚便带大家去逛夜市,回县委招待所时她对欧阳东,“明天早上等我啊,别一个人就跑得无影无踪,跑丢了我可不负责。”欧阳东笑着答应了。 回到家刘岚就被母亲叫进了房间,刘副县长悠闲得坐在沙发里,和晴及她男友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家常。“岚岚,这个欧阳东,我和你爸可是都不同意,”母亲轻轻掩上房门,话开门见山。刘岚登时就傻了眼,这怎么可能哩,爸妈在吃饭时都还对欧阳东挺中意的,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就变卦。 刘母没理睬女儿不理解的质问,只是道:“不行就是不行。他虽然也是大学生,可自己连个固定的工作都没有,还在到处替人打工,这样的人怎么养家?再他是从大山里出去的,在省城那地界没根没基,你爸和我可都不愿意让我们的宝贝女儿去陪他吃苦……” 刘岚是哭着跑出家门的,一直跑到县委招待所,招待所大堂里正在闲磕牙的服务员和保安都被吓得一楞,在这地方谁敢招惹得她哭成这样,那人敢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对刘岚来,不幸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刚才刘岚晴他们前脚走,后脚欧阳东就和招待所结了帐。 那晚上刘岚哭了整整一夜。 第三章 回家(四) 清晨,从北方呼啸而至的寒流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冬雨,把环山而建的县城笼罩在朦朦胧胧的雾霭中。今天是周日,除开那些因为这样或那样原因需要上班或者做事的人,更多的人选择呆在家里,甚至是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大街巷中行人愈加地稀少,很多店铺也不往常一样早早地开门,这样的天气里就未必会有什么生意。这本来就是个沉睡闭塞的山中城,在这样的冬雨天里,它更显得懒散、悠闲和自在。 位于灯笼街中段的“顺心房介”今天却比往日开门时间早许多。钱顺昨天晚上和三五个朋友一起喝酒打牌输掉一百多块,他老婆清早起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和他大吵大闹,他实在招惹自己凶煞的婆娘,这才一个人溜到铺子上,想在店里的沙发里再补一个回笼觉。这样的鬼天气,他可不信有人会再来这里来打搅他的好梦。“老婆,”他暗自冷笑一声,她自己做了饭还得去环卫局值班哩。 不过钱顺的如意算盘很快就拨拉不响了,一个年轻人在他屋檐下贴满纸片的招牌前逡巡半晌,最终还是走进来。钱顺肚子里无声地咒骂一句,没好气地坐直身体,又是一个没事的闲人来消遣自己的吧。不过他的眼光很快就落在欧阳东手里拎着的手机包上,这可是个稀罕物件,只有那些做大生意的老板和公务繁忙的大干部们才随时随地手里拎个这东西。他对着欧阳东挤出几分笑意,心里暗暗思忖,难不成这个年轻人真要给自己送笔钱来弥补昨天夜里豪赌的亏空? 强打着精神,钱顺给欧阳东泡上一杯袋装茶,使劲抑制住那个蠢蠢欲动的哈欠,问道:“您想租一间什么样的房子啊?”看欧阳东的衣着打扮,钱顺就断定他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跑进自己的房介所自然是租房子,至于他租房子干什么,那就与他钱顺钱某人毫无干系,只要他能顺利地把房子帮人写出去,大致相当于一个月租钱的中介费就能稳稳当当地到手。他从抽屉里摸出几页复印纸,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各处出租房的位置、大和价格。 欧阳东接过来翻了翻,摇摇头,“我不是来租房子的。我想买房子。”正拉直腰背舒服地打出一个长长哈欠的钱顺一下就把剩下那半截哈欠吞回去,傻傻地看着欧阳东。他这房介所开张倒也快半年了,不过只是帮人出租过房子,还从来没卖出过房子。欧阳东用手拨拉着茶杯的瓷盖,接着道:“我想买两套。别的要求倒没什么,就是环境一定要好,”他对钱顺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至少有一套的楼层不能太高,最好两处房子的距离别太远,能在一块那是最好不过。” 钱顺张着嘴死死盯着欧阳东,他得先判断出这家伙是不是在戏耍自己,这样的事情他以前遇见好几次,都是一坐下来就得天花乱坠,最后什么事都没有。看来这次有门,欧阳东脸上那沉着的淡淡微笑让他觉得很踏实,希望这次不要又白忙一场,再让那些同行们看自己的笑话。他把烟塞回烟盒里,道:“你也知道城里的房价,好一的房子,要两三万。”欧阳东就头,钱顺的价和他了解的差不多,县城里的房价行情确实是这样,眼前这个孤拐脸男人倒没欺瞒自己。“我买两套,房子得是私房,能办下房产证那种,最好是三年以内修建的,当然要是大套型环境合适,年头久也没关系。”欧阳东一头着,钱顺就按他提出的条件在心里默默算计着哪里有这样的房子,末了欧阳*然又添一句,“还有件事,有好的铺面的话,我也要买一个。” 钱顺手头上没符合欧阳东要求的信息,他就翻着电话本,挨个地给自己熟识或者不熟的同行们通电话拨Call机,让他们帮着自己去找。偌大一个县城好几十家挂牌子的房介所,他就不信没人知道哪里有这样的房子。在等同行们回话的当口,被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砸得晕头转向的钱顺,就傻乎乎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这店铺来的?” “我转好几条街了,就你这一家房介开着门。”欧阳东看看外面被寒风裹胁着紧一阵缓一阵的雨,又看看面前这个满面红光的男人,就笑着道,“前面桐县房产交易中心我也去过,今天是星期天,他们不营业。”钱顺陪着笑脸和欧阳东聊着房市,心里不住地感谢昨天晚上生拉活拽拖自己去喝酒打牌的那一帮朋友,昨天要没输那百十块钱,老婆就不会象只肥老鸹一样让自己大清早不得安生,自己也不可能淋得两肩湿透跑店铺里来,自然也就不可能遇见一大早就给自己送钱来的财神爷。 嘀呤呤…… 听见电话铃声,钱顺就象座位上有弹簧似的一蹦老高,伸手就抢起电话筒,“喂,我是钱顺……我能拿这事日哄你吗?!……快是哪里?县税务局宿舍……有几套?……好,我们这就过来,你先去等我。”着话就招呼欧阳东,门口拦下一辆人力三轮车,在车夫用力蹬踩三轮车脚踏板的叽叽嘎嘎声中,就奔那电话里约定的地方。 路上钱顺还用欧阳东的手机回了三四个传呼,现在他完全确信欧阳东是个有诚意的买房者,“有这玩意真是方便。用这打电话一分钟多少钱?”他一边收着手机天线一边问道。欧阳东笑笑,“现在是一分钟一块二三吧,我这是省城的手机号,拨你朋友的电话那得按长途算钱收费的。”钱顺就匝舌,这物件用起来可还真不便宜。 电话里的那待售的房子在桐县公园旁边,和县税务局的宿舍紧挨着,门房把他们好生仔细询问盘查一番后,才放他们进去。高高的围墙里半米多高的灌木丛修剪得齐齐整整,一水的四层青砖楼足有四栋,在大院里各占一个角落,各楼中间还有一个篮球大的水泥空地,空地边用铆钉铆着四五把铁质长靠背椅。欧阳东一走进去就喜欢上这地方,清净,而且清爽。 “这是哪家公司修的?”欧阳东四处张望着,通通是三个单元门的楼倒有一半没挂窗帘,好些向内的阳台上也没有摆放几盆花草或者凉晒衣服,他就以为这是房产公司做的开发项目。钱顺的同行就笑着解释,这里其实是省地质勘探二大队的基地,房子刚刚建一半,地质大队就被整体迁去省城,这里就剩一些老了不想挪地方的退休职工,房子其实是那些去省城的人卖出来的。“起来这里地段环境很不错,过两条街就是县医院,再过去狮子巷有桐县二中和树人学,公园后面有个菜市场,你要是买在这里,做什么都方便。面积也大,建筑面积统统是三室一厅九十六七平方米;惟独就是价钱贵,一套房子三万八。”那人一头引路一头得口沫横飞,就觑对着手机嘀咕的钱顺两眼。 欧阳东没怎么注意那人的吹嘘,这些路上来时他已经瞧得清楚,别的不,至少这房子他很中意。他只是头,也不成还是不成——这是路上钱顺交代他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人打着哈哈,就仔细在空落落的房间里挨个地看,然后又在院落里四处走上一圈,对那人声谢谢,便问钱顺,“联系上了么?”钱顺知他是在问铺面的事情,头应道,“后柳街那里有个铺面要卖出来,价钱还合适,可那里地段不好,有背,”他正要价钱,欧阳东就打断他的话,“地段不好就不要,这个没商量的余地。” 钱顺的朋友就提起他晓得一处地方,一楼一底,营业面积是二十七个平方,正正在大街上,价钱不便宜,十二万不还价,这是两口子离婚要分割的财产,双方都拿不出那么多钱单独买下那铺面,最后也只好折现再分。如果欧阳东愿意买,这就可以去看。 再回到钱顺那间简陋的顺心房介时,早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一进门坐下,钱顺还没开口,欧阳东就道:“钱哥,那处铺面我要了,还有那边地质大队的房子,那同一单元的三套我都买了,你能给我多少折让?”钱顺就又拨了一通电话去询问,又到隔壁馆子去上几个好菜,两人边吃边。话间电话也打过来,听了钱顺的价钱,欧阳东沉吟片刻就道:“那铺面我明天就可以付钱。那两套房子,”他仰脸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来回的时间,“钱哥,你想办法帮我留一个星期,不然我买下来到时转户头还要另外花销一笔,太冤枉。”着就笑。 钱顺已经乐得眉花眼笑,连声好,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膛让欧阳东放心。别留一个星期,就是留一个月也不是不可能,反正那房子县城里也没多少人会去买,有钱人瞧不上那里,没钱人买不起那里。眼前这伙子再精明,到底不是本地人,他哪里会知道桐县现如今的行市?他已经开始盘算这几笔生意成了自己能挣多少钱。 虽然一切都很顺利,可欧阳东真正踏上回家的路还是在第三天。当他把那装着两百元钱的信封托县委招待所的服务员转交给刘岚时,美丽的姑娘正一家家大大的旅店宾馆挨个寻过去,只问他们那里住没住进一个叫欧阳东的年轻人。 蒙蒙细雨中,欧阳东又一次坐在那辆载他回房山镇的老掉牙北京吉普里,那司机直两人有缘,“还去房山?”欧阳东摇头,“不,去清朗。”清朗镇是本县最南边的镇子,从那里再向南十几里路就是那条世界地理图册上也赫赫有名的大河,也是本省和南方那个多民族聚居省份的天然分界线。“要过江去?”司机问道,欧阳东头,“我的家就在江那边。” 吉普车驶过县城南门大桥时,欧阳东没注意桥边人行道上茫然无神默默行走的刘岚。几天中就消瘦下去一圈的刘岚也没注意这辆有几分眼熟的破车,她已经跑遍大半个县城,却连一欧阳东的消息也没有,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后天她还得回莆阳,在电视台请的假这就要到期,看来她和欧阳东的事情也只能就这样匆匆开始,然后匆匆结束。 只是她很不甘心。她知道欧阳东一定是从她父母那里听出些什么,而且那些话一定很伤他的心;但是他为什么不问问自己的心思和想法?她父母这样想,她可不这样想。她暗暗决定,如果有时间就去省城找他,她知道他上班的公司。再,反正莆阳到省城只要不到两时的路程。 从青藏高原上那高耸入云的雪山冰峰里发源的大江,由一丝一道的涓涓细流汇集而成,迤俪婉转清摇慢移,就象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般温柔地淌过高原。然而当它施施然踏进欧亚大陆板块和南亚次大陆板块相互撞击倾轧扭曲而形成的横断山系后,突然就变成一头桀骜不驯的猛兽,撕咬着咆哮着呼啸着,在早已起伏不平的山峦中,用强大的力量深深切割出一条属于它自己的痕迹。 即便是在火三轮突突突的噪音里,隔着山梁欧阳东还是能听见山那边峡谷里隐隐的砰嘭撞击声,那是一个接一个人样高浪头翻滚着撞向岸边刀削般陡峭的崖壁发出的巨大声响,无数岁月里大江都在重复着这个动作,希冀将这一段陡然间转折的河道劈成笔直的通途。 火三轮上摞着三十多件陶然酒和四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这是三轮车能够装载的极限,也是整个清朗镇全部陶然酒的库存。到中午镇上那些无酒不欢的老餮们就该冲着杂货商疯狂叫嚣了,而那三五个杂货商一定会心里美孜孜地同老餮们一道愤怒谴责欧阳东,就是他把清朗镇上的陶然酒收刮一空。 坐在司机旁边的欧阳东心里也美滋滋的。他在清朗镇上就想着怎么样多带酒回去——山寨里人人都喜欢喝酒,只是通常他们喝的是自家酿造的包谷酒和米酒,难得喝上一回瓶装酒——却忘记一件大事,这么多酒他怎么带过大江去,总不能雇人背去吧,三十几件酒可得雇上十好几人,这急忙间哪里去找那么多挑夫?何况别人还未必愿意去,从清朗镇过江到孟芝村可是好几十里山路,天黑能不能赶到都是个问题。幸好卖杂货的老板给他出了个主意,找辆火三轮就能解决这问题,虽然路绕了很大一圈,但是肯定比人背省钱省时——黄泥土路去年就垫到孟芝村口了。 “那,三轮怎么过大江?”欧阳东疑惑地问道,刚刚燃的希望之火转眼就成了几灰烬。杂货店老板的主意可经不起推敲,总不能在江边把火三轮卸开,坐溜子搬去对岸再重新组装吧。 杂货商惊诧地瞄了欧阳东一眼,瞅这娃话办事都挺利落,话音里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本地土音,怎么就问出这样的呆瓜问题?“刀家渡口是拉索,别一辆火三轮,就是一辆轿子车也能送过去。”着就把一个开火三轮的本家侄子荐给欧阳东,连价钱也好,二十七元钱包送到地界。欧阳东知道刀家渡口,五年前他去外省读书,就是在那里溜过大江的,可是什么是“拉索”,他实在难以明白,难道现在不是“推索”了?时候他的梦想可是做一个大江上的推索人,那样一月下来,刨去还银行的贷款和利息,腰包里还能落下四五十块钱。在大山里,这样的收入非常不错了。 直到刀家渡口,欧阳东才明白什么叫“拉索”。以前悬挂在两山间连接大江两岸的那两根粗粗的钢缆,被四根更粗更结实的钢缆代替,钢缆两头山石砌的三面墙房里各摆了一台发电机一台卷扬机,江那面的人吹声口哨,这的人就按下电钮,随着震耳欲聋的发电机卷扬机轰鸣声,比五年前那四四方方的“鸽笼”要大好几倍的“大鸽笼”,就被一根缆绳慢慢从江面上顺着那四根固定的粗大钢缆拖过来。这大鸽子笼确实是比以前的笼子要好许多,至少不再需要推索人站在笼子上,踩着钢绳一步一步地把它推过宽阔的大江去。 火三轮是比人走得快,即使绕了很大一圈路,车到孟芝村时也才下午三。在村前那道窄窄的石板桥前,司机帮他卸下货物码好,就自顾着回去了,现在欧阳东要找人来把这堆在路边的两垛酒山盘回去。他四处望望,这里和自己五年前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石板桥,同样潺潺而平静的溪,已经泛黑的黄泥墙茅草房,还有那悠闲得伸着嘴巴四处拱食的瘦黑猪……村口有人伸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影影绰绰地,欧阳东也认不出那是谁。 哞——,一声长长的牛嘶在欧阳东背后响起。 背后站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女孩,有几分凌乱的长发盘成一圈,用旧得变色的彩色发绳扎在头,因为瘦,所以眼睛显得格外的大。她手里牵着放牛的麻绳,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睛里全是迷惑和惊诧,眼前这人实在太象离家多年的东子哥了。 欧阳东笑眯眯地看着她,“这就不认识我了,幺妹子?!” 那晚上村里比过“三月三”还热闹,所有人都聚集在场坝上,围着一堆篝火又唱又跳,妇女们把一锅锅煮得稀烂软耙的猪肉羊肉牲畜内脏流水价送上来——欧阳东的舅舅拿钱在村里买下好多的猪羊,人们不单喝光欧阳东买回来的酒,还喝光好几缸山里人自酿的米酒。至于苞谷酒,那劣质的玩意可不能在这场面上露面,好歹这可是给这片大山里唯一的大知识分子欧阳东的接风酒宴啊。 就连打没给过欧阳东几分好脸色的舅妈,也穿着欧阳东专门在县城给她买的那身新衣服,和着一帮老姐妹一起喝了好几杯,顺道还叽里呱啦地把欧阳东这孩子一通好夸奖,“打我就瞧他是个人物,能干一番大事情”。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有几担米谁还不清楚?从欧阳东到他舅舅家就经常听见她数落欧阳东和自己那多事的老头子,但在这喜庆的日子,绝不会有人跳出来和这婆娘唱反调。 四天后的那个早上,欧阳东和他舅舅一家悄无声息就离开了孟芝村。村里人都知道他们去哪里,早在欧阳东回来的第二天,他那爱道的舅妈就把话风放出去,“……要我们家东子,那真是做大事的料,这趟回来就要把我们一家都接城里去住,还要买好几套大房子。我们家幺妹子就要去桐县城里做老板了。”她幸福的口水都快喷到听她言的人脸上,“桐县县城,那地界比省城都大,人多得啊,那大街上就没法挪动……” 于是,江这边的大山里从来多了一个故事:一个走出山外去读书的年轻人,多年后回来,就把他的家里人都接到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去过日子了…… 第三章 回家(五) 又是一个阴霾的冬雨天,雨就象雾一样随着凛冽的北风激荡,冷飕飕地直望人脸上扑怀里钻。钱顺叼着烟,把自己的大衣裹得更紧,急急地走进地质勘探大队的宿舍区。守门的大爷现在再也不会象最早他陪欧阳东来看房子时那样,防贼似的反复盘问。 欧阳东相中的房子,和桐县公园也就隔着两道高高的围墙和一条窄窄的巷,幺妹子那套在四楼,舅舅和舅妈住二楼。本来欧阳东还要把三楼那套房子也写在幺妹子的名下,但是全家人都反对,连舅妈都觉得欧阳东这样做实在太过分——这教欧阳东很意外,最后舅舅一家逼着欧阳东把那套房子记在自己名下。“东,你踢球是能挣不少钱,但是总有一天不能踢了。”那晚上舅舅语重心长地对他,“你在这里有套房子,无论以后怎么样,至少你有个窝吧,再去哪里闯荡心里都不怕。再不济,回老家也有个容身地方。” 现在一家人都住在二楼舅舅的房间里,除了一些炊具和锅碗瓢盆,就只有三张床,那两套房子正在装修,等把它们装饰一新,再来装这一套。装修队也是钱顺介绍的,老板正是他的舅子。至少到现在为止,欧阳东对进度和质量都还满意。钱顺也很满意,他老婆再也不在他面前一口一个“没出息”“没本事”地摔盆打碗指桑骂槐了。 钱顺先去楼上装修中的那两套房里转了一圈,除去几个工人再没别人,便下楼来直接拉开二楼虚掩的门,他现在和欧阳东一家人厮混得很熟络。见房里就欧阳东一人,便自顾自拉了一张竹椅子坐下,“那群家伙手脚挺快啊,我瞅着你楼上两间房都要装修好了。”他接过欧阳东给他泡的茶,也不喝,就捧在手里取暖,乐呵呵地道,“舅舅他们哩?我才在楼上转,可没瞧见人。”为了显得熟悉,他早就随欧阳东一起喊那两位老辈人舅舅舅妈,“还有红英妹子哩?”红英就是幺妹子,她去买菜了,一家人和几个工人的伙食都是她和她妈在做。 见他问,欧阳东就道,“就是快要装完那两套,你舅子引我舅他们去看家具。虽然柜子什么的自己做,不过床呀电器什么的总得去买。他们来县城后也没怎么逛悠过。我是懒得动了,天天陪你舅子跑前跑后看材料价钱,腿都跑细了。”钱顺就笑,“你那是非去不可,我只保证他装修的质量,别的我可不保证。他要是和那些卖材料的勾搭着多吃钱——我可早就过了,不干我事。”欧阳东脸上也挂出一抹笑容,不过那笑容一闪既过,只是望着窗外乌沉沉的云层发怔,黑黑的两颗眼珠就象挂着一层冰。 钱顺几乎隔天就望这里跑一趟,也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欧阳东这人好相处,又好话,再他舅妈和红英做饭的手艺真正是好,他跑来跑去的,也为了能蹭上一顿好伙食。“我看你这几天都愁眉苦脸的,是不是连买房子带买铺面,现在装修钱不凑手?”他凝视着欧阳东,“没关系的,就拖上个把月也没什么。你要不好开口,我去和我舅子。”欧阳东摇摇头,他焦愁的倒不是钱,九园晋级成功,前后给他发了四十七万,现在银行帐上还有十八万多,这还是把三套房子装修费都刨开后剩下的钱。就或是买家具电器要用,再有五六万也尽够用了。就这样,他舅舅和舅妈已经一个劲地他花钱花得太多了。欧阳东也没理会他们的数落,十年养育之恩,能用钱能衡量么?如果不是舅舅当初一力坚持让他读书,砸锅卖铁帮扶他走出大山去上大学,他能有今天?只要能教老两口下半辈子过得舒舒服服,花再多的钱他都乐意。 长长叹口气,欧阳东看着钱顺道:“我还是年青了,好多事情考虑不得那么周全。”钱顺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他要是都“年青,好多事情考虑不周全”,那自己算什么?他还真没见过欧阳东这一号人,话做事处处都给人留个地步。教自己帮着买房子时,有同行直接给他打电话,要便宜卖给他,他楞是没理会,只这事早就委托给钱顺处理;装修房子时,钱顺便推荐自己的舅子来接这生意,欧阳东想也没怎么想就答应,只要求价钱要合理、质量一定要保证。其实钱顺也就那么顺口一,他舅子那会子还在一个装饰工程公司做个工头,从来没自己出来单干过。 “是啥事?不定我能帮上忙。” 欧阳东又叹气:“我买的那间铺面,现在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幺妹子没读过书,字也不识几个……”这钱顺也知道。大山里姑娘识字的少,儿娃子读完学的都没几个,谁家能寻出那读书的钱啊?能一年到头苞谷土豆腌菜管饱就很不错了,还敢想读书那美事?其实这事放以前也不算什么,明年幺妹子虚岁就有十八,在大山里这可是开始婆家的年龄,托媒婆寻一好人户嫁过去或者招赘进来,还关识字不识字狗屁事。可现在不一样,欧阳东是铁了心要让舅舅一家走出大山,象个城里人一样体体面面地过上安生日子,她不识字,事情就麻烦起来。 “我原本打算把那店铺交给她,随便她做什么事,卖干杂百货也好,开馆子卖吃食也行,可她不识字连个帐都记不好算不清……要是再寻人手去帮她,急切间我也找不到这号放心的人。要是租出去,即便是再把我那一套房子一并租出去,一个月也就四五百元钱,在县城里生活,这钱就不够了。”着话,欧阳东就把眼睛瞧钱顺,这个孤拐脸家伙看着贼眉鼠眼的,其实人挺诚实本分,要是他愿意帮忙,欧阳东还是很放心。 钱顺当然知道欧阳东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撇下自己的房介所跑来帮忙,工钱多少是其次,主要是干着心里也不顺溜——帮人打工,再怎么也不如自己做老板悠闲自在。他假装不明白欧阳东的意思,就根烟故作沉思,好半天才道:“是啊,红英妹子太老实……舅舅他们两口子哩,你又想让他们享清福,毕竟操劳一辈子的人了……你现在这么一,一时半会地我也实在想不出有没有一个能帮她的人……”他吱吱地唆着牙花子,望着天花板上的石灰,“要不我回去问问我那死婆娘,不定她认识的人有愿意的。” 他这样装神弄鬼地绕花腔,欧阳东就盯着他细看了两眼,扑哧一笑,钱顺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两人就不再言语这事。话间幺妹子已经提着几塑料袋菜和肉回来,楼上又下来一个工人,上面做壁柜门要开料,叫欧阳东上去瞧瞧,他对钱顺声你自己慢慢坐着,就上去。 等欧阳东再下楼来时,幺妹子一个人正在厨房里手脚利索地切菜炒肉,一屋子的叮叮当当锅勺碰撞声和溱人心脾的油香气。他寻思自己反正也帮不了什么忙,就依旧进客厅陪钱顺聊天。钱顺正楞呆呆地出神,手里捧着的茶杯里的水早就没了热气。 “东子,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要是你本钱够的话,这生意倒是蛮可以做做。”觑着欧阳东坐下,钱顺冷不丁地道,“开个电脑游艺室。”欧阳东疑惑地看着他,道:“电脑游艺室?什么意思?”在殷老师那儿租房子时,从子弟校出去那条巷子也有几家这样的店铺,不过欧阳东从来没进去过,他不知道这生意是怎么做的。 见欧阳东不明白,钱顺就连带比画:“买几台电脑,再买游戏软件——好象叫这名字,然后挂上招牌就可以营业。”去年钱顺去地区首府走亲戚,他那亲戚的亲戚就在做这项营生,生意好得吓死人,钱顺当时就动了心,准备回桐县自己也做这生意。可仔细一打听他立刻心如死灰:店面的房租不算,一台电脑就要扔进去三四千,立起一个电脑游艺室少也要十台八抬电脑,这就得花上好几万,钱顺自己都是个每月拿一百六十七块半的县供销社下岗工人,哪里还那么多钱做这耗本钱的事。 “不过我寻思着,你要是能拿出几万块钱置办十来台电脑,就在你那新买的铺面里一垛,生意自然就上门了。城里北井区也有两家,都是上半年才开张的,生意红火得不行。你是没去看过,”钱顺想着那游艺室里满满腾腾的人,啧啧称赞道,“你要是中午去,多半连座位都没有。一时就要收四块钱啊,一天一台机子就能挣一百块钱,十台就是一千……”他咕嘟吞下口口水,“而且,这生意也不要认识什么字,能算清楚帐就行了。” 欧阳东顺着钱顺的话仔细思索,就问了几个他还闹不大清楚的问题,越听他越觉得钱顺的主意不错,这事真是再适合幺妹子不过,每天也清闲,也就是开门记顾客玩电脑的时间然后收钱,比他以前曲划的那些主意都要高明不知道多少。“我在正街上那间铺面,能摆下多少台电脑?”欧阳东热切地问道,他已经拿定主意就搞一个“电脑游艺室”。钱顺仰着脸在心中默默算计,边思量边道:“连带着幺妹子的收钱地方,我估摸着楼下能摆十七八台——这样就挤了。要是摆十五台地方就很宽绰了。楼上还能再摆十台。那上面有厕所,真正是个做电脑游艺室的好地方,客人有个尿急什么的都不带出门跑路的。”他掐着手指道,“还要简单装修下,买桌椅茶杯烟缸什么的杂七杂八东西,有个十一二万就尽够。电脑就去地区买。” “钱哥,我要是教幺妹子做这生意,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做?”欧阳东凝视着钱顺,两眼眨也不眨。 钱顺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吃吃艾艾地道:“我……我可没那么多本钱来入股。这生意挣钱是快,可是本钱也下得大。”要不是本钱下得多,他去年就做了。 钱顺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火苗在跳动,只是很快就黯淡下去。欧阳东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只要你愿意来帮我妹子,我不要你出钱,你占干两成股。她在大山里长大,很多事都不懂。再过几天我也要回省城报到了,有你帮扶她,我才能放心。”他话一出口,钱顺就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后面欧阳东些什么他连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他真没想到欧阳东居然会提这样一个建议,激动得满脸通红,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要是你看得起我,我就来。” 既然钱顺愿意帮忙,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两人在饭桌上就仔细商量着买什么样的电脑,做多少桌椅,楼上楼下如何布置,连带着把电脑游艺室的店名也给起上,就叫“顺心电脑游艺室”,这是钱顺房介所的名字,以前也不见得如何顺心,只是那个雨天的早上遇见欧阳东,他可真是事事顺心了。 那天晚上钱顺又摸黑过来一趟,这趟还带上他婆娘。原来他回去把这事给婆娘一,他老婆不但支持,还不能占干股,这样做只能教自己落下个贪便宜的骂名。两口子一合计,决定把那办房介所的店铺卖掉来入股,虽然只有两万多,但好歹算是正经八百的股东了。当着众人的面,欧阳东就把事情定,电脑游艺室,他自己占两成股份,幺妹子和钱顺各占四成股份,“谁都别和我争,这事我了算。”欧阳东笑眯眯地道,“明天钱哥就领幺妹子去办执照。” 其实那一阵子国家文化部和教育部联合发文,停止办理与电脑游艺室有关的一切执照,不过桐县地处偏僻,钱顺又托人寻门路找到县里文化局的主管干部,邀那人在孙胖子老鸡店吃了两顿饭塞过一个红包,这边在地区买的三十台电脑送到安装调试好,那边执照上已经盖上红彤彤的大印。 同样是一个雾蒙蒙的雨天,顺心电脑游艺室在两挂五千响的鞭炮轰鸣声中,顺顺当当地在桐县大街上开张了。 第四章 出走他乡(一) 正如钱顺预计的那样,电脑游艺室开张后生意就红火得不行,每天每一台电脑几乎都没有空闲的时间,从早到晚总有那么多痴迷于此的人在这里流连忘返。看着诸般事情都渐渐走上正轨,欧阳东现在终于松下一口气,他的假期也该结束了。 在桐县汽车站上车欧阳东背着大包包,他的行李比回来时可多得多,有从孟芝村带出来的满满一口袋晒干的三塔菌和鸡头菌,有钱顺两口子托人买来送他的好几斤野生天麻,还有他自己花一千多块买的三百多根上好虫草和几塑料袋竹荪——在桐县城里这东西一斤也要卖到八十块。这些都是他带回省城送人的好东西,送这些比送什么都好。 欧阳东比俱乐部规定的时间提前两天到省城,他也没去俱乐部报到,就回了子弟校自己租的那个房间,趁这两天时间把该去的地方都挨个拜访一遍。每个人对自己收到的礼物都心满意足,这些可是城里有钱也难得寻到的物事,殷素娥那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就用虫草炖了满满一锅鸡汤,既是给欧阳东接风洗尘,又是给熬夜温习书本的女儿补补身体——秦昭再有半年就要参加高考,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她几乎每晚都看书看到深夜。不过那晚上欧阳东很晚才回来,收到一大份礼物的刘胖子非得拖上他和汪青海叶强去海吃一顿,这几天刘胖子就寻思着给自己那个才堕胎的研究生找什么滋补滋补,可巧欧阳东就送来两斤上等野生天麻。 十一月二十四日,已经和俱乐部重新签约的十二名球员都按时归队,二十五日上午,从比利时回来的尤盛就带着他缺兵少将的队伍开始恢复性训练。看着绕着操场一圈圈慢跑的队员,站在场地边抽烟的尤盛和他的助手们踌躇满志。别看现在仅有十二个人,但是球队中最重要的骨干都还保留着,只要有了他们,下个月十九日再在足协的球员转会摘牌会上称心如意地寻到几个称职的前锋和后卫,他们有信心在明年新赛季里让九园队顺利地保级,就是争取个不错的名次,也不是多大的难事。 十一月二十九日足协公布了第一批转会球员的名单,那天同城的乙级球队顺烟在省体院足球场和九园踢了一场教练赛。“随便踢,这种垃圾比赛随便你们怎么踢都行,”尤盛确实没把这种比赛放在心里,打心眼里,要不是俱乐部和集团公司坚持,他才懒得叫球员踢这种比赛,比赛前他就反复地叮嘱,“踢好踢孬都无所谓。记着,别受伤。” 所有球员都很好地贯彻了教练的意图,在乙级联赛西部赛区组赛里被他们打得体无完肤的顺烟队那天终于报仇雪恨,七比零的比分教顺烟球员个个脸上增色不少。“真是奇怪啊,你这帮兔崽子这么起劲干什么?”在队医室里,正望被踢得乌青大腿上抹药酒的欧阳东抽着凉气问向冉。向冉一个鼻孔里塞着一团棉花,翁声翁气地答道,“你问我,我去问谁?”他偏脸想想,“比赛时你看见坐看台上那仨老外了么?该不会是有国外俱乐部来挑苗子吧。”着就哈哈一笑。 十二月四日足协公布第二批转会球员名单,与上一批寥寥十七人相比,这一次名单要庞大得多,足足有一百三十三人,甲A甲B球员都有,甚至还有四名现役国脚,当然他们原属的俱乐部为他们开出的价钱也与平常球员远远拉开距离,转会价最贵的是辽宁队一名当家前锋,身价二百六十万。捧着报纸逐字逐句阅读的向冉叭嗒着嘴,啧啧赞叹:“看别人,转会费就二百六十万,我要是转会,估计也就二十六万,差上整整十倍。这辈子是不可能混到这身价了,……”着就摇头叹息。 现在是中午,午饭吃得有过的欧阳东只觉得一阵阵的困乏,屋里温暖的氛围让他昏昏欲睡,躺在床上阖着眼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你好好踢,不定哪一天就混进国家队了,那时你的转会费后面也要添上一个‘零’。”他翻个身,“把电视关了!吵得我头晕。我睡一会,两四十叫我,别又错过下午的训练。昨天就挨了尤指导一通口水,今天要再迟到,他非叫我去跑上二十圈不可……” 半躺在高高垫起的枕头铺盖上,挠着脑袋使劲琢磨“趸”字到底是怎么发音的向冉,突然象着火一般跳起来,“快看,东子,快看这一段,”他把手里的报纸舞得啪啦直响,使劲推攘着已经睡熟的欧阳东,“快看,《四千五百万,九园甲级俱乐部转手顺烟》。”迷迷糊糊中的欧阳东嘟囔道,“你看错了吧……” “真的!这还有,”向冉翻着报纸,大声念道,“《神秘外籍教练抵达本城》,……《顺烟圈定国内数名实力球员》。” “不可能吧,”欧阳东被他搅得再无睡意,坐起来接过报纸。确实是这样,《都市报》也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消息,用整整一个版面进行深度报道,而且言之灼灼。“据悉,九园集团已经与顺烟达成协议,俱乐部整体转让价格四千五百四十万,这钱将投资在顺烟集团在省城二环路西段外的新城开发计划,占新城开发公司股份的百分之十七六,……顺烟集团收购九园俱乐部后,将直接晋级为甲级俱乐部,并自动获得明年参加全国甲B联赛资格”,“另悉,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新赛季里取得好成绩,顺烟俱乐部将聘请欧洲教练组执教。……目前俱乐部联系最密切的外籍教练似为德国人,并已于数日前秘密前来本城与俱乐部商谈诸多执教事宜,最近几日数度观看了顺烟队与九园队及莆阳陶然队的多场教学赛……另传言该教练已经向俱乐部推荐数名法甲球员,前锋中场后卫一应俱乐全……” 同样的报纸也摆在俱乐部副总的办公桌上,尤盛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额头上一根爆起的青筋突突直跳,声音沙哑低沉:“这是真的?”副总无奈地头,实话他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他可不想丢掉这个金饭碗,不过这确实是真的。副总两手无意识在玩弄着手里一只铅笔,垂着眼帘道:“是真的,老尤。这是集团公司的决定。” 从看见报纸上文章起,尤盛就知道这一定是真的,假新闻不可能得这么有鼻子有眼,但是他内心又抱着一线企图。得到副总亲口证实,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手指哆嗦着在办公桌上划拉起香烟和打火机,把自己重重摔进沙发里。“你们……你们这不是坑人吗?”他脸胀得紫红一片,良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我才处理好我在比利时的公司业务,你们就这样告诉我?早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副总苦着脸道:“这个消息是总裁亲自发话不能外传的,集团公司知道这事的也就几个人。”他自己都是昨天才被通知。“你的损失,公司会给你补偿,绝对不能教你吃亏。”这也是总裁昨天把他叫去谈话的内容之一。“除了经济上的补偿,公司还决定把中欧的业务都交给你的公司代理,” 尤盛现在懒得听这些,他原本是一脑门想法要把九园队引领得风风火火,现在哩,俱乐部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就转让给那家财大气粗的烟草厂……“我不想听这些,我就想知道,俱乐部转让了,我和那些教练怎么安排?我的球员哩?也转让了?”要是仅仅转让一个甲级俱乐部的资格,他尤盛有信心再花上一两年时间带出一支队伍晋级甲级。 副总明白他的心思,摇摇头道:“全部转让了,除了你们这些教练,别的都是顺烟的资产了。”他心里一样不好受,再过几天,他就要回九园公司在高新区他原来的办公室,继续做他那个谁也不待见的办公室主任,那职务肯定没俱乐部常务副总舒服,经济上的损失更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你们都和集团公司有合同,该怎么赔,都会按合同办的。” “他们哩?”尤盛狠狠地吸着烟,一字一顿地,“顺烟过那些球员怎么处理吗?” “今天晚上公司和顺烟集团要召开联合新闻发布会公布这消息。”副总无神地看着那袅袅盘旋的烟雾,空洞的声音在并不算宽大的办公室里回荡,“据我所知,顺烟要更好的球员,咱们的球员都不可能在顺烟找到位置,他们会被挂牌转让出去。公司也考虑到这一,他们每人都会获得三个月工资作为补偿。” “挂牌转会?他们能找到新的俱乐部吗?”尤盛轻蔑地冷笑。“如果放假前不和他们签约,这些球员找个饭碗是很容易的事情,现在挂牌,谁知道他们被标上什么样的价钱?” “大部分是二十万上下吧,这也是今年的行情,不过,欧阳东的价格很高,六十万,”到这里副总低下头,他心里不好受。欧阳东在他心里印象一直很不错,既听话又能干,他总认为九园能晋级,欧阳东在中间起的作用最大,但是这个六十万的价格已经远远超出甲B球元的转会价了——在此前欧阳东踢职业比赛的时间屈指可数,他不认为欧阳东能在转会摘牌会上寻找到新东家。尤盛一听就恼了,“你们怎么不去抢?六十万,有人用这价钱买一个就踢了两个月乙级比赛的球员吗?!”副总一脸愧疚,不过起来这事的起因,还是要怪罪眼前这个脸红得象猪肝一样的主教练,“是你欧阳东值六十万的。你在放假前的酒会上亲口告诉总裁,欧阳东最少值六十万,所以和顺烟谈判时,别的球员身价都在二十万以内,只有欧阳东从头至尾没降过一分钱……” 副总的提醒让尤盛回忆起那事,那是在他回比利时之前总裁专为他摆的饯行宴上,他端着酒杯豪气冲天,爽朗的笑声压过酒桌上所有的声音:“……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能把九园队带进甲A,甚至抱回一个冠军的奖杯!”不过他那天晚上过欧阳东值六十万吗?那天晚上他喝得可不少,也了很多“指江山”的豪气话,现在看来,那时自己可真是矫情。 球队正式转让前,欧阳东从俱乐部领到九园集团领了三万五千四百块,这是三个月的工资,算是俱乐部给他的补助或者是补偿,或者是别的什么名目下的钱。他不也太在乎这个。这几天他已经搬回子弟校殷素娥家去住,转到顺烟俱乐部之后,新的德国教练组甚至没让他们参加一场正式的训练课——他们已经看过九园和顺烟的那两场比赛,九园队里没他们相中的球员。 向冉欧阳东等一干前九园俱乐部球员的名字,很快就出现在足协第三批转会球员名单上,并且引起的轰动。向冉等人的转会费是十八万到二十五万不等,而欧阳东却远远与他们拉开距离,六十万的标价使他在国内足坛上也算地火一把,一个仅仅踢过仨月全国乙级足球联赛的年轻人居然就敢标上与甲B强队主力队员一样的价码,很多人都认为顺烟俱乐部一定是想钱想疯了。 欧阳东最初倒没认识到六十万的转会费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尤盛回比利时前曾经找他深谈过一次。“东子,你有没有想过去欧洲踢球,”对欧阳东在球场上的表现,尤盛了然于胸,假如欧阳东这次转会不成功的话——现在看来六十万的转会费将是最大的门槛,半年后他就会成为一名在册的自由球员,或者自己能把他介绍给比利时那些足球俱乐部,凭欧阳东在场上的灵性和能力,在那边找一个饭碗应该不成问题。“比利时联赛也很火,水平比国内联赛只高不低,要是你愿意,我这趟回去就帮你跑跑。” 尤盛的话至今仍然在欧阳东耳边回响,去欧洲,而且是去欧洲踢球,这有可能吗?他有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读书、参加工作、下岗、成为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现在又在待业了……短短三四个月,自己就走过一个轮回。他摇摇头,看看手表,图书馆就要关门了,他把那本厚厚的《十月》放回书架,漫步走出图书馆。 最近他都没去顺烟俱乐部,也没去的想法,反正去了也没人理会。向冉和几个外省籍的九园球员倒是一同住在顺烟厂的招待所里,条件和以前在九园俱乐部简直没法相比,不过他们基本上都找到了新东家,只差在转会大会上摘牌了。向冉和甄智晃都是后卫,刚刚冲上甲B的莆阳陶然急需扩充后卫线的实力,他们的经纪人叶强几通电话,然后再在省城和莆阳间来回跑了两趟,就把这事给搞掂,两人合在一起转会费二十三万,还不到欧阳东身价的一半。 了结完向冉和甄智晃的转会事宜,叶强就开始专心忙乎欧阳东的事。这事可真是费脑筋,最大的坎就是那六十万的转会费,而顺烟俱乐部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别的球员转会价都有商量,只有对欧阳东例外,六十万定打不饶。其实这几天来问欧阳东情况的也有几家俱乐部,象曾经观看过乙级联赛总决赛的甲A俱乐部武汉鄂金龙、被九园踢回乙级苦苦煎熬的广西漓江,还有莆阳陶然,他们对欧阳东都很有意思,可那六十万的转会费实在太离谱。武汉鄂金龙总经理在电话里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叶强:“三十五万,我们就买下他,多一分都不要。” 十二月二十日是甲B和乙级球队摘牌的日子,六轮下来,大屏幕上转会球员列表中身价超过四十万的就剩欧阳东一个人,现在他已经沦为几十个俱乐部老总和主教练们的谈资,大家都笑着交换关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的各种谣传,顺带着打趣顺烟俱乐部一脸呆笑的总经理和面无表情的中方助理教练。不过也有人更关心欧阳东的去向,直到摘牌会结束时确定没有俱乐部对他感兴趣,这几拨人才暗暗松下一口气。 这些都是在今年乙级联赛里先后与九园队碰过并且栽在九园队手里的乙级俱乐部。 事实上欧阳东现在已经下岗了,既然摘牌大会上没俱乐部愿意接收他,那他以前与九园签定后来又转移给顺烟的合同就变成一纸空文;如果在明年一月十五日前再找不到新的俱乐部,那么他半年内将不能参加任何级别的正式比赛或者加盟任何正式的足球俱乐部,直到明年六月十五日他成为一名自由球员为止。 时间就象水一样静静地划过,一月六日,正在图书馆看书的欧阳东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手机电话,电话那头是叶强。 “我买了一部手机,你把号码记下来,”电话是叶强从机场打来的,“我现在去武汉,如果那里没有眉目,我会去广西漓江。你等我的好消息。” 晚上有人打电话到殷素娥家里找欧阳东,是他那个失踪半年多的老同学刘南山。 “东子,我学习回来了。来东莞吗?这里正好有个空缺……” 第四章 出走他乡(二) 七天时间,叶强拖着他那条比左腿足足短半寸的右腿,从冬雨连绵的省城飞到雪花飞舞的武汉,再从武汉坐火车到寒风凛冽的长沙,最后从长沙飞到骄阳似火的南宁。坐火车是十多年来第一次,乘飞机更是开天辟地第一遭,这三个城市他从来都没来过,可他压根就没有在这些城市里逛悠的心思。他登门拜访的四个俱乐部对他都很客气,好吃好喝好住宿地招待着,临走还送上一张火车票飞机票,只是一谈到欧阳东的转会,人家就打哈哈。叶强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漓江俱乐部一个副总陪着叶强吃完一顿沉闷的晚饭,又把他送回俱乐部为他安排住宿的地方,在宾馆大门口声以后有空记着来玩,就转身坐上车一溜烟去了。俱乐部早就把明天上午的飞机票递到他手里,可欧阳东转会的事情依然连个影子也没有。叶强看着大门外来往的车流,长长出了一口气,伫立良久才一瘸一拐地走进这富丽堂皇的宾馆。 叶强走出电梯时,一个男人靠在柜台边和楼层服务台姐聊天,那眉清目秀的女孩正被逗得咯咯直乐,瞥见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叶强,就低声对那男人:“你要等的人回来了。”那人就站直转过身来。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男人,从体形上看多半是搞运动出身的,肩宽臂长,黑色衬衣碎花领带和他敞着的英式西装很相衬。他迎上一步,先伸出手,“叶强老师?我叫袁仲智,漓江俱乐部的助理教练。”握着他结实有力的手掌,叶强上下打量着这个人。袁仲智发际很高,黑而浓密的短发修饰得很整齐,细长眉下是一双总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薄薄的嘴唇边有一条深深的笑纹。 “助理教练?难道是漓江俱乐部临时改变主意了?”摩挲着手里的名片,叶强在心里揣测着袁仲智的来意,把他引领到宾馆层的茶室,这里很清净,除了两三个服务员,几乎没什么人。直到服务员端上一壶果茶和几碟心瓜子,并且给两人分别斟满茶水,叶强也没想好该开口什么,只是反复看着手里的名片。 袁仲智倒先开了口:“叶老师,或者我就叫你老叶吧,”他笑笑,嘴边那道皱纹更深,“你多半比我大不了两岁。我今天来你别误会,与漓江俱乐部毫无关系,只是想来和你聊聊。”这么这个人不是来谈欧阳东转会事宜的,叶强脸上掠过一抹浓浓的失望,他现在哪里有心情闲扯聊天,除了转会这档子事,他什么都不想谈,也没心思谈。袁仲智很清楚叶强的想法,不过那件事他爱莫能助,“老叶,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不过那时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叶强疑惑地看着他,这话从何起?他从来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袁仲智”的人。 “去年七八月份你们省上组织的那场足球比赛,我去看了,”袁仲智舒服地靠在竹沙发中,悠闲地道,“你那时是一个业余队的主教练吧,那业余队的名字叫‘七色草’。我没错吧。”叶强就笑起来,那次比赛中他和尤盛时隔十余年第一次见面,也是欧阳东这个大学生走上职业足球运动员的出发地。“我对你可没印象,你去那里去干什么?”既然不是漓江俱乐部派来谈欧阳东转会事情,叶强就只想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言语自然就没那么客气。 袁仲智很会把握谈话的切入,也很懂得谈话的技巧,对叶强无礼的话,他只是抿嘴笑笑:“那时乙级联赛分组结果已经出来了,我当然是去看九园队和顺烟队的比赛。不过,印象最深的却是你们踢进顺烟的那个球。”其实那个球踢进时他正在观摩陶然队和那支大学生队的比赛,只是在进球后才开始注意到九园和七色草的比赛,不过现在正好拿来捧捧叶强。“那场球你们踢得很漂亮,虽然输了,不过十几个挺着啤酒肚的老家伙能把九园弄得鸡飞狗跳,真正是不容易。”叶强就得意地笑起来,对这个讲究仪表边幅的袁仲智多了几分好感。 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果茶,袁仲智头道:“这茶味道不错,柠檬味道很正。”着就又给叶强续上,才象是无意地问道:“欧阳东和向冉都是你的弟子吧?这两人在场上时都中规中矩的,向冉老成稳重,欧阳东就不消了——我们俱乐部十二场比赛输了三场,两场输给九园。老叶,你好福气,调教出这么两个弟子。”叶强笑着摇摇头,他可不敢把这荣誉戴自己头上,“都不是,我只是向冉的经纪人。至于欧阳东,虽然起来我也是他的经纪人,不过更多是出于朋友间帮忙。”就把向冉怎么进的九园俱乐部,自己又是如何与欧阳东结识的事情了一遍。 袁仲智没想到这中间居然会有这么曲折的经过,就象听故事一般静静听着,末了才叹息道:“居然是这样的。可惜我们俱乐部错过了向冉,不过这一两年来自己找上门来的球员可真不少,基本上都是技术不行的或者年纪大了想再挣钱的,我们是打发一拨又来一拨。后来干脆这样的人上门,就一律挡回去……”他怅然地望着落地窗外的蓝天白云,隔半天突然又问一句:“你和九园队的尤盛,以前就认识?”叶强头道:“以前我也是踢球的,尤盛比我晚进国青队半年,他认识我,我可不认识他。”看袁仲智惊讶地望着自己,目光定在他那残废的腿上良久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叶强就无所谓地一咧嘴,“这事都过去快二十年了,我早就无所谓了。” 虽然叶强这么,袁仲智却是赶紧转了话题,“我和尤盛也算是一场同学,只是我晚去三个月,没能在科隆体育学院和他遇上。不过我也得承认,他的胆识确实在我之上,居然敢把欧阳东这样连一天正规训练都没有的人签下来,还推上球场做主力。就这一来,确实比我强许多。”叶强就望着他笑,这个袁仲智嘴里叹服,心里却很是不服,便道:“他那是赶鸭子上架,没法的事情,逼急了才想的法。就他当时那十几个人,要在两三个月的联赛连轴转,凭那几杆老枪怎么撑得下来?就这样还差功亏一篑。”袁仲智也笑起来,叶强的确实是实话,“……最后就教我们‘功亏一篑’。”武汉总决赛最后一场,漓江就是一球负给九园,俱乐部七百多万投入连带几十号人一年的辛苦,就这样打了水漂。 袁仲智摸出精致的纯银烟盒,弹开递给叶强,叶强就取一支,也不上,只是拿在手中把玩摩挲。他前头的日子过得艰难,香烟从来只是偶尔抽一口,没敢上瘾,他那微薄的工资可再经不起烟的折腾。袁仲智就划火柴自己上,喷着烟雾自嘲道:“其实我去年一年,有五个月都是全国各地跑,参加乙级联赛甲B联赛四十来个俱乐部的情况都摸得熟。实话,最初我们可从来没把九园这个俱乐部看在眼里。一个球员人数刚刚满足注册要求的俱乐部,主力又几乎都是被职业联赛淘汰的老人,再加上主教练对国内情形两眼一抹黑,这样的球队能冲上甲级?!——我想很多在九园身上吃亏的乙级俱乐部最初都和我们一样的想法。”漓江是这样,龙马、顺烟也是这样,即便是在总决赛第一场掀翻九园的莆阳陶然,取胜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九园主力们没能好好休息,体能跟不上。 叶强没接话,离开足球场那么长时间,他原来积攒的那东西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只能听这个从什么“科隆体育学院”毕业的人下去,他连这个所谓的“科隆”在哪里都不知道。袁仲智摇摇头,似乎要把那几分惆怅驱赶开,接着道:“我们也是靠九园帮忙才去的武汉。”看着叶强茫然的表情,他就知道欧阳东并没有把漓江出钱让九园阻截云南龙马的事情抖出去,就含混过这一截,“要早知道欧阳东和九园的合同是一千多一个月,我们就该先买下他……我们一线队的替补,工资也是三千多块。”着就苦笑。他旋即又记起一事,问道:“我那次去看那几场业余比赛,陶然队缺的就是一个象欧阳东这样能突能传能射的人,为什么他们没签欧阳东?按他们那么财大气粗的,随随便便也能拿出合适的价码吧?” 这事是叶强的痛脚,他就是因为九园俱乐部比莆阳陶然多出四千块钱,才把欧阳东推给九园的,如果当初欧阳东进了陶然,事情也不可能弄到今天这个无法收拾的地步。他垂着眉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袁仲智,他一直对这事很愧疚,事到如今,这愧疚的心理已经变成一块心病,欧阳东转会的事情越无气色,他内心的痛苦就愈加强烈。 原来如此,这中间还有这些事。看着叶强阴郁的脸色,还有那紧紧皱成一团的眉头,袁仲智现在相信这个苦巴巴的男人和欧阳东之间确实不仅仅是球员和经纪人的关系,他们相互间还有一层更加深厚的人与人之间的友谊。袁仲智现在心里也在矛盾,那些事,到底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叶强。 空荡荡的茶室里一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收银台后那个服务员悄悄铰指甲时发出那一声细微“咔嚓”声。“老叶,我很感谢你这么信任我,连这样的事情也告诉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良久袁仲智才慢慢地道,他把手里挂着长长一截烟灰的香烟按熄在烟缸里。“不过你也不用这样……”他寻思着如何措辞,“不用这样伤感。要是欧阳东去了莆阳陶然,还有没有象在九园的际遇也未可知,毕竟陶然队比九园更有实力,人员也更齐整。”他又思索了良久,才道,“你知道为什么足协转会大会上没人摘欧阳东的牌子么?” 叶强眯着眼睛凝视着袁仲智,摇摇头。难道这中间也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事情? “我猜这个六十万的价码最早应该是尤盛出来的,他这话出于什么目的姑且不论,这个价格还是符合欧阳东的表现和在球队里的作用。”刚才那截香烟还没有完全熄灭,一缕蓝白色的烟气象一根柱子样从烟缸里袅袅升起,袁仲智就望着它缓缓道,“欧阳东一上榜,我就劝俱乐部买下他,……可惜,我只是个助理教练,象球员进出这样的大事,我只有建议的份。据我所知,至少有五家俱乐部都在盯着他,其中还有象武汉鄂金龙这样的甲A俱乐部,可大家为什么都不下手哩?”他自设一问,叶强只是看着他,没接话。 “谁都不愿意出这六十万。鄂金龙是怕买来又不合适,毕竟欧阳东只踢过两仨月的乙级联赛,他们又是参加甲A联赛,两者的差距天上地下了。莆阳陶然哩,他们用这个钱可以签三四个球员,比如彭山——前国脚不,还是第一年职业联赛的金球奖获得者,踢的位置和欧阳东几乎一样,买下彭山剩的钱还能买进向冉和另外两个年轻球员;我们和山东海龙以及别的那么一两家俱乐部,就压根儿不想付给顺烟这六十万。半年后欧阳东就是自由球员了,那时我们完全可以用高薪和别的优惠条件吸引他过来,何必现在这么急着转进他?”他笑眯眯地道,“老叶,你这一路来是不是走了四家俱乐部,谁都不答应你,但是谁都待你有如上宾?”看叶强头,袁仲智就笑着解释,“这是谁都不想得罪你。半年后欧阳东自由了,大家还都要靠你在欧阳东身边帮忙好话。”就看着叶强只是笑。 听他这么一辟,叶强也明白过来,怪不得自己这一路走来到哪里别人都待自己那么好,在武汉时,一个乙级俱乐部老总还亲自陪着去“大中华”吃午饭,一顿饭就吃掉快一万,但只要一到欧阳东的转会,就都苦脸皱眉摇头。既然这么多人都在等半年后欧阳东自由转会,他现在还操个什么心?想着想着,他也就释然。 见他眉头舒展脸上也挂出几分笑容,袁仲智便泼冷水道:“老叶,事情也不会这么简单。中国足协的规章制度一天一副模样,谁也不知道今年的各级联赛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还象去年那样踢赛会制,欧阳东的饭碗是不用愁了?可要万一是联赛主客场制度哩?或者今年注册时间就一次哩?所以你还是轻松不了。再,半年后欧阳东还能否保持这样水准的竞技状态,也是个大问题。” 叶强不能不承认他高兴得太早了,袁仲智所的全部都是症结所在,问题是,这些症结如何化解?问题再一次回到老路上,怎么样给欧阳东找一个俱乐部,让他顺顺当当地转会。袁仲智又摸出一根烟,划上一根长长的火柴燃香烟,慢慢吐出一团白白的烟雾。 “你是不是有办法?”看着袁仲智悠闲的模样,叶强问道。“我是有办法,但也有一个条件,”看叶强答应,袁仲智这才道:“这个办法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不过值得试一试。咱们先人后君子,我的条件是,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那么半年后我们俱乐部有优先和欧阳东签约的权利。”看叶强面露难色,他又笑道:“当然那时我们给欧阳东的条件也不会比别人差很多。我是,如果大家给的条件差不多,半年后欧阳东成为自由球员,他就要来我们漓江俱乐部。”…… 第二天上午,叶强匆匆离开南宁登上飞回省城的飞机。 下了飞机,他就直奔省城北门大桥外的顺烟俱乐部。 中午一,他一瘸一拐地几乎是跑出顺烟俱乐部,招手叫过一辆出租车,上车就道:“去莆阳。走高速公路。” 第四章 出走他乡(三) 傍晚时分,“七色草”茶楼一个包厢中,刘源和两男一女正在搓麻将。 “刘胖子,你今天怎么成大清炮队队长了?”一个男人喜笑颜开地把一百块钱划拉进自己面前的抽屉里,还顺带着损刘源一句。刘源翻着白眼,圆圆光光的头在白炽灯下闪着耀眼的汗光,“老子今天手气背!”他伸手抓起桌边的茶杯,揭开盖子才发现里面早已见了底。“真是人倒霉喝水都塞牙缝,在自己家里也没口水喝。”他恨恨地咒骂着,就站起来要去拉门找人。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陡然响起来,三个坐在桌边胡乱和着麻将的男女都翻出电话来看看,那女人就道:“刘胖子,是你的电话吧?”刘源摸出手机瞅瞅,对方手机号码是907877,他认识的人里可没人用这个号码。多半是打错了,他顺手就掐断线。可转眼手机铃声就又鸣叫着。这是谁啊?那收钱的男人就笑道,“刘胖子,别是你老婆打的吧,……你要是再不接,心今天晚上回去跪搓衣板。”三个人便一起笑起来。刘源也不理他们,只是接上线,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谁啊,死气白赖地打个什么电话!吃饱了撑的!” 电话那头是叶强。“是我——叶强。”对于刘源开头那句邪火他压根就没理会,只是问道:“欧阳东现在在哪里?”一听是他,刘源就更没好气,“你这几天死哪里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人?东子昨天晚上在‘老四川’请客,所有人都到了,就缺你一个。他今天晚上的火车去广东,这会,……”他瞧瞧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快十九了,“多半上车了。” 叶强一听就急了,“赶紧和他联系!” “我能联系上个屁啊,他手机已经关机了。他昨天吃饭时就了,到广东东莞换了手机号再和我们联系。” 电话那头猛然没了声气,只剩车轮与地面那轻微的摩擦声。隔了良久叶强才急急道:“那你赶紧地弄清楚他到底上车没有!只要火车还没开,你就把他给我拦住。我现在在莆阳到省城的高速公路上。你赶紧问问他离开没有,然后给我打电话。就打这个电话。”着那头就收了线,刘源嘟囔着“什么狗屁急事”,还是拉门出来招呼过一个服务员,嘱咐她去房间把茶水续上,就拨通殷素娥家电话:“殷老师家吧……我是刘源,……欧阳东的一个朋友,昨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饭啊。我想找东子,……他已经走了?几时走的……你们也不知道?”他就又给叶强打过去,刚把话一,叶强的声音吵得他赶紧把手机移开一截,“去火车站截住他!” “那火车要是已经开出去了,我也把火车截下来?” “那你就开车去兰溪截!那里是大站,快车慢车都要停!我把莆阳陶然老总和合同都给他带回来了!明天是最后一天,错过了他就得等上半年!”叶强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莆阳陶然俱乐部的老总?合同?眨巴着眼睛错愕半晌,刘源才反应过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连外套都没顾上穿就冲出茶楼。茶楼的服务员和顾客们都是第一次看见他奔跑的景象,平时他可一直保持着一副庄重沉稳的成功人士外表,现在,刘源矫捷地就象一只肥肥的梅花鹿。 跑出茶楼,他一头就扎进一辆正好停在路边下客的出租车,“去火车站!快!快!”刘源这才想起该给火车站打电话询问下去广州的车是几发出。从114查号台再到火车站售票处,三四个电话后刘源心里终于泛起一线希望,火车十九二十五分从省城发出,也就是,还有半个多时的时间。可是赶到火车站就要半个时,再进站台顺着长达二十节的车厢找人,自己能有把握找到?他下意识地一摸胸口,只顾着赶时间,他的外套还在茶楼上,电话本和钱包都在外套里,现在怎么办?认识欧阳东的人里自己就知道汪青海和潘老板的手机号码,可汪青海在外地开会,潘老板去了西安。现在去找谁?还有,自己身上就剩两三张元票,这出租车钱谁来付? 他嘟囔着咒骂着,拨通殷素娥电话,“殷老师吗?还是我……有个事托你帮忙,你能不能帮我一起在火车站找找欧阳东……要赶紧,有急事找他……你就打的士来……越快越好,火车要七二十五分才发车……对了,多带钱,记着多带钱!我在火车站售票大厅门口等你,一定要赶紧来!” 揣起电话,刘源就和司机攀谈自己的难处,确实,现在他全身上下,就裤兜里有那么几张纸币,要是司机不愿意,在这里就能叫他下车滚蛋。那司机倒好话,只无所谓,谁能没个急事,这一趟便不收钱也无所谓。刘源就过意不去,再三在火车站下车,一定要叫司机等着殷素娥拿钱来,“您别关计价器,就算那段时间我包下您的车了。怎么着能不能叫您白跑一趟赔这个钱。” 刘源坐的车走的第一环城路,车多路口多红灯多,等他赶到火车站售票处时,从第二环城路打车过来的殷素娥早就到了好几分钟,连她女儿秦昭也相跟着来了。远远地瞧见刘源钻出出租车,她们就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带钱没有?”刘源连问候的话都没有,劈头就问。殷素娥就从提兜中拿出厚厚一沓几十张百元钞票,“这有六千,够用么?”刘源头接过来,就转身付了车钱,紧走几步一把揪住一个在附近晃悠悄悄打量他们的鬼鬼祟祟中年男人,声问道:“有去广州方向的车票么?要三张!” 那男人先是被惊得脸上都变了颜色,见刘源这样问,瞧了他好几眼,又瞄了殷素娥和秦昭好几眼,这才慢慢松懈下来,只是俩眼睛周围四处乱踅摸,同样声道:“有,四百五十块一张。你要几张?”刘源就数钱,“拿三张来。这是一千三。” 刘源晃着三张车票,领着殷素娥母女从海一样的人群中挤进味道古怪的候车大厅,殷素娥一溜跑着跟紧大步流星四处张望的刘源,一边声地问道:“你买车票干什么?我们也要去广州?”刘源在人缝里乱钻,终于瞧见去广州方向的候车厅指示牌,急慌慌地赶过去,口里就应道:“我们去那地方干什么。现在是春运期间——还有个把星期就到春节了,这时节火车站不卖站台票。不买火车票咱们就进不了站台。再,”他突然打了个喷嚏,“再,要是火车开出前找不到,咱们就得上车去找,反正车到兰溪也要停,咱们就在那里下车再回来。老子不信找不到他!” 就在刘源殷素娥秦昭三人分头挨个车窗大喊欧阳东名字时,这会儿他正坐在十一号卧铺车厢中静静地等待着发车。他又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七十五分,再有几分钟,他就要踏上前往广州的旅途,那里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无从猜测。 一月六日,消失半年的刘南山终于打来电话。半年来他一直在海南学习,最该死的是他居然把记有欧阳东电话号码的那本书忘在东莞的宿舍了,因此直到他元旦节回来才想起这档事。“来吧,这边厂里现在就有空缺,有我罩着,你怕啥?”已经是副总工的刘南山话都带出一股子豪气,“前两天我和老总过,你来就不要试用了,直接上岗,包吃包住一个月两千八,外带年底利市。怎么样?”对这件事,欧阳东现在却再也提不起兴致,孤身前往武汉的叶强身上还寄托着他的希望,不过,他也没有一口回绝刘南山的邀请,只自己要好好想想,过几天再答复热心的老同学。 日子一天天过去,欧阳东的心里也越来越煎熬,从六日到十日夜里,每天上午中午和晚上叶强都要和他一天通几次电话,然而这种联系在十一日中午却突然中断了,那天一直到深夜叶强都没有来电话,几次楼下响起电话铃声,睡不着觉的欧阳东都误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鸣叫。当天晚上和第二天,他都无法和叶强联系上,每次电话拨过去,总是那句冷漠的语音提示,“机主未开机”,或者“你所呼叫的号码不在服务区”。他不知道叶强那边出了什么事,而刘南山又间天一个电话催促他赶紧给个明确的答复。在漫长的焦灼等待中,欧阳东不得不怀疑,叶强这趟行程是不是以失败搞终?叶强是不是已经悄悄地回了省城?他是不是因为愧疚而不敢面对自己? 思量再三,欧阳东最终断定叶强推销自己的计划失败了,这样来在未来半年中自己不可能有什么约束——除了不能在任何俱乐部踢职业足球联赛,去东莞未必不是一个好主意;既然刘南山在那里都踢打出一片天地,他欧阳东怎么不能去那里图谋新的发展?反正在桐县老家他已经买好房子和店铺,再不济就是回桐县而已。欧阳东不禁再次为舅舅那深邃的眼光所折服。 既然拿定主意,欧阳东做就做,先去订飞机票。现在是春运高峰期,最近一个去广东的航班也要等到大年初一,而刘南山那边又急催着他去东莞过春节,“老同学聚聚啊,在这一片的好几个老同学这两天都要来东莞,庆祝我乔迁之喜。”欧阳东好不容易才从票贩子手里买下一张去广州的卧铺票,昨天晚上又请到所有在省城的熟人如刘源殷素娥等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就算是和这一年半的省城生活告别了。他也去请过叶强,可他那哑巴老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笑眯眯地一通比画,欧阳东也不懂他到底想什么,还是叶强的女儿,“妈妈她也不清楚爸爸去哪里了。妈妈她不去吃饭。”欧阳东最后只好把一个红包塞给叶强的女儿,“这是叔叔给你的压岁钱。” 月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看那背影倒很有几分象秦昭,也是裹着一件红色羽绒大衣,也是把扎成马尾的长发兜在衣服后面的毛边帽子里。秦昭那件衣服是欧阳东从武汉回来后买来送给她的,就是怕那个一直不给自己好脸色的姑娘不收,他才好歹劝殷素娥先收下,再成是她给女儿买的。后来秦昭就经常穿着那件衣服。欧阳东无声地笑了笑,现在殷素娥和秦昭都该早就回到家了,自己放在茶几上的那封信和留下帮助秦昭读大学的钱,她们也该看见收到了吧。不知道刘岚她现在怎么样了?欧阳东突然没来由地想到那个对自己很不错的女孩,那有一双弯弯的眉毛和笑起来一样弯弯眼睛的姑娘,现在在干什么哩? 嘣嘣嘣嘣,厚厚的车窗玻璃敲击声把走神的欧阳东唤醒,窗外站着的正是秦昭,鼻子嘴巴里哈着团团白气,连话带做手势,但是车厢里混乱嘈杂的声音让欧阳东什么都听不清楚。他一把提起车窗,探出头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是被寒冷的夜风冻的,还是因为一路跑来回寻找欧阳东累得,抑或是因为找到这家伙而激动,一脸通红的秦昭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夹杂不清地喊道:“你……快下来,……不走了!” 在刘源那暖烘烘的办公室里,终于穿上外套的刘源使劲吸溜着清鼻涕,直着喉咙一口气吞下三四种抗感冒药片,这才翁着声音道:“……叶老二,你这是搞的什么鬼?!” 叶强一都没捣鬼,他新买的手机那晚上掉进马桶里,这么着才教欧阳东疑神疑鬼。至于欧阳东转会的事情,还是没有妥当,不过,他已经从莆阳陶然俱乐部把他们的总经理请到省城来安顿好,明天上午就可以和顺烟俱乐部签约。 事情还是要从昨天晚上叶强和那个漓江俱乐部助理教练袁仲智最后的谈话起。 在德国科隆体育学院镀过金、又在国内职业足坛摸爬滚打两三年的袁仲智确实很有一套,他给叶强曲划出一条很麻烦但是很实用的“邪”招。首先,叶强要回省城和顺烟达成谅解,由顺烟和欧阳东签一纸合同,内容和当初九园与欧阳东签定的基本一样,只是增加一款:如果一月十五日之前没有第二家俱乐部愿意接收欧阳东,则该合同自动失效。“反正这对顺烟也没什么损失。不把欧阳东弄出去,再过半年他们一分钱也得不到。”袁仲智夹着烟卷慢慢道,“不论是租借还是转会,只要价格合适,我想顺烟俱乐部会考虑的。” 第二步,就是找一个愿意租借欧阳东的俱乐部。从时间和空间上来看,只有莆阳才有可能,毕竟二者间相距那么近,也便于叶强在最短时间内来回奔波协调。许以各种优惠条件——比如工资减半、比如不要签字费、比如塞红包——只要他们愿意租借甚至是买下欧阳东就行。“依欧阳东的能力,在陶然打个主力替补应该是没问题。再现在是租借,毕竟比转会要便宜许多。陶然会动心的,他们也要为年龄不的彭山找一个替补。”袁仲智如是判断。 叶强今天的所作所为,就是完全按照袁仲智的主意办的。和顺烟的磋商很顺利,他们的总经理正在为这个身价最高又找不到买家的球员操心——问题是大股东还咬死六十万转会费不松口,这教他更加为难。再有一天就是足协规定的转会截止日,眼看着六十万白花花的银子就要打了水漂,偏巧这时候叶强雪中送炭。总经理大手在空中爽快地一挥,“行,老叶你的可以,就这样办。欧阳东的工资就签在一万三,”当然了,无论这事成不成,他是一分钱都不用掏的。“不过租借费可不能低了,要不我不好和上面交代。就定在二十五万一年吧,多出来的归你。” 和莆阳陶然的谈判稍微有麻烦。虽然叶强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陶然俱乐部的方总还是不放心,他甚至把叶强请进会客室,自己单独找来向冉和甄智晃询问。二十七岁的甄智晃已经厮混过三四家俱乐部,他显然比向冉更懂得如何打动方总的心思。“在九园,欧阳东就是主心骨。”他一脸诚恳地面对着方总经理,神色严肃,“您想,九园那么多老队员,踢那么多场球,累都累垮了,可我们还是冲进了甲级,而且十二场比赛仅输了一场。为什么哩?就是因为欧阳东带动了全队,让大家都能聚集起那么一股气,一股誓要晋级的气。十二场比赛他上场的时间在全队排第四,奔跑的距离绝对是第一,有好几场我们几乎就是靠他一人之力才赢下来的。”他瞅瞅方总的表情,又添了一句,“要是他能够有充分的休息,总决赛第一场陶然也未必是我们的对手。我这可是的真心话啊,方总。” 那场比赛也是最教方总心惊胆战的场次之一,如果那个高龄前锋——他不记得齐明山的名字了——没抽筋,首先失球的应该是陶然队;如果欧阳东在最关键时刻没抽筋,那场比赛的结果是胜是负是平,也真是天知道…… “我们俱乐部决定租下欧阳东,租一年……半,”天知道方总怎么会出这么一句,他自己都没搞清楚为什么会出租借一年半,“租金三十万,工资按他与顺烟合同价的百分之六十,其他的待遇与别的陶然球员一样……”这就够了,只是那三十万的价格又让叶强费了好大的劲,在与顺烟俱乐部数度电话交涉后,最后终于敲定在三十二万租借一年半,顺带着添补一条,“假如我们觉得欧阳东不错而顺烟又愿意转让的话,我们有优先购买权,”方总很得意,这一条更象是欧洲那些大球会的话。 为了办成这件事,叶强在两个俱乐部老总身上花了两万五千块。这事他没告诉欧阳东。 第四章 出走他乡(四) 莆阳市是本省第三大城市,迤俪婉转的慕春江从城中间静静流过,把偌大的城市一分为二,同时也给它平添几分秀丽姿色。这里是著名的酒乡,以盛产精酿白酒而闻名全国,“酒城”这个独特的称谓,翻着史书可以一直上溯到元明时期。前几年为了搞活地方经济,政府对白酒酿造业慢慢放开闸口,一时间全地区到处是大中型白酒酿造厂和手工作坊,从压盖到制瓶再到成品酒诸项工种一应俱全。那几年间,全国各地都有人奔向这里,挥舞着钞票把散装白酒一车皮一车皮地拉回去,再兑原酒兑料兑水,装进瓶子贴上标签,就敢吆喝着“特产”二字上电视台打广告,有人甚至把广告做到中央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据外省有那么几家广告火得厉害的白酒生产企业,凭此还成为他们当地的利税大户。 依靠白酒酿造业,本地经济快速积累下丰厚的资本,地方政府再一次追赶着潮流,吼出打造“西部电子城”的口号,便在慕春江东岸郊区划出那么一大片土地,插上大大的牌子,“莆阳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就此出现。也不知道谁有那么熟的门道,莆阳市的开发区居然比省城那一片农田更先一步挂上“全国经济技术开发区”的金字招牌。这一招确实奏效,大批社会游资和大量人才蜂拥而至,大片大片老城区被推倒,大片大片的农田被圈占,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一座座大厦,马路上跑的是川流不息的高档轿车,街道上走的是行色匆匆的白领阶层,好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只是莆阳市的高新产业毕竟新兴,无论如何比不上它的制酒行业家底浑厚,眼下地方经济的龙头,依然是三大酒业集团。而这三家酒业集团中,又以陶然酒厂的实力最为强劲。 上午在顺烟俱乐部签下合同,下午欧阳东就带上他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离开省城直奔莆阳市。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当他乘坐的出租车开过慕春江二号公路桥时,江两岸那一棵棵郁郁葱葱的杨柳树、整饬一新的彩色扶栏,还有那沿江公路边齐齐整整的欧洲样式住宅区,都叫他大开眼界。这里与省城相比,少了几分惫懒和闲散,却多了几分清爽与朝气。 报到的第三天,也就是一月十七日,农历腊月二十六,陶然俱乐部二十七名球员、四名教练员和领队,从省城乘飞机前往云南昆明,在那里参加一年一度的海埂高原训练,当然也要参加那个前后几年间都不断被从业者和媒体质疑的体能测试。 不知道中国足协那帮大老爷们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也有传言这是某批高级官员去欧洲六国考察后学习到的成功经验,总之,每年联赛开始前的这一次“体能达标测试”,这在向冉欧阳东他们看来轻松得如同手心翻手背一样的“十二分钟跑”和“YOYO折返跑”,就是彭山这样的大龄球员的噩梦。 在海埂欧阳东才算是真正开了眼界,三十六支甲级俱乐部也齐刷刷全部聚集在这里,除了偶尔一两只球队练练简单的战术配合或者打打轻松的对抗赛,剩下的就是跑圈,跑圈,再跑圈。欧阳东实在弄不明白这没完没了的跑圈有什么意义,只是他也懒得去打听,别人怎么做,他就跟着学,反正从去年十一月底到现在他一直没怎么系统地训练,就权当恢复罢了。训练闲暇时,他就去看看十二号场地那一大群外国球员踢球。 这是几个经纪人带来的“多国部队”,球员全部来自南美洲和欧洲,人人都有一份看上去很不错的身份和背景资料。他们每天边训练边比赛,让甲A甲B各队现场观摩。如果有俱乐部相中的球员,就可以按质论价和讨价还价。所以他们租下的场地边总是围着一拨又一拨的人。这里的事情又让欧阳东闹不明白,不是一月十五日就是转会注册的最后截止日吗,怎么这些外国球员还在这里咋呼闹腾? 鉴于今年转会市场关闭时,尚有二百六十多名球员未能寻找到新东家,中国足协在一月十五日下午十六时三十分,向所有注册足球俱乐部发去传真通知,球员转会市场关闭截止日顺延至二月十四日下午十七时。 那一年的全国甲B联赛于三月二十三日在九个城市同时拉开帷幕,第一场比赛,莆阳陶然主场对阵西安蓝鸽,欧阳东的名字不在出场名单中。据《莆阳日报》报道,能容纳二万七千名观众的“人民体育场”爆满,在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助威声中,陶然队二比零轻取对手。 第二第三场联赛陶然都是客场,先是北上河北保定,然后又南征广东珠海,战绩一负一平。欧阳东依然没进十八人的大名单,和几名队友留在气候宜人的莆阳城。莆阳市电视台今年可是花了大力气,租下卫星线路对陶然队的比赛场场直播,要是比赛地没电视台愿意直播,他们就租用当地电视台的设备和人员,“这是为莆阳市民增添一道精神文明的体育大餐。”面对摄象机,市电视台的领导当众道;“足球是一块大蛋糕,”拍着厚厚一叠广告合同,那位领导对会议室里诸多同僚道,神色满足语气凝重,“很大很大的蛋糕。” 第四场主场比赛,欧阳东终于进了出场名单,不过他的上场时间只有比赛尾声时那区区六分钟,他甚至连足球都没碰到一下,主裁判就鸣响终场哨。陶然队一比零胜对手。 第五场比赛时,凭借优秀的卡位意识和状态,向冉已经在后卫线上成为主力中卫,甄智晃也成为后卫线的主力替补,欧阳东依然是闲人一个,和几个同样遭遇的队友坐在俱乐部的会议室里看着电视直播。 日子真是悠闲,欧阳东从新华书店买来一大摞他一直想看又一直没时间认真看的书,象《中国四大名著》、《外国四大名著》、《荆棘鸟》、《第三次浪潮》等等等等,反正同寝室的甄智晃几乎夜夜都是十前才回来,晚上寝室里没人,他就一个人泡杯茶,坐在沙发里,抱本书慢慢看。偶尔地,他也会同三五个平日里得来的队友一起出去大吃一顿,不过香烟白酒他是不沾的,啤酒也就喝一杯两杯。叶强曾经告诉过他,如果想延长自己的运动寿命,烟酒是最大的敌人。这句话他一直谨记在心。 向冉和甄智晃倒是经常来安慰开导他,欧阳东只是笑笑,也不放心上。现在这样多好,每周二至周五上午练两时,下午练两时,吃的是俱乐部的食堂,住的是俱乐部为球队单独修建的宿舍,周末可以连休两天,一个月下来还能领上**千块钱,更不担任何责任。这样的好事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他一个从大山里出来的穷大学生,还能寻到比这更好的事情做吗? 欧阳东现在觉得很幸福。然而每月花几千块养这么个废物,俱乐部的方总可不乐意,俱乐部新聘请的主教练董长江更不乐意,这个欧阳东除了海埂体测是一次过关外,几乎一无是处——带球突破不行,一对一对抗他的失败率高达七成;传球不行,不是超前就是滞后总之是传不到那个;抢截不行,不够凶狠;速度不行,训练时就象没睡醒一般,总是慢腾腾的比别人慢上半拍……董长江很怀疑方总和欧阳东的经纪人是不是有什么背后的交易,“就这样的家伙还敢称为彭山的替补?”一次酒后董长江如是道,愤然之气溢于言表。就一件事情他还比较满意,他每天晚上十挨着房间敲门查房时,欧阳东次次都在寝室里。可这有个什么用? 日子一天天过去,欧阳东还是那样,训练时教练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在替补阵容里都不能算是最好的,当然也不能算是最差的。现在连方总经理都怀疑他的能力,只是欧阳东是他亲自名租借来的人,他自己不好什么,别人碍于他的脸面,再不好在他面前什么。 五月三日联赛第七轮下半时第七十四分钟,彭山在一次对抗中膝盖老伤复发,经医院诊断,要休战三至四周。消息传来,整整一晚上董长江都呆在办公室里,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七轮联赛陶然队两胜三平二负,积九分排在第十二名,本来就进攻乏术,现在又损失一名中前场组织核心,叫他这个主教练怎么排兵布阵?他把球队里适合打中场的球员挨个梳理一遍,确实没有人能替彭山打突前前卫这个位置。 周二训练课分组对抗时,欧阳东第一次穿上红色背心,这可是主力身份的标志,可他并不象其他人乍然得到这件衣服那样兴奋和激动,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跑着,依然是失败的突破多于成功的突破。“要是我能够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你想我会把他派上场吗?”面对一个助理不解的询问,董长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蹦出这么一句话,“这样的状态,我真怀疑他以前呆的那个乙级队是花钱买进甲级的!” 五月十一日莆阳陶然队主场迎战郑州中原,上午的准备会上,布置战术和公布首发名单时,大家都惊讶地发现,另外一名替补席上的常客成为突前前卫,而这几天一直穿着红背心的欧阳东仅仅是个替补而已。 如同前三场主场比赛一样,人民体育场涌进二万七千名观众,离开赛时间还有四十分钟,球场就是锣鼓喧天旌旗飘舞,喇叭口哨震天价响个不停,热情的观众把一面15×10m见方的蓝色旗帜在头上,沿着体育场的看台被转着圈地传递。大旗上用鲜艳的黄色油漆刷着四个龙飞凤舞的草体大字:陶然必胜。 观众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球场上的胜负是用实力来话的,以“保级”为口号的陶然队和以“冲A”为目标的郑州中原在实力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七战五胜二平的中原队以快速犀利的防守反击见长,仅用三十五分钟里,他们就在陶然身上刺了两个血淋淋的伤口,而且,他们的攻势依然不见懈怠。中原队的主教练懒散地坐着,指着场上和助理们聊天,董长江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场边,大声申斥自己的球员:“上去!不要叫他们那么轻松地过中场!中场后卫要压出来!” 问题是压出来干什么?两个外援前锋完全就是“前疯”,没有中场的支持,他们只能象无头苍蝇一样在中前场乱窜,偶尔到手的机会也会因为无人接应而白白浪费掉。“老董,这样可不行,我们的中场都要被挤进禁区了。”一个助理摇着头,焦灼地道。董长江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但是他有什么办法?中原队凶狠的逼抢让球员根本就无法保证能拿住球,更不要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曾经喧嚣一时的看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在甲A甲B混迹多年的董长江知道,这可不是好兆头,要是陶然队再无起色的话,球迷们倒戈是转眼间的事情,恼羞成怒的球迷急起来可是什么话都敢的。可是,怎么样做才能有起色?如何才能有转机? 又一次反击机会因为前锋的越位而中断,董长江摇头咒骂着,一脚踢飞面前的矿泉水瓶,那笨蛋中场就不知道早传一秒钟或者晚传一秒钟?比赛监督冷冰冰地扫视他一眼,和他对视一下,又冷漠地收回眼神。这是对董长江的警告,再踢一个矿泉水瓶的话,他就有麻烦了。 董长江咽下一口唾沫,从场边转过身,刚好瞧见坐在替补席倒数第三位的欧阳东迷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而且还惬意地吧嗒吧嗒嘴。这叫董长江更加火冒三丈。这就是方总口口声声的彭山的替补?“欧阳东,你上!把过千诚换下来!”董长江指着他怒吼道,反正不换人也是死,他要再不做什么,全场二万七千名观众即将爆发出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倒彩就能叫他羞死。 在替补席上坐着的所有人都是一楞,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换人,难道连做做热身活动的时间都不给欧阳东留下?就这样上场很容易受伤的;再,上半场马上就要结束,就不能等到中场休息再换人?董长江严厉的眼神让助理教练不敢有丝毫怠慢,急急地走向第四裁判席。欧阳东脱掉裹在上身的运动衫,站在场边慢慢做着活动,脸色倒是很平静。 郑州中原队又一次从边路突破,然后传中,球被一名陶然后卫飞起一脚踢出底线。死球。 欧阳东站在场边一蹦一跳地活动着,第四裁判拎着一块木板走过来,先问他有没有戴上护腿板,又让他抬脚瞧瞧他鞋底的鞋钉,然后举起手里的换人木牌。“陶然队请求换人。十七号下,二十三号上。”高音喇叭里传来一个干巴巴的男中音。 角球开出来,陶然队前一片混乱,一名后卫把球大脚破坏出禁区,一名陶然中场接球就传给欧阳东;欧阳东才停下球,一名中原队员从斜后一个划地铲断就断下球,欧阳东只是在背后追逐着那个抢断他的球员,速度不紧不慢。已经有几个看台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仔细地辨认,可以听见零星的叫骂。 那个中原球员很有经验,只是护着球和欧阳东周旋,实在不能再带球奔跑时,就向后倒倒脚。现在陶然禁区内外已经有七八个防守队员,位置很有层次,想在这种已经布置好的防守阵型前取得什么成果几乎是不可能,反正上半场比赛就就结束,戏弄下眼前这个陶然二十三号也很好。 欧阳东果然上当,他又抛下这个中原球员,向十几米开外拿球的中原队后卫跑去,速度依然不紧不慢。就在他快要跑到时,足球又被横传到场地的另一边,欧阳东就再去追逐草坪上滚动着的足球,奔向这边的后卫。董长江已经气得手脚冰凉,欧阳东这蠢货就不知道那些中原球员在把他当活宝吗? 五个中原球员把欧阳东好生戏耍了一番,如果不是顾忌那两个已经扑过来的陶然前锋,他们倒是很愿意把上半场剩余的时间都花费在这上面。一名中场轻轻顺下足球,面对正正跑过来的欧阳东。他现在没时间和欧阳东磨洋工,陶然那个黑人前锋已经从侧后跑来,他对那黑人的速度和技术还是很在乎,而在过去的一分钟里陶然的防线也出现了几处漏洞。够了,他不想和欧阳东纠缠,仅仅凭借速度他就可以把欧阳东甩在背后…… 他确实很轻松地突破欧阳东,不过只是人过去,足球没能过去。几乎没人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欧阳东气得脸色铁青的董长江没看清楚,看台上大群正在起哄笑骂的球迷也没看清楚,他们只看清楚那脚下空空如也的中原队员傻楞楞地转身,一脸疑惑。不过那名包抄过来的黑人外援前锋倒是看得很清楚,因为他离这里最近——就在那中原队员启动的一瞬间,欧阳东灵巧地从他脚下用左脚勾过了球——他来不及思考多余的事情,立刻转身奔跑,也许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高速奔跑中,欧阳东四个大步间连续的三个逼真假动作,第一个上前封堵的中原后卫连滚带爬倒在草丛里;再奔出十余米,欧阳东面前就只剩一个不断后退的拖后中卫;欧阳东分球,可惜迅速跟进的黑人前锋卡卡多射门时足球打得太正,准准地落入中原队守门员怀里。 “哎……”体育场上空滚过一片叹息,上万人同时发出的叹息声就象沉闷的雷声。已经紧张得站起来的董长江又重新坐进座位,紧绷着嘴唇失望地摇头。这样好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浪费,他实在是心有不甘。不过欧阳东刚才的表现…… 三分钟后欧阳东卷土重来。这次轮到那名拖后中卫,如果不是有口气在那里撑着,他都想放弃阻截的企图——欧阳东连续的急停变向让他苦不堪言,脚下早就乱了分寸和节奏。幸好一名回追的队友解了他的围,从侧面截断欧阳东脚下的足球。欧阳东也没去追球,只是友好地伸出手,拉起跌倒在草坪上的后卫。 中原队这次从后场发起的反击进行得很顺利。因为欧阳东成功逼迫对方后卫线后撤,陶然队的中后场已经压出禁区,渐渐恢复了模样,因此给中原队的反击留下很大的空间,只是他们在陶然队禁区前沿来回传递寻找时机时,足球被向冉一脚踢回中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在空中飞行的足球,电视台的摄象机镜头也紧紧追随着它,于是坐在电视机面前的陶然队拥趸们获得一次比现场球迷更清晰的记忆。欧阳东在中场附近和一名中原队员纠缠在一起,在足球即将落在地面前,欧阳东一个转身把纠缠者挡在背后,然后后退一步,用胸口卸下球,在球落地前右脚轻轻一挑,足球划出一个的弧线蹦向他的左侧,他再侧身,左脚就已经发力……电视机前的观众似乎看见,在脚与球接触的那一瞬间,圆圆的足球因为二者碰撞力量过大而略略变形。 足球又一次在空中飞行,当它再回到地面时,它掌握在刚才那名浪费大好机会的外援卡卡多脚下。反越位成功的卡卡多这一次再没有浪费机会,在轻盈地越过倒在草丛中的中原守门员期盼的双手之后,他终于可以轻松地把足球推进空荡荡的球门。 一比二。 第四章 出走他乡(五) 在陶然队的更衣室里,董长江高高举起图示板,用一支粗壮的颜色笔在图板上连圈带,口里个不停,“一定要注意补位,……当对方的边路从这里突破向内横切时,向冉要在这附近阻截他,你……”他用大毛巾抹着脊梁上汗水的甄智晃,“你要在向冉背后保护,如果有可能,一定要上前夹击。”甄智晃注视着被红线红勾画得乱七八糟的图板,似懂非懂地头。一个助理在一旁对几个中场连带比划:“一定要出去,不能叫他们压着打。你们两个要敢于下底,敢于传中,两个前锋要经常交叉跑动,拉扯开他们的防守……”年青的翻译站在两个前锋身边,快速地把董长江和他助理的话翻译为葡萄牙语。 挨着个指队员的董长江刻意略过欧阳东,他不知道该对他些什么。刚刚上场时,欧阳东象个白痴一样被几个中原队员戏弄,确实教他这个主教练很难堪,然而他那一次断球、那一次未果的分球、两次精彩的突破都使他很满意,球迷们震天价的叫好声更让他脸放红光。可是上半场结束前欧阳东那一记三十多米的长传简直就是儿戏,要是平时训练时有人敢这么干,一定要被董长江拎着耳朵骂个狗血淋头,可偏偏那球居然射进了…… 叮嘱完所有场上队员,董长江扭头没头没脑地道:“好好踢。”这一面墙边坐着的几个队员都莫名其妙,主教练这话到底是对谁的?欧阳东微微颔首,把手里一个空空的塑料矿泉水瓶捏得咯咯啪啪直响。 如果上半场是郑州中原队的天下,那么下半场就轮到莆阳陶然抖擞威风,虽然二十多分钟里没进球,但是陶然队一直压着中原队,逼迫他们不断收缩防线。球风一顺,陶然队自然越踢越来精神,有几个脚下活比较细腻的队员甚至把平时训练时才玩的花活搬上场来,引得看台上观众嗷嗷叫好,兴奋得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陶然队!”有几个大嗓门的球迷脱光膀子一起吼着,“进一个!”全场二万多观众便齐刷刷呐喊,声音大得隔体育场几条街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中原队教练们对此束手无策,只能再换上一名后卫充实防线,同时暗暗祈祷比赛快结束。照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球门迟早要被陶然队打上几个窟窿。 越害怕就越要出事。第七十四分钟,一个中原队员很不慎重地在禁区底线拉倒一个带球突破的陶然队员,主裁判毫不迟疑地鸣哨,右手食指坚决地指向罚球。中原队主教练喟然长叹一声,自己的队员真是吃饱了撑的,那球他就是不破坏,陶然队那球员自己也可能把它带出底线,何况那球即便传出来,各个位置都被自己人卡得死死的,能有个狗屁机会?! 在全场一片寂静中,陶然队长一蹴而就。 二比二。 中原队再换上一名防守队员,还有十来分钟比赛就结束,中原的主教练已经不再妄想赢下这场球,能保住平局他就很满足了。他是这样想,他的助手和球员们也这样想,可是全场二万七千莆阳陶然球迷不这样想,陶然队上下也不这样想。董长江再换上一名前锋,他要拿下这场比赛,要全取三分。 第八十七分钟,欧阳东一记越传球在双方争抢中被对方获得,足球被迅速转移出禁区,并且沿着中原队惯常的右边路迅速发起快攻,四次传递就形成一次禁区前沿极具威胁性的射门,陶然队守门员高高约起,单掌把那势在必进的托出球门横梁——角球。陶然队员们就象浪潮一样退回去,而紧随着他们的后退,中原队的中前场队员几乎全部出动,在禁区内外寻找着机会。这大约是中原队最后一次射门,他们也希望自己能获胜。中原队主教练站在场地边大声吼叫着。 足球从角球区贴着草皮斜斜踢出来,战术角球,截住球的中原边锋连自己球员的位置都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欧阳东已经象一阵风一般扑上来。这名中原球员不敢同欧阳东纠缠,上半场那次教训太深刻不,下半场两人的对抗自己没一次能够占据明显的上风,他现在就想赶紧把脚下的球传出去,让队友去寻找机会。 刚刚飞起的足球被欧阳东抬起腿拦截下来,他跟上顺势一趟,便紧紧跟随着在草丛中滚动的足球奔跑。奔跑中欧阳东打量一下前方,很好,那个黑人前锋卡卡多正在反插上,假如自己能够突破那几个迅速后撤并且向自己运动路线上聚集的中原防守队员,又能够把握住机会准确地传球的话,还是有可能改写比分。问题是他面前就横亘着三名防守队员,他可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突破他们。可现在还不是传球的时机,他必须继续带球挺进。 足球就象黏在欧阳东脚下一般,而那三个防守队员又象黏着他。三个中原队员都不敢随意出脚,他们倒不是怕犯规,而是在这样高速侧身奔跑中步伐调整很困难,任何一次失误都有可能被欧阳东抛下,而欧阳东脚下又很灵活,如果没能铲断下球的话,只剩两个人防守他也许就会出现漏洞。他们现在只能尽全力跟随欧阳东,封锁一切可能的传球路线和射门角度,然后等待他犯错误。 四个人和一只足球,就象一个紧密无间的团体,从中场迅速地向中原队禁区推进。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喧嚣热闹的运动场突然安静下来,连电视台负责直播的解员也不再喋喋饶舌,所有球迷都是站着而不再是坐着,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观众自持身份没有站起来,却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紧紧盯着场上。陶然队替补席上的人全部涌到场地边,而中原队替补席却静悄悄地没一个站起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快速移动的人。冥冥中,很多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他们觉得陶然队这个球一定会进,中原队会遭遇他们本赛季第一次失败。 欧阳东和那三个防守者都在等着对方犯错误。欧阳东不敢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能努力保证足球在自己的脚下,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背后至少有一个中原队员在追逐他,如果他急停变向的话,那人会毫不犹豫地从背后铲球,哪怕是为此吃上一张红牌也在所不惜。那三个防守队员紧紧包围着欧阳东,即便是欧阳东脚下有那么一次两次球带得过大,他们也没时间出脚破坏——他们就根本没时间调整步频,假如他们有调整的时间,那个突现的机会又会消失。 背后的那名中原队员离自己一定很近,欧阳东觉得他与自己的距离最多也就一两步,而且那球员根本没受他步频的影响,他一定在寻找机会断下自己的脚下的球,可问题是现在他没办法把球传出去,即便他看见两个边都有队友的身影在晃动。卡卡多已经斜插进禁区,背住防守他的人举起右手,这是要球的表示。 问题是怎么样才能把球传给他,距离并不远,最多十米而已,这可能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再过几步自己就要进禁区,那时禁区里一下涌进好几个人,射门的机会和成功率都要得多,而且自己成功传球的把握更低。 “我告诉你们多少次了,这种贴身防守最重要的是看住人而不是看住球,只要你们严密阻拦住他的传球路线和射门角度,他再有本事也没用!”新闻发布会前,在更衣室里中原队主教练咆哮着,口水都喷溅到一名队员的脸上。他实在不知道该对这群家伙什么,三个身价合一起一百三十万的老资格球员,居然防不住一个亟亟无闻的年青人。“那种时候你们怎么会分心?” 一个球员窝在折叠椅里,垂着头死盯着教练的皮鞋,不知道谁在它上面踩了一脚,在光可鉴人的皮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一个球员木着脸紧绷着嘴唇,只是使劲拧着湿透的球衣;被喷了一连唾沫的球员就象一条抽掉骨头的蛇一样瘫坐在椅子上,无力地闭着眼睛,任凭主教练把一腔邪火撒在自己身上。他没办法,谁叫欧阳东那致命的一记传球是从他这边传出去的。 可自己并不是被欧阳东的脚下套路骗走注意力的,而是他望向自己斜对面的一道眼神。问题是他望的那个方向空荡荡地一直延伸到广告牌,不要人,连鬼都没一个,他在高速运动中看那个方向干什么…… 欧阳东看那个方向什么都不干,他只是故意望那方一眼而已,只要能吸引自己右侧防守队员的注意力,只要他能往那个方向瞟上哪怕一眼,不定自己就有机会把球塞给卡卡多。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卡卡多接住球,用脚后跟向后轻轻一送,另外一个已经插进禁区的陶然队员上去就是一脚! 进球就是这样简单。 三比二! 那场比赛卡卡多被评为“本场最优秀球员”,因为他完成陶然队第一粒进球,然后创造一个球,最后还有一次完美的助攻。“多么美好的一场比赛,真是太美好了。我自然是最棒的球员,我踢进我们队的第一粒球,”面对众多记者和三四部摄象机,卡卡多一脸幸福,激动得语无伦次,连比带划地道,“难道你们不认为,我们队取得胜利时,我那记脚后跟传球很富有想象力吗?那真可以称为‘神来之笔’,那是上帝赐予的灵感,感谢他!”他的话里夹带着很多他家乡的俚语,不要把他团团包围的记者,即便是俱乐部为他专备的葡萄牙语翻译,也有不少词汇听不懂。翻译只好琢磨着卡卡多的语气,按自己的理解自由发挥:“当然,我很高兴我们取得一场很艰苦的比赛的胜利。我虽然表现得不错,但是我认为,我们队的二十三号,他才是这场比赛最优秀的人。他虽然没进球,但是我想他的表现大家都看见了,那完全可以是完美……他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让我们有机会在全场二万七千家乡球迷面前奉献一场精彩的比赛。” 新闻发布会上,中原队的主教练首先恭喜对手获得比赛的胜利,然后道:“今天我们踢了一个很棒的上半场,优势完全在我们这一方,但是一切都因为陶然队二十三号上场而改变。虽然他不是本场‘最优秀球员’,不过我认为他是最优秀的,下半场他个人就有十三次有效突破,而最后陶然进的那个制胜球,我的队员们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阻止他,我只能嫉妒我的同行董长江,他拥有一个所有甲B教头都渴望得到的前场组织者。” 在去机场的客车上,俱乐部总经理递给他一份刚找到的关于欧阳东的简介,很大的一张纸上只有寥寥数行。“你确信没弄错?”虽然心里相信这是真的,中原队主教练还是疑惑地问道,这份资料也太短了。总经理兼领队摇摇头,他在拿到这份资料时也很迷惑,“应该没有错,他确实是从业余队跨入乙级联赛的,只踢了三个月职业比赛。”主教练把那页纸递给一个探过身子来看的助理,皱眉思索片刻,却笑了起来:“不可思议,顺烟居然用三十多万就把他租借出来。顺烟今年转进国内球员就花了六七百万,反手却把这样的人转出去,他们不也是天天叫嚣着要‘冲A’吗?”总经理也同样不解地附和道:“是啊,顺烟怎么想起把他卖了?这样的球员即便在我们俱乐部也能打上主力。你想想,要是五一节前主场打顺烟那场球有这个人的话,结果会是什么样?”总经理的提醒让主教练打了一个寒噤,那场比赛全靠前锋骗来的一个球,郑州中原才侥幸以一比零取胜。看来不谢谢顺烟俱乐部的慷慨真是不行。 那个捏着简介的助理就笑道:“理他顺烟怎么想的,反正一年半里这个欧阳东是不会给他们挣什么了。我现在倒是期待下周六莆阳陶然客场和顺烟的对阵,一个差丢掉饭碗的球员,在他老东家面前会做什么哩?”主教练、总经理,还有一个在旁边一直默默听着的助理教练一起会心地笑起来。 这场比赛确实值得期待。 五月十九日早晨出版的省城《都市报》体育版头条很耐人寻味,题目是《他们在想什么?》,配发两组图片,一组是陶然队打入第一粒进球时顺烟俱乐部从总经理、主教练到替补球员各种表情的照片,另外一组同样是他们的表情,不过那时陶然队打进了第二粒进球。文字内容倒很简单,只是寥寥数十字:“在昨日下午省体育场进行的本年度甲B联赛第八轮比赛中,做客本埠的莆阳陶然队二比零轻取本城顺烟俱乐部。客队用两粒进球终结顺烟队主场连胜势头。” 省城《晚报》体育版头条是一条横幅黑字标题,《租金0万,助攻两次》,副标题是《欧阳东出走莆阳陶然队的前后过程》;一向与顺烟俱乐部关系挺密切的另外一家报纸对顺烟的失利只做了平实的报道,没有过多的渲染,只是在文章的最后隐约透露出些许遗憾,比赛中顺烟队的中场根本无法与陶然队那快速灵活且富有攻击性的中场对抗。 莆阳市《慕春江日报》对比赛的过程倒没有花太多的笔墨,他们的重心是更加煽情的事情,是向冉、甄智晃和欧阳东这三名前顺烟俱乐部球员的“复仇”,去年冬天就是顺烟把他们的名字添在转会名单里。昨天下午,主教练董长江让他们三人同时首发,向冉和甄智晃联手阻止顺烟三次极其危险的进攻,而欧阳东则直接帮助陶然队从客场捞走三分。“可以理解,这三名前顺烟球员里,欧阳东对顺烟俱乐部的怨气最大,他是在足协规定的转会截止日当天上午才被匆忙租借到陶然,两次助攻就是他发泄一腔愤怒的最好证明。” 在慕春江边那安静舒适的茶园里,欧阳东看着手里的几份报纸,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这些记者是从哪里挖来的这些内容?天地良心,他可从来没和任何人过自己对顺烟心存怨怼,何况他压根儿就没有觉得顺烟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自打接手莆阳陶然,董长江的心情就没有这么愉快过。现在陶然队已经积十五分,在全部十八支甲B队伍中并列第四,而且连续击败领头羊郑州中原和联赛第二名顺烟,要是队伍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那赛季末捞取一张晋级甲A的入场券也未必不可能。虽然联赛还有漫长的二十六轮,董长江却已经开始憧憬那一天。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陶然队一行二十三人在省城登上前去厦门的飞机,他们要在那里参加二十三日足协杯第四轮的比赛,客场挑战厦门云顿,然后转飞南京打甲B第九轮。欧阳东第一次参加陶然队异地征战。 在飞机上董长江和欧阳东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东子,你觉得打甲B联赛和乙级联赛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欧阳东挠挠头,半天才吭哧出一句:“这问题倒没想过。不过,我觉得打甲B比打乙级联赛轻松。”在九园时,他时常一个人从后场带球突破到前场,即便有很好的机会也无人策应;而在陶然,他身前身后总能看见队友在奔跑,在呼应,在穿插,在吸引对方注意力拉开空挡…… 第四章 出走他乡(六) 在赛前准备会上,虽然董长江和俱乐部总经理兼球队领队方赞昊再三强调足协杯和联赛一样重要,可来厦门之前给主力后卫向冉放假两周、安排五名主力队员呆在替补席上的决定,还是暴露出他们内心深处的真实感想,杯赛是鸡肋,联赛才是根本。不过他们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厦门云顿在甲B联赛中排名第十六位,是今年降级大热门,而陶然队哩,因为连续战胜甲B排名第一的郑州中原和排名第二的顺烟,已经被公认是最有冲A实力的球队之一。 虽然中前场绝对主力彭山要到月底才能复出,但是董长江现在已经毫不着急,他已经发现了欧阳东,从对球队的贡献和场上的表现看,欧阳东的作用比状态日渐下滑的彭山还要大。“东子一不比彭山差,你看他的突破多犀利,还有对传球时机的把握和传球的位置感……他简直是天生的前场组织者,”董长江不止一次对身边的人这样,“方总今年给我找来两个物超所值的好球员,一个向冉,一个欧阳东,个个都是场上的硬手。不过,”每逢到这里董长江总要四处瞧瞧,俱乐部和集团公司有规定,不能破坏和顺烟俱乐部的关系,他可不能教下面的话让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们听了去。“到底,还是要感谢慷慨的顺烟俱乐部,他们做的那才叫‘够朋友’。” 董长江现在底气很足,今天踢罢足协杯第四轮,就转飞南京打联赛第九轮。南京迪雷斯是甲B公认鱼腩队,前八轮三平五负积分垫底,凭陶然现有的火力,在迪雷斯身上捅两三个窟窿绝对没问题,因此他大胆地给向冉一星期假期,让他回山西去完婚。 赢下省城顺烟的那个晚上,在比赛里*一球的甄智晃作东,邀请向冉、欧阳东,还有他们的经纪人叶强一起吃顿便饭。在饭桌上,甄智晃就对向冉要结婚的想法颇不以为然。“你才二十三四岁就要结婚?向冉,你不是疯了吧?”甄智晃捏着手里的酒杯,话时舌头都有打卷,“这正是潇洒挣钱潇洒生活的好年纪啊。”他醉眼朦胧地盯着一大截虾段,努力把筷子伸过去,“别人都在忙着离婚,你还傻乎乎地忙着结婚?”看向冉脸上带出几分冷漠,欧阳东和叶强又假作没听见,他自己也知道没趣,就乖乖地闭上嘴,不再谈论此事。 欧阳东大约是俱乐部里最清楚向冉和卢月雯事情的人。球队从海埂春训下来后放假十天,向冉就又回了山西太原,也就是那一次,卢月雯怀上孩子。从电话里一听卢月雯带着几分欢喜几分羞涩出这事,向冉傻呵呵地呆了半天,撂下电话就跑来告诉欧阳东,“我要做爸爸了,”向冉喜欢得黑脸膛上就象开了一朵花,对着欧阳东就象对着岳父岳母一样唠叨着发誓,“我得回去娶她。雯雯是我老婆,我不能教她没名没份地就生下这孩子。这可是……”他使劲回想书本上对这事的描述,终于憋出一句文绉绉的话,“这是我和雯雯爱情的见证,是我们爱情的纯利润。” 虽然被向冉最后一句话逗得一乐,欧阳东却是打心眼里赞同他的想法,甚至还帮他出主意,让向冉回去办了婚礼就把卢月雯接来莆阳,“反正你手里有钱,把雯雯接来,就干脆把家安顿在莆阳得了。或者在莆阳城里买套房子,或者就租上一套好房子,然后再寻个好地段好铺面办个电脑游艺室。”欧阳东把桐县老家钱顺的主意现学现卖,“虽然本钱不,但是你现在也不愁这几个钱;再,那营生真正是轻松,再适合你的雯雯不过了。” 和向冉学半天,欧阳东这才记起来,在莆阳这样的城市里,电脑游艺室的执照根本就不可能办下来。“那你就给雯雯开个时装店,或者,”着着,欧阳东忆起前几日甄智晃请客时带来那女的,她好象在城里哪个大商场租赁了一个柜台做经销商,据生意也蛮红火。“要不你让甄智晃帮你个忙,他新结识的女朋友不是做服装生意的吗?……让她帮着在商场里寻个品牌的服装,做代理商。”向冉思索着就头,欧阳东这个建议也很不错,要是雯雯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还可以叫甄智晃的女友帮忙找几个能干可靠的人。 “东子,咱们可先好,你就是我儿子的干爹。”向冉搂着欧阳东的肩膀,乐呵呵地道。欧阳东也笑,“那要是雯雯给你生个女儿哩?”向冉眼睛立刻就瞪起来,装作一副凶狠的模样,粗声粗气地道:“那她还得帮我再生一个儿子,否则,我就叫她着孩子滚回山西去。”话没完,他自己就先乐起来。 足协杯比赛与主客场制的联赛不一样,因为凡是注册足球俱乐部皆可参加,所以在角逐出前八名之前它实现单场淘汰制,然后在四分之一决赛和半决赛里实行两回合主客场制,最后的决赛地由参加决赛的双方抽签决定,单场决定冠亚军。这赛制也很有特色。 厦门云顿和莆阳陶然同是甲B球队,之前在联赛中已经交过手,因此比赛一开始,双方都没有丝毫保留。第三分钟,厦门云顿头球攻门,足球被陶然守门员没收;第七分钟,厦门云顿在禁区外一次远射,球高高地飞出横梁,替补向冉中后卫位置的甄智晃还朝着球飞行方向手挡凉棚作出一副远眺的架势,逗得队友们一乐。 第八分钟,欧阳东在禁区右侧接队友传球,在和两名云顿队员的身体碰撞中吃力地完成莆阳陶然队第一次射门。圆圆的足球擦着立柱飞出底线,把倒地封锁射门角度的云顿守门员惊出一身冷汗。 虽然不看重这场足协杯比赛,但是为了俱乐部每况愈下的球票销售作想,厦门云顿俱乐部还是尽遣主力。比赛前他们就已经弄到莆阳陶然队前两场比赛的录象,对陶然的进攻套路了然于胸,并做了针对性非常强的布置。欧阳东作为陶然进攻路线上新的发动机,自然受到主队更无微不至的照顾。从比赛开始,他身边一直就有一个云顿队员象影子一样紧紧追随,一旦他拿到球,还会有一两个人上来协助包夹防守,这使他很难用自己的速度和技术实施突破,他能做的就是快速传球然后穿插,在跑动中寻找机会。可他的强项是带球强行突破,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为队友创造机会,现在这种情形让他很痛苦,更痛苦的是,他的右手手背上血糊糊一片。刚才和云顿队员拼抢时他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不知道是谁的钉鞋不心踩在他手背上。 第二十三分钟欧阳东带球从左边路望禁区内斜插,就在他刚刚踏入禁区线,一个云顿队员从侧翼一记飞铲把足球破坏出底线,连带着把快速运动中的欧阳东绊倒在草地上。主裁判的哨音适时地响起。陶然队替补席上的人呼啦啦全都站起来,一个个伸长脖子紧张地注视着,那个铲倒欧阳东的云顿球员跪在地上一脸无辜,茫然地睁大眼睛祈求地看着面色严峻的主裁判。难道是球? 福建省电视台的摄影记者给了主裁判一个特写镜头,在恰好收看这场足协杯比赛的全国观众面前,他高高擎起一张黄色牌。莆阳陶然队二十三号欧阳东假摔!黄牌警告! 负责现场转播的编导很有经验,镜头马上转向场边,陶然队教练和队员们愤愤地低声咒骂,董长江凝视着比赛场恨恨地吐口唾沫,很不情愿地坐回教练席,这主裁判判罚尺度也太严了,假摔一次就给张黄牌?欧阳东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带着几分悻悻的苦笑。他刚才确实是可以跳过那防守队员的腿,但他没那样做,他的脚背在那云顿队员大腿上轻轻一绊,然后就手舞足蹈地倒下去。“要能骗一个球就好了,”趴在草丛里他还这样美滋滋地畅想着,可得到的是主裁判严厉的警告和一张黄牌。从本队替补席前跑过时,他笑着冲队友们吐吐舌头。 第三十一分钟厦门云顿队开球门球,当守门员大力把足球踢到中场左路时,欧阳东抢到第一,就在场边两队替补席前,当着电视台的摄象机,他做了一系列让很多人许久之后都能回忆起的动作:左脚把足球扣给右脚,右脚脚弓轻轻一碰又把球回给左脚,然后左脚再把球交过去,右脚把球轻灵地向左前方挑送,自己前跨用腿迎面骨轻轻一磕,顺势就甩开防守他的队员,就沿着边路奔跑。而此时,那负责盯防欧阳东的云顿队员才做完第一个动作——向右方调整重心——正在做第二个动作——收回右倾的重心转向左倾——欧阳东已经在他身后五六米了。 两队替补席鸦雀无声。全场几千名观众鸦雀无声。正坐在电视机前收看这场比赛的观众同样鸦雀无声。 厦门云顿右边后卫满头大汗严阵以待,一面紧盯着渐渐向禁区斜插且越跑越近的欧阳东,一面侧身快速后退,他不能轻易出击,他也没信心能单独拦截住欧阳东,但是他有信心阻挡住欧阳东前进的路线,只要把他逼进底线附近,那时上来协防的队友就有机会破坏掉甚至抢截下足球。欧阳东没给他这个机会,奔跑中他右脚后跟轻轻在足球前一挡,足球停下来而他的人继续前冲一步,云顿后卫果然上当,当他反应过来时,急停变向的欧阳东已经与足球一起突入禁区。 厦门云顿的守门员已经放弃球门跑出来。他没办法,在欧阳东成功突破左边后卫后,挡在他和球门之间的就只有自己,他只能先出击,要是让欧阳东再进几步,他就能随心所欲地传球或者射门了。欧阳东眼角的余光看见卡卡多正从另外一边在向禁区里靠,中间还有三名云顿队员,传球不可能,何况自己的位置射门更好。欧阳东把足球轻轻一磕,摆腿…… 贴地铲断的云顿守门员象只利箭顺着草皮滑行,他要把这次最具威胁性的射门化解掉,但是要想从欧阳东脚下把足球断下来或者踢飞的可能性很,他把布满鞋钉的右脚略微抬起一些,对着欧阳东支撑身体的左腿…… 随着一声大叫,欧阳东整个人都飞起来,越过守门员,结结实实地摔在禁区里。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恶意犯规。因为震惊而端坐在椅子里的云顿队主教练摩挲着有些发木的脸,痛苦地弯下腰。这下完了,至少是一粒球,现在唯一能祈求的就是守门员别被罚下。董长江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急切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欧阳东那几记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和流畅的突破还在他眼前晃动…… 就站在罚球附近的主裁判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对躺在绿盈盈草丛中抱着腿痛苦呻吟的欧阳东招招手,让他自己爬起来,就举手示意比赛继续。 看着主裁判居然如此对待这样的恶意犯规,董长江呼地蹦起来,要不是助理和领队眼疾手快拉扯住他,他多半要窜进场地里和那老眼昏花的主裁判理论。厦门云顿的主教练先是惊喜,然后又是迷惑,他转头望望坐在身边的俱乐部老总,老总和他一样,也是一脸的茫然。比赛前他没做裁判的工作啊,再这鸡肋比赛也没做工作的必要,可这主裁判怎么对云顿队就这么贴心哩? 电视台重播的慢动作画面上,欧阳东那一连串精彩的过人动作、矫健敏捷的步伐和鬼魅般的身影,使观众们觉得看这样的足球比赛确确实实是一种视觉享受,而最后主裁判昏聩的判罚,只能明他因为位置的原因无法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人都会犯错误,主裁判一样可能犯错误,即便是躺在草丛里的欧阳东也没有把这事朝其他方向想。不过有人却开始怀疑这场比赛是否被做过手脚,比如突然间一脸严肃的董长江。 按常理推断,这种比赛不可能被做手脚,因为它仅仅关系到厦门云顿和莆阳陶然谁能在杯赛里走得更远而已,对两队联赛的成绩毫无意义,除非是那些看重冠军名义的甲A豪门。董长江也希望自己想错了,可是随着比赛的进行,主裁判执法尺度的偏颇越来越明显。第三十七分钟,欧阳东准备在中路突破,被他晃过的云顿队员用手拉扯着他的球衣把他拖倒在地,主裁判近在咫尺,毫无表示;第四十三分钟,卡卡多在禁区边沿带球被人从背后铲倒,主裁判面无表情;第四十四分钟,在争夺控球权时欧阳东被撞倒,盯防他的云顿队员在获球后,右脚有一个非常显眼的践踏动作,五米外的主裁判却在看手腕上的表。 “这球没法踢了!”刚踏进更衣室的门,一个队员就忿忿地道,这话引来许多附和。欧阳东铁青着脸,从俱乐部官员手里接过一件新球衣和一双新袜子,他球衣下摆已经被撕扯掉一大块,左脚上的球袜也有几条大不一的裂缝,这是云顿守门员那一记飞揣留下的印记。要不是有护腿板的保护,他的左腿多半要受重伤。他手背上还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右腿大腿内侧有几处已经发紫的淤青。 看着队医在欧阳东身边忙碌,董长江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欧阳东苦笑着摇摇头,“还好。就是那主裁判太……”他张张嘴,没再下去。 这谁都看出来了。为了一场无关痛痒的足协杯,厦门云顿不可能下这么大力气去做裁判的工作,最有嫌疑的倒是周末即将对阵的南京迪雷斯,在这场比赛里通过裁判做掉陶然一两名主力,一来谁也不会疑心到他们,二来周末的比赛也会轻松许多。不过这一切都是董长江暗地里的猜测,即便不幸成为事实,他也明目张胆地出来。 董长江没再布置下半场的战术,“就这样踢,我就不信那家伙能把进了的好球再给吹出来!”他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他没主教练的名,不过更衣室里的人都知道“那家伙”指的是谁。临上场前,他再次叮嘱欧阳东:“心,别再受伤。” 自恃有裁判的帮忙,云顿队员在下半场的拼抢中更加凶狠,频繁做出危险动作,主裁判只是偶尔对他们给予警告,却没掏牌;而莆阳陶然队员一旦有什么过头的举动,警告是免不了的,还时时做出一副“不服就掏牌”的动作。至比赛进行到第六十四分钟,主裁判一共出示四张黄牌,全部记在陶然队头上。 欧阳东又一次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草丛里无奈地摇摇头,对于这种纯粹的身体对抗,他确实有吃不消。眉梢火辣辣的,一道热乎乎*腻的东西在顺着脸颊流淌,他伸手抹了抹,放在眼前看时,手上是暗红的血迹,因为混杂着大量的汗水,颜色并不是那么刺眼。 他得去场边让队医看看。 足球又被云顿球员从禁区里高高地踢出来,看它飞行的线路,估计就在自己的附近,欧阳东迅速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准备接下足球,趁云顿队员大部分都还在后场,再发动一次快攻。就在他即将用胸部停球的一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撞上他的后背,同时一样东西重重砸在他脑后。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头就扎在草坪上…… 从背后撞他的是一名云顿的前锋,而砸在他脑袋上的是前锋的胳膊肘。 又是一次恶意犯规,主裁判依然视若无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甚至不敢重放慢动作画面,连他们都觉得自己的球员这样做实在太过分。谁也没想到,在草丛里半天一动不动的欧阳*然跳起来,一拳就砸向那名云顿前锋。猝不及防的前锋捂着脸哀号着,仰面朝天倒下去…… 那名云顿前锋是被人搀扶下场的,在电视特写画面里,他眼角眉梢鼻子嘴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 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董长江面对众多媒体和记者,只了两句话:“很感谢厦门云顿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们会记住的。”他绷着嘴唇垂着眼睑,沉默良久,也不理会主持人尴尬的招呼和正在为比赛失利寻找理由的云顿队主教练,兀地又道,“虽然在足协杯上又一次晋级,但是我们队的损失远远大于我们的收获。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在那件事发生前把欧阳东换下场。”他站起身来,冷冰冰地扔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十月五号,咱们莆阳见。” 那是甲B联赛第二十八轮,届时莆阳陶然将在主场迎接厦门云顿。 第五章 街灯闪烁(一) 厦门云顿与莆阳陶然这场杯赛是通过福建卫视向全国直播,欧阳东暴力攻击对方前锋、在队友劝解下依然拨开人群冲上前去撕扯主裁判胸徽的丑恶一幕,同样被中国足协竞赛部的官员们看得一清二楚。比赛结束后一个半时,足协就做出反应: “……鉴于莆阳陶然俱乐部二十三号队员欧阳东在五月二十三日下午足协杯第四轮比赛中的恶劣行为,……对欧阳东罚款人民币六千元、停赛一百二十天;对莆阳陶然俱乐部罚款一万三千五百元。……” 与处罚书传真件一并送达的还有一份足协领导的信,信中措辞十分严厉,不但表示出足协官员们对欧阳东行为不检的不满,而且对莆阳陶然内部松懈的管理很恼火。“……成绩是很重要,但是球员自身的道德教育也一刻都不能放松!扪心自问,你们队伍中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在赛场上如此恶劣的所作所为,是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应该具备的道德水平吗?在全国观众面前踢打对方球员、推攘执法裁判、撕扯裁判胸徽,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在宾馆房间里,方赞昊仰靠在沙发中,面对茶几上这样一份不清是出自足协领导之手还是出自领导秘书之手的信件,皱着眉头沉吟不语,他先得弄明白这封信的性质,这是一封私人信件还是一份公开信,对于俱乐部下一步对欧阳东的处罚定性很重要。几分钟前,集团公司分管俱乐部工作的副总也来过电话询问这事,“……这事对企业形象的影响很不好,市里有关领导也过问了。对那个二十三号要从重处理,要杀一儆百。”这可真叫人难办。 方赞昊瞟了一眼木着脸一言不发的董长江,又看看那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助理教练,慢慢道:“足协的处理意见和领导的信你们都看过了,集团公司敖总的电话内容你们也知道。老董,你,我们对欧阳东该做个什么样的处罚?”董长江勾着腰,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也没抬头,淡淡地道:“你是俱乐部总经理,又是领队,象这样的事情,你了算。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我没什么意见。”方赞昊就被得一楞,张着嘴哑了半天,才自找台阶去问那两个助理。 一个助理就冷笑着道:“处罚欧阳东?你去看看欧阳东现在是个什么样,再来怎么罚。你今天要是处罚他,那帮队员明天就非闹翻天不可,后天去南京,还能打迪雷斯吗?”另一助理就接着道,“方总,队医从医院来的电话你也是知道的,欧阳东光眉梢就缝了几针。云顿那帮兔崽子脚下不那么狠,欧阳东会那样做吗?这孩子平日里规规矩矩和和气气的一个人,连脸都没和人红过,不是被逼急了,他也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方赞昊也叹气。凭心而论,欧阳东那样做法,他自己都很有几分解气。可话回来,解气归解气,纪律归纪律,要是他方赞昊今天晚上不拿出个俱乐部内部处理意见,在足协那里过不了关,在集团公司也过不了关,在媒体面前同样过不了关。可到底怎么个处分才能让方方面面都接受哩?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就象那只堵在风箱里的老鼠,真正是两头受气。 大理石烟缸早就被烟灰烟蒂塞得满满腾腾,董长江在玻璃面茶几上掐熄手里的烟头,又上一支,狠狠一口下去,细微的烟叶燃烧声中,烟就去了半截。两个助理是打定主意唯他的马首是瞻,他不表态,两个助理便不话。一时间房间里一片沉寂。 这就更苦了方赞昊,没有教练组在球员中做工作,光凭他一个领队话屁用。“老董,我也明白这事不能全怨欧阳东,厦门云顿做的事是不地道,那主裁判也太不是个东西!可县官不如现管啊,足协那里怎么应付?还有集团公司的责难。”他苦着脸长吁短叹,停了停又道,“心里话,欧阳东捶那裁判我也挺解气,可光解气什么用?人家现在就找上门了,非得咱们再给个法。”他略带几丝企求的目光在三个教练脸上依次望过去,董长江仰在沙发里,抱着肘夹着烟,眯缝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宫式吊灯,就象没听见他的话;两个助理坐得倒是端正,只是都低垂着眼睑,似听非听地,既不附和也不反对。他巴嗒巴嗒嘴,咽口唾沫,没奈何又只有再下去,“其实,足协这次对欧阳东处罚得不算重,不过罚几千块钱停赛四个月而已……” 这个处罚确实不算重。欧阳东被红牌罚下后,董长江和两个助手就立刻议论过这事,按欧阳东的所作所为,罚钱多少倒是无所谓,即便是被停赛半年一年的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还没听过谁敢在比赛场上推攘追打主裁判的。足协的处罚决定一到他们手上,他们就估计足协官员也觉察出这场比赛的主裁判判罚尺度把握太有问题,对欧阳东做出处罚时一定也考虑了这一。对足协的处罚,队员们一定能理解,可要是俱乐部再做什么,那可就很难了…… 方赞昊咬着嘴唇在心里合计半天,心一横,便幽幽地道:“你们三位是教练,我是领队,咱们其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突然抛出这句话,三个教练都是一怔,转而也就明白了,球队胜利队员们有胜场奖金,他们也有奖金,要是球队成绩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看三人露出沉思的神色,方赞昊便下去:“对欧阳东,我们俱乐部一定要重罚,不但要他写出一份深刻的检查,还要把他工资减半,降入二线队。”董长江三人都没吱声,只是静静地听着,方赞昊的话肯定还有下文。“他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写份检查应该不是难事;反正他四个月里不能参加正式比赛,降入青年队和留在一队没什么区别;他老家在农村,咱们就给他工资表里添加一条‘家庭困难补助’,不但把他罚去的那一半工资补上,还要给他多发一些。”他嘿嘿笑着,环视众人,“咱们经济把这些话都悄悄告诉队员,让他们也知道,只要是对俱乐部有贡献,俱乐部就不会忘记他。” 董长江和两个助理一起笑起来,一个助理拍着大腿道:“这主意成!方总,到底还是你行,这般高明的主意你都能想出来!” 方赞昊的主意确实是高明,可他唯一没料到的是欧阳东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写那份应景儿的检查。“方总,董指导,检查我是不会写的。”他才从医院回来,斜斜靠在一个助理好心让给他的单人沙发里,包裹着厚厚好几层纱布的右手耷拉在沙发扶手上,额角也有一块纱布,被撞裂的眉梢才被缝了三针,大约这会麻醉剂的药性刚刚过去,随着钻心的疼痛,他的整个右边脸颊不时地抽搐一下。“有他们那样踢球那样做裁判的吗?” 任凭几个人好歹,欧阳东只是梗着脖子咬牙不肯写那份检讨。 他不写也没关系,方赞昊自己就是耍笔杆子出身,炮制区区一份检讨书何等容易。第二天的莆阳《慕春江日报》、本省足球专业报纸《球迷》和蜚声大江南北的《足球报》同时刊登出署名为欧阳东的检讨书,文章从深挖自己错误的思想根源开始,一直到立志奋发图强展望未来,有事实有依据有理论有畅想,文字浅显而内容深刻,不但感动不少读者,还被许多职业足球运动员收藏,以备不时之需。这份文章甄智晃也拿给欧阳东看了,欧阳东心里恼怒至极,脸上却带着一抹轻笑,只道:“瞧不出方总还有这样的本事,蛮象那么一回事。”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在到场的三千多名观众稀稀拉拉的噪音中,莆阳陶然与南京迪雷斯踢了一场难看的比赛,依靠对方后卫愚蠢的乌龙球,陶然总算又一次全取三分,取得今年甲B联赛第一个三连胜。这场球欧阳东连现场都没去,只是窝在宾馆房间里睡觉,他现在可不愿意去人前现眼,那些提着摄象机拎着录音机的记者就等着逮他了。叶强和刘源都给他来过电话,刘源还省城里有份报纸登出一篇文章,题目叫《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堕落?》,也不知道那记者从哪里翻出欧阳东的过去,满篇胡八道。“老子正在找那子,找到了就要他的好看!”刘源接着就问欧阳东的伤怎么样,“看你都被踢得血肉模糊了,伤得厉害不?”这两个老朋友的问候电话大约是欧阳东这两天里最好的安慰。 回省城的航班第二天才有,为了庆祝球队三连胜首次跨入甲B三甲,那天晚上方赞昊代表俱乐部在他们下榻的宾馆宴请球员和教练,欧阳东喝了很多,多得让好几个号称酒缸的队友也暗自咋舌。 回到莆阳,请假一周的向冉早已经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卢月雯回来三天,并且在慕春江边一个住宅区里置办好一套已经装修过的房子。在队友们的哄闹下,他自然还得再办一次婚礼。挑头的甄智晃得明白,“哪里有收了礼金不请客的道理?就在市区那间新开张的粤菜馆办,听那里菜做得很象那么回事。” 欧阳东没随队友们一起送上礼金,大家都知道他和向冉的交情不一样,也没人问他这事。他给向冉两口子封的是一个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大红包,酒席前瞅左右没人,就悄悄交给向冉,向冉也没言语,就收了,给欧阳东斟满一杯才道:“东子,你这几天气色可不大好,是不是还是为那事?”欧阳东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沉默许久才头。他在厦门打裁判的事情,在整个莆阳地区,但凡是好足球的人都知道,认识他欧阳东的球迷没几个,不知道他打人的球迷也没几个。有他打的好的,也有人他是得志便猖狂的,总之是仁着见仁智者见智。 “东子,足球圈里黑,你遇见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向冉嬉笑着替老婆挡下两杯白酒,回头又正色道,“依我看,别人那样对你是不对,可你打人就更不对。你要是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有些事情你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有些事情你碰上了,也要当没碰上。”他也觉得自己好象跑题了,只是心里想的却偏偏又不出来,皱着眉头思量半天也没想好该如何出口:“……其实我的不是这个意思,你明白吧?”欧阳东摇摇头。 向冉端着杯子正想着如何措辞,另两张桌子的队友们已经大声吵嚷着,要新郎新娘去敬第三轮酒了,他就笑笑,引着手抱酒瓶的卢月雯,从这一桌几个头头脑脑们开始,挨着桌地喝过去。饶是他酒量大,这一圈十来张桌子喝下来,眼睛也直了脸也绿了,和欧阳东也再聊不出什么话。 婚宴散时,甄智晃故意慢了几步走在欧阳东身边,声:“东子,还想喝么?彭老大让我来,邀约你再找个地方喝一杯。”彭老大就是彭山,队里的绝对主力,既是前国脚,又拿过联赛第一年的金球奖,在陶然队里也算是个一不二的人物,就连主教练董长江总经理方赞昊他们,等闲也不会拂他的意,只是欧阳东和他来往不多,平日里也就头聊几句闲话而已。 欧阳东抬头看看天色,早已是漫天星斗,再瞅手表,就摇头道:“这都快十了,再出去喝酒,回来怕误了董指导的查房。”甄智晃一脸不以为然,冷笑着道:“就查房能怎么样,我们是和彭老大出去,出什么事自然有他着。你要停赛四个月,董长江现在可不敢得罪彭老大,进攻就靠他。彭老大要是一甩手,董长江的主教练也别想干。” 就站在餐馆门口话时,二十几个队友教练或坐上私家车,或者两三好友笑着登上路边候客的出租车,一个个如晨鸟般四散而去。欧阳东就见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新不旧奥托车停在面前,仔细看时,司机正是彭山。彭山笑着招呼他们上车,一头就道:“这车六千七买的,图个便宜,再跑这跑那的也方便,还不扎眼。”欧阳东和甄智晃就笑着上了车。 一路上欧阳东一面和彭山甄智晃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篇,一面就琢磨彭山怎么会无端端地请自己,按自己和他只是泛泛的交情,又不对性情,自己如今对他在赛场上也没了威胁,他却还托上甄智晃暗地里邀约,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任他聪明,一样是想破头也没闹明白彭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彭山所的喝酒好去处远出莆阳市区十几里地,车沿着国道行驶过一个镇,再拐上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最后停在一处灯不明火不亮的大院落里。院里影影绰绰已经停了不少车,这里的人看来和彭山很熟悉,他才跨出车门,一个穿短袖警衫的保安就迎上前,低低地和他交谈几句,就闪到一旁摸出步话机。“这里是个鱼庄,做的鱼很不赖。东子你这是晚上来的,要是白天来,还可以看看这里的景致,很有苏州园林的味道。”彭山是这里的常客,就在前面引路,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记得那些七拐八弯的路,直到走进一个月门洞才有少许光亮,借着模糊的光影,三人又绕过当门那座黑黝黝的假山,这才真正算是走到地方。 这地方确实象彭山介绍的那样,清净淡雅,很有几分古色古香,欧阳东还在墙壁上悄悄掐了一把,捻着手里的尘土才确信那不是真正的楠竹。人才坐下,就有服务员端上来热毛巾热茶,然后进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就给彭山递上精致的菜薄。甄智晃似乎对这里也不陌生,扔下手帕上一支烟,就问:“怎么是你,巧巧哩?”那女人嫣然一笑,转个眉眼娇声嗔怪道,“你就知道巧巧,我哪不如她了?”彭山也不看菜单,笑着道:“挑条七八斤重的鱼,再上两荤两素和六个冷菜。东子,你看……”他抬眼就瞧见欧阳东脸上有几分不自然,便摆摆手,示意那女人出去,“一会儿那道‘红焖烧河鱼’上来,东子你一定要多吃,这可是这鱼庄的招牌菜,许多人从省城专门开车来这里,就专这一道菜吃。这大嘴鲶鱼就是从旁边的河里打的,别的地方根本吃不到……” 这里的服务确实是没话,只隔一时,冷菜荤菜素菜和酒水就流水价端上来,虽然没把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腾腾,却也算琳琅满目。三人在陶然做队友已经半年,去年又在乙极联赛里打过照面,起来年前旧事,就多了几分亲热。彭山是国内足坛宿将,足球圈里故事传知道很多,什么辽宁十连冠军、黑色三分钟,有些事他亲身经历有些事他亲耳聆听,再兼他又很有几分口才,连辟带比划,把甄智晃和欧阳东都得入了神。 彭山和甄智晃你一杯我一盏地只是劝酒,看看差不多,彭山就使个眼色,甄智晃便道:“东子,今天彭哥请你,其实也是有事想求你。”欧阳东头应一声,他虽然已经很有几分酒意,心里却很清醒,就停了杯,舌头打卷地问道:“有什么事情,彭哥你尽管,只要是我能办下来的,就绝不会个‘不’字。” “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另一半也是为了我这同乡甄。”彭山抖出一支烟,就上吸一口,看欧阳东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接着道:“东子,看你踢球,我就想起自己当年才出场比赛时的情景,时间真快,一晃就过去十来年了。”他把弄着手里光闪闪的金质打火机,眯着眼迷茫地看着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隔了许久才又道,“我在广东老家买了房子买了车,再在陶然俱乐部踢两年,我就三十五岁了,那时就该回家养老了。”欧阳东眨着眼睛,使劲让自己的思绪跟上彭山东一句西一句的话。他还是没明白彭山的意思。 “东子,虽然咱们结识不久,不过你踢球的来历我听甄起过,很佩服的。一个从来没踢过球的年轻人有你这么好的技术和意识,不容易。”他看着一脸酒意的欧阳东,慢慢道,“今天请你,只求你帮我两个忙,如果你禁赛期完了还在陶然踢球,还能踢上主力,第一就是求你不要忘记提携甄,他本来也是个好苗子,只是遇见狗屁不懂的教练,耽搁了。”甄智晃只是端着酒杯,紧咬着牙关不话。欧阳东不知道他所的“狗屁教练”是怎么回事,现在也不是打听的时间,只正色道:“这个我记得。我来陶然俱乐部,甄哥在中间也帮了很大的忙。再,我和他是在九园俱乐部就认识的队友,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忘记。” “第二件事,就是为了我自己。如果你禁赛期满还留在陶然,到时求兄弟你不要忘记给老哥我留碗饭吃。” 他冷不丁这样,把欧阳东吓了一跳,这话是从何起?他正要解释,彭山已经摇头挡住他,“东子,我知道你没这意思,可是我却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你被停赛四个月,我的主力位置早晚都是你的。我知道我自己的毛病,做人太张扬,又不怎么听话,董长江和方赞昊他们现在容我,是因为没人能替我的位置。虽然我已经在走下坡路,可目前的陶然队还少不了我。”他看着欧阳东,真挚地道,“要是有一天你真替下我的位置,希望你看在这是我最后踢两年的份上,给我留一进退的余地。”也不知是哪句话勾起自己的心思,彭山眼底竟泛起一丝泪光。 “那哪能啊,那哪能啊……”欧阳东真是不知道自己该什么,只是翻来覆去地唠叨着这一句话,末了总算了一句,“如果真象彭哥您的那样,我在陶然还能踢球,还能踢上主力,我无论如何也会尽自己的力。” 甄智晃只是在一旁眨巴着眼睛,欧阳东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还没琢磨过来,彭山已经举起酒杯,邀约他和欧阳东共同举杯,“干了这杯酒,咱们就是真正的好兄弟!” 彭山很满意欧阳东那听上去似乎语无伦次的答复。 第五章 街灯闪烁(二) 高大恢弘的空间,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摇曳昏暗的七彩灯光,俯仰起合的憧憧人影,伴随着偶尔一声或男或女的刺耳尖叫,这就是莆阳市最大的“All’right迪吧”。 欧阳东被一个并不是很熟悉的队友引领着,在黯淡的灯光下,好不容易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到他们聚会的角落。一个很不错的宽大卡座里坐着好几名陶然二队队员,还有两三个衣着热火的女孩。“强子,你看我把谁给你领来了!”还隔着好几步,领路的年青就熟络地大声招呼着。那叫强子的队员只了一句“曾闯,你怎么这时候才到”,就看见跟在曾闯背后一脸浅笑的欧阳东,他急忙站起来,很是惊诧地问道:“东子哥,您也来了。” 看来曾闯和那几个女孩都挺熟,他才坐下,就搂过一个女孩,使劲在她脸上啃一口,便接过强子递来的一支烟,在裤兜里摸索着打火机,又道:“我出门时正好碰上东子哥,费了好半天劲才请动他。”看欧阳东摆手不接香烟,强子就寻一个没人用过的大号玻璃杯,望里面倾了大半杯长城白,一面不好意思地笑着道:“今天是我生日,几个要好的朋友一块聚聚。知道您不爱来这地方,就没敢来请您。”欧阳东只是笑,也不言语,端起酒杯朝强子手里的杯子轻轻一碰,便抿了一口。这酒苦不苦甜不甜的没什么滋味,他可喝不惯。 今天是星期五,莆阳陶然星期三踢完足协杯第六轮,就赶去省城飞往吉林,明天下午他们要和一支甲B劲旅延边长白虎来一场恶斗,长白虎可是今年迄今为止唯一主场不败的甲B球队。不管队友们是去打长白虎还是打东北虎,欧阳东都不怎么关心,事实上他最近连球赛都很少看,只是前天那场足协杯比赛,许多时间没见的刘源、汪青海和潘老板一行几人开车来莆阳看望他,他才去俱乐部要了几张球票。在炎炎烈日下看完那场沉闷得叫人昏昏欲睡的球赛,他又请刘源他们去三岔口河鱼庄大吃了一顿。直到第二天中午,心满意足的刘源汪青海他们才强打着精神和欧阳东告别。 自从被俱乐部内部处罚后,欧阳东便随陶然青年队训练,连吃住都和那二三十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在一起,不过二队教练显然很清楚他被俱乐部处罚的内幕,对他很是客气,训练和管理上也不象对其他队员那么严格,因此上他被降到二队来,反而比一队清闲许多。隔三岔五地,彭山或者俱乐部另一位队员中的大佬杜秋桓就会来个电话,邀约他一块儿出去吃吃喝喝,顺便“happy一下”。 在声音嘈杂沸反盈天的迪吧里,欧阳东却觉得很是寂寥,他一向喜欢安静,这个地方他呆一会就觉得周身不自在,他也再不会去学那些青年队的队友们那样闹腾。可既然已经来了,总不好马上就走的事儿,只得一个人闷坐在角落里,脸上挤出几分笑容,假作感兴趣地看着在舞池里扭动的男男女女,一罐接一罐地喝着啤酒。卡座一边还坐着两女孩,先开始还在悄悄地咬着耳朵闲篇,看着条几上渐渐多起来的空酒罐,瞅他时的眼神便渐渐多了几分敬畏。 强子、曾闯和他们的队友再加几个脸上涂抹得流光溢彩的女子一起挤进卡座,个个满头大汗。“东子哥,你怎么不去跳舞?那感觉挺棒的。”欧阳东摇摇头,自嘲地一笑道:“我可不会,读书时就没学会跳舞。”曾闯就纳闷,“这是迪斯可舞啊,又不是那些死板的交谊舞,还要学?”话没完,就被人在下面踢了一脚。 陶然二队从教练到队员,对欧阳东都很客气恭敬,这帮年轻队员人前人后更是一口一个东子哥喊个不停,一方面是出于欧阳东连续三场比赛里优秀的表现,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居然敢在客场打得对方前锋一脸是血,还把那黑心主裁判吓得步步后退。在这些年轻人眼里,欧阳东简直就是他们的榜样,既有技术——这能保证饭碗,又有胆识——谁都不敢轻易地欺负自己。没看见一队的彭山和杜秋桓间天价请他出去吗?彭山是今年俱乐部新进球员里的老大,杜秋桓是老陶然队员里的老大,能被他们俩人同时这么看重的,全俱乐部上上下下,也就这个欧阳东了。当然主力后卫向冉也算是一个。 欧阳东挨个扯开啤酒罐,一人递了一罐,道:“我就要了三打,要是不够……我叫他们再送几打来。”一抹阴影从强子脸上一闪而过。一罐啤酒十八块,三打……晚上吃饭就花了六七百了,再要这么多啤酒,他不知道自己钱包里的钱够不够,要是没钱付帐,这个脸可真是丢到家了。 紧挨着曾闯的那浓艳女子声问了句什么,曾闯也低低地声音回了她,那女子就看着欧阳东大声咋呼起来:“哎呀,他就是那个打人的欧阳东?”面对那女子的惊讶,欧阳东只有苦笑。从出事以来,每当他被介绍给别人时,总少不了有人这样,他现在都不敢去江边茶园看书,刚回莆阳时,他去喝茶看书,就有人对他指指,甚至还有几个人跑过来和他谈论球员的道德问题。这真叫他哭笑不得。 听那女子叫这一嗓子,强子和曾闯一齐面露愠色,那女子却隔着条几喜笑颜开,望着欧阳东道:“你能给我签个名么?你原来在省城九园队踢球时,我就最喜欢看你踢球。”欧阳东一下就笑了,除了和向冉他们一起时偶尔会提到那个已经消逝的俱乐部,他再没从别人嘴里听到“九园”两个字,此时此地此景,冷不丁地从一个不知名的年轻女子嘴里吐出这个词,倒很有几分亲切。 这女人是刚才曾闯在舞池里结识的,她嘴里的什么“省城九园”,对于年初才被陶然俱乐部从山东青岛收购来的一群青年队员而言,实在是太陌生,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硬生生挤到欧阳东身边坐下,一手就扯开自己的背包,在里面挑拣着找寻纸笔。 笔倒是找到一支,不过是眉笔,纸哩,好象没有合适的。那女子一脸丧气,嘴里嘟嘟囔囔地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欧阳东笑眯眯地看着她折腾,猛然间那女子似乎有了主意,坐直身体挺起胀鼓鼓的胸脯,指着白色T恤前胸道:“就签这里。”强子曾闯他们就嗷嗷地起哄,卡座里几个女子不是掩嘴低笑,就是瞪大眼睛一脸惊讶。 欧阳东却被她大胆的举动闹了个大红脸,他再没见过如此大胆泼辣的女子,幸好迪吧里灯光黯淡,不然会教他更加手足无措。大庭广众之下,周围还有好几个俱乐部的队员,就在那女子的胸前签名?这他可不敢。在那女子火辣辣的目光逼视下,欧阳东一脸讪笑,手在自己衣袋裤兜里一通瞎摸,假作在找笔,那女子就递过眉笔道:“就用这个吧。”几个队员就起哄道:“东子哥,这可是个泼辣妹子!你不是不敢吧?” 虽然迪吧里温度凉爽宜人,欧阳东却被煎熬得一头大汗。不能在那女子的胸前签名,但是又不能教一个热情似火的球迷失望,这可怎么是好?急切间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就从钱夹中抽出一张照片,这是冲甲成功后九园俱乐部全体成员在武汉青山体育场上的合影,是他专门去缩印的。用眉笔写下两个淡淡的隶书字“恭送”之后,他挑眼看了那女子一眼,“粟琴”,那女子用手粘着酒,在玻璃茶几面上写下这两个字。 “恭送九园球迷粟琴姐惠存。九园队员欧阳东于莆阳。年月日。”字字饱满圆润,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粟琴满意地拿着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借着闪烁的灯光,她能叫出照片里好多人的名字。“这是向冉,踢的是后卫;这是齐明山,前锋;这是张晓。这个是你吧?”她指着后排一个人问道。欧阳东就偏头去看,头,“就是我……”粟琴就扁扁嘴,“你现在没那时帅气。”这一句评价又让欧阳东苦笑,惶恐地揉着头湿漉漉的发际解释,“是啊,年纪大了。那时我还年轻。” 粟琴就再把那照片看了几眼,头道:“不过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欧阳东只有端起啤酒罐子。再下去,这个口无遮拦的女子能出什么真是天晓得,他现在是臊得一身的汗。趁着好几个人又去跳舞,强子挨到欧阳东身边,悄悄地嘀咕道:“东子哥,这妹子对你很有意思哩,你还不抓紧时间?”欧阳东只是支吾两声,也不置可否,一口气喝光啤酒,就对强子道,“我还有事情,得走了。”着摸出钱夹,也没数,就扯出一搭钞票塞给他,“来时太匆忙了,没顾上给你买生日礼物,这钱就当我一份心意。”着站起来告辞,再不理会粟琴在背后的呼唤和嗔怪。 “这家伙平时也这么古怪?”粟琴悻悻地问道,强子就嬉笑着:“怎么,一眼就看上我们东子哥了?”粟琴厌恶地一把拨开他搭上自己肩头的手,蹙眉言道:“把你的手拿开。我和你很熟吗?”强子也不恼,便绕过条几搂住另一个没去跳舞的女子,“我们俩熟吧?”又笑着对粟琴道:“要他的电话号码么?” 电话拨通了,只了两句,就听欧阳东在电话那头,“我这边信号不好,听不清楚。”接着便断了线。粟琴再打过去时,就只剩下忙音,还有那千篇一律的“机主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一个人独自走在街灯闪烁暗淡的大街上,欧阳*然感到一种无以言语的孤独寂寥,今天是农历六月初八,也是他的生日,不过谁还能记起他这个无父无母的人的生日哩?上一次过生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得了,连是不是有过生日庆祝这档子事他都不记得。想着连坟头都没有留下的父母,欧阳东眼底蓦然涌起一片泪花,别人过生日至少还有三朋四友来祝贺喧闹,自己却连个句体己话的人都找不到。向冉去了吉林延边打比赛,叶强自己就是一肚子的苦水,刘源和自己确实是熟,可是却远没熟到能倾吐心声的地步,殷老师一家哩,那个秦昭从来看见自己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有自己被禁赛的事情,如果足协处罚俱乐部处理他还能接受,那篇冒自己名登出的检讨又算怎么一回事?还有那几篇满纸胡八道的狗屁报道。他怎么都不能想到,头两日还和自己称兄道弟的那几个记者,转过背就能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人啦…… 周末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惊异地看着这个个子高高脸色悲伤的年轻人,也有人似乎认出他,在背后指指掇掇,欧阳东再不想被熟人看见,就在路边招手唤过一辆出租车,可是去哪里哩?哪里都不象是能去倾诉的地方。 “知道三岔口鱼庄么?” 司机从后视镜里瞄瞄,头。 “就去那里。” 第二天的上午,欧阳东正把自己泡在宾馆热气弥漫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享受那种慵懒惬意的感觉时,浴室的门被轻轻地拉开,陪他一晚上的黄燕一丝不挂地站门口,递过他的手机,手机还在嗡嗡地鸣叫着。“也不知道是谁,一会儿工夫已经打来三四次电话了,……不会是找你谈什么大生意的吧。”她被欧阳东从鱼庄带出来过夜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也知道欧阳东没有成家,自然也就不存在被老婆“抓双”的事情。只是她不知道欧阳东这个年轻的大款到底是做哪一行生意的。 欧阳东伸手接过电话,“谁啊?” “欧阳东吗?我是粟琴,……” 向冉的妻子卢月雯怀孕已经六个月了,身体日见臃肿攘亢,就很少再去商场里料理那两个租赁的柜台。幸而她招揽的那个跑业务的女人很能干,把各种事情都打理得一丝不苟,也不需要她再去多操什么心。家里还请了个保姆,手脚勤快做事麻利,又做得一手好饭菜,现在卢月雯每日的事情就是挺着肚子在区里花园里散散步,或者去街上逛逛,看看有没有婴儿适用的东西,这些日子,家里孩子的衣服可添置了不少,还有大堆的用破衣旧裤做成的尿片。连向冉都弄不清楚家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旧衣服。 星期六的比赛一结束,向冉就回了家,谁都知道这是他的习惯,自然就没人讨没趣来邀约他,再这场比赛陶然输得很难看,连球迷都倒戈喝起倒彩,自然谁也没喝酒闹腾的兴头。 从电视转播中,卢月雯已经知道比赛的结果,她不知道怎么样劝慰自己的丈夫,只能叫保姆多做几样他平日里爱吃的菜,再去买几瓶他爱喝的孔府家酒。向冉倒是没对比赛的事太揪心,这事是董长江他们这干教练领队操心的事,他一个球员,干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够了。再,那粒球和他没太大的关系,犯规的不是他。 看丈夫脸上并没什么不愉快,卢月雯就提起一件事。“我昨天路过慕春江宾馆前,看见欧阳东了。”向冉嘴里嚼着炸得松软酥脆的猪皮,皱起眉头问道,“看见他又怎么了?我见天都能遇见他。”结婚后,队友里就欧阳东和甄智晃来他们的住处玩耍过几次,因此卢月雯认得欧阳东,也对这个向冉一向常挂在嘴边的人很有好感。 “他和一个女的进了宾馆。那女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卢月雯还依稀记得那女人的模样,浓妆艳抹描眉涂唇的,看上去就叫人很不舒服。向冉就停了筷子,抿抿嘴唇才慢慢头道,“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咱们就顾好咱们自己就够了。”欧阳东从降入二队起,便象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起初也劝过两次,每次欧阳东都默不言声,日子久了他就不再些什么,两人的关系也日渐疏远。“他现在还要不要踢球都是个未知数哩,也不定他就混过这一年半就不干了,每个月万吧块钱领着,有吃有住,还不用训练不用比赛,天底下哪里找这样的好差使?再,带个把个女人进宾馆那算个屁事啊,队里象他这样的多了去。”着向冉就冷笑,自己斟满一杯酒一仰脖喝下去,重新拿起筷子在盘子里拾掇。 见丈夫话里带出几分意气,卢月雯也就闭上嘴不再吱声,隔了好半天,她才慢慢地又道,“你这样可不是待朋友的模样。”向冉拿眼角余光瞟着坐在沙发里的妻子,冷冷一笑,嘿然道:“是,我这确实不是待朋友,可欧阳东他现在这样,能和他交朋友么?吃喝嫖赌抽,前三样他都占了!”看着斜倚在沙发里不话的妻子,他端着杯子木然半晌,又道,“我不是没劝过他,可劝他有什么用?他根本就听不进去。上次在怡信楼吃饭,我和他差没为这事打起来。”着就摇头。 这事向冉不提,卢月雯根本不知道。那天吃饭的就三人,欧阳东请他和甄智晃,他酒劲上来多了欧阳东几句,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急了欧阳东,当场两人就掀翻桌子。要不是甄智晃死力拉开两人,他非得用酒瓶帮那个家伙好好地开开窍不可…… 卢月雯抿着嘴唇听丈夫完,细声细气地道:“你啊,你多少次了,你就是不站在别人地步着想。你也不想想,就象你早先的,东子前头那么厚道一个人,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模样?他到今天这地步,心里难道就不苦么?你……你劝人都不知道婉转?你那样直捅捅地教训人,谁会接受啊?”她见丈夫低了头红了脸不再言语,也就没顺着这话题下去。向冉就腆着脸笑起来,“我就这直脾气,哪里有他们这些南方人肚子里花花肠子多。要不我明天请他来家里,你帮着我劝劝?论起来,从山西队到这里,能和我聊天话得劲的,也就他了,真要抛舍下这个朋友,我还真不甘心哩。”卢月雯头。 自从个把月前怡信楼饭桌上和向冉翻脸后,欧阳东私下里也很后悔,他明白向冉是为自己好,可那话的口气教他受不了。今天向冉打电话来邀他家里吃饭,欧阳东再也磨不开口个不字。向冉找自己来干什么,欧阳东心里清清楚楚,还不是规劝教训自己一顿,要不是看在昔日九园队友情一场,他真的是不想来再听一通教。他已经打定主意在陶然混下去,直到俱乐部把自己扫地出门为止,然后,他就回老家桐县,安安心心地做他电脑游艺室老板去。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从进门伊始,向冉两口子再没一个字提到他那些荒唐事的,只是聊他们自己的故事,聊向冉和欧阳东在九园俱乐部时的往事,也聊欧阳东老家的事。 “……他们就敢刨了我爸妈的坟啊……”郁结在心头快半年的愁绪,就象冲破堤坝的洪水样倾泻泛滥,欧阳东着着就扔下酒杯筷子,掩着脸痛哭失声。“……这是人做的事吗,……我爸妈的骨头都没留下一根啊,……” 从来不知道这档子事的向冉和卢月雯被惊得目瞪口呆,连带着他家的保姆也是潸然泪下。欧阳东竟然有这样凄凉的身世,怪不得很少听他起自己家里的事情,也从来没见他父母给他来过信打过电话……向冉两口子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就不知道该怎生劝解,他们的本意是想慢慢把话题引向欧阳东新近染上的毛病,再细细规劝他,哪知道事情背后又有如此多的纠葛。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欧阳东心里也好受许多,就去洗了把脸,再坐在饭桌前时,已然换了一副模样。“向哥,嫂子,你们今天请我来的意思,我知道,就是劝我不再去做那些荒唐事吧,”卢月雯就把酒给他和向冉满上,“也不全是为了这个。你和他有那么一段深厚的情谊,再不能为了一顿饭几句话就生分了。他就是那么个直脾气的犟骡子,有些话得不好听,你也不要望心里去。” 欧阳东就望了向冉一眼,看他脸上全是歉然的神色,自己个倒不好意思起来。“嫂子您这是在骂我啦。向哥要不是为我好,他还个什么劲?那么多人都……他怎么不劝别人就只我。我的毛病我知道……”着黑黝黝的脸膛就透出几分紫红,也不再好意思下去。 卢月雯也看见他的脸色不自然,却只作没看见,便道:“去年年初他们山西队解散,他也你现今这副模样,”看向冉张张嘴地想辩解什么,卢月雯就在桌下踢他一脚让他闭上嘴,接着道,“那时他也抽烟喝酒熬夜打牌,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就劝他,人有三兴六旺,也有三灾六难,谁都不能一辈子顺顺当当,只是有些坎轻轻松松就能迈过去,有些坎得咬牙才能爬过去。幸好他这头犟骡子还有不服输的狠劲,要饭要到省城九园那个好地界去了。”着就拿眼睛瞟向冉,眼睛里满是幸福和心疼。向冉就笑。 欧阳东细细咀嚼着卢月雯那些话,一时就不出话来。 欧阳东从向冉家出来,滨江路上早已经是人稀车少,他酒喝得不多,却有几分醺醺然,向冉真挚的朋友之情,卢月雯询询开导的话,都让他觉得心窝里暖烘烘的,他真庆幸自己能有向冉这么一个好朋友。是啊,能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真诚的友谊更重要哩?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他,又能做什么哩?总不能再去做那些教关心自己的人伤心的事情吧? 明天该做什么哩? 天上群星闪烁,地上街灯闪烁。 第五章 街灯闪烁(三) 俱乐部总经理方赞昊最近的心情很不好,球队成绩在一天天下滑,从六月二十九日开始到今天八月十日,整整七轮联赛,陶然队竟然一场没胜,二平五负的战绩让陶然在甲B排行榜上迅速地地向下运动,从联赛第二名一口气降到第十二名,距离降级区也不过区区六分。球队成绩不好,球票的销路自然也被波及,上半赛季场场爆满的体育场,上一场对阵重庆建设时已经不足两万人,这还包括俱乐部送出去的两三千张赠票。头痛,真是头痛,他怎么都闹不明白,一个月前还被认为是冲A热门的莆阳陶然,怎么就一夜之间象换了一个模样? 方赞昊闹不明白,主教练董长江也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球员还是那些球员,赛季初他们他们还七战积九分,然后就是梦幻一般的六连胜,见谁灭谁,接着……接着就是噩梦,七轮比赛才拿了两分,连江苏凤凰这样的降级大热门都能轻轻松松地抱着三分从莆阳兴高采烈地离去。一度人见人怕的莆阳陶然队,现在已经沦落到甲B的送分王。攻,攻不进去,一场比赛能寻到几次机会,两个外援前锋就能浪费几次,好不容易进球了吧,前面鼓捣进一个,后面就能漏两个,还偏偏都是比赛的最后阶段漏,让你想追回比分都没时间。 可联赛里偃旗息鼓的陶然队,在足协杯赛上却生龙活虎,一路过关斩将,连去年的足协杯冠军也在上一轮被他们好生洗刷一番,三比一的比分让那支主力尽出的甲A强队颜面尽失。可就这样一支球队,一回到联赛里就集体低迷。茶几上浓浓的酽茶他一口也没喝,董长江无奈地翻看着这几天的报纸,思绪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前天下午又是一场痛苦的失利,第八十一分钟,对方离球门三十五米开外的一脚远射,居然就叫整场比赛中规中矩的守门员漏过去,他连球都能扑出去,偏偏就能漏下这一脚纯属碰碰运气的远射,这叫他这个主教练有个狗屁法子!也就是前天下午,忍无可忍的球迷终于喊出“董长江,下课!”,最初只是星星之火的泄愤嘶鸣,最后汇聚成齐整整的呐喊,山呼海啸的声浪就象迅雷般在球场上空滚过,久久不息。他能理解球迷的心情,无论是谁来坐这个主教练的位置,八轮不胜也得被撵下台。他甚至觉得莆阳的球迷很可爱很宽宏大量,居然忍耐了这么久才喊出这一句。 “老董,刚才来了电话,他们人就要到了,你是不是先过来?”方赞昊推开虚掩的办公室门道。董长江头,从沙发里抬起沉重的身子,踯躅着走进总经理办公室。两个外援前锋,一个本事一般,另外一个卡卡多水平倒是有,可他浪费机会的水平比他进球的水平更高,幸好足协慈悲,赛季中段还开放一次转会市场,正好叫陶然补充一两个前锋,还有,要是能寻到一个高水平的后卫,就更加理想了。至于中场,现在的主力和替补有好些,应该没太大的问题。一个进球的前锋和一个防守到位的后卫是董长江现在最心仪的。欧阳东?董长江已经很长时间没听他的名字了。 来访的客人来自乌拉圭级联赛一个中等球会,由他们俱乐部的技术总监带队,还有一名翻译和四五名他们应陶然俱乐部要求挑选的前锋和后卫。虽然这些人都是他们俱乐部里打不上的比赛的替补或者青年队员,不过,在那个叫奥利斯康多的技术总监眼里,中国联赛和足球沙漠没什么区别,他带来的这几个人足够满足中国人的要求。 谈判不怎么顺利,身为经纪人的奥利斯康多显然事先就了解过莆阳陶然俱乐部的情况,知道他们现在在联赛中的窘境,而且后天,八月二十一日,就是中国足协夏季转会市场关闭的时间,给陶然队挑剔的机会可不多,他完全可以趁人之危在这个时间大捞一笔。 谈判的俱乐部代表就是方赞昊和董长江,他们都没理会那个翻译言谈中隐约的暗示,这倒不是他们不想钱,不过再想钱也要看看时间,现在球队已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再退一步就真正是水深火热,这烫手的钱谁敢想,谁敢接? 看着奥利斯康多带来的比赛录象,董长江一直不开口。录象里那几个球员的表现确实是可圈可,进球刁钻防守稳健,那个中前场球员的穿插跑位也非常到位,可他还是心存疑虑。从职业联赛开始的第一年,他就一直在教练的位置上摸爬滚打,外援转会交易的猫腻他没一样不知道的。身份全是真的——据巴西全国注册足球运动员占人口的五分之一,在里约热内卢海滩上,随便拉住一个踢球的男人,他多半就有职业运动员的执照——可背景资料就可以伪造,只要经纪人去俱乐部交钱,马上就可以做一份真实的材料,还有俱乐部如假包换的印章;录象也可以是假的,为了把球员销售出去,俱乐部可以把主力球员全部弄上场,配合他踢一场教练赛,这样的录象带看上去个个外援都是贝利二世、马拉多纳。可你要敢买,一到真刀真枪的比赛场里,你就恨不得把他一把掐死! 球员的取舍方赞昊可拿不定主意,这方面他得征求董长江的意见。“得找人和他们练练才能个子丑寅卯。”董长江使劲搓着脸颊道,“不过一队这两天放假,急切间哪里去找人和他们过招?”方总眨巴着眼睛,看看悠闲地品尝花茶的奥利斯康多和他的翻译,又看看顾虑重重的董长江,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要不就叫二队和他们练练,你在一旁能看出门道么?”董长江咧咧嘴,这是个没法子时的法子,不过现在这光景,也只能这样。 二队正在基地的七号场地里训练。陶然俱乐部的二三线队是以收购的一家青岛足球学校为主体构建的,除了两个教练员的几声不出哪里方言的普通话吆喝,别的人几乎都是一口青岛腔,偶尔也夹带着几句不地道的莆阳话,让方赞昊这土生土长的莆阳人听着颇有几分忍俊不住。 听是陪乌拉圭外援练练,二队教练立马就挑出五个他心目中的尖子球员,五对五踢半场训练赛。就在董长江和方总目不转睛地观察那几个外援时,奥利斯康多却半侧着身偷偷打量在另外一个场地上踢球的几个人。他对自己带来的几个球员很放心,他们是货真价实的职业球员,几个中国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不过那边场地上同样踢球嬉戏的人却叫他着迷。 训练赛很快就分出胜负,比分是多少董长江也不在意,重要的是大部分时间里,乌拉圭人牢牢掌握着足球控制权,而且一个白人前锋还表演了一个难度很高的侧身凌空打门,这个动作没有很强的身体协调性或者对球性不是很熟悉的话,是不可能做到的。这就是他现在最需要的球员。 协议在下午就完成了,陶然俱乐部以租借形式得到那名白人前锋和一个后卫,当然价格并不便宜。在会议晚餐上,奥利斯康多提出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建议,“你们可以把青年队送到乌拉圭去训练,在那里建设一个海外青训营。这样他们会有更好的环境和更好的老师,能学到很多更实用的技术和战术。为什么不哩?”他进一步提出,如果青训营里涌现出好的人才,陶然俱乐部既可以把他们招回国内充实自己队伍的实力,也可以把他们转卖到中国其他俱乐部,或者干脆就卖到美洲甚至欧洲去,而他,奥利斯康多,凭借多年来的经验和关系,完全可以为这些球员在海外寻找一份收入丰厚的合同。“考虑一下吧,我的中国同行,球员买卖在俱乐部经营中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要是你们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和你们签署一项意向性的合同,你们授权我在美洲为你们开拓市场,负责球员转会的事宜。” 方赞昊和董长江唯唯诺诺不置可否。陶然俱乐部仅仅是陶然集团一个广告载体而已,至于盈利还是亏损,不需要方总来考虑,自然更不需要董长江来操心,他们还是操心下一场比赛的输赢更实际些,要是再输一场,集团公司保不定就要临阵换将。 自从和向冉两口子那一晚的谈话之后,欧阳东就很少与彭山杜秋桓他们一道出去吃喝,又象从前那样,白天训练晚上看书。最近基地附近的住宅区边开了一间书吧,收费虽然不算低,不过这钱对欧阳东也不算什么,最难得的是那里清净宜人,也订有他最喜欢翻看的几本杂志,因此上通常在晚饭后,他都会在那里消磨几个时,然后再慢慢沿着慕春江边散步走回俱乐部基地。与他前一段那种荒唐经历相比,他觉得自己现在要充实得多。 书吧里一般只有寥寥数人,各人请老板为自己泡上一壶喜爱的茶水,然后抱着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或杂志,就谁也不理谁地自顾自看书阅读,除了书吧老板偶尔续水时来回的脚步声,就只有沙沙的纸张翻动声。欧阳东喜欢这里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的人看来都是爱书不爱足球的人,再没人来自己耳边聒噪。 不过今天晚上他就是想清净也不可能,一个深褐色皮肤矮矮墩墩的老外直通通就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相跟着他坐下的还有一个中国人。“这是乌拉圭来的奥利斯康多先生,他在一家俱乐部,”那个看上去很象中国人的家伙用生硬刻板的语调和语气出一个拗口的俱乐部名字,欧阳东从来就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是专门来找你的。”欧阳东把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一个声的动作,已经有几个人望向这边,一脸的厌烦憎恶。“找我做什么?”欧阳东很好奇,这个乌拉圭人昨天他在训练时看见过,他在场地边呆了很久,灼灼的目光令他感觉就象一个贪婪的犹太商人面对一大堆珠宝一般,同样的垂涎三尺。 “想去美洲或者欧洲踢球吗?”这个问题让欧阳东一笑,几天前他才接到尤盛从比利时来的电话,让他去比利时一家球会试训,尤盛还以为他已经待业在家了。听欧阳东正被禁赛,尤盛在电话一边唏嘘好半天,他的本意是让欧阳东以留学为名去比利时,然后再以自由球员的身份加盟那家俱乐部,既然欧阳东已经有了新的东家,这事只好泡汤,那家俱乐部可不会为尤盛支付大笔的差旅费。 欧阳东不知道这两个老外是从什么渠道打听到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总之他们对自己是很熟悉。“如果你愿意去中国之外踢球,我或许能帮你搭建这座桥梁。你考虑考虑。这是我在乌拉圭的电话,不要忘记和我联系。” 欧阳东把玩着那张西班牙语名片,琢磨着它们的含义。其实他不知道这些花体字母到底是西班牙语还是葡萄牙语,只是他恍惚记得在读大学时,曾经看见一本书上,整个拉丁美洲只有巴西葡萄牙语,别的国家全部把西班牙语作为官方语言。 去美洲踢球,还能去欧洲踢球,帮自己搭建一座通向世界的桥梁,这个乌拉圭人可真逗,可他欧阳东有那两把闯荡世界的刷子吗?他现在在莆阳陶然这个中国甲B俱乐部里都没法踢上比赛哩,还去欧洲? 欧阳东走时已经忘记这张名片,它被书吧的主人和其他的垃圾混杂在一起。 回到二队自己单独的寝室,欧阳东先去洗了个澡,然后坐在沙发里无聊地看着乏味的电视,在各个频道间来回转换时,他突然看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个女记者站在高速公路收费站边,正在报道一起较早前发生的车祸。这女记者他认识,就是刘岚。欧阳东一直到关于车祸的报道结束,才抬眼看看了屏幕一角的电视台标志,是莆阳本地的经济电视台。 这么她已经毕业了。欧阳东走过去关掉电视,挥手赶走一只在眼前飞舞的蚊子,也想把心里突然涌起的那股早已湮灭的回忆赶走。 那晚上欧阳东难得地失眠了,刘岚笑眯眯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闪来划去,那两道弯弯的眉毛,两只笑起来同样弯弯的大眼睛,还有那高挑的身姿,还有在桐县县委招待所里,她望着自己时那一往情深的眼神…… 第五章 街灯闪烁(四) 八月份的最后一天,下午二队的训练一结束,欧阳东就搭乘一个家住省城的老队友私车回到省城。自从五月份随队到省城踢完那场联赛之后,他也有好长时间没到省城了,这趟回来是为三件事情,一是秦昭已经收到省城那所全国著名高等院校的录取通知书,他得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二是顺便看看叶强刘源这一干熟人,第三件事情是最重要的,钱顺来省城了。 在省城火车站出站口,熙熙攘攘的涌动人头中,欧阳东一眼就看见钱顺,他正站在一个招牌下东张西望。“你怎么这么一副打扮?”几句简略的握手寒暄,欧阳东强忍着笑,顺手拎起他脚下搁置的两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两人相跟着在人群里走着。这早晚的时间,先去寻个住的地儿才是正经,好在火车站旁边多的是住宿地方,比如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就能瞧见的那座二三十层的大酒店。 听着欧阳东带有一丝戏谑的问题,钱顺上下打量自己一番,除了皮鞋上有些灰尘不是那么光鲜,别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对的,“我这样穿着不好?”他反问道。欧阳东倒也不出他哪里不合适,只是钱顺头上抹的发胶太多了,头发一缕缕地纠结一处强行向后集结着,显得额头太空荡。半年多不见,钱顺在上唇蓄起一抹浓密的细髭,再配上瘦狭的脸颊上那副宽大的墨镜,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不协调;还有那件黑底碎花的短袖衫,米黄色西裤,穿在他精干瘦弱的身上空荡荡地。一看见他,欧阳东就忍不住想起香港影片里那些混迹在黑社会的马仔。 欧阳东笑笑,也不再解释什么,这身扮相他在桐县县城里看见过很多次,要是钱顺手指头上再戴一个硕大的金戒指,那就更象个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钱顺眨巴着眼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我那婆娘是给我买了一个老板戒来着。不是火车上乱么,怕掉了,就搁家里没敢戴出来。” 在那间大酒店写好房间,让钱顺洗个澡换身新的行头,再到总台预定好明天晚上回去的火车卧铺票,欧阳东就带钱顺去找间好馆子吃晚饭,在空气污浊的硬座车厢里闷上一天,欧阳东知道他现在需要一顿丰盛的饭菜。 “要不尝尝西餐?你在桐县那地界可吃不到这东西。”欧阳东在出租车就这样建议,一个月前才带着老婆儿子在地区首府新开那家西餐厅里挥霍一番的钱顺连连摇头,他可没胆量再去尝试那些带半生不熟的带血肉食,“还是吃中餐吧,要不火锅也行。你也不要太破费,咱们俩又不是外人,不用太破费,管饱就行。火车上那些东西……”钱顺话没完,欧阳东就笑着指司机去望海阁,那里是省城最出名的火锅店,这时间去,或者能有空位了。 火锅油碟里的香油让两人都不断地吸溜叹气,现在欧阳东才知道,刚才出租车上钱顺一句“咱们俩又不是外人”,并不是特指两人在桐县那一段来往,而是另有含义。幺妹子红英新近处了个朋友,就是桐县城里人,叫赵兴德。“这名字挺熟,”欧阳东一面往热气腾腾油花翻滚的锅里布菜,一面蹙眉思索着,“好象在哪里听到过。”他岂止是听到过这名字,而且还和这人有过一段往来。这个赵兴德就是那给欧阳东一家搞装修的老板、钱顺的舅子。自打两家人合伙开起电脑游艺室,舅舅一家和钱顺一家就越走越近,赵兴德隔三岔五就望游艺室里跑,起初他还打着帮姐姐姐夫忙的名头,后来就时常和幺妹子肩并肩坐在柜台后,一边打着生意,一边去他们那总也不完的话。 听着这消息,欧阳东喜笑颜开,就和钱顺碰碰杯,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又给钱顺斟上一杯白酒,笑着道:“这是好事啊。赵那人本分精明,我妹子跟着他,他不敢亏待她。我舅舅他们怎么?”听欧阳东的口气也是同意这事,钱顺道,“他们都觉得不错。这趟我来,你舅舅也是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毕竟这是红英妹子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欧阳东望着钱顺那张孤拐脸,一脸撺掇的神色,“叫你带口信来问我?你是赵兴德姐夫,还能不帮他好话的。我舅舅他们已经是首肯这事了,还让我务个虚名。”就肃然正色道,“这事我不同意,我倒是打算在省城给我妹子寻一门好亲事。”完就憋不住地乐。钱顺把两片毛肚嚼得吱吱咯咯响,也是一脸笑。 晚上两人就隔着茶几躺在床上闲聊,欧阳东细细问了游艺室的生意,直到今时今日,他都还在矛盾中,到底是做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还是混过这一年半载,等合同期满就回桐县城里去做一个甩手老板。虽然他在游艺室只有两成股份,可就这样他一月也能进千把块钱,在桐县那地方,一个月有个三四百元就够一个人滋滋润润舒舒服服地过活了。听他起自己心事,钱顺倒是劝他回去。“我在地区也呆过些日子,今天又来了省城,走走看看,还是觉得桐县好,空气清新吃喝便宜,又有山有水,是个养人的地方。再,你舅舅舅妈幺妹子都盼着你能回去好一家团圆哩。”他自己私心里也希望欧阳东能回去,他总也忘不了那个冬雨朦朦寒风刺骨的早晨,欧阳东挂着一头雨水两肩湿透地踏进自己那间的房介所,那时自己日子过得多寒酸,全家三口能指靠的,就是老婆扫大街挣的那二三百块钱生活……短短一年一到,自己现在是啥模样了?“大家都盼着你回去。” 欧阳东笑而不答。回去还是不回去,那是后话,自己和莆阳陶然俱乐部的合同要到明年六月三十日,那时再考虑也不迟。眼前他的烦心事就有好几桩,比如钱顺带来的两大口袋山货怎么办?还有那个时常来基地找自己的女孩粟琴,现在俱乐部上上下下都认为她是自己女朋友,向冉两口子已经问起自己好几回…… 第二天一大早,钱顺就在酒店门口要了辆车,自顾自去找那八杆子也打着的亲戚处签到,“礼送到吃了午饭我就准备回去了,游艺室生意忙,我可走不开。你别候我,反正该的话该讲的事我都带到了,等你赛季结束,回桐县了咱们再好好生生坐下来慢慢摆谈。”欧阳东便提上两大口袋东西,也寻一辆出租去殷素娥家。前几天他已经好周六去看望他们,钱顺带上来的这些山货正好给她们也分一些,余下的就等下午或者晚上去看刘源时再带给那群熟人。 欧阳东自己都不清是因为什么,自从那次他受伤住院之后,每每回到子弟校,他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远远强过回到在大山里的舅舅家。出租车才从第二环城路拐上通往子弟校的大街,欧阳东就觉得自己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紧张,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这个昔日的城郊镇已经彻底变了样,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取代了那些早先东一栋西一处的砖混楼房,往昔熟悉的肮脏嘈杂的破烂水泥路也变成一条平平坦坦的大道,绿色的隔离带把六车道的汽车道和两旁的自行车道隔离开,沿街两旁,去年还肆无忌惮盘踞着的那些低矮阴暗的店铺和一道道丑陋的围墙也消失了,取代它们的是一间间光鲜敞亮的新商店。欧阳东暗自赞叹这个大都市快速的发展。 摸不准子弟校内那道通往宿舍的角门开着没有,欧阳东就让司机直接载他穿巷去子弟校宿舍的正门。汽车才驶进熟悉的巷,欧阳东就哑然失笑,这里倒和他离开时一样,连子弟校门口不远处沿墙根摆的六个垃圾桶都象没换过,同样的锈迹班驳,同样的垃圾堆得满满腾腾。 知道欧阳东今天要来,一大早殷素娥就买菜去了,到这会还没回来,是秦昭给他开的门。“我妈买菜去了。瓶里是早上才烧的开水,想喝自己倒。想泡茶,反正茶叶杯子你都知道在哪里,自己倒。”秦昭冷冷地道。欧阳东讪讪一笑,就早饭是吃的豆浆油条,这会不渴,也没倒水,就坐在那里,假作聚精会神地翻看着一份不知道哪年哪月出版的旧杂志。 “我听同学,你被禁赛了?”秦昭坐在桌边,麻利地用刀削着苹果,冷不丁地问道。 “……是。” “你做什么了,就被禁赛哩?” 欧阳东不知道如何启齿,她既然知道自己被禁赛,难道会不知道原因?这刁钻的女孩不会是故意叫自己难堪吧。“因为裁判,……还有厦门队的队员……所以我就动手打了他们。”欧阳东咽着唾沫,艰难地解释着。他垂着眼帘,不想去看秦昭,估计这回她该趁机好好数落嘲笑自己一番。不过他没法,不管怎么,那次打人的事情,他是做错了,虽然很多队友都认为那帮人该打,但是动手打人和比赛场上动作粗野总是两码事。 秦昭削着苹果,半天不做声,欧阳东眼睛无意识地盯着杂志上一张照片,等着那即将到来的挖苦,只是暗暗苦笑。 “你眼角那道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吧,缝针了?……他们也真黑。” 秦昭嘴里居然会出这样的话?欧阳东惊诧地抬眼望她一眼,她却把皮削得干干净净的苹果递过来,“吃苹果。”在欧阳东错愕的注视下,她便两手捧着牵连不断的果屑进了厨房。直到她转回来坐下,欧阳东还捏着那苹果发呆。秦昭不再理会他,又拿起刀削第二个苹果。 “你,几时去学校报到?”欧阳东总算寻到一句话打破沉默,其实从电话里他已经知道时间,不过不话,这房间里的气氛也太沉闷了。“九月十一号。”秦昭没抬头,“你好象知道时间的吧,我记得我妈告诉过你的。” 秦昭后一句话让欧阳东无言以对,自己记得或者不记得那时间,秦昭这伶牙俐齿的女孩都会有一句更让他下不来台的话等着他。狭的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欧阳东又问道,“考上大学,你准备做什么?”要是出的话能收回来,他一定愿意把这句傻话收回来,在大学里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我是,你大学毕业后想做什么?”真是越急越错,这话比上一句还没谱。 “读书,工作,挣钱养老妈!” 欧阳东困窘得恨不得找张胶布把自己嘴巴黏起来,自己怎么就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他不再言语,只是胡乱翻看着那本破杂志。好在殷素娥回来了,欧阳东总算舒口气,和秦昭在一起大约是他最痛苦的事情,这个丫头太难应付,话多一句就错,路多走一步也错,经常教他不知如何是好。 殷素娥和她死去的丈夫都是十来岁时随整个工厂从沿海内迁过来的,那时的口号是支援大三线,他们一家在本省本城除了三五个本厂本校的熟人,连个亲戚也没有,因此这顿庆贺秦昭考上大学的午饭,实际上就只是她们母女和欧阳东的家宴。吃饭时,殷素娥又提起欧阳东的个人问题,听欧阳东在莆阳也没谈朋友,就又起上次那门未果的亲事,“王老师最近还和我提起这事,要不你趁这次回来,就和那医院的护士见见面,……”她还是老样子,一个劲地把好吃好喝的东西望欧阳东和女儿的碗里夹,“不定就投缘哩。”秦昭就翻着眼皮楞她母亲一眼,“妈,高压锅里的鸭子该压熟了吧?我估摸着时间都差不多了。” 听女儿提起,殷素娥就慌里慌张地跑进厨房,少隔一会儿便端出一盆海带鸭汤,一边张罗着给两人一人盛上满满一碗另带一只鸭腿,一边道,“东子,前一向我还在街上见过那姑娘,人长得白白净净富富态态的,打扮话也讨人喜欢。只是和你比矮了,不过她也能有一米六吧。”秦昭就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欧阳东笑着谢过热心的殷素娥,只道,“这次多半是不行了,我就只请了一天假,今天下午就得赶回去。明天还要比赛哩。”听他这么,殷素娥就一脸失望,连可惜了的,秦昭却声嘀咕着,“当面撒谎!” 既然自己都了“今天下午就要赶回莆阳”,吃罢饭也没上几句话,欧阳东就只能告辞,“再晚怕不能赶上俱乐部晚上的名。要是迟到,给领导留下坏印象就不好了。”钱顺从老家带来的各种山货,菌子、竹荪、蘑菇、虫草、风干的老腊肉,每样他都给殷素娥留了许多,还留下一个装着三千块钱的信封,“这是给昭读书的钱,就算我的一份心意。”把信封搁在茶几上,他就象逃一样离开殷家。 刘源不在城里,前天他在郊县那间一向由他老婆打理的鞋厂出了事故,他得去处理,实在抽不出时间赶回来,“九月十八我过四十岁生日,你可要来啊东子。”欧阳东笑着在电话里应承下这事。叶强也不在家,他那懂事的女儿她爸爸这几天忙得脚不地,要值班,要去抓公交车上逃票的人,欧阳东只得把剩下的一包东西尽数交给叶强的哑巴爱人,至于他们拿着它怎么处理,自己可不用再操心了。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吃罢早饭,欧阳东照例带上一本书,悠闲地沿着滨江大道散步,顺道还在路边报亭中买了好几份报纸,这些书和报纸能教他在竹影婆娑凉风习习的茶园里度过整整一天。茶园附近就有一家云南过桥米线店,饭菜的味道很不错,要是中午饿了,让人知会一声,那家饭馆就能把饭菜端到茶园里来。 报纸上倒没什么好看的,虽然莆阳市的球市日渐低迷,到现场观看比赛的球迷也越来越少,可关于足球和联赛的文章依然牢固地占据着莆阳《慕春江日报》三分之一的版面,昨天的甲B联赛陶然队又输了,日报上有篇文章的题目就叫《堕落到几时?》。而省城顺烟队在联赛里却是高歌猛进,已经连续八场不败,一副不进甲A不罢休的架势。不过就这样他们也未必能如愿,今年甲B联赛前四名比分咬得异常紧,输赢一场名次就可以上下两三位,而晋级的名额却只有两个,到时顺烟可不要象去年乙级联赛那样,最后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茶园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几个伙计招呼客人吆喝茶水,扛着桌椅捧着茶碗拎着茶瓶水壶,依着顾客吩咐在东一簇西一溜的竹林间空地上支桌冲茶送棋牌,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低头看书许久的欧阳东也有几分累,端着茶杯抿一口茶,也不吞咽,只是含在嘴里细细品味那股醇苦的清香,就一边转着有几分僵硬的脖子,一边随便地打量着周围新来的人。 不远的邻桌边是两个青年男女,看衣着打扮倒不象是普通市民,那一直用茶碗盖轻轻拨弄水面上漂浮着的茶叶梗的女子恰恰也在这时抬起头,她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圆圆的清澈透明的大眼睛,不知她同伴了句什么,她就眯着眼睛笑起来,那眯着的眼睛也是弯弯的。那女子显然也注意到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惊诧得呆住了。 刘岚!有那么一瞬间,欧阳东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再怎么也没想到两人再次见面会是在这里,他很艰难地挤出一分笑意,微微地头。他看的出,刘岚也很震惊,那双会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既然已经遇上了,三人自然就合在一张茶桌边。“这是我大学的校友欧阳东,不过他比我高两届,也不是一个系的。他学的是机械自动化控制。”刘岚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惊讶和疑问,轻描淡写地介绍道。她又对欧阳东道,“这是市国有资产办公室的副主任高宪。我最近准备做一个关于国有资产流失的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添上后面这一句,不过两个青年男人似乎都没留意,很友善地伸出手来握握。 高宪年纪约莫在二十七八岁之间,人很帅气,个头虽然不算高,但看上去文质彬彬,话举止都很得体。“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他的话若有若无地停住了,刚才刘岚已经了,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是她大学同学,学的是自动化控制,自然不可能是那个人。 刘岚却没理会高宪,就急急地问道:“你不是在省城的九园集团么,怎么来这里了?是出差?……这半年多你一直在哪里?”她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想知道的答案也太多,她自己都不知道如此纷繁复杂的问题该由哪里问起。而且,有一个问题她掩在心里没敢问出口,她去九园集团公司人事部询问过,整个九园集团上下一百七十四号人,连一个姓欧阳的人都没有!这件事情昭示着什么,她自己都不敢去想。 欧阳东咧嘴苦笑一下,这些问题要认真回答起来,怕要到吃晚饭了。虽然高宪不知道刘岚和欧阳东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从姑娘那焦灼的语气和亦喜亦忧患得患失的表情,他不难猜出两人之间必定有过什么。 “那,你来莆阳干什么?”刘岚也看出自己那一连串的问题让欧阳东无从答复,便换了个问题。“我在陶然集团打工,”欧阳东注视着她,平静地道。这是实话,他是在为陶然集团打工。那个什么办公室的副主任逡巡在他和刘岚之间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那眼神里还有浓郁的警惕和疑虑。看来刘岚和高宪之间也不仅仅是记者和被采访者的关系。 高宪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猛地放松了,因为紧张而略略生硬的表情也活泛起来,脸上就带出真挚的笑,“都快中午了,我去那间过桥米线店些好饭菜来。欧阳东,你喝酒么?”欧阳东就摇头,正要开口话,猛然间有人从背后用手蒙上他的眼睛。 该死的粟琴,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来捣乱!欧阳东在心里大声咒骂,脸上却带出一抹轻笑,“粟琴,别闹了。”斜背着缀满饰物的挎包,粟琴就自己个儿拖根竹椅紧挨着欧阳东坐下来,笑眯眯地:“我去基地看你没在,一猜就知道你准在这里。”她随意打量刘岚和高宪一下,就问道,“他们是你朋友?我都没见过啊,”又深深望了刘岚一眼,也不管欧阳东是不是要为自己介绍,就伸手托起牛仔长裙胸前的一串饰物,咋呼道,“这西藏的木制项链怎么样?那老板非得要收我九十块,你他是不是抢人?”她颇为得意地哼哼几声,“我和他磨了半个时,三十五块钱就搞掂。” 她一坐下来就叽里呱啦地个不停,别人再也插不上嘴,好不容易欧阳东才抓着她的话缝,只开口了一句,“这是我大学同学……”,就又被粟琴打断,“我大清早就从省城开车跑来莆阳,你是不是考虑考虑我的午饭啊?听我同学莆阳正华街上新开了一家鲁菜馆,要不中午你就请我去那里吃?”她看看刘岚和高宪,笑着,“大家一起去。这家伙是个土豪,一个月在俱乐部混吃混喝不干活,还有一万多的工资拿,不敲他一笔我连觉也睡不着。” 土豪?俱乐部?工资还那么高?高宪若有所思地头,刘岚却是一头的雾水。听她问起,粟琴脸上惊讶的表情半是真实半是夸张,“你居然不知道啊,他是你们莆阳陶然足球俱乐部的主力哩,大名鼎鼎的二十三号欧阳东,……不过现在因为打架被禁赛。”着就乜斜眼睛瞅着欧阳东,抿嘴一笑。 九月十八日下午四半训练一结束,欧阳东就匆忙奔向省城,今天是刘胖子生日。一个多时后,当他走进七色草茶楼时,宽敞的大厅里正是人声鼎沸一片唏嘘咒骂。在足协杯八分之一比赛的首回合中,状态正差的陶然队在客场被一支甲A老牌劲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五比一的比分宣告陶然队今年的足协杯之旅到此结束,现在他们操心的事情就剩一样了——怎么样才能保级。 第六章 数(一) 刘岚再没想到会在莆阳遇见欧阳东。自打那一晚欧阳东悄无声息地离开桐县县委招待所,多情的姑娘在县城里就寻了他整整三天,后来还一直找到省城九园集团的公司驻地。九园集团人事部的经理清晰无误地告诉她,整个集团公司上上下下一百七十四名员工,没有一个复姓“欧阳”的人,或者是刘岚记错了。这个答案给刘岚那颗火热的心重重一击,她彻底懵了,难道欧阳东欺骗她?又或者他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难道他毕业后所作所为并不象他的那样……她甚至去了欧阳东提到的破产纺织厂,却再没打问出关于欧阳东的一丝消息。是啊,厂子都没有了,哪里还会有健全的行政建制,她就是想打听,那个新兴的镇上人来人往,她又去找谁打听一个亟亟无名的年轻大学生? 很多次,刘岚都在心底自己问自己,到底喜欢欧阳东哪一,答案非常模糊。或者是因为欧阳东那凄凉的身世唤起她心中的母爱,或者是因为欧阳东身上那隐隐显露出的山民特有的骠悍性情,或者还有他那带着神秘意味的经历,这一切都让她着迷。和她在大学生涯中交往过的几个男友不同,欧阳东从不用长篇大段的高谈阔论来吸引自己的关注,只是如同普通朋友般淡淡地交谈,言辞神色中间或有些令人会心一笑的幽默;他大方,但绝不奢华,尤其是他那次因为愤怒而将一家三兄弟暴揍一顿,让她觉得跟着这个男人,一定会非常的安全。这可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一顿晚饭而结束。刘岚用了很多时间才彻底忘记欧阳东,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那段时间,偶尔她也会回想起那一段未果的经历,刘岚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那段感情,它到底是出于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还是出于对自己爱情的爱。依靠她父亲战友的关系,毕业后她顺顺利利地走进莆阳市电视台,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个记者,每天都过着平淡如水的上班族生活,找线索,跑新闻,写稿子。上个月,在一次关于国有资产被转移的采访中,她认识了高宪,年青有为的市国资办副主任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从那时开始,工作之余两人就常在一起聚聚谈谈,虽然大家都没有明白地出来,不过谈恋爱处朋友的关系,俩人心里都知道。 直到那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直到自己再一次看见欧阳东。 刘岚曾经暗自揣测过欧阳东的职业,有些设想比电影里的角色设计也差不多少,但是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欧阳东下岗后居然会成为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从那叫粟琴的姑娘对他的仰慕和高宪的表情变化中,她能猜出欧阳东在莆阳市也能算一号有名气的人物。邂逅欧阳东的第二天上午,她就去台里的体育栏目组找了熟识的同事。很多事情她都想打听清楚。 “你那时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我父母?”在一间安静的酒吧里,刘岚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欧阳东。欧阳东靠在竹沙发里,抬眼瞅瞅她,又低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有告诉他们的必要么?既然他们觉得我配不上你,我又何必再这些哩。”凭借自己职业球员的身份去赢得一份感情,这事他可做不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欧阳东抿抿嘴唇,目光在刘岚身后墙上挂着的那个毛茸茸牛头上停顿了许久,才幽幽地道:“……开始时我觉得没必要,后来,……我没有机会。”完,他就紧闭着嘴唇静静地坐着,目光幽深而沉静。酒吧天花板上的灯把光线柔和地撒下来,他脸上就有明暗交错的起伏阴影,眼神深邃得象一泓黑洞洞的潭水。 刘岚没再吱声,只是默默地用吸管拨拉着玻璃杯中那片柠檬。柠檬被吸管按进果汁中,又顽皮地从吸管一旁窜上来,再被压下去,又窜上来,在杯中忽沉忽起地游荡。就在两人的沉默中,身穿红色长裙的粟琴就象一团跳跃的火焰样卷进酒吧,略一逡巡,她就径直走过来。 才一坐下来,她就兴高采烈地道:“甄智晃那家伙果然没骗我,你们还真在这里,”刚才欧阳东和刘岚走进这家偏僻宁静的酒吧时,恰巧碰见甄智晃和他那做服装代理商的女友走出去。“听你就要回一队了,是不是二十五日那天的足协杯,你要上场啊?”她的消息倒蛮灵通,欧阳东昨天才被招回一队,今天粟琴就知道了。在刘岚没出现之前,好些相熟的队友都理所当然地把她看成欧阳东的女友,向冉两口子更是三天两头地关心此事。可天可怜见,他欧阳东连粟琴的手都没牵过,谈朋友的事更是无从起。“你帮我去俱乐部要几张票,到时我邀约一帮同学来给你们捧场,好生看看你们怎么让大连长风满地找牙。你要给我挣脸啊,我可一直把你做偶像使劲推销的。” 听她得起劲,欧阳东连连摇头一脸苦笑,“你当大连长风是什么?那是两届甲A联赛冠军,有四五名国脚哩,——我们不被揍得满地找牙就很满足了。”粟琴便撇撇嘴,嘟囔道:“这么你们打不赢?我可是和同学赌了东道,要是你们输的话,我得请十好几号人去肯德基吃快餐。”着就一脸丧气。她这番话让欧阳东和刘岚都是一乐,欧阳东便逗她:“能踢平就很不错了。我看你还是先去盘算请客的花销吧,吃快餐倒要不了多少钱。”粟琴眉毛一挑,楞着不大的眼睛瞪着他道:“不要多少钱?你当我同学是你吧。那是一群狼!我的存折要被她们凿一个大窟窿啊!” 刘岚带着恬静的笑容看着他们两人笑斗嘴,心里却越来越沉。看情形,欧阳东和这个还在读书的女孩关系好得很。粟琴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她曾在不经意间问过欧阳东,欧阳东似乎也不是很了解,或者他了解却不愿意明白地告诉自己。她只知道粟琴的父母在几年前就已经离异,她母亲这两年在股市上赚了很多钱,因此母女两人生活很是富裕,连还在读书的粟琴都开上自己的车,虽然那只是一辆不值得夸耀的红色奥托。 因为即将到来的足协杯八分之一比赛第二回合,渐渐趋于沉寂的莆阳球市再次掀起一波久违的浪潮,这倒不是因为已经陷入保级泥潭的陶然队,而是因为那支连续称霸中国足坛的大连长风。莆阳的球迷们终于有机会在现场看看这些平日里只能在电视里观瞻的熟悉面孔,因此上门票价格扶摇直上,票贩子们把一张丙票都炒得翻了六倍。“不讲价,五十五块一张,不要拉倒。”自从陶然队的成绩一落千丈,票贩子的口气已经许久没这么硬气了,“你别嫌贵,再过一会就得六十块一张了。” 连看大连长风训练,球迷都得掏腰包买票,不过他们也不虚花那三块钱,光场地边那来自全国各地几十号记者的长枪短炮就够这些球迷回去吹嘘好几天,更不要训练结束后,还能捞到长风球员们的签名。“很难得,这次足协杯比赛我们的主力都在,”在场地边,长风的主教练笑眯眯地和一群记者着话,从来没举起足协杯的长风俱乐部这次对足协杯是志在必得。“打完这场比赛,我们就要去重庆踢第二十八轮联赛,重庆队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大肆夸赞联赛的下一个对手一番,主教练才顺口夸了陶然队一句,“一个甲B队伍踢到这地步,很不错了。”是啊,陶然队首回合才净输四个球,两天前联赛第二十七轮,现排名甲A第四的一支南方球队在主场都被大连长风连灌四个。 大连长风这边热火朝天,莆阳陶然队这边却冷冷清清,只有当地两三家媒体来坐坐喝杯水,随口打听几句技战术安排人员调度。没人相信陶然还能晋级下一轮杯赛,虽然从理论上讲他们还是有这个希望,只要他们本场比赛能净胜长风四球以上,他们就可能跨过长风这座大山。“只要有一分可能,我们就会尽十分努力,”董长江的言辞掷地有声,“大连长风是强,可我们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在客场我们是一比五输了,可谁敢在主场我们不会四比零胜出哩?”可谁又敢陶然队会四比零取胜哩?记者心中暗自嘀咕。 省城《球迷》报在采访长风主教练时,曾经好心地提醒,陶然队二十三号球员欧阳东很有特,在场上也很有杀伤力,他的禁赛期已经过了,这一场足协杯多半会被陶然队派上场熟悉比赛环境,到时长风会不会对他重照顾?“欧阳东?有印象,”主教练思索了一下,坦率地道,“他是因为打人被禁赛的吧?其实我们对甲B各支球队都不怎么了解。当然我们也不需要了解,甲A和甲B,水平差距很大的。我倒是很期待你的这个欧阳东能在场上让我们惊喜一下。” 他的这番话第二天就被本城《慕春江日报》刊登出来,有队友拿给欧阳东看时,他只是淡然一笑。 比赛前拿到两队首发出场名单,记者们就相对摇头苦笑,从名单上看,陶然队已经放弃了这场比赛。长风队征战联赛的主力除了两名有伤的队员,其余悉数上场;而陶然队的首发名单中只有四人是主力,而这中间除了守门员之外,其余的向冉、卡卡多等人是刚刚伤愈的,估计董长江把他们首发的目的,不过是让他们尽快恢复状态,好在之后的联赛保级大战中尽一份力。 禁赛四个月之后,欧阳东终于又踏上绿草如茵的球场。 比赛很艰苦,大连长风队全场紧逼的压迫式打法让习惯了甲B慢腾腾攻防节奏的陶然队员很不适应,开场十分钟里,长风队就有过两三次极好的射门机会,只是因为主教练赛前反复叮嘱的“别受伤,别吃牌”,他们的队员才没有刻意去追求得分。他们已经有主场五比一的比分在握,在国内难道还有谁能把这个天翻过去? 队友们被对方压得喘不过气,欧阳东踢得也很郁闷浮躁,甲A甲B的区别,确实如长风主教练的,“如果甲A是职业的,那么甲B只能算是半职业的,有一部分球队和俱乐部还只能算是业余的。”十几分钟里他四次带球突破,有三次是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被对方打他脚下把球断掉,而对方处理球又非常果断简练,不断利用球场的宽度和纵深来回撕扯着陶然队那并不严密的后防线,一有机会就会犀利地插入,而没机会时,就会很有耐心地外围倒脚。 一边倒的比赛场面让观众也失去了兴趣。球场上空的气氛很沉闷,观众们已经在怀疑他们拿出那么多钱来看这场比赛到底值不值,围聚在球场两端球门口的记者们开始懒散地聊天,有的人还抱着相机,在炎炎烈日下惬意地迷糊打盹。 欧阳东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刚才他的传球又被对方给拦截掉,这是第五次了。俱乐部新进的外援克泽一脸铁青,隔着十几米场地,用拗口的语言对他大声斥骂,欧阳东只是冷冷地盯他一眼,也懒得理会。 第三十七分钟,欧阳东在中线附近拦截下对方的传球,才奔出几步,一名长风队员已经从侧面尾随上来,刚才几次一对一欧阳东都输给对方,这次他可不敢大意,在对方倒地斜铲前,他把球传给克泽,然后就被对方的身体绊倒在草丛里。 克泽接球后的突破也很快就被瓦解,只是靠着南美球员的良好习惯,他用夸张的倒地动作和一声凄惨的嚎叫骗来一粒离球门三十五米开外禁区左侧的直接任意球。五名长风队员在球前排出一道人墙,陶然队里脚法最精准的克泽和卡卡多都站在球前,用葡萄牙语低声交谈着。在前两天的训练时,董长江刻意训练了任意球配合,定位球得分在对付大连长风这样的甲A强队时尤其重要,虽然把任意球踢进的可能性不大。 克泽弯下腰重新把球摆放了一下位置,他的腰还没完全直起,一个人影就站在圆圆的足球后面,接着就飞起一脚把球揣向长风队的球门。足球斜着从人墙头上划过,在守门员做出向球门左面飞身扑救时,它却画出一道并不大的弧线,弯弯地奔向球门右侧,紧擦着球门梁撞进去…… 一比零! 第六章 数(二) 欧阳东翻身爬起来,才跑了两步,就又坐回草丛里。“他不会受伤了吧?”董长江捏着烟卷站起来,虚着眼睛紧张注视着场地另一边的队员。欧阳东却脱下钉鞋,拎在手里倒过来使劲在草地上磕了几下。刚才摔倒时,不知道怎么回事,鞋里居然进了几颗碎石子,一跑起来那种难受的感觉教他不出来的难受。 三十多分钟了,他只有一次成功的带球突破,传球失误却有四次,这可是他自打踢球以来的第一次。难道甲B的陶然队就真不如甲A的大连长风,难道自己的水平也就只是适合在乙级和甲B厮混?可他也没觉得那些长风队员比自己强出多少啊。欧阳东慢条斯理地仔细系着鞋带,眼睛却紧紧追随着在长风禁区前沿横向带球寻找机会的克泽。一个长风中场就在他面前半米处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急着出脚破坏,一个长风后卫在自己队友身后一米处缓缓移动地,他现在的位置可以同时为两三个队友补防,必要时上前夹防克泽也很容易。 虽然距离不近,可欧阳东还是看出克泽脚下有一刹那的停顿,他的球向前趟得大了。克泽一定是在长风后防线上发现了一丝罅隙,他要传球或者射门了。可就在他摆腿的瞬间,那名一直盯防他的长风队员已经先出一脚轻轻捅在足球上,而位置靠后的后卫也封堵住那暴露出的破绽。失去控球权的克泽顺势撞上那只伸出来的腿,手舞足蹈地大声哀号一声,就一头栽倒在草丛里。欧阳东咧嘴笑了,看不出这高高大大的老外前锋做戏的功夫也挺专业,带球突破不成就改假摔,就这样骗到一个直接任意球。 带球突破?拉扯整理着球袜的欧阳*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带球突破?带球突破!从比赛到现在,他几乎没看见长风队员有过醒目的带球突破过人,无论是在边路还是在中路,一遇见有陶然队员上前封堵拦截,他们通常都会选择传球,横传、斜传、向后倒脚、二过一的配合。他们很懂得利用足球场地的宽度和纵深,中路渗透不行就转移到边路,右边不行就换到左边,陶然队员在禁区附近严阵以待,他们就向后传递,等陶然队员防守阵型松散了,他们又重新组织一次进攻。而且,他们的无球队员总是在不停地跑动穿插,吸引防守者的注意力,一旦觑得机会,他们的攻击就象一只缓缓游走的蚯蚓突然放大作一只丝丝吐信的毒蛇,参与进攻者各司其职,突破、跟进、掩护、穿插、补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一旦失去足球的控制权,丢球者马上就地反抢以寻觅机会、拖延时间……而且,他们的队员下脚非常快,不论是防守中的抢截,还是进攻中的传递。快抢、快传、快攻、快防……或者,一个“快”字就是大连长风纵横甲A望风披靡的根本吧。 欧阳东跑向前场,在任意球战术中他也有自己的位置,不过看见克泽和卡卡多在低声交谈怎么处理这个任意球时,他心里莫名其妙涌起一股射门的冲动,要是自己跑过去,能够用左脚内侧搓起一个带弧线的内旋球的话,这球一定能进。 他确实是这样做的。克泽弯下腰把球重新摆动一下,等他直起身,欧阳东已经跑到地方,摆腿蓄劲前踢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巨大的惯性让他完成动作后身体都有些偏斜。他有些沮丧,刚才足球和左脚接触时,他能觉察到接触的部位不是特别好,那球多半没太明显的弧线。 足球在空中划过,强烈的旋转让足球表面黑白分明的六棱块幻化作数道黑白间杂的模糊晕团,然而它却是直直地从人墙头上掠过,扑向球门的中路。在球门右侧作势防守的长风守门员毫不犹疑地向球门中间快速移动,在足球刚刚从人墙头,他就已经斜斜地窜起来,这种球对他这样的守门员而言威胁并不大,他有把握轻轻松松地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身体完全腾空的长风守门员失算了,足球在划过人墙后却不再是笔直地飞行,而是略略有弧线,开始向右偏,这时守门员才明白这不是直线的大力射门,而是一个强烈旋转的弧线球,可他只能在心里咒骂那该死的足球和该死的罚球者了,身在空中,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唯一能做的就是直挺挺摔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足球擦着球门横梁飞进网窝。 电视机前收看直播的观众比到现场的球迷们更先一步兴奋地呐喊起来,追逐着球场上风云变幻的摄象机让他们更清楚地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从草丛里站起来的陶然队二十三号慢慢腾腾跑向长风禁区,半路上突然转了方向,直扑向罚球,在两个队友的惊愕中飞起一脚,然后,那球就进了。电视台的慢动作重放更是凸显出这粒进球的精彩。 现场球迷也猛然间爆发出震天价的掌声与呐喊,许多正在为掏出几十上百块钱看一场乏味沉闷的比赛而愤懑走神的人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跟着别人嚎叫几嗓子发泄发泄,这才想起去看记分牌。陶然队一比零?!于是嚎叫和掌声更加猛烈。 大连长风的主教练一脸微笑,这任意球战术确实很漂亮,两个外援假作商量吸引自己队员和守门员的注意力,然后由第三人来主罚,而且居然还能搓出这么漂亮的一记内旋球,那二十三号好象是用的左脚触球吧?他从教练席上探身侧过头去,朝一脸惊诧带喜悦的董长江笑了笑,伸伸大拇指。这球进得确实是精彩。 看见欧阳*然折向跑向足球,连招呼都没有就一脚揣出去,董长江和两位助理教练惊愕得脸都有些扭曲,这也太成话了!赛前战术演练时,欧阳东的位置应该是在禁区边沿准备接应,用他那还算细腻的脚下活组织二次进攻,谁叫他去主罚任意球了?就他这场比赛里表现出的狗屁不是的准星,还敢跑过来踢!可惊愕的表情才在脸上汇聚到一起,禁区里六七个陶然队员已然大声欢呼着从各个方向飞奔出来,躲闪不及的欧阳东立刻就被他们活生生按在地上一通*拍打。进了?董长江错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惊喜交加之下,他连长风主教练夸赞的手势都没瞧清楚。 中场休息时,董长江先是把队员们好生夸奖一番,又讲下半场要再接再励云云,至于怎么样个再接再励,他也没。“总之,我们有一球在手就好打得多,一定要守住这个胜利,后卫线一定要注意盯人,还有你,”他那个后腰队员,“要多抢截。下半场他们一定会反扑的,我们得花大力气才能守住。”足协杯现在对他而言已经无所谓,联赛才是根本,上一场主场再次落败,陶然排在倒数第四的位置上,比倒数第一仅仅多三分,要是再有失利……他都不敢想下去。 看着疲惫的队员,董长江用眼神征求两个助理的意见,他们和董长江一样的心思,什么足协杯,见鬼去吧,好生准备周末的联赛才是正经。“你们哩,还有什么要的?”董长江扫视一眼队员,谁也没开腔,教练怎么安排就怎么踢,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偏那外援克泽一边用毛巾抹着毛茸茸的上身,一边叽里咕噜地一大段辞,翻译就道:“他,对长风这样的球队靠守根本不行,守不住的……要给他们施加压力才有希望,”着就瞅了欧阳东一眼。董长江冷冷瞥了克泽一眼,要不是看着子有几分能耐,就他这秉性,非好好收拾收拾他。他强自按捺住不满,堆出一脸笑轻轻道:“还有什么?” “克泽他,他,”翻译指指欧阳东。以前那个翻译连足球术语都不是很明白,他是欧阳东降入二队之后俱乐部从省城新找来的,和欧阳东一也不熟,他甚至不能清楚地叫出欧阳东的名字。“克泽他可能已经知道对付长风队的窍门,最后几分钟他有好几次成功的抢断和传球。”董长江就转头看着欧阳东,“是么?你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欧阳东再没料到多嘴多舌的克泽会把事情引到自己身上,见董长江问,他就在椅子里直起腰,斟酌着道:“他们无非就是一个快字。下脚快,传球快,攻击快,防守快。这我们也能做到,只要我们比他们还快,不定就能占上风。”他停了停,看董长江脸上并无虞色,才又接着道,“我们也要多插上,多传球,多跑动,”董长江便头。他也明白,面对大连长风这样的甲A劲旅,单纯依靠防守毫无作用,百密还有一疏哩,何况现在的陶然后防就象个大漏斗。“……那我们下半场还是和他们对攻,就和他们比快。注意,三条线一定要跟上,不能脱节。”董长江唆着嘴唇若有所思,反正输一个球也是输,输两个球也是输,和大连长风对攻的话至少场面上好看得多,方方面面都能得过去;要是万一陶然走了运道,不定也能把大连长风折个大跟斗!“多跑动,多传球。人跑得再快,也比不过球快……” 中场休息时,电视台的两个直播员一致认为欧阳东那个任意球很有水准,连被请到电视台直播站的长风主教练也对那球赞不绝口,不过到下半场陶然队的战术布置,三人也一致认定,一球在握的陶然队肯定以守为主,抓住机会就打防守反击。这还要他们来评?现场观众和电视机前的观众都能做出这个判断。除非陶然队的主教练疯了…… 看来,董长江确实是疯了!下半场一开始,陶然队就蜂拥而上,围着长风队大门一通狂轰乱炸,九分钟里三次角球一次任意球七次射门——这比整个上半场陶然队的射门数还高出两次,足球几乎就没离开长风的半场。满以为对手将打防守反击的大连长风,从主教练领队到场上队员集体发懵,还没反映过来陶然队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克泽已经在乱军中铲射破门。 二比零! 电视台的导播适时地把画面切到两队的替补席,莆阳陶然队的坐席空空荡荡,所有人都扑到场地边欢腾雀跃,大连长风队各人神色倒不一样,有人很惊诧,有人却面无表情一脸肃然,有人在和旁边的队友窃窃私语,只有主教练面孔上还带着几分微笑,只是那笑容已经有些僵硬。“快,倒回去,要他刚出现的画面!”导播飞快地着,画面倒转,然后慢动作重放,“播出去!”于是电视机前的观众就清楚地看见,那位主教练本来沉稳的目光在一瞬间呆滞,然后他似乎发现自己面对着电视台的摄影机,仓皇地挤出一份笑容,可他的两只手,还搁在膝上死死地纠结在一起…… 比分落后,场面还很被动,大连长风的主教练只和助理教练了几句,那人就立即让队中两位国脚开始热身,并且在场边拉住一位在场上的队员低声吩咐着。在换人之后,长风队已经是用征战甲A足坛的全部主力与陶然周旋了。然而陶然队上场球员大部分都是那种几轮联赛也未必捞到一场球踢的替补,早就憋足劲要好生表现一番,要是因此能在球队的主力替补阵容甚至在主力阵容里争得一席之地,那各种各样的好处自不用待言,因此上,虽然他们技战术水平和实力与大连长风相比远远不甫,却是胜在一股气势,一时间两队你来我往,也踢了个旗鼓相当。 场上踢得热闹,现场观众就大呼好看,谁也没敢想一支濒临降级的甲B新军能和响当当的甲A冠军大连长风厮斗得这般激烈,不但场面上不输对方,比分还能胜出两球。观众席上旌旗卷动鼓乐喧天,喇叭口哨吹得乌里呱啦响,不知道哪群球迷又把那面浩大的陶然队服找出来,在头上满场子传递。 第七十四分钟,大连长风终于觅得一个机会,当他们一个球员在禁区内斜插准备传中时,向冉抢截的动作过大,不慎将他撞倒在地。向冉苦巴巴地看着几步之遥的主裁判,双手合十抱在胸前,可惜这已经迟了,在刺耳的哨音中,主裁判毫不犹豫地手一挥,直直指向球门前十二码处的那个白——球! 所有莆阳人的心瞬息间就从天堂掉到地狱,如果一秒钟前陶然队还存有一丝进军足协杯四强的希望的话,那么现在希望殿堂大门的一丝缝隙已经重重地关闭了,它关闭时尖利的碰撞声重重地击打在每一个对此还有一份非分幻想的人的心尖。 向冉木然地站在那里,身边的队友没人敢看他一眼,每个人都低着头,丧气地喘息着,刚才与大连长风那一轮火并已经消耗掉他们太多的精神与力气,这个球让他们泄去最后的那一口气,前面进的那两个球,……有时候人就是靠一口气撑着,当这口气泄掉,什么都完蛋。 每一个陶然队员的脸色都是呆楞楞的,脸色苍白目光空洞,他们连回到自己禁区前沿等待守门员扑出那粒球或者等待那名长风罚球时犯错误的心都没有,有人干脆一屁股就坐在草丛里。扑出球?别开玩笑了,那守门员是陶然队的第三门将,今年连一场正式比赛都没踢过!那长风球员也有可能把足球踢飞?当然,这是有可能的,不过他要是踢飞球,估计国家队主教练就得把他踢飞。连这球都踢不进还敢进国家队当前锋? 年轻的守门员脸色苍白,口干舌躁,不停用胳膊在额头上抹着汗水,眼睛也使劲眨巴着,他手里拎着一瓶水,他却把它当成揩汗的毛巾,直到冰凉的塑料瓶碰到眉梢,他才发现自己可笑的错误。在主裁判招呼所有人离开大禁区之前,欧阳东走到惊惶仓促的队友身边,拉着他紧裹着手套簌簌颤抖的手,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地道:“只要你能挡下这个球,我们就有机会进四强!大家都在看着你,都在等着你!”他使劲握握守门员的手,转身走出禁区,甚至没再在禁区边停留,就一直奔向中场,他一面跑,一面招呼着表情木讷形容憔悴的队友:“起来,都起来!比赛还没结束!” 没人知道欧阳东过什么,不过所有人都看见他对守门员了一句什么,那原本张皇得脸色都不正常的年青队员,就在那之后,仿佛象换了一个人似的,镇定自若地走到球门,慢慢哈下腰弯曲双膝,静静地注视着主罚球的长风队员。他的心里还是象开锅的水一样七上八下,不过,他从对手的眼睛里却看见一丝疑惑和几分慌张,还带着几分犹疑。他呲呲牙,朝着那长风队员笑了笑,对手却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没有丝毫的假动作,长风队的前锋原地起脚,在全场鸦雀无声的注视中,足球象只黑白色的幽灵般直窜向球门的右边角,很多人都痛苦地闭上眼睛,连一向自诩为神经足够坚强的董长江在这一瞬间也不由自主地紧*上双眼,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 “嗷——”数千人疯狂的咆哮就象草原上的暴雷一样滚过体育场的上空,更多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许多打开电视收看这场比赛的莆阳人一起蹦起来兴奋地大叫大笑着。正在省城七色草茶楼里聚集在一起看球的人,同样对着大屏幕电视机手舞足蹈地呐喊着! 年青的守门员肋下夹着圆圆的足球,在三四个队友的拥抱中拼命挣脱出来,对着那面无表情的前锋大声嘶喊着嚎叫着,他的声音淹没在响彻云霄的观众呐喊咆哮声。主罚球的前锋木然看着朝自己挥着拳头愤怒咆哮的年轻人,呆了片刻,嘴角扯动两下,在自己队友安慰地轻轻拍打中,转身跑开了。 “进攻,别让他们好过!”守门员把球抛给向冉,大声咆哮着,“进攻,要让他们知道足球是圆的!” 向冉接球,跑两步就斜斜传向十一号队友,十一号又带球奔跑几步,在对方阻挡拦截前回传给跟上的后卫,那后卫再把球倒到右边…… 电视台的两名评论员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幸福聊侃着那粒对双方都意义重大的球,导播也一遍遍地重复播放着球被扑住的画面,他们却在同一时间惊奇地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原本喧嚣沸腾的足球场上又一次陷入死一般的静寂。这又是怎么了? 一个电视台工作人员注视着画面,紧张地道:“陶然队又突进去了!”突进去就突进去巴,这也值得惊诧紧张?“已经一分半钟了!全是陶然队在控制球!长风连球边都没碰到!”那工作人员紧张兴奋得声音都在发颤。什么?一分半钟里全是陶然队在传球?这可是在长风队的半场啊! 在陶然队数十次精准巧妙忽内忽外的传切配合下,一向被认为是“铜墙铁壁”的大连长风后防线已经松散得就象一张被舍弃的破旧鱼网,到处都是窟窿和破绽,现在只需要有人来给它最后一击,它就会成为飘零的碎片。第七十七分钟,欧阳东在禁区内接到队友的直塞,他只是轻轻地把足球一蹭,迅速插上的卡卡多心领神会,轻盈地把球带进禁区,直接面对守门员,这可是一次绝妙的单刀!可他却把球再次向右一拨,把射门的机会让给位置更好的队友。那名第一次进入首发名单的队友很轻松地就把球踢进网窝。 三比零! 长风主教练一张圆脸胀得通红,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领带,现在也斜斜地松开了,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衬衣也出现几多皱纹,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和架子,就站在场地边,指手画脚地大声呵斥着自己的队员,“你给我跑起来啊,你当这是你家里的自留地啊,想刨(跑)就刨(跑)想停就停?!”紧随他的莆阳电视台记者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清楚地记录下一向以温文尔雅自居的长风主教练那几句不堪入耳的话,而董长江现在已经悠闲地坐在座位里,惬意地上一支香烟,面带幸福的微笑,从容欣赏自己队员的表演。 如果球被扑出时,大连长风还有几分斗志的话,那随之而来的五十余次忽内忽外忽左忽右的连续倒脚、行云流水般的流畅配合、飘忽不定的穿插跑动,则彻底摧毁了长风队员的信心,他们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祈求比赛快结束,好让自己尽快从这梦魇般的比赛场上逃走。拥有四名国脚、向来被认为是中国俱乐部足球最高水平的他们,在长达两分钟的时间里连足球的边都没有碰到,而且足球还是在自己的半场,这样的梦魇会使很多人终生难忘。 莆阳的球迷们却觉得这是上苍赐予莆阳人的骄傲,在看见那样华丽流畅的战术之后,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了。不,不能没有任何奢求,他们还有一个的愿望,要是他们的球队能再打进一粒球,把甲A冠军淘汰出足协杯四强,那时他们才能是绝对没有任何奢求了。 在两万七千莆阳球迷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中,陶然队的表现只能用“疯狂”二字才能形容,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已经渐成强弩之末的长风防线,一浪被粉碎,旋及就掀起新的浪头,一次攻击失败,马上就再组织起第二进攻,第三次进攻,第四次进攻…… 长风队的主教练已经用完三次换人名额,却依然无法阻挡完全疯狂的陶然队,他只能无助地坐在教练席上,焦灼地注视着自己的球门被围攻,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慢得就象蜗牛爬一般的手表指针。董长江却很放松,他甚至和那些大吼着俚曲民歌的莆阳球迷一样,夹着烟卷翘着二郎腿,轻轻地哼着家乡调。就现在场上的情势,再进一个球当然美满,即便不进,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至于两时前还让他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联赛保级事宜……那还能算是个事情?! 第八十八分钟,陶然队开出战术角球,克泽把球低低地斜传到禁区外,四次倒脚后足球已经到了球场的另一边,趁着长风后防线造越位战术,持球队员瞥了瞥欧阳东的位置,欧阳东便心领神会地突然反身插上,就在他启动的一刹那,足球穿过人丛的缝隙,被迅速地传过来。在集体前压的长风队员和他们的守门员间的数米空隙中,只有欧阳东一个人,他正向着球门高速跑位,足球在飞行过程中却碰到一个长风队员的身体,瞬间就略略改变了方向…… 欧阳东再不可能迎球冲或者拔脚射门!足球现在是奔向他的身后,或者会掠着门框飞出底线! 根本无法刹住脚步的欧阳东身体前冲,他已经失去重心,本来被他突然插上吓得一头冷汗的长风守门员嘴角露出一丝喜色,这次进攻再不能有威胁了!然而,他的笑意立刻就被冻结在嘴角。欧阳东确实不可能回身接球,可是他却觑准时间,用脚后跟在足球上轻轻地一撩…… 圆圆的足球再次改变轨迹,在守门员目光的护送下飘进球门! 四比零! 第六章 数(三) 在长风守门员可笑的表情和呆滞的目光护送下,足球窜进球门撞进网窝,在网绳的拦阻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滑落到绿油油的草地上,慢慢悠悠地滚动着。欧阳东趴在门柱旁,也同样迷惘地看着那个黑白两色的精灵,触球之前他就失去重心和支撑,只能凭着感觉用右脚后跟撩撩足球碰碰运气,这也是没办法时的办法,他可绝没想到这个鬼使神差的动作居然能进球。四周看见这匪夷所思射门的球员个个呆若木鸡,好些人还在场上呼喝奔跑——长风队员们是要在比赛的最后时刻进攻,而向冉他们则是想守住一个三比零的完胜成果,他们还不知道长风队球门前发生的事情。 观众们也惊呆了,这球到底是进了还是没进?要是进了,那就该有人呐喊叫好啊,怎么现场反而死一般的沉寂?倒是有许多人看见在欧阳东反身插上的一瞬间,好几个长风队员向边裁举手示意欧阳东越位。如果是越位,这球就不算,可边裁手里的旗没举起来啊;要是没越位,这球就得算是好球,可那近在咫尺的主裁判为什么还不示意中圈开球?事后,很多现场的球迷都,那一刻自己紧张得心跳都停止了。 主裁判的手终于坚定地指向中圈弧。这球进了!是好球!陶然队四比零领先! 莆阳市人民体育场顿时就象炸了锅一般,锣鼓、口哨、掌声、呐喊铺天盖地,撕扯得粉碎的纸屑漫天飞舞,每个人都在宣泄着心中那股无以言表的情绪,很多宁可流血的汉子激动得又蹦又跳,任由两行热泪在脸颊肆意流淌…… 董长江兴奋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腮通红地和身边人挨个握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没人知道他在念叨什么,也没人理会他在念叨什么,每个人都在着什么,可每个人都不知道别人在什么。欧阳东背上背着身上挂着三四个队友,一脸傻笑脚步蹒跚,双手舞摆着在草丛里艰难地迈出四五步,终于吃不住力倒下去,六七个队友立刻一窝蜂扑上去,使劲地*他捶打他。长风球员们只是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主裁判面带笑容,毫无督促提醒的意思,任随他们庆祝,这是个美妙的时刻,谁都再不会那么认真,何况他也不认为长风还有机会。 再次开球后,觑个机会董长江立马就换下了欧阳东,今天的比赛他是胜利的揭幕者,又是为胜利划上完美句号的那个人,他完全有资格去独自享受全场二万七千名球迷的掌声和欢呼。主场、最后时刻、疯狂的逆转、匪夷所思的进球、完美的胜利……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球迷为之心醉神迷,他们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整齐划一的掌声就是对欧阳东今天表现的最好注脚。 比赛的最后时刻仅仅补时一分钟,长风队上下对此并无疑义,他们现在所想的就是赶紧结束比赛,然后收拾行装马上离开这个地狱一般的城市。输赢本身倒是无所谓,他们也不是没有过输球的时候,可甲A领头羊一场比赛就让甲B降级热门队连灌四个,打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这才真正是丢脸丢到家了…… 本场最佳球员是陶然队的年青守门员,他出色的发挥是陶然队上演惊天大逆转的转折,没人敢要是那粒球罚进之后,陶然队是否还能有如此上佳的表现,所以他的“最佳球员”也当之无愧。在重重叠叠的记者包围中,杜渊海那张本来颇有几分英俊的面孔上全是涔涔汗水,他一面不停揩抹着汗水,一面结结巴巴地道:“真的,球前我紧张得……”他无助地从人群中张望着三两个队友,每个人都笑眯眯地朝他头,却没有丝毫想来替他解围的意思,他只得咽着唾沫再下去,“我很紧张,很紧张,”他连着重复两三次,就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什么,只是使劲眨巴着眼睛,求饶似的瞅瞅这个记者,又瞧瞧那个记者。“要不,你们去采访东子吧?他比我会……”虽然他心底里对欧阳东感激得不得了,可现在他不能不把他搬出来救救急。 欧阳东在把球衣扔给看台上的观众之后,立刻就消失在甬道里。下场时他已经对现场球迷鞠躬致过谢了,在这个疯狂的时刻,躲在更衣室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首先要恭喜莆阳陶然,他们取得了一场很精彩的胜利。”长风队主教练痛苦地坐在主席台前,面对数十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挤出一脸微笑慢慢道,“我们踢了三十分钟的好球,在这之后,局势就再也不受我们控制,”该死,在这个时候,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想,可要是什么都不,别人就会认为自己输不起。“……是啊,这是一场公平的,干净的、精彩的比赛,虽然我们输了,可,”他低垂下目光,放在桌上的双手互相紧紧握着,关节处泛着青灰色的苍白,只有这样他痉挛的手指才不会被那些促狭刁钻恶毒的记者们看见。“对于比赛我不想再什么了。陶然队踢得非常漂亮非常精彩,他们的表现有目共睹,任何赞誉之辞,对他们而言,都不为过。”队里的其他人都可以躲在更衣室里,而自己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一次回味那不堪回首的比赛,使劲挖空心思来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些话以前他倒是经常听别人,别的球队主教练能从队员伤病、场地、天气一直到裁判的职业操守,可自己今天怎么就那么霉,这些理由他一个都挑不出。 场地?昨天适应场地时,自己还,“要是我们那里有这么一块草坪……”;天气?今天是有闷热,可上周日在广东比赛,太阳下能把人烤干,相比之下,这里简直是气候宜人了;队员状态?自己可是调上了全部主力,而对方,据一半以上是打不上比赛的替补。裁判哩?三个裁判都绝无一丝一毫的偏袒,别掏牌,就连鸣哨警告的次数都少得可怜,还判给自己一个球……他只能哀叹自己没有足协杯冠军的命。 一旁的董长江紧绷着脸,严肃安静地凝视着虚无飘渺的某一,他也没什么好的。“比赛很精彩,”起首第一句话出口,董长江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翘起来,本来就很长的两只眼睛登时眯成两条缝,“我绝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结果,……”这是大实话,不过董长江现在想的却不是和这群记者摆谈什么感想,他心底一直挂念着那个比赛用球,那是他比赛结束后第一时间拨拉开围堵上来的人,飞奔进场找主裁判讨要来的,就放在更衣室里。他越想越觉得刚才自己顺手把它放在更衣室一都不安全,要是被人偷偷顺了去……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啊。 《慕春江日报》次日的头版就两条消息,一条关于创建双文明城市的消息,刊登在报眼位置,另外一条自然是陶然队晋级足协杯四强的消息。论信息灵通报道及时,报纸确实比不上电视,可日报的几个美编手段确是高超,头版整版就一张彩色照片,照片里除了一个长发女子,别的人影图象全部模糊处理,宛如雪花飞舞的纸片中,女子的双手半掩着自己的脸,从掌缘能看见她那半开半合的红滟滟嘴唇,修长的五指虚遮虚挡着自己的眼睛,不着修饰的眉毛轻轻蹙在一起,眉毛下那双眼睛正瞪得又圆又大,用一种带着几分惶恐几分凄婉的不相信的眼神紧张地注视着场内,要是读者仔细看,还能看到她眼底泛着一丝泪光…… 这张照片就是一篇报道,题目叫做“她看见了什么?”,内容却很简短,“她在哭泣!别搞错,这可不是大连长风的球迷!这是一位陶然队的球迷!昨天下午,她与两万七千名莆阳球迷亲眼目睹他们的家乡球队,在足协杯四分之一比赛次回合中,以四粒精彩绝伦的进球粉碎甲A老牌劲旅大连长风的足协杯之梦。陶然队以客场进球多而昂首挺进足协杯四强。详情请见今日本报第六版至第九版的专题报道。” 省城周四出版的《球迷》报更是毫不吝惜笔墨,十二开版面中八版是关于这场比赛的报道,因为不是党报,它的头版更是独出心裁,除了几个必有的标题和文字,比如报名报徽发行日期和刊号等等,大大的行书标题“翻天”之下,通版不着一字,只有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就象一把滴血的匕首般横空出世,惊叹号左边是一排的数字“一比五”,惊叹号右边又是一排的数字“四比零”……这个版面设计随即便被周五出版的那家北方足球类专业报纸借鉴,而南方那家同行报社却掏出一大笔钱,从《慕春江日报》那个走运的摄影记者手里买到那张女球迷的照片,依《慕春江日报》这个葫芦画瓢,连照片的配文都差不多。 球迷的欢喜和媒体的热炒是他们的事情,周三晚上俱乐部庆功会一完,董长江立即就宣布第二天照常训练,本周末还有一场联赛要踢,保级依然是当前俱乐部的头等大事,只是球队才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谁都希望借此机会一扫联赛中的晦气,能终结掉联赛十二轮不胜的倒霉日子。 周末做客莆阳城的是安徽黄山队,周四一来,他们的主教练就放出话,联赛至今进行了二十六轮,他们进三十四球失十六球,进球不是最多失球却是最少,是当之无愧的甲B防守之王,他很想看看到底是陶然队的矛锋利,还是黄山队的盾坚固。“能戳大连长风四个窟窿,陶然当然不是轻与之辈,不过,长风的不谨慎也是一个原因,”那位主教练注视着轻松跑圈的队员,夹着烟卷端着茶瓶,笑着对一群记者道,“我已经仔细研究过陶然的技战术组合,后天下午,我会让董长江知道,球队的成绩绝对不能寄希望于一时侥幸。” 此言一出,莆阳各界舆论大哗,口诛笔伐者甚嚣尘上,《慕春江日报》社甚至专门和电信局联手开通热线,竞猜陶然队能在比赛开始后多少时间洞穿黄山队大门,又是谁能射进第一粒进球,第一个猜中结果的读者可以获得电信提供的奖品——最新款式摩托罗拉中文传呼机一部。至于黄山在莆阳能不能全身而退,这个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那主教练的话自然也传进董长江耳朵里,曾经和他是队友的董长江以同样语气道:“是不是侥幸,试试就知道了。” 到底是莆阳陶然队的矛尖,还是安徽黄山队的盾固,仅仅用了三十七秒钟,谜底就被揭穿。当不少人还在陆陆续续进场对号入座时,早一步进场的观众已经山呼海啸般地鼓掌叫好。哨音一响起,克泽便把球拨给欧阳东,欧阳东再把球交到边路,边路球员下底,在底线附近回敲到禁区右边跟进的卡卡多,卡卡多再传给克泽,在两三名黄山后卫的封堵包夹下,克泽从人缝中把球横传向球门前,及时跟上的欧阳东抬脚就打,可惜没打着部位,球撞在他的护腿板上。 这个射门毫无力量可言,足球在地上弹了一下,这让已经抢前阻挡的黄山队守门员扑了个空,足球又弹一下,悠闲地跳进球门。 电视台转播画面上的时间清楚地显示,此时距离主裁判鸣响开场哨仅仅三十七秒,或者是三十八秒。 第六章 数(四) 九月二十八日下午烈日当空艳阳高照,在全场二万七千多名莆阳球迷齐刷刷的呐喊助威声中,在震天价锣鼓轰鸣中,在陶然队犹如浪翻潮涌般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面前,安徽黄山那条一向被称为“甲B最坚固的后防线”瞬间土崩瓦解,短短二十六分钟内,那位倒霉的守门员就三次垂头丧气地从网窝里捡起足球…… 是莆阳陶然的矛锋利,还是安徽黄山的盾坚固,答案不言而喻。 十月五日那天的比赛,是陶然队连续三个主场的最后一个,这次来访的是厦门云顿,欧阳东就是在与他们对阵的足协杯上,因为殴打对方前锋和追逐当值主裁判被足协禁赛四个月,董长江在那场比赛之后曾经狠狠地扔出一句话:“十月五号,咱们莆阳见。”这场比赛根本不需要董长江或者方赞昊出来做赛前动员,队员们个个都卯足了劲,九十三分钟的比赛,又是一个酣畅淋漓的四比零。 “欢呼吧,为了我们的莆阳铁骑!”《慕春江日报》的记者编辑们笔下越来越顺,硕大的黑字标题既耀眼又醒目,“昨日,陶然队客场三比零轻取保定万山红,已完全脱离降级区。比赛中,攻防速度极快的陶然队让对手无所适从……” 球队节节胜利,俱乐部上下自然也就喜气一片,可总经理方赞昊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从保定回莆阳的第二天,他就捏着一叠薄薄的文件走进董长江的办公室。董长江正在和两位助理教练观看最近几场省城顺烟队的比赛录象,这个周末省城顺烟将要前来莆阳挑战,它也是甲B的三甲之一,可不敢大意。瞅瞅方赞昊苦瓜一样的脸,董长江顺手递给他一支烟,就给他火,一边问道:“怎么,队伍三连胜,你还不高兴?”两个助理就笑,守门员教练和方赞昊是牌桌上的老熟人,话也要随便许多,就道,“方总哪里是不高兴,他是太高兴了,又想在我们面前保持领导的威严,要给我们来个‘居安思危’什么的。” 方赞昊也不搭理他们的闲话,只一屁股坐在软绵绵的沙发里,把那叠纸扔在茶几上,喟然一声长叹,仰靠在沙发靠背上使劲一口烟就吞进去,隔了老半天,那苍白的烟气才从鼻孔里丝丝缕缕地袅袅冒出来。几个教练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董长江就伸手拿起那几页纸,只一看标题,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唏了唏嘴就不再吭声。两个助理便探身过来看,只见那几页纸的封面也挺简单,全部是打印字,三个黑黑大大的楷体字竖着排成一列,“合同书”,在上方还有一行字,“球员租借”。两人面面相觑,闷了半晌,才喏喏地问道:“这,是谁的合同?” 董长江苦笑一声:“欧阳东的,”方赞昊用力摩挲着脸膛,目光呆滞地看着人影晃动不闻声音的电视画面,冷冷添上一句,“要是顺烟提前解除和约——合同里也没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处理。”听他们这样一,本来还有有笑一脸笑容的两个助理教练顿时就象霜打过一样的茄子一样,彻底焉了。谁都知道,在现在队中前场组织者的人选上,若依经验和意识而论,彭山肯定比欧阳东要强许多,但是他的速度、耐力和力量都无法和欧阳东比,从淘汰大连长风那一天起,在追求快速攻防的新战术中,欧阳东已经取代了彭山的突前前卫位置,而且他们最近迅猛的上升势头也全靠快速、多的攻击,年纪已经三十好几的彭山根本就无法适应这样快节奏的比赛,他多是在球队已经绝对胜出的情况下替补上场,打打控制球,消磨剩余的比赛时间。 董长江的头都几乎要埋进合同纸里,一页一页细细翻看着那合同,看完,又从头再看一遍,才把那薄薄的几页纸轻轻搁在茶几上,又上一支烟。实话,这合同中有些内容对他来都是似懂非懂之间的玩意,比如这句“……若遇不可抗力……”,他甚至还找律师朋友问过好几次,越是打听,自己就越是糊涂,幸好的是,他自己合同中的那些数字和它们产生的效用,他很少弄错。在烟雾缭绕中,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那时他的转会费是多少?” “……六十万,”方赞昊也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再抖出一支烟,就接着刚才那支烟对火。“没人愿意出这个价买个乙级队的球员。我们是用三十万租借他一年半,要是顺烟现在要求我们放人,我们连个反对的理由都没不出。合同上也没写这种情况下我们能有什么赔偿,那时谁能料想到欧阳东能有今天……” “你怎么那时就不买下他?”董长江简直不知道该对这个总经理兼领队什么好了,六十万的身价,居然用三十万租借?怎么事事精明的方赞昊就会干下这傻事,把一个送上门的好货色硬生生推出去不,还花上那么一大笔冤枉钱?他只顾着埋怨方赞昊,却忘记当时叶强来谈欧阳东等一干人的转会事宜时,就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花那么大的价钱买一个就踢过几场乙级联赛的新手。“三十万租借一年半,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办,现在这价钱就够买他的一支手,买一支脚都怕不够了……可他又不打篮球!” 方赞昊只闭着眼睛窝在沙发里,一声不吭地闷头抽烟。在保定刚打完比赛,就有熟识的同行把电话打过来,有好几家俱乐部都在打欧阳东的主意,武汉那家甲A俱乐部都在和他经纪人联系了,开口报价就是一百万,这数字教方赞昊浑身一激灵。末了,连他那朋友也打听欧阳东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价,就只要价钱合适,也能给欧阳东找一新东家,至于新东家是谁,他可没告诉方赞昊。 “老董,你现在再这些——晚了!”听着董长江翻来覆去的几句辞,方赞昊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的絮叨,“我这不是就为这事来找你们商量吗?”他拧眉蹙额地思忖着,“好歹欧阳东现在还是我们的人,咱们就占了先机。我思量着,现在有几个事情得抓紧时间去做,第一就是要稳住欧阳东,不能教他和别的俱乐部私下里接触——这个口子先得扎住;二是要赶紧和他的经纪人联系,先把事情妥当;三得找人去顺烟摸摸底,看他们对欧阳东是个什么想法;四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要是今年转会还是摘牌制,那留住他的价钱就不知道是多少了。”着就叹气。 两个助理也不开腔只是默默听着。两人是一般心思,这种事献丑不如藏拙,陶然俱乐部创建不过两三年,总经理就换了两个,主教练也换了四人,队员更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几十人,就他们两个稳得纹丝不动,不该的话不不该做的事不做才是他们的处世之道,现在这场合,既然没人征求他们的意见,那就干脆一脸肃然洗耳恭听。 董长江撇嘴咬唇思量半天,眼前也只能这样做了,“这四样还都得你来做,”他瞟一眼方赞昊那有些失神的面孔,边思索边道,“欧阳东这人比较重情义,你除了别让其他俱乐部和他联系,还要多做做向冉他们的工作,让他们出面话比你自己去好得多。”他夹着烟卷的手指两位助理教练,“我们也会积极配合你的,”那两人就头称是。 仰望着天花板,董长江把方赞昊那几条建议一条一条细细地梳理过一遍,“要是你刚才的不错,我猜这会儿和欧阳东经纪人联系的人一定多得要命,咱们就别再去给他添乱,直截了当地找个由头派人去把他从省城接来莆阳细细叙谈,电话里这事,我总觉得不妥当。至于找个人去顺烟问问他们的意思吧,”这可是个大难题,顺烟俱乐部家大业大,不愁吃不愁穿的,又是一脑门心思想进甲A图发展,他们要真进了甲A,还不上赶着把欧阳东要回去?这可怎么办?眨巴着眼睛思量半晌,他突然眼睛一亮,在自己办公桌上希哩哗啦一阵翻刨,就扯出一张报纸,仔细瞅了两眼,豁然一笑道,“顺烟那边就不用派人去辞了,”他拍拍那张报纸,递给方赞昊。 这是一页当天出版的足球报,杂七杂八各种国内足坛消息都有,方赞昊在上面来回踅摸半天,也没看出来董长江到底看见什么就乐得一脸舒坦。他疑惑地看看已然悠闲自得地抱着茶杯的董长江,又看看两个同样抿着嘴乐的助理,不解地问道:“这,和欧阳东的转会有联系?”那和他颇为熟捻的守门员教练就笑着道,“方总,你没看见甲B现在的积分榜吗?第一名郑州中原和第三名顺烟只差四分,顺烟和它后面两个队也只是差一两分,要是这一轮顺烟栽了,和前两两名的差距就拉得更大,指不定它还得跌出前三名去,……他们可是口口声声要冲甲A的队伍,联赛就剩这么六七轮了,他们怎还担得起这样的闪失?” 他话才一半,方赞昊就明白其中的道理,紧锁的眉头便释然舒展,脸上也有了好几分欣喜,兴奋地搓着手掌连连头,道:“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听你这么一辟我就知道了。”着就站起身来要望屋外走,“我这就去找人带话给顺烟,想冲A,得数才能过咱们这一关。” 看他那跃跃欲试的激动劲,董长江一把拉住他,嘴里道:“老方,这样的事情你怎么能去主动开口?”便笑着把方赞昊按回沙发里坐下。方赞昊眨眨眼睛凝视着他,还没开口话,另一位助理就在旁边微笑着言:“方总,这种事情咱们怎么好先哩?现在是顺烟求咱们的时候,你先开口,顺烟就占着主动了……”方赞昊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一脑门心思光想着欧阳东的那份租借合同,连个主次前后关系也没弄清楚。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定定神,思绪也清晰起来,就道:“那咱们这么着,先给媒体透透风,不要同省的顺烟,连带后几轮要连续碰面的郑州中原、重庆绿缘,咱们通通不放过,‘莆阳铁骑’这个金字招牌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怕顺烟不找咱们……你们看怎么样?” 三个教练一齐笑起来,董长江是主教练,思虑的事情自然不仅仅是一个球员进出的事情,一边听着那两位助理的好听话,一边就在心里暗自盘算一番,寻着话缝就道:“老方这主意好,咱们这样一,顺烟那边自然会有人找上门来。只是这交易吧,话好事却有难做,这场球怎么个踢法怎么个输法,都得细细商榷。还有,顺烟的主教练是个德国人,他会不会趁着咱们放他们一马,给咱们来个六亲不认?咱们输一场两场的现在倒也不怕什么,就怕一场球输得难看了,球迷认真起来,那也是个麻烦事情……” 就有一个助理教练在一旁道:“董指导这话也有道理。不过,我想这些也可以在事先和顺烟撕掳清楚,我们就只让一个球,前七十分钟里他们要是踢不进,就让他们在最后十几分钟里瞄着一个地方突破,在禁区里送他们一个球了事。这样做,方方面面咱们都能得过去。”他们已经料定顺烟会找上门来谈让球的事情,现在就开始细细曲划这场球如何攻如何守,应该把这事告诉哪些队员让他们来配合,那粒可能会有的球又该叫谁来送给顺烟……待把诸事都计议妥当,早过了吃午饭的时间。 方赞昊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半,正想一起出去找个地方吃饭,他的手机就嗡嗡响起来,从手机包里摸出看时,就冲着董长江三人挤眉弄眼地一笑,手指在唇边虚虚一划做个噤声的手势,这才笑眯眯地把手机按在耳边,道:“谁啊?……唷,是顺烟的姚总啊……你到我们莆阳了?” 三个教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咧嘴一笑。 两天后的晚上,欧阳东在怡信楼设宴,款待从省城来莆阳的叶强,不但向冉、甄智晃来了,连那个年轻的守门员杜渊海也相跟着跑来凑热闹。自从他在足协杯上挡下那粒至关重要的球,教练组连续几场联赛都安排他首发,他也场场都有上佳表现,眼见着已然坐稳了主力门将的位置。 刚才叶强来过电话,只在俱乐部方总那里话,要晚一才能过来,欧阳东便先要了几样心瓜果,几个队友围着大圆餐桌喝茶聊天,话题自然离不开难得来一趟莆阳的叶强。杜渊海也不怎么话,只是一个人坐那里一颗颗地嗑着瓜子,听三人兴高采烈地回忆去年这个时间在九园队的故事。他虽然和这三人做队友快一年了,可一来他只是替补的替补,手脚又吝啬,每天就是训练吃饭睡觉三件事,等闲也没人愿意搭理他,要不是他时来运转在足协杯上扑出那粒球,没准今年俱乐部转会名单上第一个就是他;二来他和欧阳东向冉他们又没有过太深的交道,今天来这里,唯一的原因不过是在俱乐部基地门口欧阳东顺口的一句客套话。 在一旁默不作声听了半晌,杜渊海才弄明白,原来那个叶强既是欧阳东的经纪人,又是向冉和甄智晃的经纪人,三人能来莆阳陶然俱乐部,全部是那姓叶的功劳。他脸上虽然挂着笑,嘴角却多了一丝讥诮。看来这个叫叶强的人也蛮厉害的,甄智晃不去他,向冉是陶然的主力中后卫,很受董长江器重,欧阳东更不用,禁赛复出后才踢两三场球,就把队里的当然大佬彭山挤上替补席,隐然已是球队的领袖之一。他现在倒很想见见这个叶强,瞧瞧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让这三个队友在这里耐心地枯坐等候。 着着,欧阳东却问了一句,“向冉,你们两个转会来陶然,叶老师收了多少中介费,你们知道么?”一听他这样问,杜渊海脸上讥诮讽刺的笑意更浓,他赶忙别过脸假作咳嗽。看不出这几个人一口一个“叶老师”的嘴里叫得亲热,心里想的另外一码事。 向冉摇摇头,不记得了,甄智晃眯缝着眼睛想了想,道:“这事叶老师提过的,我和向一起来的陶然,转会费是三十万。他收了一万五。”欧阳东就皱起眉头,嘀咕了一句,“那不对啊。”向冉便问怎么了。欧阳东倒没把一旁坐着的杜渊海当外人,便道,“前一向我去省城看朋友,去叶老师家时正碰上他家里吃晚饭……” 就是八月底回省城时,他去给叶强家送些钱顺从桐县带来的山货,他到叶强家时,他那哑巴老婆和他女儿正在吃晚饭,两母女一人捧一碗红薯稀饭,面前的大瓷碗里摞着三四个面皮都蒸煮得翻了花的陈馒头,裂着好几道缝的方桌上就一样菜——用辣椒粉拌过的咸菜疙瘩。听叶强女儿,他们平时也很难得吃肉。妈妈没工作,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当公交调度的叶强一人撑着,所以他女儿自就很懂事,当欧阳东问她为什么吃这些时,她:“爸爸了,只要能吃饱,吃菜吃肉都是一样的。等我长大了,自然就能挣钱买肉吃。”她那哑巴母亲就看着女儿笑,一脸的幸福和疼爱。 向冉和甄智晃都是一怔,这是怎么回事?欧阳东签约九园起,到上下活动把欧阳东租借到陶然为止,叶强少也挣了三四万啊,怎么就舍得让他那心尖宝贝一样的女儿吃这样的饭菜?那么多钱又去哪里了?“这事在我心里搁一个多月了,我再没想通叶老师那里的情景竟然是这样,”欧阳东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心事忡忡地道。 三人坐在那里一时都没了言语,只是在心里胡乱地猜疑揣摩,杜渊海却吃吃艾艾地道:“我知道,为什么他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欧阳东他们一起扭脸望着他。杜渊海伸出舌头舔舔蓦然间干涩无比的嘴唇,清清嗓子才又吃力地道,“东子租借到陶然来,你们所的那个叶老师,一定在中间花了许多精神,也花了很多钱,”他眼神一片惘然,把三个队友挨个看了一遍,最后落在欧阳东脸上,脸上也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口气淡得就象一杯白开水,“他跑前跑后的,指不定,他挣的那钱还不够填窟窿的……” 这不大可能吧?三人面面想觑,再不出话来。杜渊海嘴角挂着几分冷笑,问道,“你们每个月的工资,都是归你们自己么?”这是什么话,工资不归自己还能归谁?就算是收入要上税,那也是俱乐部的开销。“你们知道我一个月工资是多少么?”看三人都摇头,他就道,“没比赛,我一个月工资是五千七,可拿到我手里是二千四,算上俱乐部杂七杂八的各种补助,也不到三千。想知道剩下那些钱归谁了么?”欧阳东他们全都瞪大眼睛盯着他,看他那张嘴里能出什么道道。 “那三千三百块人民币,每个月都直接划到我经纪人的银行卡里。” 杜渊海是本省籍球员,省队被顺烟整体收购之后,第一次大整顿就把他刷出来,他好不容易才攀上个在这一片几个省都有些名头的足球经纪人,通过他的关系,才以自由球员的身份进了莆阳陶然俱乐部,好歹是找到一个饭碗。只是这饭碗的代价也贵得吓人,工资的六成、奖金的七成都要交给那个经纪人,至于这些钱是那经纪人一人独吞还是和别的人分享,就不关他杜渊海的事了。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欧阳东他们仨人一起傻了眼。欧阳东不了,他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刚和九园队签合同时,一个月工资一千五就把他乐得连着好几天没睡着觉;向冉是从山西省队出来的,要找个经纪人,还是认识欧阳东之后才起的心,平时他也难得打听这些事,当然别人也不会把这事挂在嘴边随便。甄智晃却是从甲A到甲B再到乙级,国内职业联赛三个等级他一个没拉全部厮混过一遍,只是顺序古怪一——从高到低,但是他也从来没找过经纪人,靠上叶强这棵摇摇欲坠的树都是向冉撺掇的结果。顺烟把他挂牌子出售那会儿,他连退役的心都有了。 “真的假的,你不是在逗我们开心吧?”犹疑半晌,甄智晃强自按捺住波涛翻滚的思绪,半信半疑地问道。 杜渊海一哂,冷笑道,“什么真的假的!我干吗拿这事开玩笑?我家里有下岗的爹妈,还有一个读医科的哥哥,每月都得给家里寄钱……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我吝啬了吧?”他咬着牙沉默半天,才又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甲A甲B各俱乐部都有这样的事情,就咱们陶然队里,象我这样的球员又不是我一个,只是钱多钱少各人不一样罢了。” 富丽堂皇的包间里顿时一片沉寂,谁都没了话的心思。 叶强总算来了。他才进房间,欧阳东便一叠声让门口的服务员上菜开酒瓶,亲手给叶强满满斟上一杯酒双手递过去,又给几位队友满上,端起自己的酒杯,真诚地道:“叶老师,我知道你不怎么喝酒,可这一杯,是我真心实意敬您的,您可一定要干了它。”叶强喝完这杯,向冉、甄智晃也挨个敬他一杯,的话也和欧阳东大致相仿。 叶强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连着敬了三杯满满盈盈的白酒,本来黑黑瘦瘦的一张枯树皮般的老脸顿时泛起两团红晕,待杜渊海也举起酒瓶酒杯时,他赶忙一把遮住自己的酒杯,这年轻帅气的伙子是谁啊?欧阳东向冉他们也不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欧阳东他们不开腔,杜渊海只好自我介绍一番,末了,郑重道:“叶老师,这个赛季结束,我也想让您做我的经纪人,就不知道……” 第六章 数(五) 赶完那篇报道东方重型机械厂新引进德国生产线的新闻稿,已经快半夜十二,刘岚这才忆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便把稿子交给值夜班的同事,走出办公大楼,在车库寻着自己的自行车。从电视台回宿舍的路上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炸得焦黄酥脆的鸡腿和香喷喷的烤面包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吃完消夜,她又叫一杯热气腾腾的可可奶,轻轻抿一口,也不吞下去,就是含在嘴里体会那种浓郁的芳香,让它在口腔里缓缓地化开,热腾腾的可可奶把她浑身的疲乏和倦怠都驱赶走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了几丝惆怅。 她最近一直心事重重。 自从上个月在滨江路茶园邂逅欧阳东,那个一直追求自己的国资办副主任高宪与她的联系便多起来,今天请她吃饭明天约她看电影的,弄得她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而欧阳东哩,对自己既不上冷漠也不上热情,永远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偶尔也会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从再次见面到现在,倒是刘岚约他见面的次数还多些。“忙啊,每天训练比赛的,一天下来有时累得连话都不想。”欧阳东的解释很让她怀疑,她也曾去陶然队的基地采访过,实在看不出在训练场地里和队友嬉嬉哈哈耍闹的欧阳东到底怎么个累法。 前两天,她听欧阳东这个赛季结束就要转会,去的地方大概是今年铁定晋级甲B的广西漓江俱乐部或者是一支地处中南地区的甲A俱乐部,那个对她谈起这事的体育记者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她不信。她忍不住找欧阳东求证这事,打了好几次电话,他的手机又总是关机。 难道这家伙真要离开莆阳了?刘岚把塑料管在纸杯里慢慢地搅动着,看着那深褐色的粘稠液体表面渐渐显现出一个的漩涡,她的心情也和这可可奶一样转个不停,总是无法平静下来。她和高宪以及欧阳东的事情,她身边两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都知道,她们的意见相当一致,曾经是省府某要员秘书的高宪当然要比一个踢球的运动员条件好,虽然欧阳东的收入一个月能有一两万,可那是吃青春饭,比起高宪的金饭碗来,差了不知道多少。刘岚很矛盾,理智告诉她,高宪才是适合自己的男人,无论在事业上或者生活中,他都能给予自己更多的关怀和照顾,而感情却让她选择欧阳东,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给她的感觉就象一座坚固的城堡,和他在一起时,自己总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安全感。 “陶然球员的那些破事你还不知道?”刚刚从欧阳东手里接过几张球票的朋友,转过身就这样对她,“我听上个星期他们俱乐部还去公安局里领人来着,一次就抓了好几个,不是市里有人帮他们辞,那事早就被捅出来了。”刘岚就不话,那事她也听了,不过那群队员里没欧阳东,他那天傍晚和自己在一起喝茶聊天,还有他那个讨厌的“尾巴”粟琴。刘岚一直闹不明白粟琴和欧阳东之间的关系,几次有意无意地起这事,欧阳东都粟琴只是一个女球迷,至于为什么总是黏着自己,他都不清楚。欧阳东是真不清楚还是不想,这也叫刘岚琢磨不透。 从快餐店出来,刘岚很惊讶地看见欧阳东正一个人抄着手悠闲自在地顺着大街溜达,浑没注意到路边正在打开自行车锁的自己,边走边东瞅瞅西看看,路灯映照下,他脸上还挂着几分满意的微笑,要不是他那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刘岚都快把他当成一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了。 “这么晚了,你还在大街上逛什么?”看着欧阳东走到身边,刘岚使劲地在车铃上按一下,这突兀的铃声让欧阳东一楞,扭脸看时,却看见刘岚正俏生生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怎么是你啊?这么晚了还没回去休息?”欧阳东疑惑地左右前后瞧瞧,没看见高宪的人影,才笑着问道,“没和你那个国资办的主任一起?”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这话得似乎有过头。 刘岚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扑扇着打量他两眼,看欧阳东自己先不好意思,才道:“那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地遛街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粟琴没来找你,一个人太无聊?”完她脸一红。她似嗔似笑地这么一,欧阳东更不好意思,目光躲避着她的视线,讪讪一笑,摇摇头道,“她好几天没来了。我这是送一个朋友回酒店,出来时不想找出租,只想一个人慢慢转悠转悠。”听他这样,刘岚就很好奇,问道:“怎么,你明天不训练了?”欧阳东又摇头,“这几天我有感冒,……这周的比赛我就不参加了。”他脸色这时才平复下来,因笑道,“连续踢了好几场,也确实是有累,正好借此机会让自己放松放松,休息一下。” 其实,昨天他就已经知道本周六与顺烟的比赛自己会做壁上观,主教练董长江当时找他谈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周六的比赛,俱乐部已经内定要输,让顺烟夺取三分在联赛排名榜上占个有利位置,他也可以趁此机会好生休息一下,又方总找他,让欧阳东中午去总经理办公室一趟。 “东子,今年联赛就快结束了,明年你是准备回省城,还是继续留在莆阳?”在办公室里,方赞昊象拉家常一样娓娓言道,“今年顺烟有七成把握晋级甲A。明年我们也准备冲A,这几天就要挨个和队里的主力向冉彭山他们谈话。俱乐部的意思,让我先找你。”看着宽大的办公桌后一脸笑容的方赞昊,欧阳东在心里把他才的话快速过了一遍,这一句话里的意思就有好几层。“挨个和主力谈话”,这就是他欧阳东现在已经是主力了,身份不一样,到时待遇自然也就有分别;“先找你”,目前俱乐部最看中的人是自己;提到彭山,那是告诉自己,你要是想走,我们也不会强留,自然有人填补你的位置,你别想着狮子大开口向俱乐部漫天要价;讲出向冉,又是什么个意思? 欧阳东在心里咀嚼着方赞昊更象是聊天的话,他可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温不火的总经理竟然有这一份城府,短短一句话里竟然带着好几重意思,不过现在自己得先表个态,就道:“我是租借到陶然来的,自然是俱乐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明年顺烟是打甲A还是打甲B,和我关系不大,就算是他们要我回去,那也是明年夏天的事情了,——谁知道那时的顺烟是个什么境况?”他看着方赞昊那张平静的脸孔,语气真挚神色诚恳,“不管明年在哪里踢球,我的工作就是踏踏实实踢好每一场比赛,争取每一场比赛都能出最好的状态。至于别的事情,我也想不到那么多,那些也不是我该去想的。” 这下轮到方赞昊发怔了,他可没想到平日待人接物谦逊礼让不卑不亢的欧阳东能出这样一番话来,看来这子那几年大学真是没白读,话里是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好一片至诚,话外却出要义,“我也想不到那么多,也不是我该去想的”,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要签新的合同或者俱乐部有别的考虑想法,得去找他经纪人——那个瘸子叶强吗?行,这子确实不象别的球员那样简单,还有几分头脑…… 这些事倒没必要告诉刘岚,听刘岚问这几天他电话怎么老打不通,欧阳东只是笑着解释道:“被队友不心碰掉地上送去修理,这两天还没来得及去取。”其实手机就搁在他寝室里,这一段时间找他的人可真不少,好些人都是素不认识的,欧阳东告诉那些自告奋勇为他找新东家的经纪人和那些思贤若渴的俱乐部,这些事情找叶强商量就可以,他们还是不依不饶地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打电话,他们不烦,自己都烦了。 “你就这样走回基地?” 欧阳东耸耸肩,咧嘴一笑道:“看情况,不定几时走累了就叫辆车回去。很久没这样轻松自在地走过了,白天出来逛哪里有这么轻松啊,总有人追着要签名,”刚才吃饭时他去洗手间,才走到门口就被两人拦着,好歹签完名才总算逃也似的窜进去轻松一回。听他这样,刘岚偏转红红的脸,使劲咬牙忍住笑,道:“要不你也给我签一个?”欧阳东也就笑了,“要是你要,我回去拿个足球,叫所有队友都签名再送你。” 刘岚摇摇头,道:“逗你的。我要那东西干什么,就抱回去也留不住,最多两三天自然有人会被它要走。不定,还有更多的人来求我再找一个,白白地给自己添许多事儿。”就看看手表,道,“要不我用自行车送你一段吧,就怕你坐不惯。”看欧阳东摇头不语,她抿抿嘴唇,忽然道:“想去我宿舍坐坐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平常高宪争着抢着要送她回去,她都婉言拒绝,今天居然主动邀请一个年轻男人…… 她顿了顿,看欧阳东不吱声,就笑道:“宿舍就是电视台的老招待所,转过几条街就到。离这里也不远。”欧阳东便头,顺手推起她的自行车,蹬开脚架,两个人肩并肩顺着寂静空旷的街道慢慢走着。 这时节已近晚秋,天气却并没凉爽下来,幸好这几条街都离慕春江不远,从江面上时时掠来几丝习习凉风,让人分外觉得惬意。两人都没话,也找不到什么话,刘岚只微垂着头走着,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已随了欧阳东步伐的节奏,用眼角瞟身边的男人时,却发觉欧阳东推着自行车,也正用余光打量着自己。两人都慌得赶紧转了眼睛。 目光的碰撞让两人都有一丝激动,欧阳东这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这样散步,鼻端总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飘来荡去,让他紧张得连握着车把的手心都汗涔涔的。他想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什么,突然间他就期盼这条路没有尽头,要是能和身边的姑娘相伴着就这样走下去,那倒是人生至美的事。 刘岚却一边数着脚下的步子,一边胡乱地猜想,要是欧阳东这时把手搭在自己的肩头,自己是该默默地接受哩,还是该娇嗔地望他一眼,再什么……她隐约觉得自己心底里其实是盼望欧阳东能有进一步表示的,而不是象现在只知道默默地走路,虽然安静的气氛很使人很舒服,但总是缺少一什么。她以前也谈过恋爱,也曾和男友们有过花前月下,只是和他们在一起,他们那一开始就显得得寸进尺的动作让她很腻味,虽然她并不拒绝,但是那总让她有些反感…… 终于,还是我们的女记者打破了沉默:“有个事情我很早就想问你了,”她没看欧阳东,正沉浸在这安静气氛中的欧阳东楞楞神,这才侧过头来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就去踢足球了哩?你在大学里就在踢球么?”这是刘岚一直想知道的事情,也是很多好奇的人想知道的事情,好几次,知道两人是校友的体育组记者都死乞白赖地追问这事,直到刘岚面露愠色。 “大学里我可没这份心思,”欧阳东笑道,那时他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这份闲情逸志踢什么劳什子足球。早上四五个馒头一碗稀饭一毛钱泡菜,中午半斤糙米饭一份素菜一份带几片肥肉的荤菜,晚上又是几个馒头一碗稀饭三毛钱的咸菜,即便这样,他每月生活都过得紧巴巴的。舅舅为了他出来上学,欠了好几千块的债,再不能给他寄一分一毫,他帮学校做校工,一个月只有一百七十块钱,刨去各样必备的花销,能吃进肚子里的不过百十块钱。馒头稀饭那东西没有油水,根本就不饿,再学校里食堂卖的馒头看着个大,用手轻轻一捏就只是半个巴掌大的一团,时常早饭时觉得肚子里有内容了,十刚过就饿得头晕眼花……“要不是有银行的特困生贷款和学校减免好些学费杂务费,我早就被踢出校门了。”欧阳东嘴里轻笑着,两粒黑黑的瞳人却闪烁着幽暗深邃的光芒。 “其实我走上踢球这条路,也纯是运气,”他就把那间好端端的纺织厂一夜间倒闭破产的事给刘岚听,自己是如何几个月寻不着一份象样的工作,又是如何认识刘源叶强这拨人,叶强怎么样介绍自己进了九园,九园怎么样晋级甲B又转卖给顺烟,一直到自己在陶然混得有模样,一一地告诉刘岚。刘岚半天也没作声,她再不料想这中间竟然牵扯到这许多的人和事,出了半天神,才又问道:“那你今年比赛踢完,要转会么?” 欧阳东摇了摇头,“不想转了,陶然也挺好的。去甲A吧,打不上主力的话,钱还远没在陶然踢球挣的多;换家甲B俱乐部,又未必能被教练器重。还不如现在这样的好。再按陶然现在的心气和阵容,明年冲A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现在我朋友正在帮我忙碌转会陶然的事情。”刘岚就不解,又问:“难道甲A的水平还不如甲B么?”欧阳东一笑道:“甲A当然比甲B强,不过这也要看谁,不是每个踢球的队员都能在甲A争到一席之地的。就我现在这水平,去甲A踢球的话,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坐板凳,运气差的话,一年下来也未必能在替补席上捞着座位,那样就还不如在甲B厮混哩,”面对刘岚,他也不再藏着掖着,好些话他可从来没对任何人过,“其实,我就想趁这两年运气好,在甲B踢球多挣钱。我这人其实也没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就是想象一个真正的城里人那样,体体面面地过一辈子,有个正经工作,有个铁饭碗,腰里随时都有几个闲钱,再有个好老婆好儿女,这辈子我就知足了。”他望着灰沉沉的街道,幽幽地道,“你再不知道我走出大山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真的,那时我就只是想改变自己的生活,要是有能力,就把我舅舅一家也从大山里接出来。现在踢球我能挣很多钱,等到不能踢的时候,我就回桐县老家去,再置办个什么营生,慢慢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刘岚又一次感到震惊,欧阳东这番话和她曾经的猜想竟然有如此大的差距,她惊愕得连话也不出。欧阳东倒没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只自顾自地下去,“你不知道,有时我半夜都会被噩梦惊醒——我总梦见现在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东西,其实我还是大山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子,什么足球、球迷、比赛,全部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他唆着嘴唇沉默半天,又道,“有时,我也梦见,比赛中我那些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花哨动作,会象它们莫名其妙地出现时那样,也莫名其妙地离我而去。我平日里训练时都不敢做那些动作,生害怕到比赛时它们会抛弃我……” 第六章 数(六) 那条两人都盼望着没有尽头的路,最终还是有尽头。 欧阳东只把刘岚送到电视台单身宿舍的门口,就把自行车交给她,笑着告辞。已经是半夜一半,这么晚的时间再随她去一个姑娘家的寝室,要被看见会有人闲话的。“我找个出租车,就回基地去。虽然教练给我放三天假,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比赛多,我们还有两场足协杯的半决赛,也不会太轻松。”刘岚头只是一笑,就不话。 欧阳东张张嘴,想再什么,又无声地阖上,也便头,转身走了,他那瘦瘦高高的背影略微有佝偻,在苍白的路灯下,显得颇为单薄和寂寥。不知道为什么,刘岚突然有一种想跑过去拥抱他的想法,就在刚才,这个年轻男人对自己敞开尘封已久的心扉。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她知道那些话语里有许多是欧阳东从来不曾对人表白过的东西。 “踢球能挣很多钱,比我去打工挣的钱不知道多多少……我得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 “我就想做一个体体面面的城里人。要是有条件,就让我舅舅舅妈和妹妹也能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来看看……” “好多回,我都梦见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仅仅是一个梦。有人我踢球纯是天赋……有时我就想,要是有一天它们离开我,我又该怎么办?” 在驱蚊片的淡淡药香中,刘岚躺在柔软的被窝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欧阳东那时而凝重时而苦涩时而迷茫时而踌躇的面孔总是生动地浮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双即便在黑暗里也灼灼生辉的黑黑眼眸中既有迷惘,又带着几分不自信,还有他那些话,每个字每一句都让她感到内心最深处的震撼,从来没有哪一个男人让她有这种感觉——这和她以前那些男友不一样,他们更喜欢自己面前卖弄和炫耀。 夜已经深了,刘岚仍然无法入眠,她索性起来趿着拖鞋走到窗边,让凉爽的夜风去抚慰自己那颗滚烫的心,从她的宿舍望出去,可以看见横跨宽阔江面整体流光溢彩的慕春江二号桥,夜色中,江这边的莆阳老城灯光星星稀稀落落,江对岸,莆阳新城一栋接一栋高楼大厦在七色的华光中展示着它们雄健的身姿。 刘岚都不知道自己在窗前伫立了几多时间,可心中还是象燃烧着一团火,有一个声音不停在她心中呐喊,就象一个被禁锢许久的精灵在她身体里挣扎,奋斗,左冲右突,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坐到写字桌前,扯过一叠稿纸就记下欧阳东过的那些话…… 叶强在单位只请下两天的假,这一趟被陶然俱乐部请来莆阳,可比他上一次来风光得多,两位老总亲自作陪,早中晚一日三餐顿顿好吃食,虽然没谈出个详细的结果,可方赞昊他们的诚意是随时写在脸上的,走之前他特意来找了欧阳东,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从我现在和陶然俱乐部接触看,他们是真想把你留在莆阳。”叶强扶着茶杯,看着一言不发默默倾听的欧阳东,“不过他们给的条件不算最好的。广西漓江的袁仲智今天又给我来过电话,要是你愿意过去,住房、户口、待遇都没问题,而且,他还再三强调,去了一定保证你的主力位置。武汉那家甲A俱乐部的老总也了话,只要你到时在合同上签字,三十万的签字费立刻就打进你的帐户里。” “那你看哩,叶老师,这事我该怎么办?”隔着茶几,欧阳东凝视着叶强。 叶强回视着欧阳东,道:“我倒是觉得留在莆阳比较好。你在这里好歹也呆这么长的时间了,俱乐部上下都很熟悉,明年陶然也要冲A的,不象广西和武汉,明年的事情来去,左右还是‘保级’二字。不过,”他垂下眼帘,字斟句酌地道,“这事最后还得你自己拿主意,留在莆阳还是去别的地界,你自己要考虑清楚。你要是愿意转会,那几家甲A大俱乐部不好,今年排名十位之后的……给你寻个地方是绝对没问题的。”这是他心里话,好几个挂牌经纪人上赶着要和叶强合作,他们甚至想把已经在甲B里踢出几分名气的向冉也给推销出去。 欧阳东低头沉吟,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想,明年就呆在莆阳算了。就象您刚才的,这里人头熟,是一个优势;俱乐部重视我,又是一个优势;离省城里你们这些朋友近,有个事情也好找人商量,这也是一个优势。”还有,刘岚在这里工作上班,这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理由。“不过,你可不要轻易饶过方赞昊,该你收的钱,他一分也不能少给。”叶强不禁一笑,欧阳东留在莆阳,这也是他心里希冀的,倒不是因为陶然俱乐部答应给他这个中间人的十二万项费,而是觉得欧阳东是个值得来往的朋友。当然,方赞昊的费用也是几个俱乐部里出价最高的。 连着三周都是一周双赛,周三才踢完足协杯,周六就是联赛,或者是联赛接着联赛。在快速攻防中尝到甜头的董长江已经把多快攻当成陶然队的看家宝,任对手是谁,他都是这一手,球队的成绩是上去了,可几场比赛连轴转打下来,连向冉这样的铁人都连喊吃不消,更不用以欧阳东为首的的中前场队员,时常一场比赛下来,一个个累得连话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不过,该赢的比赛好歹都赢了。 十一月九日,甲B联赛第三十三轮,已经拼到强弩之末的陶然队终于遭遇到四十五天来的第一场失败,客场一比三不敌重庆绿缘。比赛结束的哨音一响,在全场数万山城球迷的欢呼声和满天飞舞的彩纸彩带中,重庆绿缘的教练们队员们一窝蜂地冲到场地里,你抱着我我搂着你,拼命地唱啊跳呀。他们已经提前一轮晋级明年的甲A联赛。在场地边负责保安工作的警察们现在也忘记了他们的职责,任随乐疯了的球迷冲进绿盈盈的草坪,把绿缘队员们的球衣球裤球袜球鞋剥个精光。在回更衣室的甬道里,一个绿缘前锋脸都变色了,抓扯着两张报纸掩着光溜溜的屁股蛋,飞一般地从陶然队员们身边一掠而过,向冉就笑道:“这家伙现在跑得可真快,比他比赛时快多了。”所有人都笑起来。 陶然俱乐部里没人计较这场比赛是胜是败,队员们不在乎,董长江更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十六日在青岛的那场足协杯决赛,要是那场比赛胜了的话,可是他这辈子拿的第一个全国冠军,当然也是陶然俱乐部拿的第一个全国冠军。为了能拿下它,俱乐部已经决定放弃下周三同郑州中原的比赛,“上面了,和郑州中原的比赛无所谓,关键是要拿到足协杯冠军。”集团公司和莆阳市领导的意见,方赞昊第一时间就告诉董长江,“市里还准备拿出三十万作奖金。”这不消方总经理提醒,俱乐部上上下下谁都希望得到那个冠军头衔,即便没莆阳市政府的奖金鼓劲,队员们一样会下死力去拼。 比赛结束,陶然队就没转回莆阳市,当天晚上整支队伍就风风火火地乘飞机前往郑州,俱乐部早已做好安排,就在郑州休整,以赛代练,好好生生备战周末的足协杯决赛。队伍前脚才入住集庆大酒店,后脚一个电话就把方赞昊和两个助理教练惊得目瞪口呆。 挑战广东巨星的郑州中原一球胜,而作客昆明的省城顺烟队被对手打了个五比二,顺烟原本一片光明的冲A前途,突然间就黯淡到极。现在中原队的积分比顺烟多出两分,联赛中中原队主场二比零、客场零比一的胜负关系更是教郑州中原占尽上风,即便下一场他们和陶然踢平、而顺烟拿下对手,按足协的规定郑州中原队也一样晋级甲A。刚才的电话就是莆阳市一个头头亲自打来的,省府有要员发了话,要陶然队不惜一切代价拿下与郑州中原的比赛,确保顺烟能出现在明年的甲A赛场上。 这叫什么事儿?方赞昊和两个助理教练都苦着脸不停地烧烟。“给老董打电话了吗?”方赞昊老半天才问这么一句,“怎么还没见人回来?”守门员教练打了,方赞昊就铁青着脸道:“都告诉他了?”刚才有个家在郑州的老朋友把董长江喊出去吃饭,现在谁都知道这顿饭意味着什么,看来郑州方面的消息比他们更灵通。“这么大的事怎么敢不告诉他?他了,马上就赶回来。” 正话间,董长江板着一张马脸,一声不吭地走进房间,也不和人打招呼,就坐在床边喘气,别人都拿眼逡他,他脸色青不青黄不黄地,木了半晌走过来,端起方赞昊的茶杯,咕咚咕咚一气喝个精光,又拿起守门员教练自己的不锈钢茶杯,也是一口气喝个光,又坐回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上,恶狠狠地看着落地大玻璃窗外灯火通明的市景,再不一句话。 两个助理和方赞昊互相看了一眼,还是由方赞昊来打开话匣子,“老董,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叫顺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哩?我也知道这事你夹在中间的难处。不过,这事牵扯到很多方面,个人的情谊也就不得了。”董长江也不话,只把牙咬得腮帮子一条条筋肉支楞楞鼓起。“市里领导亲自来的电话——他也是传话的人,”见董长江不搭腔,方赞昊只得又道,“为了确保顺烟晋级,咱们和郑州中原的比赛只能赢,不然谁都不好交代。为了这场比赛,足协杯输赢都无所谓。” 董长江扭脸盯着方赞昊,嘶着凉气冷笑道:“只能赢?他得轻巧,这可是人家的主场!就不赢了郑州中原要得罪多少人。即便是咱们赢了又能怎么样,顺烟下一场敢保证必胜?就瞧他们被昆明队打成蜂窝的后防线,进了甲A也是个赔钱货!”董长江扳着指头一条条着不利条件,“中原队在自家门口踢,主场优势、球迷助威、裁判帮忙……哪一条都够咱们喝一壶的,你们就忘记五月份在厦门的比赛了?一场比赛差废了欧阳东一年,还搭进去卡卡多的一条腿。”他阴沉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慢慢扫过,“要照我,管他顺烟是死是活,咱们只管拿下足协杯,有个冠军的名头,谁有不会和咱们认真过不去!” 方赞昊和两个助理心中都知道,董长江这话里透着私心,他是个跑马四方的过江龙,有个全国冠军的称号那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再去哪里都好找碗饭吃,他们仨人可是本省本地人,这时候要不帮顺烟一把,不定哪天就有石头砸自己头上,再,谁敢保证刚才那一会儿的时间郑州人就没在董长江身上下工夫?“话不能这样,”方赞昊给董长江递过一支烟,又给两个一声不吭的助理一人发上一支,自己却没烟,因道,“青岛凤凰是年年都参加足协杯决赛的队伍,连续三年做亚军,他们心里就不憋着一团火?今年好不容易碰见咱们这样的对手,能轻易让咱们得手么?依我看,拿足协杯冠军比赢郑州中原难上不知道多少倍哩。既然这样,那就还不如这个时候扶顺烟一把,也卖市里省里一个面子,以后总归有好处。要是周六还能在青岛夺冠,那是咱们的福分,万一败了,咱们也好有个辞。”他看着董长江的脸色思忖着,就又慢慢道,“上次咱们输给顺烟,就有媒体咱们不顾体育道德,不讲究公平竞争;今年这最后一场甲B联赛,咱们就好生让媒体看看,咱们莆阳陶然,是一个很讲求体育竞赛风尚,很讲求公平竞争原则的球队。” “想赢郑州中原,没那么容易啊。”董长江长长吁了一口气。 看他软了话头不再坚持,方赞昊欣慰地一笑,顺便就是一高帽子送过去,“凭你老董的临阵指挥,这事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今年郑州中原队第一场失利不就是你的大作么?”董长江头又摇摇头,那场比赛他倒是记得一清二楚,从零比二到三比二,那是今年陶然队第一次逆转,也是联赛上半程陶然梦幻般的八战全胜的开始(含两场杯赛)。也就是那一场,他从队里发掘出欧阳东。可到下周三再次对阵中原队,他心里可是一底都没有,客场比赛,不可琢磨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要不咱们先去吃夜宵,回来再议?”方赞昊看看手表,都快凌晨一了,“明天下午顺烟俱乐部的葛副总也要来郑州,”他站起来环视三人一眼,轻轻一笑,“他是来送钱的。” 第六章 数(七) 郑州中原俱乐部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劲,首先是几个中原队员和陶然队里的熟人无法联系,手机传呼一概关机,然后又发现陶然队员入住的十几个房间里电话线全部被掐断,集庆大酒店总台领班的答复是,“他们的主教练亲自来要求的,整个六层从601室到617室的电话线全部断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中原俱乐部总经理和主教练相视苦笑,为确保顺烟顺利晋级甲A,看来陶然这一场是要下死力和自己拼了。 九月十三号,全国甲B联赛最后一轮在九个城市同时鸣哨,省城顺烟的球迷大约是这个下午最忙的人,他们不但要密切关注顺烟队主场同保定万山红的比赛,还有要随时注意莆阳电视台现场直播的陶然客场迎战郑州中原的比赛,只有这两场比赛本省球队都取得胜利,那支让人爱恨交加的顺烟俱乐部明年才能出现在甲A赛场上。 省城的比赛波澜不惊,冲A无望降级无忧的保定万山红一开场就踢得有气无力,软绵绵的倒脚、慢腾腾的攻击,连后卫们的防守也显得无精打采,即便是这样,顺烟还是靠着对方后卫一次回传守门员失误,才在第三十四分钟首开记录。省城的球迷现在可以踏踏实实地放下心来安生观看郑州中原与莆阳陶然的比赛了,这才是决定顺烟命运的一场球。 假如看这场电视转播的人不知道赛前的种种因果,他一定会认为,这场球比赛的双方才是在争夺今年最后一个升A名额。决心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中原队排出5防守反击阵型,这是他们今年纵横甲B的看家本领,这场比赛只要踢平,他们就能晋级,所以防守才是重中之重。为了确保客场抢下这三分,董长江把所有主力一个不漏地派上场,守门员是最近表现抢眼的杜渊海,后卫线以向冉为首、中场欧阳东领衔,前锋是两个意识技术都很有一套的外援卡卡多和克泽,从在足协杯八分之一决赛淘汰大连长风开始,这套41阵型董长江就没换过,也确实是见谁灭谁。 这是一场谁都输不起的比赛,从第一分钟开始,比赛就进入白热化。 第三分钟,中原队两名罗马尼亚前锋在陶然禁区前倒脚,向冉倒地把球破坏出边线,主裁判出示第一张黄牌;第七分钟,欧阳东在中原后场带球突破,对方守卫从背后铲断,五米外主裁判示意比赛继续进行,并且向欧阳东招招手,让正抱着脚踝呲牙咧嘴的欧阳东自己爬起来;第三十七分钟,中原队造越位失败,卡卡多在对方后卫身后接球,边裁迅速举起手里的旗——越位;第四十二分钟,中原队角球,向冉在争抢中与对方队员撞在一起,殷红的鲜血立刻就顺着鬓角汩汩流淌,而他只是让队医简单包扎下就重新回到场上;第四十五分钟克泽在中原队禁区内再次假摔,吃到第二张黄牌,被罚下…… 下半场比赛两队的拼抢更加激烈,好几次中原队员犯规,负责转播的河南电视台导播都没有回放慢镜头的勇气。整场比赛,主裁判一共出示八张黄牌三张红牌,从比赛第七十五分钟起,陶然队就是以九人应战,可这时的比分还是零比零。董长江着急,方赞昊也着急,坐在观众席上那位一直捏着手机的顺烟俱乐部副总经理更着急,可光着急有什么用? 中原队两个罗马尼亚前锋就象两个幽灵一样在陶然队半场游荡,他们有着出色的身体条件和技术,又不存在语言上的障碍,两人轮番骚扰着陶然后防线,即便没有控球权,他们也力图拖延陶然进攻的节奏和速度。对中原队来水,晋级甲A,平局的一分足矣。 第八十三分钟,欧阳东在禁区边缘得到卡卡多的传球,传球后的卡卡多迅速向禁区内插上,吸引到两名中原队员的注意力,另外一名陶然中场从欧阳东背后向禁区内另一方向扯动,在盯防自己的后卫稍一分神的瞬间,欧阳东突然把左脚撩起,从右向左一划,钉鞋虚虚地从足球上划过,当后卫做出向左移动的动作时,欧阳东却用左脚的内侧在足球上轻轻一扣,把足球蹭得向右横移出一米多,跟上去抡起右腿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圆圆的足球就象一颗出膛的炮弹呼啸着直奔球门左上角而去…… 从人缝中兀然窜出的足球让中原队的守门员手忙脚乱,他根本没时间判断球的速度、方向和球门前的状况,纯粹出于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他飞身而起企图阻止这次极其危险的射门,可惜他失败了,他没有能抓下足球,不过他的三根手指还是在高速飞行的足球上轻轻蹭了一下,这就足够了。足球突然变了方向,撞向门柱,然后再重重地弹出来,三个陶然队员五个中原队员连守门员,十八只脚两只手同时争夺着对球的控制权。在足尖即将触到足球的一刹那,欧阳东觉得有人在背后使劲抓扯自己的球衣,他两手无助地空抓几下,仰天倒在球门前,肋下立刻就被狠狠地揣了一脚,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蓦地黑乎乎一片,连大腿上接踵而来的重重一记蹬踏都毫无知觉…… 混乱中卡卡多突然大喝一声,疯狂地冲向球门后的记者席,又踢倒撞翻两面场地边的广告牌,狂奔到一个摄影机面前,撕扯着自己的球衣大声呼喝着呐喊着。电视台导播的反应比那位中原守门员可要快得多,当卡卡多第一声“*”喊出口,他就一把关了音频,于是电视机的观众就只能看见一个黑黝黝的黑人脑袋可笑地在屏幕上扭曲着,光光的头颅、大大的黑眼仁、扁平到几乎可以跑马的塌鼻子和两片厚厚的嘴唇,不过那两排整齐的牙齿倒是够白的!这个景象后来成为莆阳电视台“足球风”栏目最重要的片头片尾镜头之一,卡卡多甚至因为一嘴好牙口而为自己赢得一份牙膏厂的广告合同。 一比零!好极!死守! 最后十分钟,被逼上绝路的中原队全线压上,除开守门员和中后卫,其余队员都过了中线,就围着陶然队的球门狂轰滥炸,可惜他们一直没找到破门的机会。而陶然队员们心翼翼地不给裁判吹罚球的机会,只要有条件,就会拼命把足球踢出去,能踢多远就踢多远,要是逮着机会自己开球,那么是能磨叽一秒就磨叽一秒,杜渊海还因为开球门球时假作系鞋带,被主裁判以“故意拖延比赛时间”而被出示一张黄牌警告。 省城那场比赛已经结束了,在全场数万球迷“谢谢你”的嘹亮歌声中,保定万山红队员们笑着走进甬道,而顺烟队员们却毫无胜利的喜悦,一个个抹着额头鬓角的汗水,焦灼地看着替补席上象山一样矜持稳重的俱乐部总经理,那几位德国教练却是喜笑颜开,不住地对着电视台摄象机做出胜利的手势。省市两家电视台的摄象机不约而同地瞄准总经理,他手持手机面色凝重,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几个俱乐部官员把包围着他的记者挡在一边。现在省城这边是万事俱备,只欠陶然在郑州刮起的东风。 “啊!”总经理陡然张大嘴,就象一只肥胖的羚羊从塑料椅上一蹦而起,拨开人群冲进场内,就象一个孩子般欢蹦乱跳,手舞足蹈,口里咿咿呀呀地也不知道在乱叫些什么?人们疑惑地望着他,顺烟总经理该不是紧张过度得什么病了吧?体育场播音员那略带磁性的男中音适时响起,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郑州赛场最新消息,莆阳陶然队客场……二比零战胜郑州中原!” 本来一片嗡嗡嘈杂声的体育场内陡然间就变成欢乐的海洋,无数彩色纸片从天而降,军乐民乐口哨喇叭响成一片,齐刷刷的掌声就象迅雷一样在体育场上空一遍遍地滚过,大群年青好事的球迷从一人多高的看台上就望下跳,欢天喜地地蹿进场地里抢扒顺眼队员的衣裤,那高兴得已经忘乎所以的顺烟总经理,被一大拨光着膀子就剩一条裤衩的顺烟队员们一次次扔向半空,再接住,再扔向半空…… “感谢莆阳人民!感谢全省人民!感谢……”顺烟总经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张口就连了七八个“感谢”。 甲B联赛的最后一场,陶然队艰难地在客场战胜郑州中原,虽然这确保了省城顺烟来年的甲A资格,却也把郑州中原俱乐部得罪到底。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当着满满一屋子媒体的面,中原俱乐部主教练瞟都没瞟一脸歉意的董长江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这让他那位多年前的国家队队友下不来台。董长江只能自己尴尬地把伸出来的手又缩回去,讪笑着给自己打圆场。 “莆阳陶然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非常生动的一课。”没等主持人话,中原队主教练就抢过话筒自顾自起来,“今年我们冲A失败了,这不怪别人,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自己不争气,怪我这个主教练没当好。明年我们还有机会,还要冲A!”他使劲闭上眼睛,长长吁了口气。在记者们的闪光灯和期待的目光中,他终于不能憋住心底那股腾腾燃烧的怒火,沙哑着声音道,“山不转水转,明年——我们在场上等着你们!” 郑州一场血淋淋的较量,几家欢喜几家愁,愁的是郑州中原——他们一年的工夫和金钱在短短九十分钟里就化为乌有,愁的是莆阳陶然——区区一场与己无关的联赛,后卫线上向冉轻度脑震荡,前锋线上卡卡多髌骨骨裂,其余上场队员个个累得四脚朝天;喜的是省城顺烟——“谢天谢地谢人”,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踏进中国足坛最高级别联赛;喜的是青岛凤凰——足协杯决赛前,对手居然先就恶战九十分钟,还损了一名后卫一名前锋两员大将。 “对这场比赛我们全队上下信心十足,”青岛凤凰主教练在记者的包围中侃侃而谈,“第一,我们这是第三次闯入足协杯决赛,比陶然队有经验;第二,虽然我们在甲A中排名不是很好,可对付甲B中下游的莆阳陶然还是绰绰有余;第三,我们已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而莆阳陶然哩,他们才在郑州踢了一场激烈的比赛……”洋洋洒洒数条理由,每一条都言之灼灼,每一条都言之在理。是啊,今年足协杯冠军那身金光闪闪的外套,青岛凤凰的人不穿,谁还有资格穿?莆阳陶然?——你居然出这话,是不是失心疯了?! 中央电视台二套节目向全国直播这场比赛,万众注目的足球盛会在青岛球迷高奏的凯歌声中徐徐拉开帷幕。 帷幕拉开了,主角配角龙套纷纷登场,喧天的鼓乐震耳的呐喊助威声中,大戏正式开演,然后,就是噼里啪啦摔碎一地的眼镜片。比赛前三十分钟,赛前公认的夺冠大热门青岛凤凰连一次象模象样的射门都没有,反而是今年足协杯上最黑的那匹黑马——莆阳陶然队占据着场上的绝对优势。 第七分钟,欧阳东禁区外距离球门二十米突施冷箭,足球重重地打在门框上,那一声沉闷的撞击让许多青岛球迷的心跳都似乎停止了; 第十九分钟,反击中克泽用纯熟的过人技术连过三名青岛凤凰队员,在最后一名中后卫的阻挡拉扯无效后,他形成单刀,可惜最后临门一脚既没踢正部位也没打出力量,足球正正地落入连挪动都不敢的守门员怀里,错失一次绝佳的得分机会; 第二十八分钟,陶然队经过五次传球,球从后场转移到青岛凤凰队右边路,然后被斜传进禁区,克泽鱼跃冲,被守门员挡下,欧阳东扑进禁区垫射,又被跪倒在地的守门员挡出,另一陶然前锋半转身扫射,被已经失去重心的守门员用大腿挡出,足球弹在一青岛后卫胸膛上,又一次落回禁区,欧阳东再度奋力抢射门,近在咫尺的射门,他就居然把球高高挑出横梁…… 第三十四分钟,青岛凤凰终于有了第一次射门,但是他们的运气远远好过他们的对手,这记看上去纯属挣面子的贴地远射居然在禁区线附近落下,再从地上弹起时,它的速度角度和方向都变得更加诡异,这教已经做好姿势摆好接球动作的杜渊海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足球蹦蹦跳跳地滚进网窝…… 即便青岛凤凰在比分上领先,可场面上他们依然处在明显的劣势,赛后统计结果显示,全场射门凤凰十一次而陶然队有二十三次,角球双方一样都是七次,控球时间青岛凤凰只有百分之四十三,惟独一样统计他们占优,破门次数陶然只有一次,而青岛凤凰是两次。 输了。挤出一脸微笑的方赞昊在更衣室里大声给垂头丧气的队员们鼓劲,“没关系没关系,好歹咱们也是足协杯亚军……”没人搭理他,有人能记住哪年哪队获得足协杯亚军吗?方赞昊一脸的笑容更象是在哭,着着自己也就没劲了,一屁股坐在椅子里长吁短叹,那么多次机会,怎么就没再踢进去一两个哩?到最后一分钟陶然都有机会扳平比分的,可平时速度很快抢意识最强的欧阳东和克泽都没能赶上那个划门而过的传球,青岛凤凰门前一溜三名陶然队员,依次漏掉那粒传球,谁要是能轻轻一碰那球,即便是用脚尖轻轻一碰,那比赛就得进入加时赛啊。 “侥幸,真是侥幸,实在是侥幸啊!”穿着金色冠军服一脸幸福的青岛凤凰队主教练一叠声道,“今天能拿下这场比赛,一半靠我们的实力,一半靠我们的运气。”每个人都知道喜气洋洋的主教练的是真心话,要是莆阳陶然有青岛队一半的运气,现在穿冠军服装的应该是他们。“陶然队错失了至少四次绝好的机会,象他们这样水平的球队不应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尤其是在这样的关键场次里。”这位主教练已全然忘记,就在赛前,莆阳陶然在他眼里还曾经是一支不入流的甲B球队,“我们今年的运气真不是一般地好啊……” 董长江就站在更衣室门边,左手食指和中指捏着那支即将燃烧殆尽的香烟,唆着嘴唇眯缝着长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六章 数(八) 本年度的联赛结束了,杯赛也结束了,为了一场与己无关的联赛,莆阳陶然俱乐部失去它历史上可能拥有的第一座奖杯,依照各媒体的推测,按陶然队和青岛凤凰在决赛场上的表现,如果莆阳陶然没在十一月十三日那场联赛中拼尽全力的话,他们很有可能成为足协杯最大的赢家。 一切都已经过去,现在陶然俱乐部最大的问题是,在一线队二十六名队员中,哪些人应该转会,哪些人要留下来,哪些人需要再斟酌斟酌。欧阳东当然不能放,这也是和顺烟两场交易的一部分;向冉不能放,他是后防线的核心,如果彭山要转会,他是最有资格带上队长袖标的人;杜渊海,这个新近冒头的门将不能放,哪怕留下他的代价可能比较大;克泽,乌拉圭外援前锋,意识、速度、技术都是队里尖的,看来当初十五万美圆的租借费十四万美圆的年薪是捞了个便宜货,要尽快把来年的合同敲定…… 今年足协又不知道哪根筋出问题,居然开放转会市场,球员可以自由转会。叶强在单位请了半个月假,专门跑几个队员的合同。实际上,向冉欧阳东他们的合同处理起来很轻松,在一个月之前叶强来莆阳时,他就和俱乐部协商妥当,只需要俩人在合同上签个字就行,麻烦的是杜渊海和甄智晃的合同。陶然俱乐部已经把甄智晃的名字写进转会大名单里,他这样的年龄和能力,很难再寻到一个好东家,好在百般追求欧阳东不成的广西漓江俱乐部退而求其次,希望通过叶强把即将退役的彭山招到麾下,与彭山同为广东湛江人的甄智晃自然也跟着沾光,反正广西漓江后方线上也缺兵少将,一个俱乐部拼命想腾出位置招纳新人,一个俱乐部正要有经验有身高的后卫充实防守,又经叶强在中间这么传针引线,两边一拍即合,转会费八万月薪七千,甄智晃立刻卷铺盖走人,兴高采烈地去了广西。 杜渊海的事情最是麻烦,伙子在足协杯上一战成名,又接连几场都有出色发挥,好几家甲A俱乐部都瞄上这个冉冉上升的新星,再加上他本身心高气傲,陶然俱乐部开出的待遇他根本就看不上眼,方赞昊接连了几个价码,他都是不理不睬,末了只对叶强,“你帮我去和姓方的,至少要这个数,”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来回翻一翻,“年薪二十万,签字费二十万,否则你就帮我换个地方。”叶强抬起眼皮觑他一眼,只是咂咂嘴,也不好再什么。他也不看看自己值这个数么? 听叶强一,方赞昊当场就给气乐了,“他是不是穷疯了?这个数他都能得出口?”一旁的董长江阴沉着脸也不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吞着烟。刚刚踏入甲A行列的省城顺烟俱乐部最缺的就是好门将,杜渊海恰恰也是他们想从陶然收购的人,因此上顺烟手笔颇大,一张嘴就是转会费八十万,只要杜渊海应一声,回省城立马就给一套房子,十八万的房款首期顺烟俱乐部帮他出。 叶强在省城和莆阳之间来回折腾两三天,总算摆平杜渊海的事情,回了省城杜渊海就要请他吃饭,叶强连连摆手,只一来家里事情多,二来又有好多天没去单位,得去照应一下,就婉言拒绝。又过一两天,向冉爱人卢月雯住院生孩子,给向家添了一个六斤三两的大胖子,叶强就买了不少礼物去莆阳,向冉作东,请叶强和欧阳东在市郊一家僻静干净的酒家吃饭,至于卢月雯那边,自有向冉岳父岳母在医院家里两头照应。 酒桌上,叶强就把杜渊海的事前前后后给两人了,欧阳东只是笑笑摇头,向冉倒一撇嘴,冷笑道:“我一直就瞧那子不地道,……没得势前夹着尾巴和个孙子似的,后来打上主力能挣钱了,任谁的帐都不卖。”他一口喝干杯里的残酒,哈着酒气又道,“甄哥没走前给我过一档子事情,有天晚上在三岔口鱼庄,他差没和这子摔打起来,为了抢一个婊子,杜渊海就敢把酒瓶子望彭山头上砸,亏得彭山躲闪得快……” 欧阳东就摆手打断他的话,“不这事了,别为了一个杜渊海坏了咱们的好心情。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来,再喝一杯。”向冉是个粗性人,欧阳东劝酒叶强在一旁递话,一连喝了两三杯,就丢开这事,和两人东一搭西一段地聊起来,着着,话题就绕到叶强身上。 叶强以前家境艰难,也就很少和烟酒沾边,欧阳东和向冉都是善饮的人,他只是用可乐代酒陪着,见到自己身上,挠头思量半天,便道:“我大约也快下岗了,”着摇头苦笑。欧阳东向冉互相望一眼,便一起盯着他。下岗?他是退役运动员,不论好歹也算是对国家有过贡献的人,也会下岗?难道这事省体委市体委什么的也不管不问? 叶强摇摇头,“要是当初没去公交公司,现在一个月倒也能拿五六百块的退休金,不过退役运动员三次被推荐工作后不去,也得自谋生路。现在公交公司也几乎都是承包制,象我这样一个残废,谁还愿意养着?”看俩人都怔怔地不话,他倒先笑了,“下岗也没那么严重。”他摸出兜里的烟,了一支,这是他新近染上的毛病,陪几个俱乐部头头脑脑的吃吃喝喝,少不了烟酒茶伺候,自然也就有了那么瘾。“帮你们几个人的事情办妥帖,我也挣了十好几万。明年春节一过,我现在住的老街道就要拆迁重建了,那一片的老街坊都要搬去一个新建区,我就准备在那一带买个铺面做本生意,能供女儿读完高中就够了。能不能考上大学,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要真有读大学那一天,我供养不起,少不得教她来找你们这两个叔叔照应。” 欧阳东和向冉一齐笑起来,连声应承,向冉:“不找我们,她还找谁去?”欧阳东只是笑,也不话。 第七章 路(一) 傍晚,淅淅沥沥的冬雨中,刘岚打着一把精美的伞,在街道上慢慢踱步。这雨从周四她还在省城时就悠悠然忽紧忽慢地飘着,直到她今天中午回到莆阳,细细的雨丝还是那样,被阵阵寒风卷夹着在大地上肆虐。她的心情也和这风雨一样,忽而开心忽而寂寥,有许多话她都想告诉心中的他,可想的话是如此多,事情又是如此纷繁复杂,她真不知道该从何起,出来后,他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心情。 她和欧阳东约好见面的酒吧就在那栋高高矗立的商场背后,离这个街口不到五十米,可刘岚却在马路这边驻留了好一会儿。从电视台到这里的一路上,她都在心里反复草拟着腹稿,这可比她采访前的准备工作难得多。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女人不时回头看她两眼,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站在这里,又是一脸的彷徨和迟疑,到底是为了什么? 欧阳东早就到了,自从刘岚去省城参加那个什么“七省市电视主持人大赛”,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见面,下午刘岚回到莆阳给他打电话时,他高兴得什么似的。“比赛的结果怎么样?是第一名吧?”欧阳东兴奋地问道,其实刘岚是第一还是第几他都不在乎,只要能听见她的声音就好。“什么第一啊,是第五名,丢脸死了,”刘岚在电话那头似嗔似怪地轻轻了一句,欧阳东就咧着嘴呵呵地笑,“第五名也好啊,那么多人参加,……可惜电视台没转播,要不我就能在电视里看见你了。”欧阳东惋惜地啧啧叹息。 “晚上你有空么?”隔了好一会儿,刘岚才在电话里这样轻轻地问道,她知道欧阳东他们已经放假,不过他回桐县也没什么事,不如趁这机会在基地的健身房里好生练练力量,他那瘦削的身板在比赛中对抗时总有吃亏。欧阳东笑道,“当然有时间了,要不晚饭我请吧,权当庆贺。我再叫上向冉,你也把你那几个同事邀约上……”刘岚打断他的话,“就我们俩,我有好多话想和你。” 有好多话对自己,刘岚要告诉自己什么哩?欧阳东胡乱猜想着,茶几上一壶果茶已经让他喝下去一半,服务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续上水,就问:“先生,你还要什么吗?”“有开心果么?来两袋。还有你们这里炒的那种裹糖花生米,”这些都是刘岚最喜欢吃的东西,每次两人来这里坐坐,她都会这些。他也有事要告诉刘岚,舅舅打来电话,十二月三日农历十一月初六,那天红英妹子出嫁,一家人都想他能在那大喜的日子前赶回去,他今天也想把这事告诉刘岚,要是刘岚能在电视台里请下几天假,那他们就能一起回去。至于刘岚父母那道坎,现在应该不算个事了。 刘岚终于来了,她今天穿着一件短腰的牛仔上衣,长长的黑发自然地披在肩头,两泓秋水般的眼睛就象会话一样,滴溜溜在欧阳东身上打个旋,红苹果一样的脸上就露出喜悦的笑容。 “你来很久了?” “没。也是才到一会儿。”欧阳东细心地把刘岚手中的雨伞接过去,斜斜地靠在墙边,伞头耷拉在一盆塑料花中,这样伞面上流淌的雨水不至于弄污酒吧的木地板。本来想过来帮着搁雨伞的服务员走了两步,看欧阳东已经把东西归置好,就笑着退了回去。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欧阳东把茶几上的两三个瓷碟望刘岚身前推了推,刘岚抿着嘴唇垂头不语,只用手拈了一颗花生米,慢慢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干果喀喀嚓嚓的细微破碎声在静静的酒吧一角响起。午饭她也没有吃,不过现在她一都不饿。事情到底该怎样和欧阳东哩? 自打坐下来,刘岚就一直怔怔出神,由着欧阳东一个人在那里笑呵呵地自自话,他都了些什么,刘岚一个字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你怎么了?”好一会儿,欧阳东总算发现刘岚今天和往日很不一样,就象丢了魂似的,问她什么她只是笑笑,问她笑什么,她也只是笑笑。 “没,没怎么的,”刘岚张皇地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红润的面孔上挤出一抹笑容,道,“你接着,我在听着哩。”着就又低了头不言声。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没事?欧阳东也不穿,只是很关心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刘岚咬着嘴唇摇摇头,也不话,就捧起热气腾腾的茶杯,让那股热气温暖自己冰凉的手。那些话,到底该怎么样,才能不伤欧阳东的心哩?她瞟了欧阳东一眼,他的眼睛里全是关切和怜惜。 欧阳东望着刘岚,张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要是刘岚愿意告诉自己,那不用自己问她也会,要是她不愿意,那她肯定有不能的理由。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话,只有门口两三个服务员在低声议论着什么事,时不时有几声刻意压低的浅笑。 良久,刘岚才轻轻道:“周六的主持人大赛,我是第五名,”她这话时没抬头,既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给欧阳东听。欧阳东头,这事他知道,刘岚亲口告诉过他,他也在今天的报纸上看见了,报道里特别提到本市电视台的刘岚,她在这次七省市大赛里表现优异,只是在“演艺”这个题目上略有瑕疵,所以才与前三名无缘。 “……上海有一家电视台看上了我,他们的副总找我谈过一次,他们那里明年要开个新频道,很多栏目都需要人,尤其是我这样既有一线采访经验又有主持能力的人,”刘岚这话时依然低垂着眼帘,她很希望知道欧阳东现在的态度,可她又不敢正眼看他。 欧阳东只是笑着不置可否地答应一声,急切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刘岚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上海那家电视台规模很大,这两年正是它高速扩张的时期,从时事新闻报道到电视剧制作播放到体育赛事转播无所不包,几乎涵盖社会的方方面面。“象你这样的人才正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你考虑考虑,到上海来发展。”那位有着国内外好几家著名大学教授头衔的副台长话时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的话不多,给刘岚的震动却很大。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刘岚并不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呆在莆阳电视台这么个地方,她也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负,虽然她很少提及,但是她那几个密友都知道,她的最大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走进中央电视台,成为一个资深记者,或者成为一个著名栏目的主持人,亲身引领观众去细致地了解、观察、思考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 刘岚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她以为这事至少要等到她回到莆阳之后才会有眉目,她还有很充裕的时间反复权衡思量。她错了,就在第二天上午,两个上海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就带着合同找到她。 欧阳东端着玻璃杯,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听完刘岚的讲述。“你觉得,我去上海发展,合不合适?”刘岚心翼翼地窥视着欧阳东的脸色,忐忑地问道。 这还能让欧阳东什么?不合适,她已经同人家电视台签订了三年的工作合同,白纸黑字有她的亲笔签名,现在就是想反悔也不可能,再她在莆阳电视台已经辞了职。合适,可欧阳东觉得她去那里真是不合适,至于不合适的理由,他又确实找不出一个能站住脚的理由。刘岚是自己的什么人,自己又是刘岚的什么人,关系到她一生事业这么大的事情,人家来问自己,那都是给自己面子,是看得起自己,想帮别人“是”或者“不”?得了,省省吧,你欧阳东算哪棵葱? 想着想着,欧阳东在心底里蓦地哑然失笑。真是的,自己可真是矫情啊,一天到晚脑袋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妄想着这些事情?自己一个穷山沟里摸爬出来的穷子,能混到现在这份上就不错了,有吃有穿,有房有钱,还不知足,还奢求什么?莫非自己还真妄想攀上那高枝? 看欧阳东目光呆滞脸色阴晴不定,刘岚愈加心翼翼,凝视着他,声细气地又一次问道:“你哩?问你啦。” 欧阳东头,示意自己听见了,就展颜一笑道:“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你应该去上海发展。”他端起茶杯喝口水润润火烧一样的嗓子,又道,“在莆阳这地方,”他自失地一笑,就没再评价这个新兴的内陆城市。“上海这十几年发展很快,在亚洲和环太平洋地区已经隐然取代了香港的地位,成为一个新的经济贸易金融中心……”他搜肠刮肚地找对上海的评价,这都是他平时消磨时光看报纸得来的东西,想不到现在居然能用上,而且得滴水不漏。 刘岚呆呆望着欧阳东,她可真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一番言辞,半晌才问道:“你也觉得我去上海好?”“当然了,人望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这样好的机会,你真的该去,即便没有成功,好歹也是追求过奋斗过,”欧阳东诚挚而热切地看着她,侃侃而谈,“有机会,奋斗了,没达到目的,那不遗憾;有机会却没奋斗,那就会给自己留下深深的遗憾。”嘴里一套一套话着,欧阳东肚子里却全是冷笑,刘岚你都已然同人家签了三年合同,这个时候却来假惺惺请教自己干什么? 能过的话都翻来覆去地了三两遍,欧阳东再也找不出新的辞,就停了话头,端起杯子喝水,目光闪烁游离着,再不肯和刘岚那探询的眼神交汇。刘岚也猜不透欧阳东那一大段长篇大论里到底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便不肯再话。两人就这样默默坐着,各自手里抱着一杯果茶,各人心里揣着一大堆心思,都靠在座位里胡思乱想。 安静的气氛让两人都感到很压抑,也很难堪,欧阳东张张嘴,想什么,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却顺口问了一句:“你几时动身去上海?”正在东想西想的刘岚也就顺口回答,“明天中午的飞机。”一问一答之间,两人的目光轻轻地碰撞在一起,又逃避似的赶紧各自低垂下眼帘。欧阳东抿抿嘴唇,把刚才思量好的那句话吞回肚子里,人家飞机票都准备好了,自己还好意思教她留下来?别自找没趣了。他嘴角咧了咧,一个嘲讽的微笑凸显在他瘦削的脸膛上,就偏了头,虚起眼睛瞪着酒吧外灯火辉煌的街道。 偷偷窥视着欧阳东那安静平和中带着一丝微笑的脸,窥视着他那幽暗深邃的目光,刘岚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傻的事情,要是自己没签那合同就好了,要是自己没去参加那个什么大赛就好了。要是欧阳东现在对自己,“你留下来吧”,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撕碎那张合同,什么事业前途发展,让它们通通见鬼去吧,自己宁可守着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过一辈子…… 可直到欧阳东把她送回宿舍,也没再多一句话,刘岚也找不出什么话来,两个人就默默地走着,从繁华的市区走到滨江路,再从滨江路走到九藻街,从九藻街走到南兴巷,穿过南兴巷向西一拐,就影影绰绰地看见电视台的招待所,那就是刘岚他们这些电视台单身职工的宿舍。 “好了,我就把你送到这里,我也该回去了。”欧阳东笑着告辞。 “明天,你能来送我么?”刘岚一路低垂的头现在却仰得高高的,圆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欧阳东。 欧阳东抿嘴笑笑,想了想,摇头道:“明天俱乐部安排了一场比赛,我现在是主力,临时请假怕不好。我就不来送你了,到了那边,空了别忘记经常给我来电话,”他躲闪着刘岚期冀的目光,不知所以地头,转身便走了。刘岚当然知道他最后的那些全是谎话,陶然俱乐部早就放假了,可她不能揭穿他,也许这善意的谎言对两人都好。 她一直等到欧阳东钻进一辆出租车,直到出租车消逝在一段一段的路灯灯光下,才慢慢地走进电视台招待所。 第二天傍晚,就在刘岚离开莆阳后几个时,欧阳东也背着一个的挎包,走出陶然俱乐部基地,在基地大门口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去火车站。” 他要回桐县去参加红英的婚礼。 第七章 路(二) 幺妹子红英成亲的第二天,欧阳东就拎着他那个的挎包,急慌慌地逃离桐县。之前在电话里提到的姑娘没能和欧阳东一道回去,舅舅一家人就很是纳闷,从欧阳东那故作轻松的言谈举止,他们也能猜出个**不离十,因此上热心肠的舅妈自然当仁不让,四处张罗着给欧阳东一户好亲事。回桐县才九天时间,欧阳东那嘴碎的舅妈就一口气给他介绍了三四个对象。提起欧阳东,这一片街坊谁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在省城挣大钱的运动员,谁家要有好女儿,还不上赶着来攀这门亲,这让本想回桐县好好休息几天的欧阳东更累,在那些被媒人和舅妈夸成一朵花一样的姑娘面前,他时常尴尬地连个囫囵话都抖不清。这倒不是他腼腆,而是他现在确实没这份心思来搅和这些事。 欧阳东没去省城,直接就回了莆阳。现在还是放假期间,偌大的基地里冷冷清清地,时常一个上午也难得看见一个人影,一队二队要到十二月二十号前后才会重新集中,三队倒是天天下午都要来基地训练,可那些都是还在读书的十来岁半大子,欧阳东哪里能和他们钻在一起?没事时,他上午就一个人在操场上跑几圈,或者去健身房里呆着,要不就在寝室里看电视打发时间,中午便和几个留守的俱乐部工作人员一起吃食堂,下午哩,通常都随便抓一本书,顺着江边去那间滨江茶园里喝水看书,日子倒也悠闲。 这样的日子只能算是悠闲,不能是清净,实际上欧阳东的生活一都不清净。隔上两三天,已经开始在上海那家电视台上班的刘岚就会给他来一通电话,工作的辛苦,大上海的繁华,也和新同事之间诸般种种的交际。每次接到刘岚的电话,欧阳东总是笑着,听着,在恰当的时候关切地问上一句“然后哩,又怎么样?”,或者就很开心地笑几声,再嘱咐刘岚一定要注意身体,要注意安全。放下电话,他就咬着嘴唇,一晚上都阴沉着脸,然后就去健身房举杠铃练力量,直到汗流夹背手脚酸软才慢慢走回寝室,洗个澡换身衣服倒床就睡。每当他想方设法让那段不成功的感情从头脑中消逝时,刘岚就会给他来个电话,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或者一个坏消息或者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再度把他隐藏起来的情感从心灵深处呼唤出来。 “是么,这样你的栏目在元旦那天就播出第一期?”欧阳东斜依在床头,对着话筒轻笑着道,“那你可要好好表现。可惜莆阳这里收不到你们的节目,要不我肯定要看的。”搁下电话,欧阳东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冷笑。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难道不知道,自打她登上去上海的飞机,两人那一段连“开始”都不上的关系已经断了么,两人相隔千里,在这样一个飞速发展变化的社会中,那种本来就模模糊糊的情感,还能持久?就靠三天两头一次几分钟的电话,能维持么? 刘岚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去打这样的电话。她很清楚,她和欧阳东之间的事情已经完结了。因为谁都没有过承诺,因此就无所谓谁对谁错,只是她心里总觉得自己在这事上,有些对不起欧阳东,她总想做什么来弥补他,但她又不知道这弥补的事情该从何做起…… 离假期结束越来越近,基地里也就日渐热闹起来,最先来报到的是俱乐部新转进的队员,早来两天也能挣个好印象,不定主教练一高兴,兴许在来年联赛时就能有个更好的出场位置。这几天还有好些老外在俱乐部进进出出。按主教练董长江的曲画,陶然队冲A的本钱就是快速攻防,这就对队员个人能力有了更高的要求,而现有人员除了一套老班底之外,无人可用,所以后防中场前锋三条线都要补充人手,国内找不到好的,就找外援,当务之急就是要一个好后腰和一个好前锋。 欧阳东可没兴趣看那些试训外援在场上卖弄,吃罢午饭,他就夹着一本书溜出基地,在大门口突然有人叫住他,声音既陌生又熟悉,转头看时,却是一年多时间没见的老教练尤盛,裹着件灰色大衣,周身上下依然是那样一丝不苟,正笑眯眯地站在大门一侧望着他。 “尤指导,您几时回来的?”对于这个引领自己踏进职业足球圈的人,欧阳东有一种不出的亲切和感激,他几步抢上前去,就紧紧握住尤盛暖烘烘的手掌,一叠声地问道,“您怎么就来莆阳了?” “我回国好长时间了,”在基地边一家茶坊里坐定,尤盛一边,一边就摸出烟盒上一只香烟,看着服务员当着两人的面用滚烫的开水把红枣枸杞菊花诸般物事调制成一壶清香扑鼻的果茶,兴奋地直搓手,乐呵呵地道,“你不知道,在比利时我就时常想着这里的果茶,自己试着弄了好多次,就是出不了这个味道。没把我给急死。”就抢起茶壶,给欧阳东和自己都满满盈盈倒了一杯,也不客气,吹着凉气就哧哧溜溜地喝。 欧阳东笑道:“那一会我去找这茶坊的老板要几包配置好的料你带回去。要不,干脆就找他要个配方,反正这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他再不会推辞的。”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法子?”听欧阳东这样一,尤盛猛地一拍大腿,满脸懊悔,“早知道年初回欧洲就该去要个方子,那就再不至于馋到这份上。我和比利时的朋友起这茶的诸般好处,他们还都不信,非我是言过其实,这回再回去,非得让他们好好开开眼界不可。”欧阳东就笑道,“他们没喝过这东西,当然不知道它的好。等他们知道它的好了,您就别请他们喝,也让他们尝尝那股子煎熬的滋味。”两人便一起笑起来。 一番笑,乍然重逢产生的那种拘束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的心情渐次平复下来,欧阳东自然想知道尤盛为什么突然回了内地,为什么又来了莆阳。 “我这趟是回来推销球员的。” 去年在九园做了半年教练,尤盛就发现国内球员交易市场火得厉害,九园一散伙,他就起了做球员经纪的心。回到比利时,他把贸易公司进出口生意上的事情全都交给老婆儿子打理,自己先是带着比赛录象跑了比利时国内几家中下游俱乐部,想把欧阳东引荐过去,倒也有那么一两家俱乐部对欧阳东感兴趣,可他和欧阳东一联系,恰好欧阳东那时又新近签了租借合同,这事便只能不了了之。虽然这事没成,可有家俱乐部正有打不上比赛的富余球员,在比利时打不上比赛,兴许在中国这个新兴市场就有出路哩,就委托尤盛把那几个队员介绍到中国来,夏天转会市场开放时,尤盛已经替甲A甲B三家俱乐部引进了四名欧洲球员,自己也赚到不菲的介绍费。他索性在比利时足协注册了经纪人的执照,凭着在国内和欧洲多年积攒的人情交际,在这新行当里却也算是如鱼得水。 “这趟回来,就是带着几名外援来试训。”尤盛笑着又给自己续上一杯茶,“现在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过两天我就得回去。”着就抬头看了欧阳东一眼,“你哩,在莆阳队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啊,还不是老样子。”欧阳东抿着嘴乐呵呵地道。尤盛也笑,“还是那样训练时出工不出力吧?”对这个弟子他是最了解的,训练时死活好歹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才把他招进九园那几天,他可没少被九园那胖经理埋怨,有一阵子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看走了眼,找个滥竽来充数。这种怀疑一直延续到欧阳东上场比赛。那场对甘肃白云的比赛,最后时刻尤盛把欧阳东派上,本意不过是想让这踢业余足球出身的年轻人去体验下什么是真正的足球比赛,他可没想到欧阳东上场之后表现会那么抢眼,而且在接下来的比赛里让他惊喜不断。 欧阳东挠挠修剪得有棱有角的平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就为这事,董长江也没少找他谈话,可训练时他就是提不起精神,然而一到比赛场上,他的精神头呼拉拉就来了,平时再不会做的动作、再不敢想的传球,他一比一画做得有模有样。 议起九园队的旧人旧事,两人都唏嘘感慨了老半天,尤盛便换了个话题,“听你今年转会从顺烟转会来莆阳,是甲B的第一天价,一百万。”尤盛啧啧称赞,“这样的价格快追上甲A前几家俱乐部的主力球员身价了。”欧阳东摇摇头,道:“那是两家俱乐部给媒体和别的俱乐部听的,好让他们死心。其实我转来莆阳,转会费才五十万,年初的租借费都还包含在里面。”不过签字费却是二十五万,再加上付给叶强的十五万,陶然为了得到欧阳东,也花了五六十万。 尤盛只是头,听见那个数他就怀疑这中间有猫腻,从欧阳东嘴里出的数字和他想的也差不多。五十万人民币的身价,折算成美圆也就六万左右,要是陶然俱乐部肯放人,不定在比利时甲级联赛或者德国甲级联赛里,能给欧阳东寻个东家。他总没忘把欧阳东带去欧洲的事情。 欧阳东却笑着摇摇头,道:“尤指导,我这水平出国,怕是要丢您的脸啊。”开玩笑,他欧阳东一个中国甲B球员也能去德甲踢球?能否成行那是后话,陶然俱乐部就是第一只拦路虎。今年俱乐部目标远大,光引进内外援就已经填埋进去三四百万,自己好歹也是进攻核心,想让一脑门心思琢磨着冲A的董长江和方赞昊放过自己,根本不可能。尤盛历来对自己另眼相看,他倒不怀疑尤盛的诚意。 看欧阳东脸上带出几分犹疑不决的神色,尤盛却以为他是怀疑自己,或者有什么顾虑,便热切地道:“东子,我这可是实心实意地想把你带去更高水平的联赛。你有天赋,又有头脑,身体条件也不差,在比利时这样的欧洲二流联赛很容易就能出人头地。欧洲人实在,看人是先看能力,”欧阳东正色摇头道:“尤指导,出国的事情真是不好,”他话没完,尤盛倒有几分急了,“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去年九园冲甲,谁不知道它是货真价实的鱼腩,可就你一个欧阳东,整整把九园的水平提高一个档次。你来莆阳,我也听,你禁赛一复出就在足协杯上帮着莆阳队实现大逆转,硬生生把个一比五翻成四比零,还在足协杯上把甲A好几家大俱乐部打得人仰马翻,这还不能明问题?” 欧阳东笑着听尤盛完,见有话缝,就道:“尤指导,您都知道这些了,……您想,陶然还会放我走吗?”这轻轻一句话,立时就教尤盛泄了气,是啊,他要是陶然俱乐部的总经理主教练,象欧阳东这样的队员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当初九园集团卖球队时,他不也口口声声了一句,“只要欧阳东向冉这些队员还在,给我一年,我还能让九园俱乐部出现在甲B赛场上。”看来,这趟来莆阳,一准是两手空空白跑一趟。 晚上欧阳东邀约上向冉,师徒仨人就在莆阳市区找了家好餐馆,连接风带叙旧,笑笑直到半夜。 两天后的下午,欧阳东前脚在省城机场送走尤盛,后脚就和其他队友一同登上去云南昆明的飞机。又一年的海埂春训开始了。 没完没了的跑圈总算在全队合格的哨音中落幕,马上就要春节了,俱乐部就在昆明吃的团圆饭,在昆明机场,队伍就地解散。春节放假六天,大年初四所有队员都要重新归队,一年一度的“萌芽杯”义赛农历正月初七在莆阳举行,根据足协的赛事安排,本着就近比赛的原则,这场“萌芽杯”在陶然和省城顺烟两个俱乐部之间举行。 大多数家不在本省的队员都没回去,春节期间飞机票紧张,再统共也就六天假期,来回奔波一趟人也累,他们倒是宁可呆在莆阳。反正年年都有春节,来去也就那么回事,不回去既省心又省事,到年三十给家里打个电话问个好,就什么都齐了。 欧阳东倒没和向冉他们一道回莆阳。从去年国庆节开始,他就再没回过省城,刘源叶强都嚷嚷着让他非得在省城过春节不可,不过年三十他好要去殷老师家拜年,顺便就在殷家吃团年饭。在他心目中,纺织厂子弟校那栋红砖老楼比着桐县那套房子更亲切,更让他有一种家的感觉,要是秦昭那丫头对自己能象幺妹子待自己那么好,就更象是个家了。 第七章 路(三) 年三十中午,细蒙蒙的雨丝就从阴霾的天空中飘洒下来,被强劲的冬风卷杂着,没头没头地向街上零星的行人砸去。这是劳碌一年的人们最盼望回家的时刻,行人个个手里提着大包包的年货,掩着怀低着头,行色匆匆。 快餐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这风雨交加寒天里,谁还愿意呆在户外哩,再今天又是大年三十,谁还不紧赶慢赶地回家去团圆。秦昭又一次低头偷偷看看手表,三二十四分,再过六分钟,她就可以下班了。还在学校读书时,她就在周末来这家快餐店做工,挣钱贴补家用,现在放寒假,她更是推掉所有同学朋友的邀约,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里。要不是快餐店有规定,每名员工每天工作时间限制在六时之内,她宁可一天干上十几个时。这里一时薪酬是七块五,寒假二十多天,她就能挣上一千多块,这够她在学校三个月的用度了。 透过快餐店明亮的大玻璃窗,她看见李倩从街对面兴奋地跑过来,一面躲闪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一面还和她扬手打招呼。她那双暗红色的中腰皮靴在湿漉漉的街面灵巧地跳动着,秦昭似乎都能听见那咯噔咯噔的踏地声。李倩的男朋友孟新光手里拎着好几个塑料袋,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神色紧张,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什么。 总算熬到打烊下班的时间,秦昭在更衣室里麻利地换了衣服,第一个跑出快餐店。推开那厚重的玻璃门,呼啸的北风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发现天空中飞舞的不是雨丝,而是一粒粒晶莹的雪珠子。下雪啦,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二次看见下雪,秦昭兴奋地伸出手去接了几颗雪,那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东西一落到手掌中,立刻就化成一滴水。她皱起鼻头,自己个就傻呵呵地笑起来,便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 李倩依偎在孟新光怀里,冻得缩手缩脚,两腮都挂着紫红的晕团,吸着鼻涕急急巴巴地道:“死秦昭!还不走啊,再不回去我就要冻死了。”着,就使劲跺脚。秦昭笑着从孟新光手里接过两三个口袋,打开看时,水果干鲜肉食一应俱全,便过去亲昵地挎着李倩的胳膊,微笑道:“走啦。” 李倩是上月才在殷家租房的房客,就是本省人,她男朋友孟新光老家在新疆,是她大学里的同学,在学校里俩人就好得你情我侬地,毕业时都舍不得那段感情,都没理会家里的反对,一起留在省城。现在李倩在一家电脑公司做会计,孟新光在一家报社做文员,两口合起来一月收入也有一千好几,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起初殷素娥可不喜欢这一对夫妻,不过女儿每月那两三百块的花销用度是雷打不动的开支,靠她自己微薄的工资再不能应付两母女的吃穿住行,再最近房子又不好租,没奈何,她也只好让李倩和孟新光搬进来。 秦昭却和大不了她两岁的李倩一见面就投缘,很快就厮混成无话不的好友,偶尔闲了无事,她也去李倩上班的地方转悠一圈。模样俊俏的秦昭在那里自然大受欢迎,电脑公司里好几个单身男青年都在找李倩打听秦昭的事,有胆大的,干脆就有话没话地拉着秦昭一通胡扯。 “今天早上我出门时,听你妈,今天有客人来的。是谁啊?”李倩早从秦昭嘴里知晓得一清二楚,他们在本省本城一个亲戚都没有,这大过年的,谁还能在年三十来走动? “以前纺织厂一个工人,也是房客。在我们家里住过一年多。”秦昭不想在这事情上罗嗦,见欧阳东第一面时她就很讨厌那家伙,尤其是他那双假惺惺的眼睛。当她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唠叨着让她对欧阳东不要那样冷嘲热讽时,她就更讨厌。不就是帮自己出了大学的学杂费嘛,等自己毕业挣上钱,一定还给他,不知道那时自己连本带利把钱摔在他面前时,他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也来你家过年?”李倩很好奇,就殷家那一套二的屋子,还能再挤着住下一个人? “不,他大约自己会去寻住处吧。他在省城朋友多,寻个住的地方还是没问题的。”秦昭再不想在这事上耽搁,便撇开这个话题,扭头问一旁的孟新光,“你买的都是什么,这么多东西?”孟新光举举手里的口袋,笑笑道:“其实也没买什么,好些都是单位里发的年货,我就买了几瓶酒,还给你们买了两瓶红酒。过年的,图的喜庆热闹。”他这头,李倩已经拉着秦昭拐到路边屋檐下一个地摊上,两条长凳支起的木版上,摆放着各色花炮爆竹,魔术弹、二踢脚、礼花……还有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挂鞭,琳琅满目种类繁多。 秦昭花了十块钱买了一个二十六发的魔术礼花,李倩和孟新光却花上两三百块买了一大袋,“除旧迎新啊,当然要把各路邪神都赶得无影无踪。”还在回家的路上,李倩就迫不及待地了一个二踢脚,“嘣——啪”,清脆的爆竹声在空中缭绕,久久不息。 还没进屋,秦昭就听见欧阳东的声音。“……我没回桐县,也没回莆阳,就在省城哩。”他在打电话,声音很温柔,“你今年也不回来吧?那边热闹不,我好象听见有爆竹声,”看见秦昭穿着那件红色羽绒衣进屋,欧阳东站起来笑着和她头,算是打招呼,一面接过她手里的塑料口袋,就又对着手机轻言细语地道,“你知道,春节的飞机票有多难买,更不要去上海这样的大地方,我跑遍昆明也没搞到一张……” 跟在秦昭背后的李倩和孟新光都看见屋里这个大个子男人,他穿着有单薄,一件普通的毛领皮卡克里套着一件薄薄的深褐色毛衣,腰间围着一张细花的围裙,显得有几分可笑,不过相貌倒是让人印象深刻,一张线条分明的长脸上嵌着一双黑黑的瞳仁,鼻梁挺直,两片嘴唇向下稍稍弯曲,一看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看见他们俩进屋,年轻人目光灼灼地在他们身上一扫即逝,便露出友善的微笑,也对他们头。欧阳东已经看出来,这就是刚才殷素娥对自己谈到的那对夫妻房客。 “你来多久了?”秦昭问欧阳东,也不待他回答,就朝厨房大声喊着,“妈,我这就来帮忙。”欧阳东已经收了电话,笑着,“没什么事了,菜啊料的全都备妥了,就等你们回来。我和殷老师这就动手炒菜。今儿个我也来露一手。”秦昭也不理他,自回卧室脱下厚厚的羽绒衣,换上一件家常穿的衣服,边挽着袖子边望厨房里走,就把欧阳东给撵出来。 欧阳东坐到沙发前,才和孟新光了一句话,“外面下雪了吧?”秦昭就在厨房大声嚷嚷起来,“欧阳东,把围裙给我!”欧阳东急慌慌地又站起来,手忙脚乱地解围裙,又给秦昭送去厨房,孟新光和站在圆桌前望几个盘子里摆放糖、瓜子、水果的李倩对望一眼,都是忍不住地乐。他们现在是一个心思,都以为欧阳东是秦昭的男朋友,虽然秦昭还不到二十,不过李倩和孟新光谈朋友时,也才十九岁。 一向在吃食上讲究精当细致的殷家母女都做得一手好菜,就在相互还很陌生的欧阳东和孟新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话间,圆桌上已经满满腾腾摆布上十几样菜肴,全鸡全鸭全鱼,拌三鲜、烧牛筋、炒鸡蛋……李倩又拿来两个玻璃杯,都斟得满满的。她男友好喝一口酒,这是她特意从大商场买来的五粮液,就是不知道是真五粮液还是假五粮液。 “菜齐了,都坐过来吃吧,”殷素娥笑着招呼两个年轻人落座。李倩和秦昭一个架着酒瓶,一个拿着一把螺丝刀,努力开着葡萄酒瓶的软木塞,就问道,“看你们聊得热火,谈什么啦?” 孟新光就笑着,“欧阳在莆阳上班的,我正和他他们莆阳的陶然足球队,”转头望着欧阳东又道,“把省城顺烟和莆阳陶然一比较,我还是觉得陶然踢得好看,那快攻快防打起来,真是绝了。尤其是九月份那场足协杯赛,陶然对大连长风那场,我在电视里看过足球集锦,那四个球进得,……那叫一个高,”着就啧啧称赞。在学校里就好踢足球的孟新光其实是顺烟的球迷,不过和欧阳东这个莆阳人聊天,自然要几句大家都共同关心的话题,足球倒是一个不错的切入。“陶然队里还有个二十三号,叫欧阳东,那球真是踢得好,大学生进职业足球联赛踢球的,就他一个。你想想,他要是踢得赖,能被职业队看上吗?”刚才秦昭也介绍他们认识过,不过孟新光没听清楚欧阳东的名字,只是知道他姓欧。“就是听这人脾气不大好,因为打架,还被禁赛过几个月……” 听到这里,殷素娥和秦昭都笑起来,没等母亲开口话,秦昭先道:“你想要欧阳东签名吗?”孟新光便笑起来,瞅瞅正在把葡萄酒倒进各人杯子里的李倩,老实地承认道,“想要,可哪里去弄啊?她连去看顺烟比赛都不让,半夜起来看场好球赛吧,还我是吃饱了瞎折腾。” “那就叫他给你签一个。” 顺着秦昭的目光,孟新光就看见欧阳东一丝尴尬的笑。他有不相信,指指欧阳东,犹豫地问道:“你,他就是,那个莆阳陶然队的欧阳东?” “我刚才不是给你介绍过了么?” 细细的雨丝夹杂着雪珠,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在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前,游丽红嘴里鼻里喷着白白的热气,用剪刀麻利地把一条条巴掌长的鲇鱼开膛破腹挖去内脏,这些鱼是腊月二十九那天丈夫专程从几十公里外她娘家带回来的,全是活物,都养在洗澡用的大盆里,专为今天的客人预备的。八岁的女儿叶颖在院落中**的青石板地上脚步蹒跚,她手里端着一个与她瘦身体不成比例的大搪瓷盆,里面是摘好的各色蔬菜。 看女儿脸蛋冻得通红,游丽红撂下手里的物事,一把接过搪瓷盆,朝女儿打着手势,让她先回屋里呆着。女儿是自己和丈夫的心头肉,这雨雪天院落里地滑,磕着绊着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再不心冻出个病来,更得叫自己那瘸腿丈夫忙前忙后好几天。乖巧的女儿很懂事,看妈妈把接了水的菜盆搁水池边又去打整鱼,就蹲在地上,用手在冰冷的水里一片一片地清洗着蔬菜。 一个女人拿着镜子梳子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便看见在天井中的母女。她先对游丽红笑笑,就夸她女儿:“颖颖真是乖啊,才这么大就知道帮妈妈做事,长大了可是个能干的姑娘。”游丽红只笑笑,又怜爱地看着女儿,叶颖只喊一声“梅阿姨”,便不再话,只是专注地淘洗盆里的菜叶。今天中午爸爸要请欧阳叔叔吃饭,菜得赶紧准备好,自己多干,妈妈和自己就能早一回到温暖的屋里。 叶强腰里围着一个破旧蓝步围裙已经撵出来,一边厉声呵斥着不听话的女儿,一边就从妻子手里夺过剪子,道:“你带妹进去吧,我来打整。你手上有冻疮,这大冷天怎么还敢沾水!”又回头吆喝叶颖,“跟你妈进屋去!电视机下的抽屉里有一管冻疮药,帮你妈抹上,听见没有?”他竖着眉毛瞪不听话女儿一眼,“喊你滚回去了,还蹲着干什么!” 见丈夫有几分恼怒,游丽红便牵起女儿进屋,也没让叶颖给她手上抹药膏,跨过两道门槛,就进了最靠里的厨房。眼看客人就要来了,事情还有一大堆,自己那苯手苯脚的男人哪里会料理这些女人家的活计?再,“红烧巴棱子”这道菜还得她来做。 自己男人年前就和欧阳东好,大年初二来这边过年,专一吃她家乡名菜——巴棱子。结婚快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叶强对人这么热情的,寒冬腊月天,瘸着一条腿,一步一拐地从省城跑她家乡,再雇车把那几斤欢蹦乱跳的鱼拉回来。她也比画着问自己的丈夫,就为了一顿饭,那样攒劲至于么,抱着热茶杯吸溜的丈夫只把眼睛一楞,挑着眉一句:“你知道个屁。”吓得她再不敢“言声”。 游丽红家是农村的,五岁时发高烧,也不知怎的,烧退了,她也就成了哑巴,父母为这事东求医西求医,把个家底折腾去一大半,到底也没治好她的毛病。她虽然哑了不能进学校读书识字,到底能在家里里外外帮忙,可到十七八岁该婆家时,不能话就又是老大一个碍事的麻烦,连着了好几个人家,人家一听她是哑巴,就摇头推掉。幸而那年叶强一个远房姐姐到村子里搞调研,就住在他们家,一来二去熟络了,听她父母摆谈上这伤心事,便起心合她和叶强。起初她还不很愿意,毕竟叶强要大她八岁。可后来进城看看叶强的人,除了一条腿瘸之外倒没什么别的不好,人本分实忱,又是一个公家人,听以前还为国家做出过贡献,腿瘸也是工伤…… 省城住了几天,她和她妈一商量,也就应了这婚事。那时节她再不想自打结婚起,这个家的日子就越来越艰难,自己不识字没文化又是哑巴,连个工作都寻不到,有了女儿一家人更是过的苦巴巴日子,虽然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可丈夫先是戒烟后是戒酒,逢年过节都要挤出一钱去单位领导送礼,生怕下岗下到自己头上……现在想想,那几年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两个月前丈夫就频繁地去外地,起初她还忧心忡忡,怀疑丈夫是起了外心,直到一天晚上丈夫风尘仆仆地回家,进门就搂着自己,狠狠在自己脸上亲一口,倒让她在女儿面前闹了个大红脸,就见丈夫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在她眼前晃晃,“啪”地拍在桌上,“这下好了,打今儿个起,你们娘俩再不用愁了!”着就一脸的笑。 她知道那是一张存折。她打开那折子看时,那上面的数字晃得她头晕目眩,我的妈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整整四个零啊,零前面还有个数字,“18”。 十八万!人民币十八万! 第七章 路(四) 正月初七那天下午,刘源的七色草茶楼早早就烟雾缭绕人头涌动,四钟有场“萌芽杯”足球义赛,对阵的双方一个是刚刚升入甲A的本城顺烟,一个是去年足协杯上最黑的黑马莆阳陶然,省城三家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给这场比赛定义为“第三次德比”。德比,多么牛皮烘烘的字眼,不过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哩?许多真球迷、准球迷和假球迷都闹不清楚,有一是倒是谁都明白,这是新年第一场正式的足球赛,谁都期待着两支球队能给大家带来报纸上的“足球盛宴”,好些人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和激动。 茶楼宽阔的大厅里,所有的藤编沙发都朝着一个方向,那里摆放着一个投影电视机,屏幕上正播放着一个让人恶心的电视连续剧,几个衣冠楚楚的男女演员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没人去关心电视里到底放着什么,现在离比赛开场还有半个多时,客人们嗑着瓜子品着香茶,忽而就伸长脖子呼朋唤友,时不时还和身旁的人议论几句,交换着各种足球消息,当然,与顺烟和陶然这两支本省籍球队有关的消息占大多数。 “怎么刘胖子还不来?”一个戴一副金丝眼镜的家伙伸手拉住在人缝里挤来穿去续热水的服务员,很不满意地问道,他的责问引起更多顾客的共鸣。“快去叫你们老板出来,比赛这就要开哨了,我们还要下注的。”女服务员惊慌地躲闪一下,幸好她手里的茶瓶盖子旋得挺紧,热水没洒出来。她撇眼朝刘源的办公室方向乜一眼,脸上堆出笑容,道:“我们刘经理就要来了吧。” “你去催催,叫他快来。”金丝眼镜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手指头在玻璃茶几面上滴滴答答地弹着,干瘦的身子在沙发移来挪去,很不耐烦。“这都几了,要是再不接单子,比赛开始了算谁的?”茶楼领班在柜台里也瞧见这边有事情,就朝这边走了几步,满眼疑问地看着那服务员。“何姐,他们让你去催催刘经理。”总算有人来接这烫手的山芋,隔着好几桌客人,服务员毫不犹豫就把这事推给领班。 又有好几个客人对领班发泄着不满,还有十几分钟就开哨了,这场球还让不让人下注啊?不让人下注,一大堆人挤着看一场球赛有个什么劲? 从去年联赛中段开始,每逢周末有足球比赛时,刘源就在茶楼上开个的竞猜局,猜当天顺烟比赛的胜负平,猜中结果的顾客一切消费全免。一时间,这的经营手段倒是吸引来不少新顾客,不过蜂拥而至的顾客很快就不再满足竞猜这样的手法,他们直接要求现金下注博顺烟的胜负,几十上百块钱他们不在乎,主要是想在看球之余找个乐子。开头刘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这毕竟是违法的,他一个正经八百的生意人,怎么敢和开门聚赌沾边?后来这呼声越来越高,刘源只好顺应顾客的呼声,接受现金博输赢,不过他先和客人们约法三章,一是每人每场赛事下注不能超过两百元,二是无论谁输谁赢他本人只是个中间人,既不从中抽头也不分钱,三是这事千万不能声张,“大家在我这里玩,输输赢赢不过是取个乐子,千万别出去到处。这事传开的话,我这茶楼生意可是再也做不成了。再,我开门做生意的人,可熬不了那公安局的‘二三三’。” 在满厅堂顾客的闹哄哄的喧嚷中,领班只得去敲经理的门。 “知道了,你去把他们的钱都先收了,”刘源摩挲着剃得溜青的头,烦闷地道,“别忘记给他们专门找张纸记下,谁谁谁买胜买负买多少。这可万万不能出错。” 领班答应着,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刘源就又塌在沙发里,焦眉愁眼地陷入沉思。 从去年九月间开始,他就没轻松过一天。先是郊县那间一直由他老婆料理的皮鞋厂,工人夜间煮饭引发火灾,幸而消防武警来得及时,这才没酿成大祸,不过也烧掉不少材料和成品,还被要求停业整顿一个月——谁叫他老婆没消防意识。这边厢厂子刚刚求爷爷告奶奶恢复生产,他那个才送去澳大利亚读书半年的儿子就在昆士兰出了车祸,老婆就哭天跄地地飞去看儿子,幸好伤得不严重,全是皮外伤,将养个把月也就没事。再后来……就在大年二十九那天晚上,刘源去看他那金屋藏娇的宝贝研究生,她又怀上了。这次任凭刘源好歹,她也不愿意再去医院打胎,偏要他立刻拿个主意,是要她,还是要他家里那个黄脸婆。 初二那天,刘源连事先约好的叶强家聚会也没去,就在自家屋里,和刚从澳大利亚回来的老婆儿子这事。 出乎刘源的意料,当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抖搂出来,他那性子泼辣言语刻薄的老婆居然老半天不话,只是两只手死死地揪扯着沙发上的布。他儿子也没出声,他这十四五岁的半大子急忙间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余芳靠在沙发里,仰着脸一声不吭,心里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想,也没什么可想。乍一听刘源突然起这些,她就完全懵了。是的,她很久前就知道,刘源在外面有过别的女人,她表弟汪青海的媳妇还在她面前若明若暗地起过好几回,可她都没拿它当回事。丈夫和自己从穿开裆裤时就玩在一起,一起读的学中学,十五岁一起下乡做的知青,回城结婚后一起起早贪黑地挣钱,谁还能不知道谁?丈夫是个生意人,和人来来往往打交道,有些这种那种逢场作戏的事情是免不了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只要自己男人不投入感情,她就权当它是耳旁风。她可真没想到,这回丈夫居然是来真的,还亲口告诉她事情的前前后后,而且一,话就直捅捅一戳到底——离婚。 刘源坐在沙发的另一边,低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可不敢抬头看余芳。自己能有今天,余芳给了他多大的帮助,他心里清清楚楚,可这么多年,老婆的泼辣和弯酸刻薄劲他也实在是受够了。别看刘源在人前活得人五人六的,在余芳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象个不懂事的孩子,但凡做事稍微有差池,背过身就能被婆娘跳起脚骂得狗血淋头,连男人应有的尊严都不给他留,什么样的刻毒话他都从余芳嘴里听见过,有时他简直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招瘟婆娘……可是他不敢,他倒不是怕担人命官司,而是他被余芳呵斥惯了,早就听得麻木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一遇见那个温柔娇媚的女研究生,就什么都顾不上的原因。在她那里,他才能觉得自己活得象个人,才能觉得自己象个真正的男人。 “只要你愿意离婚,你要什么条件都行。”这样干坐下去也不是个事,刘源使劲把空空的烟盒揉成一团扔在茶几上,舔舔干裂出血口子的嘴唇,努力挤出这句话。 余芳没话,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出来。她刚下飞机,连口水都还没顾上喝,就被丈夫劈头盖脸一棍子打得头晕眼花。她旅行箱里还装着好些专门给他买的东西,从内衣裤到最新式的剃须刀。 “房子,厂子,车子,钱,还有那茶楼,只要你开口,我都能给你,” 余芳的心就象一块石头被投进深不见底的水潭,就那样笔直地向下沉去。这样,丈夫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要和自己离婚的,他什么都能舍弃……就为了那个臭婊子?! “都给我,你自己哩?什么都不要?”余芳终于开口话,她的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涌出来,多少年的夫妻,她知道刘源已经事先做了安排,他一定给自己留了后路。“儿子哩?你大约也不想要了吧,是那女人给你出的主意吧?”因为激动,余芳的声音变得高亢刺耳,最后那几声冷笑就象金属摩擦一般沙哑碜人。 “让他自己选择吧。”刘源咬着嘴唇,瞟了一眼蜷缩在一边的儿子,那半大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呆了,到现在也没吱声。“他想跟谁,就跟谁。”刘源也很痛苦,毕竟曾经夫妻一场,离婚对两个人来都是一次磨难。 “我跟妈妈。”在这个时候,儿子义无返顾地站到母亲一边,他那尚未读懂人间世故的心灵里,已经把挑起祸端的父亲视为恶魔般的坏人。 发生在刘源身上的事情欧阳东毫不知晓。初二去叶强家做客,初三上午在省城转悠一圈,给向冉那快满百日的大胖儿子买上一大堆东西,下午他就回了莆阳,初四就开始训练,准备那场义赛。这可是新年第一场比赛,是陶然酒业集团和陶然俱乐部献给莆阳全市人民的新年礼物,全队上下无人敢怠慢,何况,无论是老队员还是新队员,个个都想在这场比赛里好生表现一番,不定就能在即将开始的联赛里争取个好位置。 这场比赛的门票成为莆阳市民新年送礼的好东西,这个时间能买到几张门票,那便是偌大的面子。这可不是“弄到”,是“买到”,能找到卖票的地方,也算是本事。欧阳东手里就有两张甲票,俱乐部有规定,每场比赛给俱乐部队员一人留几张票,可随着陶然上赛季后半段成绩越来越好,内部票就越来越少,这场新年比赛,能给一个队员分摊上两张就算很不错了。临到比赛前一天,他还在为把票送谁操心。两张甲票合起来标价都是二百八,要是扔了,他还真是觉得可惜。 初六下午训练完,他一边在球迷的本子上签名一边慢慢地向出口挪,忽然就看见一只白里透红的手伸在自己面前,他疑惑地抬头看时,就看见粟琴笑吟吟的瓜子脸,“别光顾着看啊,明天下午的票哩?我可要九张。”粟琴很不客气地道,她身后还拥挤着一群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衣着光鲜打扮时髦。欧阳东乐了。 在陶然队里,欧阳东的人缘大约是最好的,就在更衣室里旋一转,他就找队友要来十几张门票,好些外省籍球员也正愁门票的出路,听他要票,几乎是抢着把票送过来。 把门票捏在手里,粟琴笑逐言开地道:“这下好了,连今天晚上的住宿钱都有了,”就把多出来的门票交给一个男的,一叠声道,“快去卖了,”又不放心地叮嘱,“这可是甲票,别卖低了。”几个男青年笑眯眯一溜跑地去做黄牛党。当着几个男女同学的面,粟琴便一把挽住欧阳东的胳膊,亲昵地道,“想我了吧?”这话当场就把欧阳东闹个大红脸,嚅嗫几句,到底没敢在大胆女孩的挟持下挣扎。远处几个队友和一群球迷已经在嗷嗷地起哄了。 “我可是大老远专程来看你的,你吧,晚上请我哪里去吃?”粟琴着,抬眼瞟瞟欧阳东,又转着圈打量自己的同学一番,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男生们全是一脸怪笑。“你别理他们,就管我就行了。一会咱们就扔下他们单独走,把他们晾这里喝风。” 欧阳东这时才缓过气来,他也知道粟琴不过是开玩笑,就笑着道,“好,就照你的,我只管你的吃喝。”略一思索,他便有了主意,“市中心有家韩国烧烤,要不我请你们去那里?听那里的味道挺正宗的,我有队友去那里吃过。” 那家烧烤店的味道确实做得不错,粟琴和她的同学个个吃得满手是油肚皮滚圆,吃了烤肉烤蔬菜,又连呼口渴要饮料。见没人注意,粟琴这才悄声打问道:“怎么没见你那个女记者?”欧阳东只有苦笑,怎么女人话都是一个语气,刘岚起粟琴是“你那个女球迷”,粟琴起刘岚是“你那个女记者”…… 听刘岚去上海开拓自己的新天地,粟琴先是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欧阳东,半信半疑,渐渐地嘴角就浮现一丝嘲讽的冷笑:“竟然是这样的。我明白了。”她也不告诉欧阳东她到底明白什么了,只是煞有介事地哼哼几声。 从韩国烧烤店出来,已经是晚上八半,站在街边欧阳东就和粟琴告辞:“今天不能陪你们了。明天有比赛,要早些休息。”着就和她那一干同学摇摇手。 “我明天看了比赛就回省城。以后要有空,我再来看你。” 第七章 路(五) 下午两,莆阳人民体育场南北两道大门就大大地敞开,门口都用半人高亮晃晃的不锈钢铁栅栏摆下四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剪票通道,通道两边各站一个神色冰冷的工作人员,一丝不苟地挨个检查着观众手里的球票。就在大门里的不远处,几个穿着制服的公安民警严肃地注视着从通道里走进的观众,现在是春节期间,要是出乱子,他们可不好向上级交代,上级又不好向市政府交代。 离开场的时间还早,大门前那一块空旷的广场人倒是不多,三五成群的观众迈着从容的步伐,一边和同伴笑,一边慢慢地走向剪票,有人还带着自己的孩子,这些裹着一身新衣的家伙大都不安分地捣鼓着手里的喇叭哨子,刺耳的哨音和嘟嘟哒哒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这里也有几个走来走去的警察,不过现在还不是观众进场的高峰时间,他们的事情还不多,多就是看看人群里混杂着偷没有,或者驱散那些卖高价票的黄牛党。 体育场南大门外,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树下集聚着更多的人,好些都是没能弄到一张门票的球迷,他们现在正焦灼地来回扫视着那些步履从容面带微笑的家伙,要是有人露出那么一丁有票要转手的意思,那些目光锐利的猎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连走带跑地围拢过来,一张张急惶的嘴里立刻吐出让卖票人无所适从的价格,而且还一个劲地向上涨。就在刚才,一个胖老头推着自行车在街边就了一句“有人要丙票吗?”,几十个人忽啦啦就把他围起来,那阵势吓得老头浑身一哆嗦。最后那三张丙票成交价居然是一百二十块,这几乎是原价的三倍。胖老头推着自行车美滋滋地走了,在一大圈失望者艳羡和嫉妒的目光中,最早喊出这个价的那个家伙手里高举着三张花花绿绿的纸,大声吆喝着自己的同伴,骄傲自豪得都快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这是一场被莆阳市上上下下高度重视的比赛,它和“两个文明”建设紧密联系在一起,要是陶然胜了,那莆阳市精神文明建设毫无疑问也提高一大截,要是输了,那就不仅仅是输场球的问题,它要和许多其他的东西挂钩…… 赛前甚至还有这样一个谣传,莆阳市一个极其爱好足球的头头了话,“输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省城”。是啊,好几年来,这两个城市一直在较劲,省城市中心平了许多建筑修了一个大广场,莆阳就花更多钱修了一个更大也更花哨的广场;莆阳整饬慕春江,把沿江两岸建得和花园差不多,省城就把市区范围里三条河都疏通翻修一遍——这工程量浩大得很,前后三年两任市长前赴后继,才总算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看着队员们在场地上做着热身活动,陶然俱乐部的主教练董长江坐在教练席上抽着烟,他大约是体育场里唯一不在乎这场比赛胜负的人。按他的本心,这只是一场义赛而已,谁输谁赢有个扯淡关系,重要的是联赛里那三十四场球,要是俱乐部放手让他干,他宁可这场比赛上半主力大半替补,那些今年才转来的内援外援他心里还不是很有底,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场上去遛遛。可这行不通,前几天总经理兼领队方赞昊就和他打了招呼,要上全部主力,要把它当成一场冠亚军决赛来踢。 去它妈的,全部主力……董长江鼻子嘴里冒着白烟,使劲掐灭烟头。 陶然队今年三条线都新进一名外援,还转进八名国内球员,这些人里不乏甲A甲B的好手,有两个人还眼睁睁瞅着欧阳东的突前前卫位置,暗地里使着劲。他们都听过欧阳东去年联赛和杯赛的表现,可在训练场上,欧阳东那几把刷子根本就不上他们的眼,他们相信,只要董长江更他们机会,他们完全可以证明,欧阳东并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这一场比赛董长江没给他们机会。首发出场名单一宣布,两人就努力掩饰着内心的失望,嘴角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瞧着吧,等这个状态已去的家伙在场上犯错误,或者出什么差池,主力的位置还能跑得出自己的手掌心?两人偷偷互望一眼,眼睛里分明闪耀着警惕戒备的幽光。两人的神色董长江都看在眼里,他没话,也没打算下来再给他们解释。这俩人全是他亲自名俱乐部花大力气转进的,为了踢上主力,俩人暗地里给他送了不少钱和东西,东西和钱他都收了,可他们想踢主力还是没门,当然,要是球队在比赛占了绝对上风,或者是比赛的垃圾时间,他倒是会让两人轮换着上去踢两脚,挣出场费和奖金什么的。这是他作为一个主教练唯一能做的事情,就他们那水平,再高也高不过当年的甲A金靴彭山吧,可彭山去年下半赛季不一样被欧阳东挤到板凳上坐着。 就在那俩队员愤愤不平的叹息中,欧阳东立马让他们大吃一惊。从开场哨音开始,欧阳东立刻表现出与平时训练时截然相反的一面,再也没有拖沓绵软的模样,高速的奔跑、准确的传球、及时的呼应和脚下细腻的技术……两人又是对望一眼,同时在内心里叹息一声。替补吧,自己的水平,确实是只能作为欧阳东的替补,不过,要是再努把力,挤不下欧阳东,不定还能挤下别人哩。他们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两个月不见,已经身在甲A的省城顺烟实力也上升了一大截,开场三十来分钟,两队踢得难解难分,在陶然队一浪接一浪的冲击下,顺烟后防线不但未露出什么明显破绽,反而还不时用它犀利的右边路配合,给陶然队制造几分威胁。陶然这条边的中场和后卫显然不是顺烟队员的对手,屡屡让对手成功地下底传中,如果不是向冉和新租借的德国中卫既有身高又有经验,恐怕首先进球的还是顺烟。 陶然的手段依然是快速攻防,虽然上半场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控制着场上的主动权,可新进的两名前锋明显和欧阳东与克泽缺少配合,浪费了不少的机会。 第十七分钟,欧阳东在禁区中路带球突破,那个摩洛哥前锋特瑞克居然也在同时向中路切入,直到两人交叉跑过,欧阳东也没能找到好的机会传球或者射门。他怎么射门?特瑞克把对方的后卫几乎都吸引到两人身边。 第十九分钟,欧阳东又在右路得球,晃过一名球员后传给克泽,就在克泽连续晃过三名顺烟队员准备提脚射门时,另外一个新进前锋冯展恰恰跑到他射门的路线上。也就在克泽选择传与射的瞬间,足球被对方后卫踢出禁区;顺烟借机在右路发动反击,最后也形成一次很有威胁的射门,多亏陶然队守门员神勇,在球门线上把足球按住; 第二十八分钟,欧阳东中场左路偏中断球成功,直接传向禁区,特瑞克显然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还在向回跑,另外一个前锋冯展倒是想突破的,可他还处于越位的位置…… 董长江在教练席上是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支烟上吸几口就扔地上用脚踩得扁扁的,瞧几眼场上,哀声叹气便又掏摸出一支,抽两口,再恨恨地扔掉……没办法,他真是没办法,这都是欧阳东那兔崽子平时训练出工不出力的后果,要是那几个新转进的队友知道他有这番手段,要是大家在平时训练时有过比较默契的配合,这会子顺烟的球门至少要戳上两个窟窿。 可他真是对欧阳东没办法,一个主教练能做的事他对欧阳东都施展过了,不该主教练做的事他也试过了,方赞昊在欧阳东身上下的工夫也不少,可就是拿欧阳东的训练没折。要是有人告诉我一个法子让他好生训练,我给他磕头作揖,不知不觉中,懊恼愤懑得想捶人的董长江把这句话给出来,身边的两个助理都是一脸惊诧地看着他,董长江却把一支新摸出的香烟颠倒着塞进嘴里,摁着打火机燃时,过滤嘴陡然窜起的火苗吓得他赶紧把烟扔掉。 董长江骂骂咧咧地嘟囔一句,再去摸烟,烟盒都空了。这让他心头的火苗更是腾腾地向上冒。 第四十四分钟,四名顺烟球员在陶然禁区前一系列精准的传球和二过一配合,贸然出击的向冉被两个顺烟前卫给戏耍一番,剩下的德国球员劳舍尔孤立无援,他只能选择紧贴对方威胁最大的中锋,防止他射门,同时期待着队友赶来支持。在队友赶到前顺烟就完成射门,跌个嘴啃泥的守门员再厉害,也不可能防守住那么大的球门。 零比一! 刹那间,体育场里沸反盈天的人声锣鼓声喧闹声就象被抽空一般,陷入一片死一样的沉寂,连播音员都震惊得怔怔的,老半天才很不自然地在广播里道:“省城顺烟一比零领先莆阳陶然。进球的是……” 比赛落后,主教练自然也有责任,中场休息时,董长江黑着长脸就开始调整,前锋线上以速度见长的冯展下,换上另外一名老队员;场上的后腰防守能力明显不如进攻能力,也要换;尤其是左边后卫,让顺烟的右路进攻都要成为一条“绿色通道”,不换真的不行。幸好啊,这是一场义赛,换人名额有五次。 下半场比赛,陶然的进攻更加凶狠,就在欧阳东们一浪又一浪的冲击下,看台上那九个锣鼓队的精壮汉子也起了性,就在寒冬腊月天苍白的冬日下,甩掉厚厚的内衣毛衣外套,清一色露出光溜溜的膀子,围着三面大鼓一记一记有节奏地敲着。 咚、咚、咚、咚…… 全场二万七千名观众齐刷刷站着,也不嘶喊也不言语,只把目光凝视着运动场上活跃的二十二个球员,偌大的一个莆阳人民体育场,除了队员间相互的呼喊和裁判偶尔一声凄厉的哨音,竟无一丝一毫别的响动,连那个一向饶舌的播音员也知趣地闭上嘴。 坐在替补席的董长江和方赞昊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满场观众的无声无息代表着什么,他们清清楚楚,要是还这样来回穷捣鼓不进球,满怀希望而来却收获一掬失望的球迷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得进球啊,得进球啊!替补席的队员也察觉到什么,一个个站起来四面望望,又赶紧缩着脖子溜回座位,心里也揪成一团。 第六十三分钟,一陶然队员在右边路起高球,禁区内特瑞克在人群中高高跃起,头球摆渡,另外一名陶然前锋抢到第二落,可他已经被对方后卫用身体抗住,没有转身射门的机会,而在他身侧已经有人上前协防,他没时间去观察周围的情况,他只能凭感觉把球拨向禁区。他记得,某一场比赛时他就是这样一拨,然后那个已经转会去一家甲A俱乐部的巴西外援卡卡多赶到就射门,那次球是进了的。他现在只能期盼今天也能有人象去年的卡卡多那样,及时地出现在那个位置…… 一个蓝色的人影从两个顺烟队员之间灵巧地插进来,抢在后卫解围的一脚之前,敏捷地用左脚尖在足球下方轻轻一捅,球从防守队员两腿间窜进去…… 近在咫尺的杜渊海只能目送那球滚进球门。那球太近了,他看见足球从队友身边出来时已经没时间做任何动作,他扭头望望不紧不慢滚动的足球,又转头看看那射门的陶然队员,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他可真没料到,他甲A生涯的第一粒失球,居然是好友欧阳东射进的。 那一记一记就象擂在人心口上的鼓声骤然停止,在死一样寂静的一刹那之后,猛然幻化作一片爆豆般的连击,伴随着二万七千莆阳球迷震耳欲聋的欢呼,腾空而起! 一比一! 这仅仅是新年中莆阳铁骑第一粒进球。 第七十四分钟,已经适应欧阳东传球线路和思考方式的特瑞克反越位成功,在他高速插上时,他需要做的就是把他那颗剃得光秃秃的头努力地伸出去,欧阳东三十米外的长传球就象导弹一样送到他的头,足球砸在他的头,然后砸在球门左侧立柱,然后砸进网窝…… 第八十分钟,五名陶然队员在顺烟禁区右侧进行了一次与瑞士手表一样精确的短传配合,每个人都是触球即传。第一次传球由欧阳东发起,球贴着地面窜进禁区;第二次传球由那个新上场的前锋完成,球被传给罚球附近的克泽;克泽用右脚轻轻一磕,跟上的陶然队员立时把球踢给已经包抄到门前左侧的特瑞克,直接面对杜渊海的特瑞克毫不犹豫就是一记射门。可怜的杜渊海,他倒地前足球就已经在网底欢快地来回滚爬了…… 联合转播这场比赛的两位解员同时发出一声呻吟,作为有资历的解员,他们这时连话的力气都没有,任何夸奖的言语在这时都是苍白的,只有让电视机前的观众自己去一次次地欣赏它,欣赏它的华丽,欣赏它的曼妙,欣赏它的轻盈。四次传球都是贴地完成的,每一次球的移动距离都只有数米,而禁区里此时聚集了六七个顺烟的防守队员……从电视里摇过的慢动作画面来看,进球后他们个个目瞪口呆,这只能明这样的进攻套路他们从来没见过。 “没有,我也没见过,实话,我也没在训练里专门演练过这样的套路。”记者招待会上,董长江咧着嘴嘿嘿笑道。确实,这样的套路不可能演练,它纯粹是五个队员的即兴表演,只是它有一个非常美好的结局——球进了,要是没进球,谁还能把它看得如此美妙哩?“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顺烟队的第二粒进球,朴实无华。那个顺烟十七号,踢得真是不错,是个难得的好前锋。”谁都知道,他这番辞是一个胜利者的谦虚。比赛的最后时刻,那个顺烟前锋才上场,在陶然后卫们不是那么积极的阻截下,他才得以踢进那个球。那个顺烟前锋去年一个赛季才进了三个球,不过他上场的时间,好象加一块还不到两时。 连着几天,陶然队那粒梦幻般的短传进球时常出现在电视台的足球节目里,甚至还被中央电视台足球栏目评为本轮最佳进球。 第七章 路(六) 金杯大客车在基地停车场停好,鱼贯下车的队员们就三三俩俩呼朋唤友地各自散了,刚才在从体育场回基地的路上,董长江已然宣布放假两天,大后天才重新集中。向冉在车上已经约过欧阳东去他家里一块吃晚饭,可在这之前,那个第一次为莆阳陶然俱乐部披挂上阵就头脚踢连进两球的摩洛哥前锋特瑞克,非要拉着几个队友去吃顿饭,他要好生谢谢大家。这第一个邀请的人,当然是欧阳东。 向冉笑眯眯地摇头谢绝了特瑞克的好意,三天没回家了,他得回去陪他的雯雯。连比带画一口卷舌音的黑人可笑地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他还以为这个壮壮实实的后卫队长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哩,在翻译的解下,他才高喊着“贝贝、贝贝”,使劲在向冉肩头拍了几记,理解地头,还朝向冉竖竖大拇指。看他兴高采烈地去纠缠别人,向冉咧着嘴笑了。他真是闹不懂,这些黑人老外怎么总是这么乐呵呵,而他那个白人中卫搭档,德国人劳舍尔,总是一张紧绷绷的脸,就象……就象麻将里的那个“白板”。 去年赛季结束,通过叶强介绍,甄智晃和彭山转会去了广西漓江队,彭山那辆花七千块买的二手奥托车就转卖给向冉,当然价格更便宜,急于脱手的彭山半卖半送,只要了向冉两千三。这车在队里也算是一样走俏物件,每天训练一罢休,就有人抢着来找向冉要车钥匙,就在基地大楼前宽敞的停车场上一通胡折腾。前天,他还在寝室里休息,欧阳东带着两个才从青年队升进一队的子来借车,谁知道,不到五分钟欧阳东就鬼鬼祟祟地溜回来,讪笑着临时有事,不想玩车了,便把钥匙还给他。他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出去看时,车头一个照明灯撞得稀巴烂,欧阳东却已经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今天和省城顺烟的义赛向冉表现不是特别好,两个失球他都脱不了干系,可他自己倒是不大在乎,这两天他有感冒,人不大舒服,本来就不想上场,可这场球又输不得,赛前方赞昊和董长江都找过他,要他拿出队长的表率作用。队长的作用,向冉一边开车一边肚子里暗笑,两年前山西队解散时,自己再没想到还能踢球,而且,还混上个一队之长。 向冉从青年队走进成年队那年,正是足球职业化第一年,那时的山西队还是一支甲A球队,可每年两三百万的投入哪里撑得住甲A的场面,当年联赛倒数第一的山西队就降入甲B,第二年再降入乙级,然后,既找不到财政支持也找不到赞助资金的队伍干脆宣布解散,一人发了一笔微薄的遣散费——遣散费还不够头两年亏欠的工资,就都被踢进汹涌澎湃的大市场。队里有能力有关系的,换个地方照样挣钱,可象向冉这样亟亟无闻的年青球员谁要啊?那年,他才二十二岁,正是能踢能打的好年华。 为了能再踢上足球,为了能延续自己的运动生命,向冉和几个打一起长大的队友一起,去过陕西甘肃,也去过河北河南,还去过银川,周边几个省区都跑遍了,但凡一听哪里有个足球队,他们就会急火火地扑过去,然而这些大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或者人家一听是三年三大步倒退的山西队员,那脸立刻就拉得象驴脸一样长。就这样来回折腾半年,那遣散费是一个子没剩,足球却离向冉越来越远。 幸好自己找了个好老婆,向冉把着方向盘,让红色奥托车随着滚滚车流慢慢挪动着,这时间进城出城的车都不少,路上到处都是他这样的二杆子司机,他更得心在意,他可是一家三口人的主心骨,要是自己有闪失,自己受罪不,怎么对得起雯雯。我的好雯雯啊,想到自己老婆,向冉心里就淌过一条暖流,真不知道自己前世做了什么样的好事,这辈子娶了个这么样的好妻子。 向冉和雯雯认识,还是大前年山西队踢甲B时的事。四月的一个星期天,向冉提着一大袋时鲜水果,去太原市体校看自己的启蒙教练。就在启蒙老师家里,他第一次看见卢月雯,他进去她正好出来,那双水汪汪的大花眼睛在他脸上打一个圈,又朝他笑笑,向冉立刻就觉得头嗡地一声。他再不记得自己那天在师傅家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连几时从师傅家告辞出来的,都不记得了。自打那之后,他没事就朝师傅家走,一心想着再见那身材苗条且丰满的女孩子一面,可接连两三个月,连个影子也没见着。他也不好意思找师傅师母打听。 快到夏天时,他随队去昆明比赛,身体不大好的师母托他捎带几味中药材,可他居然把那张写着药名的纸片给弄丢了,他只好打电话回去问。师母在电话末尾却问他有女朋友没有,要是没有,她倒要做个媒,给向冉这敦厚老实的伙子介绍一个好姑娘。“你当然不认识了,”师母笑呵呵地对一个劲打听姑娘情况的向冉道,卖着关子,“不是搞体育的。总之,我和你师傅都觉得你俩挺般配的,……” 不是搞体育的?在师傅家见过而他又不认识的,就只有那个闪着两排白牙对自己笑的姑娘啊,难道自己那心思师傅师母看出来了?向冉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挂下电话,向冉兴奋地一夜没睡好觉,连着几天他都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几天后回太原,他特意上街去买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还花五十块钱把自己的脑袋好生捣腾一番。那晚上他都快不敢睡觉了,生怕一倒下,抹着厚厚发胶有棱有角的发型就会前功尽弃。 第二天一大早向冉就爬起来,穿西装打领带,对着自己那面镜子颠来倒去地看上好几遍,生怕哪里收拾得不够细,给人家姑娘留下一个坏印象。从七到九,他就那样别扭地坐在床上数时间,进进出出的队友把他好生一通揶揄戏弄,他也忍了。估摸着快到约好的时间,向冉便西装革履,拖着两条软绵绵的长腿,腾云驾雾一般去了师傅家。 师母不在家,上街买菜去了,师傅倒是在,那个向冉魂牵梦萦几个月的姑娘也在,她正陪着师傅看电视聊天话哩。看他那身打扮,那女孩又是抿着嘴别过头去笑。向冉再没这样拘束过,扎手扎脚地坐在沙发里和师傅闲话,热得出了一身细汗,想和那女孩几句,偏生师傅又不知趣,只拉着他东西,再不介绍那女孩给他。难道介绍对象都是这样么? 师母回来时,身后还相跟着一个相貌清秀装扮时髦的姑娘。这姑娘才是师母给向冉介绍的对象,师母单位里同事的女儿,一个学教师。 “我那时可真不觉得你怎么样,”卢月雯挑着眉毛道,就拿眼睛瞟向冉一眼,抿着嘴笑,“我是去我二姨家玩的。再,我比你大两岁哩,谁想给自己找个弟弟啊。我有弟弟妹妹的。”她话音里还带着一口明显的河南腔。那软软绵绵的口音真是让向冉着迷。 师母的老家在河南三门峡,三兄弟四姐妹一共七个人,散布在黄河沿岸三个省。卢月雯的父亲本来是三门峡市一个街道办事处吃公家饭的人,*刚结束时,热心肠的老头分文没收,帮本乡本土一个亲戚办成城镇人口,结果让单位查出来,丢了饭碗,只好打铺盖卷回家种地。他在城里呆了十几二十年的人,哪里干得下庄稼地里的重活,每日价胳膊上挂个篮子在地里踅摸一圈就回家,只抱着几本旧医书看,时不时也给周围人瞧个疑难杂症什么的,这么着渐渐便混出名声,连三门峡市里也有人上门求诊。他父亲心肠太好,只要有人来,和雯雯母亲打声招呼就走,时常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也不收诊金,管吃管住就好,要是病人家里抓药一时钱不凑手,他还要贴补上几个。就为这事,老头没少被雯雯母亲指着鼻子骂,书也不知道烧过几回。老头脾气好,你你的烧你的,他就那样袖着手也不吵也不闹,有人寻上门来找卢医生,声我去了,这就跟人走。雯雯时候时常看见母亲一个人抹眼泪花,可让她纳闷的是,要是父亲在家病人找上门来,母亲还一口一句“吃了么”,手忙脚乱地烧水做饭,病人一走,就又和父亲絮叨个没完。 雯雯初中毕业,她就没再读书,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他们读书上学还得花钱,可农村人最缺的就是现钱。她父亲就给自己在太原的二姐写封信,让姐姐在太原给雯雯寻了个事情。这么着,十六岁的雯雯就来到山西,一晃就是七八年。 向冉真是再爱这个姑娘不过,可没好好念过几天书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那些酸里酸气的甜蜜话他也不出口,要不是这事不好意思向人言摆,他一早就去找自己那几个队友讨教,他们谈朋友的经验比第一次谈恋爱的向冉多。那时雯雯在一个商场里卖衣服,向冉一逮着空闲就去陪她站柜台,有客人时他就自己去商场里转转看看,没顾客时,他就守在那里,满怀欣喜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火热的目光时常教姑娘满脸通红。 除过踢球,向冉还真不知道该和雯雯什么,他的日常生活简单得乏味,训练比赛比赛训练,每天都是寝室球场食堂三一线地运动,现在又多两样,商场,再加上雯雯的租住的房子前。有时姑娘扑闪闪的大眼睛瞟瞟他,满怀期冀地等他几句热乎话,他搜肠刮肚半天,就能憋出一句,“罢了我们去吃什么?”恨得雯雯牙痒痒。这个死木头桩子,除了吃穿和足球,就不能别的? 那年联赛结束,山西队降入乙级,俱乐部讨要来一些钱,好歹把上半年的工资给大家补上一些,向冉就张罗着要给雯雯买件好衣服。前些日子,他瞧见队友的女朋友穿着件女式皮衣,她身材和雯雯差不多,向冉就起心要给雯雯买一件,一问价格,他的心就凉了,即便是队友的女友找人帮忙拿内部价,也要两千多块。他哪里去寻这么多钱呢?现在好了,上半年工资一发下来,他手里有三四千块,买件衣服绰绰有余。 可雯雯不愿意。 “我有衣服穿,再买那劳什子东西做什么?”雯雯低着头道,“你的钱还是自己留着吧,以后能派大用场。”都快半年了,俩人的关系就一直这么不清不楚的,是谈朋友吧,向冉这个木头一句让人暖心的情话也没过,可不是搞对象吧,两人的关系又太近了…… “派大用场?”向冉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算大用场。他磨菇半天好话尽,雯雯就是不要,末了还一句,“我有男朋友了。以后你别再来找我哩,教人看见不好。” 男朋友?向冉的头再一次嗡嗡做响,等他醒过神来,大街上人来人往,再寻不到雯雯的背影。她得把话给自己清楚,什么叫“我有男朋友哩”?她有男朋友了,那自己算怎么一回事?他一上午一下午把太原市里雯雯能去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到底也没找到姑娘。最后他去了雯雯的二姨家,哭丧着脸,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雯雯的事了,央求两位长辈帮自己出个主意。 两个长辈听得目瞪口呆,雯雯比向冉可大着两三岁哩,怎么向冉就眼巴巴地看上自己的外甥女?待反应过来,老两口又是喜得嘴都合不上,一个是丈夫的爱徒,一个是妻子的近亲,他俩人要是能走到一块儿,那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的好事啊。 “那你还不快去找雯雯,和她清楚!你在我这里呆着有个狗屁用处?”师傅拍着大腿替向冉着急。 这还用吗?自己在雯雯身上下的工夫,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可她居然已经有男朋友了。“我还去什么?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你这事怪不怪,这半年多自己差不多天天和她在一起,怎么就冷不丁地她就冒出个男朋友来?按,这样的事情自己不可能不知道啊。 “有男朋友也不怕,有师傅师母给你做主哩。”心爱的徒弟受这窝囊气,师傅一张老脸胀得紫红,很不满意地瞅了老伴一眼。看吧,这就是你们卢家的好闺女! 师母毕竟要比心中没几道坎的师傅细心得多,雯雯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女儿,但是这几年来一直在自己身边,和亲闺女也差不多,脾气秉性再清楚不过,再也不会做出这脚踩两只船的事。她只打问了几句,就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笑道:“她哪里有什么男朋友哟!这是气你个木头疙瘩啦。没见过你这样谈朋友搞对象的,在一块儿半年多,连个至诚话都给姑娘一声。她这是教你句话啊。” 向冉抓耳挠腮,再没明白师母的意思。 师傅毕竟是过来人,就笑得呵呵地,扯着向冉就望门外推,一头道:“还不滚去给雯雯?” “什么?” 师傅一脚把他踢出门,笑骂道:“就你心里想她爱她。狗日的死东西,这些还要我来教你?”和他一同站在门边的师母笑眯眯地楞老伴一眼,撇撇嘴道,“当年是谁教你来和我的?” 从房东那里,向冉打听到雯雯已经回来了,可任他怎么,姑娘就是不肯开门,无可奈何的向冉就象只没头苍蝇般,在楼前的院坝里滴溜溜乱转。这是个老单位的老宿舍区,一栋带拐角的大楼住着几十户人家,就一个大门,房东夹着支烟,蹲在楼门口瞧热闹,见熟人来问自己蹲这里干什么,就如此这般辟一番,听者个个掩口一笑,都笑眯眯地看向冉。谁都年轻过,谁都有过那么一两段火一样炽热的记忆,他们能体谅向冉这只热锅上煎熬的蚂蚁。有人甚至想过去帮向冉出主意。 心里慌得没边没沿的向冉最终把心一横,就站在楼下,冲着二楼大声喊起来。 “雯雯!我爱你!嫁给我吧!” 向冉被脸羞臊得通红的雯雯扯进楼。两三个瞧热闹的青年嗷嗷叫着,噼里啪啦地鼓掌…… 和雯雯呆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向冉就越发感受到她的好,对自己那是没的,对自己的朋友也好,球队刚解散那会儿,几个家不在太原的伙伴天天聚在自己和雯雯租的房子里借酒浇愁,几个大男人醉得偏偏倒倒,每回都是她收拾那一塌糊涂的饭桌,还有那吐得一塌糊涂的厕所,要是做什么好吃食,还赶着自己去叫队友一块来吃喝。雯雯知道自己心里窝火烦闷,除过上班时间,事事都挖空心思顺自己的心意,更不用在床上的夫妻生活,也能让向冉感到心满意足。 向冉知道,雯雯一直想让自己和她一块回趟三门峡老家,让她父母也见见自己这个女婿。只是他一直没寻到个正经职业,实在是不好意思和雯雯一起回三门峡去见她的父母。雯雯嘴上不什么,可向冉也知道,这事在她心里是一件大事。可他现在怎么去?他身上没钱啊,补发的工资和遣散费,早就扔在寻找新球队的路上了,现在每月的房租每天的伙食,都是靠雯雯的工资,他一个大男人,窝囊到这份上,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现在很后悔,时候要是多读书混个高中文凭,凭他这副身板也能找一个将就过得去的工作,可那时他的文化课……有时他都想去火车站寻个扛包的活,那工作虽然辛苦,也被人瞧不起,可总比现在这样靠自己女人养活着强。 对,就去火车站扛包,前两天的报纸上还那里缺人哩。管别人瞧得起瞧不起,眼下他向冉还顾得上这些?再,那活就是累罢了,又不是什么下贱营生。 晚上在被窝里,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雯雯,心爱的姑娘用两条圆润的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头就枕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半晌没出声。 “我明天就去火车站看看,要是合适……”黑暗中只有香烟头那一闪一闪的红光。自从队伍散了,向冉也染上这嗜好,他也知道这不好,可就是戒不掉。心情烦闷时抽上一支,确实也能松快不少。 他觉得胸膛上有一丝水渍,凉飕飕的,他不敢去摸,雯雯在哭哩。他无声地叹口气。 “我二姨夫不是,他要帮你想办法吗?”半晌,雯雯趴在他身上,抬起头来问道,借着窗外黯淡的路灯光,向冉能看见她眼角一闪一闪的泪涟。 “那是他的好听话,他能有什么折?现在这情形你还能不知道?上次去西安找到人家俱乐部,一听是山西队的人,人家差没把我们轰出来。三年三大步,甲A甲B乙级再解散,谁敢要这样一个熊势队的人啊?再有能耐也不行。我们队以前的任全海,在这里时,把他能的……走路都是横的!现在在天津队,屁也不是,连个替补也踢不上。” “你哩?再不想踢球了?” …… 向冉无言以对。要不想踢球那是假话,再他就不想踢,雯雯也不会信。“眼下这情形,想踢也没地方要我啊。我还是先去找个工作干着,别的事情慢慢。” 雯雯翻个身,目光幽幽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半晌道:“要不,你去南方试试。我平时听你们,南方的足球队都有钱,也缺人,你们怎么不去试试?” “南方不熟悉啊,也没个熟人引介。我这样一头撞进去,人家认识我是谁?”向冉咂咂嘴,叹息道,“再,跑南方花销大,我们哪里去寻出门的钱?” “你要是敢出去跑跑,这钱我有。”雯雯瞧瞧一脸愕然的向冉,咬着嘴唇,隔了很久才又道,“我还存着三千多块,就都给你,你去南方那些地方走走,不定就能找下一个踢球的地方。”着着,雯雯突然哭起来,“你要是找着地方,可不能忘了我……” 向冉一把搂住她光生生的身子,在她头上脸上脖颈上大口大口地亲吻着,任凭泪水在自己脸上肆意流淌。 第七章 路(六-续) 第四天中午,向冉兜里揣着那一沓薄薄的钞票——这是雯雯四年里省吃简用省下的,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着炎炎烈日,两个月里,他从河北到江苏,下海南再到湖南,几乎跑遍半边中国,就是找不到一个能收留他让他踢上球的俱乐部。人到长沙,钱就花得没剩几个了,可长沙那家乙级俱乐部几个办公室工作人员却把他当成骗吃喝的疯子,话都没教他完就撵出来。在向冉看来,再踢足球已经成为一种奢望,要是再不回去,兴许身上的钱连买一张火车票都不够。那晚上他就呆在长沙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抱着肮脏的旅行袋一脑门心思,傻呆呆地发楞。 清晨向冉迷迷糊糊醒来时,他旁边的塑料椅上铺着一页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旧报纸,报纸上有一条字消息,“全省足球比赛结束,昨日省城九园登”,他可从来没听人谈起过这个省的足球。看完报道,向冉才知道,在那里居然有三支乙级球队。要不,就去撞撞运气,在售票大厅他仔细盘算了一下路费花销,行,就是那里没结果,他还能够钱回太原。他是横了心。 在省城下了火车,向冉就到处打问九园俱乐部的确切地址,可好些人都不知道省城有这么一个足球俱乐部。难道那份报纸是胡诌的?就在向冉站在街沿上惶惶不安的时候,他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货车,车厢上喷涂着硕大的彩字——九园家具! 从九园集团办公室,向冉总算打听到九园足球俱乐部的所在地,他满心凄慌地走进体育学院外宾招待所那栋独立的三层楼,“我叫向冉,原来是山西队的。队伍解散了,想来你们自己踢球。钱多钱少无所谓,给口饭吃就行。”当时就叫办公室里做接待的公关姐目瞪口呆,楞了半天,才想起来要把这事告诉俱乐部的头头们。 他的运气终于来了! 向冉上场踢了十来分钟,三个九园教练和那胖乎乎的总经理已经站在场边笑得嘴都合不拢,他连运动衣都没来得及换下,汗淋淋地就被叫进总经理办公室。合同就摆在他面前,月薪三千七,训练补助一天四十块……合同内容倒是不多,不过向冉也没细看,一个月的薪水带补助,他在山西队上两月挣的钱了。看他捏着合同一句话都不,那胖经理神情紧张地望着他,生怕他嘴里蹦出个“不”。胖经理哪里知道,向冉这哪里是对合同不满意,是太满意了,满意得连话都不出来。只是不知道这里和山西队是不是一个样,光嘴上得好听,真要发钱时,又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 看向冉在合同上签了字,那胖经理就乐呵呵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实的信封,只是签字费。签字费!这事向冉倒是听人议论过,可他再没想到居然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整整四千块钱啊!他暗暗使劲掐着自己大腿,只有那揪心的疼痛才能让他相信,这一切不是梦。 在招待所三楼俱乐部安排的房间里,看着摊在床铺上的几十张崭新的钞票,向冉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远在太原的雯雯打电话报喜。 “雯雯,雯雯,我,我……我找到地方了。”从天而降的惊喜让向冉激动得语无伦次,“你猜他们一个月给我多少?……三千七啊,每天的补助都是四十块钱!哈哈哈哈!” 接下来的几天,向冉渐渐和队友们熟悉了——这里有好些人他以前都知道,从他们的言辞中,向冉也慢慢知道九园队的一些底细。这是一个私人老板搞的足球队,球员不是太就是太老,要不就是年初转会市场上没人要的球员,每当队员私下里议论起即将到来的乙级联赛,没一个人敢打包票,甚至连一句让人心里踏实的硬气话都没有。一个球队,能上场踢球的队员满打满算才十八个,还包括两个守门员。即将开始的乙级联赛西区组赛是四天一赛,两三场比赛下来,就得叫那一帮老队员们累趴下。向冉不仅摇头苦笑,瞧这模样,自己今年天也就能踢六场,不过,好歹到十一月底之前他不用再操心什么了,比赛再是个熊包样,自己每月五千块的净收入还是能保证的,要是有比赛,一场球下来还能落个几百上千块的比赛补助,就算西区不能出线,也要踢六场球,那样的话,等他回太原时还是能攒上两万块钱。 就在向冉反复盘算自己在九园能挣上几个钱时,俱乐部又签了一个新人,就和他一个寝室,叫欧阳东。 一想起欧阳东,向冉脸上就忍不住笑。薄薄暮色中,他正开车随着一长串车流转向滨江路。在慕春江畔的一个住宅区,他新买了一套四室双厅双的房子,还买了一个车位,房子才装修好,他和雯雯也是不久前才刚搬进去。 欧阳东,那个高高瘦瘦的家伙才来九园俱乐部那会可真会装鳖啊,训练时总是要死不活的样,带球突破十次有七次被断下,传球不是太靠前就是太靠后,不过他跑起来速度倒是挺快,百米冲刺的速度都快赶上职业练短跑的那些家伙了。可这是踢足球,不是赛短跑,然而,教向冉纳闷的是,主教练和几个老队员对他都不错。 乙级联赛终于开赛了,全队上下奢望晋级的人大约就只有那个胖乎乎的总经理,那时要九园能冲出重围进军甲B,那话的人大概要被人另眼相看。第一场比赛对垒甘肃白云,两队都想赢,可又都怕输,大家都重兵囤积在后防线,你来我往地慢慢蹭时间,到后来连场地边观众都在起哄,可两队都是一门心思,平了就是上上大吉。 最后几分钟主教练换上那个欧阳东,然后……然后就是六战六捷,九园以全胜战绩杀入武汉决赛;又是一个四战四胜,晋级总决赛;总决赛一负两胜,以当年乙级联赛第一名身份进军甲B行列。 冲甲成功,随之而来的是滚滚的钞票。十三场比赛向冉领到四十五万,当他在太原飞机场把这个数字告诉给雯雯时,心爱的姑娘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不相信的神情,微微张开的嘴好半天都没能合上。 再后来的事情就更简单了,九园整体出售给省城顺烟俱乐部,自己和欧阳东就来了莆阳陶然俱乐部,凭借自己的实力两人都踢上主力,都在这个新兴的现代化城市里成为有名气的人物。想到这里向冉不禁又乐了,谁能想到一个在解散的山西队里都混不上球踢的自己,在陶然俱乐部居然能戴上队长的袖标?还有,买房时那个地产公司的经理一眼就认出自己,当场就拍板每平方米让利五百块,条件只是让自己在他们的楼房销售广告里露个脸。这当然没问题。一个不用话的广告就为向冉省下九万块钱,可还有好些人他亏了。这些人知道个啥?向冉哂笑着,不以为然。 这事他不觉得怎么样,可有件事情他却非常棘手。董长江和方赞昊让他这个队长去劝劝欧阳东,让东子的训练时能更加刻苦卖力,不要那样拖沓懒散。 “他好歹也是老队员,这样做给别的队员看见,象什么样子?”董长江没好气地道。 “你和东子是最要好的朋友,你去,他能听哩。”方总经理语重心长地道,“他也是队伍的灵魂,是队上的领军人物,在场上场下都应该做出个表率。听二队三队那些队员都信服他,更该给俱乐部的后备队做个榜样。” 可他向冉能做什么?欧阳东心里最服气的教练员是原来九园队的主教练尤盛,可尤盛拿他都没折。但凡一起这事,欧阳东就是一脸歉意,“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训练时总是提不起劲来,可能,我是那种比赛型的球员吧。”向冉咽口唾沫,他敢打赌,“比赛型球员”这几个字还是他告诉欧阳东的,现在却被这子天天挂在嘴边做挡箭牌。 该想个什么法子来劝劝欧阳东哩? 在楼下过道里,向冉一边等电梯一边使劲挠头,可到底也没想到一个好办法。管它哩,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嘛,该赢的比赛都赢了,不该赢的也都赢了,董长江方赞昊他们还操这个心干什么?要是东子训练上去了队伍成绩下来了,他们是不是又要叫自己这个队长去教他训练时懈怠比赛时用心啊?那时自己才真正叫自讨苦吃哩。 第七章 路(七)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新一年的甲B联赛正式拉开帷幕。 莆阳人民体育场北大门开在一条还算宽阔的僻静背街上,道路两旁全是一堵接一堵的高高围墙,少有住户,偶尔有人经过,那不是行色匆忙的学生或者抄近途的上班者,就是街道尽头那个不知名的单位宿舍中出来买菜的闲人。不过自从陶然队升上甲B,这里就日见热闹起来,尤其是在体育场大门两边,两三段院墙都被推倒,心思敏捷的人已经是迫不及待地在这里摆上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再搭个硬塑料棚,便是一个简易的茶园。这少不得又让城管执法人员挠上半天头,待他们把桌子椅子茶碗收缴一空,只要他们一转身,这里又象变戏法似的再摆上同样的家伙事,茶照喝话照侃,就象没事一样。 来这里喝茶的人形形色色,有开着高档轿车的,也有蹬一辆叮当做响破旧自行车的,有一身西装革履衬衣雪白领带周正的,也有衣着寒酸皮鞋面上尘土灰蒙蒙一片的,不过,不管你喝的茶是三元一碗还是十元一碗,茶客们的声音倒是一样的粗犷豪迈,话题也几乎是千篇一律——足球。来这里喝茶当然要聊足球足球侃足球,这可是莆阳市的一景,著名的足球角。 围着一张桌子的人未必都认识,可话题是大家所共同关心的,陶然队的成绩、队员的表现、上一场比赛的精彩片段、下一场比赛的对手、陶然队应该注意什么、谁谁谁状态最近是好还是孬……这里没有话题的发起者,谁都可以参与,谁都可以把心中那“真知灼见”抖落出来,也可以反驳你认为不对的看法,只要你得在情在理,那你马上就会成为这一片几张桌子的关注人物,要是你还能时不时透露独家新闻,那下一次再来,隔老远就会有好些人招呼你。当然,是招呼你的绰号。 今天最热门的话题是下周三的足协杯第一轮,陶然队主场迎战青岛凤凰。去年陶然在决赛中一球负,莆阳球迷可把这当成奇耻大辱,憋着气要在今年找回这份面子。足协杯赛程表才出炉,一篇文章就以“谁才是冠军?”为题刊登在《慕春江日报》体育版头条,文章历数两队在那场决赛中的各项数据,虽然没给出个确切的结论,不过字里行间无不暗示着,莆阳历史上第一樽足球奖杯,被青岛人趁火打劫给劫掠去了。“要不是联赛最后一场和郑州中原恶战……”文章最后那一串省略号更是给人无限遐想。 球迷心中的火焰顿时被这篇文章撩拨得高高的。依陶然队今年联赛里的势头,第一轮杯赛就碰上冤家对头,怎么样收拾它才是球迷最关心的事。是的,球迷只是关心陶然会赢几个球,四轮联赛打进十三个球,陶然队强大的攻击力让所有甲B球队胆寒,哪怕青岛凤凰也算甲A的一支老牌劲旅,可它今年甲A联赛排名才是第十一而已。怕它?!要是去年欧阳东没被禁赛四个月,今年陶然队也该是甲A一员了,那就不仅是在杯赛上复仇,联赛里两回合一样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很多球迷都是这样的观,陶然俱乐部的头头们也是这样的观。 至少董长江和方赞昊都是这样看的。他们现在和队员一样,憋足劲要拿下青岛凤凰,为了这场比赛,董长江在上一场联赛远征安徽时,一口气让八名主力留在莆阳好生休养,结果安徽黄山在主场轻而易举就拿下三分,还让陶然队净吞两蛋。不过这无所谓,即便输掉一场联赛,陶然依然积九分高居甲B榜首。眼下一切的一切就是要灭掉青岛凤凰,在全国几十家媒体面前、在莆阳市数万球迷面前、在集团公司和市上领导面前,干净彻底完全地打垮青岛凤凰。 比赛从第一分钟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第三分钟,克泽从中路突破,拉出空挡后在禁区外远射,球只比横梁高出一,这是陶然队第一次射门; 第四分钟,青岛凤凰大兵压境,六名队员在陶然禁区内外反复撕扯着陶然那并不紧密的防线,一分钟里就有三次射门,多亏守门员神勇,手推脚挡拦下两记射门,当又一名青岛凤凰队员抢进补射时,已经在球门前防守的德国佬劳舍尔迎球一脚,把足球远远地踢出禁区; 第七分钟,青岛凤凰卷土重来,从左路下底后传中,向冉力压对方前锋高高跃起,把球出禁区,外围的凤凰队员又*来,一陶然后卫再出去,又被对方高高地吊进禁区,兵荒马乱中又是劳舍尔大脚解围;在中圈弧附近,欧阳东利用身高的优势把对方防守队员背在身后,用胸口顺下球,不待足球落地就把球高高地勾过自己的头,顺势转身,连一刻都没停留便把球向右前方一趟,克泽就等他传球了,而两个前锋特瑞克和冯展,这时已经从两边启动向青岛凤凰的禁区高速前进。正在陶然队后场纠缠的两队队员立刻象潮水般涌出来。青岛凤凰马上就为他们的大举压上付出代价,陶然队四个最强的攻击队员没教现场观战的球迷失望,克泽一记漂亮的直传,速度奇快的冯展抢在守门员出击前完成射门。 一比零! 第二十三分钟,欧阳东在右边开出角球,向冉在人丛中高高跃起,球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又弹起来,就从守门员的头窜进网窝,那守门员还傻乎乎地做出一个抱球的动作…… 二比零! 人民体育场已经宛如炸开锅一般热闹,无数朵纸花漫天飞舞,十几面大鼓擂得震天价响,兴奋的球迷们玩起一波接一波的人浪,好几个棒伙精赤着上身,手里各擎着一面代表着陶然俱乐部的蓝色大旗,顺着看台间的通道上下左右来回奔跑着。中央电视台的解员却颇有几分遗憾,他惋惜地提到,要是莆阳陶然俱乐部有一首自己的队歌,在这个时候几万人同时唱起来的话,那气氛更能教人荡气回肠。 第二十七分钟,克泽又一次从中路突破,他极其机敏地把球从两个防守队员之间传给特瑞克,在禁区右侧的特瑞克晃开一名后卫,面对守门员,他没有贪功,而是快速把球拨给位置更好却无人盯防的欧阳东,欧阳东一蹴而就。 三比零! 这粒进球的画面被省电视台和莆阳电视台反复播放,三台摄象机从各个角度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刻,犀利的突破、无私的传球、准确的射门,三个队员间一次曼妙的配合以一个进球完美地结束,还能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站在场地边,董长江满面红光,兴奋地和助手们一一击掌相庆。不到三十分钟就彻底搞掂一场期待已久的复仇之战,他和他的同事们队员们个个都兴奋得不能自已,在陶然队犀利的攻击下,强大的老牌甲A劲旅青岛都是如此不堪一击,那他们在甲B里还能有对手?冲A,现在它在董长江眼里不过是菜一碟罢了,他已经有更远大的抱负。可那想法实在是太疯狂,他现在可不敢给任何人言传。从助理们和队员们的眼睛里,他看见一股股炽热的火焰,想必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敢想而不敢吧。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他董长江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 中场休息时,董长江在更衣室里没有做过多的战术布置,他只是要求几个防守队员注意相互间的保护,处理球时一定要果断,不要拖泥带水,至于攻击,他真没兴趣再多什么,队伍的攻击力是他最满意的环节。 下半场开场才两分钟,青岛凤凰就利用陶然队后卫和守门员之间一次倒脚的失误扳回一球,电视画面上的董长江在看见进球时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才一比三嘛,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值得大惊怪。他摸出烟上火,悠闲地抽了一口,鼻子嘴里冒着白茫茫的烟气,扭脸笑着和助理了句什么,两人一起嘿嘿笑起来。 第五十四分钟,陶然队一次犀利的反击,特瑞克门前十四码的射门被对方用身体挡出来,球被一个凤凰后卫得到,全场最富于喜剧色彩的事情发生了,这个极少踏过中线的后卫一路带球狂奔至陶然队禁区前,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前后左右居然没有一个自己的队友接应。他该怎么办?他带着球在白线附近打个圈,附近一个队友也没有,两三个陶然后卫倒是恶狠狠地扑过来。看台上的莆阳球迷已经笑成一片,青岛凤凰那后卫苍白无助的脸色和四下张望惶惶的神色教人不能不笑。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德国佬劳舍尔那副冰冷的长脸上也挂着几分笑容,发生在禁区前沿的后卫之间直接对话倒是不多见。还有几步,他就能卡住这家伙的射门角度,他的队友、一队之长向冉正扑向那家伙。 可那明显不擅长射门家伙居然射门了! 向冉抬起的腿没能阻挡住疾奔向球门的足球,劳舍尔也没能阻挡住,守门员也没有能阻挡住,他凌空舒展的手指只差一就能触摸到足球,可就是差那么一!球砸在右边门柱上,弹回来撞到倒地的守门员的肩膀,又弹进网窝…… 三比二! 刚才还哄笑嬉闹成一片的体育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连在家看电视的青岛球迷们都是楞了足足有两三秒钟,才拍着大腿吼一嗓子,“好球!” 因为这粒进球而疯狂的不仅仅是青岛凤凰队的球迷,还有正在场上踢比赛的十一个青岛队员,他们突然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战斗力,陶然队本来就凌乱的后防线在他们一次又一次不懈的冲击下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第六十七分钟,青岛队长距离球门三十米的一脚远射技惊四座,足球直直窜进球门右下角! 三比三平! 第七十三分钟,被对手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陶然后卫大度地在自己后场送给对方一粒恰倒好处的妙传,青岛人毫不客气,一传一射,传得漂亮射得精彩,陶然队那个守门员只能丧气地从网窝里拾起该死的足球,再懊恼地一脚把它远远踢出去…… 三比四! 谁都不会想到比赛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三比零领先到三比四落后,中间仅仅间隔三十六分钟。董长江再也坐不住了,其实从三比三平时他就已经站在座位边,一支接一支地大口吞咽着烟雾。青岛凤凰队主教练现在却好整以暇,一直紧绷的脸上完全舒缓开来,俩眼也笑得眯成两条缝,电视台的摄影机对着他时,他还笑眯眯地朝着镜头挥挥手头。这帮莆阳人还想让自己灰头土脸地,看他们现在这模样,他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收场。 球迷们倒是没哄闹,可他们也不开腔,连一向鼓捣得起劲的那十余面大鼓也没有丝毫的动静,人浪?早就消逝在静静肃立的人群中了。观众脸上全是愤怒和失望,主席台上就座的几个大人物倒是神色自如,可两三个陶然集团的头头们脸上却全挂不住了,要是陶然俱乐部今天让他们下不来台,狗日的东西们,看我回去怎么拾掇你们! 欧阳东没心思理会球迷和那些与他不沾边的大人物的想法,作为球员,踢一场球挣一场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胜了赢球奖金会多不少,输了也没关系,比赛津贴也不可能少他一分一毫。陶然队后防是有问题,四轮联赛丢了七个球,平均五十分钟丢一个,可这不是他这个队员该操心的事,他是负责组织进攻的,只要能组织起有效进攻能进球就算完成任务,至于别的,那是主教练考虑的事情。可现在他连有效进攻都不能组织起来。后防吃紧,防守能力明显比他强的克泽位置不断后移,就他一个人,他最多也就是控制住中场,控制住比赛的节奏,要再组织有效进攻就力不从心了。 感谢老天爷,更要感谢主教练董长江,他终于换人了,而且换就是换两个,后腰换了,还添了个后卫,后卫线压力稍微缓解一,克泽再一次和欧阳东并肩作战,虽然一时半会还没找出对手的漏洞,可总算比刚才那几十分钟要轻松一些。欧阳东长出一口气,准备去拦截一个带球的青岛凤凰队员。那家伙一看见他跑过去,赶紧一脚把球传出去。两人已经一对一对抗好些次了,次次他都落在下风,现在他是一看见欧阳东就觉得有些发憷。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滑过,青岛凤凰的攻势被遏止住了,可全力死守的他们也没给对手丝毫可趁之机,还有八分钟,他们就能证明自己这个足协杯冠军不是浪得虚名。要是逮着机会,他们还是会由少数几个队员发起一次锐利的反击,让陶然后防线手忙脚乱好一阵子。这也使得陶然队始终不敢倾巢出动放手一搏,要是再让青岛人捣鼓进一个球,那才是彻底完蛋了。 欧阳东和克泽两人一块踢球已经半年多,两人之间的配合已经到了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地步,可特瑞克和欧阳东之间还没有这种默契。欧阳东在他前面带球突破,他在背后斜向插向禁区。青岛凤凰队员们对欧阳东是再熟悉不过,去年足协杯决赛上他们就吃过他的大亏,因此往往欧阳东带球突破,至少会有三四个人包抄上去围堵拦截,这就给了特瑞克机会,他的跑位几乎没人理睬,他相信自己能跑到禁区里寻找到一个很有利的位置,要是欧阳东或者别人再能给他传出一记漂亮的好球…… 是的,当他从欧阳东左边象道黑色闪电一样跑过时,当他还在边跑边幻想时,足球就豁然出现在他脚下,这是怎么回事?他眼角的余光没有看见欧阳东有任何动作啊!现在,从他面前直到球门之间就剩一个蓦然紧张得口干舌燥的守门员,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特瑞克的射门就如期而至,炮弹一样的足球笔直地撞进网窝! 四比四! 球场上几乎没人看清楚那球是怎么从欧阳东脚下转移到特瑞克脚下的,传球的一瞬间两人的位置几乎平行——特瑞克在欧阳东在左侧,正快速插向禁区,而欧阳东正面对青岛凤凰队三名队员。这球是怎么传的? 电视台的慢动作重放解释了这一切。欧阳东的右脚从左至右在足球上画出一道的弧线,这是一个护球或者突破前的假动作,防守他的队员没有一个上当,欧阳东这熟捻的假动作可让他们吃过不少亏,现在他们都学乖巧了,只要他们露出一空隙,速度飞快的欧阳东就能把他们都给抛在身后。可当欧阳东的脚收回时,脚弓内侧在足球上轻轻一带,足球旋转着向后挪动,然后他的脚跟轻轻在足球上一敲,那球横着就追上奔跑中的特瑞克……欧阳东甚至还扭头看看特瑞克射门时的动作,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几个解员又一次目瞪口呆。 体育场再次沸腾起来,可现场球迷的欢呼远不如那些在电视机机前欢呼的球迷们兴奋和激动,那神出鬼没的传球才真正教人神魂颠倒,与它相比,那粒进球连精彩都不能算,不,全场所有的进球都不能算是精彩,这场比赛里能称为“精彩”的,只能是这一记出神入化的传球! 最后一分钟,整场比赛兢兢业业的特瑞克再一次觅得良机,冯展射门,守门员脱手,他抢在所有人之前把球轻轻一…… 好了,正象所有莆阳人希望的那样,他们心目中的城市英雄陶然队完成了一场伟大的复仇,虽然过程曲折一,但是这种跌宕起伏不正是一场场面恢弘的戏剧需要的缀么?五比四,疯狂的比分;从领先到落后、从大喜到大悲再到大喜、从失落到踌躇满志,直到最后一分钟每个人都还在忐忑中激动得发抖,这出戏剧的最**就在最后一分钟出现,然后就是谢幕,让每个人都揣着那颗激荡的心去慢慢品味…… 第七章 路(八) 比赛获胜,俱乐部照例要放假,让疲惫的队员好生休息一番。欧阳东和向冉已经约好,今天晚上去他家吃晚饭,雯雯还专门包了饺子。自从有了孩子,雯雯就很少去商场打生意上的事情,反正她请的业务主管既踏实又很能干,她能放下心的。 可就在欧阳东即将钻进向冉那辆车时,他的手机嗡嗡地鸣叫起来。是刘源来的电话。 “东子,今天晚上你没事吧?” “……没事。”刘源已经有个把月没和自己联系过了,这冷不丁地突然来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事找我?” “有事,想请你帮个忙,”刘源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要是没事,……我一个时后到莆阳,等见面,咱们再吧。” 看来刘源确实是有什么事。“那,我就在陶然俱乐部的基地门口等你。你要到时再给我打个电话。”他收起手机,朝向冉抱歉地笑笑,“看来嫂子做的饺子今天我是吃不成了。”向冉在车里已经听出个大概,他也笑了:“那个刘胖子不是离婚了么?怎么,这是要给你送结婚的帖子吧?看来他这份罚单多半不会轻饶了你。”欧阳东也就一笑。结婚?他在肚子里冷笑,刘源的女朋友已经把他蹬了,他和谁结婚去? 一个多月没见,刘源就瘦了一圈,神色黯淡得象是只没睡醒的猫,一向剃得溜青的头也冒出寸许长的短发,没有神采的两个眼睛下面,淤泡的眼袋松松垮垮地重叠着,原本圆圆的胖脸上也失去平日里的红润。自打在酒吧里坐下,他就一直在抽烟,几乎是一支还没吸完,就已经伸手去摸另外一支。欧阳东能看见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被烟熏得焦黄。 刘源佝偻着腰哈坐在沙发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花茶,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只抿着嘴不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欧阳东也不好话,他只能抱着玻璃杯,看着杯子里上下翻腾的那几颗红红的果子。实话,他和刘源私交只是平常,远不如和叶强那样谈得来,不过在欧阳东心底深处,他对这个胖子还是非常感激的,要不是那个夏天里平平常常的一个下午两人在子弟校操场里的偶遇,他欧阳东这时还不定在什么地方为一日三餐操劳哩;过去两三年里,自己足球生涯中的每一次重大转折,都能看见刘源的跑前跑后的忙碌身影。他欠他好大一份情义。 “我离婚了,”许久,刘源才叹息着出这么一句,声音空洞得就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我把什么都给我前妻,——房子,厂子,儿子,票子,还有那座茶楼。”他前妻是个性格刚毅的女人,看刘源是铁了心要离婚,她便不再做无谓的努力。离婚?可以,不过有条件,刘源所有的一切都得属于她,否则你刘源就慢慢地等着去吧。她要让刘源一无所有,然后看那个夺去她丈夫的下流女人还爱不爱刘源这个穷光蛋。她能预料到刘源的下场是个什么样。真是太可笑了,这个愚蠢的胖子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在相信什么伟大的爱情,他还真以为那个女人会真是爱上他这个人了?她心里讥笑着,在那份满足她一切要求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欧阳东只是坐在那里,捧着茶杯,静静地听刘源讲自己的故事。 “她得没错,很快我和她之间就出现了问题。”刘源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瘫坐在沙发里,脸上居然还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出了什么问题,他想自己不需要了,是个明白人就能猜出那会是怎么回事,可自己那时居然还象个二十来岁第一次谈恋爱的伙子一样,天真地以为年龄不是问题,财富也不是问题,只要两个人……现在想起这些,他都觉得脸红。 无论是离婚还是分手,这都是刘源的私事,刘源告诉自己,这是他把自己当成好朋友,自己可没资格去评别人的对错,再,爱情这东西……欧阳东痛苦地闭上眼睛,那双笑起来就弯弯的大眼睛突然浮现在他脑海里。刘岚有好长时间没给自己来电话了,不知道她现在在上海怎么样了,上次她来电话,还有个男人对她挺关心挺照顾的,会不会是…… 怔怔地出了半天神,欧阳东才蓦然惊醒,他张惶地举起茶杯,用喝茶的动作掩盖住自己一瞬间的失态,就拿起手机包,从里面扯出几沓钱,递给刘源。“刘哥,事情都过去了,也别紧着放在心里。人嘛,还是要朝远处看。这些钱你先拿着,”他拿过刘源的公事包,也不理会刘源手忙脚乱的劝阻,就把钱塞进他包里,“这钱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手头宽松时再还我就是。我知道,你一向场面大,现在又要寻机会东山再起,请个客会个友的,这钱能派上用场。” 欧阳东这一番举措是刘源始料不及的,他只哽咽着一声“东子”,心头一热,就再也不下去。 看刘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扎撒在沙发里抹起眼泪,欧阳东就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他咬着嘴唇不知所谓地摇摇头又头,这样的事情他可是第一次遇见,慌乱得连句劝慰宽心的话也找不出,半晌,看刘源渐渐平静下来,他才试探着问道:“刘哥,你现在是个什么打算?要是做生意钱不够,我还能帮你凑上一些。” 眼圈还有些发红的刘源抱着茶杯不开腔,他确实是有新的盘算。前不久,他在省城遇见田世贵——就是那个以前在他茶楼旁边开川菜馆子的家伙,一番寒暄之后,知道他今年走背运的田世贵就鼓动他和自己一道去宁波。“树挪死人挪活,省城这地界不行,你刘胖子就不想出去闯闯?”才从江浙一带考察市场回来的田世贵唆着牙花子,把那边的饮食市场得天花乱坠,“整个宁波市也没几家正宗的川菜馆子,两三家冒牌货生意好得日火朝天地。刘胖子你要是愿意,干脆咱们俩兄弟一起去那边开个真真正正的川菜馆子。厨师这头你不用操心,我已经联系好一个大厨。你要是信得过我,咱们各人带上五十万,到宁波那边再捣腾出一片新天地来。” “五十万!”欧阳东倒吸一口凉气,再没吱声。他手里可没这么多钱,再了,就是有这么多钱,他也不敢借给刘源啊。他确实是有心帮扶着刘源东山再起,借他几万本钱,寻个有前途的本生意,慢慢地一步步做大,哪料想刘源一张口,就是五十万。 “我手里还有钱,那辆桑塔那也找着买主,准备处理掉。我在省城还有一套房子,就在聚美花园广场,一百二十三七个平方,”这是刘源离婚前就预备下的,原本是想着和他那个情人结婚时作新房,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给那个负心的情人一个惊喜,就被她一闷棍狠狠地敲在头。“房子装修好了,家具电器什么的都是置备停当的。买房子时花了二十八万,装修带买家具花了快十万,”他没看欧阳东,嗫嗫地道,“东子,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四十万把它买下来。这样,我也就差不多能凑齐五十万。” 欧阳东已经一年多时间没在省城住过,刘源嘴里的聚美花园广场到底在什么地方、房子又是什么情景,他一概不知道。买套房子就要四十万,钱他倒是能拿出来,但这可是他所有的积蓄。他从来没想过在省城安家落户的事情,即便想过,这个念头也随着纺织厂的破产倒闭而灰飞烟灭。他现在人在莆阳,是陶然俱乐部的签约球员,只要不出差错,他可以肯定,只要他自己愿意,只要他状态能保持下去,他就能一直在陶然队踢下去,直到踢不动为止——按向冉他们的法,那叫“退役”——至于退役后把家安在什么地方,实话,他现在心里是一谱都没有。 看他不话,刘源就有几分焦急。其实他那处房子半年多以来一直在升值,一平方米多赚个二三百块绝对没问题,可那些装修费材料费和置办的家具就卖不起价了。在来莆阳前,他也寻过好几个买主,连房子带家具,买家最高的也不过喊三十五万,要不愿意,就请刘源自己把东西盘走。人家买的是房子,又不是家具,搬进去前还得请人把那些地板天花板重新敲掉重做,麻烦! “东子,我知道,装修和家具也算这么多钱,是有不合规矩。可哥哥我真的是被逼的没法了,要不,你出三十九万吧。三十八万也成。”虽然差一,可差一万两万的话,自己还能再想办法。 欧阳东思量良久,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帮刘源这个忙。管它哩,房子要是不合自己心意,那隔几天就把它转卖掉也行。这样做也许要亏,亏就亏吧,怎么自己都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还掉这两年来欠刘源的人情,何况人家还大老远地求到自己门上,要是再不什么做什么,那样就显得自己太不会处世了。 “就四十万吧。”欧阳东笑笑,他这一笑教刘源心里好大一块石头落了地。 “可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这话又教刘源紧张出一身汗。田世贵现在是一天几个电话催自己,今天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三天内刘源再不给他个明确的答复,他就要去找别的合伙人,“现在上赶着挣这钱的人多的是,老刘,咱们是老熟人我才这么照顾你……” 欧阳东也看见刘源骤然拧成一团的眉头,他又笑了,道:“这都几了,即便是我愿意,银行也不愿意啊。再,房产交易中心也不能在晚上营业吧。” 刘源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酒吧外早已是昏天黑地。 欧阳东肚子早就饿得呱呱叫,可他还不能吃饭的事,现在刘源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没几分区别,他得教他安心。“要不咱们一起回省城吧,顺便看看你那处房子,你总不能叫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掏腰包买房子吧。”欧阳东一脸轻松的笑容,揶揄道,“再叫上叶老师,咱们三个也好长时间没聚过了,权当为你饯行。” 这样做再好不过,刘源高兴得直搓手,乐得一张圆脸满是幸福和喜悦,才坐来下时那副没精打采的劲头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看了房子,他不怕欧阳东再变卦。要不是手头紧,他还真舍不得卖哩。 刘源确实是个生意人,连买房子也是一副好眼光。 聚美花园城坐落在省城二环路外,紧邻着慕春江,隔着悠悠的江水,对岸就是一座新建的全开放大型主题公园,区里还有网球场游泳池,绿化就更没的,靠着慕春江那一面,有几十米宽上千米长的地段全部是绿化带,还间隔着几座人工做的土丘假山。刘源买下的电梯公寓恰恰就在绿化带边。 叶强和欧阳东都是第一次来这样地方,俩人边走边四下里张望,都是啧啧赞叹。在欧阳东心中,向冉在莆阳买的那处房子的环境就算很不错了,可和这里一比较,那就差了许多,别的不,光江边绿化带这一溜五彩的路灯、还有那时不时鸣响悦耳音乐的草坪,就够莆阳那些房地产开发商们学习取经的,更不要路面的整洁程度,都半夜十二了,他们还能看见几个区的工人提着垃圾袋戴着手套在巡视有没有垃圾纸屑。 送走换门锁的师傅,欧阳东关上铁门,又关上木门,现在,这宽敞的大房子里就剩他一个人了,他踢拉掉拖鞋,光着脚丫,就在冰凉的木地板走来走去,这个房间看看,那个房间转转,兴奋得直想嚎上几嗓子。 三年前,他是背着一卷破朽朽的铺盖来到这个大都市的,那时他的理想不过是做一个体体面面的城市人罢了,可命运却让他连这个的心愿也不能达成,单位破产的噩耗,一下便击碎他一切美好的憧憬,要不是好心的殷素娥,他大概早就被生活逼得走上街头风餐露宿了。有时,他恨不得自己没读那几年大学,要是还在大山里该多好,虽然山里的日子艰难,可再艰难,也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里活活煎熬着强吧,你在地里洒过几多汗水,土地就会给你几多收成,那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呀!再不会有什么破产,也再不会有下岗,好歹自己也是高中毕业,凭自己的力气和知识,在山里发家致富也不是什么难事…… 世易时移,峰回路转,就在他最凄凉的时候,先是结识一群踢球的城里人,又莫名其妙阴错阳差地走上一条踢职业足球的路,曾经让自己焦愁得揪心扯肺的前途,蓦然间就敞亮得近似于辉煌。在莆阳,甚至在省城,自己现在都能算是一个有名气的角色,更不要收入,一年到头只要没病没伤,七八十万几乎是雷打不动,间或俱乐部里还有各种便宜和好处,不用,老总们考虑到队员时,自己总是在前几位…… 现在,自己一个山沟里爬出来的娃,只用了短短两年不到,居然就在省城置办下如此一套富丽堂皇的房子,还让刘源欠下自己偌大一个人情……欧阳东摇摇头,人的运道啊,真是不清楚! 站在的阳台上,看着楼下那如蝼蚁的过往行人,欧阳*然有一种意态阑珊的感觉。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 第七章 路(九) 在莆阳市报纸电台电视台连篇累牍夸奖那些场上球员时,有一个人被忽略了,他,就是陶然的主教练董长江。其实,连我们都把他忽略了,我们的目光总是追随着那些在场上风光无限的队员,却很难留意到那个运动场边眉头紧锁运筹帷幄的男人。 就在上个月,董长江才度过他五十岁的生日,可看上去,却让人觉得他是个快六十的老人。“累啊,真的是累。足球队的主教练更让人衰老。”私下和朋友聊天时,董长江总爱发这么一通牢骚,“那帮家伙总是让你不能省心。只要你一转身,他们就能给你找事,有时我恨不得一天二十四时盯着他们。更不要比赛,平局都有人骂你,要是败了,从记者到球迷能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幸好我没心脏病,要不,早就得撂挑子销户口。”这话时,董长江手里夹着一支“三五”烟卷。他有严重的胃溃疡,不能喝酒,连稍微带刺激性的食物都要尽量少吃,医生也多次警告他,香烟这东西最好也戒了,可他坐在足球队主教练这个火山口上,能戒掉烟这玩意么? “老董,那是个好人,”只要和董长江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如是评价。工作上兢兢业业,生活中踏踏实实,家和俱乐部就是他每天停留的地方,要是既不在家也不在俱乐部,那他肯定是在家与俱乐部之间的路上。其实董长江的家就在陶然俱乐部的基地里,和队员的寝室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的房间里到处堆着他收集来的比赛录象带,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泡上一杯茶燃一支烟,把对手们的比赛录象挨个地反反复复来回看,还不时在他那个厚厚的黑色笔记本上记下几笔。俱乐部也配给他一台笔记本式电脑,可董长江一来是不会用这样的时髦物,二来他也嫌麻烦:一边给队员布置战术,一边还要把手指在电脑的鼠标键盘上按来按去,哪里有笔记本方便?讲话掉链子时在本子上瞄一眼,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就在刘源和欧阳东一块喝茶时,董长江正在自己房间里研究下一场对手的比赛录象。除非必要,他通常不参加俱乐部组织的各类活动,除了足球,他也几乎没有任何爱好,结婚二十多年的老伴就是受不了他这单调乏味的生活,连莆阳都没随他一同来。她一个人呆在湘潭多好,平时看看电视串串门子,无聊时就找几个老姐妹打打五毛一块的牌,要不干脆就去海口看外孙,随便怎么着,都比跟着老头子强哩。 这个周末,陶然要在主场迎战郑州中原。两队去年联赛最后一场都拼出了真火,为了确保省城顺烟升上甲A,董长江不得不派上全部主力,把同样冲A前途一片光明的郑州中原活生生阻拦在晋级名额之外。这场比赛最后以陶然队获胜告终,可球队却丢掉了历史上可能拥有的第一座全国冠军奖杯——去年的足协杯决赛,刚刚与郑州中原恶战九十分钟的陶然队主力们体力严重透支,完全不在状态,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岛人穿上黄澄澄的金色冠军服。即便是这样,一向大气的青岛人也不能不承认,他们这座奖杯来得实在很侥幸。 陶然队失去一座奖杯,而董长江失去的还有一个多年的好朋友。郑州中原队的主教练是他在火车头队的老队友,几十年了,两人关系一直很融洽,可那场决定谁进天堂谁下地狱的比赛之后,老朋友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离开了体育场,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当着众多媒体的面,老队友拒绝和他握手。这让他好生下不来台。那一瞬间,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句很怪异的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董长江,确实是身不由己啊。 今年联赛打了四轮,郑州中原一胜一平两负,与去年同期的三胜一平相比完全是两码事,这就教董长江好生不能理解,去年岁末的转会中他们没转出什么人啊,怎么成绩却如此差强人意。难道,那场决定命运的比赛把中原队上下的斗志都抽掉了? 董长江苦笑着摇摇头,下意识地做了个挥手的动作,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个动作只是想把自己脑海里凌乱的思绪赶走。真是的,想那么多干什么哩,又不是他董长江坐在中原队主教练的座位上。他又摸出一支烟,专心致志地接着看比赛。 这是上一轮郑州中原客场挑战重庆绿缘的比赛,也是中原队唯一的胜场,他们的右边路进攻很犀利,看得出,这条线上几个队员磨合得异常默契,相互之间的配合和保护很到位。上半场中原队有一半以上的攻击都是从这条路线发动的。 董长江在笔记本上记了两三个数字,又画了几道横横竖竖的线条,想了想,又在旁边添上几个螃蟹爬一样的草字。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认识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不过他却能看明白这些都是个意思。他思索着,把钢笔搁在摊开的笔记本中间,自己队伍的左边路能吃住中原队吗? 要是去年,这个问题董长江马上就可以行,可现在不行,五场比赛,陶然队就丢掉十一个球,自己队伍现在的后防线是他最不放心的地方,尤其是在守门员这个位置上,那个新进的守门员名气和脾气一样大,可水平向下滑行的幅度更大,什么样的球他都能漏过去,董长江还偏偏拿他没办法,另外两个守门员还不如他哩。董长江现在倒怀念起杜渊海来,要是转会时,俱乐部能满足他那几个条件,球队现在的得失球数也不至于这样。前几天还有人告诉他,在甲A赛场上如鱼得水的杜渊海已经有二百七十多分钟不失球了…… 三场比赛都没丢球了。董长江只能摇头叹息,陶然俱乐部口口声声要冲A,怎么就没能把杜渊海留下哩!一个好守门员能半支球队呀! 该留的没留住,想来的也有好些没来。杜渊海走了,甄智晃走了,彭山也走了……这些都是董长江今年联赛计划中不可或缺的队员,可俱乐部就是留不下他们。杜渊海不去他,这家伙踢了几场好球,就得意得忘记自己姓什么,可甄智晃和彭山为什么要放走?尤其是彭山,他和欧阳东两个人一起出现在中场,一老一少一张一驰相得益彰,能攻能守且节奏感强,去年联赛最后几场,董长江有意识地让两人同时上场,那两三场球是陶然赢得最轻松的比赛,虽然过程有沉闷,可球场上赢球才是硬道理,输球了,踢得再漂亮也屁都不是! 电视画面上,一个郑州中原队员下底传中,足球半高不低地直窜向球门;门前,中原队那个高中锋高高跃起,头球一蹭,跟上的中原队员很舒服就把足球揣进网窝。这是下半场第二粒进球了,和第一粒进球如出一辙,同样的边路传中,同样的禁区内头球摆渡,同样的第一抢先出脚射门。看来中原队这套四五一阵型已经渐入佳境了。一直怔怔出神的董长江似笑非笑地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他提起笔来,在笔记本上又添了一句。 这个中原的高大中锋也是一个麻烦事,不过董长江也不太在意,他有向冉哩,虽然向冉的个头在后卫里也不算怎么出众,可他对付高空球一向有一套,通常都能抢到第一落,即便抢不到,另外一个中后卫,三十二岁的德国外援劳舍尔经验丰富,凶狠而又干净利落的铲断常常教那些前锋们无功而返。 想到向冉,同是中后卫出身的董长江嘴角就忍不住挂出一抹笑容,这也算是他的得意弟子,伙子肯学肯练,责任感又强,无论是训练还是比赛,总能听见他那口山西腔普通话在那里咋咋呼呼,要是有人在比赛时失去自己盯防的目标或者干傻事,那没的,他一定会挨向冉几句狠话。去年一场比赛失利后,在更衣室里,向冉第一个站出来指责队上一位大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这样斗上口,最后闹得几乎要老拳相加。没人帮那位大佬话,他应该为失败负责,就是他的一次低级失误送给对方一个球,看见那位大佬理屈词穷之下要动粗,几乎所有队员都站在向冉一边……赛季结束,队上三位队长退役的退役,转会的转会,董长江毫不犹豫就把队长的袖标交给向冉,没人对这事有过异议,向冉要是不当这个陶然队长,还能叫谁当? 欧阳东也能当。可欧阳东自己不愿意。再,他也没那个一队之长的气质。至少在董长江的心里,他不认为欧阳东能做一个好队长。别的不,就看他训练时那个懒散劲,有时董长江真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揣他两脚,而且,欧阳东在比赛场上也很少话。这样的人可没法调动全队的积极性。现在董长江已经不想去苛求欧阳东的训练了,只要他能保证比赛时的状态,那就足够了。 从内心,董长江还是挺喜欢欧阳东的,抛开训练出工不出力这一条,别的没一样不合董长江这个主教练的心意:比赛时,他总能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即兴动作,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让观众们觉得花钱买票不冤枉,何况欧阳东总能在关键时进球,或者帮助队友进球;不比赛时,他一般都窝在寝室里抱本书慢慢看;他不抽烟,也很少喝酒,偶尔也会和队友们一块出去乐呵乐呵,可只要不是球队放假的日子,晚上十半之前,他总会回自己的寝室。这就更教董长江喜欢。 还有件事情,让董长江记忆挺深刻的。 那是莆阳市一家宾馆的开张典礼,方赞昊带着俱乐部全体队员去捧场,当主人一次又一次绕着圈敬酒时,欧阳东总是举着一杯透明的饮料和对方轻轻一碰。豪爽的主人当然不乐意,执意要让欧阳东换上白酒,可欧阳东仅是笑笑,道:“明天还有比赛,不敢喝酒。”他这话让好几个好酒的队友赶紧把白酒换成饮料。也就是那次之后,董长江起心要让欧阳东做队长,可欧阳东又是笑笑,道:“我真不是那块料。我能要求好自己就不错了。董指导,您放心,无论谁来当队长,我都会做好自己的事情的。” “都会做好自己的事情的”,这句话就让董长江打消了让他当队长的心。这种话出来太没责任心了。足球可是一个集体项目,比赛要靠十一个人齐心协力去踢,仅仅是“做好自己的事情”,那可不能成为一支队伍的领袖,一个球队的领导和核心是要调动全队的积极性,要无时无刻地鼓舞队友的斗志,鼓励他们,督促他们,甚至是鞭策驱赶他们,去为了一个球一场球搏斗。欧阳东不是当队长的料,至少现在他还不是。 “嘀铃铃”,猛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董长江悚然一惊,他下意识地看看表,都快半夜十一半了,这个时候谁还会给他来电话?难道那群兔崽子又出了什么事?好几次都是半夜里出的事,这让董长江很有杯弓蛇影的意思。 事实很快证明,这只是虚惊一场。电话是远在海口的老伴打来的,她又在女儿女婿那里,董长江笑眯眯地听老伴絮叨,时不时嗯啊哈地接上几句,眼睛却不时瞟瞟电视机里正播放的画面,中原队那个五号后卫腿上是不是有伤啊,走路都有一趔一趔的,也不怎么敢和对手比拼脚力。他一边呵呵地和老伴在电话里笑道,“你要觉得好玩,就在那边多玩几天。要是觉得海口不好,干脆你来莆阳看看我,不知道怎么的,这两天突然就想吃一口你亲手做的沙锅豆腐鱼。”他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个队员的号码,还在数字上做了个记号。 “我身体还挺好的,”听老伴让他注意身体,董长江就知道这电话马上就要挂了,每次她来电话,末尾都会上这么一句,“我会注意的。你来不来莆阳啊?这里可是著名的旅游地……我可没时间陪你到处游玩。我也是没办法,事情多呀,”听着他善意的解释,老伴已经在电话那头打起哈欠。 才放下电话,铃声就接踵响起。这家伙还有什么事?董长江笑着拿起电话。 这电话是一个俱乐部官员打来的,他找不到方赞昊,只好先通知董长江。 “克泽吃饭时,在饭庄的洗手间里摔了一交。锁骨骨折。” 扔下电话,董长江就在肚子里大声咒骂,这叫什么事?!一块去喝酒的人那么多,别人喝醉了都屁事没有,偏偏才喝两杯啤酒的克泽就能把锁骨给摔断?是谁吃抱了撑的拉他去喝酒的?要是能知道谁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非好好收拾那子一顿! 咒骂归咒骂,董长江还是匆匆忙忙地披上一件外套,在俱乐部车班要了一辆车,急急火火地赶去医院看望因酒负伤的队员。 周末的联赛,观众一如既往地早早来到现场,从报纸上电视里,他们早把郑州中原和莆阳陶然的恩恩怨怨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可是难得一遇的比赛啊,据赛前媒体采访郑州中原队时,从主教练到队员异口同声只有一句话:“星期六比赛场上见!” 中场大将克泽意外地摔断锁骨,这让董长江排兵布阵时很挠了一会头皮。他本来设计的战术是把欧阳东移到左路,以他快速的突破来钳制中原队那条犀利的攻击路线,反正欧阳东左右脚都能盘带,对方不可能掉以轻心,只要能限制住对手最厉害的招数,再通过克泽的调度指挥,凭陶然的攻击力,郑州中原休想在莆阳人民体育场全身而退。可现在不行了。董长江再一次祭出四四二中场菱型的老战术,这套战术在防守上很要吃亏,可去年联赛下半段欧阳东禁赛复出后陶然队一直就是这样的打法,也是成绩斐然。 可惜,去年联赛是去年的联赛,今年联赛却是今年的联赛。 这场比赛莆阳陶然队的左路防守形同虚设,在郑州中原队疯狂的一波又一波冲击下土崩瓦解,它完全成了一条绿色通道。开场才二十分钟,中原队就从这条边形成六次成功的突破,三次完成射门。要不是中原队员对陶然队疯狂的攻击力有所忌惮,在进攻时不敢大胆投入兵力的话,这二十多分钟里不定陶然队的球门就已经被洞穿了。 观众里有一些是纯属来看热闹的,可大部分都是真正懂球爱球的球迷,虽然才二十来分钟,他们就看出了门道,这么长的时间里,陶然队居然只有两次绵软的远射和一次禁区前沿的任意球,这可不大对劲! 确实不对劲,不对劲的根源在于欧阳东,他往日那种一上场就表现出的狂热劲头突然间就消逝了,他的奔跑还是那么积极,冲刺还是那么快速,可那种对足球的灵性却不再闪现,整个上半场他都是在碌碌无为中度过的,只有一次传球能算是不错——也仅仅是“不错”而已。 这场比赛陶然队输了,比分是零比一。第七十九分钟郑州中原队员们的努力终于转化为胜利,还是他们的传统套路,边路下底传中,中锋头球摆渡,插上的队员抢到第一落,在劳舍尔赶到前先出一脚……足球射门的路线并不刁钻,速度也不快,可守门员居然楞是让球从肋下穿过去…… 实际上,那场比赛陶然队早就输了,在第三十七分钟时就输了。 第三十七分钟,在陶然队禁区内争角球时,向冉和对方一名后卫撞在一起,鼻梁骨折,他仰头掩着鼻子时的特写镜头让所有电视机前的球迷们看得真真切切,殷红粘稠的鲜血就从他的手指缝和掌缘大滴大滴地肆无忌惮地流淌漫逸着…… 第八章 涅磐(一) 看来,最艰苦的日子要走到尽头了。 在陶然队进球的一刹那,替补席上所有人呼啦啦全部冲到场边,就象孩子一样又蹦又跳又笑又闹,董长江那张从比赛第一分钟就一直紧绷的脸,此刻也终于舒展开,他轻松地翘着二郎腿,惬意地坐在教练席上,舒服地上从助理那里要来的烟。连补时都算上,这场比赛最多还有不到十分钟,比分二比一,在最痛苦的四月份之后,莆阳陶然终于可以迎来一场久违的胜利。是,比赛场面很沉闷,这董长江承认,但是一场沉闷的胜利总比酣畅淋漓的平局或者失利好吧。 体育场里坐得满满腾腾的观众同样疯狂。纸花漫天飞舞,喇叭锣鼓口哨响成一片,每当重庆绿缘队员拿球,全场观众就齐声地从鼻子哼上一声,两万七千人同声发出低沉的鼻音,再经过体育场四周渐渐隆起的观众席位一聚音,那声音就象一声沉闷的低雷,闻者不仅心脏会随之一悸,而且还会觉得地皮都在哼声中轻微地颤抖。为了这一场迟来的胜利,球迷同样被煎熬了整整一个月,终场的哨音虽然没有响起,可热情的球迷已经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数十面大旗被一个个棒伙擎举着,在看台上来回晃动,气势也颇为壮观。 谁都知道胜利来之不易,谁也不想再一次失去这场胜利,场上的陶然队员除了冯展一个人在中场游弋骚扰,别的人都龟缩在自己半场。现在不需要传切配合,也不需要流畅的进攻,只需要相互间保护好,有人出去,其他人就别闲着,赶紧去补位,逮着机会干脆就大脚破坏,能把足球踢多远就踢多远,要是能踢出对方的底线,那才叫美事哩。让重庆绿缘那帮家伙们着急去吧!连球场边拣球的球童都知道慢腾腾地把备用足球扔进场,他们也要为自己心爱的球队获胜出把子力气。 欧阳东这时已经披上运动服,脸色阴郁地坐在替补席的最后一位。这是他第二次在比赛中途被董长江换下,不是因为他表现好,董长江让他一个人先下场接受全场球迷的鼓掌,而是因为他的表现实在太糟糕,带球被抢、突破不力、传中没准星,还硬生生失去一次绝好的单刀球机会。就他这样低迷的状态,董长江现在还在后悔为什么上半场没把他换下来。就在欧阳东下场后,陶然队已经连续进了两球,不但扳平比分,还领先一个。 虽然脸色阴郁,欧阳东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喜悦和兴奋,尤其是第二个进球之后,他和别的队员一样,一蹦老高,雀跃着冲到场地边去大声欢呼。他对这场比赛的胜利也很期待哩。董长江中途把他替换下场那子不满意,早被他忘到爪洼国里去了,他还不时和旁边的曾闯上几句。年初,在二队表现优异的曾闯被提拔进一线,虽然还没正经上场参加过比赛,不过偶尔还是会被董长江列入大名单,在比赛的垃圾时间也能捞到几分钟的出场时间。 董长江偏头对助手声嘀咕一句,助理就过来招呼曾闯准备上场。大局已定,让同样身为后卫的曾闯上场,既可以让家伙感受感受场上气氛,也能添一分防守时的力气。曾闯兴高采烈地站这里,脱掉罩在身上的运动衣,下半场他都热身好几回了,就盼着能上去踢几分钟。借着放运动服的机会,他弯下腰,声和欧阳东道:“东子哥,今天晚上我请客,你想吃什么就!”能上场就有丰厚的比赛补助,更不要还有胜场奖金,经常和强子一起蹭欧阳东吃食的曾闯今天总算逮着机会请客了。欧阳东只笑着虚摆摆手,同样声地道,“完了再吧。” 就在曾闯站在场边拧腰踢腿蹦达着等待死球机会上场时,场上却风云突变。 重庆绿缘从左边路搓起一记高球,足球飞近禁区,禁区线上两三个人同时跳起来争抢它的第一落,混乱中,谁也没看清楚足球到底是砸在谁的头上,反正它落下又跳起,一个陶然队员用力把它出禁区,一个重庆绿缘队员又把它从禁区右边沿*来……黑白相间的足球就这样在人头上跳了四五回,最终还是被众志成城的陶然队员给出禁区。可足球恰好落在禁区正前方,不待足球第二次砸在地上,一个正在这一块儿寻找机会的黄衣球员冲上前就是一脚,足球贴着草皮就扑向球门。 猛然从人缝中窜出的黑白色幽灵倏地钻进网窝,直到它顺着球网滑落到地面上,陶然的守门员还在楞楞地发呆。在禁区内纠缠的人挡住他的视线,他根本没发觉那个重庆绿缘队员的射门,而当他看见足球时,已经没时间去扑救。 本来喧嚣一时的体育场顿时安静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就让热情似火的球迷们从头凉到脚心。 即将到手的胜利就这样化为泡影?不甘心接受平局的陶然队倾巢而出,连两个边后卫都压过中线,围着重庆绿缘的球门就是一通狂轰滥炸。现在轮到重庆绿缘手忙脚乱地防守了,虽然很被动,不过他们的防线倒很稳固。缺乏中场组织调度的陶然队难以形成合力,也没有找到很好的突破,他们只能从外围高高地起球,然后再期冀在禁区里找到那么一次机会。这种机会重庆绿缘当然不会给,要是有可能,他们还要打打陶然的反击,让两三个队员冲击下陶然的后防线。这样做的目的倒不是他们还想赢球——三分钟加时至少过去一分半了,这时间哪里够打一次成功的反击?反击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一种手段罢了,谁还指望真能弄进去一个半个的?踢平就不错,何况还是客场。不过要是真有好的反击机会的话…… 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赶在陶然队两名中后卫关门拦截前,重庆绿缘那个灵活的中场轻松地把球望前一趟,机敏地侧身躲开劳舍尔,又跳起避过那一记飞铲,劳舍尔拼着吃牌拉扯他的衣襟也没能让他停下来。他摆脱两个后卫的纠缠,发力追上速度渐渐慢下来的足球。现在,他面前就剩一个位置靠前的守门员,他离球门至少有六七米,要是他能搓起一粒高球…… 这个重庆绿缘球员没搓高球。他自己都对自己射门的准星和技术没信心,他只想着靠球门近一,再近一,只要距离越近,成功的希望就越大。他就要带球冲进禁区了,从队友的呼喊中,他知道身后有陶然队员已经追上来,可他离禁区还有一段距离…… 董长江蓦然闭上眼睛,痛苦得脸颊都在抽搐。那个该死的家伙怎么就敢冲出禁区?怎么就敢在禁区外去扑人家的脚下球?他难道没看见自己的队友已经追上来了?就算没队友帮忙防守,他守在球门前也比送人家一个球好啊! “董指导!董指导!”旁边的助理低声喊了两声。 董长江只是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场上,腮帮子咬得紧紧地,嘴唇煞白,额头上青筋一根根蹦起。他两耳中尽是嗡嗡的幻音,助理教练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回基地的一路上,金杯大客车上没一个人还有话的心情,连一贯爱爱笑爱热闹的外援特瑞克也象一只焉气的公鸡,闭了眼睛假寐。那个守门员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客车后部一个角落里。从比赛结束到现在,没有队友或者教练来批评他那次冒失的出击,甚至连怨恨的眼神和脸色都没有,别人压根儿就不理会他,权当作没他这个人。他只能一个人缩在这角落里自怨自艾。他现在倒真希望有人能狠狠地骂自己一顿,哪怕是揣自己一脚也好啊。 大客车开进基地的大门,一个助理和董长江嘀咕两句,就站起来大声宣布:“还是老规矩,放假两天,星期二上午九开始训练。”队员们都没吱声。坐在前排的董长江抿抿嘴,做势要站起来再补充几句,可手一撑在座位的扶手上,他就觉得浑身软得象一滩泥。还是算了吧,这时候再几句狠话有个屁的用处,就让这群家伙闹腾去,他倒要看看,星期二上午哪个龟孙子敢撞在他手里! 欧阳东匆匆忙忙地跑回寝室,脱掉有陶然标识的运动衣运动裤,换上一身时令衣服和皮鞋,拎着手机包就穿出宿舍。绕过俱乐部办公大楼,在宽敞的停车场上,周富通已经叼着一支烟,坐在黑色桑塔那轿车驾驶员位置上等他了。 周富通是年初从省城顺烟俱乐部转入的前锋,虽然才二十八岁,却是两个孩子的爹,每到比赛后的休息日,他都会开车回省城去享受天伦之乐,有时下午的训练结束,他也会开车回去兜一圈。没买下刘源那套电梯公寓前,欧阳东和他的交往只算一般,可自从也在省城安家落户,两人的关系就日见密切起来。 “今天我来开车?”欧阳东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问道。 周富通头应承一声,从驾驶员的位置开门下车,欧阳东又解开安全带,挪到驾驶员的位置上。他上个月才考了一本驾照,开车的瘾头正浓,俱乐部里谁的车他都摸过几把。从省城到莆阳俱乐部基地来回一趟得三个时,没辆车真是很不方便,他又不能总是搭周富通的顺风车。他拿定主意要买一辆好的车,莆阳和省城几个汽车市场,他都已经转过好几回了,也相中一款奥迪轿车。可他现在手头没那么多钱,即便是按揭,他也拿不出头期。要是在以前,他还可以向俱乐部开口借支一些,可最近个把月他比赛时状态太次,借钱的话他可真不好意思向方赞昊提。 汽车开上高速公路,周富通才又燃起一支烟,问道:“向冉的伤,几时才能好?” “他打电话,还得两周。”还有两个星期向冉才能开始训练。 周富通苦笑一下,他去年在训练时也被队友撞折过鼻梁,那次意外的受伤让他休息了两个多月,伤好后迟迟找不回状态,就此失去在球队的主力位置,不然,凭他的表现和人际关系,断不至于在顺烟冲A的当年就被甩卖。 “听,克泽这个月就能上场?”周富通转个话题。刚才对垒重庆绿缘时,他就坐在场边的替补席上,陶然队毫无章法的凌乱进攻让他这个前锋摇头叹气,他很怀念一个月前克泽和欧阳东同时出场的时候,那时的陶然队真正是剽悍不可抵挡啊。第二轮第三轮他连续替补上场,场场都有进球,他还以为自己的竞技状态回来了,可自打克泽受伤、欧阳东莫名其妙地状态下滑,不但他自己,整个陶然队的成绩都一落千丈。 欧阳东头,看着前面一马平川的高速公路,笑道:“那话你也信?有人还他这个赛季都不能踢哩。我听队医,他最快也要七月才能回来。”心里话,欧阳东现在比任何人都希望早日克泽归队,俱乐部、教练、队友和球迷都希望能看到陶然队酣畅淋漓的进攻,可自己这个衔接进攻的前场组织者却无法交出一份教大家满意的答卷,要是克泽在,他欧阳东肩膀上的担子就能轻不少。可问题是克泽现在还不能上场。 周富通拉开车窗扔掉烟头,唆唆嘴唇,又把想的话咽回去。欧阳东的状态也是全俱乐部上下都关心的事情,可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欧阳东神出鬼没的传球、灵活机敏的跑动、教人眼花缭乱的华丽脚法,就象变魔术一般,没有就没有了。只是平日里训练时欧阳东倒突然卖力起来,偶尔也能有那么一两次神来之笔,可一到赛场上,就又是浑浑噩噩碌碌无为。俱乐部有不少人背地里埋怨方赞昊和董长江,都是这两个家伙吃抱饱了撑的没事干,非得让欧阳东训练时也高度投入不可。现在好了,欧阳东在训练中确实是投入了,可比赛时就没状态! 这叫什么事?! 假如生活就象大海,那我们就是在大海里辛勤耕耘的渔者,无论大海是波涛汹涌还是风平浪止,我们都要努力去应付。当我们感到疲惫和劳累时,家,就是我们躲避风浪的港湾,在家里,我们修养生息,我们养精蓄锐,等我们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我们又要走出门去,再一次勇敢面对变幻莫测的社会。 省城第二环城路西四段聚美花园城七栋170号,就是欧阳东的避风港。 从第一次踏进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欧阳东就很喜欢这里。优美安静的环境,淡雅舒适的装修,简洁明快的室内装潢,这一切都让他动心。从买下这房子,欧阳东就再没动过把它卖出去的念头。他还真没看出刘源那肥头大耳的家伙居然有这么高的审美能力。看来,那个艺术学院的女研究生对刘源的改造还是比较彻底。 不过最开始欧阳东并没有住在这里的心,他现在在莆阳上班,回来一趟路上就要花去两三个时,而且一周最多只能在省城呆两天时间,要是连续几周踢客场比赛,连回来的时间都找不出。不,他现在还不会住在省城,这样做实在太费周折,他最多只能把这里当作赛季末休息的地方,一个人清清净净地好好休息上一段时间,而且,叶强家和殷素娥家离这里都不算远,他也有个走动的地方。有朝一日,他要是遇上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儿,他就把家安在这里。 对于将来,欧阳东也有很精明的算计。自己还不到二十四岁,就算不能象彭山齐明山他们那样踢腾到三十多岁,也还能踢上四五年的足球,那时他差不多能挣下一两百万的钱,刨去花消,手头上存个百来万是不成问题的,有这么多的钱,干什么不行?就是他什么都不想干,这些钱存在银行里,利息也尽够开销了。何况,他和陶然俱乐部的合同是三年,每年他的收入都要上涨百分之十五,要是济身甲A行列,收入还会翻番。每当想到这里,欧阳东都会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他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要是不知足的,那就是他还差一辆车,可他现在要辆车来干什么用? 要辆车来逃避! 四月初在莆阳主场与郑州中原的比赛,对欧阳东来简直就是一场噩梦,那些上天赐予他的美妙华丽的技术与风一样的突破,忽然就消逝了。不需要旁人的提醒,欧阳东自己都能觉察出自己是在梦游,整整九十分钟里,他就没能找到往日那种澎湃的感觉,只能一次次无助地来回奔跑,“就象一只无头苍蝇”。这句尖酸刻薄话是一个记者写在《慕春江日报》体育版上的,欧阳东看见它时只能摇头苦笑,太贴切太形象了。不过,当着众多队友的面,他仅仅是笑笑,这笑既是让队友们放心,也是让自己放心,这不过是一场比赛而已,他有信心在下一场比赛时找回失去的状态。 下一场比赛他还在梦游。接下来几场比赛他都在梦游。 现在他惶恐了,他畏惧了,原本深深埋藏在心底最低处的那些可怕念头突然迸发出来,原来自己最初的表现都是假象,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不会踢球的人,只是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机缘巧合,冥冥中那只看不见的手让自己一夜成名。现在,命运女神无情地抛弃了他。那,冥冥中那位操纵人命运的神祗会不会做出更进一步的行动哩?比如,把他已经得到的一切再收回去? 可怕的猜想让欧阳东坐卧不安。他周围那些观察明锐的人能明显地感到这些变化,欧阳东突然勤奋起来,在训练场上,他一改过去的懒散,如果大多数人是百分之八十的投入,那他就是百分之百地投入,别人都去休息了,他还在一个人练力量,练速度,练传球落,练……这就是为什么谁都知道欧阳东不在状态、而他依然能场场首发的原因。他的努力董长江都看在眼里,他愿意给欧阳东一个机会,他相信,只要有一场球,甚至是一个球,欧阳东找回他失去的东西,他就还能成为过去的欧阳东,或者,比过去的欧阳东还要好得多。 然而董长江失望了,所有人都失望了,欧阳东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陶然队的成绩也一天不如一天,每一轮战罢,陶然队的排名在甲B排行榜上就会下降一,仅仅一个月,他们就从甲B老大的位置掉到第十位。五轮不胜,不!算上今天这场,是六轮不胜! 现在我们知道欧阳东要逃避什么了吧。当一朵鲜花盛开时,我们会不惜笔墨地夸赞它的娇艳,夸赞它的美丽,夸赞它的作用,为了达到引人注目的效果,我们甚至会把那些绿叶和根茎一并拿来大肆夸耀一番,可当它凋零时,当呼啸的北风漫卷大地时,我们同样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甚或,践踏它。 欧阳东现在就是那朵因为凋谢而被抛弃的鲜花。 随着他状态的消逝,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上的光环同样消逝了。媒体的指责、球迷的辱骂、教练表情复杂的脸色、俱乐部官员漠然的态度,这一切都让欧阳东寒心。而痛苦中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队友对他的不信任。曾几何时,每当队友拿到球,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看他的位置,然后把球传给他,可现在哩,即便是他处在合适的位置,即便他大声喝喊,队友也会考虑考虑再做动作。场上的不信任也会反映在平日的训练和生活里,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欧阳东根本就不敢去深想,他怕得出的结论让自己更加颓唐。 感谢大度的陶然集团,富有的酒业公司修建基地时,为每位一队队员设计的都是一人一间的寝室,这样,只要一关上房门,欧阳东就能独自一人,静悄悄地品尝生活的诸般滋味。可房门只能让他和别人隔开,还有媒体的无情包围哩。电视和报纸一样可以把一个人活生生地撕碎。 这时,省城第二环城路西四段聚美花园城七栋170号就成为欧阳东的避风港。 泡上一杯茶,舒服地坐在落地窗前,惬意地看着通红的夕阳慢慢没入高低起伏的群山,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能被欧阳东抛在脑后,此时此刻,只有那种深沉的慵懒和弥漫全身的松弛,足球、比赛、教练忧郁痛苦的眼神、队友冷漠阴沉的表情、被球迷撕碎的球票,还有那些伸到自己面前的录音机、手机、话筒,都去他妈的吧! 人,真的需要有个家! 有个家,真好! 第八章 涅磐(二) 首先要多谢jayfly的提醒,前篇已经提到重庆绿缘在头年甲B联赛倒数第二轮顺利晋级甲A,我自己都忘记了,糊涂啊!已经在手稿中修改!再次多谢大家的支持,希望大家能帮我发现更多的失误和纰漏。 看着自己的队员一个个就象霜打的茄子般,拖着铅一样沉重的腿脚走出运动场,董长江偎在教练席里,双臂支在膝盖上,两只大手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他茫然地看着绿盈盈的草坪,久久没有挪动地方。 又输了。这是四天里第二次客场失利。现在陶然能排第几?十二,还是十三?离降级区还有多少分?问题是,现在的队伍和赛季初几乎是同样阵容,为什么那时打一场赢一场,现在就踢一场输一场哩?这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两个助理和方赞昊也默默地坐在旁边,他们也没走,两个随队来客场的莆阳记者嘁吱咔嚓地拍了几张照片,就知趣地掉转头走了。这时节他们可不好意思问东问西,弄不好,心情坏到极的几个人会把一腔邪火都发在自己身上哩。 和着三三两两没精打采的队友门,欧阳东也一言不发走向体育场的甬道。天气真热呀,他舔舔干乎乎的嘴唇,举起手,用袖子抹去脑门上密密的油汗。南京真不愧是四大火炉之一,这都晚上九过了,可空气还象蒸笼一般燥热,就是不做什么活动,汗水也一道道地在胸膛上脊梁上四处乱爬。 这场比赛他没上场。在莆阳他就听向冉,教练组这两场客场比赛不准备让他去,可出发的头一天开会时,他的名字又赫然出现在名单中。第一场他只踢了六十分钟,下半场连续两次传球失误后,董长江实在是忍无可忍,黑着脸把他换下场。这一场,董长江干脆就让他坐上替补席,即使在局势最困难的时候,董长江也没想过换上他。整场比赛,董长江甚至就没有正眼瞧过他。 “老董,走吧。”方赞昊在塑料座椅上按熄刚刚燃的香烟,咽口唾沫润润干得火烧火撩的喉咙,“还有记者招待会哩。”声音沙哑得让他自己都吓一跳。 董长江没应声,只是象尊雕塑般痴痴楞楞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空洞的两眼茫然地盯着虚无的某一,嘴角一下下地轻微抽搐着,斑白的鬓角边,几块或大或的老人斑黑得耀眼。他的队伍,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向冉回来了,克泽回来了,因红牌停赛一场的劳舍尔这一场也上了,除了欧阳东和特瑞克,今天对阵南京迪雷斯的陶然队阵容几乎就是赛季初的那支虎狼之师,可最终的结果,还是一个“输”字。前锋线上的冯展和周富通大部分时间都在来回乱窜,克泽领衔的中场完全处于下风——对方后腰十分了得,全场都极度活跃的他一直把克泽到陶然队后腰的位置上,还用一脚禁区线上的劲射帮助南京迪雷斯全取三分。唯一让董长江稍感满意就是后卫线,至少有四次极其危险的进攻被劳舍尔和向冉破坏掉,不然的话,比分怎么也不会是一比零! 董长江在心里冷笑一声。南京迪雷斯都有四次极其危险的进攻,陶然队有几次?他一只手五根指头都能把陶然队全场比赛的进攻数出来,本来该负责组织进攻的克泽都成了后腰,陶然队射门只有区区五次也就不足为奇。可上一场比赛,克泽表现很抢眼啊!与状态持续低迷的欧阳东相反,跑位飘忽技术细腻的克泽踢得有声有色,下半场一脚技惊四座的凌空射门,更是让人拍案叫绝,要不是欧阳东浪费掉一个与球门近在咫尺的得分机会,那场球陶然队怎么会输?可仅仅过了四天,克泽也象换了一个人…… 守门员教练站起来时,胳膊肘有意无意地碰了董长江一下,才把他从痛苦的沉思中拉回到现实。 深夜,董长江给远在海南女儿家的老伴打通电话。 “阿秀,”都是结婚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可董长江还是习惯称呼妻子的名。“我快要回家了。” “你怎么了?!”电话另一头的老伴吓得一哆嗦,话都带着一丝颤音,“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丈夫有严重的胃溃疡,稍不留意就会犯病,一犯病,就得在医院里躺上十天半个月。她就害怕这个。可她又不愿意陪丈夫来莆阳,丈夫工作起来那不要命的架势她劝不住也拦不住,不陪着老头子,还能落个“眼不见心不烦”!只是三天两头的电话里都要交代他按时吃药,注意饮食,注意休息。 “我的身体没事,”董长江咧嘴笑了,脸色却是不出的萧瑟和苦楚,停了半晌,才慢慢地道,“我辞职了。” 妻子立刻就高兴起来,声音也高了许多。“辞职了好,辞职了好,早就该把这劳什子的烦心事情辞了!你个老头子,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听妻子在电话那头一洼声地夸赞自己,董长江不禁一脸苦笑。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那鬼地方?你就直接来海口吧,我和女儿去机场接你。海南这地方好,有吃有喝有玩,真正是个享福的好去处,干脆咱们俩也在这里买房子定居算了。前天,我才看见一套好房子……” 在海南定居,这主意倒是不坏。在莆阳操劳快两年了,董长江也确实想找个地方好生清净清净,好生作养下他那疲乏透了的身子骨。只是他现在还不能走。 “我现在还不能去。我得等俱乐部找到新的主教练才好离开。” 这几天方赞昊忙得脚不粘地,事情倒不多,就是为陶然队找个新主教练,可这三级联赛都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节骨眼上,到哪里去寻个主教练?国内倒是有几个赋闲在家的知名人物,可有人压根儿就不愿意来执教陶然这样的甲B球队——嫌丢份;有人倒是愿意来,可一开口,那价钱就把方赞昊吓退:工资多少,胜一场多少,胜一球多少,排名上升一位又是多少,完成指标奖金多少……还有人是今年联赛中刚刚从教练这位置上称病辞职的,他们现在只想休息,没兴致再来折腾。何况,陶然队眼下的光景谁都知道,要是找不到症结所在对症下药,赛季末降级都是有可能的,谁还敢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一向心思灵动的方赞昊方总经理,被这事给煎熬得吃不下睡不香,两眼圈淤黑得就象熊猫。他在足球这个行当里已经摸爬两年多,很认识些人,但现在这些朋友都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就在刚才,北京一朋友才来过电话,北京队那个刚刚因病辞职的教头婉言谢绝了陶然俱乐部的好意思。 虽然事情没办成,方赞昊还是对朋友一通感谢,“要是有空,你就干脆带上老婆孩子来这边避暑吧。这方圆几百里地有好些个旅游胜地哩。” 还能找谁哩?方赞昊咬着嘴唇冥思苦想。更换主教练这事,再不能耽搁了。董长江提出辞职的第二天,消息就不径自走,队员们的心都散了,要不是有向冉欧阳东这些人带头按时出操训练,估计队伍早就得炸窝。主教练的人选得赶紧定下来!昨天陶然队在主场又输了,一万六千多球迷齐哄哄地喝倒彩,“董长江下课!陶然队解散!”那震耳欲聋的喊声这会儿都还在他耳边回响,集团公司总经理兼俱乐部总裁那不温不火的低沉声音同样在他脑海里回荡。 “老方,集团公司今年在俱乐部身上投入两千七百万,莆阳市上上下下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怎么,你们俱乐部也要拿出一份得过去的答卷。” 为什么出了事,总是他方赞昊来受这份罪?!他董长江把队伍带到这份上,凭什么辞职就辞职,就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被各方面压力逼得喘不过气的方赞昊不禁对董长江生出一腔怨怼。还有那两个助理教练,任他好歹,楞是不愿意接过这主教练的教鞭,哪怕是做几天代理主教练也不答应。可这短短十天,让他哪里去寻一个能把陶然队带出泥潭的主教练? 还有谁能来接掌陶然队主帅这个烫手的饽饽哩? 方赞昊漫无目的地把两本厚厚的名片薄一页一页地翻着,该找的都找了,能请的都请了,可就是没有人愿意来。在名片薄末尾,有一张毫不起眼的白色硬纸卡片,上面却是方赞昊自己的笔迹:叶强!这是向冉和欧阳东的经纪人啊,有半年时间没看见他了,听他下岗了,还搬迁进新居。想着道听途来的那些叶强与欧阳东的故事,方赞昊脸上总算流露出几分喜色。谁生活是单调的?平淡的生活中也总有些传奇般的故事哩,比如叶强和欧阳东,比如向冉和他老婆,他们的事情都能写进书里,也不比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差。 想着想着,方赞昊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微笑蓦然凝滞在嘴角边,他眯着眼睛皱着眉头思索良久,最后终于咬紧牙关,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把手伸向电话,按着纸片上的电话号码拨起电话。 就在方赞昊翻着名片薄出神的当口,叶强正在为他那生意萧瑟的杂货铺操心哩。 叶强一家的新居在省城南面第二环城路和规划中的第三环城路之间。这是一片偌大的居民区,灰蓬蓬的呆板楼房看上去一模一样,一不心,能让走进来的人摸迷了路。虽然区的一期工程已经完工,可二期三期正在修建,因此区的绿化带并没有竣工,到处都堆积着建筑渣土和残砖碎瓦,有的地方地下管道连个窨井盖子都没有,就用几匹砖胡乱地围起来。从白天到夜晚,工地上轰轰隆隆的机器声、进进出出的汽车发电机声、吊车起吊时工人的哨音,这一切的一切都吵得人心烦,更不要四面透风的区里还是那些偷儿们的乐园,叶强家的楼上楼上就被偷光顾过三次。好些住户已经吵嚷着要区管委会把一期和二期三期隔开,不然,这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让叶强操心的倒不是这些事,而是他那间十四万元买下的店铺。 杂货铺的生意太不景气。区居民少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杂货铺一条街上就有十几家,大家一样的货一样的价,顾客买谁的不买谁的那全凭运气,更不要就在不远的拐角处还开了一间大型超市——其实,那超市也不大,只是叶强这样的杂货店和人家比,就凸显出它的大。 事实上,叶强的店一直在亏着哩,只是一来他有残疾人证,很多税费都能免除,二来店面是自己的,没有房租这一项开支,水电气等各项杂费从零零星星的利润里出,亏损不大看得出来。可叶强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他正盘算着把店铺租出去,管它一个月多少钱,总能找补回几个来,再怎么着,一家三口的饭钱总能刨出来吧。 捏着一只笔管上缠着医用胶布的圆珠笔,叶强趴在吃饭的方桌上,反复计算着三四个月经营下来自己的亏空。那些商家铺底的货就让他们拉回去,自己掏钱买来的东西三个不值两个的就处理掉,明天他就去找几个同行打问打问,看他们愿不愿意接这些东西。杀价是一定的,他现在只想给自己定个底线,要是亏太多,那还不如自己慢慢卖。反正店铺一时半会也不定有人租。至于铺面租出去之后自己还能干什么?去他妈的,这工夫谁还有心思来想这事。 方赞昊的电话就是在这时间来的。 听见方赞昊的声音,叶强心里就直腻味,莫不是又为了欧阳东的事情?这事他们俱乐部没办法,自己能有什么办法?自己总不能拿根鞭子把欧阳东抽一顿吧。他拿定主意,只要方赞昊提起这事,他就给他推得一干二净。 “方总,这么晚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叶强在电话里打着哈哈。妻子也听见电话铃声,把里屋的门拉开一条缝。叶强摇摇头示意没事,妻子就轻轻掩上门,自顾自去看那没盐没味的古装电视剧。 方赞昊倒不瞒叶强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目前的光景个明白,末了道:“老叶,你看你那里还有什么熟人,介绍给我们?” 主教练的人选?叶强咧咧嘴,他离开足球圈子都快二十年了,能找出谁来;谁还认识他叶强是谁啊。 “老叶,我这也是火烧眉毛没办法啦。”方赞昊倒是痛快,毫不掩饰病急乱投医的窘态。“好歹咱们也是认识一场,你可得帮我这个忙。我要不是被董长江逼得,我能找你吗?”急火攻心的方赞昊话都有语无伦次,他都没细想想,他这些话落在叶强耳朵里,叶强会是个什么感觉。 叶强捏着电话只是沉吟。方赞昊那不通情理的话他倒没放在心上。思量半晌,他才出一个名字。 “尤盛。不知道你对这个人有印象么?前国脚,后来旅居在比利时,前年回来带过省城的九园队,把一支公认的垃圾队硬生生带进甲B。” 电话那头,方赞昊老半天没吭声。 “老叶,你还不知道啊。”还没话,方赞昊就是一连串的叹息,“就在五月份,尤盛在意大利出了车祸,他老婆……高速路上汽车连环相撞……他现在怎么哪里还能有这心思。”也有人向他推荐了这个尤盛。前年,在武汉,乙级联赛总决赛时那惊心动魄的场面至今方赞昊都记忆犹新。他前两天把电话打到比利时尤盛的家里,尤盛媳妇接的电话,他这才知晓噩耗。 叶强便不再吱声。除了尤盛,他也确实想不出第二个人。 就在方赞昊要挂掉电话时,叶强突然道:“还有一个人。不过,”他吃不准陶然队现在到底是要个什么样的主教练,他要举荐的这个人在足坛上亟亟无名,万一方赞昊一口回绝,他还费这劲干什么。再,那人愿不愿意接手陶然队也是一个问号哩。 “谁?”电话那头的方赞昊忽然间来了精神,嗓音一下提高八度。 “这人叫袁仲智,是广西漓江队的助理教练……” 方赞昊一下就泄了气,这名字他听都没听过。广西漓江队去年冲上甲B就换了教练班子,三个助理一个主教练他都认识,没有一个叫袁仲智的人。“你和他熟悉吗?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句心里话,方赞昊对这个姓袁的没一兴趣,要不是出于礼貌上的考虑,他都想挂掉电话了,而且现在是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他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他心底里还有一丝奢望,既然欧阳东和叶强的事情被人传得神乎其神,那这回叶强会不会也给他方赞昊带来一份意外的惊喜? “不怎么熟悉,只是在一起过几句话,聊过一回。”叶强搜肠刮肚地想着袁仲智的自我介绍,那已经是一年半前的事情了,好多细节都变得很模糊,除了他给自己出的那个租借欧阳东的妙主意。“不过,他曾经提到,他在德国科隆体育学院进修过两年,有高级足球教练的执照。” 最后一句话显然分量很重,方总经理在电话那头不耐烦的嗯嗯哈哈突然就没了声息,半晌才接一句:“你能和他联系上么?这事你出面大约比较好。” 这没问题,叶强还保留着袁仲智的名片,他马上就可以和对方联系。且慢,在和袁仲智联系之前,方总经理是不是还应该交代一些细节问题?这样,我们的杂货铺老板兼经纪人叶强才好和对方商谈。 拿着方总经理开出那一大串条件和要求,蓦然间兴奋起来的叶强在里屋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从衣柜的抽屉里找到那张名片,也顾不得现在是什么时间,心急火撩地拨通袁仲智的手机。谢天谢地,这位老兄还没换电话,可他显然已经忘记叶强是谁了。叶强又费了半天口舌介绍自己,老半天袁仲智才恍然大悟,便一叠声地问好。 自打年初漓江俱乐部换了教练班子,仪表堂堂的袁仲智就被安排在公关部做经理,这可是一份清闲差使,钱也不少拿,可袁仲智就是觉得不自在。叶强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看地方电视台转播的一场意大利甲级联赛。这个叫叶强的家伙没来由找自己做什么?一边思索着,袁仲智一边和叶强扯着闲篇。得知他的近况,叶强便把自己的来意一五一十地个明白,连带着把方赞昊的诸般条件要求也交代明白。 还有这好事?袁仲智脸上透着红光,激动得一时不知什么好。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按自己的心意带出一支队伍,就象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军一样,在足球场上纵横开阖,可他不是球员出身,又没有深厚的人事背景,急功近利的俱乐部要找的是那种在圈子里踢打得开的人,这就难得会有人欣赏他。凭心而论,叶强转述的陶然俱乐部的条件并不优厚,而且他们只是想找一个过渡的代理主教练。这就够了,他袁仲智有信心让自己这个过渡主教练成为真正的主教练哩,他要证明给人看,没踢过球的人一样能把主教练这行当做好,而且,比那些踢球的出身还要好。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袁仲智就和俱乐部提出辞职去莆阳的事儿。这可是好事,在足球圈里人脉稀缺的漓江俱乐部就是想在甲级行列里找一支关系近乎的同盟军,不论袁仲智在莆阳干得怎么样,广西漓江和莆阳陶然的关系都会密切许多,在足球圈里,多一个朋友那就不仅仅是多一条路的事了。俱乐部甚至要为这事开一个盛大的欢送会,可莆阳陶然队思贤若渴,方赞昊一接到叶强通报的好消息,连夜就订了从省城到莆阳的双程机票,袁仲智的辞职手续还没办完,他就已经走进漓江俱乐部的大门。这欢送会,最后也只能改成一次两个俱乐部高级官员的工作午餐会。 七月八日下午,莆阳陶然俱乐部在俱乐部基地召开了一个简短的新闻发布会,原主教练董长江因为身体原因已经向俱乐部提出辞职,并得到俱乐部的首肯;广西漓江俱乐部前助理教练袁仲智成为陶然俱乐部的主教练。 第八章 涅磐(三) 袁仲智上任的第一场比赛,就是客场挑战现排名甲B第三的保定万山红。 这个周末,座落在慕春江南岸莆阳新城边的陶然基地简直变成了一座儿童乐园,十几块标准足球场地上,稚嫩的童音和父母们着急的欢笑呼喝夹杂在一起,时不时还有几声尖利的孩童哭声。这边草坪上,一大群蹒跚学步的不们正在一步一摇地追逐着那比他们不了多少的足球,他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围在场边,看着家伙们在厚厚软软的草丛里东倒西歪,一个个乐得前仰后合;那边球场上,莆阳三中的校队正和慕春江中学校队斗得难解难分,两个学校都是省级重中学,一向在各方面都明争暗斗要拼个高下,现在这一场比赛不但吸引到学生们的注意力,连他们的老师都个个紧张得如临大敌。在基地另一端的那个带跑道的运动场上,陶然少年队正和一帮青年人踢一场相对正规的比赛,两边看台上还坐着几百号人观战。有观众呐喊助威,这群年青的业余队员也踢得有鼻子有眼。这是莆阳市最大的企业——东方重型机械厂的厂队,虽然只是一支丙级队,可占着身高体壮,与陶然三队相比之下也全然不落下风。 这是袁仲智的提议。基地里那么多场地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向社会开放。 起初俱乐部分管经营的副总经理还有几分不乐意,那么多人呼拉拉都涌进基地里来,破坏了草皮怎么办?可方赞昊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也就不好再什么,只得叫人连夜做了几十面警示牌,上面写着“爱护草皮”之类的话,在基地里胡乱放置一通。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能防君子不能防人的手段。谁教他只是个副总哩。 可基地周末对公众开放的效果却让人大吃一惊。 最先告急的是基地的卖部,还不到下午三半,他们那里象饮料瓜子糖这样的存货就不多了,有些性急的家长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出基地去采购,谁教场上玩耍的孩子们都是家里的宝贝蛋哩。接着是俱乐部的纪念品专营店。那里自打成立后,就一向没什么销售成绩,往往一个月也难得卖出一件东西,哪怕是一个的陶然队徽;可今天不一样,蜂拥进基地的人个个都是大买主,一百三十八元一件的陶然队服,家长们掏钱时眼皮也不眨一下,两个时就卖出一百多件,场上跑的半大子几乎人人身上一件,要是他们还愿意多掏二十块钱,专营店马上就能在球衣上压出他们喜欢的球员的号码;十五元一张的俱乐部全家福也卖得火,更别象向冉、欧阳东和克泽这些球员的招贴画。队服、围巾、队徽、招贴画……这些可都是俱乐部的压箱底货啊,俱乐部当初制作它们时花了几十万,可一直没销路,去年俱乐部会计室做帐,都把它们打进亏损一栏了。哪料想到今天居然派上用场。 嘿!真没想到,这个袁仲智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副总经理乐得走路都有飘飘然的感觉,虽然这些钱和签下赞助广告有天壤之别,可据他所知,俱乐部经营这一块,国内都没几个俱乐部做得好的,只这一条,陶然队今天也算大大地露了回脸。前往训练场的林荫道上,空塑料瓶和食品包装袋还是随处可见,可这已经比副总经理预料的情况好得多,最让他高兴的是,场地的草皮并没有受到明显的破坏。家长和孩子们都知道爱护它们哩。 还有一件大喜事在等着副总经理。 今天来这里的不单单是莆阳市民们,还有好些人是从四周的郊县来的,甚至有热心的家长驱车几十公里,把他们热爱足球的孩子从省城送来这里,让他们也享受一个不是节日的节日。现在,一个问题出来了:基地计划开放两天半,玩上瘾的孩子无论大人们如何譬,如何生拉活拽,就是不愿意走。家就在本地的人们还好,来来去去都方便,可家在外地那些人怎么办?来之前大人们可没料到还有这事,他们现在又得为晚上的住宿操心,已经有人向俱乐部的官员打听,基地里那间宾馆能不能让他们也住一宿?他们愿意出钱。 听见宾馆经理连这样的狗屁事情也向自己请示,副总经理先是把那家伙骂个狗血淋头,送上门的钱还能不挣?!想想他又拿出个主意,招待所那几十间标准客房一律按五十元一晚上。这可是半价了,宾馆经理支支吾吾地提出这个问题,他得提醒下自己的头上司。“半价就半价,”副总经理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以后这要形成制度,周末基地开放时房价就是五十。要让孩子们玩得高兴。我们就是要给孩子们和他们的家长提供各种便利条件。” 关上手机,副总经理能想象到那家伙现在还是一独自纳闷哩。他知道个屁啊!今天来这里的还有好些个地方和省城的记者,自己刚才那个决定肯定会落入他们的耳朵眼睛里,只要他们报道时顺带着提这么一句,下一次开放日来的人还能少了?人一多,俱乐部专营店多卖几件队服,多卖几个队徽,孩子们穿着戴着去学校里一招摇,那就是活广告!更不要那些省城来的家长孩子们,他们回去还不一叠声地给周围人炫耀他们的经历?他们又能引领来多少人? 要是明天纪念品销售还能这么火暴,他就准备在俱乐部常务会议上提出一个建议,把基地周末向公众开放的事情定成一项制度,不定,这种做法还能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副总经理自己都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构想给吓一跳,在平平坦坦的水泥路面走着,他都是深一脚浅一脚,就象踩在棉花上一样。这个袁仲智,随随便便地支一招就有这样的效果,真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 基地的红火与陶然队甲B征战成绩形成巨大的反差,周六客场挑战保定万山红,陶然队以零比三干净利落地输掉比赛,还吃了两张黄牌一张红牌。周日下午回到省城,袁仲智提也没提放假的事情,身兼球队领队的方赞昊善意地提醒他,也挨了一记白眼。 “我倒是想给他们放假,可他们好意思去享受假期么?”在省城机场停车坪,刚刚登上俱乐部的金杯客车,袁仲智就大声地了这么一句,队员们全部窝着脖子垂头丧气地坐在座位上不吭声。方总经理也被噎得半天不出话,张张嘴,想什么话缓解下车厢里骤然凝重的气氛,到底什么也没,只坐在守门员教练身边,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 当天晚上,基地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俱乐部官员、教练、球员围着长条形办公桌挤了一屋子,会议的议题不大家也明白,新任代主教练袁仲智要整风了。 守门员哭丧着脸,独自一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昨天晚上三粒失球中有一粒是他脱手造成的,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他有准备,这不能怨别人。 谁也没想到的是,袁仲智的第一把火,对象居然不是那些比赛里不够投入的队员,而是对准几个没随队去保定客场的家伙。临去保定前,袁仲智要求所有没去保定的一线队员周末一律参加基地对外开放的活动,除了曾闯,剩下七个队员没一个参加。 这七个人中,就有欧阳东。他这两天患了流感,从早到晚鼻子都透不过气,脑袋晕沉沉的,因此队医给他开了三天假休息。其实他就是没病,袁仲智也未必会带他去保定,自打他上任,他对训练和比赛还没拿出一套自己的方案,几乎全是照搬董长江的那一套,俱乐部上下已经有一些关于他执教水平的流言蜚语。 既然周末的比赛没自己什么事,欧阳东也乐得轻松自在,周五上午的训练一结束,他就搭周富通的车回了省城,他惦记着自己那间“狗窝”哩。狗窝这个词是粟琴给他新家起的名字,这姑娘最近和她母亲闹矛盾,吵得不可开交,在欧阳东那里已经住了半个多月了。她自己不离开的事情,欧阳东也不怎么好意思开口赶她走,但两人却又实实在在不是恋人那样的关系。哎,这事也叫欧阳东有闹心,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大姑娘住在一个屋檐下,这叫什么事?要是传出去……欧阳东摇摇头。 今天下午,他正躺在沙发里看杰克伦敦的短篇集,就接到俱乐部的通知,要求他晚上七前一定要赶回俱乐部开会。他接到电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俱乐部出大事了,可会是什么事哩?一边换上出门的衣服,他还一边在心里把自己这一周的诸般表现粗粗地梳理一遍,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唯一的出格事就是周五提前离开基地。按规定,他们这些留守队员要在基地呆到星期六中午才能走的。这事也不算什么啊,董长江执教期间,哪一次留守的队员会在基地呆到星期六中午?通常董长江方赞昊他们带队前脚离开莆阳,后脚队员们就作鸟兽散。可这事也难,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的主教练是袁仲智而不是董长江。 “俱乐部是一个企业,是一个单位,它有自己的规章制度。这里不是旅馆,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袁仲智的目光挨个扫过围坐在办公桌边的队员,有人目光平视一脸平静,有人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还有人只垂着头也看不出个什么表情。这帮东西!他在心里嘀咕一句。“大家不要忘记,你们都是俱乐部的签约球员,训练和比赛只是你们工作的一部分,在赛场外,你们的一举一动同样代表着俱乐部。象这几名留守莆阳的队员无故私自早退的事情,流传到社会上,会给俱乐部的工作带来多大的被动?”他拍拍面前摆着的《慕春江日报》,今天的报纸上就有一篇文章独辟蹊径,抛开陶然俱乐部开放基地的事情不谈,只揪住以欧阳东为首的陶然队员私自离开基地一事不放。文章中的一句话让袁仲智大为光火,“……陶然俱乐部口口声声将让球迷们和他们心目中的偶像面对面接触,可实际情况是,除了曾闯和几名俱乐部工作人员,别的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会议室里没人话,连咳嗽声有没有。只有空调那单调低沉的嗡嗡声。 “俱乐部决定,给予欧阳东等五名队员罚款三千的处分。萧鼎和申宏成罚款四千,降入预备队。”萧鼎和申宏成至今没有归队,电话也联系不上。 不要队员,连袁仲智身旁的方赞昊乍一听都吓一跳。这事袁仲智事先可没和他商量过,而且,这处分似乎也重了一些。可他不能和身为主教练的袁仲智唱反调,那样的话,袁仲智在这些本来就不甚安分的劣马驹子前就得威信扫地了。 队员们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主教练的第一把火是这样烧起来的,连欧阳东也没能逃脱,虽然他在董长江执教的最后几场球已经失去主力的位置,可凭着他往日的表现,还没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难堪的。几个窥视欧阳东主力位置不是一天两天的队员不由在肚子里冷笑几声。好,这下他们的机会来了。 处理完基地这边的事情,袁仲智又谈起昨天的客场比赛。 “昨天和保定队的比赛很糟糕,攻不上去,守又回不来,三条线严重脱节。”谁谁谁第几分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谁谁谁第几分钟没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还有谁谁谁第几分钟走神。这些全是昨天上场比赛的队员最突出的问题,他连本子都没瞄上一眼,全凭着记忆一一讲述,队员们一个个都听得傻了眼。他们哪见过记忆力如此好的人。 末了他提到守门员。 “如果昨天的比赛还有谁能教我满意,那就是守门员。是的,我们丢掉的第二个球是他的责任,但是,”他的话音重重地落在这个转折词上,“全场保定队有十九次射门,这其中打在门框内的有十一次,有威胁的射门七次,势在必进的单刀球机会也有两次。我们都要感谢曹兴德,要不是他,昨天我们输掉的可能还不止三个球。” 听他这么一,曹兴德的眼泪差没流出来。是啊,做个守门员多难呀,比赛胜利了功劳是别人的,聚光灯也只围着那些进球的功臣闪耀,可只要是输球,那铺天盖地的责难首当其冲就是守门员。还是袁指导理解自己的难处、体谅自己的苦衷啊! 散会后,方赞昊没有和往常一样急急忙忙地回家,他还有好些事要找袁仲智仔细商谈商谈。比如队员的管理问题,比如在即将开放的夏季转会市场上陶然队还需要人么,比如刚才会上那条处罚决定…… 袁仲智的房间就是董长江以前住的那间,方赞昊敲门进来时,他正在看比赛录象,还不时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几下。 方赞昊还没落座,把录象画面定格的袁仲智就递过一支烟,还顺手给他上火。 “我暂时不想对队伍做大的调整,”见总经理如此一问,袁仲智一边给自己燃香烟一边道,“我才接手这队伍,要是调整的动作大了,很容易引起队员们的猜疑,那样做的话只会添许多麻烦事。再,我新来乍到的,对队员们都不熟悉,俱乐部上下的人事关系也不熟悉,又是中途上任——没时间观察队员们的表现,也没时间和他们磨合,现在只能边打比赛边找问题。” 方赞昊头。心里话,他心里对这个喝过几天洋墨水的家伙也没谱,昨天客场失利的事更是让他添了许多担忧。俗话,换手如换刀,可他这把刀看来换得不怎么样。 “昨天的比赛踢得很糟糕,过程你也看见了,我就不多什么。我看过前几场的比赛录象,都是一个毛病,防守太差劲,队员之间的相互保护不到位,让对手轻易就找到突破口。我有个建议,要是可能的话,在马上就要开放的夏季转会市场上再找一个守门员。” 方赞昊使劲眨巴眨巴眼睛。他是越来越弄不懂这个年纪不大的主教练了,他刚才不还在会上表扬那守门员么,怎么一转眼就出这样的话。 袁仲智显然看出他的心思,笑笑道:“丢掉一个必进的球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莫名其妙地丢球就麻烦了。曹兴德就有这毛病,象昨天他脱手那个球,我看了几遍录象也没弄懂,那样的球怎么会脱手!”他着就倒转录象带,把那失球的画面重放一遍。 画面上,守门员曹兴德已经把足球压在身下,可那圆圆的足球一眨眼就从他胳膊与身体之间冒出头来,一个保定球员跟上就是一脚…… 看见这样的事情,方赞昊也只能摇头。他也想不通。 “其实,陶然队现在最大的毛病还不是在防守上。” 这句话更让对足球似懂非懂的方总经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毛病不是在防守上,可陶然队最近场场比赛都失球,还不是防守上有漏洞?那能是什么地方有问题?难道是有队员卖球?!这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露头,方赞昊就激灵灵打个冷颤。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虽然陶然队员的收入不能和甲A甲B那些财大气粗的豪门相提并论,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连三队那些娃娃每月也能挣上一两千块。莆阳市里一个正经八百的白领通常一个月下来也不比这个数多几个哩! 看着方赞昊陡然间深沉严肃起来的神情和魂不守舍的模样,袁仲智就知道他把事情想左了,他赶紧接上话头。 “队伍现在最大的毛病是进攻。有句老话,‘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现在场场丢球,最大的原因是进攻不力,中场和前锋线衔接不上,锋线就不能给对手施加压力,这样就让对手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心投入进攻,所以时常出现我们被对手围着打的局面。克泽是个不错的中场球员,能力比较全面,本来他场上的位置应该是居中调度指挥的,可他大部分的精力都分散到防守阻截中,这样更难为前锋线输送炮弹创造机会。前锋线上,冯展有高度、特瑞克有速度有技术,这样的搭配还是很合理,可这两人都不是那种能自己创造机会的球员,缺乏中场的支持和配合,他们大部分时间就只能徒劳地来回跑动。” 他停下来,走到墙边给自己的茶杯里续上水,又示意方赞昊,看要不要给他倒上一杯。方赞昊抿抿嘴唇摇摇头,他不渴。“我这可是从家乡带来的绿茶,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喝,你不想尝尝?”袁仲智揶揄地问道。“那就来吧,茶叶可别放多了。”方赞昊晚上很少喝茶,一喝茶他就睡不着觉,而他这一段时间来,最想的就是睡个安稳踏实的好觉。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还得买上两个好前锋?”抱着玻璃杯,方赞昊问道。在水中上下沉浮的茶叶就象一支支绿色的针,根根直立着,冒到水面,略一停顿就向下滑去,触到杯底,就又掉头向上。 “我看没必要,赛季初他们俩不也很能踢么?五轮联赛,一个进四球,一个进三球,这样效率的前锋很够用了。我在广西时,谈起他们俩个,漓江队的教练们就直流口水。”笑着顿了顿,袁仲智突然问道,“二十三号欧阳东是怎么回事,他的状态怎么突然下得那么厉害?最近几场球,董指导似乎都把他排除出主力阵容。”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头一场足协杯对阵青岛凤凰,欧阳东还上蹿下跳,可下一场联赛就偃旗息鼓。本来球员有个状态高低起伏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欧阳东这都熄火两三个月了,还是没一起色。伴随着他状态的低迷,陶然队一向引以为傲的前场攻击力也渐渐消逝。当然,偶尔那么一场球欧阳东也会灵光乍现,可更多的时间里,他的表现都只能用“平庸”二字来形容。与场上糟糕的表现相比,他在训练时倒是更加投入,可光在训练场上卖力有什么用?方赞昊现在是宁可他象以前那样训练时懒散,甚至他不来训练都行,只要他比赛时能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来就好。 方总经理的一番讲述更教袁仲智迷怔,这样的事情他可是闻所未闻。 “要是你能教他恢复状态,我,我……我就……”方赞昊咿唔半天,到底也没“我”出个什么名堂,可他那意犹未尽的话语,袁仲智心里一清二楚。他能掂量出欧阳东在方赞昊心里的分量。 “下一场比赛,我准备让他上场,看看他的状态。这几天我再想挨个找队员来谈话,虽然也要找欧阳东,兴许能找出他状态下滑的原因也未必。”他突然展颜一笑,“老方,方总经理,我丑话可先在前头,你要是对我有信心,你就得帮我住压力,再输那么一场两场的。你看着吧,我总能把陶然队问题的症结给你挖出来!那时,陶然还能和赛季初一样嚣张!” 方赞昊着头,也笑了,只是笑得有勉强。再输一两场,那时他方赞昊这个俱乐部总经理的位置坐不坐得稳都难哩。可眼前这光景,也只能靠这个在自己房间里都衣冠楚楚的家伙把陶然队带出泥潭了。哎,自己和袁仲智,也算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吧? 第八章 涅磐(四) 那个周末的甲B联赛,莆阳陶然队又输掉一场联赛,现在他们在甲B排行榜上落在第十四名,离降级区也不过一步之遥。回基地时,从教练到队员,谁都没有话的心情。凭心而论,这大概是最近两个月陶然队踢得最精彩的一场比赛,最后三十分钟里他们完全控制住场上局势,但是他们最终也没能抓住机会,把场面上的优势转化为积分。 方赞昊愁眉苦脸地和守门员教练坐在一起,还不时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他心里的焦愁还不能对人。前几天,集团公司里一个老熟人悄悄告诉他,集团公司对俱乐部的近况极不满意,已经准备对俱乐部的管理层动大手术,公司派驻外地的办事处正秘密地和几个赋闲在家的足球界大腕联系。这一次,可不仅仅是换球队主帅了。怎么办? 就坐在他前面的袁仲智显然没有他那么多顾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闲心和助理教练笑哩。就在刚才,刚刚参加过赛后记者招待会的袁仲智一回到更衣室,就宣布球队放假两天。他是越来越闹不懂这个主教练,几个队员擅自提前离开基地那么鸡毛大的事,他就声色俱厉地连罚款带降职,可自打他上任以来陶然队已经连输两场,他却象没事人一样有有笑。自己莫不是被叶强那个半吊子经纪人给坑了?那个瘸子给自己介绍的主教练,会不会是一个水货?这个念头最近一直在方赞昊脑海里转悠,和袁仲智接触得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一个没有自己的特色的家伙,这是守门员教练私下里对袁仲智的评价,现在,方赞昊也得出同样的评价。只是在各种公开场合,他可从来没流露出丝毫对袁仲智不满意的神色和话语。 “袁指导是一个很有水平的教练,”这话方赞昊时常挂在嘴边,“我们要给他时间。我相信在袁指导的带领下,我们陶然队一定会很快走出困境的。时间能证明一切。” 时间,时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或者袁仲智真是个好教练,可陶然俱乐部现在没有时间等待他证明自己的那一天,也赔不起这个等待他野鸡变凤凰的时间,他方赞昊更没有时间来等待!这,这……这真是他妈的…… 方赞昊斜楞着眼睛,死死盯着车窗外。这正是下班时节,金杯客车随着滚滚车流在繁华的都市大街上缓缓挪动,各式各样的自行车肆无忌惮地在大车车间穿插着,时不时有愤怒的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吼叫几声,但是这吼声对蹬自行车的人毫无威胁,他们照样见缝插针。你就去嚎吧,谁叫你那是体积庞大的汽车哩?你要也是灵巧的自行车,不就没这份烦心事了?街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树上,夏蝉不知疲倦地无休止鸣叫着,这单调刺耳的声音更让方赞昊胸膛里那股火气腾腾地望上冒。 他猛地推开半扇车窗,一股夹杂着汽油味、尘土味和汗味的燥热空气扑面而来。他骂骂咧咧地咕哝了一句,又猛地关上窗。他这突兀的动作叫坐在一旁的守门员教练吓了一大跳,他心地窥视下方总经理那紫胀得通红的脸颊,就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继续闭上眼睛假寐。 既然有两天例行假期,欧阳东自然要回去看看他那个狗窝,这场比赛连替补名单都没进的周富通早早就在停车坪等着他了,看他和一群人走过来,只头会意地一笑,就钻进车里去发动汽车。 “差忘记一件事。你等我一下,我还有样东西忘在房间里了。”拉开车门,欧阳东又把车门合上,见周富通颔首,他便急匆匆地快步走向宿舍楼。 被他忘记在房间里的是一本书,英文版《荆棘鸟》。上个星期六傍晚,在省城陪粟琴逛街时,路过新华书店,恰恰那天有个时下最红火的诗人在那里签名售书,粟琴便花七十多元钱买了一套那个诗人的诗集。便在她排队等候签名时,独自到处晃悠的欧阳东在三楼的外文书刊部找到这本书。 实话,这本通篇没几个汉字的书,欧阳东看着非常吃力,而且他手头还没有英汉字典,连蒙带猜才读完七章。当然,去年他从莆阳市图书馆借到过《荆棘鸟》的汉译本,人物和故事情节还有些印象,要不是这样,面对那些天书一般的文字,他连猜都不知道从何猜起。是啊,欧阳东确确实实是正规院校毕业的本科生,不过他四级英语考试一直到四年级毕业前才总算蒙过关,他的英语水平差到什么地步,大家可想而知。而且在毕业之后,工作生活中他再也用不上英语,那些为了应付国家统考而突击记忆的单词和语法,自然就全部还给了老师。 欧阳东突发奇想买这样一本书,倒不是为了给自己补补英语知识,他只是想找东西打发空余时间。在莆阳,他们这些球员就象那些影星歌星一样受人瞩目,要是他们在某处公众场合被人认出来,很快,那里就会聚集起一大帮人索要签名,或者叫你合影。欧阳东自己就有一段差尿在裤子上的经历,那天他在饭馆请客,上洗手间时,不幸被几个从洗手间出来的人认出,幸好球迷们理解这不是签名的好时机,他们就在洗手间外等着,直到人人都满意地收到欧阳东亲笔签名才肯散去;据,向冉和他老婆逛街时,还被热情的女球迷拥抱亲吻过,可怜的向冉一回家就被雯雯好一顿收拾,队长的威风荡然无存。有了这一段经历,欧阳东现在很少离开基地,可队友中流行的麻将那东西他学不会也不想学,打扑克牌的技术也臭不可味,只能一个人看看电视,或者翻翻书本。象《荆棘鸟》这样晦涩的外文书,能让他看上好长时间的。 书就搁在枕头边。欧阳东拿起书,正要出门,想了想,他又从衣柜里翻出两件衣服,把书裹上胡乱塞在一个塑料袋里。要是只拿一本书的话,不知道周富通看见了会作什么想,而且,这还是一本外语书。 就在他翻腾衣柜时,他从窗户里看见有人在周富通那辆黑色桑塔那车边,还弯着腰着什么。远远的,欧阳东看不真切,他只能从那人的服装和身高上判断,那多半是主教练袁仲智。 真是奇怪了,袁指导找周富通干什么?下楼时,欧阳东还在心里纳闷。他知道最近袁仲智在挨个找队员谈话,只是还没找上他。这事他也在有意无意间问过向冉——身为队长之一的向冉是袁仲智第一个叫去的队员,可向冉话时吞吞吐吐,那模样一看就知道,背后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可向冉不想,他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那可能有的隐瞒事多半不是坏事,凭他和向冉的交情和对向冉的了解,要是事情对他不利——比如袁仲智把他排除出主力阵容或者把他放上夏季转会的名单,向冉肯定会告诉他,让他事先有个思想准备。 至少到目前还没有丝毫好消息。刚才的比赛,欧阳东不但进了大名单,而且在下半场还替换上场踢了三十多分钟。这是从六月下旬以来他第一次踏上比赛场的草坪,这至少明,在新任主教练的心目中,他欧阳东还是一个称职的替补队员。 还有一件事情让欧阳东觉得蹊跷。 今天的比赛中,他替换下场的居然是向冉。 今天来莆阳做客的是天津七星。这是一支甲B新军,以去年的广东巨星队作为老班底,又在冬季转会市场上网罗到好些位甲A弃将,在荷兰教练班子的带领下,不论主场客场强队弱队,一律讲究个全攻全守,那种不要命的踢法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本赛季初,这支队伍也是输多胜少,排名一度跌到倒数第一,可天津的球迷们却都觉得掏钱看这样的比赛值得,俱乐部也就没动换帅的主意。现在联赛打了一半,天津七星早已经渡过联赛开始时那段痛苦的磨合期,在甲B排名榜上的位置也不断上升,最近一个月,他们一直稳定在四到六名之间。 考虑到对手强大的攻击力——莆阳陶然队曾有一段时间也以攻击犀利著称,比赛时袁仲智排出五三二阵型,先求稳守再寻找机会,而对手恰恰排出一个三五二阵型。刚交手时两队也你来我望踢个平手,可从上半场二十多分钟起,陶然队的中场就形同虚设,对抗中,以克泽为首的陶然中场处于全面的下风,他们既不敢放手组织进攻,又不甘心被对手死死压制在自己半场,可人数上的劣势让他们无法作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津七星队员忽左忽右地从容组织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即便是陶然队的中路,也时不时遭受到那么一两次考验。 上半场结束时,陶然队零比一落后。 主力队员们大汗淋漓地在更衣室里听袁仲智指时,欧阳东和几个替补席上的队友便在场边做一些简单的热身活动,这倒不是他们下半场有上场的机会,可要是万一主教练作出人员调整的决定,那临时热身未必还能来得及。 “东子哥,你看这场球咱们还有指望么?”曾闯声问道,正拧腰踢腿的欧阳东瞟他一眼。这话什么意思?曾闯这话是他们上场踢球有指望,还是陶然队胜利有指望?他思索着还没搭腔,另一个才从青年队提拔上来的队员强子就撇撇嘴,嘟囔一句:“甭费心思了,就队里现在这光景,踢平就不错了,还想赢球?!”他和曾闯从踢球的第一天就在一起,几年都没分开过,话自然也就少几分顾忌。 曾闯也不理会他,又问道:“东子哥,你哩?” 欧阳东不置可否地头应一声。作为队员,他当然希望自己的球队能赢,可现在比赛的场面让他对陶然队没了信心。要是他的状态和技术还在,而袁仲智又能派上他的话,或者扳平的机会要多一些,可现在他游离于主力阵容外都快一个月了,偶尔踢那么一会儿,队友们对他也不再象过去那么信任。他在心里叹息一声,那时队友们拿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他的位置,现在哩?他摇摇头,一抹淡淡的苦笑展现在嘴角。 看来中场休息时,袁仲智也没能拿出什么有效的手段,下半场比赛,形势照样一边倒,天津七星的荷兰主教练就站在场地边,冷峻的面孔就象一座岩石,看不出一表情,只是不停用力挥手,示意队员们攻上去,要是有队员进攻时有犹豫,他还会从嘴里蹦出一连串的外国话。在这个荷兰人的字典,似乎没有“穷寇莫追”的字眼。 第五十四分钟,向冉在禁区内一次争头球中一头栽倒在草地上,痛苦地捂着踝关节呻吟。裁判鸣哨终止了比赛,又示意陶然队的队医上场。 在场地边简单医治的向冉一瘸一拐又回到场上,两三分钟后,他不得不对袁仲智做出换人的手势。看来,他伤得不轻啊。 所有还关心陶然队的莆阳球迷的心一下就被揪得紧紧的,这样的形势下,主力中后卫向冉居然还受了伤,这可怎么办?如果现在的陶然队还有谁被球迷所钟爱的话,那么,这个一向不擅言语的内蒙伙子肯定是第一个被球迷记起的人。 陶然队得换人,可是换谁哩?替补席上还有两个后卫位置的队员,曾闯和强子,这俩年青队员都是后卫出身,虽然他们的比赛经验不如向冉,可他们都有年轻人那种特有的朝气和闯劲,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们就回迸发出无比的热情。 谁都没想到,在陶然队最需要充实后防线时,袁仲智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他走到一直木着脸呆望着场上的欧阳东身边,“欧阳东,你上。” 一丝惊愕在欧阳东脸上一闪而过。他立刻就站起身,甩掉披在身上的运动衣。 向冉伤得不轻,只能用左脚脚尖轻轻地着地,一蹦一跳地挪到场地边,在下场前,他才似乎想起什么,把代表着队长身份的袖标扯下来,塞在欧阳东手里,又呲牙咧嘴拧眉蹙首地蹦达下场。 这家伙怎么把这东西给自己了?欧阳东拿着队长的袖标楞了足足两秒钟。按俱乐部惯例,第一队长是向冉,第二队长是老队员胡庆笙,第三队长是乌拉圭外援克泽,现在胡庆笙和克泽都在场上,怎么向冉就把这袖标递给了自己?他不会是教自己把袖标再转交给那两人吧?这念头在欧阳东脑海里一闪而逝,这不可能,再他也没时间去把袖标交给胡庆笙或者克泽。没再多想什么,欧阳东就把袖标套在自己的胳膊上。现在,他就是莆阳陶然队的场上队长了。 可一队之长都该做什么?好象不仅仅是踢球吧,还该比别的队员多做什么。欧阳东在场上跑动着,同时努力回想着向冉平时都是怎么做队长这个行当的。该死!一边和对手激烈地身体对抗一边还要想怎么样做一队之长,这叫他忙得手忙脚乱,脑子还不得空闲! 真是奇怪,让欧阳东想起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向冉在场上的嗓门,无论是训练中还是比赛时,向冉那粗大的嗓门总是在不断嚷嚷着,他就象一根鞭子,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队友,也抽打着他自己。他并不要求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尽善尽美,可只要谁在场上失去自己的位置,或者某一个低级失误造成对整场比赛的伤害,那他就得准备好挨向队长那低沉的咆哮吧。曾经有个队上的大佬自恃资历比向冉老,和向冉在更衣室爆发一场冲突,结果那场更衣室事件之后,队长的袖标就从那位大佬手臂上转移到向冉胳膊上,赛季末,那位在陶然队失去主力位置的大佬也被俱乐部毫不客气地扔进转会名单。 可他欧阳东没资格和向冉比。向冉是陶然队里发挥最稳定的队员,除了偶尔的伤病,他没有拉下一场比赛,而且场场比赛都中规中矩兢兢业业,时不时地,他还能在罚定位球时进一个两个球。去年的联赛,陶然队依靠向冉的进球至少取得六分;足协杯十六进八时,也是向冉在开场后不久的一个头球,早早为陶然队预定了下轮比赛的入场券。他这样的队员,绝对有资格对任何一个队友指手画脚。而他欧阳东哩,抛开他打人停赛那几个月不提,在他状态最稳定时,他既有资格也有机会戴上队长的袖标。可彼一时此一时,现在他可没资格去对别人喊叫什么。 队长袖标只是一块黄布,现在它就缠在欧阳东的手臂上,但是这轻飘飘的布片却象在他心里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一个队友带球突破,欧阳东从天津七星的禁区里出来接应,可那队友把足球传给他之后就没再穿插跑动,两三个天津队员一个包夹,就从欧阳东脚下断掉球。要是队友传球之后能够继续向禁区里跑动的话,天津七星队员肯定不敢对他掉以轻心,至少会有一个人专门去盯防他,这样,自己面对的压力也不可能有那么大,也许,就能够寻找机会制造一次射门的机会…… 欧阳东只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无奈地转身跑回去。要是换上向冉,他多半会愤怒地指责那个家伙吧。可他不会,这个队友已经渐渐占据了主力位置,而他欧阳东却已经由主力沦为替补,就凭这一,他也没资格去教训别人。 就在袁仲智和陶然队替补席前,欧阳东在一对一对抗中失败了,对手吃力地从他脚下抢过足球,还把欧阳东挤得踉跄几步摔在草地上。他的状态还是没有能恢复过来,甚至连平日的训练水平都没法达到,在训练时,这种一对一的对抗,他能轻松地用速度和脚下活把防守他的人甩在身后,再轻松地寻找机会突破或者传球哩。 欧阳东又一次传球失误。体育场里嘘声四起,不过嘘声并不整齐,也不很响亮。很多球迷都能看出来,虽然现在陶然队的比分还是落后,虽然欧阳东的状态还是很一般,但是自打他上场之后,场上那种一边倒的局面正在一一地扭转,一味阻截防守的陶然中场现在也能打出一些象模象样的配合,专注于防守的克泽也敢大胆地压上去,真正担当起组织调度的责任。 连球迷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主教练袁仲智和他的助理们更没理由看不出来。守门员教练悄悄瞄了身边的同事一眼,正巧,那个助理也正在用眼角的余光望着他,俩人的目光一碰,又各自移开,都没话。 第七十六分钟,陶然队发动快速反击,克泽从右边路带球突破,快接近底线时,趁着对方防守队员还没到位,他搓起一脚低平球。足球带着强烈的旋转划向禁区,在球门前,四五个疯狂回扑的天津七星后卫和迅猛跟进的三个陶然队员就象一个个箭头直插禁区,五六条腿和两三个脑袋一齐迎向足球的飞行路线,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人的速度再怎么样也无法和足球相比。冯展没有赶到位置,足球就已经划过;他身前身后的三个天津七星队员同样只能空举一条腿;欧阳东利用自己的速度把防守队员抵在身后,他赶上了足球,可他却故意虚虚地抬腿做出一副射门的动作,吸引到守门员的注意力,在守门员全神贯注扑向这个方向时,足球从欧阳东腿下漏过去;现在,完全摆脱防守的特瑞克面对的是一个空门,他只要轻轻地用自己的脚和足球接触一下,他就可以结束连续四十二天的进球荒,也可以把比赛的双方拖回到同一起跑线上…… 特瑞克没射门……他甚至连射门的意识都没有。他根本就没料想到欧阳东会把球给漏过来。他只想着要是欧阳东射门的话,他还可以扑到守门员面前看看有没有机会捡漏补射。 那球被一个惶恐的天津队员一脚踢出底线。他不知道他身后还有没有陶然队员,这样做虽然送给对方一个角球,可总比盲目地停球转身要安全得多。 欧阳东转身死死地盯了特瑞克一眼,那黑人双手捧在胸前,跪在草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他现在总算明白欧阳东是把最好的机会让给了自己,可自己却白白放过一个唾手可得的进球。他现在懊恼得想扭断自己的手指,哦,不是手指,是扭断自己的脚趾。 欧阳东只是在特瑞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个球不能全怪特瑞克,要是在以前,队友们一定会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处理方法,可现在队友根本不会那样想,或者他们再也不敢那样想,他们再也不象从前那样信任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状态下滑造成的。 陶然队采用的是战术角球。罚球的队员短短地传给克泽;克泽在脚下趟了一下,看见禁区里双方的队员象潮水一样涌出来,立刻斜传给禁区前沿的欧阳东;背对球门的欧阳东一接到克泽的传球,连停球的动作都没有,侧转身就是一记凌空射门。足球从拥挤的人缝之中穿过,却被守门员候个正着,稳稳地没收了。 从此之后一直到比赛结束,天津七星队再没有一次象样的进攻,可完全掌握住场上主动权的陶然队也没能把握住一次机会,零比一的比分一直保持到终场。陶然队换帅之后的第二场比赛,依然以失败告终。 欧阳东自己也知道,他在比赛时的表现并不好,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数据,但是他自己估计对抗失败率和传球失误率两个统计都不会低。大约袁仲智的心目中,夏季转会时自己就是个清洗的对象吧;不过,方赞昊和俱乐部愿意放自己走么? 袁仲智、周富通、向冉、方赞昊、俱乐部,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队长袖标,这一切似乎在预示着什么东西,可欧阳东却没法在这一大堆错综复杂的乱麻中理出一个头绪。自己现在实在是太累了,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中的疲乏,他现在无比怀念自己省城里那个家,只有躲进那里,这纷纷扰扰的一切才能暂时有个平静。 欧阳东加快脚步,走向停车场。 一走进停车坪,欧阳东就傻了眼,怎么一眨眼工夫,周富通那辆桑塔那轿车就没了踪影?这家伙躲到什么地方趁凉去了! 俱乐部那辆黑色尼桑滑到他面前,袁仲智戴着一副墨镜从车里钻出来,头道:“周富通有事先走了。正好,我有事也要去省城,你就帮我指指路。” 第八章 涅磐(五) 刚刚钻进尼桑车,欧阳东还没坐稳,他的手机就先响起来。 “东子,你还没到停车场吧?刚才袁指导来了,他让我先走,他会送你回省城。我估计,他大概是有什么话要和你谈。”电话是周富通打来的,“你话时心。最近俱乐部里有传言,我听人这个月底你可能会上转会名单的。趁这个机会,你多给袁指导几句好话;奉承他几句,兴许他就能放你一马。” 欧阳东专心地听着,脸上没带出半分吃惊的神色,连眼角余光也没瞟身边的袁仲智一眼。自从进入夏天,球队成绩一直差强人意,眼看着夏季转会市场马上就要开放,俱乐部有球员进出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份起草中的大名单他也听过,可是自己也是那名单上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听。这个骤然冒出来的问题使他眉头紧锁,一时也没顾上和周富通话,只是嗯嗯啊啊地表示自己在听着。 “是周富通打的电话吧。在背后我什么哩?”袁仲智熟练地发动轿车,也没转脸看欧阳东,“告诉他,下星期归队,自己滚去操场上跑二十圈。” 他这话时,周富通确实在电话里给欧阳东支子,“……要不,到了省城你找家最好的饭庄请他撮一顿,然后再找个姐陪陪他。他老婆不在这边,能熬得住?”他突然听见袁仲智的声音,吓得话都没完,喀嚓一声就收了线。 欧阳东这才扭脸把手里的手机扬一扬,笑着道:“他挂线了。” 袁仲智也笑了。 因为是周末,这时节正是出城的交通高峰期,袁仲智心翼翼地驾驶着轿车,随着滚滚车流慢慢行进。欧阳东也没和他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想心事:刚才周富通那一句话就象一把大锤狠狠地砸在他心头,要是俱乐部真能狠下心把自己放进转会的大名单,自己原来那一番曲划就都得泡汤;他本来想再在莆阳踢两年球,过两年安生日子,等积攒够自己定居省城的钱,那时还管它什么陶然什么足球,即便俱乐部不什么,自己不定都要主动提出退役。那时自己有房子有车子,手头还有一大笔数目可观的钱,干什么不行?可现在一切都得重新盘算。转会他倒是不怕,他怕的是转进一家新的俱乐部,一时半会打不上主力的话——按他现在的状态,恐怕踢上主力很难——那收入就会少许多,原来计划两年做到的事情,就得再拖上好几年。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今天下半场才把你替换上场,知道为什么吗?”一直把车开过高速公路的收费站,袁仲智才开口和欧阳东话。 一脑门心思的欧阳东被他的问话给拉回来,先是茫然地摇摇头,接着又头,道:“不知道。……不,应该,知道一些吧。”他自失地笑笑,“我刚才走神了。” 袁仲智也没理会他的抱歉,一边开车一边道:“你知道?那你。”他这话,已经明显端起主教练的架子。这样问话,更象是一个老师在考问自己的学生。 欧阳东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动一下,他能敏感地觉察到这话里透出的内容。不知道这位主教练和别的队友谈话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他抿抿嘴唇,思量了一下,这才道:“您一定是想看看我的能力和场上的表现。”他顿了顿,悄悄觑了一眼袁仲智的神色。 “接着,”袁仲智专注地开着车。高速公路上的交通状况比市区里自然要好得多,司机们在这里都把车开得飞快,他还不能太放松。欧阳东的回答是应有之意,他并不是很满意。 见袁仲智脸色平静,不温不火,欧阳东突然把心一横。要是周富通刚才的那番话果有其事的话,那现在大概是自己最好的机会了,只要能给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主教练留下个好印象,不但能扭转被迫转会的不利局面,不定还真能重新回到主力的位置。 “其实,您考察的还不仅仅是我,整个陶然队、所有的队员,都在您考察的范围内。”袁仲智眉梢那轻轻一挑并没有逃过欧阳东的视线,看来他对了。他接着道,“您执教的两场比赛,从阵型布置、人员调配到战术打法,几乎就是董长江董指导还做我们主教练时那一套。这倒不是您没有自己的东西,而是您在这之前对陶然队不熟悉,而蓦然改变董指导两年多来积累下的东西,会让球队更无所适从;队员们害怕失去早已习惯的位置,会给球队稳定带来更大的麻烦。您需要时间去观察队员去熟悉队员,这样,您才能根据队员的能力重新设计球队。” 这是实情,袁仲智确实是这样想的,来莆阳之前,他还真没想到远隔数省的陶然俱乐部,居然就会把主教练的教鞭递到自己这个从来没独力执教经历的人手里,而他对陶然队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一场主场比赛和几卷录象带上。从叶强给他打电话到他走马上任,前后也就一天时间,他根本来不及做什么案头的准备工作,他只能在训练和比赛中去观察,去熟悉,去摸索,只有他对全队上下有了一定的了解,他才能对症下药,为陶然队设计一套征战甲B的方案。这也是为什么他执教的两场比赛和董长江在时如出一辙的原因。虽然欧阳东的话里也有很浓的恭维意味,可袁仲智也不能不承认,欧阳东确实看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那,你觉得咱们队现在的问题症结在什么地方?”袁仲智转了话题,又抛出一个问题。 “很多人都认为咱们现在成绩不好是输在防守上——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场场都有失球。不过,把问题都归结在防守上,我觉得也不对。”欧阳东笑笑,接着道,“其实,我倒觉得陶然现在最大的问题出在进攻上,因为中前场不能持续地给对方施加压力,所以对手就能和我们对攻,而后场吃紧,中场队员就不得不更注重抢截和破坏,这让他们本来应该有的进攻组织调度功能反而削弱了。这就形成一个恶性的循环。我们为了防守只能放弃中场,对手反而能持续不断地用进攻给我们施加压力。比如今天这场比赛就是这样,开始时局势还比较平衡,我们还算占上风,可天津七星两三次成功的突破并形成射门之后,咱们的中场就渐渐地后移,直到大家都缩在自己的半场。天津人正好可以充分利用这一大肆进攻。”他吮吮嘴唇,没再下去,下半场袁仲智派上自己,多半也是有加强进攻的意思。可惜的是,自己状态一般。 “那你觉得咱们的后防线哩?也需要加强么?” 对主教练随口问出的这个问题,欧阳东只是笑笑,没言声。这可不是他能够回答的问题。队员的进出,他一个球员怎么好开口话。 袁仲智也笑了,他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错了,这倒不是他的话错了,而是话的对象错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好和一个队员谈哩。 “现在很多人都,读书没意思,不读书不上大学一样能挣钱,一样能奔康。他们错了,大学里教授的知识是一回事,更重要的事情是大学里能教人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观察思考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然后形成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形成自己的思想。” 袁仲智这一番感慨让欧阳东很吃惊,听了半天,他才知道主教练这是在夸自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这书没白念。看来你不单踢球有天赋,更难得的是,踢球时还能动脑子。”停了停,袁仲智又添上一句,“尤盛确实没看错人。” 乍然听他提起尤盛,欧阳东惊讶地问道:“您也认识尤指导?” “怎么能不认识?那年全国乙级联赛,还是全靠你们九园队帮忙,我们漓江才能去武汉踢的决赛。去年年底,你的启蒙教练尤盛尤指导还带了好几位外援来南宁推销,漓江队现在的前锋就是他推荐的哩。”袁仲智扭脸看着欧阳东,笑道,“不但他,就连你,我也早就认识了。也是那一年的夏天吧,你那时还在一家业余队里踢前锋,在这个省的一次什么杯赛里踢进好几粒球。那支业余球队叫什么来着?” “七色草。” 欧阳东的思绪一下就被他的话拉回两年前。工厂倒闭自己下岗,要不是阴错阳差中结识刘源,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哩。刘源、叶强、汪青海、潘老板……这些老朋友熟悉的面容一个个在眼前划过,他们现在都在干什么哩?打从自己去了莆阳陶然俱乐部,他们见面的时间就渐渐少了。有时想起来,他还真是怀念那段时光。只是刘源离婚后,自己就断了和他们的联系。其实,就是刘源没离婚,他们的联系也渐渐地少起来,成为一位职业足球运动员的欧阳东已经不是他们那个生活圈子里的人,当然,本来身为下岗工人的欧阳东也不能算是他们那个圈子的人,只是有刘源和七色草足球队作为纽带,一群背景、生活各不相同的人才能聚在一起,当这个纽带消失了,这个临时的圈子也就随着消失了。 “对,”袁仲智笑着头。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许多欧阳东都记不得的细节他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你和一个胖子是前锋。要是不考虑年龄的关系,那家伙的体重和体型倒是更适合做后卫。那时叶强是你们的领队吧?我在赛会组织者那里的出赛名单上看见是这么写的。”欧阳东笑着头,补充道:“叶老师也是我们的教练。” 袁仲智笑起来,道:“对,他是领队兼教练。那时我是漓江的助理教练,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地看各支乙级队的比赛,这个省三支乙级队都参加的比赛,我自然也要来现场观摩。第一场球你们对九园,开场六分钟你就进了一个球。我还记得你进球的过程,连过三人然后一个人球分过甩开九园的中后卫,就那样轻轻松松地把球从守门员肋下挑进球门。我当时真是吓了一大跳,你想想,我们对手队伍里居然有一个左右脚都可以带球,既能突破又能射门的年青队员……直到后来我反复查看出赛名单才确信,你是一个业余球员……只是我没有尤盛那样的魄力,不敢把一个一场职业比赛都没踢过的人带进职业队里。” 即便他那时有招揽欧阳东的魄力,他也没那个权力。别忘了,他那时只是广西漓江队一个助理教练而已,而且还是负责打探别家乙级俱乐部实力的那种助理。他也就是一个球探。 “那时九园队只有十七名队员,连踢场队内分组对抗赛的人都不够,尤指导把我招进去,也就是凑个人数的意思。”欧阳东谦虚地解释道,他可没想这样解释的话,会把他的恩师尤盛置于何地。 袁仲智也就笑了,道:“可能是这个原因,也可能还有别的理由,关于招你入队的初衷,我也问过尤盛,他就是不。总之前年的乙级联赛上和九园碰过的队全部吃了亏,我们漓江是最大的受害者,西区组赛输给你们,总决赛也输给你们,那一年两千多万的投入转眼就打了水飘。那两场比赛你都进了球吧?要是那时你在我们广西漓江队……”他摇摇头,顿了顿,又道,“要是九园队的幕后老板不那么短视的话,不定你们去年踢进甲A也未必可知。尤盛也是个好教练,又在欧洲呆了好些年,对世界上最先进的足球战术体系应该不会陌生,要是九园俱乐部的老板能把眼光看得更远一些,足球这个体育项目能让他的事业更加壮大。你知道上海那家甲A豪门吧?职业联赛这才开始几年,他们母公司的触角已经伸向大上海的各行各业,下属的子公司就有五十多家……” 欧阳东只是听着,没答腔,袁仲智后面这些话他可没想过,听着也是似懂非懂。足球怎么会有那种魔力,让一家企业发展壮大哩?即便是广告效应,也不会有这么夸张吧。 袁仲智却没理会他的臆怔,自顾自下去,“那年九园把甲B资格转卖时,漓江俱乐部也想过买下这个资格,只是这里面有地方政府的插手,我们当然比不得顺烟本省本地的背景。一看见你在足协的转会榜上,漓江就想买下你,可你的身价居然是六十万,这个价格实在是太离谱了,一场甲级比赛没踢过的球员怎么敢喊这样的高价?!不过,那时没下决心的人现在大概都后悔得要命吧。我想现在要是有人报价六十万,方赞昊的口水能把那人给淹死,不定还会一脚把那人踢出办公室去。知道去年年底漓江向陶然俱乐部的报价么?” 这欧阳东倒是知道,转会市场开放那阵子叶强一天几个电话打给他,全部是别家俱乐部出的价钱,有的是明面上的,有的是只有叶强和他自己才知晓的。漓江俱乐部开出的转会价是一百八十五万,这个价钱还不是最高的。 可袁仲智现在这些话,只是和他聊天么?还有没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四月份以来,他的状态一直在走下坡路,现在应该不值这个价了,要是做更长远的打算,陶然俱乐部应该趁这个时机把他转出去,这样还能捞回一大笔现金。 欧阳东想趁机开口问问转会的事情,他要证实下周富通的那番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可袁仲智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已经转过话题。“今天我去省城拜访的朋友,和你也是熟人。起来,咱们还是很有几分渊源。咱们的经纪人是同一个人——叶强。” 虽然欧阳东上周还来叶强家玩过,可他来去都是坐的出租车,现在天色都朦朦胧胧地,他也不敢确定自己领的路到底对还是不对,两人只能开车在没有路牌标志的区里瞎转一气,在被好些路人引领得头晕目眩之后,欧阳东总算能肯定地,他们现在所在的这条街道就是叶强那间铺面所在的街道,因为路边这家超市他能记得,超市的招牌上那个“超”字的“口”下面那一横掉了。 叶强就在他那间狭长的店铺里。早先大件瓶杂乱无章的杂货店里已经腾得空空的,房间四壁立起木板木条,两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一身汗渍,爬在简易梯子上,正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钉子,叶强穿着一件到处是大窟窿的背心和一条肥肥大大的裤衩,热得满头是汗,站在房间正当中一大堆木板木条中,虚起眼睛仔细打量已经完工的部分。行,这两个民工的活计应该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一个的租书店搭几个破书架,还能有什么问题。要不是叶强腿脚不方便,他自己都能做这活路,哪里还会掏钱去请人来做。 叶强这店铺招租的广告贴出去快一个星期,连个问询的人都没有,上周欧阳东和粟琴来他这里玩儿,看他为此事愁得焦头烂额的,欧阳东就给他出了开租书店这么个主意。虽然这里居民还不算多,可这附近有个中等专科学校,还有个大学的分校,两个学校的学生加在一起也有三四千人,他为什么不开间租书店哩?现在书价那么贵,有几个人能有闲钱去买回家去看的,还不都是找地方租书看?再,市里的文化管理部门再也不会阻拦叶强这么一个身有残疾的下岗工人再就业吧。 欧阳东和袁仲智钻出尼桑车时,叶强的哑巴妻子正弯腰从一个篮子里碟子碗筷子地望外掏摸,丈夫一整天都在店铺里,忙得连口饭也顾不上吃。叶强倒是交代她,让她不要等自己,和女儿先吃,她却心疼自己的瘸腿男人,炒了两个他最爱吃的可口菜送到店里来。当然,她不仅仅是给自己男人送晚饭,篮子里也有那两个民工的晚饭,每人冒尖的一大碗米饭上除了青菜,还都盖着好几片蒸得软软的咸烧白,红红嫩嫩的五花肉片上冒着丝丝热气。她一眼就瞧见欧阳东,见欧阳东也瞧见她,就笑笑,再扯扯丈夫那破烂背心,朝两人指指。 欧阳东和叶强一家都是熟人,也少了许多寒暄,可紧跟在欧阳东背后那个人叶强却不认识,他只是觉得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有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可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一都记不起来了。 “叶老师,这是我们队新来的主教练袁仲智袁指导。他这是专程来拜望您的。”看俩人都是一副想认又不敢认的尴尬架势,欧阳东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赶紧给两个人介绍。在袁仲智提到叶强时,一个疑问就在欧阳东脑海里盘旋,他就是想不明白,叶强几时成为袁仲智的经纪人的;而且,看两人刚才那模样,他们两人显然也只是泛泛之交啊。 见袁仲智如同电话里所的那样,与欧阳东一起来到,叶强便招呼两个民工放下手里的活计先吃饭,又今天就先忙到此为止,让他们明天上午再过来接着把剩下的活做完。两个民工都是一脸难色,他们是按工论价的,这活今天一定要干完,要是明天再来,耽搁一天他们就要少挣十几块。这时间和工钱他们都赔不起。 “一人给你们再添十块钱。”叶强听着两个民工的诉苦,打断他们的话道,“我这里有两个客人,今天是不能再做了;再,我不在这里,我婆娘也不知道该让你们做什么。” “老板,我们明天真是没时间。要不,你告诉我们怎么做,我们加班加也要帮你做完它。十块钱我们要跑好远的路,您能不能再添?一个人十三块吧。”年纪稍长的民工捏着叶强散给他们的高级烟,苦着脸道。 “好,十三块就十三块。明天早上八半,你们过来。”叶强很爽快地答应。他又转头对欧阳东和袁仲智道,“你们也没吃晚饭吧?走,我们先去填饱肚子。”着,他就去抓搭在板凳上的衬衣,这衬衣看上去倒是新崭崭的。 欧阳东只笑笑,什么也没,袁仲智却一把拉住叶强。“别,老叶,你也别忙乎了,我刚才看见那边有个摆桌子卖凉菜的啤酒摊,要不我们就去那里吃?”他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瞒你,我在莆阳这一向天天都是大鱼大肉,肚子里全部是油水。都来两星期了,还从来没尝过地方风味吃食哩。” 叶强也就停了步,“这样的话,那我们干脆就去我家吧,这外面风啊沙的也不干净,那工地上的声音更是闹腾得人烦心。我去叫那家啤酒摊收拾几样好菜,直接送我家去。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袁仲智和欧阳东便都好。欧阳东心里却有几分狐疑,叶强和袁仲智这一唱一和的,倒象早已串通好来做戏一样,只是他们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呢?再联系到下午比赛前后那些事情,欧阳东越来越觉得很多事情串联到一起,倒真象是一出预谋好的戏剧。这个戏剧的矛头,分明就是针对自己,只是它到底是给自己带来好处,还是坏处哩? 趁袁仲智去寻停车地方的时候,欧阳东问道:“叶老师,问你个事情。刘源,他是不是回省城了?” 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让叶强一楞,他眨着眼睛半天才道:“他回来了?我不知道啊。应该没回来吧,他要是回来了,怎么也应该给我们先打个电话的。我看他多半还是在宁波那边忙他的生意。你怎么冷不丁地想起他来?”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他罢了。” 刚才在城里,他看见一个男人在车窗外一闪而过,肥头大耳地很象是刘源,而且那又胖又魁梧的男人也长着一颗大脑袋,头也是剃得溜光。 应该不是刘源吧。那个胖子现在应该还在江浙一带吧。 第八章 涅磐(六) 欧阳东猜测的没错,在来省城之前,袁仲智确实和叶强联系过,而且也在电话里提到欧阳东的事,两人都很关心欧阳东场上场下的种种表现,只不过袁仲智是出于一个主教练对队员和球队的责任,而叶强这方面,更多的则是出于朋友之间诚挚的友谊。他甚至在电话里为袁仲智出谋划策。在叶强眼里,袁仲智是一个很有本事的教练员,要不,一年多以前,那个操作欧阳东以租借形式从省城转去莆阳的巧妙招数,他怎么可能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便想了出来。 叶强的家在四楼,从客厅里的摆设就能看出这个家庭的窘迫,地板只是用水泥抹的平平整整,客厅里也几乎没什么象样的家具,三四把椅子和一张新桌子折叠起来靠在墙边,在客厅的一角摞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大纸箱,怕有碍观瞻,便用两匹白布从上遮掩下来,只是布没有掩得那么严实,从缝隙中还能依稀看见“长虹”、“海尔”这样的招牌字;两把带皮靠垫的木质沙发和沙发间的茶色玻璃茶几大约是客厅里最好的摆设;茶几上还放着一个白色搪瓷大茶缸,茶缸上有一排红字:“市公交标兵”,因为很有些经历过一些岁月,茶缸边沿不少地方已经碰撞得露出黑乎乎的金属底。 这就是叶强的家?一个经纪人的家? 看着叶强一瘸一拐地去厨房里拿杯子,又翻箱倒柜地找好茶叶,欧阳东就象半个主人一样给袁仲智让座,自己搬过一张折椅,就坐在一边。 叶强也没和欧阳东客气,给两人一人泡上一杯上好的花茶,就坐在另一张木沙发上,还没开口,袁仲智就先道:“老叶,你这房子看着也是新房呀,怎么就没好生装修一下?这屋子里也该布置布置吧,你又不是拿不出那个钱。” 叶强尴尬地笑笑。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欧阳东便在一边笑着道:“刚才那租书店就是叶老师自己的,买店铺就花了十几万。省城里有拆迁规定的,象叶老师以前那居住面积,拆迁后还住不到现在这么大,他自己又贴补了三四万。又给一家人都买了保险。这么一来二去的,我们几个队员的中介费和他们一家的拆迁安置费就花得差不多了。” 欧阳东的解释让袁仲智腾地红了脸,他嚅嗫地张张嘴,“这是怎么的,”。他的确是没想到,作为一个在足球圈里也有名气的经纪人,叶强的家境会是如此一个寒酸景象;当初他从方赞昊那里听,在他成为陶然队主教练的过程中叶强分文未收时,他还以为是叶强看不上这份中介费用——因此上他今天登门拜访叶强,只是在街边买了一个水果篮,——现在看来,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现在轮到袁仲智尴尬地笑起来,他立刻就变得手足无措,那篮子水果实在是称不上一个“谢”字。“老叶,你看,我大老远跑来,也没买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你家里竟然会是这般光景,”他着着自己便收住话头;再下去,不但叶强这个主人和他这个稀客会难为情,连带欧阳东也会因为他那四边不靠的言语而坐不住。可他身上也确实没揣多少钱,他压根儿就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十几张票子摸出来,只会让大家更难堪。 谁都不知道这个时间该什么,本来热闹亲密的场面突然间冷下来。 那扇贴着无数花纸片的卧室门忽然推开了,叶颖在门缝里探出头来,外面客厅里闹哄哄的,让她没法安心看书,她想瞧瞧家里到底都来了些什么客人。欧阳东是他们家的熟人,那另外一个一脸斯文的叔叔是谁哩?那叔叔长得可真帅,比欧阳叔叔还要帅气。 叶颖的出现让大家都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妹,你过来,”叶强招呼着女儿,“这是袁叔叔,快喊人。” “袁叔叔好。欧阳叔叔好。”叶颖嗓音甜甜地喊道。这女孩长得象极她妈妈,瘦瘦的瓜子脸上也有一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让人觉得很甜。只是眼神里有一丝对陌生人的戒备。 “好乖的丫头,”袁仲智脸上的笑容是真挚的,“告诉叔叔,你今年多大了?”自打结婚起,他就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可他老婆却至今也没有给他生养一男半女,这事就成了他心中深深的遗憾,虽然我们不能断言这会影响到俩人的夫妻感情,可没有孩子,也确实让他们夫妻间少了一条联系的纽带;这次来莆阳,他爱人就没有一起跟来。 “八岁。”叶颖轻轻地偏了一下头,似乎想躲避袁仲智的手,“十月份我就九岁了。”她骄傲地道,似乎再长大一岁,她就能够不再被这些大人们称为孩子了。 叶颖那煞有介事的模样让三个大人一起笑起来。 就在叶强向众人夸耀他女儿背唐诗的本事时,他的哑巴老婆手里拎着两兜啤酒,引着一个啤酒摊的工走进来,那工手里还端着一个碟子叠碟子的塑料托盘,碟子里全是各种花样的荤素熟食,凉拌三鲜、卤猪头肉、花生米、剁成一截截的鸭颈……林林总总地摆了一大方桌。 “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你去厨房里把这些东西再炸一遍,”叶强四下里寻找开啤酒瓶的启子,又翻找着盛啤酒的玻璃杯子,就回头对袁仲智道,“我老婆可是做得一手好菜。平常我们一家都难得上外面买做好的现成东西,全是我买回来让她做。”有个勤快能干的好老婆和一个听话上进的好女儿,这是叶强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几乎每逢家里来个陌生的客人,他都会寻个由头把这两件事给搬出来显摆显摆。“都别在那里坐着了,快过来,咱们先吃着,那些要回锅的菜我婆娘做好就给我们端上来。”看袁仲智和欧阳东都有几分迟疑,叶强又道,“她们娘儿俩都是吃过的,就咱们三人还没吃。” 欧阳东就笑着过来帮叶强用热水涮玻璃杯,又望杯子里倒啤酒。 袁仲智把钱包里那十几张整钱都摸出来,便往叶颖的手里放。“叔叔这次来,没给你带什么礼物,这些钱你自己拿去,瞧见什么好就给自己买,好不好?”叶颖急忙把两只手背在身后,瞄瞄那一叠钞票,又转过头去看她父亲。 “老袁,你怎么这样做哩,她还是个孩子,不能给她这么多钱。”叶强嘴里推辞客气着,了两句便转了口风,“妹,你还不谢谢叔叔?”他知道,袁仲智这钱是假借着女儿的名义谢自己的,虽然不多,但这好歹是他的心意,要是不收,反而会让袁仲智多心。在他心里,他倒真没把介绍袁仲智去莆阳的事当作一回事:帮莆阳陶然俱乐部和方赞昊,就是帮欧阳东和向冉,同时也是还袁仲智一个人情——自己今天能过得这么顺溜,还不多亏人家袁仲智当初那个“租借”的好主意?再,眼前自己还有两件事得袁仲智帮忙哩,一个是欧阳东的事情,还有一个,就是甄智晃的转会事宜。年前转去广西漓江俱乐部的甄智晃,去年还在莆阳时谈了个在市场做专柜的女朋友,本来他一向处理这种事情时总是吊儿郎当的,偏偏这回却认了真,居然就割舍不下那段感情,这几天电话里哭着喊着央求叶强,想办法再把他转回莆阳,哪怕是倒贴转会费也行。眼看着转会市场就要开放,可叶强还没想好该找谁去,是先找方赞昊哩,还是先找袁仲智。 叶强老婆的厨艺确实非同凡响,那一根根长长的卤鹅翅被她剁成拇指般长短,也不用多少油,就合着绿油油的青椒片在锅里翻炒几转,便重新盛在碟子里端上桌,油漉漉的鹅翅肉和青碧碧的海椒,只是看着,就让饥肠辘辘的袁仲智和欧阳东忍不住大吞口水,也不等叶强让,两人就抢着伸过筷子,一人捻起一段,吃得嘴边手指都是油。 叶强老婆又从泡菜坛子里捞出几块嫩姜,细细地斜切成长长薄薄的姜片,又用自家做的海椒酱和味精酱油等诸般物事拌和一番,端到桌上来给大家佐味。这本是叶强家早饭时下稀饭馒头的平常菜,却让吃惯韩国泡菜的袁仲智大呼过瘾,那一碟子泡姜几乎就被他一个人包圆,仔细地把最后一片嫩姜挑来吃完,还眼巴巴地央求叶强婆姨再给他做一份。 欧阳东能喝酒却从来不抽烟,现在是联赛期间,他喝酒也很有节制;叶强和袁仲智都抽烟,但是在酒上面却都不行,三个男人也不相互劝酒,只是一边吃喝一边聊天,话题却再也离不开足球。三人背景不同际遇不同景况不同,倒也找到一个共同,那就是那年的乙级联赛西区组赛,还有之前在金色山庄举行的那几场足球赛,这些都是三人共同经历过的事情,现在再回想起来,也别有一番气象。酒到酣时,叶强又瞅空叫女儿出来献宝,背诵一首她新近背下的唐诗——《蜀道难》。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三个男人都住了酒,静静地听八岁女孩朗诵这脍炙人口的名篇,在叶颖抑扬顿挫的琅琅稚嫩童音中,依稀间,就仿佛看见当年诗人站在高山之颠,俯仰蜀道的奇异风光壮丽景色,感慨万千…… “你真是四十万买下的这房子?值!”袁仲智四下打量着全西式风格装潢的客厅,由衷地赞叹道。一套铮明瓦亮的红木沙发带茶几,在亮煌煌的灯光下闪着殷红的幽光;正对沙发的是一台大彩电,两边还立着喇叭,电视下的柜子里依次摆放着录象机和VCD机,电视机上面乳白色的墙面上,用起花的长绳挂着一对黑黝黝的野牛角;墙角放着一台时新的空调,空调边放着一大盆郁郁葱葱的盆栽。客厅很大,在进门的右首边,用不锈钢做了一道半人高的金属栅栏,把吃饭的餐厅给单独分出来,餐厅一角,还在墙里嵌进一个不大的酒橱,用玻璃隔着几格的酒橱里很摆了几瓶白酒洋酒,还有两三个倒扣着的高脚玻璃杯。虽然还没走进卧室去参观,可这里和叶强家那寒酸的客厅一比较,登时让袁仲智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刚才从叶强家告辞时,叶强似有心似无意地问袁仲智,晚上找到住的地方没有,在听见袁仲智准备连夜回莆阳的回答后,他随口道,“你喝酒了,最好别开车跑那么远的路,要不,你就住在我这里?我叫我婆娘和女儿睡,咱们俩挤挤。” 这哪里是他们俩挤挤,这分明就是在挤欧阳东。谁都知道,欧阳东在省城置办下好大一套好房子,四室双厅双卫,还是五通,这年月通电通气通电话就不错了,他那里还通光纤通网络。叶强把话到这地步,欧阳东只好把袁仲智揽到他那里住。 “想不到你这房子装修得这么,这么……”袁仲智顿了两下,也没想出该怎么形容,可他话里的感叹意思欧阳东也能猜出个**不离十。 “这不是我装修的,我买来就是这样,几乎没动过。”欧阳东忙着打开空调,又忙着给袁仲智倒水,抽空他不好意思地笑着道,“我朋友本来想把这里作为结婚的新房的,可后来出了变故,他就转卖给我了。”乍一看见这房子的室内装潢,刘源的审美能力让欧阳东也大吃一惊,可没人知道,这是刘源那情人的手笔。一心想让情人高兴的刘源假托有个朋友要装修房子,缠着她设计了这么一套方案,本想着将来结婚时当做新房,可那势利的女人一脚就蹬了刘胖子,另寻了高枝。可恨又可怜的刘源啊,这房子他就没能住上一天。 袁仲智不知可否地头,刘源的事情和他没关系,他也没那份好奇心,可客厅里飘荡着的一股子芬芳气息让他有疑惑,而且,茶几上那个巧的彩色传呼机也不可能是欧阳东的东西吧。 “你和你女朋友住在一起?” 欧阳东也注意到传呼机,粟琴这家伙出门时怎么就忘记带上这个? “不是的。我一个朋友最近和她家里人闹矛盾,一气之下就跑来我这里。我和她真没什么的,她就是一个女球迷,”欧阳东结结巴巴地急急辩解道,“其实,她连球迷都不能算,只是曾经喜欢过足球吧,我和她之间就是朋友而已,很普通的那种朋友,”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他和粟琴的关系,他连她的手都没牵过。不,不对,是他从来没主动牵过她的手。 袁仲智笑着摆摆手。他信欧阳东的话,别的不,他那份惶急的神情就让他相信,欧阳东和那个住在这里的女子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欧阳东也住了口。 两人一时都没再什么,只是一人抱着一杯茶水默默地想心事,或者,想想接下来该什么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最终还是袁仲智先开了口。 “我听,你有一个理想,是个什么样的理想?能给我听听么。” 欧阳东嘿然一笑,神色倒有几分忸怩,半晌才道:“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理想,就是一个想法而已。”着话,他的脸色也平静下来,舔舔嘴唇,接着道,“我老家是在南边的大山里,那里全是山,没几分平地,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是靠天吃饭的,几十年都难得有人走出大山出来闯世界。我爹妈去世早,全靠我舅舅砸锅卖铁地帮扶,我才能有幸靠读书考出来,从走出大山那一天,我就有个志向,总有一天,我也能做个堂堂正正的城市人,能体体面面地城市里生活,”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一份不错的待遇,再找一个体贴自己的女人,生养一个听话懂事勤奋的子女,这样,他们欧阳家的根,就算是真正在城市里扎下来了。这就是他的理想。要是能挣到更多的钱,他还希望能把舅舅一家从大山里接出来,让他们也过上好日子,而不是逢年过节时接济他们钱。只有这样,他才能报答舅舅对自己的养育之恩。 “你舅舅他们一家人,现在在哪里?” “在我老家县城里。”起舅舅一家人和老家桐县,欧阳东兴奋地脸上都放着光,前一阵子钱顺和他舅子来省城买电脑配件,还在他这里盘桓了两三天。“我舅舅和人搭伙开了个电脑游艺室,生意很红火,一个月也能有一两千块。”实际上,舅舅家在电脑游艺室的进项还不止这么多,欧阳东自己每个月都能分到一两千元,而他在游艺室才只有五分之一的股份。“桐县那地方偏远闭塞,物价和生活水平都和省城这样的大城市没法比,一个月五百块钱就能让一家人过得滋滋润润的。要是我没去莆阳,不定我现在都在桐县做个翘脚的老板了。”着,欧阳东抿嘴一笑。 袁仲智冷冷地打量着愈愈兴奋的欧阳东,嘴角牵扯了一下,眼神却又离开他,凝固在对面墙上那对牛角上,若有所思。 “那你的理想也算达成了吧?看看你现在的房子,这装潢,这电器,都很不错。要是再买一辆车,那就可以是完美无缺了。” 被勾起谈话由头的欧阳东丝毫没有觉察出袁仲智话里话外的深意,他头道:“车子我也瞧上了,今年才出的新款奥迪,可惜我手头上的钱不够,又没按揭分期的习惯。反正今年内是肯定要买一辆的。省城和莆阳之间来回跑,自己没一辆车确实很麻烦,我总不能次次都搭周富通的车;再,有车自己也方便……” “有了车之后哩?那时你手头上就没钱了,在省城这地方花销可不,你还要养车;以后你结婚,一家人的生活也是一笔支出。你是不是准备再踢两年球,再挣?” 欧阳东被他的话逗乐了,“袁指导,你可真了解……”他猛然收住嘴,愕然地看着目光幽幽紧紧盯视着自己的袁仲智。他总算醒悟过来。 盯着欧阳东足足有半分钟,袁仲智才把目光移开。 “你的没错,我确实了解你,或者,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袁仲智从裤兜里摸出烟盒,上一支烟,长长一口吞进去,又慢慢地从鼻子嘴里喷出来。“我不是山里人,我连农村也没呆过,可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你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你现在是个收入很高的职业球员,本来你预计十年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你只用了不到两年就完成了:你不但自己成为一个体面的城市人,还把你舅舅一家从农村接到了城里,你欧阳东在家乡那一片地方——包括县城——也是个人物了,再没人敢看你一眼;你在莆阳更是个人物,人们一提到足球,一提到陶然足球队,总会提起你;你还在省城里置办下这么一套好房子,眼看着还要买一辆新款高档轿车,要是再踢上两三年球,你还能为自己存下几十上百万。我的没错吧?你以前的理想完成了,你现在还有理想么?” 欧阳东低下头躲避着袁仲智犀利深邃的目光,嚅嗫地道:“我没有……我不是……我还是想踢好比赛的,您没看见,我训练时很刻苦的;只是到了比赛场上,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是想踢好球。” 欧阳东苍白无力的辩解只换来袁仲智一声冷笑。 “是么?你训练时努力了?不错,很多人都你训练比过去卖力得多,他们也都你一定想尽快找回自己的状态。可我却不这样看。想知道我怎么看这事的?” 欧阳东抬头看他一眼,又马上转移开视线。 “你那是在糊弄!你是在糊弄俱乐部!糊弄俱乐部上下所有人!”袁仲智的声音并不高,可每一个字都象一记重锤敲打在欧阳东心底。 “我没有!我真的尽力了!” “没有吗?!我看,你那样做,只是想保住你在陶然的饭碗,希望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过上两三年清净安稳日子,再多挣钱。” “这不是我的想法,”欧阳东低声地争辩道,嗓音低沉得象喉咙里压着一块铁。“我也真想踢好比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那些技术动作,我在场上做起来就走样;而且,我也没法和队友配合,他们再不象以前那样信任我。” “他们当然不可能和你配合。如果我是队员,我也不会和一个没有责任心的队友配合。其实,欧阳东,你应该很骄傲的,要不是你一向人缘挺好,我想你早就被队友们孤立了。”他没等欧阳东辩解就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眼睛,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一个队员在训练时的投入程度,通常被视为他对俱乐部的忠诚度的晴雨表,我们不可能期冀一个不够忠诚的队员到场上会有上佳的表现。当然,我这样,你一定会‘以前怎么怎么样’。我承认,你以前在比赛时确实有很多上佳表现,我看过俱乐部里许多比赛录象;可这还不够。俱乐部需要你的忠诚。” “我没有做过对俱乐部不好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忠诚和坏事是两码事。你做错了,但是你的初衷是为了俱乐部,人们会看见的。比如你去年被禁赛几个月,那期间你的待遇还提高了,是吧?你以为打架是对的,俱乐部会鼓励你去踢人,去追打裁判?那是因为你的目标是踢好一场比赛,为了这个目标而无心犯下错误,俱乐部绝对不会惩罚你;即使有惩罚,那也是做给外人看的!” 欧阳东无言以对。确实,虽然那段时间他被禁赛,但是俱乐部专门给他添了一项“家庭困难补助金”,那部分收入比向冉这些主力球员上场踢比赛也少不了多少。而当他解禁复出后,这项莫名其妙的收入也就莫名其妙地停发了,原因哩,却是因为他向俱乐部提出,他的家庭经济已经不困难了。天知道,他可从来没给俱乐部打过报告家庭困难,自然更不会打报告家庭不困难。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辩解的,许多人都知道你在陶然只是想再挣钱,这一你的好朋友向冉知道,方总经理知道,叶强大约也知道,只是大家都碍于你的情面,不好意思破罢了。而且,他们心里还有幻想,总期望有那么一天,你自己能够看透这一层。可大部分的队友就不会给你留这个情面,当他们发现你的心已经不在俱乐部和球队时,他们就会抛弃你。足球是他们的工作,是他们养家糊口的本事,甚至可以是他们的事业,一个单纯想混碗饭捞钱的家伙,能值得信任么?” 袁仲智一番剜心剖骨的话,就象一把把钢针,毫不留情地刺进欧阳东的心里。 “从四月份到现在,你踢了十三场比赛,我做了个统计,”这个统计本不该他来做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可陶然俱乐部里居然没人做这样烦琐的事情,没办法,只能让他这个主教练自己来做。“身为球队组织核心,你居然没有一次助攻;射门六十七次,一个球也没进。作为四三一二阵型中的‘一’,球队的第三前锋和组织中场,这样两个数据你有什么感觉?你觉得,一个象你这样的队员能让队友信任你么?” 沉默良久,欧阳东才苦涩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是啊,确实不能。下午你也告诉我,陶然现在的毛病是在进攻而不是防守,可现在的人员配置就是这样,既然防不住,那就只能攻上去,可靠克泽一个人,根本就没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再他也不能算是组织调度的好手。有你在前面的掩护,他会如鱼得水,而他在你身后也能起到保护和协助的作用,可要是只有他一个人,缺乏节奏感和没有大局观就是他最大的毛病。” 又是良久的沉默。 “那,我该怎么做?” “问得好,我也正要问你,你该怎么做?”袁仲智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听你去莆阳白云寺拜过佛。你去求菩萨保佑你什么?” 上个月自己曾悄悄密密去拜佛的事情,居然也会传进这个新进主教练的耳朵里。欧阳东咬着嘴唇,终于坦白地承认道:“希望老天爷能把我以前那些东西还给我。既然他曾经那么眷顾我,我希望他还能继续保佑我。” 袁仲智苦笑着摇摇头:“你居然还信这些。那是你的天赋,你是一个有足球天赋的人。在一个行当里,总有一些人比别人做得好,即使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一行,可当某一天他们走进这一行时,他们就会迅速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你恰恰是一个有足球天赋的人,你在比赛时能发挥出比你训练中高许多的水平,就是某种证明;你的启蒙教练尤盛慧眼识人,他也很快就收到回报,缺兵少将又老态龙钟的九园队能够晋级甲B,这大约是那一年里足球圈里最大的冷门。天赋这东西会丢失么?除非你自身有魔障。” 最后一句话让欧阳东瞠目结舌,他可没料到袁仲智嘴里会出“魔障”这个词。 时间已经很晚,袁仲智看看手表,“这都半夜了,你我都得休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咱们再。”深通谈话技巧的袁仲智适时地收住话头,再下去,就会把许多事情得太过直白,还是给欧阳东留一些思索的余地才好。“还有一件事情,我打算对球队队长一职作调整。先前的董长江董指导喜欢防守反击,所以他挑选队长,先考虑防守队员;我和他正相反,我喜欢进攻,进攻才是防守的最好手段。因此我准备让你做队长,你可别让我失望。” “我,不知道队长该做什么。” “也很简单,四样事情:责任心、集体感、表率作用;最最重要的,就是你要让队友们知道,他们那样做是对还是错,我需要你不但在场下告诉他们,还要在场上告诉他们。你得多准备润喉片。记住,要是你不对他们嚷嚷,我就会对你嚷嚷。” “我睡哪一间?还有,帮我找条没人用的洗澡毛巾,要是还能有那么一套睡衣睡裤,我会考虑多放你一个时的假。” 第八章 涅磐(七) 那天傍晚欧阳东在省城大街上匆匆一瞥的人,正是我们熟悉的刘源刘胖子。他不是正和人在宁波开川菜馆子吗?怎么悄没声息地他就回到省城了哩,而且,形容居然还这么的憔悴。 事情得从头起,当初田世贵——他那个合伙人——真真是去江浙一带考察过,那里的人们确实讲究吃喝,他们也有讲究吃喝的财力,可是,一个潜在的市场不等于它马上就能够成熟,把一个潜在的市场培养到成熟期,这需要时间,更需要先行者的失败和教训。我们只能为刘源和田世贵叹息,他们有着商人特有的敏锐目光和狗一样灵敏的嗅觉,在别人还没发觉之前,他们就看见了这一片富庶土地上蕴藏的巨大商机;他们也是有备而来,可惜他们挑战的是这片土地千百年来形成的根深蒂固的饮食习惯。 这片土地上的人钟爱的是口味淡而微甜的淮扬菜,刘源和田世贵他们带来的却是又麻又辣的正宗四川菜。 除了开张时那几天的热闹喧嚣,很快地,“川味轩”就陷入一场危机,虽然久在饮食行业浸淫的田世贵马上就让他的厨师们在菜里少放海椒少放花椒,可这再也无法挽回已经给顾客留下的印象,还是世世代代都在吃的淮扬菜更适合他们,至于麻得让得舌头发木、辣得教人口腔里火烧火燎的四川菜,还是算了吧。他们已经见识过它的“风采”了。 偌大的餐馆整天价门可罗雀,除了偶尔几个老顾客,剩下的时间,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就只能看见无精打采的服务员,连站在门口的四个标标致致的迎宾姐也闲得直打哈欠。她们大概是整个餐馆最尽职的员工了,每天都会在门口一脸职业微笑地站上好几个钟头,可这对川味轩的经营状况毫无裨益。 “情况总会好起来的,”田世贵不断地给刘源打气,同时也是在给自己鼓劲。上海、北京、广州,这些大地方他都去过,那里的川菜馆子一个个生意热火兴隆,他就不信,在那些地方都能踢打出一片天地的川菜,在宁波这地方就没有个立足之地。 眼巴巴挨到六月底,刘源实在撑不下去了,房租、水电、员工的工资、采购原材料和这费那税,林林总总合在一起,川味轩每月就要亏十来万,即使田世贵把即将到来的春天描绘得天花乱坠,刘源却是铁了心准备退出,只是,谁还会来接手这样一个没前途的烂摊子?整个宁波市还有两三家和他们规模档次差不多的餐馆,他们也眼巴巴地盼着有人来帮他们脱离苦海哩,当然就更不上让他们买下刘源手里的川味轩股份。 就在刘源艰难地苦熬中,七月的第一天,他终于盼望到一个福音:一家重庆的饮食连锁公司准备在江南发展,在宁波考察一番后,他们看上各方面条件最好的川味轩,希望川味轩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过,他们同样也需要在川味轩中拥有一定的股份。田世贵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可对餐饮业这个行当已经死心的刘源愿意,他不顾田世贵的劝阻——虽然这劝阻更象是聊尽朋友之谊——卖掉自己的股份,在那二十八万到自己的帐上的第二天,他就逃也似地飞回省城。 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愿意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至于那家重庆公司和田世贵能把川味轩操持得怎么样,他刘源是管不着了。 可回到省城刘源马上就陷入更大地煎熬。去宁波前,欧阳东和叶强专门在省城最好的馆子给他做的饯行宴,他也在饭桌上意气风发,可仅仅三个月不到,他就灰溜溜地跑回来,他可真没脸去见他们。虽然他也知道欧阳东和叶强都不会嘲笑他,可他就是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现在的倒霉样,至少,现在还不是见他们的时候。可他现在该做什么哩?总不能一天到晚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坐吃山空吧,得找事情来做做。 这又教刘源好生烦闷。他能做什么?他可从来没帮人做过事情。 他手里还有不到三十万块现金,可这钱在省城这地方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他可不想象叶强那样开一家杂货铺挣辛苦钱,他大手大脚惯了,也实在抹不下脸皮为了五毛一块的蝇头利陪上笑脸和吆喝;可他思前想后,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子。难道再回头去做生产资料生意?他手里这钱又不大够,再,这行当有好几年没摸,人际关系早就疏远了。 这些天刘源一直在省城四下里奔波,挨着个打探各个市场的水深水浅,一心想寻一个好生意,每天都是天擦黑时,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东门外至诚区他租住的那个单间,用电热炉随便给自己弄吃食,再洗个热水澡,就一头倒在床上,睡得象死猪一样。偶尔他也会被燥热的天气和蚊虫折腾地无法睡眠,这时,他就会设想有朝一日他东山再起时,一身光鲜人模人样地出现在欧阳东叶强他们面前时,那俩人个个惊讶地合不拢嘴的神情;当然,他也会想起他那远在新西兰的儿子和前妻,如果当初他没和那个女研究生搅活得那么紧,如果他不是一时冲动提出离婚,如果他没有在田世贵的撺掇下去宁波……去他妈的!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自己该不是老了吧? 就在欧阳东在车窗里恍惚间瞥见刘源的第三天上午,刘源依然象往常一样,出门在路边的面馆里随便吃碗杂酱面作早餐,就在街边的公交车站等63路车。他准备去城市的西边看看。他还在寻找一个投资少见效快的好项目,这可是他刘源能不能翻身的唯一机会,不定,还是他下半辈子怎么个活法的唯一机会。 其实,刘源心目中所谓的大项目,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希望找一个转手的茶楼而已。他经营七色草茶楼多年,对这个生意行当可以是了解甚深,也只有这事情他做起来得心应手,要是真有别的赚钱行当,他还兴许真就做不下来。不过,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没望城西方向走,只是因为他怕再看见自己那间“七色草”,他怕那地方会勾起他很多好或者不好的回忆。从这一来,刘源也确实认识到,当初他做的那些迷糊事,不但伤害了前妻和儿子,也伤害了自己。怎么他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象个毛头伙子一样,就能做下这不可饶恕的事犯下这不可饶恕的错哩?! 自怨自艾的刘胖子苦着一张脸,低垂着剃得溜青的胖脑袋,只顾着在心里责骂自己,居然没留意到自己坐过了站,一直到售票员吆喝终站到了,他才错愕地抬起头。天啊,自己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车站边就是一个宽敞的广场,再望广场里走一,就是一道气派恢弘的大门,大门里迎面而来是一个大大的喷水池,清凉的水流哗啦啦地顺着一大块黑色花岗岩奔流,花岗岩石上,是几个整齐排列的大铜字:聚美花园城。 这地方他以前经常来,这就是省城第二环城路西四段的聚美花园城。以前属于他、现在属于欧阳东的那套电梯公寓,就在这个高档住宅区里。 站在车站上,刘源似乎就能看见那间高高在上的房子:从房间客厅的落地玻璃窗,能把慕春江对岸那个绿草如茵的主题公园尽收眼底,曲折蜿蜒的林间道、宛如蚂蚁般的游人、还有那一块块宝石般的碧绿池塘……一瞬间,刘源心里就涌起百般滋味。天可怜见,当初他挑选这处房子和装修时,可真是费了不少心血,没想到,最后却白白便宜了欧阳东。刘源心头的这些想法,倒不是在怨恨欧阳东,这只是他的一感慨。或者,我们每一个人,处在刘源的地步,面对此时此地此景,都会这样感慨一番吧。 刘源情不自禁地向着区大门走去,不过,他在门口就被一个身着制服的保安彬彬有礼地拦住了。 “先生,请出示您的通行证。”那保安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如果您是来找人的,请让我们代您通知这里的住户。只有得到业主的允许,我们才会让您进去。” “不,我只是看看,只是看看。”刘源连连摇头,*着脸道。聚美花园城这个规矩他也知道,可是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 “先生,这里的房子都卖完了。如果你想购买,我们公司在安定桥正在开发一个新的区,就在这几天开始发售……”那保安显然把刘源看做一位想买房子的顾客。确实,刘源一米八几的个头、通身上下的名牌、手腕上亮光闪闪的金表,还有他腋下夹着的手机包,都显示着主人的身份。 刘源全没把保安热心的宣传听在耳朵里,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头,看着那一栋栋四四方方的高楼,怅然若失地长叹一口气。蓦然间,他竟然很有几分期待在这里和欧阳东重逢,如果这时候欧阳东恰恰走出大门的话,他不正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进去吗?当然,他也可以让保安通知欧阳东,只要保安出自己的名字,他相信欧阳东一定会异常热情地把自己迎进去。不过,他没有这份勇气。自己现在的景况实在不适合去见欧阳东,再,即便见了欧阳东又能怎么样? 刘源并不想在这里滞留,可他又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在广场一角的一个宣传停下脚步,装模做样地拿起一张印刷精美的宣传品,心里却在思量着,要是欧阳东这时节走出区大门,他该怎么做,又该怎么。 “先生,我们是东方证券的业务员。我们东方证券是全国最大的证券交易商之一,每年的交易额……”东方证券的这个伙子显然也注意刘源很久了,刘源的外表也确实象一个事业兴隆的成功人士。“这是我们东方证券在本市的第四家营业部。您知道,从去年开始,国内的A股市场就处于一个稳定的上升通道中,即便从五月底开始有一个再次等级的调整,但是股指依然在一个长期的上升通道中运行。……” 伙子滔滔不绝地着。这样的大热天,他还打着领带,热得汗流浃背,可任随他得口干舌燥,眼前的胖子就是连眉眼都没瞧他一下,一表示都没有,甚至连询问都没一句,只是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着那张宣传资料。这样的人他可真没见过,要是这胖子没意思吧,他又不走;要他有意思吧,他总该问几句吧。 “每天收盘后,我们都会请专业的资深股评家来为大家讲解当天的走势,周末,我们还会不定时地邀请北京上海广州的股评专栏作家来省城和大家见面,当面解答大家的问题。”着,他压低声音,“对于在我们这里开户的大顾客,我们还有一些优惠,比如中午有一顿免费的午餐,比如交易手续费只是您在别的营业部的一半,……” “唔?”一直不动声色的刘源终于开腔了。“开个户,要多少钱?” “大户要一百万。中户二十万。要是您每年的交易额达到某一个数额,我们甚至可以考虑给您更多的折扣……”伙子显然认为交易费的折扣吸引了刘源,可更吸引刘源的倒是那一顿免费的午餐,而且,这个年青的业务员显然不认为刘源是一个普通客户。 “在你们那里开户,需要什么样的手续么?”既然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行当,先炒炒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经常读报的刘源对股市并不陌生,去年,汪青海那家伙——他曾经的舅子和好朋友——短短两个星期就在股市上挣了好几万;他也知道,从去年开始,沉寂三年多的中国股市突然进入一轮高速发展期,股指连连攀升,九百、一千、一千三百、一千五百,几个横亘在前面的重要阻力位接连被轻松突破,一些大胆的预言家甚至翻着教科书预测,大牛市的在两千七百,最疯狂的家伙甚至喊出“牛市不言”的口号,即使从五月底开始的一**调整,时下也被绝大多数股民和股评家判断为“级别调整”。 “很简单的,只要您提供您的合法身份证件,我们都可以帮您办理,”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曝晒一上午终于拉到一笔生意的年轻人喜笑颜开。“你打算办个中户还是大户?”刘源可能投入的资金决定伙子的提成,因此他很关心。 “就先办个中户吧,我先打入二十五万试试。”刘源大气地道,“你们营业部在哪里?远了我可不去。” “不远不远,就在前面不远的双枫大厦。二楼是散户及营业大厅,中户室和大户室都在三楼,有电梯也有空调,每位顾客都有一台电脑,交易通道保证畅通,您可以在电脑上直接下单的。”伙子显然害怕刘源这位大客户跑了,和身边羡慕的同伴低声交代几句,就站起身道,“您要是带有身份证件,我们现在就可以为您办理上海和深圳两地的证券交易帐户。要不,您和我一起去我们公司?”着那伙子又有几分犹豫,“只是那里不好停车。不过我们已经在和双枫大厦的管理方洽谈这个事情了,他们答应会尽快替我们解决。” 在双枫大厦的大厅里,刘源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全部涌到脸上,从电梯里走出来一个女子,模样身板还有走路的姿势都太象他以前的女友了,难道在这个地方居然会遇见她? 直到走进电梯,刘源这才好不容易定住恍惚的心神,一边嘘着冷气,一边用一块早就湿渍渍的手帕使劲揩抹着油漉漉的光头。 不是她,虽然很象她,但是那确确实实不是她。那和刘源擦肩而过的女子比她要矮一,也比她胖一些,而且,年龄也要大好几岁。 第八章 涅磐(七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邵文佳就看到那个胖子的不安,惊愕、局促、彷徨、尴尬,还有一丝渴望,这些心理变化同时浮现在那个家伙汗油油的圆脸上,尤其是那双与圆脸不相称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逃避的想法。这可真是奇怪,她从来没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个胖子,这个胖子怎么会有这么诸多的表情? 电梯外的走廊很,邵文佳不得不和胖子擦身而过,刘源身上浓重的汗味也教她不自禁地皱皱鼻。 已经快到中午了,**辣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把并无多少行人的人行道烘烤得就象一个滚烫的锅底,邵文佳手里拎着一把精巧的伞,漫无目的地在街边店铺房檐下慢慢挪动着脚步。她挎着的坤包里装着六千块钱,这是刚才在枫湘文化有限公司领取的稿酬,还有一份新的书稿合同,在枫湘公司新策划的《女人生活百科》这部文集中,她挑了三本分册,这能带给她八千三百块的收入。虽然截稿期只有四十天,可她现在还不想就开始构思,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找一间好房子。 她现在住的地方,楼下新近开了一家夜啤酒摊,不但每晚的喧闹要持续到凌晨三四,还有那炭炉上烧烤的烟尘味也让她头昏脑涨,偏偏她又习惯在夜深人静时写东西,思量再三,她只能选择换个新地方,当然,这一次一定要换个清净地方,她可实在没精神每隔三五个月就换个地方了。 街道对面的聚美花园城看上去倒真是不错,错落分布在绿茵茵的草地和郁郁葱葱的树影中的十几栋高高耸立外观各异的电梯公寓大楼里,也许会有那么一两间空置的房屋会出租吧。当然,邵文佳没想要在这里租下一整套房子,聚美花园里即便是一套没怎么装修过的房子,每月的租金也不会少过两三千,因为这里修的全是大户型,最的套型也有一百二十多个平方米。 在区大门口,尽职的保安把她挡了回来,她的美丽和从容对彬彬有礼的保安没有作用,既然她不是区的住户,也不是区里某位住户的客人,那么,“对不起,姐,我们不能让你进去。” 看来这里是没戏了,那就算了吧,邵文佳现在准备换个地方再去打听打听。听枫湘文化公司一个朋友,在城南二环路外有一大片新建的居民区,空房子多的是,那里是省城的拆迁安置户集中区,大部分住户的家境都不是很宽裕,他们通常会以比较低廉的价格就把房子租出来。而且,那里绝对符合邵文佳的要求,那里真的很安静,唯一的不好地方,就是那个区的住户和暂住户成分很杂。“管他哩,先去看看再吧。”邵文佳打定主意,她现在还有地方住,并不是很着急要寻一个新房子,她权当这是一次散心,有没有收获都无所谓。 就在聚美广场边的车站等车时,她看见背后的街角有一个房介所,遮掩住半扇铺面的玻璃幕墙上贴着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房介信息。这里就在聚美旁边,兴许有好消息吧? “聚美?那里可没有出租的房子。那里的房子紧俏得很哩,就是有出租的,消息出来马上就有人抢着租了。”手里捏着一把扑克牌的中年男人昂着脸道,一个看上去就是他媳妇的女人就偎在他背后,从他肩膀上探出头去瞧着牌局。别的人都专注于自己手里的牌,对邵文佳和房介所老板之间的对话无动于衷。 “快啊,杜霉鬼,该你出牌了!”下家不耐烦地低声嚷嚷了一句,又瞅邵文佳一眼,“你没听他嘛,聚美里面没房子。这里住的全是有钱人,买得起房子的就不会把房子租出来。” 被称为杜霉鬼的房介所老板在自己的牌上瞧了半天,甩出一张,又扭头道:“要不你等等,我打完这一盘,帮你找找。我记得,前几天好象有人有一套房子出租的。” 邵文佳头,在办公桌旁那张空沙发上坐下来。来这个大都市三年多了,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能适应这里的人文气氛,这里的人都太休闲了,只要能吃上一顿饱饭,兜里再揣上几个闲钱,他们就难得有一份上进的心思,这大约也是这里茶楼茶馆随处可见的原因吧,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在街头巷尾看见打麻将的闲人,参与者可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恰恰相反,大多数的参与者正是那些本该为生活奋斗的年轻人或者中年人。在她的家乡,这样的街头景致绝对是难得一见,更不会有店铺的老板把顾客晾在一边,自己还痴迷于一场无关痛痒的牌局的道理。 大概也觉得让人这样等着不妥当,杜老板把手里的扑克牌交给自己老婆,站起身给邵文佳泡了杯茶,就在杂乱的桌上翻找出一本厚厚的资料,一页一页细心地看着,末了,他指着一行七扭八拐的字道:“找到了,就是这个。套四的电梯公寓,简装修,零租整租都行,整租一个月两千八,零租的话,除主卧外每间一月六百五。不过,”他挠挠头,“他们带人去过好几回,那里根本就没人在的。而且,留的这个电话号码也是空号。” 邵文佳可不想每月花上三千多租这样一套房子,再,她拿这样大一套房子干什么?单间六百多的房租她倒是可以承受,虽然这个价钱已经是她现在房租的一倍多,可只要环境好,这倒不算个什么事。 见她执意要去看房子,杜老板也不好什么。去看看就去看看吧。 “我领她去看看聚美里的那套房子。” 他老婆头都没抬,只是嘟囔一句:“老三他们都了,那是骗人的事情,你还不死心?回来时记着在菜市场买把蒜苗,再割半斤肉。眼睛别光望女人身上瞟,仔细着别又让人家给了糟头肉。”几个打牌的男人就一起吃吃地笑。 聚美花园门口的保安看来和杜老板厮混得很熟,这一次没人上前阻拦他们,邵文佳和杜老板完全是大摇大摆地从容走进去,顺着修剪得齐齐整整的径,一直望区最里面靠江边那两栋大楼走去。 “这最里面的房子最贵。当时发卖时它们因为靠近江边,价格还略微比内圈的那几栋低一些,也没显出来什么好处,可自从江对面修起公园,又修了一道索桥把江两岸连通,这几栋楼的价钱就风一样涨起来,从楼盘发售到现在,房价至少涨了四成半。”杜老板没话找话地道。邵文佳只听着,也没话。 这里的环境确实不错。就象绿色地毯一样的草地上不时看见一两把长椅,隐在草丛里的喇叭里播放着柔柔细细的音乐,时不时还会从平地上冒起一两座用基建时的土方堆出的人工土丘,站在土丘上,能看见区正中间那个大大的游泳池,一大群半大孩子正在碧蓝的池水里扑腾,个个兴奋地哇啦哇啦叫嚷着;游泳池过去不远就是几个网球场,大部分都空着,只有一个场地上有两个来回奔跑的人影,一个男人戴着墨镜,就坐在场地边的遮阳伞下喝水。 “这里的房子,现在是什么价钱?”邵文佳问道。 “至少也是三千出头吧。” 邵文佳没再话,这个价钱她可承受不起。不过,要是再给她一两年时间,她多半能在别的区里按揭一套房子了。 “不知道房子的主人在不在哩。”在电梯里,杜老板又一次唠叨起这个话题。他倒是从来没来过这栋楼,而且,那把消息传递给他的朋友也,这条信息靠不住,好几家房介所都把这信息列在醒目的位置,可他们从来就没在聚美花园城七栋170号找到过主人,那个电话号码也不对,不是忙音,就是空号的电脑提示。 不知道是杜老板的运气好,还是邵文佳的运气好,总之今天那间房子里有人。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为他们打开房门,可才听杜老板了两句,那年轻人就是一脸的不耐烦,一边准备侧身准备掩上防盗门,一边一叠声地道:“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这里没人出租房子,而且,我也不姓王。” “这大清早的,你就和谁话啊?”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屋子里道。 “谁知道哪个家伙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跑去房介所填张表,楞这房子要出租!” 邵文佳差没笑出声来。这都快到中午十二了,那女孩偏是大清早,看来也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夜猫子,不过她还是信年轻男人的话,从门缝里望进去,客厅里的摆设和装饰高雅而不奢靡,简单而不单调,仅仅站在门外,就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绝对不是杜老板所的“简单装修”,看得出,屋子的主人在装修上很下了一番工夫。 “好啊好啊,我正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闷得慌哩,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这么了解我。”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发际蓬松地在门边探出头,上下打量着门口的俩人。她身上只裹着一件宽大的淡兰色睡袍,睡袍前画着一只憨态可鞠的大懒熊。“女的就可以,男的可不行。” “这是我的房子!不租!”欧阳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周富通几分钟之后就要来开车来接他,他得赶紧把东西准备好,要是不能搭他的顺风车,他就得一个人去赶来往于省城和莆阳之间的大客车,或者花两三百块喊一辆出租车。 才从床上爬起来的粟琴牙没刷脸没洗,就在旁边和他磨菇。她已经大学毕业。四月间,她母亲就托人在北城区的国土局为她谋到一份清闲的好差使,可这不安分的家伙对此嗤之以鼻,不仅没去报到,还为这事和她母亲大吵大闹一番,吵闹的结果就是她“拍案而起,愤然离去”,背着自己的背包就跑到欧阳东这里,反正这里房间多,欧阳东也不会好意思把她赶到大街上。她现在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要不是嫌麻烦,不定她还会按自己的心意把里里外外不合她心意的装修都敲掉重新来一遍;她也有这个钱,托她那炒股发家的母亲的福,上个月她卖掉自己手里“四川长虹”这支股票之后,兜里揣着十几万块,怎么也得算是个富婆。 “你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不回来,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你就不担心?再,这么大的房子收拾打整起来真是烦人,打扫一遍卫生要花一个多钟头,你就不怕累着我?” “我可没请你来这里住。”欧阳东毫不客气地道,“你要是一个人害怕,大可以回家去住,我不会拦你的。”他在乱七八糟的壁柜里一阵翻腾,“看见我那件蓝色条纹T恤没有?就是上次在商场买那件。” “扔洗衣机里了,还没洗啦。”粟琴倚在门边,翻着眼睛白欧阳东一眼,又道,“租给人家住有什么不好的,一来就当做善事,帮人家一个忙,二来,他们也可以为你免费打扫打扫卫生吧。再了,过一阵子我要是找到工作,谁还有时间帮你做这做那的?也就是我看你可怜来陪陪你,换个人,就我来时你电视机柜上那一尺厚的灰,怕早就前脚进门后脚就‘拜拜’了。” “拜拜就拜拜,总之我不租。”他欧阳东也不缺那租金。至于房间卫生,这倒确实是个问题,他一个月能在省城呆的时间统共也就四五天,常常十天半月都不落屋,每次回来屋子里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这教他好生心烦,偏偏他每次回来都是周末比赛之后,人都累得东倒西歪了,哪里还有那闲心来挨着房间打扫卫生。 任凭粟琴好歹,欧阳东只是不许,邵文佳和那个房介所的杜老板就站在门口,听俩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地斗嘴,要不是想等个明白的结果,俩人都想抬脚走人了,这大热天,谁耐烦站在热烘烘的楼梯间里干等。 “我行就行!你要是不答应,你今天就别想走!”欧阳东接周富通电话的当口,粟琴凶巴巴地砸下这么一句,光着脚板一阵风一样卷到门口,朝邵文佳头,“你可以租,他可不行!” 杜老板笑着道:“我是带她来看房子的。我自己又不租房子。再,这么好的房子我也租住不起。” “你是房介所的?正好,你能再帮我寻一个房客吗?还有一间空房间的。” 欧阳东一边收起手机,一边拎着一个旅行包走到客厅里,听见粟琴最后一句话,他真是有冒火了:“再租一间?!那你睡哪里,我回来睡哪里?书房里没法住人!” “我当然住你那一间,至于你嘛,”粟琴很娇媚地瞥他一眼,笑着道,“沙发喽。” “这是我的房子!” “没人这不是你的房子,我只是帮你找两个房客罢了,又不会逼你卖房子。再,我帮你一个月多挣几百块钱,顺便还有人帮你免费收拾这脏兮兮的房间,你本该好好谢谢我的。” “没有我签字,你们连合约也签不了。”欧阳东恶狠狠地扔下一句。周富通在区外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他得赶快走,现在可没时间和粟琴理论,反正他不签字,不但租房合约他们没法签,区里的通行证他们更办不下来。 “我可以伪造你的签名。”粟琴笑眯眯地道,至于区的通行证,更不在话下,她才不信物管公司的人会有那么铁面无私。 邵文佳同样笑眯眯地看着欧阳东拎着旅行包气哼哼地钻进电梯,她现在觉得这件事有趣极了。最早她还以为粟琴和这年轻人是兄妹,可听他们的谈话,两人显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两人也不象是情侣,可粟琴一个二十来岁标标致致的大姑娘,当着一个大男人的面,就穿一件睡袍光着脚丫子在屋子里四处乱窜,这又是怎么一会事? 杜老板显然没有兴趣关心这些事儿,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房子租金怎么算?” 这个问题把粟琴难住了,她可没考虑过这样的房子要是租出去,多少租金才算合适。她压根儿就没在外面租住过房子。 “三百……不,四百……四百五……”粟琴瞪着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她心里有几分慌乱,该死的欧阳东,他再怎么着也该告诉自己这样的房子租金该是多少吧。“四百五一个月,至少要租半年,还要交押金。” “行。”邵文佳连讨价还价都不想了,这个价钱实在是便宜,“我先租一年。”她坤包里就有六千块钱的稿费,足够交一年的房租。 当天下午,欧阳东正和向冉闲聊甄智晃想转回莆阳陶然的事情时,粟琴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全部搞掂了,我帮你租了两间卧室出去,每月能多收一千块的房租哩,你现在也是个地主寓公了。你吧,怎么感谢我?” 她话没完,欧阳东就“啪”的一声合上手机。 第八章 涅磐(八) 正为甄智晃的事情长吁短叹的向冉被欧阳东这突兀的动作唬了一跳,他眨眨眼,盯着欧阳东看了半天,才试探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打来的电话?” “粟琴的电话。”欧阳东没好气地道,“她把我房子给租出去了。” “什么意思?”向冉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租个房子,欧阳东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气。 “也没什么大事,粟琴嫌一个人住那么大一间屋子闷,要给东子找几个房客。”在另一个沙发上抱着向冉半岁大子逗乐的周富通接口道,在来莆阳的路上,他就已经从欧阳东那里知道了事情的首尾。“他是不喜欢有人在他家里搅合。” 原来是这么一会事,向冉会心地笑了。粟琴和欧阳东来往有一年多了,周富通和向冉两口子都见过她好几次,其实,不单单是他们认识粟琴,陶然队里好些队员都认识粟琴,也都知道她和欧阳东的关系。 一直在厨房里和面的卢月雯端着一个面板走出来,生下孩子后,她反而消瘦了一些,少女时期的矜持和娇羞不知不觉中变成庄重和成熟。她在餐桌上垫上一块湿润的毛巾,放好擀面板,又提着一块薄薄的面板搁在三个男人面前的茶几上,寻来两三张干净的报纸放在面板上,再撒上一层面粉。“饺子馅我都拌匀了,你去把它端出来吧。一会儿,你们仨就在这茶几上包。”她支使着向冉,就伸手接过已经迷瞪得睁不开眼睛的儿子,把孩子抱进里屋。 三个男人一起挤在厨房里洗手时,周富通吸着鼻子大声问道:“今天是韭菜馅的?”他是多此一问,并不算的厨房里充斥着一股子浓浓的韭菜清香。“要我还馋什么的话,你家里自己包的北方饺子绝对是一样,”周富通咽着唾沫道,“你,外面那么大馆子里怎么就做不出这样的味道哩。” 他这话倒不全是恭维,向冉时不时地也会邀请几个队友来家里坐坐,而他待客的吃食,通常就是自己包的北方水饺,饺子个大不,味道还挺周正,象队里三个外援,几乎是隔一阵就缠着向冉,千方百计想来他家蹭上一顿饭。 卢月雯一个人擀饺子皮,三个男人和向家的保姆一起动手包饺子,才包了几个,向冉就赶紧拦下欧阳东和周富通,“行了行了,你们俩就不要包了,瞧瞧你们包的这是什么,边都没捏紧,一下水就得破。你们俩就帮着拿饺子皮吧,可不敢让你们动手。” 周富通和欧阳东一起笑了。论起来,周富通的手艺比时常来向家的欧阳东还要好,欧阳东包饺子时动作慢得就象蜗牛爬不,捏出来的饺子更象是包子,韭菜碎叶和肉沫都在饺子皮上粘着。 “东子,你和粟进展得怎么样了?”卢月雯一面擀着饺子皮,一面问道。一个个面团在她掌缘下翻过来转过去这么一压,就轻轻划拉进短短的擀面棍下,也不见她费什么劲,由着擀面棍前后滚动,那面团就自动转着圈,象有灵性一样慢慢变薄变大,看看厚薄大都差不多了,她就挑出来,又顺手拨拉过一个面团,又如此这样一番。一张张饺子皮便象变魔术一般层层叠叠地摞起来。好些队友第一次来向冉家时,都被卢月雯这一手活计弄得目瞪口呆,那个德国外援劳舍尔甚至专门找俱乐部借了摄象机,跑来拍了一段卢月雯做饺子皮的录象,要带回去让亲戚朋友都看看。东方人实在太神秘了,那面皮居然会自己转圈圈。 “我跟她能怎么样?”欧阳东手里抓着一张饺子皮,死死盯着向冉手上的动作,挑馅、压馅、合龙、压皮……他还就不信自己不能学会这包饺子的技术。这有什么难的啊? “东子,教我,粟琴这女孩子不错,和你蛮般配的,只是个头稍微矮。”卢月雯笑着道。 “没饺子皮了,快擀几张拿来,”向冉乜她一眼,她还不知道东子的心思,就在这里瞎白话什么?粟琴再这样好那样好的的,可有一样不好,她太任性,话做事都依着自己的心性,难得考虑别人的感受,有时甚至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向冉自己就亲眼看见几回这样的事情,粟琴不但让别人下不来台,与她一路的欧阳东也连带跟着尴尬难受,她自己却跟没事人似的。 卢月雯显然没听出丈夫话里的话,她麻利地收拾起几张饺子皮送过来,就又道:“还有啊,粟琴心眼活络,又会体贴人,而且能会道的,你和她在一块儿,也不会觉得憋闷。再者,你们俩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还不知道谁,难得的,就是这个‘熟悉’。”看欧阳东脸上挂着笑容只不作声,她偏着头想想,顿了顿又道,“要不,嫂子给你介绍一个?” 欧阳东长叹一口气,把捏成一团的面球扔在茶几上,他终于放弃学习包饺子这个想法。向冉他们包的饺子又饱满又美观,可他包出来的东西,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叫什么好。 “行啊,雯雯姐,你总算肯帮忙了。你给我介绍的是谁啊?” “是一家服装公司的业务员,经常来莆阳的。人长得俊,年龄也和你差不多,今年大约也是二十三四吧,我估摸着比你大吧。人家也是个大学生,听还是省城里名牌大学毕业的。” “她家是哪里的?”欧阳东瞪着俩眼,故作热心地望着卢月雯。周富通已经燃起一支烟,转过身子假装看电视新闻,可眼角眉梢全挂着笑。 听着雯雯一五一十地向欧阳东述那女孩的诸般好处,向冉再也忍不住,出声呵斥自己的婆娘:“你没事找事在这里什么哩。真是搞不懂你们女人,前半辈子操心自己嫁人的事情,后半辈子就急着把别人嫁出去。不做媒人要憋死你?” 周富通终于笑出声来,“我那婆娘和她一个样,天天撮合这个撮合那个的。女人老了,都是这样的,我早就习惯了。” 三个男人一起笑起来。 卢月雯啐了周富通一口,想想,也抿着嘴乐了。 什么叫热锅上的蚂蚁?自己现在这模样就是热锅上的蚂蚁! 虽然办公室里的温度才二十四度,可方赞昊依然觉得心里就象塞着一团火,还一个劲地呼呼向外喷着阵阵热气。 现在是联赛第几轮了?整整二十轮了;陶然队积分多少?三十九分;在联赛里排第几?第十三,只比降级区多四分而已。 想着这些数据他就心惊胆战。集团公司今年计划投入四千万,可已经投进俱乐部的三千多万资金就象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里,连响都没听见一个。今年俱乐部的目标就是把陶然队弄进甲A,可现在哩,联赛都过半了,别冲A——再这个话题方赞昊就觉得脸红,赛季末能不能保级似乎都成了问题。 保级。保级?保级! 方赞昊手里夹着一只烟灰老长的烟卷,就象一只被抽掉脊梁的老狗一样瘫在高大的转椅里,深深凹下去的眼眶里,一对无神的眯缝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罩。 他右手里捏着一张打印的文件,这是俱乐部分管经营的副总经理才交给他的报告。报告的内容倒很简单:俱乐部专营店里陶然队的队服、队徽、队标、海报等各种物品都已经没有库存,要求俱乐部理事会同意再赶制一批,同时还希望能做一批带明显标识的物品,比如围巾手套什么的;本市有一家快餐店希望能得到俱乐部同意,在周末基地向社会大众开放时,他们能进入基地卖吃食,作为回报,他们愿意提供一笔数额不大的赞助,要是陶然队同意,他们还希望能在他们的快餐饭盒上印上陶然队徽,当然,这个事的代价比那个赞助要丰厚许多…… 袁仲智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提议,在短短三周里就让俱乐部获得不的收益,俱乐部积压的各种商品忽拉拉全部销售一空,几十万闲置起来的资金一下就活了,而且,基地周末对外开发的事还让俱乐部获得不错的口碑,这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的大好事。为这事,集团公司领导还专门召见自己,把自己好生夸奖鼓励了一番,这也叫他美滋滋地乐了老半天。 可随即一个坏消息就砸在他头上。 集团公司已经下了决心,周末主场要再不胜,袁仲智这个主教练就别想再干了;他这个俱乐部总经理,也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方赞昊甚至听,集团公司为俱乐部新选的总经理和主教练已经秘密来到省城,只要周末陶然队一输球,换帅的决定立马就会宣布。 一场普普通通的比赛,就要决定四个人的命运,方赞昊甚至猜想,即便这场比赛胜了,只要胜利的过程不那么完美不那么漂亮,集团公司一样会让自己和袁仲智滚蛋。 自己的命运,现在是和袁仲智这个喝过洋墨水的家伙拴在一起了。方赞昊苦笑着,三周前,就是自己亲自飞到广西南宁,眼巴巴地把袁仲智接来莆阳,那时自己哪里能想到,自己接的不是救星,而是自己的催命符。三个星期,三场比赛,两负一平,这个看上去满腹经纶从容镇定的家伙肚子里居然是一包草? 方赞昊很怀疑袁仲智是不是仅仅在德国镀了一层金。不!不是镀金,是镀铜! 不过,上周六的比赛又证明方总的猜想似乎有失偏颇。 上周六,陶然队客场挑战郑州中原,那是今年甲B当仁不让的第一强队,莆阳陶然和人家的联赛积分相差整整二十分,可比赛场上的局面却完全颠倒过来,要不是那个“近视眼”主裁判帮忙,开场十五分钟陶然队不定就能把比赛搞掂。一次完美的单刀把吹成越位、一粒进球被判“冲撞守门员”、欧阳东诡异的传球明明打在禁区内中原队员的手上,可近在咫尺的主裁判楞就没看见……比赛最后的结果,就象郑州当地报纸报道的那样,“中原队在主场艰难地逼平莆阳陶然,在冲A的道路上又迈出坚实的一步。” 方赞昊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听信叶强这个瘸子经纪人的一通胡话,千里迢迢地把袁仲智请来莆阳,要是换个人来作主教练,或者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后悔归后悔,方赞昊还是准备找袁仲智谈谈,他也要教他知道,这个周末的比赛,再马虎不得,要是赢得不够干净利落彻底,他们两个难兄难弟就得一起背起铺盖卷走人。 这事可不能耽搁,得马上就找袁仲智摊牌。 对于方总经理的好意提醒,袁仲智除了感激,也没更多的话。足球是圆的,比赛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他可不敢保证周末的比赛一定就能取胜。 “方总,夏季转会市场眼看就要开放,我们应该再买进一个门将,后卫线也要充实一下,现在能派上用场的中卫就只有向冉和劳舍尔,只要有一个伤病或者红黄牌停赛,整条后卫线就有崩溃的可能。我建议把甄智晃招回来,他在漓江队也不得意。这个队员有经验,有身高,脚下活也不粗,后卫线上各个位置或者右边路都能踢打,而且也是咱们陶然的老队员,不存在配合默契不默契的问题,招回来就能用。” 这个袁仲智!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工夫想这些?方赞昊瞪着眼睛瞅了他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这事我也知道,只要漓江愿意放人,我们就把他转回来。还有,门将的事情也有着落了,青岛凤凰愿意和我们交换,一百万现金外搭他们的二号门将,换欧阳东。那个门将也是以前国青队的二号门将。”停了停,他又补了一句,“大连长风也捎过话来,要是我们愿意,他们想把欧阳东买走,价钱好商量。” 袁仲智舔舔干巴巴的嘴唇,一时没有话。方赞昊这时才留意到,就这一两天的工夫,袁仲智的嘴角竟冒起一大堆细细密密的火泡。 “他们会出多少钱?” “不会少于一百八十万吧。不过摆在面上的不会那么多,给外面听的数字也就七八十万,我估摸着,这会子叶强多半已经开始和这俩俱乐部讨价还价了。” “一百八十万。”袁仲智抿着嘴唇,停了半天才没头没脑问一句,“咱们卖么?” 卖!当然要卖!欧阳东的状态就摆在那里,这时候有人出一百八十万,孙子才不卖! 袁仲智又是半天没话。“你已经答应他们了?我是,他们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人签合同?” 事情倒还没这么快。方赞昊只是在电话里答应对方,只要价钱合适,可以考虑放欧阳东转会,毕竟这还没到夏季转会市场开放时间,双方只是初步接触洽谈一下,相互摸摸底。 “方总,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事情的时候。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周末这场比赛,要是咱们挨过这一关,那时再来谈论这些事也不迟;要是咱们跨不过去这道坎,”袁仲智把一口烟悠悠地喷出来,意味深长地道,“那,这些事也临不到咱们来操心。” 方赞昊苦着脸笑起来。这话,得实在。 星期天,大连长风和青岛凤凰两个俱乐部前脚后脚就给正在车上前往省城的方赞昊打来电话。 青岛凤凰愿意用一百八十万现金加那个门将交换欧阳东;财大气粗的大连人更是简单,只要莆阳方面放人,三百万现金马上就到陶然俱乐部帐上,而且,方总经理个人帐户上也会有一笔很可观的收入。 方赞昊的回答很干脆,“这事,我们还需要考虑考虑。” 不过这事可不是方总经理马上就要考虑的,他现在有比这更急的事情,他要去省城会晤叶强,得先把叶强稳住,要是这家伙在欧阳东耳边鼓捣几句,不定什么都完了。 第八章 涅磐(九) 写在篇前的话:首先感谢发现错误的朋友们,二十轮比赛下来,陶然队的积分应该在二十九分左右,这样才比较合适,而且,他们和郑州中原队的积分差距有二十分,似乎也不太合理…… 其次,第八章涅磐进展一直不顺利,原因首先在我,客观理由是因为调整写作整个文章的写作大纲,为了前后呼应,为了让故事和人物更加生动……但是我不能不承认,主观原因是因为这一章的难度对我来太大了,我还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多字的文章,对情节的推演、人物的再塑造以及对故事的演化进程都很难把握,第八章的章回名字叫“涅磐”,同时处于“涅磐”状态中的,还有我。我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的水平足够写一篇能入人法眼的长篇,实际上,现在,我不得不坦白,我依然欠缺很多,从对生活的观察到对社会的观察乃至把观察到的事物上升至某种哲学境界,都很生疏。 涅磐章即将结束,不知道我自己的“涅磐”能不能同时完成。 那场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比赛也是一场复仇之战。 陶然队很不幸,当他们最需要一场胜利来摆脱泥潭、重塑信心时,他们却接二连三地遇见强队。先是天津七星——陶然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输给对手;接着是郑州中原,他们和陶然的怨仇能上溯到去年甲B的最后一轮,“输给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莆阳陶然!”中原俱乐部的老总在公开场合也直言不讳;现在,陶然队面对的是辽宁队,今年甲B的第三名。 拥有四名国脚的辽宁队,上个赛季里居然就会莫名其妙地降级,这不但让许多关心足球的人大叫看不懂,连辽宁队自己都被这个结果给结结实实地敲了一闷棍。降级的后果更是教他们目瞪口呆。先是赞助商终止合同,随之而来的,是四大国脚的转会,然后,是老球员要求俱乐部偿还前几年欠下的债务……转眼之间,一支曾经威风赫赫的庞然大物轰然倒下。 即便在年底转会市场上疯狂甩卖十几名一线球员,一多半是年青人的辽宁队依然信心勃勃,辽宁足球能够长盛不衰,并不是因为它拥有一支战功彪炳的成年队,更主要的,是他们拥有很完备的梯队建设,走一茬人,马上就会有另外一茬人接上,俱乐部有信心今年就重新回到甲A行列。凭他们这支青年军,打甲A不好,踢甲B,还不和玩儿一般? 今年联赛的第一轮,他们就对上同样信心满满的莆阳陶然,九十分钟里,陶然队那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活生生在他们身上捅了四个窟窿,狞笑着扬长而去,要不是比赛末尾踢进一个扳回些许颜面的进球,曾经是老大、现在也是豪门的辽宁队就得羞死。 “我记着我们首回合的失败,”辽宁队现在的主教练已经是这个赛季里辽宁队的第三任主帅,只是放不下家乡的足球事业,这个已经退休多年的老人才重新出山。“这一次我们会证明给大家看,那场失利仅仅是一个偶然。” “偶然?”袁仲智冷冷地笑道,这让提问题的莆阳记者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不是时候。“当然,失败一场两场、丢一个两个球,这确实是偶然;可一场比赛就丢四个球,这就不再是偶然了,这是一种必然。我们不需要再证明什么。” 真不需要再证明什么吗? 从袁仲智嘴角的火泡和方赞昊淤肿的大眼泡就能看出来,他们现在急成什么样。 这不过是一场甲B联赛,除了本地媒体和几个随队前来的辽宁记者,外界并不太注意这场比赛,更多的人把目光放在省城,本周日,那里将有一场甲A比赛,更让人激动的是,这轮比赛之后,国家队将重新集中两周,备战八月上旬来访的捷克国家队,比赛的地,就是省城。 “谁是二十三号欧阳东?”一个辽宁记者抱着相机问身边的莆阳记者,两支烟就让这俩人成为好朋友,虽然他们彼此还没交换过名片。陶然队每天上午的训练都会允许球迷和记者到场观看,反正那只是普通的热身和简单的分组训练,旁观者除了能根据队员背心颜色的不同看出谁是主力谁是非主力外,别的一概看不出。 《慕春江日报》的足球记者虚着眼睛打量了场上半天,才吭吭哧哧地道:“他不在。好象还没来。” “听大连和青岛都在朝他摇钞票,你们这里就没反应?” 莆阳记者摇摇头,这事这两天传得半边莆阳城都知道了。“没什么反应,”这事要什么样的反应才能算“反应”?“看,那边那个人,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那就是欧阳东。”他朝场地边指了指。 昨天晚上欧阳东请假回了一趟省城,现在才赶回基地。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换衣服换鞋,一边还和助理教练开着玩笑,跑到场地外拣球的曾闯路过他们边上,还添了一句: “东子哥,怎么现在才赶回来,昨天晚上和你那情儿睡迷瞪了?” “滚一边去!”欧阳东系着鞋带,头都没抬道,不过他话里带着笑,这明他并不因为曾闯一句过头的玩笑话生气。俱乐部里几乎没个女人,男人间开开这样的玩笑也很正常,谁也不会把这样的事情当真。曾闯强子他们这些年轻队员年纪虽然不大,可什么事没见过?这也就是欧阳东,要是换成别人,曾闯能得比这还过火。 这边的两位记者自然听不见欧阳东和曾闯的几句闲篇,他们只能看见那脚下盘着足球的年轻人似乎在着什么,然后欧阳东就脱光膀子换上训练服,那年轻队员一头望球门那边走,还不时扭头上一两句。 “好,你要是过了我,今天晚上我就请你去一青阁。”曾闯脚下一勾一挑地拨拉着足球,笑眯眯地瞄着欧阳东。 “那是你欠我的!都快一个月了!” 两个记者都看见那年轻队员把球踢给欧阳东,然后退了几步,欧阳东只是轻轻地踩着球,似乎又了句什么,那年轻人头。没什么看头了,不过是队友间几句辞而已,慕春江日报的记者又顺给同行一支烟,就在两人各自低头烟时,场地那端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 就烟这一眨眼的工夫,那年轻队员已经踉跄着侧身滚翻在草丛里,欧阳东把球踢进他怀里,头道:“记着,两顿饭了。” 曾闯傻乎乎地抱着足球,还没醒过神来。 日报的记者一把抓住身边一个球迷,“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这种采访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唯一的精彩之处,居然让自己给错过了。 “那动作我看见过,就在星期六的电视上,和巴西那个盘球大师德尼尔森一模一样。”十四五岁的半大子激动得浑身直抖,伸长手臂指着那边大声嚷嚷着,他的同伴显然比他还激动,已经抛下他和着一大群人拥向场地那头。 很多人都没看清楚欧阳东和曾闯之间的对抗,他们只能凭周围人嘴手划来想象,这更教他们着急,有一些性急的球迷已经吵吵着让欧阳东再来一次,要是欧阳东不能如他们的意,他们今天就不走了。 正在场边和队医谈话的袁仲智也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从助理有些迷离的眼神里,他能猜出几分。“我,我没看清楚,好象,大概是……总之,欧阳东把曾闯那子晃翻了。”助理教练话里带着几分惋惜,刚才他一直在关注着这头的半场攻防训练,只是眼角瞄到一些,他现在还有怀疑自己看见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袁仲智笑了。没看清楚,这好办,让欧阳东再做一遍就行了,再,场地边几十号球迷都在嚷嚷,只当是顺应民意。 这回防守队员换成向冉。 踩球;用脚尖轻轻地碰着足球,让它慢慢地向前移动;再踩住它。向冉显然比曾闯更熟悉欧阳东,他没有贸然出击,只是慢慢地随着欧阳东的动作向后挪动着脚步,他在寻找抢断的最好时机。 欧阳东的动作突然快起来。左脚抬起从球面上划过,落地时右脚抬起从球面上划过,右脚落地左脚又抬起来从球面上划过,转眼间已经是五次交换左右脚,向冉根本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准备用左脚突破还是用右脚突破,他只有连连后退;欧阳东第三次抬起右脚划过球面时再不是虚虚地拂过,鞋底在球缘上一蹭,足球已经滚向右方,可右脚落地时脚弓又轻轻一扣,足球又滑回左方,他左脚在球上一磕,轻巧地从重心完全左倾的向冉身边窜过去。 被欧阳东一连串动作折腾得东倒西歪的向冉咧开嘴,乐了。 那个辽宁记者抱着昂贵的相机,半天才出一句话:“可惜了。” 他的同行眨巴眨巴眼睛,没话,这三个字里的味道可是真够长的。 这几天陶然队里的气氛都很压抑。关于欧阳东转会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整个俱乐部,除了一两个和欧阳东竞争同一位置的队员,别的人都觉得除非陶然俱乐部疯了,否则他们不可能这样做,卖掉一个无关大局的球员和卖掉一个欧阳东这样的队员完全是两码事。就在他们私下里对这事发表这样那样看法时,又传来一个消息:陶然集团准备换掉俱乐部的总经理和主教练,新的人选现在就在省城,只要周六的比赛出现那么闪失,他们马上就能走马上任。 袁仲智要走?无所谓,这个没有取得一场胜利的家伙早该拍拍屁股走人了。 方赞昊也要下课?!他可没得罪什么人啊。球队成绩是不好,可这也不能牵连到俱乐部的总经理吧。队员们和俱乐部官员都为这个精明人抱屈。那些大人物怎么这么不明事理哩?是董长江和袁仲智他们把队伍带到今天这份上,和人家方总经理有什么关系?! 周五上午的准备会开始时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袁仲智借助幻灯和录象,详细地给队员们解辽宁队需要注意的战术、需要注意的队员,在对方罚前场定位球时,防守队员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对哪些人应该重盯死,对几个有威胁的队员甚至安排人专门跟随…… “克泽、特瑞克和欧阳东不需要参加防守,一旦我们控制球,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球交给他们三个中的一个……”袁仲智在幻灯片上标志出三个队员的大致位置,这三人中欧阳东居中,特瑞克突前,克泽的位置偏右,但是比欧阳东更靠后一些。至于另外一个头球不错的前锋冯展,他需要回来协助防守。 向冉因为累计黄牌停赛一场,年轻的曾闯第一次在联赛里首发,出任中后卫,德国佬劳舍尔也被安放在后腰上,“无论进攻还是防守,我需要你和克泽始终保持十五米以内的距离,”袁仲智盯着德国人石刻一样的长方脸,直到翻译把话完,劳舍尔头,他才收回目光。 “你们两个,”他指着左右两个中场,“右边路唯一的任务就是防守,尽可能地阻挡或者延迟他们的进攻,我不需要你们这条边提供多少进攻,只要你们守住,不要轻易让对方突破;左边要大胆地压上,就压他们这条边。克泽,你的位置要向右靠,要和右边协防……” 在背水一战的情势下,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的袁仲智终于露出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虽然陶然队的阵型还是四四二,可仔细分辨的话,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四四二,正确地,它应该是三一三一二,在德国呆了四年的袁仲智甚至严谨到为每一个队员划出攻防中的活动范围,惟有欧阳东是个例外,他可以在中前场任意活动。 “你这番准备,能起作用吗?”散会后,方赞昊故意慢了几步,和袁仲智走在一起。曲划得这么细致,他听着都新鲜,看来这个袁仲智肚子里也未必都是草。 “死马当成活马医。” 袁仲智抛下怔愕当场的方总经理,自顾自地走了。 上半场比赛毫无精彩之处,显然双方事先都做足了功课,把对手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因此,双方都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中场的控制权上,整整四十五分钟的纠缠,谁都没能占到什么便宜,虽然各自都创造了那么两三次有威胁的射门机会,可又都没能把握住这机会。唯一让陶然队和莆阳球迷高兴的事情,就是对方有三个人都领到了黄牌,这多少能让他们下半时有所顾忌;可欧阳东额头上那条血糊糊的大口子也让辽宁队员解气,他们当然知道谁是陶然队的主心骨,何况,欧阳东手臂上还套着队长的袖标,有人甚至在心里埋怨自己的队友,怎么就没把欧阳东给踢下场去? 中场休息时,袁仲智在黑板上划得白一道红一道地,再一次提醒自己的队员,下半时应该注意什么,他甚至没去问问让队医折腾得直吸凉气的欧阳东。队医在欧阳东额头上那条两公分长的伤口上贴了几根创克帖,这才算止住流血。 “都看清楚了?”袁仲智挨个打量着脱光脊梁的主力队员,大口喘息的队员们用眼神回答着主教练的问题。 欧阳东要了一把湿毛巾,先抹去脸上的血渍,又在头上脖子上抹着汗水。末了,他伸手要了一瓶水,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 就在袁仲智站在更衣室外抽烟时,辽宁队的主教练恰恰也站在门口,两人只是头,都没话,隔着一段走廊各自抽着自己的烟。 “你怎么就没问问欧阳东的伤?”从更衣室跟出来的方赞昊既象埋怨又象提醒地道,自己有队员一脸是血,没听有象袁仲智这样硬心肠的主教练的,哪怕是个外人,这时候也该去问候一声吧? “问他干什么?他要不能踢,队医会告诉我。”袁仲智冷冷地道。他就没瞅方赞昊一眼,只是把手里的烟卷吸得嗤嗤作响,一根烟吸完,马上又接着烟蒂上的火燃起另外一根。 “你有多的烟么?我忘记带烟了。”他把手里的空烟盒捏做一团,扔在墙角。 他这番举动没把方赞昊当场憋得背过气去,半晌,他才从衣兜里掏摸出大半包中华烟,拍在袁仲智手里。 “他是队长。”袁仲智阴沉着脸,慢慢道,“你以为,一队之长就那么好当?” 看着袁仲智的背影,方赞昊象是懂了什么,他拉开更衣室的门,朝里面瞅瞅,摇摇头,又头,沿着走廊向另一端走去。 下半场由陶然队开球。 随着主裁判的哨音,冯展把球轻轻拨给特瑞克,特瑞克拨给已经过了中线的欧阳东,欧阳东把球向前一磕,跟着跑了两步,就猛然把球踢起来。 这可不象是传球。 位置靠前的辽宁队守门员看见那圆圆的足球突然蹿起来,他还笑了一下,这陶然队的家伙是不是疯了,刚刚开球就这样大脚传出来?人还能比得上足球飞行的速度么?可他的笑马上就凝固在嘴角。他妈的,这不是传球,这是射门!是他妈的该死的吊门! 回过神的守门员气急败坏地侧身望回奔。他现在连祈祷的时间都没有,他只有一个愿望,一定要在皮球到球门之前堵住位置,一定得赶在足球之前! 象皮球一样摔进网窝的守门员狼狈不堪,不过观众的哄笑怒骂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感谢上帝——不,我们亲爱的守门员绝对不信教,但是他现在还是要感谢上帝——他在足球飞进网窝之前,完全凭着感觉,用手掌把它托了一下,圆滚滚的足球就此改变方向,擦着横梁飞出去。 “哦……”,观众们惋惜的叹息声就象闷雷一样滚过体育场的上空,连带着此起彼伏的怪话。队友们也和观众一样惋惜,可欧阳东却呲牙笑了,还朝那个惊魂未定的辽宁队守门员树起大拇指比画一下。比起他的射门,他的扑救更加精彩。 “没事,他的噩梦才开始。”欧阳东拍着手,朝周围几个队友道,“让我们教他们再想想那个一比四的噩梦。” 这样的球都被扑出来?!懊恼的袁仲智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低下头低声咒骂着,他可不敢大声,莆阳电视台的一台摄象机正对着他,哪怕他们录不下声音,可光看嘴型,不定就有人能解读出他在些什么。 克泽把角球发出来,劳舍尔抢到第一,可球又砸在门柱上,欧阳东抢前补射,守门员用腿挡出来,摇摇欲坠的欧阳东右脚再拨,球在门线前被站在门口的后卫用身体挡出来,冯展的大力一脚居然把球射在守门员的大腿上,等他再想补一脚时,辽宁队的后卫已经把球远远地踢出禁区。 直到足球又一次被陶然队拦截下,袁仲智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场地边,紧紧攥在一起的两只手的手心里,满是涔涔汗水。他放松表情,朝着电视台的镜头沉着地笑笑,还了头,这才转身慢慢走回教练席。电视台的摄影师显然忘记这时候才是抓镜头的最佳时机,转身后的袁仲智脸上表情堪称丰富,懊恼、愤懑、痛苦,还有…… 我们不能苛责那位摄影师,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在他面前,当着现场二万七千名观众和无法统计的正坐在电视机前收看这场比赛的观众的面,欧阳东把他前几天在训练场上的动作再做一遍,让人眼花缭乱的盘球技术让那个辽宁队员目瞪口呆,他甚至没有做出丝毫的反应,直到一个回身参加防守的队友扯了他一把,他才哇啦哇啦地嚎起来:“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那家伙刚才到底是怎么做的?!” 他的举动和言语都被一丝不苟的摄影师录制下来,再过半分钟,就会在电视里重放。 现在不是重放的时间,因为陶然队显然又有了一次进攻的机会,电视台要把这次进攻展示给电视观众。 欧阳东沿着右边路发起的进攻得到他队友的协助,虽然袁仲智严令这条边的任务是防守,可现在不是遵守命令的时候,当欧阳东把对方数名队员吸引向中路时,这条边就成为空挡,而欧阳东也适时地把球分给跟进的队友;下底,再回传,克泽接球后又把球倒向中路,冯展故意一漏,在他身后的欧阳东轻巧地摆脱防守队员,迎球就是一脚…… 飞身扑救的守门员再也无法阻挡这一次进攻。 一比零。 两分钟后陶然队卷土重来,这一次是克泽在中路突破,在接近禁区时他巧妙地在人缝中把球传出来,跟上的欧阳东没有停球,也没有做多余的准备动作,左脚的半凌空射门,直到足球飞进网窝,辽宁队的后防线才全部回防到位。 二比零。 如果刚才欧阳东那匪夷所思的盘带技术让电视机前的球迷如醉如痴的话,现在轮到他们痛苦了,因为第二粒进球时,电视台还在重新播放第一粒进球的慢动作,没人想到第二次进球会来得这么快,电视台转播车上的导播和工作人员正沉浸在那美妙的舞蹈中时,是解员疯狂的呐喊让他们回到现实! 终于盼到了沸腾的时候! 苦苦等待了三个月的球迷们欢腾起来,莆阳体育场沉浸在欢乐之中…… 不,这还没有完,距离第二个进球只有三分钟,狂欢的人们就发现他们可能还会有一次惊喜,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想从欧阳东面前突破,而等待他的结果,是他的人确实过了欧阳东,足球却到了陶然队队长的脚下。 四个辽宁队员就在欧阳东前后左右奔跑,他们都在寻找机会断下这个球,哪怕是为此吃上一张红牌也在所不惜,可他们又不敢贸然出击,在高速跑动中换错脚都会先让自己摔一个跟头,更别截下那几乎是黏在欧阳东脚下的足球了。 伴随着欧阳东左脚右脚不停的虚晃,挡在欧阳东前面的两个队员苦不堪言,他们得不断变换奔跑的方向和身体的重心,而且他们同时还得侧身迅速后退,这教他们的痛苦更加深重。终于,一个家伙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自己把自己绊倒在草丛里;欧阳东轻轻挑起球,然后一耸身子就迈过他,紧随他身后的辽宁队员只能匆忙地跳起来,这样才能不踩着自己的队友,他也摔在草地上。 拦在欧阳东前面的就剩一个队员,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这个灵巧机敏得就象鬼魂一样的家伙还能有什么不能干的?那样的花巧招势他都敢耍,自己一个人怎么拦得下他?似乎理解到他的痛苦,欧阳东突然折向加速,只把球横趟一步,对着球门就提起了脚,死死拖拽住他衣襟的辽宁队员几乎能听见自家守门员的哀鸣…… 这是一次射手对守门员的面对面决斗。欧阳东横趟出来时,守门员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要射门,他甚至能看出他射门的角度,这种射门没有技术,没有速度,全凭球员脚下的真工夫。 “我要射门了。”欧阳东的眼睛乜了守门员一眼。 “那就来吧。”守门员向他判断的方向快速移动,那是他可能达到的最大位置。 守门员凌空舒展的动作可谓完美,可惜他还是没有碰到皮球…… 完成射门动作的欧阳东甚至没有再去看足球进还是没有进,动作一完成,他就转过身,伸开双臂,准备迎接队友的拥抱…… 第一个跑上前的特瑞克没有拥抱他,热情奔放的黑人单膝跪下,两只手叠在一起,虚虚地按在空中,仿佛他正按在一把长剑上,仰望着欧阳东的黑脸上充满了虔诚,只有眼球和牙齿是白的。 在去新闻发布会的甬道里,兴奋的袁仲智揶揄了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的方总经理一句。 “一百八十万,还卖么?” “卖,当然要卖!不过,要美圆!”方赞昊抚摩着自己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想了想,又道,“一百八十万美圆,我大概会考虑考虑。” 这场比赛还有一个花絮,幽默的莆阳人把辽宁队的守门员评为“本场最佳”,要不是他超水平的发挥,天知道辽宁队的球门里会被踢进几个球;可惜的是球门柱不能参加这项活动,要不,它也有机会角逐“本场最佳”,它至少挡住四次射门。 第八章 涅磐(十) 整整一个星期里莆阳球迷都沉醉在欢乐中,教他们兴奋和高兴的事情太多了。先是陶然三比零主场轻取辽宁队——那可不是一支普通的甲B球队,那是国内的十冠王、足坛上响当当的豪门;而且,在这场比赛里,陶然队长欧阳东奇迹般地复活了,球迷们又一次亲眼目睹他那宛如杂耍般令人眼花缭乱的盘带和叫对手摸不着头脑的犀利突破,他还为球迷们奉献上三粒精彩的进球,这更让人们疯狂。当那个黑人特瑞克即兴作出骑士向国王效忠的姿势时,观众的热情达到了颠峰,全场二万七千名球迷齐刷刷地站起来,用整齐划一的掌声向这位终于从低迷中苏醒的队长表达他们的感激,感谢他为莆阳球迷带来一场久违的胜利,也感谢他在场上所做的一切。 星期二,一个更加美妙的消息传来,欧阳东的名字出现在国家队集训名单上。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上一次地区向国家队输送人才,还得追溯到十六年前,而且那还是难得被人提及的举重项目。欧阳东和陶然俱乐部立刻就成为市民们议论最多的话题,人们对它的关注甚至远远超出即将在本省开展的“公房私有试改革”。就是,凭欧阳东的表现,早该进国家队了,才被陶然队打得晕头转向的辽宁队里都还有两三个国家队队员哩,去年足协杯里被陶然踢得七荤八素的大连长风居然就有五个国家队的队员,偏偏莆阳陶然队里连一个国字号的队员都没有,这可真教人心里硌意。现在,那帮子足协的老爷们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老袁,快来帮我签个名。”方赞昊怀里抱着个足球,乐呵呵地迈进袁仲智的办公室,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我好歹,连哄带骗,总算把这球从周富通那里给弄过来。这子,居然狮子大开口,想让俱乐部帮他老婆儿子报销去海南旅游的钱。” “你抱个足球干什么?”袁仲智撂下报纸,抓起足球。这和平时训练比赛的足球没什么两样。这就奇怪了,怎么方赞昊和周富通就都把它当宝?这样的足球俱乐部器材室里多的是。要它和别的足球有什么区别,那就是这个足球上签满了名字,连俱乐部那两个翻译也在上面落下自己的名。“你答应周富通给他报销了?” “我还能怎么样?不答应他,他就不交出这东西。” “这是再上个星期欧阳东那个比赛用球?”这大概是唯一的解释。按照惯例,谁在比赛里连中三元,谁就有权利保留那个比赛用的足球,袁仲智还以为那个足球已经被欧阳东珍藏起来了。 “就是那个。”方赞昊长吁一口气,自己在屋角倒了一杯凉水,“这可是咱们陶然队正式比赛里的第一个帽子戏法,有纪念意义,得把它放在俱乐部的荣誉室里。为了找到它,这几天没把我累趴下;欧阳东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法,别人也都没留意,我连那几个裁判都挨个打电话问过,好不容易才逮着周富通。”他摇摇头,“这兔崽子,手脚蛮快的,悄没声息就让别人一个个在上面签了名。”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袁仲智笑着在皮球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搁下笔,就从桌上的烟盒里顺给方赞昊一支烟,又帮他上火,笑道:“他再滑溜,还能斗得过你这老鹰?” 这恰到好处的奉承话让方赞昊得意地嘿嘿笑起来。 自从十多天前取胜辽宁队,他和袁仲智的关系就陡然亲近起来,上周主场联赛,下半时袁仲智两次果断的换人就使球队两次领先,并且把领先的优势一直保持到终场,这更让方赞昊舒心惬意。行,这个主教练果然有水平,喝过洋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样,瞧人家对比赛的那份敏锐观察力!至于两周前他对袁仲智“肚子里就剩一包草”的断言,早已经被咱们的方总经理忘到脑后了。 “这都快四了,你还不收拾一下?国家队和捷克国家队的比赛六半就开始,咱们这会儿走,时间都还有紧。”聊了好几句闲话,方赞昊才想起这件大事。省足协和赛事组委会专门送来几张票,好俱乐部几个老总和教练都要去现场助威的。 “算了,我不怎么想去,”袁仲智望转椅高大的靠背上一倚,冷笑着撇撇嘴,“人家捷克人来的是国家二队和青年队的杂牌军,纯是来挣外汇的;应付这样的队伍也要把国家队集中起来集训十天,也只有足协才做得出来。这样的商业比赛,人家瞧在美元的面上,多半不会认真的,看着又有什么意思?” “那,”方赞昊眨巴着眼睛,寻思半天才道,“就当去给欧阳东助威吧。” 方赞昊这话把袁仲智逗得扑哧一乐。“给他助威?他自己都得在观众席上为国家队助威哩。” “不会吧,”袁仲智的断言让方赞昊颇有些吃惊。在他看来,欧阳东首发出场确实不大可能,可在下半时垃圾时间里捞个出场机会露露脸倒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这是在省城比赛,单从市场开发的角度来考虑,欧阳东这样的本省籍球员也应该有机会在场上亮个相。 方总经理这既合理又天真的理由又教袁仲智一乐。是啊,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方赞昊的一番解释都很合理,可他没把“天时”和“人和”这两个因素考虑进去。足协给足坛现状的定义中有一条就是“体能不足”,哪怕身体单薄的欧阳东再有灵性,显然他不可能完全中国家队教练组的意,这就是天时;至于“人和”,象陶然这样的甲B俱乐部都有队员进国家队了,足协已经给了省足协面子,你们还想要首发、要主力?也不自己撒泡尿照照,你们有那样的本事吗?再回来,一贯在训练中出工不出力的欧阳东也不象个勤奋踏实的料,直了吧,他“精神面貌不好”。 袁仲智半带挖苦半是玩笑的话让方赞昊老半天开不了口。 “还有,欧阳东是天生的前场组织者,也能作为一个隐子前锋,但是他的防守能力太差,单薄的身体在场上的对抗中也很吃亏,这也会让国家队教练们伤脑筋。看这几年在国家队进出的队员,意识和技术倒不是最重要的,可他们的身体条件却都是第一流的。”国家队选材的方向无疑也影响到地方球队的取舍,尤其是一向以意识和技术称霸的广东足球在职业联赛开始后迅速走向消亡之后,地方俱乐部更是高举“身体第一、对抗第一”的大旗,欧阳东能够有现在的成就,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身处对抗并不激烈的甲B。 半晌,方赞昊才吃力地道:“欧阳东的防守能力并不差吧,”他多次看见欧阳东诡异地从对方脚下拦截掉皮球,那动作灵活得就象一只出击的猫。 人们的眼光总是放在那精彩的瞬间,而袁仲智却更相信数据。“一对一防守,他的成功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十五。”袁仲智苦笑起来。这个数字绝对不能让一个教练满意,何况,这还是他在比赛时的统计数据,要是在训练时,谁都能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带球突破。 方赞昊顿时就象一只泄气的皮球一样,窝在沙发里。看来,今天晚上的比赛,不去看也罢。反正电视里一定会有转播的。 不过,归,袁仲智还是和方赞昊一起去了省城。 正如袁仲智所料,纯粹为外汇而来的捷克人玩儿一样地踢完比赛,二比二的比分皆大欢喜,观众们认为他们花几十上百块钱买张门票不冤枉,足协为战平世界排名高出中国队三十几位的捷克队而满足,赛事组织者因为大把大把的钞票而兴奋……至于欧阳东,他连替补都不是。 方赞昊却难得有一分高兴,在回莆阳的高速公路上,他一直闷着头没话。袁仲智也没和他话的兴致,只是一路望着车窗外朦朦胧胧的景致。 夏季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迟,这都九过了,不但公路两旁绿油油的菜地清晰可见,远处隐在竹林树影中的村庄,在昏昏暮霭中也能依稀窥出几分轮廓,路旁的田埂和道上时不时有一两个晚归的农人,扛着锄把背着竹篓慢悠悠地望回走,要是摇下车窗,袁仲智相信自己不定还能听见有农人会在自家院坝里呼唤迟到的亲人。 “老袁,你觉得,今天的事情,对欧阳东会有什么影响么?我是,他会不会为这个事情又一次,这个,”方赞昊斟酌着言辞,可他没法把他心里想的东西都掏出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忧虑。欧阳东那子不会因为一次糟糕的国家队之行而再度陷入低迷吧? 一直看着路边景色的袁仲智支吾了两声,才算回过神,就笑起来,道:“你都想哪里去了。在俱乐部里谁都不会一帆风顺的,何况这还是在国家队;那么多的俱乐部,那么多职业球员,可国家队的位置就那么二十来个,竞争激烈是很正常的。你放心,我相信欧阳东不会因为这事而有什么不好的反应,恰恰相反,这对他来倒会是某种激励。” 方赞昊没言语,唆着嘴唇出了好半天神,才又冷不丁地道:“我听,他最近和他女朋友闹了别扭,那女的跑西藏去找了份工作。”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的事情啊?袁仲智都快让方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话给绕迷糊了。“你这是听谁的?那事我也问过向冉了,那女孩子只是欧阳东一个朋友罢了,她去西藏和欧阳东半关系也没有,那是人家自己找的工作,和欧阳东有什么相干。再,要是连这些鸡毛狗碎的事情你这个总经理也要操心,你还不得累死。” 不操心?能不操心就好了。这几天找上门来洽谈的俱乐部少也有五六家,一个个手里都挥舞着支票薄,条件出来连他这见过世面的总经理都觉得动心,谁敢保证欧阳东就是铁了心要和莆阳陶然共存亡?即便是欧阳东不应承,他那个经纪人叶强哩,谁敢保证他不在私底下和欧阳东嘀咕什么?要是那边的俱乐部再狠狠心,一口气把叶强手下几个人连锅端,留下欧阳东就得成一句空话。方赞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象滚开的开水一样翻腾着,他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瞟了瞟身边泰然自若的袁仲智,那张岁月没留下几分沧桑的面孔上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微笑哩。 该死!自己怎么就忘记了,这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好象和欧阳东是同一个经纪人,还有那个马上就要从广西漓江俱乐部回来的后卫甄智晃。那个瘸子可真是有本事,无声无息地就把这么多人送进了陶然俱乐部,一支陶然队,都快成半支叶家军了。 “老袁,有个事情,我忘记和你谈了。集团公司和俱乐部对你都很满意,都想尽快把咱们的合同固定下来,就是不知道,你个人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没有?” 袁仲智等这句话已经好些时间了。“我倒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和要求,只是希望俱乐部能多给我一时间,能够在球队不顺时也给我足够的支持,我想,假以时日,我们同样也能成为一个甲A的豪门。”方赞昊头,他现在是一也不怀疑袁仲智的能力了,冲进甲A甚至拿到甲A冠军,也一样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当初省城九园转让时,尤盛曾经过这么一句话:留下这拨人,给我一年时间,我就能让九园踢进甲B。他凭什么这样?还不是因为那一帮子球员。现在那拨球员里最好的两个就在陶然。我现在也想这样,给我一年时间——最多两年,我也能把陶然带进甲A。”袁仲智眯起双眼,眼神也变得有些朦胧,他似乎已经在遥想进入甲A时的辉煌场面。 “那,明天我们就把你的合同重新签了?” “当然可以,我回去就给叶强打电话,让他明天无论如何也来莆阳一趟,具体的细节,你和他谈就行了。” 两人一起笑起来。 第九章 在路上(一) 平生第一次踏进国家队的大门,喜悦之余,欧阳东居然没有丁的兴奋,或者他已经认识到,他之所以能入选国家队,仅仅是某种足球政治的平衡,或者,是足协对这个足球贫瘠省份这几年发展的一种认可。抱着这种认识,在省城集训的十天里,欧阳东没有给国家队教练组留下太多的印象,甚至训练里的分组赛也没他多少事儿,他时常混在场地边一大堆记者群里,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舒服地斜仰在遮阳伞下看队友们汗流浃背地在草地上呼喝奔跑,要不是他那一身国家队的运动装,来个负责任的家伙,多半能把他当成混进记者队伍的球迷给撵出去。 参加集训的队员全是足坛上有名有姓的腕儿,他们才是媒体的追逐的对象,而欧阳东这种从甲B俱乐部选拔进来的球员,基本上都没人理会,连莆阳电视台和慕春江日报社的记者都把欧阳东撂在一旁,忙着拉关系找熟人,看能不能寻个知名球员挖独家猛料。欧阳东倒也乐得清闲。 十天的集训一晃而过,在看台上看完国家队和捷克人那场比赛,回到驻地,从各地蜂拥而至的球员便带上各自的东西作鸟兽散,他们当中好些人都订下当夜的机票,赶着回去参加周末的联赛。欧阳东不需要回莆阳,明天中午前后全队就会赶来省城,然后,他们将从省城直飞上海,去踢周六的下一轮甲B联赛。 在夜灯斑斓人来人往的大街边,欧阳东拎着自己的帆布运动包,随便拦下一辆出租车,才出地址,手机就嗡嗡地鸣叫起来。这是向冉从莆阳家里打来的,刚刚从广西漓江俱乐部转回陶然的甄智晃就和他在一起,欧阳东甚至在话筒听见两个女人咯咯的笑声和孩子咿咿呀呀的喧闹声,不用问,甄智晃的女友一准也在向家,正和卢月雯一道摆弄着向冉的儿子。 “我就不回莆阳来了。再,你们明天都要来省城,我今天回去明天再跑来,你们就不怕把我累着?”一边着话,欧阳东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现在快九了,这时间到早不晚的,再去殷家拜望似乎不大合适。“反正老甄也回来了,咱们在一块儿聚的时间有的是。”着就收了线,望着窗外出了半天神,才想起告诉出租车司机,不再望城西去。 “师傅,麻烦你送我去聚美花园。” 在一个十字路口,司机利索地在把车掉过头,欧阳东那身普通人装束和手里拎着的提包让他弄不清楚这个客人到底是做什么的,而且,这个年轻人还有手机,那可是高档玩意儿,这年头腰里别着呼机的人多了去,可用上手机的还没多少,那东西通话费实在太贵,当然,置办一部手机的费用也一都不便宜。 “你是才去体育场看了足球赛吧?”从后视镜里,开车的师傅能看见欧阳东搁在座位上的运动包,上面有很清晰的国家队标志。当然,师傅可没想到他车上的客人就是国家队的队员,毕竟这种行李包到处都有卖,虽然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假货。“可惜了,我得开车把今天的份子钱挣出来,要不也和你一样,一准去现场给咱们国家队加油助威。” 显然,这位师傅是一个铁杆球迷,欧阳东还没怎么搭腔,他自己个就在那里哇啦哇啦地上一大通,从前几年八一队在省城踢了一年的甲A联赛起,一起侃到现在的省城顺烟,末了,还添了一句:“其实这里好些球迷都不怎么喜欢顺烟,他们踢得太让人腻味,场面一都不精彩。一句话,让人没有感到踢球的那种……”师傅突然把头伸出车窗外,冲一个迎面驶过的车吐了一口唾沫,还大声吐出一句脏话。错车前那车突然打开车前大灯,把他眼睛晃得几乎睁不开。“这狗杂碎!”师傅恨恨地道,这才拾起方才的话头,“顺烟那球踢得,怎么哩,就是不让人感觉到足球的激情。你懂我的意思吧?” 从这年纪三十好几的“的哥”嘴里冷不丁冒出“激情”这个词,欧阳东展颜一乐,他笑着头,表示他懂得师傅想表达的意思。 “前两年这城里还有一只球队,叫‘九园’,那球踢得才叫一个精彩。那时我还没开出租哩,天天闲得发慌。乙级联赛西区组赛时,九园队的六场比赛,我是一场不拉全部看了。那门票才真叫难买,幸好我有一朋友在体育场看门。”师傅眯着眼睛嘿嘿乐起来,“不去看你还真不知道,就咱们这地方,居然就有那么一只球队,把全国各地汇集在这里的队伍挨个踢得落花流水,那才真让过瘾呀……可惜了,那队伍冲上甲B就卖了。知道么,现在国家队里的十七号欧阳东,就是老九园的。他的球才踢得漂亮。不过,顺烟是瞎子,这样的队员,居然就让他转会去了莆阳,听现在他在莆阳陶然还当上了队长。你好象就是从莆阳来的吧,看过他的比赛么?” 欧阳东还没话,那师傅又自顾自道:“前一向我在电视里看见一个足球集锦,那个欧阳东一场比赛就踢进三个球。嘿,顺烟不识货,白白便宜了莆阳陶然,要我是顺烟的老总,总得想个法子再把欧阳东买回来……”着着那师傅笑起来,“我这样,你们当然会不乐意。可句实话,象欧阳东那样的队员,窝在甲B真的亏了……” 自从粟琴擅做主张把房子租出去,欧阳东心里就一直不舒坦,这地方是他创业成功的象征,也是他躲避外界喧嚣的一个避风港,他喜欢一个人清清净净地沏上一杯茶,抱着一本书,坐在客厅那扇大大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看上一会,或者什么都不干,就那样懒散地舒展在沙发里,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做,让那股子悠闲劲在全身上下弥漫、扩散…… 现在好了,粟琴帮他招揽来三个房客,她自己却一溜烟地去了西藏,一个大的国际酒店连锁集团在拉萨新开一家宾馆,本来陪同学去应征的粟琴,倒给自己找个一份称心如意的好工作——宾馆的公关部襄理,欧阳东只来得及和她见上匆匆一面,那任性的家伙第二天就坐上飞机走了。 一想起这些,欧阳东就气不打一处来,有时他真想把几份租房合同撕掉,叫那几个房客滚蛋,哪怕再赔上几个遣散费哩。然而,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毕竟他也曾有过租房经历,他能体谅出三个房客的心境,要是自己把人家撵到大街上,他会觉得对不起人家;再,那三个女房客倒也把他那凌乱的狗窝给拾掇得整整齐齐亮亮堂堂,干净整洁得让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可就这样,他还是期盼着合同赶紧到期。这可是他的家,他还没潦倒到靠房租生活的时候。 进门时,那个姓邵的女作家正蜷在沙发里看一部时下热播的电视剧,茶几上还摆着好几样零食。欧阳东只是冷冷地和邵文佳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就用钥匙自己的房间门。他真不想搭理这些人。放了提包,坐在床边发了半天神,他才想起来该干什么。从壁橱里找出两件换洗衣服,准备洗个澡,可走出房间他就不得不再倒回来,他能听见那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不用问,大卫生间里正有人在洗澡哩。 粟琴!你这个死东西! 欧阳东恨恨地闭上眼睛,使劲咬着牙关。 陶然俱乐部在上海一家三星级宾馆预定了整整一层楼。去年联赛他们就住在这家宾馆,这里离比赛场地近,坐汽车不过十分钟,而且附近一家中专学校也能租到训练用的场地,最重要的是,去年他们客场三比一取胜上海新通惠时,就是住在这里。对陶然来,这里也算是一个福地。 才入住那个三星级宾馆,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就变了颜色,大团大团的阴云翻滚着扑腾着,从南边天际黑压压地涌过来,大街上的行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呼呼作响的狂风就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灰尘树叶纸屑和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物事都在风中打着圈儿地上下飞舞。就在路人们加快脚步躲避这狂风时,暴雨夹杂着指头大的冰雹就扑扑啦啦地砸下来,转眼间,方才还算热闹的街道便空无一人。阴沉沉的天色中,空中滚过一串又一串的轰隆雷声,响亮的霹雳就象炸在人的耳边,让人觉得脚下坚实的大地似乎都在老天爷的咆哮中颤抖;瓢泼般的大雨一阵紧似一阵,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拥挤着无处躲避的路人,一个个看着幕一样的雨水默不作声;除了时不时有几辆轿车和公交车毫无畏惧地碾过积水成河的街道,溅起高高的水花和留下路人的咒骂,就只有狂风暴雨还在这片城市上空肆虐。 这会儿欧阳东已经洗过澡,穿着俱乐部发的T恤短裤,趿着宾馆那廉价的塑料薄拖鞋,坐在队医的房间里,和向冉及甄智晃扯着闲篇。不大的标准间里站着坐着趴着躺着四五个人,显得越发拥挤,向冉一双脚都泡在满是冰块的水盆中,凉得直吸气;甄智晃倒没什么事,他才回陶然队,与新进的队友好些都不熟,这雨天里也没什么地方可以溜达,便也跑来这里凑热闹,反正他腰间也有老伤,这会儿,他正照着红外线,手里还捧着一本军事杂志胡乱翻看着,见有话缝,就插进来一两句。 欧阳东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他一不爱扑克二不爱麻将,恰恰他和强子的房间里电视又有毛病,看什么频道画面都扭曲得一片模糊,没办法才钻这里来,见队医房间里人是越挤越多,他只能再出来,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前看看大上海的街景。 这大雨天,到处都连天扯地地拉起一片灰蒙蒙的雨幕,能看见什么景色?再,窗外不远处就有几栋十几层高的大楼,把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从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望出去,除了房子,还是房子,高的矮的新的老的,还不如从陶然队的莆阳基地望出来的景致好哩。这就是上海,这就是东方的明珠?欧阳东发了半天呆,又趿着拖鞋,一摇三晃地溜达回自己的房间。 一向和欧阳东一个房间的周富通这次没随队来上海。倒霉的周富通,他只不过星期天陪孩子去水上乐园玩耍,在水池里泡了那么几分钟,就染上红眼病,俩眼红得就跟兔子差不多,别队医,连主教练袁仲智也能一眼看出来:他这轮比赛只能休息。周富通的位置让这个赛季才从二队提拔上来的年轻队员强子代替了。 “强子,你抽烟了?”欧阳东吸着鼻子,没有象往常一样顺手关上房门。屋子里好大一股烟味,把他呛得难受,等敞开房门透透气。 一脸张皇的强子畏缩地笑笑,眼神游离着,支支吾吾地道:“没,没抽烟。” “搞运动的,最好别抽烟,那对身体损害太大。”欧阳东倒没介意强子的谎话,桌上就摆着一包万宝路,强子的手里也捏着打火机。“偶尔抽抽玩倒是无所谓,不过,这东西真不能经常碰。”队里好多队友都抽烟,有些还是出名的老烟囱,在他们的示范甚至是纵容下,二队三队不少队员也染上这嗜好。这些欧阳东管不了也懒得管,只是他和强子和曾闯这两个年轻队员另有一番感情和友谊,见他们做得不对的地方,欧阳东也会善意地上几句,至于他们听不听得进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强子低眉顺眼地道:“我记得了,东子哥。我也就是没事抽着玩玩,您放心,不会上瘾的。就是这几天心里烦闷,又觉得特别不舒服,大概是有紧张吧。” “能不碰最好。你向哥以前也抽过这东西,还不是一样戒了,趁你还没有瘾,赶紧把它断了。”欧阳东抽抽鼻子,这烟味太古怪了,倒不象是普通的烟。“你这是什么烟啊,这么大味道?” 强子愈加张皇,“就是普通的万宝路。这是外烟,混合型的,味道比国产烟要浓得多,劲也大得多。”他没敢看欧阳东的眼睛,只是悄悄把茶几上的烟盒揣进裤兜里。 欧阳东没再话。从到大他也没抽过几颗烟,国产烟和进口烟有什么区别,他还真分不出。 “以后少抽。不抽最好。” 夏日的暴风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傍晚时分,那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和冰雹就消逝得了无踪迹,只有湿湿的街道和一地的梧桐树落叶能见证那场豪雨,街道两旁又恢复了生机,南来北往两道滚滚车流交错往返,自行车的铃声和汽车发电机的低低轰鸣在街道上空盘旋,时时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在车流中轻盈地走走停停,见缝插针地穿来拐去,这又不时惹来一两声呵斥怒骂。 吃罢晚饭,欧阳东正准备和几个队友一起去东方明珠塔,据那里是全上海最高的地方,也是全亚洲最高的建筑,从那里能把整个大上海一览无遗。 可惜他的计划搁浅了。宾馆大堂打来电话,有个女的指名姓要找他。搁下电话,欧阳东再也想不出他在上海还有什么熟人,而且,这还是个女人。除了…… 来的人确实是刘岚。 半年多没见,刘岚身上已经再没有欧阳东熟悉的那种姑娘一般的稚气,她现在要成熟稳重许多,一条淡黄色亚麻布连衣裙不但衬托出她高挑丰满的身材,也更让她显得精明干练。 在大堂一角的冷饮店里,是刘岚先伸出友谊之手,这马上就使欧阳东有手足无措。他还没有和女人握手的习惯,而且,因为猜到来人是刘岚,他这会儿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水。欧阳东的局促让刘岚善意地笑起来。和欧阳东记忆中一样,她笑起来眉毛眼睛都是弯弯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丝狡黠。看见这熟悉的笑容,欧阳东才总算平静下来,把手在短裤上揩了揩,不轻不重地握住女孩的手。这又教他心里一阵翻腾。这可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哩。 “很意外吧?”刘岚给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两颗方糖,又倒进些许牛奶,用精致的勺子慢慢搅拌着,“没想到我会来?” “是,确实是很意外。”欧阳东老老实实地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他突然想抽上一根烟。 “找新通惠俱乐部问的。周末他们的对手就是你们,我想他们总该知道你们队下榻在什么地方吧。要不是下雨,我应该早就到了。”刘岚不经意地撩撩耳畔几根凌乱的发丝,欧阳东这才注意到,她原来那头长长的头发也象时下流行的那样,剪成齐颈的短发,并且梳理得一丝不乱,在昏暗的壁灯照耀下,隐隐有着几分温润的光泽。 “前几天我看报纸,才知道你已经入选国家队了,想不到短短半年时间,你的事业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刘岚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欧阳东,目光就象一泓秋水般清澈,“我还听,你是现在足球圈里最热门的转会人物哩,好几家甲A豪门都在不惜代价地追逐你。” 欧阳东头。刘岚的话让他不禁有几分沾沾自喜。“不过现在我还没考虑转会的事情,俱乐部对我很好,队友们也都很熟悉,要是换个地方换个环境,匆忙间我怕自己适应不了。再,上海这边也没俱乐部和陶然接触。”话一出口欧阳东就后悔了。自己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岚垂下长长的睫毛,盯着面前的杯子看了老半天也没话。欧阳东也红了脸,尴尬得不出话来。自己这才叫吃饱了撑的!怎么就出那样的话来! “你来这边,”欧阳东寻思半天才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总算打破那教人难堪的片刻宁静。“你来这边,发展得怎么样?” “怎么哩……也算好,也算不好。”刘岚端起嵌着银边的杯子,抿了一口咖啡,又从挎包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朝欧阳东比比,看他不反对,才姿态优雅地上一支。“我没做成新闻记者,倒成了一个财经记者,现在专跑证券市场。去年今年证券市场十分红火,台里新开了这个财经频道,需要大量的人手,正好我闲着没事,财经新闻部就把我从社会新闻部调过去充实力量。” 大团大团袅袅盘旋的白色烟雾让刘岚的面孔也有模糊起来,欧阳东微微皱皱眉头,不过他马上就发觉自己这样做太没有礼貌,赶忙低下头假装喝水。 “这工作收入高,接触的人也多,能得到不少的内部消息。凭这些消息,在股市里赚钱很容易的。”刘岚的话摸棱两可,欧阳东也没听出她对这份工作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你在炒股么?要是你在炒股或者你有朋友在炒股,我能给你一些消息。” 欧阳东摇摇头,他自己对这东西一都没熟悉,再,他的熟人里也没听谁买股票的。 “不谈我了,你吧,这半年来你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吗?” 欧阳东又摇摇头,他这半年多来的经历更是没什么可的。训练,比赛,然后再训练再比赛,从莆阳到省城从省城再回到莆阳,除了这些,他可真没什么好讲述给刘岚听的,唯一能的,好象就只有他在省城买下一套房子的事,可这事几个月前他和刘岚最后一次电话联系时,就已经告诉她了。 “你在省城买的那套房子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装修?” 欧阳东诧异地看了刘岚一眼。他清楚记得,自己买房子的前后经过都原原本本地在电话里告诉了她,怎么她还会问起装修的事?难道…… “那房子买的时候就已经装……” 刘岚坤包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地响起来,她不好意思地对欧阳东笑笑,从包里摸出手机,偏着头把手机压在耳朵上接起电话。欧阳东只得闭上嘴,低下头假装喝咖啡,可他的耳朵却在敏锐地捕捉着刘岚刻意压低的嗓音。 “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晚上可能要晚一回来吧,我朋友第一次来上海,我想陪他到处逛逛看看……是大学里的同学,不是一个年级的……在学校里就比较熟悉,后来又都在莆阳,所以关系比较好……你在什么啊,我了,他是我一个熟人,是老同学……” 只听了一半欧阳东就再没有听下去。他抿着嘴唇躲开刘岚悄悄审视自己的目光,低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欣赏着壁灯。 我们不能欧阳东是故意偷听别人的谈话,可我们也知道他和她之间曾经有过一段超出普通男女间的友谊的感情,虽然那不能是恋情,但我们也都知道那种感情发展下去很有可能使他们成为一对恋人,至少在片刻之前,在欧阳东心底里,依然有着某种朦胧的幻想。可他有意无意间听到的这几句对话让他彻底失望了。刘岚,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而且关系非同一般。他现在更为刚才那画蛇添足的一句话感到羞愧,不是对刘岚,而是为自己,要是他面前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一道缝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那句话,真是太让自己难堪了。 “好了好了,我早回来就是了。就这样吧,我挂电话了。” 把手机轻轻放在桌上,刘岚对欧阳东歉意地笑笑,道:“一个同事来的电话。台里有份资料寻不到,找我问问,看我能不能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欧阳东笑着表示理解,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有时他自己都这样,明明那东西就放在醒目的地方,可他还象睁眼瞎一样翻箱倒柜地地一通乱找,不定也会去找熟人问问,看看是不是被人借去了,而自己偏偏还不记得这事。 刘岚咯咯地笑着,那笑声有几分夸张。俩人都心翼翼地回避着对方的眼神,又用同样的心挑选着可以谈论的话题,每当一个话题会朝着某个不可接触的话题延伸时,他或者她就会赶紧转移谈话的中心。 “这么,你毕业后还没回过桐县老家?”欧阳东又一次问道。该死!这个问题已经是第二提出了,可他真不知道还能什么,或者,现在是告辞的好时机。 “今天晚上我还有事。”同样如释重负的刘岚站起来,微笑着道,“明天你有空么?晚上我请客,顺便陪你看看大上海的夜景。” “明天可不行,后天就是比赛,晚上一般都是开赛前准备会。”欧阳东笑着道。有没有球队在赛前的晚上开准备会他可不知道,他只知道,陶然队的准备会从来没在晚上开过,宴会倒是时常放在晚上。“开完会不可能再有时间,教练不会让我们请假的。” “那比赛结束哩?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当天晚上的飞机。等明年吧,明年我还会来上海的,只要我还在踢球,一年里总能免费来一趟上海,你还怕没机会尽地主之谊?” 周六的比赛成了两队的半场攻防演练,主场作战的上海新通惠让陶然队打得溃不成军,虽然他们只丢了两个球,可上下半场统共九十分钟,他们的射门才区区四次,陶然队一个欧阳东的射门就是九次,致命的第二粒进球,也是欧阳东在下半场第七十八分钟踢进的。 因为这一场比赛,新通惠的甲B前途突然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他们掉进降级区。 第九章 在路上(二) 欧阳东对刘岚的话倒不全是谎话,陶然队在上海客场取胜,当天晚上就飞回省城,接下来他们还有好几场恶战,按方赞昊的法:“我们现在还不能完全没有机会进军甲A。……只要有一分机会,我们就得付出十分努力!” 队伍是在省城机场解散的,除了少数队员登上俱乐部来接机的金杯大客车,别的人都一窝蜂般拥出机场,呼朋唤友地各自散了。欧阳东拎着自己的包,虚着眼睛朝灯光昏黄的机场广场一阵张望,在他身边,向冉和甄智晃都是夹着手机包,两手揣在裤兜里悠悠闲闲地站着。他们的行李已经托队友带回莆阳,这会子俱乐部的车不定都要拐上高速公路了。 “东子,杜渊海怎么还没来哩?”向冉已经等得有几分不耐烦,他挂念着他那宝贝儿子。都快夜里十了,被炽热的骄阳烧烤一天的空气还是蒸煮得人汗涔涔地,连偶尔的几许微风都带着一股燥热和汗味。他抹了一把额头,又甩掉手上的汗水。“这鬼天气!他会不会把这事给忘了。要不,是不是你记错了时间?明天可是星期天,甲A的比赛日,他这个顺烟的主力门将能不上场?”向冉的语气中隐然带着几分责怪。 “我怎么可能弄错时间。他电话里的清楚,他左手尾指有伤,得养两周。”欧阳东嘟囔着,心里也直埋怨杜渊海,“这星期他们在昆明踢客场,他给留城里休息,要不他哪里有空请咱们。” 向冉就没再吭气,也没接甄智晃递来的烟,甄智晃便给自己上,笑着道:“你们俩在这里怄什么气。要是他不来,我请你们去城里吃一顿去,我还不信,没有杜渊海这个张屠夫,我们还非得吃带毛猪?反正咱哥仨还没好好地聚聚。”他抬起手腕子看看表,“这时间不知道叶老师睡没睡,要不,也把他叫上?我回来还没抽出时间谢他哩,干脆借这个机会一块儿了了心事。” 向冉见他抬出叶强来,只好打消回莆阳的念头,叹口气就笑起来,“天气这么热,他怎么可能睡得着觉。你给他打个电话,看他方便不。”着又叹气,“杜渊海这家伙别把这事给忘记了。” “他敢忘记比赛也不敢忘记这事。”甄智晃就在包里掏摸着电话,一头道,“这可是他约的东子。东子是谁?新进国家队队员,就这仨字就得让杜屁颠屁颠地一路跑来烧香,要是东子喝高兴了,不定还能帮他在国家队教练组那儿上几句话;要是他再能进国家队里转悠一圈……”他没把话完,留下个尾巴就撇嘴嘿嘿地笑起来。向冉和欧阳东便也一起笑起来。 “我在国家队里只能算条虫,能上什么话。”欧阳东摇着头道。他还在省城参加国家队集训时,杜渊海就约过他两三次,每次他都用训练多身体疲惫这个借口给敷衍过去,可这次他实在推脱不掉,而且,杜渊海还托他把向冉和甄智晃一并请去,只是老朋友们聚一回,他便再不好什么。自打杜渊海进了省城顺烟去踢甲A,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这一帮子老队友们联系哩,而且,听叶强,五月份杜渊海就打电话告诉他,他想换个更加“职业”的经纪人。 “你就再是一条虫,那也是长在国家队这棵大树上的虫。”向冉笑着打趣道。 欧阳东只抿着嘴笑笑,没再什么,转了头继续在人群搜寻。 一边听着向冉和欧阳东话,甄智晃一边在手机上翻寻着叶强的电话,不料想给叶强的电话还没拨出去,他的手机却先响起来。 “哟,是彭哥啊,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想着给我打电话……你们的比赛也结束了?结果怎么样,顺利过关了?……怎么会输了的……什么,你今天晚上就要飞过来?” 欧阳东和向冉起先都没大注意甄智晃的这个电话,直到两人发现甄智晃不安地挪动了两步,而且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凝重,他们才觉察出这个电话大概不同寻常。向冉张张嘴,想问问是怎么回事,甄智晃已经把食指比在嘴边,比划着让他别话。这番举动更教向冉和欧阳东摸不着头脑。 “对,对对,我还在省城,踢晚比赛我们就都回来了,我和向冉欧阳东留在省城哩。杜渊海您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去年联赛最后才踢上主力的门头,他请客……人家现在可是顺烟的主力了,再怎么,一顿象样的饭菜还是请得起的……好,好,您到了省城就给我打电话,向和东子还有我,我们就在机场这儿一直等着您。” 直到甄智晃收线,向冉才开口问道:“是彭山?” 甄智晃咬着嘴唇头,眯着眼睛看看向冉又看看欧阳东,也不等两人再开口询问,先就起来:“漓江今天下午在合肥客场输了,跌进了降级区,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上午,队伍就要全部飞来省城,备战下周和我们的比赛。彭山,想在比赛前和我们这几个老朋友聚聚聊聊,顺便还给你们俩带了南宁的土特产。”他目光幽幽地看看欧阳东,又看看向冉,“现在还要给叶老师打电话么?” 又是一个想聚聚的老朋友。向冉和欧阳东对望一眼,苦笑起来。在这么个时间,在这么个地,彭山嘴里所的“聚聚聊聊”,大概不会是聚一聚聊一聊那么简单吧。 “要不,我给杜渊海打个电话,今天的聚会就先搁下吧,改天再。”欧阳东摸出电话,“不然你们两个不去,我一个人过去也没什么意思。我和他都有半年没见过面了,这乍一碰面,还真不知道该和他什么。”两天前和刘岚的那次邂逅,就是因为没有共同关心的话题而教两人一起饱受折磨,这糟糕的回忆欧阳东记忆犹新。 向冉倒没理会欧阳东,他正在脑海里反复思量着甄智晃的话。和彭山吃饭这事牵扯的东西太多太复杂,到底能不能和彭山见面聚聚,他要好生想想。彭山是漓江的队长级人物,漓江又一直在降级区边缘徘徊;他向冉和欧阳东都是陶然队的队长,陶然现在就是一副上不上下不下的局面——既不可能冲A也不可能降级——这早晚几个人在省城一起吃顿饭,要是传出去,万一下周比赛里有个闪失,那自己和欧阳东可是再长十张嘴也不清楚了。 向冉在这边拧着眉头想心事,欧阳东已经拨通杜渊海,只用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找个由头把舌头都囫囵不过来的杜渊海糊弄过去——那家伙都快喝得人事不知了。 “东子,彭山这顿饭,咱们去吗?”向冉到底也没想出个头绪,只好把问题交给欧阳东,偏生这种事情欧阳东也最不拿手,他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甄智晃。 “和彭山聚一下我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情甄智晃可是听得多也见得多了,只是他从来都没亲身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别人再不会和他来会面磋商,他虽然呆过好几家俱乐部,也都能混个主力或者主力替补什么的,可一直都不是在俱乐部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彭山这一趟请客应该有公也有私。他明年就要挂靴退役,眼下正到处寻找明年的饭碗,陶然是国内少有的梯队健全的俱乐部,未必他就不想来莆阳过过教练的瘾,他先和我们几个见见面话也得过去——谁教你们俩在陶然都是话响当当的角儿哩;还有哩,我想呀,即便他还有别的隐秘话要,我看漓江也不会就叫他一个人来找咱们仨事,肯定还有别人去找咱们俱乐部商谈。你们可别忘了,咱们的袁指导先前就是漓江俱乐部的人。” 刚刚过了三十岁生日的甄智晃这话得有条有理,可向冉和欧阳东细细一琢磨,这话了也等于没,只是话里话外的意思表示他不在意和彭山见见面吃顿饭,可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还是要欧阳东和向冉俩人自己拿主意。 “那,咱们就在这里等彭山?”向冉犹豫着道,眼睛望着不远处机场宾馆那明晃晃的大字招牌,又扭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候机大楼。 甄智晃头,“他今天晚上就到,谁知道是几时哩,要不咱们先去宾馆写两个房间睡一会儿?反正他来了会给咱们打电话。”着就看欧阳东。 “我随便的,你们怎么办就怎么办。”欧阳东拎起随手撂在地上的旅行包,无所谓地道。 周三,陶然队上午的训练一结束,俱乐部就向外界宣布,二十三号欧阳东在训练中不心扭伤脚踝,根据队医的检查报告,他需要休息一周到十天,这就是,周六对广西漓江队的比赛他是没有机会参加了。得到这个消息,漓江队上下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行,看来这部分工作没白做。 周六那天,天公更是作美,上午十过就开始下雨,时松时紧的雨水让莆阳球迷们都为他们心爱的球队捏上一把汗,谁都知道,陶然这样的内地球队最不习惯的就是踢水球,而对手广西漓江哩,哼!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比赛场地,还不把他们给美死?!再,欧阳东有伤不能上场,保不定,象漓江这样的队伍就能觑个漏子在老虎嘴边拔根虎须…… “这天气限制我们队员的技战术发挥,”坐在新闻发布会的主席台后面,袁仲智苦脸唆着牙,闷闷地道,“这是我执教陶然队以来踢得最难看的一场比赛,当然这不能怪队员。我想大家都看见了,场地的积水、湿滑的草皮、还有那无法控制的皮球……我们无法打出有效率的进攻。”他没再下去。 “我得感谢我的队员们,当然,也要谢谢老天爷这场及时雨,”一脸喜悦的漓江队主教练接过话头,他的俏皮话让会场多了几分轻松,包括几个莆阳记者都面带微笑,“我们总算在陶然这只大老虎身上拔下一根汗毛,”会场的气氛更加活跃。“不过,我得,胜利确实来之不易,虽然上场踢球的只有十一个队员,虽然只进了一粒球,而且还是一粒球,可它却凝聚着多少人的心血。”他紧紧抿着嘴唇不知所谓地头,叹息了好几声,除了几个隐约知晓内情的广西记者,别人都还以为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让这位上了年纪的主帅唏嘘感慨哩。 “我得,谢谢我的队员——他们在场上的表现让我非常满意;谢谢俱乐部的大力支持,没有他们,也不会有今天的胜利……”越这位主教练越动感情,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喉头上下蠕动着,沟壑纵横的面容上也不出是哭还是笑。 机巧敏捷的主持人见缝,赶紧接过话题,“袁指导,这几天很多球迷都很关心欧阳东的伤,甚至还有球迷专程从外地赶来看他。他的伤势不要紧吧?你估计,大概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到他回到比赛场上?” “大概是下周吧,具体的情况要看队医的检查才能确定。事实上,他伤得并不算严重,只是走路还有不大利索,而脚踝的淤肿至今还没有完全散去,所以我们教练组认为他最好还是多休息几天。” 这是一场让所有人满意的比赛。漓江人揣着三分,兴高采烈地暂时摆脱降级区,而且,陶然俱乐部还答应,将会在余下的联赛里帮他们阻击积分榜上的竞争对手;陶然俱乐部得到漓江人的承诺,明年联赛里将在主客场将得到六分,假如届时陶然冲A形势大好的话,漓江还将会倾尽全力力保陶然晋级。至于球迷,零比一的比分并不是太让他们失望,守门员那次不应该的失误很正常嘛,反正他也经常犯这样的错误,而且,长传冲吊这种英式打法偶尔看看也蛮过瘾的。 一个时后,被袁仲智称为“走路都不太利索”的欧阳东顺顺溜溜地钻进周富通的车,俩人一路笑着回了省城。 第九章 在路上(三) 每到下午三过,原纺织厂子弟校后面的那条不算宽敞的街上就热闹非凡,衣着褴褛邋遢面色潮红的卖菜人冒着恶毒的阳光,用自行车或者三轮车在早已划定的地盘里卸下一个个背篼和竹篓,这些背篓里又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他们再从两边的住户家里要来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洒在瓜果蔬菜上,希图这能让它们多保持一会诱人的色彩,这样做的话,不定就能卖出一个更好的价钱。在被炽烈的阳光烘烤得热烘烘的空气里,腌卤熟食的香气、卖菜人和买菜人身上的汗味、在街角累日累月里都无法干燥的泥泞黑土中**的烂菜味,还有西瓜这样的时令水果的清香,被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搅拌在一起,混杂在一起,最终形成一股使人无法辨别且闻之欲呕的怪味。 这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农贸市场。没人知道这里是怎么形成的,又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唯一能肯定的是,两年多前,这里还是一条僻静安静而且整洁的街道,如今,它已经成为附近好几个新建区居民们每天必然光顾的地方,因为他们能在这里买到比正规市场里更便宜也更新鲜的东西。随着卖菜人和买菜人的愈渐增多,这个无名无姓的非法农贸市场名气与日俱增,它的营业范围也与日俱增,这不免让街道办生气——它的存在严重影响了街道办下辖的正规市场的营业状况,也影响了这一片的城市卫生;可惜的是,街道办联合相关部门搞的好几次雷厉风行的治理整顿都没能取得预期效果,往往在整顿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这里马上就死灰复燃,每一次都呈现出比过往更加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这就严重打击了街道办整饬市场秩序的信心和力度。最后,街道办使出最后一招,他们开始对这个市场收取管理费和卫生清洁费,这实际上就是默许了它的存在。 殷素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慢慢走着,一边躲闪着把铃铛按着哗啦啦响的自行车,一边躲避着脚下黑乎乎的泥泞和大大的散发着阵阵恶臭的黑水坑,同时还挨个打量着菜贩们兜售的东西。她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布提兜,里面是一个西瓜和几个西红柿,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里有几条已经去鳞剖腹拾掇好的手掌般长的鲫鱼——秦昭最喜欢吃这样的鲫鱼,无论是红烧还是熬汤。 对面走过一个只穿着汗衫短裤的胖子,剃得光秃秃的头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青光,热得圆脸上脖子上全是汗水,连那件白色的汗衫前胸也有好大一片湿湿的汗渍。 这人看着倒是有几分眼熟。殷素娥不禁又打量了那胖子两眼。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刘源也看见了殷素娥。很快,他就认出这个女人是谁,这是欧阳东以前的房东,他曾经和这女人以及她女儿在一块儿吃过两顿饭,去年她女儿考上大学时,他还托欧阳东送了一百二十块的贺礼。 “殷老师?”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刘源也不太确定面前这个瘦的忧愁女人是不是姓“殷”,直到看见殷素娥脸上恍然的表情和浮现出的笑容,他才露出一脸局促的笑容。“您也来买菜?” 殷素娥也记起这个胖子了,这人是欧阳东的好朋友,不过,东子不是他去南方做生意了么,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象他这样的大老板怎么还能自己跑来买菜。“是啊。您也买菜?”她瞅瞅刘源手里拎着的几个塑料口袋,里面是切好的卤制熟食。“好长时间没看见您了……您现在也住在这一片?” 刘源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空着的手在湿漉漉的颈项上抹过,又顺着下巴转一圈,把颈项的另一边也抹上一把,就把汗水都揩在肥大的短裤上,“我也是才搬来这边。今天没事,来这边转转,顺便就买吃的。这大热天,不想自己做了。” “您爱人哩?她不在家?”殷素娥顺口问了一句。 “她,”刘源又支吾起来。眼前这女人居然不知道自己离婚了?“她……她这几天不在城里,去走亲戚了。”他胡乱地道,这一句话出来,他头上脸上的汗水就又冒出来。 殷素娥应承一声,又看看刘源手里的东西那几样卤菜凉拌菜,便再不出话来。刘源赶紧道:“我家里还有客人,还得去买几样菜再买几瓶酒……那,我就先走了。”看殷素娥头,他就仓皇地挤进人群。 这个胖子家里有客人?不会是欧阳东吧。算起来,东子也有一个多月没来过了,自打他那个叫粟琴的女朋友去了西藏,他好象一次也没有来过。她在心里摇摇头。打内心里来,她以为粟琴和欧阳东实在不般配,老实敦厚的东子应该找个踏实会过日子的勤快女人,象粟琴那种不安分又有几分跋扈的年轻女子还是少招惹的好;就她那一身时髦洋气的打扮,殷素娥就颇有几分看不过眼。 进子弟校宿舍的铁门时,门房大爷叫住她。 “殷老师,这有你一封信。” 和殷素娥猜想的一样,这不过是一封电信局的电话费通知单。倒也是,这年月还有什么人会写信哩,无论远近亲疏大事事,都是电话联系,连女儿都有个模样纤巧的传呼机——那是今年她生日时欧阳东送的礼物,上次去存电话费时殷素娥在电信局营业大厅里见过一模一样的呼机,价格都超过一千了。这都快赶上自己两个月的工资了。不过那东西真是管用,家里要是有什么事,随时都能和女儿联系上,只是月租费贵了,一个月就得二十五块,虽然买来时已经送了一年的月租,可明年哩,后年哩?一年就是六百块呀。 一直到淘米洗菜做饭,钱的问题都还在殷素娥脑子里转。 女儿下个星期五就要回学校报到,报到就得缴一年的学杂费,那可是七千多块钱……眼下家里倒是能拿出这么多钱,可是九月初就要给学校缴纳房改款,这又得五六千;女儿住校,身上至少也要有零花钱和伙食费,刚刚开学难免和同学朋友聚聚,身上的钱要揣少了就不免让别人笑话——她也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了,面子也要紧,这又要好几百…… 一桩桩地数下来,殷素娥心里焦愁得就象揣了一盆火一样。电饭煲突突地冒着热气,菜也已经准备停当,她把**的手在围腰上揩抹着,走进客厅看看墙壁上的挂钟,都六半了,秦昭怎么还不回来?今天她不是在子弟校外那家快餐上早班么,怎么这早晚了还不见人影。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向电话,想给女儿拨个传呼,问问秦昭几时回来,想一想,手又收了回来。能省就省吧,一个电话也得几毛钱哩。 眼看着闹钟指向七,早该回来的秦昭还是没看见人影,殷素娥有坐不住了。就在她踌躇着是不是该给女儿打个传呼时,电话铃声“嘀零零”地响起来。 “妈,我帮同事代个班,要十过才能回来了,”秦昭在电话那头急急地道,这会儿正是快餐店营业的高峰期,她怕殷素娥在家里等得着急,抽空赶时间给家里打个电话。“您先一个人吃吧,就别等我了。”也不等殷素娥话,就赶紧挂了电话。 又要加班啊。殷素娥茫然地放下电话。她心里知道,懂事的女儿清楚家里现在的景况,每次快餐店里需要人手要加班,秦昭总是主动留下来多挣几个工钱……上个月女儿就交给她八百多块,她数出三百给秦昭,让她去给自己添置几件衣服,可女儿死活都不愿意,非她衣服够多了,已经穿不完了。女儿上大学后可没添过两件象样的新衣服,好些都还是她上高中时买的,式样早就过时了。每每想起这事,殷素娥总觉得欠了女儿什么。 “妈,穿得再好,那也是给别人看的,有什么意思?”这个时候秦昭反而会劝解母亲,“再,没衣服衬托我也够靓了,要是再穿好看了,那走到街上还不惹起几桩交通事故?人家会我妨碍公共安全的。” 秦昭的话总能把她母亲逗乐。这倒也是,十九岁的秦昭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招来一通火辣辣的注视,还在读中学时,就经常有男生给她写纸条;现在上了大学,没有约束而且更加热情的男生们更是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她接近,有些大胆的家伙甚至会露骨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白……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会碰个软钉子。周末回到家里,秦昭有时也会把这些事当做笑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让成天焦心忧愁的母亲也高兴高兴。 想象着秦昭清澈的眼睛凝视着那些大胆热情的伙子,嘴里也许还会吐露出一两句带刺的刻薄话,教他们一个个在她目光的逼视下悻悻然地失望离开,殷素娥嘴角绽放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可这笑容马上就凝固在脸上。 钱!女儿的学杂费、单位的房改款、母女俩的生活费…… 快半夜十一时,秦昭才拖着劳累一天的疲惫身体回到家,殷素娥立刻就张罗着给女儿热菜热饭,一面把红烧鱼、番茄炒鸡蛋、绿豆南瓜汤望桌上端,一面吩咐女儿:“澡等吃了饭再洗。饱不剃头饿不洗澡,空肚子洗澡最容易得病。” “我不洗澡,就是先换换衣服。这身衣服太紧了,箍得我好不舒服。”只穿着文胸和内裤的女儿在房间里嘟囔着,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长长的浅兰色薄睡袍,闻见鱼香,秦昭连睡衣都没罩上便半光着身子窜出来,趴在桌前对着菜盘子好生吸溜了几鼻子,立刻就大呼叫起来,“你做了鱼呀,妈,你在电话怎么不告诉我,害我还在店里吃了晚饭……” “死丫头!你这样象个什么样?”从厨房端出鲫鱼汤的殷素娥笑着呵斥女儿,“都是吃二十岁饭的大姑娘了,也不知道羞?!” 秦昭用纤细的手指捏起一个红烧鱼头,搁进嘴里嚼着,灵巧地躲过母亲轻轻的一记巴掌,一边望身上罩着睡袍,一面涎着脸道:“家里又没人,这模样怎么了嘛。‘看得见,摸不到,心如刀搅’。”这是她今天才从同事那里听到的新词,便在母亲面前现学现卖。看母亲一脸愠色,她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女儿看电视吃饭,殷素娥就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秦昭把电视频道转了一个遍,也没找到一个合她胃口的电视节目,就随便定在一个电视剧上,一边细细地品着鱼,一边随意地问道:“妈,我刚才回来时,在门口看见口贴了张布告,马上就要缴什么房改款了。咱们这样的老房子,也要缴钱么?” “唔。”殷素娥望着电视应了一声,这个电视剧她从来没从头到尾好生看完过,现在播出的正是她漏看的一集。 “就这破房子还要缴钱?”秦昭停住筷子,四处打量这个家,墙壁的高处和天花板上满是灰蒙蒙的细尘,没有被老家具遮掩的墙角已经斑驳开裂,露出里面红红黑黑的壁砖。她恨恨地道,“它比我都还要大好几岁哩。子弟校不是穷疯了吧!我们还要缴多少?” “我们这房子是五十八个平方,按政策,我们还要补缴五千八百多才能有百分之八十五的产权。”殷素娥口气平淡得就象一碗白开水。她没看女儿,一面打着毛衣,一面半仰着脸看着的电视屏幕。电视里,女主角缩在沙发里蚊子哼哼一样地嘤嘤哭泣着,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主角正把一张纸巾手帕之类的东西递给她,嘴里还着温柔的台词。 秦昭就再没吱声,只是默默地夹菜刨饭,又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一直到电视里插播广告,殷素娥才放下手里的毛衣,去厨房冰箱里拿出西瓜,切成两半,把一半用塑料纸严严实实地包好又放回冰箱,在另一半西瓜瓤里插上一把勺,拿出来放在女儿面前。就又坐回沙发里织毛衣。 “妈,”用勺子捣着西瓜*的红瓤,秦昭又道,“咱们家里钱不够哩,怎么办?要不,我的学费先不缴吧,反正可以欠到年底,先把房钱缴上再。您看呢?” 殷素娥没话。房改款不敢拖欠,拖欠的话学校也会从她每月的工资里扣除,而且还要算利息,这是国家的政策,任谁也无法改变,谁教这个省是全国的试省份哩;女儿读书的学费杂费也不能拖欠,谁知道拖欠这些会给秦昭读书学习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去年有所大学就把拖欠学杂费的学生名字大张旗鼓地张贴在校园里最醒目最热闹的地方,大肆张扬一番,活生生把一个贫困学生逼成疯子,要是这样的事情落在女儿身上,秉性刚烈的秦昭能干出什么事……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这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读你的书。”这话出来,殷素娥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这样的事情,懂事的女儿怎么会不帮她操心?“我都想好了,我去找人借,然后再想法慢慢还上。” 秦昭张张嘴,却没话。她心里知道,母亲多半会找欧阳东借钱,自己家也只有他这个熟人可以眼皮都不眨地一次拿出好几千块,而且,他再也不会主动上门讨要。她打心底里不愿意再让家里亏欠欧阳东人情,可她也没法阻拦母亲,房改款和学杂费就象两只饥饿的老虎在眼前等着。“妈,去年的学费也是他给垫上的。……这一年一年地欠人家情,以后……咱们怎么还哩?” 女儿的话殷素娥听在耳朵里映在心里。是啊,去年欧阳东也为秦昭垫付了三千多学费,这还不算他送来的那一千八百块喜钱。东子这个人太讲礼了,自从他走上踢球的路,这两年多可没少帮这个家庭,“五一”“十一”、国庆、元旦、春节,他简直是变着方儿地往这个家里送钱,每回送的钱都不算多,总能让自己接受。看得出,那数目他事先一定反复思量揣测过。就是这样,才更让自己觉得太亏欠人家了。 好半天,殷素娥才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吧。”得眼前的难关过了才行。 直到中午,殷素娥才总算拨通欧阳东的手机。他的手机一直没开机。 欧阳东是今天中午才回到省城,昨天艰苦的客场比赛和今天旅途的劳顿使他精神很有些萎靡,接电话那会儿,他刚刚洗了个热水澡,现在正惬意抱着一罐啤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面揉着青紫的膝盖,一面昏昏欲睡,唯唯诺诺中,他都没听清楚殷素娥在电话里都了些什么,“好的,我下午就过来,最近太忙了,本来早就过来看您的。下午我一定来。”好象是找自己有什么事吧。能有什么事哩,他打着哈欠,俩眼皮正倔强向一块儿凑合。 不会是又给自己媒吧?欧阳东两手扒拉着沙发靠背,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自己还没结婚的打算哩,就算有这个打算,现在也没结婚的房子,他总不能把这里的几个房客给撵出去,虽然结婚这个理由再充分也不过了。那殷老师找自己又为了什么? 该死,自己怎么就忘记了现在是时候!秦昭马上就要开学了,而且,最近电视上报纸上连篇累牍地什么房改试!这么大的事情自己怎么就能不放在心上哩! 今天是九月五日,开学报到的最后一天,下午三,秦昭在快餐店上完最后一班,和财务结完自己的工资,这才回家洗澡收拾,然后才带上母亲为她准备的学杂费——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口袋,在楼下的自行车停车棚里推出自己的车,穿过那个已经渐渐拥挤起来的农贸市场,转上宽敞的通城大道;在第二环城路和通城大道的交汇口,她向右转,新建的省图书馆、市图书馆、国贸大厦、市中级人民法院、环保署……一幢幢醒目气派的高层建筑物从她身边划过;慕春江区、江岸区、聚美花园城、正泉花园……这些全是省城最高档的住宅区,一栋联一栋的豪华住宅沿着二环路外沿缘着慕春江展开…… 从横跨慕春江两岸的清影桥过去,紧邻着那座声誉日隆的水上公园,就是秦昭就读的那所全国有名的高等学府,随着城市的发展,随着建设国际大都会的政策与口号,原本座落在市区中的大学都在逐步把自己从地价高昂的地段搬迁出来。这里是它的新校址,从教学楼到宿舍乃至辅助设施,都已经初具规模,现在它已经能容纳大约三分之二的教师和学生,到明年年初,整个学校的搬迁工作就能全部完成,那时,它和陆续迁移到这里的好几所大学一道,将把这一大片土地变成省城的大学区。 新学期开学在即,已经一两个月没见面的同学们自然亲密地聚在一起,一面交换着各自从家乡捎带来的土特产,一面咯咯唧唧地摆谈着夏天里有趣的见闻,还有人在阳台上摊晒着捂了一夏天的被褥,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到处都充盈着新学期的朝气。 可我们的秦昭却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手里紧紧捏着她的帆布背包,脸色苍白得就象一张纸。 最先发现秦昭不大对劲的是她对面的同学李茗夏,她本来想把自己从莆阳老家带来的牛肉干分一袋给秦昭,可秦昭那股死一般空洞静寂的眼神把她吓了一大跳,然后她才发现秦昭紧咬的嘴唇边正溢出一道血迹。 “昭!昭!你怎么啦?!” 李茗夏那声突如其来的凄厉尖叫让整整一层楼的人都惊愫战栗。 细心的同学们很快就发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秦昭的帆布背包上有一道长长的裂口,裂口边沿很整齐,看得出,这是有人用锋利的单面刀片干的,那万恶的偷一定是在路上追逐在秦昭身后,趁她不注意时划开她的背包,从里面把她的学杂费和生活费一起偷摸走了。 第九章 在路上(四) 九月份是金色秋天的开始,是收获季节的开始,可对陶然队来,这却是整个赛季里最难熬的一个月,联赛第二十七轮到第二十九轮他们都是客场。他们先飞到广州,三比零的比分把当地一支甲B球队揍得找不到北之后,就连滚带爬地跑去吉林延边和长白虎一场恶斗,还没缓过一口气,就又掉头飞往南方,赶到珠海送上门去再让人家一通狠揍。 珠海的那支球队总算报了赛季初的一箭之仇,四比二的比分让他们的主教练笑得嘴都合不拢,在新闻发布会上他谦逊地连声侥幸,还把陶然队里几个表现突出的队员好生夸奖了一番。 晚上,当得知其他八场比赛的结果后,陶然队上下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下好了,排在前四名的球队都取得了胜利,在联赛只剩下最后七轮的情况下,莆阳陶然队今年晋级甲A的可能性已经只能停留在理论上了——他们和第四名都有九分的差距哩。既然现在队伍晋级无望保级无忧,那么,是不是该轻松轻松了哩?也许在最后几轮里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啊。还有,也得为明年的联赛早做打算了。 不过这些事可轮不到欧阳东操心,几天前他在南来的飞机上打了一个盹,就莫名其妙地染上了流感,这会子两个鼻孔都透不过气,脑袋里也晕晕乎乎的,直想打瞌睡。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周富通正抱着宾馆的电话和老婆声地话,不过也就是这几天你身体怎么样啊,省城里天气如何啊,股票又赚没有之类的狗屁话,欧阳东已经翻着眼睛盯了他好几眼,可周富通权当没看见。 无奈的欧阳东只好拖着软绵绵的步子去串门。 在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里,曾闯和强子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正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看见欧阳东无精打采的模样,两人一起鬼头鬼脑地笑起来。 “无聊吧,东子哥?要不,跟我们出去乐呵乐呵?”曾闯笑眯眯地道,强子也在旁边笑着怂恿。 “一边玩儿去!没看见我都快散架了?”欧阳东瞧都没瞧俩人一眼。他现在眼皮子都有睁不开,走路都在打晃,哪里还有精神和这俩家伙出去。他连笑带骂地着,曾闯和强子也不恼,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笑。“你们出去也得早回来,输球了方总一肚子火,保不定这邪火就洒谁头上哩。这节骨眼上惹事,罚得都要重些。” 强子就撇撇嘴。曾闯看看走廊前后都没人,才声道:“刚才我们在大堂里看见老板和人出去了。东子哥,你猜那人是谁?”欧阳东用纸巾使劲擤着鼻子,没理会他这份故作的神秘。“是以前的董指导。您,这时间董长江找方总会有什么事?”他鬼鬼祟祟地笑起来,“我看啦,多半是有人想买个平安吧。” 欧阳东就象没听见他什么似的,只是扫了他俩一眼,什么都没就走了。 管他董长江请客还是方赞昊请客哩,这和他欧阳东又没什么关系。他现在脑袋里就象塞进一台空调一样嗡嗡作响,疲倦地直想躺下好好睡一觉。 在房间门口敲敲门,听见向冉的应声,欧阳东才扭开门把手走进去,可让他惊讶的是,一早就要趁这四长天假期回老家去看看的甄智晃居然还在房间里,而且看上去精神很还颓唐。 “怎么你还没走?”欧阳东没理正瞅着床上一大堆衣服玩具发愁的向冉,只用手敲敲甄智晃的床,自顾自坐进沙发里,“不是你要回家去几天,不和队伍一起回莆阳了吗?怎么现在还在这里。”他端起茶几上的一大杯凉开水,咕嘟咕嘟喝个精光,这才觉得不象刚才那样心慌。 甄智晃还没开口话,就先来长长的一声叹息,张了张嘴,却又再闭上,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就去床头柜上摸索着烟盒和打火机,燃起一支烟。 他这番举动更让欧阳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可实在猜不透能有什么事教甄智晃焦愁成这样。论收入,他现在已经是陶然的主力边后卫,工资奖金或者比不上向冉和自己,可在队里也算排得上号的队员;他哥他姐在老家开着厂子做服装加工生意,据生意红火得让人眼热;再,他还给自己找了个漂亮温柔体贴的好老婆,眼下就等着赛季结束办喜事了……欧阳东真是想不通,一个顺得不能再顺的家伙,一转眼就能焉成这样。 欧阳东望望向冉,期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启发。 “他婆娘瞒着他,一边做着服装生意,一边还在炒股。刚才才在电话里哭着告诉他,这两个月在股市上赔进去好几万。”向冉笑着道。他这话可没一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三四万块钱对他们这些踢球的来,倒也真不是什么大数目,这大概也就是一个月多一的收入,甄智晃也不至于连这钱也赔不起。 “什么好几万,是十几万!她也不是在炒股,是去炒什么恒升指数!昨天那野鸡证券公司被公安局一锅端掉,她才知道那是非法的。她自己都在派出所呆了一夜,下午才被放出来。”甄智晃恨恨地道,就在床头柜上把才吸了半截的烟头按熄。“你她炒股就炒股吧,还非得去炒什么恒升指数。恒升指数是个什么东西?”他又伸手拿出一支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向冉也不知道“恒升指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难得看报纸,一般也就是陪着老婆看看那些赚观众廉价眼泪的煽情电视剧,或者租几盘场面火暴的武打片枪战片回来看看,对于股票证券这些高深晦涩的知识,学都没毕业的向冉一向是敬而远之。 “香港股市的指数就叫恒升指数,”欧阳东挑拣着词语道,“炒指数就是一种类似于期货的买卖,买远期股指的涨或者跌,买对了就赚钱,买错了就赔钱。不过,国内可是禁止这种期货买卖的。不过我看她也是不懂,要不也不会上当。你是担心她给卷进这事吧?不会的,她自己都是被害人哩。再,那家公司都被查封了,她也被放了,我估摸着也就没她什么事,不定,那些赔进去的钱还能退回来一些。” “真没她什么事了?”一直愁眉不展的甄智晃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两眼炯炯地望着欧阳东,“她搞这些不也违法了吗?要是违法的话,”他简直不下去了,那种情景他连想都不敢想。虽然他甄智晃曾经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家伙,可自从与这女子相好上,一年多来他的脾气秉性可收敛了不少。 甄智晃忽然来的精神头让欧阳东莞尔一笑:“是那家公司违法,又不是她违法,她只是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一项违法的证券交易罢了。不过,开这样的非法证券公司,那背后多半有什么背景,这个案子可能会拖上一段时间,也许还会不了了之。那些钱或者要不回来,可你老婆肯定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欧阳东几句话就让甄智晃一颗悬了老半天的心安然落地,他手忙脚乱地披衣服穿长裤,又在房间里东翻西找好半晌才算凑齐两只皮凉鞋,一边还骂骂咧咧,“这么屁大事,看把那婆娘给吓的……女人啊,还就是胆子,没咱们这些老爷们撑着,她们还能干成什么事?!”得向冉和欧阳东一起笑起来,向冉就问道:“这都快十半了,你还穷折腾个什么劲?也不给你婆娘打个电话宽宽她的心?” “没事了我还是回家去。”甄智晃从壁橱下面扯出自己的旅行包,“让她哭去吧,担心受怕也好,电话我上了车再给她打也不迟。”他瞧瞧手表,咧嘴一笑道,“我出去喊个出租车,半夜就能赶回家。东子,回莆阳我请你吃饭啊,地方随便你挑。”着话,人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第二天中午回到省城自己的房子——不知道为什么,欧阳东越来越觉得这里不象个家,而他也不象是这个家的主人,相比那三个房客,有时他倒觉得自己是房客她们是房东——疲惫不堪的欧阳东连澡都没有洗,吃下一大把红红绿绿的药片药丸喝了一大杯黏黏的褐色冲剂后,倒床就睡。 是客厅里一声清脆的器皿破碎声把他从沉沉的睡梦中吵醒。迷迷糊糊的欧阳东看看没有拉上窗帘的玻璃窗,外面的夜色幽深而寂静,空荡荡的夜空中悬挂着几闪闪的碎星,更显出天空的深邃和不可琢磨;再看看床头的闹钟,荧荧的绿色时针和分针显示,现在是凌晨三半。 这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人在客厅?欧阳东绝不相信屋子里进了贼,保安措施严密的聚美花园城还没出现过入室*盗窃的事情。不过,为了心起见,他还是谨慎地悄悄起身。这世道很难有什么事情不可能,报纸上和电视上不是天天都在报道各种各样的丑陋的事情吗? 那个姓邵的女作家正在用拖帕把木地板上的水渍吸掉,旁边的塑料簸箕里是一堆碎玻璃和湿湿的茶叶,看来刚才那声响动就是她造成的。 既然已经醒了,欧阳东便再没有睡意。他先去大卫生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再里里外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现在看起来他的精神要比昨天好得多,虽然呼吸起来还是不那么顺畅,至少头脑不象昨天那么迷糊了,而且,现在他感觉到饥肠漉漉。半夜四过,吃夜宵吧晚了,吃早吧,好象又太早了。欧阳东在心里暗自懊悔,昨天回来时怎么就不记得在区里的超市买好吃食?现在好了吧,还得去冰箱里翻腾,不定连区区一包方便面都未必能找到。 让欧阳东惊讶的是,那女作家——欧阳东对此一直很怀疑,不过粟琴既然这样,他也就姑且这样信——正坐在客厅里,跷着腿悠悠闲闲地看电视。欧阳东现在倒有些相信她是个作家,据“作家”这种人物都是些生物钟与众不同的家伙,一般来,他们对昼夜的认识与常人恰恰相反,眼前这个姓邵的女人显然属于前者。 “很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你工作很忙吧?”从眼角里瞥见欧阳东从卫生间出来,邵文佳有几分狼狈地问道,一面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从茶几上把腿移开。沉浸在电视剧剧情的邵文佳忘记了欧阳东的存在,而且,她发现自己当着一个年青男人的面把腿搁在茶几上实在是不雅观;她总要保持几分女性的矜持和尊严。要是面前是那两个女房客,她才不会在乎这些哩,事实上,要是没有外人,那俩丫头片子所作所为比她还要猖狂。 呆了半天工夫,欧阳东才发现邵文佳是在和自己话。他头,看了邵文佳一眼,也没什么,就仄进厨房去找吃食。邵文佳只听进厨房里叮叮当当地锅碗响了几声,又听见筷子飞快地在碗里搅拌的声音,不用看她也知道,欧阳东这是在给自己做蛋炒饭。一转眼间,欧阳东已经捧着一大盘还冒着热气的炒饭出来,客厅里立刻弥漫着一股清香,绿色的碎葱花、煎得金黄的蛋丝和油漉漉的饭粒让邵文佳也有几分馋意。 “你是做什么的?工作那么辛苦。”邵文佳在饮水机边给自己茶杯里续水时,很有几分好奇地问道。当初签租房合约时,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对此就是语焉不详,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而且她们搬进来不过两三天,那女孩就神秘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更让三个女房客对此十分好奇。私下里她们也对这个很少回来的年青房东的身份有过很多猜测,可她们一直没有机会证明:欧阳东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两次,而且每次回来都是疲顿不堪行色匆匆,基本上往自己的房间里一呆就再也很少出来,也从来不和她们兜搭。不过,据那两个丫头,欧阳东不是很有钱就是很有身份,每次回来都是一辆黑色的桑塔那轿车把他送到区门口,每次走的时候还是同样一辆车来接他,有一次,她们还看见欧阳东把一辆蓝鸟开进区。 欧阳东咕哝了一句。 “哦。”邵文佳头。其实她根本没听清楚欧阳东了些什么,但是她却不好意思再问一遍,她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补上一句,“这就难怪了。这工作确实是辛苦啊。” 直到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邵文佳还在细细思量着欧阳东那句咕哝到底是在什么。她真没听清楚那句话。 “……每年的九月,当炎炎暑气慢慢地向南方一步一停地退去,葱绿连绵山峦起伏的热朗山就渐渐被秋天染成金黄色。走在铺着厚厚落叶的山间径上,呼吸着混杂着浓馥葡萄香的清鲜空气,脚下簌簌作响,四周啾啾鸟鸣,间或有几头麋鹿悠闲恬静地散步觅食,又突然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金红一片的山林中……要是天气晴朗,即使站在山腰就能看见天边那隐约而现的白蔼蔼雪山。这是个徒步旅游的季节,也是狩猎的黄金时节。……” 这是邵文佳刚刚开始的一篇文章的第一段,不过现在她已经没有写下去的心思,颇有几分神秘的年青房东的职业让她很感兴趣。突然间,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几天前三个厮混熟的房客一起去吃晚饭时,在关于欧阳东的身份问题上,那两个丫头片子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你们,他会不会是一只鸭子?我听卡西欧柜台的那几个卖表的女孩,现在有男人做这个哦,”那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话时郑重其事的模样让邵文佳差笑得把啤酒都喷出来,她知道什么是“鸭子”是指的什么么?邵文佳很怀疑这一。 “你们看,他好象什么都符合做鸭子的条件:高大,英俊,健康,看上去还读过书。简直就是一只天生的鸭子啊。” 那晚上,三个女人都被这个大胆的猜测给逗得前仰后合。 第九章 在路上(五) 深更半夜爬起来刨了一大盘子鸡蛋炒饭,又咕嘟咕嘟地灌下两听冰镇啤酒,欧阳东这才觉得空荡荡的肚子好受了许多。可麻烦的事情又来了,从中午到现在,他已经连着睡了十七八个时,这个时候他再也没有一丁的睡意,可现在才凌晨四过哩,从客厅那几扇大大的落地窗望出去,黑沉沉的天空连一星半的晨曦都看不见——这早晚他该干什么。 在厨房收拾好用过的锅碗,欧阳东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凉的啤酒,在客厅里站着发了半天楞,终于还是拿定主意,既然睡不着,干脆就躺到床上看书,不定看着看着还能捞着一个回笼觉睡。 九月初欧阳东在莆阳买了一套三本二月河的《雍正王朝》,匆匆看完第一部《九王夺嫡》就踏上漫长的客场旅途,十几天不歇气的南北奔波,再加上训练比赛的疲惫,他再也没能腾出工夫来细细把这书看上一回,即便见缝插针地找到时间,可人往那里一坐,那种疏懒劲儿就象春天里被昂然的春意唤醒的树叶草一样蓬勃生长,直到淹没他的全身。这本书跟着他跑了几千里路,他却压根儿也没看上几页。 把枕头铺盖卷成一团掖在床头,欧阳东就斜斜地靠在它们上面,开始翻看第二部《雕弓天狼》,很快地,他就被作者笔下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复杂曲折的事件所吸引,在第一卷中运筹帷幄的雍王府军师邬思道、心机深邃心计过人的李绂、一心做名臣敢与封疆大吏叫板的田文镜……这些人一一登场,一个个故事就象一幅幅画卷一般徐徐展开。欧阳东最喜欢看的就是这样的历史,带有些正史的故事和人物,又有着作者自己的演绎,字里行间处处透着一股子引人深思的味儿。要是书里的错别字再少,那就更合他的胃口了。可惜出版社的人太粗心了,每看那么几页,总有一个两个错别字跳出来,这就很让欧阳东头痛,这就象听着一首舒缓安宁的轻曲,正在放松身心尽情享受时,冷不丁地却冒出几嗓子孩童尖利的哭嚎,搅得人好一阵心烦气躁,半天都无法再找回那种恬静的感觉。 不过看在这是一本好书的份上,欧阳东忍了。 本来他今天准备去叶强那里走一走,算算时间,也快有俩月没去他那里看看了,这次他还从广州给叶强的女儿捎带了两件南方流行的秋装,只是书的精彩内容把他完全吸引住了。管他哩,假期还有两天半,要到周三晚上才回俱乐部报道,明天去叶强那里也无所谓,反正他每天从早上九半到晚上十一都守在自己那个租书店里,几时去不行?还会看不见人? 快八半时,客厅里突然充盈着忙乱的脚步声,两个睡过头的女房客这时才匆忙地爬起来,趿着拖鞋在客厅地板上踩得噼里啪啦响,又吵嚷着争抢卫生间,再叮叮当当地洗脸刷牙,最后在铁大门哐啷一声闷响后,客厅才终于归于沉寂。 欧阳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啦,现在清净了,不过他也该出门了,得去吃早。以前他可没这个习惯,有时吃,有时就不吃,即便吃也是随随便便划拉些东西填进肚子里,可来到陶然后,俱乐部的队医郑重其事地告诫他们这些家伙:早上这一顿非常重要;至于为什么重要,队医那一长串佐证和数据欧阳东连一句也没能记住,他就记得最好吃早饭,而且,要吃好。 既然要吃好,那就不能象半夜里他自己做的蛋炒饭那样简单,至少还要有牛奶,要有面食,要有鸡蛋,要有水果……要有种种营养足够的东西。 欧阳东是在区的业主中心吃的早饭,然后打着饱嗝把自己扔进中心的茶室。这里的消费比区外要高出许多,所以环境就清净许多,何况现在还是上午,茶室也是刚刚开门,宽敞明亮的三楼大厅里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两三个服务员在挨着把一张张圆桌打扫干净。看见欧阳东,她们都没问他要什么,一碟糖裹花生仁、一碟黑瓜子、再加一壶果茶,这就是欧阳东每次来这里肯定要的东西。她们都熟悉这个身材瘦高的年青人。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在这里呆上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有时也会从早到晚都滞留在这里,看看书,或者翻翻茶室里专门给客人准备的报纸杂志,偶尔也会让人去二楼为他叫上一顿算是丰盛的午饭或者晚饭,然后,就又消失几天或者十几天。 整个上午欧阳东都在茶室的一角里安静地看书,中午,去二楼吃了东西,当他回来时,一个服务员声问他需要不需要再换一壶果茶。 欧阳东看看有泛白的茶水,看看手里的书——剩下的篇幅还有很多,又看看手表,摇摇头道:“不必换了。我再坐一会儿就要走。”吃饭时他给殷家打了一个电话,稍晚些时候要过去走走。 按欧阳东的推测,今天是星期一,秦昭应该不在家,可教他失望的是,当他拎着手机包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塑料袋按响殷家的门铃时,给他开门的正是那个屡屡让他下不了台的秦昭。许多天没见,这女孩瘦了很多,下巴变得尖削起来,脸上的皮肤也失去往日的光泽,显得颇有些枯干;她的眼神有游离,这也不象过去那样明亮清澈,两道整齐墨黑宛如柳爷的细长眉在眉心处轻轻团在一起。 欧阳东心里暗笑了一下。秦昭也快二十了吧,这个年龄也正是该添烦恼的时间,她又出落得如此水灵,在大学里一定会被不少的浑子缠。想着当年自己读书时的光景,他怎么也能想象到秦昭的心事。 秦昭还是如往常一样的冷淡,不等欧阳东开口问,就道:“你进来坐。我妈大概买菜去了。你要是渴了,就自己泡茶;冰箱里有冰好的凉开水,想喝自己倒。”欧阳东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用手悄悄地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是从后巷的农贸市场走过来的,太阳底下他都没出什么汗,可在秦昭冰凉冷漠的眼神下,汗水却忽然冒出来。 “这,这是,”欧阳东把手里拎的塑料袋搁在方桌上,舔舔发干的嘴唇,这才道:“这是两盒长白山人参,还有几盒蜂王浆和口服液。上次我看殷老师精神头不太好,顺路就买了这些,也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秦昭头,“你就放那里吧。你先坐,喝水自己倒。我也是才回来,要先去换身衣服,再来陪你话。” 欧阳东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认识秦昭也有三年了,这个姑娘对自己从来都不假辞色,不但时常令自己尴尬得下不来台,还时常用言语明里暗里地讥讽洗涮自己一番,今天她这是怎么了,话也会这样的……这样的……欧阳东一时也想不出该用个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不过,去年自己被禁赛那会子,秦昭也曾替自己抱不平来着。看来,这个姑娘今天对自己有好脸色和好言语,应该是一时高兴吧。多半是她在学校里有什么得意事了,让她人也开朗懂事起来。 欧阳东坐在半旧的布沙发里东想西想,秦昭已经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常便装出来,就去厨房里切了一个西瓜,一手一个拿进客厅,把半拉西瓜搁在欧阳东面前的茶几上。 “我不渴。”这更教欧阳东惊讶得手足无措。 秦昭也不理他,就坐在茶几另外一边的沙发里,把手里的半拉西瓜放在腿上,用勺子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剜着西瓜瓤。她也没有吃,只是用不锈钢的勺子从内到外地把殷红的瓤子剥离开,再细细地分成一块一块的。 她不话,欧阳东自然更找不出话,房间里只有头的吊扇嗡嗡地转动着,在燥热的客厅里卷起一股股闷人的热风。这热风里还夹带着屋外的尘土味、屋子里老家具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寻不出话题又耐不住这份沉静的欧阳东坐在那里直发怔。面对秦昭,他觉得自己不象来这里做客,倒象是来受罪。他估摸着,那些被人媒的姑娘伙第一次去对方家里做客人,也就是他现在这份感觉——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女朋友哩?还在西藏?”剜着西瓜瓤的秦昭头也不台,冷不丁地问上这么一句。 女朋友?还“你女朋友”?谁啊?一时走神的欧阳东支吾了两三声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粟琴哩。殷家两母女都见过粟琴,不过他可没过粟琴就是他女朋友,可这事他还不能老解释,越解释吧,人家还就越当是那么一回事。这让欧阳东不胜其烦。 “她现在不在西藏,好象在北京,参加什么藏药的展览会还是什么的。”欧阳东盯着饭桌旁黑漆班驳的椅子道。他脸色有发红。这倒不是因为屋里气闷,而是因为他刚才一直在琢磨这的房间里哪里来的那股子清香,待他弄明白这气味的来源,他的脸就有些发烫。幸好,一心一意对付西瓜的秦昭并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这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你们分手了?” “差不多吧。”欧阳东的回答模棱两可。老太爷做证,他和粟琴一关系都没有,怎么得上“牵手分手”?不过既然她这样,“分手”就“分手”吧。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这话让欧阳东瞠目结舌。自己几时做过对不起粟琴的事情了?她对不起自己才是真的。先是硬生生搬进自己家,把自己和她的关系搞得不清不楚;然后又自作主张给自己揽进三个房客,让自己连块清净地都找不到,她自己倒好,拍拍屁股走人,给自己留下一大堆麻烦事,要不是她擅自做主仿冒自己的签名定下那三份合同,自己能落到现在这田地吗?一套舒舒服服的好房子,现在倒好,都快成那三个房客的家了! “你不话,看来是被我中了?!” 一肚子心思牢骚的欧阳东登时被秦昭这话给打哑了。秦昭的目光中带着探究和责难,或者还有别的,不过欧阳东现在可没心情去想那眼神里还包含着什么更深远的意味。 这个黑锅可不能背! 欧阳东正想把事情前后的经过解释给秦昭听,殷素娥已经提拎着大包包的菜蔬熟食饮料回来了。他只能把想的话都咽回去,看着秦昭那清澈得有些鄙夷的眼神,他咬咬牙,估计现在在她心里自己更不是个东西了。 的厨房里只能容纳下两个人忙碌,自忖帮不上什么忙的欧阳东就呆在客厅里看电视,秦昭和她母亲一样,套着个围裙摘菜洗肉,又把好些天没用过的锅碗盘子什么的都挨个在清水里涮一遍,就听母亲:“昭,刚才我回来时看见你高二时的班主任吴老师,”殷素娥利索地把一条大鱼剔掉鱼刺,又宰成三公分见方的一块块鱼肉,秦昭在一旁捣腾着高压锅。“她看见你东子哥来了,在楼下拉着我了好半天话。” “又想把哪家的女孩给欧阳东吧?”秦昭一听母亲的话就知道下文,“你看见高压锅的气嘴子了么?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气嘴,“您就省省心吧,他一个踢球的,也算是明星了,身边还会少了围着他转的女……女孩?这些事您可千万别管,弄不好,您就两头不讨好。他们这些踢球的……”毕竟是在母亲面前,有些话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出口,秦昭只用几声冷笑表示自己的想法。 女儿的话让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她想了想才道:“东子不是你的那样人,他这人本分,不会去做那些事情。”殷素娥为欧阳东做的辩解和开脱有些苍白。 秦昭撇撇嘴,懒得和母亲争论。刚才她还用这些试探过欧阳东哩,那个家伙做贼心虚,连一句辩解话都没敢。 “吴老师这回介绍的是她侄女,在市上的防疫站做会计,还不到二十五岁,人长得漂亮俊秀,也勤快能干,身高也合适,有一米六八哩,和东子走在一块儿也般配;”她着,啪地一声拍掉秦昭手里拈起的一块兔肉。“就知道吃!妈和你正事哩。你,这回东子会答应见见面吗?” “我看难。我听他那个去西藏的女朋友过,欧阳东心里一直有一个人,不过那女的现在到上海打工去了,好象是他的校友,以前还是莆阳电视台一个什么节目的主持人吧,人挺漂亮的,又很有气质。” “我怎么没听东子过?” 秦昭白了母亲一眼。这样的事情谁还会天天挂在嘴边呀? 吃饭时,殷素娥总算没提这件事,不过她问了很多欧阳东的事情,包括粟琴给他惹下的那堆麻烦事,罢了她道:“这女孩做事太任性了,要是娶回家来,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哩。” 母亲的话立刻招来女儿的白眼,欧阳东就苦笑起来,按他的经验,接下来又该给他介绍一个正经对象了。他能理解殷老师的苦心,在她心里,自己就算是她半个子侄,婚姻这样的终身大事,自然需要她来亲自过问。可问题是,眼下自己真是压根儿就没这个心思,他还不想这么年轻就被婚姻舒服住自由的手脚,他才二十五岁,正是能踢能打的好岁月,他心里还有个不想也不敢对人言的理想哩。 那是个什么样的理想哩? 自然是再进国家队。 欧阳东也知道,上一次他侥幸踏进国家队的门槛,那是因为好些个国家队队员都有伤或者有重要比赛,无法来省城参加集训,他是临时被教练组拨拉进去充数的。可那些没伤没病的国家队队员们在媒体和球迷前的风光劲儿给他很大的刺激,闪个不停的闪光灯、球迷举在手里的本子、被一声声高声呼唤着的名字……还有每天都能在电视报纸上看见的模样和名字,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国家队的新丁能比拟的。除了本地的一家电视台对他做过一次简短的专访——好象还一直没播出哩——就只有莆阳电视台和慕纯江日报来找过他一回两回,媒体追逐的对象是那些成名的大牌。连辽宁队上三个队员都受到比他隆重得多的待遇。这更让欧阳东不忿,辽宁队才被他们洗涮哩! 证明自己,这是欧阳东期待国家队召唤的初衷。我们不能因为他没有想到“为国争光”这个光辉的口号而轻视他,也不能就此评价欧阳东这个年轻人没有足够的觉悟,他能够从几个月前那种浑浑噩噩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状况下恢复过来,又能从“要我踢球”这种想法提高到“我要踢球”这个认识,我们应该为他感到关心。这是一次思想上的转变,他对足球的认识已经不仅仅停留在挣钱这个目标上了。也许他还有什么想法,可是,现在,我们还无从知晓。 第九章 在路上(六) 当欧阳东起身告辞时,秦昭也抓起了自己的背包。 “妈,我也得回学校了,明天早上还有课,怕早上起来赶不及。” 秦昭这番举动更教欧阳东吃惊,他实在想不明白秦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要回学校,现在都快十了,公交车也停了,看她的模样,大概也不会在这么晚的深夜里还骑车回学校吧?难道这个姑娘准备让他送一程? 打心眼里,欧阳东绝对没有送她一程的意思;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又实在垮不下脸来扔下秦昭独自一个人走。在两头为难的情况下,欧阳东只好选择沉默。 俩人没走那条到处是陈腐菜叶气味污浊的后巷,而是穿过子弟校和教师宿舍相连通的角门,由校办印刷厂里出来,再走学校的大门直接去正街。欧阳东已经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可抬眼看时,秦昭只是低着头慢慢地沿着街道踱步,他只好和人家声对不起,扔下嘴里不干不净地冒着酸话的司机,拔脚去追秦昭。 “你不是急着回学校吗?这时间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我看,我们打辆车,我先把你送回学校去?” 可秦昭就象没听见他话似的,只是低着头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着,把一颗石子儿踢得一脚远一脚近的。 欧阳东张张嘴,又无可奈何地闭上。活该他倒霉,摊上这么一个主儿,他泄气地无声长叹一声,只好不即不离地跟在秦昭身边。现在他突然盼望手机响起来,无论是谁打来的,他都能借口有事先走一步,至于秦昭怎么回学校,他才不想管了,省城的治安总不至于坏到那种程度吧?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难道还会有什么危险?大不了,临走时塞给她几十块钱的车费。 可手机静静地躺在他的提包里,安静地就象一个睡着了的初生婴儿。 初秋的夜晚,空气已经不再象夏天那样燥热得让人透不气来,时间虽然有晚,可街面上还是有不少消闲纳凉散步的行人,他们在大街两旁的各家店铺里悠闲地进进出出;店铺老板们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细细打量着顾客的表情,要是发现有一线机会,他们马上就会放下手上的活,围在客人身旁,把客人相中的物件和客人的眼力一起夸得天花乱坠;时不时有一辆或者一串车刷刷地从宽敞的车道上飞一样划过,马达低沉的轰鸣和街边饮食店伙计殷勤的招呼夹杂在一起…… 他才来省城时这里可不是这副模样。那时这条街两旁全是低矮的老瓦房,许多瓦片上不但落满灰尘,瓦缝里还长满短短长长的绿草;道路是坑坑洼洼的,也很窄,两辆公交车错车时,时常会造成好一阵子的交通堵塞;从这里向城外方向再走上一两公里路,就能看见绿油油的无边无际的菜地…… 现在什么都变了,才三年工夫,这里就全变了模样。 秦昭一直没话,心里乱得就象一团麻。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二十多天自己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学费被偷摸去的事情,她一直就不敢和她母亲,她不知道当母亲再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样。老天爷,为了她能进大学读书,母亲已经吃了多少苦啊!她好多次回到那个没几乎什么家具的家,案板上都有用细纱布掩着一盘泡咸菜;她还记得,当她第一次看见那碟子黑乎乎的咸菜时,泪水立刻就*她的眼眶,那时,她多想一头扎在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为了自己苦命的母亲,也为了自己…… 不!不能!绝对不能把这事告诉母亲! 可是不把这事告诉母亲,她又该怎么办?那可是七千六百块钱啊,她一个没工作没收入的学生,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这样大的数目,也不可能在同学间转借,他们比自己不多几个钱;她已经接到两次学校发出的催缴通知,措辞并不严厉的通知书把她吓得惶恐不安。有欠款经验的同学对此嗤之以鼻,安慰她没事。这有什么啊?不就是在学校办公大楼前的那个布告栏上现现名字嘛,大不了再当掉一两门公共课,谁还能把她吃了?何况,按前几年的惯例,只要这学期期末前补上这笔钱,一切就都会烟消云散。 “那,要是补不上哩?”秦昭把这位经验丰富的同学看成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她是多么希望能够从她嘴里听到更加实用的真知灼见啊。 “……我也不知道了。”李茗夏苦着脸道。她这学年的学费还差三千多,她远在莆阳山区里的那个穷家实在是再也拿不出什么值钱东西来变卖了。 无论是欧阳东还是殷素娥,他们都无法想象秦昭心底里遭受着什么样的煎熬,那七千多块钱已经快要把她那单薄的肩膀压垮了,可她还得象没事人一样,在母亲面前扮演一个调皮听话的乖女儿,强忍着内心的惶恐惧怕来逗母亲开心。二十天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一天不是在焦愁煎熬中度过,本来性格就比较内向恬静的她现在变得更加安静;幸好,中学和大学第一年她给自己铺下很厚实的功课底子,她的学习成绩暂时还没受到太多的影响,可她现在经常走神,也时常忘记一些事,比如今天她回家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昨天回学校时忘记带上自己的钥匙…… 秦昭觉得自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唯一能把她拖出泥潭的人现在就走在自己身边。 可她怎么开口?他听见这个事情又会怎么样做?会拒绝自己吗?或者是一脸诡异的笑容答应,然后提出一些让人无法接受的条件?他要是拒绝自己,自己又该怎么办?那些苛刻的附加条件自己能接受吗…… 欧阳东双手揣在裤兜里,在人行道上不紧不慢地陪着秦昭散步。街边没打烊的店铺里明亮的灯光映照得秦昭的脸,一明一暗,她紧紧地抿着嘴唇,目光似乎有呆滞,脸上的神情也是忽明忽黯。 这姑娘怕是有什么心事吧? 不过,有心事大概也不会和自己吧。可是这也难,那些不都,象她这样的女孩子心事最难猜透么?自己好歹也是她家的熟人,年龄也不比她大多少,至少起话来容易沟通,要是她愿意把心中的难处告诉他,他还是愿意帮她出出主意,而且还要郑重地告诉她,在交男朋友这事上一定要慎重:毕业后分手的可能性大概是百分之七八十。 “喂,”秦昭的声音得让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秦昭走着走着蓦然停下,一直在心里构思着如何开导她的欧阳东完全没有留意到。他转过身,疑惑地看着突然间变得有几分忸怩的秦昭。 “有个事,我想……”秦昭嚅嗫道。她豁出去了,哪怕被这个家伙耻笑她也不怕,只要他不把这事告诉她母亲,只要他不作非分之想,他要求什么她都能答应。 可欧阳东并没有注意她。 就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那个夜啤酒店里,一个高大肥壮的家伙正接过伙计找的零钱,站起来准备离开。那人显然也看见欧阳东,两个人一起楞住了。 “刘胖子!”欧阳东首先反应过来,情急之下,他喊的是刘源的绰号,第二声大叫才象往常一样。“刘哥!你几时回来的?!” 乍见刘源的欧阳东高兴得无以复加。整整半年,他都没有刘源的丝毫音训,哪里会想到在这个凉风习习的初秋夜晚,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路边夜摊上,看见这个死胖子!在这个城市里,和欧阳东感情最深厚的是殷老师一家,可他最感激的人却是刘源。就是这个胖子,在那个平常得再普通不过的夏日里把自己从纺织厂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拖上岸的,也同样是他,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仅仅穿着一件单衣,在火车站整整找了自己半个时,重新让自己回到足球场上…… 秦昭是一个人走的。欧阳东递给她一张五十的钞票让她打的,她没有接,于是欧阳东只好帮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然后把那张钞票递给司机——这次她没有阻拦,她身上只有十几块钱,连车钱都不够;欧阳东还趴在车窗边对她,有事给他打电话。 “……开车!”秦昭咬着嘴唇,没有搭理车窗外的欧阳东,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出租车在空旷宽敞的车道上无声无息地划过,路灯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地照进车内,秦昭手里死死攥着自己的帆布背包,任由两行眼泪肆意在脸上流淌。 这眼泪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命运,大概还有她刚才在欧阳东面前表现出的软弱,她在一个被自己看不起的家伙面前显露出自己孱弱,而她的卑躬屈膝居然还没有换到哪怕是一丁注意,这更让她鄙夷自己…… 年轻的计程车司机能从后视镜里看见秦昭。他不得不佩服欧阳东,这家伙居然舍得让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一个人哭着离开,看来他是个真正狠心的主! “流年不顺啊!”刘源用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的故事,“什么倒霉事都教我碰上了:离婚、生意泡汤、股市亏血本……” 从来没有涉足股票市场的刘源最初也有斩获,“铜都铜业”和“辽源德亨”两只股票让他在三天里赚了三四千块,可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赔钱,买什么就赔什么……“深发展”,赔;“延中实业”,赔;“新世界”,赔;“新都酒店”,还是赔……每次赔的都不多,几百上千,或者一千两千,可他这样的股市新手手里要是不捏上股票,就觉得心里毛毛燥燥的;在股市一天不如一天的熊市里,他就象一只饥饿的老狗一样东嗅嗅西闻闻,无论哪只股票在他眼里都是肥得流油的钱箱,买进、赔钱、割肉卖出,再买进,再割肉…… 当然,我们的刘源也在股市里边实践边学习。他买了好些讲股市实战的书,也买了不少证券理论书,可除了记得那些关于炒股票发财的逸闻趣事外,他什么都没看进去。 “那些理论太复杂!太他妈的深奥了!” 成交量分析、五日均线、十日均线、周线、月线、年线、双底、头肩底、江恩理论、市场运动趋势、股票螺旋发展定理……这些名词让没好生读过几天书的刘源头晕脑胀。真是他妈的见鬼,炒个股票挣钱也要懂这么多深奥道理吗? 九月初,刘源在几百只股票里突然发现一只沉寂良久的黑马——上海证券市场的“第一食品”,代码“600616”,无论他对比哪一种理论,这都是一匹黑马:布林线收缩后横盘整理已经有三个月;在指数已经跌下一百五十多的情况下,它居然还逆市上涨了几分钱;成交量有规律地收缩放大,这明有主力资金在其中运作;现在的价格距离历史最高价有十元的落差…… 总算该他刘源时来运转了! 十七块八毛三,刘源把所有的钱都打进去买了这只股票,它也真为他争脸,买入的当天就涨到十八块二毛九,扣除手续费,他当天就挣了四千块。 “我要是第二天把它卖了,那就好了!那时我真该卖了它!”刘源捏着空空的玻璃杯,一脸的懊丧。“我怎么就不知道‘见好就收’哩?” 十八块四毛五,这是刘源看见的最高价,然后“第一食品”这只大黑马就掉头直下,第一天跌了几分钱,第二天又是几毛钱,第三天跌停,第四天跌停……六个交易日它狂跌到十三块五,刘源被深套;就在刘源准备斩仓割肉时,它又开始一步一蹭地上涨。它就象一只懂得刘源心思的猫,当他要卖掉它时,它就给他希望,当他心中燃起希望时,它就轻轻地浇上一碗凉水。 九月十六日,就是上个星期三,猫终于露出它的狰狞面目,上午九二十七分开出第一笔成交价格——跌停!堆积在跌停价上的卖单有七千多手,九三十一分卖单接近十五万手,这是整整一千五百万股,占流通股本总数的三分之一;十七日继续跌停;十八日跌停……十七日和十八日股市指数也在大跌,到周五收盘时,上海指数已经跌破一千零五十,当日跌停股票有两百多只,市场一片鬼哭狼嚎…… 今天上午开盘,“第一食品”还是跌停,上证指数快速下落,逼近一千大关! 十一时,“第一食品”奇迹般地打开跌停,刘源没有丝毫迟疑,赶紧下单卖出。他已经亏了接近十万块钱,可要是他不割肉卖出,谁知道他还会亏多少? 刘源买进时价格是十七块八毛,这个价钱是在天花板上;他卖出时是九块九,这个价是在地板上。 今天下午一半,指数成功地实现“V”型反转,证券公司里少数几个一直持币观望的老手终于下手了,他们开始疯狂地买进;而刘源和那些刚刚才庆幸自己逃脱生天的人,只能木呆呆地看着指数疯狂地上扬——表示下跌的绿色实体在飞快缩短,十几分钟内它就变成表示上涨的红色实体。 第一食品,这个曾经让刘源寄托了无数美好愿望的股票,在收市前十分钟,涨停。 在那家叶强街坊开的夜啤酒摊上,叶强和欧阳东连酒都没记得喝,只是傻楞楞地半张着嘴听刘源讲述过去三个月里他在股市上的经历。刘源得很简单,可那些简单的数字依然能够让两个听众体会到中间的曲折激荡,短短三个月刘源就在那里填埋进去十三四万哩!乖乖,那才是个吞噬金钱的地方,它和硝烟弥漫的战场可真没什么两样。 已经醺醺然颇有几分酒意的叶强扭着大舌头,大声嚷嚷着让老板再端来一份盐水煮毛豆和一份炒田螺,还让店里的伙计去街角的烧烤摊上烤几十串牛羊肉,顺便再给他们买半件啤酒。他虽不善饮,可老朋友陡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他不能不为此喝上两杯,何况欧阳东和刘源都是喝酒的老手,这家店不多的存货都让他们给捣腾光了。 “刘哥,你下一步准备做什么?还要接着炒股?” 刘源握着啤酒杯出了半天神,才黯然道:“不了,再也不炒了。那不是象我这样的人厮混的地。”股市里有句话,叫“十炒七赔二平一赚”,十个炒股的,七个赔钱两个持平一个赚钱,看来,他刘源不是那个“一”。现在他已经再没有当初的雄心壮志,也不再想着非要鼓捣出一片什么样的天地,股市给他的教训太深刻了。 可他还没想过自己今后干什么。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去想,他手里只剩下几万块钱,现在他连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一没手艺二没文化,年纪却一大把,还能干什么?欧阳东一句随口的话便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悲伤,要是当初没离婚,要是没去南方做那生意,要是没踏进股市…… 欧阳东显然也没想到这句话会让刘源如此伤感。除了两只爬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胡子拉茬衣冠不整的刘源更象个被剥去筋骨的老狗;记忆里那颗总是剃得光生溜青的大光头上也长出稀稀疏疏的短发;他素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腰杆再也撑不住庞大身躯,就那样吃力地佝偻在塑料椅中。 “就还没什么打算?”叶强手指哆嗦着撕开一包新买的香烟,递了一根给刘源,自己也上一支,又扭头转身给店老板和伙计们都发了一支。这早晚时间,啤酒摊早该打烊了,看在是街坊的份上,啤酒摊的老板才没有把他们这仨人给撵走。 刘源苦笑着摇摇头。 叶强打个酒嗝,喷着酒气使劲地摇摇头,让自己混浊的脑筋清醒一,这才道:“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哩。潘达寿那家伙……呃……他在这个区也有套房子,不过他自己没住,租给人家了,” 潘达寿就是当年和刘源欧阳东他们一起踢球的“潘老板”,前阵子他过来收房租,可巧地就碰见叶强,老熟人见面自然有一份欣喜光景,也是在这家啤酒店,潘老板提起一个事,刘源以前开的那家茶楼现在生意冷清得不行,半年多时间就换了三拨东家,可谁都没法支撑过去,现在又正在找下家哩。当时叶强也没把这当回事儿,权当笑话听了,还和潘老板相对着好一会唏嘘感叹。 “你刘胖子在时,那茶楼是怎么一番兴旺景象呀?句吹牛的话,去晚了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他看着刘源,伸出筷子拈起一叠卤猪肝,神神秘秘地声道,“怎么样,有心再去把那里包过来么?别人不行,你刘胖子一定行。” 这倒真是个主意。 刘源的目光一闪,立刻就黯淡下来。从租房子到装修,再到招揽人手,那茶楼是他一手办起来的,人际关系和环境再熟悉不过,他倒是有心力让它再红火起来,可是,接手茶楼的钱哩?钱从哪里来?办这事至少要三十万,要是房东省物探大队不愿意,还得准备一笔钱去上下打。几个必要的数目字在刘源脑海里一过,他就知道,叶强的事,难! 可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要是…… 刘源瞟了一眼欧阳东。要是东子肯帮扶他一把…… 桌面上一瞬间的寂静让叶强猛地清醒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这不是明摆着给人家东子找事吗?这可不是几百几千的事,是十几万几十万的大事,刘胖子如今已经是这番境地,欧阳东敢不敢再借他这么多钱?!欧阳东要是不愿意,刘源的脸该望哪里搁?自己夹在俩人中间,又该怎么处理这份关系?即便是欧阳东不情愿地应承下来,他又会怎样待自己?再,自己也知道,东子一直在攒钱买辆奥迪,那可是他眼馋了许久的东西。 叶强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叫你这么多嘴! “刘哥,你估摸着,接下七色草,要多少钱?” 这话让刘源和叶强同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眉宇间也舒展开来。 按刘源的估计,接下茶楼里各种摆设家当、规模地修葺一番的费用、余下的房租、员工第一个月的开支,林林总总加一起得四十万左右;考虑到茶楼现在的经营状况,这个价格还能降一些,不过也不会少于三十五万;现在还不清楚房东的意思,要是还得在省物探大队上下打,至少还要预备一两万——这笔钱倒不多,可总得先考虑到;另外,还得预备下三五万的现金,他们仨人谁也不知道现在那茶楼是个什么光景,要是缺这个少那个,还得马上就去买。 “四十五万,就尽够了。”刘源的脸色终于活泛起来,两腮也挂起两团兴奋的红晕。他手头还有九万多块,只要欧阳东能拿出三十五万来,他立刻就能把茶楼给盘下来。 欧阳东却面露难色。他手头也没有这么多钱。前一阵子钱顺从桐县老家打来一通电话,和他聊了个把钟头,他才从银行给舅舅转过去十五万扩大电脑游艺室的规模,现在手里也只有十几万。 刚刚燃起的火苗马上就熄灭了。 “不过,我有办法。”欧阳东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很晚了,“现在不行了,都半夜三过了,明天吧,一早我就给向冉打电话,先从他那里挪借二十万来;要是不成的话,我还能找别人借。” 刘源还似信非信地眨巴着眼睛时,叶强已经张罗给俩人的杯子里倒满啤酒。他知道向冉和欧阳东的关系,只要欧阳东开口,向冉是断断不会拒绝的;再,即便向冉那里一时拿不出这笔钱,东子还能去找陶然俱乐部借,他现在可是陶然俱乐部的第一主力,方赞昊那家伙多半还巴不得欧阳东找俱乐部借钱哩,这样才能更紧密地把欧阳东和陶然俱乐部拴在一起。 接手茶楼的经过远远比刘源他们想象的要轻松:老板生怕刘源半道上改主意,心甘情愿地打了个狠折,许多新添的物件甚至没上帐,权当送他;物探大队也没给他们设置什么障碍——刘源这个老顾客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哩,哪里还会刁难? 七色草茶楼再次回到刘源的手上。半年多的磨难让刘源更加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他一门心思全部放在茶楼的经营上,以前渐渐走散的老主顾听这事,纷纷前来捧场,这些人又带来新的主顾。很快地,茶楼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甚至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红火。 把钱交给刘源,欧阳东就回了莆阳,从九月二十七日到十月四日,七天里陶然队要踢两个主场一个客场,他只能等客场比赛回来,再抽时间来看刘源和他的茶楼了。 当他再一次回到省城时,刘源在茶楼的经理办公室里拿出一份合同:茶楼的股权刘源只占三成,欧阳东占七成;假如欧阳东不答应他这个条件,那他宁可再把茶楼打出去。现在可是有人上赶着要接这里哩。 在刘源的执意劝下,欧阳东最终还是在那份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第九章 在路上(七) 周三,陶然俱乐部有个商业活动,他们的一个赞助单位在离莆阳市区四十几公里外的团山脚下新开了一家宾馆,为了聚集人气打知名度,整个陶然队都被邀去参加开业典礼,闹腾了一下午,直到晚上九过,甄智晃才搭向冉的奥托车回到家。 这套位于慕春江畔翠竹园区一期的大房子最早是他女友去年按揭的,既然上个月两人已经扯了结婚证成为合法夫妻,又准备在年底把婚礼热热闹闹地办了,甄智晃就拿出积蓄一次性付清了房子的尾款,又找熟人介绍了一支装修队,花了个把月时间再次把它好生装潢一番。好几个打算把家也安在莆阳的队友都来他这里参观过,个个赞不绝口,都以后要比照着他家的装修和布置来;和他前楼后楼的向冉更是不等他这里装修结束,就拉着那装修队的福建老板去看他那套房子——能改就改,实在不能改,就敲了那堆垃圾重新来。 炒恒升指数把自己炒进派出所,他女人也着实被唬了一大跳,不过这几天她已经缓过气来,隔三叉五地就邀约几个女友来家里玩,打打牌赌东道什么的,有时也会在家里闹腾到很晚。甄智晃倒不太理会这些,打三块五块的麻将,输赢再大也不过几十百把块钱而已,这钱还是不放在他们两口眼里的。 甄智晃冲了个澡,穿着件宽宽松松的大T恤和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踢趿着拖鞋去厨房里给牌桌上每个人拿了一瓶饮料,又给自己拿了两瓶啤酒,一个人钻进客厅里,悠闲地看起电视。 现在,无论从哪方面来,甄智晃都很满意:房子、妻子、车子、票子,该有的他都有了,不但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好工作,身边还有好几个能上几句知心话的好朋友……他甄智晃知足了。 他燃起一支烟,美美地长长吸了一口,再舒服地一口气喷出去。他都憋了一天的烟瘾了。在队上,尤其是在袁仲智面前他可不敢抽烟,虽然那家伙当面不会你什么,可谁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样收拾你哩?周富通那笨蛋就栽过一次这样的大跟头,在第三次吸烟被袁仲智逮个正着后,立刻就被揪着耳朵拎到到操场上跑了二十圈。现在再没队员敢明目张胆地在基地里抽烟了。虽然今天袁仲智不在俱乐部,可还是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 灭掉这个烟头,甄智晃又抽出一支,这次他再没象刚才那么饿急急地一口吸去半支烟,而是慢慢地吸慢慢地吐,让烟劲渐渐地弥漫到全身,把周身的疲惫一个个地唤醒,再让它们在烟雾缭绕中缓缓地化去。 电视里真没什么好看的,真不知道现在电视台都在干什么,二三十个频道,就楞是找不出个好节目?他“啪”地关了电视,抓起茶几上的一张纸,继续寻思着婚礼上自己都该请哪些人。请柬已经发出五六十张了,现在的队友都请了,象彭山这样的好朋友也挨个寄了帖子,两年前一块儿在九园俱乐部踢球的齐明山张晓他们也在名单上,这些都是他的好朋友,漏过谁都不好交代……宁可他们不来哩,也不能让人家自己长短。 还有谁哩?甄智晃挠挠脑袋,又把名单从头到尾细细地梳理一遍,差不多了吧,应该没把谁漏掉的。 他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叫起来,的屏幕上显示,对方是一个很陌生的手机号码。 一定是打错了吧,甄智晃不想接这个电话。刚才他在酒桌上多喝了几杯葡萄酒,现在才觉得脑袋里晕晕沉沉地直想打瞌睡。 手机不依不饶地响着。 会是谁哩?他瞧瞧手机上的时间,都十过了,这时间还能是谁给自己打电话? “是甄智晃吗?……怎么这么久了才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一都不熟悉,可那人一开口就喊出他的名字,甄智晃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直到对方自报家门。“我是葛壮!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老江苏队的葛壮!” 一边含糊地和对方周旋着,甄智晃一边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叫“葛壮”的家伙。想起来了,这是自己五年前的队友,那时他还在踢甲A;不过,他和这个葛壮一都不熟,他现在连他的相貌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好象是个高高壮壮的家伙,还是那一年江苏队里的头号射手。不过他后来不也转会了么?怎么突然会想起来给自己打电话?他又是从哪里打听到自己电话号码的? 带着一脑门的问号,甄智晃和葛壮在电话里一通寒暄浑扯,直得两人都再找不出热乎劲和共同关心的事情,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葛壮在电话里道:“你现在有时间么?我想请你出来喝一杯,咱们好好叙叙旧。自打咱俩离开江苏队,就再没坐在一起好好喝一盅了。” 到正题了。甄智晃在肚子里暗笑一声,在江苏队咱们俩也没在一张桌子上喝过。嘴上却道:“你饶了我吧,我才灌了一肚子,走路都在咣咣当当响啦;回家屁股都还没沾板凳边哩——你找我,有什么事?要是叙旧,改天……”着着他惊疑一声,“你现在在哪里?” “当然是在莆阳,”葛壮在电话另一头顿了顿,听声气,甄智晃猜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其实,也不全是喝酒叙旧,还有儿事,想请你帮帮忙。” “……什么事?” “我现在在成都队做少年队的教练。你也知道,今年我们队成绩不是很理想,现在处境就更艰难。这个星期六咱们两家队伍要在莆阳踢场球,我来找你,看你这个陶然的当家后卫能不能卖我个薄面,帮我们渡过这个难关。”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甄智晃当时就想把电话挂了。开什么玩笑,这事情谁敢办?他甄智晃还要不要饭碗了?!不行!不过话到嘴边,他却留了个心眼。他站起来轻轻地掩上客厅的门,这才道: “什么薄面厚面的,只要你葛大哥一声话,我还能不听?”着话锋轻巧地一转,“咱们两家俱乐部的老总都同意了?只要我们俱乐部同意,我这里肯定没二话,你们想从我这里捣鼓进去几个都没问题。” 电话那头又没有了声气,半天才道:“好兄弟,我就不瞒你了。从上星期六晚上到现在,你们俱乐部的老总一直没吭气,既不办也没不办,把我们老总给急得……这才急慌慌地要我从成都飞来,看能不能从兄弟你这里掏好消息……兄弟,你就开个价吧,我们老总了,只要你开口,我们一定办到。” 这下轮到甄智晃没了声气。葛壮倒也知趣,在那头也没话,情等着他思量。 一场这样的比赛做球,能卖多少?去年行情是六十万,今年联赛比去年更火爆,卖个八十万没问题,可这场球让还是不让——这事通常都是俱乐部拿主意,他甄智晃还从来没单独干过哩;再,自己现在这状态再踢个两三年不成问题,要是为了一场比赛毁掉将来,合算么?可要是明年后年自己出事受伤哩,那不就得吃老本?再,万一俱乐部答应了做下这场球,现在自己拒绝葛壮,不是给自己找堵么?按惯例,自己先应承下这事,即便再后来俱乐部也应承下这事,葛壮他们也要付给自己一半的钱——至少是三分之一…… 真是伤脑筋呀! “葛大哥,”思忖半天甄智晃才总算有了个主意,这个主意能让他谁都不得罪,“我一个人可做不下这事,你还得去找两个人,问问他们的意思。只有这两人都同意了,你们才能是万无一失。要是他们不愿意,即便我答应了,结果也很难。” “谁?” “向冉和欧阳东,你得把他们的工作做通才能行。” 电话那头又是好一阵沉默。 “他们的手机都打不通。”葛壮长长叹了一口气,“兄弟,你要是不帮我一把,我可真是找不出谁还能帮我们了。看在咱们往年的情分上,你帮我们一把,我不会亏待你的。二十万?三十万?只要兄弟你开口,只要你帮我们拿下这一场,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 “葛大哥,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要是这俩人的工作做不通,我看没有陶然队上下没一个队员敢私下里接你们的活。” “……你和他们关系不是很铁吗?你帮我们去做做他们的工作,怎么样?” 铁?不错,和别人比,他和这俩人的关系是够铁,他能占住主力位置也有向冉的一份力,可现在这事他就不敢和这俩人。没听见葛壮叫苦吗?那俩人手机都不开机,这就是他们早就有主意了,两个队长都不开腔,自己去招惹这些事一定没好果子吃;而且,不定,这还是袁仲智事先打过招呼的……对,这绝对是上周六比赛后就离队的主教练袁仲智的安排。 一想清楚这事的关键,甄智晃再不敢淌这趟浑水,他匆忙找个理由挂上电话。 一直到半夜十二过,莆阳陶然队主教练袁仲智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基地。 四天前,队伍在长沙刚刚踢完比赛,他就把队伍交给两个助理,自己坐最快的一趟火车赶回老家南宁——从长沙飞南宁的航班只在周二周五才有,他只能坐火车回去,至于回去做什么,没人知道。 在这四天中,他只在周日晚上和方赞昊通过一次电话,内容也很简单:“老方,我家里有事,所有一切都等我回莆阳再吧。” 这叫什么事儿?方赞昊站在总经理办公室的窗户前,看着在楼下停车场里拎着旅行包走出俱乐部那辆蓝鸟车的袁仲智,心头那股火再也按捺不住,腾腾地向上窜。联赛就剩最后三轮,晋级的降级的都找上门来赖着不走了,这么个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他袁仲智不但扔下队伍跑回家去搂着老婆睡觉,还一走就是四天!就是回来了还居然这么不急不缓的,还有闲心和司机闲磕牙?! 可当拎着行李的袁仲智踏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登时楞住了。 “我在楼下看你的办公室亮着灯,就让王师把车直接开过来了。”几天不见,袁仲智就象换了一个人一般,平时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际现在变得乱糟糟的,俩眼也没有往日的风采,眼白上挂满蛛网般的殷红血丝;脸色灰扑扑的,似乎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连嘴唇上都干裂得起了角壳…… 一向最重仪表的袁仲智这是怎么了? “没事,离婚了。” “什么?!离……离婚?” 这平淡得就和白开水没什么分别的话,让方赞昊和闻讯过来的俩助理教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袁仲智咧着嘴苦笑了一下,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挥挥手拨拉开团团烟雾,舔舔干裂的嘴唇道:“不这个了。联赛就剩三轮,这两天俱乐部的客人一定不少,老方,你给我,现在是个什么情景?” 这个才是正事。 成都人派来的客三天前就来了莆阳,他们是为了保级,只要陶然答应周末让给他们三分,什么条件他们都答应;天津七星来了电话也来了人——他们是为了确保升A,只要下一轮陶然在主场放翻对手(踢平也行),八十万现金在赛后十二时里就转到陶然队指定的任何一个帐户上;郑州中原也来了个客,还是陶然队的熟人哩,董长江,他的目的和天津人一样;那个有晋级甲A机会的俱乐部派来一拨人,这几天就在莆阳市里四下乱蹿…… “一场都不让,都跟他们真刀真枪地打。”袁仲智拇指压着太阳穴思索良久,才一字一句慢慢地道,“而且,还要把这个风放出去,让大家都知道。” 方赞昊和两个助理教练面面相觑,都有发懵。这家伙不是因为离婚把脑子也闹迷糊了吧?这两场比赛不做球,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信不信不,单单眼前这几家俱乐部就全都得罪了;足球圈子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不认识谁啊?谁没个三灾六难的?今天不趁机结下人缘,等自己遭难时,谁还会帮扶你?!再,人家也不是让你空着手做好事,这些都是要比划人民币的!这可是送上门的钱啊。 眼前三个人的心思袁仲智也知道,但是不让球他也有他的道理。 “让成都宝通三分,他们也未必能保级,要是他们降级了,那我们势必得罪另外一支留在甲B里的俱乐部……至于天津七星或者另外两家,谁冲A成功对我们都没好处,要是因为我们偏心而留下一家,那一家还不把我们怨到死?!要是从利害关系来,我倒是宁可让另外两家晋级,——大家别忘记,去年今年来回四场比赛,我们陶然还没输给过天津人,可是对郑州中原或者另外一家俱乐部,我们充其量也就是个平手;何况,我们和郑州中原去年还结有梁子,要是他们留在甲B,以他们的人脉,明年更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钱不钱的我看倒不是大问题,多那少那我们既不会好多少,也不会坏多少——俱乐部截流后分到每个人手里的钱比胜场奖金多不了几个的。”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倒不是这两场我们不能让,可是考虑到明年的市场开发和全年的计划,这几场球确实不能让。要是让了,不定还有留下隐患。” 两个助理被他一大篇话得晕晕忽忽,方赞昊却从中听出几分门道,他在心里细细地一一审视过滤一遍,不禁拍着沙发扶手笑起来:“好,老袁,就按你的方法办,成都那边我这就回他们,大家凭真本事在比赛场上见个胜负。” 怎么没提下周和那支甲B联赛第二名的比赛怎么处理?他们不也在等着回话吗? 两个助理把方赞昊和袁仲智的话仔细一琢磨,渐渐也就品出味道来。 第九章 在路上(八) 队伍已经创造了俱乐部新的历史——过去五轮联赛三胜两平,可长沙三元队的主教练这几天还是吃不好睡不好,这也没法子,谁让他们现在的目标是冲击甲A哩,谁让他们现在比甲B第一名郑州中原少三分、比第二名天津七星少一分哩,谁让他们在主场客场都栽在著名的鱼腩队南京迪雷斯脚下哩? 归根结底,谁让他是长沙三元队的主教练哩?! 想着周末即将到来的客场比赛,他心里就一阵阵地发憷,莆阳陶然队是甲B著名的神经型球队,踢疯了,他们能把大连长风、青岛凤凰这样的甲A豪门打得人仰马翻,可要是低迷起来,立马就集体不在状态,遇见谁他们都敢输。这样的对手最让人难以琢磨,因为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发疯。而且,莆阳人民体育场也是一个地狱般的球场,那些莆阳球迷可以不歇气地闹腾上两三个时。他就闹不明白,这是甲A还是甲B啊?就算在甲A联赛里,场场爆满的球场好象也没几个呀。 他使劲*着有些发木的脸颊,无神地看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陶然队上一场主场迎战成都宝通的比赛录象。这录象他已经看了好几遍,也瞧出很多门道,句不客气的话,要论单个位置上的比拼,长沙三元绝对在莆阳陶然队之上,可陶然队里有个二十三号那样的突前前卫,这就足以抵消三元拥有的一切优势。他有身高,有速度,脚下活有时华丽得都快赶上那些巴西人了,机敏、灵活、视野开阔,体能还好,一场比赛最少会有二三十次以上超过二十米距离的带球突破,那个看来是负责盯防他的成都宝通队员拿他毫无办法,只有通过一次又一次地犯规来延迟他的进攻,最后,一张红牌让防守队员得到解脱,而那个二十三号仅仅是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坐在地上提提袜子就爬了起来;六分钟后,那个二十三号欧阳东一个毫无根据的直传,突然启动的两个陶然前锋就象两把尖刀一般撕开成都宝通的后防线…… 队里有谁能把这个二十三号盯死?只要盯死他,陶然队的战斗力就得狠狠地打个折扣! 可想来想去,主教练也没能在手底下的兵里找出一个合适的人选。难道也只能象成都宝通那样,专门派出两个人来“照顾”他?主教练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这个欧阳东居然左右脚都能盘带突破,陶然队是打哪里把一个这样的家伙给翻找出来的?!那些天天挥舞着钞票满世界找内援外援的甲A球队眼睛都瞎了,就不知道把这个欧阳东给买走?! 他要是在踢甲A,自己现在不就省心了! 主教练用食指和中指使劲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心里大声咒骂着不识货的甲A球队。 “对于这场比赛的战术,我就这么多了,”三元队主帅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这才继续道,“他们已经递过话来,中路和右路会给咱们留出空档,”他瞧瞧满屋子眉飞色舞的队员和教练组成员,再也忍不住打心眼里冒出来的高兴劲,“这一轮郑州中原客场对天津七星,无论他们谁输谁赢,或者踢平,咱们都能顺顺当当地升到甲B第二的位置,咱们就有了主动权。最后一场天津是客场咱们是主场,他们的对手是保级队伍咱们的对手却无所谓积分和排名,只要咱们再拿下这三分,大家就可以在长沙好好地庆祝一番了!明年,咱们也是甲A队伍了!” 队员们一个个嗷嗷地叫起来。甲A啊,国内最高级的联赛,起来就比现在的甲B风光,当然,还会有最高级的收入,那时踢一场球和现在的收入可就完全是两码事了;而且,成功晋级的话,光这个赛季的最后奖金就会翻上好几番! 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憧憬那个金光闪闪的时刻。 这是本赛季陶然队最后一个主场,也就是,从十一月初到明年三月份前,球迷们再也不可能看见他们心爱的球队在比赛场上纵横驰骋了。他们得遭受整整四个月无球可看无彩可喝的煎熬。当然,他们可以在电视里看德甲意甲西甲,也可以去看英超,可那些都是天远地远的外国佬们的比赛,哪里有看自己家乡球队比赛来得真实亲切。 比赛前一周,一个道消息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省城一家大型钢铁企业即将迈向全国市场,他们希望能够用足球作为他们的广告宣传载体,在与顺烟俱乐部谈判的同时,他们也和陶然俱乐部进行了接洽,希望能够整体收购两支俱乐部中的一支;据他们开出的价码极其诱人,陶然集团最高层已经多次开会讨论过这事,并且也有相当大的出售可能。 惶恐的莆阳球迷们一面愤怒地诅咒该死的陶然集团和那家吃饱了撑着的钢铁企业,一面联名上书请愿,俱乐部基地门口天天都聚集着百十号球迷,口口声声要把陶然俱乐部挽留在莆阳;有情绪激动的家伙甚至当众焚烧陶然队蓝色队旗队服,吓得向冉甄智晃他们这些把家安在莆阳的走训队员连家也不敢回,生怕出门被球迷截住一顿乱打,那才真叫冤枉哩。 伴随着球迷中的骚动,周末比赛的门票价格也在节节飚升,原本三十五块钱一张的甲票,现在球迷得掏出一百块,二十元一张的乙票卖七十,就连十元一张的丙票都要卖到四十大几。您不要?嫌贵?行,慢走,别后悔,下午您再来,再添十块都别想拿走! 星期六早晨出版的《慕春江日报》头版披露,所谓“省城钢铁企业收购陶然足球俱乐部”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是一群别有用心的黄牛党恶意造谣,现在,这伙黑心肠的家伙已经被我公安机关悉数捉拿归案,“望广大足球运动爱好者……千万不要上了坏人的当。”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这篇文章对走高的门票价格不但没起到遏止的作用,反而推波助澜,在比赛开始前二十分钟,一张甲票已经炒到一百八十元,而且,有行无市。 “要是咱们现在是甲A队伍,你这一张门票能卖多少钱?”坐在更衣室里的方总经理眼望着电视屏幕上人头攒动的画面,使劲巴咋着嘴,道,“一场又能卖出多少张票?一年十八个主场,还有足协杯……光想想,都教人流口水。” 听见这话的队员和教练们一起笑起来。 主裁判一声哨响,比赛开始。 对莆阳陶然来,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联赛,输赢都无关大局,胜了他们不会进军甲A,负了他们也不可能掉进乙级,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象一个职业球员那样,用他们的表现来对得起球迷们负出的高价门票钱。 可对长沙三元来水,这场比赛至关重要,属于非胜不可的场次。只有取胜,他们才能把晋级的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已经收到消息,天津七星和郑州中原赛前就达成默契,天津的那场球会以平局收场。嘿嘿,龟孙子们,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陶然队已经答应放水了!好,你们俩就平去吧,等比赛结束,让你们哭都哭不出来! 三元队的主教练坐在教练席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脸平淡的袁仲智一眼。袁仲智冲他头,也没什么,径直从场地边走回自己的座位。 电视台的摄影师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画面,导播毫不犹豫就把这一段放出去。赛前最热门的话题除了高企的门票,就是这场球是不是有猫腻,连中央电视台都派了记者专门来莆阳采访这场比赛,郑州电视台和天津电视台都买了这场比赛的实况直播权,要和天津那场同样重要的比赛同步播出的。 播音员浑厚的男中音在体育场上空回荡,不紧不慢地报出双方首发上场阵容,每念出一个陶然队员的名字,全场二万七千名球迷就会齐齐整整地拖长声气喊一声“加油”,而长沙三元的队员名字却淹没在喧天的锣鼓声中…… “……没有问题,上场队员和陶然公布的名单一模一样,队长是二十三号欧阳东,十七号甄智晃、九号冯展、十号特瑞克、三号劳舍尔,这些人都上了,”天津七星和郑州中原的俱乐部官员都在位置最好的看台上,紧张地把手里的陶然队出场名单和上场队员一一核对,一面把情况告诉千里之外的俱乐部头头们,“除了拉肚子的六号向冉,陶然队的主力基本上都在场上。” 陶然的进攻核心二十三号欧阳东上了?这样看来,莆阳人大概没欺哄自己,他们确实要和长沙三元死磕。可即便是这样,郑州中原和天津七星俩家俱乐部仍然不放心,“你要仔细地看清楚,别弄错了号码和人,这事关系重大,你们可千万,千万,千万马虎不得。”我们不能责怪他们是如此的谨慎心,方赞昊给他们的答复本来就含含糊糊语焉不详,要是莆阳人临时变卦,那天津和郑州两家俱乐部的老总们不定就得跳楼。 分坐在球场两边的探子们掩着耳朵,希望能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听清楚上司的话。 “是,是是,好的,好的……要是有新的情况,我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您……是,看起来现在这边一切都正常,没什么异样……对,赛前陶然队里也没传出什么怪风,准备会上他们也要求队员认真对待这场比赛,我感觉……啊——球进了!” 探子们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让两个原本就提心吊胆的老总登时面如土色,老半天才缓过气:“怎么了?!怎么了?!谁进球了?!” “陶……陶然……陶然进球了!”因为激动,探子们的口音都变了腔调,磕磕巴巴地哆嗦了半天,才把一句话完整地出来。 陶然,进球了……两位老总如释重负。现在他们才发觉,就这么短短的几秒钟,他们那昂贵衬衣的前胸后背就被乍然冒出的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隔着数不清的人头,两人无言地互相望了一眼,眼神不但有欣慰和喜悦,也有着戒备和防范。 长沙三元队主教练的眼前蓦然一黑,几乎背过气去,开场才四分钟,赛前誓言旦旦放自己一马的陶然队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 这还有他妈的天理人心吗?! 面对着尾随而来的摄象机镜头,袁仲智畅快地笑着和欧阳东拥抱在一起。这是一次绝妙的配合:三个陶然队员面用精确的短传连续晃过四个防守队员,最后,由攻击的发起者欧阳东在禁区外补射破网,半躺在草地上的守门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足球从他指尖溜过去…… 一比零! 袁仲智没理会三元主教练那充满愤怒和质问的目光,只是对着遥遥望向自己的甄智晃与曾闯——他们俩才是这场球放水的执行者——头,计划不变,唯一要变的是:现在看来放一个球的计划行不通了,得放两个。 丢掉一个球的长沙三元队倾巢出动,按照赛前安排好的攻击路线,围着陶然队的中路和左边路一浪又一浪地猛攻。其实,患得患失的长沙三元队不知道,即便没有陶然队答应的放水,陶然队的左路也不可能守得住,并没多少比赛经验的曾闯根本无法抵挡三元队最强的一条边,他只是凭一股气才苦苦支撑着。前天晚上,袁仲智私下里告诉过他,即便放水,也不能放弃抵抗,一切都还要做得和真的一样。 他现在就完全是按照袁仲智那番话做的。要不是德国外援劳舍尔几次及时的补位,三元队至少能捞到两次不错的机会。勤奋的劳舍尔啊,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帮曾闯的倒忙啊,他好不容易才送给长沙三元的机会,就让你这么一脚给破坏了…… 要是问题仅仅出在劳舍尔身上,那也罢了,更大更严重的问题出在曾闯身上,他一次纯粹的破坏性大脚把足球恰恰踢到欧阳东脚下;欧阳东侧身用胸口把球顺到身前,然后跟上一步用脚尖轻轻一勾,将球挑过扑过来拦截的三元队员,现在,在欧阳东和对方球门之间只有两个防守队员了,其中一个还是守门员…… 完了!所有的三元人一起在心里哀鸣一声,那个中卫怎么可能抵挡住欧阳东,现在只能靠守门员了。 赢了!所有莆阳人都在第一时间做出这个判断。 欧阳东、冯展和特瑞克,三个人就象三个飞驰的箭头一般同时插向长沙三元的禁区,他们身后是好几个惊惶回奔的三元队员,要是再丢一个,这场球就不可能翻身了。 即使是戴着手套,三元的守门员还是能觉察出他两手手心里全是冷森森的汗水,他猫着腰,紧张地轻微挪动着脚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三个快速靠近的蓝色人影。他面对的是三个前锋啊,现在带球的那个陶然队长还是国家队的;他好象还不是国家队的主力,可刚才他在禁区前十几码处晃翻自己的队友那几下子太花哨了,这样的人在国家队居然还不是主力?不可能吧,凭他那两下子,大概去欧洲南美踢踢都不会成问题!那让人眼花缭乱的近乎反关节的摆腿动作自己好象只在电视里看外国人玩过,那几个玩这活儿的家伙可个个都是大腿粗的腕儿! 事后想起这事,守门员自己都很纳闷,那时间他一面心翼翼地应付三个虎视眈眈的陶然队前锋,一面还能有时间想这些杂七杂八鸡零狗碎的屁事,而且还有心思去发几声感慨。“我那时要是能象你一样摔在草丛里该有多好!”他悲伤地对中卫道,语气里没带着丝毫的调侃,“你不知道,那时我紧张得都快尿裤子了……” 三个前锋没有戏耍他,在他扑上去的一刹那,欧阳东巧妙地用外脚背把球磕给冯展,冯展迎球就是一脚! 二比零! 这一次袁仲智没有再站起身跑去和队员们拥抱庆祝,他抱着肘静静地坐在教练席上,既不理会面如死灰的三元主教练那冷冰冰的怨毒目光,也不理会曾闯和甄智晃迷惘疑惑的询问,只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秘笑容。 千里之外的天津比赛场上,两队队员马上就从替补席上队友的手势里了解到莆阳这边的一切。 二比零了?这样就好了,现在可以放心地踢一场默契球,再不用象刚才踢了。刚才那样比踢真正的比赛还累,不但要时时刻刻防着对手突施冷箭,还要不断提醒自己别做出过头的动作激怒对方,还得不让观众和媒体看不出来这是一场默契球!哎,踢假球也累人啊! 三元队的主教练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更衣室的。 零比三!才四十五分钟啊,零比三!零比三啊! 更衣室里没一个人话,这个比分让每个人都懵了。不是已经和陶然队好了么,不是这场比赛他们会放水的吗?怎么上半场他们就进了三个?下半场怎么办,他们还会放水吗?要是不放了,那三个球怎么追回来? 主教练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直到助理提醒他下半场就快开始了,他才铁青着脸,紧咬着牙关迸出几个字:“废了他!” 可惜下半场陶然队压根儿就没让欧阳东上场,他已经洗过澡换了身平日里的队服坐在替补席上,悠悠然地跷着腿观看比赛哩。队长的袖标戴在甄智晃手臂上。 拼了老命的长沙三元下半场只进了两个球,到底也没能把这场比赛翻转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好放他们过关吗,你怎么就不约束下欧阳东?”方赞昊真不知道该怎么袁仲智,做人的是他,做鬼的也是他,现在自己怎么好和三元俱乐部的总经理交代解释哟! 袁仲智一脸苦笑。 这事还能怨谁?有三元队那么傻的主教练吗,把陶然让球放水的事情在赛前预备会上一锅儿端出来,让每一个队员都心生懈怠?再,联赛踢到现在这个时间,谁敢大模大样地公开卖球啊,放他一个队,就得得罪两家俱乐部,陶然和三元关系再好,也不可能背上这骂名吧! “象欧阳东这样不懂事的家伙就该重重地处理!一定要教他记住这个教训!”在朋友面前失掉面子的方赞昊气急败坏地道。 这样没水平的话让袁仲智笑起来:“行,你去处理他吧。反正上赶着要他的俱乐部多的是,也许不止卖人民币,还能卖外汇哩。你要是这会子给尤盛打个电话,指不定过俩月他就真能在欧洲哪个国把欧阳东给卖了。” 三元俱乐部的总经理倒比他们的主教练明事理,一都没埋怨方赞昊。这事确实不怪陶然,谁教那个主教练自以为是哩,这样的默契球居然就敢在准备会上大张旗鼓地宣扬。 那年的甲B联赛结束时,长沙三元还是如愿地以甲B第二名身份晋级甲A,天津七星倒在一个保级队的主场裁判身上,以一分之差屈居甲B第三。他们只能把进军甲A的希望寄托在明年,希望明年,他们的运气再也不会象今年这样差。 第九章 在路上(九) 漫长的赛季结束了,年初时口口声声叫喊着“冲A”的莆阳陶然俱乐部,最终也只是获得甲B联赛第六。 甄智晃婚礼后的第二天,辛苦了整整八个月的队员们就象炸窝的群鸟一样四散而去,第三天,陶然基地四号楼里就只剩下欧阳东一个人。这倒不是他不想走,只是因为前几天俱乐部告诉他,国家队在赛季结束后会有一次十四天的集训,他的名字可能会出现在大名单上,因此他不得不继续留在莆阳等消息。 三十五人的大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 昨天下午俱乐部没有接到足协的传真,他就已经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可是他心底里还存有一丝侥幸——这也许是足协的工作人员疏忽了哩。今天的《慕春江日报》体育版上详细开列了新一届国家集训队的大名单,甲B十八家俱乐部几百个球员只有三人入选,除了昔日的足坛霸主辽宁队有两人外,只有郑州中原的一个前锋。 欧阳东颓丧地把看了好几遍的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这个赛季算是结束了。 袁仲智走进欧阳东房间时,欧阳东正没精打采地坐在床边,唆着嘴唇默默地想心事。 “还不回家,想在莆阳过年哩?”袁仲智笑着问道,目光敏锐地看见废纸蒌中的那团皱巴巴的报纸,那篇文章他刚才也看过。作为主教练,他知道欧阳东现在想些什么,不过,有些话他还不能明,得顺着欧阳东的毛慢慢地捋。“车票订好没有?” “准备下午去省城,就从那里赶火车回去。”既然国家队没有召唤自己,欧阳东就准备先在省城盘桓两三天,然后直接就从省城坐火车回去。至于六周的长假期,他还想好该怎么过,倒是有几个爱玩的队友在邀他一块儿去东南亚玩几天,他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只到时再看。 “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也好。下个赛季球队的目标已经定下来了,还是要冲A。” 还是冲A?欧阳东在心里一哂,不过这一定是陶然集团定的指标,俱乐部大概不会还那么疯狂了吧。 “今年咱们也就差几分,要是赛季中段没丢掉那么多分,我们晋级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是么?这么来,自己是不是也要为队伍没有晋级担责任,就是因为他的低迷才造成队伍连续失分吧。欧阳东笑望着袁仲智,虽然没什么,可他眼神里分明就带着几分嘲笑和怨气。接下来,是不是该把自己这个队长好好洗涮一把?让欧阳东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是,他现在倒是希望袁仲智能把责任搁他头上。 可让他失望的是,袁仲智没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他只是随意地调侃几句甄智晃那场婚礼上令人发笑的细节——激动的新郎倌被哄闹着用普通话朗诵结婚证书时,居然结巴地差没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还有向冉,喝酒喝得太多,醉得居然倒在卫生间里,人们寻到他时他居然躺在冰冷的地板砖上呼呼大睡…… 主教练这个时候来找自己,难道就是为了那个婚礼? 在基地食堂吃罢中午饭,欧阳东就提着一大一两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旅行包上路了,大的那个里面装着他为舅舅一家人买的各式礼物,包里装着他自己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两三本他最喜欢看的书。虽然队友都已经离开,可基地并不比平日里冷清多少,预备队、青年队和少年队都还在照常训练——要到春节前他们才会放假。 已经是晚秋了,即便俱乐部的工人再精心保养维护,草皮依然无法阻挡季节的变化,绿油油的草坪开始枯萎发黄,好些地方已经露出泛白的暗斑,谁都没办法阻止大自然的力量,工人们只能徒劳地洒水松土,期望能够让枯萎的绿意能够维持得更长久一些。 “他走了?你和他谈得怎么样?”方赞昊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抱着一个被他当做茶杯的玻璃罐头瓶,悠闲地把身子在转椅里摇来摇去。虽然没有完成集团公司预期的目标,不过上头对这一年俱乐部的工作还是非常满意;虽然俱乐部还不具备造血功能,可与陶然俱乐部相关的产品销售还是让集团公司财务部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起码俱乐部不是一个纯粹的烧钱机器了。最重要的是,仅仅两年时间,向来专注于白酒行业的陶然集团迅速扩张成一个横跨家电、电子、工程机械、餐饮旅游等六七个行业的大型公司,仅仅是完全控股的分公司就有十余家,不能不承认,这些成就里有陶然足球俱乐部一份功劳。 袁仲智用一声鼻音表示自己听见了,不过,他没有马上回答,直到坐在围在茶色玻璃大茶几的一圈皮沙发里,他也没有回答方赞昊的问题。 “怎么,你没和他谈起明年合同的事情?”方赞昊倒不是很着急。放假了,他们有大把的时间来处理各种事情。他走过来顺给袁仲智一支烟,坐到他对面。 袁仲智摇了摇头。 “我没和他。看来,这次没能再入选国家队,很有打击他,”那张揉成一团的报纸又在袁仲智脑海里掠过,“而且,我不心还错一句话,”欧阳东带着挑衅的眼神又在他面前划过,要是他接着那个话题下去,再提合同什么的,欧阳东未必就不会借题发挥,所以他只好谈起前两天那场婚礼,可欧阳东由始至终都没发表什么看法,这就让他很为难。最后他只好找个借口告辞。 就这?方赞昊忍不住都想揶揄袁仲智两句。这算个什么屁事啊,那大名单他也看过,整个甲B也才三个队员入选,欧阳东在陶然队里再算根葱,可在国家队教练组眼里他依然狗屁不是;在莆阳市,甚至莆阳地区,东子也算是个公众人物,可换到百里之外的省城,他方赞昊敢打包票,知道“欧阳东”这三个字的人绝对没几个。甲B就是甲B! “行了行了,老袁,我看你就别为这事操心了,咱们还是得好好议议这次出国选外援的事。这事才是正经。明年冲A,我可是在集团公司老总面前立下军令状的,所以外援内援都马虎不得。” 明年的联赛怎么打,袁仲智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从一切为了晋级的角度出发,足协杯是必然要放弃的;为了更好地发挥欧阳东的核心作用,在位置上和欧阳东重叠并且对此心怀怨怼的乌拉圭外援克泽得换掉,他腾出的外援名额正好可以用来找个攻守平衡的外援,要是还能找一个象劳舍尔这样敬业的球员,那是再好不过了;守门员也必须换,一个赛季由于他的失误,陶然队至少输掉四场不该输的比赛——可惜两个替补门将还不如他,后备队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这是当务之急,要抓紧时间和可能上转会榜的守门员联系…… 要商量合计的事情太多了。 “明年就踢四三三,更准确地,是四三一二,这样既具观赏性,又富有攻击性,只要东子能保证现在的状态,冲A的难度倒不是太大。关键是还要找一个能进球的家伙,作为前锋,特瑞克的射门效率还是不够,还得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 行!反正几天后方赞昊就要带一个助理去乌拉圭,袁仲智也要去欧洲,两条腿走路,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球员吧。而且,等国内转会市场开放,还有二三百号球员挂牌子出售哩,从这里面捞出个宝贝蛋也不定哩! 按欧阳东的计划,他确实是想在省城停留两天。刘源那里他要去看看,再怎么茶楼也是两人合开的,就他和刘胖子关系好,他这个甩手老板总是不去也不大好;叶强那里也要去走走,赛季结束就又是他拾起经纪人身份的时候,来参加甄智晃婚礼时,叶强就私下里告诉他和向冉,有好几家俱乐部已经找上门,其中不乏甲A的俱乐部,条件也不错,最起码比呆在陶然好些;还有殷老师家…… 可一肚子心思的欧阳东现在哪里都不想去。回到家,他又正好碰见那两个在商场里上班的女房客邀约了休班的同事打麻将,麻将声和嘻嘻哈哈的喧闹吵得他不得安宁,而且,那些女人对他这个房东冷漠的表情和愤怒的眼神毫不在意,甚至还悄悄地背着他议论什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愤怒的欧阳东几乎想掀了桌子叫她们一个个通通滚蛋! 可他不能这样做!他所受过的教育禁止他做出这样失礼的举动,可他心里那股火苗就象被油泼一般熊熊地燃烧,而且越来越炽热。他能预感到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爆发的边缘。他太想摔什么东西打烂什么东西了,或者在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正是某种程度破坏来作为一种宣泄吧。 最终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只是拎起自己的行李面色铁青地走了,临走时,把铁门掼得哐啷一声。 火车站熙熙攘攘的涌动人潮也让欧阳东烦闷。他连价钱也懒得和那个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票贩子讲,就用高出平日价格一百块的价钱买了一张当晚的卧铺,又交了二十块的茶水钱,在火车站专门辟出的茶室候车厅里找了一个座,一面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着书,一面焦急地等待发车时间。 时间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当它需要被打发时,它就会马上变得无比难熬。 欧阳东现在就在忍受着这种煎熬,眼睛虽然停留在书的字里行间,可他的心思却一直在别处。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自己如此焦躁不安的?肯定不是那几个女房客,以前他也遇见过她们邀约朋友来聚会的,他和她们一直都是相安无事的;也不会是因为甄智晃昨天神秘地打个电话,那个漂亮的女伴娘对他很有意思;那又是为什么? 那就只能有一样事情,国家队! 大名单里没有他,这教他无比沮丧。首先,成为国家队的一员是社会对他工作——现在他已经被踢足球视为自己的职业——的承认,既是对他工作能力的承认,也是对他工作成绩的肯定;其次,成为国家队的队员也是一种荣誉,一种荣耀,甚至是他已经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城市人的最有力的证明。至于成为一个国家队队员,他在物质上能够捞到多少好处,句实话,我们的东子还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对自己现在的收入和经济状况已经很满意了,真的,他甚至很少想到作为一个球队的绝对核心,他是不是也享受到了与之相应绝对的待遇。 在这里,我们不评价这个时候的欧阳东是否具备了加入国家队的水平,也不评价他加入国家队的出发是高尚还是不那么纯粹,不过,在这个时刻,我们欣喜地看见,欧阳东已经从“要我踢”上升到“我要踢”,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一次人生理想的蜕变,现在,他即将开始一次新的自我认识,新的对社会和生活的认识。 当欧阳东为他那破碎的希望而痛苦时,秦昭却在为残酷的现实而痛苦。 星期五中午,下了课她就赶回家,她知道,这个赛季已经结束了,欧阳东一定会在回老家之前来家里看望她母亲,她需要给自己创造个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学费丢失的事情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 星期五那天欧阳东没有来,星期六那天欧阳东也没有来,今天,一直到快吃晚饭了,欧阳东那高大瘦削的身影也没有出现,连殷老师都觉得很奇怪,往常周末,秦昭通常都会在子弟校外不远处那家快餐店干到很晚,这两天她是怎么了,不但没有去快餐店上班,反而神不守舍地呆在家里,哪里都没去,而且,已经向自己问过好几次,东子之前到底来过没有。 秦昭已经忍受不住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她趁母亲在厨房里为她忙碌时,悄悄给欧阳东打了几通电话,可他的手机一直关机…… 该死的欧阳东,你的手机为什么没有开机?! 那天晚上,秦昭一直在家里呆到很晚,直到她确认欧阳东不会来时,才自己还要赶回学校,第二天早上还有课。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秦昭是怕自己会忍不住把那件事告诉母亲才不得不离开家的。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她已经二十岁了,是个大人了,能够独立承担生活中的风风雨雨了,可要是妈妈细心地追问几句,她会把那事抖搂出来的。那事实在太大了,大得足以把她的肩膀压垮,可她不敢让饱尝艰辛的母亲和她分担,她太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会在一瞬间把她含辛茹苦的母亲击垮…… 她只能让自己去承受这无法承受的痛苦。 她知道,今天晚上,她又得面对那绵绵无尽的折磨,让泪水打湿自己的枕巾…… 好长时间以来,殷素娥都觉得女儿的言行举止怪怪的,这两天魂不守舍地呆在家里更让她奇怪,可女儿再怎么也是大人了,也应该“怪怪的”了,要是再没闹心事,她这个当妈的倒真的奇怪,何况,女儿长得是那么漂亮,难道不会有男孩子在身边没事献献殷勤? 而且,女儿现在也越来越懂事了。就象这回,她知道欧阳东就要回老家去,不但星期五就跑了回来,还特意买了两样精致的礼物让他捎回去。礼物大是一回事,难得的是女儿总算明白过来,东子再不顺她眼,也是这个家里最亲的人——就看东子前前后后对他们家的帮扶,女儿也该给东子声“谢谢”。 想着秦昭这两天那份着急劲,殷素娥一个人笑起来。幸好这俩家伙都是不是外人——在她心里,欧阳东就是这家里的人——不然,她还真会以为女儿喜欢上东子了。 不过,女儿要真是喜欢上东子而东子也喜欢女儿的话…… 在省城和刘源通过一次电话之后,欧阳东就关了手机,他已经拿定主意,这个假期不再开机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即便有要紧事,他在俱乐部留有舅舅家在桐县的电话,叶强刘源他们也知道这个电话。不过,他们都最好别和自己联系,自己现在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上一段时间,看看书,想想事。 他不知道,就在他回家的第三天,秦昭按照一一四查号台提供的电话号码,把电话打到陶然俱乐部,俱乐部的官员以“我们也不知道”为由,拒绝透露欧阳东留下的电话号码。这也不能怪陶然俱乐部,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转会市场最热闹的时间,每个俱乐部都在为下个赛季做着准备工作,挖墙角或者被人挖墙脚,在这个人人提心吊胆的时刻,一个不愿出自己身份的女子莫名其妙地要欧阳东的电话号码,不能不教那个接电话的人警惕:欧阳东,那可是俱乐部早早就贴上“非卖品”的家伙! 第九章 在路上(十) 十二月一日,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冬日苍白的太阳懒洋洋地把阳光撒下大地,人们该上班时上班,该下班时下班,该吃饭时吃饭,可莆阳电视台傍晚播出的一条体育新闻却象一声惊雷,无情地砸碎了许多球迷对新赛季的憧憬! “本台记者从陶然足球俱乐部获悉,今天上午,陶然足球队二十三号欧阳东正式向俱乐部提出转会申请,并在下午得到俱乐部同意……” 许多人当场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惊呆了! 在文化生活贫乏的莆阳,每个周末的足球比赛就是一项盛大的全社会参与的活动,陶然队的输赢胜败会牵动无数人的心,它给市民们平淡如水的日子增添无数的乐趣和聊天的话题。在这个新兴城市里,无论男女老少,谁都能数出那么一两个他们熟悉的球员,谁都能谈起几桩或真或假的关于陶然足球的奇闻逸事,更不要前年足协杯上两回合五比一淘汰大连长风那样的经典赛事——那可是球迷们百谈不厌的话题。现在,赛季才刚刚结束,就在人们还在回味着上个赛季里无数个精彩瞬间,憧憬着来年里陶然队会给他们什么样的惊喜时,球队的梁柱欧阳东就提出了转会申请?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提出转会申请?他怎么敢提出转会申请?! 无数人都不相信这条消息,同样身为本身籍贯的欧阳东怎么可能转会哩,莆阳就是他的家呀,离开了这片土地他就会象离开土地的大树一样,会枯萎、会沉沦、会迷失掉自我的;不!不会的,这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在瞎话糊弄人。一些心急的球迷已经在破口大骂欧阳东,是慕春江水养活了他,是陶然队培养了他,给了他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是莆阳球迷在他状态起伏时一心一意地鼓励他,人不能这样没有良心!好了,现在他有名气了,翅膀硬了,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就想把陶然队一脚揣了另觅高枝!这欧阳东是个他妈的什么东西!还有陶然俱乐部,也他妈的不是东西,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怎么就能这么随随便便地放就放哩!你就舍不得多掏钱留住他?即便要走,区区八十来万转会费,就把自己的宝贝疙瘩这么随意地给人?! 更多的球迷却在关心另外一件事情:接下来,还会有谁出现在转会名单上? 让大家放心的是,在大家耳熟能详的陶然主力阵容里,只有欧阳东提出了转会申请,剩下的全部是陌生的名字。这让心急如焚的球迷们总算了松了一口气。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想走就让他走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要走的留不住,该来的挡不住,少一个欧阳东,难道陶然就会降级?俱乐部自然会找别人填补上他的空缺,下赛季咱们球迷一样有精彩的足球看。 既然欧阳东铁了心要走,球迷们除了恶狠狠地吐口唾沫咒骂几句外,也实在没什么折,他们只能责怪陶然俱乐部一帮子官员教练是吃干饭的,这么屁大的事情也办不好:整整一个月时间,就楞没把欧阳东的新赛季合同签好;还有,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你就多给个十万二十万的工资奖金,难道会在你俱乐部的帐户上凿个窟窿?现在好了吧,教你这只铁公鸡舍不得多花那钱! 面对媒体和球迷的指责,方赞昊和袁仲智才真正是有苦不出。 向冉他们这拨主力球员的新赛季合同早就搞定了,可轮到欧阳东时,他的经纪人叶强却一再声称无法和欧阳东取得联系,一切事情都得等他从桐县休假回来才能定。俱乐部最初也没把这当回事,毕竟叶强也是袁仲智和向冉的经纪人,要是欧阳东有什么想法,叶强就是瞒别人,也再不会瞒着他们。何况,方赞昊自忖,俱乐部给欧阳东的条件也够优厚的,欧阳东怎么也不会拒绝一份这样的合同。 今天上午,当提前结束休假回到莆阳的欧阳东走进他办公室,直截了当地出要转会时,咱们的方总经理当时就傻了,他怔怔地盯着欧阳东瞧了足足一分半钟,没能出一句话。 “他为什么要转会?他想干什么?”方赞昊把桌上那张转会申请拍得啪啪响,气急败坏地问道,“他是不是想着自己是个角色了,用转会来找俱乐部要待遇?” 接到消息,正在上海和两个上了转会名单的球员磋商的袁仲智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搭最近一个航班急火火地赶回来。他在省城已经和叶强匆匆见过一面,从叶强那里也了解到一些情况。 “不是为了钱,是因为他想进国家队。”从叶强那里听闻欧阳东是因为这个提出转会,袁仲智便知道事情无法挽回。要是因为钱,陶然俱乐部也能给他提供一份与甲A球员一般的待遇,今年俱乐部底子厚实了许多,出得起这个钱——正在和陶然接触的那两个过气甲A大牌如果能屈尊来踢甲B,挣的钱比他们踢甲A只多不少,身为队长兼绝对主力的欧阳东当然不可能比他们差到哪里去。可惜,问题不是出在钱上。欧阳东想进国家队,而国家队教练组的眼光只会停留在甲A联赛里,在甲B中位列中游的陶然队怎么可能入那些大人物的法眼?连陶然俱乐部都难得被他们瞅上一眼,区区一个欧阳东,在他们眼里更是什么都不是。 袁仲智的话就象一记闷棍重重地敲在方赞昊脑门上。这是两天来的第二记闷棍了。他被噎得半天没吐出一句话,只是狠狠地大口大口喷着浑浊的烟雾。 “这么,再没法子挽回了?” “这个月十九号之前,要是能让欧阳东收回申请的话……” 这话了等于没! “东子……买家是谁?” “估计是武汉那家甲A俱乐部。前几天,他们的总经理和主教练都在省城。” 这一定是那个瘸子在背后捣鬼!方赞昊木着脸,咬着牙没吭声。现在还没时间去考虑那瘸子叶强,眼前的难题就有一大堆了:要是留不住欧阳东,马上就得再和乌拉圭方面联系克泽的新赛季租借事宜;欧阳东的转会费标价是八十多万,可谁都知道那是糊弄足协的,少了两百万谈都不用谈,欧阳东的合同上标的违约金就是两百万,这是底价;欧阳东的出走会不会造成连锁反应,这也是一个要考虑的事情,毕竟还有好几个主力没签合同…… 袁仲智也没话,他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欧阳东走了,新赛季的战术该怎么安排,人手该怎么样调配,是继续打富有进攻性的四三三阵型,还是改打四四二或者五三二;还有,下旬在北京召开的转会摘牌会上,队伍哪些位置上还需要补充加强…… 袁仲智确实没猜错,欧阳东的新东家就是武汉风雅,一家连续三年保级成功的保级专业户。 从前年十月的乙级联赛武汉总决赛开始,风雅对欧阳东这个初出茅庐的年青球员就一直给予高度关注,他们缺的就是他这样一个前场进攻组织者。可每当武汉风雅下定决心要买下这名天赋出众的年青球员时,他的身价总会比他们预想中的要高出一截,这高出的价钱就成为二者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同样,引进欧阳东,对风雅这样一家甲A下游球会来也存在着不可捉摸的风险,最初是因为他是一个从来没踢过几天球的业余球员,然后是因为他那火爆的脾气秉性,然后是他那飚升的身价…… 今年,武汉风雅又一次涉险保级成功,俱乐部终于痛下决心,即便花再大的价钱,也一定要引进欧阳东,哪怕买错了哩,也总比这样年年保级好,再怎么,买个球员也比花钱保级便宜吧? 可要是买对了哩?武汉人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欧阳东是如何凭着一己之力把九园那样的赔钱货拉进甲B的,大名鼎鼎的大连长风和青岛凤凰在莆阳也上演过阴沟里翻船的故事;还有,有了欧阳东的陶然和没有欧阳东的陶然简直就象是两只队,一支就象充满进攻性的苍鹰,而另外一支就象瑟瑟寒风中残喘的老牛…… 这些都是理由,可最重要的一条是,武汉风雅现在需要一个中前场的调度者,一个能让进攻流畅的组织者,而欧阳东,恰恰是这样一个球员;当然,他的相对低廉的转会价风雅也能够承受。 方赞昊猜错了,欧阳东的转会与叶强并无太大关系,他不是欧阳东转会的始作俑者。 在桐县老家的二十多天里,欧阳东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情,无论他在甲B赛场上表现得多么出色,国家队教练组也不可能关注他。他欧阳东是什么人?是一个从大山里靠读书考大学才走进城市的农家子,两年前还是个靠踢野球挣饭钱的失业大学生。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足球训练,没有进过体校,没有加入过任何级别的国家队,国家队里从教练到队员他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当然,现在他认识了好些,可那也是因为国家足协给省足协面子,临时找个本省籍球员来凑热闹的。 可那趟国家队十日游把欧阳东的心给彻底闹腾起来了。 他知道,现在的陶然俱乐部不可能在他成为国家队一员的事上帮什么忙,除了莆阳本地的报纸和电视,即便在百把公里外的省城里,都没多少人关心莆阳足球,更不要那些全国性的媒体了。人们的目光全部在追随着国家队,追随着甲A豪强,追随着那些驰骋在甲A赛场上的明星们。可要进国家队,就得先让自己的名字不断地出现在国家队教练们的眼前呀。 要想进国家队,先要进甲A!这是欧阳东得出的结论。 所以当叶强把陶然新赛季合同细节告诉他,同时告诉他武汉风雅又一次真诚地邀请他时,他毫不犹豫就回了省城,在叶强的陪同下和风雅俱乐部的老总及主教练碰了面。武汉人的至诚打动了他,更重要的是,曾经在国家队里有过一番蹉跎的风雅主教练很敏锐地觉察到欧阳东现在的心情,他立马就保证了欧阳东在球队里的主力位置,并且愿意把这一条也写进欧阳东的合同里。 “甲A甲B,一字之差,差距却是天上地下。我再多就没意思了,”年近六十的主教练操着一口浓浓的湖北口音,笑呵呵地道,“等你来了武汉,自己个慢慢体会吧。” “今年转会是摘牌制,东子去你们武汉,没太大问题吧?”作为朋友和经纪人,遇事一向心谨慎的叶强考虑得要周详得多,“要是在你们之前的俱乐部摘走东子该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哩。 风雅的总经理以前是北京那家甲A俱乐部的总经理,在足球圈里有着广泛的人脉和极好的口碑,实力平平的风雅年年作为降级大热门却年年成功保级,他功不可没。“按摘牌顺序我们排在第四名,排在咱们前面的俱乐部我都联系过了,他们几家都有各自的目标,再不会来捣乱的,何况我们准备第一轮就会把东子摘下来,省得后面那些不懂规矩的家伙横踩一脚。”他望望叶强,又看看欧阳东,拈着一块鱼肉撇着嘴摇摇头,“这鱼做得真是太次了,等东子月底来汉口报到,我请你们两位去大中华吃真正的武昌鱼。叶老师,你也得来,你要不来,等我们客场来省城踢顺烟时,我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折!” 一席话得在座的人都是一个莞尔。 叶强也没为总经理那最后一句话生气。 十二月中旬,陶然队的队员们陆陆续续都回了莆阳。他们一早就从报纸上看见欧阳东的名字上了转会名单,虽然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可大家也不愿意过多地议论此事,转会不转会的,那是人家欧阳东自己的事,留不留他,那是俱乐部的事,自己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好了。 毕竟欧阳东还没有转会,他现在还是陶然队的一员,每天他还是随大家训练,闲下时就在基地举重房里练练力量,或者在自己寝室里看看电视翻翻书,耐心地等待转会摘牌的那一天。 没有队友当着他的面什么,他也没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他转会的事,可欧阳东还是感到,自己的转会让他和队友之间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曾闯和强子他们这拨年轻队员再也很少往他那里跑,连向冉和甄智晃似乎也在故意躲着他,每天训练一结束,俩人就一溜烟开车回家,话也少和他;主教练袁仲智似乎没什么变化,该的该笑的笑该骂的骂,可方赞昊再没给他好脸色,每回见了他就象没看见一样,黑着脸就直通通地走过去。 日子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感到压抑,当那天欧阳东去新华书店转悠被人认出并遭到一通“叛徒”之类的辱骂后,欧阳东不得不向俱乐部请假。与其这样呆在莆阳,他还不如回省城憩几天,至少,在那里他还能抄着俩手逛逛街什么的,还不用担心会有人会当街把口水吐他身上。 俱乐部毫不犹豫就答应放他的假,甚至不需要欧阳东给出什么正当的理由。 现在好了,不用再象个影子一样生活在往日的队友中间,也不用再挨俱乐部那几个漂亮的公关姐的白眼,也不需要应对向冉甄智晃他们这些好朋友,欧阳东觉得自己应该轻松了。现在,只要再耐心地等上三四天,等转会摘牌会一结束,他就可以一脚迈进甲A,在中国最级的足球联赛里登场表演了。 真的轻松了?欧阳东马上就开始为另外一件事情操心。 他去武汉,他在省城的房子怎么办?!这总得找个人来帮他看管,那几个房客的租约就要到期了,可租约到期时他都在武汉风雅参加训练了,那时是续租给她们还是收回来,续租倒不麻烦,找个人收了租金存进他的银行户头就行;可要是她们不租了哩?他还得退人家的保证金,他那时总不可能专门为这事从武汉眼巴巴地飞回来吧? 叶强,或者殷老师,这是欧阳东首先想到的,本来刘源也是一个可靠的托付人,可欧阳东怕刘胖子踏进这房子触景生情什么的,就把他排除在外。再细想想,殷老师才是最合适的托付人,要是那几个房客不愿意续租,干脆就劝殷老师一家搬来这里住,反正自己这一去武汉,不知道几时才会再回到省城了,不定那时自己都已经三十好几了,那时,干脆就把这套房子权当礼物送给殷老师吧。 不过,现在还不是提这话的时候,只让她帮自己照看照看就好。 欧阳东看看手表,这都快八半了,今天去殷家实在太晚,明天去好了,反正明天是周末,殷老师一准在家的。他合上手里看了一多半的书,坐在藤椅里使劲地摇晃了几下已经有些酸涩的脖颈,是让这茶室帮自己在楼下去喊份快餐哩,还是自己出去找个地方吃? 哎,真是伤脑筋啊,每天的三顿饭都得想半天。 就在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时,手机嗡嗡地鸣叫起来。 一瞅电话的号码提示,欧阳东就乐了,这是刘源打来的。据前些天叶强,刘胖子最近正走桃花运,在自己的茶楼遇见一个股市上的熟人,一来二去地两人就粘乎在一起。叶强也没见过那女人,只是听常在茶楼盘桓的潘老板,那女的年纪比刘胖子还大,离异好些年了,有一个女儿在外省工作,很少回家。 难道,刘源今天晚上准备把他的女朋友带出来献宝? “喂,东子吧,你在哪里?……你赶紧来茶楼,这里有事,我拿不准……是急事!你得赶紧来一趟……老子让你赶紧来一趟,不是急事我找你干什么!快!”着话,那边刘胖子已经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欧阳东把手机捏在耳边发了半天怔,刘胖子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茶楼里能出什么事哩,就算真的出了事,他欧阳东去了个屁用! 不过欧阳东倒也没敢耽搁,掏了一张钞票搁在茶几上,连零钱也没等服务员找就急匆匆地走了。 第九章 在路上(十一) 这时间不早不晚的,刘源急吼吼地找自己做什么? 一直到走进茶楼,欧阳东也没想出刘源为什么会突然给自己打来个电话,而且,从刘胖子那不同往常的语气里,欧阳东觉得他一定是隐瞒了什么。会是什么哩?带着满脑子的疑问,他踏进灯火辉煌的茶楼大厅。 乍从大街上的瑟瑟寒风中走进大厅,一股空调所特有的干涩暖风就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浓郁的果茶香。大厅里几乎没有多少空位,每一张铺着镂空刺花桌布的圆桌旁都围着或多或少的客人,有人在和朋友或者熟人低低地悄语,有人手里捏着一把扑克在一心一意地思考,还有人就靠在打牌者身边,时不时地指一两句或者评价一两句;隔着用几大盆树景和竹编篱笆假作的屏风,另外一个厅堂里人就要多出许多,所有人把座椅朝着一个方向,专注地看着大屏幕电视里播放的一场比赛。 那是前几天半夜里直播的一场欧洲冠军杯比赛,意大利的尤文图斯对西班牙的瓦伦西亚。 “东子!” 站在大厅入口略一张望,欧阳东就知道刘源并不在大堂里,他正想找个服务员问问,正和两个朋友聊得起劲的潘达寿偶然一抬头,就看见四处逡巡的欧阳东,一口就叫住他。 “听你要转会去外省了?”潘老板只和他寒暄了几句,就把话题扯到欧阳东的转会上,显然,他已经从叶强或者刘源处知道了欧阳东的近况。他一脸的惋惜,一个劲摇头,“武汉那地方有什么好的,你怎么不来省城哩,顺烟也是甲A队伍啊,再哩,咱们这一帮老朋友都在这里,你一个人跑去那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要死的地方做什么?” 欧阳东只是笑,也没话。为什么去武汉,似乎不需要向潘达寿解释吧。 “以后我们这些老朋友想见你可就难了,”他握着欧阳东的手,就把他向两个朋友引见,“你们不认识他吧?这就是以前我们‘七色草’足球队的主力前锋——欧阳东,”看那两人一脸迷茫的礼貌笑容,便有几分急,“前两年的‘九园’足球队听过没有,就是后来把甲B资格卖给顺烟的那家俱乐部?” 那两人对这事倒是有印象,纷纷头。 “他也是九园的主力,”潘达寿拍着欧阳东的肩头,骄傲得不得了,“那球踢得才叫一个漂亮,那年九园冲甲,他可是出了不少力气……可惜后来的顺烟不识货,三十万就把他给卖去莆阳了!你们俩家伙都是不喜欢足球的,和你们这些也是白搭!不过,咱们省最近几年唯一一个进了国家足球队的,就是他!” 那两人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虽然他们不喜欢看球,可这事在茶楼里听人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有个国家队队员曾经在这个茶楼自办的业余足球队里踢过一个夏天的球,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上去精精神神的高瘦青年就是那个进了国家队的家伙。不过,这青年看着倒是蛮谦虚的,一脸平和的笑容。 “潘哥,你看见刘源了么?他突然让我过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刘胖子?刚才还看见他在这里转哩,一转眼工夫就不知道他溜达到哪里去了。”潘老板撒开欧阳东的手,四下里张望着,突然指着那帮看比赛的人丛中一个圆圆光光的大脑袋叫道,“那不是他么!” 看着刘源引着欧阳东走进经理办公室,潘老板无声地叹口气,换过一副坦然的笑容坐下来。 “老潘,这年轻人和刘胖子是什么关系?看模样,他们很熟悉啊。”隔壁桌上一个一直看着他们的客人好奇地问道,周围好几拨人也同样关心这事,都停了话头在听。 “欧阳东——就是那年轻人——也是这茶楼的老板,他和刘胖子合伙开的这地方,一人出了一半的钱。”到这事,潘达寿脸上笑容便有几分不自然。今年年初刘源才离婚时,也曾为了钱的事求到他,他找了个由头推掉了;刘源从南方回来后,他也在街头远远看见过刘源两次,可他认为一个已经落魄的朋友不值得再相往来,就没上前打招呼……哪想到流年不顺倒霉到家的刘胖子居然又东山再起了,这不能不教他有几分惭愧和内疚,当然,还有几分嫉妒,自己怎么就没有一个象欧阳东这样雪里送炭的朋友哩? 让欧阳东奇怪的是,在电话里急得口吐脏话的刘源现在却没再话,也没把他领进办公室,而是引着他径直走向茶楼二楼。欧阳东极少进到茶楼二楼,他只记得二楼上是几个大不一的包间,当然,包间里各种服务的价钱也是远远超过楼下的大厅。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刘源准备给自己引荐什么人么? “刘哥,我已经答应严总的,一准去武汉,这个时候突然告诉别人不去了,那可不太好吧。”欧阳东已经认定,刘源把这事做得如此神秘,多半和自己的转会有关,只是他拿不准到底是顺烟对自己有意思,还是陶然准备下血本把自己强留下,或者还有别的俱乐部也要横叉一杠子吧。他得把话先在前头,免得到时让刘源不好下台。可欧阳东心里也纳闷,要是与转会有关的话,本该操持这事的叶强怎么事前就没想起和自己打个招呼? 二楼过道里静悄悄的,只在走廊两头各站在一个服务员,昏黄的灯光照在雪白的墙壁和草绿色化纤地毯上,给人一种不自然的幽静的感觉。一脸漠然的刘源根本就没理会那两个女服务员的问好,只引着欧阳东,直接推开走廊尽头一个包间的门走进去。 “哟,又是你呀,刘胖子,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这样闯进来?!有事呀?”包房里一个男人显然有些恼怒和不耐烦,一口夹杂着地方土音的普通话听得欧阳东直皱眉头。 刘源头,也不话,只是望门边挪动一下,给欧阳东闪出空挡,好让他把包间里的情况看个清楚。 昏暗的包间里摆着一长两短半圈沙发,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和一个短头发的年轻女人搂抱做一团,挤在长沙发里,正对门的单人沙发里胡乱堆叠着两件翻毛皮大衣,一个和那青年人差不多装束也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坐在另外一张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正在和一个低眉垂首的红衣女子着什么话。 这有什么好看的! 欧阳东都快让刘源这一手给气乐了。他在电话里急吼吼地让自己赶来茶楼,就让自己来看这些?这和他欧阳东有个屁相干啊!那俩男的他一个都不认识,那画着浓妆的女子他也从来没见过,还有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人,他也没见过,虽然那女子侧面看上去很象秦昭。 ……秦昭? ——秦昭! 一瞬间,欧阳东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部,人也一下变得晕晕乎乎,张惶、震惊、恼怒,还有羞愧,诸般感受就象被磁铁吸引的铁渣一般在他心里交错纷杂,脑袋里就象塞进一台电动剃须刀,嗡嗡直响。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都做了什么…… 那个坐在沙发扶手上的男青年猛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欧阳东的胳膊,嘴里嚷嚷着不干不净的话。 眼睛里突突冒着怒火的欧阳东一拳就把他砸得跪爬在墙角直哼哼。 另外一个青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得半天没话。等他反应过来,呀呀地嚎叫着扑过来时,因为愤怒和羞愧而脸涨得通红的欧阳东一拳就把他打得仰倒在玻璃茶几上,茶几上摆放的茶壶茶杯还有几碟子瓜果心随着破碎的玻璃,散落得满地都是…… 包间里这么大的动静,那两个女服务员便一路跑着过来看,可她们马上就让眼前的一切更惊呆了:自己的老板就象泥塑一样站在门边张着嘴发楞,刚才他带上来的那个年青男人正红着俩眼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对望着——旁边沙发里还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可那女人的脸色苍白得就象一张纸;原本在这个包房里的两位客人,一个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呜呜地哭嚎着,鼻子嘴里全是血,另外一个可怜地爬在墙角,鼻涕口水眼泪在脸上糊成一片…… 一个女服务员乍着胆子问了一句:“这……这……这是怎么了!” 刘源还没发话,欧阳东已经扭脸吼了一句:“滚!” 两个服务员立刻就让他一脸的凶相给吓得跑得远远的。 脑袋里乱成一团麻的欧阳东就坐在刘源办公室里的沙发里,气得嘴唇都直哆嗦,他可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秦昭,真没想到秦昭会……会……会…… 她怎么就会…… 是她妈妈短她吃了,还是短她喝了?殷老师那么善良节俭的一个人,怎么就会生养下秦昭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女儿,这事要是传出去,殷老师还能做人吗?!这没心肝的东西,她难道就不知道,殷老师为了让她好生读书,吃的是什么样的苦!受的什么样的罪! 看着面前站的秦昭,欧阳东恨得咬牙切齿! 他想起殷老师为了这个女儿含辛茹苦的操持煎熬,就忍不住泪水盈眶! 殷老师每每提及秦昭时,那是怎么样一副幸福满足的神情呀!再看看眼前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她脸上怎么就会连一丝羞愧都没有哩?! “你……” 欧阳东指着秦昭,沙哑着嗓子只挤出一句话,就再也不下去,他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淌出来…… 一记重重的耳光劈头砸在秦昭脸上,她的身体踉跄了一下,马上就又站得笔直,冷冷地回视着欧阳东通红的两眼,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 “吧,你为什么这样做!” 秦昭昂着头,任随热乎乎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空洞的俩眼死死盯着雪白墙壁上的一个黑,一句话也没。 “东子,你出来一下,”刘源轻轻地敲敲门,把门隙开一条缝,在外面声地道。 欧阳东盯着默不作声的秦昭,咬着牙沉吟了一下,才拉开门走出来。他顺手就把门掩上,几步外的大厅里和刚才欧阳东进来时一样热闹而不很喧哗,很明显,这里的人们对楼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没等刘源开口,欧阳东便道:“刘哥,给你惹麻烦了!”他的话里却没丝毫的抱歉意思。 刘源摇摇头。这是什么话,他刘源也不是怕事的人!不过,刚才欧阳东揍那俩子时倒确确实实把他唬得半天开不起腔,他没想到欧阳东平日里文文静静的一个人,打起架来竟是这样心狠手辣,三拳两脚就让那两子倒在地板上直抽搐,老半天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他们,还在上面?!” 那两子刚才就滚蛋了,不过那女的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被骇迷糊了,现在正窝在那间没几样干净整齐摆设的包房里哭哩,没处可去的刘源随随便便打问了几句,就明白了这事的前后经过。秦昭这姑娘今天做的事太出格了,可他也怕正在气头上的欧阳东分不清轻重好歹,再对她下什么狠手,那日后自己恐怕都不好交代。他得赶紧过来瞧瞧。 “那女的是秦昭的同班同学,就是她引着秦昭出来、出来……”刘源也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他脑门上竟然有了一圈亮闪闪的汗珠子。 原来是这样!欧阳东腮帮子上的肌肉抽抽一下,虚着眼睛头,嘴角便向下挂起一抹冷笑。好!好极了!原来秦昭背后还有个挑唆的人! 刘源吓得赶紧道:“不,事情并不象你想的那样,事情是这样的……”他抹抹光头上密密的汗水,知道这事自己跟欧阳东撕掳不明白,只好急急地道,“有些事情她同学也没清楚,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自己去问问她同学。” 难道这事的背后还有什么事情? 欧阳东瞥了身边的办公室门一眼,又瞅一眼刘源,最终还是拿定主意。行,就听刘胖子的,去听听那个女的有什么话要! 他走出几步,看见刘源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来,就住了脚步,转身低低声音道:“刘哥,谢谢!” 刘源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眉毛挑了挑,嘴角抽了两下,搓着手微微头。欧阳东简简单单的“谢谢”两字,他能从中体会出很多东西,他想用一个笑容表达自己的理解,可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是笑的时候,何况他也笑不出来。 ——从秦昭和那两男一女走进茶楼时,刘源一眼就认出这姑娘,肥头大耳的刘源有个本事,只要是他见过两三面过两句话的人,时间过得再久他都能认得。他这两年见过秦昭不下十次,这话干脆做事利索的漂亮姑娘给他的印象挺深的,有段时间他甚至以为她和东子之间有什么瓜葛,毕竟他们曾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多;而且,他和欧阳东重逢的那一晚,他就看见是这姑娘和欧阳东走在一路。深更半夜的,要是没什么事,他俩那么亲密地散步是为什么?可今天晚上来的那两个男青年都不是什么好鸟,那和姚家老大腻味在一起的女的他一看就知道,更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他就闹不明白,秦昭这好人家的女儿怎么就和这样的人裹在一起!他借着散烟打招呼亲自跑去楼上包房里遛了一转,前脚后脚间,便听好几句不中听的邪话。又是那种事情!开门做生意的刘源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换了别人,见惯不怪的刘源才懒得生事哩,只要他们别闹腾到吵着别人就行,可现在这事已经牵扯到秦昭,牵扯到欧阳东!他不能不,也不敢不,不然,日后欧阳东知晓了天知道他会对自己怎么个看法! 在刘源心目中,欧阳东是他的朋友!最要好的朋友! 他可没料到欧阳东一怒之下会把那两子揍成那副模样!不过这更让他心中舒坦,他早就想收拾那两个不地道的子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瞧那两家伙让荷包里那钱给烧得那副狗屁模样! 打得好!要是再狠,那才更教他解气哩! 刘源一个人在楼下过道里胡思乱想,欧阳东已经找到哭哭啼啼的李茗夏。 李茗夏畏缩在沙发里,脸上的化妆品让自己的眼泪鼻涕糊作一团,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鬓也乱成一堆草,在她眼里,欧阳东就和凶徒一般,他的问话她连一都不敢隐瞒,欧阳东问什么,她就什么,除了偶尔因为抽噎而让一段顺溜的话变成两三段。 “前一阵子,我在一个吧廊里认识的姚……姚哥……姚鸿宾……他,他闷得慌,想出来耍耍,我,我就陪他去了金色山庄,在那里呆了三天。那,那时,他就,他就想找个雏儿玩玩……”李茗夏觑着欧阳东铁青的脸色,支支吾吾地道,“我就不认识那号人……” “我没时间来听你们这些混帐事情!”欧阳东恶狠狠地打断她的话,“秦昭!秦昭是怎么一回事?!” 秦昭的学费被偷给摸去了。她在相好的同学里转借,可同学都和她一样,都是没有收入的人,谁也没有那么多钱借给她,那可是好几千啊;秦昭课余时间全部都用来打工挣钱了,可这也远远不够呀……上个月底,学校出了通知,凡是十二月十九日前还没有缴齐学杂费的学生,学校一律要给他们的家长发催缴函,可秦昭的钱还差着四五千,她怕这事让她妈妈知道,就,就…… “……我们也是没办法呀,大哥,学费,学费我们得缴呀……” “够了!” 事情清楚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欧阳东牙关咬得喀吧响,他不明白,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秦昭就不肯和自己言一声,她的自尊心就那么重,宁可把自己……也不愿意让自己来帮忙她?!这钱对她来是个不得了的数,可她只要对自己一开口,连一个理由也不需要,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钱给她!可她为什么不找自己?! 女孩可笑的自尊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没有真的把自己给…… 欧阳东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让李茗夏一阵哆嗦,她可猜不到这个凶神下一步想做什么,一想到刚才姚鸿宾和他朋友满脸是血连站都站不直的模样,她就吓得打抖。 “你为什么还不滚?”女人的邋遢样让欧阳东一阵恶心。 “我……我……我想等秦昭……”李茗夏在欧阳东的目光下缩成一团,可她到底还是硬气地出这话。秦昭是她同学,也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只有她从来不嫌弃自己这个从边远山区里走出来的人,不但时常从家里给她带好吃食,还曾经大方地把她引到自己家里,骄傲地向母亲,自己是她大学里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那时李茗夏是多么感激秦昭呀,可今天自己却硬生生地把她望火坑里推,自己还是人吗…… 李茗夏又抽噎起来,这次是因为她善良的人性的觉醒。 自己对不起秦昭呀! 欧阳东已经不耐烦再听下去了,他现在脑袋里乱得就象一团麻,这种时候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他能处理得了的,他得赶紧去找刘源,让见多识广的刘胖子给他出个主意,再怎么,刘源也要比他清醒。 “这事好办。女人天生胆子,你先吓吓她,让她再不敢把这事向外言传,这就少了许多事;再给那女的甜头,塞住她的嘴,”刘源显然早就为欧阳东作了打算,欧阳东才一开口,刘胖子就把自己盘算了半天的想法合盘托出,“至于你妹妹,”他在这里用了一个含糊笼统的法,“只要她那同学不去,我想就不会有什么事。不就是差那学杂费嘛,我已经替你预备下了,回头你给她就是了。” “那两个王八蛋不会再生事吧?”这一层也是欧阳东顾忌的,要是他们把这事闹到秦昭的学校去……他简直不敢想象那时会是一副什么光景。 “他们敢?!”刘源大嘴一咧。省城南瓜市这一片他刘源刘胖子大也算个人物,黑白两道也认识不少人,两个毛都没长齐的楞子还能翻了天!何况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李茗夏是哪间学校的,那女人出来做这些事,不会傻得那么厉害把自己的真名实姓都抖落出来吧?全省城一二十所正牌子大学,十几万在校大学生,想找两个没名没姓的女学生,还不和大海里捞针一样…… 欧阳东边听边想,末了便头。行,就这样办! 他转身就回了楼上的包间。 “我是秦昭的哥哥,你既然是秦昭的好朋友,应该听过我吧?” 李茗夏两眼瞪得大大的,看着秦昭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哥哥。秦昭只隐约给她提起过,她家有一个熟人是职业足球运动员,现在就在莆阳陶然队当队长,可从来没和她起过有个哥哥。不过,现在欧阳东什么她都头。管他是秦昭的什么人哩,只要他不会象对那两个家伙一样对待她们就好了。 欧阳东在肚子里打了半天腹稿,最后还是决定直。 “我妹子的事情我以前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还不迟。我是踢球的,多的钱没有,让她舒舒服服过个十年八年的还是没太大问题。看见这茶楼了么?这就是我的。要是她愿意,明天这茶楼一半的股权就能属于她;城南还有一大套房子,过两年她毕业了,我就送她作大学毕业的礼物。要是她不愿意在这城市里呆下去,我这个月就要去武汉,她就可以和我一道去那里。换个地方,再没人会知道她是谁,也没人会知道今天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茗夏头,又赶紧摇摇头。她真没弄明白欧阳东在些什么,只是知道,眼前这个年青男人一定就是秦昭多次向她提起的那个人。她就闹不明白,为什么秦昭当初就不愿意找他借钱哩? “不明白?很简单。”欧阳东一脸冷笑,幽幽地道,“你可以把今天晚上的事情拿去学校里宣扬,不过那样做的后果你我都知道,你和秦昭谁都不会有好结果。”李茗夏的头摇得就象拨浪鼓一般,这样的事她怎么敢拿去学校里宣扬哩!可欧阳东也没理会她,只自顾自地下去,“你被学校开除了能干什么你自己心里一定清楚。要是我昭妹子被学校开除,换个地方一样能读书——只要能多缴上钱,哪里不能读书?即便她不想读书,或者自己想做生意闹腾闹腾,二三十万的本钱我还是能出得起。你明白了吗?” 李茗夏就象吃米的鸡一样,使劲地头。 “我看你本质也不坏,应该也是本分人家的女儿,出来做这些傻事也是一时的糊涂,我也不想太为难你。就凭你刚才硬挺着也要等昭的份上,我给你出个主意,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要是你读书有困难,看在昭份上,我也可以帮扶你一把。你吧,在学校里,你一个月要多少钱才行?” 李茗夏完全没想到这个男人一番话绕来绕去,最后竟然落在这个话题上,她都被他给傻了,迷迷糊糊中,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了些什么。 “行,就按你的,一个月三百块。我再给你添一百块钱,一个月给你四百,就在这间茶楼上挂帐。你要是有存折或者信用卡什么的,现在就把帐号给我,要是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刘源的名片递过去,“要么你每个月自己来这里一趟,就找他,他会按月把钱给你的;要么你去办个存折,然后把帐号告诉这个人,他一样会按月把钱给你转过去。” “我……我有卡的,不过,不过我忘记了帐号,”李茗夏嚅嗫着,“回头,回头我给他打电话吧。”这鬼地方她是再也不想来了。 “那行,你自己就先回去吧,昭今天晚上不回去了,要是星期天晚上你还没看见她,记得帮她请一两天假。”无论怎样,欧阳东还是不放心这个女人会不会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出去,最后还半是叮嘱半是威胁地了一句,“你最后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忘掉,不然,对你可一好处都没有!” 现在,他该好好想想怎么对待秦昭了。 第九章 在路上(十二) 现在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对待秦昭? 欧阳东坐在一地碎玻璃碴和瓷片的包房里,手指无意识地在短短的头发里慢慢划拉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姑娘才是今天晚上最大的麻烦,而且,他刚才怒不可遏时还给了她一记耳光…… 他已经留手了,可他也知道自己手脚上的力气。她该不会有什么吧? 这姑娘怎么就会干下这傻到家的事情?! 欧阳东清楚,他从来就对秦昭没多少好感,这大半是因为秦昭从来就没给他几分好颜色的缘故,一半是因为这家伙话太硌人;要不是因为她是殷老师的女儿,是殷老师一辈子的心血和希望,他才懒得搭理这个心高气傲且不明事理的家伙哩。可这事他还不能不管!在欧阳东这个孤儿心里,心地善良待人热诚的殷老师就象他母亲一样,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女儿走上歧路。他简直不能想象,要是有朝一日殷老师知道今晚的事,她会伤心成什么样…… 欧阳东就闹不明白,为什么凤凰窝里会飞出一只草鸡来? 这事该怎么样处理才好? 自己那一巴掌下去,一定在秦昭脸上留下了痕迹,学校是肯定不能回了,家也不能回,可她又能去哪里?自己那里也不行,更不能上宾馆饭店开房间……可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茶楼里吧,总得找出个地方让她呆上一晚上,好歹也要等脸上那几道手指印消褪才行。可这时节自己到哪里去给她找个清净地?叶强那里也不行!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秦昭以后还要做人…… 一脑门烦恼事的欧阳东牙关咬得喀吧响,俩拳头攥得指关节都泛白,恨不得再把那两个不是人的狗东西抓回来再揍一顿。 茶楼的两个服务员拿着扫帚手帕,在包房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几回,就看见欧阳东木着脸陷在沙发里一言不发,两眼呆滞地死盯着某处地方,除了偶尔眨眨眼皮,半天都没挪动一下。这个凶神还在,她们便不敢进来收拾,刘胖子也和她们打过招呼,她们要是敢把这里发生的事情透露出去一星半,马上就卷铺盖滚蛋。但是这一片狼籍的包间也得清理呀,要不一会再有客人来,看见这情景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就在两个服务员左右为难时,刘源走到楼上。 打个手势让两个不知所措的员工离开,刘源掩上门坐在欧阳东旁边,什么也没,只是摸出烟盒来,递给欧阳东一支,又帮他上火,自己也燃起一支烟,长长地吁出一口淡淡的烟气,才道:“知道北太平区吧?四号院三栋一单元三楼五号,那是我一朋友的家。我刚才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另寻地方住几晚上,你就带那姑娘去她那里吧。这是那里的大门钥匙。”他着便从裤兜里掏出两把钥匙,搁在沙发上,“这是车钥匙。地勘大队院子里有一辆红色奥托车,尾号是七七六,你就开它过去。还有,”他又拿出一个涨鼓鼓的信封,“这里是八千块,要是不够,我再去给你转借。” 看着手里的物件,又看看刘源那胖乎乎的圆脸,欧阳东突然就觉得嗓子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多好的朋友啊! “那,我就先过去了。”欧阳东头。 他没再和刘源什么,什么话都无法表达他对刘源由衷的感激…… 秦昭是被欧阳东拽着从后门离开茶楼的,又被他硬塞进一辆车里,在昏暗的路灯下,在车流如织的街道上,她根本不知道他会把自己拉到哪里去,她也不在意他会把自己拉到哪里去,更不想知道这段痛苦经历的终是什么地方。 脸颊上一直就是火辣辣的,车每每颠簸一下,从耳朵到下颌就会象针扎一样酸麻刺痛。可秦昭不在乎这些,她甚至觉得这种痛苦对她而言甚至是一种异样的享受,只有它才能让自己从无边无际的内心煎熬中暂时挣扎着回到现实,可现实比心灵的痛苦更教人难以忍受,她又宁可让自己继续沉浸在麻木的内心混沌中。 她现在不敢审视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要是允许时光倒流,要是她能够再一次重新选择,她一定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 是的,这是件傻事,一件傻得不能再傻的傻事。 ……她已经不太记得欧阳东突然出现之前的事——在无法承受的痛苦降临时,人们总有办法对付它,忘却就是最好的选择——只记得满脸紫胀的欧阳东就象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把那两个男人揍得满脸开花。她庆幸自己自己并没有真正踏出那一步,可紧接着,她又一次陷入万念俱焚痛不欲生的境地:解救她的人竟然是欧阳东! 在他面前,她羞愧得恨不能立刻就死去! 或者,只有死才能洗刷自己吧…… 除了那半截话和一记沉重的耳光,欧阳东再没对她什么做什么。她就象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般任随他指挥摆布,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上车、下车、上楼梯、进屋子、坐下……在内心的煎熬中,秦昭等待着欧阳东对她的最终裁决。 在刘源女友家的客厅里,欧阳东就坐在秦昭斜对面,用茶几上的塑料打火机笨拙地给自己起今天晚上的第二支香烟。深深地吸进去,让呛人的烟草气息在肺里滚走一转,再慢慢地从鼻子里冒出来。 这事的首尾还麻烦着哩。 让大街上的冷风一吹,欧阳东那颗被怒火灼烧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再怎样责骂秦昭都没有益处,自己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样安抚她吧。凭他对秦昭的那了解,这秉性刚烈的女孩未必不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隔着大团的烟雾,欧阳东瞟了一眼秦昭,她一边脸高高肿起,面色苍白,嘴唇淤黑,两只大大的眼睛看上去迷惘又绝望…… 此时此刻,面对着秦昭,欧阳东一时也想不出该什么,他只咬着烟卷,一面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客厅,一面飞快地思索着该如何打破屋子里的沉寂。 “昭,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直到欧阳东第三遍,秦昭才把目光转向他。她一直沉湎在内心深处的痛楚中,周围的一切事物对她来完全都不存在,她在为自己愚蠢的错误决定而深深自责,同时也在为自己的不幸而哀伤,当这些痛楚在她那不够成熟的心灵里纠缠时,她不能不想到她那含辛茹苦的妈妈……这让她的悲伤和羞愧愈加地猛烈,就象几把尖刀同时在她心头刺着挖着剜着…… 透过模模糊糊的双眼,她还能瞥见坐在一旁抽烟的欧阳东。 不知道这个家伙会怎样对自己!想起过去自己对他过的那些尖酸刻薄话,秦昭更加觉得前途渺茫。不过她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无奈地坐在这里等着他的发落,只要他能答应不把这事出去,只要他能帮自己把今天晚上的事情隐瞒过自己苦命的母亲,随便他怎么样都行…… 只要他不告诉妈妈…… “昭,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欧阳东低垂着眼帘,拖慢了声音,努力做出一副最真诚的架势。 秦昭没话,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她心理充满了警惕。不过原本的悲伤和羞愧在这一时却淡了不少。他该不会是真的想那个什么吧?!想到那即将到来的可怕事情,一股凉气从她头转眼就弥漫到她的脚下,脊背上也渗出一层冷汗。原本就僵直的脖子现在就象灌了铅一般沉重,她连挪动下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我马上就要转会去武汉风雅了,大概下周就要去新俱乐部报到,”欧阳东能察觉到她在听,就径直下去,“如果中途没什么事的话,我大约一年只能回来一两次,而且,每次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你知道,我在这里买了套房子,”他把房子的情况细细了一遍,末了道,“那几个房客租房子都交了几千的押金,要是他们不续租了,就得有个人帮我退还他们押金;要是他们还愿意租下去,也要有人帮我和他们签租房协议收取房租。我思来想去,我在省城里也没什么熟人,就你和你妈妈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想把这事就托给你,或者殷老师——不管有没有人住,都帮我多看顾几眼:每个月还得按时交水电费哩。” 秦昭一颗高高悬起的心总算放下一些,眼神也活泛了一。她眨着眼睛,思考着欧阳东这一席话的真假。 客厅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欧阳东是再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了。他只能哀叹自己年轻阅历不够,要是他再多一些社会经验,再多懂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或者就能跨过眼前这道坎,也帮着秦昭渡过眼前的难关,可他确实是想不出什么好言语来劝慰她,她一声不吭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他也只好陪着她傻坐着。他现在只期盼着一件事,自己千万别染上烟瘾!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抽掉四支烟了。 当欧阳东又一次摸起打火机,顺溜地燃第七支烟时,秦昭终于开口了。 “……你,真的要去武汉?” 欧阳东一口烟全呛在喉咙里,弯腰控背咳了好几声,才迷瞪着泪水汪汪的俩眼使劲头,“是、是的……就等星期一摘牌会后武汉那边来人和陶然队签合同了,要是一切顺利,下周我就得去武汉报到。”她该不会让自己回去把那份意向性的协议书拿出来吧?自己还能拿这事开玩笑? “……一去就得一年?” 欧阳东悄悄用手背抹去眼角因为剧烈咳嗽而涌出来的泪花,一边埋头眨眼,一边把燃着的大半支香烟使劲摁熄在烟灰缸里,就抬脸笑着道:“也许一年两年,也许三年五年,不定,我就在那边成家了,也省得你妈妈老惦记着这事,一天到晚就跟批发商品似的给我介绍对象。”看秦昭蓦然竖起的眉毛,他也觉得自己这话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就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低下头去。 又是一阵难熬的寂静。 “你,”欧阳东艰难地咽下口唾沫,慢慢组织着言辞,“我走之前,会把房租合同给你,你每个月十号左右去帮我看看那房子,填填煤气水电表什么的,再给你留一张卡——或者你就去办一张信用卡或者储蓄卡,我按月把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转给你。”后面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把它直白地出来,“你的同学那里,我已经和她谈好了,今天的事情她一定会忘记的。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把大学读完,不要因为别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你得永远记得一件事情,你是你妈妈最大的希望,是她所有理想的寄托。至于学校里的学杂费,你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 ……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欧阳东没话。 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很简单,因为你是殷老师的女儿,这一就足够了。 一直到星期天晚上,秦昭脸上的淤肿也没有完全消褪,两人只好在刘源女友的家中呆着,不过两人也没上几句话,秦昭还在为自己那傻事而羞愧自责,除了吃饭和必要的活动,便整天躲在程姐女儿的房间里不出来;欧阳东也懒得做饭,好在转过两条街便有一间二十四时营业的快餐店,鸡腿鸡翅面包面条什么都有,他自己每每出去大吃一顿,回来时便顺道给秦昭带一份快餐,剩下的时间便看看电视翻翻报纸,无聊地打发着时间。 这期间屋子里的电话响了好多次,两人都没理会,管他找谁哩,反正不会是找他们的。殷老师也给秦昭打了一次传呼,秦昭便拿了欧阳东的手机回的电话,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叶强也给欧阳东来过两次电话,倒也没什么急事,只是他坐在铺子里无聊,找人胡乱聊几句天罢了。到后来欧阳东的手机也没了电,他便把秦昭的传呼号码告诉叶强,只这两天要是有什么要紧事,打这个传呼就可以找到自己。 试探着和叶强聊过几句,欧阳东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对不起刘源,他还在心里怀疑过刘胖子会不会把事情告诉给叶强,现在看来他是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几天刘胖子压根就没和叶强联系过。其实,欧阳东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刘源再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即便是找他女友借房子时,他也没自己借房子的理由;他那位通情达理的女友也从来没问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相信刘源,刘源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现在欧阳东总算知道刘源那位神秘的女友是谁了。在秦昭暂住的那间房间里,他看见了她女儿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是粟琴。刘源新近来往的女友就是粟琴的妈妈。 看着粟琴的照片,欧阳东心里突然想起很久前他读过的一首诗,诗的题目叫做《生活》,内容却只有一个字: ——网! 是啊,很多时候,生活真的就象是一张网,纵横交错,纷繁复杂…… 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一。 今天是足协规定的甲A各俱乐部转会摘牌交易日,上午九半,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将对今年摘牌大会的全部过程进行现场直播,所以欧阳东早早地就坐在电视机前,焦急地等待着那决定自己命运的一刻。 武汉风雅的严总昨天下午还从北京托叶强给他带过话,让欧阳东尽管放心,风雅已经和前面三家俱乐部挨个谈妥,他们都表示,绝不会在武汉风雅和欧阳东之间横插一杠子。当然,他们对一个标价就近百万的甲B球员也没多少兴趣,即便这个球员曾经在国家队呆过十来天;他们都有自己私下里搞定的人选哩,前两三轮宝贵的摘牌机会要抓紧时间把这些人划拉到自己的俱乐部。 “……我们在第一轮就会把你摘下来。对风雅来,你是我们明年联赛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是我们俱乐部的希望所在。” 欧阳东不知道这是不是严总经理的原话。听到这番话他很感动,也很感激风雅俱乐部的信任,他暗自下了决心,等他去了武汉,他一定会用最好的状态来报答俱乐部。你们不会失望的!虽然甲A甲B水平有很大区别,但是欧阳东相信自己很快就能适应甲A的氛围,而且,他还会改掉以前训练懒散的老毛病,争取在场上场下都不辜负俱乐部的信任与培养…… 摘牌大会不但吸引了全国几十家甲级足球俱乐部,也吸引来大批记者,并不算宽敞的会议室里满满腾腾的全是人,连座椅两边的过道里也挤满手拿相机和摄象机的球记们,在主持人几次大声要求大家安静后,乱哄哄的会场才渐渐平静下来。 足协仿效美国NBA摘牌制的转会大会总算在一片别有用心的夸奖与骂娘声中开始了。 正如严总经理承诺的那样,第一顺位和第二顺位的两家俱乐部立刻就摘下他们追求多日的球员,那两人的名字欧阳东在报纸电视上经常看见,也是准国脚级的人物。当排第三位的北京长城准备报出他们的目标时,一个足协官员匆匆地挤过人群,把一张纸条递给那位主持人。 出了什么事?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勾起来,因为没有花絮可报道而显得无聊的文字记者们更是瞪大了俩眼望着一脸难堪的主持人。哟嗬!看来这一趟没白跑,瞧那主持人的脸色,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可挖掘的好题材! 在和那个官员低声商量好几句后,主持人清清嗓子,无奈地道:“对不起,因为工作人员的失误,今年的转会球员并不是大家所知道的二百七十六名,而是,”他顿了顿,“是二百八十三人,有七名球员的转会申请被俱乐部批准,也在足协备了案,但是他们的名字被疏忽的工作人员漏下了。”他挥挥手里的纸条,面无表情地念出那七个球员的名字。 会场里蓦然一片肃静,谁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急忙间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反应。 “足协是干什么吃的?!”排在第一位的那家俱乐部的总经理第一个跳出来,他在座位上挺直了腰板,指着台上的两个人怒吼,“这陈超是怎么一回事?!这周广至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七个人怎么可能被漏掉!”当着众多媒体的面,怒火中烧的总经理再也顾不得体面,拨开人群直奔到主持人面前,就象泼妇骂街一般,跳着脚骂道,“这七个人里有两个国脚,四个国青,怎么可能会被漏掉?!是不是你们足协在捣鬼?!” 电视镜头迅急转向那位主持人,坐在电视机前的欧阳东能清楚地看见他脑门上那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面对质问和摄象机,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嚅嗫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这确实是工作人员的疏忽……” “那我们刚才的摘牌不算!” 这位总经理的话立刻得到另一家俱乐部官员的呼应。他们刚刚才摘下一个球员,可面对这份平地里冒出的新名单,他们忽然就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更多的甲A俱乐部却齐声反对! 场面立刻混乱起来。记者们兴奋地拥来挤去,把手里的相机按得喀嚓喀嚓直响,坐在后排的甲B各俱乐部的老总们却笑眯眯地递烟话看热闹。好!有意思!反正明天才轮到他们摘牌,反正这些才上榜的当红大牌们也不可能去他们那二流联赛求发展,今天这场面就当看猴戏吧。坐在最后一排的方赞昊甚至和一旁广西漓江俱乐部老总赌起东道,赌那个指着足协官员鼻子跳起脚骂的甲A老总会不会象他在联赛里那样,把那主持人当裁判追着打…… 一直闹腾了十几分钟,会场里才再次安静下来,在大多数甲A俱乐部的坚持下,摘牌会继续进行。那两个俱乐部也没再滋事,他们只敢把枪口对准足协,可不敢和那么多家俱乐部对着干——得罪足协了不起也就罚钱,可要是惹了众怒,几家俱乐部联手的话,随随便便就能把自己给踢出甲A的圈子。 武汉风雅的主教练举起手来,清清楚楚地吐出几个字: “二百七十九号,周广至。” 欧阳东一下就懵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早就好,第一轮就把自己摘下来么,怎么他们临时变卦了?他们为什么突然摘掉才上榜的周广至而不摘自己?是不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又有了什么他和叶强都不知道的变故?…… 不会是被人耍了吧?不可能啊!签意向协议时武汉风雅就给了十万的签字费,身为经纪人的叶强都收到三万,武汉人再有钱,也不会这样抛洒吧? 诸般思绪在他脑海里纷扰往复,他甚至没注意到秦昭手里捏着传呼机走到他面前。 传呼是叶强打来的,他也在看电视,这莫名其妙的事情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赶忙和欧阳东联系,看他这里是不是收到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消息都没有。我现在连手机都没开,能收到什么消息。”欧阳东只觉得全身乏力,疲惫地对着话筒道,“再看看吧,不知道严总他们在搞什么鬼。”着就挂了电话。他现在真是不想再什么。 很快,叶强就再挂过来一个传呼。武汉的严总已经打电话给叶强解释了这件事,周广至是现役国脚,又是武汉人,在武汉和湖北全省乃至两湖地区都有很高的人气,风雅需要这个球员来增强俱乐部在中南地区的影响力;当然,周广至的水平也是有目共睹的,他也是甲A赛场上排得上号的前锋。俱乐部最初并不知道他今年也上榜,可既然有机会得到他,风雅也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所以,一是要请欧阳东谅解俱乐部的苦衷,二哩,也让欧阳东放心,第二轮摘牌时,无论如何风雅俱乐部都一定会把欧阳东揽入他们的怀抱,欧阳东对明年的风雅来至关重要,云云…… 欧阳东耐着性子听叶强转述完,胡乱了两句应承话,就挂上电话。 秦昭狐疑地望着塌在沙发里的欧阳东。这几天他都没有刮脸,下巴颏和上唇冒出许多长短不一的胡须,再加上他这时表情凝重忧心忡忡,看上去就愈加地潦倒。她把两条长腿蜷缩起来半跪半倚在沙发里,装作照镜子,其实却在偷偷地打量着这个很熟悉的男人。不,她突然觉得自己一都不熟悉他,至少她现在就搞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深邃,黑幽幽的,就象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水潭…… 当青岛凤凰摘牌过后,这第一轮就只剩下三家俱乐部,重庆展望、大连长风和陕西瑞庆祥。好了,现在没事了,重庆展望和陕西瑞庆祥摘牌会前就一再声明,他们就是来凑数的,他们今年不转出球员,也不想转进球员;至于大连长风,榜上那个天价后卫就是他们想要的人,虽然眼馋那个后卫的人不少,可是二百六十万的转会费就把所有有想法的俱乐部全部哄退了。 欧阳东长长吁了一口气,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放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啤酒罐早就被他捏得七扭八拐变了形。 主持人宣布下一位摘牌的俱乐部是重庆展望时,会场里就响起几声轻笑。谁都知道,展望队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买人而是卖人,他们俱乐部光现役国脚就有七名,按展望老总曾经过一句玩笑话,他们那里连板凳都坐不上的队员也至少混过国少队。再,现在榜上也没两个当红大牌了,按财大气粗的展望人一向的风格,不是大牌他们基本上看都懒得看一眼,所以哩,主持人宣布让他们摘牌,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就在主持人准备宣布下一名摘牌的俱乐部时,展望的老总却扬起手,清晰地用地地道道的北京话道: “四十三号,欧阳东。” 第九章 在路上(十三) 竟然是重庆展望把自己给摘下了?不是武汉风雅,不是青岛凤凰,也不是郑州中原,而是在此前一直声称自己只是这次摘牌会过客的重庆展望。 这突然的变故立刻把欧阳东打得晕头转向,连静静坐在一旁的秦昭也是满脸愕然,虽然她对足球的理解仅仅是分出谁胜谁负,可武汉与重庆的区别她还是知道的,这绝对不会是前两天欧阳东告诉她的那家俱乐部!她转过头去,却看见欧阳东一脸的苦涩与无奈。 这是怎么了?姑娘用眼神表达出自己的疑问。 在麻将术语中,这叫什么来着?对!截糊!极少打麻将的欧阳东脑海里直冒出这个词。他抱着肘坐在沙发里楞楞地发了半天怔,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后面的摘牌会再看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看模样,秦昭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该把这暂借的房子还给人家了。 就在欧阳东为该如何提出这事伤脑筋时,秦昭却先道:“我想,……今天下午,回趟家,我都两个星期没回去了……”她仰着脸,也没看欧阳东,“得回去看看。” “那咱们这就走吧,”欧阳东站起身来关了电视,就给刘源挂了个电话,告诉他房门钥匙和车钥匙都在客厅的茶几上,也很感谢他和他女友的周到与体贴。别的他就再没什么。刘源肯定知道摘牌会的事了,不过,好心的刘源能体会到他现在的心情,关于他转会的事情,一句也没有问。 欧阳东又给叶强挂了个电话,要是重庆展望俱乐部来联系他的话,一切细节上的东西都由叶强出面去谈吧;牵扯到收入和效益这样的尖锐问题,身为经纪人的叶强话总比他自己来要好得多,至少,能回避掉许多不必要的矛盾和隔阂——有些事情,他作为当事人毕竟很难出口。 放下电话,欧阳东就和秦昭出了门。 今天的天气特别冷,一阵阵冰凉的寒风顺着衣服的缝隙飕飕地望里灌,那股子寒意就象刀一样直渗进人的骨髓里。秦昭和欧阳东错着半个肩膀,一前一后相跟着,就在这寒风里顺着区街道慢慢地走,偶尔有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划过,可他俩谁也没有拦下出租车的意思。 渐渐地,就看见车流如织的环城路。 “我就从这里走了。过去一有六十三路公交车,我赶那车就能回去。”秦昭道,朝前面的马路对面指了指。那边的车站上零零星星站着几个人,面无表情在等着自己要搭乘的公交车。 欧阳东胡乱地应承一声,就在秦昭准备横穿过马路时,他又叫住了她。 “我看,你还是先不忙回去。”欧阳东沉吟半晌,才接着道,“下午吧,下午我和你一道回去。去重庆前我也得去你家坐坐,”他没在意秦昭突然变得苍白的面孔,只道,“我猜明天重庆展望俱乐部的人就会到省城了,那时我就得回莆阳去办转会的手续,大概要耽搁两三天;怕那边让我即刻就去重庆报到。要是这样的话,过几天未必还有时间在省城停留。房门钥匙也得给你预备下一套。” 原来是这样。秦昭紧张的脸色渐渐舒缓下来。 “你也得去我那处房子看看,不然怕以后你连门都不能认识。还有,”他眯着眼睛寻思一会儿,“你有照片么?就是那种贴在证件上的那种一寸的照片。进出聚美花园要有通行证,没通行证你进不去;我还得给你写个授权书什么的东西,要是那几个人还要续租的话,你就能代我签合同了。不过,我是不想让他们租下去。当然,让不让他们接着租下去,你来拿主意。” 秦昭没有照片。谁还会在身上揣两张那样的照片哩?好在这个问题好解决,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照相馆,这样的标准相即照即取。在聚美花园城办一张通行证也很容易,那个负责办证的物管公司人员甚至连一句询问的话都没有,更没打电话去求证欧阳东到底是不是这个区的业主,只要交十块钱的工本费就行。 这还是秦昭第一次来欧阳东的住所。 她努力掩饰着自己对房间里布置和摆设的惊讶,不让自己的眼睛四处乱盯。敞亮的客厅里只有一套红木沙发和红木茶几,暗红的木面揩拭得能映照出人影;茶几上什么都没放,不过茶几下的隔板上摆着两套浅褐色的茶具;屋角一边是柜式空调,空调前摆着一盆半人高郁郁葱葱的万年青,修剪得齐齐整整;大屏幕的电视机还放着一个线条柔美的异型花瓶,里面插着不多的几支塑料花。她不得不承认,欧阳东这个人并不象自己印象中那样庸俗,也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样,因为踢球挣到大钱就象一个爆发户那样张狂。 欧阳东显然看出了她的惊讶,淡淡地道,“这不是我布置的。这房子是朋友卖给我的,买来时就已经装修好了,这里的摆设我都没动过。有一些是粟琴搬来这里住时捣鼓的。我回来时间少,也没那心去收拾。” 原来是这样。 “你先坐坐,我去给你写那个东西。” 欧阳东回了自己的房间,半天手里把捏着一只签字笔又踅回来。他房间里连一张能够用来写字的纸都没有,他还得去书房里找找。那位女作家那里一定该有能写字的纸吧,搬来时她就带着电脑和打字机,不过她那台四八六电脑自打搬来后就没拆过箱,刘源给他女朋友买的那台联想电脑现在都快成女作家的私人物品了。 书房里烟雾腾腾,那个女作家正在书房里盘坐在椅子里噼里啪啦地打字,见欧阳东进来,她也没吱声,只用眼角厌烦地扫他一眼。 “你这里有纸么?能给我一张么?写字的那种纸。”欧阳东道。他已经看见电脑旁那一叠白白的复印纸。 邵文佳就随手扯了一叠纸,撂在桌上。 真是烦死人!这家伙怎么就想起蹿到这屋里来!欧阳东这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她流畅的思路,刚才在脑海里盘旋的那些如同电影画面一样清晰的文字突然就象潮水一样退去,她不得不停下来,仰着头吮着嘴唇眯缝着眼睛想了半天,又拿起烟灰缸上燃了一半的香烟吧嗒两口,就又放下烟卷,就又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通敲打。 该死的!她懊恼地在键盘上重重地敲出一串无意义的字母! 流畅的思路被那家伙打断了! 邵文佳怒不可遏。这是她才接到的活,十天内就要交给中间人的一个电视剧本子,可整整三天她都没摸到头绪,今天好不容易在脑子里捕捉到它的影子了,这个杀千刀的房东又没事找事地来要什么狗屁破纸!他要写字?他识字吗?! 不过一走出书房邵文佳脸上就变了一副模样。她一眼就看见坐在沙发里的秦昭。出于一种女性的本能,她收敛起自己的愤怒和嚣张,脸上绽放出一丝从容的微笑,做出一副去给自己倒水喝的模样。她甚至还对着秦昭笑眯眯地头。 “她就是我刚才和你提起的那位女作家。” 欧阳东在那份寥寥几句的授权书上签下名字和日期,递给秦昭,秦昭也没看,就把它整整齐齐地折成一个手掌大的方块,从背囊里掏出自己那个长长的暗红色大钱包,仔细地放在夹层中,然后又拉上夹层的拉链,再把钱包放回背囊。 “这个,”欧阳东实在不记得邵文佳的名字,他只能含糊地用一个自己都没听清楚的字眼代表,“我这几天就要去重庆,你们的租约也要到期了,要是你们不愿意续租,到时我这位朋友就来代我把你们当初的押金退给你们。”他压根就没提续租的事情。这些人都搬走才好哩。 “要是我们还想续租哩?”邵文佳立刻就提出这个问题。这里的环境太好了,不单是住的环境,包括整个区的环境都非常好,那个沿江的花园建得和公园就没什么区别,而且,还不象公园里那样喧闹。再,自己只租了一个单间,可那间书房也几乎是自己的私人领地,一个月也才四百五十块的租金哩,真是便宜得没话。她不想搬走。 欧阳东沉默了半天,才道:“也找她。我把这里都托付给她了。” 确实和欧阳东设想的一样,当天晚上他还没走出殷家的大门,叶强就来了电话,财势雄厚的重庆展望俱乐部第二天就会派官员和莆阳陶然商讨欧阳东转会的诸般事宜;欧阳东个人的待遇也在电话里谈妥了,并不比武汉风雅开出的条件差,压力也会比去武汉轻许多,毕竟象展望这样的大俱乐部不会象武汉风雅那样,年年都要为保级而苦恼。 唯一的遗憾是,展望俱乐部不能保证欧阳东的上场时间,“一切都要队员自己的状态了算”。不过这话未必会有人信,他们俱乐部里的那些位大牌转会时,合同里都详细规定了每年必须完成的比赛场次的,那些花大价钱买门票的球迷也是奔那些明星去的,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只能是某位当红球星的替补,要是那位球员被国家队征召,或者有伤病,那时他就可以和别的同一位置的队友竞争竞争了。 “我帮你要求到年薪,一年七十万,即便打不上多少比赛,钱也不会少多少。”叶强不无惋惜地道,他知道,欧阳东离开莆阳陶然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圆自己国家队的梦,现在,这个梦已经破碎了,没多少比赛机会的欧阳东更不可能实现他的理想。叶强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经济上帮他找回些损失。 欧阳东就握着手机站在殷家门口,静静地听着。 “武汉风雅的严总也来了电话,他们也没办法,先前的那些钱,他们也不要了,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在一起共事……” 共事?以后?做梦! 欧阳东干涩地苦笑了两声,便自己一会儿就去叶强那里,有什么事两人见面再详谈,他还有许多事情想问问,电话里毕竟不很方便,也怕引起歧义和误解。完他便合上手机,朝一直站在门边的殷素娥和秦昭道:“殷老师,我明天就得回莆阳去了,再回省城怕没时间过来看望您,我那套房子,您和昭平时帮我多照看照看。” 那天夜里,已经很久没和母亲睡在一起的秦昭非得和殷素娥挤在一张床上,两母女呱唧呱唧地一直聊到深夜,不过,她们话题的中心并不是即将远行的欧阳东,而是殷素娥甜蜜地回忆当年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时光…… “你骑在自行车上,你爸就在后面帮你扶着车的货架,你那时才十岁,苯得和只猪差不多,骑十几米就左摇右晃要摔跟头。那大冷天,把你爸累得满头都是汗……” 秦昭枕在母亲的胳膊上,半仰着脸,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母亲那一脸陶醉的笑容…… 这是欧阳东在省城最后的一晚上,明天上午他就要飞去重庆,去一个陌生的俱乐部,一个陌生的城市。他要带走的东西都已经归置在两个旅行袋里,几本他喜欢看的书,几张与刘源叶强还有陶然队友们的合影,几套换洗的内衣——他怕去了重庆忙起来没时间上街买,几件就现在时节穿的衣服。他已经刻意省略掉那些不需要的物什,可最后还是发现两个旅行包都被塞得满满腾腾。 好了,他轮流拎起两个包试试重量,都不算重。他坐在床沿,满意地打量着那两个黑蓝色大包,可当他的目光从旅行包挪开时,他不免就有一份惆怅。 除了对着床的一台电视机和墙角堆砌的几摞书,一个玻璃茶几和一把可调节角度的躺椅,这个房间里几乎没什么东西。原本还有个梳妆台的——那是刘源为他以前那个读研究生的女朋友预备下的,后来也被粟琴搬去自己的房间,现在那东西也快成为那个姓邵的女作家的私有财产了。靠墙的两扇衣橱里,一个现在只剩几根空衣架,另外一个是欧阳东的书柜,里面堆着好些他买来又没看的书。 望着空荡荡的卧室,欧阳东的心就和这房间一样,空荡荡的。 才置办下这套房子几天呀,自己就得离开了;等自己再有时间回来住时,多半都该拖家带口了吧;在杭州读书呆了四年,在省城呆了一年半,莆阳两年,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短。现在又要去重庆了,又能在哪里呆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多半等自己不想踢或者不能踢时,已经转过不少的城市了吧…… 殷老师、刘源、叶强、向冉、甄智晃、粟琴、曾闯、尤盛……方赞昊和袁仲智,还有秦昭……许许多多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事一件一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因为失业的痛苦折磨,因为一份职业足球运动员合同的大喜癫狂,因为第一笔幕后交易的胆战心惊,因为辛苦晋级的疯狂奔跑,还有,因为刘岚那突然的离开而失落…… 欧阳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声感叹把他自己从怔怔的沉思中唤醒过来。 行了行了,这只是换个俱乐部踢球,至于嘛,自己就这么伤感?不过,这空落落的大卧室还是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厌倦地挥挥手,仿佛想把脑袋里那挥之不去的忧郁憋闷抛掉。算了,干脆去看电视,好象前天自己还从陶然俱乐部的游艺室里捎带走一卷什么电影录象带的,放在哪里去了。 他在房间里一通翻腾,最终在衣橱的角落里寻出那盘电影。《云中漫步》,这电影他听人过好几回,都拍得华丽精彩,连一向只看武打片和枪战片的向冉都在他面前夸这部电影,“真是好。”可欧阳东问他好在哪里,他就张口结舌,再也道不出它到底怎么个好法。 在客厅里,欧阳东把录象带塞进机子里,趁倒带的工夫,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就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正当中。客厅里静悄悄的,那几个房客上班的上班,会友的会友,难得有一天这样的清净日子。欧阳东仰靠在沙发里,还把两条大长腿随意地搭在茶几上。 惬意呀!他简直都有舍不得走了,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录象带片头的音乐都还没完,大门外就响起唏唏哗哗的钥匙声,随着防盗门那特有的金属摩擦声,邵文佳推开房门,她还带回来一个女人,不过,那女人看上去情形可不大好,手脚软得几乎是挂在邵文佳身上。那女人的两腮上带着两团深深的绯红,不用想都知道,她一准是喝多了。 疲惫不堪的邵文佳把她朋友搀扶到一旁的单人沙发里坐好,那女人就象一摊泥一样斜斜倚在扶手上,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嘟囔着什么。邵文佳也没理她,只是抱歉地对欧阳东笑笑,轻声道:“真是不好意思。她喝多了,又不想回家,我只好把她带回来。” 欧阳东乜了那女人一眼,又抬眼瞥瞥邵文佳,抿抿嘴,也没搭腔,就扭脸继续看那部电影。 邵文佳也不在意。这个房东平素待谁都这样冷漠,她早就习惯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喝掉一大半,又再把杯子盛满,端到朋友面前,把着杯子让她喝下去。 那斜倚在沙发里的女人却忽然来了精神,猛地拽住邵文佳的衣袖,大声嚎着叫着:“你,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他那么好,他居然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做错什么了吗?佳佳,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做错什么了!”着就号啕大哭。 欧阳东翻着眼白把邵文佳和她朋友狠狠盯了好几眼,唆着嘴唇没吭声。 邵文佳能看出房东的不满。可任凭她怎么好生劝慰哄逗,醉酒的朋友就是咿咿呀呀地哭闹个不停,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数落着那男人的不是。她只能傻站在朋友身边,一面把一张张纸巾塞在朋友手里,一面向欧阳东歉意地微笑。 欧阳东在肚子里咒骂了好几声。这客厅是没法呆下去了,他开始寻思着是不是把录象机抱回卧室里。就在他准备站起来把这想法付诸行动时,那女人却忽然推开邵文佳,跌跌撞撞地抢到欧阳东面前,指着欧阳东的鼻子大声道:“你,你们男人还有一个好东西吗?” 她这莫名其妙的闹腾让欧阳东一下呆楞在沙发上。 邵文佳也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抢在脸黑得和锅底差不多的欧阳东发作之前,一把扯住朋友,硬生生把她拉得退开两步。 邵文佳拉扯着神智不清的朋友,搂着抱着拖着把她望自己的房间里揎排,那醉酒的女人却还不依不饶地大声嚷嚷着:“你呀!……你不敢吧,男人还有好东西吗?……”她忽然一把推开邵文佳,又踉跄着扑到欧阳东跟前,“你别拽得就象二五八万似的!你不就是个鸭子吗?!包你一晚上要多少钱?三百?五百?一千?!你呀,我付得起!” 欧阳东硬着脖子凝视着那个醉酒的女人。转会摘牌时的憋闷、与向冉甄智晃话别时的委屈、秦昭那不懂事的举动……最近几天他遭遇到的烦恼事,忽啦啦地一下就全部涌上心头。他腮帮子上肌肉一股股地冒出来,额头上一根青筋鼓得老高,要不是邵文佳手脚利索,那攥得死紧的拳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砸在那张泪水鼻涕化妆油糊成一团的脸上。 自己招谁惹谁了,坐在自己家里也会平白无故被人指着鼻子骂!欧阳东已经无暇顾及电视里演的是什么,这会子他的心还被气得突突直跳。 也不知道邵文佳使的是什么法子,不一会她就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心翼翼地掩上房门,就朝欧阳东抱歉地头:“她喝酒喝得太多了,醉得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你该不会和一个醉酒的女人一般见识吧……” 欧阳东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索性就没理她。 她没再什么,就端着一杯水坐在刚才她朋友坐过的那张沙发里,默默地想心事,时不时地把水杯递在嘴边喝一口,就又捧着它,心得就象那不是一个水杯,而是一个脆弱的生命。 “她是我大学同学,最好的朋友。”良久,邵文佳幽幽地道。 欧阳东用眼角的余光瞟她一眼。这个女作家没来由地这话,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准备给自己讲那女人的故事?她讲故事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问自己,自己愿意听这个破故事吗?一个女人把一切都给了一个她深深爱着的坏男人,然后那个男人无情地抛弃了他……这种狗屁爱情故事一个月能在电视报纸上看见三百回! “她丈夫,……是我在大学读书时的男朋友。” 那个男人比邵文佳和她朋友都要高一个年级,毕业后就分来这个城市,那时邵文佳和他约好,等她毕业时也争取来这里,为了能在一起生活,她即便放弃铁饭碗也没关系,他一定等她来。可没等到邵文佳毕业,那男人就结婚了,她只能去了张家港。两人的联系一直没有断,那男人也借着出差到张家港和她呆了好些天。两年前,他离婚了,邵文佳听到消息,立刻就辞掉那个无数人向往的好职务奔来这个城市,可到了这里她才知道,他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和她的朋友搅和在一起…… 欧阳东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其实,电影里到底演的是什么,他几乎没有印象,只记得那男主角和女主角一起回到一个种植葡萄的农庄,男人假装是那女人的丈夫,故事大概是发生在墨西哥。 “很好笑,是不是?她抢走我的男友,我和她却依然是好朋友。” …… “我为了他,……在学校里就堕过两次胎,……” 原来,酿葡萄酒的葡萄汁是用脚踩出来的。电影演到葡萄收获的那一段,一大群墨西哥人载歌载舞,欢快的提琴声伴随着粗犷狂野的拉丁舞,好些女人挤在一个大木盆里,光着脚丫把饱满的葡萄踩碎…… 邵文佳又捧着水杯陷入沉思。良久,她转了个话题,轻声地问道:“你真的是做,做……”她心地选择着措辞,“是做那一行的?” 欧阳东啪地关了电视,回了自己房间。 那碰然的关门声让邵文佳觉得地板都在跳动。 几分钟后,欧阳东拎着两个旅行包走出区大门,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机场。”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一) 周六下午四过,天终于放晴了,连绵十几天的霪雨不但把弥散在空气中的烟尘土灰好好荡涤了一番,吸附在树干枝叶上厚厚尘土也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大街两旁公路两边,楼前屋后坡上坡下,到处都是葱翠的绿色,这让大地上洋溢着浓浓的春意;蔚蓝色天空中只游荡着几丝薄薄的纱一般的云缕,久违的红彤彤的太阳斜挂在天上,把四月的温暖阳光懒洋洋地撒在人身上,便教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子直浸入骨子里的疏懒劲,直想着寻个安静地,把自己扔进一个暖和的窝里,舒舒服服地打个盹。 欧阳东现在正坐在的阳台上享受这份难得的阳光。自打进入三月下旬,那迷朦飞舞的雨就几乎没停过,忽而大得连对面的俱乐部办公大楼也瞧不清楚,忽而又化作连肩头都不能打湿的雨丝,即便偶尔歇上两口气,还不待人确认这雨到底停还是没停,它又象顽皮的孩童一样,撒着欢儿地蹦达出来,直到把人折腾得没了脾气,它才又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徜徉的脚步。这一段时间,伴随着训练时他身上背心的颜色,欧阳东的心情就和这连绵的雨水一样,时松时紧,当他身穿红色背心时,他就觉得身心舒畅,可当他穿上那黄色背心时,又觉得很有几分沮丧。 不过,他现在的心情倒是很好,这倒不仅仅是因为那暖洋洋的阳光,更多的喜悦是来自刚才的赛前准备会,当主教练宣布明天下午比赛的首发名单,他的名字赫然在列,那一刹那他兴奋差没蹦起来。要知道,这可是他第一次在甲A联赛里踢上首发哩,三个月里,他没时没刻不期盼着这一天。 这可真是一份意外的惊喜! 从听见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欧阳东就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他得使劲拿捏着才能让自己不要太过得意,可他那胀得通红的脸还是泄露了他的兴奋和激动,好在大多数人都在罗马尼亚主教练和翻译的指引下专心地看着对手上一场的比赛录象,没什么人注意到他那赤红的两耳。欧阳东直觉得脑海里全是嗡嗡的耳鸣,后面的准备会都交代了哪些事,他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散会后,欧阳东还和两三个平*较要好的队友一道笑着回寝室,还笑着应承那几个家伙,等明天比赛结束后,他一定会找家象样的馆子,请那几个队友好生撮上一顿。这可是他来重庆后第一次首发出场,无论如何,也得庆祝庆祝。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掩上房门,欧阳东才把手里拎着的运动服朝空中一扔,捏紧了拳头使劲地挥一挥。 太棒了!他无声地呐喊一声! 总算是捞着机会证明自己了,要不队上那几个促狭鬼背地里被他起的绰号都快真成他的外号了。这两个月的辛苦总算没白费——每天下午的训练结束后,他总要再单独练上一会儿,在莆阳陶然那会儿,这可是从来也没有的事情。那时,无论他训练时表现得怎么样,比赛时他总是首发上场,他也总能教袁仲智和方赞昊他们满意。可在重庆展望,这根本就不行,除过那六七个铁打不动的主力,主教练伊内亚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能打动他的只有你训练时的水平和状态。欧阳东再不敢偷懒,慢跑、热身、固定的带球传球射门练习,还有定位球战术演练什么的,他都按着要求做到十足,分组对抗时一招一势也中规中矩,偶尔他也显露两三式华丽的脚下功夫,伊内亚也会微笑着头,朝他比比大拇指。可接下来的比赛照样没他什么事。 欧阳东听人家,伊内亚曾经在他带来的外籍体能教练面前这样评价过自己:“那个二十三号底子还算是不错,可惜都是花架子,不实用……” 这教欧阳东好长时间都很气馁。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伊内亚得对,他那些东西确实是花架子,队里的后卫仅靠身体的合理接触就能把他给拦下,在他们的逼抢封堵下,他很难象踢甲B时那样从容地传球,更不用运用技术和速度突破了,那些经验丰富的后卫会提前封堵住他的路线,让他只能把球向后传,或者心地护在脚下等待队友的支援——在支援到来前,对抗能力明显不足的欧阳东又会时常把球丢掉。这就更让伊内亚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俱乐部的总经理多半是糊涂了,怎么就会掏出两三百万买来这么个水货! 三百万的国产水货,这就是那几个嘴上不积德的家伙背着欧阳东给他起的绰号。 欧阳东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训练看上去象那么一回事,可在伊内亚眼里,欧阳东确确实实是个只会摆弄几脚花拳绣腿的大路货,身体单薄、不到百分之四十的对抗成功率、传中球质量也不算高、视野不够开阔、无法准确地把握住机会、纪律性差、不注重战术配合、场上太安静……够了!他最多只能给这个家伙勉强打个及格分,这个二十三号是个练田径的料,瞧他的百米速度——十一秒二,要是前几年能下决心狠练几下,不定还能帮这个城市在什么比赛上挣面奖牌哩;踢足球……算了吧! 这样的家伙干什么都好,就是不适合踢足球!怎么俱乐部就把他瞧上了?! 伊内亚也曾把这个问题抛给总经理,就是他从莆阳把他给买来的,据光实际转会费就掏了二百一十万,加上球员的签字费和经纪人的中间费,各项花销总和在一起超过三百三十万,这样的价钱能买上二三十个年轻队员了。难道总经理不知道,现在展望缺的是自己的梯队建设,至于一线队员,队上现在就有七名国脚,这已经是国内足坛最豪华的阵容了! “老伊,我这也是为咱们俱乐部加深板凳的厚度呀,”面对主教练咄咄逼人的质问,总经理不能不解释他的初衷,“你知道,今年是国际比赛年,国家队的比赛任务也重,连集训带比赛的,那几个国脚要缺席好些轮联赛,要是恰好国青队再有事,咱们队可剩不下多少人。要真有那么一天,这个欧阳东也能上去一阵子,你是不是?” 这样的解释总经理自己都不大信。他虽然不是职业球员,可在足球圈里摸爬滚打这几年,一个球员的好歹他也能瞧出几分门道来,那个二十三号欧阳东训练时显露出的水平和他的身价完全就是两码事,别看他在甲B里呼风唤雨的,可在甲A俱乐部里,他这样的球员一抓就是一大把;买他的钱,大概是打了水漂了。可他现在总不能告诉主教练,摘欧阳东牌时,就是因为坐他背后的大连长风副总经理和主教练悄悄话,他都听见了吧?他们可是好几次都提到这个欧阳东,他才违背俱乐部早已定下的计划抢先下手的,就为这个事,还得罪了武汉风雅俱乐部的严总…… 不,他可不是那种爬墙头听壁角的人,买欧阳东的理由充分的很哩!国家队比赛多,展望俱乐部要想在今年的联赛里有个理想的成绩,就得加强板凳的深度,何况,这个欧阳东至少也在国家队厮混过几天,这就证明他也有入选国家队的实力!二百一十万的转会费、九十万签字费、十五万中介费和五万上缴足协的管理费,这才三百万出头呀,一都不贵!这年头,买个国脚才破费这钱,俱乐部赚老鼻子了! 这些活灵活现的故事都是欧阳东听丁晓军的,丁晓军又是从他准岳父那里听的,他准岳父是重庆外语学院的一名副教授,受聘来展望俱乐部做伊内亚的专职翻译。欧阳东相信这些消息一定可靠。 现在欧阳东就坐在阳台上那把木凳子上,背靠着墙,两脚蹬阳台水泥栏杆上,迷瞪着两眼,迎着亮灿灿明晃晃的阳光,一面享受着难得的好日头,一面缓缓享受着心里的兴奋劲儿,当然,他还要努力化解它们,他可不想让自己在机会来临的前夜,为一场普普通通的联赛折腾得一宿睡不着,那样只会让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化为泡影。 其实,他也猜到这一轮比赛有自己的位置,至少能捞个替补出场。上一场在西安挑战陕西瑞庆祥,比赛临近结束时他才上的场,短短七分钟里,他就在主队门前制造了三次混乱,还从中场策动了一次成功的反越位进攻。靠着那粒进球,球队从陕西瑞庆祥那令人恐怖的地狱主场全取三分,队伍的名次也从甲A第四跃居第二。那场比赛结束时,伊内亚最先拥抱的球员就是自己…… “晒太阳哩?”丁晓军连门也没敲就走进来,手里还捏着半个烟头。这是个黑脸膛的高瘦汉子,手长腿长,左边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疤痕,那是年轻时一场比赛和门柱相撞留下的印记。他那时踢的是前锋,不过后来却做了守门员。他和欧阳东一样,是作为替补买来的,现在也在为主力位置奋斗。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扯闲篇时,他就给欧阳东留下很深的印象:“踢前锋时净想着折腾别人了,现在净被人折腾。想想还是前锋好啊,只会折腾对手;守门员不但要防着被对手折腾,还得防着被自己的后卫折腾……” 这话当时就教欧阳东笑得没背过气去。 “怎么样,踢上首发了,能露脸了,可以挣大把票子了,有什么感想,赶紧找个本子记下来,将来写回忆录时能用上。”丁晓军一本正经地道,神情严肃,语气里没丝毫的撺掇意味,“好些球员不能踢球就改写书了,可揪光头发都想不起第一次上场是个怎么个心情感受,我不想你将来也为这个后悔,”他从衣兜里掏出纸和笔,“有什么话就赶紧写下来,要不我去帮你把办公室的陈叫来?她可是会速记的。” 欧阳东笑着骂了他一句,从身边抬过一把椅子,递给丁晓军。第一次见面话时,丁晓军就是这副模样,是队里最得人心的家伙,俱乐部的新闻官员有时忙不过来,都让他去客串,他那一本正经的俏皮话能教记者们笑得连手里的吃饭家伙也握不稳当。 丁晓军就倒骑在椅子上,狠狠地把烟吸了两口扔在地上,伸过脚去踩熄。 “要不,你给我签个名也成。” 欧阳东咧咧嘴,依旧眯缝着眼晒太阳。太阳已经渐渐西斜,阳光也不再象刚才那样暖烘烘的了,不过这渐渐凉下来的天气却更教人懒散得直想打瞌睡。一两只早春的蚊子在他耳边轻声哼唱着迎接一年中最美好日子的赞歌。 “听明天来做客的武汉风雅,本来是你想转会去的俱乐部?”丁晓军双手扶着椅背,也虚起眼睛享受那份阳光,嘴里却冷不丁地问道。 “是啊。他们前两年就找上我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和武汉风雅之间的纠葛,很多人都知道。足球圈子就那么大,球员教练们在各个俱乐部你来我去的,谁都有个三朋四友,再的事情都能传出个几千里地。 “武汉风雅给你的条件应该不错吧?” “不如这里,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绝对主力?” 欧阳东头。联赛开始前有一场义赛,重庆展望就是在主场迎战武汉风雅,风雅的严总还专门宴请了欧阳东,把摘牌会的事情跟他好生一通解释。严总至今还在为这事后悔,那位大牌前锋的状态下得太厉害,连每年海埂春训足协搞的体能测试都没能过关,现在他天天都在练体能,最快也得五月中旬体能补测后才有可能踢比赛…… 严总现在后悔得捶胸顿足,可欧阳东只能好言宽慰他,几句不着边际的好听话。他自己都还在展望俱乐部为主力位置打拼哩,起来,这和风雅不守诺言也有关系。就为了这转会,他连向冉甄智晃这样的老朋友都给得罪光了,还害得莆阳陶然花大价钱匆忙转进好几个队员,本来的冲A计划,也不能不改为力争好名次…… 丁晓军又摸出一支烟上,冒出几团烟雾,才又道:“有个事,我不知道该和你不该和你。” “什么事?” “你要是首发的话,谁会被挤下去?” 欧阳东眨巴着眼睛,盯着不远处掩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中的俱乐部办公楼,好半天也没搭腔。丁晓军也没再话,只是把烟叼在嘴里,从这边嘴角转到那边嘴角,又扑扑地吐着烟圈。 和武汉风雅的比赛踢得非常糟糕,因为对手是甲A中最弱的一支队伍,主教练伊内亚放弃了惯常打的四四二阵型,改踢三五二。这本来无可厚非,重庆展望的整体实力远远超出武汉风雅,又占着主场的便宜,用更侧重进攻的三五二阵型是再恰当不过,可惜老练的伊内亚也有昏聩的时候,连欧阳东在内,他摆放在中场的五名队员是清一色的进攻型选手,尤其是欧阳东和另外两个国脚,都是喜欢盘带突破长距离奔袭的家伙,人数上的优势不但没能起到压制对手的作用,反而让他们自己把自己的手脚给束缚住了。 欧阳东第一次带球突破,只前进了十米不到,路线就被自己的队友给挡住了,两个风雅队员前后一个包夹,连腾挪空间都不够的欧阳东便踉跄几步栽到在草坪上,球也被对方没收掉…… 平时负责组织进攻的队员被纪律性淡薄的欧阳东挤得向左倾,可这一边本来就有两个队友,这条边立刻显得臃肿不堪,那俩人现在非但不能给他提供帮助,反而时常阻挡住他的传球线路,他不得不一再护着球奔跑,结果就是让武汉人有更加充裕的时间来布置防线,禁区里守着四个后卫,禁区前还有五个中场,一个前锋就在中圈弧一带游弋,等着捡漏在重庆人身上捅一刀…… 破密集防守,谁都没有把握,欧阳东倒是有速度有技术,可惜他现在是在重庆展望,不是在莆阳陶然,他可不再是球队的核心,这里个个都是比他大的腕儿,没人会想着把球传给他,由他来想办法。他也觑着机会有过两三次远射,最有威胁的一次射门居然是擦着自己前锋的大腿变向飞出底线,这着实让风雅的守门员虚惊一场。 展望五个国脚级中场联手进攻,却只是雷声大雨,每每球在中场都能流畅地配合,可一到禁区前,就个个都傻眼没了手段,不停地来回穿插传递包抄再传递再包抄,可惜却总是缺少那临门一脚——风雅的禁区里就那么一块地方,双方十几号人在里面穷折腾,谁也无法奈何谁,展望队员一般连起脚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射门的空挡;哪哪都是人,哪哪都是腿,射门时挡在前面的时常就是自己的队友,稍一犹豫,武汉风雅的队员就会扑上来凶悍地铲断…… 相对重庆展望进攻中的束手无策,武汉风雅的防守反击倒显得有声有色,那个孤独的前锋时常教对手手忙脚乱,如果风雅觅到好机会,他们的五个中场就会忽啦啦地涌出两三个,在展望中场与后防线之间那块宽敞空旷的空间里,用一连串快速灵活的短传渗透和简洁明了的直传撕开展望的后防线,把嚣张的重庆人逼得忙不迭地收缩回去…… 几次反击,武汉风雅就尝到甜头,他们制造了一次绝杀:那位前锋利用一次反越位成功,成功地摆脱防守者,把球轻松地塞进倒地的守门员背后的球门。 零比一! 失球后进攻更加疯狂的展望人立刻就尝到第二枚苦果。 同样的手段——长传反击,同样的机会——反越位成功,同样的效果——进球! 零比二! …… 周一出版的足球类报纸把这场比赛做了详细分析,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从实力的对比来看,这是一场不该输掉的比赛;同样,他们也一致认为重庆展望该输,再狠的教练也不敢托大到在三名后卫之前不放上一两个后腰,这种攻守平衡的队员虽然不多,但是展望这样的大俱乐部至少有一两个中场是防守强于进攻的;再考虑到展望拥有的国脚人数和平均实力,摆上五名进攻型中场不仅仅是奢侈,这简直就是一种疯狂,一种愚蠢到极的疯狂! 是愚蠢还是疯狂,欧阳东不想去评价,他只关心,下一场比赛,还有没有他的首发位置。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 时间匆忙地迈过四月,踏入五月,伴随着梅雨季节的过去,太阳开始把它淤积在心里的闷气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气温一天也比一天高,平日来基地里观看球队训练的球迷们已经穿上了衬衣和薄薄的长裤,时不时地,还能在场地边看见几个用长裙展现自己身材的姑娘。不过,这两天基地里可没什么球迷在晃悠,重庆展望这两轮是连续的客场,周四一早队伍就出发了,现在基地里就剩一支十几人的青年队,还有就是欧阳东他们这些连替补席都难得坐一回的一队队员。 和青年队一道练了一个上午,午后欧阳东睡过了头,醒来时已经是三半。他在床边闭着眼睛发了半天的臆怔,才趿着拖鞋去洗了把脸。去了也是迟到,干脆就不去训练了,这么大热的天在太阳底下一通爆晒,哪里有呆在这开着空调的房间里舒适。反正任凭自己再怎么努力地练,主力的位置也和他欧阳东没什么联系;他状态再好,球踢得再棒,主教练伊内亚也不敢冒着众叛亲离的风险把他推上比赛场…… 凭你,就想把一个国家队主力前卫挤到板凳上? 欧阳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浮现出一个轻蔑的冷笑。你是谁啊?你真以为你去国家队十日游、创下甲B第一转会费,就是个人物了?省省吧,洗洗脸然后再照照镜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可问题是,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该干什么——队上交情最好的丁晓军随队去了济南,那几个和他一样不受重用的留守队员一到午饭后更是连人影都看不见,他总不能去蹲在场地边看青年队训练吧,再这时间去纯粹是给自己找事儿! 欧阳东把毛巾随手搭在架子上,又踢趿着拖鞋晃回房间,开了电视,把遥控器一通乱按。今天是比赛日,三四个地方台都在转播甲A联赛,别的频道不是唱歌跳舞猜谜语的文艺节目,就是刀来剑去的古装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现代电视剧,没看两分钟,欧阳东就想跳起来把电视机砸了:这假得也太过分了吧!有押解两个被判刑的犯人不用警车的吗?有押解男犯用女警察的吗? 他狠狠地关了电视,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书,胡乱翻着。 眼睛在书页上扫过,可他的思绪却无论这样也集中不到书本上。这倒不是他在思考什么,他什么都没思考,他只是想用某样事情让自己那颗激烈跳动的心平复下来。浮躁,这个词猛然跳进欧阳东的脑海里,只有它,才能贴切地描绘他现在的心情。可为什么会如此烦躁不安哩?欧阳东在心里自己问着自己。不能成为主力球员、不能上场踢比赛、不能入选国家队、不能……是的,是的,这些都是理由,可欧阳东也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要是循着这条清晰的思路走下去,要是他不惧怕挖掘出那些深深掩藏在心底的东西,他就会发现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的。 一切错误的源头,都是因为那次该死的转会! 在心底里,欧阳东不能不承认,他转会的动机并不纯粹,他并不是出于一种对足球的热爱、以进入国家队作为自己在球场上奋斗的目标,而纯粹是因为羡慕那些国家队大牌们在媒体和球迷的风光。他渴望着自己也能象他们一样被崇拜敬慕的目光所环绕,渴望着时常能在电视报纸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和模样,渴望能被更多的人提及和记忆……而这一切,又不是混迹于甲B的莆阳陶然俱乐部能提供的。是的,他在莆阳球迷心中就是一颗星,可出了莆阳地区,谁还知道他?不,陶然那块地方已经容纳他那颗激荡的心,他需要更大的舞台,需要更大的场面,用更绚丽的表现来证明自己…… 他心翼翼地为自己的转会选择了一个甲A里的俱乐部,武汉风雅。风雅俱乐部里没什么大牌球星,而且年年为保级伤脑筋的风雅正需要一个象他这样的进攻组织者,最最重要的是,风雅已经追逐他两年了,只要他没伤没病,就一定是铁打的主力。从叶强那里得到消息的风雅俱乐部风一般地飞到省城,欧阳东提出的条件,他们全都没口子地答应——厚道的欧阳东倒没什么特殊要求,只要求保证自己的主力位置。这也算要求!笑得嘴都合不上的严总三下五除二就和欧阳东草签了转会协议,又花了大力气做通好几家俱乐部的工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接下来……接下来自己就来了重庆展望。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俱乐部,一大帮子新队友倒有好几个不陌生,在国家队时就认识,也算是熟人,可就是这些熟人,让他连赛场边的板凳也坐不上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三周前自己和王新栋在更衣室里发生的那场冲突,就是它,让欧阳东在主教练心目中彻底失去了位置…… “嘀铃铃”,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欧阳东从纷乱繁复的思绪中拉扯回现实,他拿起电话时顺便瞧了瞧墙上的闹钟,才五不到,这个时间,会有什么人给自己打电话?难道是叶强,要不是刘源?他一头纳闷,一头拿起电话,“喂!” 电话是基地门口的保安打来的,有个女人在基地门口,想见他。还没等欧阳东问个详细,那保安就挂上了电话。 真是奇怪,居然会有一个女人找上门来?欧阳东一边穿着外出的衣服,一边想着那人会是谁。在他的记忆里,他在重庆可不认识什么女的,而且,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愿意到基地里来哩,要知道,即便是封训期,许多球迷也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溜进来的,而那些尽职尽责的保安们,对这种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女人会是谁哩?一路走,欧阳东一路想着这件事情。 是刘岚! 欧阳东的脑袋轰然一声炸开了。 刘岚穿着一条米黄色长裙,两条藕般的修长腿从裙下伸出来,就那样站在大门旁的岗亭边向这边张望。她显然已经看见他,一双大大的眼睛立刻就眯起来,变成两道弯弯的月亮,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来,欧阳东能看见她脸上那两个可爱的酒窝。现在的刘岚不再象两人上次在上海见面时那样在脸上抹着浓浓的职业妆,乌黑的长发也没再挽成一个可笑的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髻,而是任随它们随意地散披在肩头。 欧阳东努力平抑着蓦然加快的心跳,快步赶上前去。他不知道,在那两个门卫和几个恰巧路过的青年队队员眼里,他完全是跑着迎上前去的。 “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和她,可他现在能平静地出来,却只有这一句。这一瞬间,欧阳*然明白过来,从两人那次回乡之行起,这个笑起来眉毛弯弯眼睛弯弯的姑娘,在他心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刘岚显然要比欧阳东冷静得多,她微笑着伸出手来,道,“我去成都出差,路过重庆逗留两天,听你在这里踢球,就过来看看你。我还怕你不在哩,要是你去外地踢比赛,我不就白跑一趟?”她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可欧阳东那只大手死死地攥着她。刘岚的脸一下就红起来。 一个青年队队员扭脸对几个队友了句什么,几个人一起哄笑起来,连一旁站得笔直的门卫也是一脸笑容。 欧阳东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攥着刘岚的手,他的脸也腾得红起来。 “哦,哦。是啊,我转会来了这里,”他不知所谓地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意思的话。这又让那几个瞧热闹的家伙一番哄闹。欧阳东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今天闹的笑话就会传遍俱乐部上下,这更教他脸红心跳。他更加不知道什么好,“是么?这样的啊。” 刘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些什么。 绝对不能在这里站着!那几个厚脸皮的家伙就站在一旁,看稀奇似的地来回打量着俩人,全然不知道回避;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善意和理解的,但就是这样,欧阳东也不能容忍。他悄悄把满是汗水的手在裤子上抹了抹,总算找出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到的?住的地方有了么?” “昨天晚上到的。我在这里有个要好同学,就在她那里住。她在单位里分了套房子,地方宽敞着哩……”着着,刘岚自己就掐断了话头,脸上也掠过一层阴影。 “哦?你的同学?在哪里住?”不等刘岚回答,他已经作了主张,“……你的同学也就是我的同学了。本来我们一个系同年级也该有人分在重庆,可我和他们毕业后就基本上断了联系,平时连个走动的地方都没有,这下好了,总算有个能互相走动的人。走,你叫上你同学,今天我做东,想吃什么,咱们就什么。”刘岚就笑起来,“我那同学可是女生,和你来往,”她抿嘴笑笑,忽然道,“你要是真有意思,我倒是可以帮你介绍介绍。” 欧阳东只是笑笑,没顺着这个话题下去。 刘岚的同学也在电视台工作,晚上要值班,不能来,只是在电话里谢谢刘岚和欧阳东的好意。刘岚并没在电话里出他的名字,他也没注意这些,一直到吃罢那顿丰盛的晚饭,欧阳东都还在为俩人这意外的重逢而激动,他简直都不记得他在热气腾腾的火锅旁给她了些什么,只记得她一直笑眯眯地用大眼睛望着自己,不断地把火锅里的菜夹到他碗里,美丽的脸庞在灯光映照下,就象盛开的鲜花一样绚丽。 直到两人在长江边一座宏伟大楼上的咖啡厅里靠窗坐下,欧阳东才想起该问问刘岚的事情。真该死,他怎么就顾着讲自己的事情哩,他更该表示下自己对她的关心! “你呢?这么长时间,你在上海怎么样?” 话一出口,欧阳东就恨不得把这句话咽回去。他记得上次见面时,刘岚她在上海的经历并不象她想象的那么好,工作上不太顺心,感情上……欧阳东能记得两人上次的谈话就是在一个电话之后匆匆收场的。 “你要放糖么?”刘岚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拈起糖块搁进自己的杯子里,用长长的银光闪闪的勺轻轻地搅拌着。 “重庆的夜景真是很迷人。”刘岚双手杵着下巴,目光幽幽地盯着山城那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万盏灯火,高层建筑物上的灯饰群、主干道明亮的华灯、还有那一条条火龙一般在道路上蜿蜒而行的车流,良久也没再一句话。 欧阳东惊讶地望着她。他这才发现,刘岚的眼神和他上一次看见她时不大一样。那次她的眼神凝重而沉着,举止话都很老练,象一个独立闯荡的女人;可现在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忧郁和迷惘,还有几分悲伤。这是怎么了?欧阳东努力不让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忽然记起,那次他们也是在一家咖啡厅里,她也是穿着一条这样颜色的裙子,那次也是她先伸出手来和自己握手,那次她得多而自己得少,还有,那次重逢是让一个电话打断的!他瞟了瞟刘岚搁在桌上的手机,又把目光转向刘岚,恰巧刘岚也望向他,两人的视线一接触,便赶忙各自转开。 这也和上次一样! 不!欧阳东在心底悲哀地叹息一声! “我才回了桐县。”收回目光的刘岚端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因为尴尬,她的脸红起来。 她才回了桐县?这么,她不是从上海来了?她好象过,她是出差去成都,路过重庆在这里逗留两三天的,怎么就才从桐县来?欧阳东吃惊地张大了嘴盯着她。上海难道会没有直飞成都的航班,这应该不可能吧! 刘岚没理会欧阳东的疑惑,继续道:“桐县年初时有件大事。县里的教育局收到一份捐款,有二十万,指定在房山镇的一个大队里建一所学。你知道,在桐县建一所那样的学校要不了那么多钱,那捐款人还特地明,多余的钱就帮那些贫困学生垫付学杂费和书本费;这事在整个桐县都闹大了,几乎人人都在猜测这个神秘的捐款人是谁。隔江的邻县也收到这样一份捐款,也是二十万,也是同样的附言,……” 这事欧阳东已经知道了,舅舅和钱顺在电话里把这事告诉过他,他比谁都清楚这事的前后首尾。可这事和刘岚突然出现在重庆有什么关系? “捐钱的人,就是你吧?” 欧阳东又一次吃惊地张大了嘴。他没料到刘岚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去过那两个村子了,那两个地方的几乎没有来往,而唯一在两个地方都呆过的人,就只有你。”凭着她父亲的关系和面子,还有她那山里少见的做派和话口气,刘岚很容易就得到不少资料。当然,这也花了她很多时间。最最重要的是,从她一听这事开始,她那敏感的女性直觉就告诉她,这个神秘的捐款人,一定就是欧阳东。 是的,那钱是他从他转会时那笔高额签字费里拿出来的。九十万签字费,他拿在手里都发烫,他不知道这么多钱该怎么花。他有手有脚,每年还能有几十上百万的收入,他已经完全实现了他少年时的理想,成了一个体体面面的城市人,可现在他又受到新的煎熬:那么多钱,该用到什么地方?他完全不能理解,他这“欧阳东”三个字怎么就能值九十万?他也不知道,当别人也象他一样,拿到这么多钱时,心里会怎么想。他总得做什么,才能让自己晚上睡觉时踏实,在思考了整整一个月之后,他拿出了四十万,按着从邮局查到的地址和邮政编号,给他童年时的家乡和少年时的家乡各寄去二十万,在汇款的附言中,他还特地注明,如果有需要,他还会为那里做力所能及的事……他没有在汇款单上落下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地址,不过,他保留下那两张汇款的凭证。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有无私的有着高尚情操的人,”欧阳东避开刘岚的目光,“我做这些,只不过是想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你知道,还在三年前,那家纺织厂破产时,我的日子也很凄惶;再看看我现在,什么都有了,要是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再给自己添上一辆崭新的轿车。有时候我就想,要是没有我舅舅,我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要是没有遇见那帮朋友,我现在不定还在广东打工,为了多攒几个钱而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比起那些留在山里的人,我是幸运的。”他艰难地舔舔忽然干涩起来的嘴唇,唆着唇默然半天,才又接着道,“我只是想给那么和我一样想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一帮助,即便他们不能走出大山,多识几个字,多学文化,也不是一件坏事……” 刘岚捧着杯子坐在那里,一直都在静静地听着。 她相信欧阳东的都是真的,从他那并不连贯的言语里,她能够体会出许多的东西。他一直都不是一个主动的人,艰难的生活经历给了他一个能够承受巨大压力的肩膀,却没有给他一个活跃的永不安定的心,这也是他为什么那么安静低调的原因,要是他更主动一些,更有侵略性一些,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她为自己当初的错误决定而默默叹息。同时,她也察觉到,欧阳东安静温和的外表下,同样有一颗激情洋溢的火热的心,只是他太能够接受了,太容易控制自己了,只有在某种临界时刻,他才会让那颗心爆发,去做出一些让人难以接受却能够理解的事情。 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 半晌,刘岚才道:“我把这些写成了一篇文章,”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叠纸,第一页的抬头处有几个醒目的黑体字:大山的儿子。“你想看看么?” 欧阳东接过来,草草翻了一遍,就把它递回给刘岚。 “你如果想把它发表,不要提到我的名字,我只是做一件让我自己安心的事情,没有你写的那样高尚,你那样写会让我更加不安。”欧阳东郑重地道,“实际上,作为同学和朋友,我更想求你别把它发表出去。” 刘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终于觉得自己有理解这个男人了。 看着刘岚把那叠纸收起来,欧阳东隔了许久才又心翼翼地提起刚才那个问题,“你来重庆,真是出差?”他总觉得她有事瞒着自己。当然,有事瞒着自己也很正常,他欧阳东又不是她什么人,只是个同学,一个关系比较密切的同学兼熟人,她要是不乐意告诉他,他也不会去刨根问底。 “我辞职了。春节前,就辞职了。”刘岚若无其事地道,脸上却掠过一丝苦楚。 自己没猜错,她果然辞职了。 “那,你男朋友哩?” “……分手了。” 辞职和分手几乎是同时的。她对财经记者这个行当一兴趣都没有,虽然能挣不少钱,可她却越做越觉得心苦,而她那个在财经公司做高级操盘手的男友却对她那愚不可及的理想嗤之以鼻,经常用难听话来挖苦讽刺她,当刘岚做出辞职的决定时,两人长期积累下来的矛盾终于爆发了——结果,自然是分手。 “上海的环境并不象通常人们想象的那么好,工作的压力很大,我和他在一起,就是想着苦着累着时,有个人能够依靠,有个家可以作为避风港,知道有人在时刻惦记着自己,再苦再累都还能承受。可惜的是,他不是我想找的那种人,而我哩,大概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种人……” 明白了。欧阳东什么都明白了。 他能想象到刘岚为什么会突然回桐县。失去工作,失去男友,甚至失去维持每日生活的钱,在大上海举目无亲的刘岚只能选择回到桐县,那里有她的家,有她的父母,还有和她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只有回到那里,她才能获得修养生息的机会,重新找回自己。这个选择的过程一定是痛苦的,他能理解,就象他当初在桐县思考自己的命运一样痛苦,不同的是,她是回到亲人的身边,自己却是离开熟悉的土地。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欧阳东问道,他不能不关心这个事情。 “暂时还没什么打算。我爸正在和他那位老战友联系,看能不能在省城为我找一份工作,你知道,他那位老战友已经调到省电视台做副总,一定有办法。我不想在家闲呆着,就来重庆看同学,顺便来看看你。这份文章要是想投出去,我也想问问你这个当事人的想法。”刘岚望着欧阳东,笑着道。不!这不是真的!她真正想的,就是来看欧阳东,至于同学和文稿,那都是她的借口和托辞。可这句话她不出口,两人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而那道裂痕,恰恰是她自己造成的。就是她,亲手划断了那根红色的丝线! “你哩?你在重庆,怎么样?” “我?”欧阳东颓然叹息一声,“不好!很不好!”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 “你在这里哩?在重庆,……怎么样?”刘岚轻声问道。 欧阳东并不算黑的脸膛上立刻就布满了阴霾,浓浓的两道黑眉也在眉心绞出一个结,老半天都没吭声。 相邻的桌上有人了句什么玩笑话,围桌一圈的几个男人女人声地笑起来,男人憋住气让笑声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地打转,女人们就都掩着口,咯咯地乐。刘岚的目光在他们那边转一圈。这是一群衣冠楚楚的青年人,年纪也未必就比她和欧阳东大多少,可看见他们那开心快乐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有许多的嫉妒和惆怅。 “很差。比我预料中的情况要糟许多。”欧阳东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憋闷和痛苦都随着这声叹息吐掉。他有许多话想告诉她,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起;要是把那些事情抖落出来,刘岚能相信这是真的么? “你不适应这个城市,还是……不能适应……甲A的比赛?”刘岚觉得这样问欧阳东实在是太唐突了,可是她又想不出更加委婉的话来。她垂下目光,尽量不去直视欧阳东那深邃的眼睛。 “这里有什么不能适应的?”欧阳东笑着道。作为职业足球运动员,他知道自己会有四处流浪的一天,他也一定会努力去适应新的环境;再,重庆这地方也不错,山美水美人美,除了走路爬坡上坎的,他几乎挑不出什么不满的地方。至于甲A么,从联赛第六轮到第八轮,连续三场比赛,他都发挥出自己的正常水平。甲A,除了攻防节奏节奏比甲B快,身体碰撞比甲B多猛,他还真没什么不适应的。 不,他糟糕的情形不是因为这座城市,也不是因为比赛。 刘岚望着他,理解地头。“我知道,你受了伤,这大概会影响你的事业和发展吧。”几天前,刘岚曾在一份体育类报纸上看见过一篇有关重庆展望的报道,近况不佳的展望俱乐部很受读者和球迷关注,要知道,这支队伍里可是拥有六七名正在好年华的国脚呀。文章中有寥寥几句话是关于欧阳东的,只他在一次训练中右腿膝关节内侧韧带有轻微撕裂,要休息六到八周。就是这篇文章最终让她下决心来重庆。 听见刘岚出“事业”两个字,欧阳东咧咧嘴。事业,足球事业,现在大概能够这样吧,他已经不仅仅把它作为一项挣钱糊口的工作看待,而是作为实现心中理想的途径;至于发展嘛,在重庆发展……他都有些好笑。 欧阳东凝视着她,半晌,才淡淡地道:“我没受过伤。只是和人干了一架。” 刘岚的眼睛一下就瞪得大大的。没受过伤?可是,那篇报道…… 事情要从四月十五日那场联赛起。 那场比赛,重庆展望在主场迎战当时的联赛领头羊大连长风。这是一场榜首之争的重要比赛,也是一场复仇之战——大连长风是唯一一支重庆展望从未胜过的队伍,过去两年的联赛中,两队四次交手,重庆展望三负一平进三球失八球,全都落在下风,唯一的平局还是去年在主场取得的:他们整整领先了六十分钟,却在最后一分钟让对手扳平的,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三分变成一分。 这一次,主教练伊内亚当然不会再犯下和武汉风雅那场比赛同样的错误,他把阵型重新调整回重庆展望一贯熟捻的四四二,再三叮嘱两个前锋要注意彼此间的跑位与配合,要把对手的后防线向中间引,然后,再利用自己的边路突破来寻找机会——针对大连长风那条攻击出色的中前场,他还安排下一个防守硬朗的外援作后腰,还有一个攻守比较平衡的国家队队员在这个后腰之前,担纲中场的进攻协调。 一场普通的联赛,将有十一名正选国脚上场!这场重量级的比赛不但吸引了两座城市的所有的媒体,还吸引来全国各地数十家媒体,还没开场,就有几群抱着扛着长枪大炮的记者在场地里寻找着好地方;能容纳三万六千名观众的体育场里拥进将近四万球迷,比赛还没开始,各种颜色的喇叭就把体育场给闹翻了天;正对主席台的看台上一溜摆下六面大鼓,十八条头裹黄布赤着半边胳膊的壮汉甩着胳膊把一面面大鼓擂得砰砰响,一声声齐整整的沉闷鼓让球迷们的心都随之荡漾跳动;当闻名遐迩的女子军乐队穿着清一色红妆走进早早为她们预备下的位置时,体育场里的气氛瞬间便达到了**…… 欧阳东就坐在替补席的一角,和丁晓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前两天丁晓军才和女朋友拜拜,不过他现在倒象没事人似的,在座位上东扭西望,偷空还和一个熟悉的女摄影记者几句不沾边的闲话。他是队里的二号门将,是铁打的替补,虽然难得混上一次上场比赛的机会,不过也难得会被漏在比赛大名单外。“我觉得这样挺好,一分风险不担,还能分那么多钱。这样的事情可是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寻呀。”瞧丁晓军话时一本正经的诚恳模样,真让人很难判断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你觉得今天我们有机会么?”丁晓军盯着那女记者的背影,嘴里却和欧阳东扯着这场比赛。 欧阳东微微地摇摇头,他不看好自己的队伍。在两年多的足球生涯里,大连长风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不需多什么,数年联赛中三次登上甲A的冠军宝座就是他们实力的最好证明,尤其给他印象深刻的是大连人的耐心,他们往往把杀机隐藏在一次次看似漫不经心的来回传球中,一旦觑到对手那一隙空挡或者破绽,他们便毫不犹豫地突进——通常情况下,都有数名球员参与进攻,致命的突破传球、默契的跑位穿插、锋线队员灵敏的嗅觉和出色的射门技术,对手的防线顷刻间就会陷入一片混乱……不过,占有主场之利的重庆展望也不能全然没有机会,只是和成熟老练的大连长风比,这种机会并不是太多。 比赛的发展也确实和欧阳东料想的一样,客场作战的大连人在住展望最初二十分钟的攻势之后,渐渐地把比赛节奏向他们习惯的方向牵引,上半场大部分时间,足球都在大连长风队员脚下倒来传去,大连人慢腾腾但是有目的地在中前场寻找着机会。上半场的后二十多分钟,重庆展望除了在三十三分钟和四十一分钟由那条“国字号”右边路发起过两次有威胁的进攻外,对大连长风的威胁屈指可数,即便是那两次边路下底的进攻,最后也没能形成有威胁的射门。 下半场的比赛和上半时一样乏味。这是榜首之争,又是大连长风的客场,他们才不会傻到去和对手比进攻哩,该急的人是重庆那些性情火爆的球迷,是展望俱乐部的头头脑脑,是主教练伊内亚,是展望大大的国脚和准国脚们…… 看着队友又一次颇有威胁的进攻被对手化解,替补席上一片惋惜声,欧阳东恨恨地在自己大腿上使劲拍了一巴掌!怎么就不知道射门哩?这是一次多好的机会呀!就是射不进,也能让对手出出汗!可那个负责协调攻防的国脚就只知道带球突破,有你跑的工夫,人家的防守队员就全都到位了! 那位国脚最近几场比赛都不在状态,时常犯一些教人不知所谓的错误。在又一次莫名其妙的传球失误后,大连长风一次四人配合的快速反击,就让重庆展望门前一片风声鹤唳,最终还捞到一个角球。 欧阳东和替补席上的队友都站起来,朝人头攒动的禁区里张望着。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塞着四万观众的体育场也陡然间安静下来。 伴随着角球的发出,十余位球员在禁区里拼命地拉扯碰撞躲闪寻觅。“哦——”,一两万人齐刷刷地同声感叹,这一声就象闷雷一样在体育场里滚动回荡…… 这雷声忽然就被剪刀拦腰截断了! 一名大连长风的后卫在人丛中高高跃起,在被守门员虚晃的手臂干扰下,在被身前身后两个重庆队员连带撞的夹击下,他的头迎着足球猛然一甩——守在门线上的展望后卫连动作都没时间做! 零比一! 失球后的大连长风更不着急,他们斯条慢理地传球倒脚,消磨着比赛时间,时不时用一两次犀利的反击教重庆人不敢在进攻大胆投入力量。一心盼望着看上一场精彩比赛的球迷可不答应,有几个看台已经冒出不耐烦的杂音,而且,这种不和谐的声音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各个看台蔓延。 随着时间的流逝,颇有绅士风度的伊内亚再也无法安稳地坐在教练席上。他的领带结已经被自己扯得松垮垮地,手里捏着一支早就熄灭的香烟,就站在场地边,手舞足蹈地对着场上队员叽里呱啦飞快喊嚷着;那位外语学院的教授就随在他身后,一脸尴尬的笑。伊内亚在欧洲好几个国家都执掌过教鞭,虽然都是些不起眼的球会,他也没什么太大的成就,可他能流利地用好几种语言和人交流,尤其是在他激动的时候,法语、英语、德语,还有他的母语和某些天知道是哪里的语言,都会象绝堤的洪水一样喷薄而出,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地方俚语和感**彩浓厚的鼻音。这可是害苦了他的这位翻译!他只能凭猜测来向场上队员传达伊内亚的企图。 当那位国脚又一次丢掉球权之后,伊内亚扔掉手里的香烟,嘴里嘟嘟囔囔地咒骂着,扯着领带结走向教练席。“换人!换人!”这*字他还能清晰地吐出来,不过后面那一长串外国话就只能靠翻译。中方助理教练的眼睛望着翻译,翻译却没望他,只是紧张地看着伊内亚那快速开合的嘴唇和焦灼的目光。在仔细聆听之后,翻译面无表情地道:“八号下!二十四号上!你告诉他,要注意对大连十五号的防守,不能让他轻易地下底传中!还有,防守时要快速果断,千万不能拖泥带水!让两个前锋向后撤一,太靠前无法和中场联系!两条边有大胆地投入进攻!”看着那个助理匆匆跑过替补席,和欧阳东交代几句就奔向第四裁判,翻译蓦然觉察出情形有不大对劲。他疑惑地看着伊内亚,罗马尼亚人正铁青着脸孔,倚在教练席旁边铮亮的不锈钢支架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翻译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伊内亚,那个二十四号不会防守哩? 连欧阳东在内,所有人都很纳闷,天才知道,老道的伊内亚怎么又出昏招了。比赛到现在,欧阳东可是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替补席上没动弹呀,怎么就会连热身都没有,直接派上场哩? 直到第四裁判在场地边举起换人的电子号牌,伊内亚才发现这是一个多大的失误! 那个该死的翻译!伊内亚望向翻译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 可他已经顾不上责难翻译了,身体单薄防守差的二十四号是地地道道的赔钱货,让他上去踢球,还不如自己亲自上哩!他得赶紧再调整队伍,要赶在丢第二球之前调整好! 就在伊内亚脑袋里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的情况时,欧阳东正拼命用等待死球的时间热身,踢腿、转脚踝、俯身压腰、原地抬腿跑……真见鬼了,替补席里还坐着好几个身上冒汗的家伙哩,怎么主教练单单就对自己这么信任? 大连长风的教练席里,几个人交头接耳地商议几句,一个助理教练马上到场地边,朝最近的一个球员连比划带地交代着,那个队员从草地边抓起一瓶水,边喝边头,又望了几眼欧阳东,那眼神里也全是疑惑。欧阳东一面做着动作,一面朝那队员头笑笑。他俩认识,去年和捷克队的那场国际邀请赛,那个长风队员是场上的主力。那队员便也朝欧阳东呲呲牙。 欧阳东的上场并没有给重庆展望带来什么改观,却让他们的防守更加吃力,欧阳东显然正借着来回跑动在热身,更不要,他从来就没有参与防守的意识。更糟糕的是,欧阳东似乎并不在意伊内亚的战术安排,他只喜欢在中路晃悠,这就让主教练精心布置的四四二阵型立刻转为四一二一二或者是四三一二!恨得咬牙切齿的伊内亚带着翻译,亲自去和二十三号交代着上场后要注意的事情。这一次,绝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而且,他还要助理教练马上就去把欧阳东换下来!他现在需要的是防守,是防守,是防守! 助理教练在和第四官员辟这事时,那官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吧?真要把二十四号换下来?他刚才那次带球突破可是获得了满场的喝彩,怎么就能换他哩?! “你确定是把他换下来?”好心的第四裁判声问道,他想阻止这个急火攻心的人再犯一次错误,“你最好再回去坐好看看再下决定。”他意味深长地道,还朝赛场方向努努嘴。他不能再多什么,再就违反规定了,要是这家伙还死心塌地要换人,被球迷的口水淹死也活该。 助理愕然地看着他,又回头看看比赛场地。 那个三百万元买来的国产水货正在边路杂耍一般地表演哩! 欧阳东斜着向内挤,左脚不住地在球面上打着旋,用鞋底轻轻地蹭着足球,让它随着自己身体的移动在草地上慢慢滚动着;一个长风后卫就在他面前,亦步亦趋地隔着两步紧随着他移动。这个长风队员再不敢贸然出击了,他已经在欧阳东脚下吃过两次亏,要不是队友及时补位,后果会是什么他想着都害怕。好了,他已经看见队友从欧阳东背后包抄上来,警告就要解除了…… 包抄过来的长风队员脚尖勾下了足球,可跳起躲避那一记凶狠铲断的欧阳东立马就又把皮球夺过去,接下来的事情许多人都没看清楚,好象是在拼抢中弹起的足球被欧阳东用腿侧面挑过自己的身体,然后,他在快没有重心的情况下突然就是一脚凌空打门…… 长风守门员纯粹是靠着多年的经验和本能用脚挡出那一记刁钻的射门! “哦!”随着高高飞出横梁的足球,瞬间一片死寂的体育场立刻就淹没在四万人的同声叹息中…… 站在场地边的伊内亚一脚就把一个还有半瓶水的矿泉水瓶踢得远远飞向球员甬道,这立刻便换来第四裁判员的一记白眼。失望的伊内亚根本就没理会他警告的眼神,挥舞着拳头恨恨地咒骂着。真是他妈的见鬼了!这样的射门也会被挡出来?! 仅仅三分钟后,伊内亚就象只蝴蝶一样从教练席里飞出来,嘴里依然嘟囔着只有他自己才能辨析的俚语!所有替补席上的展望队员都拥出来,欣喜若狂地在场边等着拥抱那个脱下运动衣绕场飞奔的进球功臣! 欧阳东被三个队友抱住,死死地摁在草地里,还有更多的队友从四面八方跑来,准备加入这次狂欢。就是他,在禁区内右侧用脚后跟轻轻地磕了磕足球,让皮球稍微改变了一下方向,帮助那个插上的后腰外援完成了一次再简单不过的射门练习…… 一比一! 扳平比分的重庆展望马上就嗅到胜利的气息。丢球之后的大连人不知道是该回收还是该压上,他们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阵型向后场收了收。这是一个致命的愚蠢决定,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就怕没有足够的空间带球突破,要是让他有机会跑起来,他能用教人眼花缭乱的技巧和风一般的速度轻巧地撕碎任何一道防线;而且,赛场上的欧阳东和训练场的欧阳东绝对不是一个人,那个训练时被队友撞得东倒西歪的二十四号现在可是很难倒在草丛里,他总是象一只机敏灵巧的狸猫一样躲避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即便不能不和对手发生激烈的身体接触,他也会尽量找机会把球塞给自己的同伴,让他们去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大连长风的主教练又做了一个错误的事情。在他眼睛里那条濒临崩溃的防线,实际上危险倒不是很大,重庆展望的进攻虽然凶猛,可是往往会在禁区线附近就被中断,可当他用两名后卫换下一个前锋和一个前卫之后,情况马上完全不一样了。老辣的伊内亚从大连队这次换人中闻到许多味道,他不假思索就换上两个攻击队员。这不是赌博!对手的换人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们只想保住这一分;可他要的是不是一分,是三分,是胜利! 更让大连长风倒霉的是,中场大片的开阔地简直就是特意给欧阳东空出来的舞台,这个能踢前场任何位置的家伙就象幽灵一样无处不在,阻挡在他面前的长风队员大多数都被他那一连串的“花哨”动作晃得头晕目眩,即便侥幸不犯迷糊,他们也未必能赶上欧阳东的节奏,高速奔跑中他时常变向,有时跑一两步就折个方向,把紧随他的防守队员弄得苦不堪言,恨不能一脚揣死他…… 大连长风里有许多人都记得这个二十四号,一年半前,就是这个家伙带领着名不见经传的莆阳陶然,用一场疯狂的比赛活生生把他们拦在足协杯四强外…… 大连长风的主教练无望地坐在教练席上,暗暗期盼着比赛赶紧结束。他的两位助手和他一样,他的队员们也和他一样。欧阳东主导的又一次进攻华丽得就不象是足球,在大连长风禁区前沿从右到左从左到右七次短传,两三个展望队员在禁区里突进交叉,把大连的后防线撕扯得七零八落,要不是最后那脚射门角度太正被守门员死死抱在怀里,这样的进球绝对会进这周的足球射门集锦! 这个二十四号是谁?看台上的观众和远道而来的记者们带着疑惑四下里打听,当一个采访过甲B的记者连蒙带猜地,这家伙以前是莆阳陶然队的副队长时,他立刻就被他同行们的白眼和冷笑淹没了。“真的,他真是踢甲B的,今年甲B转会费最高的那个家伙,就是他!”白眼和冷笑立刻就消失了,许多文字记者马上记下这一条,还在本子上重重地作了一个符号,甲B、转会费最高,这两条就够炮制一大篇文章! 伊内亚现在已经悠闲地站在场边抽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脖子上那条领带又纹丝不乱地扎好,曾经散在裤腰外的碎白花黑底衬衣,也整理得一丝不苟。他再不向他的队员嚷嚷,即便他们偶尔有失误,他都会微笑着接受。行!这场比赛能不能赢下的,已经不重要了,这样流畅华丽的足球是他作为教练以来最得意的一场比赛,他一定会珍重地收藏一盘录象带,把它带回自己的家乡……他侧耳听听观众们的喧闹和喝彩,满意地笑了。听听这沸反盈天的热闹劲就知道,他们现在有多高兴,他们恨不能把天都翻个个儿哩! 他朝主席台方向瞅了瞅,俱乐部总经理就坐在主席台下,虽然人头攒动中他分不清谁是谁,可他也能猜到总经理现在的模样。伊内亚不能不承认,那家伙的眼光确实独到,场上这个三百万的球员,一都不贵…… 才三百万人民币!太便宜了! “那场比赛之后,我就成了主力,连续两轮都是首发,两场比赛,我们一胜一平,我进了一个球,还有一次助攻,”欧阳东眼睛移向玻璃窗外,语气平静得就象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接着,就发生了后来那件事……” …… 那是五月三号,联赛第九轮,重庆展望在客场挑战北京长城。上半场他们就错过了三次好机会,两个前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连近在咫尺的空门也会射偏,当欧阳东没再把机会让给他们而是自己选择射门后,一个队里向来的大哥级人物隔着几个人朝他挥挥拳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 欧阳东狠狠地回视着他,紧绷着嘴唇没话。 “那个前锋也是国脚,他和另外两个国脚是很好的朋友。”欧阳东端起面前早就凉了的咖啡,咕嘟咕嘟地接连吞下好几口,“其实之前那场比赛我就有预感,那场比赛我进球后,几乎没有几个队友上来和我一起庆祝……” 中场休息时,他们的冲突爆发了。 “我的位置那么好,你干嘛不把球传给我?!”与其那个前锋是在埋怨,不如他在是找茬,“你要是能干,一个人上场踢呀!你生怕显摆不出自己有多大能耐是不是!” 欧阳东一面让队医给自己的踝关节贴创可贴,一面自己望踩得乌黑的手指抹药膏,就仰着脸硬邦邦地回答他:“你有本事,自己去抢球呀!”他心里也窝着一股子火,话也顾不上什么情面礼貌。上半场对手就从他身上吃到三张黄牌——这可是客场,主裁判难免要对主队的表现宽容一些——队友们简直是在为北京队犯规制造机会,专门挑有人防守他时给他传球,这让他要多花许多力气才能完成动作,而他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那些机会,转眼就会被面前这个家伙挥霍掉。 “你个样!你两句你还敢斗嘴了不是?!”那前锋一把撂开抹汗的大毛巾,两步就跨到欧阳东面前,“你信不信,我一脚踢得你满地乱爬!” 欧阳东也蹭地站起来,毫不示弱:“你敢踢一脚试试!” 随着那前锋撩起的一脚,冲突立刻就变成武斗…… 下半场欧阳东根本就没出场,原本被他赶到替补席上的那个国脚突前前卫重新回到赛场上;回到重庆的第三天,展望俱乐部的新闻官就告诉媒体,欧阳东因为训练时动作过大,右腿膝盖内侧韧带拉伤,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是根据西南医院专家们的诊断,至少也得休息一个月到八周。 “……就是这样,因为打架,我失去了主力位置,被俱乐部罚款六千,还要停赛两个月。”欧阳东露出一脸古怪的笑容,用一个刘岚看不懂的手势结束了他的故事。 “那个和你打架的前锋哩?” “他没事。他有的是朋友,俱乐部怎么可能冒着得罪一大帮子队员的风险来处罚他哩。”刘岚有几分幼稚的问题让欧阳东笑起来,这家伙看上去聪明伶俐,怎么连这道理都看不出来?“少了我,展望俱乐部一样能玩下去,该赢的球该挣的钱一分也不会少;少了他们,展望俱乐部不定就得降级……” 刘岚终于懂了。 出色的欧阳东把一个主力一个国脚挤到了替补席上,这是对某种权威的挑战,而这种权威,就是以那个展望俱乐部六号为首的一大帮新老国脚们;权威们当然不会甘心被新人排挤,要是这次被人剥夺掉特权,以后就会有第二个欧阳东、第三个欧阳东站起来向他们挑战。不,他们绝对不会就这样罢休,不需要有人站出来挑明他们也会放弃一切隔阂联合起来,把欧阳东废掉,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延长他们的权威,只有这样,才能警告潜在的挑战者……他们的势力是强大的,当他们把自己的警告明白无误地传达给俱乐部和教练组之后,俱乐部立刻就能做出明智的选择,那个罗马尼亚主教练伊内亚也能站在“真理”一边——要是他敢和一个强大的集团作对,他这个主教练几天内就得背上铺盖卷滚蛋。至于欧阳东嘛……他伊内亚是来中国挣钱的,只有坐在展望主教练的位置上,他才能挣钱,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刘岚陷入了沉默。 要不是欧阳东的亲口讲述,她绝对不会想到,欧阳东伤病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故事。这,这……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难道,就没有人站出来为你抱不平?” 这又是一个幼稚到愚蠢的问题。 当然会有人为欧阳东抱不平,可是这些人还不至于傻到公开为欧阳东辩护,他们多在私下里宽慰他几句,当着他的面骂两声娘。谁会去和七位国脚作对哩?又有谁敢和七名老大作对哩?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转会!”他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眼,“今年夏天我就转会,我朋友已经在操办这事了。再在重庆呆下去,我不定就真的会被废掉,我得离开这里。至于转去哪里,只要不在重庆展望俱乐部,去哪里都行,踢不踢主力都行。”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 因为一线队还在外地征战客场,展望俱乐部的基地里便显得比平日里冷清,其实,它还不如欧阳东熟悉的莆阳陶然那块基地——虽然陶然只是支甲B队伍,可除了成年队之外,还拥有好几支各年龄段的青少年队伍——展望却只有一支十九人的青年队,平时连踢个教学赛都只能搞搞半场攻防,至于足球要求的所谓“每家甲级俱乐部必须拥有自己完整的梯队建设”,和国内大多数足球俱乐部一样,只有在每年岁末年初资格注册时,展望俱乐部才会租借市里两个私立足球学校的学生来应付应付。 不过,这倒不是展望青年队没机会踢全场对抗,每当一线队去外地比赛时,总会有几个没伤没病的队员会留在基地里,这时,他们便只能陪着青年队练了。当然,这也是俱乐部的硬性规定,要是没这条规矩,估计那群连赛场边板凳都摸不着的家伙才不愿意在太阳底下陪一帮半大子流汗哩。 欧阳东现在就和几个留守的队友在跟着青年队训练。 ……摆腿作势,上身向右倾,准备启动;当防守他的队员开始移动重心时,欧阳东的身体忽尔变为向左倾斜,刚才虚虚抬起的腿轻轻一挺,就成为身体的支撑;那个青年队员忙不迭地赶忙调整姿势;可当他好不容易把身体重心转换过来时,欧阳东已经从他身体左侧蹿过去了……那个队员反而被自己折腾得在草坪上踉跄着扑爬出好几步,好不容易才没出更大的洋相。 场地边几个铁杆球迷发出两声善意的哄笑。 凭着一个突然的急停变向,欧阳东便轻松地摆脱两个想夹防他的青年队员,他在跑动中抬眼打量那个周一才开始恢复性训练的瑞典后卫一眼,又望着那家伙的左边身后;斯文森马上就开始向他眼神观察的方向移动。可他上当了,欧阳东用右脚背在皮球边上轻轻一蹭,那足球几乎是横着挪开几步,恰恰跑到位置的年青队友连动作都没调整,跟上就是一脚…… 可惜球没进。 刘岚就撑着一把遮挡阳光的花伞站在场地边,笑吟吟地看着场上那群跑来跑去汗流浃背的球员。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足球比赛,虽然是一场训练赛,而且这里面的规则她也不大懂,可她依然看得有滋有味,尤其是欧阳东一次次卖弄他的那些技术,粘着皮球就象杂耍般盘球突破过人时,她脸上的笑意就要更浓一些。她明白,这是他在专门为她表演的,是一个男人在他心爱女人前必然的炫耀,就象一个女人必然会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撒娇一样。她的脸红扑扑的,每当欧阳东扭头,她立刻就会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用眼神告诉他,她在看着他哩,他踢得真好! 是的,他踢得真好,华丽、精彩,而且,动作也很优雅,就象一只鹤…… “刘姐,喝水么?”一个才从场上换下来的青年队员用湿漉漉的运动衣在身上一通揩抹,就在场边的纸箱子里抓出两瓶水,一边呸呸地吐着嘴里的草叶沙土,一边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刘岚认识他,这就是昨天晚上请他们吃火锅的那个队员,圆圆的脸膛上还带着两分稚气。她笑着头,把水接过来捏在手里,却没喝。 几个球迷嗷嗷地欢呼起来,欧阳东用一连串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接连晃过三个人,最后又用一个逼真的假动作把守门员骗得摔倒在草丛里,才轻轻地把足球拨进无人把守的球门。 余嘉亮一下就笑起来,也和球迷们一样鼓掌叫好,罢了才扭头道:“刘姐,你看见了么,你今天来看我们训练,东子哥就恨不得把我们这边的球门也给凿个窟窿。要是他天天这样做,那教练又得给我们加量了。”虽然是抱怨,可他的话更象是开玩笑。“刘姐,你知道东子哥这活是在哪里练的么?太……太那个什么了!” “太什么了?” “太……太夸张了!”余嘉亮搜肠刮肚地想寻出一个精彩好词儿,末了也没能挑出一个合适的来,“真的是太夸张了!你他那腿是不是没关节呀?!还有他那些动作!还有……”他刚才接连几次被欧阳东晃得连滚带爬,没少被教练吼骂。 “他踢得很好?”刘岚对足球的了解只限于好与不好之间。即便这样,她也不能不承认,欧阳东那些动作确实很神奇,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居然能这样把圆圆的皮球黏在脚下,就象那皮球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几乎能够随心所欲地指挥它。 这近乎无知的问题立刻就换来余嘉亮一记白眼,要不是顾及到欧阳东和她那种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的亲密关系,他多半会抢白她几句。“我从来没见谁在比赛里这样踢过。我还以为,国内没人会这样踢哩。就是看欧洲那些比赛,也难得看见这样踢球的。象东子哥这样踢球,对球迷来,那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余嘉亮最后那句话立刻让刘岚对他刮目相看。这正是她想却一直没想好该怎么的话。 “东子哥这些东西是在哪里练的?我听人,他是半路出家的,两三年前才开始踢球的。这是真的么?”余嘉亮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因为几百万的身价、因为那华丽得近乎诡异的技术、因为他敢和一个国家队主力前锋在更衣室里拳来脚往地摔打,欧阳东都快成为他们这帮年轻队员的偶像了。他们都听过欧阳东那演义般的故事,可大家都在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今天总算是找到一个能帮他们解惑的人了。不光余嘉亮热切地盼望着刘岚能给他一个答案,就连站在不远处的两个教练员也竖起耳朵听着。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练的这些。我和他在大学里只是认识,没什么来往。两年前第一次听他是球员时,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真读过大学?” 刘岚头。他们难道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现在都还记得,当晚课的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她时常会在教学楼里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背影,手里提着一把拖把,肩头搭着张脏乎乎的黑毛巾,一层一层地清扫楼道,一段一段地抹着楼梯扶手…… “他读大学时也踢球么?” 刘岚摇摇头。这她怎么会知道哩,她读书时根本就不关心这些;她最关心的是自己的英语四级考试,是怎么样让自己四年大学生活过得充实,是毕业后怎样才能找个称心如意的工作。不,她不知道欧阳东读书时踢没踢过球;除了体育课,她很少关心学校里开展的各项体育活动,虽然学校里搞个运动会篮球比赛足球比赛什么的,她经常充当播音员这个角色。 教练大声喊着余嘉亮的名字,朝他招招手。该他上场了。 “刘姐,有空你帮我问问东子哥,他是怎么样练出来的。”余嘉亮匆匆地道,“记得帮我问问啊。”他和欧阳东原本不怎么熟,昨天晚上他在重庆火锅店请几个队友,恰好遇见欧阳东引着刘岚去尝地道风味的重庆火锅,这才有机会坐在一起上话。 刘岚对他笑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欧阳东曾经对她过,做个合格的球员也挺容易,只需要做到两件事——“在正确的时间把球传到正确的地,或者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不过,她可不认为这两容易做到,所以她也就不打算把这话告诉余嘉亮了。欧阳东那话时,粟琴也在,她还叽里呱啦地就这四个“正确”了一大通话,最后的结论好象是证明了欧阳东不是一个攻守兼备的好球员。 想到粟琴,刘岚的脸色一下就黯淡下来。 刘岚不愿意在这个时间想起粟琴,可她越是不让自己去想,她就越发忍不住要去想,想粟琴和欧阳东的关系,想自己和欧阳东的事情。 ……知道她要在重庆逗留几天,欧阳东周一就向俱乐部请了几天假,又找队友借了辆车,陪着她把重庆吃了个遍也玩了个遍,两人甚至还冒着雨跑去离市区几十公里的大足县看唐朝石刻,在那里,刘岚还特意求了个神签;当欧阳东问她签上什么时,她还把那解箴藏在身背后逗他,当时就把欧阳东闹了个大红脸——现在想起这事,她都还有脸红,自己怎么就会做出这种孩子一般的把戏哩——自从辞职离开上海,这是她最开心的时间,抛开了心头一切的烦恼,陪着他,也让他陪着自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这两天,她时常能觉察出欧阳东对自己的感情,虽然他刻意地去隐藏和掩饰,可他的眼神和表情总要背叛他,那种眼神是爱慕、是欣赏、是眷恋、是喜悦……她的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幸福,当然,也有几分担忧。 她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试探着问过几次粟琴的事情。欧阳东对她的近况也不甚了了,只知道她现在拉萨一家生产藏药的医药公司上班,还担着不大不的责任,时不时也会北京上海地飞来飞去。知道欧阳东和她联系也不多,刘岚心里就有些放心,可昨天欧阳东不心漏嘴,道出他和粟琴曾经一起住过一两个月,虽然他再三解释俩人只是普通朋友,只是住在一套房子而已,可刘岚不相信。这种事还能骗谁哩?都住在一起了…… 只要他以后对自己好,他和粟琴以前的那些事,她是不会在意的。 可是,欧阳东会不会在意她以前的那些事哩?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她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去臆测。万一有那么一天……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是怎么样一番景象。可是,这种事情真有可能会发生的,当爱情的火焰湮没在婚姻的现实中,当甜蜜柔情被大大的生活琐事消磨光之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甚至能猜到那时的欧阳东会是怎生一副模样: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用冷冰冰地目光上下刺她,用冷漠的口吻挖苦讽刺她,把她贬得一钱不值…… 刘岚痛苦地沉浸在自己勾画出的悲惨情景里。她没留意到,这幅图画完完全全就是几个月前她和男友分手时那番光景的翻版。 “怎么了,不舒服?不会是生病了吧。”欧阳东走过来,疑惑地望着脸色苍白的刘岚,虽然刘岚努力做出一副没事样,他还是不大放心,“你真没事?……” 刘岚只是笑笑,就问道:“训练结束了?” 欧阳东用干毛巾揩抹着脸上脖子上水一样流淌的汗水,头,“结束了,这星期剩下的两天都没事了。我们先回我宿舍坐会儿吧,我得先洗个澡,看我这一身汗。”就在回宿舍的路上,欧阳东又问道:“一会儿想去哪儿?我听,合川那边的酸菜鱼做得挺不错,要不咱们开车去尝尝?对了,刚才余嘉亮还,晚上想请咱们去唱歌哩。” “我听你的。你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欧阳东沉吟了一下,就道:“那就去合川吧,我也没去过那里,这次就沾你的光,也去尝尝那边的鱼。”其实,他是想和刘岚单独呆一起,他不希望别人打搅。 “巧巧今天休息,我们也叫上她吧。她都跟我抱怨好几次了,每次吃好的都没有她的份儿。”话一出口,刘岚就很后悔,她明白欧阳东的心思,也知道他一直在找恰当的机会向自己表白,可刚才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那幅景象太可怕了…… 欧阳东表情复杂地看看低头走路的刘岚,就笑起来:“行。回宿舍你给她打个电话,约个地方一会儿咱们去接她,就,还允许她带家属。”末尾这句话让刘岚抿着嘴笑起来。 刘岚给她同学打电话时,她同学正到处找她,她父亲急火火地把电话一直打到她同学单位里,又从单位里打到她同学家里:他那位的战友神通广大,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省城一家电视台为刘岚寻到一份好工作。那家电视台还记得刘岚这个得过大奖的主持人,什么话都没就答应了,他们只要求刘岚尽快到电视台报到,下个星期一能上班最好——下周三开始,他们就有一档大型社会实录节目要上,目前就缺个好的主持人。 “晚到一天应该没什么。周一下午就有飞省城的航班,飞机票很容易买,我可以在俱乐部给你订一张票,”听这事,欧阳东三下两下赶紧洗好澡,换身出门的便装走出来,细细一问,就帮刘岚拿主意,“飞机比火车好,免了路途上的辛苦劳顿,到了就能上班。你要是坐火车,现在这时间只能买过路车票,还有没有卧铺很难,即便你到省城,也要休息下才能去报到吧。一来二去的,时间上的耽搁就和坐飞机差不多了。” 刘岚没言语。 欧阳东也沉默下来。 他在心里诅咒着那该死的电话。他爱这个姑娘,从那一次回家途中的偶遇开始,当她在桐县县委招待所他的感觉里对他“罢了我和你一道回去”,她知不知道,这句话对他来有多大的震撼?!从那一天开始,她的影子就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曾经多少次在梦里看见她那两道弯弯的眉毛,还有她那双笑起来同样弯弯地眯起来的大眼睛,还有她那两个浅浅的让人陶醉的酒窝……现在,他多想告诉她,他真的希望她能和自己一道回去! 但是,欧阳东也有自己的顾虑。自己是踢球的,是个职业运动员,在可以预料到的足球生涯中,至少还会有一两次转会,这就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家,而女人最需要的,恰恰就是一个安稳和睦的环境吧;而且,等自己退役时,也许已经一身是伤了,就象彭山齐明山他们退役时那样,只有用药物和酒精才能忘记那种让人痛苦不堪的伤病折磨。这,又会不会是对她的一种拖累哩?她可一向都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女孩。 这几天他都在寻找机会挑明俩人的关系,可每当那机会来临时,他又畏缩了——原因很多,而他最惧怕的,是她会婉转地拒绝自己的感情;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情,他该些什么做些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欧阳东就开始相信缘分,“姻缘天注定”,该来的总归是要来,也许他应该默默地等待那幸福时刻自己到来……可一旦错过机会,他又会后悔好半天,并且在心里埋怨自己好长时间:难道把心里话出来你会死呀!就是被拒绝,也比这样拖着强呀! 送刘岚去她同学家里取她的行李,再把她送去火车站,欧阳东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俱乐部办公室副主任的那个熟人,那人却认识他——看来,他那几场球没白踢——那位铁路上的干部把欧阳东塞给他的好处又塞还给欧阳东,没口子地答应一定帮刘岚弄一张软卧票。要是欧阳东真想谢谢他的话,等腿上伤好了,踢几场干净漂亮的足球,就什么都有了。 欧阳东站在站台上,直到列车开出他的视线,他也没动地方。 他面前是两道空空的铁轨,身边是零零星星四散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气息和列车所特有的霉味;对面的月台上停着一辆即将出发的火车,车厢里灯光亮煌煌的,人们提着背着扛着大包件地急匆匆地挤来绕去,每个玻璃窗前都有人影在晃动,有人趴在车窗边,带着好奇上下打量着这个伫立在昏暗灯光下默不作声的男青年…… 一直到刘岚离开,他也没有对她出他心里最想的话。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 时间就象水一样流进六月。 昨天的联赛又输了,不但输了球,还输了人,展望队员们在比赛里粗野的动作连自己的球迷都看不下去,在对手毫无争议地踢进第三球后,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球迷大声给客队加油,而自己队员进攻时,任何一个的疏忽和失误都会引来一大堆的嘲笑和漫骂;要是没有警察的帮助,赛后展望队那辆豪华大客车能不能平安地离开体育场都是一个问题。 气急败坏的伊内亚赛后就立刻就宣布:星期一的休假取消了! 对这个决定,连那几个一向桀骜不驯的国脚们也气都不吭一声默默接受了。他们不话,别人更不敢站出来抱怨,谁都能看出,素来一副绅士做派的伊内亚是真的生气了,这个时候去招惹他,那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这是六月份里的第四场失利,要是再算上足协杯上被广西漓江这样的甲B队淘汰,这是连续第五场失利了,在联赛排名上也可耻地落到第十一位。谁敢想象,拥有七名国脚的重庆展望竟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这简直就是耻辱! 主教练伊内亚在烟缸里掐熄烟蒂,仰靠在沙发里,使劲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布满殷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墙上的队伍成绩走势图——从五月三日开始,展望队的好运气就突然走到头,在联赛积分榜首停留了两个时后,他们就开始一步步地向下滑;五月份他们五战一胜两平两负,而进入六月份,那条笔直下降的红色箭头看上去就象一把戳向他心窝的匕首,而且,他觉得那把匕首还仅仅是初露锋芒。 伊内亚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是的,他知道问题的根源,可他不知道,这个棘手的问题该怎么样去解决。 问题在哪里?当然是该死的二十四号欧阳东和那个国脚前锋的冲突。 那场冲突以欧阳东的失败告终,当时他被队友扯抱着,不但被那位前锋狠狠地揍了好几下,还被俱乐部罚款禁赛,这成全了国脚们的尊严,可同时也让队伍失去了团结。几个国脚那肮脏的表现被别的队员看在眼里,迫于威压,他们不可能在公开场合站出来为欧阳东句公道话,可随后俱乐部对欧阳东的处分却让这些队员寒心。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成为第二个欧阳东,要是他们有好的表现,威胁到国脚们的主力位置和利益,俱乐部大概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作为牺牲品吧?即便不能威胁到国脚们,可谁又能知道那个被他们挤到板凳上的家伙和某一位或者某几位国脚是什么关系哩?这些人要是不甘心的话,会不会也挑唆那些大佬们为自己出头哩……所有人都变得心谨慎起来,他们可不认为自己有欧阳东那样的本事,随便换个地方还能踢球——这子大概夏天里就要转会,据上赶着要他的甲A俱乐部就有好几家——他们中的大多数倒是宁可在重庆展望呆下去,至少这里挣的钱比别的地方多出不少。 房间里的空调发出嗡嗡的低沉声音,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伊内亚唆着嘴唇,端起早就凉了的咖啡,咕嘟咕嘟地喝下好几口。可他心里还象窝着一团火。 麻烦事太多了! 现在那些坐在板凳上的队员和场上队员想的就不是一码事,他们情愿坐在场地边看比赛,也不愿意去竞争一个永远也争不到的主力位置,上场比赛也就是走走过场。他能明显感觉到替换上场的队员是出工不出力,即便自己的位置更好更有利,他们也宁可把球传给那几位国脚,任由得他们去折腾…… 可他们还能折腾几天?这个月底,国家队就要集中了,至少有五名没伤没病的国脚会上调,一去就得半个月,重庆展望的整条中轴线和右边路会被抽空。他们不在的这半个月里,比赛该怎么踢?前锋线还好,只走一个人,伊内亚手头还有两个替补能凑合着用;可那条右边路哩,难道就把整整一条边拱手让人?中场也是个大毛病!他或者能用双后腰,或者改踢五三二阵型,死死地守下两场球,等到那些国脚们回来。可今年是大赛年,国家队任务很重,从八月份到十月份,至少还有五场重要的国际比赛,那时他又能怎么办?总不成场场比赛都死守吧,就算他能这样做,球迷能答应么?俱乐部能答应么?俱乐部背后的集团公司能答应么? 这都是让人焦心的呀! 他该怎么办哩? 伊内亚咬着烟卷陷入沉思,他不但要为下一场比赛做打算,还要为接下来的几场比赛打算。这也是为今年联赛做打算,要是不能扭转目前这种局面,弄不好的话,重庆展望赛季末降级也不定。 走廊里忽然传来几声放肆的大笑,然后就是乱纷纷的皮鞋和楼梯碰撞的踢趿声,有人还捏着嗓子嗷嗷怪声叫着。 伊内亚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快到凌晨三了,谁敢在这么晚才归队?他站起来,轻轻地拉开自己的房门,探出身去张望。 扑面而来的热气和臭哄哄的酒气让伊内亚一下屏住呼吸,他厌恶地凝视着面前这群人。这是一大帮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国脚前锋,旁边是那个主力门将和一个后卫,在他们背后,一个前卫自己走路都晃晃悠悠地,却还一只手拉扯着六号王新栋挂在他这边肩头的胳膊,另一只手拦腰搀扶着他,靠着墙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拖拽着软得快成一摊泥的王新栋望,他们背后的两个队员脸上挂着白痴一样的笑容,勾肩搭背地慢慢蹭着。 眼前的一切让伊内亚连话都不出!他也不想什么!他就会几个不连贯的中文单词,还都不是骂人的脏话,可他已经被这帮人气得手脚冰凉!他只能用一个美国人最喜欢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感觉:“SHIT(狗屎)!”然后,砰地一声摔上房门。 几个喝多了的队员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嘴里咕哝着谁都听不明白的话,歪歪斜斜偏偏倒倒地摸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上午,伊内亚就带着翻译找到俱乐部总经理,他希望俱乐部能从目前的情况出发,把二十四号欧阳东的处罚决定撤消掉。国脚们马上就要离队,他得让欧阳东尽快适应比赛的节奏,队里没有人能比欧阳东更适合组织调度全队的进攻。 一直对欧阳东有内疚的总经理立刻就答应了伊内亚的请求。 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伊内亚兴冲冲地走向训练场,他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欧阳东。他相信,得到主力位置承诺的欧阳东一定会为此欣喜的,而且,他也会把以前不愉快的事情抛到脑后的;他能帮助重庆展望渡过眼前的难关,也会报答他这个主教练的。 可伊内亚的这份好心情仅仅保持了五分钟。 当他赶到训练场时,欧阳东正抱着左腿膝盖,痛苦地在草地里蜷缩成一团,豆粒大的汗珠一颗颗地从他额头鼻尖冒出来,因为无法抑制的痛楚,他的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痕。队医就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在他腿上做着检查,每当他的手试图扳动欧阳东受伤的左腿时,欧阳东就会紧闭着两眼咝咝地吸着凉气…… “怎么回事?”伊内亚一把扯住身边的丁晓军,急火火地问道。因为担忧和焦虑,他甚至忘记了丁晓军根本就不会明白他在什么。 丁晓军没回答他。他知道伊内亚在问什么,他不想回答,他只是把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望向不远处的六号王新栋,狠狠地望地上啐了一口。 从周围队员们那不忍和厌恶的眼神,伊内亚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怎么样?”伊内亚立刻用英语问队医。他现在顾不上追究这事的责任,欧阳东的情况才是他最关心的。 紧张忙碌的队医就没搭理伊内亚,他又细细地把欧阳东的腿和膝盖检查一遍,末了才站起来道:“不知道,问题好象不是太严重。不过,最好还是把他送医院去彻底检查一遍,我怕……”他摇摇头,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开始和医院联系,同时让一旁的助理教练赶紧去找辆车来。 这是一个意外。半场攻防训练中,欧阳东一连四次把王新栋晃过,有一次他还用假动作让王新栋结结实实地在草丛里摔了个嘴啃泥,这让场外几个不知道怎么溜进基地的球迷们好一阵哄笑。当欧阳东又一次带球时,王新栋从远处飞一般跑过来,倒地就是一记凶狠的飞铲……欧阳东已经跳起来躲避他的铲断,可在草地上滑行的王新栋稍微地抬起右腿,狠狠地望欧阳东膝盖上踹过去…… 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谁都没法指责王新栋,他那是在防守,最多也就是个“动作过大”有危险,俱乐部也没对这事多什么,只是在第二天训练开始时,伊内亚和助理教练都一再叮嘱大家要心,不要在训练时动作太大,要是再出现象欧阳东那样的非比赛减员,那以后球队还能踢么? 欧阳东只在医院里呆了一天。不幸中的万幸,他在王新栋即将踢到他时蜷起了腿,那一脚并没有扎扎实实地踢到他的膝盖上…… “他是故意的,我记得他冲过来时的眼神,”回到基地的当天晚上,欧阳东坐在床上,左腿膝盖上还裹着厚厚的绷带,慢悠悠地和丁晓军着话,“他那时一定是想废了我。”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 在天空中肆虐了一天的骄阳终于收起它那狂暴的热情,拖着缓慢的脚步,渐渐西斜,大地上总算有了几阵带着凉意的轻风,慢慢悠悠地把地面上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暑热气息一丝丝地抽走。可这风是远远不够的,气温还是象燃烧着一样灼热,在这样的天气里,人稍微动弹一下,立刻就会出一身汗。 比空气更热的,是球迷们的热情! 还不到下午六半,体育场就拥进三万多球迷,观众人数还在继续增加,刺耳的喇叭轰鸣和球迷们的喧嚣吵闹让体育场就象一个巨大的马蜂窝。看台上东一团西一簇地拥挤着来自各个方向的观众,女人们还能矜持地穿着几件象样的衣服,可那些男性同胞们就顾不得什么体面,几乎个个都甩着光膀子,晃着油汗漉漉的身躯,有气魄地在座位上扭来转去,挥舞着大手和同伴大声议论即将开始的比赛,如数家珍般地报出一个个展望俱乐部主力球员的名字,就象个主教练或者资深记者那样对他们评头论足。绕着体育场的看台边,已经挂出好多横幅,既有象“某某县球迷协会”或者“某某区球迷协会”这样给自己打招兵旗的,也有“某某公司某某产品预祝重庆展望旗开得胜”这样借机打广告的,要是你留意看,不定还能从那一大片大大的横幅纸片中找到一些逗人乐子的东西…… 体育场外还聚集着好几千号没门票的球迷,他们在人群里拥来挤去,和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黄牛党们焦急地侃着价。这个时候离开赛还早,黄牛们根本就不可能把手里大叠大叠的门票降价出手,可真心好球的球迷们却没有时间来和他们理论——体育场里一阵阵的喧闹就象有只手在挠着他们的心。这种讨价还价最终只能以黄牛党的全面胜利而告结束。那些倒票的家伙才不怕票砸在手里哩:今天是七大国脚最后一次全体出场,明天,他们中的六人就要飞赴昆明,想再看这些明星们联诀演出,至少得等二十天……嘿嘿,买不买这票就随便你了,一张票我只加四十块,少一毛都不行! 体育场的工作人员忙得满头是汗。他们已经没收了好几百张足以乱真的假票,负责安全保卫事宜的警察和武警也抓住几个贩卖假球票的家伙,可更多高价购买到假票的观众还是顺利地通过剪票口。体育场的头头们看着全场满满腾腾的观众,既喜且忧。我们谁都知道他们喜的是什么,可他们担忧的事情却更加可怕,这个修建于建国初期的体育场只能容纳三万六千人,而今不用票他们都知道,今天来的观众至少超过四万! 千万别出事!大汗淋漓的头头们交换着眼神,彼此的眼睛里都带着深深的惧意! 欧阳东随便穿着一件运动衣,和几个队友一道坐在替补席里,紧着脸抱着肘,一声不吭。 七半,随着主裁判一声哨响,甲A联赛第十九轮重庆展望主场对郑州中原的比赛,正式开始了。 伴随着球迷们那震耳欲聋的加油与喝彩声,展望队只用了一分半钟就完成了第一次有威胁的射门,郑州中原的守门员是用脚把足球从球门线上勾出来的,一个后卫立刻就把它远远地踢出边线…… 已经连续五场不胜的重庆展望拼了老命。要是这一场再不能取胜,接下来他们又是两个客场,失去六名国脚的情况下,他们能在客场捞到一分就算不错了,可那样下来,他们的积分和排名还会向下滑落一大截,要知道,他们现在已经接近降级区了,只比联赛倒数第四名多三分而已。重庆展望已经到了不能再输也再输不起的地步。 展望的攻势就象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 第十一分钟,展望由右边路发起进攻,一名后卫带球长途奔袭六十米,在连续突破多名中原队员的防守堵截后,他把球斜斜地传向禁区;那位和欧阳东发生过争斗的中锋高高跃起,抢到第一,皮球砸向球门,恰恰站在那个位置的守门员轻松地把足球没收; 第十七分钟,展望又一次从“国字号”的右边路形成突破,在中原两名队员的阻挡下,右边前卫一直把足球盘到底线附近才找到起球的机会,飞速旋转且路线极为刁钻的皮球让那个守门员不敢贸然出击,夹在四名防守队员之间的三名展望攻击手接连起脚,却没一个人能碰到那皮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极具威胁的传球从球门前划过…… 第二十三分钟,郑州中原队造越位战术失败,那位展望中锋获得了本场比赛开哨以来最好的射门机会,他已经把那个守门员骗得翻倒在草丛里,却把皮球挑在横梁上……雷尧一下就跪倒在草丛里,无比沮丧地望着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球门,他怎么都不能相信,就是这副铁架子,二十分钟里就已经把自己势在必进的射门拦出来三次了!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哩?! 第三十六分钟,重庆展望在中场通过一系列娴熟的配合,从中路寻找到机会,六号王新栋在禁区边沿冷不丁地一记大力射门,郑州那位守门员是完全凭着直觉才封挡住人丛中倏然窜出的皮球;雷尧用速度摆脱防守队员,他的射门却被奋力挺身的守门员再度扑出;王向东跟上再补射,守在球门线上的中原队中卫用胸膛挡住这近在咫尺的一脚;混乱中,一名后卫抢先把球远远地踢回中场…… 在几名国脚的带领下,重庆展望队对郑州中原队球门的压力几乎没有间断过,整整四十五分钟,“客队居然没有一脚象模象样的射门”——中央电视台的直播解员显然对郑州中原口下留情,上半场中原队只是在距离球门三十五米外有一脚远远高出球门的远射而已,按照重庆球迷的理解,那一脚绝对不会是射门,大概是那个中原队员在打蚊子吧。 十六次射门呀,居然没能把对手的大门击穿一次!一直坐在教练席上的主教练伊内亚无法掩饰自己心中深深的失望,他的脚边扔着一圈烟头,浓浓的烟气让他的嗓子就象火烧一样,即便这样,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上半场结束的哨音刚刚响起,他就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球员甬道。 “你们几个去热热身!”中方助理教练对替补席上的几个队员交代了一句,就急急忙忙地去追伊内亚。 欧阳东和几个队友甩掉运动衣,从早就坐出一屁股汗水的座位上站起来。 下半场一开始,被对手整整折磨了四十五分钟的郑州中原,总算借着开球的机会发动了本场比赛第一次有威胁的进攻。因为惧怕重庆展望趁机反击,他们的这一次进攻并没有投入太多的人手,一个队员从中路带球直进,一个队员在他旁边不远处接应,还有一名前锋在他前方不远处穿插。 谁都没把这当回事。这三个中原队员面对的将是六七个重庆展望队员的包夹堵截,他们能有几分破门的希望? 发觉突破无望的中原队员用一记不算有力的远射来结束这次不成功的进攻…… 皮球是正对着球门去的,所以线路绝对不能算是刁钻;那个球员并不擅长远射,所以力量和速度都只能算是中等水平;在他和守门员之间并没有什么人阻挡,所以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守门员,守门员也能看见他。这只是一次纯粹的射门练习,没人相信这样的球会进。 守门员的眼睛里有了几分笑意,他已经站好位置摆好姿势,这样的球能进才怪哩。 天知道那个莫名其妙伸出一条腿的展望后卫那一刻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他的脚并没有踢正皮球的部位,只是鞋底在皮球边沿蹭了一下,皮球一下就偏离了它原来的轨道,奔向球门的左边,在门柱上轻轻一磕,这才砸进球网里…… 守门员可笑地眨巴着眼睛,停顿了一下,这才扭头去看那个在草坪上晃晃悠悠滚来滚去的足球。 直到看见主裁判坚定地指向中场发球的手臂,守门员才对那个倒霉蛋破口大骂! 震耳欲聋的喧闹声锣鼓声喇叭声喝彩加油声嘎然而止,四万多人都傻了,一个这样的射门、一个这样简单的射门、一个就这样毫无精彩可言的射门……居然,它就进了?! 那个射门的队员显然也没能反应过来,他踢出那一脚时,脑袋里绝对没有破门的念头,他纯粹是想让进攻划上一个句号。现在看来,这个句号实在是太完美了! 郑州人在赛场上欢呼雀跃,无数光着脊梁的热血巴人默然地看着他们…… 不知道是哪一个看台上响起了第一声闷闷的鼓声,“砰、砰、砰”,沉重的鼓一下一停,立刻便唤醒更多的大鼓加入它的行列,四万多名球迷齐整整地站在座位上,没有一个人话,连那个一向饶舌的播音员也知趣地闭上了嘴。 偌大的体育场只剩下鼓声!还有场上二十二位队员呼应叫喊的声音。 展望俱乐部老总蓦然就是一身汗。他以前在别的俱乐部做过好几年老总,知道这样的场面意味着什么,他以前就职的那个俱乐部地处江南,民风远远不及重庆人那样血性剽悍,可即便是那些平日里难得和人红脸一回的柔性人,在一场窝囊的比赛后依然把俱乐部的大客车砸得没剩下一块好玻璃,被足协罚款不,还教俱乐部丢掉四个主场资格。现在,他又要面临一场这样的劫难了…… 伊内亚半拉衬衣都散在裤腰外,站在场地边一边比画,一边声嘶力竭地中国话大声吆喝着他的队员: “上!上!” 不需要他叫嚷,队员们也知道压上去,就连拖后的后卫都压过了中线,二十一个球员拥挤在郑州展望的半场里,毫不停息地进攻防守、防守进攻…… 重庆展望的进攻就象一个接一个高高卷起的大浪,狠狠地砸向中原队的禁区;中原队的球门,就象暴风雨中孤零零飘荡在大海上的一条船,每一个大浪打来,它就颠簸得象要崩溃,可随着浪花散去,它又坚强而倔强地屹立在哪里,张大着嘴,似乎在无情地嘲弄着无能的进攻者。 “伊内亚!下课!”一声声的鼓中,一个愤怒的声音吼叫起来。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立刻就得到更多人的响应,几千名球迷齐声吼道: “伊内亚!下课!” 不需要人站出来指挥,已经被展望队那可耻的五战不胜折磨得心都碎了的四万名球迷齐声喊出这一腔: “伊内亚!下课!” 球迷长久憋闷在心中的怒火被郑州中原那个神使鬼差的射门燃了! 听不懂中文的伊内亚只能听见有数万人在愤怒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永远不会弄懂“下课”这个词那意味深远的含义,可他能明白这齐整整的悲鸣后的怒火,那是球迷们无法抑制的咆哮! 在足足呆愣了半分钟之后,伊内亚猛然一个转身,几步就跨到替补席边,以为他要和自己话的助理教练仰起脸望着他,却发现伊内亚想话的对象根本就不是自己! “欧阳东!” 这几个字正腔圆的中国话从伊内亚嘴里喊出来,替补席上的人都是一愣,要知道,这个罗马尼亚老头可从来没正经八百地把哪个人的中国名字喊齐全过,不是只喊姓,就是只喊名,要不就是用手指头指;象欧阳东这样的复姓队员,平时最多也就是用一个模糊的“欧”音节代替。 欧阳东大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嘴唇翻得飞快的主教练,那些叽里呱啦的外国词里他能听懂的只有几个。跟在伊内亚身边的翻译立刻就对欧阳东了一大堆需要注意的战术问题,从哪里突破,注意郑州中原队哪个位置的弱,应该让队友们注意什么……末了那翻译还问一句:“你听明白没有?”欧阳东扒拉下罩在身上的运动衣,头。不就是把郑州中原踢趴下嘛,需要这么罗嗦?过去两年他和郑州中原好些球员场上交手过四次,哪一次教他们讨着好了? 欧阳东和第四裁判站在场地边时,郑州中原队的主教练已经叫过两个队员到跟前。在中原队从助理教练到主教练,他对眼前这位前莆阳陶然队队长、现在是重庆展望二十四号的欧阳东再熟悉不过了,这家伙简直就是郑州中原队的克星——不,他还是大连长风的克星、青岛凤凰的克星!他在肚子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脏话。 这是一场重庆展望输不起的比赛,场边鼓噪的球迷们更是让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国脚们再不敢为一己之利而忘记眼前的事,孰轻孰重,他们还是能分清。六号王新栋心甘情愿地把位置向后移,把中路组织的责任交给欧阳东,至于别人,他们都还记得欧阳东两个月前那几场比赛里的表现,那行云流水般的配合、水银泻地般的进攻,大半就是出于这个欧阳东的组织和协调,抛开个人间的罅隙与恩怨,他们都得承认,欧阳东组织进攻的能力,确确实实比王新栋要高出许多! 让中原队员们吃惊的是,欧阳东上场之后,他们的压力突然就比刚才轻了许多,渐渐地,他们也能组织起几次中前场的配合,时不时也能有模有样地发起一次进攻,虽然这种进攻往往在对手的禁区前就被瓦解掉,可这总比刚才那样被人压得喘不过气好吧。现在他们已经能在中场和对手纠缠了,展望那条“国字号”右边路也不再象上半场那样,两个队员轮番上前冲击他们的防守。 中原队的主教练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可以舒服地上一支烟,平息下自己那颗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展望队那似乎疯狂的攻击,差没把他的心脏病给折腾出来。享受着第一口香烟带来的宁静和疲软,他心里同时就有了几分欢喜和几分惆怅。欢喜的是,欧阳东这家伙总算被重庆人的板凳磨掉了棱角;惆怅的哩,居然也是这件事——又一个天赋极高特鲜明的队员终于被足球这潭深水给淹没了…… 第六十一分钟,郑州中原队一次快速反击在禁区线附近被瓦解,足球在第一时间就由王新栋传到中线附近的欧阳东脚下;欧阳东在奔跑中用胸口卸下球,趟了两步,在两名中原队员阻挡住他的前进路线之前,突然就起了脚;高高飞起的足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曲线,在空中飞行了四十米,越过中原队后卫球员的头,高速插上的中锋雷尧又一次让郑州人造越位战术失败,这一次,他再没浪费机会,球门柱和横梁也没能再帮郑州人一把,飞身跃起的守门员虽然摆出一个曼妙的姿势,却没能阻止雷尧的进球…… 一比一! 中原队主教练那支烟才抽了一半,这突兀的进球让他被烟气憋得吭哧吭哧咳嗽了老半天,眯着泪茫茫的眼睛,吃力地朝场上打量着,他想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还铺天盖地咒骂展望队员和主教练伊内亚的球迷们立刻就毫不吝惜地把欢呼与纸花一起抛洒出来,几十面大鼓几十面铜锣敲得咚咚当当响,一度偃旗息鼓的女子军乐队再次奏起英武雄壮的凯歌。球迷,这是一帮多么可爱的人啊,只要有一粒进球,他们立刻就会被满足,就会让他们忘记几分钟前的怨怼和愤怒,要是这粒进球再让他们觉得精彩,他们就会把全部的热情都倾注在那个欢乐的时刻。 伊内亚捏着拳头使劲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狠狠地咆哮了一声:“YES!” 被这猝然的进球打得蒙头转向的郑州中原还没能苏醒过来,欧阳东已经在后场断下了他们一次漫无目的的传球,立刻就发动了一次进攻…… 四名队员,哦,不,现在只有三个防守队员了——一个倒霉的家伙被欧阳东奔跑中的突然变向给晃得好几个踉跄,最后还是扑腾在草丛里——在他身前身左身右紧紧跟随着,现在没人敢再贸贸然地出脚抢截了,他们眼角的余光还能看见他们的队友正焦急地从草地里爬起来,他就是冒失地想从欧阳东脚下断掉皮球,结果却把自己给摔一跤。他们现在只想着不让欧阳东传球出去,等队友们卡好防守位置,即便这家伙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破门得分。 又一次变向,紧接着又是一次变向,再接着一次变向,欧阳东突然觉得膝盖有不舒服。不过,这六步中的三次变向已经足够了,两个中原队员撞了一起,一起跌倒在草地里,另外一个家伙脚下也不好受,步频都乱了,欧阳东轻轻松松就把他给甩在背后,现在他可以自己射门,也能把球分给雷尧。欧阳东没有贪功,他在晃过中原队的中卫之后,面队守门员,把球浅浅地一搓,另一边跟上的雷尧迎球就是一脚…… 二比一! 刷——体育场里瞬间便安静到极,连一直未曾歇息过的鼓也停住了…… 轰——无数声嚎叫和欢呼一下就迸发出来,立刻把体育场变成一座欢乐的海洋! 许多到体育场看比赛的球迷是在深夜回到家里再看电视重播时,才领略到欧阳东那两次助攻的奥妙,尤其是后一次带球突破,他那几次跑动中的变向其实并没有改变足球的线路,只是凭着上身的晃动和腿脚的虚晃让中原队员自己得出一个他要变向的错误判断…… 这家伙是怎么练出这一手的? 看了电视的许多球迷都在问这个问题。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 星期一,俱乐部两个官员就和队医一道把欧阳东送去西南医院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已经有四个队员呆在伤兵榜上了,现在国家队又招走六名主力,再过两周,国家青年队还会从俱乐部带走两三个队员去欧洲拉练,那时,重庆展望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所以,象欧阳东这样的最佳第十二人绝对不能再有丝毫的闪失。 一个时后,队医就从医院打来电话,欧阳东的膝盖没事,至少,现在看起来一问题都没有。一直在焦灼中等待检查结果的总经理和主教练伊内亚,还有俱乐部的领队,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要是欧阳东现在再有伤病,那他们仨人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三个人都没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一向被俱乐部视为鸡肋的欧阳东,已然在人们心中占下很大一块分量。 不过,那个为欧阳东检查的运动医学专家还是提出了一些诚恳的建议,在高速跑动中,最好不要时常做急停和变向这种高危动作,它们对膝关节的伤害太大。这个可不是留意心就能防范的事情。“我可不希望有一天看见你因为膝伤而结束自己的运动生涯啊,伙子。你是我这几年来看见的最有天赋的足球运动员,你得学会爱护自己。”那位胖胖的中年人摘下眼镜,一边在体检报告上龙飞凤舞地填写着潦草模糊的字迹,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诫欧阳东。他昨天晚上在电视里看过现场直播,欧阳东那匪夷所思的盘带和突破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虽然那样做很有观赏性,也很实用,但是,不定哪一天,它就会让你的足球生涯提前结束。听我的,能不做,就不要做这种动作。” 真象他所的那样可怕?欧阳东乐呵呵地头应承,心里却是半信半疑。 七月五日,甲A联赛第二十轮,重庆展望客场挑战长沙三元。 大家都还记得长沙三元这支甲A队伍吧,去年甲B联赛倒数第二轮,他们在冲A的最紧要关头,就是栽倒在欧阳东领衔的莆阳陶然脚下,要不是倒霉的天津七星最后一轮在客场被裁判摆了一道,他们现在还在甲B厮混哩。 晋级甲A的长沙三元队却比他们在甲B时还要轻松,即便今年联赛里他们在客场一场球都没赢过,可他们的主场成绩却是让人刮目相看的九胜三平,三十二分的成绩——他们有两个客场也是以零比零的平局收场——确保他们在联赛里稳居第七。面对这样的战绩和名次,即便是最热情的球迷,也不会有更多的苛求。想想吧,象重庆展望这样的国脚大户都还在降级区边缘挣扎哩,没有一个国字号队员的长沙三元有现在这样的成绩,不容易啊。 然而,球迷们对俱乐部也不是完全没有要求。不,象所有地方的球迷一样,他们一样有理由为他们心爱的球队设下一个理想的目标,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哩。可爱的长沙球迷们不会在意三元那糟糕的客场战绩,哪怕客场输得再惨再丢脸哩,他们也不会做出比骂几句娘更冲动的事情;可回到主场,那就绝对不能输!他们希望自己的球队在甲A的第一年里,能保持一个不败的主场。这不仅仅是球迷的愿望,也是媒体的愿望,还是俱乐部和俱乐部背后的股东们的共同愿望。 这便又把那位我们熟悉的三元队主教练逼到死胡同里。 每一个主场比赛他都得绞尽脑汁想对策,如何利用手头有限的资源把对手干掉,或者利用主场优势逼平那些强大的对手。从实力对比上来,重庆展望无疑算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它拥有六七个国字号球员,还有三四个时常在国家青年队进出的年轻队员,可要搁在前几天,三元的主教练根本就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连大连长风那么强横的队伍都被他干掉了,他哪里还会害怕正在滑向降级区的重庆展望。可现在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不一样的理由是什么?简单得很,就是那个突然又冒出头来的欧阳东。 办公室里一大圈沙发里坐在五六个人,三元俱乐部的老总、领队、主教练和三个助理都在这里观看着比赛录象,那份薄薄的统计分析报告就撂在茶几上。 电视里正播放着欧阳东在三四个防守队员围堵下带球突破的镜头,皮球就在他大步奔跑的两脚之间滚动,那几个防守队员只能紧紧跟随着,焦急地寻觅着下脚拦截的时机。欧阳东的上身突然一个晃动,在他前面封堵的防守队员急忙就顺着他改变奔跑方向,可那只是一个虚晃,欧阳东的方向并没有变,那个防守队员发觉上当再调整时,自己脚下倒先一打绊,一个趔趄就斜斜摔在草丛里…… 看着欧阳东在五六步的距离里就接连做出三个似乎要变向的假动作,领队和两个助理同时叹息一声。这是他们第三次看录象了,可每每看到这里他们都会忍不住感叹一番。这他娘的还是甲A球员吗?! “咱们队里就没人能防住他么?”不大懂球的总经理问道。这个问题他已经提出好几次了,答案他也清楚,可他还是要问,要是不问,面对屏幕上欧阳东那些教人心旷神怡的动作,他都不知道自己该什么。“咱们找个防守好的队员,什么都不干,就死死地盯住他。那样他总没法吧。” 碍于总经理的地位,别人确实不好什么让他下不台的话。找个防守好的队员死盯住他?没看见屏幕上四个队员防守他一个,都让他杂耍一样地抛在背后了?再,难道郑州中原这两年在他脚下还没吃够苦头,会不专门安排人盯死他?可结果还不是一样!能盯死他的人肯定有,可惜,他们都不在长沙三元俱乐部…… “那几个裁判今天晚上就到,要不,咱们做工作时再细致?”领队直接出了好几个人的心里话,要是队员靠不住,裁判倒能在关键时刻帮忙。总经理和三个助理一起头,都把目光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主教练。 主教练还是不吭气,从茶几上摸起烟盒,给几个会烟的人一人散了一支,又凑过身去在总经理手里上火,喷出一口浓浓的白烟,这才慢慢地道:“裁判的工作自然要做,而且要做足。不过,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咱们自己来。队员的工作一样得做。”他又狠狠地连吸几口烟,这才鼻子嘴里冒着烟,接着道,“死守!这是第一条!一定得死守!有机会打反击的话,要果断,要快,要坚持打身后,这是第二条;绝对不要在中场和重庆人纠缠,宁可放弃中场,也不能和他们在中场纠缠……” 宁可放弃中场?几个人互相望了望,那不就是,重庆展望可以大摇大摆地通过中场,肆意组织进攻了吗?那,场面会是一边倒的呀,到时球迷哄闹起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一个助理出了自己的担忧,他的话立刻就得到总经理和领队的附和。 你们知道个屁!主教练冷冷地打量着几个因为忧愁而激动的家伙,可他还是得给他们做解释,要是他们几个都不能齐心,那比赛时对付重庆人难度就更大了。 “看见郑州中原是怎么死的吗?就是因为重庆展望的队型向后收,他们以为得势才敢压出来;这一压出来,后场队员之间的保护难免有漏洞,也空出了更多的空间。象欧阳东这样能盘能带能突能射的球员,他就怕你不出来。咱们要真是铁下心来死守,在禁区内外防住他们的传球路线,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他们的两个中卫年纪都不了,经验是有,可没速度,咱们抓住机会就打他们身后,用速度来和他们比——咱们一样有机会的。至于场面难看不难看……要是输了,场面再华丽,比赛再精彩,球迷和记者一样会把咱们骂得狗血淋头!” 还有一层心思主教练没好意思出口。这两年他可没少吃欧阳东的苦头。三年前的乙级联赛西区组赛第一轮,他带的甘肃白云就是倒在这个欧阳东的脚下,那时的欧阳东还是九园的一个替补吧;去年的甲B联赛最紧要关头,又是这个欧阳东,带着莆阳陶然一帮子队员,愣是差没把他逼得抹脖子上吊。两三年下来,作为教练,他在球场上见过欧阳东六七次,平日也没少关注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球员似乎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一次,每次都会让人重新认识他。谁知道这次他和重庆展望来长沙,会不会又是他的一次抽疯期哩?不管怎么样,心总是好的,他可不想在输球后被人骂得半死,至于场面沉闷难看……去他娘的,过两天谁还会记得这事哩? 除过这一层,他还在怀疑一件事:上一场比赛里下半场那段时间重庆展望有意识的后撤,是出于他们那位东欧教头针对比赛场面做出的战术调整哩,还是欧阳东上场后自觉的调整。他宁可相信那是伊内亚的安排。可要是这种调整是由欧阳东发起的,那,他对比赛的解读能力就太强了…… “死守!这一一定要反复灌输给队员们!不要因为对手故意示弱就盲目地出击,要绝对保证禁区内的人数优势;反击要快,要坚决地打身后;对于欧阳东,要不惜代价阻截,即便是吃牌也得不能让他跑起来……防守时得保证层次,要注意互相之间配合和补位;尽量不给他们远射的机会,尽量别在禁区前沿犯规!” 他为这场比赛定下了死守保平的基调,别人就都不好再什么了。 比赛的进程确实如这位主教练预测的那样。对于摆下铁桶般防守阵的长沙三元,重庆展望一筹莫展,身为进攻核心的欧阳东曾经有意识地把进攻队型向中场后撤了一段距离,耐心地在中场倒脚,利用场地的宽度和纵深来寻找机会。不甘寂寞的三元队员也确实被他们吸引出来过几次,可在禁区里接二连三地乱成一锅粥后,好不容易才躲过这场劫难的长沙三元再不敢玩火,任凭重庆人怎么示弱引诱,就是不愿意散开严密的防守队型。 球迷们的怒骂斥责也没能影响长沙三元上上下下死守到底的决心,即便整场比赛他们的射门数量和重庆展望相比是可怜的六比二十七,可到手的一分还是让他们喜笑颜开。 几个足球大报都认为这是一场沉闷的比赛,他们为展望感到惋惜,要是长沙三元不那么龟缩不出的话,他们多半能取得一场漂亮的胜利。三元俱乐部倒是对球迷的谩骂和媒体的指责不屑一顾。和展望对攻?你开玩笑吧,你没看见那个二十四号欧阳东是怎么样单枪匹马突进禁区的吗?要不是门柱帮忙,那突然的一脚射门就得让三十五万的奖金泡汤!防守他?得好,有道理,要不您去试试?我倒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办法能整场比赛把他防住,那家伙比巴西球员还巴西着哩,皮球还在原地不动,就凭着脚步的进退和身体的摇摆就能把人给晃得眼花缭乱,你还想去防他?行,您确实厉害,您倒是去呀…… 重庆各大报纸都给展望队员很高的评价,尤其是伤愈复出后第一次打满全场的欧阳东,更是让许多记者和球迷赞不绝口,展望一半的进攻都与他有联系,要不是前锋无法和他形成默契,他那几次精准又富有想象力的传球早就能教长沙三元吃不了兜着了哩。“这是一个与王新栋一样实力的队员。感谢国家队的教练班子,在抽走展望六名国脚后,把欧阳东留给了我们……”谁都不知道报纸上的这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过,球迷们一致认为,凭欧阳东那花哨的动作和极具观赏性的即兴发挥,还有他的个人能力,入选国家队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当然,就展望目前糟糕的形势,他不入选国家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有些球迷甚至在盼望着国家队永远别解散,有六大国脚的展望还没现在的展望踢得好看哩!瞧这帮替补们把拽得和二五八万似的长沙三元队折腾成怎么样了! 展望俱乐部更是毫不吝啬地按赢球发放了奖金。开玩笑,队伍是在长沙那个地狱般的主场打比赛哩,没看队员们把主场龙三元队给逼到什么地步了么,下半场只有一次进攻哟。今年联赛,人家长沙人在主场几时这样窝囊过,连大连、山东、上海这样的强队都在那里闹了个灰头土脸的,再瞧瞧咱们,整场比赛里让三元队组织起几次象那么回事的进攻了?这样的比赛要是都不算胜利,真不知道什么样的比赛才能算是胜利了。 一场不亚于胜利的平局让俱乐部上下人人喜上眉梢。然而,就在这个人人欢笑的时候,俱乐部总经理和主教练伊内亚,却陷入了更大的忧愁。 有三家俱乐部已经在询问欧阳东的转会价格了,在年初的摘牌大会上错失良机的武汉风雅最为性急,他们迫不及待地为欧阳东开出转会报价:二百四十万!要是展望愿意割爱,这个价钱还可以商量。 从私人角度出发,总经理还是愿意把欧阳东送去武汉的,他和武汉风雅的严总几年前就是好朋友,风雅今年的情况又很艰难,从第三轮开始就在为保级而苦苦挣扎;而且这个实际上的卖价无论如何也得过去,还不用这次转会成功后,自己也能从中捞大一大笔好处。可他又不想把欧阳东卖掉,他能意识到,即便欧阳东不是国家队将来的核心,至少也是国家队的常客,二百四十万,那是买不到一个真正的国脚的!何况,目前的形势也不允许他把欧阳东卖掉,只有这个家伙,才能在六大国脚缺阵的情况下,带领着半是主力半是替补的展望队在残酷的联赛里厮杀,才能让展望踢得比国脚们都在时还漂亮…… 真是伤脑筋呀! 总经理为友情和现实的冲突而挠头,伊内亚却在为欧阳东近期的表现而痛苦。 凭他在足球场上混迹多年磨练出来的毒辣眼光,他一眼就能瞧出欧阳东比王新栋更好,虽然欧阳东极少参与防守,个人对抗能力也不如王新栋,可要是让他来选择,他却宁可要欧阳东也不会要更加全面也更有经验的王新栋。至于原因嘛,很简单,第一,欧阳东才二十五岁,他最精彩的成熟岁月还没有到来;第二,从他第一眼看见欧阳东到现在,欧阳东已经不止一次让他瞠目结舌,那华丽的盘带、开阔的视野、丰富的想象,还有那细腻的技术,这都让他这也算开过眼界的教练一次又一次目瞪口呆。不,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上一场比赛里他把欧阳东换上场,欧阳东是自觉地把比赛节奏缓下来,还把阵型向后压,让对手密集在禁区内外的防守阵线自行散开,然后才借机发动进攻;这一场比赛里,他同样在自己准备调整战术前就放慢了进攻步调,要不是长沙三元人反应快决心坚定,他就能捏着三分离开长沙了…… 欧阳东肯定比王新栋好,这一毋庸置疑,可王新栋背后是几名国脚,是十几名他的铁哥们,他伊内亚要是舍弃王新栋的话,这帮队员立刻就能叫他这个主教练下台,乖乖地卷起铺盖滚回罗马尼亚老家去…… 取舍难啊! 伊内亚忽然就怨恨起俱乐部的总经理来,就是他对这些大佬球员的放纵,才让他这个主教练处在今天这么个境地! 伊内亚那纷乱的思绪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翻译拉开房间门,探头到:“老伊,车就要来了,咱们得收拾收拾去机场了。” 伊内亚头,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熄。欧阳东和王新栋的事情,先放一放吧,国脚们回来还得十几天,联赛却还要打下去,这挠头的事情,等到国脚们回来再也不迟。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八) 七月十二日下午的客场比赛一结束,顺烟主教练面无表情地和无法抑制住脸上喜悦之情的伊内亚走过场一般地握握手,便头也不回地钻进甬道。痛苦、失落和惘然刻在每一位顺烟队员的脸上,他们一个个拖着疲惫的双腿,低着因为羞愧而涨得通红的脸,逃一般地离开比赛场地,身后留下两万多因为愤怒而不肯离开的省城球迷们那山呼海啸一般的“下课”声。 球迷的责骂已经从那些表现一都不职业的职业队员们身上转移到主教练身上,他的名字总和一个本省最著名的脏词联系在一起,往往是几个嗓门大的球迷报出他的名字,然后成千上万人就一起愤愤地吐出那个脏词。最后,连顺烟俱乐部也没能幸免。 这是什么样的比赛哟,竟会让两万多热情的球迷如此宣泄他们心中的愤懑…… “我们有一个非常精彩的开局,二十五分钟里我们就取得了二比零这样的比分优势,而且,在场上我们还比重庆展望队多一个人,”到这,顺烟主教练怔怔地出了几秒神,台下几台摄影机齐齐地对准他,认真捕捉着他脸上苦涩的表情,几十位文字记者也停下手里在笔望着他。“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看见了……这是今年联赛以来顺烟踢得最糟糕的一场球,老实,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实在是不能明白,我的队员怎么会在下半场里给对手那么多的机会。真的是太糟糕了!”这位东北汉子的眼神都变得茫然起来,拧着眉思索半天,又痛苦地埋下头。 咔嚓咔嚓直响的相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瞬间,第二天,顺烟主教练那掩面长叹的情景就出现在省城好几家报纸体育版最醒目的位置。 素来与顺烟俱乐部不睦的省城商报体育版用了半幅版面刊登出一张照片,那是欧阳东打进重庆展望第三粒进球时挥舞着拳头狂奔的画面,他的身后是一个正从草地里爬起的顺烟球员,身边是双腿微屈、扭脸茫然看着球门的顺烟守门员,身前半侧身的顺烟后卫更是半张着嘴,可以肯定,这个家伙还在为欧阳东那诡异的表现而震惊,全然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打垮一个球队!”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商报编辑为那一段文章做的标题。对于欧阳东这个本场最优秀队员,记者更是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誉之辞:“甲A最好的前场进攻组织者”、“展望中场发动机”,这是记者给他的评价;“完美的突破、完美的射门、完美的表现”,三个连续出现的“完美”更是把这篇文章推向最**。文章的末尾,记者还忍不住调侃顺烟两句:“在这个火热的下午,当欧阳东率领重庆展望四比二完胜顺烟时,顺烟俱乐部那群短视的官员会不会想起一件事哩?一年半之前,就是他们,以区区三十万的价格把欧阳东卖给莆阳陶然。他们那时多半不会想到,欧阳东将会成为本省历史上第一个出现在国家队名单中的足球运动员吧……” 才三十万?!还对头天比赛结果耿耿于怀的球迷们,大清早的拿到这样一份煽情的报纸,再一看这条消息,简直都快被气疯了! 在回重庆的飞机上,当翻译把这条消息逐字逐句地用罗马尼亚语告诉伊内亚时,伊内亚抚着他那梳得光滑整齐的黑发,抿着嘴得意地嘿嘿乐起来。 三十万?现在这个数字后面便再续上一个零,展望俱乐部都要考虑很久! 昨天的比赛,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 顺烟在中圈开球后不到一分钟,球就到了展望的大禁区里,还没能打起全副精神的展望后卫们立刻就为他们的大意付出了代价:中卫抢到了那脚毫无威胁的高吊球的第一落,球却被向禁区左路;获得皮球控制权的一名后卫大意地认为他可以用粗糙的脚下活盘过高速插上的顺烟左前卫,可皮球却被人轻松地断下了,还把他给别了个趔趄,扎扎实实地摔在草丛里;顺烟前卫马上就把球贴地直传进禁区,无人盯防的前锋还能从容地调整姿势选角度…… 一比零! 计时的电子钟显示,开场才一分四十七秒。 令人奇怪的是,被这个意外的进球打懵的居然是省城顺烟。进球来得太快了,他们一时难以想清楚,到底是该按主教练赛前的布置顽强防守哩,还是借着重庆展望这一阵难得的混乱阵容攻上去,抓住机会扩大比分。这种矛盾的心情反映在比赛上,就是他们防守的无序和进攻的疲软。比分落后的重庆展望反而踢得有鼻子有眼,他们充分利用欧阳东的速度和盘带能力,还有相对较强的左边路,连续发起了好几波有威胁的进攻。 “照这样打下去,顺烟队保平的希望不大。”看着球场上的情景,省城一个资深足球界人士在电视台的评论席上感慨地道。 这倒不需要他来下结论。无论是着灼灼烈日到现场观看比赛的球迷,还是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看电视直播的观众,都能看出这一,顺烟后防线面对重庆展望那连续流畅的短传渗透毫无办法,只能靠着人数优势抢先占下好位置,然后就狠狠一脚把球撩回中场,再不,干脆就一记大脚把它踢出边线或底线。短短十分钟里,展望队就获得四次角球和两次前场定位球,还让主裁判掏给顺烟队员两张黄牌。 重庆展望第十八分钟的那次进攻最接近成功,在两名后卫夹击下,欧阳东依靠奔跑带来的冲击力,硬生生从人丛里挤出一条缝,迎着队友斜传进来的皮球就俯身过去……足球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又倏地弹起,在球门横梁上轻轻一磕,正好落在因为失去重心跌到在门前的守门员面前;脸色土黄的杜渊海两手一捞着皮球,立刻就用身体把它掩护起来;快速跟上的重庆队员只好悻悻然地收住脚——他总不能照着杜渊海的身体踢吧? 电视镜头马上就切换到重庆人的教练暨替补席,仰着头扬起脸满心期待的伊内亚一下就象霜打的茄子般,重重地把快离开座位的身体扔进塑料椅里,还失望地闭上了俩眼。电视机前的观众甚至觉得能听见他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分钟后重庆人卷土重来。以欧阳东为中心,一分多钟的时间里,皮球在展望队员脚下,从左路传到右路,又由从右路倒回左路,有五名队员参与的传球绝无丝毫拖泥带水,都是一脚处理;当足球再被传回中路欧阳东脚下时,顺烟那条本来就不算严密的防线已经被这八次传球给撕扯得七零八落;欧阳东用速度摆脱面前的防守者,抢在补位的顺烟中卫之前把球斜塞进禁区,这才灵活地躲开那凶狠的一脚铲断;接球的展望队员立刻就从人缝里把球回传给他;吸引了两名防守队员的欧阳东却让皮球从他的两腿间漏过去;在他身后不远,快速插上的外援后腰用强壮的身体扛开他身边的顺烟队员,迎球就是一脚…… 又是表现神勇的杜渊海用双拳把近在咫尺的皮球磕出横梁。 重庆展望再获得一个角球! 杜渊海在人丛中高高跃起,摘下足球后立刻就用手抛球发起一次快攻。他已经观察到展望两个人高马大的中卫都拥到了前场,这是一次极好的快攻机会,即便不能进球,也能教重庆人不敢象现在这样嚣张。 杜渊海的手抛球落在右边卫脚下,他立刻就把球直传给中场的一名队友,那位队友毫不迟疑地就是一记直塞,一直在中线附近游弋的前锋轻而易举地就把阻截他的展望队员抛在身后…… 好了,在这名以速度著称的前锋面前,就只剩下那个可怜的展望守门员了。他身后七八米远还紧紧尾随着两名重庆队员,更大多数的展望队员甚至连回追的想法都没有,现在只能祈祷那位守门员能超水平发挥了…… 可怜的守门员愚蠢地用手绊倒那位前锋。他拉人使绊的动作太大了,即便是在重庆展望自己的主场,这样的动作也会换来主裁判一张毫不犹豫的红牌。在全场两万多名兴高采烈的球迷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中,那位脸色铁青的守门员捏着已经脱下的手套,甚至没和主教练及队友们打声招呼句抱歉话,便一声不吭地走进球员甬道。 牺牲一名前锋换上场的展望二号门将丁晓军没能扑准方向…… 二比零! 体育场里登时热闹得就象农村正月里闹花灯赶庙会一样。球迷们把垫在水泥座位上的报纸撕扯得粉碎,使劲地抛洒向空中,一些有备而来的热情家伙还咚咚地放起纸花炮;嘀嘀哒哒的喇叭声、铿锵有力的锣鼓声、纷繁嘈杂的万人大合唱混合在一起,立刻就把这能容纳四万三千人的体育场变成一座欢乐的海洋! 咱们顺烟可是主场二比零哟!咱们顺烟征战甲级联赛两三年来,二比零领先的形势下从来都没输过球,胜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坐在评论室里的两位直播解员也兴奋地排比出一大串数据,甚至还回忆起去年四月份主场对上海时,那令人窒息的进球大战——那一场也是顺烟二比零领先,最后的比分定格在四比三,下半场四十五分钟里,两队一共捣腾进六个球。 “象顺烟战胜上海红太阳那样的比赛,今天还会再上演么?”电视台的特约嘉宾解面带笑容调侃道,他的同伴立刻便接着道:“如果重庆展望六名国脚不缺阵的话,这种场面倒是有可能发生;可惜他们今天上场的队员大部分都是替补。他们现在不但少了一个人,还是用牺牲进攻才换上的新守门员,我估摸着他们现在开始最关心的事情一定是防守了。毕竟在客场输两个球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要是输得太多太难看的话,他们回重庆就很难向球迷交代了!” 顺着这个话题,两位主持人不免在摄影机前对重庆展望大肆评论挖苦一番,捎带脚地,他们还把一周前好不容易才在主场平了展望的长沙三元给洗涮一通,他们那恰到好处的俏皮言语更教电视机前的观众们时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赢下这场比赛已经不成问题了,问题是顺烟还能不能进球,还能进几个球?现在可是十一打十呀! 嘿嘿,要是能把号称国家队半边天的重庆展望踢个六比零七比零什么地,那省城顺烟才真正是在甲A……不!是在全国观众面前,好生露了一回脸! ——这场比赛是通过卫星电视向全国转播的。 要是哪个外省观众恰恰在五十一分把电视转到这个频道的话,他能看见欧阳东为重庆展望踢进的第一个球: 下半场第十分钟,顺烟队在中场一次漫无目的的传球失误,恰好把足球传到欧阳东脚下,第一个上来堵截的家伙立刻被他准备用左脚还是右脚突破的问题弄迷糊了,直到队友从他身边跑过推他一把,他才张大嘴指着欧阳东的背影,嚅嗫着抖出一句不连贯的话:“那,那家伙,还是人吗?” 刚才那一瞬间,欧阳东两只脚来回在皮球面上划过六七次,那个防守队员立刻就被这一连串动作弄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欧阳东是从中场贴近左边的位置斜着向里靠的,第二个顺烟队员都被他突然的急停变向糊弄得连脚都收不住,连滚带爬才没栽到在草坪上,可他也失去了防守的位置,欧阳东轻轻松松就绕过他;第三个队员斜刺里的凶狠铲断明显是奔着他人去的,可他贴着草坪优美流畅地滑出三四步,别灵巧跃起的欧阳东,就连足球的边也没沾到;第四个顺烟队员根本没理会欧阳东两腿一个接一个的虚假摆动,只是随着他的前进不断后退,死死卡住欧阳东前进的路线——只要他不射门就行,反正跟上的展望队员只有两三个,禁区里自己的队友在人数上有绝对优势——可欧阳东那诡异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底线方向靠了一;这就够了,欧阳东立刻折向禁区内,带球横着就压进去,几个顺烟队员接连伸出的两三条腿都没能够到他脚下的皮球,当他摆腿射门前,大腿上忽然紧绷的一条条肌肉让正挡在他面前的那位顺烟中卫不自禁地转身背对着他…… 俯身企图拦挡这次射门的杜渊海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的手指尖碰到了足球,可他再没丝毫力气去改变足球的方向…… 二比一! 体育场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连欧阳东场上场下的队友都张大了嘴看着这一切! 不可思议!这太不可思议了!五六十米的长距离奔袭中连着越过四五个防守队员,最后还有时间从容地调整步频射门!这也太邪门了吧? 直到主裁判有迟钝地把手坚定地指向中圈弧,一众重庆展望人才欢呼雀跃地跑到场地使劲地鼓掌呐喊! 如同往常进球庆祝一样,欧阳东伸开双臂绕着弯弯曲曲路线象只鸟儿飞翔,可他才跑出几步,就被追过来的队友生拉硬拽地拉倒在草地里…… 展望第二个进球来自一次角球,不过展望扳平比分的同时,体育场里也有不少球迷齐声咒骂那个瞎眼的主裁判;从电视台播放的慢动作画面来看,展望一个中卫确实有冲撞守门员的嫌疑。可是既然裁判们都认定这个进球没问题,球迷恶毒的咒骂和顺烟人的抱怨也只能停留在嘴上。 展望的第三粒进球同样是角球的缘故。角球开出来,顺烟队禁区前风声鹤唳,足球在几个人头上来去,最后被一个顺烟队员一脚揣出禁区;皮球飞得很高,却没飞出多远,在禁区外捞个正着的展望边卫根本就没等球落地,一脚便把它再踢回禁区里。这是很盲目的一脚,他的位置根本不可能看清楚禁区里双方队员的位置,他只希望这个球能够再让顺烟人乱上一阵,给自己和队友回去防守腾出足够的时间,因此他一踢出球马上就转身望回跑,他已经看见那两个速度飞快的顺烟前锋边朝前场跑边回头看了…… 捏紧拳头死命望回跑的这个后卫却看见场地边那些坐在替补席上的队友们轰地一下都涌到场地边,搂着抱着大声欢呼! 怎么了?他没敢停,却缓下脚步,扭头张望了一眼,正好看见欧阳东正展开双臂,一面躲闪着队友的围堵,一面歪歪斜斜地盘旋…… 他妈的!欧阳东又进球了?! 心里忽然懈怠下来的这个后卫脚步一歪,一头就栽进场地边队友们的拥抱中…… 确实是又进球了。争抢角球中不知被谁从背后推了一下,欧阳东一下就摔倒在大禁区的草地上,手上腿上被人踩了好几下;当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时,就瞄见足球正正端端地奔他来了,他甚至来不及观察周围也来不及调整姿势,一侧身,抡起右腿就着球势便是一记射门…… 一个背对球门的家伙居然不需要调整姿势就会射门?!本来抢前一步就能封住欧阳东射门角度的顺烟中卫只楞了一下,那皮球便已经从杜渊海肋下蹿进网窝! 二比三! 这时距离展望第一粒进球才七分钟。七分钟,多么短暂的时间啊,可全体育场的顺烟球迷们在这短短的七分钟里,就已经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又过了七分钟,重庆展望在禁区外的一次远射再次敲开顺烟的大门! 二比四! 愤怒的球迷立刻把各种脏话铺天盖地地砸向十五分钟前还被他们热情追捧的顺烟队员!主场十一个人对付别人十个人,别人大半主力还在十万八千里外集训备战,从二比零领先到二比四溃败,这一帮杂碎还要不要脸?! 那两个刚才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瞠目结舌,连句囫囵话都不出。 如他们所愿,下半场比赛确实也能算是进球集锦,可惜进球全部来自被他们埋汰得一文不名的重庆展望…… 罗马尼亚教头伊内亚总算还记得球场上绅士的礼貌,使劲拿捏着和满脸漆黑的顺烟主教练礼貌地握握手,一转身,他立刻就象个孩子一般,双手高举着蹦向他那帮可爱的弟子,挨个和他们拥抱,嘴里不停念叨着连翻译都听不懂的家乡俚语…… 连续的客场征战,还取得了如此精彩的成绩,伊内亚在更衣室里就宣布球队就地解散,放假三天,总经理也来凑热闹——今天的比赛实在太精彩了,俱乐部决定,本场比赛追加奖金四十万! 几个难得上场露回脸的替补队员立刻嗷嗷地怪叫起来! 第十章 他乡异客(九) 一回到球队下榻的四星级宾馆自己的房间里,欧阳东立刻就脱掉俱乐部发的那套统一的运动服装,换上了便装。他上身套着一件浅灰色的非名牌T恤衫,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薄裤子,脚上是一双既没多少尘土也不算怎么光鲜的凉皮鞋,修剪齐整的板寸发型给人一种精神的感觉。这么一打扮,他已经和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那些忙碌的青年没多少区别,唯一能让旁人觉察出他与平常人不同的,大概就是他手里拎着的那个手机包,还有手腕上那只亮镫镫的手表——这年月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还习惯戴手表了,更加时髦的传呼机或者手机上都带着时间和日历哩。 欧阳东走出电梯踏进宾馆大厅时,一大群在大厅里守候的记者们正把主教练伊内亚和他的同乡、俱乐部的体能教练,还有那个翻译团团围住,话筒和录音机都快塞进他们嘴里了。这样乱糟糟的情形里,谁都没注意到欧阳东,他简直是大摇大摆地走出宾馆,还让大门口站着的宾馆门童为他招手叫来一辆出租。 “南门外的龙桥区,师傅您知道么?”欧阳东在副驾驶位置上坐好,拉上车门道。看司机头,他就接着道,“就去那里。”他得去找叶强。再过一周,夏季转会市场就要开放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和叶强商量,而且,他也想知道在过去几天里有没有什么新的变故,半年前武汉风雅搞得的那一幕已经让他害怕了,这一次可不能再出现那样的事。 一路上,那个相貌衣着看上去蛮体面光鲜的司机嘴就没停过。他可不是对欧阳东唠叨个没完,而是一边麻利地开着车,手里却还捏着个对讲机在专用频道里骂骂咧咧,话题自然离不开足球这个男人们的共同爱好,好些人都忍不住在频道里破口大骂顺烟队,从不争气的队员到那个该死的主教练,几乎没有一个漏网之鱼,连口碑一向还不错的俱乐部总经理也没有逃脱他们指责,各种各样欧阳东闻所未闻的怪话脏话就象水一般泼在那群倒霉蛋头上。直到欧阳东又一次皱起眉头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并且要言语表达出自己的不满,那个司机才极不情愿地关了对讲机。 因为看比赛直播而耽搁了两三个时工作的司机黑着脸,再没一句话,只把车开得飞快。 叶强正在他的租书店里焦灼地等待着欧阳东。 任凭谁看见叶强现在这番光景,都不会相信他手里捏着五个足球运动员委托书的经纪人——虽然没有足协的最终确认,可足球俱乐部倒是都默许了他的身份。在一般人的意识中,象经纪人这样的职业都该是衣冠楚楚西装革履的,可叶强却穿着一件肩膀上有好几个洞的旧圆领老头衫,还有一条裤边都磨毛了的大短裤,一张被岁月和生活刻出许多痕迹的干枯脸膛上总带着几分拘束的笑。不,没人会相信他就是个经纪人,即便是那些和他打交道的足球俱乐部官员们,第一次见面时,总会因为他那没一样名牌的装束和那一副讨好笑容而轻视他,可马上他们就会发现第一印象总是有偏差的,在艰苦的谈判过程中,叶强很少做出没有原则的让步,他最后总有办法让他们就范哩。 头上吊扇呼呼拉拉地转个不停,可叶强还是觉得脸上身上汗涔涔的,不时撩起圆领汗衫的下摆在额头上抹着。天已经完全黑了,可还不知道欧阳东几时能来,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先给家里打个电话要婆娘把晚饭送来,要不就要女儿下来代自己守一会儿,自己先回家去扒拉两口吃食?他真是饿得有扛不住了。 就在他心里为等不等欧阳东而矛盾时,他婆娘游丽红手里提着个磕掉好几处漆皮的饭盒走进书店,他那模样乖巧的女儿叶颖就跟在她身后,两只手紧紧攥着一瓶开了盖的啤酒。 凝结在叶强眉梢间的焦灼与忧虑立刻就化为浓浓的笑意。 放下手里的饭盒,游丽红比划了几个手势,这种手势只有叶强才能明白,这是和他话哩:既然东子还没有来,你也不能把自己饿着呀,我给你做了好几样你最喜欢的吃的,你就不要等他了,先垫垫肚子再…… 懂事的叶颖就把桌上客人还回来的书收拢到一堆,指着不识几个字的母亲把它们一一放回原位。她才九岁,个子还不够高,即便是踮起脚尖也不能把它们全都放好,要不,这样的事情她绝对不会让她母亲去做的,当然,更不能教她那腿脚不灵便的父亲去做。 叶强看着饭盒里满满腾腾的菜,既没提筷子也没动酒瓶,半晌才问道:“东子来过电话没有?”昨天欧阳东就在电话里和他约好,今天要过来吃晚饭的,可这时间他还没过来的话,难道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叶强很怀疑欧阳东能不能如约,毕竟下午比赛里重庆展望实现了逆转,这种事情放在哪里,俱乐部都会大摆宴席庆祝的。 游丽红摇摇头。下午比赛那会儿,就是她带着女儿在书店里守着,让男人回家去看电视台的比赛直播,男人转来接替她们娘儿俩时,一个劲地夸欧阳东踢得好踢得漂亮,却又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她就弄不明白,既然东子踢得漂亮精彩,叶强还叹息什么哩?难道非得东子踢得孬踢得难看才好么?她有时真是闹不明白自己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她也不想闹明白,只要男人心里装着她们母女俩就行了,别的事情,她才不想过问哩。她信得过她男人,知道他不会干下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再,眼下的事情又把欧阳东牵扯进来;欧阳东,那可是叶强时常念叨的人,是她男人最要好的朋友。 就在叶强准备下筷子的时候,眼尖的叶颖指着街边嚷嚷道:“欧阳叔叔!欧阳叔叔!他来了!” 叶强立刻就放下手里的筷子,迈着不灵活的腿脚几步就迎上去。 两人的晚饭还是在那家夜啤酒店里。欧阳东挺喜欢这里的气氛,在重庆那段让人心烦的日子里,他就时常回忆起这家铺面不大却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饭馆,那油漉漉的青椒爆鹅翅、炸得焦黄酥脆的花生仁、一片片切得薄薄的卤肉,还有那想着就教人垂涎三尺的花样繁多的泡菜……欧阳东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拉着叶强钻进那家店。 夏季傍晚的夜啤酒店总是生意兴隆,看在街坊邻里的面上,店老板支使工为他们在街边人行道上摆上一张方桌,拖来两个塑料椅,并且再三叮嘱两个饥肠辘辘的客人,万一要是有城管稽查大队的人过来检查,千万别是他店里的顾客呀——那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老板嘴里一边如此这般地着,一边左一眼右一眼打量着欧阳东,这家伙倒挺眼熟的,好象今天还在电视里看见过;不过,眼前这人应该是叶老二的朋友吧,厮混得如此欷惶的叶强怎么可能有一个那样的朋友?老板暗自打消了念头,张罗着给俩人流水价端来各种菜肴和酒水。 “刘源要晚才能过来,”叶强给欧阳东倒满一杯啤酒,“这几天他都在忙着搞川菜馆的事情,我们又帮不了什么忙。找师傅、搞装修、联系供货商这些事,都得他自己去跑。”刘源茶楼旁边那家川菜馆四年里换了好几个老板,最后一个老板终于也无法支撑下去,在欠下房东和二三十家供货商一屁股烂帐后,玩起了“人间蒸发”的游戏。收帐无望,又寻不到愿意接手的下家,无奈的省物探大队只好带着一大堆优惠条件找上刘源,在他们眼里,刘胖子大概是接手这个烂摊子最好的人选了。得到女友和欧阳东支持的刘源立刻就把全部身心放在这事上。他去年那趟倒霉的宁波之行倒也不全是坏处,至少让他懂得怎么去经营一个上档次的饭馆,虽然对这一行的认识只能算是肤浅,可心气很足的刘源蛮可以边干边学嘛。 欧阳东头应承一声。这事他知道,刘源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茶楼和饭馆他两头都得照应,在饭馆里也占着两成股份的叶强一来身体不好,二来要为他转会的事八方联系,确实抽不出多少时间。再,叶强也不知道操持这么一个营生都该做什么。 “向冉甄智晃他们都在外地打客场,要到下星期才能回来。袁仲智也让我代他向你问个好哩。”叶强笑着道。 欧阳东又头。其实,他和这两位最要好的朋友一直没断过联系,三人的关系要一直追溯到三年前的乙级队九园哩,按甄智晃的话,他们是“从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现在他在重庆,他们还留在莆阳,各自在不同的联赛为不同的俱乐部踢球,聚在一起的机会自然不会象过去那样频繁。 寒暄话就这两三句。完这些,叶强口风便是一转:“这几天,关于你有好几条消息,不过,对你的转会来都不算是好消息。” 欧阳东嘴里嚼着一块牛筋,翻眼瞧瞧叶强,不吱声地提起酒瓶为叶强斟满。 “昨天晚上国家队在昆明的那场预选赛看了吧?” 那场比赛欧阳东是和队友们一块儿看的,国家队踢得很乱,最后时刻还教对手扳平了比分。这会让他们接下来的比赛更加艰难。 “武汉风雅的严总今天上午给我来了电话。你最近两场比赛踢得太好了,国家队教练组大概会把你列入下一次集训的大名单,要是能再在联赛和集训时出彩,下一场国家队的比赛大概会有上场的机会。” 正端着杯子的欧阳东被叶强这突如其来的话得一楞,自己有机会再次披上国家队战袍的消息怎么会叫武汉的严总先知道?可他只怔了一下,马上就反映过来:自打职业联赛开始就年年为保级而挣扎煎熬、还偏偏年年都能涉险过关的武汉风雅俱乐部,在足球圈里有着极强的人脉关系,虽然实力不济,可他们和同行、和足协、和媒体的关系,却比甲A甲B任何一家俱乐部都来得更加瓷实。想通这一节,欢喜的笑容就象一颗石子扔进平静的池塘,一圈圈地在欧阳东脸上荡漾开来,他一口就喝光了杯里的酒,再满满地为自己倒上一杯,兴奋莫名地和叶强碰碰,就又是一口灌下去。太好了!国家队教练组总算注意到自己了,这真是太好了! 这让他期盼已久却又在他最意料不到时刻降临的幸福使他沉醉,他甚至没注意到叶强那一脸的苦笑和忧虑。 一直等到欧阳东平静一些,叶强才低垂着眼睑道:“重庆展望大概也猜到会有这事了,他们已经拒绝了风雅三次,而且放出话来,要想把你从重庆带去武汉,至少要拿出三百万,现在我估计这个数字还要涨上一大截。这就是,风雅要想得到你,一次就得拿出四五百万来。这个数字对风雅来很困难。”他望着欧阳东,语气里已经带出几分责备,“东子,不是我你,转会风雅的事情都基本上妥当了,你还那么卖力地干什么哩?你就是再想进国家队,也该等转去了武汉再闹腾呀……” “这不是您让我找机会好生踢两场比赛么?不是您,武汉风雅的教练组想看看我现在的状态么?” 叶强差被他这句话弄得憋过气去。不错,这些话他是告诉过欧阳东,这也是武汉人的要求,在双方第一次接触时,严总就拐弯抹角地提出想看看欧阳东最近的状态,毕竟重庆展望俱乐部宣布他因为膝关节韧带拉伤而休息两月,风雅可再不愿买下一个用不上的高价球员了;从欧阳东的角度出发,他也需要在比赛场上向新东家证明他的价值,而且,他的表现还直接关系到他转会后的切身利益,这是叶强和风雅俱乐部谈判的本钱。他的表现越好,叶强的转圜余地就越大。 可问题是欧阳东的表现远远超出了叶强的预期,也远远超出了武汉风雅的预期,甚至,还远远超出了重庆展望俱乐部的预期。 欧阳东连续两场比赛的精彩发挥,又吸引起两三家俱乐部的浓厚兴趣,而且,这些都是甲A豪门,展望俱乐部那狮子大张嘴一样的转会价对他们来绝对不是问题,要是真能用几百万买进一个正值当打之年的国脚级球员,对他们而言,这是一桩只有好处没有害处的好买卖哩。 “大连、上海、北京,这几家俱乐部都比武汉风雅硬气得多,”叶强掰着手指头数着这几家的好处,唯一不能让他如意的,就是这几家要么不能保证欧阳东的主力地位,要么不能保证欧阳东他最喜欢的突前前卫位置。叶强是太了解欧阳东的长处短处了,要是给他压上太多的防守担子,他那糟糕的防守能让人笑掉大牙的。“展望俱乐部今年的成绩很难堪,俱乐部高层好象对那几位国脚也有很多怨气,上次和他们老总通电话,他还希望你能再在展望坚持半年,等到联赛结束后他们就要对球队进行大清理,到时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欧阳东对这个法嗤之以鼻。要展望会对个别位置进行调整,他相信;可要是展望会对球队大清洗,他才不会相信哩!那六七名国脚是展望立足甲A联赛的最大的本钱……这种鬼话,嘿——骗骗媒体和球迷还差不多。 大连长风倒是可以考虑,这两三年来他们在自己身上吃过不少苦头,队里几个国脚和自己的私交也算过得去,至少去了那里不会被人随便欺负,凭自己那子能耐也能争到不少机会。至于北京和上海那两家俱乐部,他根本就不考虑。 “我明天下午就要去重庆,风雅的严总要和我一道去和展望俱乐部谈你的转会。可要是谈不拢,那怎么办?” 叶强的担心不无道理,风雅毕竟不是大把烧钱的主,而展望又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欧阳东。 “去武汉还是第一选择!”欧阳东沉吟半晌,才慢慢道,“无论怎么样,风雅这样的俱乐部更适合我一些,象大连长风这样的大球会,明星一抓就是一把,我去那里和呆在重庆区别不会太大。至于别的地方,先不忙考虑,你和他们接触接触再吧。” 叶强眨巴着眼睛盯着欧阳东,唆着嘴唇头。是的,这正是叶强想告诉欧阳东的,要是不能去武汉风雅,那转会至别家俱乐部还真是不如留在重庆,毕竟展望俱乐部已经对他的能力有了充分的认识,他们自然会为欧阳东的发展铺平道路,这个过程虽然不会短暂,但总比到一家新俱乐部重起炉灶要好得多。虽然这样做会让他这个经纪人损失不少钱,可他靠着欧阳东,已经为老婆女儿挣下一个店铺和三套房子,还在刘源和欧阳东合伙新开的饭馆里占着两成股份,要知道,这两成股份他可是一分钱也没掏哩。想想过去的艰难日子,再看看眼前的这般光景,他知足了,他真的是知足了。他现在只想着为欧阳东——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做什么,帮着他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报答他,而是为了他们之间的友谊。 快到十一时,刘源才一个人开着他女友那辆红色奥托车过来,这时欧阳东和叶强才刚刚把他转会可能遭遇到的各种情况都拟订下一个解决办法。看着刘胖子费劲地从车驾驶位里爬出来,两人脑海里不约而同地转过一个念头:刘胖子该不会是故意给他们留出时间来商量这事的吧? 那一晚,三个人在那家夜啤酒店里闹腾到很晚,每个人都喝了许多酒,了许多话,对他们共同经营的饭馆做了许多美妙的憧憬和设想…… 醉醺醺的叶强卷着舌头站在路边挥手送两人离开时,啤酒店的老板把一大沓找补的零钱塞给他,笑眯眯地问道:“刚才那年轻人……是不是就是下午和顺烟踢比赛的那个什么重庆队的二十四号欧阳东?” 眼睛都喝得有泛红的叶强乜了街坊一眼,使劲地头。 “真是那个欧阳东?!”店老板惊讶地看着叶强,他可想不出,一个下岗的公交公司职工能和一个球星攀上交情。“你不会是在诈唬我吧?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因为惊诧,他连这句话都有囫囵不过来。 “我是他经纪人!”叶强站直身子,梗着脖子自豪地道。可凌晨的凉风一过,他立刻就觉得头重脚轻眼晕目眩,摇晃了一下,惊惶中一把揪住人行道上碗口粗的树干,这才没栽倒在地。 望着叶强那一步三摇晃的趔趄背影,店老板发了半天臆怔,最后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呸!凭你个瘸子也会和那些收入几十万几百万的球星们攀上关系!骗谁哩!那年轻人真要是个球星,还会来自己这不起眼的馆子里吃喝?!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 正午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两层窗帘,把令人窒息的热气送进这间大大的卧室,也把欧阳东从昏睡中唤醒。 强烈的阳光被窗帘遮挡着,让房间里的一切都带着朦胧的暗影,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差不多:靠窗摆放着一张可调节角度的躺椅和一张茶色玻璃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饮水机,饮水机上垛着一大瓶矿泉水;墙角里的大书柜里整齐地码着厚厚薄薄的书;安放在正对着床的那张矮脚柜上的大电视上摆着两个木质相框,一个里放着欧阳东读大学一年级时的一张照片——这是他四年大学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照片之一,照片里的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对着镜头露出拘谨而忐忑的笑容;另外一个相框里嵌的是如同扇面般排开的三张一百元人民币。这是欧阳东最珍重的东西,他甚至不愿意让它跟随自己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流浪…… 几乎和自己离开时候的情景一模一样。 面对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欧阳东足足发了好一阵呆,老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回到省城的家。 家,一个多么美好的字眼呀! 一想到“家”,欧阳东立刻就想到刘岚,这个令他最为可心的姑娘最近在本省南部做一个关于农业科技化产业化的专题报道,不过节目采编已经接近尾声,按她自己的估计,最迟今天就能回到省城,从明天起,她会有连续五天的补休。这就是,他俩至少能有一整天的时间呆在一起。欧阳东不禁憧憬起那即将到来的重逢。 或者他该抓住这次机会,对她什么吧,比如,把俩人的关系挑明?可他该怎么样对她哩?这个问题把他给难住了,思量半晌,也没能想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在肚子里嘟哝了一句咒骂自己的话。要不,还是顺其自然?在能预见到的将来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回省城的可能,刘岚又是个事业心重的女孩,要她为自己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对她又未免太不公平了:她现在的工作机会来之不易,新闻记者的工作又一向是她最向往的事,她也有成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敏锐眼光和独特视角…… 顺其自然吧,爱情与婚姻这种事情可不能强求。欧阳东头枕在手臂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无奈地长出一口气。 要是顺烟俱乐部能把自己从重庆转会过来,那该是多好的事情,他们正好缺少一个象自己这样的前场组织者,几百万的转会费对顺烟而言也不算是什么大数目,而且,顺烟也是甲A俱乐部……这样的话,那些教他烦心的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也许,自己应该和叶强这事?大家同在一个城市,他在顺烟俱乐部至少也该认识那么一两个头头吧?要么,干脆自己就先和杜渊海联系联系,试探下他的口风。不过,这事还是要先和叶强打个招呼再。 就在欧阳东伸手去摸电话时,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却先嗡嗡地鸣响起来。 一听到对方的声音,欧阳东便乐了。这电话正是杜渊海打来的。 “东子,你可让我好找,你怎么换了手机号码也不给我一声呢?”半年多也没和欧阳东联系过的杜渊海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埋怨,“这要不是找到向冉,我还真没法和你联系。你是不是料到昨天比赛会把我洗涮一通,怕我逮着你报复呀!”杜渊海恶狠狠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做作。 欧阳东嘴里着客套话,心里却想着他这时来这个电话是个什么意思。这个电话绝对不平常,尤其是在昨天顺烟输得很没面子的情况下,这电话就更显得意味深长。自打去年初杜渊海离开陶然去了顺烟,两人原本还不错的关系就渐渐冷淡下来,当欧阳东还在莆阳时,偶尔回省城他也要和杜渊海一块儿吃顿饭或者出去转转玩玩,可两人心里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很平常,特别是后来杜渊海换了经纪人,两人就再也很少联系。 正因为两人之间没有那种深厚的友谊,所以杜渊海几句话后就直接切入了正题:“东子,你还在省城吧?”得到欧阳东肯定的答复,他立刻便道,“今天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去撮一顿,——咱们也有一段时间没坐在一起吃饭聊天了,今天我可得好好灌你几杯,消消我昨天的气!顺便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认识认识。” “今天晚上?”欧阳东皱皱眉头,他今天事情还不少。下午要去看望殷老师,估计晚饭就在殷家吃了,完了后还得去看看他和刘源合伙的买卖,虽然他从不担心刘源会欺哄他,可要是他总不过去望一眼的话,刘胖子又该责怪他了。“亲兄弟也要明算帐”,这话刘胖子昨天晚上就唠叨了好几遍。听出了欧阳东的为难,杜渊海便在电话那头:“明天晚上也行。反正看你的安排吧,主随客便。” 明天?那更不行,明天刘岚就回来了,他哪里还有时间。后天也不行,他回重庆的航班就在后天下午两三十分。 “还是今天晚上吧。”欧阳东迟疑着道,“不过我大概会晚才能过来,难得回省城一趟,有许多事情急着处理。” “我知道我知道,你这几天事情肯定不会少,”并不是那么通情达理的杜渊海这时倒变得善解人意起来,“你就先去忙你的,几时忙好了办好了,你就给我来个电话,我去接你。总之一句话,今天咱们是不见不散,等到半夜我都等。”杜渊海的话使欧阳东愈加相信这不会是一通简简单单的电话,他甚至能想象出杜渊海嘴里那几个朋友都是些什么人,便笑着道:“也不会那么晚。你个地方吧,我尽量提前过来。” “海天楼,就在……”杜渊海把那地方好生一番譬,可欧阳东还是没闹清他所的海天楼在什么地方,末了欧阳东问道,“你绕这一大圈子,我都快听迷糊了,省城一年一个样,我怎么会记得住那么多的地名。我就问你,出租车司机能找到你的‘海天楼’吧?” “能!” 那就够了,到时他找辆出租车不就什么事都结了。 欧阳东又赶紧给叶强挂个电话,把这事大致地和他了,正准备去机场的叶强也没多的话,只顺烟当然比武汉要好,至少他们不会象武汉那样,年年都为了保级而苦苦挣扎;而且欧阳东很快就有希望上调国家队,从来没和国字号沾边的顺烟要是能把欧阳东收入麾下,再怎么盘算,这笔买卖都很划算哩。“不过现在还谈不上这事,你晚上先去听听顺烟俱乐部怎么,罢了咱们再在电话里聊摆这事。眼下还是我还是要先去重庆,要是风雅和展望在你转会的价格上取得一致,去风雅还是第一选择。去武汉你一定是核心球员;回顺烟,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待你哩。”急着赶去机场的叶强完这话就收了线。 叶强的也是事实,顺烟毕竟不是风雅,呆在既没夺冠希望也没保级之虞的顺烟好象是没多少意思。何况欧阳东还听,甲A队伍里俱乐部关系最复杂的就是顺烟。至于是怎么个复杂法,他当时也没问丁晓军。 管它哩,晚上去看看情形再,要是顺烟也能给自己的主力位置做出一些承诺,回省城也未必就是件坏事,顺烟也是甲A俱乐部,一样会给他一个施展的舞台,一样会有机会引起国家队教练组的关注。他一面思量着这事,一面拉开壁柜,准备给自己找身夏装,昨天那套衣服已经全是汗味了。 壁柜里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樟脑味,衣服裤子该叠的叠该挂的挂,收拾得清清爽爽,他原本散乱搁放在柜底的那堆书也被人拾掇过,一本本书名朝外码着,排列得整整齐齐。 欧阳东脸上浮起一抹微笑。秦昭这姑娘倒也不是全无是处,自己请她来为自己打理这房子,看来是找对了人。 当他洗漱收拾好准备出门时,那个正把几样精心烹制的菜肴端上桌的女作家邵文佳叫住他。她有两个朋友好今天过来看她的,结果却都爽约了,可她却已经为她们置办下这一桌子菜,要是不吃的话,这样的大热天,东西可不敢久放;再这六七样菜呀汤的,她一个人不知道要吃到几时。她可不想浪费东西。 欧阳东就弄不明白,秦昭对这个女作家怎么会那么好,她用提高房租这招把另外两个房客赶走,对这个邵文佳却网开一面,不但应承邵文佳继续住在这里,还一开口就答应她三年的租房合同。秦昭打电话告诉他这事时,欧阳东就没话,他都被气得找不出什么话来了。不过现在他还只能对邵文佳报以礼貌的微笑,谁教他那么倒霉哩,昨天半夜回来时,聚美花园城那两个尽职的保安愣是不让他进区——他没有聚美花园的出入证,天知道那出入证现在在哪里,他都有半年没看见那张薄薄的塑料片了——最后还是他打电话让邵文佳来把自己领进区,要不他就只能在家门口找家旅馆住一晚上。这要传出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当成笑话摆谈哩。 一吃到那些清淡微甜又讲究颜色搭配的菜,欧阳东总算明白为什么秦昭会对邵文佳这么好。她们多半是老乡吧,连饭菜的味道都差不多少,他怎么可能让秦昭把她的老乡赶到大街上去哩?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谁都找不出什么话来。两人都记得几个月前邵文佳那近乎无礼的粗俗言语,还有她那位同学歇斯底里的表现,这不免让两人都觉得有几分难堪,除了偶尔的两声汤匙与碗盘的碰撞声,偌大的客厅里静得让人难受。 等欧阳东走进子弟校宿舍那道铁门时,已经是下午四过了。 门房大爷还记得欧阳东,隔着老远,坐在树荫下挥着一把破芭蕉扇的老头就和欧阳东打着招呼,欧阳东也为这个好心的单身老人准备了一份礼物——一条“红塔山”烟和两瓶白酒。老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酒是好东西,至于那条烟么,拿到门口的杂货店里也能卖上几十块钱,这对每月工资只有两三百块的看门老人来,已经是很大的一笔收入了。 两三个出门买菜办事的人也看见了欧阳东,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他们都认识他,也知道他和殷家的关系,还看见了他手里拎着那几个光鲜的硬壳塑料口袋,不用问他们也知道这是送给谁的。 欧阳东一踏进殷家,殷素娥立刻就忙乎开,先是招呼欧阳东坐下,唠叨着话责怪欧阳东回来干嘛还提拎这么多的东西,又去给他倒水沏茶,厨房里早就用凉水镇着两个西瓜,便破开一个拿来给欧阳东。面对她的唠叨,欧阳东只是笑。 “昭妹子哩?”打量了一圈没看见秦昭的人影,欧阳东笑着问道。 自打学校放假,秦昭就又去那家快餐店上班了。本来今天不是该她当班,可有位同伴今天有事不能来,秦昭就去帮她个班,不过她很快就会回来了。殷素娥瞧瞧墙上挂着的闹钟,肯定地道:“她今天是早班,五下班,再过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欧阳东又笑了。原来是这样呀,他还以为秦昭是因为那件事情躲起来不愿意见他哩。 一谈起懂事的女儿,殷素娥就有不完的话,女儿在学校里的表现如何如何,在家里又如何如何,谁谁谁又在她面前夸过她,还有谁谁谁还在张罗着给秦昭男朋友——女儿才多大呀,这会子就有人来给她媒了?不过,殷素娥倒是知道,在大学里就有好几个伙子在追求女儿哩,好几次秦昭周末回家,那些大胆的家伙已经厚着脸皮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这些话时,殷素娥洋溢着幸福的喜色。 欧阳东就坐在一旁乐呵呵地听着。 “可你这趟回来,还得替我她,大学里学业还是第一位的,可不能为这些事乱了心,何况现在学校不包分配,谁能知道毕业后会是个什么光景,即便两个人真心要在一起,毕业后能不能到一块儿谁又能知道哩?” “有时间我和她,”欧阳东笑着应承下这事,不过他可一也没有要去做的意思。他才不会去费那口舌哩。 咱们的东子这样想,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假期只有三天,后天就得回重庆了,哪里有这工夫?再了,大学里谈朋友好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何况他又以什么名义去和秦昭这种事情哩?要是秦昭摔白他几句,他还不一样得缩起脖子收下。 欧阳东简单地叙述了自己在重庆的经过,也这里目前的状况。他不久就会离开重庆,至于去哪里,眼下还不清楚,最大的可能是去武汉,不过也可能是青岛,甚至会回省城。到底会去哪里,得等到他的经纪人和俱乐部谈过后才能定下来。 在和殷素娥絮絮叨叨的摆谈中,时间慢慢地过去,当挂钟的时针指向五半时,秦昭依然没有回来,这便不免让殷素娥着急起来。她已经给女儿挂了两次传呼了,可秦昭都没回电话,当母亲的坐不住了,再怎么欧阳东也是客人,这样让他等着也不大好…… 欧阳东却比她更清楚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当殷素娥准备去做晚饭时,他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了,告辞的理由太好找了,他的假期只有三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抓紧时间处理,只有等下次有机会再来了…… 殷素娥自然不好再留欧阳东。东子这孩子呀,才坐一会就得走,连顿饭都没时间吃,她还有好多话都没时间和他哩;惋惜之余,她也为欧阳东高兴,没听见他么,他很有可能会被国家队征召,那可是难得的光荣哩。 那晚上欧阳东很晚才回到聚美花园城,倒霉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在区大门口,尽职尽责的保安又把他给拦下——这不是昨天晚上那俩保安,他不得不又一次费力地解释半天,可最后,还是只能让邵文佳这个房客把他这个房东给领进去。 三天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欧阳东是带着收获和遗憾走的。收获是他获得顺烟俱乐部的承诺,会尽快和重庆展望取得联系商谈他的转会事宜;遗憾的是,他没有看见刘岚,正在莆阳南部山区采访的刘岚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条新闻线索,她没时间赶回省城……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一) 这是一条在山间盘绕的泥土路,接连两三个星期的大晴天,让路面上累积起一层厚厚的浮土,随便一脚踩上去,立刻就能激起一团黄黄的泥尘,黄褐色的土能一直淹到人的鞋面上,行路的农民都专门挑拣着路两旁的田埂地走,时不时地,会有搭着人或者没搭人的灰尘仆仆的摩托车轰着油门驰过,便留下一长溜的黄色灰尘。和所有山区的土路一样,道路的大部分地段都有两道甚至几道深深陷入大地的车辙,这是重载汽车经常来往而留下的印记,被太阳晒烤得如同花岗岩一般坚硬的黄泥埂有着一条条裂纹…… 司机把扶着方向盘,两眼紧盯着前面,心翼翼地寻找着相对平坦的地面,即便是这样,越野车依然颠簸得就让人难受。 摄影师把车窗摇出一缝隙,把自己和向阳镇乡镇企业办公室主任的烟头一并塞出车外,又赶紧摇上车窗。 “谢主任,咱们离青岩矿还有多远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刘岚扭头问道。颠簸的旅途让她疲惫不堪,三天来不顺利的采访过程更教她心烦意乱。 “不远了不远了,”和摄影师一道坐在后面的谢主任在座位上欠欠身,赶忙回答这位省电视台的记者,他的手无意识地朝越野车左边那一片起伏的山峦指指,“其实,李二窑就在那座山背后,只是这路是绕山修的,我们得绕老大一大圈才能到那里。”李二窑就是刘岚的青岩矿,这一方地界的人总习惯用矿主的姓来为他们的煤矿起命,这样既方便记忆,又能凸显出主人的身份和地位,比如青岩矿,就是一个李姓人开的第二座煤窑,所以便叫作“李二窑”。 刘岚和她的同事们一起顺着谢主任的手指方向望去,那边是重叠起伏的好一片大山,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指的哪一座山。谢主任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他支支吾吾地了句什么,可他那浓重的乡音教几个省城来的人都没听明白他在咕哝什么。 越野车的车头猛地向下一扎,马上就昂起起来,又一次重重的颠簸让刘岚把她想问的问题吞回了肚子里。 马力强劲的越野车七扭八拐地艰难爬行着…… 三天前的下午,刘岚他们一行三人顺利完成了关于莆阳地区推行农业产业化的采访任务,就在他们准备返回省城时,一个偶然间撞见的事件使他们改变了行程。 那时他们的车刚刚驶过龙岗县城北城外的那座大桥,还在桥上时,刘岚就已经发现河岸边聚集着好大几堆人,两三个妇女声嘶力竭地哭嚎着,顿足捶胸企图摆脱旁人的拉扯,挣扎着望河边扑;好几个人拿着长长的竹竿一起一落地在不算湍急的河水里试探着,似乎在打捞着什么;就在离岸边不远,还有好几个精赤着脊梁的汉子在水里一沉一浮,这些人腰里似乎都系着一条长绳,绳子的另一头,就在岸边的同伴手里拿捏着。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刘岚立刻就警觉起来。出于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敏感,越野车一过桥,司机立刻就把车拐到路边,刘岚和扛着摄影机的同事几乎是跑着挤进人群,至于司机,他也是摄影师的助手,他把车门一一锁好,也急忙赶过来。 刘岚他们手里的话筒和摄影机就能明他们的身份,围观的人群立刻便为他们让出一条路,还七嘴八舌乱糟糟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譬一遍。 两个时前,附近村子里几个十来岁的男孩跑在这里玩水,有两个家伙突然间就被河水吞噬了,第一个下水搭救他们的人也没能躲过水下汹涌的暗流,这个好心肠的过路人并不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是一个个深达几米甚至十几米的大坑,滚滚的河水把它的狰狞面容巧妙地隐藏起来了…… 这是前两年几条挖沙船在这里留下的祸害,前年就有一个孩子被这条河夺去了生命,去年夏天里,莆阳市一群学生娃去大团山旅游,也是在这附近玩水,结果,两个刚刚考上大学的男娃娃就再也没能爬上岸,有一个连尸首也没能找到…… “我的娃呀……我的娃呀……”两个落水孩子的母亲一声声凄厉的嚎哭就象针一样扎在刘岚的心头,她的同事默默地合上摄影机镜头的盖子,在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拍摄,要是他那样做的话,就象再在那些苦命人心里插上一把刀。他虽然是个记者,可他首先也是个人,他知道什么样的事该做,什么样的事不能做。 两个老人就站在母亲们身边,满是沟壑的脸上木然得没有一丝表情,惟有那双看惯了人世间悲伤与痛苦的眼睛不停地流淌着浑浊的泪水,他们望着这条平静得就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河,绝望与悲怆的眼神似乎要把河水刺出一个洞…… “难道河道管理部门和水利部门就没让那些挖沙船把些窟窿回填上?”良久,刘岚才向身边那个人问道。 那人立刻就抱以一声轻蔑的冷笑。回填?别回填那些河道里的大坑了,这个接二连三出事的地段连警示标志都没有一个哩;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大老爷们哪里还会有空闲来淘神费心这些事!死的人又不是他们的舅子老表,与他们有狗屁的关系! 那人激愤偏颇的言辞让刘岚一时没了言语。 一个敞着泥迹斑斑的破衬衣、裤脚挽得高高的民工接着那人的话茬道:“没有钱拿,那些大干部们怎么会来哟!这不就死了三个人嘛,有什么好稀奇的,三月里大团山张家窑瓦斯爆炸,好家伙,一下就死了十来个,也没见人家停工呀;去年李家三号窑冒,死四个伤两个,还不是赔医药费就了结了,照样挣人家的钱。这年头,咱们自己碰上这样的事,只能自己认倒霉吧。”他的话让周围好些人默默头。 “你什么?” 刘岚立刻为这民工的一席话所震惊,上午在农技站采访时也听人起过这事,她当时还以为是捕风捉影的民间传,可这人得如此肯定,她立刻就意识到,一桩被人精心隐藏起来的大新闻已经影影绰绰地浮出水面。 那个民工望望刘岚,又望望摄影机,立刻就察觉到自己的多嘴。 “你刚才的,能再一遍么?”刘岚把手里的话筒伸到那民工的面前,她的同事立刻便打开摄影机的镜头。 “没,没……”没见过多少世面的黑瘦汉子马上就慌张起来,张皇地看看自己的同伴,嗫嚅着道,“我没,没什么……我,我也是听别人的……” 趁着打捞起一个落水孩子尸首的那阵慌乱,那民工混进人群里溜掉了。 刘岚和两位同事稍微一商量,就决定顺着这条新闻线索追下去。虽然那民工短短几句话并没有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可大团山里发生过矿难多半是真实可信的,而且,那还不是一般的安全事故。那两个自打参加工作就一直在省城的同事压根儿没听过莆阳地区发生过这样大的事情,这就是,有人把这事给藏匿起来了;要是追下去,一定能挖出一条具有爆炸性的新闻。 在向台里请示前,刘岚也曾经有过短暂的犹豫。她知道欧阳东难得回省城一次,也知道两人的关系正处在一个极其微妙的时刻,要是她现在回去陪陪他,也许两人的关系就能有一个清晰明了的转折。可是,眼前这事也很重要呀,也许她那份和电视台的试用合同就会凭这事给彻底定下来。略一思索她就拿定主意,把这事先给台里一声,反正这事是属于事后调查,台里未必就会让他们马上开始工作,要是让他们先把已经录制好的带子送回省城哩,她一样能和欧阳东见上一面…… 栏目负责人立刻就在电话里给刘岚他们的工作做了安排,这是一条大新闻,宜早不宜迟,宜精不宜粗,要是刘岚他们在龙岗县的工作已经结束了,那马上就投入这个事情的调查,要是那个农业产业化的节目还没煞尾的话,负责人毫不犹豫地告诉刘岚:“那就把手头上的工作先放一放,集中精力调查这件事。要是你们的消息确凿,——刘,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条消息即便是进央视的节目备档也是有可能的。” 刘岚的心立刻就被负责人这番话给鼓动起来。挖掘新闻背后的资料作深度报导,这原本就是她一直以来向往的事情,眼前的机会她绝对不能错过。 她打消了回省城的念头。她以后还有许多时间和欧阳东见面,可人生的机遇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孰轻孰重,她能分得清…… 在这之前,刘岚也曾听许多同行过,这种调查是非常艰苦的,它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事件因为找不到当事人、或者找不到愿意透露事情首尾的知情人,最后也只能放弃,可当她开始做同样的事情时,她才真正体会到这其中的艰辛。 三天来他们一直在大团山里开着车转悠,从一个镇子跑向另一个镇子,从一个矿山跑到另一个矿山,可除了拍下一大堆没什么大用场的录象带,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那个民工声称的那两个出事的煤矿他们都去过了,和别的煤窑没什么两样,同样是锈迹斑驳的矿车,同样是衣衫褴褛浑身漆黑的挖矿人,同样是用带着树皮的树干撑起来的油毛毡和竹蔑席搭建的工棚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古怪臭味,肮脏不堪的衣服裤子还有早就失去原有颜色的铺盖卷乱糟糟地团在一起。要是他们在吃饭时节赶到矿山,他们还能看见那帮连脸都没时间洗的煤矿工们一个个抱着饭菜堆得冒尖的大碗,就胡乱地蹲在食堂——要是那样的屋子能算是食堂的话,充其量它也就比挖煤人住的窝棚要堂皇一些,墙是用砖头搭起来的,上面覆着烂朽朽的油毛毡和石棉瓦,那一根或者两根笔直地指向天空滚滚冒着黑烟的大烟囱昭示出这房子的与众不同——壁角下狼吞虎咽。疲惫的人们甚至都懒得瞅他们这些衣服整洁的城里人一眼。 “是谁在背后嚼舌头根子哩,就这样埋汰我们!”李家三号窑的负责人是矿主的一个近支叔伯兄弟,花里胡哨的丝绸衬衣再配上他那头比刘岚还梳理得油光的背头,让人不得不想起电影里那些地痞。在矿山的会客室里,面对一大桌子菜和酒水,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瞪着满是血丝的两只眼睛,用刘岚他们不怎么能懂的山里话咒骂着那些闲话的人,“我们李家也就这两年多挣了钱嘛,那也是我们辛辛苦苦用血汗换来的,可这样也被那些人眼红!他们就不能想想,我们挣这钱容易嘛?自己筹钱修公路,自己为煤炭找买家,还要上上下下打那么多关系,我们又容易吗?!”他绝口不提他家族里那两位把持着大队队长和书记这样显耀位置的亲戚,要没他们,他们李家也不可能一口气承包下五个煤矿。 “我们这里井下出了事,你们可千万别信,”那人嘴里喷出的酒肉臭气熏得刘岚禁不住皱起眉头,向后退了退。“刘姐,还有你们三位,你们可千万不能信这些,这都是那些红眼睛狼们望我们身上扣屎盆子哩。我敢,我们李家几口窑对工人是最好的,虽然不能象城里那样给他们买什么保险,可工人们哪顿饭没有肉呀,出一个工能挣二十好几块,每到月底出勤最高的人还有不少的奖金,更别提谁家里有个大事,我们还三十五十地贴补他们路费。你们,这样的事在这三乡六镇的,谁还能做得比我们好?就拿我们这守大门的德清来吧,他的一条胳膊就是坏在井下的,我们再没什么话,不但出钱帮他看病,还让他干这个清闲活路,包吃包住不,一个月还按时给他开上一份工资。三百六十块哩,这样的好事对他这样一个残废来,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当然,一支手的德清也姓李这样的事,就不用告诉这些明显不怀好意的客人。吃完这顿饭,他就请他们滚蛋,哪怕再给他们兜里塞钱哩,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好打发。 当刘岚寻个借口离开时,矿主轻蔑地瞧了她两眼。他知道她想去干什么。啧啧,这妞儿的身材样貌倒真是不错哩,不过她要想私下里去打问什么,嘿嘿,他倒要瞧瞧谁敢出个不字来!呵呵,她大概不知道吧,除了必需的生活费,那些工人们的工资都是记帐的,谁要是犯坏,他随便寻个茬就能让那家伙哭都哭不出来…… 事情确实如矿主想象的一般模样,没一个挖矿人敢和刘岚多一句话,何况这些大多是河南四川来的外省农民,他们嗫嚅着出的那些话刘岚也很难听懂。 一个蹲在墙脚里捧着比他头都还大的海碗的个子引起了刘岚的注意,从他那懦怯畏缩又带着几分好奇的眼神,她立刻便能看出这还只是个孩子。 她朝他走过去,那男孩胆怯地想离开,可刘岚叫住了他…… 果然不出刘岚所料,这确实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而且就是本乡本土人,在家里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贫瘠的土地根本就养活不了家里这么多人,他早早就背负起生活的重担,十岁时他就去过镇上的砖厂干活。他那瘦弱的身子骨干不了重活,只能提提砖或者给师傅打打下手,虽然挣不下俩钱,可多少总能贴补家用,买化肥割斤肉……要不是他年纪还,他多半会和村里那些大人一样去南方,听那里挣的钱比这里多得多,活也没现在这么累。 一边和刘岚有一搭没一句地聊天,那男孩飞快地在碗里刨着,不青不黄的菜帮子上浇着一层黑糊糊的酱,顺着碗边搁着四五根拇指粗细的泡红椒,那矿主嘴里所的“顿顿都有肉”,大概是指那两片看不见瘦肉的大块动物脂肪,它们就呆在那层酱的下面,白生生的,油晃晃的,刘岚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这肥肉到底是生的还是熟的? 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刨着绝对不能算洁白的饭粒,刘岚忽然就想起来她时候在电影看见的那些场面,那些矿工们和眼前这些人多么相似呀…… 那两片他一直都舍不得吃的肥肉教刘岚不禁鼻子里一阵酸楚…… 与之前的几次采访调查一样,刘岚他们在青岩矿一无所获,年青的矿场管理者对他们询问的事情矢口否认——他在李家二号矿从技术员干到今天这位置整整三年了,要事故,那倒是谁家的煤窑里都有过,可要是哪里发生过刘岚他们所的那种大矿难,他还真没听过。要真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谁还敢不立马报告上级主管部门哩? 谁敢不报告?他那躲避闪烁的眼神就让刘岚确信,他就敢做出这样的事! 被生活和工作压得直不起腰来的挖矿人不会告诉他们什么事,他们都有把柄捏在矿主手里;那些受害人的家属们早就离开了,刘岚他们根本无从打问,甚至有些受害人的家属压根儿就没来,天远地远的,他们哪里会知晓他们苦苦等待和期盼的亲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哩;附近的乡民们一定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可每当刘岚他们问起,这些憨厚老实的人们不是默不作声地走开,就是摇头自己不知道。那些矿主们在本地都是呼风唤雨的家伙,他们可不愿意给自己招惹是非,再哩,本地人极少去煤窑里找活干,矿主一般也不会招揽本地人,为了便于“管理”,挖矿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外省人,——既然那些倒霉事情和自己不沾边,谁还会站出来句话哩? 越调查下去,刘岚他们就越相信这里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只是矿主、挖矿人和知情人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利益联盟就象铁板一样严密,她根本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从哪里下手才是好办法。 第五天傍晚,一直驻留在龙岩县城的刘岚他们吃罢晚饭回县委招待所时,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给他们打来个电话。他声称,今年四月张家窑瓦斯爆炸的一个受害人就是本地人,不过是龙岩县最偏远的一个镇上的人,好象是盘山十一大队的,再不就是十二大队的,至于叫什么名字,他就不记得了。如果刘岚真想把这件事的谜底揭开,最好去盘山镇跑跑,不定就会有意外的收获。 第二天一大早,刘岚一行人就去了盘山镇。 一直到中午,他们才走到盘山十二大队的大队部。从盘山镇出来没多远,公路就断了,他们是冒着酷热的阳光靠一双脚走进山去的。两个同事不得不佩服刘岚,她那么一个年轻女娃娃,怎么比他们大老爷们还能爬山走道哩?她还帮他们拿着那么重的一个行囊哩。 事情很快就打问清楚了,没有这回事! 这个消息让刘岚和她的两个同事当场就泄了气。好嘛,他们这是教别有用心的人给戏弄了一通。 “你们该不是被人给骗了吧?”那个衣着谈吐都不象乡下人的女孩好心地给他们端上茶水,还给两个热得满头是汗的男人递过两把蒲扇,就对刘岚出她自己的判断,“这里上半年没什么人在矿上出过事哩,我爸就在矿里做活路,我放假回来他也没对言传过。你们能肯定你们的消息是真实的吗?” 能肯定吗?刘岚现在都在犯疑。从种种蛛丝马迹来看,上半年那十几二十家煤窑里绝对发生过一次骇人听闻的事故,可他们掩盖得太好了,几天里他们连一与之靠边的事情都没打听到。没有受害者,也没有知情人,她又怎么敢肯定。 刘岚缓缓地摇摇头。 “兴许你们的那个事情不是在龙岩县吧。翻过山去的那几个县也有好些煤窑,是他们那边出事也未必,大家都没亲眼看到,都是你传给我我给他的,一来二去地,自然就和事实有些出入。”李茗夏善意地安慰道。 刘岚和她的同事们都惊讶地望着这个二十上下的姑娘,一个山里的年轻姑娘这么快就能把这事给撕掳得这样清楚明白,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你们都没吃午饭吧?我去给你们弄吃的。也没什么好的,就是青菜和剩饭,你们将就吃吧。”那姑娘朝三人头笑笑,也没在意他们的客套话,就走进了厨房。很快,他们就听到青菜扔到大锅里发出的哔哔啪啪的响声。 一个裤脚挽到腿的年轻男人走进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坝里,晒得黝黑透红的脸膛上挂着一道道的汗水,已经旧得变了颜色的衬衣也显了。他只扫视了三人一眼,就拐进了堂屋,在院坝一角拉扯出两捆生火用的玉米梗的姑娘也跟着进了堂屋。 “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对过标准答案了吗?”这是那姑娘在问话。 年轻人似乎了句什么,那姑娘就又问道:“估摸着能考上么?” “我没去学校,我去找德庆表叔了。我想到矿上去干活。” 李茗夏的声音一下就高了好几度:“你什么呀,你去找他干什么?!矿上的活路你怎么能去做!那活累着哩!你要是敢去,看爸妈不打折你的腿!” 又是一段沉默,那年轻男子才道,“考上了又能怎么样?考上了也没钱去读。姐,我都想通了,我去矿上干几天,挣路费,就去杭州找大林他们去,他们春节回来,那边钱比这里好寻……等我挣下路费,我就去找他们。” 屋子里一时静下来。 姐弟两人的对话,坐在屋檐下歇气的三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人人都低垂着头没话。 “李耀!李耀!”房背后有人站在土包上气急败坏地喊着那年轻人的名字,“快出来,你爸在矿上出事了!快!谢家那口窑出大事了!死了好些人!你还不赶紧去看看!” 这乍然响起的一嗓子让屋里屋外的人都愣住了…… 六天后,疲惫的刘岚总算回到电视台,可当她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好好喘上一口气,不知道谁撂在她办公桌上的一张旧报纸就让她惊得魂不守舍。 “……据重庆展望俱乐部透露,很有希望入选新一届国家队的二十四号队员欧阳东,在训练时不慎与队友碰撞,踝关节严重损伤,虽然具体的检查报告还没出来,但是俱乐部很担心他将缺席今年联赛剩余的所有比赛……”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二) 欧阳东确实是受伤了,不过伤势倒没有刘岚意想中的那么严重,而且,这伤也不是俱乐部里有人在故意整他。 欧阳东现在就穿着条纹病号衫,舒服地靠在用被褥和枕头上,一面看着电视里直播的展望主场比赛,一面和刘岚着话:“没事的,只是右腿踝被撞了一下罢,我又不是玻璃人,哪里就会碎就碎哩,……真没事。我的主治大夫是国内有名的运动医学专家,以前还是国家乒乓队的队医哩,——他了,最多四十天,我就又能回到运动场里欢蹦乱跳了。”那专家还,要是可能的话,最好能多休息十天半个月,直到完全确认没问题才行。“可惜转会的事情就没戏了,下半年只能待在重庆了。”至于这个赛季结束他会去哪里,实话,他自己都还没个准谱哩,谁知道到时是个什么光景呀。 “不我的事了。”他换了个话题,笑着夸赞刘岚,“昨天晚上我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里看见你了,拎个话筒,话也有板有眼的,蛮象那么一回事嘛。这矿难的新闻你是怎么遇见的,是不是很轰动呀?” “那新闻两天前就在省市电视台里播出了,央视是用我们的带子编辑出来的节目。我们守在那地方快一周哩,专门报道这事,台里专门给我们派了两辆车,每天三趟往省城送带子,全部是为了做它的跟踪报道。”提起新闻联播里那个三分钟不到的新闻,刘岚就按捺不住兴奋和自豪。她和同事们在龙岩县前前后后呆了整整十一天,从现场跑到乡镇,从镇医院跑到县医院再到医院里上上下下各有关部门,即便台里专门为他们调来一个做深度报导的采访组配合工作,他们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你在电视里的形象挺象个大记者……”欧阳东朝推开病房门走进来的护士笑着头,把裹着纱布的脚挪到床边,就道,“尤其是你采访他们那个什么局长时,我看那局长紧张得都语无伦次了,就看见他拿着手帕一遍遍揩汗哩……” 刘岚在电话里被他这几句话逗得咯咯直笑。 那护士绕着圈儿轻手轻脚地解开欧阳东脚踝上的纱布,看他合上手机,就冷冷地打量他一眼,道:“和你女朋友打电话的吧?” “不是的,是个电视台的记者朋友。” “你骗谁哩?”那护士撇撇嘴,头也没有抬,熟练地把一大堆还冒着热气的黑色药膏用根竹片挑到一块厚厚的棉垫上,又几下涂抹匀,“抬脚,”便把药膏带纱布一块合在他脚踝上。那钻心的滚烫劲让欧阳东呲牙咧嘴。“你话音都变了,我可从来没见你和谁话这样温柔体贴过,是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吧,我又不会告诉巧巧。” 她这话只能教欧阳东苦笑。应巧是外科病房另一位护士,地道的球迷,展望队的热心拥趸,欧阳东前脚才住进病房,后脚她就溜过来索要签名,那两天跑来看望欧阳东的队友没一个被她漏过的,她那俏丽的模样也着实迷住了两个展望队员,那俩家伙一有空就打着看望欧阳东的幌子来医院瞎混时间,变着方地约她逛街吃饭看电影,直到丁晓军和眼前这个叫李真的护士一天天热乎起来,他们才晓得自己没戏——应巧心里有人哩。 他和刘岚真的没什么,可这事还不能和李真解释,这种事一般都是越解释越添乱。欧阳东干脆就没理她,只望着电视看。 ……陕西瑞庆祥从后场断下了足球,带球的那位巴西外援的水平显然比展望十二号要高出一大截,只消两个身体的晃动和一次停球变向,他就甩掉了十二号,再和队友巧妙地二过一配合一下,他便在禁区边沿觅到一次很不错的出脚机会;他用脚外沿把球望右一磕,只可惜力量和部位都没把握好,球离他身体稍微远了一;一个展望中卫立刻就抬起腿封掉他推射远门柱的角度,守门员丁晓军也已经靠着近门柱哈下身体——这下好了,欧阳东稍微有紧张的心立刻就放松下来。这种情形下,他可不信那巴西人还能把球鼓捣进去,要是真能踢进去,那他干嘛还来中国踢球哩。 可那个被对手突破的十二号这是想干什么?他怎么会用那种姿势从背后挤兑对手? 糟糕!就在十二号用脚和身体别住对手时,欧阳东不自禁地低声呻吟一声。 陕西瑞庆祥那个巴西外援立刻就手舞足蹈地栽倒在草丛里,还趴在地上扳着自己的腿直称唤,一脸痛苦万状的模样,黑黝黝的面孔上只看见两排白得耀眼的牙齿。 主裁判犹豫了一下,可随着一声哨响,他的手指便坚定地指向罚球。 几个展望后卫立刻就拥到主裁判身边,七嘴八舌乱糟糟地为这次该死的判罚求情,那个倒霉的十二号用手指不停指着那个演艺出众的巴西球员,激动地为自己辩解。可他再辩解也没用,主裁判怎么可能改变自己的判罚?即便那判罚是错的,为了维护自己在球场上的尊严,他也不可能改判。这出戏的另一位主角,那位陕西瑞庆祥巴西演员,正跪在草地上,和好几个队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球。 丁晓军连对手球的方向都没猜对——他扑向球门的左侧,皮球却飞进球门的右侧。 零比一! 连直播比赛的电视解员都很有几分泄气,还有几分钟,这场比赛就该结束了。这场球展望几乎没有翻本的机会,何况展望对陕西瑞庆祥那种密集防守的战术几乎没什么有效办法。 不能裁判不帮重庆展望的忙,第四官员用电子牌示意本场补时五分钟,可接下来的六七分钟里展望队没能创造出哪怕一次有威胁的射门机会…… “输了啊,”端着搪瓷盘子站在房间里的李真一直看完了这场比赛,发出一声感慨。她对足球没什么兴趣,要不是她现任男朋友丁晓军就是展望的守门员,也在场上参加比赛,她才懒得看这种无聊的运动哩。“丢了个球,——他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很有几分担忧。展望输球还是赢球对她来都无所谓,只是这事牵扯到丁晓军,她便不能不关心。在她的概念里,比赛里守门员漏掉个球,大概就和她们做护士的忘记给病人打针换药一样,会被上司拎着耳朵好生一顿批评吧,不定还会扣发工资奖金什么的。 “他能有什么事?”李真那近乎幼稚的问题让欧阳东笑起来,只是球队刚刚输掉一场比赛,而且输得窝窝囊囊,这教他心情不大好,笑容就有几分勉强。“没事的,那个球和他没多少关系,按他这场比赛的表现,多半还会受夸奖。”要不是靠着丁晓军高接低挡和那两个中卫及时回防补位,陕西瑞庆祥早就该锁定胜局了,展望十二号防守的右路就象一条开放的通道,对手至少有一半的进攻是从这个方向开始的,而且大多数还能有效得形成威胁。欧阳东就有闹不明白,这个一直在替补和大名单之间游离的十二号,怎么转眼间就坐稳了主力右后卫的位置哩?虽然他训练很卖力——自己的脚踝就是在半场攻防训练时被这个卖力的家伙不慎踢伤的——比赛很认真,可再怎么他也比不上原来的右边卫呀,主教练伊内亚怎么就会看上他了? 李真立刻就放下心,便又接上刚才的话题:“快,刚才和你通电话的女人是不是你女朋友,要是你有女朋友了,我这就去告诉巧巧,让她别再傻乎乎地想这事了。你没见巧巧最近因为你都瘦了吗?” 最后这句话差没让欧阳东一口水呛进气管里,直着脖子好一通咳嗽。那护士应巧本来就够苗条了,改过腰身的护士装穿在她身上,教她看上去更显得轻盈高挑,她是瘦是胖,和他也有关系?! “哟哟哟,到你痛处了?你怎么就激动成这个样哩。”李真瞄着咳得俩眼里都冒着泪花的欧阳东,就站在门边啧啧感慨,“看来你这人也没丁晓军得那么好吧,——居然会脚踩两只船,心把自己给掉水里,那才好看哩。”她还拖长声气冷笑两声。 欧阳东简直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脚踩两只船?天可怜见呀,他欧阳东连船板都没划拉住一片哩,怎么还有机会脚踩两只船?行,你狠,看我改天怎么收拾丁晓军! “李真,都下班了,你怎么还没走,你要是再不走,就干脆替我值夜班吧,”话的正是应巧。她显然也听见了李真刚才那番言语,脸颊飞着两抹红晕,虽然在和同事话,水汪汪的大眼睛却在瞟着欧阳东。 “你就做梦吧!我这就去换衣服。”李真很干脆地道。才几天工夫,丁晓军就已经吵嚷了几遍要去她家里拜望下未来的岳父岳母,她一直没拿准丁晓军的是真心话还是仅仅出来讨她欢心,不过她已经决定把丁晓军先带去教几个要好的朋友看看,要是她们也觉得合适的话,她才会带他回家去见自己的父母。“好啦,我不打搅你们,你们慢慢聊,我走了。” 欧阳东现在却是盼着她再呆一会儿。 应巧走进病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就把欧阳东搁在沙发扶手上看了一半的书合起来,把那纸片卡在他正翻看的那一页上,再把书放到床头柜上,又把已经凉了的茶水倒了一半到窗台上的花盆里,重新续满开水,这才问道:“好了么?” “嗯。”欧阳东随意地应承一声。他这伤能好就好么?可他除了头还能什么? “刚才的比赛你们输了。这都连输两场了,下面的比赛又不好打了。你们主教练就没想办法?”应巧恨不得啐自己一口,呸呸呸,自己这都在些什么啊。欧阳东现在就躺在病床上,就是主教练想办法,那罗马尼亚老头伊内亚大约也不会急慌慌地赶到医院里告诉他吧? 欧阳东抿着嘴唇瞪着电视不开腔,假装没听见她的话。 在病房里东摸摸西弄弄地磨叽半天,应巧也没想好该和欧阳东什么,末了她只好要去别的病房查看一下,要是欧阳东有什么事,就去值班室找她,她今天晚上值班。“嗯,”欧阳东不冷不热的回答教应巧好生失望。这个木头疙瘩是不是不开窍呀,她最近已经连着和人换了好几个夜班了,每回都生怕他不知道,特意来告诉他一声,可他好象就知道躲在病房里看那些比赛录象,要不就是捧着一本破书看到半夜,要是换了别人逮着这样的机会,早该蹦达着蹿到值班室和她瞎侃鬼贫了……早知道这样,就该把那该死的录象机给他没收了!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一会要去打饭,可以帮你带回来。”住院部大门斜对过就有一家很不错的饭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要是不愿意在食堂里吃那些让人不待见的大灶伙食,通常都会去那里要单锅炒,要是再多出钱,那家饭馆也会把饭菜送到病房里。 欧阳东又是模棱两可地头。虽然住院部的伙食水准的确不怎么的,可他也有那饭馆的电话号码,这种事情可用不着应巧来操心。 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应巧轻轻掩上门,欧阳东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漂亮的护士心里想的是什么,自打能会道的丁晓军和李真谈上朋友,俩人已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透出过为他做媒的口风,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的李真有两次就当着他和应巧的面问他喜不喜欢应巧,当时就把欧阳东闹个大红脸,尴尬得半天找不出话。 现在这当口,他哪里有时间来操心这事情哟。他心里还揣着一大堆事情哩。 这倒霉的脚踝伤病来的真不是时候。转会武汉风雅已经彻底泡汤了,夏季转会开放期只有两周,各个俱乐部都希望能趁这个机会找几个来了就能派上用场的球员,风雅就是再看好他,也不会把大把的钞票抛洒在一个两三个月里不能踢球的队员身上——再了,谁又能保证他伤好之后立刻就能恢复状态呢?进国家队的事就更不要提了,至少今年没戏,等他养好伤,今年的联赛就该结束了,他至多就能踢上三四场比赛,能不能调整好状态都是个问题,不定,那时他还得重新为主力位置去和队友竞争哩…… 不,我们的欧阳东在病榻上思索这么多事,并不是欧阳东对应巧这一番情意视而不见,事实上,每当他看见丁晓军和李真在他面前亲昵地笑打闹,在他内心深处总会升腾起一股对爱情的渴望,他也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真心喜欢且又真心爱着自己的女人能陪伴在自己身边,一同分享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当他因为意外的伤病而远离足球和比赛时,来自她的关怀更能让他忘却伤病所带来的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痛苦。可他又怎么好意思接受应巧的一番情意哩?谁能保证他明年就一定会留在重庆展望?谁又能保证重庆是他足球生涯的最后一站?他自己都不敢下这样的断言。他总不能为此而耽搁了应巧吧。要是他真和应巧好上了,那他就太自私了。 连欧阳东自己都没意识到,纠缠在他脑海里的这一团乱纷纷的思绪竟然丝毫没有牵扯到刘岚,要知道,就在两周前,欧阳东还在为如何确定下两人关系而伤脑筋哩。 当刘岚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而毅然放弃回省城与欧阳东见面的机会时,当她用很职业的口吻和很职业的神情为观众报道矿难的悲惨事实时,当她那老练的形象出现在欧阳东面前的电视机屏幕上时,欧阳东就知道,在两人之间,一道看不见的鸿沟真正出现了…… 这不是谁配不上谁的问题,而是谁愿意付出更多的问题。 刘岚不会放弃她的理想,正象他不会放弃足球一样…… 欧阳东才搁下碗和筷子,青年队的那个队员余嘉亮就拎着两个西瓜走进他的病房。他最近时常来看望欧阳东,不单帮他从俱乐部里带来他想看的书,还帮他买了一台录象机,又从俱乐部的资料室里借来好些国内国外比赛的录象带,靠着这些书和录象带,欧阳东总算觉得住院也不算是件枯燥寂寞的事情,至少,他能静下心来看看书看看录象。 “新疆西瓜,味不错,”余嘉亮自己拿着一片瓜呼呼啦啦地啃,西瓜汁顺着他嘴角手掌流淌,嘴里还含糊地道,“‘嘿么甜’。”他拿腔拿调学的重庆话让欧阳东笑起来。 西瓜确实不错,可欧阳东才吃过晚饭,肚子里再也填塞不下多少东西,他只吃了一片瓜就停下来,只是看着电视里的体育新闻,直到把其余几场比赛的比分和现在的联赛排名弄清楚,他才扭头问坐在沙发一片接着一片不歇气地对付着西瓜的余嘉亮:“下午比赛输了,俱乐部里有什么议论吗?” “议论多着哩,”余嘉亮把瓜皮扔进墙角的废物篓里,就用手背抹抹嘴,又把**的手指在队服下摆上使劲地抹抹,白色队服下摆上立刻就显露出几个绯红色的手掌印,这才接口道,“据赛后老伊在更衣室里就呆了不到一分钟,连个屁都没放;他的精神头大概都拿去新闻发布会上骂那几个瞎眼裁判了……”比赛一结束展望队员们就把那几个裁判围了个水泄不通,倒霉的十二号后卫差没把手指头戳到那主裁判的脸上,要不是几个队友死拉硬拽地把他拖走,情绪激动的十二号贾志强真会干出出格事情;面对媒体,俱乐部的老总和领队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为这事,丁晓军还在更衣室里和贾志强干了一架,据几个拉偏架的老大都被他扫了一鼻子灰……”着着他的话音便低下去,下面的话,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欧阳东。 丁晓军怎么和贾志强打起来了?欧阳东皱起眉头。输球后谁的心情都不会好,可只要是比赛,总会分出个输赢来,难不成输掉一场球就非得找出个替罪羊?这场比赛里展望队上场队员都不怎么在状态呀,要是把责任全归罪在贾志强一个人头上,这也太过分了一吧——虽然他的能力确实不怎么地。 “过分个屁!”接着欧阳东的话茬,一脚踏进病房的丁晓军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嘴里还骂骂咧咧地着难听话,“就他那个熊包模样,攻又攻不上去,守又退不回来,没两个老大在后面帮他扎场子擦屁股,他能混到场边坐坐冷板凳就不错了!什么鸟玩意!”李真就站在门边,脸涨得红红的,丁晓军恼怒之下出一连串难听话教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余嘉亮赶紧站起来让出另一个沙发,自己就扯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对他们这些青年队员来,一线队的队员,哪怕是替补哩,那也是老大,更何况一号守门员在国家队集训时肩膀受了重伤,丁晓军现在就是队里的主力守门员——李真就是他女朋友,再怎么也得尊敬尊敬吧。 丁晓军眉梢上贴着一块创可贴,嘴角也裂了,连颧骨上也带着一团不青不红的紫晕,连左手的食指都裹上了纱布。不用问,这都是那场遭遇战的战利品。他现在这副模样倒真不适合去见李真的朋友和家人,何况他也没那心思。 直到他的怨气消停一些,欧阳东才悠悠地开口劝解:“老丁,我觉得你这样做也不大好,——那个球他是有责任,可他那也是怕丢球怕对手进球呀,好歹也是为了球队,只是他采取的方法不对;可是人就会犯错误吧,咱们不都是在错误中前进的吗?再,贾志强最近训练挺卖力的……” 丁晓军和余嘉亮一起眼神古怪地盯着他,连不懂球的李真都是一脸怪相。站在门口一身白色护士装的应巧两手揣在衣兜里,也不吭声,就那样默默地听着他言。心里掩不住话的李真早把她从丁晓军那里听的事情都告诉了应巧,还把丁晓军对欧阳东的评价也一并告诉了她:“欧阳东这人太深沉,许多事情都揣在心里不吭气,面上还装得和没事人一样。这种人,不好交往。巧巧,你可要想清楚,他那种秉性的男人就象《春风秋雨冬雪》里的那个男主角一样,一个对景儿发作起来,不定就会……” “我也不敢贾志强和武超俩人谁强谁弱,不过老伊既然让他首发,那就明教练组是信任他的……” “行了行了,东子,这里也没外人,你就别再装孙子了,”丁晓军挥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摸出烟来扔给余嘉亮一支,自己也上,只仰着脸靠着沙发,跷起腿摇晃,嘴鼻子里冒着烟气,“好象谁还不知道你和贾志强怎么一回事似的。我早就想揍那兔崽子了,只是一时没找到借口。”他摸着嘴角那条血口子,噗嗤一声又乐了,“想不到他的骨头和拳头都挺硬的,害我连手指都折了一根。”他又骂了一句,李真的白眼他就只当没看见。 他这番话却教欧阳东懵懂。他几时装孙子了?他和贾志强之间又有什么事?两人虽然不能有多要好,可怎么着也不算差呀;在队上,俩人一个是突前前卫,一个是右边后卫,位置也不冲突,还能有什么矛盾?除了这一次的训练中受伤……他可不相信贾志强会干下这样的事情,他这样干的话,对他能有什么样的好处! “好处?当然会有好处了!”丁晓军盯着欧阳东足足有半分钟。他真没弄懂,看上去一脸精明干练的欧阳东,总不至于连这子事情也想不通吧?他不是还读过四年大学么,这事就和学算术一样简单,难道他就闹不明白? “我实在是搞不清楚他会有什么好处。”欧阳东默然半晌才道。从丁晓军那冷冷的笑容和余嘉亮游离的眼神,他就能琢磨出一东西,可他实在不愿意相信那会是事实的真相。 贾志强能踢上主力,这就是他得到的好处。 “你威胁到王新栋的位置了,不单是在展望俱乐部的主力位置,还有他在国家队里的主力位置……” 因为欧阳东在最近三四场比赛里的突出表现,今年开赛以来状态一直不太好的六号王新栋从国家队一回来,就被伊内亚搁到替补席上,这便让他心情很不好;他在国家队的主力位置也受到巨大的威胁,那个来自上海的中场组织者很有可能替他的位置首发,要是欧阳东再入选国家队的话,他几乎连竞争的机会都没有——事实清楚地摆在人们面前,在俱乐部里他都沦为欧阳东的替补,很难想象在国家队里欧阳东会成为他的替补。王新栋得用比赛里的表现告诉国家队教练组,他现在还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中场发动机。可欧阳东就挡在他面前,他只能搬掉欧阳东,才能获得足够的比赛机会,才能再次吸引到国家队教练们的目光。欧阳东要转会武汉的消息让他松了一口气,可俱乐部把四百万的转会价咬死不松口,又让他那颗刚刚放下的心立刻就悬在半空中。当相熟的俱乐部官员告诉他,展望希望用一系列的优厚条件留下欧阳东,待赛季一结束,王新栋就会被甩进转会名单时…… “王新栋的事就是他那帮铁哥们的事,他们最早找的人就是武超,可武超没答应,那俩中后卫就在比赛里趁武超压上去助攻时,故意不给他补位协防,就让对手从他那条边攻进来。” 那是从省城回来后的第一场比赛,上半场武超一次下底的精妙传中,让展望一比零暂时领先,可下半时对手连续从武超防守的区域突破并且把比分领先之后,伊内亚立刻便用贾志强换下武超。那场比赛展望最终还是输掉了,没有把尽到防守职责的武超被媒体和球迷好一通职责辱骂,退场时一个愤怒球迷的唾沫都吐到他脸上…… “你是,我的受伤,是王新栋他们干的?”欧阳东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他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是才有鬼!”丁晓军把烟头狠狠地压在玻璃茶几面上碾熄,金黄的烟丝和黑黑的炭化物掺合在一起,“这又不是他们第一次倒腾这样的事了。三年前在印尼雅加达那场友谊赛,为了让他们一好友踢上主力,他们就是用的这一招废掉了陕西队那个边后卫——趁他上去助攻不给他补防——那后卫回国后被人骂了个半死,从此就一蹶不振……连国家队的比赛他们都敢这么干,国内联赛里鼓捣这些事他们还会怕?!” 他那两声冷笑教欧阳东不寒而栗,就连已经模模糊糊知晓欧阳东事情的余嘉亮、李真和应巧都张大了嘴,惊愕地盯着丁晓军。天知道,他还会出什么教人震惊的事情呀! 嬉笑玩闹的场面、自己和王新栋连续的短距离范围配合教三个防守队员顾此失彼、贾志强那收不住脚的铲断、自己抱着脚踝在草丛里痛苦地抽搐成一团、教练惶急的面孔、队医满脸汗水紧张的忙碌、贾志强那充满内疚和歉意的神情、几个远远近近默不作声的国脚老大……六天前自己受伤的一幕就象电影一般在欧阳东眼前掠过。是的,把丁晓军的和这些一对照,再和贾志强最近突然的窜红一对应,欧阳东不能不承认,他的受伤的的确确不是一个训练中的意外,而是一次蓄意的针对他而来的阴谋。 他的手脚一下便变得冰凉,嘴唇口腔喉头干得火漂火撩,那一瞬间,他恨不得把能划拉到手边的一切都砸个粉碎…… 总算老天爷有眼,贾志强那凶狠的一脚没有完全踢正部位,不然的话…… 教他更加愤怒的是,一眼便看穿他们这套把戏的俱乐部和教练组竟然一声都没吭,王新栋立刻便替下他的位置,而那位下黑脚的凶手,也顺利地得到几位老大向他允诺的主力右后卫位置…… 一直到送走两位队友,欧阳东都没能完全从愤怒和激动中平静下来。 俱乐部送来的那个刻着“一帆风顺”字样的工艺品帆船,被他一巴掌攉到地板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三) 那一晚,一场酝酿了整整一天的暴雨光临了这个城市:一道道闪电合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喀啦啦地划过黑漆漆的夜空,连大地似乎都在它们面前颤抖;呼号的狂风卷起一切能被它裹挟的物事,肆无忌惮地在城市里盘旋;天空似乎被什么人戳了一个大窟窿,大颗大颗的雨滴就象开了闸的水一样泼下来,连那些素来灯火辉煌的商业中心地带也被湮没在这大自然的咆哮中,一簇簇昏黄的灯光在这住院部的高楼看来,更象风雨中飘曳的船灯…… 已经是夜里十半了,当应巧最后一次查房时,她看见欧阳东的病房里还亮着灯。 她轻轻推开了门,欧阳东斜靠在被褥上,头枕着自己的两条手臂,唆着嘴唇仰脸看着天花板。一个时前她来借书时,欧阳东就是这么一个姿势,现在,他依旧是这副模样,要不是门轴转动那细微声音让他的目光往门边瞟了瞟,她真是怀疑他是不是象那些电视武打片里的老和尚一样入定了。 “时间不早了,你也得早休息,”应巧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宽慰欧阳东。傍晚时丁晓军那番言语让她这个旁人听着都胆战心惊,身为当事人的欧阳东,眼下心中不定是个什么光景哩。那些大名鼎鼎的明星们背地里怎么就会干下这样的龌龊事呀,要是他们买通的那个人下脚时再狠一,不要踢球,欧阳东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站起来都难啊……光想想这些,她都觉得不寒而栗。她完全不能理解,那些人怎么就能使出这样的毒辣手段——他们又没什么解不开的怨恨呀! 欧阳东微微颔首,朝她咧咧嘴,努力让麻木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 “那,我要关灯喽?”看欧阳东没有反对,应巧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了病房里的大灯,“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身体要紧。”她轻手轻脚地关上病房门。 随着门锁轻微的咔哒声,走廊里那黯淡的灯光最终被门阻挡住,昏暗的病房中,欧阳东根本就没有挪动地方,依然枕着胳膊,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幽幽地想心事。 寂静的走廊里响起一连串踢踢嗒嗒的清脆声响,那是凉鞋后跟与水磨石地板碰撞的结果。虽然通向病房阳台的门窗早就让细心的护士们紧紧地合上,可外面狂风在呜呜呼嚎,雨水砸在玻璃窗和木门上,噼里啪啦地乱做一团,门和窗户都被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拉扯得空空作响,冷不丁的一个炸雷卷过,门框窗框就在那雷鸣中瑟瑟发抖…… 飘摇的不仅仅是大自然中的风雨,还有欧阳东的内心世界。我们不禁猜测,难道欧阳东现在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纷乱而暴虐吗?丁晓军描述的那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真相,会使他陷入一种仇恨与怨怼的心理吗?他难道会因为这些而做下一些我们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吗?譬如,报复某个人或者某些人…… 让我们高兴的是,丁晓军带来的那个故事并不是欧阳东正在思索的事,他甚至没有再为它多付出一些精神,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完成一次对自己的否定与批判。他正在用一种很严肃的态度审视着自己过去的一言一行,在慎重地反思过去三四年中他的所作所为,在谨慎地评价着自己跨出的每一步。 自我否定的起在那个夏天,一直处于半失业状态下的他踏上一条陌生的道路:饥不择食的九园俱乐部把他招揽进球队,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让他从一个普通的下岗工人一跃成为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凭借着令人咋舌的天赋和运气,此后他在球场上便一路春风得意,从九园到陶然,从莆阳到重庆,几乎没有丝毫的挫折,即便有短暂的消沉,那也只是为了能攀登上一个新高度而进行的必要准备——咱们的东子一直认为这准备是必然且必需的,正象事物的发展规律一样,由积累到爆发、再积累,然后再爆发……他从来不认为这几年里每个赛季里那两三个月的沉寂是因为他自身的原因造成的,至少在心底里,他不愿意承认这一…… 前年,他因为被对手侵犯而在赛场上打架,结果被禁赛三四个月;去年,在物质上得到满足后他失去了理想和目标,这让他比赛时出工不出力,还连带着教董长江丢掉自己的教练饭碗;今年哩,因为一个痴迷的国家队之梦而两度遭遇黑脚,要不是他运气好,他还有没有重新踏上球场的一天都不知道……他不得不承认,运气和自身的天赋让他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可成功也让他迷失掉自我,身边人真心或是客套的夸奖、媒体的追捧、球迷的拥戴与爱护,这些都教他信心高度爆棚,他已经看不上莆阳这地界,看不上陶然这的甲B俱乐部,他需要更大的成功、需要更多的欢呼与赞叹……他的虚荣心使他忘记了自己到底姓什么…… 在审慎客观地反思过去之后,欧阳东对自己做出一个会使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大吃一惊的评价:脾气暴躁、不理智、一意孤行、心血来潮时还会做出一些明显欠思量的迷糊事、好高婺远…… 我们欣喜地看见东子做出这一番自我否定,更教我们欣喜的是,在这个他本该为那几个队友办下的龌龊事而愤怒的时刻,他居然能抛开心头的怨恨去批判自己——虽然那些评价也未免有失偏颇,可我们并不愿意就此而批评他。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当他再一次审视自己的行为时,他同样也会再一次对今天晚上他为自己所做的评判进行修正…… 不可否认,这种自我批判是痛苦的,可这痛苦也是咱们的东子在迈向成熟的人生历程必需的,这不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所不断重复的事情么?在一次次的成功与挫折中,我们用经验和教训不断地完善自己…… 周二下午,几个拎着大包包礼物的人拥进欧阳东那间不算宽敞的病房,即便病房门关得紧紧地,话声和欢笑声还是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当班的应巧不得不板着一副脸孔来警告这些喧闹的家伙,这里是医院,需要安静,不准大声喧哗!难道这些人没看见走廊上那几个大大的“静”字么? 向冉和甄智晃急忙头,一迭声地知道了,已经快做父亲的甄智晃还象孩子一般冲俏丽的护士吐吐舌头,这教旁边人都是一个莞尔。可应巧前脚出门,后脚里屋里就又笑语喧天。 “你们这周没比赛么,怎么有时间跑来重庆看我?”欧阳东斜靠在病床上,乐呵呵地招呼大家吃水果,他脚下不方便,只能让大家自己动手了。好在来看他的都是熟人,也不需要讲那么多的礼数。 当然有比赛,不过是周六在广西南宁踢客场,大部分人要到周四才会从省城出发。向冉他们在重庆只能呆一天,明天下午飞南宁的机票都已经订好了。 “那袁指导就会准你们的假?你们几个要是没买上票,到比赛时陶然后场就缺了三个主力,回莆阳袁指导还不得把你们仨给活活剁掉?” “要是我们仨没买到票,我估摸着臭骂是跑不掉的,可袁指导和方总私底下准会乐得嘴都合不拢。”一直没怎么开腔的曾闯笑着道,“那时广西漓江取胜就更象那么回事了——陶然队三个主力后卫被丢在重庆了,赶不上这场比赛,谁还能这比赛有猫腻呀。” 这是怎么回事? 漓江俱乐部今年联赛的成绩不错,自联赛第六轮起,就一直维持在前三名,眼看着联赛进入冲刺阶段,暗地里起了冲A念头的广西漓江早早便联系上陶然,希望陶然能在这件事和他们配合一下。“我们这趟去南宁就是送分的,无论如何得教漓江从咱们身上取走三分,不但要送三分,连克泽和特瑞克马上也要转会去他们那儿——漓江今年两个外援都不好使,咱们陶然又是这么一副上不着天下不靠地的模样,方赞昊干脆就来个大酬宾,把两杆洋枪都给他们了。”甄智晃喷着烟雾为欧阳东解释这事。虽然这是陶然与漓江桌底下的秘密交易,可三个陶然队员都不认为这事需要瞒着欧阳东。 原来是这样啊。 “东子哥,这是强子托我给你捎带的果茶,”趁着话缝,曾闯从一个提包里掏摸出一大包果茶来,“他专门去基地边的茶楼给你买的,还教你好生养伤,等他有机会,再来重庆看你。”起打和自己形影不离的不争气的同伴,他的语气便渐渐黯淡下来,末了叹息一声,便把那一大包用橡皮筋扎得严严实实的果茶料搁在床头柜上。 提起强子这个和曾闯一般年纪的年轻队员,房间那原本闹热的气氛登时便凉下来。向冉甄智晃各自长嘘一口气,都没言语,欧阳东张张嘴又合上,半晌才道:“他的毒瘾,戒掉了么?” 曾闯头,“戒掉了,袁指导也让他回队上了,现在在跟着二队哩,吃住都差不多,就是待遇上差。”他一提到“待遇”两字,向冉的目光便扫他一眼,曾闯立刻就知道自己错了话,脸刷一下便红了,赶忙用别的话把这事给引开,“袁指导了,只要他不再碰那玩意儿,能恢复状态,还是有机会进一队的。” 欧阳东还没话,紧闭的房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倒不是那个护士应巧,是因为手指上伤而休假的丁晓军,他还拎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两个绿盈盈的大西瓜。 丁晓军根本不需要欧阳东为他介绍,他第一眼就认出甄智晃——职业化之前,他们俩在同一个省级队里厮混过好几年,直到职业联赛第二年才各奔东西;向冉他也认识,“你不就是老山西队姓向那个家伙么?我记得你,四年前你们为了保级和我们死磕过一场,你那一脚把我踹得可狠呀,我是躺在床上进的甲A——有仇不报非君子!一会酒桌上拾掇你!”他这一席话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有丁晓军的地方总少不了欢笑,这个长着一张长长马脸的家伙也不知道怎么的,话就这么招人喜欢,原本有些压抑的病房立刻就迸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在值班室里的几个医生护士都听见这闹人的笑声,一个个皱起眉头。这帮家伙怎么就不知道收敛哩? 晚上饭自然是丁晓军请客。“格老子的,在重庆我就是地主,这个‘地主之谊’里的地主,指的就是我。今天晚上谁要不喝趴下,我就把他踹趴下,”他坐在床边,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道,“向大队长,你别你们周末还有比赛啊,好象谁还能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似的,你们陶然和漓江大约连内裤都是换着穿的。”他偏脸看看欧阳东,又瞧瞧门边站着的应巧,啧啧嘴道,“东子就算了,他不能去。虽然喝酒和他的伤没太大的关系,可他已经坏了一条腿了,我怎么忍心看他另外一条腿也教人打折哩?你是不是呀,应大护士姐?” 应巧红着脸头,“是啊,你要是再多罗嗦几句,就怕李真来了把你腿全打折。” 这有语病的话教能言会道的丁晓军张口结舌,再不知道该怎样接着下去。向冉和甄智晃已经笑得快出溜到沙发下面,欧阳东咬着嘴唇使劲别过头去,免得更让应巧难堪。 一屋子男人们那怪模怪样的笑便教应巧愕然。她立刻就明白过来。哎呀呀,自己这都是的什么啊,可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可怎么收得回来哩。她涨红了脸在门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呆愣了半天才恨恨地啐了一口。 直到那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走远了,丁晓军才自我解嘲地道:“看见了吧,这就是重庆妹子的秉性,火爆吧?”他拍拍曾闯的肩膀头,“曾啊,要心啊,要女人是老虎的话,那重庆妹子就是武松……” 晚饭是应巧帮欧阳东带回来的,两个泡沫饭盒里装着两三样闻着就让人起胃口的荤菜素菜,一饭盒里是满腾腾压得瓷实的白米饭,还有满满盈盈一保温杯的鸡汤——这可不是那饭馆里大师傅的手艺,是应巧特意从家里为欧阳东捎带的。她家离医院并不远,要是走得快的话,五分钟就能打个来回。 “你快吃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汤凉了也不好喝,”应巧一面麻利地收拾着病房一面道,丁晓军那几个家伙在这里炮制了一大兜的西瓜皮,还把黑黑的瓜耔吐了一地。“丁晓军这个讨厌鬼,等明天李真来了,我让李真去收拾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话。”她还记挂着下午的事哩,那两句话现在想着她都有脸红心跳。 欧阳东只应承了一声,没搭腔。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越是话,应巧就会越尴尬。 “这书你看完了么?”应巧指着茶几上放着的《荆棘鸟》问道,“我第一次在琼瑶里看见它的名字,还以为是琼瑶杜撰的哩。这书好看么?” “还行吧。”欧阳东嘴里塞着饭菜,含糊地嘟囔一句,伸手拿起柜子上搁着的手机。这早晚的时间,谁会给自己来电话哩?从手机那的屏幕上显示的一行数字,他只知道这电话是从莆阳打过来的,可莆阳那地界现在又有谁还会给自己打电话哩? “欧阳东?”电话那头是个怯生生的陌生女人声音,在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那声音立刻便变得更加局促和惶恐,“欧阳大哥,你……我……您,您能帮帮我吗?” 女人那断断续续的压抑音调把欧阳东唬了一大跳。这是谁呀?在莆阳呆了两年多,他就没结识下几个女性,而莆阳市里知道自己电话的女人更不可能超过三个。难道是向冉的老婆雯雯,或者是甄智晃的老婆?欧阳东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不会吧,难道向冉和甄智晃这俩家伙也在闹婚变?!可看他们那副舒坦模样,家里又怎么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哩? “……我是李茗夏。” 李茗夏?欧阳东好不容易才从对方那支离破碎的言语里听清楚这三个字,自己印象里没有这么一个人呀。“咱们不认识吧?你会不会是打错了?”这句话一出来就被欧阳东自己否定了,她应该不是打错了,这女人一开口就在问自己的名字,足以证明她在寻找自己——可自己怎么就是想起来她是谁哩? “我是……秦昭的同学,大学里的同学。”电话那头的言语越来越声,不过这句话欧阳东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明白了,是那个女人。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又浮上他的脑海,欧阳东脸上已经带出几分厌恶和憎恨,要不是这事也许会牵扯上秦昭,他都想把电话挂断了。他强自按捺下心头的不耐烦,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问道:“我想起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茗夏在电话那头支吾了半天也没能出个子丑寅卯,欧阳东心头的火气已经腾腾地冒起来。 “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我就挂电话了。——我在等一个朋友的电话,这也是急事。”再不耐烦他也不敢得罪这个女人,只能用言语把这个电话搪塞过去,要是她撕破脸皮不顾一切地把那事抖搂出来的话,殷老师一家不知道会变成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不,不,”李茗夏急惶惶地在电话那头道,情急之下,她的言辞也便给流畅起来,“欧阳大哥,我,……我想求您帮帮我,”她爸爸在那次轰动全省的矿难中腿脚胳膊都受了伤,现在还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她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严重的慢性鼻炎时常教她半边头痛得嗡嗡作响,这几天家里地头县城来回跑,羸弱的身体再经不起这般折腾,也病倒了;最教人痛心的是她那天分极高的弟弟,考上了首都那所全国数一数二的高等院校——可眼下家里哪里还能刨出多余的钱供他读书呀,在求学和生活的双重压力下,刚刚走出中学校门的伙子连高考成绩就顾不上打问,便一头扎进了那黑黝黝的煤矿窑里…… “大哥,求您了,帮帮我弟弟吧,我求您了……帮帮我们吧……” “你弟弟,他叫什么名字?”沉吟了许久,欧阳东才缓缓地问道。李茗夏那惶恐不安的言语教他相信她所的一切都是真的,可他还需要证明一下。 在一本书的扉页上记下李茗夏弟弟的名字,欧阳东便对她道:“我现在还有事,不能和你多了。明天上午十你再给我打电话吧,具体的事情我们那时再谈。” 看欧阳东搁下电话摸起筷子端起饭盒,一直假作收拾病房的应巧便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很随意地问道:“这是谁啊,我好象还听见她在哭哩。” “一个朋友的同学,她弟弟今年考上大学了,可学费还没着落,打电话问我借哩。”欧阳东三言两语便把这事撕掳清楚,还不言声地把话题引到“借钱”上。他当然能听出应巧话里的另一层含义,可一切与秦昭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干下的那桩迷糊事有关的东西,他都不希望别人知道——要是有可能,他宁可让它消逝在所有当事人茫茫的记忆中……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四) 欧阳东到底是愿意借给她钱,还是不愿意借钱给她呀? 李茗夏怔怔地站在杂货店门面边,手里死死地攥着电话听筒,良久也没放下。她能听出来欧阳东话里那不耐烦的语气,什么“有一个重要电话”,什么“你明天上午再打过来”,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他在敷衍搪塞…… 在打这个电话之前,她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欧阳东怎么可能把几千块钱借给她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哩?再,他们只是在那种见不得人不出口的地方见过一面呀,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可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她不能不对这个电话抱一线奢望,要不,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直在眼眶打滚的两行眼泪终于从她那因为绝望而失去光彩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她连抹去它们的力气都没有…… 努力勤奋的弟弟也迈进了大学的殿堂,而且还是首都那所全国著名的高等院校,专业也教人满意,要知道,那个紧俏的专业在全省也只招收六个毕业生。这本该是天大的喜讯,可这个喜讯却只让李茗夏高兴了半分钟,随即,她便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中——这意味他们家需要为他们姐弟的读书付出更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家庭,又怎么可能负担得起两个大学生哩?即便是在城里,一个普通家庭也不可能同时供两个孩子读大学呀。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母校大门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县医院,整整一个下午,除了照顾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她就只知道坐在病床边的木凳上发呆,那封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就在她那旧朽朽的挎包里,她连把这好消息告诉父亲的勇气都没有。好在医院开给父亲他们这些伤者的药片里带有安神的成分,中午吃过药,父亲就一直在病床上昏睡,要不,他一准会问她弟弟的事,她怎么敢把弟弟已经去邻县煤窑里做工的消息告诉他?她怎么敢,弟弟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来了,九月初去报到时,光学杂费就得一万出头…… ——家里怎么可能一下拿得出这么多钱来? 卖掉一窝猪崽和那头养了四五年的大母猪,再卖掉耕田的大水牛,加上米柜里那个塑料袋里积攒的一摞子零零碎碎的票子,这最多也就五千不到;即便她把自己存下的一千多块拿出来,也只够缴上弟弟读书的一半学杂费;这余下的几千块钱,又该去哪里寻? 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上考虑自己开学时的那笔开销了。弟弟才是他们一家的心头肉,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希望所在,至于她自己——她已经决定下学期不去报到了,等娘老子的身体好能自己照顾下自己时,她就去外地打工挣钱。弟弟要把书读出来,还要花不知道多少钱;在他读出来之前,她这个当姐姐理所当然要做出牺牲…… 弟弟已经在为这个家、在为她做牺牲了。自打知道高考分数后,他就再也没回到学校去看有没有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当父亲住进医院,他只和母亲与自己打了个招呼,就翻过山去了外县,是邻村的本家叔伯兄弟回来告诉他们,弟弟已经下了黑窑去挖煤。 弟弟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呀!每每想起这事,李茗夏心头就会涌起一股酸楚和幸福,泪水也会在不知不觉*眼眶…… 现在,她要为弟弟的将来做打算。再怎么,她自己也是个女孩子,书读得再多也未必就会派上多少用场,她总会有嫁人的一天,那时就是她的丈夫盘养她,等他们有了娃娃,她未来的丈夫就该为她们娘儿俩操劳;可弟弟不一样,他是个男的,将来要成家要立业,要养活老婆孩子,对他来,读大学的意义要远远超过自己——这是他走出山区的唯一机会,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已经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将来了,她要考虑的是弟弟去大学里报到时那一笔象山一样重的开销。 得找人转借下这笔钱呀。她耷拉着脑袋,暗暗扳着手指头,挨个思量着家里的熟人。谁家都不大可能一下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即便她父亲没躺在医院里,凭他的脸面也不会再借下这么多钱——为了让她读书,家里已经欠下好大一堆债了,这笔钱没还上前,她爹妈怎么好意思再去找别人开口?即使人家碍于情面不好拒绝,三百两百地拿出来,那钱也不见得就能凑齐那个数,更何况,这还仅仅是第一年的学杂费呀。 父亲现在就躺在病床上昏昏睡着,时不时还会拱腰扭颈地吭吭哧哧地咳上好几声,那空空洞洞的咳嗽声就象从井里面冒出来一样;母亲这几天喂猪放牛割草下地,里里外外地忙活,也累得倒下了;现在,家里也只能靠她这个做女儿当姐姐的来为弟弟的将来操劳。可,她拿什么来为弟弟操劳呀…… 一定得把弟弟那笔钱凑上!无论如何,也要让弟弟走进大学的殿堂,这是改变他一生的机会,也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机会!她这个当姐姐能为弟弟做任何事,只要他能读上书! 可即便她愿意为了弟弟做任何事,谁又愿意来帮助她哩?即便她想出卖自己来换取弟弟上学的机会,谁又会是那个掏钱的人哩? 是的,她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里曾经也遇见过那么两三个有这种想法的混帐家伙,可当她决意与那段经历告别之后,她把记录着他们联系方式的本子都扔了,她现在怎么可能靠模糊的记忆来联系他们?能够帮她的人里,还有那个茶楼的胖老板——这是在刘源,可怜的李茗夏从头到尾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在今天以前,她也绝对不想知道刘源的名字——每个月的中旬,刘源就会给她的银行户头上汇去四百多块钱,这是秦昭家那个踢足球的熟人当初答应她的事,只要她能为秦昭保守住那个秘密,那么她的大学四年里每个月都会收到这样一笔钱,即使是在假期里,它也不会拖欠…… 李茗夏立刻就想到那个高高瘦瘦一脸愤怒的年轻人,他那双被怒火烧灼的眼睛立刻就显现在她脑海里,即便是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闷热病房里,她还是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她永远也忘不掉他那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他是踢球的,一定很有钱,他曾亲口告诉自己,他也是那茶楼的老板。他肯不肯帮自己哩?只要他愿意帮扶弟弟一把,帮他完成自己的学业,她能为他干任何事…… 可她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和欧阳东联系,她甚至不记得欧阳东的姓名。她得找秦昭。 自从出了那件事,她和秦昭就再没过话,即便在学习和生活中不得不话,也是能有多简短就有多简短。她现在害怕秦昭会不理会她。要是那样的话…… 她给秦昭打了三次传呼,秦昭都没回,可当她电话拨进殷家时,接电话的正是秦昭,她还能听见秦昭一面提起电话一面对她妈妈嚷嚷:“妈!妈!你看着我的鱼,别煎糊了!……谁呀?” “昭,是我,李茗夏。” 电话那头马上就是片刻沉默,好半天秦昭才冷冷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谢天谢地,秦昭在听完她的述后,只沉吟了一下就把欧阳东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她弟弟念书的事总算有一线希望了…… 可欧阳东只是厌恶地打发掉她。他根本就没让她把话完,便用一通谁都不可能相信的鬼话把她打发了。 “喂,你打电话还没给钱!”杂货店老板叫住神智恍惚的李茗夏,这个一身乡下人打扮满脸是泪的女孩想占他的便宜吗?!这可是长途,电话机的计费器上清清楚楚地显示通话时间和电话费,足足十四块出头哩! “这是找你的六毛钱!”叼着烟卷的男人把两三张角票和一个硬币递给表情木然的李茗夏。 李茗夏就捏着那几张钞票,睁着一双眼神呆滞的大花眼睛,拖着软得和棉花一样的脚步,纯是出于本能地走向医院的大门。 “姨!姨!”马路对面有个女人在大声呼喊着什么人,李茗夏根本就没朝那个方向看,她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姨!……李茗夏!” 那个女人一面躲闪着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一面喊着她的大名,便从街对面跑过来。 原来是叫自己呀。这是李燕,李茗夏在镇上读初中时的同学,也是她本家的一个远房侄女,不过俩人年纪一样大,李燕只比她两月,又隔着好几辈亲,所以谁也没把那长幼关系太当一回事。 “我叫你,你怎么不应声呀?在想什么哩?”头发梢烫得卷卷的李燕看上去比李茗夏成熟得多,打扮也要洋气得多,她穿着一件露脐上装和一条七分裤,紧绷绷的衣服裤子把她腰间白生生的肉给挤得凸起一溜。“你几时回来的呀,我怎么就不知道哩?听我三姑老爷和姑姥姥都生病了,我正去看他们哩。”着,就对着那个从街对面撵着赶过来的和她差不多扮相的朋友道,“这就是我的那个姨,她在省城读大学哩。听我舅舅今年也考上大学了,是不是呀,姨?”这后一句话却是对李茗夏的。 “嗯,是吧。”李茗夏胡乱应承一声。她知道李燕就在县城一家美容店里做工,看她这身打扮和脸上涂抹的那些廉价化妆品,李燕到底在做什么活,她也能猜到几分。她不愿意和她纠缠在一起。 “三姑老爷就住这家医院里?”那次煤窑里的瓦斯爆炸是本县十几年来最大的新闻,即便李燕不大看报纸,可电视里的新闻她可是几乎天天都在看的,“我和你一起去看他。”就转身声问朋友借钱,又张罗着要去街角处的那个干杂店里买些糕吃食。 李茗夏立刻便制止了李燕。父亲吃罢晚饭和药便睡下了,要不天她也不可能走出医院来打电话。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好生休息和将养身体,家里家外还有好多事等着他哩。 两人就站在医院门口扯着闲篇,李燕那朋友无所事事地站在旁边,无聊地磕着瓜子,又跑去街边的店里买来三支雪糕,递给她们。虽然不热也不渴,可李茗夏还是把雪糕接过来,人家都买来了,她要是不接,那会教人下不来台的。 “天都还没黑,你就跑出来了?”聊了半天闲话,李茗夏才察觉这件事,按现在这时节正是美容店里最忙碌的时候,李燕怎么会有工夫跑出来逛大街哩?她老板怎么会和钱过不去,放着大把的生意不做,就给她放假?“你不怕回去挨你老板骂么?” 李燕猩红的嘴唇一撇,画得又黑又粗的眉毛一挑,冷笑道:“我没在他那里做了。一个月忙早忙晚忙死忙活的,才能挣五六百块,再给家里留一,剩下的根本就不够我花用。我和她好了,”她指指自己的同伴,那女人就对李茗夏一笑,李茗夏这才看清楚,这女孩一张瓜子脸虽然画着浓浓的艳妆,其实年纪并不大,甚至还比她和李燕还要那么一岁两岁哩。“过两天就和她一块去省城,然后坐火车去广东。那边活路轻松,钱还挣得比这里多,——这里是地方,没意思。” “你去过广东?” “没去过。”李燕摇摇头,望了自己朋友一眼,道,“她就是才从广东回来,我都是听她的。她哥结婚,她是回来赶礼送钱的,罢了马上要回去。我前几天就和家里好了,就和她一块儿去。要不是等另外一个好朋友一块走,我们这会都该在火车上了。”至于去广东做什么事,她没提,李茗夏也没问。 没问并不代表不知道。李茗夏知道她去南方做什么,李燕这身粗俗的打扮和话时的口气已经把一切都出来了。她不好再对这个亲戚兼同学什么,也许李燕根本就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和想法吧。她能体谅李燕,李燕家里的光景比她家里还要糟包,何况李燕的大哥还娶了一个教人无法忍受的媳妇,间天价便把家里闹腾得鸡飞狗跳。 “那你一切都得当心。”李茗夏窘迫地道,伸进提包里的手再也拿不出来。按道理,既然她知道了李燕要出远门的事,她这个做长辈的在这个时候还得掏十块二十块钱给李燕“压包”,讨个吉利的意思,可她包里就只有三十来块钱,还要为母亲买药,可要是给少了,她又实在拿不出手。 李燕立刻就拦下她。“你和我还来这一套?”她笑起来,只有这一下,她那玩笑的眼光和天真的神情才象一个少女,“我姑老爷和姑姥姥都还带着病哩,舅舅马上就要去读书,你家里才是真正要用钱的时候,你现在和我讲这些礼做什么呀。”李茗夏嗫嚅着道,“你身上总要揣钱,广东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她刚才清楚地看见,李燕连买瓜果心这些东西都要找朋友借十块钱。“不怕,她有钱,这趟我去广东的路费都是她给我垫上的,等我到那边挣下钱再还她。”李燕抿着嘴笑起来,苦涩的笑容却只停留在嘴角边,“我攒下的那钱都留给我爹妈和妹妹了。我大哥就那个熊包样,我走了我嫂子还不把两个老人都挤兑死?我得先给他们多备下……等我到了广东那边就没事了,——真的,我知道,到了那边就没事了。” 李茗夏不知道再该什么。李燕那朋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遍遍地看着传呼机上的时间。 “姨,我走了,以后有时间咱们再聊。” 李茗夏就站在医院的大门旁,看着李燕和她朋友离开。她忽然就隔着街道喊下李燕,急匆匆地赶过去,道:“你能给我留个联系的地址么,电话也成,等我爹妈病好了,我去广东找你……” 李燕和她朋友就象大白天看见鬼一样死死地盯着她,惊讶得半晌都不出话来。 李茗夏脸红得根本就不敢看她们,良久才道:“我是的真心话。燕儿,你舅舅的大学通知书已经来了,我不准备再去省城念书了,要是你们去的那地方真能寻下钱,我,我就……”她忽然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对俩人道,“我就去找你们。” 李燕那个朋友趴在路边杂货铺的柜台上,在一张讨要来的烟盒上歪歪斜斜地写下她的传呼机号码——要是李茗夏真想去,到时就照这个号码和她联系。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李茗夏还是给欧阳东挂了一个电话,事实上,她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已经不抱任何幻想,她只是想问问欧阳东,他是不是愿意把今后两年里按月给她的那些钱一次付给她,即便是少也无所谓,——有了那笔钱,弟弟上大学第一年的学杂费就足够了,连生活费都够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也能相对地宽松一些,等她去了南方找着李燕和她朋友寻到工作,她便能挣下弟弟读书的钱。 她还没上两句话,秦昭的那个“哥哥”就打断了她。 “我已经让朋友把钱汇进你户头了,凭你的农行储蓄卡,你在你们县城里的农业银行就能取钱的。”欧阳东一早就给首都那所大学的招生办公室打电话证实了这事,他没等李茗夏给他打来电话,就让刘源把钱汇给李茗夏——这是急事,不能马虎,同样从农村走出来的欧阳东知道念大学对一个农家子弟来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李茗夏家最近的遭际,要是她弟弟是个有汉性的人,指不定就会放弃这个机会。 滚烫的泪水立刻就*李茗夏的眼睛,她都不知道自己对着话筒了些什么。 欧阳东被她那番话唬得从病床上楞噌一下坐起来。这家伙知道不知道她在什么呀,这种话也能出口?不过他马上就被李茗夏对她弟弟的那番情谊所感动…… 几天后,当弟弟被人传话唤回家来,李茗夏便带着他去了县城的农行。他不用再担心他读书的事情了,已经有一位好心人为他准备下那笔开销,那人甚至了,要是以后他在学校里再有什么无法解决的经济困难的话,他会竭尽所能来帮助他的…… “您的帐户上现在有两万一千四百……”银行柜台里那位工作人员看着电脑屏幕道。 后面的数字李茗夏根本就没听清,她已经被这个数字给惊呆了…… 天啊!这该不会是弄错了吧,她只想借几千块而已,欧阳东怎么会给她汇来这么多啊!可当她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大颗大颗的眼泪又一次扑簌簌地落下来…… 好心的欧阳东不仅汇来了她弟弟读书的学杂费,还把她下学期的学杂费也给一并汇来了。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五) 日子一天天过去,欧阳东脚踝上的伤也一天天地好起来,他现在已经再不用每日里糊那些气味难闻的药膏,要去做什么检查化验的话,也不需要随时在腋下夹着根拐杖,最重要的是,他总算能走出住院部的大门,到大街上去随意溜达了。这些日子整天价呆在医院里,把他给憋气得……那滋味简直没法和人言。 "恢复得不错,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下个星期你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即便是出院你也不能立刻就上场打比赛,得再好好调养十天半个月的。"那位运动医学专家把欧阳东的脚扳过来摇过去,仔细观察了脚踝的灵活性、询问了欧阳东的感觉之后,他对欧阳东现在的情况很满意。"等你们俱乐部的队医下次和我联系时,我就在电话里告诉他,你的出院证明上我也会写上这一条的。"欧阳东头,就陪着笑脸道:"这还不是多亏了您。要不,我这伤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 那专家显然没把欧阳东这些感谢的奉承话放到心里去,他扔下一句"好生休息,别乱跑,再出事就不是闹着玩了。你们这些年青人……",便领着两三个医生护士走出这的病房。还有好些个病人在等着他哩。 医生们前脚刚刚出门,欧阳东后脚就从床上蹦下来,在壁橱里一通翻拣。这几天,有一部报纸电视里正在哄炒的电影要首映,他想去市区里的大电影院看看能不能买到一张票——哪怕是先买下后两天的票哩。专家的那些交代他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这有什么呀,他又不去踢比赛,又不去训练场,就是坐坐车逛逛街瞧瞧人,难道就会再把脚踝扭伤?就他今年在走霉运,可总不至于就倒霉到这个份上吧。 T恤衫、长裤、袜子,还有皮凉鞋……他总不能穿一身病号服就向外跑吧,他要真敢那样做的话,多半他会被人扭送去别的医院——最近没下雨呀,怎么精神病医院的墙就会垮了呢?前几天丁晓军来看他时,把那个罗马尼亚主教练最近颠三倒四的举止好一通形容,了好些刻薄言语,这个关于精神病医院的故事,就是他对那罗马尼亚老头儿的形象比喻。 想着丁晓军那副一本正经的瘦长脸,还有他出这些尖酸话,欧阳东脸上就忍不住挂出几分笑,这家伙,他那些话都是怎么想出来的?下雨、墙垮了、精神病医院,这些事他怎么就能联系到一起呢?还有啊,上次他问余嘉亮什么事,年轻的队友吭吭哧哧半天也没撕掳明白,丁晓军跷着二郎腿悠悠闲闲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不但不帮着余嘉亮,还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昨天晚上洗澡了吧?",这没头没脑的话教欧阳东和余嘉亮半天也没弄懂意思,最后还是他自己来解释:"你昨天晚上要是没洗澡,脑子里怎么就会进水了?这事也要支吾半天?" 这个嘴上不积德的家伙……欧阳东在肚子里咕哝一句不上骂人的粗俗话,手里拎着衣服鞋袜转过身。 当班的应巧就站在半掩着的门旁边,板着一张俏脸,冷冷地看着他。 "我……这些,这个……"欧阳东立刻就变得支吾起来,吭吭哧哧半天,也没能抖搂出一句囫囵话。 应巧就没搭理他。她就站在门边,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欧阳东,圆溜溜的大眼睛充满着责怪和嗔怒。一直到他知趣地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壁橱里,又灰溜溜地爬上病床,她才走过去拉开壁橱门,把那些塞填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理顺。 "你,还没下班呀?"欧阳东斜靠在被褥上,抓起一本书,却没有看,却讨好地向应巧问道。 "你几时变得关心这些了?"应巧连头都没有回,"是想着我下班了你好偷着溜出去吧?你是不是已经溜出去过了?"她楞了欧阳东一眼,他立刻便把准备为自己辩解的话咽回肚子里。应巧从柜子里翻找出一件深蓝色的短袖T恤衫,这正是他昨天出门时穿的那件,昨天回来他顺手就塞在壁橱里了。 "你怎么就不知道个好歹?没听见王主任么,让你多休息休息。等你好了,还怕没有鲜蹦活跳的时候?!难道你就不怕真有闪失,你就不操心自己的脚……" 欧阳东咂咂嘴,吞下一口唾沫,眼睛却转向别处。他能什么哩,还有什么比让人抓住现行更教人难堪的?他现在就后悔一件事,为什么昨天回来时图清闲,没把那出门的衣服裤子一块拿去洗了。 "就是!你这个欧阳东,一天不你,你就敢上房揭瓦!"人还没露面,丁晓军已经接过护士的话头,"我早就瞧着这家伙不地道。你看看,这地方多好啊,有鲜花有美女的,还一天三顿不愁吃喝,还不用在太阳地里跑来跑去地一顿爆晒——你他怎么就不知道这是多少辈子才修来的福呀?依我啦,巧巧,你干脆就把他的腿都打折算了,省得他见天地让您淘神费力气……有多少好同志还在等着您的关怀呀,怎么这个家伙偏偏就不醒事哩?" "把烟灭了!"应巧白了丁晓军一眼。他这番话里有骨头,她能听出来。"你可真是气呀,这么久了,还记得那句话?你还象个大男人么?" 本来还为自己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报复话洋洋自得的丁晓军立刻就没了言语,傻呆呆地捏着半截子香烟,张口结舌地不出话来。 一直到应巧掩上房门离开,他才出一句让自己下台阶的场面话。"这个应巧,嘴巴倒是挺能的。"他紧走两步,把烟头上积了长长的烟灰抖进垃圾篓子,这才坐下来,"我走这几天,你们有进一步的发展么?" 欧阳东便笑起来。这大概是丁晓军最关心的事情吧,隔几天他便会问上一回,然后就不住地叹气,再把欧阳东上几句——他自己找了个护士做女友,莫不成就准备让整个足球队的未婚球员都找个护士?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和应巧过什么暧昧的别有用心的话,虽然这火辣的重庆妹子从来都不掩饰对他的好感,也不时用言语和举止激励他做那样的表示,可他心里还揣着一件事,在这事没有个结果之前,他真不能接受应巧的这番情意。 不,这件事并不是我们所猜测的那样,与那位在远方省份里做电视台新闻记者的刘岚有关。在前不久那一次对自己的深刻反省中,欧阳东也认真思考了他和刘岚的关系:对刘岚,对他对刘岚的这份感情,他都做了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合乎事实的判断——执着于事业发展的刘岚未必会这么早地认真考虑婚姻这件大事;而他哩,能预见的未来几年中,他也很有可能在各地的大足球俱乐部辗转,即便他们之间能确定下那种关系,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能相聚在一起;既然不能长相厮守在一块,那还不如就象现在这样做个比普通朋友更亲近些的朋友好哩,至少当两人在未来的生活中遇见更为合适的人时,也不必为了违背某种承诺而背上心理上的负担。 他和刘岚只是朋友,是老同学兼朋友。仅此而已。 可他为什么不能够接受应巧哩?这话李真问过丁晓军许多次,除了不乘几个钱,模样俊俏的应巧哪一配不上欧阳东呀,这个榆木疙瘩怎么就偏偏不开窍?难道非要人家应巧先表态?对这事,丁晓军只能装出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义愤劲儿,还人前人后地把欧阳东好好臭一顿。事实上,丁晓军知道欧阳东心里的顾虑,这仅仅是因为他还不能确定以后会在重庆这座城市里呆多久,要是他最终决定离开这座美丽的山城,那他岂不是对不起应巧对他的这份感情?他也曾为此开导过欧阳东:不就是谈恋爱处朋友嘛,又没非得结婚不可,谈朋友搞对象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外一回事,二者不可混为一谈,比如他自己吧,他今后会不会在重庆也是天知道的事情,可他不一样和李真好得不得了?感情这东西,就是把握现在;再了,就便是将来俩人年结婚,应巧也得算不错,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家庭情况也不错,爹妈都是一个什么设计院的工程师,大知识分子,还就这一个独生女儿;第三……他掰着手指头历数着应巧的诸般好处,搜肠刮肚地费了大半天劲,却只换来欧阳东一个哈欠…… "娘的!我几时成媒公了?!"他用这句话为自己大半天的教划上一个句号,还对欧阳东千叮咛万嘱咐,可别把这事出去,这事有损他在俱乐部里的光辉形象。 "你和应巧还没牵牵手亲亲口什么的?要按电视剧里的发展速度,估计你们这会子都该那个什么了吧?"没有得到欧阳东回答,丁晓军燃一支烟,又涎着脸皮问道,"没见过你们这样谈朋友的,进展太缓慢了……" 欧阳东根本不想就这事和他什么。 "队上去成都的,都回来了?"欧阳东岔开了话题。 "你都知道了?"一提起这事,丁晓军那份潇洒劲立刻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呆了半晌他才默默地头,"都回来了。一个不拉。昨天半夜回来的,今天开了一天的会,我位置没坐好,太靠前,让几个老总和教练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 昨天下午,去成都打客场比赛的展望队让四川队踢了个三比零,把随队去观看的比赛的两三千球迷气得眼珠子都红了。比赛结束后,急红了眼的球迷们在体育场外堵住了展望俱乐部的大客车,嚷嚷着要俱乐部出来给个法:一支有六七名国脚的俱乐部,一个口口声声哭着喊着要夺冠的俱乐部,一输再输、输得都快掉进降级区了、输得连裤衩都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俱乐部要不给个法,他们今天就不让大客车走。没人给这些热心的球迷一个法,甚至都没人走下车来对他们一句暖人心的好听话,俱乐部的官员和球员们都坐在高高的客车上不吭声,一个个不是表情木然正襟危坐,就是用冷漠的眼神来回打量着因为激动而脸涨得通红的球迷,有人还扯上了用来遮挡阳光的窗帘。这不合时宜的粗俗举动立刻就燃了球迷们心中的怒火,一个还带着冰块的矿泉水瓶砸在一扇车窗上,砰地一声闷响;还没等车上的人回过神,更多的东西就飞向被愤怒的人群拥在正当中的客车……靠着武警和公安的保护,大客车好不容易才突围。他们连夜就走高速公路回了重庆…… 欧阳东没看昨天的比赛,可今天的报纸把球迷闹事的新闻连文字带图片地披露得详详细细。 "我还算好,昨天没上场,就坐了两个时板凳,上场的人大部分都被俱乐部骂得半死。"丁晓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在沙发里转来转去地找打火机。他是守门员,运动量远没有欧阳东他们这些队员大,何况他也不认为抽烟喝酒对身体有多少损害。半天他才从沙发坐垫的缝隙里抠出打火机,顺溜地上烟,鼻子嘴里冒着白烟,道,"除了那几个国脚外,都挨了骂。他们运气好,今天又要去国家队报到,头头们的肺活量不够,口水还喷不到他们身上。就我们这些人倒霉……"他抿着嘴唇自嘲地笑笑,把手里的烟卷掂来把去地玩。 这倒是欧阳东没想到的。他依着丁晓军的描述想象着会议室里的场面,想笑,却又觉得笑不出来。看来俱乐部老总和教练组真是急了,不过光急也没什么用吧,怎么能这样对待俱乐部大多数的队员哩?展望现在一只脚就踩着降级区的边,那几个国脚再有能耐,蛮打蛮算也才六七个人,靠他们几个怎么能让展望爬上岸哩? "怎么不是呀?就是这个道理,"丁晓军在沙发里挪动下身体,"今天下午老伊又责怪后卫线丢球时,任伟当时就和他急了,你是没在场,不知道任伟的那些话哟,"他耷拉着眼皮子道。被人下绊子夺去右边卫位置的任伟一直憋着一肚子气,昨天的第一个丢球就是他那条边漏的人,他上去助攻时,那俩国脚中卫就楞是不为他补防——没好气的任伟上午下午都被人指着鼻子教训,再也按捺不下心头那股火,当着一屋子的队员和教练,和老伊拍了桌子翻了脸。 "……你他妈的就没看见老子助攻时别人都在后面干了什么吗?纯粹防守谁他娘的不会啊,可你不是一个劲地要我们攻上去攻上去吗?不就是你,在准备会上要求两个边要打活吗?老子豁出力气去拼去踢,背后就有人给我下毒手使绊子,你怎么就不敢去那几个混帐王八蛋!……"旁边的队友使劲地拉扯他,最后也没能制止下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的任伟。"大不了不干了,我退役!老子现在还怕个屁,大不了就学欧阳东,让人下黑脚废了!……" …… 丁晓军的述让欧阳东良久没话。 "任伟真是被逼急了。贾志强明显不如他,可他上场的机会是越来越少,前一阵子他还四处张罗着转会哩,可夏季进人的队景况都不会太好,还基本上都是换外援,难得会找国内的球员,再,到新队也要有一段时间的磨合,可夏天招人的俱乐部,全是要来了就派用场的人呀!"丁晓军感叹地摇摇头,努着嘴默然半晌,才又道,"我看,今天会上好些人嘴上是没什么,心里还是认同任伟那番言语。现在人心都散了,谁还有心思去踢球呀,又有谁敢玩命去踢球呀?要是一个替补把哪个主力给下来,或者哪个主力场上场下的一个不心得罪了谁,那会不会有人真敢做下那缺德下作事?谁知道哪一天祸事就会临到自己哦……" 这大概就是展望最近战绩极不理想的原因吧。 欧阳东苦笑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二次了。五月份时,他和那位国家队当家前锋在更衣室里的冲突就教不少人寒了心,虽然没什么人为他在俱乐部里好话,可那段时间,好些和自己交情只是一般的队友有事没事的总爱和自己几句话,或者开个玩笑什么的,当他又一次把握住机会成为主力后,在场上他们也对自己很信任;这一次又是这样。他很感激队友们,他们是在用他们的比赛表现来无声地抗议哩,抗议俱乐部和伊内亚对那些家伙的纵容。欧阳东当然也明白,这种抗议中,很大的一部分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命运与前途。 欧阳东唆着嘴唇目光幽幽地想心事,丁晓军也就没再开腔,只闷着头抽烟,直到那支烟燃得差不多了,他才在一张报纸叠成的临时烟缸里捻灭烟蒂。 "我看今年联赛一完,不少人都要转会。以前要思量着转会,谁都会心翼翼得生怕让人知道,可这阵子谁都不怕了,象任伟他们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和别的俱乐部联系,根本就不在乎俱乐部老总那张脸。"他的话突然拐了个弯,"东子,你要是能找到好地方,可别忘记告诉我一声,重庆这地方,我是不想呆下去也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欧阳东望着他,慎重而严肃地头。是啊,为了他的事,丁晓军已经和那几个家伙撕破了脸皮,要是他不走,在展望就只有眼睁睁地坐在板凳上被废掉——丁晓军右手手指的伤痊愈后,他的第一场比赛简直就是一个噩梦,五分钟里球门就让人灌进去两个,逼得伊内亚在开场三十分钟后就把他换下来,这是一件教人多么难堪的事情呀,还当着那么多媒体和观众。要是下赛季自己真能寻下更好的俱乐部,他一定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丁晓军的,不管怎么样,丁晓军都是一个难得的朋友。 "要是我寻下好地方,我也告诉你。"对于两三个月后的事情,丁晓军似乎胸有成竹,笑眯眯地道,"我听人,今年年底的转会制度要变,不会再搞摘牌了,据是足协想搞搞自由转会,看它和摘牌制到底谁好谁孬。" 他那怪模怪样的笑容教欧阳东好生疑惑,可他问丁晓军时,丁晓军却连连摆手否认,他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去做这么事哩?再怎么他也是展望的第二号门将呀,虽然展望今年成绩差强人意,可好歹它也是国内数得上号的大俱乐部,再怎么也是只瘦死的骆驼吧;何况那位国门又一直带着伤,踢两场歇三场的,他在这里厮混得惬意着哩,只要那几个家伙不给他鞋穿,他还真不想走了,不定明年后年他夺下主力的位置,还能去国家队走走,镀身金粉哩…… "其实,起‘走‘这事吧,咱们谁都算不上腿脚最利索的。那罗马尼亚老头动作最快,老伊眼看着就要滚蛋了,"丁晓军嘿嘿地笑起来,"好些人私下里都了,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个老外,谁教他偏心眼哩!那些家伙在原来各自的俱乐部都没现在这样嚣张,这都是他和展望俱乐部给调教出来的!" "不会吧?真要这样做,会不会不大好?"欧阳东疑惑地问道。 丁晓军根本没理会欧阳东的疑问:"这周的比赛一输,他立马就得回他罗马尼亚老家。没有那几个家伙撑腰,我看他还能耍什么威风!" "可这样做,展望不定就要降级!" "降级?活该!"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六) 即便这个赛季展望俱乐部降级,他的队友们也不会再为球队出什么力气了。降级才好哩,清仓大甩卖,身价低了转会才更容易,反正在新东家那里他们的待遇也不会少多少。 就由着俱乐部去折腾吧,就让那些牛皮烘烘的国脚们去闹腾吧,看他们这些家伙能撒欢到几时!嘿嘿,足球比赛可是要十一个人踢的……等展望真的降了级,不知道那些只会包庇纵容那些家伙的俱乐部头头们会有什么感想,那群占了国家队半边天的大佬们,又怎么去面对媒体铺天盖地的舆论和性情火爆的重庆球迷的指责和咒骂哩? 丁晓军这番话让欧阳东听得目瞪口呆,老半天也没能接上一句口。 就在欧阳东为队友们大胆的想法和举动而震惊时,展望俱乐部的主教练伊内亚和他的同乡、那位俱乐部的体能教练,正在宾馆的咖啡室里享受着香醇的埃塞俄比亚咖啡,和他们在一起闲聊的,还有那位俱乐部聘请的罗马尼亚语翻译。 这里并没有多少人。不上名字的钢琴曲在宽敞的咖啡室里飘荡,三三两两的几桌客人零乱地散布在光线柔和的厅堂里,除了一两声轻微的匙杯子底盏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便是有人偶尔低声地浅笑几下;两位身穿绛红绣花滚边旗袍的服务员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笑盈盈地站在玻璃门边,眼睛望着别处,嘴里却的嘀咕着悄悄话;柜台内外各站着一位与她们一样装束的服务员,每当有客人扬起手招呼服务员,那位柜台外的女子就会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过去,俯下身客气地低声询问一两句,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回到柜台边,那位柜台里的服务员就会把客人需要的吃喝物事倒腾到一个镫亮的金属大圆盘中,再让那位服务员给客人们送去…… 铺着挑花镂格白桌布的方桌上摆着三四碟糕和干果,可这些都没人动过,倒是那个形状就象一朵盛开的莲花一般的玻璃烟缸很受人的青睐,不大的工夫,服务员就来为他们换过两次了。 这个安静的角落里烟雾腾腾,窝在矮沙发里的那两个老外和一个中国人简直就象是三根烟囱。 在同伴面前皱起眉头表达自己不满的服务员错怪了那位外语学院的教授,他不抽烟的,在伊内亚和他同乡的烟雾熏灼下,他难受连眼睛都有发酸,要是平时,伊内亚这样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他还能劝上几句,可他现在连一句宽慰话都不出,只能垂着眼帘在旁边忍受着这浓烈的烟草味。 今天下午俱乐部开会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些球员望向伊内亚和俱乐部官员们的怨毒眼神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很清楚这些家伙接下来会怎么做。他不禁在心里哀叹一声,象今天这样和两个罗马尼亚人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机会屈指可数,倒霉的伊内亚,还有他那位整天价眼角眉梢总是挂着乐呵呵笑意的罗马尼亚同乡,在重庆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烟缸里使劲在按熄仅仅燃掉一半的万宝路香烟,伊内亚佝偻着本算高大的身子,抿着嘴唇,鼓着灰蓝色的眼珠,盯着面前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满满一杯黑褐色咖啡发了半天怔,就又摸起方桌上的烟盒与打火机,立刻,白色的烟气就从他的鼻子嘴里冒出来,那刺鼻的辛辣烟味又一次充斥着这个角落。 对足球内在的运转规律不是特别理解的翻译都能看出俱乐部最近的走向,在足球这个行当里浸淫了三十多年的伊内亚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哩? 一场危机迫在眉睫。这即将爆发的危机不但会吞噬掉他伊内亚,还可能把整个展望俱乐部拖进降级的深渊…… 展望是降级还是保级,已经和他没有太多的关系了,无论如何,俱乐部都会找出一个人来为今年联赛那糟糕的成绩负责,而最有可能的人选,自然就是他——谁让他是球队的主教练哩,谁教他非要坐在火山口上哩? 那个翻译了句什么,体能教练咧咧嘴,算是对他的话有反应。 伊内亚就没听清楚他的翻译在什么。他也没打算听,他现在要想的事情太多了。他的同乡又对他嘟囔了一句,好象是在抱怨那嘈杂的钢琴曲。他抿着嘴眨眨眼,嘴边浮起一丝苦笑,他知道,他的同乡兼好伙伴是想提起一个话头,把他的思绪从那团乱麻里解脱出来。要是在平时,爱好古典音乐的伊内亚多半会口若悬河地卖弄半天,可现在,他哪里还有这工夫,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化解掉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一定得想出个可行的办法来度过这场灾难! 他必须这样做,要是他还想在这片热爱足球的土地上再寻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的话,他就绝对不能教展望降级——虽然他对明年与俱乐部的新合同已经不再抱有丝毫的幻想,可这个国家里有几十支球队哩,随便哪里不能再找个饭碗?即便是那些次一级的球会,对球员和教练都好得不得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舍得花钱的足球俱乐部。不,不能是"花钱",是烧钱!他在这里干一年挣的钱能抵他在欧洲干上好几年! 当然,操的心也比他以前呆过的那些俱乐部多得多…… 他现在还记得一年多前那个客场比赛时,连着一天两夜没露面的几个大佬们和他之间的那场冲突,那个六号王新栋把宾馆里的会议桌拍得啪啪响,指着他鼻子吼出的那几句话:"你丫是不是不想干了,敢管老子们的事情?!你信不信,哥几个两天就能让你背上铺盖卷滚回老家去?!你要搞清楚,是谁给谁一口饭吃!" 这话时,那四五个围在王新栋背后的大佬们都是一脸的不屑,一个个瞪着因为熬夜而通红的两眼挑衅一般望着他。 翻译那结结巴巴辞不搭意的罗马尼亚语还是让伊内亚听出个大概,他当时就被气得手脚冰凉,嘴唇哆嗦了好半天也没能接上一个词…… 可他到底也没能把那几个家伙怎么样。他要求把那几个队员降进预备队的处分俱乐部根本就不同意——老伊你开什么玩笑呀,你把他们处理了,谁来踢球哩?就算有人踢,谁又会来看哩?俱乐部当天晚上还专门在那客场所在的城市请了次客,把各路媒体记者们邀约到一起澄清这事:是有几个队员拍了桌子,是有队员和教练组有过争议,可那是为了比赛时的战术布置,是为了队伍的成绩,是为了……当然,情绪激动时双方嗓门可能都大了,不过,绝对没有所谓的"球员与外籍教练的冲突"一事,那纯粹是有人吃饱了撑得没事找事;伊内亚和王新栋都面带笑容地作了自我批评,还对着记者们了好些话,亲热地拉着手摆出姿态来让记者们拍照…… 可那事之后,王新栋他们就再也没把他这主教练当回事,他也很少去过问这些家伙们的事。他是来打工的,只要队伍成绩能保证,他才懒得操心这些事哩,何况没有俱乐部撑腰,他一个罗马尼亚老头,又能做什么? 去年展望的成绩很不错,是联赛的季军,一个刚刚组建两年的俱乐部就有这成绩,很值得骄傲了,这骄人的成绩把一切问题都掩盖下去了……可今年就不行了,过去两年里积攒下的种种矛盾,因为队伍那糟糕的成绩爆发了,而俱乐部对待欧阳东的态度,更是给这腾腾乱窜的火焰里浇上了一勺油…… 欧阳东!伊内亚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使劲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眯着眼睛长叹一口气。 这是一个很有才华和天赋的球员呀,虽然算不上勤奋,可他在比赛里总能带给人惊喜。伊内亚现在还能回忆起欧阳东在展望参加的第一场比赛,他那华丽得和南美球员一般的技术就让他眼前一亮,更别提他那开阔的视野和充满想象力的传球;在接下来的一场比赛里,欧阳东刚过中线时那一脚令人匪夷所思的传球更是让伊内亚对着电视屏幕呆了好长时间,那个镜头他反复重放了好几次,到底也没能搞明白,这个欧阳东到底是怎样察觉到前锋线上的队友已经启动了,照道理,他当时的位置不可能看见球场另一侧队友的动作呀,而且,他起球时要是有那么一两秒的迟疑,队友的举动就得让边裁举旗示意越位……这还不是让伊内亚最惊讶的事情,夏天那场对郑州中原的比赛才真正让他看清楚欧阳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球员,在他还没做出战术调整前,欧阳东已经有意识地把展望的三条线向后引领,整场比赛都被展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郑州中原队立刻就扩大了他们的防线,他们也能有模有样地组织起几次进攻,给几乎闲出毛病来的展望守门员制造麻烦,可他们最终还是输掉那场比赛——展望不怕他们进攻,就怕他们死守…… 这是怎样的解读比赛能力呀!光凭这一,就足以证明欧阳东的水平不会比王新栋低多少,虽然他的身体不如王新栋强壮,防守能力也远远不及王新栋,可王新栋根本就不能和他比——欧阳东是天生的进攻组织者,王新栋哩,不过是一名出色的中场而已…… 可他还是不能重用欧阳东。俱乐部的压力、几个大佬队员的压力、还有……还有他自己的私心,他怎么可能拿自己的"钱"途来护送欧阳东哩?欧阳东训练时脚踝受伤,他一眼便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可他不能也不敢:欧阳东已经受伤了,再什么做什么又有什么用,联赛不还得接着踢么?那是他把那几个队员得罪了,谁去替他们的位置?他还想不想干完这个赛季了? 可伊内亚现在也很后悔,他以为这档子龌龊事就他能看出来,却不知道还有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这些明眼人都不愿意开口得罪人。这些人里就有丁晓军。一场教球迷倒戈的比赛之后,被贾志强那糟糕的防守折腾得颠三倒四的丁晓军再也无法控制下自己的情绪,就在更衣室里和贾志强抡着板凳椅子打起来,还用刻薄话把那两三个站出来劝架的大佬们人人脸上扫了一鼻子灰…… 他那一通挤兑让大佬们不出一句硬气话,却让旁边站着的队员们听得目瞪口呆。 哦呀!真想不到,欧阳东受伤住进医院、任伟坐上替补席、踢伤欧阳东的贾志强却成为主力右后卫……这一连串的事情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过场啊,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有些脑筋灵醒的队员已经开始揣测,欧阳东教贾志强踹伤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俱乐部的默许,毕竟那个时候正是夏季转会市场开放的前几天,武汉风雅俱乐部和欧阳东的经纪人都在重庆,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能阻止欧阳东转会的展望俱乐部难保不会出此下策:谁会转进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球员哩?要真是这样的话……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心里都冒起一股子寒气,这样的俱乐部谁还能呆下去?谁还敢呆下去? 随着这番揣摩在俱乐部里流传,重庆展望立刻便崩溃了,出工不出力、有蹭破皮的伤就喊伤重不能上场、能传球时绝对不带球;还有,立刻给自己的下赛季联系一个新东家,这里是不能呆下去了…… 联赛成绩的下滑也让伊内亚失去了他头上的光环。就在去年,本地报纸上还时常看见"神奇的罗马尼亚老头"、"我们的伊内亚"、"战术大师"这样的评价,可翻翻现在的报纸,更多的报道是对他交出主教练教鞭时间表的推测,每一场比赛前,媒体都会对他的前程如是这般地细细评估一番,比赛后再用刻薄的言语发泄下心中的不满,然后就又幸灾乐祸地等候着下一场比赛,看看那时他们的预言会不会实现;球迷们更是毫不掩饰他们的不满和愤怒,喊喊让谁谁谁下课的口号显然已经不能教他们满足,他们的矛头直接指向展望俱乐部,"展望滚出重庆去!"——要知道,展望集团的大本营离重庆可有好几千里地,之所以把俱乐部放在这里,一是看重重庆辐射西南的地理位置,二来,是地方政府给了展望集团和展望俱乐部许多的优惠条件。 ……想远了,自己又走神了。最近经常这样,常常在想着一件事,思绪却不由自主地东飘西荡。伊内亚使劲*着发木的脸颊,努力把心神拖回来,怎么样度过周末的难关才是他最该思考的事情。只要能想出办法拿下周末的比赛,下一周他的日子就好过了,那时伤愈复出的欧阳东就能上场了,凭他的本事和他在队里的威信,不定就能把展望拽出降级的泥潭,也就能让他伊内亚顺利地完成自己的合同…… 这一次,再不管俱乐部和那些国脚们什么做什么,他都一定会毫无保留地站在欧阳东这一边。伊内亚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要是他明年还能回到重庆来做主教练,他首先会让俱乐部不惜任何代价留下欧阳东,他也一定会围绕欧阳东来制订战术,他要把这支球队打造成欧阳东的球队…… 几声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伊内亚的感慨,他偏过头去愠怒地扫了翻译一眼。他和同乡都没手机,他们就不会几句中国话,谁还会给他们打电话呀;他们远在罗马尼亚的家人等闲也不会给他们打电话,两地时差都是好几个时,谁知道这电话打过来会不会打搅他们工作,就便是他们不在工作,那也一定会打搅他们休息——谁都知道,足球队的主教练可不是一件轻松差事。 "嗯,宋总?……"翻译惊讶地了一声,"是,我和老伊他们在一起哩,就在宾馆的咖啡室……你要我们这就过来?好,好的,我马上告诉他们……我们会尽快过来的。"合上手机,脸色阴郁的翻译盯着眼前的咖啡杯,半晌没话。 伊内亚和他的同事一起紧张地望向翻译。凭感觉,他们也能猜出几分这电话的内容,他们现在急切地需要证实。 "宋总让你们,"良久,那翻译才吃力地道,他的目光看看伊内亚又瞄瞄他的同乡,"让我们去俱乐部一趟,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谈。" "No?!Forhat?!"伊内亚惊讶地问道。他瞧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这都快夜里十半了,还要他们回俱乐部,有什么事就那么重要,非要在夜里这个时间谈?话一出口他就不禁苦笑起来,俱乐部在这个时候找到自己,当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这还需要问吗?他难道还会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除了解除合同这档子事,还能有别的事? 夜里十二,满脸疲惫一身轻松的伊内亚和他的同事兼同乡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俱乐部的办公大楼,身边还跟着那位翻译——这位翻译在俱乐部的历史使命也完成了,在解雇伊内亚和他同乡的同时,展望俱乐部也解除了和他的合同,明天上午就到的那位主教练就是中国人,他不需要一位罗马尼亚语教授做他的翻译。 提前解除合同让三人各自获得一大笔令人满意的违约金,同时也卸掉刚才还压在他们身上的沉甸甸的担子。"找个地方喝一杯?"展望俱乐部前任体能教练提出这个倡议。这建议立刻便得到那位翻译的赞同,可伊内亚却唆着嘴唇半天没开腔。 "我想去趟欧阳东住的那个医院,"伊内亚道。他心里还有一些话想对欧阳东,在这个时候,那些话就显得更加重要。他的同乡和翻译一起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作为与伊内亚最熟悉的人,他们知道,他在内心深处对欧阳东的事抱有一份内疚和歉意,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刚刚解除主教练职务的伊内亚马上想到的就是这件事,这么晚的时间还要去医院声对不起。他们不禁对他有了几分敬重。 "这个时间,大概不合适吧,医院里……还是明天上午去吧。"翻译善意地提醒他。 "哦哦,"伊内亚这才注意到墨蓝的天空中悬挂着几颗闪烁的星斗,这个时节再去医院,确实是不合适,"那……就明天上午去吧。"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七) "东子,知道吗,伊内亚歇菜了,咱们换主教练了,"从电话里也听不出丁晓军是高兴还是沮丧,其实这事欧阳东已经知道了,就在几分钟前,伊内亚才和同样被展望俱乐部解雇的翻译一道来探望他,还对他了好些抱歉的话,这让他对这个罗马尼亚老头的看法很有一些改变。是啊,伊内亚和他一样,也是在展望俱乐部打工哩,从这个角度来,他能理解伊内亚,他那样做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 "我准备把你的一些比赛录象带回欧洲去。我在德国和意大利都有朋友,我会让他们帮忙把你推荐给那里的俱乐部,凭你的能力,在那些联赛里排名靠后的中俱乐部里也能谋到一份不错的合同——这仅仅是开始。等你站稳脚跟,适应了那里的比赛和生活环境,你很快就能混出名堂的,那时,欧阳,你的事业才能算是真正走上了轨道……你会成为一个被许多俱乐部追逐的大明星的。你是我最近十年里看见的最有天赋的球员,相信我吧,我不会看错的。"这话时,伊内亚略为迷茫的灰蓝色眼睛里闪烁着喜悦和憧憬的光辉,他自己都在为自己描绘的那番情景着迷。"当然,我们也可以去伊比利亚半岛,或者法国,你的身体条件和技术条件很适合那些南欧的拉丁国家,他们更崇尚进攻,更喜欢华丽的足球。" 欧阳东也被他的这番合情入理的推测迷怔住了。伊内亚得很实在,一个名不经传的亚洲球员不可能一到欧洲就能在一个级球会里攉得主力位置,要是他真能登陆德甲或者亚平宁半岛的话,从一个甲级球会里开始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机会了,即便不能走进一家甲级俱乐部,能踏进德乙或者意乙排名靠前的俱乐部也是一份难得的机会;等他有机会走上比赛场,他就有自信能够在球会里立住脚,然后,再凭着自己的实力从那里转到一家各方面条件都更加优厚一些的球会…… 这不定还能让他提前圆自己的国家队梦想。 两三年前,他的启蒙教练尤盛就这样对他过,可他那时还不认为自己是一块踢球的料,也就没认真地思考过这事。可眼前的伊内亚与尤盛不一样,他在欧洲好几个国家的俱乐部里呆过,从青年队教练到甲级队主教练,俱乐部里教练的活一样不拉都干过,他对自己也是这样一番评价,这不禁让欧阳东很有几分得意与骄傲。 要是真能去那些地方踢球的话……欧阳东的心气立刻便被伊内亚这一席话撩拨起来。 "要是你愿意的话,你能不能和伊内亚先生签一份经纪合同,全权委托他在欧洲为你寻找适合你的俱乐部?这样他就能有一个很恰当的身份为你和那些俱乐部谈判,也能为你寻求到最大的利益……他愿意为你承担来回的全部费用。"那位翻译皱起眉头,字斟句酌地道,他甚至没敢去看欧阳东。他不能告诉欧阳东,这些话是他搜肠刮肚重新组织的,伊内亚的原话比这更直接,也更露骨。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陪伊内亚来医院看望欧阳东,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伊内亚压根儿就不是来和欧阳东抱歉的,他是为了别的事情来的。 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的欧阳东总算注意到翻译那难堪的表情。 "全权代理的经纪合同?"欧阳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有这个必要么?全权代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已经下岗的前展望主教练并不是诚心诚意地帮自己,而是在打别的什么主意?全权代理…… 全权代理,那不就是,只要国内的俱乐部愿意放他而国外又有俱乐部愿意接收的话,他就不能不去、一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而且,大概还不止这些吧,那时自己多半会成为伊内亚的一个挣钱工具,直到自己用高额的违约金赎回自己的自由之前,自己大部分的利益大概都会归到他的名下吧?……呵,明白了。欧阳东暗自冷笑一声,要是不能从自己身上捞到足够多的油水,伊内亚怎么会这么热心地帮扶自己? 他意味深长地凝视了满脸热切满眼渴望的伊内亚一眼,嘴角绽放出一抹不可捉摸的微笑。 "这没问题。我一会就给我经纪人打电话,具体的事宜,您去和他商量吧。"欧阳东咬着牙笑起来。他甚至装模作样地找出纸和笔,要把叶强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给伊内亚写下来。他现在已经很有些鄙夷这个外国老头了,和那几个把他踢进医院的大佬们的做法比起来,伊内亚这种鬼鬼祟祟的做法让他恶心和厌恶,而他这种险恶的用心更教他憎恶。 "这大概没必要吧。我是,我们应该签定一份有法律效力的经纪合同,而不是象你和你那位朋友那样,那样……那样随意。"在伊内亚眼里,瘸腿的叶强怎么都不能算是一个经纪人,且不论他到底有没有经纪人的合法身份,光他那副见人便陪上一副笑脸的市民气就让受过高等教育的伊内亚无法忍受。 "可他待我是真诚的,我踢球的大事情交给他*手,我很放心。"欧阳东不失时机地刺了伊内亚一句。"这总比交给一个外人来做要强上许多。" 那翻译毫不犹豫便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转译成罗马尼亚语。伊内亚听完这番话后脸上那尴尬的神情可真让他解气。要不是瞧在相处一年多的交情上,他还想再在欧阳东的话里添上几句更有分量的话哩。 伊内亚立刻就不自在起来,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东拉西扯几句之后,他只好站起来告辞。欧阳东甚至都没把他送出病房门,只是笑吟吟地自己腿脚不利索,这次就不送他了,要是明年伊内亚还能来国内执教,那时再见面,他一定会好好款待他一番。 "你猜,谁是新的主教练?"丁晓军在电话那头顾弄玄虚,这打断了欧阳东略带几分得意的回忆。 "这我怎么猜?能做展望主教练的人多了去,掐着指头我也能数出十几个来……" "是周成泽!周指导!" 周成泽?这好象是这个赛季中段青岛凤凰解聘的那个主教练吧。乍听见这个消息,欧阳东一下便愣住了,怎么展望新聘的主教练会是他哩?不过他马上便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还依稀记得有人给他过这位广东籍的主教练,他是甲A里著名的救火教练、保级大师,职业联赛开始的头三年里,他先后把两支一只脚都踩进降级泥潭的降级大热门球队从降级边缘拉回来……现在,濒临降级区的展望俱乐部也把保级的高香烧到他门下了。 "是啊,周指导以前也带过展望,不过那时还不叫‘展望‘哩,"丁晓军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周指导","现在这队伍里还有不少人他都带过,连那几个大佬里,也有周指导先前带过的队员,要没周指导,雷尧早就去踢甲B了,国家队正选前锋哪里还会轮到他;王新栋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这就更对了,展望俱乐部显然也知道队里的火山即将喷发,新来的主教练不但要让球队顺利保级,还要善于平衡和化解各方面那一触即发的矛盾。从丁晓军话的口气里,欧阳东已经听出来,因为周成泽的到来,俱乐部里原本要爆发的矛盾暂时被搁置起来了。 欧阳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丁晓军他们那个做掉伊内亚和展望俱乐部的事他打心眼里就不赞成,俱乐部和伊内亚待他再不地道,他也不能去做那样的事,可他下星期出院回到俱乐部,总不能和大多数队友们对着干吧?他正在为这事矛盾着哩。现在好了,搁在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不过,新上任的主教练又会怎么样对待他呢?他可是亲手带出了雷尧和王新栋呀。 "周指导几时到?" "他上午人就到了,估计中午或者下午就要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这个决定,然后……"丁晓军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蓦然变得模糊含混起来,似乎有人在和他着什么,他应承了两声,这才对欧阳东道,"已经通知了,晚上开会。我估摸着就是宣布这事……" 周二中午吃罢午饭,俱乐部的领队就陪着展望新任主教练周成泽来医院看望他,乐呵呵的周成泽似乎对他很熟悉,把他今年屈指可数的几场比赛里那些出彩表现好生夸奖一番,还把当年自己在国家队时和董长江的关系搬出来一通述,最后的话题却落在周末的比赛上。 "咱们现在的情景你也知道,很糟糕,要是周末再输掉一场的话,很可能会掉进降级区,真要到了那时,对球队、对球迷、对俱乐部的环境,都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病房门掩得紧紧的,周成泽不住地摩挲着手里那个亮镫镫的打火机,诚挚地望着欧阳东,不紧不慢地道,"最近这段时间,国家队比赛任务重,几个国家队队员一时半会还不能归队,队上还有不少的伤病,今天上午能训练的队员就只有十四个……我,还有整个俱乐部的领导班子和教练组,都希望你能够在这个时候挑起大梁。" 这样的奉承话欧阳东自然不会把它太当真。他坐在病床边,两手撑在床框上,笑着道:"周指导,您放心,等我下周出院恢复几天,再回到比赛场里,一定和以前一样欢蹦乱跳地,到时你就瞧好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不是下周。我希望你能参加这周末的比赛。现在是俱乐部最困难的时候,要是你不能上场,我甚至都凑不出一个象样的阵容。你是块好钢,好钢就得用得用在刀刃上!" 欧阳东抿着嘴唇没吭声。那位运动创伤专家早就对他得清清楚楚,这种关节处的伤患要是医治恢复不彻底,最容易变成习惯性的老伤,它直接决定一个运动员的运动寿命;对一个足球运动员来,脚踝和膝盖的伤是最痛苦也最教人恼火的,国内外都有无数的球员因为这种事而不得不早早就结束自己的足球生涯。 周成泽瞧出了欧阳东的迟疑和犹豫。上午队医就明白地告诉他,欧阳东的伤大致是没什么了,不过最好能给他十天半个月来做适应性的恢复训练,不然,就这样贸贸然地把他派上场的话,不定他还会受伤,要是他的脚踝处再有个闪失,那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真的是不敢;再了,球队里比欧阳东能踢能打的人多的是,他们的能力或许不及欧阳东,可让他们上场去比赛,总比提心吊胆地放上欧阳东强吧? 不是不让那些队员上,而是让他们上的话,周成泽根本就没法放心。这场比赛很重要,对手只比展望差两分,名次却整整矮了四名,比赛里的输赢指不定就会决定赛季末谁上天堂谁下地狱哩;再了,他周成泽需要赢下这一场比赛,只有拿下这一场比赛,他才能在展望这池浑水里稍微站稳脚跟;还有,他还和那几个他先前带过的国脚联系过,谁知道他们现在还卖不卖他的情面,要是他们趁着这艰难时节来个狮子大开口,那时他又该怎么办?不行,他得备下两套人马,那几个大佬球员在队里时怎么个踢法,那几个大佬队员不在时又该怎么个踢法,他都得心里有数;而对欧阳东,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别的方面不,他的能力至少和王新栋一般齐,他还在青岛时就琢磨过怎么样才能把他从莆阳陶然挖到青岛凤凰来…… 周成泽一肚皮的心思,却有好些话不能对人,他只能挑那些拿得上场面的言语来打动欧阳东:"现在有六七支球队的成绩纠缠在一块儿,大家都有上岸的可能,又都有掉下悬崖的可能,这个时节谁也不能掉以轻心呀。我们比别家还要惨,联赛最后三轮我们的对手个个地强硬,主场要打上海红太阳和山东东方,客场要打北京长城,这都是今年联赛的强队,到现在他们每一家都还有问鼎冠军的可能,要是到那时今年的冠军还没产生,这些队为了夺冠,个个都会和咱们死磕的……谁都不能保证咱们就一定能在那几场比赛里拿下个一场两场。所以,国庆节前的这三场联赛对我们明年的命运生死攸关……东子,"他咂咂有些干涩的嘴唇,沉默了半晌,才又道,"你得上。" 欧阳东默然望着他,还是不吭声。 是的,他从报纸电视里已经知道了展望现今的处境,可他更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他住进医院里快四十天了,脚上的伤也还没彻底痊愈,即便是现在出院,三四天的恢复训练就能让他适应比赛么?比赛时那激烈的对抗和高速的攻防转换,他能扛得下么? "想一想,东子……"话开了个头,周成泽却没把它接下去,欧阳东和副领队都奇怪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下面的话周成泽没法,他都想把那些战争年代的故事搬出来给欧阳东做榜样了。他默默地叹口气,再开口时,内容已然换了,"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下,这场比赛对咱们太重要了……哪怕你不能踢完全场,就是踢个下半场也好呀。我相信你的能力,俱乐部,"他不满地望了眼那个自打进屋就坐在一旁没过话的副领队,"俱乐部也相信你的能力。"你这个副领队总该帮句腔吧?! "是啊是啊,东子,俱乐部上下谁还不知道你的能耐啊,只要你能上场,咱们就一准能拿下这场比赛,你今年踢的那几场球,场场比赛我都专门翻录了带子带回家去慢慢看,还特意把那些精彩镜头剪成了一个专辑。"薄而黝黑的头发打理得就象个女人一样油光水滑的副领队总算话了,"几时我也给你翻录一盘来,这可是我请个电视台的朋友专门给做的,那家伙的手艺真是没的挑。" 周成泽立刻就把目光转向别处。他娘的,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怎么会是展望俱乐部的副领队哩?这是谁的舅子呀! 心里恼怒得就象揣着一盆火的周成泽还不得不为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副领队那不得体的奉迎话打圆场。 最后,欧阳东总算答应,让队医陪着那位运动伤专家再为他做一次检查,要是专家认为没有问题的话,他就出院。至于周末的比赛,那自然是教练组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了,不过,他希望他能多时间来恢复…… 这就好,这就好。周成泽在病房里就忙不迭地打电话,要那位队医立刻就到医院里来。 "你们知道你们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么?"欧阳东的主治医生皱着眉头,面色沉重地坐在办公桌前,把几页检查检查结果翻得呼呼啦啦响,他一面开着出院证明,一面责备展望俱乐部的队医,"要是他再在脚踝那里受伤什么的,他这一辈子就可能彻底毁掉了,——他甚至有可能再也不能跑不能跳,有可能瘸掉一条腿……"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同行,他知道,队医不可能不知道这事的后果,可他却没有尽到一个医者的责任,他本该竭力劝阻展望俱乐部这疯狂的举动的。 "……" 面对专家的指责,队医只能报以苦笑。他只是队医呀,你当这是国外,在运动员的伤病问题上,队医的话就是圣旨?在俱乐部里,他的话,有几个人会听? 专家也没再多什么。他虽然没在足球俱乐部里呆过,可他在别的运动项目里做过几年的队医,深知自己同行的苦衷。可他真的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每当遇见这种事,他总会忍不住罗嗦上几句不中听的话…… 你最怕什么,那就一定会有什么。这大约是生活中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吧。 两万多到现场看比赛的球迷和无法统计出具体数字的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眼睁睁地目睹那一幕的发生:周围两三米之内就没一个对手和队友,欧阳东自己个儿带着球向前奔跑,却突然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直到比赛结束,他蜷缩起身体抱着脚腕哀鸣的那副痛苦失落的模样,都还真实地映在许多电视机前的观众的脑海里…… 许多人都还记得,当他被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抬上担架时,他那直勾勾望着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甚至当工作人员一时失手把他那条受伤的腿又给滑落到地上时,他脸上的表情都没变一下…… 这时,上半场比赛才进行了二十三分钟。 这场比赛重庆展望总算赢下来了。下半场刚开场,对手造越位战术出现重大失误,展望那位法国黑人前锋抓住机会,在守门员扑上来之前,轻松地从守门员*把足球送进了对手的大门……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八) 邵文佳最近的心情特别好,她的一个中篇《江那边的镇》终于发表了,而且还是刊登在一个国内著名的大型文学刊物上,虽然现在距离她投稿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但不管怎么,这都是她第一篇堂堂正正的文学创作呀,这就教她高兴得几天没睡着觉;更何况,这篇**万字的文章还能给她带来一万多元的额外收入哩。 捧着自己的文章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兴奋得连走路都有飘飘然的邵文佳准备好好地犒劳自己一番。她扔下手头的事跑到市中心,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场,从这家吃店溜进另外一家吃店,除了把自己填塞得肚子滚圆再也撑不下什么东西外,还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用的穿的,直到下午三过,她才拎着大包袋的物什,手软脚疲地喊了一辆出租车回聚美花园。 直到车停在她的家门口,邵文佳才突然发现一件糟糕的事情,她身上已经没剩几块零钱了,只有两张一百的。她抱歉地看着司机,嗫嚅着道:"真是不好意思,师傅,我没零钱了,只有一百的……"那瘦得象麻杆一样的司机立刻就拉长了脸。他也没多少零钱,全部凑到一起也不到六十块。 这可怎么办?邵文佳唆着嘴唇,递钱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收回来。她等着司机出个好主意。 那司机把一沓子零散钞票碾开,皱起眉头叹口气,翻着眼皮瞄她两眼,含混地咕哝了一句才道:"你去换开呀。我这里也就六十,找不开。再,都找给你,我怎么办?"真是见鬼了,他今天怎么就这么倒霉,拉的客人个个都是趁钱的主,这才接车四个时,预备下的三百多零钱就只剩五十多块了。 邵文佳尴尬地瞧瞧脸黑得锅底一样的司机,又瞧瞧车窗那明晃晃白得刺眼的毒日头,这栋楼前后左右的几条道上就没看见几个人影,难道还得坐这车再绕到区大门口的物主会所去?那里倒是绝对能换开这张钱,可那会所里的商场也没什么东西可买呀,她总不能用这钱去买个口香糖吧?再,这一来一回地,就要耽搁好一阵子;她现在全身都是汗,内衣裙子湿渍渍地贴在身上好难受,哪里还有心思再去会所里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 只有看看那几个走在道上的人愿不愿意帮她了,她对司机道:"那……您等等。"邵文佳拉开车门,走向那对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女。希望这俩人能帮她救这个急,哪怕她吃亏也没什么。 "文佳!"那撑着一把花伞的年轻女子倒先开口喊她了。 喊她的女子是她签约的那家台湾文化公司的编辑,相跟在一旁的那个年青男人也算是认识,他在那家公司也有写稿合同。这下可好了,即便是换不来零钱,这俩人也得帮她这个忙。邵文佳脸上立刻便露出欣喜的神色,紧走了几步迎上去…… "你几时在这里买下房子的?按揭了多少年?"在电梯里,王思仪很疑惑地问道。她到文化公司上班时,邵文佳还没做他们的枪手哩。她一直就有佩服比自己大一岁多的邵文佳,这是一个既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又知道怎么得到它的女人。 邵文佳笑起来,她就知道他们会误会这一。 "我哪里能挣下在这里买房子的钱呀……我在这里租的房子,就一个单间。这里环境还不错,去哪里都方便,要是写东西累着了,出门不远就是公园,那里清净,连门票都不用买,平时基本上就没几个人,能静下心来思考。" 原来是这样,他们还以为邵文佳真能在这里买下房子哩,哪怕是在这里按揭下房子,那也是了不起的事情——这个聚美花园的房价即便不是省城里最贵的,也不会便宜到哪里去,年前风传它要修二期,抱着钱订房的人差没把房地产公司的门挤爆。 "我们也想在这里租间房子。"帮邵文佳拎着几个沉重物事的陈远哲道。他额角鼻梁上全是油汗,眼镜不停望下滑,他吃力地抬起手来扶扶眼镜,又要担心着别让手里那些有棱有角的纸袋碰到别人或者撞到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可房租太贵了,一个的单间也得七八百,稍稍有家具的一个月就得一千——那些便宜的不是位置不好,就是装修得太差,看着就让人没心情。" "我这里一个月是四百,还算便宜。"邵文佳忍不住向两人炫耀起来。用这个价钱在这里租下一大套房子——那个年青的房东常年累月就不在省城住,她便是这里的主人,而且还一口气签了几年的租房合同,房租却是按季度来支付——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陈远哲和王思仪对望一眼,会意地交换着眼神:在这个地方用四百块钱就能租下的房子,条件差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可他们嘴里还是着客套话恭维邵文佳,恭喜她捡了个大便宜。 他们那转瞬即逝的不屑神色自然没逃过邵文佳的观察,她抿嘴笑笑,也没解释。反正他们马上就能看见她那间的单间了,到时……想到那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她那顽皮的笑意就更浓了。 "这就是我租的房子。"邵文佳打开防盗门,又推开木门,热情地招呼着两位客人,"没事的,你们进来坐坐吧。这屋子的房东在外地,一年也难得回来两趟,平时就我一个人。"她笑眯眯地看着探头探脑四下张望的俩人,他们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讶表情真让她有几许发自内心的满足感。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虽然她在这里也只是个房客,可比起这俩在大热天里还在毒日头下为房子奔波的人,她便有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对她这个外乡人来太重要了,要不是这种心理上的优势,她大概早就被这座日益现代化的大都市那快节奏的生活折磨垮了,或许早就灰溜溜孤零零地回家乡那座城了。 直到坐在闪着暗紫色幽光的红木长沙发里,陈远哲和王思仪还没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他们惊诧得连话都不出,这么大一套房子平时就她一个人住呀,要知道,那四百块房租不定连水电气这些杂费也不够哩,更别这种电梯公寓的物业管理费都快收到一平方米两三块了;要是那房东再负担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杂费,那邵文佳和白住在这里还有什么区别? 事实确实是这样,对租房子这些事情根本就摸不着头绪的粟琴最初和邵文佳她们签合同时,压根就没要她们负担这些费用,而欧阳东把这房子的一应事情让秦昭来帮他打理后,口齿便给善使意的邵文佳没废吹灰之力便把租房合同给续下来,不但一签就是好几年,还攀着老乡关系,连每月的房租也省下五十块…… 这样的好运气,不能不教陈远哲和王思仪佩服和赞叹,不过他们接着就提出一样想法,希望邵文佳能在房东面前帮他们好话,他们也想在这里租一个单间哩——反正这里地方宽敞,有人来给她做做伴也好呀。 "行,等房东来了我就给她提这事。"邵文佳很爽快地道。她从冰箱里取出一大壶冰过的果汁饮料,给俩人各自倒了一杯,"谢什么呀,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她现在有后悔了,真不该请这两人上来坐坐的。她一个人住这么大一套房子多舒心惬意呀,要是真让他们搬进来,那才真让人硌意哩,这个话做事慢得和个女人差不多的陈远哲她看着都难受,人还长得丑,真不知道模样身材都算不错的王思仪贪图他什么,就那么揪心扯肺地爱着他…… 三人了几句闲话,邵文佳便让他们自己个坐会儿,她要去洗澡换身舒服的衣服。 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的邵文佳抱着两三件换洗衣服,抱歉地对两人笑笑:"你们自己倒水喝。要看电视的话,电视的遥控柄在茶几下。思仪,待会我还有事要和你哩,我那篇稿子你们公司怎么还没通过呀,都改两三遍了……晚上我请你们去后面公园边吃烧烤,那里有一家新疆烧烤店,味道特别正宗……"一头,就掩上了卫生间的门。 "买这样一套房子得多少钱?"王思仪艳羡地把宽敞雅致的客厅看了许多遍,叹了口气,才声地问自己的男友。 陈远哲啪地按下电视机开关,又坐回沙发里,"怎么也得四五十万吧。这还没算装修费,瞧这屋子里的摆设,没个六十多万大概置办不下来……"他在茶几下掏摸着遥控柄,收住了话头。今天是周日,是甲A联赛的比赛日,从下午三半开始,许多地方上的卫星电视台都会陆续转播足球比赛的。 他女朋友咂咂嘴,又叹息一声。 就在王思仪继续好奇地仔细打量着客厅里的布置和摆设、陈远哲挨着频道搜索着省电视台时,屋子的门又被人推开了,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斜挎着一个已经洗得有些泛白的蓝色帆布背包走进来。她显然不知道这房间里还有外人,看见坐在沙发里偏过头来看她的王思仪和陈远哲,愣了一下,这才问道:"……邵姐,她不在?" "她才上街回来,在洗澡哩。" 这大概是邵文佳的亲戚吧。瞧上去这女孩年纪并不大,多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和邵文佳一样,也是高高挑挑的个子,长长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圈扎束成一条蓬松的马尾,随意地甩在背后;只是眉眼间看上去远没有邵文佳那种稳重的成熟味,却又多了几分朝气和活力。 "你们是邵姐的朋友?"得到两人的肯定,秦昭便笑着朝他们头,自顾自地把背包胡乱地放在单人沙发里,又去橱柜里取了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果汁,顺带着也帮两人把面前的杯子倒满。 瞧她那副随意从容的模样,陈远哲和王思仪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看法。不错,这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是邵文佳的亲戚,她多半是在省城里什么学校念书,她的父母便把她托付给邵文佳照顾的。 "能调到重庆电视台么?"握着玻璃杯的秦昭在单人沙发里蜷起腿舒服地坐好,又扯过裙角掩住两条长腿,才对陈远哲道。 "重庆电视台?"陈远哲奇怪望了秦昭一眼,"这个时间没什么好节目的,那边是一场足球比赛,刚才我还看见俩主持人正在着闲话。"他可不想在这个时间调台,这边省城顺烟和上海红太阳的比赛话就要开始了,他可是顺烟的忠实拥趸,要不是今天要陪着女友出来找房子,这会儿他多半坐在他们那间热得就和蒸笼一样的屋里,挥着蒲扇焦急地等待着比赛哩。 秦昭头。是的,她就是来看那场比赛的—— 四天前,欧阳东打电话给她母亲,祝殷老师教师节快乐,顺带着也起他那教人担忧的脚伤,还提到这个周末他多半会上场打比赛。家里的电视好些年没换了,重庆卫视的信号时好时坏,让人根本没法看,她是特意跑到这里来看那场比赛的现场直播的。 陈远哲犹豫了半天才把遥控柄递给秦昭,嘴里还嘟哝着:"等会……顺烟和上海红太阳的比赛,我……"在王思仪目光的逼视下,他到底也没好意思把下半截话出来。 秦昭熟捻地直接把频道调到重庆卫视时,比赛已经开始好几分钟了。 她盯着屏幕,努力地在那些不停地跑来跑去的人影里辨认着欧阳东。电视台的广角镜头拉扯得太开了,她根本就没法看清楚草坪上那些人身后的号码,即便有近距离的特写镜头,也都不是欧阳东,她只能顺着电视台解员的辞去寻找他的模糊背影,可每每她都追逐不了几秒,还没看出来他的脚伤到底有事没事,那飞来飞去的皮球已经牵扯着电视镜头转开了…… 这都好几分钟里,她只在一个画面的一角看见他在球门前朝什么人招手,嘴里还在大声吆喝着什么,瞧他那模样,倒是和以前差不多,一张有棱有角的面庞上倒没因为几十天的住院休养而多长出一肉来,只是脸好象没刮干净,下巴颏上还有不少胡子茬…… "重庆展望的比赛现在真是没什么看头,"陈远哲好没放弃自己的努力,女友不住地朝他使眼色,他也权当没看见。他边看着比赛边和秦昭搭话,"但凡那几个国脚不在,他们就和一群没头苍蝇差不多,你看看他们,这样的球也会让断下?!"展望的一次地面传球让对手轻松地拦截下来,离那个对手不远处的展望队员甚至都没再去反抢的意思……这糟糕的表现让他恨恨地长叹一口气。"你那个二十四号是干什么吃的?!他怎么就不知道反抢哩?……你看看,你看看,这样就让别人发起一次反击。哎……"这声叹息比刚才那声还惋惜,"这比赛有什么看头呀,要不……咱们还是看顺烟吧,今天省城顺烟对上海红太阳,咱们要报上半年客场比赛的仇!" 秦昭眼皮子都没翻一下,根本就没搭理他。 看球心切的陈远哲只能继续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做着服工作。 "……啧啧啧,这样的球都能踢疵了?这黑人外援是吃干饭的吧!这都在禁区了呀,他也能踢飞?"他闭上俩眼痛苦无比,"这样的前锋也叫前锋?他怎么能和咱们顺烟的塞维比呀!……又是这个笨蛋二十四号,就他那水平也敢做这些花哨动作……"画面上的欧阳东连续四次踩球动作一都不连贯利索,两个对手一个包夹,就把他给挤到一边。陈远哲看看手表,心急如焚,"要不,咱们换个台看看?顺烟的比赛已经开始了……" 他的饶舌终于有了回应。 秦昭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昭,你来了,"邵文佳换了一件睡袍一般的碎花长裙,一面梳理着还在滴淌着一颗颗水珠的**的头发,一面和秦昭打招呼,"你来了正好,我还正要打传呼找你哩。晚上我请客,待会儿一块去吃烧烤——我那篇总算被录用了,这一期的杂志都刊登出来了,咱们去庆祝庆祝。" 秦昭朝她头,就又扭脸去看电视。 屏幕方飞出的一行字让陈远哲愈加痛苦,"顺烟对上海红太阳,比分一比零,进球的是……",他悻悻地嘟哝着,"都一比零了,都一比零了……怎么这些重庆展望的队员还把球传给这个二十四号哩,他们就不知道这家伙水平就那么一么?!……咱们能不能换到省台去,看看进球的镜头?"他最后这句话已经带着几分哀求的成分,还用目光示意邵文佳帮他几句好话,她这个妹子怎么就一都不通情理哩?哪里有大姑娘家霸着电视看足球比赛的,而且还看的是十万八千里外两个不相干的球队比赛? 邵文佳却只装作没看见,就坐在秦昭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一边剔着梳子上的碎发,一边故作关心地问道:"他上场了?谁是欧阳东呀,他哪边的,几号呀?" "穿紫白色条纹衣的那边的。他是二十四号。"秦昭边边乜了陈远哲一眼。这家伙要是再在旁边叽里呱啦地嚎,她就准备把他轰出去! 陈远哲张大了嘴,却一句话也不出…… "我瞧着他的脚伤好象没什么事了吧?这不是跑得挺欢畅的嘛。"盯着电视瞧了半天的邵文佳道。 秦昭摇摇头。这事她也不大清楚,大致的情况她还是听她母亲的,似乎他的脚伤还没彻底好,就算是好了,他恢复的时间也不够,可是重庆队最近的境况很艰难,俱乐部头头脑脑们和几个要好的队友轮番劝之下,他再也磨不开那情面……不过好在他只需要踢半场,而且,看他在场上的表现,他自己应该还是很留心的吧? 邵文佳这才对陈远哲和王思仪道:"这是秦昭,她是这里房东的妹妹。房东今年初去重庆上班,这房子的大事情都是她在帮他料理着。"瞧着秦昭和两人打招呼时那副冷淡的模样,邵文佳打心眼里乐:行了,她现在不用再伤脑筋了,他俩想在租房子的事一准泡汤!"昭,我这俩朋友也想在这里租一个单间哩,你就帮帮他们吧。" 秦昭只是不置可否应了一声。她的心思还在电视里,都没把邵文佳的话听清楚。 ……欧阳东在奔跑中用脚背外侧卸下皮球,一面跑一面朝右边递了个眼神,防守他的那个对手立刻就调整了方向,向右侧压了压,可欧阳东的眼睛向右看,却用右脚内侧把球向左边磕,人也在向左移动;那个防守队员只能用恼怒的目光恨恨地盯着他如此轻易地突破自己,——娘的,这家伙没事瞧右边干什么?!——他气急败坏地跟在欧阳东背后追。他的机会来了,刚刚跑了两步的欧阳东突然一个趔趄,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就斜着身体栽倒在草坪里,捂着脚踝蜷缩成一团…… 坐在电视机前的几个人一下就都楞住了。 秦昭的脸蓦然就变得苍白起来。她咬着牙,望着电视屏幕里那些忙碌的人默不作声,修长的脖子硬得就象一块铁。 "这是怎么了?"吃惊但是并不担忧的邵文佳问道。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直到看见那些运动场的工作人员开着电瓶车进入场地,把欧阳东抬上担架,又驾驶着电瓶车直接开向场地边田径赛道上那辆救护车,陈远哲才艰难地下了断言:"他大概是受了重伤,要直接送医院……" 这还要他来?!那辆车身上刷着鲜艳刺眼的红十字标志的救护车不是医院的还是谁的?它叽里哇啦地鸣着警笛,不是去医院,难道是去公安局?! 我就想知道他受的会是什么样的伤! "看那情况,他的脚踝可能骨折了,也可能是……韧带撕裂了。总之,都很麻烦。许多足球运动员都是因为这样的伤,不得不退役了……"陈远哲总算没再卖弄那些对球迷来耳熟能详大名鼎鼎的外国名字。 秦昭咬着嘴唇半晌没话,末了却是一句"你看吧,我走了。" "昭,这都几了,你还不睡?"殷素娥瞧瞧墙上的挂钟,心疼地责怪着女儿。真是奇怪了,这孩子今天傍晚回来就是这样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特意给她做的几样精致凉菜她也只是拨拉了几筷子,话做事好象都有走神似的,还眼巴巴地守着电话打,可每次都是握着话筒半天不吭一声,然后就放下,没隔一会儿,就又去拿起电话……这孩子,该不会是失恋了吧?很有可能,她这年龄,正是对将来充满着憧憬和幻想的时节哩…… "一会就去睡,"秦昭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对母亲道,"没事的,我突然想起事,要和同学一下……"她也知道母亲不会相信她这篇鬼话,可她也不能教她知道这事——要是母亲知晓了,谁知道她会担忧成什么样哩。 "早睡。"殷素娥已经认定这事一定和秦昭的情感寄托有联系,不过这事她这当母亲现在还不想管:孩子总会成为大人的,在他们的成熟过程中,总是要经历这种或者那种风雨的,她只是在需要时帮扶他们一把就行了——再何况,她知道女儿会把握好事情的分寸的,她对秦昭有信心,这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 掩上卧室的门之前,殷素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东子哥今天的比赛你看了么?他身体还好吧?脚上的伤没事了?" "没事了。"秦昭努力地朝母亲笑笑。 "没事就好,"殷素娥头,关上了卧室的门,"你也早睡,明天还要回学校哩。" 要真是没事就好了! 母亲大概真是把欧阳东看作自己的孩子吧……秦昭愣楞地发了半天怔,又拿起电话,按下电话机上的重拨键。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Thenuember……"甜得教人发腻的女音一如既往地响起来…… "没事没事,我的脚真的没什么大事,"欧阳东仰靠在病床上,受伤的脚抬得高高地,伸在一个搪瓷大托盘上,好几个湿漉漉的冰袋横七竖八地搭在他脚踝处,"诊断结果九过就出来了,不算严重,‘外侧韧带损伤‘,得休息二到三周——这可是专家的。"他对着电话嘿嘿地乐起来,"和上次受伤的地方恰恰相反,上次是‘内侧韧带损伤‘,现在好了,总算是对称了……" "就这么轻松?不可能吧,"向冉在电话那头道,"要是这么轻的伤,你当时就能痛苦成那副模样?甄智晃看见你那光景吓得脸都煞白,一个劲地喊完了完了……你有什么事,可千万别瞒着哥几个呀,你没见老甄和曾闯还有袁指导他们担心成什么样……我们几个加一块儿,今天晚上给你打的电话都有四五十个了,你那手机就没人接!老甄一口咬定你一准是直接被推进手术室了……" 欧阳东心底里涌起一股子暖流。是啊,从他又住进这间熟悉的病房起,他的手机就没停过,几乎每一个熟人都给他来过电话,都会问长问短,他在感激之余,也得把那诊断一遍遍地给大家听——他现在已经能把许多诊断书上的原话背诵下来了。 "你是不知道呀,我现在这手机是热线,连董长江董指导都从海南来了电话……" 向冉便在电话里笑起来:"这我相信,估计一时半会我这电话也没人能拨进来,现在排队要和你话的就有……五个,不,六个,连劳舍尔都要和你聊侃几句,就不知道你的德语水平或者他的莆阳话水平够不够水准。"两人一起笑起来。"真的是外侧韧带损伤?"向冉还是不大放心,再次得到欧阳东的肯定后,他又问道,"那你那时一副痛苦到家的模样是在干什么?我他娘的还以为你腿折了哩!" "这个,这个,"欧阳东话突然吞吞吐吐起来,这话可真教他难以启齿呀。"我这几天训练时脚踝就不大舒服,上场比赛就变得格外心了……嗯,这个,那时我那只伤脚在草地里一个坑里杵了一下,当时就痛得象刀子扎似的,我,我……"欧阳东支吾了半天,把心一横道,"我仿佛还听见喀的一声……你知道,那些出事的人都是这么的,我还以为我脚踝骨折了,或者韧带断裂了……" "喀的一声?"向冉先是有疑惑,"不是‘嗑‘的一声?"忽而他就大笑起来,"闹了半天,你那一副悲愤欲绝痛不欲生的模样是自己把自己吓出来的呀?!不会吧,堂堂欧阳东,让自己给吓成那副熊包模样,你怎么没再挤出几滴眼泪来哩,那样才更有看头呀……"他离开话筒大声嚷嚷了几句,欧阳东只模模糊糊地听见"他自己把自己吓得尿裤子了",然后就是一片呵呵哈哈的哄笑声。欧阳东简直无话可了,他就知道,这事要是抖搂出去,他那份还算光辉的形象立刻就会烟消云散。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告诉向冉了。现在可好,后悔也晚了。 "别抢,别抢,那是我新买的手机,摔坏了看我怎么拾掇你们!"向冉大声吵吵着。 "东子,你可真是能干啊,球踢得一流,想不到演戏的水平也这么高!"甄智晃已经笑得连话都不清楚,"有前途,有前途!几时遇见哪里拍戏找演员,我们一定力荐你!哪怕咱们再凑份子哩,也一定圆上你这演员的梦……" 刚刚挂断和向冉甄智晃他们的通话,手机立刻就又响起来。 "喂,谁啊?"欧阳东偏过头瞅瞅床头柜上的闹钟,都快半夜十二了,谁会这么晚打来电话哩? 他立刻听见一声低低的欢呼,"总算打通了,"这可不是对他话哩。电话那头话的人那份发自内心的高兴劲儿让他倍感亲切与感激。 "是昭妹子呀,这么晚还没有睡哩?"欧阳东笑着道,使劲地眨眨已经有些酸涩的眼睛。看来,他又要把很多话重新述一遍了。 "我的伤不严重,真的,就是‘外侧韧带损伤‘,总算和我上次的伤对应了,这次还没上次厉害哩,休息个两三星期就没事了……"一边重复着一晚上已经重复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话,欧阳东一边琢磨着一件事:昭妹子该是有男朋友了吧?一准是这样,多半是和她男朋友一起看电视时知道自己受伤了,要不,她这从来不看足球比赛的人怎么会知晓自己的事哩。 第十章 他乡异客(十九) 晚饭时,俱乐部食堂里那间装饰典雅专为一队服务的饭堂中就没几个人,清净得让人难受,连在隔壁大堂里那群饿汹汹的青年队的子们,现在也难得地安静下来:往日里的这个时间,他们可是会吵吵嚷嚷地闹个不停。 谁还有心思闹腾呢?谁还敢在这个时候闹腾呢? 就在昨天,球队在贵阳输掉了一场最不能输也最不该输的比赛,最后十分钟,对手用一个角球和一个球把他们送上回重庆的飞机,那个该死的球让所有人的心情坏了心情,即便是在新闻发布会上撕下脸皮破口大骂的俱乐部头头们,也放弃了向足协申诉的权利。申诉?申诉有个屁用呀,即便他们让那个裁判禁哨,还能改变比赛的结果?申诉还会凭空得罪多少人呀?还是自己认倒霉吧…… 这场比赛让展望的一只脚踩进了甲B…… "要是俱乐部降级了,谁他娘地都别想走!"在媒体和公众面前总是文质彬彬一派学究气的老总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贵阳的失败教他被集团公司和球会股东们骂得狗血淋头,他把满腔怒火全撒在这帮子不争气的球员身上,"就是死,他们也得给俱乐部垫背!我要是放他们这些王八蛋滚,老子的‘王‘字就倒过来写!" "王"字倒过来写,不还是"王"字吗? 每一个听见这话的展望队员都铁青着脸。这笑话一都不可笑。 报纸上"展望的一只脚已经踩进甲B",那是给俱乐部留面子哩,要是让队员们自己来预测,就该是"展望已经降级了"。联赛最后三轮他们要连着碰山东、北京、上海,这些都是还有夺冠希望的队伍,会放他们一马?已经沦落到这般境地的展望再不敢奢望能从他们身上捞到足够的保级分;裁判也没法指望,俱乐部和足协的裁判委员会关系一向不好,就便是他们愿意花大价钱去做工作,裁判们也不会要——你们不是会申诉吗?不是会向媒体和球迷诉苦吗?好!现在我们就让大家看看,一个堂堂正正执法廉明的裁判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平……还有大把的俱乐部在等着看展望的笑话哩,拥有一堆国脚的展望降级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你不是钱多烧得吗?你不是会挖墙脚吗?你不是会半路*吗?你不是拽得鼻孔都朝天了吗?嘿嘿,展望呀展望,你也有今天呀…… 前天下午比赛的第九十二分钟,当贵阳人那个球踢进之后,队伍的心就散了,今天在俱乐部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老总的那番言语,更是让这托着散沙的木盘直接掉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东子,晚上出去走走么?"丁晓军把还盛着大堆饭菜的不锈钢饭盘推到一边,上一支烟,喷着烟圈慢悠悠地道。偌大的饭堂里稀稀拉拉的几个埋头吃饭的队友都听见这话,却连脑袋都没抬一下。 欧阳东也没望他一眼,只是摇摇头。他不想去,也没心思去。这种荒唐事有什么意思? 丁晓军没趣地闭上嘴,一口烟吞进去半天也没吐出来,便又拉过饭盘低下头刨了口吃食,呆了半天,却把饭盘在桌子上推得哐啷地一声响。 真是憋气呀!他早就和云南天河俱乐部好了,这个赛季一结束他就过去——他们正缺个好门将。上周他还把欧阳东的工作给做通了,让东子和他一起过去。这消息差没把云南天河的老总和主教练给乐晕了,他们没口子地应承丁晓军,只要欧阳东能在转会合同上签字,那他就能额外从天河俱乐部拿到二十万的辛苦费……现在这些都泡汤了,上百万的好处,转眼间就打了水漂,还没听见个水声…… "还是出去走走吧,净闷在俱乐部里也没意思。"他就想找人话,现在俱乐部里的气氛就象潭死水般沉闷,让人憋得喘不过气来。下午李真给他打了个电话约他去打保龄球,他没来由地就是一通邪火,把个姑娘气得哭着挂上电话…… "不去了。"欧阳东把饭盘里的剩饭剩菜细心地用筷子和勺推拢一堆,全都填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含混地道。踢甲B和甲A,对他而言倒不是多么严重的事,他也不是很在乎那相差甚远的收入,他现在挣的钱足够他花了。让他痛苦的是,他还得在重庆呆下去,在差毁了他的展望呆下去……而且,他现在还看不出几时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就让他更加痛苦。 丁晓军张张嘴,最终还是无力地合上,耷拉着眉眼狠狠地吸着烟。 "老任!任伟,你去不去?出去走走,散散心!"既然不能拉上欧阳东,他只能把目标转向别的那些和他一样垂头丧气的队友…… 周末与山东大东海的比赛就是展望最后的稻草,能容纳三万六千人的体育场只进来不到两万人,大片的看台空荡荡的瞧不见几个人影,连那些锣鼓似乎都能感觉到展望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锣响得不成节奏,鼓也敲得有心没肠,三五个铁杆球迷也能鼓噪出几声"加油、雄起"之类的口号,可应和他们的观众并不多,声音也不整齐。这倒不象是加油喝彩,更象是对展望衰败的一种奚落。 "注意截断他们边路传球的路线;尽量别在自己禁区内外犯规;锋线上注意跑位和交叉;要大范围地转移球……"站在甬道边,努力让自己脸色保持平和安静的主教练周成泽在做最后的交代。他的嘴角不时抽动一下,带着和哭差不多的笑容和上场队员挨个击掌。他已经把手里所有能打出的牌全部用上了,六个国脚一个不拉全部登场,前中后三条线配备着他认为最为恰当的人员,连伤愈归队后只在上一场比赛最后时间上场踢了十来分钟的欧阳东,这时也坐在场地边的替补席上…… 他尽力了。现在,展望的命运只能让老天爷来决定了。 那位冥冥中若有若无的神很快就回复了周成泽的祈祷。 第四分钟,山东大东海获得一次前场间接任意球,四五个展望队员排出的人墙用身体把皮球挡出去,外围的山东队员再把球*来,展望中卫卡在对手身前一脚便把那球破坏掉,飞得高却没飞出多远的足球又让对手得到,一次精巧的范围二过一配合、两个前锋交叉跑动扯出一个空档、横拨、射门……斜斜跃起的守门员手指勾到了足球,却再没力气让皮球改变方向…… 零比一。 掐着烟卷的周成泽脸色黯淡,木着脸看着一大溜山东队队员从自己面前欢呼而过,他们的队友们正在不远处的场地边等待着分享这份胜利的喜悦哩,那个进球的家伙兴奋地抱了这个又抱那个,肩膀后背拍得啪啪响…… 失望的球迷们却没有再对他们的球队喝倒彩,谁都看得出,丢掉一个球的展望已经拼了老命:王新栋中路的传球传进禁区、前锋雷尧迎着对方解围的大脚就是一记鱼跃冲,要不是对手收脚快,那布满鞋钉的球鞋能在他头上踢出几个大窟窿;右路的边卫和前卫不惜体力地上下奔跑,凶狠的铲断和破坏让每人都背上一张黄牌;红了眼的王新栋从来没象今天这样卖力过,他简直就是在满场飞奔,禁区内防守有他、中场组织带球传切有他、对手禁区里寻找机会也有他,身高不过一米七三的他居然还和对手人高马大的后卫跳起来争抢头球…… "太乱了……踢得太乱了……"电视台的嘉宾解员一个劲地摇头叹息,"这样踢下去不是个办法,要是被人家抓住机会再来一下子,展望就彻底完了……" 得轻巧,坐在那里翻翻嘴皮子倒是很容易,你去踢着试试?解员肚子里咕哝着,脸上却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接着嘉宾的话题下去:"是啊,展望三条线太松了,很容易让对手反击偷袭。不过,这几位国脚还是展示了他们的实力,尤其是王新栋,他把他在国家队里的状态带回重庆了……"解员这既轻佻又不合实际的言语让不少电视观众产生了揍他一顿的想法:奶奶的,那王新栋和国家队去了趟韩国,又输了个零比二,这还叫有状态?! "是啊,"不识时务的嘉宾又接过话题,"有压力才能有动力,他在这几场比赛都踢得不错,似乎又要爆发了。国家队这次在中前场招进不少新手,王新栋的主力位置也有很大的动摇,象上海红太阳的谭剑、四川天府的杨晋泉,都和他一样,属于能攻能收的中场多面手,他一定有危机感吧……" 两个主持人的胡扯闲篇教观众恨不得砸了电视机!要不是这是决定重庆展望命运的比赛,鬼才去看这劳什子比赛哩!性情耿直的山城人喜欢足球、酷爱足球,盛夏天里都能看见大群大群的半大子光着膀子在铺垫着煤渣的操场上踢球哩,就那鞋踩上去都凸凹不平沙沙作响的糙地皮,他们就楞敢铲断……就在前年,当他们本地那支甲B队升上甲A后,啤酒厂当月的销售额足足涨了一成呀,要不是那家俱乐部把球会转卖给展望……可展望现在给重庆球迷带来的是什么?! 今天的展望为什么会落到这份田地不去它了,可它头上还着"重庆"俩字哩,他们不能不关心呀;即便他们没胆去现场亲眼目睹球队降级的一瞬间,可他们的心里,真真是和这重庆展望连在一起! 重庆,不能没有一支甲A球队呀…… 就在两位主持人海阔天空地从展望聊到国家队,又从国家队的近况聊到世界足球发展趋势的当口,展望却把埋葬自己的那个大坑又向下挖了一丈! 第四十三分钟,山东大东海边路起球、禁区内抢到第一落、第二落再头球摆渡、前锋灵活地转身甩开贴身防守的对手、跟进顺球观察调整摆腿,然后,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 体育场里瞬间便变得死一般沉寂,那皮球不是砸在网窝里,而是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中场休息时,拥挤的更衣室里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没人话。还能什么?零比二了,听天由命吧…… "只要输得不难看,只要输得不难看,"脸色白得象抹了一层石灰的老总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他象是在对队员,又象是在对自己,转着圈地左顾右盼逡巡着什么,又在身上身下摸索着什么,好心的守门员教练递过一支烟,从来没烟瘾的老总对着火,吱地一声就吸下去一大截。 两个助理教练招呼几个替补队员去热热身。往常这些事都是主教练吩咐,可现在不行了,教第二粒进球砸得头晕目眩的周成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摸回更衣室的。这个可怜的老头,现在就坐在更衣室的一角,嘴里喃喃地叨叨着没人能听懂的话,手指哆嗦得连烟都夹不住,眼前模糊得看不清楚人和物,两条腿软得就象泥。看上去,那痛苦的比分已经把他最后的力气都抽掉了。 "周指导,你看,下半场,要不要再布置一下?"一个助理问道。 目光呆滞的周成泽半天都没反应。 "周指导,您看,下半场需要在人员和战术上调整一下么?" 下半场?人员和战术上调整一下?周成泽咧咧嘴。怎么调整,还能调整出什么样?能把零比二的比分也给调整回去么?能让展望保级么?能教他安稳地睡个囫囵觉么?能…… 不!他还要搏一搏!换人,换人!换人—— 蓦然从椅子上蹦起来的周成泽大声嚎叫着,这绝望的凄厉叫声把门外等着听消息的一大群记者唬得心脏一阵哔哔乱跳。 中场休息时展望换了人,被逼到悬崖边的展望队用一个前锋换下一个中场,摆出四三三阵型。反正土已经埋到脖子了,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输十个球和输一个球没有区别! 给我攻上去!周成泽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 怎么攻? 不知道! 连主教练都不知道的事情,队员更不可能知道,再即便他们知道也没有那个心气去踢了。都零比二了,你还能怎么样?降级,……就降级吧…… 除了那几个国脚,场上队员和场边替补席上的队员都是一般想法,老总、领队,还有那几个教练也是这样的想法。不少队员望着几个不惜体力来回奔波的大佬们,忽然就有一种解气的感觉:嘿嘿,你们几个不是挺能的吗?折腾呀,折腾吧,你们折腾了一个赛季,临了把自己也给折腾进甲B了;哈哈,好,好事呀,看你们几个家伙到了甲B,还有没有今天的风光…… 拼了老命的王新栋终于折腾出效果,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球,他和对手纠缠到一起,双双跌倒在草丛里。主裁判的哨音适时地响起来,手坚定地指向展望的一边:急火攻心的王新栋有明显的推人动作,没给他警告已经是便宜他了。那位山东队员马上就爬起来,王新栋却在草丛里佝偻成一团——他腰上的老伤又发作了。 倒霉的王新栋啊,你这么样卖力,就能阻止展望降级吗?早知道会有今天,之前干什么去了? 比他更加倒霉的山东大东海啊,你要是知道王新栋下场之后的后果,你会不会让王新栋断下这个球哩?甚至,干脆让他长驱直入进一个无关大局的球哩? "会!"如果真有这样的问题,山东队的主教练一定会爽快地这样回答你。别让他进一个球,进俩球都行! 替换王新栋的队员是欧阳东。 欧阳东的上场也没能教展望那混乱的场面扭转过来,急红了眼的几个国脚基本上不需要队友的配合——反正也没人和他们配合——拿球、边路突破、或者起高球直飞禁区,寻找雷尧这个高,然后……然后再想办法。而欧阳东对这种长传冲吊的打法根本就没法适应,他还不会防守,他只好充当第四前锋,在禁区内外游弋着等待机会。可守得铁桶一般的山东队哪里会给他机会?要不是顾忌着展望队员狗急跳墙下黑脚,他们还能在重庆人身上捅几个窟窿哩。现在嘛——就算了,二比零的比分足够了。 第六十一分钟,欧阳东期盼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就象一只蚂蚱一样不停蹦达的雷尧总算在对手两位身高体壮得不输他的山东队员夹击下抢下第一落,头球摆渡给另外一位严阵以待的山东队员,那位山东队员却把球踢到欧阳东脚下,在周围没有队友支持、两个对手已经压过来的情况下,欧阳东只好把球向旁边一趟,看看有个角度,立刻就射门……他没时间再调整了。那个传球给欧阳东的山东队员顺势就抬腿一挡,他的队友、山东队那位守门员白白在空中摆出一副好姿势,皮球却在草地上蹦跳了两三下,顺顺溜溜地滚进球门…… 沉寂了许久的锣鼓与口号总算又飘荡在体育场上空了,已经死心的展望人那颗不再跳动的心又有热气,也许,踢平也不是不可能吧? "压上去!压上去!"两腮浮着一团深色红晕的周成泽站在场地边,拼命作着手势叫自己的队员向上压,"要压上去,"除此之外他再也不出什么了。压上去怎么办?当然是把球朝中间踢!朝中间踢了哩?前锋和进攻队员就去抢,就去射门,就去补射…… 只用了三分钟,周成泽这没有办法的办法就取得成效。 第六十五分钟,展望右边前卫沿底线突破对手,抢在对手封掉前撩起一脚半高球,皮球带着强烈的旋转飞快地划过禁区,雷尧和那个黑人外援在对手的干扰下都没能碰到皮球,当足球就要飞出球门的另一端时,一个身穿紫白色运动衫的人影却突然出现在这一端——两个山东队员已经挡在他面前,那家伙却悍不畏死地一个鱼跃…… "咚——"电视机前的观众清楚地看见这一幕,那留着齐崭崭平头的脑袋和钢铁打造的门柱相碰撞时,那仿佛是幻觉的沉闷而清晰的声音就象敲在他们的心尖…… "嗡——"欧阳东脑海里只响了一声,他眼前就是一黑…… "噢——"这一次,体育场里没有锣鼓,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两万人同时发出的一声闷雷般滚过的感叹…… 二比二! 体育场里,所有重庆人都伸长脖子注视那围在球门边草丛里的一圈人,可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大群性急的球迷已经连蹦带跳着绕着好几排看台朝山东队后面的那个看台涌过去,他们只想看看清楚,这个疯狂得敢用血肉头颅去碰钢铁的家伙到底是谁呀? 在确认欧阳东不能及时参加比赛后,主裁判立刻就招呼展望队医把欧阳东抬出场地治疗——这是规则要求的,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耽搁比赛。这马上就招来球迷的哄闹和嘘声,各种谩骂一起指向这不通事理的裁判,看看欧阳东脸上那一道道流淌的鲜红血液,看看他那因为伤口而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的眉头,这裁判就不知道通融一下? 在比赛场上,主裁判就是上帝,他的旨意就是上帝的裁决。山东大东海立刻便利用多出一人的优势取得了局面上的优势,而在展望从踢平的兴奋中回过神来之前,他们就完成了再次领先的进攻:无力追赶上对手的那位中卫大佬不得已,只能用拉扯对手衣襟的法子来试图延缓对手的进攻,那位山东队的前锋拖拽着他挣扎了两步,当他一只脚踩进禁区后,立刻就一头栽下去;主裁判飞快地跑过来,毫不犹豫就把红牌掏出来,然后,坚定地把手指向罚球! 当那位摔倒的山东前锋站在罚球时,一个无法忍受那种让人窒息感觉的球迷从座位上站起来,埋着头顺着通道走出体育场——他不敢抬头,他怕人看见他那泪流满面的脸,怕人看见后笑话他懦弱,怕人知道,他居然还在为这不争气的展望队哭泣……他不知道,看台下的电视台摄影机已经把他那蹒跚沉重的脚步和佝偻的背影记录下来了,他也不知道,当电视机前许多观众看见他辛酸地抹着脸上的泪水时,他们也和他一样,同样在抹着不知不觉中就在脸上流淌的泪水…… 这位痴心球迷的退场就象传染病一样在球场里蔓延,不少球迷都默默地站起来,追随着他的背影,迈着萧瑟的、不甘心的步子,就象喝醉酒原因,相跟着走出体育场; 可更多的人选择了留下。两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看着自己家乡的球队重庆绿缘战胜莆阳陶然,昂然冲进甲A,今天,他们也要看着买下绿缘的重庆展望掉进甲B。这不是愤怒,是一种坚强,是一种对自己家乡球队的热爱——胜,我们爱你;败,我们也爱你,你我的头上,都树立着两个字:重庆! 那粒球彻底摧垮了展望残存的一口气! 酒精的灼烧让欧阳东呲牙咧嘴,丝丝地吸着凉气,这钻心的疼痛教他两脚直抽搐,揪着草皮的双手攥成一团,指头关节咯咯嚓嚓直响,又猛然松开,恨不得放五指大张的手掌撑进地底下…… 他额头上有一道三公分长、半指宽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望外冒! 这伤……只能换人!队医可不敢耽搁这事。因为他,欧阳东已经有一次差毁在赛场上的遭遇了,他对这个青年人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内疚,虽然他也知道,欧阳东的运气对现在的展望来有多么重要,可,可是……他的伤……他那医药箱里的物件可没法处理这么大的伤口啊…… 队医痛苦地朝教练席做出了换人的手势。 "呜……"队医的手势让整个体育场都痛苦地呻吟起来。 足球是需要实力的,可足球也是需要运气的,欧阳东的实力怎么样我们不去评价它,可今天,他确实是展望的福星呀,不定有了他,展望就能迈过这个坎……可队医那两只相互盘旋的手已经悲痛地宣告,欧阳东为展望带来的运气,到此为止了…… 周成泽无奈地遥遥望了坐在草丛里任由队医摆布的欧阳东一眼,真的……就这样了? 可他却蓦然察觉到,欧阳东在那一端用眼神告诉他:别换我,我还能踢! 真的?你还能踢? 是的,我还能踢! 怎么?怎么?怎么会这样,难道展望竟然会让一个脸上血迹都没擦干净、头上裹着一圈白得让人眼晕的队员接着踢下去?难道他们就再派不出一个欢蹦乱跳的队员了?当欧阳东站在场地外举手向主裁判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上场时,一万八千多球迷和无法知道数量的电视观众都在问这个问题。当两分钟后欧阳东在自己的禁区里高高跃起,把对方的角球出禁区时,无数人的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 电视台的摄象机又一次捕捉到一个敏感的画面。 欧阳东就象一头愤怒的狮子从本队的禁区里扑出来,他的对象可不是足球,也不是对手,而是任伟…… "你怎么会教他这么轻松地把球传进来?!"欧阳东俩眼里突突地冒着火,逼视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任伟。 你丫有毛病呀,传进来就传进来,又没进球,你吼个屁呀!任伟白了欧阳东一眼,嘀咕了一句,转身就想走。 "你什么?"欧阳东一把就揪住他的肩头,把毫无防备的任伟扯得一趔趄,"你有胆就再一遍!"附近的几个队友赶紧跑过来,努力把俩人拉扯开,已经跑向中场的主裁判嘴里的哨子吹得嘀嘀响,也掉回头来。他在注视着这两个象炸毛的公鸡一样的展望队员。啧啧,真是有意思,自己人和自己人吵吵起来了。 "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啊?!都他妈降级了,你还在这里嚎个屁!"任伟脸红脖子粗地朝欧阳东吼道,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降级了!你知道吗?展望降级了!老子想怎么踢就怎么踢,反正都降级了,都甲B了!你管老子怎么踢!我想怎么踢,就怎么踢!展望都降级了啊,重庆展望降级了啊!我想怎么踢,就怎么……"在队友按捺下拼命挣扎的任伟嗷嗷嚎着,一口一个降级,两行泪水却再也抑制不住。 那两个搂抱住他的队员慢慢松开了手臂。任伟不是重庆人,可他却是队里不多的几个老绿缘队员之一,五年前他就在绿缘,那时的绿缘,还是一个乙级俱乐部…… "降级是一回事,可怎么踢是另外一回事。"欧阳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球可不单是为展望踢的!这是为他们踢的!"他的手指在四周看台上划拉了一大圈,几乎戳到任伟的鼻子上,"这球是为你自己踢的!" "你想想,你该怎么踢!"欧阳东冲抱着脑袋痛苦地抽搐着任伟吼起来。 一个摄影记者敏锐地抓拍到他吼叫的这一瞬间。第二天的报纸上,有一张令人震撼的照片:脸上血水混着汗水流淌的欧阳东张大着嘴嘶吼着,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爆起、颈项里那被汗水浸润的肌肉一条条鼓起,闪烁着光芒俩眼里盛满了怒火,愤怒让他的整张脸变得狰狞而扭曲…… 这张照片就占了横开报纸中间的半幅版面,它的左边是两个黑黑的两个草书:疯狂!右边是两个红红的楷书:胜利! 几年后,当这座美丽的山城要为城市宣传拍摄制作一个宣传专题片时,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向制作组提出一个建议,希望能把这一段镜头从尘封的电视台录影带里找出来,重新加工制作,要是找不到,哪怕是这张照片也行,它可以作为一段历史的记忆…… 不,是这座城市的象征!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欧阳东就是这座城市那悠久流传的民风的真实写照,他们能够吃苦,能够忍受,能够包容……可他们身上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那就是——剽悍!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 黑衫黑裤的主裁判板着一张脸快步跑过来,他能清楚地看见展望二十四号那根划拉得几乎戳到队友脸上的手指,那张混杂着血迹和汗水的长方脸透着一股恶狠狠的凶蛮气,要不是他的手臂让那个展望中卫抓扯得死死的,这个二十四号不定已经把他那个捂着脸哭得象个孩子一样的队友给锨翻了。 "都降级啦,都降级啦,还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啊……"任伟壮实的身体痛苦地佝偻着,泪水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溢出来,要不是一个队友用肩膀扛着他,他真想趴在草地里好好地哭一场啊。五年了,自己从东北来重庆五年了,从乙级到甲B、到甲B到甲A,他最美好的岁月都洒在这块绿盈盈的草坪上,现在,自己却要眼睁睁地瞧着它降级…… "降级是一回事,怎么踢是另外一回事!"欧阳东冲着任伟咆哮。中卫和守门员一起拉住他,拽着他的胳膊向后扯,"收起你那副熊包模样!你扭头看看四周站着的那些人,看看那些人!咱们是给他们踢的!这也是为我们自己踢的!就算是降级,你也要踢得象个踢球的!" 主裁判跑到他们跟前,毫不犹豫就给他们俩人一人一张黄牌,还把脸色铁青的欧阳东和耷拉着脑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任伟叫到跟前警告了一番。 "放开我!"愤怒得就象头狮子一般的欧阳东在两个队友怀里挣扎着,他那副连血带汗的狰狞面容让两个队员忙不迭地松开手。他木着脸听完主裁判一通教训,罢了立刻就朝任伟掷去一句话:"你自己好好想想!" 一大圈过来劝和的展望队员都在想…… 主裁判手里连续高高擎起的黄牌砸在每一个球迷的心上。这球还能看下去么?展望队员的心都散成这副光景了,当着电视台的摄影机破口对骂,还舞拳踢腿地要厮打,他们还拿什么去和人家山东大东海比?丢脸啊,真是丢脸啊,这些人难道就不知道,他们这样做丢的不仅仅是展望俱乐部的脸,这还是丢的重庆人的脸啊。痴心的山城球迷们现在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这些混蛋都这般模样了,你就算骂他们,他们还能羞愧?还能振作?要是他们哪怕还有那么做人的良心,重庆展望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份地步…… 算了,别看了,该回家的回家,该关电视的关电视,该干嘛,您就干嘛去…… 三三俩俩的球迷默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迈过一个个花花绿绿的塑料座位,跨上大片大片的看台间的通道,踢趿着和刚才离去的那些球迷们差不多的沉重脚步,呆着一张脸走下看台,拐进楼梯。 这一次,退场的人要比刚才多得多,除了那些横下心来要看着展望怎么死的球迷们,就剩下那些还对展望保组还抱有幻想的铁杆球迷了——这些可怜的人也只能用"这场还有三十多分钟,还有机会;即便这一场输了,咱们还有两场比赛可以拼"这样的话来互相宽慰。要是这场输了,下一场就是客场对北京长城,那支"青年近卫军"会给展望翻身的机会吗?最后一场迎来的可是上海红太阳啊,有赢的机会吗?连大连长风这样强横的球队对阵上海人时都不敢打包票呀…… 连球迷都知道这场比赛对展望有多重要,身为主教练的周成泽怎么会不知道哩,可他现在还能拿出什么好主意吗?他塌着肩膀窝在教练席上,紧紧把捏着塑料椅子边的两只手的指甲都*了肉里,两团红晕就象火一样在他脸颊上跳动,深深凹进眼眶的两只眼睛看什么都是浑浊模糊。他对欧阳东和任伟在场地那一头做下的混帐事视若未见。 还有三十四分钟了。真正给展望留下的时间,只有三十四分钟。 死刑,还是死缓,就靠这三十四分钟了! 可他真的是无能为力了,几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那种衰老迟钝的感觉从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躯干和五脏六腑里渐渐地弥漫出来,慢慢地却毫无阻碍地占据了他的全身,把他牢牢地钉在这冰凉的塑料椅上…… 难道自己接下展望这保级的差事,真就应了他老伴的那句话?"老东西,自己的身体自己上心,别把一条老命也搭进去。" 恍恍惚惚中,他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变得遥远起来,却又是令人惊讶的无比清晰:自己身边的人哗地一下就都涌到了场地边,喝醉了酒一般抱着搂着唱着跳着,一个时常霸着俱乐部那间卡拉OK练美声唱法的替补,抡着他那粗嗓门鬼一样嚎叫着;俱乐部王总那张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脸几乎都能杵进他眼睛里了,两排补过的牙看着就教人别扭,他居然象个孩子一样扳着自己的肩膀头哈哈大笑,眼睛里却扑簌簌地一颗接一颗掉泪…… 疯了,都疯了,这个世界全疯了…… 四条断断续续的队伍从运动场的四个出口汇集到体育场的大门。人们相隔得不算远,却谁也不愿意与别人同行,在短暂地形成一条更大的队伍后,出了大门这些球迷们便立刻散开,似乎每个人都惧怕与别人走得太近,每个人都不愿意与别人走得太近——他们心头憋着太多的痛苦和委屈,只要有一颗火星,他们那已经无法负荷的俩眼就会把雨一样多的泪水挥洒出来。这支队伍的头早已经走出体育场、走到大街上了。可即便是在大街上,球场里那轰然响起的响彻云霄的欢呼声还是让所有人惊得心头一炸,走在最后的几个球迷立刻转身跑回去,别的人都怔怔地停下脚步,满心渴望又充满警惕地等待着…… 是惊喜,还是噩耗? 要知道,这种欢呼并不总是送给自己的球队的…… 进去的球迷都没有出来,球场里的那一阵欢呼突然就停止了,就象冥冥中有只看不手挥舞着巨大的剪刀,把那震天撼地的声音给硬生生绞断了…… 恰巧打这里路过的人们都惊讶地看着这几百号傻呆呆站在原地不会动弹的人,这些人在做什么哟,有什么事情能让如此多的人都带着同样一副惊魂未定的面孔,却又都眨着眼似乎在侧耳聆听着什么? 又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球迷钻进那死一般沉寂的体育场,可他们也和刚才那几个家伙一样石沉大海,连个水花也没见浮起来…… 一个嘴唇上还留这毛茸茸的胡子的青年在主通道口探出头,只嚎了一嗓子: "快,"他的脸闪了一下就缩回去,只留下一声话,"咱们要进球了!" 这个消息就象闪电一样一直传到大街上,在许多路人表情各异的注视下,这几百号刚才还一副死气丧丧满脸土灰的家伙就象齐整整地打了一针强心剂,个个都和兔子似的地望体育场里蹿!有些穿着拖鞋来的球迷甚至连那松垮垮的拖鞋都不愿踢趿,就光着一双脚丫赤脚踩在让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蹦达…… "呜嗷——"才对几百只潮水价涌动的兔子惊疑不定的路人立刻又被体育场里传来的这惊天动地的嚎叫吓出一声冷汗。这声音,还是人发出的声吗? 体育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分四十七秒,仅仅两分四十七秒,展望就走过一个轮回! 两分四十七秒里,山东大东海也走过一个轮回。 只有十个人在场上踢球的重庆展望,居然在不到三分钟里就踢进两个球,这还是算上了他们的庆祝——假如踢进第三粒球的雷尧把球帮着山东队抱回中圈开球也算是庆祝的话——现在重庆人倒真是在庆祝了:在离球门三十米开外踢进第四个球的任伟被一大堆人死死地压在草丛里,只露出两只捏成拳头的手在拼命地擂着草地;刚才还只剩下一口气的周成泽,现在就和他们的老总勾肩搭背地站在场地边一起哆嗦;他们那个自运动员时代起就老成持重的守门员教练居然还会跳热舞,干瘪的屁股都要抖成一朵花了;还有那些嘴都咧到后脑勺的替补队员和助理教练们,逮着谁,就搂抱谁,划拉到谁,就掐谁…… 山东队场上场下的队员们个个表情木然,冷漠地面对对手们那肆无忌惮的庆祝…… 刚才还想砸碎什么的球迷们现在才真正是乐晕了,他们连眼角的泪水都没时间抹去,除了撒欢地蹦跳嚎叫,他们简直不知道该干什么。锣鼓?没时间敲!欢呼?老子不正在欢呼吗!还有什么能比这发自肺腑的嚎叫更动听的哩?那,你们是不是该对这些可爱的球员们表示什么? 一声清脆的掌声穿透嗷嗷的嚎叫从一个看台上响起来。最初只是一个人在鼓掌,他周围的人立刻便跟随他的节奏使劲拍着手掌,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最后,全场观众都在用他们整齐划一的掌声向队员们表示感谢和鼓励,感谢他们的努力,感谢他们没有放弃,也感谢他们在最有可能放弃的时候没有自暴自弃……甚至有许多电视机前的观众都合着这掌声的节拍,迷朦着泪眼,一个人在电视机前手舞足蹈,…… 哦——我们可爱又可敬的球迷啊,你们,只有你们,才真正是这块足球热土上最热忱最执着最专一的人…… 主裁判的哨音和招呼把沉浸在欢乐中的球迷和队员们唤醒。这提醒着他们,比赛还没有完哩。 山东队的主教练一口气就换上两名队员。这一场比赛对他们也很重要,要是他们输了,他们就很有可能丢掉夺冠的希望,他们这个赛季就又会变得一事无成。他坐在教练椅里,用沉着的手势和深邃的眼神告诉自己的队员:"别急,别慌,这比赛还有二十多分钟。这比赛还没有完!你们能收拾掉这帮重庆人!" 比赛当然没有完。现在,就算是山东大东海想教比赛就这样结束,那也不可能,取得三分很重要,可与它一样重要的事还有一件:他们要从山东大东海身上捞到更多的净胜球。 这场同时牵扯到夺冠和保级的重要比赛总算结束了,第一时间知晓比赛结果的甲A俱乐部们有的高兴得一蹦老高——好,又少了一个冠军的争夺者;有的却跳起脚来骂娘——足协那群老爷们是干什么吃的,光天白日头,就有人敢做出这不要脸的勾当,他们还管不管?就重庆展望那狗屁窝囊样,居然就能把山东大东海掀翻,就敢踢出一个不要脸的比分六比三?!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 谁都不知道央视五套是从什么地方弄到了录象带,当天晚上六半开始,他们就不停地在屏幕下放飞起一行字,进行节目预告:"今天晚上九三十分,将播放今天下午重庆展望与山东大东海的比赛录象"。堂堂央视五套,居然会为了一场甲A的比赛而停下正常的节目播出,临时插进这场比赛,可见这场比赛的比分牵动了多少人的心。不过央视播出的比赛也不是整场九十分钟,而仅仅是比赛的下半时,甚至也不是整个下半场比赛,而是那七粒教许多人心头疑窦顿生的进球的比赛过程。 好些城市里无数被牵扯进这场比赛的人们都睁大眼睛盯着: 第一粒进球:展望二十四号的射门恰好打在对手的腿上变向,这让已经封住可能角度的守门员措手不及……这球没有问题,只有这个二十四号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展望的运气太好了; 第二粒进球:进球的又是那个展望二十四号,他那不顾脑袋可能会和钢铁门柱碰撞的高危动作教许多不是球员的观众也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直到他脑门上裹着一圈纱布回到场上,观众们才总算放下一颗担忧的心……只有疯子才会认为这个进球有问题! 第三粒进球:山东大东海的球踢进了……这总不会有问题吧? 第四粒进球:展望二十四号一记贴地直塞球,传给国脚雷尧,雷尧射门,守门员甚至没对这次射门做出什么反应……哦?搞错了,这球不算;可为什么这球不算哩?从慢动作来看,进攻队员没越位啊……第四粒进球发生在刚才那颗天知道为什么不算的进球之后的两分钟,又是那个二十四号——现在不少观众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叫欧阳东,他那裹着纱布的脑袋太扎眼——在禁区边一拨一停又一拨再一停,却用脚后跟把皮球传给从背后插上的雷尧,雷尧趟了两步用左脚射的门……这球没有问题; 第五粒进球:展望的边后卫突破后冷射,皮球挂死角……这球也没有问题; 当欧阳东带球突进山东大东海的禁区被人从背后绊倒,他连向裁判表示委屈的动作都没有一个便自己爬了起来,电视台的摄影机清楚地拍摄下他的长袜上那几个长长的破口子,白色的护腿就从那撕破的口子里显露出来;从重放的慢动作看,铲球的队员根本就没碰到他脚下的皮球……这个,好象裁判的判罚有问题吧? 第六粒进球:欧阳东在对手的撕扯和包夹下还是把球传出去了,三个展望队员用一系列教人眼花缭乱的二过一配合扰得山东大东海禁区里人仰马翻,外援射门,被人挡出;另一队员跟进补射,又被守门员挡出;雷尧射门,倒地的守门员用脚把球勾出来;雷尧再补射,球进了……这球也没有问题; 第七粒进球:欧阳东发出的角球,就是刚才那个远射破门的展望后卫用头*的…… 七粒进球都没有问题。山东大东海不可能放水,他们和重庆展望就没那放水的好交情,前年他们还截下原本要去山东的雷尧和王新栋,两队的怨恨深着哩;再两队拼得多狠啊,那个欧阳东的运动衫都快被扯成露胸装了,大腿上还有好大一块乌紫,特写镜头里都能看见乌紫里那一道道血痕;重庆展望也不可能做通了裁判的工作,要真是和裁判关系好,他们也不会被罚下一人,也不会教裁判把进球给吹出来,也不会让裁判对禁区里那记凶狠的铲断视而不见…… "那……那他妈的这个六比三又怎么得通?"年年联赛都被保级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武汉风雅主教练瞪着布满血丝的俩眼,朝总经理嚷嚷着,"一个主场连我们都踢不过的队怎么可能这样干掉山东队?" 严总只能对自己的主教练抱以苦笑。"谁叫咱们当初鬼迷心窍要去转进个躺了一个赛季的周广至哩。当初要是咱们转进欧阳东,要是夏天里不为他那倒霉的脚踝伤犯犹豫,要是董事会同意我们用三百八十万买进一个伤员……"倒霉的脚踝伤?想到这里严总就痛苦地闭上眼,倒霉的不是受伤的欧阳东,而是风雅俱乐部。 主教练张张嘴,又合上,他恼恨地摇摇头。他还想让总经理再想想办法,下赛季把这家伙买回来,他那几脚本事确实够分量——可现在他大概不会再是三百八十万了吧? 当天晚上,重庆当地所有电视台的新闻都播出了这场比赛的剪辑和集锦,他们不约而同地把那一截欧阳东与任伟冲突的镜头当作重头戏。是啊,这个城市里但凡是关心足球的人,还有谁会不知道那个疯狂的比分哩?还有谁会不知道从零比二到二比二、从二比三到六比三这波澜曲折的过程哩?只有这场内容不为人所知的队友间的冲突,或者才能引起观众的遐想,才能吸引到更多的注意…… 疯狂的记者们压根就没找到欧阳东,比赛一结束他就上了救护车,在队医的陪同下去医院处理他头上那个糟糕的伤口。循着救护车这条线索追寻的记者们失望地发现,在帮车上所有人签完名后,欧阳东就和队医换上了一辆出租车,现在,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去了哪一家医院…… 叫记者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任伟只好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他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原委了出来,他和队友们已经把这疯狂的胜利与那场队友间的冲突联系在一起,要不是性情一向随和的欧阳东蓦然间爆发的愤怒,他们中的许多人大概现在还迷糊着哩,是东子的剽悍和血性让他们明白,这场球不仅仅是为俱乐部保级而踢,更是为球迷们踢,也是为他们自己踢——即便他们最后还是掉进了甲B,他们也可以很豪气地,我从来也没有放弃! 比记者更加疯狂的球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大串的爆竹和许多烟花,就在体育场里燃放起来,值勤的警察对这一切视如无睹:这是个高兴的时刻,只要这些激动的人们不要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他们才不会去制止这种活动哩;要不是他们是在执行公务时间,要不是他们穿着制服,他们也要加入这疯狂的庆祝活动中…… 第二天,许多人便从报纸上看见那张多年之后仍然让人难以忘记的照片,欧阳东额头上纱布里浸润出的一大团殷红血迹,因为愤怒,他的面孔变得扭曲而狰狞,喷吐着火焰的双眼似乎想燃烧什么,还有他下巴上那刚刚汇集成的一颗晶莹的略带红色的汗珠……我们不能不佩服这个摄影记者抓住人生精彩一刻的能力,也不能不佩服他对整张照片的处理,这巧妙的构图、模糊的周边处理、看上去人满为患的看台……多年后再看见这张照片,都让人不禁回想起足球在这座城市里的辉煌。 这周末要去挑战北京长城,取胜便是宣布俱乐部已经保级,打平也能保证他们还有机会回到主场作最后一搏——甚至打平也可能保级,他们现在排在倒数第五了,就是绝对不能输! 当周成泽心翼翼地提出把伤势未愈的欧阳东放在替补席上时,让他好好休息一周备战最后一场时,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象看见鬼一样盯着他,总经理的唾沫星子直接就溅到他脸上: "你可以回家去了!" 你还当这是一周前啊?你还想用成功保级来维护你那几个混帐王八蛋弟子在俱乐部的地位和国家队的位置?你还想靠他们来争取你明年的合同吧?总经理剜心剖骨的话丝毫没给那主教练留情面,周成泽还没踏出会议室,总经理就冷冰冰地对着在座的俱乐部官员和助理教练交代了一条纪律: "谁要是再在训练里对欧阳东下黑手使绊子,他这辈子就不要想再踏上比赛场一步!" "谁敢废欧阳东,我先就废了他!"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一) 那场让重庆球迷热血沸腾的甲A比赛,远在省城的秦昭也看了,当头天晚上熬了一个通宵赶文章的邵文佳揉着惺忪的两眼、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袍趿着拖鞋出来时,她居然看见漂亮的姑娘就象个木头人一样,傻呆呆地一个人盘坐在沙发里抹眼泪。 呀!这是什么了?谁欺负她了? "重庆展望赢了……" 邵文佳一连问了好几声,秦昭才哑着嗓子出这句话。 邵文佳立刻便掩着口打了一个哈欠。就这破事呀,一个球队赢了一个球队输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她还以为谁给秦昭委屈受了啦。好啦好啦,这球赛也打完了,天也快黑了,咱们该找个地界吃饭喽。 "晚上我请你去吃烧烤,那家的烤羊肉真香,我想着这焦黄香嫩的肉心里就跟有几只手在挠一样,"靠写作为生的邵文佳话也时不时带上几句细词儿,她把披散的长发拢作一队,右手捋下左手手腕上的黑色发圈,先把头发胡乱地扎束到一块。"再让他们多抹油,多放香料,啧啧,想着我都在流口水哩。"她再没理会秦昭,自己个儿晃进卫生间去洗漱。这秦昭可真是个女孩呀,足球那玩意儿都能教她一个人傻傻地流眼泪?她简直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重庆卫视台一遍遍地重播着比赛的精彩镜头,看着屏幕上不断闪过的画面,秦昭的眼泪又不自禁地流出来。 他又受伤了,他头上裹着的纱布里都浸出血来了,他都这样了,还玩命地去跳起来和人争抢头球干什么呀?他大腿也教人踢了好几脚,她都没看清楚是哪个黑心肠的人踢的……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怎么就那么不要命哩? 电视台的编导们显然清楚什么才是观众最关心的。当梳洗整理停当的邵文佳回到客厅时,电视里两个主持人还在一脸幸福地谈论着这场对展望生死攸关的比赛,配合他们的讨论,屏幕里不时插进比赛的场面:雷尧那粒无比珍贵的扳平比分的进球、任伟那记犹如神来之作的远射、还有欧阳东那次悍无畏惧的头球破门……当然,他们也没放过欧阳东和任伟那场突然爆发的冲突,虽然他们现在还不清楚这次争吵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而且,当主裁判向两人各自掏出一张黄牌警告时,这俩主持人还气哼哼地把两个队员好一通奚落,可他们都隐约觉得,那两个几乎厮打到一堆的家伙却偏偏燃了展望队员们的斗志。谁都可以看出来,当山东队罚进那粒球后,展望队员们几乎都放弃了,可那次争吵后,少一人的展望却居然在场面上压住了对手,要不是那个瞎眼的主裁判忘记带上眼镜,莫名其妙地判给雷尧一个越位,展望当时就能把比分扳平…… 一脸血和汗的欧阳东到底都向自己的队友吼了些什么?哭得就象个孩子般模样的任伟又了些什么?那群垂头丧气的家伙怎么忽然间就爆发出那么大的热情?整整一个赛季里好象都没见他们象今天这样玩命呀…… 本来想对秦昭两句玩笑话的邵文佳也看得楞住了。欧阳东捏着拳头暴怒地呵斥自己队友时,那张扭曲的脸庞和愤怒的眼神一下就摄住邵文佳的心,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就象琴弦被人拨动一般,发出嗡地一声,一股教人晕眩的麻痹感觉,就如同电流一样,从她的头开始流淌,瞬间便占据了她的全身…… 当邵文佳清醒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什么都是雾朦朦的。 一直到电视台的广告都播放了好半天,站在沙发边久久没话的邵文佳才无力地对秦昭道:"去吃饭吧,"她要很努力才能让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他们赢了,咱们俩也应该为他们庆祝呀。要不,你饿瘦了,等房东回来,指不定就会把我这不称职的姐姐给撵出去的。" 在那家新疆风味的烧烤店里,邵文佳来一大堆烤得吱吱冒油的羊肉串,又要了好些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熟食和素菜,还教店里的弟拿来两瓶啤酒——她平时一般不喝酒,可现在她得喝,要不,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脏能不能经受住这样的激荡。她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为一场体育比赛而如此激动啊。 真的是为那比赛而激动吗?善于思考和观察的邵文佳立刻追问自己。 ……不是的。她很不情愿地告诉自己,她确实不是为那个疯狂的比分激动,虽然她从来不看足球,可她也知道,这种比分并不常见;她也不是因为那些球迷的疯狂举动而被感染,虽然那么多男人聚在一起热泪盈眶地高歌嘶吼的情景也很难看见一回。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答案愈加地苍白无力…… 吃饭时邵文佳不停地变换地话题,期望能唤起一直沉默的秦昭的注意力,还不断地望她碗里夹菜,可秦昭吃得很少,话得更少,一直都在呆呆地出神。偶尔地,她也会用微笑来回答邵文佳,可谁都能看出,她这笑容是很牵强的,她人虽然坐在这里,可她的心却早就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 "你该不会喜欢上那个欧阳东了吧?"邵文佳蓦然问道,秀丽的眼睛闪烁着聪慧的光芒,跨过把两人隔开的方桌,定定地瞧着秦昭。她现在很想知道答案。 这个突兀直接的问题立刻便让秦昭陷入惊惶忙乱之中。 喜欢上欧阳东?你在什么呀,我怎么会喜欢那家伙哩?不,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了,真的,他是我最讨厌的一个人。你不知道,这家伙有多招人厌烦哩:就是他,把她撵去和母亲挤在一间的屋子里;就是他,因为纺织厂倒闭欠下她家快半年的房租,害得她那学期的学费都是母亲找熟人借来凑齐的;还有啊,你不知道,这个人最不讲卫生,脏衣服臭袜子到处扔不,还常年累月地穿一双一看就是冒牌货的名牌运动鞋…… 尤其是他那堆烂朽朽的破棉褥和那几件当宝一样的旧衣服!还有他那装出来的可恶的笑容! 邵文佳真没想到,这个问题居然让秦昭杂七夹八地了这么多话。这个欧阳东居然还曾经是她们家的房客?他一个踢球还会落魄到欠人家半年的房租不缴?他还当过工人上过班?什么!还读过大学?! "你真不喜欢他?" 笑话,她怎么会喜欢上欧阳东哩!她刚才之所以抹眼泪,是因为那场面太让人伤感激动了,是因为那些球迷实在太可爱了,是因为…… "那,我可要喜欢他喽?"邵文佳眨着眼睛,若无其事地道,"到时你可别后悔呀。"她嘴里着玩笑话,用筷子把穿在铁签上的羊肉赶进自己碗里,又给秦昭碗里赶了一大堆,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在注意着秦昭的神情。这可不是玩笑话,她需要秦昭自己来确认这事。 "你要喜欢,就送给你吧。"秦昭用筷子夹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学校里追她的男孩子多的是哩,还稀罕他呀…… 邵文佳笑起来。这个问题只是她想知道的事情的一部分。还有一个问题,欧阳东难道就没谈过朋友?那个让她住进来的女孩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和欧阳东是什么关系? 问了两句邵文佳的人的音容笑貌,秦昭头道:"你是粟琴呀?她是在球场上和东子哥认识的,不过东子哥他们不是在谈朋友,只是大家能聊到一块儿,关系就走得比较近。他心里一直有着一个人,"这个人是谁,粟琴倒是给她过两次,可时间过了这么久,她已经不记得那女孩姓什么叫什么了,只是隐约记得,那女孩好象是欧阳东的校友,而且还是老乡…… "那女的好象还是莆阳电视台的记者,"秦昭想了想,才又道。烧烤店里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一档纪实新闻片,把着话筒的刘岚正在采访一群乱嘈嘈的农民——他们那里新修的水电站占下了他们的土地和房子,乡镇上的干部们却怎么也拿不出早该补给他们的补偿款。"不过,粟琴姐还过,他们好象一直也没那层关系,那女的早就抛下他,一个人去上海发展了……" 原来是这样。邵文佳在心里记下这些事。 "老板,再给我们烤二十串羊肉。"她招呼着坐在殷殷火炉边汗流浃背的店老板,又转脸对秦昭笑起来,"怎么样,这味道不错吧?早就让你过来尝尝的,你就是不肯来。下个星期我过生日,到时我再做一大桌好吃食教你尝尝我的手艺。好多菜你都不见得听过哩,我这可是家传的。也代我把你妈妈请来。"她偏着头想了想,很快就改变了主意,还是她自己去请秦昭的母亲吧。 是下周日么?秦昭头,她会来的,那天他要在北京踢客场比赛哩。至于邵文佳的手艺么,她现在还不知道这烤羊肉都是什么味…… 那晚上秦昭没有回家,就住在欧阳东的那间大卧室里。这样的夜晚多么适合早睡呀,温度不高也不低,高高的楼层也不会听到大街上的车声和店铺里客人们的笑闹,不软不硬的大床可以让她随意地把四肢舒展开,床头柜上还有两三本她最喜欢看的书,她可以把两条长腿伸在薄薄的铺盖外,也可以卷到薄薄的铺盖里……这是多好的一个夜晚呀。 可她就是睡不着,这真教人烦死了! 该死的邵姐,都是她那句话把她的心搅乱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远处市中心那些亮煌煌的灯火透过一层薄薄的窗纱照进屋子里,让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是朦朦胧胧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墙上的闹钟滴滴答答不紧不慢地移动着,指针上那荧荧的绿光向她昭示着时间…… 难道自己真的是喜欢上那家伙了?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她讨厌他,她讨厌他!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家伙就是他! 秦昭痛苦地用被子蒙上自己的脸,可马上她就把被子掀开。这东西也是他用过的,那不就是……呀呀,你都在想什么呀,秦昭,你自己难道都不为这些感到脸红么? 她在心里骂着自己,不自觉地用手摸摸脸,她的脸热得滚烫。她知道,要是眼前有面镜子的话,她一定会看见镜子里有一张红得直到耳朵根的脸……她不禁又闭上眼睛,不,她可不想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可闭上的眼睛立刻又睁开,她瞪着一对晶莹的大眼睛,傻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宫灯:天啊,她刚才闭上眼睛,居然就看见了欧阳东,他就穿着他那件薄薄的夹克衫,还冲着她笑眯眯地话哩…… 秦昭无声地却又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怎么会这样啊! 烦死人啦! 教队友们提拎着耳朵灌了十几杯白酒的欧阳东一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基地,他们把他扔在床上,就笑笑地走了。 一阵手机的蜂鸣把欧阳东从浑浑噩噩中吵醒,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就在床头柜上好一阵划拉,柜子上摞起的书、杂志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让他碰掉了一地,好歹他还是摸到了自己的手机包,掏摸老半天,他才总算把手机凑到耳朵边。 那个打电话来的人居然这么有耐心,这么久了还不挂电话。 有人在电话里了一句什么,好象还是个女人的声气,可他现在脑袋就象要炸了一样,既没听出是谁,也没听出她的是什么。他含混地应承上两句,就嘟囔出一句拜拜,顺手就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啊!这下清净了。 今天算是栽在那几个家伙手里了,自己被灌了多少酒啊?十五杯,还是二十杯?他连菜都没顾上夹上两筷子,就灌了一肚子的酒水!改天,他一定要教他们知道他是谁。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二)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欧阳东才从宿醉中清醒过来。他睁着酸涩的俩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块不知道几时因为潮湿而变得暗淡的灰迹,迷瞪了老半天,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事:他在饭店里让队友们给灌醉了…… 不过,他倒没有为这事而在心里责怪那群高兴得忘乎所以的队友。能够赢山东大东海整整三个球,这本身就值得庆祝,这个赛季里山东队还从来没教对手赢过两球哩;况且这还是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取得的,这可不是三比零,而是六比三呀;再,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得多么是时候呀,这让展望在最后两轮生死攸关的保级大战中占据了一个非常有利的位置——假如下一场他们在北京踢平而排在联赛最后三位的队伍全输的话,这就宣告他们明年还能继续留在甲A的赛场上…… 闻着衬衣上那浓浓的酒味,欧阳东痛苦地摇摇头,比这酒味更让他难受的是肚子里那空落落的感觉,他昨天晚上光顾着喝酒了,连菜都能吃上两口,就不知道食堂里今天中午有没有什么好饭食。 欧阳东舒服地泡了一个澡,从头到尾把自己好好拾掇一番,惟独额头上的伤让他不能洗头,这让他无比懊丧。他只好用湿手帕胡乱地在头上抹了抹。从卫生间出来,他就打了个电话,让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来把他床上那些同样散发着扰人酒味的枕头被褥床单都收走,这才半身清爽地坐进沙发里。这才十一,离开饭时间还早着哩,他正好趁这段时间查查自己的手机,看看昨天晚上都有谁来过电话。那段时间他好象接到过两三个电话,可他那时喝得舌头都大了,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再也不记得都是谁打来的电话,自己又是和人家怎么的……他可千万别在迷迷糊糊时了什么教人不待见的话。 第一个电话就很熟悉。这是他在省城那套房子里的电话号码,是半夜十一过打来的。这会是谁哩?他一面挠着头思量,一面继续翻着来电显示,后面紧跟着是刘源叶强和向冉,再下来就是个传呼号码,这是应巧的,他还在医院处理头上那道伤口时,她就焦急地一直拨打他的手机,末了,他还是在俱乐部庆祝宴会上拿到自己的手机才给她回的电话。 叶强他们这些人的电话不忙回,他得先给自己那电话打过去,他害怕是殷家出了什么事,或者秦昭学业生活上又遇到什么麻烦,要真是这种事的话,他昨天喝醉可真是太不应该了。头脑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欧阳东就没想想,要真是殷家有什么事,会用他在省城那房子里电话找他么? 接电话的是那位女作家,她那含混不清的言语立刻便让欧阳东知晓,他这电话不合时宜。是啊,作家们很少遵守有规律的作息时间,他估摸着她多半又是熬了一个通宵,不定还是刚刚才睡下了。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早就搅扰你,"欧阳东抱歉地道。"我只想问问,昨天晚上谁用这个电话给我打过手机。" 邵文佳揉着酸涩的俩眼,偏着头思量了半天才道:"我,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可能是昭吧,她昨天晚上也住这里,也许是她给你打的电话也不一定。"她昨天一夜都没睡好,欧阳东那副对待她的冷漠面容总是不断地在她脑海浮现,再,她还有不少事情要细细地考虑考虑哩。 "哦。"欧阳东登时放下心,那多半就是秦昭了。这女孩一定又在电视里看见自己受伤了,打个电话来问问。他还真没想到秦昭会待自己这样好。"那没什么事了,打搅了你休息了。"他已经想挂上电话,他和这位女作家可没什么好谈的。 "你头上的伤……没什么大事吧?"邵文佳突然在电话那头问道。 这个问题立刻便教欧阳东支吾起来,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再没想到邵文佳会和他提到这事。她也看过昨天的比赛? 连着支吾两三声,欧阳东才算把话抖搂清楚,"也没什么事,就是皮外伤,缝了几针,这没什么,过些时候就好了。" "哦,"她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答应一声,隔了下才又道,"你可真够狠的,就敢拿自己的头去和铁柱子碰,"欧阳东就笑起来,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哩,可他那会子真是把这事给忘了,他当时就看见那俩防守队员之间有一道空隙,皮球又在球门前掠过,他要能抢过去的话,就有机会头球攻门,也许这头球就能扳平比分…… "当时我可真没想那么多,哪里还能记起来门柱比我头硬啊。下次即便是打死我,我也不这样做了——幸好没有脑震荡,万幸万幸。" "下次还有这样的机会的话,你大概还是会用头去撞皮球吧?"邵文佳揶揄了他一句,这教欧阳东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你怎么后来又和别人吵起来了?他是你的队友啊,你怎么就冲他发那么大的火气?"那情景她记得太清楚了,就是欧阳东那瞬间爆发出来的男人气教她着迷。这两三年来,她看过太多在她面前卖弄这样或者炫耀那样的男人,他们连让她在情感上有波动都很难——她太喜欢观察和思考,凭着接触中的那滴滴,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的想法和本质,况且这些人还不见得就比她优秀,她不可能接受一个比自己还差的男人。 "没有什么,就是一时冲动。" 这大概不是一时冲动吧?邵文佳早就从秦昭那里听了欧阳东的许多事情,她知道他今年在重庆的日子并不快乐,甚至还很痛苦,整整一年下来,他连比赛都没能好好踢上几场,每当他的表现有希望时,他又总会遇上一些不顺心的事情,尤其是那个倒霉的脚踝伤,不但让他失去了进入国家队的机会,还差让他离开足球。他被这些场上场上的因素困扰得太久压迫得太狠了。在这场比赛里,比分落后时队友们那破罐子破摔的态度终于教他按捺不住了,而刚刚犯下一个不算致命的错误的任伟,恰恰就成为他那火爆脾气的火索……这大约也是展望忽然间就象换了一个队一般的因由吧。 邵文佳这一番娓娓道来的推理教欧阳东着实吃了一惊。乖乖,这女人好厉害,许多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她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出来?他不禁在心底里叹服,怪不得人家是作家哩,作家对事物的观察和思考就是不一样呀!瞧瞧人家这思维能力! "当时我大概也是头被撞得迷糊了……" 直到丁晓军推开他寝室的门,欧阳东都还在抱着电话和邵文佳聊天,不过,这时的话题已经不再是足球和昨天那场让人激动的比赛,邵文佳正向他讲述着自己新近发表的一个中篇,那是关于一个农村来的打工女的悲惨遭遇…… "你和哪个女的话哩?不会是应巧吧?"下楼时丁晓军问道。从欧阳东打电话时那轻松语气和笑眯眯的神态,他就能猜到对方一定是个女的——要是对方是个大老爷们,他怎么可能轻声细气地出"行,吃过饭我就去邮局里看看,看完了一定给你提提意见,你那时可别不乐意听"这种酸里吧唧的话。 "一个朋友。"欧阳东答道。他挠挠着自己短短的头发,隔了半晌,又问道,"怎么,你觉得我那样不合适?" "倒不是合适不合适的事,"丁晓军摇摇头,"就是太酸了,简直不符合你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你这样做会让许多人伤心的,尤其是会让那些准备把你的形象搬上银幕的别有用心的人悲伤。" 在省城聚美花园七栋170号里,邵文佳捏着电话听筒抿着嘴笑起来。真是想不到,她以为最困难的事情居然这么轻松就解决了,要知道,就在刚才,她都还没想好怎么样和欧阳东熟络起来哩。现在好了,秦昭昨天半夜多半是想打电话问问欧阳东的伤,可没想到却给她搭上这道桥。现在,她要再好好地考虑考虑,怎么样走出下一步——秦昭的母亲那边,应该很容易吧。 俱乐部食堂的外间已经围坐了不少人,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二队的队员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当他们看见丁晓军和欧阳东,还有在他们背后不远却明显缓下步子的雷尧走进饭堂时,这些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年轻立刻便安静了不少。 "我今天才算是体会到什么叫作‘狐假虎威‘。"一边用公用筷望自己的饭盘里夹菜,丁晓军一边低声地赞叹,"往日里我哪里会有这样的风光啊。你以后可要罩着我啊,东子哥。"他那一本正经的腔调让站在一长溜菜台后的两三个食堂工作人员也不禁露出笑容。 "哪里凉快你就去哪里歇着。"欧阳东使劲把一大堆番茄炒鸡蛋从大勺里磕进饭盘中,又撂下勺子用筷子去夹了两根鸡腿。闻着这香喷喷的气味,他愈加感到饥饿难忍。"你也来这里掺合?" "你就饿成那样?"欧阳东那副狠心的模样教丁晓军忍不住要罗嗦两句。 "你昨天晚上看见我吃东西了?我肚子里灌的全是酒。好象最后把我放倒的就是你吧,"欧阳东翻着眼皮瞅他一眼,又瞅了旁边的任伟一眼,"你别笑,我记得也有你。总要教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他恶狠狠的言语教俩人笑得更加厉害。 直到把饭菜刨下去一大半,欧阳东才总算觉得肚子不再象刚才那样烧热得没边没沿,他搁下筷子和汤匙,抬头望望,才道:"怎么今天才就这么人?" 饭堂里冷冷清清的,除了他们三个人,就只有雷尧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对付着面前的东西。他平素也是这样,只要是在基地里的时候,除了伤病,他早操训练什么的都不会缺席,连一天三顿饭都很准时,也从来不会在自己的饭盘里留下什么教人道的残羹剩饭。实际上,在展望俱乐部大多数人的眼里,雷尧其实算是一个很敬业的球员,他既不抽烟也不怎么喝酒,为人处事也能称得上厚道周全。不过,他和坐在这边的丁晓军任伟他们仨人都有着还没揭过的过节,只要不在训练或者比赛里,丁晓军欧阳东他们也再不会和他多什么。 "今天放假,好多人还倒在床上醒酒哩。你以为个个都象你那么能喝?"任伟虽然是大连人,却不善酒,象昨天晚上那种场合,他一般都只是抿两口意思意思,知道他酒量的人通常也不会认真和他过不去。"好家伙,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喝酒,够数啊。老丁,他喝了有多少?" "少也得两瓶吧。"丁晓军嚼着牛筋含糊地应道,"你没见东子翻了那几个酒桶也接着翻了?四个酒桶陪酒,你这份可是展望第一啊,再没人比你昨天晚上风光,"丁晓军啧啧赞叹,任伟和欧阳东便一起盯着他,看他接下来到底要抖个什么样的包袱。"那四个家伙堆一块儿身价快到七百万了,你,哪家的*姐能到这个价的。" 这尖酸话再陪上丁晓军那一脸正经的长脸,教欧阳东和任伟笑得几乎连筷子也把捏不住。 三人吭哧吭哧地笑几声,任伟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告诉你们个事,周指导上午已经下课了,余中敏余指导代理主教练,估计得到赛季结束咱们才会有新的主教练。"他不喝酒,自然比别人清醒得早许多,展望又是在原来重庆绿缘俱乐部的基础上组建的,俱乐部里有不少工作人员就是绿缘的老员工,各种最新消息很快就能传到他耳朵里——他得如此郑重,丁晓军和欧阳东已是信了。 怎么会这样?不是才胜了一场么?这样关键的比赛胜利后突然更换主教练,又是在这么个节骨眼上,难道俱乐部就不怕最后两场比赛有个什么闪失?要是……那才真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听他预备让王新栋在下一场踢首发,把东子留在重庆休息养伤。"任伟耷拉着眉眼,用汤匙把汁水淋漓的番茄鸡蛋捣得如同糨糊一般。"王总当时就掀了桌子,指着鼻子让他滚蛋,叫他滚回老家去。"他着便叹了一口气,半晌才又道,"我看他也是老了,怎么就敢下这馊臭决定?" 丁晓军眨眨眼睛,却没言声,也叹了一口气。欧阳东却和没事人一样,周成泽的这个决定早在他料想之中,惟一没想到的是,一向和几个大佬们站在一处的俱乐部,这一次却坚定地站在他这边。不过,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在真正保级之前,俱乐部怎么可能来得罪他哩? "王总还发了话……" 谁要是再在训练里对欧阳东下黑手使绊子,他这辈子就不要想再踏上比赛场一步! 谁敢废欧阳东,我先就废了他! 这两句话让三人一起沉默下来。 "……反击时要坚决地打中路,打他们的身后,别怕越位,一定要坚决,"余中敏在黑板上不停地画着虚线、实线、箭头和圆圈,向队员讲解着他的战术布置,还不时用左手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来回翻寻着,那厚厚的黑皮本子上横一道竖一道地画满鬼符一般的字和图画,有的地方整整一行字句就只有一条蚯蚓般扭曲爬行的黑线条,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认出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余中敏也不需要队员把这些东西看懂,只要他们能够领会自己的意图就够了。"上一场比赛他们在造越位时,这中卫的动作总是会慢上半拍,哪怕我们能抓住一次机会哩……要是没机会,欧阳东,你就带球尽量向中路挤,那个三号已经有两张黄牌了,现在不敢再有什么大动作,他要是再吃一张牌,下一场他们对大连他就不能上……任伟,你这边一定要扛住……" 有几个记性好的队员已经在撇嘴了。这哪里是余中敏的战术呀,这简直就是联赛上半段主场打北京长城时伊内亚那套方案的翻版,只不过这次在两三个位置上换了人而已。他们已经在暗自冷笑了,就这套战术,主场都教人家北京队给灌进俩,在客场还能讨着好去?要是按他们的意思,还是死守比较稳妥,就别再妄想着什么三分就足够保级的事了。只要能保级,哪怕是个可笑的九零一阵型哩,那也总比一不心大河里翻船好! 只要一分就可能保级的事,需要这么折腾?只要这场比赛倒数第二的广州新宝不能拿到三分,而他们能踢平的话,他们就已经宣告,下个赛季,重庆展望依然是甲A的一员。 可要不心输了哩?余中敏怕的就是这个。要是他们输了,而广州新宝拿下这一轮比赛的话,再回到重庆,谁敢打包票取胜或者踢平上海红太阳?就怕队伍那时刚刚聚起的心气又都得散了。今年联赛里称得上"所向披靡"的上海红太阳那时兴许就夺冠心切,根本就不会给展望留情面!要知道,和上海人交好的球会里,恰恰就有广州新宝…… 稳固的防守和适时犀利的反击,这是这一场的性质!防守比反击更重要,这是大家一定要注意的!北京长城最大的特就是队员年青、进攻快速犀利多,那我们就一定要克制住他们的这个特,进攻和防守时要比他们速度更快更猛,要想尽一切办法掐断他们的进攻线路!尤其是对北京队七号和十六号这两个队员……余中敏又把刚才的那一大段话再重复一次。 余中敏倒是对这场比赛很有信心。 他现在手里有欧阳东这张牌,这让他多了不少底气。欧阳东那近乎传奇的足球故事他听不少人当故事给他摆谈过,这个半路出家的家伙能给所有信任他的人带来不可思议的好运气:他踢上职业足球的第一年就把一个落魄得不成样的乙级队领进甲B,第二年就帮着莆阳陶然顺利保级,还在足协杯上把那年甲A联赛里不可一世的大连长风掀了好大一个跟斗,要不是联赛最后一场为了别人去拼命,指不定还能捞到一座足协杯的奖杯哩;去年陶然的主教练不信任他,结果那主教练一下课,他立马给自己弄了个国家队十日游;今年哩?今年就更不用了,看看前面两个让他歇菜的主教练结果到最后自己都歇了菜,余中敏根本不需要谁来拨。他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只要欧阳东自己不他还能踢不能踢,他就把他搁在场上!哪怕他就在站那里不动哩,那也总比让他坐在板凳上强!不定,自己明年的饭碗就落在这个高高瘦瘦的家伙身上呀!不定,明年自己职务前的"助理"俩字,还有那个听着就寒碜人的"代主教练",就有机会剔除那个"代"字哩! 就这样定了!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三) 联赛第三十三轮,北京长城主场对阵重庆展望。这不过是一场普通又普通的联赛。它只过是每一轮联赛里都会有的九场比赛之一罢了。 不过它又是如此的不普通,仅仅重庆一地,就有七家报纸四家电视台专门为它派出了记者和采访队伍,更别它还聚集了如此众多的重庆球迷。他们中的部分是因为在北京出差、读书或者有商业上的来往而适逢其会,一部分是搭乘球迷包机,更多的人却是在那走走停停的火车上挤了两天三夜——关心展望命运的球迷是如此狂热,他们那用一火星就能燃的热情甚至让政府出面和铁道部门协调,专门为球迷增开了一趟北京至重庆的临时客车——即便是这样,还有许多人不得不自寻门路。没法啊,包机和球迷专列的座位就只有那么多,为了多得到几张飞机票或者火车票,几个球迷协会的头头们在票的分配上吵得不可开交,渝北区和市中区的两大球迷协会还差为这事动起拳脚。 不过只要到了北京,比赛的门票倒是没有问题,能容纳五万八千人的体育场本来就为重庆球迷专门留出了三千个座位,何况他们的球票销售远远不及重庆那么火热,体育场甚至还能为本地球迷和客队球迷间隔出好几扇看台作为缓冲区。这教负责比赛安全保卫工作的人们大大松了一口气:要是一心保级的重庆人输了球,或者终于有机会捧起冠军奖杯的北京队输了球,谁知道那些为了个的皮球急红眼的家伙们能干下什么样的傻事呀…… 可负责球场安保的官员们在比赛开始前就紧张得不得了。 重庆方面不是最多有三千球迷进京吗?这话的人识数吗!你倒是来现场看看呀,南面专为客队准备的看台上,那黑压压连绵一大片攒动的人头,那无休无止的呐喊和喇叭轰鸣,那几十面凌空挥舞得呼呼啦啦猎猎作响的紫色旗帜……谁要那里只有三千人,他把头割下来给他当尿壶!比赛离开始还有半个多时哩,可这些重庆人制造的噪音都快把体育场闹腾得翻了个个儿。 绝对不止三千人。按媒体的保守估计,比赛开始时,至少有超过六千重庆球迷涌进了这座体育场。 天啊,这些疯狂的家伙都是用什么法子来的?! 这是一场牵扯着大江南北数家俱乐部数百名足球从业者数十万球迷的心的重要比赛。这些俱乐部中,既有迄今保留着夺冠希望的,比如大连长风和上海红太阳,也有在降级边缘徘徊的,比如广州新宝和武汉风雅;这场比赛的对抗,将不仅仅是北京长城和重庆展望两支队伍场上实力的比较,也两个俱乐部场下实力的全面较量,它还是两个城市球迷间的较量,有些记者被那火热的气氛感染,甚至不惜把一场联赛的思想高度继续升华:这是两座直辖市之间的较量! 北京长城对重庆展望。 三万首都球迷对七千重庆球迷。 周四那天,展望俱乐部特意寻了个宽敞地方,和进京助威的球迷代表们搞了一次联欢,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的王总经理面对重庆记者们的摄象机和录音机,还有挤满全场的球迷,痛苦且又无奈地出一席耐人寻味的话: "大家要相信我们,只要还有一分机会,我们就一定会尽十分的努力,甚至是万分的努力。"低眉耷眼的王总这话时自己都没几分底气,这如何能让别人放心?可这也是实话,谁会愿意让自己的俱乐部活生生地降级哩?王总那张焦愁得眼屎都糊在眼角的脸让人看着都辛酸,原本就不算高大的身子现在都快塌下来了,连嗓子也是嘶哑的,这让他的言语听上去愈加地深沉遥远。 难道这些都是某种事情的不祥预兆? "难道,你们就不能象他们那样去做做方方面面的工作?"有脑筋不怎么灵光的球迷直捅捅地问道。谢天谢地,这里就只有重庆来的记者,俱乐部搞宣传和外联的副总事先就料这种麻烦事,压根就没通知别的媒体,即便是那些得到消息想来采访的人,也被俱乐部找出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王总经理翻着眼皮盯了那球迷一眼,原本就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知道那球迷嘴里的"他们"指的是谁,也知道所谓的"方方面面的工作"又的是什么。他两只手痛苦地绞合在一起,互相嘶咬的十指就象十头猛兽,它们纠缠着、挤压着、抵抗着…… "难道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也不去做什么?!"没有得到答复的球迷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是不是因为你们展望原本就不是重庆土生土长的,你们不需要对我们这些看球的人负责?要是降级了,你们就干脆把它给盘卖了?" 他的话引起更多人的应和。这几天各种道消息满天飞,传得最厉害的就两条:一是三家可能降级的俱乐部准备联手做掉"不懂足球圈里规矩"的展望,二是展望集团正盘算着俱乐部一降级就立刻把它卖掉——买家不是来自浙江或者福建,就是来自四川,展望集团已经和他们做初步接触了,只是降级后的展望俱乐部到底会是个什么光景现在还看不清爽,那几家抱着钱的企业都没敢贸然出价…… 这两条消息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可王总那吞吞吐吐的犹豫模样教球迷们更相信后者的可信程度!果然是这样啊,这帮没心肝的外来户只想捞什么就走!展望重庆房地产公司在重庆南岸已经圈下了好大一块地皮,这些格老子的混帐们再不会为球迷们着想了!足球只是他们生意上的一块搭桥板! 场面突然间就变得有失控。 会议的招集者急忙用言语和手势安抚群情激昂的球迷。 耷拉着眉眼的王总经理对眼前的一切却似乎视而未见,沉默了老半天,才慢慢地道:"大家要相信我们,相信展望集团,我们是真心想把足球搞好……" 凭什么相信你?! "能想的法子,我们都想过;能做的事情,我们也都做了;"王总的声音痛苦空洞得就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一个抱着相机的记者敏感地捕捉到他绞在一起的手背上突然出现的那两块晶莹透明的水渍。"我可以在这里负责任地对大家:凡是人能做的事、想的法,我们没拉下一样。"他抬起头上,用哭一般的苦笑对着球迷们道,"可没一样能行得通。"他停下话头,舔舔干涩的嘴唇,看着蓦然间安静下来的听众,咬着牙吧咂了好几下嘴,才又缓缓地道,"展望过去得罪了不少人……我们现在就是想烧香,也敲不开庙门。我们要为过去两年的事还债。" "我们现在惟一能依靠的,就是咱们的队员。我们队员能依靠的,就是你们。希望我们大家能团结起来,一同渡过眼前的难关。" 只要能跨过这道坎,哪怕是教我给你们磕头作揖哩! 各种消息依然在满天飞舞,唯一听上去比较可靠又对展望很有利的事,就是足协突然掉换了这场比赛的主裁判——要是这条消息真实的话,那展望算是拣了个大便宜,原定的那个主裁判简直就是展望的克星,两年来展望在他执法的比赛里一场没赢不,光球就被罚了三个!这下好了,足协派上了去年的金哨,他就是再污烂,也不敢当着中央电视台的摄象机,在全国人民面前毁了自己的金字招牌吧? 谁咱们展望在上面没有人的,这工作不是做得挺好吗? 这事却和展望无关,这是大连长风做下的事。托重庆展望的福,和展望八杆子也打不出个亲戚关系的大连长风已经压过山东大东海,排在联赛第三,他们头上还压着上海红太阳和北京长城,他们不能让对手那么好过,要是对手一个个都被逼到悬崖边的展望狠狠地咬上一口的话,嘿嘿,那才真不定会天上会掉馅饼哩! 大连长风用他们的关系教足协掉换了这场比赛的主裁判,理由却简单得不得了:—— 比赛要公平,比赛要公正。 无论展望这一场结果怎么样,他们都会记得自己的情。大连长风的算盘拨得哗啦啦响。 "我们不惧怕任何队,没有谁敢一定能吃下我们,"沉稳的北京队主教练在赛前的新闻发布会上,面对闪烁的照相机和伸到面前的几十支话筒侃侃而谈,他的眼神充满自信,"我们的队伍是甲A最年青的,我们快速多变的进攻能给任何对手制造麻烦,最最重要的,整整一个赛季里我们都没有象今天这样人员齐整过,你觉得我们会输吗?"他冷冷地盯了那不知趣的电视台记者一眼,马上就又谦逊地道,"当然,我们不会因此而轻视重庆展望。他们也是一只强队,队里拥有七名现役国脚,三条线强大的实力不容忽视……" 余中敏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低着头似乎在长条桌上找着什么,手指*着压在桌上的几张纸。北京队主教练的这句恭维话,他怎么就觉得更象是在讥讽他们哩? "不过,我们可不是山东大东海。"那位少壮派主教练不会忘记在对手的伤口上洒一把盐,"我想我已经知道怎么对付展望了。"他眯缝着眼睛神秘地笑起来,摇晃着食指让一个相识的本地记者别发问。"你们看着吧,我会教重庆展望回自己的主场去和上海红太阳为球迷们奉献上一场精彩的比赛地。"展望要想保级,就得和一心夺冠的上海红太阳死磕!就得为北京长城再扫除一块绊脚石! 面对记者,余中敏几乎没出什么有分量的话。蓦然间从幕后走到台前,他还不大适应这种热闹的公众场面。他那几句软塌塌的言辞立刻便教记者们记录下来——等比赛以重庆展望告负收场时,这些话简直就可以一字不差地填进各种新闻稿里,而且还能从中挖掘出不少吸引读者的好创意。 现在,一切都只有靠场上的十一名队员了。 主裁判开场哨音才鸣响四分钟,首都球迷们就欢腾起来。一次快速的突击,一个漂亮的直传,四次精巧的短传渗透,守在球门前的北京队前锋用一记精彩的倒钩把皮球踢进展望队的网窝…… 一比零! 这球太漂亮了,连那位坐在主席台上的国家队主教练都不禁为此鼓掌,还笑着和旁边的人了好几句夸奖赞扬话。他是来考察队员的,十一月下旬国家队将会出征西亚,在那里踢两场预选赛,他希望看看他名单上的队员们是不是都能保持状态,顺便也关注下号称"青年近卫军"的北京长城,这里有好些前程远大的好苗子。 过早的失球立刻便打乱了展望事先的部署,他们不知道,这个时间是该防守还是该进攻。余中敏赛前根本就没提到在这种情况下,球队该怎么去踢…… 第十六分钟和第十九分钟,一直闹腾不休的重庆球迷连续两次让呐喊助威声嘎然而止,消息立刻就从看台上传到场上队员耳朵里:武汉风雅一比零领先,广州新宝一比零领先,贵阳那场两支降级队之间的比赛,也出现了重庆人最不愿意看见的情况——贵阳人领先了,而且是领先两个球…… 展望,咱们拼了!即便要死,也要死得象条汉子! 在七千家乡球迷的助威声中,已经逼上绝路的展望突然间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 上半场的比赛是激烈的,风驰电掣一般的攻防转换让北京球迷们大呼过瘾,时常他们还在为自己的队伍错失一次机会懊恼遗憾时,北京队的队员们已经象潮水一样退回自己的半场防守——单以这场比赛而论,展望并不输他们多少,只是重庆人的运气实在太差,两次极具威胁的射门全都打在门柱上…… "要快,一定要快,咱们要比他们还快!"余中敏手里的图板上画满圆圈和线条,他甚至都没时间去擦去那些已经没用的图标,"看见没有,他们防守时在这个位置上经常会有两名队员位置重叠,这就让他们背后一直到这个拖后中卫前形成一个空档,你,"他指指雷尧,正偏着脸让队医在脸颊伤口上贴创可贴的雷尧使劲地眨眨眼,让眉梢上积聚的那滴汗珠别遮挡住视线。"你和埃森斯要注意这个位置!任伟,你……" 余中敏和他的助手为每个场上队员都作了一番计划和提,惟独漏下了欧阳东。他简直找不出什么话来这个家伙。整个上半场,欧阳东几乎没什么值得道的表现,他倒是有两次赢得满堂喝彩的过人:高速奔跑中,他交替用脚尖脚沿脚底脚根粘着皮球,楞把俩北京队队员耍得连滚带爬,末了的传球却直接塞给一个北京队后卫,那后卫都被他那花哨得犹如魔术一般动作眩得快成木头桩子了……还有,比赛才进行了二十多分钟,他似乎就跑不动了,总是喜欢带着球慢腾腾地磨叽,能过人突破他就试试,要是对手的身材壮实或者人稍微多,他就干脆把球传出去,等对手放过他,他就再找队友要球,然后又是如是这般……整个队伍的进攻速度都被他这个组织者给拖下来了…… "你没什么吧?"余中敏最怕的就是他的脚踝伤,要是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的话,他就只能去撞南墙。唯一能替下欧阳东位置的王新栋就没来北京,"我腰有伤,没法踢比赛。" "没事,"欧阳东脱了运动衣,光着膀子扎煞在椅子里,捏着一瓶水闭着眼歇息,**的脊背胸膛全是汗水,听见主教练问,才睁开眼头道,"我能踢。" 能踢就好。余中敏挨个问着上场队员的情况,一个助手凑过来扯扯他的袖子,声音低得让他都听得不是很真切。"我看得把欧阳东换下来。他今天的状态不行,换下他算了,咱们再上个后卫。让他好好休息下,下周的比赛更重要。"对这位助理来,这场比赛是没指望了。 余中敏着头不置可否。 换下欧阳东?不行,只要他腿没折,就得在场上呆着,他要看看,那些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个欧阳东到底有没有那么神奇! 确实没有那么神奇,下半场比赛,欧阳东甚至连带球过人的兴致都没有了,他就象一个停电宝,皮球只要一到他脚下,展望的进攻就立刻迟缓下来,倒脚、回传、再倒脚,偶尔他也会试着起一两脚长传,可当连续的失败后,他就再没进行这样没意义的尝试,只是慢腾腾把倒脚传球的把戏一再地重复。 焦灼地站在场地边吸烟的余中敏不止一次听到欧阳东隔着老远对队友要求他们压住,呼喝他们把球传给他。那些队员们也总会把皮球塞到他脚下,余中敏简直怀疑,这是不是前几天王总宣布的那两条纪律起到的反效果。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留给展望队的时间越来越少,可展望的进攻依然毫无起色,缺乏欧阳东这个进攻组织者的配合,雷尧和埃森斯只能徒劳地作为第一道骚扰防线,一次又一次试图靠偷袭和夹击老捞什么好处。这样做除了消耗体力,几乎毫无益处。北京长城的队员早就看出重庆人的进攻远不如上半场坚决,这些家伙不住在中场和自己的后场来回倒脚。这纯粹是消磨比赛时间,这是不是暗示,展望已经放弃这场比赛了? 更多的人也在问同样的问题,比赛场上的沉闷气氛把这问题的答案彰显无疑。 当埃森斯被一个后卫替换下场后,重庆球迷再不象上半场那样热情。他们开始期盼着下周的比赛。很明显,他们的球队已经在为下周的比赛做打算了,下周他们在主场迎战上海红太阳,那场比赛的艰苦甚至可能超过这一场比赛,除非那时上海队已经稳拿冠军,不然他们会比北京队更拼命…… 可北京长城却不会放过差不多放弃抵抗的展望。 多一个净胜球,冠军就多一分保障! 在莆阳陶然基地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那位很久都没出现在咱们故事里的方总经理搓着双手感慨:"这场比赛展望是没指望了。这个欧阳东,还是和以前一样啊,爆发一次,就要沉寂一段时间。他这种神经型球员大概会教任何主教练头痛,谁也猜不出他会在哪一场比赛会爆发,可你还不能不用他,因为他万一爆发了哩,那不就省心了?" 两位助理教练立刻便附和方赞昊的这番评价。是啊,欧阳东在陶然时也是这副模样,他那不清道不明的技术和状态一来,立马就能把你送上天,可不定,转过身他就能把你一脚踢进冰窟窿里,让你从手脚一直凉到心窝子。 守门员教练捻着烟看着屏幕里踩着球朝队友吆喝的欧阳东,"余中敏这场比赛还是该带上王新栋的,这种时候王新栋的经验能帮不少忙,他和雷尧的默契兴许就能救展望的命。"他这话立时就引来另外一位助理的反驳。王新栋怎么可能去北京哩,他去了北京,是他上还是欧阳东上?王新栋会心甘情愿地为欧阳东作替补?欧阳东又肯在板凳上安生坐着?在一个位置上同时拥有两个好队员,可不一定就是主教练的福气。"我可是听他们之间有过节,都快到水火不能容的地步了,展望俱乐部已经下令封杀王新栋哩。" 即便展望俱乐部上下对这场内讧守口如瓶,可外人还是能隐约地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在好奇的方赞昊和守门员教练追问下,那位助理了那段他也是才听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欧阳东还差毁在展望手哩?怪不得他这场比赛踢得有气没力的,能理解能理解——他上一场比赛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等今年转会市场开放时,肯定有不少俱乐部会舞着大把的钞票要把他收拢过去,这场比赛他这样踢的话,那一准是想发泄下心头的怨气。 "怪不得,怪不得,"守门员教练抚着额头恍然大悟,一迭声道,"我是欧阳东再差也不可能差到现在这地步吧,他平时跑得就跟只兔子一样,怎么到这下半场却突然没劲了哩……原来这中间还有这段事呀。是啊,换了我,要是受那样的窝囊气,多半也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你王新栋那家伙怎么就敢做出这下作事哩?" 他这番议论的前半段引来袁仲智的一声哂笑。他一直在看电视,几个人的话他都听在耳朵里,守门员教练这几句言语终于让他忍不住了。 "欧阳东就不是这样的人。起码的职业道德他还是有的,他怎么可能拿俱乐部几十号人的命运开这种玩笑?"这已经不是职业道德的范畴了,这牵扯到一个人的品行,袁仲智印象中的欧阳东绝对不可能做下这样的事。 "那他这表现你怎么?"另一位助理言辞咄咄地问道,"要突破没突破,要速度没速度,除开那几脚传球,他这场比赛一无是处!他可是进攻的组织者。"他们已经相处了一年半,虽然袁仲智是主教练,可平日里大家关系好得很,他这略有不礼貌的话,豁达的袁仲智再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不好。"袁仲智半天才道,他自己都没能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能把他的想法端出来让大家一起参考。"我估计这要不是余中敏的安排,那就是欧阳东故意的。"方赞昊他们一起笑起来,都火烧眉毛的余中敏怎么会定下这样的战术哩,这和自掘坟墓有区别吗?要真是欧阳东故意的,那还不是和他们揣测的情景是一码事?看来袁仲智也是让欧阳东那不成器的家伙给急糊涂了。 袁仲智当然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也没理会,自顾自地下去:"估计余中敏刻意这样做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能是欧阳东故意的。"他唆着嘴唇望着天花板,突然问道,"国内球队里,还有谁能比北京队的进攻更快,攻击更多?" 没有。这一毫无疑问,即便是大连长风和上海红太阳也不行,大连胜在中场控制和后防线稳固,上海胜在技术细腻和攻击分散。这些是足球圈里公认的。 "那,欧阳东这样做就是故意的。展望队员的平均年龄比对手大出三四岁,不可能在体力和速度上压过北京队,以快制快的战术最后只能导致自己输得更惨,而北京队那几个后卫这场比赛又把展望的前锋照看得死死的,他们压根就没两次机会——欧阳东一定是看到这一,刻意用缓慢的速度来压制对手的快,再慢慢找机会想办法。反正这还不到真正的背水一战的时候,他们即便输下这一场,他们还有一次机会。" 不可能吧?欧阳东能有这水平? "你们自己看。" 望着屏幕老半天,又是那个守门员教练喟然一声长叹打破了办公室里的沉寂。"袁指导,你的是,这大概真是欧阳东刻意搞出来的," 欧阳东那斯条慢理的带球传球不仅感染了自己的队友,还渐渐让北京队的速度迟缓下来,整个比赛的节奏都缓慢得象蜗牛——相对上半场两队那疯一般的攻防转换,蜗牛大概也比现在快。 还有十八分钟,两只蜗牛在爬…… 还有十一分钟,两只蜗牛还在爬。 重庆球迷中的几个协会头头已经聚在一起,商量下个主场怎么样把气氛烘托起来的事宜,在他们心目中,这就象所有的商业大片那样,最完美最令人激动的场面一定要出现在电影的结尾,在让人疯狂的**中,英雄们完成一样不可完成的壮举…… 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荡气回肠的壮烈景象? 还有七分钟,两只蜗牛似乎连爬的力气都不多了,他们在磨蹭,在等着主裁判鸣哨宣布这场比赛结束。 欧阳东在中场右边线附近拿到球,两个北京队员习惯性地靠过来,他们准备迫使他又一次回传…… 不知道为什么,袁仲智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大概是欧阳东抬头看前方的一刹那间,他觉得欧阳东不是在看那两个对手,而是在观察雷尧的位置,甚至是在和雷尧递眼神。 "完了!"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在方赞昊他们惊诧的注视中颓然仰靠在沙发里。 什么完了? 两个对手都没靠近欧阳东,眼前这家伙已经施展过好些次神出鬼没的脚下活了,要是他们敢贸然地扑上去,多半会让他用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动作给骗过,他们只需要封堵住他的奔跑线路就行,要是可能,向边线压压就能教他自己把球踢出场去。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欧阳东马上就把球传给十几米外的队友,队友再把球传到右边……五次倒脚和传球,这皮球已经到了北京队的禁区外。 就在展望这突然快起来的节奏让不少北京队员还没醒过神来,足球已经塞进禁区,欧阳东就象个鬼魂一样倏然出现在皮球前,他面前就堵着一个高大的后卫,并且已经用壮实的身体紧紧地抵住他:背对球门的欧阳东不可能转身,他甚至连瞧瞧球门在哪个方向的时间都不会有,两个北京队员已经插过来——欧阳东现在的位置太危险了,要是那个后卫一个不慎的话,那家伙未必就不能进一个…… 欧阳东没有转身,也没有试图摆脱对手,他甚至是有故意地拖延了那么一下,然后就用脚尖把皮球斜斜地挑起来、传出去…… 欧阳东那瞬间的停顿吸引了三个防守队员,斜插进禁区的雷尧只需要跳起把自己的头砸向皮球…… 呜哇—— 足足十分钟没什么动静的体育场南看台猛然就炸了锅! 在皮球蹿进网窝的一瞬间,整个山城有无数的地方爆发出震天价的呐喊!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四) 在生活中,时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当你满怀期待地盼望着某种事情向你预想的方向发展时,它却似乎是有知性一般,总是和你作对,无论是为此付出多少努力、付出多少心血,它都会顽强地依照自己的路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你放弃…… 这场比赛的最后十分钟,重庆球迷就已经放弃了,到现场助威的人嗓子都嘶哑了、不停挥舞的手臂也酸胀得不能动弹,他们只能用充满遗憾和惆怅的眼神看着展望队员们象蜗牛一样在运动场上慢悠悠地跑动,许多人在两时前还把欧阳东和他的队友们夸上天,现在却已经在肚子里咒骂这个瘟神。就是他,用他那慢得和散步一样的步子,一次又一次把展望反击扼杀在摇篮里——没有他这个中场调度和支持,前锋线上的雷尧就象只孤独的狼,他怎么可能同两三只老虎搏斗哩? "换人!换人!换欧阳东!"一群球迷有组织地喊着口号,矛头直指欧阳东。球迷的眼睛能分辨出谁在场上努力地搏杀,谁又在场上无所事事地偷奸耍猾。 展望的主教练对球迷的呼声充耳不闻,他这不理不睬的态度更教球迷们愤怒,他们那原本并不算激烈的口号突然就被谩骂怒喝所代替! "欧阳东滚下去!"某个看台上突然迸出这么一句。 对,让他下去。他不要以为上一场为重庆人流了血就有资格霸着主力位置,得让他知道,状态不行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坐板凳!何况这个时候状态不好还上场,那简直就是对重庆足球犯罪! "欧阳东!"几个大嗓门的球迷光着膀子站在人群里齐声喊着,成百上千的球迷就随着他们的话音补上一句,"滚下去!" 站在场地边一支接一支抽闷烟的余中敏甚至都没朝这方看台张望一眼。这才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主教练,欧阳东那缓慢的步调和节奏他似乎就看不见,即便是欧阳东在场上有什么失误,他最多也就皱皱眉头,哼都不哼一声。 任伟从他身边跑过时还朝他喊了一声,"把欧阳东换下去!他在场上净捣蛋!他在拖全队的后腿!" 余中敏只瞟了他一眼,咧咧嘴又微微头,算是表示他听见了。当他转身走向教练席时,两个助理教练和守门员教练都站起来等着他,只要他句话,他们立刻就去找第四裁判准备换人。余中敏唆着嘴唇,瞪着一双没多少光彩的三角眼望着仨人老半天,总算出句话来:"有烟么?给我支。" 仨教练就和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他烟,在团团缭绕的烟雾中,余中敏痛苦地咳嗽着,佝偻着肩膀缩进椅子里,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这一次的咳嗽更加猛烈,他的手指哆嗦得连烟卷都握不稳,才抽过两三口的香烟掉在地上…… 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余中敏惋惜地看着那大半截烟卷,叹息着道:"可惜了这烟,这可是好烟啊。这几天我有感冒,一抽烟就咳得厉害。老封,再给我支。" 重庆球迷已经放弃了。好啦,这场是彻底没戏了,不过,咱们还有一个主场,只要能踢平上海红太阳,咱们就能保级。只要能踢平…… 可这个世界的许多东西,总是在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之后才突然显露它的本来面目。这真实面目恰恰又正如绝大多数人在放弃之前还期盼着的那样…… 悄无声息地,毒蛇露出了它的毒牙…… 还有七分钟比赛就结束,北京队已经接受了一比零的比分,他们还天真地以为重庆展望也会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反正这场输了也不是宣判他们死刑,他们还有在主场捞回来的机会。北京长城队员的逼抢不再那么积极和凶狠,速度也愈加地缓慢迟钝,当欧阳东接到队友的传球时,两个靠近他的北京队员挡着他可能的突破路线压上去,他们认为这一次欧阳东还是会象整场比赛里大多数时间那样,把球踢给队友了事…… 分球、奔跑、当欧阳东冲进禁区时,最后一个接球的雷尧抢在两名对手之前把球贴地传进禁区;依靠着身后的中卫欧阳东用脚尖止住球,他有极短暂的停顿,教他蓦然间的速度和灵巧惊出一身汗的几名后卫都朝他压过来——他们都记起了这个二十四号的猖獗,他们绝对不敢赌这个不定能用脚拉提琴的家伙射术精当还是不精当——不能教他射门,那样实在太危险。当失去重心的欧阳东只能吃力地用脚尖把皮球高高跳起来时,好几个人同时舒了一口气:这下好了,这种球怎么看都不象是射门,警报解除! 传球后摆脱对手纠缠的雷尧恰恰在这个时候赶到,这个区域的后卫几乎都被欧阳东吸引过去,他需要的仅仅是高高地跃起来,狠狠地把头砸在皮球上…… 一比一! 已经安静好半天的南看台陡然就变成欢乐的海洋,球迷们争先恐后地把手里的各种物件抛向天空,同时抛洒的还有他们那再也无法控制的热泪,欢乐的哭声和笑声同时在体育场上回荡,那嗷嗷嚎叫的嗓门汇集成一首粗犷的原始歌声…… 因为进球而兴奋得无以自拔的雷尧冲到角旗边长跪不起,掩着脸呜呜地抽泣起来,许多奔过去和他一起庆祝这个来之不易进球的队友脸上也挂着一串串的泪珠,六七条汉子搂着肩膀,就在那角旗边哭成一团、笑成一堆…… 刚才还恨不得砸了电视机的许多球迷现在更恨不得砸了电视机,天呀,他们中的许多人还以为这场比赛展望输定了啦,哪知道他们才绝望地关了电视或者调换个频道,楼上楼下窗户外就传来那么大的噪音,再度打开电视的他们只能看见重庆卫星电视台播放的那些因为幸福而哭泣的画面,还有屏幕下不停掠过的一排触目惊心的红色字:北京长城1∶1重庆展望,第八十四分十一秒,雷尧踢进一球…… 巨大的幸福立刻就模糊了所有球迷的双眼!他们的心灵也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撼中颤栗!那一刻,许多人甚至怀疑自己那砰砰乱跳的心会不会因为过度兴奋而无法承受。 教练替补席上就剩下余中敏一个人,所有人都拥到场地边去欢呼庆祝,他却孤独地坐在椅子里,依旧是那么一副木然的表情,对眼前的一切似乎还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在身上身下摸索了老半天,才勾下腰去,捡起方才让他咳得掉到地上的大半截香烟,吹吹烟上的灰土,又用手指慢慢地捏巴着已经教他踩得扁扁的烟卷,摸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燃,吱吱地吸了一大口。 "好烟啊,"他巴咂着嘴,垂着眉眼瞧着手里那邋遢得不成模样的烟卷,摇着头自言自语地道,"这是好烟呀。"就又把粘着几块不出来历的脏东西的烟嘴塞进自己嘴里。 北京长城在半分钟的发懵之后,立刻就对着重庆的大门发起一浪又一浪的进攻。丫的!一定要拾掇了这帮重庆人! 可被复仇的怒火冲昏头脑的他们忘记了,毒蛇的牙不可能只有一颗。 这一颗更加致命。 第八十九分钟,任伟边路突破下底,在摆脱对手的拉扯和纠缠后斜向扑进禁区,皮球传给雷尧,雷尧故意一漏,欧阳东正在门前横向包抄,两个防守队员恰恰正在他身旁和身后,当皮球滚到他面前时,他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回去参加防守的北京队员已经要到位了,他转身需要时间,调整需要时间,连摆腿射门都需要时间,可他现在最缺的正是时间…… 他连收下脚步的时间都未必能找出来——他已经越过皮球了,除非他背后还有一名展望队员在包抄…… 他背后没有展望队员。从他开始一直到边线,没有一个展望队员,连北京长城的队员都没有一个。 已经跑过皮球的欧阳东撩起脚,用右脚脚底的鞋钉在足球上碰了一下,那速度飞快的黑白色精灵就此变了运动方向,在草丛里滴溜溜旋转着,斜斜地撞向球门柱;横着身体飞过来扑球的守门员凌空舒展的手臂手指只差那么一,就能够把这恶毒的黑白两色的诅咒捅出去…… 可他还是差了那么一,那圆圆的皮球慢悠悠地在门柱上撞了一下,就以更加缓慢的速度滚进了球门…… 一比二! "哦——"四万名现场观众同时痛苦地呻吟起来,那沉闷的声音就象一个闷雷掠过体育场,连大地都似乎在这痛苦的呻吟中颤抖。 时间都似乎凝滞在这一刻,闷雷席卷过的体育场里蓦然间死寂一片,没有呐喊,没有欢呼,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连电视台那些一贯饶舌的主持人似乎都失去了评论的勇气,和观众们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陡然间就泥塑木雕一般的球员…… "他妈的,怎么了?!" 丁晓军在球门前愤怒地嚷嚷着。他大概是唯一还清醒的人,隔着几十百把米的距离,还隔着三四个队员,他根本就不知道球场那一头发生了什么事,乍然间陷入死一般寂静的体育场教他忍不住胡乱猜测。他大声吆喝着自己的队友,吼叫着,拼命想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要不是他是个守门员,他都想抛下球门跑上前去瞧个究竟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丁晓军的吼叫声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一片死寂中,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清脆、单薄和不可琢磨。 一道连发音都听不出的嚎叫猛然就从体育场的南看台卷过,这是几千人同时发出的,球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嚎些什么,可他们不能不嚎叫,要不喊上几嗓子,那巨大得让人压抑的幸福和快乐指不定就会把他们憋疯的……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还在为他们那不争气的球队垂头丧气伤心落泪,可这才过了几分钟呀,他们就从大悲走到大喜,完成了一个无法述的轮回。 终场哨音刚刚落下,早已聚在场地边的展望俱乐部的队员、教练员和官员们立刻呼号着涌进场去,把雷尧和欧阳东高高举起、抛向半空中…… 余中敏依然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捧着头,把似乎是一夜之间就白了多一半的头深深地埋下去。保级了,总算保级了,过去的七天里他是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啊,他现在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当王总摸索着椅子靠背在他旁边吃力地坐下来时,他甚至都没抬头望他一眼。王总的烟盒里只剩下一支烟,两个被那可能的降级苦难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哆嗦着手指和嘴唇,共同分享了这不出滋味的烟卷。 今年的苦难,总算是煎熬到头了。 "余指导,你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不愿意把明显不在状态的欧阳东换下来呢?为什么你就那么坚定认为,欧阳东会成为这场比赛的决定者呢?"夜晚的庆功宴上,几个重庆记者又找上余中敏,提出同样的问题。这是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余中敏不愿意深谈的话题,可现在酒精在他脑海里灼烧,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维和舌头,他终于出了实话。 "我不知道。"这个答案让所有还能保持清醒的人大吃一惊。 "我就知道一件事,只要他腿没折,他就得给我呆在场上,哪怕他就是站着不动哩;只要他还没死,终场哨音还没响,他就不要想下来!"这就是为什么谁都不认为重庆展望能挺过这一场比赛时,我们可爱的余指导心中的那一私念,他大约是那短短的五六十分钟里最信任欧阳东的人了,也是依靠着他这无法言传的信任,展望终于在最后十分钟里完成了俱乐部历史上最重要的逆转。 倒霉的欧阳东又一次叫那群疯子一样的队友们灌得出溜到桌子底下,人事不醒。 保级成功的展望是无比幸福的,莆阳陶然基地里,袁仲智和他的同事们却很痛苦。 科班出身的袁仲智有位同学恰恰在足协里做官,他能从同学那里得到不少内幕消息,比如现在足协正酝酿着一次试改革,今年的转会将尝试着进行自由转会,这样能够更大限度地把有限的资源应用到更合理的地方,避免再象以往那样再出现盲婚哑嫁的痛苦情景。袁仲智一得到这个消息,就和方赞昊开始着手准备把欧阳东再买回来:他在重庆过得并不如意,要是叶强和向冉他们再在旁边使劲,东子也不是没可能回莆阳…… 按袁仲智的意思,这事早就该告诉欧阳东,他甚至还能为东子出上许多子。可谨慎的方赞昊却一再欧阳东缺席了这么多比赛、又有三个月时间一直被伤病困扰,他能不能继续保持状态还是个大问题。 这两场比赛已经证明欧阳东的状态完全没有问题,可现在要想拉他回莆阳,却大大的有问题。 袁仲智那一声喟然长叹"完了",就是的这事。 "咱们多出钱,怎么样?" "陶然这块池塘,留不下他这样的大鱼的。" 那该怎么办?方赞昊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为什么当初他会让欧阳东转会,凭什么卖掉欧阳东? 方总经理不知道,这个问题正在被很多人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哩,尤其是省城顺烟的老总——当初卖掉欧阳东时,顺烟只收了区区三十万啊,可现在他们要再想买回欧阳东,再添一个零都绝无可能;要知道,当他们冲上甲A后,这两年光买球员就填进去两千万多万啊!比他还痛苦的是武汉风雅的严总,风雅本来是最有可能引进欧阳东的甲A俱乐部,可最终却为了一个全年只踢了三场球的前锋而错过了他,现在哩…… 昆明郊外的一栋楼里,围在一圈沙发里的四五个人焦急地看着他们的总经理,当总经理一边接电话一边兴奋地把桌子使劲拍得啪啪响事,这些人便一同露出兴奋的眼神。展望保级了,丁晓军就能从重庆来云南了。仅仅一个丁晓军倒不值得他们如此高兴,虽然现在他们最缺的就是一个好门将,可丁晓军先前就已经答应过他们,他还会把欧阳东也一并引过来,好门将能提高球队的防守,可一个欧阳东这样的队员,也许就能让球队上一个档次! "怎么样了?"即便总经理那灼灼生光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一切,主教练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事一定得听到话语才能确信。这也是其他人共同关心的问题。 "明天下午,丁晓军就飞过来谈合同,他们有三天假期。"总经理咧着嘴嘿嘿笑着,兴奋得两手都不知道该望哪里搁。"欧阳东也要和他一块儿来看看。他了,他这趟来不谈具体的事情,要是他觉得这里合适而我们觉得他也合适,他会请他的经纪人来昆明和咱们细谈的。" "真要买下他,那价钱会不会太贵?"一个副总迟疑地提出这个问题,这问题换来不少白眼。 再怎么算,买个欧阳东也要比花几百万保级便宜! "价钱咱们不考虑,现在关键的问题是重庆那方面放不放人。我最怕的就是这个。要是展望不放人,再什么也是白搭!" 展望会不会放人哩? 王总把着电话不耐烦地告诉那位熟人:"现在还考虑不到这事,我们还有一场比赛哩,这场比赛踢完后再欧阳东转会的事。我只能告诉你一,价钱肯定不便宜。"他嘟囔着脏话合上手机,见他娘的鬼了,刚刚保级就有好几拨人来打听欧阳东的身价,没见展望的比赛还有一轮吗?最后一轮主场迎战上海红太阳,就会那样轻松? 这是一场不亚于今天和北京长城的硬仗!唯一的好处是,即便输了,展望也不会降级。 可他们得千方百计拿下这场比赛,得还上欠人家大连长风的那份人情。在展望最危难的关头,是人家大连长风调动所有关系帮了自己的忙,要是不能下死力阻击上海红太阳,那以后谁还会帮自己? 欠债就得还,这就是足球圈里的规矩!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五) 重庆展望对上海红太阳的比赛乏善可陈,已经确定保级的展望俱乐部虽然把全部主力一个不拉都派上场,可人心思散的队员们在场上自己就乱成一锅粥,别进攻,几乎连防守都看不出个模样,要不是人家上海人给面子,展望的球门能变成筛子。零比三的比分也让大连长风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他们怎么能期望一支成功保级的队伍还能为别人卖命哩? 满心惭愧的王总立刻就在电话里向大连人一迭声地抱歉。 大连人倒是很豁达。他们就便是不豁达又能怎么样?几分钟前结束的另外一场比赛里,他们也没能在客场拿下武汉风雅,还叫为保级而豁出命去拼的风雅给咬了两口,就算重庆展望赢下上海红太阳,他们也一样得和今年的冠军“拜拜”哩。 两个老总都在电话里着惋惜恭维的客套话,大家心里都清楚,展望欠下的情分,总会机会还的。只要有联赛,只要两家人都还在足球圈里泡,还怕没有机会? 十一月四日,星期三。 上午八不到,阴霾的天空中便开始飘着零星的雨丝,作为绿化隔离带的常绿灌木丛上一片片拇指大的树叶也开始枯黄凋零,道路上有些许的积水,车轮碾压过去,就能听见哗的一声水响;上周还热闹得象个农村集市一般的展望基地里现在就冷清得和个放假的学校差不多,除了远处的草坪还能看见青年队的队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几乎再也难得觅得个人影,连那些往日里来往忙碌的负责基地里卫生的勤杂工,也乐得缩在俱乐部豪华气派的办公大楼里那间偏僻的办公室里。 联赛三天前就结束了,保级的庆功宴也开过了,和各界的联欢也搞过了,队伍已经放假了,一年一度的六周休假开始了,蹦达了一个赛季的球员们散了。 可俱乐部的头头们一个都甭想安生休息,还有一大堆事在等着他们哩。 王兴泰才在高靠背的办公座椅里坐下来,连茶水都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泡一杯,他那位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助理就把着一摞文件走进他的办公室。 “王总,今天下午那位程雪峰就到了,你看晚上你要不要亲自去陪他吃顿饭?”精明干练的总经理助理翻着手里的记事薄,一口地道的重庆腔,“重庆啤酒刚才还来过电话,他们想把胸前广告的合同续上两年,要是您能抽出时间,他们想下午就让他们那儿管宣传的人过来先谈谈,还有……” 王兴泰一边为自己泡茶一边听着助理有条有理的言语,罢了才道:“那个,接待程什么的事我就不去了,你让在家的哪位头头去陪陪就行;啤酒厂那边就让陈总去和他们谈,反正也不是正经谈事,大家就话聊聊天,看看他们明年是个什么样的意思——咱们这边正事还没妥当哩,哪里谈得上明年的广告合同?不过可以放个风给他们,明年胸前广告的价钱不能再按今年的规矩办,肯定要有上浮……”他放下茶杯坐回桌前,胡乱翻看着秘书早已送来一大叠子报纸,又道,“你让余指导他们还有领队十半到我这里来开会,事情还多得很,得赶紧把当下的要紧事整眉目出来。还有,你让财务室赶紧出这个赛季的报表,集团方面急着要。” “晚上有线电视三台有个现场谈话节目,他们想让您去做嘉宾,您看您去不去?” 王兴泰抚着额头痛苦地闭上眼,仰靠在椅子背上沉吟了半晌,才道:“我去。要多长时间?谈话的内容是什么?” 连咱们的王总也没兴致参加这样的公关活动。最后几轮为了保级,他是累得人仰马翻口歪嘴斜,好不容易保住了甲A的席位,可他又能睡上几个安生觉?他还得为下赛季的种种营生操心哩:主教练该找谁?把余中敏扶正,还是另外寻一个?是找国内的,还是找国外的?就算是国外,又该去哪里找?还有这个赛季的总结报告、经营报告、财务报告……一桩事接一桩事,一件事了又生一件事,光想着这些他都头痛。可这还不是最教他头痛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他还得和代主教练余中敏和俱乐部的几个头头们商量出一份转会名单来——从上面来的最新可靠消息,今年的转会市场十一月中旬就开始,而且不是往常那种摘牌制,是自由转会。 谁进谁出谁留下,两周里他们就得把这事给弄出个大致的谱。 星期一,他还很有魄力地对着市上一家报纸的记者了句很豪气的话:“我们马上就会对球队进行一次整顿。展望这个赛季的表现很糟糕,不但辜负了山城球迷的厚爱,也辜负了展望集团对它的期望。我们马上就要开始的整顿,目的就是针对俱乐部里那些不良现象,要让这些现象从俱乐部里永远地消失,让展望重新焕发出应有的光彩。”针对那些在球迷中流传甚广的道消息,王总的话更有魄力,“谁都可以走,展望俱乐部绝对不会强制留下任何人,这些要走的人已经用他们的行动证明,他们对这个俱乐部压根就没有信心!我们怎么还会去热情地挽留他们呢?是的,谁都可以走,有些人即便是不想走,我们也要请他们走。他们已经不再适合展望!” 可现在王总自己就想走。这倒不是他想甩手不干这份差事了,他只是想好好地休息几天。他真是太累了。 好几个队员放假离队前就递交了转会申请。雷尧是第一个,丁晓军是第二个,贾志强、王向东、任伟……王新栋是第七个,和他背后的号码一样。你这任伟没事来瞎凑什么热闹?他也要走?他又能去哪儿?前两天嘴上着硬气话的王总现在又得为这事操劳,这些人要真的都走了,展望的主力阵容就去了一大半,要是在转会市场上抢不到几个能代替下他们的人,下个赛季,重庆展望就得去喝西北风! 娘的,怎么该走的要走,不该走的也要走呢? 脑袋里塞满着这些胡思乱想,王兴泰的眼睛在报纸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大部分版面他只是略略地溜一眼题目就算看过了,他只关心体育版,联赛结束后最热闹的话题就是有关转会的新闻,这恰恰也是他关心的事——仅仅是关心而已,毕竟联赛刚刚结束,大批有头有脸的球员不是在歇假,就是在和俱乐部为下赛季的新合同扯皮,这个时间报纸上捅出来的那些转会消息即便是真的,中间也不可能有几只真正的大虾米。 本地媒体上天天都有好几篇关于展望队员转会的最新消息。 王新栋等人的转会早就在本地媒体的预料之中,连球迷们都知道,两天前王总那段“有人不想走我们也要请他走”的激烈言辞目标到底是针对谁的。他们对此并不在意。看看这些人这个赛季都干了什么哟……要是他们自己还有职业道德和羞耻心,他们早在夏天就该提出来转会了。这种人还是走得越早越好,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谁都能走,任伟不能走! 球迷们的理由简单到质朴:任伟为重庆足球流泪了!他在体育场里当着两万球迷的面,当着电视机前无数观众的面,为又一次陷入深渊的重庆足球流泪了……他鼻涕眼泪在脸上糊作一团的伤心模样感动了多少球迷的心呀,这样的好球员怎么能让他离开重庆哩?不,不能教任伟走! 这段关于任伟转会的文章在最后还提到欧阳东,文章的作者甚至没有表达自己是个什么念想,只是引用了他随便拉到的一个知晓重庆展望俱乐部的路人的原话: “欧阳东转会?他怎么会走哩!他就是个重庆人,这里就是他的家!他还能去哪里,哪里还能有比家还好的地方?” ——看到这句,王兴泰能想象出那人瞪圆两眼的惊诧模样。要是谁告诉他欧阳东要转会,要离开重庆,他估摸着自己就得是这副模样。 好心的作者马上提醒这位连球迷都未必能算上的家伙,欧阳东可不是重庆人。 “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不是重庆人?!他怎么能不是重庆人!” 文章到这里就嘎然而止,捧着报纸出神好半天的王总突然就发现自己的心底里翻腾着一阵阵让人发酸的东西,他把这篇连优美文笔都谈不上的文章看了又看,才慢慢地放下报纸,从兜里掏摸出手帕来擦拭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变得模糊的俩眼。 是啊,球迷们的想法是简单质朴的,可这些可爱的人们对事物看法却是教人感慨的:任伟为重庆足球流泪了,他不能走;欧阳东为重庆足球流血了,他更不能走…… 难以按捺住起伏的心情的王兴泰索性站起身来,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再象现在这样兴奋了,至少最近几年里没有,连两周前和北京长城那场紧张得让人窒息比赛取得胜利,他都没象现在激动,那时他只感觉到疲倦,只感觉到累,周身上下的血液和精力都象被主裁判那声终场哨给带走了。可现在,那个不知名的路人的一句话,却让他时不时地使劲闭上眼,用深呼吸来平复下那激昂跳动的心…… 任伟肯定不能走,他要走了球迷不会答应;欧阳东更不能走,他要走了球迷更不能答应,天知道那些急红眼什么事都能干下的重庆球迷到时会做下什么邪乎事!谢天谢地,直到欧阳东昨天上午离开基地,他也没提出转会的申请,他甚至连“转会”这两个次都没向别人提起过。这让教练组和俱乐部都放下一颗悬了好几天的心。 欧阳东应该成为展望重组的一线队的核心。这是代主教练余中敏为明年联赛作的曲划的核心。 在保级之后、迎战上海红太阳之前,王兴泰和余中敏有过两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让保级给折磨得看上去似乎老了十岁的余中敏婉言谢绝了俱乐部的好意——他就是个副手的命,他没有作主教练的本事,在他手里,展望不可能取得什么骄人的好成绩,这样的位置应该留给更好的教练来担当,要是俱乐部同意,他宁可继续做他的老本行——助理教练。不论这是余中敏的谦虚还是他的韬悔,总之,王兴泰代表俱乐部接受了他的请求。这也恰恰是他找王兴泰的初衷,在展望呆了两年的余中敏从来没显山露水过,即便是率队保级保级成功,那也只能明他这人的运气实在是好,下赛季主教练的人选俱乐部心里有数,绝对不可能是他,只是碍于面子,他们不得不找余中敏谈谈。实际上,王兴泰在心底里还很敬佩这个中年人哩,要知道,主教练的收入和花红可比助理要高出老大的一截啊,即便是因为战绩不佳而被俱乐部中途炒掉,那笔丰厚的补偿金也能教他舒舒服服过完下辈子。 当王总向余中敏征询下赛季的计划和人事安排时,余中敏倒是毫不犹豫地出了他以为可行的方案。高水平的外籍教练,这是必不可少的;国内教练平均水平有目共睹,好的都让那几个豪门瓜分了,展望要想有好成绩,一定得找个高水平的外籍主教练。这是第一条。第二条,必须重组一线队,把那些不安分的家伙清理掉,这些家伙的存在不仅会影响队伍的团结,还会影响俱乐部的形象和成绩——最最重要的一是,一定要想方设法留下欧阳东和另外几个队员,包括那个今年联赛里几乎都躺在病床上的国门。这些人是明年球队的核心,甚至有可能是今后几年里球队的核心……一支稳定团结的队伍是成绩的第一保障。 也算懂球懂经营的王兴泰当时就被余中敏这一番话折服了。他现在更有底气了,虽然找个不知深浅或者不谙国情的外籍主教练会教俱乐部担惊受怕,可现在有余中敏作为后备哩,就凭他的这番话,他的水平就未必会比那些老外差! 核心球员有了,连主教练的后备人选都有了,现在就差再找几个听话的好球员和一个主教练了…… 又抓起报纸的王兴泰,眼珠子却忽然定格在报纸中一段短短的新闻上。 “……昨天中午,记者在昆明机场巧遇重庆展望的二十四号队员欧阳东。在最近三轮联赛中大出风头的欧阳东是今年转会市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据悉他也很有可能会被招入本月中旬新组建的国家集训队。记者遂上前与其短暂攀谈,他只是趁假期来昆明旅游,目前还没有转会其他俱乐部的打算。又据记者从本地同行处获悉,一周前,欧阳东也曾在本地短暂停留,并有云南八星俱乐部的官员陪同……” 欧阳东在昆明?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又牵扯进了云南八星? 稍脚思索,王兴泰便恨不得把这张报纸扯成碎片。该死的王八羔子!他咬着牙关迸出一句他自己都不记得来历的粗话。这一定是丁晓军那混帐东西做下的好事,他自己去云南不,还捎带上与他私交甚密的欧阳东,看模样,打完北京确定保级后他就在忙碌着这事了,怪不得上周三队伍集中时,别人问他三天假期里他都做了什么,他总是支支吾吾的,一会去了北戴河,一会又回了老家,原来他是在忙乎这事呀! 这可怎么办?云南八星可不比展望少吃穿,要是欧阳东愿意去,怕不当场把那些云南人给乐晕了…… “这有什么好办不好办的,”把王总焦灼得一蹿老高的消息却没教余中敏皱下眉头,他笑着递给王兴泰一颗烟,又给办公室里的人都散上一支,这才坐进沙发摁着打火机给自己上,就笑着道,“这是事嘛,值得你在电话里嚷嚷得象要塌了天?”按常理,他本不该如此话,可他现在还着个代主教练的虚衔,何况又凭着那不可置信的运气把俱乐部从降级的泥潭里拖上岸,他话便不由得有几分硬气,别人也不由得认为他本该如此话。 “这还不是大事?”把报纸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的副领队都快急得不出话了。这位不懂球也懒得懂球的副领队就记得余中敏对欧阳东的评价,这也奠定了欧阳东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其余人都着头,一起望着余中敏。他们都懂球,可他们也都记得余中敏那句名言。 这算个屁事呀。 就便欧阳东要转会,他也得先给展望俱乐部打申请,只有展望同意了,他的转会申请才会在足协备案——足协可没谁想转会就转会,那天下还不得乱了套? “他提他的申请,咱们不同意不就完了。”余中敏笑着对焦急的同事们道,“他为什么要转会,不就因为这里有人和他过不去嘛,这好办呀,教那些人走就是了;他不就想进国家队嘛,咱们向国家队教练组推荐他不就是了?要是他还有什么条件,这更好呀,答应他就是了——欧阳东在咱们这里一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还能不知道?咱们对他好,他好意思再出个‘走’字来?” 这席话得办公室里那原本密布的阴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位一年到头也难得在这种场合几句话的副领队还出了一个更妙的主意:“咱们干脆就告诉媒体,欧阳东身上是有‘标签’的,‘非卖品’!多少钱都免谈。还要告诉球迷,谁都能走,欧阳东绝对不能走,他也不会走。” 第二天的重庆各大报纸就都刊登了展望俱乐部关于任伟和欧阳东转会事宜的申明:谁都可能走,任伟和欧阳东肯定不会走,这是展望下赛季征战甲A联赛的基础,他们就是展望重组后的第一队长和第二队长…… 拈着报纸左看右瞧半天,王兴泰最终还是觉得不放心,这短短一篇文章还不能教他心里踏实,他找到两个副手和余中敏,把俱乐部这两天急着办的事都做了交代。“这事还是不能缓,我这就和余指导去找欧阳东和他的经纪人,这合同得赶紧签下来。他一天不签合同,我就一天睡不着觉。我非得把合同捏在手里才能安心!” 这恰恰也是口口声声不想做主教练的余中敏的心思。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六) 就在王总为即将到来的省城之行做着他认为必需的准备工作时,一辆挂着莆阳牌照的蓝鸟车开进省城南门外的龙桥区,直接就停在一个卖书兼租书的书店外。夜啤酒店老板敞着衣襟,手里捏着一支牙签,正站在自家店门口对几个手脚不利索的工骂骂咧咧,忽然就看见从蓝鸟车里钻出来的人,赫然就是瘸了一条腿的叶强。 在啤酒店老板的记忆里,开书店的叶强再没有今天这样光鲜过:往常乱糟糟的头发打理得油光闪亮一丝不乱,微微有外凸的下巴刮得溜青,再看不见那总是刮不干净的胡子茬,目光也不象往常那样总是搭眉耸眼地让人不待见,那套一看就是高档名牌货的西装皮鞋领带装裹在叶强那略略佝偻的瘦身板上,教他看上去还是很象一位成功人士。他脸上还带着一种从容稳重的笑容哩,很有气派地对那位帮他从后座中拎出几个大箱包的司机着头了句什么。 啊啊啊……这就是他那位每天坐在书店里操劳算计的邻居吗?啤酒店老板可笑地张大嘴,傻呆呆地瞧着叶强,直到叶强对他笑笑,他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把东西都盘回楼上去吧。你心,”叶强就站在街边,一面从口袋里掏摸着电话,一面对从书店里出来帮他拿东西的侄女道,“这里面有酒,莫弄洒了。回去告诉你姨,就我回来。”那乖巧伶俐的姑娘把箱包挨个拎起来试试重量,就低着头声道:“姨夫,你回来了,我明天是不是就要回家去哩?”她家是农村的,叶强那个哑巴婆姨游丽红便是她近支的姨。才来城里不几天,这姑娘已经厌烦了老家那没盐没味的生活,她现在正一门心思想着留在城里的事,就是她姨是个哑巴,即便比划什么她也不能知道。她只能把这想法告诉陡然间象换了一个人似的的姨夫,满心巴望着他能为自己寻一个好事情。 “这几天还不行,我明天还得出门,一走就得好几天,这书店没人看顾也不成。你再帮我瞅几天,”叶强着就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去打电话。也不知道刘源为他预订下飞机票没有,一有航班机票的消息,他还得通知在昆明等着他的欧阳东。 机票昨天上午就已经送到了刘源那间茶楼里,一会他就会给自己送过来。刘胖子知道他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一拿到票就通知了欧阳东,欧阳东了,明天中午他会在宾馆里专一等叶强的——在和云南八星俱乐部磋商前,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和叶强细细摆谈。 “你怎么还不上楼去?”叶强揣着电话,不耐烦地问。不过姑娘那委屈和失望的表情让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赶忙解释道,“等忙过这一阵,我能歇下来,你就去一家茶楼里上班。我都和那边好了,包吃包住一个月三百八——你要是不愿意在那里吃住,晚上过家里来住也可以。”他老婆家欠着这姑娘家好些人情,所以当她父母开口教游丽红为他们的宝贝女儿在大城市寻一份事时,叶强两口子都没办法推辞,恰好那时联赛就要结束,叶强正在为接下来的个把月里书店的事操心哩——眼看着欧阳东的转会就是个大麻烦,估计在欧阳东成功签下一份新合同前,他是不会有一天的舒心日子——这下好了,这高中读到二年级的姑娘正好帮他这个忙。至于她父母托付的事情嘛,那就更是好办,他自己就是七色草茶楼和川味轩的三老板,塞个把人进去挣份工钱,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姑娘立刻露出开心的神色,那几个沉甸甸的箱包口袋似乎也变轻了,她简直是一溜跑着蹿过马路,连叶强在背后一连声叫喊着让她当心的话也没听见。 “哟,叶老二,发财了?穿得这么正经?”那啤酒店的老板嘴里含着牙签,站在自家店铺门口叼着支烟,嘴里着酸溜溜的半是揶揄半是嫉妒的闲话。 叶强正要客气两句,手机就又嗡嗡地鸣叫起来,他只好朝他笑笑算是答复。 来电话的是重庆展望的王总,他们这两天就要来省城。王兴泰在电话里得明明白白,他们这次来省城不为别的,就为了欧阳东新赛季的合同。 “可东子他还没在省城啊,”叶强思忖着是不是该把欧阳东在昆明的事告诉王兴泰,这消息能让展望更加着急,也能教叶强在可能会有的谈判中占便宜。可他马上就犹豫了,谁知道东子现在心里是个想法哩?他要是真的铁了心要转会,这消息不定恰恰会起反作用呀。“我也不大清楚他现在在哪里……” “我们知道他在昆明逛悠。这事已经见报了。”心急如焚的王总打断了他的话,开门见山地道,“我也不和你兜圈子。老叶,你也知道,许多事情我们不好和欧阳东直接,本来我们还想趁这三两天就和他下赛季合同的事情的,可联赛刚刚结束,俱乐部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便把这正经事给耽搁了。他这两天又去了云南……我们找不到他,能找上你先谈谈也行吧。你可是他的经纪人……”严格来,没有向足协交纳保证金也没有经纪人执照的叶强,还没有代表欧阳东与任何俱乐部谈判的资格,可哪个足球俱乐部都知道,欧阳东的经纪人就是叶强,在欧阳东转会与新合同这件事上,这个瘸腿的公交公司下岗工人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不单云南八星俱乐部在眼巴巴地盼着他早日去昆明,王总他们要和欧阳东签新合同,也没法绕过他——牵扯到利益的事,欧阳东从来就不和俱乐部直接对话。 “可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也不清楚他对明年的联赛有什么看法。”叶强无奈地道。这鬼扯的话出来,王兴泰爱信不信就随便了,欧阳东和他倒真是有仨月没见了,可上周他和欧阳东光电话就打了六次,东子和云南八星接触的前前后后,他就没漏过一件事。“再我明天就得飞去武汉,然后还要再转去南宁……”这是实话,武汉风雅和广西漓江对欧阳东是垂涎欲滴,假如在昆明没法争取到欧阳东应得的利益,武汉和南宁都是不错的后备选择。 电话那头立刻便没有声息。王兴泰捏着话筒楞了半天,他怎么就忘记了武汉风雅哩?这个保级专业户对欧阳东的追逐在甲A可是没人不知道啊。可漓江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今年才升入甲A的广西漓江也要来横插一杠子? 这事是越来越麻烦了。 脑袋里乱成一团麻的王总胡乱和叶强了几句应景话,就挂上电话。欧阳东的事一天也不能耽搁了,他得马上省城,马上就把这事给敲定——夜长梦多呀。 躺在软绵绵的大床上,听着妻子那安静得就象个孩子般有节奏的呼吸,叶强却是一直到半夜都没睡着,脑袋里不停转悠着欧阳东的转会。 他本当昨天就去昆明和欧阳东汇合的,这是他们预先商量好的事。思贤若渴的八星俱乐部颇有诚意,提出的条件也很教欧阳东满意,尤其是那条对他联赛里上场比赛时间的承诺,更象让他吃了颗定心丸。可叶强却不得不临时为别的事耽搁两天,向冉和甄智晃新赛季的合同也需要他去趟莆阳。本来这是事,其实这两位陶然队长级人物的新合同连商谈的必要都没有,他这个经纪人根本就不需要为它专门跑一趟,可陶然俱乐部专门派车来省城接他,签下合同后,还特意留他在莆阳玩了一晚上,要不是知道他心里牵挂着欧阳东的事,向冉甄智晃和袁仲智他们还未必会让他这么快就回省城哩——虽然省城和莆阳相隔不过百十公里,可一年下来,他们也没多少时间聚在一起。 昨天晚上,是袁仲智亲自开车把叶强送去俱乐部预先为他订下的宾馆里歇息的,单从向冉和甄智晃都没跟来这一条,叶强便猜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 果不出他所料,进房间还没坐下,袁仲智立马就提到欧阳东转会的事情,并且很肯定地告诉他,无论如何,他也得把东子劝住,让欧阳东别那么随意地定这样的主意。 为什么? 袁仲智的理由有两条。 首先,三年中他走了三个俱乐部,如此频繁地更换俱乐部,会让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这就好比找工作一样,你是有本事有能耐,是可以动不动就炒老板的鱿鱼,可在新老板的眼里,他会觉得你不稳定、不踏实、不妥帖,即便在新地方再有上升机会,新老板也会对用不用你思量再三;何况,到了新地界,适应新的环境就需要时间,适应新的人事关系需要时间,足球俱乐部虽然比不得那些动辄千百号人的公司厂矿,可与他打交道的好歹也有几十号人啊,一个人一个脾气性情,谁知道在展望发生过的事情,到了新俱乐部还会不会发生?还有,欧阳东那让所有教练拿着都头痛的训练情景会给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不别的,这糟糕的训练表现就会教人怀疑他在比赛场里的光彩是不是昙花一现。更不要提他那惨不忍睹的防守技术…… “即便不能留在展望,也要去青岛凤凰或者……不,不能去青岛,这几天圈子里在风传,青岛凤凰要卖掉俱乐部,这事要是真的,他们那儿的人事变动一定不,东子初来乍到更会吃亏。”袁仲智马上就否定这一条,立刻改了口,“据我所知,大连长风和上海红太阳他们对欧阳东兴趣也不,只要展望能放人,他们还会眼睁睁地瞅着欧阳东转进对头俱乐部?”叶强不能不佩服袁仲智的猜测,确实已经有人代表这两家和他联系过了,只是欧阳东那头已经应承下云南八星,他就没再和东子提这事。 “云南武汉广西这三家,要能不去,我的意见是最好不去。他们下赛季的目标还是保级,这种事情没人敢下包票的,要真是俱乐部陷进臭水沟里,弄不好连他自己也会给搭进去,那时再想上岸就难啦;就便俱乐部不拖他进甲B准许他转会,他也未必能有今天这般风光。” “你的意思是,还让他继续留在重庆?”叶强琢磨着袁仲智的话,慢慢地道。 袁仲智咬着嘴唇头。“是的,他在重庆展望呆着比去任何地方都强,只要展望真能剔除掉那些不如意的地方。凭展望背后大股东的经济实力,找个好的主教练、签下两三个好外援、买来一帮得心应手的好队员,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们俱乐部上上下下对欧阳东都很重视,队友也很喜欢他,在球迷眼里他也很有些分量,我要是欧阳东,我就一定会选择留在重庆——至少以展望的实力,怎么也不可能年年为保级奔波的……”袁仲智着着就住了话头,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欧阳东那鬼东西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什么“转会去云南”云云,指不定就是嘴上罢了;不定欧阳东这就是将展望俱乐部一军哩,看展望到底会不会真做什么事,要是展望没什么动静,他就来个假戏真做,要是展望真是……那时展望自然要站出来为他解释。 “他把转会申请递出去了么?” “还没有。”叶强摇摇头。这事他和欧阳东合计过,毕竟今年转会是个什么光景还没看见足协的正式文件,所以欧阳东觉得这么早就写转会申请不适合;叶强当下手里还捏着好几个俱乐部好几条线哩,在没确保欧阳东的利益最大化之前,他也不想早早地就把自己给套进去:在足协备档后再来和俱乐部谈,他就被动了。 “没递上去就好。”袁仲智愈发认定了自己的看法。欧阳东啊欧阳东,你这个鬼心眼的东西!不过他却没把这层意思告诉叶强,这到底是他臆测的东西,再不能求证的,要是欧阳东没想得这么深而他却冒冒失失地这样告诉叶强,那他就好象有“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这事也不适合再譬下去,他转开了话题:“东子这三个月养伤没白浪费时间啊,又进步许多,和北京踢的那一场,我看他都能摈弃自己速度上的优势来刻意控制比赛节奏了,这本事也不知道是谁调教出来的,好能耐呀……” 怎么就从欧阳东的转会扯到他的球技了?袁仲智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话教叶强直拿俩眼瞅他,张着嘴支吾好几声,这才附和着他笑起来…… 可叶强现在却在为他前一番关于欧阳东转会的高见而矛盾着哩。 是的,咱们的叶强真的是处在矛盾的旋涡中,他脑海里就象放电影一样,各种画面各种念头不断地闪过,教他时而眉头紧锁焦愁不堪,时而又眼光灼灼,望着黑黝黝的天花板一个人傻乎乎地笑。他还不自觉地在黑暗中摸索着为自己上一支烟,一口口闷闷地抽着,烟丝燃烧时那一团暗红的光影只能教他看清楚眼前这模模糊糊不大的一块…… 妻子翻了个身,又继续打着细微的鼾声。叶强给她掖好被角,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 很难决断啊。他在一张废纸上掐熄烟蒂,又燃一支,朦胧中他能瞧见烟头燎亮处那股近乎笔直升腾的青烟…… 到底要不要把袁仲智的话告诉东子哩? 凭他和东子的关系,他该把这事告诉东子,眼光高明的袁仲智了,去任何地方都不如留在重庆好!可要是东子留在重庆的话,那么他和展望的合同不过是续签而已,自己这个经纪人在其中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那么他的收益也会少得可怜,也许,只能比他今天的莆阳之行多一,即便是展望认为他在中间帮了大忙,可那个数字能达到五万就很不错了——这已经是他为向冉甄智晃他们续下合同的两倍多了。可要是他一力促成欧阳东转会去别家俱乐部哩,比如武汉风雅,他的收益至少是四五十万啊;要是被逼得没法的展望在转会价上来个狮子大开口、而风雅又思才心切,他的收入大概还能高出不少哩…… 五万,五十万,傻子才分不出这中间的区别啊! 可他现在就在为这事煎熬。 这可不是五千呀,也不是五万呀,这是整整五十万啊!五十万块钱,要是把它们一张张地连接到一块,能铺展到多大的一块地?要是把它们一张张叠摞起来哩,会不会比他人还高?这能置办下多少物事买多少东西?他早就寻思着怎么样报答他姐姐一家哩,还有他那好心的岳父岳母——他婆娘坐月子时,他老丈人光活鸡就用背篓给他背进城来十几只,还有几百个生鸡蛋,还天天帮着他洗孩的尿布片子;要不是两位老人家死活不想进城享福,他早就把他们接来了……拿这五十万办下这些事,绰绰有余啊! 可他要真是这样做了,对得起人家东子吗? 他懊恼地掐灭第二个烟头。怎么就偏偏是东子哩?不过他马上就被自己这可笑的想法笑逗乐了,这要不是东子,还能是谁?三五年前,谁还会把他这个瘸着一条腿的人放在眼里?眼下他置办下的这两套房子一个店铺,还有那茶楼饭庄里的两成干股,哪一样不和人家东子有关连…… 可这边堆码着的可是五十万啊…… 叶强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他的叹气立刻便吵醒了他婆娘。她睁着朦胧迷糊的眼睛望着枕边自己的男人,用眼神问道:你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没事,你睡你的,我心里烦,有睡不着。”叶强强打起精神道。他想坐起来,穿上衣服裤子到客厅里坐坐,这些事搅和得他心里烦透了,他只想找个清净地坐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的哑巴妻子翻过身轻轻地按住他,温暖而粗糙的手在他肚皮上慢慢摸索摩挲着,慢慢地移下去……她不会话,再不能象别人家的婆姨一般,在这个时候用言语来缓和男人的压力和忧愁,不过,她也有她的办法,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对自己有多么地喜爱和渴望…… 第二天上午,当叶强又换上他那身出门会客的行头打好行李准备去机场时,展望的王总已经先一步踏进他的家门,与他一起的,还有那位代主教练余中敏和俱乐部的律师。 只用了十分钟,叶强就避开如坐针毡的王兴泰一行人和欧阳东通了一次电话,在电话里,他把袁仲智那席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欧阳东,末了还添上自己的意见:“我以为他得很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只要那几个大佬们离开,留在重庆怎么着也比换俱乐部好。”不过,这事最后该怎么处理,还是要欧阳东自己来拿主意的。 “展望就展望吧。老换地方我也觉得烦。”欧阳东几乎没加思索就同意了叶强的看法,他笑着,“您怎么好就怎么好,能踢上比赛就行。您就和他们谈吧,反正我也没多少要求要提。我这就去订明后天的机票——要能有今天的,我这就转来。” 四个人很快就在叶强家那间装修一般的客厅里敲定了许多新的合同内容。欧阳东希望能踢上比赛的要求,随着前两天王新栋递上的转会申请书而烟消云散,现在这已经连事都算不上啦;作为俱乐部的绝对主力和队伍的核心,欧阳东自然也会有绝对合乎他身份的收入;他将会成为展望的第三队长……当然,俱乐部也不会忘记为这事鞍前马后奔波的叶强,只要等欧阳东在合同上签字,他还会获得俱乐部私下提供的一份额外酬谢——二十万的车马费和辛苦费。 当天晚上十半,刚下飞机的欧阳东便被拉到省城最大也最豪华的饭店里,叶强做东,庆贺欧阳东找到一家合适的有前景的俱乐部,同时也庆贺王兴泰他们为自己签下一个能力有目共睹的队员。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七)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大地上,人来人去的菜市场里喧哗热闹得不堪,道路两旁几乎让那些菜贩们的各种交通工具和物什挤得满满腾腾,许多摊贩边都有人在问价或者买东西,还不时和摊主唠叨几句讨价还价,可你即便是站在他们身后,也未必能听清楚他们在什么,这大街上话的人太多了,嘀铃铃按得一连串响的自行车铃声、轰得大大的摩托车油门、还有鲜活鸡鸭那不甘寂寞的鸣叫,统统搅和在一起……这条街上出售的各样瓜果蔬菜肉食摆放得毫无规律,也没有人来为它们确定下各自的区域,你时常刚刚看见满满两大箩筐水灵灵的时令水果,就能在它旁边看见一大堆用稻草匆匆捆扎起来的还带着几团泥坷拉的白菜,冒着香喷喷气味的卤菜馆旁边,不定不有人支起几张桌椅板凳在卖着豆浆油条这样的早——等到中午,这里还会卖盒饭,几口锅里还会噼里啪啦的翻炒着肉片和绿盈盈的青椒。桌椅边就是街边那不知道经过多少岁月累积起来的稀泥,稀泥里混杂着烂菜帮子和不出来历的各种东西,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股教人难受的气味。菜市场里有不少这样的黑泥荡,它们在一起努力为这个范围日益扩大的市场增添着生活的色彩。 欧阳东抄着两只手,跟在秦昭背后在这条街上转来绕去。他自己都不记得上一次在这样的菜市场里转悠是几时的事了,现在看着秦昭和那些商贩们为了一两毛钱而嘀咕上好半天、最后却只买了人家一把香葱,他就不禁觉得好笑。 在摊主不耐烦的眼神逼视下,秦昭毫不在意的把那把葱拿在手里轻轻抖搂了两下,好几块夹杂在葱根的土坷拉扑簌簌的掉地上,她才把葱放在秤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主摆弄秤杆和秤砣的两只手。然后就又为了这到底是四毛五还是五毛而和人家咕哝了好几句。 关于一把葱的谈判最后以秦昭获胜而告终结。她喜滋滋的把摊主找的零钱捏团在手里,"给我拿个塑料袋子装呀。"这又换来人家的一记白眼,可她却一都不在乎。"要不我怎么拿?没见我手里还拎着这么多东西?她一只手还提拎着好些口袋,里面分别装着白菜、豆腐、五六个粘满泥的土豆……还有一大条五花肉。 "都给我吧。我来拿。"欧阳东道便伸过手去。 秦昭把手里的口袋一个个分给欧阳东,嘴里却还是和人家不依不饶:"给我个塑料袋。"那摊主气哼哼的从三轮车把手下扯下一个袋子递给她。 "现在好了么?回去了?"欧阳东陪着心低声问道。他现在可真是后悔,为什么自己要自告奋勇的陪着这姑娘出来买菜?早知道买几样菜就要在这条街上晃悠一个时,他可真不如坐在屋子里喝水看电视。 秦昭挨个打量了他手里的物事。又瞅瞅自己手里的葱和一袋蒜和姜,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道:"差忘记了,还没买鱼。"也不理会欧阳东,就朝散发着阵阵鱼腥味的街尾走去。 还买鱼?家里不是还炖着鸡吗,还买鱼作什么?他却没敢把这话出口,只能拖着两腿去追秦昭。 现在欧阳东就坐在殷老师家的客厅里,看着电视里没滋没味的泡沫剧。秦昭和她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她们要为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家一年的东子准备一顿好吃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鸡汤香味。 "这么,你这个假期就不回桐县老家了?"殷素娥一边洗着土豆上的泥,一边头也不抬的问欧阳东。他已经关了电视。就站在厨房和客厅间的过道口和她聊着天。 "不回去了,实在抽不出那么多时间,就是回去也只能呆两三天,来回跑着太累——还不如不回去。"刘源马上就要结婚了,日子就定在下个星期六,别的事情他还能寻个理由推脱,可刘源结婚他是非去不可;那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粟琴也突然间浮出水面,两天前还给他来过电话,问他几时回省城哩——刘源的新娘就是粟琴的母亲,自己母亲的终生大事。她怎么可能不回来?还有一条理由欧阳东没有提:十四号足协就会公布新一届国家队的名单,昨天晚上王兴泰和余中敏都告诉他。凭他最近联赛的表现,入选国家队几乎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假如他们的预言能应验的话,那么十五号他就得去国家队报到…… "粟琴?"殷素娥停下手,疑惑的道。她已经不记得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了。正在细心的片着鱼的秦昭在一旁声的提醒她。 "你和她……还有谈朋友?你们还有联系?"殷素娥总算想起了这个衣着打扮都挺时髦的女孩,她对她的印象不是太好。他应该找个能干顾家的对象。象粟琴这样的女孩一都不适合他。 "有一年多没联系了,她是从我莆阳那里一个朋友处知晓我电话的。"其实是卢月雯告诉粟琴的,向冉自己就挺不赞成欧阳东和粟琴相好,可架不住老婆在耳朵边唠叨,最后还是把欧阳东在重庆的电话告诉了粟琴。"我和她没在谈朋友,也就是普通的朋友。"怎么人人都以为他在和粟琴谈朋友哩?这事他可敢对天发誓:他连粟琴的手都没主动牵过! "其实你年经也不了,也该考虑考虑这事。在重庆就没遇见合适的女孩子?" 话题怎么又扯到这事上了?那个护士应巧倒真是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女孩,家庭条件好,人也好,工作也不错,可他那时还没定下来明年的去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留在重庆,就不敢把话挑明……后来这事就这么一直悬着。不过两人偶尔也会一块儿吃顿饭逛逛街,当然。两人身边都有陪客……丁晓军和他的女朋友李真。现在也不知道铁定要转会去云南的丁晓军会怎么处理他和李真的事,也许就这样分手也不定。 "没有啊。"欧阳东扯了个谎。他得想法赶紧换个话题。"每天训练下来人累得都不想动,训练连比赛、比赛接训练,我又在医院里躺了两三个月,哪里还有时间……"他额头上还有一道明显的黑亮疤痕。这能证明他最后一句话并不是虚言,只是他躺在病床上的原因和头上的伤扯不上一联系哩——不过殷老师未必就能知晓这些吧? 正在案板上细心的片着鱼的秦昭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用眼角余光乜了欧阳东一眼。看不出他还能撒谎哩。欧阳东也看见她眼角眉梢的笑意,便朝她眨眨眼:别揭穿我。 "我心里倒还有个人选,就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殷素娥自顾自地道。她把洗刷干净的土豆搁在一个盘子里,又倒腾起那几块姜蒜。"其实这人你也认识的。" "谁呀?"欧阳东痛苦的问道。他没法不问,再怎么,这也是人家殷老师的一番美意。 "就是在你那里租房子住的邵文佳。这可是个好姑娘,懂事,又有教养。文化程度也高,身上还没多少坏习气——除了抽烟。看看人家把你那房子收拾得多有条理,就知道她有多能干,再还烧得一手好饭菜。虽然年经比你稍微大一,可她也能帮着你打理你在省城里的那些事。"这是在欧阳东和刘源他们合伙经营的那间茶楼和饭庄,殷素娥担心,常年不在省城的欧阳东会不会让他的合伙人给骗了——这年头骗子多多呀,虽然那个胖子和欧阳东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谁知道在钱面前刘源会不会起异心哩?再那胖子话间就又要成家了,谁知道他要娶进门的女人是个什么德行。女人的心眼算盘最容易坏事。 欧阳东就笑起来。这后一段话他不会放在心上,几年的交往下来。他早就明白刘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断不会为了这么利割舍下与自己的那份友谊。可他内心还是对殷老师充满了感激,她这是真真正正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哩。 可邵文佳…… 他可真没在这事上动过脑子。自从那次意外的通过一次电话后,两人倒是时常有联系,第一次是邵文佳打电话来问他对自己文章的看法。第二次是在北京那场惊心动魄的优级战之后,她来电话向他表示祝贺,当她无意间把当天也是自己生日的事出来之后,欧阳东便顺口道,回省城后再送上生日礼物,至于是个什么样的礼物嘛,到时女作家自己去挑选吧…… "邵是个好姑娘,身高模样学问都和你般配,又是个作家……" "那,就接触接触看看情形再?"欧阳东挠着头胡乱的道。他可真不好意思一口就拒绝这事,好在他过两天就要去莆阳看望向冉他们,回来就是刘源的婚礼,几天时间耽搁下来,他就该去国家队报到了,等国家队解散时,他差不多就得回重庆了。那时这事还不就不了了之了?行,他就先应承下来,也让热心肠的殷老师宽心。 "那我抽时间给邵,看看人家姑娘的意思是什么。"殷素娥乐呵呵的道。这事一准能成。她能看出来,文佳这姑娘对欧阳东挺有好感的,她过生日那天,就当着殷老师母女俩了好些得体的关心话,这都透露着她的心思哩。 秦昭一直在旁边闷着头对付那条鱼。 就在菜呀肉呀什么的都快捣腾整齐时,门铃却忽然响起来,正准备拧开一瓶可乐的欧阳东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邵文佳,她手里还提着一网兜红艳艳的苹果。 看见开门的欧阳东,一脸笑吟吟的邵文佳惊讶的问道:"……怎么是你啊?你不是要在昆明呆几天么,怎么这就突然回来了?几时回来的?" "省城这边有要紧事,我没敢在昆明多耽搁,昨天晚上就回来了。"欧阳东侧身让她进屋,接着道,"我回来时看见书房里还透着灯光。就估摸着你又在忙着写文章,就没敢打搅你。" 在围腰上揩抹着一手水的殷素娥已经紧走几步,从厨房里迎出来,"是邵呀……" "妈,快来。菜要糊了!" 还没能等到邵文佳答话的殷素娥就又一溜跑的回了厨房。"你就不能帮着翻两铲?" 还没能等到邵文佳答话的殷素娥就又一溜跑地回了厨房。"你就不能帮着翻两铲?" 站在客厅门边的欧阳东和邵文佳一起笑起来。邵文佳把苹果放在沙发边上,便道:"我去帮帮她们。"欧阳东头,要是她还在客厅里,他可真有尴尬。虽然他知道自己对邵文佳真地没那个意思,可刚才殷老师那番话还是像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平静的水面上免不了要泛起几圈涟漪。 摆好碗筷杯子的欧阳东让秦昭一通数落给拦在厨房外。三个女人已经教的厨房里够挤了,怎么还能站下他这个大个子?再那些活他没一样能搭上手帮上忙的,还不只剩下添乱?"你就坐在沙发里看你的电视。" 欧阳东只好讥笑着转回客厅,继续看那没盐没味的破电视剧。 "昭,看不出你挺霸道地呀,可不像平时你对……"邵文佳的后半截话让秦昭的眼神给逼回肚子里。 心里寻思着怎么开口事的殷素娥一边忙碌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邵文佳聊着天,末了她终于拿定主意,这样的事,大概直截了当比什么都好。 "邵,我问你个事,你可要和阿姨实施。你有男朋友么?或者现在心里装着什么人没有?" 邵文佳低垂下眉眼。殷素娥这么郑重其事地一开口,她就已经猜到她会提什么问题,这也恰恰是她今天来的目的--她已经知道欧阳东回来了。上午十过她起床时,就看见那双被她收在鞋柜里很长时间的男用大拖鞋摆在门边,冰箱里的饮料也少了两罐。不用问,这一定是欧阳东回来了,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教他急匆匆地回了省城。今天他一大早就出了门,虽然很难他去什么地方,可很有可能就是来殷家--从秦昭和殷素娥那里,她早就知道欧阳东和这家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她仔细地打扮齐整后,这才出了门来殷家。不论欧阳东在不在这里,只要她来这一趟,她在殷素娥心目中的分量就会更重一些,她希望达到的目的,就多一分希望。 "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事……"邵文佳对这事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关心,她略过了殷素娥的问题道,"殷阿姨您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吧?是谁呀?"着她还朝客厅里的欧阳东瞟了一眼,"不会是他吧?"着,就又瞟了一眼站在灶台边做酸菜鱼片汤的秦昭。她知道这嘴硬的姑娘虽然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现在却一准正竖起耳朵听着哩。 殷素娥头,"是啊,你觉得他怎么样?" 正在水池边洗着案板的邵文佳忽然没有了声气。这个时候她可不能什么,她什么都不,反而会有更多的机会。 殷素娥当然不可能猜到这一刻邵文佳的心思。邵文佳忽然低头垂下眉眼不话,殷老师还以为她在犹豫或者不愿意哩。殷老师立刻便把欧阳东好好地夸奖了一番,好听话了有一箩筐。 她的话倒让邵文佳抿着嘴笑起来,这些"踏实厚道能吃苦"的夸奖她可一样都没瞧出来,她只看见这个男人有着一股子深深隐藏起来的剽悍血性,这让她分外着迷。当然,他也很能挣钱--她能猜到他为什么突然从昆明回到省城,这大半和他明年的收有很大关系。她倒很想知道那笔钱是多少哩,四十万?五十万?或者,比这还要多?这一条也能被称为"能干"吧? "我倒是没什么。"邵文佳大方地道,"可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哩。我好像比他还大着一两岁……阿姨,你知道很多人都挺顾忌这一的,总想找个比自己年轻的妻子。" 殷素娥想了想,这倒也真是个问题。不过她刚才好像和欧阳东提过这一,他倒没大在意这事。对于邵文佳比他大上一两岁或者两三岁的事,他应该不太在意吧?或者,她该再去问问欧阳东的意思? 午饭异常地丰盛,可欧阳东还是觉得挺不自在,这不自在的感觉便是殷素娥的那一番话,他总是刻意不让自己的目光和邵文佳的目光碰到一起,可这实在是难以做到,毕竟屋子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而的饭桌旁边又围着四个人……偶尔两人都会同时把筷子伸向同一样菜肴,筷子或者手碰在一起,这就更让欧阳东尴尬。 谁都能看见欧阳东的难堪。殷素娥愈加地认定自己为东子了一门好亲:瞧瞧欧阳东这份张皇劲,他心里要是真没揣着意思,脸就会红成那样?秦昭却是一直在闷着头刨饭夹菜喝汤,从她母亲提到邵文佳,她就一直不想多什么,即便是在饭桌上邵文佳用话头引她,她往往也只是懒懒地简单上两句娜也恢还找着话头刺了欧阳东两句,让欧阳东更加地不知所措。 至于邵文佳,她高兴着哩。 一切尽在掌握中,正顺着她的心意一步步地前进着。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八) 入冬的第一场雨让这个城市的气温骤然低了好几度。就在第二天早上,当欧阳东走出区时,他能看见行人们不但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厚厚的冬装,还掩着领口埋着头步履匆忙;离他不远处有个公交汽车的站台上,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人,每当一辆塞得满满当当的绕城公交车开进站,嘴里心里诅咒着这倒霉的天气和拥挤的交通的人们就会暂时抛开一切,不顾公交车售票员的劝阻,去为一个搭上车的机会争夺,这个时候公交车上就会有人不满地嚷嚷着,可在车门口拥堵着的人谁也不会去理会这种抱怨;宽敞的大街上,隔着栏杆对进着四条飞驰的车流,街道两边用半人高绿化带分离出来的自行车道上,汹涌的自行车更象两条望不见首尾的巨龙,沿着各自的既定目标不知疲倦地前进…… 天气真冷啊,一股股寒风夹杂着丝一般的雨直向人的脸上扑、身上钻。欧阳东呼着热气搓搓冻得有发僵的双手,使劲活动了一下脖子。就在刚才,两三个被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上学的孩童边走边玩,把他们手里的雨伞转着圈儿地嬉戏,有好些滴溜溜的水珠都溅到他脸上和脖子里。 今天他就要去莆阳,而且就是现在走。 站在路边有二十来分钟,他好不容易才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 "师傅,去莆阳么?" "来回?" 欧阳东摇摇头。 那司机捏着烟蒂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喷着烟上下踅摸了他好几眼,才不冷不热地道:"跑一趟四百。"这价比通常的价要高不少,这师傅根本就不愿意在这交通高峰期跑这么远的路,可他又不就这样放弃掉一笔生意。 "行,就四百。"欧阳东拉开后座门就坐进去。 按他的计划,他是准备过两天才去莆阳的,这几天先好好地休息下,也去他名下的茶楼饭庄里坐坐,装模作样地摆摆老板的谱——虽然他对经营这档子事一窍不通,可刘源正为结婚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他这个合伙人再不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好象也有不过去。好在刘源为茶楼饭庄物色了一个很有经验的经理,他只需要去坐坐看看就行了。 可他现在不能不走。前天,热心的殷老师为他提了一门亲,那个女作家邵文佳就是他的房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实在有尴尬,和她原本通过电话渐渐熟络起来的关系也蓦地变得有别扭;昨天傍晚他去看了刘源,恰恰就碰见粟琴的妈妈,这女人还记得欧阳东哩,拉着他了好半天话,句句段段都牵扯到粟琴,连刘胖子那从来不掺合这种事的家伙,临了送自己出门时,也了好些语带双关的话。难道这两口子也准备把自己和粟琴捏巴在一起?这倒真是很有可能啊。 凭心而论,无论是粟琴还是邵文佳,都不是他心目中爱人的最佳人选,可对这俩人,他都没法直截了当地出一个"不"字,他只能选择逃避——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事,干脆就去莆阳看看老朋友,至少向冉他们不会那么婆婆妈妈地张罗着给自己介绍对象吧?就便是他们的婆娘在一旁热心地包揽这事,他随便也能寻出一大堆理由推搪过去:他还不知道要在重庆呆几年哩,将来在哪里落脚都不知道,怎么好耽搁人家;再时下这风气,民政局办离婚的手续比结个婚还简单得多,两个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欧阳东抿抿嘴,自己都被这些理由逗笑了。要是甄智晃老婆或者卢月雯真要在这事上瞎操心的话,他就用这些话对付。 第二天一早,前往省城公干的方赞昊一边把手里的几份报纸翻得哗哗响,一边和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正当司机把他那在省城念计算机专业的子夸成一朵花时,方赞昊却让《慕春江日报》体育版上的一条消息吸引住了: "……昨日午夜,今年转会市场上最大的热人物欧阳*然出现在本市某宾馆。据陶然俱乐部某知情人士透露,欧阳东此次来莆阳的目的,正是为了他下赛季的合同……同时,宾馆的值班经理,与欧阳东一同前来的三个人中,恰恰有陶然队的向冉和甄智晃这两位队长……我们不会忘记,就在一年前,现效力于重庆展望的欧阳东,也是陶然的领袖之一,许多球迷至今都还记得他为莆阳球迷们带来的欢乐……" 欧阳东?!他在莆阳?他来莆阳干什么,真的是为了转会回陶然吗?可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俱乐部的总经理怎么就不知道哩?! 一瞬间,方赞昊的脑子里就转过了无数念头。这是集团公司越过俱乐部搞的动作么,还是集团公司准备调整俱乐部领导班子的前奏?又或是袁仲智想靠着私人关系把欧阳东挖回来,在不知道欧阳东真实想法的前提下,悄悄地把他约来莆阳谈谈、摸摸底? 他抓着报纸愣楞地出了半天神,直到司机连着喊他两三声才回过神,就张着嘴胡乱应承两下。他顺手就摸出电话,准备找袁仲智细细地打问下这事,可才拨了两三个号码他就停下了——不,这事在电话里不清楚,他得回莆阳去。 "胡师,咱们回莆阳,有急事。" 吩咐完司机,他就给早就约好的赞助商挂电话取消今天的会晤。他也没告诉赞助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他有紧急要务,实在是很抱歉,今天没法来。他根本就没理会赞助商那不高兴的口气,他已经顾不上这头了。嘿!要是欧阳东真能回莆阳来,这个赞助商那广告费算什么呀,会有人上赶着来和他方赞昊谈赞助的;别他们今天要谈的就是比赛场地里那两块不值几个钱的广告牌,等东子回来了,不定连陶然队队服袖口上那一块地都能卖上个好价钱哩。就在几天前,方赞昊和几个有头有面的大老板坐在一块闲聊,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拐到足球上,听着方赞昊愁眉苦脸一个劲地喊苦哭穷,一个卖果汁饮料的老总就了一句真心话:要是陶然还能象去前年那样真正象个"莆阳铁骑"的样,要是联赛里能隔三叉五地让球迷们爽一把,要是俱乐部能狠心花大价钱把欧阳东弄回来,那没的,光他的饮料厂一年就能赞助个三四百万…… 要是欧阳东真能回来,那可真是一棵摇钱树啊!俱乐部现在缺的就是这样一个有市场号召力的球员,更别他在球场上还总能给球迷们带来无穷无尽的惊喜! "三百万?"袁仲智在电话里就给兴冲冲望回赶的方赞昊当头一瓢冷水,"这钱连把欧阳东买回陶然都不够!他在重庆踢一年就能挣下这么多钱。"因为老母亲的身体不大好,袁仲智昨天晚上没去参加向冉为欧阳东办下的接风宴,可他之前已经从叶强那里知晓欧阳东和展望续约的事,也能大致估算出欧阳东现在的身价和收入。"好啦,老方,你还是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买回他的事,只能等咱们升上甲A才得上……陶然不能踢甲A,他就不可能回莆阳,你就是出再多的钱,他也不会答应你——今年国家队两次集训,有一个甲B队员么?" 方赞昊那颗热腾腾的心立刻就被袁仲智这一席话给浇个了透心凉,捏着手机默然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告诉司机把车调头。 "胡师,咱们还是去省城。" 哎,他现在又得为如何和那个赞助商解释这事而伤脑筋了…… 报纸上的那篇文章立刻便在莆阳城里掀起轩然大波。 许多球迷都还记得欧阳东。这个高高瘦瘦的球员,就是他,带着陶然队那一干名不见经传的球员们,在足球场上掀翻了好些名气响当当的足坛豪门,为他们带来了一场又一场精彩的比赛、一个又一个激情迸发的时刻,还差一就给这座城市带来一座足协杯的冠军奖杯。是的,他去年年底离开莆阳时很不仗义,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绝大多数球迷都能明白,陶然这样的甲B球队限制了欧阳东的发展,看看他在重庆展望和山东队那场教人荡气回肠的比赛的所作所为就能知道,象他这样的队员委屈在甲B确实是可惜了……人们能理解他,毕竟每个人都有追求更高目标的权利,可人们不能原谅他:因为他的突然转会,进攻乏术的陶然队现在已经沦落为一支甲B中游队伍,处在一种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境地…… 现在事情总算有了转机,兴许他就要回来了,球迷心目中那支"莆阳铁骑"又要驰骋在绿茵场上了,现在,它不但会纵横甲B,很快,它还会出现甲A赛场上…… 不少人已经开始幸福地憧憬那时刻的光景,那些只能在电视里观摩的级联赛里大名鼎鼎的球队,那些星光闪烁的球星,到时就会出现在莆阳这个全中国也没多少人知道的城市里,他们将和陶然一起,每年都会为球迷们奉献上至少十七个绚烂的周末…… 从四面八方打来的询问电话立刻就教陶然俱乐部公关部的那部电话机变成了热线,素来好脾气的两位公关部经理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事我们也不太清楚"之后,不得不寻着由头溜出办公室,剩下的那个姑娘却毫不犹豫就把话筒搁在桌子上——好了好了,我看这下还有谁能把骚扰电话打进来! 几十个电话马上就涌进率先刊出这条消息的《慕春江日报》社,这让体育版的主编既是头痛又是沾沾自喜。 那位抓住这条新闻的实习记者未必能知道,就在他一遍又一遍美滋滋地欣赏着自己那篇得意之作时,倒霉的欧阳东却在酒店的厅堂里抓着一支大号签字笔,为蜂拥而上的二三十个球迷签名——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他来莆阳的事只告诉了向冉他们这些老队友呀,这些人是从哪里打听到自己的行踪的哩?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住在陶然大酒店哩? 欧阳东计划中的安静假期让这个报道给彻底搅乱了,现在谁都知道他在莆阳,整整一个上午,和他走在一块儿的向冉与甄智晃的手机几乎就没有停过,队友们的责怪、记者们的打探、俱乐部的询问、甚至还有莆阳两家电视台体育节目的专访预约…… "想不到喝茶也不能清闲,"看着一群球迷心满意足地抱着本子嘻嘻哈哈地离去,甄智晃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不自觉地用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我这还是第一次给人签名哩,我那几笔*一样的字和东子的字一比,简直就不敢拿出手。老向,你的字怎么也这样受看哦?" 向冉咧着嘴头,一张黑脸膛上居然还带着两团红晕。他的字也是七扭八拐的,只是比甄智晃好,看着挺象那么一回事。 "我专门练过。" 向冉的这句话让甄智晃差没把一口茶水全喷出来。 "我找了个钢笔字写得好的人专门给画的帖子,还请他吃了顿饭。"向冉觑着左右没什么人,俯过身声道,"我有他的电话号码,你要不要?不过这厮最近发了,一顿饭怕是不了事,你要真心想练练,你拿五千来,我去替你和他联系联系。" "五千?"甄智晃咂咂嘴,"就仨字也能收五千,这家伙是不是太黑了?有少么?" "你当这是你上菜市场买菜,还要讲价!没告诉你这家伙最近发了么——也就是我,换个人去少也要收你几万。你没注意我那草书的‘向冉‘俩字吧,你把纸颠倒过来看就是一副画。"糊弄和自己墨水差不多的甄智晃,向冉还是蛮在行的。 "好,五千就五千。先货后钱。"思量半天,甄智晃才咬着牙答应下这事,他可真不愿意再为了签上自己的名字而臊出一身汗。"几时能给我?" "就现在。"向冉马上就从随身的皮包中拿出纸笔搁在欧阳东面前,"咱俩丑话在前头,这可是我给你揽的大买卖,四六分啊。"欧阳东便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三个字,爽快地道,"四六就四六,哪怕我拿两千哩。不过钱要是收不到,你就得自己掏腰包,怎么你这个经纪人也不能把我那份给吞了。" 甄智晃笑骂着向冉,便抓起面前的那张纸,那粘连到一块儿的字他连个首尾都摸不清,只能影影绰绰地蒙出一个"晃"字。这还是他的名字么?他的名字会有这么简单吗?笔画这么复杂的三个字怎么就能用如此清爽的几条流畅的线条代替哩? 欧阳东和向冉却没再理会对着自己名字发懵的甄智晃,欧阳东已经提起了一件他很关心却又一直没找到机会细细打听的事。 "曾闯呢?昨天晚上我怎么没听你们提到他?" 向冉和甄智晃的脸色一起黯淡下来,两人对望了好几眼,最后还是甄智晃来为欧阳东解开这个谜团。 "这家伙太不知自爱了。他已经让俱乐部开除了。" 啊!欧阳东惊诧地望望耷拉着眉眼的甄智晃,又看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向冉。向冉唆着嘴唇狠狠地盯着茶几上那瓶鲜花,绞在一起的手都因为激动而有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 "赌球。赌意大利和德国的联赛,输得多了,就到处找人借钱。有人把这事告给袁指导。袁指导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还能轻饶了他!联赛最后几场就没让他上场,本来就想让他自己个好好反省反省的,结果他还在下单买……上月中旬,就是十七号吧,俱乐部把他给除名了。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到处宣扬。" 欧阳东静静地听着,端着茶杯很久都没有言语。 本来挺热和的一场朋友会晤,无端端地教这意外的情形给彻底败了兴。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九) 欧阳东失算了,他原本想在莆阳这个城市里度过一个安安静静假期的打算,让那个报社的实习记者一篇异想天开的文章给彻底打乱了。自打那篇关于他有可能回陶然踢甲B的报道一见报,好几个把家安顿在莆阳的老队友立刻就把电话打到向冉和甄智晃的手机上,排着队地约时间,嚷嚷着一定要好好地把东子灌成醉鬼,就连那个德国后卫劳舍尔,也操着一口地道的莆阳话,口口声声要请欧阳东去他家里吃饺子。 "去他家吃饺子?"欧阳东惊讶得张大嘴。他至今还记得劳舍尔第一次使用筷子时的模样,这个德国人瞪着一双好奇的蓝眼珠,缠着他的翻译反复地问一个问题:到底是用筷子方的那头夹菜好,还是用圆的那头夹菜好?当翻译随口告诉他用圆的那一端时,他居然又问出一句更要命的话:为什么是圆的那头,而不是方的哩? "算是饺子吧,至少那馅是正宗的。"向冉和甄智晃都是一脸的苦笑。好客的劳舍尔也没放过他俩,至于在莆阳的别的队友,他们估计那些家伙都会寻出一个绝对合理的理由推辞掉这个邀请的。"正宗的德国味饺子。" "德国味饺子?好吃么?" 欧阳东的好奇心给他的两个朋友带来更多的痛苦回忆。甄智晃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道:"要是你能吃酸黄瓜或者酸白菜什么的,估计在劳舍尔那里吃饺子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要是你还喜欢熏肉香肠什么的,那你一定会觉得他老婆做的德国味饺子很合你胃口。"在比赛场上教人撞破头都无所谓的向冉,现在却连吃下眼前这顿午饭的勇气都没有了。想着那些又酸又咸的德国菜,他就是一嘴的苦水。 "赛季都结束了,劳舍尔怎么就没回去度假哩?"甄智晃和向冉那咧嘴呲牙的痛苦模样让欧阳东感同身受,看来这两位好朋友没少在德国人那里吃苦头。 "回国度假?他老婆现在就在莆阳,自己还闹着想加入中国国籍。听俱乐部里支持他这想法的人不少,至少方赞昊就挺热心,四下里托人找门路给他折腾这事。" 半晌没吭声的向冉在一旁搭了句腔:"我倒是听这事挺麻烦的。先前四川队那俩巴西外援都想着加入中国国籍,据连国家队教练组、还有足协都有人出面帮他们跑这事,可最终也没办下来……估计劳舍尔这事也不大可能有戏。" "那两人不行,未必劳舍尔也没戏,他老婆可是个什么专家,听还在以色列呆过好几年,专一搞那个什么来着,"甄智晃使劲地抓抓脑门,好不容易才想起那个陌生的行当,"对了,滴水灌溉!劳舍尔大可以让他老婆出面去申请绿卡……" 欧阳东只是乐呵呵地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口争论,心里却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自己到莆阳已经整整三天了,这两天一定得抽空去袁仲智袁指导家里坐坐,要是再拖上两天,于情于理,他可都不过去了。 对于一个足球队的主教练来,一个赛季的结束并不代表着他们也能象球员们那样,享受到几十天轻松的假期,恰恰相反,这只是表明他们总算平安地度过一年了,可以从今年的煎熬里解脱出来了,除开两三顿折磨人的酒会宴席,他们还得马上做今年联赛的总结,要提交下赛季的工作计划,要考虑队伍的组合、人员的调配、可能进出的队员清单、下赛季的战术变化……还要在提心吊胆中紧紧盯着俱乐部和俱乐部背后的大股东,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酒精的催化下制订出一些教人不可企及的目标哩?比如…… 比如把陶然这样的甲B中游队伍带进甲A! 赛季还没结束,袁仲智就已经知晓了这条消息。在国内白酒市场趋于饱和的情况下,陶然酒业集团把一只脚踏进了竞争更加残酷的葡萄酒行业,为了让"陶然"葡萄酒在市场上抢夺到更大的份额,他们就只能依靠各种形式的广告宣传,这个时候,陶然集团控股的足球俱乐部就猛然凸显出它的价值——下个赛季集团公司将向俱乐部投放资金四千五百万,必要时还可以有一大笔追加资金,务必要把陶然足球俱乐部送进甲A。集团公司老总在召见方赞昊时,用笔杆子敲着桌子了一句狠话:"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把队伍弄进甲A去!俱乐部的人事权、经营权、财务大权,我统统都给你,只要你把队伍带进甲A。这样要是还进不了甲A,你也甭想在俱乐部总经理的位置上坐了!——实话对你,明年不能踢甲A联赛,那时节还有没有‘陶然足球俱乐部‘,都不好。" 老总的这句话就是方赞昊转述给袁仲智听的,他当然能听出方总经理的言外之意:要是陶然在明年联赛里有什么闪失的话,就算方赞昊和他袁仲智的私人交情再好,那也顾不得了…… 袁仲智揉着酸涩的两眼,又使劲地掐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无力地仰靠在沙发里。 这可是冲A啊!可他又拿什么去冲A,就凭他手下的这些队员?这些人在甲B里自保是没多少问题的,可要是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那却是远远不够,即便是让广西漓江把克泽和特瑞克这俩外援还回来,在甲B行列里,陶然也只能算是中上水平。四千五百万,还有一大笔追加的资金!想起这事,袁仲智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冷笑,就当是五千万吧,这钱离冲A还差一大截哩!那老总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几年冲A成功又花钱最少的广西漓江,一个赛季下来,为了一个甲A的名额投入了多少?整整六千万啊!这还没算上俱乐部自己拉赞助筹集来的钱。人家漓江俱乐部就在堂堂的一省首府,拉到的赞助怎么也比地处莆阳的陶然多得多吧,陶然拿什么和人家比?又凭什么教他袁仲智来下这个包票?还四千五百万呢…… 只是他这一肚子牢骚和怨气也只能在方赞昊他们面前发发,发完火,该干什么他还是得接着干。 他已经和漓江俱乐部联系过了,老东家体谅他的难处,让他随意在克泽与特瑞克这两个外援之中挑一个——只能挑一个,这已经给了袁仲智和陶然俱乐部很大的面子。漓江明年的任务是保级,是在甲A联赛里站稳脚跟,要是陶然一口气把两个好外援都要回去,他们肩膀上的压力就太大了。这两年联赛里的水货外援越来越多,象克泽他们这样水平不错又知根知底的球员便是打起灯笼也难找,漓江也是花了大价钱才把两人给留下的。"没办法啊,老袁,盯着他们的眼睛太多,一个个都跟狼似的,我要是不出这个价,他们就不肯签约。"漓江俱乐部的老总苦笑着,在电话里解释这事。"那些人是一江湖规矩都不讲,明里暗里什么招数都敢使啊。" 要谁哩?特泽,这是很全面的中场队员,组织、进攻和防守都不赖,还有一脚远射的功夫;特瑞克是前锋,有速度有技术,虽然今年只踢了半个赛季,可他为陶然踢进了八个球,直到赛季结束,这个进球数也是陶然第一啊,周富通、冯展他们这些人踢下一个赛季都不如他,冯展才进七个球,周富通更可气,二十一场比赛,才三球进帐。 其实,不管是特泽还是特瑞克,袁仲智都不想要,他想要的就是那个眼下正满莆阳市四处闲逛悠的欧阳东。这家伙能把陶然的水平整整提高一个档次! 在德国科隆体育学院进修过的袁仲智总是在他的队伍里宣讲攻守平衡,可在他骨子里,却更加崇尚荷兰人提倡的那种全攻全守打法,或者他比荷兰人还要激进,他要的是华丽的不间断的进攻,要的是为球迷奉献一场接一场酣畅淋漓的进球大战,哪怕是输掉比赛,也要让球迷们陶醉在一个接一个的美妙时刻里……当然,他也知道,体育比赛更多时候看重的是结果,谁都不能悖逆"成王败寇"这个原则,何况,陶然还是处在更加残酷的附带升降级制度的足球联赛里,更何况,他还没有追求华丽足球的资本。他深深地为自己感到悲哀,那是一种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时的委屈,是压抑住自己的愿望去做出委曲求全的事情时的无奈…… 既然特瑞克和克泽只能要回来一个,那,就要克泽好了,有个中规中矩的中场组织者总比多一个前锋强,陶然最需要的就是这个。前锋还可以在训练和比赛里慢慢地挖掘和培养,好的组织者却不是有就能有的,这需要足够的天赋和敏锐的阅读比赛能力,还需要队员本人在训练比赛里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当然,象欧阳东这样的懒散家伙另当别论。 还有一个问题,现在的陶然队还迫切地需要一个好的边后卫,这个人不但要能防守,最好还能有一定的助攻能力,疲软乏力的锋线需要更多的支持。谁是最适合陶然现有的风格和战术体系的?转会市场上肯定有这样的人,袁仲智头脑里就有三四个合适的人选,可今年试行自由转会制度,谁能保证陶然一定可以得到他,谁能保证他一定会很快融进球队? 袁仲智燃起一支烟,用暗红的烟头转着圈儿把附带在玻璃烟灰缸边沿的烟蒂和烟灰碾进缸里。他做这些事纯粹是下意识地,一条笔直的袅袅升腾的蓝白色烟雾中,他痛苦地想到被他亲手清除出球队的曾闯和强子。 不!对于开除这俩人的决定,他一都不后悔,哪怕他们会因此记恨他一辈子他也无所谓,哪怕因为开除掉这两个颇有潜质的年轻后卫而教他丢掉陶然主教练这个饭碗,他也不会后悔。他只为一件事后悔,为什么他在重罚强子时,没把他彻底剔除出队伍赶出莆阳哩,为什么还要有那么一丝怜悯把他放进青年队里随队训练哩,为什么还要给他开一份工资哩?!要是他狠下心把这个吸毒的家伙赶得远远地,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拖着曾闯去赌球啊。是自己的怜悯之心把曾闯给害了啊…… 家里的保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把那杯茶早就让一遍遍的开水给冲得泛了白的茶水拿出去倒掉,重新给他泡了一杯,一些绿盈盈的茶叶片儿在玻璃杯里忽上忽下地自在游荡着,在滚烫的开水滋润下,慢慢地舒展开,很快,一杯水都充满了绿意,苦涩中带着清香的茶水味在这并不算的书房里弥漫开。 从保姆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一直到她把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烟灰缸摆放到原来的位置,呆呆出神的袁仲智这才合上面前的本子,顺手又燃一支烟,朝保姆头。这保姆是他为照顾母亲而雇来的,他母亲身体不大好,他工作又忙,便接她来莆阳这个气候宜人的地方修养,现在这套装潢气派的两层洋房,也是俱乐部专门为他和他母亲租下的。陶然俱乐部在这些方面还是很通晓情理。 "聂姨让我告诉你:少抽烟。"一直低着头的保姆的话就象蚊子在哼哼。 袁仲智只是头,随意地摆了摆手。烟是戒不掉了,连少抽几口都不大可能,一桩桩一件件的烦心事就堵在心头,要是再不能喝上两口茶抽上两口烟,那还不得把他给憋闷死?烟这东西啊,总是有它的好处的,看着那一团团烟雾,有时也能教人忘掉心中的闷气,有种朦朦胧胧的迷醉感哩……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当保姆轻轻地掩上房门时,他就又沉浸在对球队未来的无边焦愁中。 和往年一样,今年也会有人要离开莆阳的,万幸的是,向冉、冯展、劳舍尔、甄智晃这些主力队员的合同早早就已经敲定了,可主力阵容里还是会有两三个空缺,这些位置需要人来填补,要是不能在转会市场找到合适的人,那就得从替补中挑选,这些替补留下的板凳位置,也需要别人来填。那,陶然青年队里又有谁够实力走上联赛的场地哩?甄智晃抱着茶杯咬着烟卷,把一队二队的队员挨个在心头梳理一遍……这件事情他这几天已经做过许多遍了,可他还得一遍一遍地重新来,他手头只有这么多的兵,他要想方设法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能量——那个"远大目标"就横亘在前面啊,要是不能实现,明年的这个时候,陶然俱乐部这几个字还在不在都不清楚,即便在,谁又能知道俱乐部里还能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哩? "袁指导,"那保姆又在书房门口探出头,和别人一样,她也这样称呼他。她把着门声地道,"有个叫欧阳东的人找你,你见不见?" 第二天,甄智晃一到陶然基地,连自己的主教练办公室都去,便径直去找了方赞昊。在总经理办公室里,他隔着茶几把一张纸递给方赞昊,那纸片上只有潦草的几个字:余嘉亮,右后卫,二十一岁。这行字下面还有一组数字,估计是主人的电话号码。 "这是谁?"方赞昊抬起头,疑惑地问道。这名字太陌生了,他从来没听过。 "重庆展望预备队的,已经上了展望的转会大名单。" "买下他?谁推荐的?" "不一定买,可以让他来试试,要是合适的话,咱们再谈。这人是欧阳东提起的,这个余嘉亮想找个能踢上比赛的俱乐部,欧阳东他的防守能力还可以。" 方赞昊一听便咧了咧嘴。欧阳东他的防守能力还可以?就欧阳东那防守水平,随便找个踢球的,单凭训练比赛中对抗的数据,都肯定比他好。不过,欧阳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反正只是试训而已,不行就婉言拒绝,大不了俱乐部为这个什么余嘉亮掏路费和补贴,还让欧阳东欠下陶然一份人情。 "这就打电话让他来?"方赞昊试探着问了一句。 "好。"方赞昊的心思和袁仲智想的一样,反正象余嘉亮这样的球员也不会让人注意的,要是合用,马上就可以和重庆那方把事情定,要是不合用,就趁着欧阳东在莆阳,当着两人面把这事撕掳清楚——不是陶然不要他,是他水平不行。至于这个余嘉亮水平行不行,陶然三个主力后卫都在莆阳安家落户哩,就教他们做评判,向冉甄智晃他们的话,不由欧阳东不信。 四天后,莆阳陶然和重庆展望两家俱乐部就达成了这笔转会合同,这是一笔得不能再的交易,两家俱乐部在电话里就把这事给定了,合同也好用邮件形式互换,《慕春江日报》那些消息灵通的记者们甚至没为这事写上一个字。余嘉亮以十六万元的转会费成为莆阳陶然的一员,不但收到平生第一笔签字费两万元,还获得一个比他在展望时高出几乎两倍的薪水——月薪一万六千七。这数字就表明他至少已经在陶然获得了一个板凳位置,至于今后怎么样,那就全靠他自己的努力了。 十多万就买下一个很有潜力的后卫,这怎么都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可方赞昊的脸上连一丁的喜色都没有,看着欧阳东在草坪上灵活地晃过昔日的队友,看着围在场地边那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球迷,看着那些端着照相机喀嚓喀嚓地耗费胶卷的记者,他就克制不住心头那股腾腾直冒的火气和酸水。这是多好的一个球员,这是多大一座金山啊,这可是他方赞昊为莆阳陶然做下的最合算的一笔买卖啊,怎么就便宜了那帮重庆人哩?! 心情糟糕到极的方赞昊整整一个下午都窝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中,用一支接一支的烟卷来排解心中的愤懑。 为这个合同兴奋得整夜没法合眼的余嘉亮立刻便掏出兜里所有的钱,邀请欧阳东和向冉、甄智晃还有周富通这几位大哥去团山风景旅游区度假,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感谢这些好心的人了,因为紧张,试训时他好些动作都变形了,可向冉他们却都认可了他,连那个死板的德国人也难得地在训练后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向冉他们一起摇头。团山风景区?省省吧,他们一年要去那里三五趟,早没兴致了。欧阳东却兴奋地答应下余嘉亮。他在莆阳呆了两年,出去都丢人,名扬省内外的团山他居然就只去过一次,而且还是在山脚下去参加一个什么宾馆的开业典礼,连风景区的山门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哩。还有,他正好想过几天清净的舒心日子,去团山旅游正好不过,据进了山,连手机都没信号啊……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地方么?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天空中飘荡的几片薄薄云层再也遮挡不住红彤彤的太阳,走在大街上的人们的脚步似乎也被这天气感染,显得格外地轻快。中午刚过,一个年轻女子走进聚美花园城七栋170号。她是用钥匙打开的防盗门。我们知道,这种高档防盗门的锁是特制的,而开这种门锁的钥匙,通常却只有到它的生产厂家才能配置,而生产厂家,又毫无疑问会让丢失钥匙的人带上足够的证件,花上大把的时间来证明他们的身份。 这个留着男孩子一样齐崭崭平头,穿着一件样式并不新潮却很合体的深红色大衣的年轻女子,会是谁哩? 她似乎对这套房子很熟悉,才一进门,就从门口的鞋柜里熟捻地拎出一双鹅黄色的绒拖鞋,轻手轻脚地换上,便绕过沙发走向房门紧闭的主卧室,那卧室带着浅黄色木纹的门上还贴着一张大大的卡通人物画。 这画,好象还是自己贴上去的吧?女孩抿着嘴笑起来,把手搭在卧室门把手上轻轻地转了转——拧不动,这门被锁住了。 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她慢慢地从兜里摸出一大串钥匙,很快就找到那合适的一把,心翼翼且又蹑手蹑脚地把钥匙塞进锁眼中,轻轻地扭动着。她显然已经忘记应该朝哪个方向转动钥匙才能打开门。她先向左边拧拧,把手发出细微的喀喀声,门却没有开,她这才向右边拧动钥匙,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那女人猛地推开门,嘴里发出一声欢乐的叫喊,一步就跨进去。 可屋子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件家具、一张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大床、两大堆书,靠床的矮柜上放着半瓶没喝完的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本想给欧阳东一个惊喜的粟琴立刻便教眼前这番光景给弄得彻底泄了气。 粟琴?!这个留着平头的年轻女子是粟琴? 是的,这是粟琴,就象她蓦然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一样,这个从我们的故事中消失了一年多的时髦却又任性的女孩子又出现了。整整十六个月啊,我们不知道她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在什么地方呆过,又都做过些什么,可是很明显,她一个人闯荡这个变幻陆离的世界,也并没有吃什么亏,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她的脸庞还是象当初她离开时一样红润而充满朝气,甚至连她期望给欧阳东一个惊喜的那个孩子气的行动,也让我们充分感受到她胸膛里那颗激荡跳跃的心。 她是回来参加她母亲的婚礼的,为了这事,她还把她公司的老板给炒了鱿鱼。她在那家公司正在筹备的一项大型公关活动中有着重要的作用,可她不干就不干,连一个半月的工资都没要,买了张机票就走人。张口结舌的公司老板老半天都没出一句话——不是不准她的假啊,只是问问她能不能把十天的假期缩短到六天。末了他才问这是为什么,她干嘛要辞职?。 "没理由。腻味了。" 这也是理由?!她的答复又教他瞠目结舌老半天,等他反应过来,粟琴早就挎着背包哼着歌走了。 她本想昨天晚上就过来给欧阳东一个惊喜的,却又被和她半年多没上两句话的母亲拉着手把话直到晚饭后,她探问她这段时间里的工作和生活倒不是什么事儿,可眼看着就又要组建家庭的母亲居然郑重其事地询问她对自己婚姻大事的考虑,还特意提起欧阳东,这不就是想把他俩撮合到一块么。这让她心里无比地烦乱。她和她那些从玩到大的好朋友们早就过这事了,她和欧阳东不合适,这家伙除了吃饭喝水看书踢球,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太缺乏生活的情调了,她那时和他走得近只是因为她那时喜欢看他踢球时的那种潇洒劲,他在赛场上的灵活洒脱教她分外着迷,她只是他的球迷而已……现在,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再不会那样迷恋一颗不怎么亮的星星了……哪怕他就是亮得令人目眩哩,她也不可能把他作为自己的爱人。 "我和他真没什么,"粟琴同样郑重地对她母亲道。这法和欧阳东对殷老师的法一模一样。"我和他……"她就象看见什么荒诞事一样,咬着嘴唇笑起来,"我和他怎么可能哩?真的不可能,我对他从来就没那种感觉……没感觉啊,你总不能逼着我去嫁给他吧?" 她能够理解极少过问这些事的母亲为什么突然会提到这些,自打她知道母亲和刘源的关系后,她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刘源是欧阳东在省城这地方最好最知心的朋友,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又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刘源还帮欧阳东打理着不少事,要是她和欧阳东走到一起,这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连瞎子也能看出来。可为了这就给自己找个象欧阳东这样了无情趣的家伙做老公?她才不会这么傻哩,那样的生活多没滋味啊。 不过她也没有因此而埋怨母亲,她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好,至少欧阳东那家伙不会欺负自己,跟着他也再不可能有苦巴巴的日子去煎熬。可这有什么意思?她又不是没有钱。她自己也有一套房子,还有一辆车,即便她没钱用,随便找她母亲张张嘴,也能要个万儿八千的;她还不到二十四,岁数还着哩,凭什么这么早早地就拴在一棵树上哩?何况那棵树还是欧阳东这家伙——她那些结婚早的女友们现在都是一副什么模样啊?当然,她也不可能为这事而埋怨刘源,刘胖子至今还在为他前两天在欧阳东面前多的那几句嘴而后悔哩:朋友间有些事是不能打听也不能规劝的,象这种关系到朋友一生幸福的大事,那就更是千言不如一默……除非欧阳东主动找上他征求他的意见,那时他才能把自己的看法和思虑原原本本地合盘端出,这也仅仅是供他参考而已。现在他更不会掺和这事,他一直呆在客厅里一个人看电视,实际上,在粟琴回来之前,他还了不少话让粟琴妈别提这事。 她和欧阳东仅仅是朋友,是比较要好的那种男女间的朋友关系,至少现在是这样。粟琴在屋子转了好几圈,最后从冰箱里取了听饮料,一个人闷闷地坐到沙发里,无聊地看电视打发时间。她为了来看欧阳东,已经推掉了好几个朋友的邀约,这时候要是突然反悔再去和朋友们见面聚会,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自圆其。 她给欧阳东挂了好几个电话,他的手机根本就拨不通,只有一个女声反复地提示:机主已出服务区。 什么叫"已出服务区"?这鬼东西死哪里去了,居然就会出服务区! 边看着无聊的电视剧边恨恨地咕哝的粟琴很快就发现一件让她惊诧的事情。这屋子收拾得太整齐了,连电视机上也看不见什么灰尘,在电视柜上那两个花瓶里插的是新鲜的梅花,柜子面上落了黄黄红红的好些花瓣和花骨朵,要是仔细地嗅嗅,这空荡荡的客厅里还飘荡着一丝清爽的香水气……还有,她手里拿着的饮料是可乐啊,欧阳东从来不喝这种东西,还什么这高糖的碳酸饮料对运动员的身体没有好处。她依稀记得,刚才打开几个房间门打量时,似乎还有个房间里那种清爽的香水气特别地浓郁,还有,大洗手间里的壁橱里好象还摆放着好些女人用的化妆品…… 粟琴现在就一脸阴霾地站在这些化妆品面前,咬着牙死死盯着这摆满壁橱上下两格的大大的瓶子。 这都是名牌货,控油洁面泡沫、爽肤水、滋养液、面霜、日霜、晚霜……林林总总一大堆,光面膜的就有两种——一种是用于油性皮肤的,一种是用于中性至干性皮肤的。呀!两种!这就是,欧阳东这里居然有……她简直不愿意想下去,这死东西难道会…… 想起这种教人恶心的麻糊事,粟琴骤然打了一个寒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突然就觉得这里实在不能呆下去了。谢天谢地,她和欧阳东这混帐东西没什么太深的交往,幸好她以前只是挽过他的胳膊而已,幸好她已经断然拒绝了她母亲为她提这门亲事的可能,幸好她看见了这些……她怎么可能找一个这样的人*人! 欧阳东!她捏紧了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要是这家伙现在敢出现在她面前,不定她会狠狠地踢他两脚来解气! 可当她拎起自己的包准备逃出这房子时,她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房子里就一个房间明显住着一个女人,因为那屋子里的床头上就一个蓬松的高枕头;欧阳东自己的房间简陋得几乎没什么象样摆设,而且根据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似乎也不象是能干下这种恶心事的那种人——这粟琴也不能完全肯定,毕竟她和欧阳东有一年半时间没碰面了,这个世界教人学坏多容易呀?何况,他大概也不能是一张纯洁的白纸吧……最多也只能算是没被完全染黑的白纸而已。 粟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重新坐到沙发里,就捧着那听饮料傻呆呆地发愣,直到防盗铁门的锁发出很响的咔哒声,她才从怔怔的出神中被唤醒过来。 一个穿件和她身上那件大衣差不多款式的深色敞口时装大衣的女人一边把钥匙从锁眼里取出来,一边揎开门走进来。 前一阵,在一次同学间的聚会上,邵文佳认识了一个谈吐举止都很有风度的男人,这人有三十四五岁的年纪,是法国一家名牌时装在这个省的总代理商,同时还代理着两个其它牌子的手表和饰物,人很能干,也很健谈,在那次聚会上,邵文佳就能感觉出这人对自己有很强的好感,当第三天那男人邀请她去喝咖啡时,她答应了。她能感到这人的诚挚。他为了得到自己的联系方法,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因为极少有人能知道她的电话号码,而传呼机哩,要是不熟悉的电话或者不熟悉的姓氏,她压根就不会去回。 今天又是这人请她吃晚饭。 邵文佳有时禁不住为这人惋惜,同时也是为自己惋惜。要是自己没看见欧阳东在比赛里那副永不屈服的血腥神态,要是自己早认识这个人,自己多半会选择他的:年青、有能力、事业通达、会讨女人欢心,这些都能让她动心。可现在……同样凭着女人的直觉,也凭着一个作家观察社会与人的眼光与智慧,她觉得欧阳东比那人要强许多,无论从哪个方面来,都要强许多……要是她真能有机会在二者之间挑一个的话,那毫无疑问,她一定会选欧阳东…… 可欧阳东却未必会选择她。这一邵文佳同样很清楚。 除了那位可能存在的电视台女记者,还有一个姓粟的女孩,好象她和欧阳东的关系曾经就很密切,要是她突然出现的话,那自己和欧阳东的事大概就没什么指望了…… 邵文佳压根就没敢把秦昭考虑进来,那天在殷家吃饭时,欧阳东的言语和举止就明这两母女在他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地位。在殷素娥面前,欧阳东就象个听话孩子在聆听慈爱的母亲教诲,可对秦昭哩,欧阳东简直就是畏惧——他都不怎么敢和她搭话。不过,好象秦昭也挺惧怕欧阳东吧。好象是这样的。这可很耐人寻味啊。 吃饭时那男人似乎也看出邵文佳有着重重心事,就努力地用一些趣事来吸引她的注意力,当这顿并不算愉快的晚饭吃完后,邵文佳虚虚坐了一会就立刻便想回家,那男人也没有专一挽留,便开车送她回来——这一也让邵文佳满意,她最讨厌的事情里,就包括男人的胡搅蛮缠这一项。 现在,邵文佳和她的一个假想敌粟琴面对面了。几句随意的寒暄就让她们同时回忆起对方是谁。是邵文佳目光里的探究、警惕和防范的神色让粟琴觉得不对劲,这些东西只需要在她脑海里过一过,她就能察觉出邵文佳对欧阳东的企图,而这些企图再经过她细细思索,立刻便成为一幅似是而非的可怕臆测。 这女人对欧阳东不怀好意!粟琴瞬间便得出这个结论。 咱们姑且不论粟琴这个推论是否有道理,可接下来她做出的决定就很值得心理学家们去探究。她决意帮欧阳东迈过这道坎,让眼前这个女人知难而退,而教邵文佳知难而退的办法,居然是准备把即将掉进泥潭的欧阳东拖到自己身边。她难道就忘记了,就在一两个时前,她还认为她和欧阳东之间,最多也只能成为比普通朋友关系稍微密切的好朋友么?怎么才这会儿工夫,她突然就决定和欧阳东相好哩?难道,这只是出于不忍心看着他跳下悬崖么,或者,只是因为欧阳*然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他去哪啦?"粟琴问得很直接,她就没提欧阳东的名字。 邵文佳当然明白她这样问的含义,这无非是宣扬她和欧阳东那层比自己更加亲近的关系。这是挑衅。邵文佳的回答也很简单:"我从来不过问他的这些事。"这也是一种挑衅,她只关心欧阳东身边发生的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比如粟琴今天来这里到底想做干什么。 "那你关心他什么事?"粟琴半天才出的这句话恰恰落进邵文佳的圈套,下一刻她就被气得够戗。 "他以前发生的任何事我都不关心,那些都是过去了的。我只关心今后的事情。" 这话立刻便把粟琴噎得半天没吭声。她,粟琴,真的就是"过去"了?可她却找不出什么狠话来对邵文佳,她只能用苍白无力的冷笑来应付。邵文佳根本就没再理睬她,自顾自地回房间去换衣服,隔一会出来时,还好心地问粟琴要不要喝水。她简直就是笑吟吟地看着粟琴朝她翻白眼,便端着杯水进了书房,还细心地门慢慢地合上,房门的锁合上时几乎无声无息。 越想越窝囊的粟琴一个人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使劲绞着手里的挎包带,在心里把欧阳东骂了无数遍。她现在才知道,她以前的那些伶牙俐齿在邵文佳面前,是半用也使不上。 不行!她不能这样认输!她要在这里等着,要等到欧阳东回来,她要让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知道,她粟琴不是"过去",她要欧阳东亲口对她,这个狗屁女作家才真是"过去",要是欧阳东不愿或者不想,她就去发动自己的母亲和刘源,让他们来教欧阳东! 哼!她就在这里住下了,一直到欧阳东回来,一直到欧阳东亲口出那句话! 欧阳东当然不会知道他的房子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现在正在两百公里外的团山风景区一个偏僻的农家旅舍里,为了寻一块干净的洗脸毛巾而陪着笑脸和房东好话,而这次远足活动的发起者余嘉亮,正痛苦地躺在一张只铺垫着一层薄薄的稻草杆的硬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煎熬,盖在他身上的那床重得就象沙包袋的碎花布面被褥两头都教人磨得油光水亮,不但潮湿得似乎能拧出水来,还散发出阵阵怪味道。客房的隔壁就是猪圈,六七头大猪猪一起哼哼叽叽,时不时还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几声鸡叫,从没受过这般罪的余嘉亮哪里还能睡得着…… 我们倒霉的欧阳东啊,他还不知道他回到省城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可怕遭际哩。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一) 欧阳东和余嘉亮,这两个勇敢地挑选了一条连风景区大门旁的旅游线路图都没标记出的路线的勇敢家伙,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了惨重代价。他们迷路了,只能在一个山里农民自己开的旅店里过夜。 第二天一大早,余嘉亮伸长脖子咽下最后一个水煮鸡蛋,又喝光满满一大海碗玉米粒稀饭,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着两根老酸菜,一边抢着摸出钱包准备结帐。这可是他邀请东子哥来团山旅游的,这条让人难以忘怀的路线也是他首先倡议的,他怎么还能教东子哥来掏钱哩。 农家的女主人把湿漉漉的手在肮脏的围裙上使劲地揩抹着,笑呵呵地道:"你们吃好了?一宿加两顿饭,一共是两百二十四。你掏两百二好了,零头就莫给了……" 正在钱包和裤兜里翻找着面钞的余嘉亮嘴里又象被塞进一个鸡蛋:"多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 "两百四。"那女主人看着神情不大对劲的余嘉亮,又马上胆怯地低下眼帘,拿着一张黑不溜秋的抹桌布在班驳的红漆面破木桌上来回划拉着,可她的话却一都不胆怯,"两人一宿加一顿晚饭一顿早饭,一共是二百四。" "什么?!"这次余嘉亮总算听清楚女人嘴里冒出来的那些乡音浓重的普通话,他手在桌子上一撑就站起来,一双细长的眯缝眼这时倒一都不眯缝了。"什么!二百四?!就这破房子湿被窝加几碗咸菜稀饭,你就敢收我们二百四。你当开的是宾馆啊!"欧阳东一把就按住他,那个蹲在院坝矮墙边鼓捣着自行车的男主人叼着支烟卷也听见了这响动,只乜着眼毫不在意地盯了这厢一眼,就又挥着手里的木棒使劲敲打着挂满硬邦邦的黄土坷拉的自行车轮胎。 欧阳东一手拉住脸红脖子粗的余嘉亮,就仰脸对女主人抱歉地笑了笑,"少呀,大嫂,"他的莆阳话也不是很地道,可两三个字尾音还是发得相当标准。"打个折吧,我们出一百块好了。"他心头也有气,即便是出一百,这个价钱也和抢人差不多,不过这也没法,谁让他们昨天忘记和人家打问价钱哩,现在人家就是为几碗稀饭咸菜教他们掏个千儿八百的,他们也得认。 "一百八。"那男人斯条慢理地站起来,扑地一声把烟屁股喷出老远,又把棒子扔到柴禾堆里,拍着手上和衣服裤子上的灰,头都没抬就这样道。 最后还是欧阳东掏了一百四,才总算安抚下那俩夫妇。他赶忙拖着气鼓气胀转眼就要发作的余嘉亮,逃也似的离开那个没几户人家的村子。谁遇上这种事都得自认倒霉,到头来不但那两百四的房钱饭钱要一分不少地掏出来,还会教人好生笑话数落一番,要是气头上的余嘉亮不心把手指戳到老板或者老板娘脸上,指不定还得掏上一大笔医药费哩——行了,只当是自己花钱买气受吧。 两人再没有把团山之旅进行下去的心情,当翻过一道山梁便望见一条平坦的水泥大马路,还有那半掩在对面山包背后的那堂皇的宾馆大楼一角时,两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是昨天傍晚再走两步,就能到陶然宾馆啊,就能洗上热水澡,就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晚饭,就能惬意地舒展四肢躺在软绵绵的干净床铺上看电视……可现在两人唯一的愿望就是马上开车回莆阳。 把他们开进山的那辆桑塔那还给向冉时,卢月雯就告诉欧阳东一件事,粟琴回来了,这两天一直望他们家挂电话,追着讨问欧阳东的下落,还教欧阳东一回莆阳务必马上给她挂个电话。"你把人家琴怎么了?"卢月雯倒没在意向冉使劲地朝她使眼色,只笑眯眯地盘问欧阳东,"我听琴话都有走音了,好象被你气得不得了,要不是团山有那么大,我估摸着她兴许都会赶进山里去找你哩。" 卢月雯这揶揄的话只能教欧阳东苦笑。"我能把她怎么着?我都有一年多没见她了,还能把她怎么着?"其实他倒是真该问问她想把他怎么着来的,瞧瞧她给自己惹的这些事,到现在他的房子就没清净过,还让殷老师费心,又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要不是这家伙,他能在难得的假期里和兔子似的东躲西藏吗? "余,你认识一个叫方,方……"向冉皱起眉头使劲思索那个陌生的名字,"上海新通惠青年队的,叫方,方……"他实在是想不起这个人叫什么了。 "方畅?" "对,就是他!你认识他么?" "认识呀,我和他一个院子里长大的,一起进的体校,一起进的辽宁少年队,三年前才分开。"余嘉亮疑惑地瞅着向冉,"他怎么了?" "没怎么,他也来咱们这里试训了,昨天他还起你……"确实也没什么。方畅是陶然为冲A大计而准备引进的第二个队员,他今年的甲B联赛里也上过七八场比赛,表现也中规中矩,一直在守门员位置存在重大隐患的陶然一得到他要转会的消息,立马就联系到他,这两天俱乐部正在和他谈合同。 卢月雯却不大理会这些事,她只关心欧阳东和粟琴的事,还在苦口婆心地给欧阳东灌输诸如"粟琴是个好姑娘"、"有个女人帮你操持家务你也省心"这种话,在不知不觉中,她又开始扮演媒婆的角色。她不知道,欧阳东现在一听见这事,就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你要是觉得她不合适,我给你一个。也不是什么外人,就是老甄的姨子,前两天老甄两口子还让我给你提这事哩,结果一转眼你就进山了。人家可是法院的女法官,学历高着哩,硕士啊,人也俊俏,身高模样都跟你般配……要不这会儿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中午时抽空过来趟,你和她见见面?"话里她已经站起来翻找自己的电话本。 欧阳东现在就一门心思回省城了。别中午饭,连这还没发好的茶他都没空喝。刘源的婚事话间就要办了,他也得回去打一头,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的;重庆那边的主教练还没落实,他得打听打听明年谁来填这个缺,顺便问问这主教练的脾气秉性;今天就是秦昭的生日,去年他就没去参加,今年要再不去就太不好意思了……一大堆实话连着瞎话,欧阳东好歹是推托掉卢月雯的一番好意。他这就要回省城。至于余嘉亮,欧阳东已经顾不得这个兄弟了,反正他已经是陶然的人了,何况他还有个方什么的守门员哥们在莆阳…… 欧阳东又一次回到了几天前他匆匆忙忙逃离的家。 逃离。还是逃离自己的家。欧阳东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坐在沙发里自嘲地笑起来,他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 安静的大客厅里没有一丁的杂音,客厅一角的书房门半掩着,里面也没有滴滴答答的键盘打字声,房间里也没有那种惯有的淡淡薄荷烟味道,这明那女作家不在家。茶几上扔着几包开了封或者没开封的零食吃,沙发前的地板上好些零碎的瓜子壳,不用问,这一定是粟琴的杰作。她也不在家。他找刘源要了她新的手机号码,可怎么拨打都不通,这家伙口口声声要找自己,等自己找她时,她自己却连手机都不开…… 他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这可不是粟琴打来的。 "你还在莆阳?"这是刘岚。当欧阳东刚从重庆回到省城时,她就出了外勤;她回来时,欧阳东却已经去了莆阳,现在欧阳东又回到省城,她却又带着她的那一组人去了外地区的农村赶做节目。"去团山玩得怎么样?" "一般吧,也就那样,就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欧阳东咧咧嘴。"……你哩,这次出去还顺利么?"刘岚所做的电视栏目属于"新闻背景深度报道",这种报道一般都会遇到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极少有顺利完成的时候。 "还行。就是这两天这里的天气不好,路况太差,我们进不去。人倒能进去,可器材进不去。要是明天还不行,我就准备雇人帮我们把器材背进去。" 欧阳东能想象到刘岚这话时的神态,多半是唆着嘴唇咬着牙,扑闪的大眼睛里还挂着一抹忧愁……他嘴角已经浮现出几丝笑意。 "那你们可要心……" 这话里有关心的成分,可话里那种客套的成分却更加浓厚。这可真让人奇怪,咱们的东子和刘岚话时,几时变得如此模样了哩?难道他割舍下埋藏在心底里的那份感情了么,还是他变得更加世故和圆滑了…… "你在省城还要呆多久?"刘岚沉默半天又问道。她和我们一样,也是突然间觉察到刚才那话里深长的意味,这让她有些不安,"这一次,有希望进国家队么?"她忽然发觉,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和自己通电话时好象都是这样的口吻,就象一个普通的朋友那样淡淡地和自己随意地着这样或者那样事,再不象以前那样心翼翼地注意每一句话或者每一个措辞。这明什么? "进国家队的事,可不好。"欧阳东当然不可能琢磨到这短短两句话里刘岚那突然纷乱起来的心思。他站起来到墙角给茶杯里掺水,"我在省城呆多久就看这次能不能进国家队。进了的话,大约下周二三就得去北京报到,要是没进,下周一我就准备回桐县了。省城里朋友熟人太多,几乎没法好好休息,我现在就想找个清净地方好好呆几天……不,真不用了,我还怕没时间蹭你一顿饭么?……"欧阳东着着便笑起来。"等我从北京或者桐县回来吧。这次时间真是太紧了……" 刘岚终于意识到这些平平常常的朋友间的聊天代表着什么。欧阳东已经放弃了,或者已经接近于放弃了,他大概意识到,自己不会为他做出牺牲吧;而他哩,他的足球生涯正要迈进颠峰期,他也不可能为她做出牺牲——联赛最后那两场比赛里,他的表现连刘岚单位里那些专跑足球这条线的同事们都为之震惊,足球类报纸上更是连续几期都把他作为新一届国家队成员的当然人选,甚至还为此研讨起国家队在即将开始的预选赛里可能采取的战术套路…… 直到地区宣传部的一个干事来敲门,捏着电话话筒的刘岚才从茫然中苏醒过来。 "你回来了?" 捧着茶杯、同样有走神的欧阳东仰起脸,这才看见是邵文佳和自己打招呼。她的笑容看上去有僵硬,总是神采飞扬的脸庞也显得很憔悴,吃力地弯着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便昂着头吞下手里的一把药片。她闭着眼睛喘了口气,就走过来,扶着沙发靠背慢慢地坐下去。她连饮水机到沙发之间的这两步路都象走不稳。 欧阳东朝她头。看来作家这口饭也不挣啊,瞧瞧她都累成一副什么模样了。 "你女朋友找到你了么?"邵文佳知道自己脸色不好,这会子她的肚子里就象有人在用刀绞一般疼痛。这是胃病,象她这样熬更守夜的人常有的毛病,不过这次来得比较猛,她都睡着了,还是被这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给折磨醒了。望着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欧阳东,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付光景真的是不该教他看见。自己的形象一定很糟糕吧,身上还裹着熬夜打字时那身衣服——趴在电脑前忙乎了一夜才总算赶完稿子,她已经是累得连脱衣服的劲都没有了——头发也胡乱地披散着,脸色肯定更差,多半是灰扑扑的吧,自己都能感到脸颊上油腻腻的灰,还一个劲地发紧…… "女朋友?"欧阳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呵,这是粟琴哩。"你是粟琴吧,她是我一个朋友,和女朋友这仨字可不沾边——不过你要的是广义的‘女朋友‘的话,那就肯定是了。" 邵文佳努力地挤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她现在已经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斜靠在沙发扶手上,再靠着一只手臂的支撑,她才能让自己不瘫软下去。 "……你生病了?" "胃病。算是职业病吧。"邵文佳低下眼帘,咬着嘴唇道。又是一阵疼痛,这次连她端着玻璃杯的手都有颤抖,右侧腹部的肌肉在痉挛。 "要……我去给你买药么?"欧阳东看着她的痛苦模样都有不忍心,"要不,我送你去医院里看看?" "……我吃过药了。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 欧阳东又盯着她看了半天。也许她得对,胃病这种病确实不需要去医院,再,他刚才也看见她吞下好几片药,药劲上来总需要时间的。 他的手机又响了,这是杜渊海的电话。凭着联赛里的出色表现,杜渊海这次也很有可能入选国家队,而且据还有很大希望能成为国家队的正选门将。他在电话里邀约欧阳东晚上聚聚,顺便谈一桩事:他和人合伙,在省城里最繁华的地段开了一间门面很大的名牌服装店,明天就要开业,他希望欧阳东明天上午能去帮他亮亮招牌装装门面——虽然不是顺烟足球队的队员,可欧阳东在这个城市里一样是个知名人物…… "行,明天上午我来就是了,"欧阳东一口便应承下这事,可晚上的这顿饭他就实在不想去了,昨天晚上在那农家旅店里,猪叫鸡唱外加余嘉亮痛苦的呻吟,把他折腾得一夜都没睡好,现在瞌睡得眼皮子都要粘到一块堆了。 "今天晚上你怎么能不来哩,我这就给周富通打电话,让他去接你……" 可欧阳东已经听不见他什么了。 邵文佳刚刚挣扎着把杯子搁到茶几边,一个失手,玻璃杯就砸在地板上,伴随着清脆的响声,她整个人就象虾一样痛苦地蜷缩在沙发里,连眼神都骤然变得迷离起来…… "阑尾炎。不是胃病,就是阑尾炎发作了。这得做手术。"板着一张冷冰冰面孔的医生只是随意地询问了邵文佳几句,就下了断语。他在病历上填写着病情诊断,在"处理意见"那一栏里,却停下了笔,望望捧着肚子不住称唤的邵文佳,又望望站在她背后的欧阳东,面无表情地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欧阳东实在是听不懂这医生话里的意思。该做手术就做呗,难道医生还需要在这种事上征询病人的意见吗?这不是颠倒了么。 "我……不做手术。"让所谓的"胃病"折磨得脸色蜡黄的邵文佳捂着肚子,埋着头低声地道。"不做手术行不行?"她挣扎着抬头看看带着一副职业性冷漠脸孔的医生,又扭脸望着背后的欧阳东。她害怕做手术,那是在肚子上划一刀呀,那要流多少血啊,想着那情景她都快瘫软到地上了……还有,要是做手术,会在肚子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的,这可是在肚子上留一道疤痕呀,好难看啊…… 欧阳东当然不会想到她的脑筋里转着什么事,可她要是不愿意做手术,谁也不能勉强她,他只能硬着头皮问医生:"除了做手术,还有别的办法么?比如吃药,打针什么……" "输液。这也能控制她的毛病。"医生理解地看着邵文佳,嘴里却在回答着欧阳东,"不过最好是做手术,割了就再也没事了,要是不手术,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发作。" "我输液,我输液。"在绝望中捞到一根稻草的邵文佳激动得连脸色都红润不少。她甚至扭过头仰起脸用哀求的神色望着欧阳东。求求你了,答应吧,让我输液好不好。 欧阳东还没做出丝毫的表示,那医生已经扯过一张药单子笔走龙蛇地画上好几排只有药房里的医师才能认识的字,就递给欧阳东:"你去把这费用交了,然后就带她去输液。"他实在看不出这年青的丈夫怎么可能拒绝自己妻子这的要求,所以连等他们商量的时间都节省了。 一直到躺在病床的邵文佳昏昏沉沉地睡去,欧阳东才想起来一件大事,自己还没吃午饭。 他只能去楼下的医院卖部里买来两根红肠和一碗方便面,倒上病房暖水瓶里那不知道开没开的开水,就寻了一把椅子坐在邵文佳的病床边,胡乱对付了一顿午饭。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二) 刘源的婚礼远没有欧阳东想象的闹热,同样是第二次走进婚礼殿堂的刘源两口子都不愿意把这次婚礼搞得那么张扬铺排,他们只邀请了象欧阳东、叶强这样走得很近的熟人和朋友,在省城二环路以外一家很有档次的酒楼里包下了一个大大的豪华包间,连酒席也只摆了区区四桌。亲朋好友们也很理解。是啊,他们都是过来人了,更在乎的是爱人间相互的理解和尊重,更在意的是能够和和美美地度过未来的相守岁月,别的那些做给外人羡慕的事,他们都觉得不重要,也没必要。 又一次成为新郎倌的刘源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胸口别着一枝花枝乱颤的礼花,端着酒杯挨桌子敬酒,圆乎乎的胖脸上洋溢着按捺不住的欢欣喜气,连他那位不怎么会喝酒的新娘也禁不住陪着客人们喝下了两三盅。她也高兴着哩。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这一天,也为了她的女儿,她那任性的女儿粟琴,现在就安静地坐在欧阳东身边,很文静秀气地和客人们话。每当刘源两口子看着粟琴为欧阳东布菜时,两人都要互相望望,然后一起露出会心的幸福笑容——两个年轻人终于走到一块了,这正是他们最希望看见的…… 欧阳东却是十分地不自在。 从他被粟琴挽着胳膊走进这酒楼,他就觉得不自在,可他看似随意的挣脱却换来粟琴更用力的动作,他便不敢再动了,就这样叫她拉扯着去见她母亲的娘家亲戚,还得一脸恭顺地随着她"姨妈伯伯"地一通喊叫。那些亲戚显然知道他是谁,他们也知道他和刘源是什么样的关系,当他们听欧阳东尊敬地称谓他们时,总会多盯着他看两眼,那些和粟琴差不多年纪的兄弟姊妹们甚至还和粟琴笑着上几句尖酸话……一圈招呼下来,欧阳东已经被粟琴给折腾出一声汗,就坐在他旁边的叶强两口子却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在叶强和他婆姨的心目中,粟琴和欧阳东,那是再般配不过的两口了。 这顿婚宴对欧阳东来简直就是活受罪,可他偏偏连个离开的理由都寻不出。他只能摆出一付言不由衷的笑脸,端着几乎没空过的酒杯,坐在那里苦苦地受煎熬。满腾腾一大桌山珍海味吃在他嘴里就形同嚼蜡,醇香扑鼻的茅台酒喝进去,他也几乎品不出什么滋味。人人望着他时都是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更教他如坐针毡。 他现在是多么地盼望有人能把他捞出这个地方啊。要知道,现在才是中午呀,下午他该怎么办?还有晚上那一顿饭哩?天啊,他几乎要抱怨刘源了,天底下好女人这么多,他怎么就偏偏喜欢上粟琴的母亲了哩…… 他的救星终于来了,是重庆展望的代理主教练余中敏。在电话里,他告诉欧阳东,足协刚刚给俱乐部发来一份传真,新一届国家队二十六人名单里就有他;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最迟后天晚上,所有榜上有名的队员都要赶到昆明海埂基地报到。 后天晚上报到?不,根本不需要等到后天,他这就去订当天飞往昆明的机票。他怎么可能等得到后天?要是他再不走,不定就真的被粟琴缠上了,他可真是没有一星半和她谈朋友的意思呀…… 傍晚时分,当同样接到国家队召唤的杜渊海打电话来邀约欧阳东一起去昆明时,欧阳东都站在省城机场候机大厅门口了。 黑漆漆的铁丝网把球场与外界隔离开,身穿红色背心的主力球员和身穿蓝色背心的替补球员都在卖力地表现着,他们要拿出自己的最高水平,为即将开始的西亚之旅做准备——现在的主力未必就是一周后的主力,现在的替补也未必就永远都是替补。新任国家队主教练是个德国人,他可不会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只有那些用实力和水平打动他的球员才能真正站在比赛场上。德国人不时用英语大声地让队员们停下,然后走到那位犯错误的队员跟前,双手一通比划,就飞快地吐出一大串德语,让翻译来告诉那位茫然的队员:这球你该这样处理,这里有位防守队员,这里也有一个人在跑过来卡位,你的队友在那个方向,那么,你就该这样、这样,然后这样…… 这是新一届国家队的第一堂公开训练课,高大的铁丝网外站满了热情的球迷和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的媒体记者,他们怀着各种期冀和希望,饶有兴趣地观看着队员们训练,时不时为场上队员的精彩表现喝上一声彩;一些十几岁的半大子们在人群里钻来挤去,每当工作人员靠近时,他们就会努力把胳膊从铁丝网眼里伸进去,嘴里着哀求的好听话,把手里捏着的本子和笔递给那位工作人员,请求他帮忙,让那几个呆在场地边看比赛的球员给签上一个名。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遭遇到失望,那些铁面无私的工作人员很少理会他们,只有碰巧当他心情好或者他觉得某个球迷看上去顺眼时,他才会默不作声地接过笔和本事,飞快地走到场地边,让那几个或坐或站的球员赶紧为这些痴心的球迷们签个名,然后就又飞快地走回来,把本子塞给那个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家伙。 欧阳东披着一条毛巾,又在一个薄薄的本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那页纸上正正地贴着他进球后张开双臂象只大鸟一样滑翔的照片。 可那时意气风发的欧阳东,现在却还连替补都不是哩。第一堂训练课时,他那糟糕的防守就把脾气暴躁的德国主教练气得直哆嗦,要不是顾忌到现场观摩训练的人群里有两个足协的高级官员,他多半会在欧阳东身上踹上好几脚——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防守这么差的足球队员,由他把守的左边路就象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一般,他的对手简直可以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突破。当训练结束后助理教练把各项统计数据交给他时,他立刻便下了决定:这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不是他需要的那种球员,等集训一结束,他是第一个要被清除的对象。他就不知道,为什么中国足协会把这样一个毫无特的队员招进国家队,他们到底是看上了他哪一呢?是防守吗?这绝对不可能,十九次一对一防守他只有四次成功地拦截了对手!进攻?除了速度不算慢之外,他一无是处,九次突破只有三次成功地把球传起来,这三次传球里没有一次有哪怕是一的威胁,唯一一次算是闪光的东西就是他有一脚二十五米外的远射,可皮球也远远地偏出球门……或者就是因为他左右脚都能踢球吧,在这支队伍里左脚球员只有两个。 就算他左右脚都能踢球,主教练也不会要他的,这种糟糕的防守到了真正的比赛里还不是白送给对手的礼?再这个家伙总是忘记自己的边前卫职责,踢着踢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望中间靠,这不但扰乱了前场的队型,还给对手留下好大一片空挡。 不过主教练并没有现在就对欧阳东下逐客令,在分组训练的末段,他还是换上了欧阳东,继续让他踢他并不熟悉也不愿意踢的左边路。很难主教练这样做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过场地边的球迷和记者都是内行,他们立刻便看出来,这个联赛尾声才崭露头角的年青队员实际上并不具备国家队队员的实力。 已经转会去陕西瑞庆祥的王新栋灵活地用右脚把皮球缠在脚下,一个诈作要加速起动的假动作便教欧阳东向左边猛地跨上一大步,可王新栋却只是上身向右虚晃了一下,当欧阳东失去位置和重心后,他才轻松地把皮球一磕,晃过了一脸苦笑的欧阳东……主力队员一方又形成一次有威胁的进攻,要不是站在球门线上的后卫队员眼明腿快一脚把皮球远远地踢出去,这次进攻一定会以一粒进球宣告结束…… 充当裁判的主教练走过欧阳东身边时,甚至都没朝他瞧上一眼。 "这家伙的水平不怎么样呀!"一位南方足球大报的记者咂着嘴,端着相机疑惑地问身边的重庆同行,"就这水准,展望俱乐部也会签下他,还给他那么高的薪水?他们脑子没进水吧?"展望用付给国家队主力队员的报酬留下欧阳东的事,在足球圈里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原本因为欧阳东突然爽约而记恨他的云南八星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绝对不可能为区区一个队员就支付这么多钱。 几个重庆记者一起笑起来。他们都见识过欧阳东的训练,今天他的表现已经算是卖力了,没看见他脑袋上都冒汗了么,要是在俱乐部里的分组训练,他有时连防守的动作都不一定会做,就让对手轻松地过去,组织进攻也很随意,经常都是胡乱地踢上一脚完事。可这并不影响他比赛里的表现,那时的欧阳东才是真正的欧阳东——教人眼花缭乱的带球突破和匪夷所思的致命传球,这些都令对手防不胜防。 "不可能吧,"资历并不算浅的南方记者怀疑地眨着眼睛,"一个训练不卖力的球员怎么可能在比赛里发挥出那么高的水平?"他倒是宁可相信,那几场比赛里欧阳东耀眼的表现只是一时的超水平发挥,虽然一个赛季里欧阳东也踢了十来场比赛,可他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在最后两三轮比赛里,靠着他和队友们不要命的进攻,众志成城拧成一股绳的展望成功地保级了,还有,倒数第二轮他用后脚跟踢进北京队的那个球,也堪称完美。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而已,足球这门艺术毕竟是靠球员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枯燥训练慢慢琢磨出来的…… 几个重庆记者咧咧嘴。是啊,他的没错,只有训练才能保持水准,只有训练才能提高技艺,可欧阳东这家伙大概是个另类吧,据南美的一些球员平时的表现也和他差不多,比如那个如日中天的罗马里奥,好象就是个懒散得连一步多余的路都不愿意走的家伙,在训练场里表现得象头呆鹅,要是规则允许,他大概还会开着车从中场到禁区哩——可这照样不耽搁他在比赛里攻城拔寨,而且时常一进就是好几个…… "那可是南美球员,那可是罗马里奥……"那位南方某大报的记者对此嗤之以鼻,表情和神态都确凿无疑地告诉他的这些同行们,你们当这个欧阳东也能象那些来自足球天堂的球员么?人家那是天赋,那是与生俱来的对足球的无与伦比的感觉!欧阳东,啧啧,一个连足球俩字的葡萄牙语都未必能念顺溜的家伙,凭什么敢和人家比! 重庆记者们知趣地闭上了嘴。是啊,欧阳东凭什么和人家罗马里奥比呢?他可不是罗马里奥,更不是来自南美,他只能好好地训练,可他偏偏不好生训练,那他该怎么办? 五天后,国家队宣布了西亚之行的二十二名单,没有欧阳东的名字,他只好收拾行李打道回省城。 和欧阳东同住一个寝室的雷尧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他把简单的几件衣服从衣橱里取出来,又把床头搁着的两本书和一本厚厚的杂志撂进黑色旅行包。他们两人在俱乐部时就有很深沉的隔阂,所以被分到一间寝室后几乎不怎么话,每天的训练一结束,当欧阳东在房间里看电视时,雷尧通常都去找按摩师按摩,或者去找队医给自己理疗,当雷尧看电视时,欧阳东一般就抱着一本书枕着铺盖卷慢慢地看,或者就去找别的熟悉的队员聊天。两人就是在这不尴不尬的情形下度过了漫长而又短暂的七天。 又一次落选了,欧阳东并不太意外,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在训练时根本就兴奋不起来,看着别人在草坪里来回呼啸飞奔,他的两条腿却象灌铅一样沉重,那些在比赛时绝对可以轻松做出的动作,在这时使出来就只能教围观的球迷和记者们笑话,连那些忙里偷闲的足协官员们看着都是一脸的苦笑,更不要脸色漆黑的德国主教练和国家队的教练组成员了。是啊,又被淘汰了,他的国家队之行又一次终结了,这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自己,都怪他那该死的训练表现…… 可欧阳东内心里充满了遗憾。这一次离开国家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再一次穿上白色的国家队队服了,为祖国的荣誉、为球迷的期盼去比赛了,更不知道他心目的那个目标,几时才能实现了……他那糟糕的表现啊,它给人留下的印象,真的是太糟糕了…… 欧阳东也坐到床边,把胡乱塞进旅行袋的衣服书什么的都拿出来,在床上摊开一大堆,慢条斯理地整理起来。他只有靠做这些事才能暂时抑制住乱成一团麻的思绪,才能不让深深的伤感流露出来。 他很难受,他低垂的眉眼和紧紧绷起来的嘴唇明了他的心情,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懊悔,要不是对面就坐着雷尧,他多半会大声地嚎叫几嗓子来宣泄——反正这时基地里也没剩几个人了,下午的会议一结束,大部分的队友就都呼朋唤友地去城里,他们要趁着这难得的二十四时休息,放松一下因为紧张了一个星期而疲惫的身心。 "……东子,"雷尧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喊欧阳东,即便在俱乐部里,两人也很少话。 欧阳东惊诧地抬起头,看着坐在床边的雷尧,这个曾经在更衣室和自己抡着板凳椅子敲打的家伙是在和自己话么?他疑惑地看着突然间变得有迟疑的雷尧,猜测地雷尧想要的话。他准备和自己什么? 雷尧却又抿着嘴唇半晌没开腔。隔了许久,直到欧阳东又低下头去整理乱糟糟的衣物,他才慢慢地道:"东子,……你是个好球员。" 啊?!欧阳东抬眼仔细地打量着雷尧,他想看看这个平日里很少吭气的前锋的到底是真心话哩,还是在讽刺他,要知道,他们之间的那档子事并没有因为王新栋和另外几个国脚的转会而结束啊,他们俩几乎有整整半年没过话,即便是他助攻雷尧时,进球后的雷尧都刻意地绕开他而去和别的队友庆祝…… "真的,东子,我是的真心话,你是一个好球员。"雷尧没看欧阳东,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那瓶矿泉水,"你有资格进国家队的……"他又停顿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他也不好对欧阳东的那几位竞争者妄自评价,毕竟离开的人是欧阳东而不是他们。"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可我要告诉你,在我心里,你是一位很不错的伙伴,你总能给我创造机会进球……" 是么?欧阳东又一次苦笑起来。得到国家队主力前锋的这种夸奖,好歹也算是一种安慰吧,虽然它不能让自己继续留在国家队里,可至少回到俱乐部,两人大概再不会有太大的隔阂,这对球队,对他们俩,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雷尧一直把欧阳东送到海埂基地大门口。从国家队下榻的楼到大门之间这段长长的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话,在告别时他们也没握手,突然之间转变的关系让他们都不是很适应。看着载着欧阳东的出租车远远地开走,雷尧才慢慢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对不起。"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三) 又一次失败的国家队之行。 欧阳东一个人悄然离开了昆明,悄然地回到了他刚刚离开不到十天的省城。他是带着深深的遗憾和痛苦的自责回来的。除了在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去殷老师家坐了一会,剩下的时间他几乎都呆在家里,哪里都没去。他是哪里都不想去,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叶强要照顾自己那间生意日见红火的租书店,新婚不久的刘源茶楼饭庄来回跑,忙得脚不沾地,向冉和甄智晃两家人去了东南亚旅游……还有一个能上几句话的周富通现在还呆在莆阳,帮着彭山照看陶然少年队那几十个孩子。欧阳东甚至把手机都关上了,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几天,好让时间来熄灭心中那团烦躁的火苗。 欧阳东自己在家里观看了国家队在西亚第一场比赛的现场直播。与急燥的对手相比,这场球国家队踢得很放松,稳固的防守往往教对手潮水一样的杂乱进攻无功而返,犀利的反击又时常给对手造成很大的麻烦,下半场开始时国家队把握住机会取得比分上的领先后,欧阳东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得声一些,从茶几下摸出他早上买回来的几份报纸,无聊地翻看起来。 报纸上还在对这次国家队西征进行着种种预测,所有的情况都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外围赛组出线确凿无疑。实话,现在的国家队几乎不需要惧怕任何人——咱们在所有方面都有着明显的优势,身高、体重、冲击力、速度、精神面貌、后勤服务,还有技术和战术,包括教练组的整体水平,再加上比第二名多出的三积分……组出线,绝对无虞。一些激进的媒体已经开始预测下一阶段比赛的分组情况了,他们期望着抽签时能寻到一副上上好签,能避开那些总是给国家队制造麻烦的队伍,比如那个同处东亚的近邻…… “……国家队的阵容从来没象今天这样齐整过,它囊括了联赛里表现最出色的队员,前锋、前卫、后卫、守门员,几乎每一个位置都有水平相当的两三个人同时在竞争。这种竞争是必要的,它同时又是残酷的,象在联赛后期教人眼前一亮的重庆展望的欧阳东,竟然没法在新一届国家队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篇报道如是写道,“不过,象他这样左右脚都能盘带、视野开阔的球员只能哀叹时运不济,谁让今天的国家队有这么大的选择面呢?在他所擅长的组织前卫位置上,上海红太阳的谭剑、四川天府的杨晋泉都能胜任且游刃有余,两人的中场阻截和防守能力又远远胜过欧阳东……这样看来,不喜欢防守的欧阳东最终也只能遗憾地落选。” “不喜欢防守的欧阳东”,很中听的一句话。他真该感谢写这篇文章的记者,他在文章里给自己保留了几分面子,虽然这面子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是的,他不喜欢防守,认真起来,他是不会防守,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样的防守才能算是正确的防守。为此他还特意请教过向冉和袁仲智,笨嘴拙舌的向冉囫囵半天也没能几句清晰的道理,袁指导那一大套关于攻守平衡的理论和实例又把他得头晕脑胀。 攻守平衡,这一他能理解;攻守之间需要全队在认识上达到高度的统一和协调,他也理解,足球这个项目本来就是需要十一个人协调完成的;稳重的防守、成功的致命一击能让对手从精神到**上瞬间崩溃,这他还是能理解。可是,怎么做到这一?对于他欧阳东来,怎么样才能快速提高自己的防守能力,这才是重中之重。 向冉对他这个问题张口结舌。能力的提高,那当然是靠平时的训练啊。可他出这话就后悔了,东子训练场上的糟糕表现能让乍一看见他的人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袁仲智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宽慰欧阳东:对于一支球队而言,进攻和防守同样重要,你的职责就是让球队的进攻流畅、犀利、致命……至于防守嘛,这是主教练考虑的事情。 国家队的德国主教练显然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他的解决方法简单而直接。国家队需要的是攻守平衡,需要的是战术纪律,一个不会防守却又经常忘记自己位置在场上四处乱窜的家伙是不配穿上国家队队服的!他的队伍不需要滥竽充数的人! 另外一份报纸就没有这么客气,他们直截了当地对几位落选队员进行了评价。 “……欧阳东的表现可以用‘拙劣’这个词来形容……” 拙劣!面对这样的评价,欧阳东面无表情,好象这句话里提到的球员不是他。他漠然地把那篇文章从头看到尾。是啊,他的表现确实可以这样,可他真是没办法,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投入训练,可除了热身活动之外,他就没法让自己集中精力投入到训练里,有时他完全就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望着周围的队友们奔跑呼应,他却象个围在场地边看球的球迷看客,时常连那些熟识的队友们刻意给他制造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些天里,德国主教练从喉咙深处迸出的咆哮一直在他耳边萦绕,此刻闭上眼,那包含着怀疑和不屑的目光就一直在他脑海里晃动。 电视里,国家队又一次攻破对手的大门,场上场下的中国人拥抱成一团。比分二比零,这实际上已经宣布国家队成为第三支昂首挺进决赛圈的队伍。 欧阳东的注意力却没在电视里。 那篇文章的末尾甚至置疑欧阳东这样的球员加入国家队的动机…… 在这里,我们不想转述那位记者的原话了,它对我们的东子,还有那几位因为这样或者那样原因落选的球员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它的遣词用句很平淡,但是它却用一个又一个平淡的词汇去挑拨起读者的遐想,接连好几个问题提出来之后,读者便会不自觉地去猜测,去揣摩,去想象……作者的本意或者只是想把这篇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又或者只是想用一篇看上去似模似样的犀利文章来交差,可这些添加在事实后面的不是评论的评论,却象一把把匕首一般刺在欧阳东心底…… 这已经不仅仅是对他的表现有所怀疑了,而是在置疑他的人品,置疑他的品格! 愤怒的欧阳东捏着报纸的手都因为激动而抖动起来,他得死死咬紧牙关才能让自己保持住那最后的一分清醒! 不!这不是事实!这仅仅是那位不负责任的记者凭空的想象…… 满腔愤懑的欧阳东把那份满纸胡的报纸扯得粉碎,再狠劲地把它*成一团,狠狠地砸在电视机背后的墙上。 他的这番过火举动把刚刚从书房里摇晃着僵硬的脖颈走出来的邵文佳吓了一大跳,她疑惑地看看脸色铁青的欧阳东,又瞧瞧那团在地上慢慢滚动的纸球,张张嘴,却又什么都没有。她知道,他已经看见那篇报道了。 邵文佳上午去那家文化公司结算两份书稿的稿费时,就已经看过省城都市报上的这篇文章。实话,蓦然间看见最后那一段文字,在她心里都产生过对欧阳东的怀疑,可这种臆测马上就被她否定了。一个为了胜利不顾惜自己身体的人,不可能是个人品卑下的家伙;再,从他面对自己时而显露出的那份笨拙举止和尴尬神态,他也不可能是文章里描写的那种深沉阴郁的人。 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一两岁的年青男人睁着俩眼望向自己,目光却虚无地象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她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语去安慰他。她默默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一个劲地盘算着什么样的话才能把他的心思从那篇满纸胡八道的文章里引开。 脑袋里就象炸了一样的欧阳东压根就没看见邵文佳的一举一动。 愤怒、痛苦、烦闷,还有迷茫,他的心就象风暴中的树一样飘零。他真是想踢好球啊,他从来没有象那文章的那样,加入国家队只是为了在和俱乐部的讨价还价中多一份谈判的砝码,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他挣下的钱够他花用了,即便他现在就不再踢球,甚至不再去为自己寻一份有保障的工作,他也能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走完自己的人生道路……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位记者要用这样的带色眼光来看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来毁他,那记者难道就不知道,当他在领队宣布的名单里没听见自己的名字时,有好几秒钟他脑子就是一片空白吗?那记者能体会到一个人即将达到自己的目标却被命运无情抛弃时的感觉么?他怎么就敢凭妄想来断定一个人的品格哩…… 他只希望没有多少人会注意这份报纸、这篇文章…… 他佝偻着腰,双手捂着脸,痛苦地长叹一声,似乎想把一肚子委屈都随着这声叹息吐出去。可更大的痛苦立刻就淹没了他…… 茶几下有个白色的烟盒,欧阳东吃力地把它摸起来,想找支烟抽抽。或者这东西能帮他忙吧,也许,烟能让他排解掉压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惆怅。 烟盒里是空的,只是在盒子的角落里有一撮黑黄的烟丝,白生生的纸壁上也挂着几颗黑黑的烟,看上去和它四周的白色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硬纸壳和塑料膜咯咯吱吱响着,烟盒在欧阳东手里被捏成一团。 一只秀气的手伸到他面前,三只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只白色过滤嘴的香烟,他能看见过滤嘴边缘那三圈金色的细线条,还有横着竖着的好几个大大的英文字母:Ma…… 他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邵文佳正关切地凝视着他。这烟卷就是她递给他的,她的手心里还握着一个亮光闪闪的精致打火机。 “不,不……”欧阳东慌张地把手里那个瘪瘪的纸烟盒撂进茶几边的塑料垃圾篓里,局促地道,“我只想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眼眶里有种湿润的感觉。刚才那邃然而至的打击和误解,还有自己的委屈,让他在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借着邵文佳把手里的物什搁在茶几上的时间,他赶忙拭去眼角的泪水。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别人面前做出这样懦弱的事情,尤其还是一个女人的面前。 邵文佳轻轻头,接受了欧阳东的解释。她已经看见欧阳东泪水盈眶,是故意给他留出时间的来表现出男人应有的坚强性格的。“我还以为你情绪不好,想找烟抽哩。”她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不是和你女朋友闹矛盾了吧?”她故意没有提粟琴的名字,只有让他再为他和粟琴的事费一番口舌,才能让他从那种不好的情绪里慢慢解脱出来。 确实和她想的那样,欧阳东立刻便否定了粟琴与自己在谈朋友的事情。 “可我觉得你们俩其实挺合适的,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你们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相互之间很了解,谁是什么样的性格都很清楚……” “我从来就没过她不好啊,”欧阳东急急地打断了邵文佳的话。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和粟琴非得在一起不可哩,连叶强都在电话里拐弯抹角地和他这事,搅得他连去找叶强吃饭聊天的心思都没了。“我只是觉得我和她不大合适。她太闹,我太静,几乎寻不出多少共同爱好。我和她认识都两三年了,从来都没想过把她作为自己的女朋友。我就没起过做她男朋友的心。你难道还觉得我们有那种可能么?”话一完,他就觉得不妥当,这些话似乎不应该和邵文佳讲。可除了给她听,他还能给谁去?这种事,不是好朋友根本就寻不到出来的由头,可要是好朋友哩,谁能担保这话不会落到粟琴耳朵里。要是这番话教她听见了,她不逼着自己上吊才怪哩——这不是明白地她魅力不够嘛。 看,咱们的女作家是多么地熟知人性的心理变化,她又是多么熟捻地把握住与人谈话的技巧,短短的一句话,她就轻松地把欧阳东从足球这个领域牵引到现实的生活中。他急急忙忙辞不搭意的解释让邵文佳笑起来,她会心地朝他头。她能理解这个年青男人的心思,同时也默默地感叹着他的真诚与年青。二十五岁,他本该不再是这样理想化的,他也应该对人生有许多深深浅浅的认识,可他却居然还象个少年一样,保留着许多美好的憧憬。她不知道他这样的性格对他而言是好还是坏,可她知道,她自己就希望能象他那样。在她感叹着欧阳东那份纯朴执着的心的同时,她却忘记了,她也才二十七岁…… “是啊,感情这种事情真的是不清楚,”邵文佳认真地着头,“谁都不能猜测到自己将来的那一半会是一副什么模样,或者这才是爱情对我们最大的诱惑力吧。” 欧阳东却闭上了嘴。他可不会和一个作家谈论爱情这个话题,何况眼前这个女作家还是殷老师为他介绍的对象,要是他不心错一句话引起歧义,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粟琴也未必可知。那时自己夹在粟琴和她之间,人人背后都有撑腰的后台,天才知道那时自己会是怎么样一副煎熬景象。他可不认为自己能够破开脸皮对两人或者她们之间的某一位出个“不”字。 客厅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只有电视画面还在不停闪动,国家队的队员和教练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比赛已经结束了,我们胜利了,国家队已经闯进了亚洲的决赛圈!决赛将在明年的四月中旬开始…… 邵文佳立刻就察觉到这片刻的安静:“你现在还有事情么?” “没有,我还能有什么事,现在我唯一的事情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欧阳东笑起来。 “那,晚上我请你吃饭,我刚刚领了稿费。”邵文佳热情地道。上次去医院时,欧阳东还替她垫付下几百块钱的医药费,正好趁这个机会还他——为了在这个城市给自己置办下一套象样的房子,她把大部分的钱都存成了死期,手头一向没留多少宽裕的钱,就因为这,欧阳东从昆明回来她都有不好意思和他话。 欧阳东答应了。不过他怎么会让人家一个姑娘家请客哩,这顿饭他来请,至于吃什么,就要邵文佳拿主意了,他都不知道邵文佳喜欢吃什么。 “去仁记豆腐庄吧,离这里也不算远。”从房间里换上出门的衣服出来时,邵文佳就拿定了主意,有好几个人对她夸赞过那里的菜式和环境。 “行。” 吃饭时,欧阳东才觉得自己正在认识了邵文佳,这个孤身一人在省城里闯天下的江南女子,有着许多男人都未必能有的吃苦精神和毅力,还有着一份让人无法理解的痴情。她当初之所以不愿意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只是因为她想离那个负心的男人近一,当她苦闷烦恼的时候,能够看上他一眼就心满意足;她心底里还存有一丝绝望中的希望,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被自己的心意所感动,最后回到自己身边…… “我很傻,是不是?”邵文佳一边用手背揩抹着不断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泪珠,一边茫然地问欧阳东,“我这样为了他,是不是很傻?” 欧阳东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句话都没敢。周围几张桌子上人们的眼光很值得追究,还有人对他指指,他都想窜过去告诉他们,她哭和他一丁的关系都没有。他也不认为邵文佳需要他回答,这样聪明的女人能有不明白的事么?况且,这问题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傻”或者“不傻”,好象都不大对劲。 欧阳东只好嚼着豆腐块。这六十块钱一盘的豆腐啊,他吃在嘴里怎么就品不出个滋味来哩? 一直等到邵文佳情绪看着安定下来,他才心翼翼地问道:“现在哩?你们还有联系么?”他自己都不清楚怎么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可他实在是找不出更合适的话题来。要是他再不开口的话,场面大概会更教两人尴尬。 “没有了。他和我大学里最要好的朋友结婚了,他们生活得……还算幸福。”邵文佳平静地道。 欧阳东没揭穿她的谎言。还算幸福?年初他去重庆前,就见识过那个醉酒闹事的女人,难道撒泼发酒疯这些也是幸福的一部分吗?不过这事也没有提起来的必要,生活总是在前进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的,忘记,不正是生活赋予我们每一个人最大最好的本事吗? “你没想过在这里找个男朋友?”这又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不过,欧阳东倒确实想知道,这个从外貌到内在都算很出色的年轻女子,怎么会至今单身哩?难道那糟糕的爱情经历对她的打击那么大? “没遇见合适的。”邵文佳目光灼灼地望着欧阳东,他立刻便端起杯子低头喝水。邵文佳笑了,接着道,“再我也没时间。我想独立,所以我拼命地挣钱。”邵文佳把捏着筷子,沉吟半天才道,“只有在经济上独立了,我才能在精神上独立。我不打算做任何一个男人的附属品,我不想靠着别人生活,当然,也不想别人靠着我生活。不过,目前看来我不是很成功。”她甚至没隐瞒自己性格里吝啬的缺陷,在枪手这个圈子里,她的吝啬是出名的,她甚至不会因为某一篇稿子挣下大笔酬劳而邀约人和她一起庆祝。当一些与她熟识的人以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起请客的事时,往往会被她楞起眼睛的一句话问得张口结舌:“我凭什么请客?这是我劳动所得。我写稿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时,你怎么不帮我写上几万字?” 欧阳东仰脸笑起来。他能想见那些人碰钉子时的尴尬光景,要是他处在那种境地,他多半恨不得把自己那多嘴的舌头也吞下去。 “你哩?我都了自己这么多事了,你的事还没给我听。” 他的事?他好象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读书上班事业踢球,简单得能教人发困。欧阳东简略地把自己事情述了一遍,邵文佳却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把欧阳东有意无意漏过的阶段追着问个清楚明白。 “这么,你下岗前就在殷老师家租着房子住?怪不得你和他们家关系那么好。” “是啊,” 在欧阳东心目中,殷素娥是他最为尊敬的长辈,他对她的感情甚至能比上现在在桐县老家里做着甩手老太爷的舅舅,至于秦昭……那,就是他的妹妹。 “妹妹?”邵文佳的眼睛里忽然掠过一层暧昧的笑意。“难道你对昭还有那种意思?”她的话很含蓄,可欧阳东完全能理解她想什么。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年青男女间的亲近关系很容易发生质的变化。 欧阳东摇摇头,没有辩解。这种事不能辩解,越辩解才越教人误解。 “难道你真的是有那种意思?”邵文佳完全就象一个好奇的女人那样,揪住这个问题刨根问底。她想知道答案,比任何时候都更想知道答案。“我可是看见,你和她话时,好象很怕她的模样。这难道不是你心里有鬼吗?” 欧阳东收起了笑容,抿着嘴唇思考了很长时间,才缓缓地道:“不是害怕,是尊重。” 尊重?! 这个沉甸甸的词让邵文佳楞住了。秦昭不去她,这姑娘的心事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秦昭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至于欧阳东这厢,邵文佳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再没有料到他会出“尊重”这个词。 “是的,我很尊重她。”欧阳东再一次确凿无疑地强调了这个词,“假如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也会这样的。” “你知道我和殷老师以及秦昭的关系,我又是个踢球的,好歹也算是有钱……”年初离开省城去重庆时,他就望秦昭的银行帐户里存进了整整五万元,是让她帮自己打理省城的房子,其实就是拿这些钱让昭去安心念书,可秦昭除了替他交上房子的各种杂费,就只是在下半年开学时取了五千块去交学费……“要知道,五千块连她的学杂费都不够。每个周末,寒暑两个假期,昭都会去一家快餐店里打工,用挣下的钱补贴自己的学业。” 还有件事欧阳东没告诉她。夏天里刘源找到他起合伙开饭庄的事情时,他就想把自己那一份再分出一块儿给殷家,可殷老师死活都不答应…… 邵文佳低下头。她开始默默地嚼起那没滋没味的豆腐。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四) 欧阳东觉得现在的日子才真正象个漫长赛季结束之后的清闲假期,没有媒体的打搅和聒噪,没有球迷的追逐与喧闹,也没有这种或者那种不顺心的事,他一个人呆在这没几个人能认出他的省城里,就象一个这座城市里四处可见的闲人那样轻松自在。每天早晨起来,他就在河对岸的公园里随意地跑上几圈,然后在环城路边一条背巷里的饭馆喝上两碗豆浆吃上几根油条,顺便还咽下三四个茶叶蛋,再慢悠悠地走回家。上午他一般都呆在家里看国外的足球比赛录象,这是他去莆阳时托陶然俱乐部里的熟人特意翻录的,或者看看书瞧瞧电视。午饭基本上都是和邵文佳一块儿吃,他还开玩笑地,女作家的文笔远远不及她烧菜做饭的本事。下午他会在区业主会所的健身房里呆上一两个时,练练力量,要是有难得的好天气,他便会在慕春江边的茶园里边晒太阳边看书,有时他也会和邵文佳一起探讨一下她的那些文章,不负责任地张着嘴叽里呱啦地大肆发表一通所谓的“真知灼见”。 每当他卖弄自己那聪明时,邵文佳都会笑眯眯地看着他。她才不会为他的某些意见生气哩,恰恰相反,她有时还用谦虚的言语逗着他话。要是他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又怎么会在自己面前卖弄这些哩? 粟琴也没再来烦扰他了。前一向,她在同学的撺掇下准备搞一间广告公司,但她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准备代理一家日本公司的服装品牌,这两天她正在莆阳寻着卢月雯请教做服装生意的经验。至于她和欧阳东的那挡子事,她暂时把它搁在脑后了。粟琴可不认为欧阳东和邵文佳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明摆在那里,邵文佳可是比欧阳东大着两岁哩。 欧阳东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种生活正是他最为向往的:简单而又恬静。 正象他所期望的那样,邵文佳似乎也没把殷老师的那一番好心意看得太重,他们俩人现在成了好朋友,相互间话也不再当初那样拘谨和谨慎,有时还会为一件事开上几句玩笑,他们之间甚至产生了一种默契,一些旁人听见未必能懂的言辞,他们却都能了解对方的心意并报以会心的笑意。 邵文佳却陷入苦恼中。她已经用言语试探过好几次,可欧阳东什么表示都没有,她甚至还把那位一直追求她的男人介绍给欧阳东认识,让他帮着出主意。咱们的东子当然不会真的在这事上指指,他只是挑拣着那些那些摸棱两可的好听话讲给她,最后的主意还是得她自己来拿。邵文佳只好笑吟吟地听着,也不置可否…… 他们俩现在就在江边茶园里晒太阳。欧阳东两条大长腿屈蹬在岸边围栏的铁栏杆上,一份一份地挨页翻看着今天才出版的各种体育类报纸。他刚才看见了一条消息,展望俱乐部下赛季的主教练多半是一位德国人,因为善于培养和挖掘年青球员,所以在德国国内有名气,还曾经在荷兰执教,把一支荷兰联赛里没多少资历和声望的队伍带进了欧洲联盟杯的第二轮。报纸上没有透露这位德国人的姓名,所以欧阳东便不敢确信这事的真假。他摸出手机,翻找到重庆日报社一位熟悉的足球记者的电话,想找他问问这事。也许这记者知晓内幕吧。这次糟糕的国家队之行给他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他现在一听见主教练是德国人就心惊胆战。他得先把这事打听清楚,再趁着归队前的这几天时间好好想想自己新赛季的出路。 邵文佳就坐在他对面,面前摊着一叠纸,咬着钢笔头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她上一篇投到杂志社的文章获得不错的评价,现在正准备以自己在省城的经历为蓝本再写一篇。可该怎么样下笔呀,是写一个女性哩,还是写一个男角色呢?是残酷辛酸的悲剧故事哩,还是准备一个好的结局…… “怎么了?”看见欧阳东怅然合上电话,邵文佳捧着热气缭绕的茶杯边暖手边问道。 欧阳东只是头,却没马上回答她的话。他还得在心里把朋友的话再好好地过滤一遍,许多东西急切间他都没想明白。 欧阳东有反常的举动让邵文佳更加担心,她又问了一遍。因为过分地沉浸在文章构思中,她刚才就没注意到欧阳东在电话里和朋友了些什么。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们球队的主教练定下来了,”欧阳东努力地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是个荷兰人……”完这简短的话,他就又一次闭上嘴,呆着脸想心事。 欧阳东已经不记得那主教练亢长饶口的姓氏了,只记得朋友他的名字汉语发音是“马诺”,荷兰人,七十年代中期曾经两次入选过荷兰国家队,司职中场;退役后一直做着青训工作,前两年一直在法国甲级联赛做助理教练,不知道是哪位经纪人在中间牵线搭桥,展望俱乐部居然在西欧找了这样一位默默无闻的主教练。“也许是价钱很便宜吧。”那位记者这样猜测,“不过很难这样的教练有什么样的水平。至于带队参加过欧洲联盟杯什么的,那是你们俱乐部给自己脸上贴金哩,他现在呆的那家俱乐部前几年是进过联盟杯第二轮,不过可没他的份——那时这位马诺老兄多半正待在家里领失业救济吧。”他在电话那头为自己的玩笑话笑起来。 “东子,你可得心,荷兰人讲究的是全攻全守打法,你在他手下,怕是有鞋要穿。”笑归笑,这位记者朋友末了却好心地提醒欧阳东,“你那糟糕的防守怕是得改改。还有啊,你的训练状态……”朋友只了一半,就无声地叹口气。 欧阳东也在叹气。全攻全守啊,教他拿什么本事去守哟……他几乎能预见到新赛季里自己的命运了,只能是坐在场地边的板凳上看免费比赛,兴许连板凳都没得坐也不定…… 邵文佳心翼翼又不引人注意地观察着欧阳东阴郁的脸色,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外国人来做主教练就让他这样焦愁,可她知道,他肯定又遇上一件不顺心的事。得想办法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她可不想让自己的这段舒心时光这么快就过去,虽然她和他的事连一眉目都没有。 “这有什么影响么?”她看不出一个荷兰人去重庆做主教练对欧阳东有什么坏处,难道他的水平不是有目共睹的么?难道他们俱乐部不会向新任主教练介绍他的情况么?在她看来,欧阳东这时的惆怅大约是杞人忧天吧。 影响很大,最大的影响就是他在展望的主力位置,而他不能不在俱乐部踢上主力,又决定了他还有没有机会再一次被国家队征召。现在他已经给国家队教练组留下了一个坏印象,要是再不能在联赛里有上佳表现,那国家队的大门就很难再向他打开了——至少在这个德国主教练执教期间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不能加入国家队就不能加入国家队吧,几百几千号人踢足球,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披上国家队战袍的。何况,邵文佳也不认为踢足球就是一项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业,毕竟一个人的运动岁月是有限的。“对你的收入有影响么?”女人啊,她们看问题总是如此的简单,即便是象邵文佳这样聪明的女子,也难免会问出这样直接的问题。 “这个影响倒不是很大。我和俱乐部签的是年薪,这笔工资他们还是不会少给我的。” 这笔钱就是一百八十万,差不多要赶上这个赛季欧阳东在展望挣下的钱了。除此以外,叶强帮他谈下的新赛季合同里还包括出场费和最终名次奖金,只要他上场踢一场比赛,展望就要付给他三万七的出场费,哪怕他就踢了一分钟哩,这个钱也一分都不会少,要是他有伤病或者其他原因缺席整个赛季大部分的比赛,俱乐部也要在赛季抹按二十场比赛的数字来支付这笔钱……要是展望明年能夺取联赛冠军,除去各种与队友们分享的荣誉和奖励,俱乐部还要为此单独支付给他六十万…… 欧阳东只是简略地了他合同的情况,许多细节他根本就没提,然而,仅仅是他的年薪就让邵文佳目瞪口呆,吃吃艾艾地半天都没出一个字来。她绝没有想到,欧阳东一年能挣下这么多钱。她在报纸上也时常看见有舆论呼吁,要求控制足球运动员的收入,可在她的想象中,就以为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一年不过能挣下三四十万罢了,虽然这也比她这个天天伏案写稿的人好上许多倍,可他仅仅一年的收入就有可能超过两百万啊……这差距未免太大了…… 欧阳东只能苦笑。邵文佳现在的表情他几个星期前才看见过,当向冉甄智晃他们打听他新合同的内容时,两位好朋友都吃惊半天没缓过气——他们可是比邵文佳更熟知足球圈里的内幕,虽然欧阳东的收入还不是球员里最高一级的,可明年一个赛季下来,东子的收入也会在四百万上下了,甚至超过五百万也有可能。在为东子高兴的同时,他们也不能不表示出羡慕……甲A确实就是甲A啊!那真正是个烧钱的地方! 邵文佳已经震惊得不知道该什么了,这种震惊甚至比她当初从秦昭那里听欧阳东是职业足球运动员还教她茫然不知所措。一道深不可测又无法逾越的鸿沟豁然出现在她眼前,突然之间,她对自己一直抱有的幻想有了些许犹豫。要是她还执意想和欧阳东要好,别人会怎么样看待这事哩,又会怎么样看待她哩?虽然她自己知道她喜欢的是欧阳东这个人,可别人会这样想吗…… 知难而退。恍恍惚惚中,她的心底里突然冒出了这个词。 欧阳东望着她,笑着了句什么。她根本就没听清楚他在什么。她只是强装出一副笑脸理解地望着他,还下意识地轻轻头。 欧阳东骤然红了脸,抿着嘴讪讪地笑了笑。他并不知道她没听清楚自己在什么,可他已经觉得不需要再重复了。有重复的必要么? 许久之后,当邵文佳才再度问起欧阳东,那天他的那句话,内容究竟是什么。 欧阳东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重复了那句话: “怎么,难道你喜欢我是个穷光蛋?” 十二月六日,省城里难得地下起一场雪,欧阳东就是在那个雪花飞舞的早晨离开这座城市的,他还不知道,在遥远的重庆,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样一副景象。 邵文佳把他送到楼下,看着他钻进刘源新买的奥迪车里,直到车从她的视野中消逝,她还是站在铺着皑皑白雪的台阶上……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五) 确实如同欧阳东猜想的那样,球队从海埂冬训回到重庆,他便失去了主力位置,新上任的荷兰主教练给展望俱乐部提出了一揽子计划,其中就包括从西班牙甲级联赛转进一名过气前腰,又从法甲转进两名连板凳都未必能坐稳的替补,一名充当攻城拔寨的前锋,另外一名负责边路——荷兰人总是喜欢这样,在人高马大的中锋背后,再搁上两名能攻能守的边锋。假如不是足协有明文规定,每个甲A俱乐部只有拥有三名外援的话,马诺大概还希望能再按照自己的意愿继续购进一到两位欧洲或者南美球员吧,这样,他才能有充分的把握确保自己向俱乐部许下的诺言:联赛排名进前三。 下午的训练结束了,队员们三三两两地相跟着走回宿舍,围观的球迷们也渐渐地散了,只有一些热情的球迷还站在场地边大声议论着刚才那激烈的分组对抗,一群十几岁的男孩背着鼓囊囊的书包,手里紧紧捏着纸笔,焦灼地等待他们心目中的偶像来给他们签个名。 “东子,回了吧。”拎着球鞋的任伟站在场地边,一面用毛巾揩抹着额头上密密层层的汗珠,一面大声地招呼着欧阳东。欧阳东却只是朝他挥挥手,就继续拉扯着一个刚刚从青年队提拔上来的队员练习防守。 任伟苦笑着摇摇头。这个欧阳东,这一阵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拧了,每天下午训练结束,总要逮个人来陪他练他那拿不上台面的防守。“那我先回去洗澡了。你也别练得那么狠,今天是沈三那家伙请客,你赶紧地收拾收拾也回吧,他都在蓝贝贝订好桌子了。”两三个平日里和他俩都要好的队员已经在不耐烦地催促他们。 欧阳东这时却让陈涛接连两个作势加速的假动作晃得步子都乱了,脚下在草丛里一绊,踉跄两步就扑倒在草地上。看见这一幕的几个队友都哄笑起来。欧阳东翻身坐起来,吐了口吐沫,便自嘲地笑笑,脱下鞋把鞋跟在草坪上使劲地磕了几下,倒掉鞋里的草根土粒,便朝几个人道:“算了,你们去吧,我晚上有事,就不去了。” 欧阳东向来都是这样,任伟倒也不大在意他去还是不去,只朝那年青队员喊了一嗓子:“……陈涛!你跟我们去吧,不然人少了也没劲。你陪他练罢了,就赶快过来。”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是蓝贝贝,你找得到吧?” 瞅瞅几个人远去的背影,陈涛脚下拨拉着皮球,望着慢慢系鞋带的欧阳东,声地道:“东子哥,咱们还要练多久?”对于他这样的年青队员来,陪着欧阳东练防守,远远没有陪那几位老大吃饭实惠。这倒不是他嘴馋,而是那些笑着走远的队员里有好几个都是球队的铁打主力,至不济也是主力替补,跟着他们厮混,不定哪天有位大哥瞧着自己顺眼,就能在教练组或者俱乐部老总面前帮自己上两句好话,让自己也捞到一个出场亮相的机会,哪怕就是比赛末尾的垃圾时间呢,那也比他现在这连板凳都没得坐的光景强许多。而眼前的欧阳东哩,这个“东子哥”连替补阵容的蓝色背心都穿不牢靠了,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新来的荷兰主教练对这个准国字号的展望第三队长压根就不感冒…… 欧阳东听出了陈涛话里那隐隐约约的不耐烦意味。不过他也没为这个生气。陈涛心里转的那子心思,他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算了,咱们也回去吧。”欧阳东扯着陈涛伸过来的手站起来,拍打着衣服短裤上的灰土草叶,就笑道,“你也赶紧地回去洗个澡,就和他们一道走吧。” 陈涛脸上立刻便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可他马上就又把这份欣喜掩起来,心翼翼地建议:“反正时间还早,我还是再陪你练一会吧,东子哥。”他忽然又记起面前这人是谁,欧阳东哪怕眼下不受重用,可句话也能把他陈涛给压死,就是他自己不去教练组和俱乐部里言传,只要他在雷尧和任伟跟前稍稍露口风,这两位展望现今的当然大哥级人物也有一大把的法子收拾自己。 “我们再练会,东子哥……”陈涛陪着心。 欧阳东没吱声,只是摇摇头。还是算了,防守这东西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见效的,多半个时少半个时也就那么大回事。他可不能为了自己这事耽搁下陈涛,要知道,能和几个大哥一块儿吃顿饭话,对他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兴许就能为他挣下一个上场比赛的机会,兴许就是他足球生涯的转折…… 陈涛只好脚下拨拉着皮球,满心忐忑地跟在欧阳东身后走向场地边。 “东子,晚上有空么?”这是雷尧在和他打招呼,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队友,朴建成,冬天里才从辽宁转会来重庆的,正望着欧阳东笑。“一路去吃个饭?听南岸有家东北风味的馆子,一水的东北菜特别地道……” 雷尧最初便是从辽宁队转出来的,他和朴建成走不一起倒不希奇。现在的展望俱乐部里有三个辽宁人,他们形成了一个群体,领头的当然就是国家队的主力前锋雷尧。正象所有的企事业单位一样,展望的队员们因为出身于同一家俱乐部,或者曾经在一起呆过,或者籍贯相同,甚至曾经被同一位主教练先后指导带领过……等等一些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便在俱乐部里成为了一个个关系比较近的群体,这些群体,又松散地组成更大的群体——展望现在就有两个大群体,一派的带头人是任伟,他身边基本上都是川渝云贵这些西南省份的队员,也有不多的几个外省南方人;另一派的领袖就是正和欧阳东话的雷尧,聚集在他周围的基本上都是北方人。这种群体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也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它们只是在日常生活和训练比赛自发形成的,因此便不上对俱乐部和球队有什么样的损害。在几个圈子和两个大群体之间,还游离着好些个独来独往的球员,比如那位已经从国门位置上退下来的守门员,比如已经沦落为替补的欧阳东…… “不去了。”欧阳东摇摇头,索性就没给雷尧解释什么。他现在和雷尧的关系不错,已经不需要再为这种事费口舌找辞。他现在满脑门就想着一件事:怎么样才能把自己那糟糕的防守改进一下。 “走吧,老朴就想请你撮一顿。” 欧阳东盯着朴建成笑笑。他们俩在甲B联赛里就打过两次照面,也不能算陌生,在辽宁队就踢后腰的朴建成在场上和欧阳东正正是对手,在两人不多的几次碰面里,还格外“关照”过欧阳东,好几次都是硬凭着身体和力量把他挤撞到草地上。 欧阳东还是摇头。 陈涛已经知趣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先走了。 “东子,你这样练可没对呀。”还是朴建成寻出话题,打破短短的冷场,“你是中场,怎么能象后卫那样练人盯人防守哩?”欧阳东疑惑地看着他,皱起眉头问,“这样难道不对?” 难道防守不是这样练的么?一对一防守不恰恰是他的弱项吗? “也不能不对,只是……”朴建成唆着牙花子,一双而有神的眼睛只盯着草皮看,半天才道,“你可是个中场,怎么能象后卫那样练防守?中场讲究的是拦截,拦截对手的传球线路,卡住对手可能的突破路线……”这是个情绪比较容易激动的人,就站在这里话,还一个劲地比划着旁人看不明白的手势加强自己言语的力度,“你不该象任伟他们那样去防守,他们后卫的防守职责和你这样的中场完全是两码事,就咱们俩来,你这个前腰的防守方法和我这个后腰的防守都有很大的区别。” 欧阳东使劲摩挲着脸颊两侧短短硬硬的胡须,咧嘴呲牙,拧着眉头思索,又似懂非懂地着头。 “任伟他们背后就是球门,所以他们第一就是要堵住对手的射门路线,要贴上去不能给对手射门的空挡和时间,他们追求的是破坏,把一切可能的危险都遏制住,然后才得上组织反击或者配合;你不一样啊,你在场上就是组织进攻,你的防守一是让对手放缓进攻,另外一个便是有机会组织就地反击,所以你的防守不能太过追求刚才那样粘住对手,我觉得吧,你还是应该……” 欧阳东惊讶地望了朴建成一眼,他可没想到成天粗话嘴边挂着的朴建成能总结出这样的东西来。 边走边给几个满脸希望的球迷签名的雷尧也惊讶地回过头,望了朴建成好几眼才咕哝一句:“你觉得?你觉得什么!老朴,这些话我几年前好象听谁过吧?怎么你也来背书了?好记性啊!”又撇着嘴对欧阳东道,“他的水平和我差不多,都是会做不会。他这话可不是他自己的,那是前些年国家队集训时,彭山彭老大教育他的,想不到这家伙到现在还记得这样清楚,现搬出来再教育你。” 欧阳东接过雷尧递过来的纸笔,边写字边笑,也没什么。几个扒着铁丝网等了老半天的少年人拿着期待已久的球星签名,欢天喜地地走了。 让人揭了老底的朴建成拎着球鞋,嘿嘿地乐起来。 欧阳东脸上挂着笑容,嘴里和两个队友着四不靠边的闲篇,心里却在细细地品咂着朴建成这番话的滋味。 越琢磨,他就越觉得这话里越有东西。朦朦胧胧中,他似乎看见了一线从来未曾见过的世界在朝他招手…… 三月三十日,新赛季终于在全国球迷望眼欲穿的期盼隆重开幕了,联赛的揭幕战就定在重庆。那天下午三半,全国几十上百家媒体齐崭崭地汇聚到重庆市体育场,长枪短炮在主席台前的跑道上排了好长的一溜。这些记者倒不全是所谓的“足记”,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娱记”。揭幕战的主办者花大价钱请来一个香港的天王歌星,还寻着关系邀请到一个眼下红遍大半中国的美女演唱组合,铁了心要把这个揭幕战搞得红火热闹,就瞧着体育场边新搭建的那个演出台,也能看出来主办者的心思——这哪是足球联赛的揭幕战啊,都快变成一个劲歌热舞的演出会了。 那三个脸上化妆品多得教人腻味的女歌星总算唱完了她们的成名之作,那位一身衣服花哨得敞胸露怀的香港天王,在舞台上扭腰送胯嚎嚎了半天谁也没听清楚的歌词,也总算下台去了,足协的一个头头把捏着一篇稿纸,在无数喀嚓喀嚓响的相机和几架摄影机的关照下,抑扬顿挫地念完那教人昏昏欲睡的新赛季联想——谁关心他些什么呀,咱们掏比平日里高出一大截的钱来买球票,就是为看比赛的,不是来听报告的! “……我宣布,某某赛季甲A联赛正式开始!” 足协那位头头总算做了一件好事,把这句话清晰无误地宣告出来。 就等它了! 体育场立刻便成为欢乐的海洋。球迷热烈的掌声和嗷嗷的喝彩中,一大群鸽子扑扇着翅膀,呼啦啦地窜起来,几千个五颜六色的气球随即飘起,漫天的纸花和彩带四下里飞舞,几十个光膀子的壮汉把十几面大鼓擂得砰砰响。环绕着体育场,无数面大大的和展望队服一般颜色的紫色旗帜在挥舞…… “right!right!”站在更衣室门口,荷兰主教练马诺捏着拳头不断重复着这个英语单词,和一个个汗流浃背满脸喜色的弟子击掌相庆。这个荷兰人那红得就象即将**的草莓一样的肉乎乎圆脸上,洋溢着不可抑制的兴奋,连他那圆圆的鼻尖也殷红得如同要滴出血一般。 俱乐部的几个头头们也挤进了更衣室,他们是来慰问辛苦了半天的球员们的。 “就这样踢,下半场咱们还是象现在这样踢,”王兴泰高兴连嘴都合不拢,不住重复这句话,他甚至还象个普通工作人员那样,殷勤地把一瓶瓶矿泉水塞到呼呼喘息的队员们手里。“他们就要不行了,只要咱们再努一把力,就一定能拾掇了他们!”这些球员们可真是为他挣脸面啊,要知道,今天的主席台上可是坐着好些位大人物哩…… 队员们也和他们一样激动,人人眼里都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这太不可思议了!整个上半场、整整四十五分钟,去年联赛亚军北京长城,居然没有一次射门,连一脚哪怕是纯粹为了面子的射门都没有,他们攻到禁区前沿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缩在自己的半场,穷于应付展望那一浪高过一浪的进攻…… 所有关心这场比赛的人都让这意外的场面给惊懵了。 在人们的想象中,上赛季末重庆展望一口气放走五名国脚和三名主力的举动,就已经让所有人大呼“看不懂”,在随后的转会市场上,他们也没能捞到两个有分量的球员,联赛开始前的几场热身赛更是输多赢少,这样的一支降级热门队,怎么可能把北京长城压着打呢?而且,还压得这么凶……要知道,和上个赛季比较,憋着一口气吼出“夺冠”口号的北京长城,这个赛季兵更强、马更壮啊…… 下帮场的比赛,北京长城完全是靠着一口气在死死支撑着,连他们的两个前锋也时常回到禁区前协助防守,展望的每一次进攻,都会让他们的球迷紧张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手心里也攥出一把汗。谢天谢地啊,拼命防守的北京长城总能在局部区域里形成人数上优势,这就能让他们的球门求得一时的平安。不过这平安并不保险,谁也不知道,摇曳飘零得就象暴风雨中孤独出海的舢板一样的球门,几时就会被展望那暴风骤雨般的进攻给撕破一个窟窿,而一旦出现第一个窟窿的话,那几乎可以肯定,马上就会有第二个窟窿、第三个窟窿…… 兴高采烈的重庆球迷们今天才算是开了眼界,那个荷兰人马诺的手势和肢体语言才叫一绝哩,他那几根灵活的手指,还有他不断舞动的胳膊和扭摆的身体,就象一部无声的电影一样精彩,有好些记者已经不再关注比赛而是把镜头对准他,他那花样繁复的手语真正让人们理解到什么叫做“临场指挥”。 展望俱乐部为马诺配备的翻译笑眯眯地站在他旁边,和大家一样欣赏着他的表演,还时不时地因应记者们的要求挪动一下,空出位置让记者们拍照。他知道,马诺一定会成为一位真正的主角。 重庆第二天出版的所有报纸都花了大量篇幅来赞叹这场比赛,尤其是把面貌焕然一新的展望好生夸奖一番,行云流水般的配合、流畅得几乎毫无窒碍的传切、就象汹涌的浪潮一样无休无止的进攻……记者们毫不吝啬他们的赞美之辞!在他们的描述中,主教练马诺就象一个手法熟练技艺高超的魔术师,大手一挥,就把一支以保级为目的的鱼腩球队变作一支虎狼之师,更不要他带领的展望在比赛场里那惊人的表现——整整九十分钟的比赛里,北京长城几乎被打得溃不成军,一没有联赛亚军的模样,重庆展望更不象个去年联赛倒数第二轮才逃出生天的弱旅,从头到尾,楞是就没给北京队几次机会…… “这是一场完美的比赛!”一家报纸如是评价。 “假如北京长城在第八十一分钟没有踢进全场唯一进球的话,这场比赛堪称完美。”另外一家报纸更为公允地评价。“主裁判的误判给了北京长城一次不是机会的机会,全场观众的嘘声就是他这次判罚的最好注脚。可惜的是,裁判的昏聩葬送了重庆展望所有的努力,北京长城抓住他们全场唯一的机会,用一个直接任意球敲开了展望的大门……”文章的最后愤怒声讨了那位瞎眼的裁判,作者甚至翻找出那位主裁判这两年来的恶行控诉,“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站在甲A赛场上执法?” 整肃裁判队伍的呼声在这座山城果然很有市场,因为心爱的球队失利而痛苦的球迷立刻便找到了发泄的借口:这个不要脸的主裁判窃取了展望的胜利!他也窃取了本该属于重庆球迷的欢乐! 在这里,我们要为那位裁判两句公道话,他的那个判罚还是很公允的,甚至可以,他执法时的尺度是偏袒重庆展望的——从电视台回放的慢镜头里,我们能够清晰地看见,朴建成从背后伸出的那一脚,是先触到了进攻队员的腿,然后才触到球,而且,当时那位进攻队员受攻击的那只脚已经踏在禁区线上……这种情形下,裁判真要是铁面无私的话,教展望吃个球都没问题,可他只是判罚了一个直接任意球…… 欧阳东是在自己的寝室里看完这场比赛的现场直播的,他同样为展望这场得势不得分的比赛惋惜,同时,他又在忐忑地期望着自己新赛季的第一场比赛。王兴泰已经答应他,下一场比赛,一定会让马诺给他把名报上。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六) 联赛第二轮,重庆展望依然是主场,又是一场得势不得分的比赛,水银泻地般的进攻让来访的客队几乎喘不过气,可全场二十八次射门,却没有一次能敲开对手的大门……当主裁判鸣响终场哨音时,为了全取三分而拼杀了整整九十分钟的展望队员们累得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羸弱的对手趾高气昂地离开体育场。武汉风雅确实有资格昂起他们的头,就在比赛临近结束时,他们下半场唯一的一次射门就轻松地把皮球踢进了空门——展望守门员和后卫之间的配合出现了致命的失误,压根就不知道身后缀着一名风雅前锋的展望后卫愚蠢地把皮球踢给守门员,那个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的风雅外援立刻追上去,抢在一脸张皇的守门员之前截下皮球,连多余的力气都没浪费,就轻轻地把皮球磕进了网窝…… 几十个武汉球迷的欢呼在一片寂静的体育场里显得是如此渺,却又是如此的刺耳,要不是在那块看台两边通道上站着不少身穿绿军装的武警,满腔愤懑无处发泄的重庆球迷们大概立刻就会把这些得意忘形的家伙撕成碎片!就是这样,几个塑料矿泉水瓶子和几块捏成团的报纸还是砸在那些跳起脚欢呼的武汉人身上。 严阵以待的武警立刻便用眼神和身体制止了这场的骚乱。 愤怒的荷兰人马诺甚至就没去参加赛后的新闻发布会。都是该死的俱乐部,非得教他把那个二十四号派上场去,还什么这是合同里约定的,俱乐部要保证他一个赛季里至少要出场多少多少次。他现在还记得总经理王兴泰陪着笑脸对他的那些话:“哪怕是垃圾时间里让他踢几分钟亮亮相哩,好歹也算是参加比赛了……” *了脸的马诺把心中的怨气都撒在了欧阳东头上。天啊,这可太冤枉了,咱们的东子在这场比赛里统共才踢了不到六分钟,触摸皮球的机会都还不到三次…… 重庆的各大媒体都为这个最后时刻的失球惋惜。展望踢了一场华丽流畅的比赛,却无法阻止对手摘取三分,要是那个后卫不犯下那个低级错误,要是展望能把施加给对手的压力保持到终场,一场平局绝对不会是奢望。谁都看得出,最后那几分钟里风雅的防线都快要崩溃了,可马诺一次不知所谓的换人却彻底葬送了这场比赛。他换上欧阳东到底是为了什么?各大报纸不约而同地提出这个问题,难道他不知道欧阳东的防守有多么糟糕么?要是欧阳东能在边前卫这位置上表现出他的水平,他还会被国家队剔除掉么?就在联赛开始前,国家队为了备战而搞了一次飞行集训,集训的名单里就没有欧阳东的名字啊。这难道还不能明问题? “让一匹骏马套上耕具去犁田,还有比这更滑稽可笑的事情吗?”日报社那位素来和欧阳东交好的记者在自己的文章里嘲笑着马诺,“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都会被放在板凳上看比赛,我们简直就不知道该对这位荷兰人些什么,这和暴殄天物有什么区别?或者他该去看看欧阳东以前比赛的录象,或者他该去问问那些展望队员们的看法……”在这篇文章的最后,记者还提出一个刻薄的问题。“两轮比赛,排名垫底不,积分居然是可笑且又可悲的‘零’,我们不禁要问,马诺和重庆展望的蜜月,还有几天?” 这篇文章自然也落在马诺眼里。出于对自己将来的担忧和考虑,马诺的年青翻译几乎是一字不差地把文章的内容都告诉了他。荷兰人的愤怒瞬间就燃烧到。 Shit!Shit!Damnit! 马诺一遍又一遍地在肚子里诅咒着该死的二十四号。就是这个身价高得离谱却又不会防守的左边前卫,让对手在比赛临近结束时还连续获得了两三次进攻机会,守门员和后卫之间配合的失误,论上起因,这个二十四号也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他接二连三地被对手轻松突破,武汉风雅凭什么能在禁区前沿制造那么多的混乱和险情!要不是他那脚该死的回传,那个倒霉的后卫怎么就会愚蠢到连背后的状况都没搞清楚,便把皮球踢给守门员! 马诺在心里发誓,他再也不会让俱乐部在排兵布阵这事上对他指手画脚了!那个二十四号,永远也别想再站在足球场上踢球——只要他还在主教练这位置上,他就永远别想! 他可不仅仅是在心里这样,他还拿出了行动,欧阳东现在连替补队员的蓝背心都穿不上,当队友们在草坪上呼喝奔跑时,他只能坐在场地边喝水边欣赏他们的分组对抗,要不是他身上还担着第三队长的虚衔,大约连拣球这种事也得让他来做吧…… 周四,马诺带着他心目中的最强阵容飞去了大连。 欧阳东不在那个“最强阵容”里,他还得呆在重庆。 欧阳东没看大连长风和重庆展望比赛的直播。那个下午,从三钟开始,他就一直呆在健身房里练力量。空荡荡的大厅里就他一个人,除了他自己呼呼的喘息,就只有那些器械碰撞时发出的单调声响。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肩膀后面扛着沉重的杠铃,心里默默地数着数,欧阳东大瞪着两眼,紧紧地抿着嘴唇,一次又一次蹲下,站起来,又蹲下,再站起来……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鬓角和脸颊流淌,光溜溜的脊梁上全是湿漉漉的水渍,肩膀头结实的肌肉也因为和杠铃杆不断的摩擦有些发红。每一次蹲下,他都会努力地喘息上好几口,然后才能蓄积起足够的力气站起来…… 他的体力已经达到极限,可他还不愿意停下来。他难道就不知道,这样下去不定他就会受伤么? 他是在用这事来折磨自己,用**的煎熬来冲淡内心的惆怅和苦恼,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茫然。自从队伍从昆明回来,自从他发现自己被马诺清除出主力阵容,他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几乎都耗费在这里,只要一有空闲,他不是拉着那些不敢推辞的年轻队员去操场上练习防守,就是把自己扔进这空荡荡的健身房。他现在甚至连书也不怎么翻看了,邵文佳电话里为他介绍的一本时下最热门的,买来整整半个月了,他却才看了不到十页。 那书的主题,也是描写一个青年男人的彷徨和茫然。 那个男人是在为自己的爱情和友谊经受折磨,为自己的背叛和忠诚接受心灵的审判。书的开始几页就充斥着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还带着一些时代特有的浮躁和轻佻。欧阳东耐着性子看了几页后,就把它扔在床头柜上。他倒不是嫌这书写得不好,而是他实在太累了,累得几乎连看书和思考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用一个舒服的热水澡,才能让他那几乎快让疲惫折磨到散架的身体恢复些许的活力,而这个时候,深深的倦意往往就会立刻把他淹没…… 痛苦来源于认知,来源于思考,来源于没有答案的思考。 不需要思考的日子是多么教人向往啊! 可只要他一睁开眼睛,他就要思考那些事。他踢球,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一直隐隐约约埋藏在心底的问题,随着他和展望签下那份酬劳丰厚的新赛季合约,随着他被赶出国家队,随着他在俱乐部里失去允诺中的主力位置,随着媒体的质疑,终于浮出水面,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踢球的? 要是早两年,这个问题他一定立马就能回答上。踢球就是为了生活下去,就是为了保住他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城市户口,就是为了使他那操劳大半辈子的舅舅一家人能过上让周围人羡慕的好日子,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做一个体体面面的城里人,就是为了给他那位还不知道在哪里的老婆和一定会有的儿女一个稳定的家庭……要是能有机会挣下更多的钱,他还希望能在省城买下一套足够宽敞的大房子,能有自己的车子——哪怕就是一辆最低档次的二手面包车也好啊,好好歹歹,他也算是个“有车族”了…… 可他现在荷包里揣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却偏偏回答不上这问题了。 我们还记得,就在一年多之前,他也曾经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当他倾尽所有从刘源手里买下省城里聚美花园区那套房子之后,他也曾茫然了很长时间……他在城里置办下一个无论怎么样都得过去的家,还有一个收入很不错的工作,他甚至为自己的一生都做下了规划,只期待着它能够按部就班地实现,可就在他物质上收获的同时,他在精神上却迷惘了。这让他在赛场上长时间状态低迷,而这又间接地教陶然队濒临降级的泥潭,让那位兢兢业业的董长江董指导丢掉了饭碗……直到袁仲智的到来,才引领他走出那个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心灵怪圈。 但是袁仲智并没有真正解决“我踢球,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他只是用陶然队降级后向冉他们的可能遭遇来呼唤东子,让他从迷茫中走出来…… 这一次问题来得更加猛烈而且深沉。它甚至没有给咱们的东子留出时间去思考他当下在重庆展望俱乐部里的遭际。只要他醒着,它就会充斥着他的头脑,教他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做什么都恍恍惚惚。 他周围的人都没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当他们这些职业足球运动员的荷包因为职业联赛的兴旺而渐渐鼓胀起来之后,当持续的物质需求被满足之后,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们也会思考这个问题:踢球,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这样做,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从他们日常的生活欧阳东便知道,自己身边的队友们没有找出真正的答案,他们和自己一样迷茫,物质上的极度丰富精神上却无比贫乏,于是,各种各样被外界指责的毛病就应运而生…… 他曾经在电话里和自己的好朋友向冉摆谈到这事,向冉也没法给他一个答案。质朴憨厚的向冉甚至奇怪,欧阳东怎么会提出这样稀奇古怪的问题。为什么踢球?他不踢球还能干什么?!他向冉不踢球,拿什么养活他的老婆孩子…… 欧阳东又把这问题摆在袁仲智面前。袁仲智沉默了很久,最后却告诉欧阳东,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一千人会给这个问题一千个答案,也许每个答案都是对的,但是或许任何一个答案都不是欧阳东想要的答案…… 不管怎么样,东子还是很感激他们,至少他们不象别人那样,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敷衍他。 欧阳东终于放下了肩头的杠铃,让沉重的杠铃压迫很久的身体陡然间轻松下来,让人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愉快,似乎连浑浊粗重的呼吸也平静下来,疲劳过度之后那种弥漫全身的懒散劲让他觉得无比舒服。他拖着软绵绵的两腿,慢慢地挪到墙边一排椅子上坐下,一面用块大毛巾揩抹着汗津津的额头和胸膛,一面轻轻摇晃着略微有些僵硬的颈项…… “我猜你就在这里。”余中敏手指间夹着一支燃掉一半的烟卷,踱进健身房。“刚才怎么没去看比赛?咱们踢得很精彩,把大连长风逼得都快狗急跳墙了……能在大连长风的主场这样嚣张的队伍可没几支呀……” 欧阳东没有兴致去揣摩余中敏这话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意思。连那些和俱乐部走得近的记者们都知道,助理教练余中敏对主教练马诺的战术思想一直有意见,对马诺的排兵布阵也颇有微词,这次去大连踢客场,他干脆就请了病假。其实他的心脏一直就有毛病,但这并不影响他随队征战,只是他实在不愿意看着马诺那副自以为是的作态,干脆就寻个理由不去受那份窝囊气。 “余指导,您坐。”欧阳东把毛巾握在手里,站起来给余中敏留出个位置,直到余中敏坐下,他才在余中敏的对面那台仰卧推举器边坐下来。“咱们赢了?” “平了。” 这个答案教欧阳东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他低了头假装抹汗,没吭气。 “场面很好看,可是不能进球,为什么?” 欧阳东还是没出声。他都不知道余中敏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欧阳东很干脆地回答。过去两场比赛里他已经看出一些门道——马诺指挥下的比赛确实很好看很花哨,让观众看着过瘾,可进攻没有层次感,也没有清晰的路线……可他不想。这些话他也不能。别忘了,是在马诺来到展望之后,他才失去主力位置的,他现在要是这样的话,别人会怎样看待他,怎样看待他的这些想法? “进攻太乱了,没有清晰的套路,没有层次感,只知道一味地下底传中……”余中敏出了欧阳东的心里话,“他的思路是对的,但是这不适合我们现在的状况。联赛刚刚开始,别人不熟悉我们,一顿狂攻滥炸是能教别人手忙脚乱好一阵子,可过一段时间别人适应了,就该轮到我们受气了……”他顿了顿,又摸出一支烟上,眯缝着眼睛望着手里的打火机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接下去,“全攻全守,那谁来组织进攻?三场比赛下来,咱们拥有国内最好前锋之一的雷尧,却居然没鼓捣进哪怕一个球,这样下去……”他苦笑着煞住这句难听话,又转过话题,“最可怕的事情还不在这里。马诺这种打法需要很好的体能为基础,没有充沛的体能储备,根本就没法踢这种比赛。联赛这才刚刚开始啊,要是一味地这样搞下去,队员们又不自爱,保不准赛季末咱们还得为了保级去拼命……” 余中敏又一次煞住口。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这席话居然是对一个队员的。 欧阳东苦笑起来。他可没想得这么多这样远,不过他承认,余中敏的话很有道理。 两人又都沉默下来。 又是余中敏打破了沉默。他在心里憋了好些话,可现在俱乐部里没人愿意听他譬言传,即便是总经理王兴泰,也沉醉在马诺那套华丽流畅的战术中。王总到现在还认为自己这次欧洲之行是去做了一回伯乐,花价钱就为俱乐部买来一匹千里马,而且,这还是一匹领头的千里马。 “咱们拥有国内最好的前锋,也拥有国内最好的前卫,那个西班牙人踢前腰未必可靠,可他那身材和体能,还有他的经验,踢个后腰绝对没问题,咱们球门前还站着个国门,虽然他防守高球有不尽如人意,可他参加比赛的经验大概是国内最丰富的,经验和判断这东西对守门员来尤为重要……”余中敏掰着指头历数着展望的优势,在他的眼里,失去五名国脚的展望实力虽然有所下降,可再不济,那也是甲A里数得上号的强队呀,怎么就会落到今天倒数第一的位置上哩? 欧阳东边听边头。余中敏的全是事实,雷尧确实是国内最好的前锋,不然他也不会是国家队铁打不动的主力;那个守门员上赛季一直在养伤,这才没能入选新一届国家队,可只要他在比赛里稍微有出色表现,国家队教练组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把他拉进去……唯一的问题是,展望现在还拥有国内最好的前卫?这是谁啊,他怎么就不知道?那个西班牙人的组织调度还不如他欧阳东哩!难道余中敏的是自己? “我的最好的前卫,就是你!”对欧阳东的疑问,余中敏立刻便明白地表了态。“我这可不是夸你。你很象十年前刚刚出道时的彭山,可你比那时的彭山要强许多。你的身体比他要强壮,也比他高,对比赛的阅读和把握能力也比他要细腻很多……而且,你还有个巨大的优势,彭山二十五岁已经定型了,你好象还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进步……”对这一,余中敏也不是很肯定,他犹豫了半天,才把自己的看法出来。 这还不是在夸自己?!还要怎么样才算是夸自己?! 一股股热气直望脸上涌,欧阳东死死咬着牙不开腔。他都不知道该什么好。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和彭山摆在一起称赞哩,而且还一口断定他比彭山颠峰时的水平都高出一大截。那可是彭山啊,职业联赛开始以来评价最高的金球奖获得者,整整十年里国内最好的前卫……欧阳东激动得都不记得自己了些什么谦虚话…… 欧阳东的谦虚却让余中敏一哂。防守不好?这算个屁事情! 让人尊敬的余指导突然冒出这样一句粗话,倒教欧阳东一楞。 “谁规定好的前腰一定要有好的防守能力?谁又规定不会防守的队员不能充当进攻组织者?这样的人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余中敏的话句句都在欧阳东的心坎上。他得使劲咬着嘴唇,才能教自己别太得意忘形。 “我们总是希望一个队员既要会防守,又要会进攻,既要做前锋,又能做后卫,这可能吗?!这种全面发展的球员会出现吗?!前锋的任务就是进球,不能进球的前锋防守再好也狗屁不是!后卫的职责就是防守,哪怕搁在球门前的球他都踢不进去哩,只要他不让对手进球,那他就是个合格的后卫!就象你欧阳东,你有着很不错的技术,有很不错的技术,视野开阔脚头也准,象你这样的球员天生就是个进攻组织者,让你去防守,那简直就是玩儿你,就是在拿你开玩笑!”余中敏蓦然住了嘴,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也因事而论。你现在是联赛里最著名的神经型球员,好一场歹一场的,训练懒散得我看见都想一脚踹死你,国家队教练不用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国家队的比赛和联赛不一样,联赛要踢**个月,国家队的比赛却是场场刺刀见红的,就是换上我去做国家队做主教练,用你之前也要好好掂量掂量。天才知道你下一场比赛状态是什么样啊!” 欧阳东咧开嘴,不好意思地了。这些道理他也明白,谁都不敢拿那么重要的国际比赛来考察一名队员呀。再,他毕竟不是从踢球,没有系统地接受过训练,除了前后带过他的几名教练,基本上没人熟悉他。他可不象现在国家队这些队员,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是出身国家少年队,就是出身国家青年队,至少也在这些队伍里呆过,长长短短的优缺,国家队教练组基本上都清楚,偶尔一两场比赛有失误,教练们也会替他们担待…… 素来以老成持重著称的余中敏今天倒很有些与众不同,他的看法又与大多数人相左。 “你没受过正规训练,这未必就是坏事。咱们的系统训练体系里出来的队员,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除了水平有高下之分,别的几乎一模一样,谁也没有自己的特,谁也没有自己的性格……从十岁左右开始到二十岁出头进成年队,十年工夫你再有棱角也得给你磨平,你再也本事也得教你随大流,更别提进入市队省队这些地方,为了踢上一场球,指不定就要你削尖脑袋去挤占什么……年纪就为这些操心,嗨……”他巴咂着嘴,叹息着摇摇头,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伸出脚去用鞋底使劲地踩着,碾磨着。 欧阳东能体会到这位助理教练的心思,可他再不好顺着他的这个话题下去。为了不让场面冷清下来,他抛出了那个困扰他好长时间的问题。兴许余指导能为自己揭开这个扣哩?在这之前他没这样想过,可当余中敏把他和彭山相提并论,又了那么多中听的想法,他怎么能不向这位前辈请教哩? 这个问题把余中敏也给难住了。他惊讶地望着欧阳东,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年轻人做球员之前是干什么的。他早就听人过,甲A甲B联赛里成百上千号球员,欧阳东是唯一一个正牌子大学生,也是唯一一个非科班出身的球员。 拧着眉头思量了好长时间,余中敏才艰难地道: “我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 一抹失望从欧阳东脸上掠过。 “不过,我有不成熟的看法。”这话时,余中敏已经不再把欧阳东看作是自己的队员,而是把他当作自己的熟人,自己的朋友,他愿意把自己心中突然间想到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端出来,大家一起探讨。“我们为了什么踢球?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是为了球迷踢球,是为了我们自己踢球。从处,咱们踢球、踢好球,是为了给自己挣下一个饭碗,是为了让球迷们在工作生活之余有乐子,有期盼……” 欧阳东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边仔细地聆听他的话,边在内心里思索。 “从中里,踢球是咱们的职业,踢好球是咱们的职责。保级降级那是咱们的水平问题,不是咱们的态度问题,即便是降级,咱们也是在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是个人,是个男人,咱们拿出了自己最好的水平,咱们值得俱乐部那份工资,让观众花钱看咱们比赛,咱们不亏心,咱们的比赛对得起他们花那份钱来看……即便状态差水平次,可是谁没有个三长五短的,只要是咱们尽力了……拿冠军,也是证明自己,这和保级降级是一样的道理。” “从大里……”余中敏皱起眉头思考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道,“这个话就不好了。出来,你大概会认为我在假撇清,或者我在些冠冕堂皇、口不对心的话。” “我年青的时候,看过一部苏联电影,那里面有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 为了祖国!为了祖国! 欧阳东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一股热流在他年青的胸膛里激荡,瞬间便冲上他的脸,冲进他的脑海,也冲进了他的心底……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七) 新赛季已经开战三轮了,可展望却两负一平积一分,这个分数无论如何也不能教人满意,球迷和媒体再没理会展望的那场平局是在什么条件下取得的,各种或明或暗的指责铺天盖地砸在展望头上,而批评的中心,就是马诺的用人方针和战术安排。 “为什么不用欧阳东?难道,欧阳东在前腰这个位置上的水平还不如外援萨加马吗?要是马诺照他现在的路子走下去,展望依然象现在这样,处于一种混乱与无序的进攻中的话,那么,展望这个赛季的前景就颇堪忧虑了……”这又是欧阳东那位报社的朋友在为欧阳东抱不平。“很遗憾啊,我们在比赛里很少有机会能看见萨加马的致命传球,更多的时间他都在扮演一个偏重防守的后腰角色……”这些可不是事实的全部。这位记者一心想为自己的朋友出力,他的文章里难免会带出一些个人的偏见。 这篇文章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更大的事情吸引住所有球迷的目光。 国家队在昆明和北京与来访的墨西哥队踢了两场热身赛。靠着自己人的帮忙,国家队一胜一平,保全了面子。让偏心的裁判鼓捣得脸红脖子粗的墨西哥人在比赛里就几乎没能控制下自己的情绪,要不是领队和两个助手手脚利落,他们的主教练大概会冲进赛场里撵着捶打主裁判——性格张扬的拉丁民族历来就热血而冲动,在他们激动的时候,从来不会顾忌什么。赛后,那位气急败坏的主教练根本就没理会围过去的几十个记者,一言不发拨开人群就进了球员甬道。他甚至就没去参加记者招待会,代替他出席招待会的守门员教练从头到尾只了一句话,“这个城市挺不错。”然后就起身离开了会场。这让比赛的主办者很尴尬,半天都没能吭哧出一句完整的话…… 从国家队回到重庆的雷尧也曾告诉几个要好的队友和记者朋友,那场球裁判吹得确实是“黑”了。不过这是友谊赛啊,这些墨西哥人怎么就这么不识相哩,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入乡随俗吗,难道他们就不能做牺牲让国家队风光一回么?要知道,大赛前的热身,胜利对国家队树立起信心有多么重要呀…… 一场关于虚假胜利和真实差距的大讨论开始了。 公公有理,婆婆有理,讨论并没有取得什么明确的结果。因为球迷对这种马后炮式的热闹没兴趣,因为联赛还在继续,已经把这场讨论上纲上线的媒体们自感没趣,便草草收场,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联赛上。可本地报社的那篇关于马诺执教问题的文章,就淹没在这场席卷大江南北的讨论中。 由大连开始,重庆展望遭遇了连续三个客场平局,五轮联赛战罢,两负三平的战绩让展望可耻地站在排行榜末尾。俱乐部已经没有耐心了,球迷既为自己球队在占尽优势时不能拿到三分而惋惜,又为他们糟糕的排名而愤怒,即便是和俱乐部一向关系密切的媒体也失去了耐心,纷纷预测起马诺的未来。随着一家报纸刊登出一个不愿意透露出姓名的俱乐部官员的谈话,一条消息在这座山城里不径自走:没有独立带队经验的马诺之所以被展望选为主教练,主要是为那位同样没有主帅经历的余中敏搭桥铺路;现在的问题是,马诺他会不会自己向俱乐部提出辞职,这样的话,俱乐部就可以不支付合同里规定的违约金…… 王兴泰对这条消息嗤之以鼻。这纯粹是扯淡!虽然队伍成绩不是很好,可他还是很信任马诺的,难道大家不觉得,今年的展望和去年的展望相比较,流畅的配合和不间断的压迫教人耳目一新吗?至于球队至今一场未胜,一是球队的运气实在太差,二来,别的球队也在新赛季前补充调整了阵容,实力上大家更为接近。大家应该相信,冬天马上就会过去了,他王兴泰已经闻到春天的气息了…… “大家一定要相信马诺,他是个很有本事的好教练。”王兴泰站在俱乐部办公大楼的台阶,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芒,乐呵呵地对几个本地记者侃侃而谈。一大群球迷也聚集在这里,他们对展望的未来忧心忡忡。 “你们都知道,咱们俱乐部今年几乎换了一半的队员,咱们要给他们充分的时间来磨合,也要让他们充分地理解马诺的战术思想和意图,毕竟马诺来自欧洲,他的许多想法我们的队员也许一时不能理解呀。即便是他们理解了,在执行过程中,或者就会有偏差……” “只要大家能给球队充裕的时间,我相信,展望今年的成绩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完这句掷地有声的话,王兴泰便走进办公大楼,他的那位年轻助理立刻就用眼色教几个工作人员把这群人拦下。 “让马诺现在就把周末的参赛名单拟出来交给我!”还没踏进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王兴泰就沉着脸这样吩咐助理。“你去把余中敏给我找来,就我有事找他,让他十一到我的办公室。”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找机会单独告诉他,或者就给他打手机。这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再去知会下别的老总,九半都到我办公室里来开个会。” 识趣的助理着头,立刻便去了。 四月二十七日,联赛第六轮,积分垫底的重庆展望在主场迎战广西漓江,欧阳东终于又能坐在替补席上,抱着肘木着脸,唆着嘴唇看比赛,时不时他还会和队友们一起站起来,焦灼又兴奋地伸长脖子望向广西漓江队的大门前,然后又一脸惋惜地坐回座位上,嘴里还不停地唏嘘叹气。 从比赛的第四分钟起,马诺就再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就站在场地边,紧张得一支接一支不歇气地抽着烟卷,常常是一支香烟才燃上半截就被他扔到地上,双手合成喇叭向自己的队员大声吵吵上几句,打着夸张的手势,告诉队员们该怎么样踢,该怎么样去撕扯开对手那稳固的防线,偶尔他还会告诉翻译几句指迷津的话,让他再去拉住一个恰巧从这里跑过去的队员,赶紧把他看出来的门道告诉队员们…… 马诺真是着急了。他已经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着危险的气味,从王兴泰让他提前四天拟订本场比赛出场名单开始,他就已经察觉到俱乐部对他的不满——比赛的排兵布阵,再也不是他马诺一个人了算;比赛里的战术打法,他也需要和几个中方助理教练商讨;俱乐部还通过他的经纪人传递他一个信息:这场比赛,只能胜,不能输,平都不行! 第二十一分钟,马诺就象一个孩子一样捏紧了拳头仰天长笑! 他亲自从法甲找来的那个前锋尤杜进球了!一个突然的冷射攻破了漓江守门员的十指关! “Ya!Ya!”马诺紧闭着俩眼,使劲地挥舞着拳头。他得仰起脸,才能不让电视台的摄影机把他眼角的两行热泪拍下来! 这太不容易了!这太艰难了! 激动得难以自抑的马诺坐在教练席上,手指哆嗦得连打火机都掐不燃,还是翻译为他燃了香烟。马诺把烟卷叼在嘴里,美美地吸上一大口,一面整理着不知何时就扭曲得不成模样的领带和黑色衬衣,一面笑眯眯地和翻译着一些玩笑话,本来就象草莓一样红润的脸膛殷红得就象能滴出血来一般,因为无法按捺住的笑容,他那两道粗散的八字眉变得距离更远,灰蒙蒙的两眼都快眯缝成一条线。 欧阳东是第一个发觉事情不妙的人。 第三十九分钟,漓江的两个外援在中路用一连串娴熟的二过一配合撕开了展望的防线,当任伟从侧翼倒地拦截那个黑人脚下的皮球时,特瑞克很配合地把腿在任伟脚上一磕,便结结实实倒在草丛里。他立刻便在草地打了一个滚,就蜷缩起身体,两只手捂着自己的脚踝痛苦地呻吟…… 倒霉的任伟跪在地上,一脸无辜地望着面无表情的主裁判。他没踢到他呀!他真没踢到他呀,是他自己把脚伸过来的……娘的,这黑人老外太会演戏了吧,自己的脚根本就没碰到他啊,是这兔崽子自己把腿伸过来故意绊交的!这也要判球?! 主裁判的手毫不犹豫地指向罚球。 欧阳东痛苦地埋下头。骗来一粒球的特瑞克和与其巧妙配合的克泽,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了,他们曾经一起在莆阳陶然度过了两年时光啊,他本应当早告诉任伟,特瑞克这个“骗子”最喜欢的就是假摔,哪怕就是为此吃牌也在所不惜! 手臂上缠着队长袖标的克泽轻松地骗过展望守门员,直接从中路把球踢进球门。 一比一! 假如克泽进球时观众能细心地记下电视机屏幕一角显示那个精确的时间,那么在特瑞克进球的瞬间,他就可以推算出漓江两粒进球之间有多少时间的间隔:一分五十七秒。仅仅在一分五十七秒内,前陶然队的两个外援就联手完成了比赛的逆转——克泽一拨,旁边的队友一踩,提速跑到近前的特瑞克迎球就是一脚,足球就象一颗出膛的炮弹越过跳起的人墙……展望守门员只能用拳头把皮球砸出来。倒霉的任伟又一次成为漓江人的最佳十二人,他原本是解围的大脚破坏,却让皮球神使鬼差地直挂右边死角——球路刁钻得让展望守门员口瞪目呆! “噢!”三万多人同时发出的痛苦呻吟就象平地上刮起一阵风暴,那一瞬间,似乎整个体育场都在震颤。 电视台的摄影机立刻便把镜头对准马诺。这个可怜的荷兰人前一刹那才从天堂回到人间,一眨眼间又从人间跌入地狱,他甚至没有时间来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当他的形象出现在电视画面里时,人们只看见这个荷兰人脸上还凝固着幸福的笑容,嘴巴却张得大大的,两只灰色的眼珠子几乎要跳到眼眶外…… 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直到好心的翻译用胳膊肘轻轻地了马诺的腰,他才发现上半场已经结束了,自己的队员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进球员甬道。甬道两边的看台上密密麻麻地挤站着愤怒的球迷,各种粗话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们……当马诺走近甬道时,那群激动的球迷忍不住就用纸团和矿泉水瓶来招呼他! 马诺是靠着几名武警的维护才走进了甬道。即便是这样,一个巧的传呼机还是砸在他肩膀上。脸胀得通红的马诺连头都没敢抬,逃一样地快步离开了球场…… 下半时一开场展望便换了名队员,本场比赛多次漏人的朴建成下,二十四号欧阳东上,原本在前腰位置上的萨加马被撤到后腰位置……对旁人来,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换人,展望的阵型并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马诺惯用的三四三阵容,可对广西漓江队的巴西籍主教练来,却不能不教他警觉。 他最为倚重的两个外援,克泽和特瑞克,都曾经对他起过欧阳东,感佩之情溢于言表。从他们的言语中,漓江主教练觉得这俩外援对欧阳东不仅有着一种朋友间的友谊,更有着一层无法清的感情。“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球员之一。我简直找不词语来形容他到底有多么优秀。”克泽的话还算有谱,反正他在南美老家也没见过几个真正的球星,他这样形容欧阳东,大家都还觉得有几分可信。可特瑞克的话就能让人惊愕地不出话来:“我为自己曾经和他在一起踢球而自豪!是的,你没听错,真的是自豪!” 听见这话的人都觉得这黑人外援的脑筋有问题。 漓江俱乐部中中的大多数人没在赛场上和欧阳东碰过面。在甲A甲B的三个赛季里,欧阳东没有一个赛季是完整的,第一年里扣除掉坐板凳加禁赛的时间,他只踢过十来场比赛;第二年是状态低迷,又有一半的比赛不是浑浑噩噩混日子,就是悠闲得快要生出病来;去年来重庆,满打满算才踢了三分之一个赛季不到……只有武汉风雅这样的一直关注着他的俱乐部才会知晓他的能耐,只有那些曾经在他那里吃过亏的俱乐部,才会记得他给他们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象广西漓江现在的教练和队员们,他们对克泽和特瑞克的话只能是半信半疑——要不是他俩的能耐有目共睹,大约再不会有人把他们的话记到心里。 广西漓江队的主教练现在就是这么个心态。他确实没看出这个替补上场的欧阳东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处理球还不如那个外援前腰果断哩,怎么展望就会派上他?他的嘴角不禁挂出一抹理解的冷笑。这个二十四号欧阳东可是展望的宝贝疙瘩哩!据他的收入和那个国家队正选前锋差不多少,据他还曾经靠着俱乐部的关系,在国家队里混过几天免费伙食……这个春节前才接手漓江的主教练并不清楚,漓江俱乐部晋级甲A后也曾同眼前这个不打眼的二十四号的经纪人联系过,他们开出的四百万转会费甚至就没让展望给他们个答复。 这个二十四号确实不怎么样。 仔细观察了欧阳东三分钟,漓江主教练轻松地仰靠在座位上,两条胳膊舒缓地搭拉在椅背上,跷起脚来看比赛。现在场上的情形比上半时还轻松,因为这个二十四号喜欢粘球,喜欢在中线附近和队友倒脚,他的队员们也能压出来和对手在中场附近周旋了。 他甚至怀疑克泽和特瑞克是不是在为这个二十四号做广告。这个展望队员可一也不象他们的那样厉害啊…… “就象巴西人一样华丽细腻的技术”?他可真没看出来这个二十四号有这本事。 五分钟后这个主教练就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而且还是一个特写:他的目光呆滞得就象失去了灵魂,嘴巴张成一个可笑的圆圈,下嘴唇上还粘着吸了一半的烟卷…… 和萨加马以及右前卫连续的让人眼花缭乱的范围配合后,欧阳东在禁区外右侧接到右前卫的传球,他甚至都没晃过面前两个漓江队员的打算,便在原地用脚尖把皮球斜向横塞,皮球快速移动的路线上有三名对手,可三名漓江队员伸出的脚都没能触到皮球,足球最后落在突然加速越过漓江防线的雷尧脚下,现在,他只需要面对漓江的守门员了…… 守门员已经没有可能阻挡雷尧的射门,他连扑救的动作都没做…… 二比二! 赛后,漓江的主教练关起门来,独自把那一段比赛录象看了又看,他需要搞清楚一件事情,欧阳东——他记住这个队员的名字了——那次匪夷所思的传球是刻意为之的,还是瞎蒙的。十分钟之后,这个巴西人不能不颓然长叹一声,把自己埋进沙发里:是的,从欧阳东到那个进球的展望前锋之间,漓江的防线确实有问题,可是前后错位的四名漓江队员之间的防守空隙到可以忽略不记,只有在电视的慢动作画面上才能隐约观察到这个空档,欧阳东,他是怎么察觉到的这个破绽的?他又是怎么抓住它的?要知道,他的传球早一秒或者晚一秒的话,要是他的传球路线偏移那么一的话…… 不!他不信,他不信有人能做到这一!从欧阳东到那个展望前锋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五米,这中间还有四个漓江队员,哪怕就是用笔在定格的电视画面上,对着那个转瞬即逝的空隙画条直线,都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这个欧阳东怎么可能用脚把一个直径二十二厘米的足球顺着这个瞬间出现的罅隙塞到队友的脚下?!这,这一定是他瞎蒙的…… 电视台的解员和嘉宾顾问面对着转播画面,老半天都没能出一句话话。 管他瞎蒙的也好,刻意的也好,比分二比二,咱们扳平了!更不要在进球前三个展望队员从中场开始的范围配合了,流畅得就象书法家笔下的草书一样,恍若行云流水般教人摸不着头脑,却又不得不为之鼓掌赞叹…… 体育场又一次喧嚣起来,嘹亮的歌声伴随着震天价的锣鼓响彻云霄。欢腾的观众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看出欧阳东那脚传球的奥妙,可他们亲眼目睹了一次曼妙的配合,一个激动人心的进球,还有那电子记分牌上闪烁着的数字…… 电视台的摄影机立刻便对准了两支队伍的教练席,漓江队的巴西教练惊诧得脸都走了形,展望主教练马诺却是一个人木然地坐在座位里,两只手指掐着一只快燃到过滤嘴的烟卷狠狠地吸着,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倒片!切回去!我要展望换人前的那一段,要教练席上那一段!快,快看看那一段拍到没有!”电视台的现场导播是第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他嘴里对周围的人噼里啪啦地下着指示,还把着耳机和麦克风要求那个在替补席附近的摄影师不要漏过展望的任何一个细节! 导播的话叫转播车上两个音像师一通忙乱。 谢天谢地呀,感谢那位肩膀上扛着沉重机器的摄影师,他总算是没漏下那一段画面啊。 “播出去!”咱们也要感谢这个有着职业敏感的现场导播,他细致的观察为我们寻找到一段很让人玩味的画面,我们也因此能对中场休息时展望的更衣室里发生了什么有猜测和揣摩。 让我们来看看电视台到底为咱们准备了什么吧。 镜头一:下半时比赛开始前,马诺是最后一个回到座位的展望队教练,他的脸色阴沉得就象暴风雨前的天,两条腿迈起步子来与其是“迈”,还不如是“拖”,这不能不让我们想起一句常用来描述这种情形的话——就象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步伐——这句话用来形容马诺是再恰当不过了。他坐在座位上,一句话都没,耷拉着眉眼谁也没理会,就一直是那样木然地坐着,似乎成了一具能呼吸的木偶。与他的形象恰恰相反,在他旁边就座的余中敏和守门员教练却是一脸的兴奋,谁都能看得出,即便余中敏使劲把两只手攥在一起,可他的两手似乎都还在颤抖…… 镜头二:余中敏和守门员教练低声了几句话,然后那守门员教练就走向第四裁判。余中敏招手把欧阳东叫到自己面前,又和他了一句什么,欧阳东惊诧地望着他,又望了望旁边的马诺,随即脸上便是恍然的笑容…… 镜头三:余中敏站在场地边给一个队员面授机宜,原本该做这事的马诺却象一个没事人一样坐在教练席上木着脸抽烟;那个队员似乎很不把余中敏的话当回事,还竖起眉毛争辩了一句什么话,两分钟之后他就被换了下去…… “他都了些什么,他那场比赛踢得还行啊,怎么就被换下了?”事后有个记者私下里把这事向任伟请教。任伟嘴一咧便笑起来:“他和东子有矛盾,余指导让他注意和东子配合,要随着东子的节奏,他不爱听,就了两句嘴——他也不想想,东子在余指导心里是个什么地位啊,他这还不被撂到板凳上?……不过那子也算懂事,前后倒腾了两天,还是找回了主力位置。”他眯起眼睛又笑道,“余指导这招谁还看不出来啊,这就是给大家伙看的。打现在起,东子就是展望的核心了。他有这个本事!”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八) 雷尧为展望打进的第二粒进球让球迷们玩起了久违的人浪,一波一波地围着体育场旋转。因为距离和视角的原因,现场观众还无法体会出欧阳东那一脚传球里蕴涵着的种种神奇之处,可这个进球却是实实在在的,进球前展望队员们流畅的配合也是他们亲眼目睹的,行云流水般的配合由一个进球来结束,还能有什么比这个结果更让观众们疯狂的? 更让他们疯狂的事情在比赛的第九十分钟出现! ——任伟在禁区前争抢下漓江人的高空球,皮球立刻便被转移到左边,左边卫带球望前趟了两步就倒给回到中圈附近的萨加马;西班牙人晃过一名上来堵截的对手,再分给已经压上来助攻的任伟;沿着边线狂奔下底的任伟错过了两次可能的传球良机,现在他教两名漓江队员死死地抵在角旗附近,他只能一面用脊背扛着背后的推挤,一面用脚竭力地护着球,期待着能有队友上来接应一下,让他把这球传出去…… 他看不见队友的身影,他现在连掉头张望的时间都没有,对手不但用强壮的身体不停地推攘着他,还有两只脚不断在他脚下划拉着足球…… 神使鬼差的事情发生了。任伟居然把脚跟把皮球磕出来,两个漓江队员根本就没想到他会做下这样的事,他们都没触到足球。 “我不知道那球会落在东子的脚下,我也不知道他会上来接应我,”赛后一大群记者堵着头发都湿嗒嗒耷拉着的任伟,向来不怎么会言辞的展望第一队长面对着快伸到他嘴里的话筒,臊得脸红筋涨,连话都结结巴巴。“我当时什么都没想,真的,什么都没想……”他一再重复着这句话。他现在真是不记得当时都想过什么了,那种时候谁还能想什么吗?那时他根本不知道背后是什么样光景,更不知道足球会让欧阳东拿去。 欧阳东从足球上掠过的左脚让紧随而至的广西漓江队员下意识地向左晃动,可他立刻便发现这是对手的假动作;欧阳东的右脚又从皮球上掠过,他便又向左倾——这还是假动作!左脚右脚左脚右脚左脚右脚,三个来回就教漓江中卫头晕目眩,扎扎实实地仰天摔倒在草丛里…… 坐着三万多观众的体育场里瞬间便寂静得象没有一个人!然后…… “嗷——”这一嗓子惊天动地的欢呼就象一声狂暴的巨雷炸响在体育场的上空。 第二个漓江队员让欧阳东那近乎于反关节运动的左腿给晃得连滚带爬——他完全弄错了欧阳东可能的前进路线,等他想调整姿势和重心时,却连欧阳东的衣角都没能扯下。 出击的漓江守门员扑倒了欧阳东球迷的欢呼中立刻夹杂上许多声大声的咒骂!可守门员却没能阻止他把皮球传给雷尧——飞奔上前的雷尧背后还拖拽着一个漓江队员,摇摇晃晃中,他还是很轻松地把皮球推进了空荡荡的球门…… 三比二! 体育场立刻便淹没在疯狂的欢呼中。不能到现场嚎嚎两嗓子而淤积在胸口整整一个冬天的热情,因为自己的球队连续五场不胜而积攒下的憋闷,现在,都释放出来了!响成一片的锣鼓早就没了节奏,那些鼓手们只管把手里的鼓锤一个劲地在鼓面上敲打,人们一面幸福地嚎叫着,一面把手里所有能够扔出去的东西都抛向了天空,空的塑料瓶、撕扯得粉碎的报纸、男人们身上穿着的T恤和衬衣……散场时不少大老爷们就这样光着膀子走出体育场大门。体育场旁边的几家服装店这次算是走了好运道,那些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的光脊梁球迷几乎连价都不还,便把他们的存货一扫而空,这让那些卖女装的店铺老板们好生羡慕。 当天晚上,重庆展望俱乐部召开了一个临时的新闻发布会:展望现任主教练马诺因为身体原因,已经主动向俱乐部提出辞呈,经俱乐部董事会研究并再三挽留未果,现同意马诺辞去主教练职务;主教练一职由原助理教练余中敏担任,原展望青年队教练将接替余中敏的助理教练职务…… 重庆各大媒体第二天便把这事作为体育版的头条刊登出来。 媒体间关于谁更有资格成为展望主教练的争吵对球迷来毫无意义,他们更关心的是展望下一场还能不能赢下来。很多球迷还认为,娶了个重庆籍老婆的余中敏早就该是重庆展望的主教练了,别的不,光看看去年人家余指导带队两场比赛就让形势岌岌可危的展望保级,展望俱乐部就不该过河拆桥……再看看人家余指导昨天指挥的那下半场比赛,就换上一个欧阳东,便把比分给扳过来,换下一个后卫,就教展望反败为胜!看看人家这临场指挥,看看人家这份人员调度,谁要是敢他不如那个大红脸的荷兰人马诺,那和睁着眼睛瞎话有什么区别?! 媒体煞有介事的质疑、球迷无私的支持、俱乐部里若有若无的猜忌,这一切立刻就把刚刚接手主教练教鞭的余中敏推到火山口!是啊,正如媒体所言,他没有独立指导一支球队的经验,从球员生涯到现在,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镇得住场的光辉历史,即便是他手下的这些队员也未必个个都对他心服口服,还别俱乐部里那些官员……就是一力把他扶上主教练座位的王兴泰,对他似乎都不是太放心……他还得用胜利来证明自己,而证明自己的第一步,就是未来七天里的两场联赛。 他要面临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去年联赛尾声时在重庆栽了大跟头的山东大东海。 “我们是来复仇的!”从领队教练到队员,山东大东海上上下下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们甚至连赛前的动员会都不用开,人人都憋着一股劲,要把那份耻辱洗刷掉。“今年再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绝对不会有。”公开训练结束后,已经转会到大东海的王新栋对着几个记者淡淡地道,“看看我们现在的状况,再看看展望现在的情形,我想周四晚上的比赛不会存在什么让人意外的结果。”他的话引得几个外地记者一起头。是啊,四大国脚压阵的山东大东海现在兵强马壮,又是联赛里唯一一支六轮不败的队伍,挟三连胜的威风,拾掇个刚刚换帅军心不稳又积分垫底的展望,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可展望的雷尧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现在的进球数可是排在第二,”一个记者好心地提醒王新栋。“那个欧阳东,上轮比赛里也有不错的表现……” 王新栋盯了那冒失的记者一眼,唆起嘴唇没吭声。 欧阳东!就是这家伙把自己挤上板凳的,就是这家伙让自己在国家队教练组的心目中失去了位置,还是这家伙,让自己灰溜溜地离开重庆…… “多了也什么意思。周四的晚上,不就什么都清楚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知晓了?”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乐呵呵地对记者们道。“国家队不要欧阳东,肯定还是有原因的。”好啦,话就到这里吧,剩下的,就该这些摇笔杆子的家伙去联想了,他们的笔能把他的话延伸出好些意味来。 “我们会怕山东大东海?这真是笑话,我们又没有输给他们一个三比六!”余中敏两手摩挲着长满硬胡子茬的脸颊,使劲眨巴着因为缺少睡眠而没多少精神的眼睛,笑着道,“……当然,雷尧要上场,他可是我们的最佳射手。欧阳东?这还需要问么,他当然也要上场,你觉得我会让他坐在板凳上么。我们已经为大东海置办下一顿丰盛的大餐,到时一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你们等着瞧。” 有人也把王新栋的话告诉了欧阳东,尤其是他最后关于国家队的那一句。一心想凭这话从欧阳东嘴里挖猛料的记者失算了,欧阳东不但没被激怒,甚至连反驳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笑着和他头,从他手里要过一张最新出版的体育报纸,就趿着拖鞋一摇一晃地走进队医室。 山东人眼里的复仇之战牵动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心,光大东海俱乐部的几个球迷协会,就提前向重庆方面预订了三千张球票。乖乖,这可是三千张票呀,这些山东人怎么就如此热情呀,就肯掏上那么一大笔钱眼巴巴地跑上几千里地,就为了看一场不关痛痒的联赛呀! “……我们也没办法,这场比赛的门票半个时里就卖光了!要是体育场不多拿出几千张票来,急火上来的球迷不定就会把售票处给掀了!”口气蓦然硬挺起来的体育场头头就这样对一周前的大主顾道,“别这周四的比赛,三周后的比赛都没剩几张票了!一千二百张,要哩你这就把钱抱过来拿票,再晚大概连这也不剩多少了。”教他这话噎得半天缓不过气的那家旅行社公司老总只好气急败坏地去给山东人解释…… “五一”那天下午六,离比赛开始还有一个时,能容纳下三万七千名观众的体育场就已经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大大的紫色旗在四面八方的看台上挥舞,几乎人手一支的各色喇叭叽里呱啦地响成一片,两个朋友就便是紧挨着坐在一起,相互间句话也得大声地嚷嚷。顺着体育场看台的内沿,大重庆各区各县球迷协会的招牌和各式各样的标语口号挤得满满腾腾,在它们之中,偶尔还能寻见“长江集团公司祝重庆展望雄起!”这样的广告语。正对主席台的那个看台上便是闻名遐迩的女子军乐队,二三十个标标致致的大姑娘一水的金黄色制服在指挥引导下,一曲终了一曲再起,竟是没完没了,几千人扯着嗓子合着拍子的大合唱倒也颇有几分威武雄壮;这就让场场都要来加油鼓劲的锣鼓队里的乐手们抖擞起精神,把十几面大鼓擂得一阵响似一阵,铁了心要和女子军乐队分个高下输赢…… 两支球队的队员们热身下场后,几十个短裙短袖的健美女子又舞着大团大团的彩带花球上了场,体育场大声轰鸣的喇叭里嘣嘣嚓嚓的欢快节奏,就象是要把人的心和血都撩拨得迸发出来一般响亮……第二天,许多地方的报纸都重报道了在重庆体育场上出现的这一支拉拉队——她们不但在开场前为观众们表演,在中场休息时她们也来占用球迷们的时间和牵扯他们的目光——并且很快就给她们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足球宝贝! 足球宝贝,一个多么别出心裁的名字,我们能理解她出现的理由——在美国篮球比赛里我们就时常看见这样的舞蹈表演,它是调动观众情绪的一种有效手段;可我们无法理解的是,难道这个主意的最初创始人难道不知道,时时刻刻都能让比赛暂停的篮球缺乏一种连贯的美感(虽然这也是篮球魅力所在,短暂的停顿正是教练们斗智斗勇的手段),而足球比赛上下半场各有四十五分钟呀,中场休息这段时间正好让现场观众去回味、去猜测、去琢磨……甚至是去积蓄欢乐或者痛苦…… 折磨人的等待总算结束了,两队的队员终于排队走上赛场,比赛终于开始了。 三万七千多球迷的欢呼声还没消停下去,一个进球就让他们傻了眼。 一分十八秒,仅仅一分十八秒,五次传球后,山东大东海的前锋就用一粒有力的头球砸开了展望的大门! 零比一! 许多刚刚把电视机频道转过来的观众还以为这是电视台在播放某场比赛的进球录象哩,直到解员一再垂头丧气地播报比分,他们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消息!这怎么可能哩,才刚刚开始比赛啊,怎么就能让对手进了一个球哩? “太乱了,咱们上半场踢得太乱了……”中场休息时,电视台的解员和嘉宾在议论着这场比赛,他们都认为重庆展望整个上半场踢得毫无章法,所有的队员似乎都让大东海那个意外的进球给砸懵了,没有人知道该先努力地攻上去还是先稳住自己的阵脚。“这种时候应该是最能体现主教练的意志,可惜余中敏还是缺乏独当一面的经验呀,他本该明确地告诉自己的队员,在这种时候该做什么的……”两人都在哀叹展望送走一位荷兰瘟神,却又为自己酿下一杯苦酒,“要是伊内亚还在的话,他一定能马上做出判断并且让队员们坚定地执行下去。”电视台的嘉宾回忆起上赛季末被俱乐部解职的罗马尼亚老头,正是他,在前年把重庆展望带到联赛第三名这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其实,从这上半场的比赛里我们还能看出许多东西,比如王新栋,许多人都他已经在走下坡路,可是他上半场把欧阳东盯得毫无脾气,还为自己的队友制造了四次很好的机会,这也不能不明些问题。在欧阳东和王新栋之间,展望俱乐部的做法还是比较短视的……象王新栋这种队员,他们比较全面的技术和参加比赛积累下的经验,远远不是欧阳东他们这些年青队员能比拟的。” “是啊。”解员显然也忘记了他昨天晚上在电视节目里对欧阳东的夸赞,顺着嘉宾的话头就下去。“不知道您看见没有,上半场重庆展望表现最好的队员就是萨加马,要不是他在后防线前面不知疲倦地奔跑,不知道山东大东海还能有多少次机会……欧阳东的防守确实是太差了,对手几乎每次都能成功地越过他。”解员瞄了在桌案上的纸张一眼,“大东海上半场从中路发起的进攻占到全部进攻次数的三分之一强,看来余中敏在欧阳东的使用上存在着很大的问题。这个队员缺太突出了,很容易被对手抓住……” “就是不知道余中敏在中场休息时会有什么样的布置,会不会在人员上做些调整。按欧阳东今天的状态和场上的光景,他实在是有不适合……”嘉宾附和着道。在他们的眼里,用一个既能攻又能守的队员换下欧阳东,应该是展望下半场的第一件大事。只是不知道相信欧阳东到盲目的余中敏,会不会也在看他们的唠叨哩? 咱们的余指导哪里有这闲工夫听他们磨牙。就便是他有这时间,他也会对这一番高见置之一笑。 “只要欧阳东腿没折,还在喘气,他就得给我呆在场上,哪怕他一动不动哩,也得给我呆到比赛结束!”听见余中敏这话的人可不止一个。他做的事也和他的话一样。 从比赛开始就教王新栋照看得死死的欧阳东几乎没有几次在电视机前露脸的机会,即便有,也是当对手突破他之后,他面对自己队友那一脸无奈的抱歉笑容。他确实防不下王新栋,也防不下别的对手从他这里突破,而王新栋显然在赛前就做足了功课,他那些娴熟的假动作在王新栋面前,压根就没起到什么作用,即便偶尔一次成功,马上就会有对手上前补位阻截…… 现在就连球迷们都看出端倪来了,展望的进攻组织虽然还不上陷入停顿,可欧阳东攻不上去守不回来的光景确实让展望很被动。几个看台上已经稀稀拉拉地响起几声喊叫,“换下欧阳东!”更多的球迷在观望,他们想让余中敏主动来做出这个正确的决定,他们不愿意让欧阳东遭受来自自己一方球迷的鼓噪和羞辱,毕竟,他为这座城市的足球流过血…… 余中敏是不是好教练我们还不知道,可他确实知道审时度势、顺应潮流。助理教练走向第四官员。两个早就活动开身子的球员就站在余中敏身旁,一面盯着场上的比赛,一面仔细聆听着主教练的指。 总算要换人了,而还是一次换俩呀!球迷心中不禁升腾起一丝渴望和期盼。 当第四裁判在场地边举起手里的电子号牌时,所有人都傻了眼。 什、什么?!两个前锋换下两个前卫?!用两个前锋换下两个表现很不错的边前卫?!余……余中敏那厮,是不是疯了?! 王兴泰气急败坏地从观众席上走到教练席,盯着余中敏半天也没能哆嗦出一句话。他简直就不知道该对这个疯子兼混蛋什么!天呀,他怎么为自己寻下这么个笨蛋主教练,他在足球圈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还从来没听过有谁敢这么癫狂的…… 电视台的解员和嘉宾立刻便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余中敏确实不是个主教练的料,仅凭临场换人这一条,就足以证明展望俱乐部看错了人! 四一一四,展望这莫名其妙的怪异阵型教所有人目瞪口呆,在瞬间的呆滞后,清醒过来的球迷立刻便用铺天盖地的谩骂来回答余中敏那愚蠢的战术! 是的,现在的展望几乎可以没有中场了,四后卫加一个绝对不助攻的外援后腰,这是后防线,四前锋加一个绝对不防守的前腰,这是进攻线。按理在中场占尽优势的山东大东海,却偏偏比刚才还更加吃力,死死盯着欧阳东的王新栋,现在更是苦不堪言! 他的体力跟不上了——这是死盯欧阳东的代价,欧阳东现在靠着速度就能轻易把他甩下,更别提他那神出鬼没的脚下活。他好几次都被欧阳东晃得连滚带爬栽倒在草丛里,要不是队友们及时补位,欧阳东指不定就能鼓捣出什么……更让他痛苦的,他的队友里没人能防下这个欧阳东,他已经用技术和速度教训了他们好几次…… 展望的进攻突然就变得简练而直接,后卫线上截下的球几乎都传给欧阳东,欧阳东得球后就突破,四前锋在禁区内外为他穿插呼应;一个对手通常是防不住他的,而要是他周围聚集上两三个对手,他立刻便会起高球,把皮球踢进禁区,他那平时看着粗糙比赛时却精确无比的传球让对手头痛得恨不能一脚踢倒他…… 球迷的谩骂立刻便转为喝彩,一度沉寂的锣鼓声也异常地高亢起来,南看台上的女子军乐队已经奏起一首耳熟能详的战歌,千百号人随着那教人亢奋的曲调扯着嗓子嘶喊,立刻就有更多的人混杂进合唱,雄厚激昂的歌声在体育场上空激荡、飘舞…… 原本稳固的大东海的后防线崩溃了,让四个上蹿下跳的展望前锋撕得七零八落,混乱中,雷尧完成了展望的第一粒进球——在守门员面前,背后还挤着一个后卫,雷尧高高跃起,用一个有力且姿态优美的头球为展望扳平了比分! 一比一! 第八十三分钟,距离展望第一个进球十四分钟,欧阳东在三名对手包围下一扣一扯一转身,然后就是一记突然的远射,倒霉的守门员只来得及做出飞身扑救的动作,却再也无法阻止皮球撞进网窝…… 二比一! 第九十一分钟,欧阳东从二十米外准确地把皮球送到外援尤杜努力探出去的光头上,球却砸在门梁上,又弹回来;雷尧半转身凌空射门,触地反弹的皮球让已经失去重心的大东海守门员用身体挡出来;一名替补上场的前锋倒地补射,近在咫尺的足球又让坐在地上的守门员用脚从门线上勾出来;尤杜再补射,抢先一步的大东海后卫把在门柱边把球给踢出来,足球却结结实实地擂在雷尧胸口上…… 眼看着皮球弹过门线,雷尧才瘫软在草坪上——他现在才觉得胸口就象塞着一大团破棉絮,堵得他连呼吸口空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 三比一! 刚才还在饶舌的电视台解员和嘉宾简直想把自己的话都拣回来再吞回去,两人一边搜肠刮肚地找着言语来隔过这教他们尴尬的场面,一边由衷地赞叹着余中敏那令人敬慕的临场指挥和战术布置,还有,“……从这场比赛来看,余指导对欧阳东的使用很值得国家队借鉴,象欧阳东这样技术的球员国内并不多见,这样精确的传球技术和如此犀利的突破能力,他应该在国家队里占据一席之地……” 球迷们毫不吝惜地掌声送给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们,当余中敏走近运动员甬道时,两边看台上球迷们一声接一声的祝贺和赞扬让他不禁有几分飘飘然,就象猛然间痛饮了几杯醇酒一般,他的脚步也变得绵软起来。 那场比赛结束后还有两个花絮。人们为“本场最佳”的人选而挠头,是把它颁给王新栋哩,还是颁给萨加马?最后还是给了王新栋。只是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奖项是对王新栋这场比赛里突出表现的一种承认哩,还是用它来暗示些别的东西。另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花絮是比赛结束后王新栋主动找上欧阳东,他想和他交换球衣,光着脊背的欧阳东只能让俱乐部官员赶紧为他再去取一件新球衣来…… “他是一个好球员。”王新栋对涌过来的记者们道。这是他的心里话,比赛开始时他也曾对欧阳东有过一些隐蔽的不干净的动作,可欧阳东却没有为这些报复他…… “他是一个好球员。”欧阳东也对记者们着同样的话,他和王新栋之间的纠葛许多记者都知道。但是这可不是什么场面话,而是欧阳东由衷的赞叹。要知道,比他大五六岁的王新栋用出色的防守让他沉寂了整整七十分钟呀,还为自己的队友创造了那么多的好机会……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九) 重庆展望根本没有时间来庆祝他们的两连胜。与山东大东海的比赛结束后不到两个时,他们就登上了去西安的夜班飞机——周日下午,他们要在客场挑战陕西瑞庆祥。 和陕西瑞庆祥俱乐部的几名高级官员吃罢工作晚餐,一回到宾馆,王兴泰就钻进了主教练余中敏的房间。 “老余,余指导,后天踢瑞庆祥,咱们有把握么?”明知道自己这样问很没道理,可王兴泰却又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嘴。他现在是多么渴望自己的队伍能有个三连胜呀,那样的话他在人前是多么有面子啊。“要是能再拿下陕西瑞庆祥,咱们可就是三连胜了……” 聚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研讨录象的几个人都笑起来,年青的副领队甚至还揶揄了他一句,“要是真有三连胜,大概王总你该,‘余指导,给咱们弄个四连胜,怎么样?’”一头着,他便站起来为王兴泰让出一个座位,走到房间一角的茶几旁为王兴泰泡上一杯袋装茶。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年纪都比他大,都比他有资格谈论球队和比赛,他只能临时担当起服务员的角色。也正因为他总能很好地扮演上自己的角色,不懂业务却有来头的副领队在俱乐部里并不招人厌恶,甚至,还有不少人挺喜欢他。 所有人都笑起来。 王兴泰把胳膊肘下夹着的鼓囊囊的黑皮包撂到面前的沙发上,就在兜里摸烟盒,也笑:“就把我得要求那么低?四连胜算什么,七连胜八连胜最好不过了,那时我请余指导去九龙坡那家馆子好好吃一顿,”他转着圈儿地散烟,却又指着众人道,“那时可没你们这几个家伙的份!” 大家就又笑,各自把烟上。 余中敏也一同笑起来,可他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却就象在哭。还七连胜哩?眼前这场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胜。雷尧和那个国门已经去了国家队,任伟累积三张黄牌停赛,朴建成右脚大拇趾带伤,队伍下午去适应场地,后腰萨加马又莫名其妙地踩个草坑崴了脚……他现在还在挠着头皮想着人手搭配哩。这一切都让他为难。难啊! 几句玩笑话完,话题就又转到他们对手的近况上。七轮比赛下来,陕西瑞庆祥三胜两平两负,四个主场他们就赢下三场平一场,毫无疑问,这就是一支“主场是龙”的队伍;因为实力上的原因,客场采用五三二阵型的陕西瑞庆祥在主场却喜欢更富有进攻性的四四二;中场平行站位,这样他们的攻防层次感更强;最为人们称道的是他们的那三个南美外援,个个技术细腻,却又带着潘帕斯高原的粗犷和野蛮,相互间的配合很默契。三个人构成陕西队的前场进攻三角。可以想象,在周日的比赛中,展望那条缺兵少将的后防线会受到多么大的挑战和考验。至于陕西人的后卫线么,几乎没有能在联赛里喊响名号的球员,可他们却有一个很鲜明的特:凶狠! “尤其是他们的三号,球踢得太狠了。去年他得了几张红牌?好象是三张吧。”副领队皱起眉头到。 “五张。”刚刚提拔上来的助理教练伸手在玻璃缸边上磕掉烟卷上长长的一截子烟灰,淡淡地纠正副领队的话。为了冲淡房间里的沉寂气氛,他还顺口了一段新鲜事。“五红十一黄,也创下了联赛的一个记录。前一阵子我看见哪张报纸上评选最凶悍的后卫,他就是第一,得票好象比第二名要高出接近一倍。” 与助理教练的初衷相反,他的话让众人陷入了更久的沉默。 “尤杜,好象最怕这种后卫……”副领队又多了一句嘴。 这还用他来提醒大家么?身材矮瘦削的尤杜有着良好的门前嗅觉,也有一脚不错的射术,可他是一个彻底的机会主义前锋,在对手的拦截逼抢下,他就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准星,要是对手再凭着身体的优势和他有接触,他几乎马上就会摔倒在禁区里——这样做偶尔也能骗到一个球,可更多的时候却是让识破他那些蹩脚伎俩的主裁判给他一个警告,要是遇见主裁判心情不好,还能给自己找来一张黄牌。 雷尧不在,谁在充当攻城拔寨的角色?这又是一个难题。要是没有一个身高体重都不吃亏的前锋,这场比赛就更艰难。 国门不在,任伟停赛,后防线怎么办?萨加马要是也不能上场,谁来保护欧阳东?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摆在人们面前,余中敏佝偻着腰坐在沙发里,两眼死死盯着电视机里比赛的画面一声不吭,大团大团的白色烟雾从他嘴和鼻孔里冒出来。 比赛第一分钟,欧阳东就结结实实地跌倒在草丛里。对手用一个凶狠的飞铲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同时也提醒着所有的重庆展望队员,他们今天的对手不是别人,是以“西北狼”著称的陕西瑞庆祥。坚韧、顽强、凶狠、有纪律……这些都是狼的特,陕西瑞庆祥正是这样一支队伍——没有一个耳熟能详的大牌球员,却年年都没有降级的厄运,没有一场比赛的过程值得媒体大书特书,却时常令那些豪门都为之头痛。他们的韧性太强了,旺盛的斗志和充沛的体力让他们有能力和任何对手纠缠到底,在主裁判吹响哨子宣布比赛结束之前,你时时刻刻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只要你稍有闪失,他们就会象真正的狼一样,狠狠地在你最致命的地方咬上一口……这种事情在过去两个赛季里发生过不止一次。 主裁判立刻便把那个瑞庆祥队员喊过去警告了一句。 三分钟后尤杜也倒在草地上。他和对手争抢一个高球,足足比他高了一头的瑞庆祥后卫不但把这场危机轻而易举地化解掉,还凭着惯性和身体优势故意把尤杜给撞得趴在草稞里好几秒钟没动弹。 第十一分钟,欧阳东从右路横向带球内切,抢在两个对手关门包夹之前把皮球塞进禁区,替补雷尧出战的前锋在瑞庆祥中卫的骚扰下,压根就没能抢到位置,身体灵巧的尤杜虽然抢到了最佳射门角度,也有机会起脚射门,可紧紧贴在他背后的人教他连摆腿发力的时间都寻找到,稍一犹豫,一个赶过来的后卫立刻就是一脚,把球高高斜斜地踢出边线…… 第十七分钟,展望卷土重来。欧阳东把球横着拨给尤杜,立刻便晃过挡在面前的后卫插进禁区;尤杜接连两个半转身都没能顺利摆脱对手的纠缠,却把另外两个瑞庆祥队员吸引过来,在失去重心倒地之前,他总算把足球成功地传到已经插到禁区边沿的前卫脚下;身前没人阻挡的前卫毫不犹豫就是一脚射门,却没能踢正部位,这脚似传似射的传球箭也似的窜进禁区;身前三米就站着守门员的欧阳东前踏、摆腿、撩脚,一连串动作唬得那个守门员立刻便倒地做出封挡姿势,欧阳东虚虚抬起的脚却恰恰把那贴着草皮飞驰的皮球让过去……已经摆脱对手跟进到门前的展望替补前锋却连射门的动作都没有做出来。他根本就没料到,一切动作做得有板有眼的欧阳东,会这样把球漏过来…… 已经激动地捏紧拳头站起来、伸长脖子张望的余中敏只能愤愤地把拳头砸在教练席的不锈钢支架上,一脚便把椅子边搁着的半瓶子矿泉水踢飞出老远! 这球也他娘的不能踢进去?! 几百个重庆球迷的哀鸣被淹没在几万名陕西球迷的欢呼中。 第三十四分钟,住了陕西瑞庆祥一连好几轮猛攻的重庆展望又一次觅得良机,萨加马、尤杜、欧阳东、助攻到前场的右边卫和那个替补前锋,五个人用一系列教人眼晕的三角短传配合把瑞庆祥的左路防守搅得人仰马翻,欧阳东半转身用腿肚把皮球勾过头然后突破的动作,甚至让现场的播音员也情不自禁地呻吟一声,这声叹息就通过四组高音喇叭在体育场里回荡……尤杜的射门太正了,他几乎就是在把皮球塞给守门员。守门员扑在地上颤抖了好几秒才翻身爬起来,立刻就指着几个灰溜溜的面无表情的队友,扯开喉咙破口大骂! 坐在电视机前的重庆球迷也在使劲拍着沙发或椅子的扶手破口大骂! 这该死的尤杜!这该死的守门员!这该死的…… 余中敏又一次痛苦地扎煞在塑料椅里。面对着电视台的摄象机,他努力地挤出一抹宽容的笑意。这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足球是圆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要是每一次进攻都能转化为进球的话,那足球比赛还能有个什么看头?要是足球比赛不是这样不可琢磨的话,还会有那么多人为它牵肠挂肚么?要是…… 要是那个该死的尤杜和替补前锋能象雷尧那样的话,他们至少已经在瑞庆祥身上戳了一个大窟窿!余中敏无比怨恨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重庆球迷们应该感到侥幸的,这场比赛的主宰是陕西瑞庆祥,忌惮对手凶狠下脚的尤杜们不断地后撤,这便压迫了欧阳东带球突破的空间;在欧阳东背后保护的萨加马脚上有伤,奔跑远没有前两场那么积极,这也给对手腾出了更多的机会;一名中卫被挪到边路替任伟留下的空挡,他不但不能很好地为前方提供进攻的炮弹,甚至连这个位置上的防守都不是那么得心应手,而下他中卫位置的朴建成更是有三年没干过这样的差事了,他时常会忘记自己现在的角色,脚下黏乎着皮球,挥着手指挥队友向上压——他居然想着进攻…… 全靠着守门员和门柱的功劳,还有瑞庆祥那个运气霉到家的阿根廷前锋帮忙,重庆展望才跌跌撞撞地混到中场休息。 九比三,这两个数字是上半场比赛里陕西瑞庆祥和重庆展望的射门次数;六比一,这是两队的角球数比较;四比二,这是任意球数量的对比;十二比五,这是两队犯规次数……唯一令余中敏稍为宽慰的事情就是,这三次射门里有两次是打在门框范围内,按照比例来,展望接近百分之七十的高效率要比陕西瑞庆祥不到百分之六十的效率好得多。 另外一件让余中敏高兴的事情就是,比分还是零比零。 下半场第六分钟,余中敏用一名长期坐在板凳上的队员换下那名屡屡犯错误的边卫,又把朴建成从后卫位置上解放出来,让他的位置向前挪动一下,和萨加马一起打双后腰。这一次换人立刻便显现出好处,萨加马和仆建成交替助攻,不但能分担欧阳东肩头的责任,还能用更加有力的进攻逼迫对手回收,这同样也让一直困苦不堪的展望后卫线有了喘息的机会。 有了队友在背后的保护,欧阳东也突然改变了节奏。在此前,他一直都是在慢腾腾地控制着比赛的节奏,和队友们不停地来回倒脚,偶尔的突破也仅仅是为了保持对瑞庆祥的压力,警告对手不要过分的张狂——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客场,能不输球就算是成功了,你没看见看台上那黄錾錾一片的旗帜和服装么,没听见从比赛前就响到现在的锣鼓和号子么,那一声接一声几乎没停顿过的口号和歌声就没让你心头跸跸乱跳么?这些疯狂的球迷怎么就这样能折腾呀!这场球能不输就行了,这是赛前余中敏为球队定下的基调,也是展望上下所有队员和官员一致的看法。一个赛季有三十六场联赛哩,谁还能保证自己场场都能取胜?何况现在的展望还不是最强阵容。 可欧阳东突然不这样想。两个后腰在他身后保护,他不需要再为防守操心,可以专心一意地组织进攻;对手的防线上有漏洞,上半场他们就抓住过两次,只是他们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这才教对手逃掉了…… 展望突然加快的比赛节奏让对手促不及防。 第五十七分钟,那个本场比赛里和欧阳东交手许多次并且略占上风的瑞庆祥队员第一次见识到欧阳东的速度,他使上全身的劲也没能跟上带着球奔跑的欧阳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上来拦截的队友教欧阳东一个急停变向晃得脚步踉跄,两手在草地上撑了好几下,才总算没出更大的丑…… 第六十三分钟,欧阳东从中场带球沿中路长驱直入,第一个上来堵解的瑞庆祥队员就象看见鬼一样张着嘴傻楞楞地站在草地上,还半扭过身子来瞧欧阳东——奶奶的,自己刚才不是眼花了吧,这厮的那些动作是人做的吗?第二个斜刺里扑上来的瑞庆祥队员根本就跟不上欧阳东的动作,急停变向,再急停变向,第三次急停变向就让他和自己的队友扎扎实实地撞在一起,搂抱着一同摔倒在草丛里……要不是尤杜在射门前的准备动作太多余太累赘,谁也不敢那个紧张脸都有变色的守门员还能再确保不丢球…… 第六十七分钟,教三个对手联手阻截在禁区前的欧阳东却从人缝里把皮球塞到位置绝好的前锋脚下,那可怜的前锋就在全场四万名陕西球迷痛苦的呻吟中、在被痛苦呻吟淹没的重庆球迷即将爆发的欢呼声中、在无数守侯在电视机前的重庆人一眨不敢眨的眼皮子底下,在已经冲到场地边准备庆祝的教练和队友们面前,毫不犹豫地把足球轻轻一挑,把它送给了已经连呼吸都没有了的瑞庆祥守门员…… 第七十四分钟,展望后卫线吃力地化解掉对手一次快速反击,从自己队友脚下捞到皮球的展望守门员立刻便把足球远远地抛出去;得球的后卫第一时间便把球传给朴建成,朴建成马上就把球撩起传给前场的欧阳东;刚刚跑过中线正侧身向前奔跑抢位的欧阳东用身体背住两个瑞庆祥队员,只是用脚背顺下足球,就倚着对手立刻撩起一脚——皮球被高高地踢起来,越过了他们的头,也越过了在他们身后四五个展望队员和瑞庆祥队员的头……接连处于高度紧张中的瑞庆祥守门员现在又快要窒息了,那粒传球的落让他出击也不是,不出击也不是——他出击要是抢不到皮球,展望那个矮个外援就可能会进球,可要是他不出击,已经摆脱了两个对手纠缠的尤杜只要能抢到,没人会相信这个球不能进……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这里等! 那一瞬间就让这个可怜的守门员感觉象过了一个世纪!全身僵硬的他甚至只能傻呵呵地看着尤杜拉开架势射门…… 砰! 并不响亮的沉闷碰撞声就象砸在所有关心这场比赛的人的心尖上! 皮球重重地砸在横梁上,高高地弹起来,就象一只欢快的黑白色精灵,旋转着扑向半空中,在最高处轻巧地转过身来,更加欢快地扑向广告牌后一个捧着长镜头相机的记者。这位记者张大着嘴,他和全场观众同样震惊,对平空而至的飞行物毫无察觉…… “哦呀——”全场观众齐声声地叹息。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从欧阳东撩起脚的那一刻起,整个体育场蓦然便陷入一片死寂…… 为错过亲眼目睹一粒伟大进球的叹息声立刻便转化为死里逃生的欢呼! 是啊,怎么能叹息哩?凭什么为重庆展望这个对手去惋惜哩?是的,我们承认,这个传球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想象力,是一个球员精湛的技术和出色的力量的完美结合,要是能踢进,它一定能当之无愧地成为这个赛季最佳进球奖的候选者,要是它能进,它大概也能成为联赛开始以来最佳进球之一,它甚至都能成为甲A联赛的一个标志,一种象征……唯一可惜的是,它没进…… 这一次余中敏再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他立刻便做了调整:尤杜下,换上一名中场,欧阳东的位置再向前靠……他现在就是前锋了! 谁都没有想到,余中敏的这个换人举动却换来全场的掌声,连他的对手,那个几乎时刻都在场地边踱步,把烟头到处乱扔的瑞庆祥主教练都朝他鼓了两下巴掌,还向他竖起大拇指。他和所有现场观众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一样,欧阳东那教人心醉神迷的盘带与突破彻底征服了他的心…… “这是艺术,古典的足球的艺术……”一直到电视镜头第三次播出欧阳东传球前后的慢动作画面,负责这场比赛转播的陕西电视台的解员才沙哑着嗓子出这半句话。他很庆幸,这个时间不会有他的镜头,不然他那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和哆嗦的嘴唇会破坏他一贯的潇洒形象…… 欧阳东没有教大家失望,第八十一分钟他为重庆展望打进了一粒进球,这也是全场唯一一粒进球——他在禁区边沿接到朴建成的左路传中,没有调整也没有停顿,直接左脚抽射,球挂右上角进网……当他射门时,面前和身后还有三名瑞庆祥的防守队员在推攘揎挤…… “很精彩的比赛,”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输掉比赛的陕西瑞庆祥主教练还没在椅子里坐稳,就抢过话筒急急地道,“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今天我所看见的,实际上我也怀疑我有没有描述出自己现在心情的本事。可是我要告诉大家,这场比赛真的是很精彩,非常精彩……很高兴能够和重庆展望这样的队伍一起踢比赛,很高兴我们能携手为球迷们奉献上一场值得人回味许久的比赛……” 兴奋得满脸红光的余中敏却只能紧紧咬着牙关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两手交握着搁在桌子上,手心全是被自己的指甲掐出的一道道深深的痕迹,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能出什么值得记者们记录的话。 他现在就不想话。他只想着大声地放肆地嚎上几嗓子,或者找个没人的清净地,让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十) 两大国脚缺阵一名主力停赛,还有两三个主力带着这样那样的伤,人员不整阵容不齐的重庆展望却在西安那地狱般疯狂的体育场战胜了“西北狼”陕西瑞庆祥,迎来了本赛季第一个三连胜。 王兴泰傻乎乎地咧着嘴,笑得两眼都快眯着一条缝。比赛刚刚结束,他就在更衣室里当场拍板,本场比赛的奖金追加四十万。胜场奖加连胜奖再加上这从天而至的四十万,更衣室里立刻便爆发出一片欢呼,桌子板凳被那些浑身汗湿得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队员们拍得啪啪响,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守门员教练也禁不住和身边的助理教练击掌相贺。 “大家好好踢,俱乐部是绝对不会亏待大家的。”王兴泰眼睛里闪烁着幽幽的光芒,象在看着什么,又象是什么都没看见,五指张开的手掌有力地挥动着。“我可不想咱们的连胜就止步在这三场上。我希望它是四连胜、五连胜、六连胜……”他的神情都变得有些恍惚,目光凝滞在虚无中的某一上,脸上还飞起两团犹如醉酒般的酡红。 周一出版的各家报纸上,对这场比赛的笔墨却并不多,那几张全国发行的足球类大报只用很有限的篇幅来介绍这场比赛,原本就不算精彩的比赛过程和欧阳东的那粒进球被淹没在更多的关于别的赛事的报道中。即便是几家本地报纸,也只用了半个版面来报道这场比赛,几千里外欧洲区的十几场预选赛占了整整一个版面,更多的篇幅被用来追踪报道国家队:就在昨天晚上,“承载着一个古老民族的历史使命”的国家队,在中亚一个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首都,和名不见经传的对手踢了一场真正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比赛,最后比分更是充分体现这口号的宗旨:零比零。 “我们对这个比分很满意。”国家队的新闻发言人在赛后对着百十号蜂拥到那个中亚国的中国记者,笑容满面侃侃而谈,“我们依然保持着对两个主要对手的压力,我们在积分上依然领先,比第二名还有一分优势,净胜球也比他们多两个……我们很清楚下一个对手的情况,他们现在的境地只能用‘糟糕’这个词来形容。很难他们在几天里就能有什么办法阻止我们前进的脚步。” 是啊,一个总人口才三百多万的西亚国还能鼓捣出什么事来?稍微一的世界地图上都几乎看不见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国名都要标注在代表着海洋的蓝色里。除了石油,那里几乎就找不出什么能让人称道的东西,至于他们国家的足球队,需要关心么?嘿嘿,就他们那屁大的地方,还能有职业球员吗? 媒体和官方都沉浸在自己画出来的美妙蓝图中,这一刻,大家都忘记了几天前发生的那一场让人不愉快的口角和龌龊——连喝的水吃的菜都要包机空运的国家队让中亚那个国的媒体惊叹中国人的奢侈与豪华,这不免给国内媒体留下了做文章的口实。“豪赌世界杯”,一家媒体毫不犹豫就为这次浩浩荡荡的出征下了一个绝对不会是褒义的定义,这很快就被国内所有的新闻单位采纳,且风行一时。正为“联赛要不要为世界杯让路”而和俱乐部吵得不可开交的足协一怒之下,差就取消“豪赌世界杯”始作俑者的采访资格——幸亏客场首战平了,要是赢了,足协还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也幸亏这一战是平了,要是输了,谁敢保证那家媒体不揪着这“豪赌”的话题从题内到题外,直到牵扯上国计民生? 一个绝不值得称道的平局,却教所有人皆大欢喜。 这个周五的晚上,在波斯湾那柔和的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吹拂下,在未必能有多少观众到现场观看的体育场上,在守侯在电视机前的无数的中国观众面前,国家队将为自己开启一道通往世界的大门,将走向辉煌灿烂的明天…… 决赛阶段两个组里表现最差的球队却用两记犹如耳光般响亮的进球,把足协头头们从自我陶醉里给扇醒过来! “噩梦”、“梦碎”、“兵败”、“铩羽而归”……这些词语立刻便充斥了第二天报纸的体育版面,前两天还踌躇志满的新闻官现在的脸色只能用“惨淡”来形容,可他却不能象他的领导们那样,裹紧衣服耷拉着脑袋匆匆躲避记者的追问。 “我们还有机会,我们还有机会……”面对着包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记者,新闻官努力挺直腰板,面无表情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苍白得和他的脸色差不多的话。 是啊,还有机会,比赛才打了三轮,与同组两个主要竞争对手的差距不过区区一分和两分,只要下一轮回到主场赢下现在的组第一,谁还会记得今天晚上的失利呢?只要最终敲开了足球圣殿的大门,谁还会指责这一场糟糕的比赛哩?这不过是国家队艰难历程里的一个插曲罢了,不定,在将来写总结的时候,人们还会惊奇地发现,就是这个意外的失手,反而唤醒了一些潜藏在人们心底里的东西…… 周六出版的本地报纸上把国家队的失利大肆渲染了一番,真实的故事和虚假的凭空想象掺杂交织在一起,为读者和球迷提供了一个光怪陆离真假莫辩的国家队西征记实。真是不看报不知道、一看报吓一跳呀,原来这个三四十人的团体里居然有这些多的故事:“足协一官员私下承认,聘请德国主教练的最初原由是因为国家队主赞助商愿意替足协买单”——娘的,既然填补这窟窿,为什么不找个大腿一样粗的腕儿?!现在赋闲在家的名教头少也有十个八个吧,谁的来头比不上这个德国佬?!“中方教练组认为这位德国主教练的水平并不象传言中那么高”——那他是凭什么霸占着这位置的?难道国家队主教练这位置也能走后门,还是有黑心肠的人在这事上昧了自己的良心…… 余中敏只是瞟瞟这些背景文章的题目,便把内容略过去。他也为国家队感到惋惜,可他更关心记者们对明天的联赛对手的观察和描述。 两三篇关于四川天府的报道都没什么价值,做事低调的对手除了留下几句客套话,连一句可以让记者们发挥的言语都没有;他们的训练只对记者开放了半天,除了一些简单乏味的热身活动和有球游戏之外,便乏善可陈。不甘心的记者们为了填塞满报纸版面上的空白,只好掉过头来重庆展望身上挖掘素材。四份报纸不约而同地抓住了一件事:余中敏的赛前战术布置和临场指挥能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得出同样的结论——作为主教练而言,余中敏在这两方面都很欠缺。哎!这实际上已经是在质疑他的执教资格了。 咱们的余指导就仰在沙发里,捧着厚厚的一叠子报纸,逐行逐句地看过去,慢慢地咀嚼着那些针对他的刻薄话。他现在的脸色平静得就象在看一篇和自己无关也和足球无关的花边 新闻,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两个因为熬夜而淤肿的眼泡挂在略微显胖的圆脸上,时不时地还会使劲地把眼睛阖上,长长地呼吸几口气之后,再慢慢地睁开——看得出,主教练这个位置给他带来了多么大的煎熬。 直到把几份报纸上他关心的内容都看完,他才把报纸搁到茶几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用几根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累啊,真的是累啊。一声不由自主的叹息从心底里涌上来。 可他马上就把这声叹息咽下去。 他已经听见皮鞋踩在走廊上水磨大理石地面发出的清脆声响,从这声音他也能知道这个人会是谁。 “这些都是那些记者吃饱了撑得没话找话,你也别当真……”一坐下来,王兴泰就看见了茶几上的那几份报纸,那黑色的粗体标题看着就让人心里闹得慌。“你越理会他们,他们还越会把自己当一回事。你是什么样的水平什么样的教练,咱们俱乐部心里有数,球员们也都看在眼里……”我们都不知道王总这些话时,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光景,要知道,就在两天前,他还和几个熟人谈到余中敏,还了好几句不是那么信任余中敏的话,当时在座的人里就有那么一两个摇笔杆子的记者。 余中敏搓着自己的脸笑了笑。他怎么会为这些事情伤神哩?他要操心的事情多了去,哪里还有这份闲心来为这几篇文章斗气。 “明天的比赛,我们有几分把握?”王兴泰的话问得很直接。他的老板、展望集团的老总,刚才就是这样在电话里问他的,他已经给老板打了包票,明天的比赛一定会赢下来。本来就好足球的老总今天晚上就要带上一大帮子集团公司的头头脑脑飞来重庆,还邀请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客人明一道天去体育场看球…… 余中敏立刻就流露出不满。 足球场上的事,谁能得清楚,谁敢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赢下?眼前不就摆着国家队莫名其妙失利的例子吗,怎么这个王兴泰还敢这样的犯浑话? “我也是教老总给挤兑得……”王兴泰也在为自己一时的嘴快而后悔,可当时电话里的那份光景,他又怎好出“也许会输球”这样的丧气话来?他现在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余中敏身上,虽然他对这个他自己钦的主教练一直都不是很满意,也不是很放心。有时他心里就在想,要是他自己来做这个主帅,未必就会比余中敏差,他只要坚定地把欧阳东撂在场上,让他去冲去闯,他兴许一样能带着球队来个三连胜或者四连胜什么的。 “咱们有几分把握?”递给余中敏一支烟,又讨好地帮他上火,王兴泰才心翼翼地问道。他是生怕这个满脸疲惫的主教练再给他那颗忐忑的心脏再浇上一盆凉水呀。 余中敏喷着烟雾,紧皱着眉头思忖好半天,才慢慢地道:“最多也就七分把握吧。” “七分?” 余中敏木着脸呆看着一脸失望的王兴泰,头。 这本是一场五五开的比赛。展望占主场之利,可四川天府却是人员齐整,展望虽然现在是三连胜,可四川天府却是联赛排行榜上的老三,展望有个欧阳东,别人也有个杨晋泉——这可是实打实的国脚,身体硬朗作风顽强,技术也是现在这批球员里数一数二的,要不是国家队出征前他腰上有伤,对他喜爱有加的国家队主教练怎么可能不带上他……展望有七分把握,不过是宽慰王兴泰的好听话。 听他这般譬一番的王兴泰苦着脸再没吭声,只把烟卷吸得吱吱作响。 不,明天的比赛也不能是五五开,只是这可能存在的优势很难清楚,余中敏都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王兴泰。 铩羽而归的国家队两周后会在主场迎战组第一名,这场比赛对国家队而言,几乎可以是决定生死的比赛——再输一场的话,就会被对手甩下三分以上了。不管那个德国主教练怎么想,国家队都会在两三个重要位置上作出一些调整,要是欧阳东想进国家队,这就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而他有没有可能进国家队,他在联赛里的表现又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国家队征战世界杯外围赛失利的阴影并没有降低重庆球迷对足球的热爱,展望三连胜的战绩更调动起了球迷的胃口。别忘了,今天的对手可是四川天府,今天的比赛就是巴蜀大地上的德比!谁是西南足球的老大哥,谁有资格扛起西南足球的旗帜,今天就要见个分晓!更不要两支球队的历史渊源和纠葛。自打重庆划为直辖市,有了自己冠名“重庆”俩字的甲A足球队,曾经亲如一家的两地球迷现在已经闹到快要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最近两三年里,几乎每个赛季都能听有球迷在对方城市被围攻的事,去年在成都赛场外发生的那起球迷大火并,也算在全国掀起一个不大不的浪花,两家俱乐部谁也没能洗刷掉干系,被足协揪住各打五十大板,一家罚了二十万。 “输给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四川天府!”一条横幅就搭在看台边的水泥墙壁上,墨汁淋漓的鲜红大字在白布衬托下格外刺眼。 正和队友一道热身的欧阳东抬眼就看见了这条标语,踩着脚下的皮球便笑起来。这话让他想起在莆阳陶然时的经历,那些热情的球迷也是这样的,“输给谁都可以,哪怕降级都行,就是不能输给省城顺烟!”昨天下午的赛前准备会上,余中敏和王兴泰甚至就没为这场比赛做思想动员——这就不需要动员!这种比赛和士兵上战场没什么两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几个球迷协会齐心协力包下主席台对面的看台,白花花一片白衣白衫的人当中,挤靠着好些穿着展望紫色队服的球迷,远远望去,一个巨大的阿拉伯数字“4”清晰可见——谁都知道它代表着什么。 四连胜!除此之外,这些可爱的球迷们别无所求! 比赛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频繁的身体接触让主裁判不得不时常中止比赛,对那些动作粗野的球员一遍遍地提出警告——让人纳闷的是,展望队员的举止并不比他们的对手文明多少,可主裁判却往往对他们的犯规视而不见。 “黑哨!”占据了三个看台的四川球迷愤怒地指责有失公允的裁判,可这弱的声音立刻淹没在重庆球迷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助威声中。 欧阳东是被对手侵犯次数最多的展望队员,他的对手显然知道他在球队里的作用,每当他拿到皮球,他的身边就绝对不会少于两个对手,他们不但会阻拦下他的前进路线,还会撕扯他的球衣,或者紧紧地靠在他身后教他不能转身,用隐蔽的脚下动作踢他的后脚跟。他的球袜上已经有好几道裂口,大腿上有好几条细细的长短不一的血痕,这都是对手倒时飞铲时留下的;球衣的领口也被人扯烂了,早就被汗水湿透的后背肩胛处的球衣上,还有半个清晰可见的球鞋印——天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教人踩下的…… 他又一次带球从边路突破,忽快忽慢的节奏让防守他的天府队员痛苦不堪,就在他刚刚用急停变向加速摆脱两个防守队员时,一个飞奔过来的黄色身影却放过了皮球而直接把他扛出草坪。 不远处的主裁判立刻便把哨子吹得滴滴响,跑过来给了那个天府队员一张黄牌。 踉跄着扑倒在场地边的欧阳东坐在草窝里,一边理着让人踩塌了帮的球鞋,一边对不远处望着自己的余中敏苦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应该按照上一场对付陕西瑞庆祥的阵容来,用双后腰;把欧阳东的位置再向前压,作为前锋使;要让任伟发挥出他助攻能力强的特来…… 在更衣室里,两个助手的建议立刻便被余中敏否定了。 双后腰虽然保险,但是朴建成脚上的伤是个大麻烦,稍有不慎不定就会引出大问题,何况双后腰的最大的毛病是两人得交替进攻和防守,这需要配合默契,平时就没演练过的套路偶尔用用能出奇兵,可经常用就会惹下大麻烦。后卫助攻?他还专门叮嘱了任伟,少助攻多防守…… 至于欧阳东,余中敏只是问了他两句伤得怎么样。让队医在背上折腾得呲牙咧嘴的欧阳东口里吐着丝丝凉气,好不容易才吐出两个字:“没事。” 没事就好。 下半场还是这样踢。 欧阳东被冻结了,可四川天府也没能讨到丝毫便宜,他们的进攻同样是一团糟。 现在就是比拼意志的时候了,谁能多坚持一分钟,谁就能多一分胜利的希望。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十一) 下半场比赛,形势依然呈胶着化,四川天府放弃了他们惯用的防守反击战术,而重庆展望似乎也忘记了这是在他们自己的主场,忘记了他们的快速突破和进攻。两队都把注意力和精力耗费在中场的争夺上,用更快的速度、更激烈的身体对抗来证明自己的优势。 在大部分观众眼里,这无疑是一场好看的比赛,两队的队员就象潮水一般,哗地一声涌到四川天府的半场,传切、配合、渗透、突破、阻截……然后又哗地一声涌进重庆展望的半场,又是短传、穿插、防守、断球……从后场到中前场的大范围转移让皮球时常会在半空里飞翔二三十米的距离,每一次落下,都会有两三个身穿紫色或者蓝色球衣的人倚着靠着蹦跳到半空中争抢,然后又是一次快速却不犀利的突破。 那些懂球的明眼人却都看出来了,这两支各自拥有一名好前腰的球队,进攻却显得混乱与仓促,分别作为一队核心的欧阳东和杨晋泉,似乎都更为看重相互间对抗的输赢,就连一向不怎么参与防守的欧阳东,也玩命价地在中前场撵着对手和皮球飞奔。 “太乱了!踢得太乱了!”电视台的解员和嘉宾无疑是懂行的人,他们看出了这其中的门道。连一些坐在观众席上和电视机前的球迷也能瞧出这其中的奥妙。可他们只能干着急,怎么样去解决这种混乱是两支球队的主教练的事,和他们无关。 可两队的主教练似乎都对此视而不见,只是焦灼地站在场地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个四川天府的主教练时不时还会把两手围拢在嘴边,大声着队员的名字吆喝上几句,“上去!压上去!”,还用手势指挥着自己的弟子们大胆地向前压;余中敏却把吸得快到烟蒂的烟卷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死死掐着,苦着脸死盯着场上双方队员们的前进后撤,眉心都皱出一个“川”字来,只紧绷着嘴唇不言声。 他也知道现在踢得很乱,进攻没有层次,没有过渡,没有节奏和重。可他现在还拿不出一办法,只能祈祷后卫线守得再稳一、再紧一,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给对手丝毫的机会,只要有一方进了球,那么这进球的一方就完全掌握场上的主动权,甚至还能让急于扳平比分的对手接二连三地犯下错误…… 他相信那位站在几步之外的同行也和自己一样,对这种状况一筹莫展。他们都有办法解决这种问题,可他们都不敢马上就通过换人来调整战术,因为对手压得太紧了,稍微的疏漏就可能导致全局崩溃,甚至节奏上的疾缓快慢都可能给对手造成机会。他们都只能耐心地等待对手先犯错误。何况,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换上一个队员,也未必就能立刻占到什么上风。 唯一让余中敏欣慰的是,他的队员们现在都还满场跑得飞快。他们的体能还没什么问题。 他真该感谢那位被他们轰走的荷兰人马诺。为了适应荷兰人的全攻全守战术,重庆展望从昆明海埂开始,一直到联赛开始前,天天都有种类繁多的体能训练,这虽然把队员们个个折腾得叫苦连天,可也为队员们积攒下充沛的体力,要不是这样,他们还未必能在这样激烈的比赛中丝毫不落下风。 可不管怎么,重庆展望现在也得算是落在下风。 别忘了,他们现在可是在自己的主场,现场就有三万七千名观众在为他们呐喊助威,主席台上还坐着一大群展望集团的头头脑脑和集团公司的客人,俱乐部还为这难得的四连胜允诺下丰厚的奖金做激励…… 余中敏的眼角突然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他的目光猛地凝视在某个位置上。盯着那个方向瞧了好一会,他唆着嘴唇转过身,朝自己的助理打了个手势。那助理立刻便招呼两三个队员去热身。 他的这番举动全部落在不远处的四川天府主教练眼里。 这位客队的主教练不禁在心底里嘲笑自己的对手。这个余中敏,确实象本地媒体的那样,没有多少带队打比赛的经验呀。现在两队都没有占到什么明显的便宜,在这个时刻怎么能轻易地替换场上队员哩?虽然那几个站起来热身的展望队员里有两个后卫一个中场,可他们还能把场上的哪个队员换下来?展望的后卫线也没什么明显的漏洞啊,中场更是快和自己的队员拼出真火来了,在这个时间,随便余中敏换下谁,那被换下的家伙也一定会把失望和愤懑的表情摆在脸上,指不定还会和主教练嚷嚷上两句——就是不嚷嚷,那队员还会不埋怨?这也会影响他的队友的情绪的! 静观其变。四川天府的主教练顷刻间就拿定了主意。他现在就等着对手犯错误了。 为了谨慎起见,他也回头让自己的几个队员起来热身。 他还回到教练席上,和自己的两个助理交换了一下看法。 展望会把谁换下去?或者,还只是一次例行的热身准备,并不是针对场上情况?三个人马上就得出一个一致的意见,无论展望是换下一名后卫或者是一名中场,他们都准备在最后这二十多分钟猛攻一下,捞得到便宜就最好不过,捞不到便宜再收回来也不迟,反正客场比赛有一分也足够了。要是他们胆敢撤下一个前锋的话,嘿嘿,展望,你们就等着吧…… 首先察觉到场上情况有变化的人,是那两个坐在评论室里的解员和嘉宾。在评论解之余,他们还借着余暇抽空聊摆些关于足球和比赛的逸闻趣事,这就让他们总能比那些热情的球迷和观众多一分清醒。 “这好象是在这场比赛里欧阳东和任伟第一次有效率的配合吧,”解员带着几分惋惜道。就在刚才,欧阳东和助攻上来的任伟轻易撕开了对手的边路防守,任伟甚至还把足球带到禁区里,要不是天府的一个中卫抢先出脚把足球远远地踢出边线,已经在中路埋伏下的展望前锋和球门右侧的尤杜不定就能让四川天府哭都哭不出来;要是任伟能及时发现活动到禁区前的欧阳东,只要能把皮球塞给他,不定他就能在四川天府球门里凿个窟窿——欧阳东身边居然会没有一个对手在防守…… “是啊,”那嘉宾也很惋惜,要是任伟不多趟那一脚球就好了。不过,展望这次进攻的配合倒是很流畅,两个前锋跟进得也很及时,即便没有形成射门,也得算是一次成功的进攻。 不过……情形好象开始和刚才不一样了。 当一直活动在中路的欧阳东第三次从四川天府的左路突破时,坐在演播室里的这两位终于琢磨出滋味来。 这场比赛里对手最为活跃的左边路出现了很大的空挡,他们的左前卫和左边卫因为连续的前插和后撤,体力已经开始下降,他们再也无法抵挡展望在这条线上突然加强的压力,也无法适应展望转眼间加快的节奏。 展望换人了。 一名右后卫替下右前卫,任伟的位置向前提,他现在是前卫。 赛场上微妙的平衡瞬间就被打破了。展望现在是严重的右倾,欧阳东、任伟,还有那个刚刚上场体力充沛善于奔跑的后卫,一次又一次地撕扯着四川天府这条边的防守,一次又一次地向对手后场的危险地带冲击…… 措手不及的四川天府只能把防守重心向这条边转移,这又不可抑制地限制了他们中场力量的发挥,甚至还教他们那条开场以来一直稳固的后防线也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尤杜和那位前锋活动的空间更大了,能踢好几个位置的外援萨加马,同样也能负担起原本该欧阳东来做的组织调度…… 重庆展望的第一个进球就来自萨加马的助攻。他在对手高大中卫的抵扛下争夺到任伟吊进禁区的足球,却没能控制好皮球和自己脑袋的接触位置,皮球斜着就望球网另一端飞去;这场比赛大部分时间都看不见人影的那个展望替补前锋,这个时候却象幽灵一样出现了这一端的球门前,身边居然连一个跟随防守堵位的四川天府队员都没有;他勾着身子就一头撞上划门将过的足球,然后便连球带人一起滚进网窝…… 这位六个月里就进了这么一个球的前锋突然间就象疯了一样,手撑脚蹬地从球门里爬出来,连脸上挂着的草叶也没空拾掇,就掀起球衣蒙上脸,撒着欢地奔腾跳跃,还撞倒了场地边一块广告牌,直到他被追上来和他庆祝的队友们摁在地上拥抱捶打,他还从人缝里伸出俩拳头使劲在草地上砸,嘴里咿咿唔唔地嘟囔个没完没了…… 心里诅咒着余中敏也在咒骂着自己的天府主教练马上也调整了阵容。不怕,才丢一个球,还有二十多分钟,他们还有时间把这比分给扳回来! 不甘心接受失败的四川天府全线压上,可他们立刻就为自己的冒失付出代价。 第七十四分钟,天府队员间一次不得已的贴地短传球让萨加马截下,在两个对手扑上来之前,他便把皮球转移给欧阳东;欧阳东立刻把足球交给插上助攻的右后卫;右后卫把足球带过中线后,就靠着球场的边线传给一直在他前面跑动呼应的任伟;绕出很大一个弧线的任伟最终也没能寻到机会把皮球塞进禁区,在一个对手寸步不离的紧逼下,他只好把球回传给那个右后卫;右后卫立刻便把球再交给萨加马,萨加马又把球传给欧阳东…… 我们实在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看见了那一幕,可第二天出版的三份全国性体育报纸上,都专门提到这粒精彩的进球,还在报纸上为这粒进球勾画出一幅示意图,清楚地标出这粒进球的来龙去脉——从萨加马断球那一瞬间开始,虚线代表传球,实线代表带球跑动,用人名后面的阿拉伯数字代替他们的移动路线和接球…… “这是这一轮联赛的最佳进球!”经常对着干的三大权威性媒体,这一次倒是难得的一致! “现在是本轮五佳进球时间!”第二天中午的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新闻里,那位男播音员用干巴巴的没多少感情的声音宣布。体育频道新闻部导演把这粒进球放在五佳球的最后,这无疑是在确认它的特殊地位。 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那个大名鼎鼎的足球节目,在这一期里便毫不掩饰他们的爱憎,他们把本论两个“最佳”的荣誉都给了重庆展望,最佳进球和最佳球员,还让展望在球迷评选出的“联赛第九轮最强阵容”里占下了五个位置——为最佳进球做出贡献的五个展望队员都在这个阵容里:萨加马、替补上场的边后卫、任伟、欧阳东,还有为展望踢进第一个球的那个前锋…… 让我们再来看看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萨加马又把球传给欧阳东! ——欧阳东这时在禁区前五到七米的位置,面前两步外是一个防守队员,这个防守队员背后是戴着队长袖标的一名天府中后卫;在欧阳东两侧,一个队员卡住了他和那个突然间活跃起来的展望前锋之间可能的传球路线,被重庆媒体认为是欧阳东未来主要竞争对手的杨晋泉,正在随着一名从欧阳东背后交叉跑过的展望队员移动,他也很有可能加入对欧阳东的包夹…… ——欧阳东接球的一刹那,四川天府的整条后防线突然整齐地向前压。他们这是在使用造越位战术! ——抵在欧阳东背后的那名天府中场没能完成自己的任务,他让欧阳东轻易地转过身,可欧阳东连续的假动作却没能让他上当,他的队友已经包抄过来;他们当然知道这个展望的核心有什么样的本事,只要他们稍有闪失,这个瘦黑脸膛的展望二十四号就能干下天才知晓的事情…… ——第三次快得就象闪电一样地把鞋底虚虚地掠过皮球,欧阳东的膝盖轻轻一曲又猛地伸展,皮球立刻就弹出去……他自己却站着没动! ——射门?!这个疑问同时在所有人的脑海里划过,可所以人立刻便觉得这想法简直是荒唐!那皮球的速度一都不够快,这样的射门怎么可能有威胁?传球?!难道他不知道对手在造越位吗,那一排后卫背后除了心翼翼的守门员,就只有让人踩得露出一大片黑褐色土壤的草坪…… ——那个在四川球迷心口捅了一刀的替补前锋又一次象幽灵一样出现了,这一次他就象一只狸猫,灵巧地从两个后卫之间蹿过去,追上那还在草皮上慢慢滚动的皮球,连抬头观察的事都没做,照着皮球下端就是一脚……球速太快了,那个满心戒备的守门员甚至连个姿势也没能比划出来,就已经听见体育场上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主裁判吹响了终场的哨子,余中敏并没有象替补席上的队员和教练们那样欢呼着跑进球场去拥抱胜利的功臣们,也没有象王兴泰那样一脸红光地给周围人笑着什么,他只是矜持地微笑着,用频频的头动作教一下就围拢在他身边的记者们给他闪出条道,步履坚实地走向运动员甬道。他只是仰脸笑着和那些挤在甬道两边看台上的幸福地呼喊着他的名字的球迷们摆摆手打个招呼,就立刻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现在,再不会有人质疑余中敏的执教资格了,即便是最挑剔的球迷和记者,也不能不承认他临场调度的能力。他换下第一个队员,就让对手一直稳固的后防线出现了裂痕;换下第二名队员,用五名后卫抵挡住失球后的对手那一轮近乎疯狂的反扑;再换上朴建成,解放了后腰上的萨加马,而这个西班牙外援,恰恰是那粒锁定胜局的进球的关键人物…… “满意,当然满意!”王兴泰笑得就象有一朵鲜花绽放在脸上。他让一大帮记者围在当间,心满意足地挨个回答着记者们七嘴八舌的问题。“还有什么比拿下一场比赛更人高兴的?还有什么比四连胜更让人高兴的?……嗯,你的对!四连胜,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们还会有五连胜、六连胜、七连胜……” 客队的主教练并没有把失败的责任推在裁判身上,那位裁判虽然黑了一,可也没给他们造成多么大的麻烦,实际上,在重庆展望进了一个球之后,寻求平衡的裁判判罚时还偏向四川天府一些,一个防守动作有拖泥带水的朴建成不但冤枉地挨了张黄牌,还送给客队一个位置极佳的直接任意球,可惜的是,杨晋泉一脚越过人墙的射门,看上去“更象是在把一腔火气朝着半空里的飞机撒……”——促狭的重庆某报纸就是这样评论的。 不擅言辞的余中敏只是用几句客套话恭维了客队两句,至于自己带队取得的四连胜——好心的主持人显然把荷兰人马诺在任的最后一场比赛也记在余中敏头上——四连胜让他觉得肩头的担子更重啊!下一场是客场,对手是省城顺烟,这支球队很难缠…… “这是很难缠的一个对手,”余中敏皱起眉头陷入思索。他已经浑然忘记了他这是在新闻发布会上,他面对的是满满一屋子记者,这些人更关心的是这场比赛取胜后他的感想。 “余指导,您觉得现在的展望还需要什么吗?”主持人赶紧把话题拖回记者们喜欢的事物上。“我是,在您的考虑中,现在的重庆展望还有哪些地方值得改进改进?” “改进?没有必要。”心不在焉的余中敏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这话得太过了。怎么,他现在也要谦虚。“这个,我是,我们的中前场配合还需要继续改进,还要更犀利更直接……”满屋子记者同时抬起头紧盯着余中敏。主力前锋现在还在国家队没能回来就踢成这副模样了,还要改进?!就展望现在这中前场配置,还需要改进啊?!还要再犀利直接,那别人还活不活?! 和几个队友出去地庆祝一番胜利后,快十二时欧阳东才回到基地。他现在已经洗过澡,一条长腿耷拉在地上,一条腿搁在床上,懒散地斜靠在卷成一团的铺盖枕头上,一面无聊地看着电视,一面用手掌心反复摩挲着湿嗒嗒的平头,发梢细细的水珠四下飞溅,贴在脸上身上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让他十分舒坦惬意。 他正在和邵文佳通电话。 “我们下周四回省城,可惜周*赛前是不能回去了,你可得帮我把家看好啊。”他和她开着玩笑,“可不能少什么。” “还能少什么?”邵文佳在电话那头嗔怪一声,也没等欧阳东接话,就自顾自地下去,“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和科技大学的出版社编辑见过面了,他们看上了我的那部,准备出版……” 听着邵文佳在电话里满心喜悦地讲这篇的种种情节,还有她被几家出版社和书商拒绝的故事,欧阳东无声地叹口气,随口了几句恭喜她的话。其实,他是想接下去用玩笑话来试探下她的心意的,只是,既然她还没这份心,他也实在找不出由头。现在,一心给他介绍自己文章的邵文佳把他想的话都打断在肚子里,他好不容易才寻找到的气氛和机会,也让她自己给破坏了…… “这就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的经历,我把它们糅合在一起……”邵文佳兴致勃勃地着自己的,她实在是太兴奋了,以至于她对欧阳东语气里的细微变化毫无察觉。 当邵文佳发觉一直都是自己在滔滔不绝地话时,她才醒悟过来。 她立刻便无比地后悔。 可现在咱们的东子却没有了那番话的心情。他只是循着她的话随意地了自己的近况,又了两句朋友间平日里表示关心的客套话,就收了线。 还有一个电话要打,他要告诉殷老师,他马上就要回省城了。 不过这时间已经太晚了,无论是殷老师还是秦昭,她们都一定早就休息了。 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 他这次回去要在省城呆上三个星期!他又能披上国家队红白相间的战袍了!而且,有消息这场比赛他会作为主力出场!他希望她们到时能去体育场看他的比赛!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十二) “好吧,后天下午我没课的,我能赶回来。”秦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平静,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现在,她的心里就象揣进了一只鹿一样,那颗心脏就在胸口上砰砰乱撞。“好,我在学校吃罢午饭就回来。……那我中午就回来吧。”她抓着电话听筒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她真恨不得现在就是星期四啊! 一个圆圆脸胖乎乎的外系女生就站在她背后,焦急地把踢趿着拖鞋的脚在地上乱踩,还把手里握着的传呼机翻来覆去地看。“你能快吗?我这有急事啊!”她使劲翻着白眼望着打电话的秦昭,一脸的不耐烦。她急着要用这个电话哩。 “好啦,妈,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好不好?还有好多人在等着用电话。” “三毛钱。”宿舍底楼门房里的看门大妈一面从简易货架上给一个女学生取下几样物事,一面探过头来瞅着电话机旁的计价器,对刚刚放下电话的秦昭道。 秦昭把手里攥着的一张一块的纸币递给她。 这时她才发现,她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捏着看门女人找她的几个硬币,秦昭在人来人往的楼道口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发觉好几个在这里等人的男生探头探脑地心打量她,她才慢慢地走出宿舍楼。 她没有象往常那样去图书馆的自修室,也没去教室。 她一个人楞楞地在校园里游荡着,从学院的宿舍楼转到电教中心,又穿过电教中心那座气魄恢弘的大楼前的一大片绿茵茵草地,转到学校的南大门。南大门就紧邻着慕春江。现在正是傍晚十分,中午那场突兀的暴风雨不但让这座城市多日的高温得到缓解,也为这条千百年来绵延流淌的大河带来了充沛的水量。漫涨的浑浊江水有节奏地冲刷着两岸用长条石修葺得齐齐崭崭的河堤,江边的石凳上坐满了消暑纳凉的人;在沿江两岸的绿化带里,一个个用水泥砌起的树根样的桌子和圆凳边,坐着的几乎都是这座全国著名的高校里的学生,画着一圈圈树轮的水泥墩上铺摆着书、本子和笔,有些人还把吃食和饮料都搁在上面,看来,这些有心人是早早就已经寻下了这方好地界。顺着江边散步的人群里还夹杂这几个胳膊套着个红布条的老头老太太,一人手里拈着一根长长的细铁棍,每当看见地上有不讲卫生的人乱扔下的瓜披纸屑,他们就用铁棍稍微锐利的那头把脏东西勾起来填塞到另一手拎着的编织袋里,要是那些东西太太碎,他们也会细心地用手尽量地清理好地面。他们的衣裳裤兜里也带着一个厚厚的本子,要是他们瞧见谁顺手把手里的垃圾到处乱扔的话,他们立刻就会冲过去,揪住那个人,不管他改正不改正自己刚刚犯下的错误,先罚五块钱再——通常情况下,那些独来独往的人都会脸红心跳地赶紧掏钱,然后把地上的垃圾捡起来,而那些与同伴一起的人,尤其是那些女人,就会和这些老头老太太们理论上好半天,不过这种理论显然不得人心,他们最后还是不得不在一大圈围观者的讥笑和讽刺中掏钱认罚。 秦昭斜挎着她那个已经洗得泛白的蓝色帆布背囊,顺着江边红砖人行道走着。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是在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看上去很安静,可她那茫然的眼神又明她根本就没注意身边经过的人和发生的事。她甚至没听见也没看见好几个和她打招呼的同学。 我们的昭这是怎么了?她难道有什么心事么?是她在学业上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在学校里有同学给她什么气受?答案应该不会是这两个吧。据我们所知,昭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不错,虽然不是班上成绩最拔尖的学生,但是却很稳定,而且,无论是本专业还是公共科目,她一般都能保持在年级的前一二十名;至于同学间的关系,这就更没得,男生们讨好她这个还没有男朋友的漂亮女同学还来不及哩,怎么敢欺负她哩?她也从来不去传别人的是非长短,这在女生里就很容易结下人缘……连好些老师都很喜欢这个寝室、图书馆和教室三一线的学生,他们的系主任,一个在周围几个省都很些名气的专家,已经找秦昭谈过话,希望明年她毕业时能报考自己的研究生…… 那为什么她看上去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呢? “秦昭!”围坐在一个水泥墩旁的几个同学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这一次她听见了。 秦昭站下脚,朝那边张望了一眼。朝她话的那几个年轻人里,有两个女孩是她同寝室的同班同学。她朝他们笑着摆摆手,谢绝他们的邀请。她就想一个人走走,再,那群人里有一个一直对她献殷勤的外系男生…… 她继续朝前走去。再过一座形态很现代的钢索桥,就是这个城市的标志之一,那个全开放的水上公园。 那个时常瞅机会就和秦昭有话没话乱搭腔的外系男生满是惆怅地长叹一口气。 “你就不能帮我这哥们合合这事?”一个男生对自己女朋友道。他对自己铁哥们的心事是再清楚不过了。“你看咱们老萧,要人才有人才,要长相有长相,口才手段家世荷包什么都是一流的,更别提他那踢得那一水的好足球——这秦昭不是个球迷么?难道就看不上咱们老萧这个校队的尖刀?” 李茗夏却只是抬头看看那个相貌俊朗的萧姓男生,又转眼瞧了一眼渐渐没入人群中的秦昭的背影,就把纸杯里的可乐和冰块搅得哗哗响,抿着嘴唇没话。 “帮帮忙啊,李姐。”萧姓男生低声下气地道。 李茗夏又睨了他一眼,还是没话。 她知道秦昭心里装着一个人,自己男朋友的同学就是拍马也不可能赶上那个男人。踢足球、校队前锋,真真要笑死人呀!那个人也是踢足球的,人家的名字可是经常出现在报纸上,就在今天,省城一家报纸上猜测新一届国家队新人名单时,还把那人的名字列在第一个。那人叫欧阳东…… 她并没有把这些告诉她的男朋友,她压根就不想把这些告诉任何人。她在心里为自己的好朋友——不管秦昭现在还把她当朋友不当——祝福,祝愿秦昭有达成自己心愿的一天…… 不!没有!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他?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欧阳东! 在我们的记忆里,就在不久之前,当邵文佳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起这件事时,秦昭还是矢口否认的,可时隔半年,一切都改变了。或者,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她为欧阳东流泪时,她的心情就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起了变化。或者,这种变化的时间还更早,只是她那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要是现在有人上来问她同样的问题,她会怎么样回答呢? 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回答,是承认还是否认,她自己根本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喜欢上他的。 他哪里值得自己喜欢哩?当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那个曾经是自己最讨厌的男人后,秦昭就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这个问题。是他的长相么?不!不是的,除了高瘦的身材,一张微黑的瘦长脸膛、笔直的鼻梁、脸上总是挂着淡淡微笑的模样,还有那有倔强地向前微微突起的下巴,他几乎一无是处……是他眼下的景况么?不!也不是的,她虽然还没清高到连财富都不放在眼里,可再能挣钱的男人也未必就一定是好男人,这样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好丈夫……那是因为他曾经帮助过自己么?不,这只能让她感激,而不可能让她象现在这样,象现在这样…… ——象现在这样爱他!秦昭的心几乎就象呻吟一样地叹息…… 是的,她爱他,她爱他,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形容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爱。每当她和他通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她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她会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她现在都不敢给他打电话了!每个周末回到家里,在饭桌上或者罢了闲聊天,她母亲几乎回回都会和她提到他,他在重庆的近况,他在电话里的问候,还有报纸上关于他的滴滴零碎消息,她都不敢接嘴搭腔,两只手在沙发上撑得死死的不话,或者假装看电视。她妈妈到现在还时常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子弟校附近好些人家都知道殷老师一家和他的关系,有好些人家简直是上赶着要把自己家的闺女嫁给他,时常都有人假借着各种辞,就在上班或者买菜的路上和殷老师言这事,有时他们还会为这事直接来她家里——这半年来,秦昭自己就撞见了两三回这种媒的人。 她妈妈回回都是好声好语地应承人家,虽然那句“一切还是要看他们年轻人的”的套话是一定要的,不过回过头,殷老师就会和女儿商量这件事,毕竟欧阳东就是她们家的一口人,他是殷老师的子侄,是秦昭的哥哥。 秦昭从来不就这种事发表任何意见。 她一向都是这样,殷素娥也没往心里去。这个善良的女人哪里知晓,她的女儿是如此喜欢这个欧阳东,她又怎么会知道,她现在这样做,其实是在伤害自己的女儿啊。 没有人知道秦昭喜欢欧阳东,连那个一向自诩观察力细腻的女作家邵文佳,也只能凭着平时的蛛丝马迹和秦昭的一言一行来猜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随时随地都妥帖地搁在秦昭背后那个蓝色帆布背囊里的蓝色笔记本——它还被一把精致的锁锁着。 我们可怜的昭,她连个可以这些事的朋友和亲人都寻不到,她只能把自己的满腔感情记录在自己的日记里。 日记不仅仅记录了她对他的感情,还有她对自己感情的检查…… “你是真正地爱他么?” “是的!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从这长长的破折号我们就能体会出她对他的那份炽热的感情…… “你为什么爱他?”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知道,我爱他!” 爱情,需要问为什么吗?要是爱情也需要找出清晰的理由的话,它还真正是纯洁无暇的吗?还是发自内心的吗?这是个困扰心理学家成百上千年的问题,我们也不知道它真正的答案;我们只知道,我们的昭正在被这个问题困扰。 我们也很想知道这份感情的动机…… “有时,我觉得他就象父亲一样严厉,在澹泊平实的面孔下,在他的胸膛里,其实跳动着一颗奔放飞扬的心;当他在球场上呵斥自己的队友时,我能感觉到他那颗无私无畏的心;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哩,要是能牵上他的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值得畏惧害怕吗?要是能和他在一起,前面的道路还能有什么迈不过去的障碍吗?……而且,他……和他相比,那些男生一个个就象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日记里更多的是她对他的感情。 多少个寂静的夜晚,只要寝室里的灯一熄灭,她就会沉浸在对未来的种种幻想中。他会笑眯眯地和自己手牵着手,就象她那些大胆开放的男女同学一样,相跟着在花前月下侬侬细语,互相倾吐着心中的情愫,要是他敢出那么一两句教人耳红心跳的话,她一定会捏起拳头在他厚实的肩膀上轻轻地敲两记,然后他多半会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胳膊,把自己拉到他怀里,她能觉察到他的心跳就和自己的心跳一样快……等她毕业了,她就会和他一块儿走进婚礼的殿堂,还会去那些婚纱影楼里照许多张漂亮的照片,她要用这些照片来把新房好好地布置一番;不管他以后还踢球不踢球,她都会好好地照顾他,给他做好吃的好喝的,陪着他聊天话……她甚至还设想过,要是有一天天有不测风云,她的东子哥在球场上落下什么残疾,她不但不会嫌弃他,还会待他更好,她要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是最爱他的人…… 她都为自己这番想象哭了一鼻子,大滴大滴的泪水把枕头铺盖粘湿了好大一片。 可是,他似乎对自己的这份感情毫无觉察,半月一次的电话里从来没有吐露过哪怕是半句有这方面意思的话。 哎,他怎么就这么愚蠢啊?她学校里的那些男同学,再苯的也比他会猜女孩子的心事!就便是女孩子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他们也会变着方地来找事呀!就没见过他这样粗心的人! 每每想到这里,她那两道弯弯的细眉就会紧紧地锁在一起。哎,她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呀……她也不知道谁才是为俩人解开这个结的人…… 是的,她可以把这事告诉母亲,她一定会为她出面的,要是妈妈去这事的话,她的东子哥绝对不可能拒绝,哪怕妈妈让他俩明天就去办手续结婚,他也不会出一个“不”字。可她不愿意这样。她还想知道他的心,他的心里到底装没装着自己,要是他对自己没那份感情的话——她绝对不奢望他爱自己就象自己爱他一样深,只要他心里有自己行了,她已经满足了——要是他没这份感情的话,那他不是太亏了?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有时候会比坐牢还遭罪…… 让邵文佳去帮自己醒他?这个主意才浮现在她脑海里,就立刻被她否决了。邵文佳自己就对欧阳东有那么种意思,虽然她还没最后拿定主意,虽然她还经常和一个衣着谈吐都很有几分潇洒的年青男人有联系,可秦昭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找邵文佳帮忙。 那又找谁哩?还有个粟琴。去年年底回到省城的粟琴现在是一家日本品牌服装公司的省城代理,虽然生意上的应酬事情不少,可她偶尔也会和秦昭联系,两人一块吃顿路边吃,一块转转街。话直率的粟琴既不掩饰自己对欧阳东的好感,也从来不掩饰她不想嫁给欧阳东的想法,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在秦昭面前了欧阳东不少的丑事——这里面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一部分是道听途,还有一部分嘛,纯粹是粟琴的猜测。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粟琴还为她介绍了刘岚,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女记者。刘岚很漂亮,真的很漂亮,也很有风度,话有条有理,待人接物也很大方得体,唯一不好的事情是——她还配不上东子哥! 什么?你把她夸了那么多,最后的结论居然是刘岚配不上欧阳东?! 幸好我们没有贸然置疑秦昭的这个结论,不然我们一定会让她的答案给气死。 不配就是不配!为什么不配?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脑海里东一棒槌西一鼓地胡思乱想,秦昭走出了水上公园,走过了那道连接公园和聚美花园区的拱桥,一直走到聚美花园城七栋170号门前。 这是她东子哥的家。这是她东子哥临去重庆时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帮着照看好的地方。这里有他看过的书,睡过的床,盖过的铺盖和枕过的枕头…… 最近一段时期,每当她心情烦躁精神恍惚的时候,她总喜欢在这里呆上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有时就在这里过一夜。她就坐在他房间那个舒适的椅子里,什么都不做,傻呆呆地发好长时间的臆怔,或者躺在他睡过的床上,脑袋里塞满各种胡思乱想,有时还会一个人傻傻地乐上好半天,有时却又会莫名其妙地哭上好半天……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十三) 从周三下午重庆展望俱乐部队员们抵达省城那一刻起,他们便成为这座城市关注的一个焦,而这座城市,又成为大江南北大多数媒体关注的焦:这个周日的几场甲A联赛都不值得花大力气去报道,而省城顺烟和重庆展望之间却有着一系列的纠葛和恩怨,很能做出花絮;何况,这两只球队最近都是风头正劲,一个四连胜,另外一个更是五轮不败,排名已经冲到联赛第三,两虎相争,是不是真的必有一伤哩?伤的,又会是谁哩?读者们一定想知道这些吧。再,这场比赛还牵扯到两大国门之争——就在几天前,展望的守门员在阿布扎比犯下一次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让国家队转眼间就从希望的梦想中跌进无边无际的绝望,而杜渊海却用他稳定的表现和出色的指挥渐渐赢得了国家队教练组的信任…… 新国门之争,这是这场比赛的第一个看。 展望的二十四号欧阳东,是第二个看。他已经连续三周出现在三大专业报纸各自评选出的“本轮最佳阵容”中,而他一手导演和策划的那些精彩进球,也接连出现在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本轮最佳进球”节目的遴选名单中。他在联赛里的优异表现已经引起国家队的重视,在两周后的亚洲区决赛主场作战中,他很有可能会再一次披上国家队战袍——媒体们还不知道,就在来省城的头一天下午,展望俱乐部已经接到了足协的通知,下周一,雷尧、欧阳东和那个国门,就要到国家队报到。要是欧阳东成为国家队主力的话,他会把现在国家队主力阵容中哪一个中场队员挤上板凳哩?估计那位德国主教练得为了这事伤脑筋,一定会再从他那颗没剩多少头发的秃头上揪下几撮毛! 省城里几家报纸的目光倒没和他们的同行们重叠,他们用更醒目也更血腥的标题来吸引读者的眼球。 复仇! 为上赛季那场让人难堪的二比四复仇! “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联赛,我们希望球迷能够冷静地对待比赛结果,是输是平是胜,俱乐部都希望球迷们能够保持冷静。”顺烟的新闻发言人一面乐呵呵地招呼记者,一面看似随意却又字斟句酌地着话。“我们本赛季的成绩是不错,可展望的进步也是有目共睹的,很难我们就能一口吃下重庆展望。我们这场比赛的目标首先是不丢球,然后才能考虑到别的,至于取胜和信心……谁不想在赛场上全取三分哩?” 这都是赛前必有的客套话。没有一个记者奢望能够从俱乐部的新闻官嘴里掏出几句真心话,他们连用纸笔把这些空泛的言语记录下来的心都没有。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还得从教练和球员身上找。 “展望现在四连胜了?”一个让记者截下的顺烟队员故作吃惊地张大嘴,一脸惊愕地转头望着身边的队友。“这是真的么?”他的队友很配合地头。他们才看过展望过去四场比赛的录象剪辑,教练们还把展望惯用的进攻套路和防守模式一一做了讲解和分析。“四连胜啊,这么,重庆展望最近的狗屎运气还不错啊,他们怎么不去买几张福利彩票,指不定就发了啊!”他的几个队友就一起笑起来。 记者也陪着笑了几声。他马上又把话题拉回来。 “你问周日的比赛?”那个队员露出两排牙齿,笑眯眯地道,“当然是捏死他们!” 转天就有记者拿着刊载着这句狠话的报纸找上余中敏。 余中敏看了看文章,却仅仅是笑着没开腔,他甚至还夸了那位写这篇文章的记者几句,他文字通顺构思新颖什么的。 不死心的记者东拉西扯磨叽了老半天,最后好歹是捞到一段可以写到文章里的东西。周六的早晨,一篇余中敏亲口透露的周*赛展望出场阵容的报道新鲜出炉:那位国门、上一场连进两球的替补前锋段晓峰、雷尧、尤杜、欧阳东、萨加马、朴建成、任伟…… 顺烟教练组对这篇文章很重视,要是重庆展望真的按照文章所的那样派遣队员的话,他们的战术多半是介于四四二或者五三二之间,而这种攻守兼俱或者侧重防守的阵容又让他们窥视到余中敏对这场比赛的看法——展望的目标是“保平争胜”,这一毋庸置疑,他们也能理解,谁在客场比赛都会这样想这样做的,残酷的联赛和现实的实力逼得所有球队都把“保平争胜”作为客场征战的首选,这是一种潮流,虽然很无奈,但是很实惠。 分析之余,顺烟的教练们又不禁嘲笑起余中敏。真是想不到啊,愚蠢的重庆人居然会把自己的战术考虑大张旗鼓地刊登到报纸上!这个余中敏,他一定是教四连胜给冲昏了头脑,他现在大概都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吧。他们这是伸出脖子来让自己砍呀!他们有的是收拾重庆展望的办法,只要切断欧阳东和萨加马之间的联系、只要能紧紧地认准欧阳东这个突破口、只要能持续地用高球来威胁他们那个身材不够高的守门员…… 比赛前拿到重庆展望的出场队员名单和报纸上预测的一模一样。顺烟教练们彼此望了望,会心而又满意地笑起来。 好啦,好啦,现在可以安心地坐下来了,可以上一支烟美美地吸上两口,慢慢欣赏一场让重庆展望记得“一山更比一山高”这句老话的比赛了。 十一分钟后,顺烟的主教练就从教练席上冲出来…… 又过了五分钟,他再一次扑到场地边…… 第二十三分钟,他已经不想动了。 被省城媒体鼓噪了四天的“复仇之战”,只用了二十三分钟就宣告结束。省城顺烟没有完成他们预想中的“复仇”,却不得不接受重庆展望对他们的屠杀…… 重庆展望的阵容不是四四二,也不是五三二,是很罕见的三三一三:最前面是以雷尧为首的三前锋,欧阳东就是那个“一”,他身后的“三”是萨加马、朴建成和任伟……这种攻击力强悍的阵容还是第一次重新甲A联赛的赛场上,即便是那些见多识广的记者们,也是在段晓峰为展望打进第二个球之后才意识到这一。 “这是一场疯狂的比赛!”转播这场比赛的央视评论员激动得语无伦次,他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辞。“我还从来没在联赛里看见过形势如此一边倒的比赛!比赛到现在,主队居然没有一次有组织的进攻……” 当欧阳东从两个顺烟队员的封堵拦截拉扯下还能精确地把足球穿透人群,传到十米外的雷尧脚下时,评论员只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雷尧再一次助攻队友! 段晓峰完成了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帽子戏法! 比赛结束后,他被评为“本场最佳球员”,他刚刚捏把着那个漂亮的玻璃器皿转身,七八个记者就把他围在当中间,几张嘴一起刨问他的感想。 满头汗水的段晓峰嗫嚅了好半天也没能出什么感想。他不是没感想,是感想太多了。先前他在青岛凤凰呆了整整三年,进的球加一起也才十五个,自打俱乐部把他扔进转会大名单,他都没想到还有踢甲A的一天。他自己和家里人都认为他该随便找个甲B球队再混上一两年,然后就退役吧……他那时怎么想得到他还能踢甲A哩,更别现在这般光景了。他都快忘记被媒体追逐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现在才觉得,自己的状态并不是象别人眼里的那样低迷,也不是队友的那样——他的年纪已经大了,再没有充沛的精神和体力在甲A赛场上奔跑驰骋了,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后路了……不!他现在心里就揣着大把的信心,他相信自己的足球事业还能登上一个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高度!嗯,一定能达到的! 我们都能从电视画面上看见这个满脸洋溢着自信风采的男人那张黝黑的瘦长脸,当他的妻子看到这一幕时,她惊讶得差把手里的水杯摔到地上。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天啊,就在十几天前,他还在电话里向自己诉苦,几乎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倾诉着对自己和孩子的思念,还直言不讳地,这是他最后一个赛季了,他现在连坚持下九十分钟的比赛都觉得很艰难…… 这个女人的眼睛里一下就充满了幸福的泪水。 我们也替她高兴,同时,也为段晓峰高兴,为重庆展望高兴…… 且慢!我们在替段晓峰高兴之余,却又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我们还记得,在重庆展望赛季初的注册球员名单里,段晓峰的年龄一栏里,不是清楚地填着他现年二十七么?一个二十七岁的足球运动员,不正是处在自己的颠峰时期吗,他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退役哩?难道他连这基本的自信心都没有吗?还是那些教人迷失的物质享受摧毁了他的身体…… ……十年前,为了能顺利地参加国家青年队,他当时的教练为他虚减了两岁。实际上,他现在话间就该满三十岁了…… “我很感谢俱乐部,更感谢余指导,”段晓峰舔着骤然干涩的嘴唇,缓缓地道,“还有欧阳东、任伟和雷尧他们。” 满心失望的文字记者们立刻就抛下他,追上了刚刚摆脱一大群记者的欧阳东。 可欧阳东比他们谁的动作都快。在两三个俱乐部官员和教练的掩护,他迅速地钻进了运动员甬道。被这些记者们采访可是比踢比赛还教人煎熬,他们可是什么样的问题都能问得出哦,比如“成为国家队主力你有什么样的感想”这个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回答。国家队主力?这些记者难道以为他们自己就是国家队主教练吗?就算他们是主教练,谁是主力谁不是主力也不是他们了就算事的,这事最后还是要听足协的。 第二天各大报纸就登出了新的国家队队员名单,他的名字赫然在目。 国家队的集训地是在那座我们早就知道的省城远郊的金色山庄。为了迎接万众瞩目的国家足球队和足协官员,还有那些从全国各地云集到这里的记者,金色山庄立刻就宣布,在国家队这一轮的比赛结束前,他们不会再对外开放。那些晚到的记者甚至都不能再为自己在山庄里寻下一个房间。距离山庄不远的一家三星级宾馆立刻便走俏起来,仅仅一个下午,他们的两百多个空房间就一扫而光,而且,这些房间的房价不但没有一个是折扣价,甚至没有一个是优惠价,全部是实打实的原价啊——这教那家宾馆的总经理乐呵得一晚上都没能合上嘴。嘿!要是这金光灿烂的亚洲区决赛能天天办下去,那该多好啊! 就在众多记者为如何钻进蓦然变得和军营一样保卫严密的金色山庄而犯愁时,金色山庄里那些足协特许的媒体也在为这事和足协较劲。 他们眼下的待遇还不如那些外面的同行啦! 每天上午十一和下午四半,足协的新闻官就会把大家召集到一块吹吹风,再聊摆上一些耳朵眼里都听出茧子来的狗屁话,现在他们个个都能把这些话倒背如流了,可那新闻官却还是煞有介事地天天重复上两遍。哎呀!这和坐牢蹲监狱有什么区别?这些记者们不禁羡慕起外面的同行了,他们无聊时,至少还能去省城那个花花世界里走走啊……偶尔足协开恩,他们也能在新闻发布会上看见那么一两个球员或者教练,可这些人个个都板着一张面孔,神色严肃得就和站在法院的审判庭里差不多,更不要从他们嘴里掏出什么有价值的新闻了…… 山庄里脖子上挂着一个特许牌牌证明自己身份的记者们联合到一起,向足协官员们反映了他们的不满。读者和观众们想知道国家队的备战情况,想看见他们的训练情景,想在比赛之前先吃一颗定心丸! 就没人理会足协记者们的不满和抱怨,不管这牢骚满腹的记者是在山庄里面还是在外面。一边玩去吧!又没谁请你们来,是你们自己要来的!你们这帮靠着足球联赛摇笔杆子扛摄象机的,那心思谁还不知道啊,你们不就是惟恐天下不乱嘛!一个屁大的事到你们嘴里,就敢把把它成天塌下来一样。现在,该把着山庄大门扒拉着山庄围墙哭的,您就接着扒着墙头哭吧;该无聊得互相拍照留念的,您就接着拍吧…… 不过足协好好歹歹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毕竟大家都在“足球”这口锅里舀饭吃,就象鱼儿离不开水一样,足球和联赛也离不开媒体的追逐,球迷们希望看见精彩的比赛,同样也希望了解到那些大牌牌们的在生活中和训练中的逸闻趣事,这和比赛一样重要…… 终于,足协答应了,他们将在比赛开始前安排两次公开的训练课,不单让媒体们自由采访,也让比媒体更为热情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球迷们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们的偶像。 记者们憋在心头的火气立刻就烟消云散。 五月二十五日,那支来自一个石油比淡水还多的沙漠国家的足球队在经过三次转机后,终于到达省城。据消息灵通的记者们,这支球队里有着“王子”头衔的家伙就有好几个,他们球队的领队,还是他们国家王室的一个近支成员。 这支球队的主教练屁股还没在宾馆的沙发里坐稳,一份用英语写成的报告立刻就送到他手里。 这份报告竭尽详细地描述他们的对手的现状,并且对那些可能成为主力的队员进行了重的评价。在介绍一个陌生的二十四号队员时,一个用来加强语气的单词引起了主教练的注意——terribly。这个词是“非常”的意思,但是语气比“very”重得多,而且,或多或少的,它还带着否定的意味。它明什么?这位明显是欧洲人的主教练一边看下去一边思考。英语并不是他的母语,他还不能确切地弄清楚写报告的这个足协官员的意思。 又一个词跳入他的眼帘:pretty! 完美?应该是这个意思吧。一个亚洲球员的表现能称得上“完美”?这个词要是用在那些南美球员身上的话,不定还能得过去,可这样的球员能找出几个来? 同报告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卷录象带。 先行到达的足协工作人员拍到了中国人公开训练时的情景,那个二十四号的表现与pretty毫无关系,除了他让队友骗过时倒地的动作能与之联系外,主教练什么都没看出来。可这份报告里的单词是怎么来的哩?总不可能是那个官员大胆包天胡乱捏造的吧…… 好在这里是省城,好在中国足协为了这场生死攸关的比赛而不顾四面八方的反对和抗议暂停了联赛,好在那些电视台的足球栏目没有了下锅的米,不得不翻找出前几轮比赛里的精彩镜头和射门集锦来播放…… 现在,这位主教练总算明白了terribly和pretty代表的意思了。 他一面叫人把电视里所有这些都录下来,一面用红笔把这个二十四号重重地圈起来。 这个,就是这场比赛里最值得注意的人。他们还有时间,会找到对付他的办法的。他就是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的电视台里,能不能找到一周前那场比赛的录象带哩?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十四) 坐落在省城黄金商业圈边缘的省体育中心,是几年前为了迎接在这座城市举办的第一届全国城市运动会而特别兴建的,时光流逝,那些当时还算齐备与先进的配套设施,便不可避免地蒙上了岁月的阴影,看台边护墙上有着一条条深浅不一的黑色雨水痕迹,忽黄忽绿忽蓝的大片观众席中随时夹杂着斑驳的灰蒙蒙的一蓬不协调颜色——尤其是前排的座位,日晒雨淋又失于维护,表面的彩漆脱落得更加严重…… 这就是省城顺烟足球俱乐部的主场,现在是国家队的主场,五月三十日,国家足球队将在这里迎战远来的客人,他们要用九十分钟的比赛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要用一个半时的鏖战来决定自己的生死。 这两天里,每一架航班、每一列火车都会给这座城市带来不少的兴高采烈或者忧心忡忡的球迷,大街上时常能看见一两辆或者一长溜插满彩旗挂着标语口号的外地牌照的大车车,体育中心附近更是随时都聚集着许多人,一个个都操着南腔北调怪模怪样的普通话,连比划带辞地议论着即将到来的生死决战。除了交换那些关于足球的不知道来源的道消息,他们议论的话题还有一个:去哪里才能搞到比赛的门票。 能够提供给观众的三万六千张球票两周前就已经售罄。现在,只有在那些黑市黄牛党们的手里才能买到票,而且,还没有人敢保证这票的真假。门票的价格正象火箭一样向上蹿,四百八十元一张的甲等甲票在黑市价格已经炒得过了一千三,四百一张的二等甲票已经接近一千大关,连位置最差的二等乙票也从一百八十元猛蹿到三百八十元…… 一个上午带一个晚上,省城就接连破获两起伪造门票的案子,警察们一口气就抓了几十个黄牛党,据当场搜出来两大箱物证,光印好的看上去和真票一模一样的假票就有三四千张! 当天晚间的省城新闻就播放了这条好消息。俨然一副名记者风范的刘岚,带着她的摄影组,全程跟踪采访了这次行动,现在,电视台的编辑导演们正在加班加地赶制这条新闻。 球迷们除了对着电视屏幕上那些两手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票贩子们啐上一口,骂两句娘之外,并不太把这事放上心。抓这些黄牛党和他们有狗屁相干事!现在最最关键的事情是,老子从哪里才能找来一张门票呢? “……从现场发现的各种犯罪工具看,该团伙拥有很先进的造假手段,也拥有很完善的销售系统……”沉着冷静的电视新闻主持人对着新闻稿照本宣科,画面上掠过乱糟糟的抓获现场,被撞得倒在一边的电脑和扫描仪、还在喀嚓喀嚓作响的巧精致的印刷机、散落一地的纸张和惊慌畏惧的罪犯。“据公安部门对这次抓获的罪犯的突击审问,该犯罪团伙基本上都不是本地人。” 多新鲜啊,这怎么可能是本地人哩?许多观众对此撇撇嘴。自打有顺烟足球俱乐部那天起,体育中心就从来没满座过,就算是顺烟前几年冲A最紧要关头时那两场比赛,顺烟集团许下“凭球票存根白拿两盒高档顺烟”的诺言,体育中心也没能让观众填满。就这种清淡行市,省城这方地界能产生倒卖足球票的黄牛党么?火车站外面倒卖火车票的票贩子倒是多如牛毛,怎么就没听那里抓到过什么大鱼呢? “……我们绝对不会对这些黄牛党手软,”一个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的中年人对着电视镜头道。人们还猜不出他的身份,他可不象是人民警察,可他是代表着足协话哩,还是代表着赛事的主办方?“要一抓到底,一打到底!” 别呀!他的警告简直象是在那些为了门票而煎熬的球迷们心头上再剜一刀。球迷们虽然痛恨倒卖球票的人,可他们大老远跑到这里,就是为了亲眼目睹这场比赛的啊!要是看不到这场比赛,那滋味才更让他们痛苦……要抓,求您就抓那些造假票的混蛋们吧,那些倒卖真票的,等比赛结束了,咱们取胜了,您再和他们来个秋后算帐…… 一条的消息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两天前,国家队前锋雷尧训练中负伤,已转回重庆俱乐部治疗”。也是啊,国家队里多的是前锋,少他一个没什么了不起,联赛射手榜上第一和第四第*都还在吗?去年的金靴奖得主,不也还在国家队里嘛。 五月三十日下午两过,体育中心东西两个大门外的广场就成了欢乐的海洋。渐渐聚集起来的球迷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宣泄他们心中的热情,嘀嘀哒哒的喇叭鸣响成一片,各地球迷带来的十几面大鼓在广场一角围作一圈,敲打得紧一阵慢一阵,嘣嘣的沉闷鼓声就象战斗前的号角!许多人脸上用红油彩绘出了国旗的图案,额头上扎着“我们必胜”的红布条,一手里举着的国旗,另一只手对着记者们的镜头比出胜利的手语…… 那几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是这海洋里的灯塔,在它四周总是拱卫着许多其他颜色的旗帜,这些旗帜通常都是某省某地球迷的指挥棒。“湖北荆沙球迷协会”、“陕西西安球迷协会”、“辽宁沈阳球迷协会”、浙江的、河北的…… 现在,这里就是球迷的圣地! 体育中心已经有好些年没这样热闹了。不!应该,体育中心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热闹过,那年开城运会的光景就别提了,去年一个什么歌星来开演唱会也闹腾过一番,可那时的景象怎么敢和今天比哦,不别的,光看看体育中心开放的那几个狭窄的剪票口后面站着的那些一身制服满脸严肃的公安和武警,人们就该知道,今天的比赛是多么的重要! 体育场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主席台对面的看台上突然亮出了一块巨大的白布,上面只有四个鲜红的大字: “中国必胜!” 韩国主裁判鸣响了开场的哨音。比赛正式开始了。 最初的十几分钟,双方都踢得心翼翼,尽可能地让足球远离自己的危险区域,我们在第七和第十三分钟各有一次射门,杨晋泉的远射远远偏离球门飞出底线,前锋的仓促起脚也没能给对手造成什么威胁;对手在第十六分钟发起了一次有威胁的进攻,通过连续的倒脚和范围的配合,他们从中路一直渗透到禁区前,我们的后卫很麻利地利用身体优势把对手挤到一边,截下了足球…… 主裁判根本就没理会在草坪上痛苦挣扎的那个客队球员,只是朝他勾勾手,让他赶紧起来比赛。在全场观众的哄笑中,那个自讨没趣的客队前锋里嘟囔着什么不中听的话,也只好乖乖地爬起来。 第十九分钟,杨晋泉在禁区前摆脱两个对手的防守,用一记漂亮的直传把足球塞进禁区,教人紧紧贴着身体的前锋根本就没有转身的机会,而他身边的路线基本上都被对手卡住了,他只能无奈地把球再交还给禁区外的队友…… 第二十一分钟,客队在前场断球,从边路快速下底,那个灵活的前卫在突破边卫的防守后起高球吊进禁区,在身高上明显吃亏的客队根本就没有接触到皮球的机会,杜渊海轻松地从自己中卫的头上摘下皮球,立刻便指挥着队友们压上去——他这次果断的出击得到观众的热烈掌声和欢呼。 第二十六分钟,我们获得了比赛开始以来最好的机会!杨晋泉从边路一直把球带进禁区,在对手的干扰下,他还是把皮球回传给已经跟上的队友,这名前卫毫不迟疑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足球和门柱碰撞时那沉闷的响声就象敲在每一个观众的心口—— “哦——”所有人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该死的门柱! 第三十一分钟,客队从后场发起快速反击,断下足球的后卫很简洁地把球交给他们的队长、那个最为活跃的左边前卫;速度很快的左边前卫用娴熟的脚下活轻松地骗过了第一个上来堵截的队员,然后用巧妙的三角配合晃开了第二个国家队队员,当他瞥见又一个中国人上前来拦截他时,他准备突破这个家伙——他有信心突破这个高高瘦瘦的中国人,在这之前,他已经从他面前突破过两次了…… 减速、侧身跑、用脚掌连续盘动皮球、第一次作势加速、第二次作势加速……在更多的对手上来前,他已经完成了一连串动作,成功地把那个对手背到身后,现在,他可以沿着边路发挥自己的速度优势了,他的队友会从中路插上配合他的下底的…… 问题是,脚下没有足球,他还需不需要下底哩? 欧阳东断下了对手脚下的皮球,向前趟了两步,远远地瞧了两眼,马上就把足球远远地踢向对手的禁区……然后他就被那个影子一样附着在他身边的对手铲倒在地。 这次五十米开外的长距离传球从这条边线附近一直划向另一边的禁区边缘,这是一片空旷的区域,离客队的守门员和后卫都有一定距离,后卫需要防着前锋的插上,守门员却得判断它到底会在禁区里还是禁区外…… 这粒极具杀伤力和想象力的传球立刻便教客队守门员面临两难的境地:他想出击,可他又不敢出击!要是自己的后卫不能抢在那个突然反身高速插上的中国队前锋的话,他再守在球门前便几乎意义,可他也害怕贸然出击会给对手更多的机会……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出击! 我们的前锋在跑出一段距离之后就放弃了。对手的后卫比他领先好几步,还一直掐着他的前进路线,而且他们的守门员也出来了,凭感觉他也能知道,这球会落禁区里…… 可刚刚缓下步子慢跑两步,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那俩对手居然会自己撞在一起…… 狼狈的守门员在草地上连扑带滚带爬,好不容易才捞到皮球,立刻就用身体把足球压在肚皮下。他激动几乎要把脸都埋进草皮下的沙土里去,一手护着皮球,一手使劲在草地上捶打了好几下! 直到他听见周围都是自己队友的声音,还有人在拍打他的肩头安抚他,他才敢抬起头…… 电视台的镜头立刻就转向教练席。 我们的德国籍主教练悻悻地摇摇头,他的助手们也都是一脸的失望。 客队的主教练却是一脸的微笑,还朝镜头摆摆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现在手心里还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这是上半场欧阳东唯一的出彩机会,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对手的五号队员看来就是这场比赛里专门负责防守他的人,尤其是在他那次几乎致命的传球之后,这个家伙象附骨之蛆一样时刻和他纠缠在一起,即便是这个五号参与进攻不能及时撤回来,欧阳东身边也不缺“保姆”。要是欧阳东拿到皮球,他身旁时常马上就会聚集两三个对手,不但不给他突破的机会,还死死地卡断他可能的传球路线,必要时他们甚至不惜使用犯规战术来破坏……不过他们犯规的次数倒也不多。一来欧阳东触球的机会很少,他现在不象在俱乐部里那样,是场上进攻的核心,他的任务更多的是发挥他左右脚技术都不错的优势,在杨晋泉和两个边前卫之间作接应;二来对手显然也知道他的防守有多么差劲,他们屡屡都选择从他这个突破,让杨晋泉也不能一心一意地组织进攻——他已经为这事压着嗓门吼了欧阳东两次! 当然,咱们的东子也不是全无是处,在上半场四十五分钟里,我们至少看见他身上的两个明显进步:他现在已经知道怎么样去贯彻主教练的战术意图,也知道怎么样去遵守战术纪律,他严格遵照教练组赛前的布置,保持着自己的位置,心地压下自己心头那股时刻想进攻的渴望……不着急,上半场结束了,还有下半场哩,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就不信这帮家伙不会有跑不动的时候! 遵守战术纪律,贯彻战术意图? 我们真不知道该为他这进步高兴,还是为他悲哀…… 下半场比赛客队一改他们传统的边路进攻套路,更多地采用中路短传渗透,在这个时候,西亚人那种细腻的球风便显露无疑,杨晋泉和欧阳东完全无法与他们对抗——杨晋泉的技术在联赛里算是细腻的,可没法和这些客队队员们比较,他只能靠身体和犯规来阻止对手;而欧阳东,他的防守就是教练组的心病,要是按教练组的意思,他们压根就不会把这个队员招进国家队,可他最近连续入选联赛最佳阵容,球迷和媒体对他加入国家队的呼声很高……最最重要的是,体育总局一个痴迷巴西足球的头头名要让他上场,这更教教练组为难——国家队现在的经典四四二阵容里怎么才能摆放下欧阳东这个不会防守的中场? 教练组最后还是向足协和体育总局妥协了。他们可以给欧阳东找个位置,可什么位置却要由他们了算。接着,又是一番全方位的权衡和妥协——谁都有自己最得意的球员,在这种重要时刻谁上谁不上,实际上又和许许多多场外关系的微妙地联结在一起…… 最初竭力反对把欧阳东招进国家队的德国主教练再一次跳出来,他现在是竭力反对把欧阳东放在这种四四二中场平行站位的阵型中。要想让国家队走得更远,要想让欧阳东发挥出他的水平,国家队的阵型必须有一定的调整,可以让这个“四”变为中场菱形,让欧阳东上去,也可以是五三二或者是三五二…… 可怜的德国人不知道,现在已经再不会有人象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听他的话了。上一场比赛的失利,已经把他从救世主的位置上掀下来。一个成为人的“神”的地位,还不如原来的“人”哩。连媒体都知道,这个德国佬已经失去了足协的欢心。根据足协内部传出来的可靠消息,即便国家队最终出了线,他们也不能和他再把合同续下去,哪怕是做顾问都不行! “他的水平实在很有限!”一个足协头头在公开场合就这样评价德国佬。 我们真想提醒这位足协的领导,当初八方联系国家队主教练时,为什么就不能戴上一副近视眼镜哩! 无论是谁作主教练合适,还是欧阳东到底该上不该上,现在再来讨论这些问题显然很不合时宜。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怎么把比赛场上的形势给扭转过来,总不能让客队在咱们家门口如此嚣张吧,要真是这样,咱们的脸面望哪里搁? 随着国家队门前一阵一阵的兵荒马乱,球迷们的助威声也不禁低沉下去,那擂得虎虎有生气的大鼓也渐渐地失去了它有节奏的鼓…… “中国队,加油!”一条破锣一般的嗓子在鼓声和助威声蓦然沉寂的一瞬间爆发出来,它立刻就为自己招揽来无数的应和! “中国队!加油!” 成千上万的球迷拍着巴掌跺着脚,高声呼喊着场上每一位队员的名字,为他们鼓劲,为他们助威…… “咚!咚!咚!”让人热血沸腾的鼓声又一次重重地响起来! 第五十九分钟,对手从左翼突破,失去重心的欧阳东不得已,只能用犯规来延缓对手的进攻。韩国主裁判毫不犹豫就给欧阳东出示了一张黄牌,这动作太大了,跌到在草地上的欧阳东是用手拉扯着对手衣角的…… 第六十四分钟,对手从中路突破,一个中卫拼着吃牌的危险,好不容易才把皮球从对手脚下铲出边线…… 第六十八分钟,对手从欧阳东脚下断掉足球,旋及发起一次快攻,要不是杜渊海果断地弃门出击,这单刀球就很有可能把中国人的梦想再一次终结掉…… “你他娘的这是在干什么!”手臂上缠着队长袖标的中卫扯着嗓子对正在系鞋带的欧阳东高声咒骂,一大串粗话和着唾沫星子砸向欧阳东。欧阳东却只是铁青了脸系自己的鞋带,慢慢地一扣一扣地扯紧,再把鞋带细心地拴好。他没和自己的队友争辩,他甚至就没抬头看他一眼。他腮帮子上的一条条绷得紧紧鼓起的肌肉都在抽搐。 幸好有队友过来解劝,不然,那一张瘦脸紫胀得通红的队长盛怒之下,不定就会把拳头和脚一起砸在一声不吭的欧阳东头上身上。 “你要是不想踢,就滚下去!”让人拉着走开几步的队长拧过头,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明显偏袒一方的韩国主裁判并没追究这事。赛后,他在裁判报告中为自己做的解释是,在他赶到之前这事已经消停了,而且,这事也没有影响比赛的正常进行。 第七十六分钟,客队又一次利用欧阳东这个位置的问题发动进攻,已经刻意回来防守的杨晋泉在禁区前沿抢下了皮球,三传两递就传到了边路,那位上赛季还和欧阳东是队友的前卫立刻就沿着边线突破,在奔跑十余米且晃过一个对手后,他把球传给了中路的欧阳东,虽然欧阳东身边就有两个对手,可这个前卫别无选择,别的路线都被封挡住了…… 至少欧阳东的位置比他现在的景况要好,而且,他相信欧阳东这家伙有那份能耐,指不定那些对手就会犯下一个大错误……这个前卫传出球就绕过对手,继续向前穿插——“只有你做不到的,没有他想不到的!”两周前他随俱乐部去济南打客场,赛后王新栋曾经请他们吃喝一顿,就在酒桌上,王新栋把欧阳东好好地夸奖了一番,这番赞扬话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欧阳东立刻就让那两个对手眼晕,他们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主教练要让他们死死盯住这个二十四号了。他人还没跑起来,脚下那一连串真假莫辨的动作就把他们中间的一个晃倒在草丛里,等他护着皮球跑起来,那个五号才痛苦不堪,他现在只后悔一件事,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把皮球从他脚下抢下来?!哪怕吃上一张黄牌也比现在好啊…… 两个跑过来协防的后卫也没能减轻这个客队五号的痛苦,事实上,他们三个人比刚才还痛苦,他们不但要时刻防备着欧阳东传球——他们仨堆在一起防守一个人,后卫线上的空挡实在太大了;还得随时注意不要给他留出太大的推进空间——不让他前进是不可能的,为了防止互相撞到一起,他们不停调整着自己和队友间的相对位置和距离,这的缝隙就为欧阳东前进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皮球就粘在欧阳东的脚尖上,每当一个对手想出脚破坏时,他的另一只脚已经迈上去护住了皮球;他身体的左右晃动更是教他们随时都在调换着奔跑的姿势,向左侧身跑一步立刻就换为向右侧身,再跑上一步可能还得换回来;当欧阳东脚向外偏偏时,他们就得加快步伐去截下那可能的传球路线——这往往又只是一次假动作,接下来又是一次假动作,他们还是得紧紧跟上他的步伐;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周围的情形,要是这家伙真把球传出去了……或者他的假动作突然变成真动作…… 实际上,他们什么都没有想,他们根本就没有想的时间,他们只是出于球员的本能在跟着欧阳东的节奏和动作而变化,连步频都快和他一致了……他们现在就是想用犯规来破坏这次进攻都不可能!任何步伐上的调整都会让欧阳东把他们甩下,这种调整和堵截的企图甚至会让他们因为失去重心而摔倒在草地,何况他们还没有时间去想…… 可惜的是,在这一瞬间,电视台向全国的转播给出的是一个远景镜头,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只能看见欧阳东带着球快速地向禁区突破,两三个对手就紧随在他身边,在他的右侧,一名我们的前锋已经处在无人盯防的状况下,而另外一边,那个前卫也包抄到禁区里…… 电视机前的观众都看不清楚的细节,现场的观众就更看不清楚。他们只是为这个场面扼腕叹息!这个不会防守的二十四号,怎么就不知道把皮球传给自己的队友哩?!他明明有传球的机会啊,要是能传过去,那该是多么好的机会啊!这个二十四号,实在是太独了! 一个性急的教练已经冲到场地边,一面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做出谁也不大明白的手势,一面不停把两手围在嘴边,大声地朝欧阳东嚷嚷:“传啊!你给我传啊!” 欧阳东一直把皮球带进了禁区!直到又有一个对手上前来协助防守,他才突然一个急停变向,向空荡荡的禁区右侧斜着压过去…… 以他为核心的人群集体向右倾斜! 一直在欧阳东身后策应的杨晋泉赫然看见,那粒滚圆的黑白相间的足球,端端正正地停留在罚球上!前面就剩一个守门员! 和他一起看见皮球的守门员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一瞬间,杨晋泉还以为他自己眼花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前面几步的欧阳东铺摆下那么多花哨动作,却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漏下了这个球! 他为自己这瞬间的犹疑后悔了许多年…… 客队的五号拼了死命,抢在杨晋泉之前把这粒“球”远远地踹出了边线! 界外球! 欧阳东缓下脚步,他没听见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当他转身朝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的杨晋泉露出一口白牙笑笑时,他却听见了另外一种震耳欲聋的声音。 “换人!把二十四号换下去!” “欧阳东!滚下去!” 教练组立刻就顺应民意,用一个后卫替下欧阳东。现在,即便是一分他们也满足了,这样的话,他们和对手的差距仍然是两分,只要对手在后面的比赛稍有闪失,他们还是有机会的。保平争胜,这可不仅仅是甲A联赛里的潮流! 这一侧所有的记者都把镜头对准了走下赛场的欧阳东,喀嚓喀嚓的快门声响成一片,刺眼的闪光灯亮成一片! 欧阳东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 体育场上那教人伤心的口号还在他耳边回荡,他的头脑里就象塞进了一架卷扬机一样,嗡嗡作响,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赛场的了,也不记得他对别人过些什么,更不记得别人对他过些什么…… 他现在就只记得一句话: “欧阳东!滚下去!” 他仰靠在墙壁上,木然地盯着头上的天花板。 欧阳东,滚下去…… 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头和额头上流淌下来,划过他的脸颊…… 我们再也分不清楚,那从他下巴上滑落下去砸在地板上的水珠,到底是他的汗水,还是他的泪水…… 如球迷们所愿,二十四号欧阳东滚下去了。 不如球迷们所愿的是,二十四号欧阳东滚下去之后三分钟,客队的五号就用一粒头球捻碎了所有人的希望。 保平争胜! 现在败了,谁该为这个“败”来负责?!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十五) “……很遗憾,我们失败了,这一切的责任都该我来承担。我们有个不错的开局,上半场比赛我们也不落下风,可我们就是找不出取胜的办法,我这个做主教练,要为这个失利承担责任。”面无表情的翻译干巴巴地道。他很想在这席话里添加带感**彩的婉转言辞,毕竟德国主教练的表情太冷静了,冷静得似乎都有些冷漠。亮晃晃的聚光灯照得他有些目眩,他垂下眼帘,目光游离地躲避着台下那些言语尖利刻薄的记者们。 可他只能躲避他们的目光,却不能躲避他们的问题,国家队在这场比赛里暴露的防守问题成为焦,为什么会出现进攻手段单调、进攻路线混乱、不能有效遏制对手优势……这些都是记者们关心的事情。难道这就是足协向球迷们保证的“宁为玉碎,不能瓦全”?既然已经快走到悬崖边,为什么还不敢放手一搏? 翻译不停地把记者提出的问题告诉他身边那位德国人。 不时有记者凑到台前,弯着身子端着相机比划两下,然后白得刺眼的亮光一闪,喀嚓一声,这位记者就又佝偻着身子走开。 “这场比赛并不是亚洲区决赛的最后一场,后面还有四场比赛……” 翻译的话立刻引起全场哗然,好几个记者没有让主持人指,马上就站起来发问:“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可以输掉这一场?”许多人埋下头在本子上记下这句很值得探究的话,不少相互认识的人在交头接耳地,脸上都带着莫名的兴奋神情。新闻发布会的场面一时变得纷乱起来。 “不不不!他的意思是,每一场比赛都很重要,都需要我们尽全力去争取胜利。”那位错会德国主教练意图的翻译结结巴巴地解释。 国家队的德国主教练端坐在椅子上,目光深邃脸色平和地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场面。他不想再多什么了。国家队为什么会出现防守上的失误,这不关他的事,后卫线上的人员布置不是他了就能算的;为什么没有有效的进攻,这也不关他的事,中前场的人员搭配也不是他就作数的;这场比赛的战术指导思想更不是他能做主的事,这要由更高一级的官员们决定……是啊,自从上一场莫名其妙地客场失败后,他现在只是挂着一个国家队主教练的虚名而已,国家队大大的具体事物,都是由教练组和官员们来决定的,他只需要在媒体面前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行了。国家队需要他来支撑住门面,他需要履行完自己的合同;中国人需要一个为那个越来越有可能成为现实的失败去背黑锅的替罪羊,而他,一个赋闲在家的德国教练,需要的是钞票。 “二十四号欧阳东今天的状态那么差,为什么还要让他首发上场?为什么不及时地换下他?”一个好不容易被主持人名的女记者急急地问道。对于大多数记者而言,欧阳东还是一个比较陌生的球员,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个球员不过是重庆展望的一名队员而已,他在联赛里的出色表现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几场球,而且,据他在展望俱乐部里还时常连板凳都没得坐;虽然他最近连续入选联赛最佳阵容,可这毕竟是在“国家队西征”这个大背景下取得的,当老虎们都不在家时,有几只狐狸蹦达出来显摆几下,那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啊!他们现在都还在纳闷哩,为什么国家队就单单挑上他哩,难道就因为他曾经两次入选国家队的大名单? “这是技战术的需要。我们需要在比赛里发现和培养新的有潜力的队员。” 记者们显然不满意德国佬的回答,场面再一次陷入混乱。 德国人已经再没有回答这些问题的兴趣了。直到欧阳东入选国家队的前一刻,他还在竭尽全力反对这件事,现在的国家队不可能有他的位置,让欧阳东入选,会打破国家队的攻守体系……他研究过中国国家队多年的比赛录象,一直以来,中国人几乎都是采用四四二中场平行站位的阵型,讲究的是攻守平衡,他上任之后也同样采纳这种中国人惯用的战术体系,更多的是利用两个边的快速突破下底传中——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他怎么能有大把的时间来专门调教这些队员,再去改造他们传统的战术体系?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不可能融入现在这种战术里,他几乎不会防守;而国家队也不需要他,总不能让一支球队为一个队员而改变吧?再,一个在俱乐部都不是主力的球员,要是仅仅凭借着三五场比赛里断断续续的好表现就入选国家队,那是不是太贬低“国家队队员”这几个字的价值了…… 可惜的是,再没人注意他的意见了。 有人亲自名让欧阳东入选国家队,而且要求在比赛里一定要让他上场。 发现自己不可能改变这个现实的德国人,在这个时候倒没有象他的同胞们那样不知变通。他立刻便教人找来了重庆展望最近几场联赛的录象,在反复观察细致揣摩之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战术设想——把那个重庆展望的十二号前锋一并招进国家队,就象重庆队那样设计一个三后卫双后腰的阵型,利用欧阳东和段晓峰之间的默契(假如他们有默契的话),用进攻来摧毁对手。他有七成的把握能用这套方案致对手于死地。 他的方案被否决了…… 不懂得防守的欧阳东居然被派去干防守的活,一个前腰居然要时常扮演后腰的角色。他真为他感到悲哀。更教他悲哀的是,这个似乎很有天分的球员居然在自己的第一场国家队比赛里被自己的球迷哄下场,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对他的足球生涯产生多么大的打击…… 没人知道这事对欧阳东有什么样的打击。他第一个登上了国家队的大客车,就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合拢的蓝色窗纱不但把他和客车外的世界隔绝起来,也挡住了车外体育场那明亮的灯光。他把自己掩藏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昏暗中,即便坐到他旁边的人,也不能从他那平静的清瘦面孔上看出些什么。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假寐,又似乎在思考。没人去打搅他,甚至都没有人话,客车上安静得就象一个没有人气的棺材。 体育中心两个大门外到现在还聚集着几千球迷,心都碎了的人们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他们从天南地北跑到这里来,就是想看着自己的队伍怎么样去战胜对手,就是想亲眼看着国家队怎么样为自己的命运添上分量最重的一匹砖,可现在哩,他们却只收获到一份绝望!他们山呼海啸般呼喊着愤怒的口号,口口声声要找一个对这场失败负责的人出来对话。 哪怕是足协里一个摆不上台面的官出来为这事辩解几句也行! 他们绝对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他们就想要一个听上去合情合理的解释! 可他们就连这的心愿都无法得到满足…… 没人理睬他们,除了那些守侯在一旁时刻关注着局势发展的公安和武警。 想悄悄从体育中心后门溜走的国家队大客车被一大群情绪激动的球迷们阻拦下来,在几番要求解释未果后,第一个矿泉水瓶砸在车窗上,沉重的闷响把车窗边的队员吓了一大跳,他赶忙拉上窗帘,还狠狠地盯了黑压压一片人头的球迷们一眼。这个举动立刻招来更多的是杂物,矿泉水瓶、合在一起的纸折扇、易拉罐,还有传呼机,甚至还砖头和瓦块……在武警冲过来护卫客车前,两块车窗玻璃终于在不知名的硬物袭击下喀嚓一声碎裂了…… 国家队当晚就宣布解散。 解散?难道就没个赛后总结? 是啊,确实要有个总结,这样才能得过去。但是,总结这个事情就不需要您来操心了。总有人会对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负责的,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该负什么样的责任就得负什么样的责任! “一切都要以联赛为本!”最后,好歹还是有人站出来了话。 是啊,联赛为本…… 周六,南北三家足球专业类报纸都推出了特刊,那两家和足协关系一向不错的报纸把矛头指向了教练组和队员,德国主教练的水平和欧阳东的竞技水平就是他们的目标,他们甚至还大量引用了来自队员、教练、官员和球迷的原话,当然,在这些人的道之前,无一例外地套上“不愿透露姓名”或者“某”…… “这个主教练的水平值得怀疑,实际上,在他走马上任之后,他的种种不足之处就令我们很不满意!德国人生性就太固执,他们丝毫不懂得变通,而且,他对我们的国情也不熟悉,只知道把欧洲那一套生搬硬套地用在我们这里……”这便是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员的话。一位同样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国家队队员可没有领导们的话水平,他直接指责主教练的种种不是,包括他对几个位置上人员的安置,连这个德国佬不象国内教练那样手把手地指出他们技战术上的不足,都成为他的一条罪状! “尤其是在某位场上队员的使用上!我觉得他简直是单纯地凭个人好恶来确定一个队员的位置。这个队员只是在最近几场联赛里的表现还能看得过去罢了,可就在这个赛季初,他就连他们俱乐部的板凳都坐不上啊!他在上个赛季里踢的比赛也是屈指可数!这样的球员居然还能在这样重要的比赛里踢首发……大家都看见了,这个事情连我们自己的球迷都实在看不下去了!”那位官员补充道。 “一个队员会几脚花哨的盘带有什么用?他那么厉害,最后怎么会还被足球戏耍了呢?我可是第一次看见连自己都给迷糊住了的球员啊……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你见过这种事么?”那个队员道,“反正我是第一次看见啊!……就便是他做球,也没见过这样做的,这简直就是儿戏!就算在联赛里,我也从来没见过!在这么重大的比赛里还敢这么干,我都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第三家大报却没把重心放在这上面。他们和足协关系一向不好,和另外两家足球媒体的关系也很糟糕,基本上那两家“好”的事情,他们就一定要“孬”。不过,他们这一次的采访却是独出心裁。 “把欧阳东这样天生的进攻组织者放到防守位置上,那教练是不是让猪油蒙了脑?!居然还有球迷喊欧阳东下场,他们的眼睛难道瞎了,没看见欧阳东每一次拿球就有两三个对手围着他吗!还有人欧阳东技术差——只要他看了比赛录象还能出这话来,我第一个佩服他!十一步,仅仅十一步,你能数出欧阳东做了几个动作吗?咱们就不别的,单单上半场欧阳东传出的那个长传球,能在几十米外觉察这个方向的动静,还能传到这么准确的位置,国内能做到这一的队员就不会超过三个!” “国家队的教练们认为,象欧阳东这样的队员实际上并不适合咱们的战术体系。”别有用心的记者火上浇油,“象欧阳东最近在联赛里的表现,其实并不稳定,在我们的资料里,几乎每个赛季里他都会有几场状态特别好的比赛,然后就会进入低迷。这种队员其实并不适合国家队。” “欧阳东不适合国家队的战术体系?这倒是有可能。至于欧阳东的状态是不是真的起伏那么大,这个我还不清楚,到现在我带他的时间到现在也才七八场,至少我还没看出来他的状态有什么起伏。我只知道,我们展望最近的五连胜,他出很大的力气。” 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位对着记者侃侃而谈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重庆展望的主教练余中敏。只是,一向不善言辞的余指导,几时就变得如此谈锋咄咄哩? “您难道不觉得,象欧阳东这样不会防守的队员,或者不擅长防守的队员,对一支球队而言,会是一种拖累吗?就象这场比赛里我们看见的情景,对手几乎可以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通过,我们粗略地统计了一下,二十一次一对一的对抗里,他只赢下了六次。” “哦,有六次吗?这可比他在俱乐部里的成功率高得多了。这家伙在联赛里怎么就那么懒?!”余中敏睁大眼睛,故作吃惊地道。他这番做作教一旁的王兴泰和几个展望俱乐部的官员和教练一起笑起来,连两个重庆本地记者也笑了。“至于欧阳东不会防守,这我们也知道,我们买下他,又不是想买个后卫——再,用那样的价钱找个后卫也确实不值当,这价格几乎能让我们买大半条得过去的后防线了。我们又不是让他来提高展望的防守。这些话你可不能写在文章里。” 这话又教众人莞尔。在他们的印象中,余中敏是个言语不多不善于和他人交流的主教练,他们也都是第一次看见余中敏这般健谈哩,他们再想不到,这个自打开始踢球就默默无闻的余中敏,居然会在这种情形下打开了话匣子。 “问个可能很冒昧的问题。你这样评价和赞扬欧阳东,是不是因为他是你心爱的弟子的缘故哩?” “也是,也不是。”余中敏笑着接过记者递过来的香烟,凑在身边的助理教练手上着,深深吸了一大口,又慢慢地吐出来,思忖了一下,才道,“对于重庆展望而言,他是不可或缺的队员。”这话得到在座的所有人的同意,包括那个提问的记者都头赞同这个观。“而欧阳东,却是自打有职业联赛以来涌现出的最好的前场组织者,他的水平已经接近当初的彭山,而且,他的水平还在上升中,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的状态不稳定的原因——因为他还没定型。”他这句话却让所有人都很惊讶。彭山虽然已经退役了,可对他的评价至今仍然非常高,有不少人至今还认为,当年彭山得到的那个“金球”,才是职业联赛开始以来技术含量最高的金球。可余中敏接下来的话就更让他们吃惊。他拧着眉头思索了好半天,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不!我错了,现在的欧阳东应该已经超过彭山了,即便是颠峰时期的彭山,也没有象他那样敏锐的洞察力。他已经懂得把握比赛的节奏,而且知道怎么样去调动对手。至于技战术水平,你只要去比较下两人的比赛录象,你就能得出结论。” “欧阳东,他是个天才。我只能这样对你,除了‘天才’这个字眼,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评价他。” 被余中敏余指导评价为“天才”的欧阳东,现在却不知道猫在了哪个角落里。他的手机已经关了机,被记者千方百计打听出来的省城里他那套房子的电话,也只有一个女人不耐烦地接电话——后来这个电话索性就没法打通。他的俱乐部队友们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们现在也在为这事担心——星期天下午联赛就要战火重燃了,俱乐部可是给他报了名的,他要是不回来,这比赛可怎么踢呀?连欧阳东的经纪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只是那瘸子的话,可没几个人相信……有人甚至把电话打到远在外地打客场的莆阳陶然队里,向冉甄智晃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啊。自打东子进了国家队,杀气腾腾的国家队教练组不但掐断了房间里的电话线,还把队员们的手机都没收了,他们几个都很有些时候没联系了。 欧阳东啊欧阳东,你到底去哪里了? 你难道就不知道,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关心着你吗?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十六) 直到现在,欧阳东还拒绝去回忆那不堪忍受的一幕。 ……他那时正朝着杨晋泉笑。他知道他就紧随在自己背后。杨晋泉没能射门,他一都不奇怪,他自己也觉得那样做实在是有儿戏,不过,他当时觉得这样做的杀伤力最大,没有人会猜到他敢这么干,只要杨晋泉确实跟在他身后,只要他能不思考就直接打门,这球就一定有希望…… 他看见惊愕得几乎不出话的杨晋泉嘴唇动了好几下,却什么都没有出来。他咧嘴朝队友笑笑,就准备望自己的半场跑,这次机会没抓住也没什么,还有时间,他们会给对手颜色看的。他对自己有信心。对手的五号体能已经下降了,现在不大跟得上他的节奏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见了全场观众在呼喊! “欧阳东,滚下去!” 他当时就懵了…… 一直到回到宾馆,欧阳东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他没再和人一句话,也没有人来打搅他,他的手机那时还没关机,可没有人给他打电话,那时他是多么希望能有人和他话啊。郁结在胸口的苦闷和羞愧都快要爆炸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就象心脏要蹦出胸腔一样,那声呼喊时时刻刻都在他耳边回荡,每聆听一回,他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都在扭曲着……他甚至能听见滚烫的血液在额头上的血管里呲呲流淌,一张脸却冰凉得近乎麻木…… 一回到宾馆球队就宣布解散了。能在当晚就离开省城回到各自俱乐部的那些队员立刻就回自己房间去收拾东西,剩下的队员都无精打采地去餐厅吃饭。足协的官员们消失了,那些前两天为保证球队不受外界干扰而守在楼层口的保安们也不见了,记者们出现在走廊上,他们扛着抱着提着把捏着各种采访器材,三五成群地在各个房间里一通乱窜…… 欧阳东把他所有的东西胡乱地收拾齐,就挎着黑色的大旅行包,第一个走出了房间。 走廊上几个认出他的记者立刻就想把他拦下。欧阳东可是这场比赛的焦人物之一,在国际比赛里教自己的球迷哄下场的球员,在全世界大概也寻不出几个来,而且这还是欧阳东的第一场国际比赛呀……这些可都是新闻稿的绝好素材!要是欧阳东急怒之间出什么欠思考的话,或者他被哪个记者挑拨得失去理智,哈哈!这文章想不出彩都不可能! 七嘴八舌乱嘈嘈的记者们举着家什就围上去。 可一脸木然的欧阳东就象没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是不断着“请让让,请让让”,扒拉开人群几步就走到电梯门口,一辆电梯恰恰在这个时候由上至下停下,门一开,他一步就跨进去,转过身就把大大的挎包一横挡住电梯门。一大群不死心的记者们按着电梯门在门口拥挤了好几下也没得逞,喀喀嚓嚓的相机快门声中,电梯里的客人们马上就爆发出一片不满和责骂声,犯了众怒的记者们这才悻悻然地放开手。 底楼大厅里的记者不多,当他们注意到欧阳东时,他已经快步走出去了,叫过辆等候在外面的出租车,很快就就消失在笼罩着昏蒙蒙灯光的繁华都市夜色中。 他现在该去哪里?这偌大的城市,他居然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他现在就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找一个清清净净的地方,孤独地咀嚼痛苦和忧伤。 可他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他不能回家去,那些鼻子尖得和狗一样的记者们早晚能寻到那里;他也不能去刘源或者叶强那里,不少人都知道他在这座城市里有与人合伙的产业,也知道叶强就是他的经纪人,他们同样会找上门去……他一个人为这些事烦恼就足够了,他不能让自己的事情打搅了朋友们的安静生活。 他的手机似乎在响。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电话。 没有人找他…… 叶强和刘源没和他联系,向冉甄智晃他们也没和他联系。他们一定看了这场比赛,也一定听见了那声响遍全体育场的责骂,他们也一定在为他悲伤,可他们不愿意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在这个时间,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这些安慰话不定还会让他陷入更大的痛苦与自责。他很感激这些朋友们的理解。可他又是多么渴望这个时候能有人和他话啊,随便什么都行…… 只有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软弱。他远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几乎就要把他击垮了…… 手机又响起来。 这一次是真的有人给他打电话。是秦昭。 “东子哥,晚上回家来吗?妈给你做了好吃的。我们都在等你……” 家……亲人们都在等自己…… 冰凉的手机紧紧地贴在他的脸颊边,秦昭那熟悉声音现在就象天籁一般动听,他的眼眶里*了泪水,他要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哽咽。他扭过脸,两腮抽动着,假装去欣赏车外流逝的都市夜景。 各色的霓虹灯把这座大都市的夜空都映照得火红亮彩。两条巨龙一样的车流在宽敞的主干道上相对奔流,前面望不到头,后面望不见尾,只有在十字路口那些不停变幻着红绿光的交通灯才能延迟它们的脚步。道路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能把人行道填塞满,他们在灯光耀眼的店铺商场里进进出出,在各种商品的柜台前漫步,悠闲地挑选着用得着或者用不着的各种物事。一栋大厦的侧门里突然涌出一大群人,这是楼上的电影院散场了,有些观众们脸上还带着满意的兴奋神情,兴高采烈地和同伴议论着什么——大概是电影的什么情节引起了他们的共鸣吧;有人就不屑地撇着嘴,连话的兴致都没有——他一定在后悔掏的那几十块电影票钱…… 直到自己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欧阳东才给叶强挂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现在要去的地方,还有殷老师家的电话。是的,他准备把手机关掉,他想清净地呆上一两天,要是没有什么大事的话,他希望能够在省城里休息一天。他让叶强替他向俱乐部把这事,后天下午的比赛,他不会缺席的。他自己实在是张不开嘴这个事,而且,他也害怕俱乐部里会有人用空泛的套话来安慰他,那只能使他更难受。 几分钟后叶强就把电话给他打过来。接到消息的王兴泰和余中敏他们特意让叶强转告他,周日的联赛和下周三在广州的足协杯比赛,他都可以不参加。俱乐部给他六天额外的假期,一定要他好好地休息休息。 接到叶强的电话通知,欧阳东只是答应了一声。他都不知道该些什么来表达自己对俱乐部的感激。他现在就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鼻子酸酸的,眼睛里似乎被什么东西迷住了,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他低下头在自己的大旅行包里翻找着什么,悄悄地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直到下车时,那位出租车司机都没和欧阳东搭话。他那件标志醒目的行李透露了他的身份,这让他回忆起这个年青人。他刚才还在电视里看见过他,他被换下场时,电视台的镜头一直追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甬道里。他自己就是个球迷,也在为国家队的失利而忍受煎熬,可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打搅这位痛苦不堪的球员——从车的后视镜里,他已经看见他偷偷地抹了好几次眼泪了…… 欧阳东是在学校大门口下的车。苍白的路灯下,秦昭穿着条亚麻布长裙,就站在路边等着他。 第二天上午,欧阳东去学校外的报刊亭里买了所有可能报道这场比赛的报纸。他知道,这些报纸上肯定会充斥着对自己的指责,可他想看看,一是看看媒体们对自己的评价,二来,他更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在直面铺天盖地的指责时,他会不会因为胆怯而退让,会不会因为害怕而畏惧;他也想看看,会不会有人站出来,为自己句公道话——难道他在比赛里的表现就真的一无是处吗? 当他把报纸买回来时,殷老师和昭已经在厨房里忙碌开了。菜刀和案板碰撞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咔哒声,哗啦啦的自来水声忽断忽续,屋子里充斥着白果炖鸡的浓郁香味。她们要为他做一顿好饭食,昨天晚上那一顿仓促间做的饭菜,实在是太简慢他了。 想上去搭把手帮忙的欧阳东立刻就让昭给撵出来。 “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满心想句委婉话的昭,话到嘴边却又变得这样生硬。 “厨房地方,你还是去看看电视吧。”殷老师责备地看了埋头切菜的女儿一眼,赶紧用话来替满脸悻悻神色的欧阳东解围。“这会儿也确实不需要帮忙。” 欧阳东倒没太在意。他笑呵呵地折回客厅,给自己的茶杯里续上水,就坐在沙发里看他才买回来的报纸。这样才好哩,昭要真是两句体贴话,他才真要不习惯了。他蓦然发现,和他在省城里那套很少住的大房子相比,这里才真的是自己的家。这里有一个时刻都和自己牛的妹子,一个善良的母亲,还有那浓郁得几乎无法化解的亲情…… 他把厚厚一摞报纸搁在茶几上,从最上面那份开始看。他只关心体育版的消息,只关心媒体对昨天那场比赛的评论……至于别的,他暂时还顾不上。 他糟糕的防守和被球迷哄下场的事实是不可回避的,所有报纸都报道了这事,但是他们也认可了他灵光一闪中的那两次传球——那两次做球确实是可圈可。是的,记者们也不是瞎子,他们的笔也不能脱离事实的真相去胡诌。在电视慢镜头里,欧阳东下场前那瞬间的爆发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便是那些哄闹得最起劲的观众,回到家再看了录象之后,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其实是最美妙的…… 只是那跟上的队员没能抓住那次机会…… 余中敏的谈话也被那家全国性的足球类专业报纸整理刊登出来。实际上,除了四五个版面关于这场比赛的文字报道和照片之外,这份报纸上就只有一些足球界人士的访谈录,他们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来讨论这场比赛,余中敏的那番话分量最重,报社的编辑几乎没有怎么剪裁,就让它直接上了报纸,还为其中关于欧阳东的一段话起了个醒目的副标题——伯乐与千里马! 欧阳东坐在殷家的客厅里逐字逐句地看着这文章。 千里马?他欧阳东算是千里马吗?他现在真不知道这个称谓是高抬他还是在挖苦他。而且,余指导在谈话中毫不掩饰地把他夸成是一个“天才”,这个法教他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钻进去…… 和平时他来殷家吃饭一样,殷老师又在饭桌上起他的婚姻大事,在她心里,怎么都算是事业有成的东子也到了该考虑这事的年龄了。 “我现在这情形,真不能安定啊,谁也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在重庆呆下去,这转会制度一天一变,就是我想回省城,指不定一上榜就得去东北。要是找个女朋友,光这番飘泊就会耽误了人家。”欧阳东痛苦地道。是啊,他确实很痛苦,每回和殷老师聊此事他都很痛苦。“您知道,现在这踢球的事谁都不清楚,而且有时还很危险,要是有什么事,不定还会拖累了人家。”这是他搪塞殷老师的话。实话,看着队友们朋友们空闲下来和家人女友在一起合合美美的,他有时也真想找个女朋友好好地谈谈恋爱,可没人搭理他啊…… “你也可以再回省城啊,”并不懂什么转会和上榜的殷老师把两条鸡大腿分给女儿和欧阳东,接着道,“人是活的,他们总不能生拉硬拽着不让你走吧。” “有合同的……要是真要跑了,我得赔不少钱。”欧阳东道,他看了一眼斜对面的秦昭。他倒有同情昭了,等她也象自己这么大岁数时,殷老师会不会天天也催她哩?还是会对她的男朋友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秦昭却狠狠地乜了他一眼。哼!这家伙肚子在想什么,以为她不知道么?然后她就象没事人一样,假装专心地对付那条鸡大腿,继续支楞起耳朵听他们话。 “是么?”殷老师当然知道“合同”这俩字代表着什么意思,她也大约估摸得到欧阳东的收入是多少,要真是会有一大笔违约金的话,那肯定是真正的“一大笔”。她叹了口气,默然半晌,又问道,“那……你和邵的事情发展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欧阳东这次倒是实话实。他和邵文佳也就是电话里聊几句天,没什么进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且,随着当他几次用玩笑话试探邵文佳却没有反应之后,他已经决定放弃了。至于今后么?他现在已经不想再考虑这事了。眼下他的事就够多的。 “听邵,你在省城里电视台还认识个女记者?” 他和刘岚?这也不大可能吧。刘岚的事业心很重,一心想干出名堂,他现在怎么可能割舍下心爱的足球哩……而且,他隐约觉得,刘岚好象已经有男朋友了,至少她和那个男的关系,不会是普通的同事或者是普通的朋友…… 下午欧阳东都在补瞌睡,直到秦昭敲门进来喊他吃晚饭,他才意犹未尽地磨磨蹭蹭地起床。看着秦昭麻利地把床铺帮他收拾好,这又教欧阳东很不好意思。因为经济再不象当初那么拮据,这个房间现在已经是昭的卧室了。和他在电视里时常看见的女孩子的房间不一样,这里看不到什么明星的海报,也看不到瓶瓶罐罐一大堆的梳妆台,只是在床头的墙上贴着两个卡通娃娃,从它们的服装上,能辨认出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两张原本是单独的卡通画让秦昭刻意地摆布成手牵手,四只大得离奇的眼睛教人看着就象是孩子过家家一样好玩…… “你笑什么?”把枕头枕巾被褥整整齐齐拾掇好的秦昭抬起头就看见他在笑。“还不去洗脸?!要吃晚饭了。” 尴尬的欧阳东立刻就逃去厨房。 吃罢饭他一个人出去走走。他去看了当初的纺织厂,现在那里已经开发成一大片住宅区,再也瞧不出丝毫的当年景象。原本从这里走出去一里多路就能望见的无边无际的良田,也全部变成了一栋栋差不多颜色和样式的楼房。一直走出去很远,都迈出第三环城路,还过了一座才完工不久的立交桥,他才在宽敞的大路边看见几块绿色——那可不是农民的庄稼,是被围墙圈起来的荒地里的杂草。因为没有人打整,这些杂草现在已经快有半人高了。 走出去时不觉得,等回家时欧阳东才感觉到这段路的漫长…… 天都晚上黑了,他才回到子弟校。他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坐在学校的操场边,就和四年前一样,坐在离那块简易的主席台不远的地方,厚厚的绿草掩埋住他的脚,不知名的虫子在黑暗中轻轻地吟唱,几只早熟的蚊子嗡嗡地哼着,就在他耳边萦绕…… 四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刘源他们在这块草地上踢球,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喘得和头牛差不多的刘胖子就从在这里拽住他,把他拖进自己的那支连业余足球队都算不上的足球队,去为了面子和一花红奔跑。四年后的今天,他又坐在这里了,可他的身份,却不再是当年那个兜里只剩几块钱、为每天三顿饭焦愁的失业的纺织厂工人,而是一个职业球员,一个国家队的队员,还刚刚在一场重要的比赛里被自己一方的球迷哄下场…… 人们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四年啊,已经是沧海桑田了! …… 直到天上落下零星的雨,他才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借着不远出一楼的教室里的灯光,他看见一个人打着一把伞走过来。 这是秦昭。欧阳东一出去就没再回来,她一直放心不下,已经找了理由出来寻他两三回了,刚才她就看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呆楞楞地不知道想什么,她没打搅他,只是静静地远远看了他一会就回家了。现在下雨了,她从家里取了伞出来接他…… “我明天就回重庆。”欧阳东回到家就对殷老师道。 他明天上午就去订机票,展望集团在这里有办事处,实在买不到当天的飞机票他们能为他想办法。他还要去为秦昭买样礼物,过些时间,昭的生日就该到了。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十七) 虽然还没有入伏,但是炎炎烈日毫不保留把炽热的火焰挥洒向大地,她在向人们昭示,火炉重庆酷热难耐的夏天已经到来了。 从场地边走回教练席的余中敏屁股都还没在座位上坐稳,便重重地叹了口气,就把半截子烟卷扔到地上,伸出皮鞋去把烟头踩熄。沾着薄薄一层灰土的皮鞋在地上碾来磨去,直到把那支外国烟踩得支离破碎,暗黄的烟丝散了一地,他才抱着肘拧眉苦脸地看比赛。 萨加马又一次带球突破到禁区前沿;处在越位位置上的尤杜向回撤,不远处段晓峰正在和萨加马呼应,斜着身子望禁区里插;他已经穿过了对手的防线,扬起手臂找萨加马要球;可当萨加马连续左右晃动摆脱对手后再把皮球传出来时,一路紧贴着段晓锋的那个云南八星的后卫已经停了步子…… 段晓峰还没碰到足球,边裁手里的旗便举起来! 又是一次越位! 余中敏恨恨地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失望地摇了摇头。这球要是早传一秒该多好啊,就算不能进,至少也能让对手的守门员紧张得出汗;要不这球干脆就别忙着传,萨加马附近就有两三个队友在包抄接应,他完全可以在对手的禁区前做配合嘛…… 云南八星的守门员丁晓军一脚就把皮球踢到重庆展望的半场。 比赛沉闷得就和这天气差不多。火辣辣的阳光驱散了天空中每一块阴影,场地边的田径跑道被晒得白晃晃一片,直眩人眼,似乎还有一团团热气在蒸腾。对面的看台上攒动的人头都在这热浪下变得扭曲了。几杆紫色旗帜象昏昏欲睡的闲人手里的蒲扇一样舞得懒眉耷眼,那些擂鼓的敲锣的人也是有心无力,咚啊咣地敲擂两三声之后,就得等上好半天才再响那么三五下。球迷们的热情大概也被这酷热的天气给蒸发掉了,一个个在太阳下晾着油漉漉的光膀子,不停用搭拉在手里的衬衣T恤头上身上一通乱抹。这时节再没多少人还有精神来呐喊助威,时不时有人用大嗓门吆喝几声,却难得有人会来回应他。 段晓峰又一次掉进对手制造的越位陷阱里。展望的右前卫本该早一刻传球的,可他在传球前习惯性地先观察了一下,等他确认段晓峰已经启动之后再传球,却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段晓峰捏着拳头愤怒地朝自己的队友挥了挥。他已经越位四次了,这些家伙难道就不知道早把皮球传出来?! 段晓峰不知疲倦的奔跑总算给自己找到一次机会。云南八星的两个后卫大意了,他们一次盲目的倒脚没能控制好足球的速度,一直在前面游弋骚扰的段晓峰突然加速,不但截下了足球,还轻松地突破了对手最后一道防线,只奔跑了两步他就调整好姿势,可他势大力沉的射门却让丁晓军奇迹般地揽到怀里压到身下…… 体育场里立刻刮过一声痛苦的呻吟,还夹杂着一些观众的咒骂。他们骂的是丁晓军这个“叛徒”!他在重庆展望时可从来没有表现过这样高的水平,可在这场比赛里,在这次神奇扑救之前,他就已经把尤杜近在咫尺的头球用指尖给捅出了横梁。 直到丁晓军把足球抛给自己的边后卫,余中敏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到了场地边。一句粗话已经爬到他了嗓子边,可一旁的电视台工作人员扛着摄象机,正把镜头对着他,满心期冀着能从他这里找能教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兴奋的画面。余中敏的嘴角牵扯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把那句粗话给咽回去。 他娘的!他在心里咒骂着。 他朝段晓峰比划了一个赞许的手势,脸上却没没几分笑容。 这次未果的进攻让一度消失的锣鼓声又在体育场里回荡起来,几个看台上也出现了还算有力气的呐喊,只是这声音显得是如此的单薄,它甚至不能煽动起球员的激情。随着场上队员们又渐渐疲软下来的奔跑,这声音也慢慢地低沉下去,消逝下去…… 刺眼的阳光不仅烧炙着空气,也在燃烧着观众的热情,还在煎熬着球员的身体和意志。 余中敏抹了一把脸上湿漉漉的油汗,甩甩手,走回自己的座位。助理教练从椅子下拎起一瓶水递给他,他就象不认识助理一样,盯着那塑料瓶子看了好一会,才接了过来。他现在不渴,虽然嗓子烟里就象塞着一团火,可他真的是不渴。他把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又去衬衣兜里摸烟。助理立刻就把打火机摁燃了。 “有消息了么?”助理教练问道。他旁边的守门员教练和领队也一起偏过头来望着余中敏,连那几个替补队员也转过身子来瞧着余中敏。 余中敏当然知道助理教练问的是什么事情。他没搭腔。这问题可真是希奇啊,他在场地边着毒日头晒,谁会给他传什么消息?这问题本来该他来问他们的。他被一口烟呛得佝偻下身子掩着嘴咳了好几声,连眼泪都咳了出来了…… 云南八星总算顺利地把足球传到展望的禁区边,任伟用身体扛住那个背转身护住球的八星队员,一直把他抵到角球区。又一个展望队员跑上去帮忙,三个人六只脚,就在那的区域里勾来划去,也不知道是谁的腿脚最后碰到了那皮球,反正边裁的旗帜和手势显示,这是云南八星的角球。 角球开出来,居然还带着弧线。在人群里高高跃起的展望守门员伸出两手准备从八星队员的头上摘走皮球,却教匆忙上来防守的后卫给一肩膀就撞得斜了一下,翻倒在草坪上;强烈旋转的足球划过大多数人的头……一条深蓝色身影就象一阵风一样扑进禁区,迎着皮球的线路,一头就扎过去…… 当那个深蓝色身影迎头撞上足球时,一直在体育场里盘旋的低沉喧闹声瞬间就消逝了。 “哦——”这声无数人同时发出的感叹转眼间便打破死一般的寂静,欢庆的锣鼓立刻就象爆豆般响成一片,所有观众都在为这次死里逃生而兴奋,他们激动地鼓掌庆贺。 那个突然插上的八星后卫在无人防守的情况下,居然自己就把皮球给高了…… 这时候领队和助理教练们才顾得上瞧瞧余中敏。领队从纸箱子里拎出一瓶水,拧松了瓶盖才递过来,刚刚从看台走来下来的王兴泰就掏了一包纸巾,让咳得眼泪汪汪的余中敏先擦把脸。好在电视台的摄影师这个时节还没注意这厢的事,眼泪汗水糊满脸的余中敏那不甚光彩的形象再也不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助理教练给王兴泰让出座位,自己趸到了领队旁边坐下。 “有消息了?”喝下两口水的余中敏总算平静下来,他手里还捏着一大团湿漉漉的纸巾,劈头就问道。 “还没有。我才给常师打过电话,他没开手机。”王兴泰摇摇头。按理俱乐部的司机不可能关手机的,要是有什么状况的话,他还会主动和自己联系——他应该知道这事有多重要。“我估计他手机多半是没电了。” “那,和欧阳东联系上没有?” “他的手机也打不通。” 王兴泰的话教几个人一起沉默起来。欧阳东能不能赶回来参加这场比赛,就是他们要等的消息。从省城起飞的航班要是下午四二十五分才能到重庆机场,比赛却是四半就要开始,为了保证能让他及时参加下半时的比赛,俱乐部还派了最好的司机最好的车去机场守着接他。可眼看着上半场比赛就要结束了,不但没看见欧阳东的人影,还连派去接人的司机都没法联系上。 “不会有什么变故吧?”守门员教练讷讷地道。 他这句乌鸦腔教所有人都皱起眉头。会有什么变故哩?省城天气不好,飞机不能起飞;重庆这边天气不好,飞机不能降落;从机场到体育场的路上交通不好,塞车……可能的变故多了去,可所有人都在心里祈祷,千万千万,别在今天,别在现在! 今天要是能赢下这场比赛,那可是俱乐部历史上第一遭啊——六连胜!最近三个赛季里都没有六连胜的队伍了,要真能再取胜一场,重庆展望俱乐部也算在全国人民露一回脸。就为了这个“六连胜”,央视体育频道还专门把这场比赛对全国直播。就算什么都不为,单单这满场四万名球迷,也得教重庆展望攉出命去拼——国家队的失利对球市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据和这场比赛差不多时间的其它三场联赛,观众人数还不到平时的三分之二。可山城这些可爱的球迷们,却着晒得人头晕眼花的白日头,穿过大半个市区跑到这里来,光着膀子站在太阳下摇旗呐喊,他们为的是什么啊,不就是为了一场精彩的比赛吗,不就是为了亲眼瞧瞧自己的球队拿下“六连胜”吗?只有胜利,才能让他们心满意足! 不单是球迷们期待着辉煌的六连胜,展望俱乐部里从王兴泰到余中敏,再到任伟段晓峰这样的主力非主力队员,没有一个人不期待着六连胜,它可不仅仅意味着高额的奖金,还意味着他们有机会书写下自己的一段历史,还意味着他们有机会冲击联赛最长连胜场次的记录,还意味着他们也许有机会在职业联赛的历史上,留下俱乐部的名字、留下自己的名字…… 可怎么样才能取得六连胜? 是啊,今天的比赛踢到现在,重庆展望在场面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大部分时间足球都在他们的脚下,恪守“客场比赛平局即是赢球”信条的云南八星几乎没有几次似模似样的进攻,他们最好的机会就是刚才那次角球,这个机会还是靠着展望守门员和后卫之间的配合失误造成的。只是展望的攻势再猛烈、配合再流畅,他们也没机会敲开对手的球门——云南人的造越位战术运用得简直可以是炉火纯青,前锋稍一不慎都会掉进对手的越位陷阱里,而八星的禁区内密集防守,更教展望头痛:他们的两个前锋,段晓峰和尤杜,都是标准的机会主义者,他们连把握机会都不能很好地做到,更不要创造机会了;唯一既能为队友创造机会而自己也能射门的国脚雷尧,现在还在伤兵名单上趴着,俱乐部就没给他报名参加今天的比赛——就算按队医们最乐观的估计,雷尧也得等到下周日才能参加比赛。 “……就这样,别的没什么了。”中场休息时余中敏没有罗嗦什么。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再,从上半场的局面来看,他的战术布置并没有大问题,对手方面也没什么新情况,他暂时不考虑人员和战术上的调整。“对了,任伟,下半场开始时你不要那么频繁地望上压,我看他们最后十几分钟一直望你这个方向打,估计等一下还会这么做。任伟压上去时,你要注意保护。”这一句话却是对那个抱着大腿呲牙咧嘴的中后卫的,队医正弯腰用一块蘸满酒精的药棉清洗着他膝盖上的血迹和伤口。 中后卫头。他牙缝里吱吱吸着凉气,死劲闭着俩眼,痛得连句话都不出。 “你们有什么要的?”余中敏接过守门员教练递过来的烟卷,顺口问道。守门员教练和助理都摇摇头。 更衣室里安静下来,除了隔着房门传进来的体育场上的喧嚣,就剩下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和呼呼的轻微喘息。几个让队医处理伤口的队员间或也会夸张地大叫两嗓子,他们多半是想用这声音来驱赶郁结在这房间里的沉闷和烦躁。 更衣室外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一阵听不真切的询问。这多半是那些想捞新闻素材的记者们又发现了什么目标吧。一个坐在门边的队员顺手拉开门,探出半个身子去瞧热闹。 那队员探出去的脑袋马上就缩回来,就在座位上一蹦老高,原本拿在手里扇风的球衣也教他一把扔到半空里! “欧阳东!”他湿漉漉的脸庞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原本不大的嘴现在都快咧到耳根了。“东子回来了!” 当欧阳东和几个队友走出甬道时准备热身时,一个眼尖的球迷一眼就看见他,这个消息就象长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递到体育场的每一个角落里。他现在太出名了,不仅仅是在这个城市里,而且是在很多地方,不是因为他的球技有多么的出色,而是因为他背上背负着一道重重的枷锁——许多媒体和无数球迷都把他视为前天晚上国家队失利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他那糟糕的防守和不知所谓的传球让国家队吞下一枚苦果,即便他们也承认他下场之前的那次带球突破很精彩…… 那些原本在看台围墙下阴影里躲避火辣辣阳光炙烤的记者们突然就来了精神,操着家伙什就直奔他过来。好家伙,这个欧阳东已经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四十多个时,这两天他都去干什么了,舔伤口还是找安慰,是去自责还是去诉苦……啧啧!这些可都是新闻里最好的猛料啊! 是俱乐部官员和体育场的保安人员还有武警拦下了这些猴急得就象有几只手在心里抓挠一般的记者。比赛还没结束,所有对欧阳东的采访都得等到赛后。 人们惊讶地议论着这事。是的,这场比赛重庆展望为欧阳东报上了名,可就在昨天,甚至就在比赛前,王兴泰和余中敏还对着记者道,这场比赛欧阳东不会参加,展望俱乐部已经准了欧阳东一周的假,要让他好好地休息一下,至于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名单上? “那一定是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弄错了。”王兴泰打着哈哈。 面对记者的疑问,余中敏却蹙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最后却起了别的事情:“六连胜,这当然是我们最为期望的,不过比赛的过程谁都不能可以完全控制,比赛的结果就更难,我只能保证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不教球迷们失望……” 现在,这个展望俱乐部嘴里口口声声“不可能上场”的欧阳东,就活生生地站在体育场里的球迷面前,站在电视机前的观众面前,他还对着电视台的摄象机笑了笑。 第四十八分钟,欧阳东斜向的直塞轻易地粉碎了云南八星的造越位战术,启动速度极快的尤杜抢在两名对手包夹之前,从两人身体之间那道狭的缝隙里穿过去,要不是丁晓军福至心灵提前判断出他的射门角度,这一次进攻就能教云南八星上半场的汗水化作乌有。 第五十三分钟,又是欧阳东。他在和萨加马完成一次二过一配合后,面对眼前的对手,却只用脚后跟轻轻一磕,便把皮球交给后排高速插上的段晓峰;已经拉出空挡的段晓峰只把足球向前一顺就怒射——翻身跃起的丁晓军居然还能伸出一只手在皮球上托了一下!足球砸在横梁上,又弹回来,正在旁边的后卫一脚就把足球踢得又高又远…… 无论是现场的球迷,还是电视机前的观众,他们都惊讶地发现,现在的重庆展望和上半场的那支重庆展望完全不一样。是的,完全不一样。这倒不是那支重庆展望不好,事实上,上半场的展望一样有着流畅的进攻、丰富的线路、快速的推进和稳固的防守,可现在的展望却更加……它就象……我们可以这样…… 不,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形容它,我们只能用一句土得不能再土的老话来勾勒出现在的重庆展望的一些模糊的轮廓:突然之间,它活了,它变得更加生动了…… 因为欧阳东上场而位置后撤的萨加马又一次和朴建成站到一起,展望的队型变成不对称的四四二;因为是双后腰,所以喜欢助攻的任伟所在的那条边路就多了一个前卫,至于另外一条边嘛,它只需要防守,在两名中卫和双后腰的的协助下,这个后卫的压力并不大;欧阳东肯定是尾随在两名前锋之后负责组织调度的前腰,同时必要时他也能发挥着摧城拔寨的作用,他的技术和意识还有速度会教每一个轻视他的人立刻付出代价;至于两名前锋,他们现在再也不需要为没有输送给他们的炮弹操心了,实际上,他们现在有着比上半场多得多的机会去挥霍、去浪费…… 那支五连胜的重庆展望,回来了…… 体育场里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那些紫色旗帜又一次舞动得猎猎作响,胸口脊梁上全是光闪闪一道道汗水的汉子们又一次兴奋地擂起那十几面大鼓,沉寂了许久的球迷们再一次站起来为球员们喝彩助威。虽然还没有进球,虽然比分还是零比零,可苦苦等候了两个星期,又被沉闷的比赛压抑了快一个时的观众已经迫不及待地翻起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浪…… 主席台对面那个巨大的消失了的阿拉伯数字“6”,又被球迷们用不同颜色的衬衣T恤变幻出来…… 这场比赛的英雄是萨加马。回到自己熟悉位置的西班牙人充分发挥了自己大局观强的优势,利用欧阳东的做球和掩护,他频频地插上、突破、穿插,用犀利的传球一次又一次地撕破云南八星的后防线。他不需要为防守,破坏能力突出的朴建成就站在他背后,何况已经快被展望无休止的进攻压迫得喘不上气的八星,现在压根就没多余的力量去组织进攻。萨加马在进攻中的作用甚至超过了欧阳东,段晓峰的第一粒进球就来自他的任意球。第二粒进球同样有他的功劳,正是他禁区外的大力射门教对手禁区里乱作一团,皮球在禁区里滚来撞去,直到门前嗅觉快和猎狗差不多的段晓峰突然出现在禁区里,伸出一只脚去把足球捅进球门…… 独进两元的段晓峰被评为“本场最佳球员”,而余中敏在新闻发布会上对萨加马赞不绝口,当记者们围着段晓峰和萨加马询问他们,为什么重庆展望上下半场表现得就象两支球队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道:“这是因为东子!他回来了!” 一个记者拦下快步走向甬道的欧阳东,打问他过去两天做什么去了。手里拧着湿得就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球衣的欧阳东只是笑着道:“我回家了。” 第二天的重庆日报就用段晓峰的原话作为标题: 《欧阳东,他回来了!》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十八) 又是一个热得教人喘不过气的下午,白晃晃的日头悬挂在无遮无拦的天空上,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属于它的季节,用炙热的火舌舔*它能看见的一切事物。阳光照射在用光滑圆润的鹅卵石铺就的花间径上,一个个亮晶晶的圆闪闪发亮。花工们中午才撒过水的灌木丛也失去了它本该有的郁郁绿意,那些密密麻麻的叶子一片片焉嗒嗒地耷拉着。两株不知道从哪里移栽过来的粗大树木一左一右拱卫着这座人工堆砌出来的庭院,只有看见它们,人们才能感受到夏日里的一丝凉爽,可本该最喜欢这个季节的鸣蝉,却收起了它们一向最好炫耀的歌喉,躲在大树的某个角落里歇息。 天气太热了,棋盘山庄里,所有能偷懒的员工现在都聚集在开着空调的大堂里,靠近空调机的那两张盖着木桌面的火锅桌旁边站着坐着一大圈人,他们在看打麻将。打麻将,这是重庆最为普及的民间娱乐项目,走在大街巷里,随时都能看见老老少少们乐此不疲,希哩哗啦的推牌声有时会一直响到天亮。 人堆里时不时有人兴奋地尖声大叫一嗓子,总有垂头丧气地把麻将牌在桌面上敲得啪啪响,骂骂咧咧地诅咒自己该死的手气和糟糕的技术,旁边看的人就嘻嘻哈哈地一通逢迎或者是笑骂。这边的热闹并不影响另一张桌边闲聊天的女人们,她们依然细声细气地聊天话。从她们身上旗袍的颜色和她们的举止谈吐,我们能够看出来,她们在这里的地位要比那两张桌子旁的人要稍微高出那么一些,她们或者是棋盘山庄专门为装裹门面而高薪找来的吧,至少时下里餐饮服务业就流行这种事。还有一个穿着翠绿色制服的女孩就趴在桌上打瞌睡,从她斜披在肩头的那条金黄色绶带上的字——“山城啤酒,清凉世界”,我们就能揣摩到她的身份,这肯定是一位为啤酒厂搞促销的销售姐。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教大厅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停下来。人们都把目光转向大厅最靠里的角落,那是山庄的总台。就算是那位输得脸都有发青的胖胖的女服务员现在也没了声气。谁知道这是谁打来的电话啊,万一是老板打来的,万一他在电话里听到自己的员工又趁自己不在的时候聚在一起搓麻将的话,那在场的人没一个人能逃掉罚款和一通指着鼻子的臭骂。为萧条的生意而焦愁得灰头土脸的老板指不定还会开除掉三两个不听话的员工来解气哩,谁叫他们撞在这枪眼上…… “您好,”身着酱紫色旗袍的领班笑着对着话筒道,声音甜得就象抹过一层蜜,软得能教听见她话的人发腻。“……对,这是棋盘山庄。您想订多少桌?请您稍等一下,好不好,我要查查今天的订座记录。您能告诉我,您想订下多少桌么?”她把台子上一叠报纸摇得呼啦啦响,所有看见她这举动的人都对望着笑起来。“……你是订包间还是准备在大堂里用餐?是准备用餐后就离开还是准备在这里呆上一晚?”棋盘山庄也为从城里来的客人们提供住宿,这里原本就是一个度假休闲的地方。 “好的,好的。”失望的神色浮现在领班的脸上,那位客人显然没有考虑在这里住宿。“我们的最大包间能保证让三十位客人同时就餐。”这消息让她那涂抹着浓厚化妆品的脸添加了一些精神,虽然没能留住客人住宿,可这趟来的客人应该不少。“您放心,我们的菜式和味道绝对不会让您失望,我们能提供您所希望的任何服务……您能告诉我,你们预计什么时候到么?”这一很重要。很难这个电话会不会是有人恶作剧,前几天隔壁一家度假村就被这样的恶作剧好好戏弄了一番。“……这样的啊。我们的位置是……” 放下电话,那位领班立刻就换上一副脸色,指挥着员工做这做那。那间她所谓的最大包间从开张到现在只使用过一次,要再清理一遍;几个迎宾姐要马上回到她们的岗位上去,虽然客人了,他们大概还需要十多分钟才能到,可要是这群不识路的家伙立马就到哩?还有,大厨应该把火锅底料和菜肴再检查一遍,她可不希望客人在火锅里或者菜肴里翻拣出什么教人不待见的物什来。当然,她对大厨话时就不再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而是好言好语地商量。 原本闲散的人们立刻就都忙碌起来。 欧阳东放下电话,把棋盘山庄领班告诉他的确切地址告诉俱乐部的司机。这一带到处都是度假村,又没有一个明显的路牌标志,司机压根就找不到路。两个星期前才来过一次的雷尧和朴建成也找不到路,都窝在车后座上不吭声。去棋盘山庄就是他俩的主意,可他们上次来是黑咕隆咚的半夜,还灌了一肚子啤酒,他们哪还记得当时是怎么来的哟。事实上,他们连那一次是谁请他们来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棋盘山庄里的火锅很“资格”。 “好象是从这里拐弯……”盯着车窗外的雷尧嘀咕了一句。道路边似曾相识的景致让他想起了些什么。 “肯定是。”朴建成肯定地头。路边就耸立着一个大大的铁皮招牌,绿底白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棋盘山庄”,字下面还有一个笔直的白色箭头。 四辆高档车和一辆气派的豪华大客车,还有一辆不那么光鲜的面包车,拐上了那条看上去还不错的林荫道。 展望俱乐部的那辆大客车一开到棋盘山庄的大门口,那几个保安就傻了眼:车身上刷着紫色斜宋体大字:重庆展望。 啊呀!这难道是眼下山城里最扎眼的展望俱乐部到这里来庆祝他们的六连胜?不可能啊,昨天的报纸不是,重庆展望已经飞去外地打足协杯第三轮了么?可,那大客车里满满腾腾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些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人人都精神干练,模样也挺从容,一不象普通的游客那样好奇地东张西望…… 保安让这几辆车都进了山庄,转过身就赶紧打电话告诉领班,惊讶万分的领班急切间握着电话发呆了好半天,末了才想起来要把这事告诉老板。是啊,她的老板这几天正为怎么把度假村影响扩大而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 “什么?!”她老板的声音大得让她把手机都移开了一些。“是重庆展望?你没看错吗!真是他们?!”这位围棋水平远远不如经商头脑的老板在电话那头乐得一蹦三尺高。“你确定是他们?” “应该是他们。我听一个经常在报纸上露面的人一个劲地喊‘袁指导袁指导’,还有你最喜欢的那个叫段晓峰的球员也在这里,”领班一眼就从一大群人里认出了段晓峰。重庆展望这么多球员里,她就认识他,而这仅仅是因为段晓峰那张有象一位香港明星的脸,至于足球,她没有兴趣。一大帮人在操场上围着一个皮球瞎跑、九十分钟里能朝球门里鼓弄一个球就值得报纸上大书特书好几天的足球比赛,在她眼里简直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荒唐。可让她更不能理解的是,偏偏这种事还有许多人喜欢,比如她的老板,比如她的几个同学和女友。 “我这就回来,我这就回来。”四下里求爷爷告奶奶想着怎么样把度假村办下去的老板忙不迭地道。要是他今天能攀上重庆展望这根高枝,那他的度假村何愁不能兴旺发达啊……乖乖,连重庆展望都在他的棋盘山庄庆祝哩,这事要传言出去,那是多么好的广告宣传啊,那能给自己带来多少人气啊!这简直就是在给自己送钱嘛……唔,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他要赶紧地去找几个记者来,要是他们能把这事在报纸上曝曝光的话,他就是想没生意做都不可能! 兴奋的山庄老板忘记了,就在昨天,重庆的几家媒体都在,重庆展望已经去外地参加足协杯第三轮比赛了。媒体一致认为,从俱乐部公布的参赛球员名单就能预测出重庆展望现在的毛病,他们大概会放弃足协杯,而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联赛中来——象欧阳东、段晓峰、任伟这些绝对主力,几乎全部留在重庆,而去参加杯赛的,许多都是平时坐在板凳上的队员,或者是平日里连比赛都没得踢的绝对替补…… 既然是这样,我们不禁要问,欧阳东带来的这一大群人,又会是谁哩? 我们的读者们现在当然已经猜到了,这群客人里的大部分并不是重庆展望的队员,这是欧阳东在招待他往日的队友们,从莆阳来重庆踢甲B联赛的陶然队,而那位领班嘴里的“袁指导”,当然是莆阳陶然的主教练袁仲智。不过这次可不是欧阳东一个人做东,在莆阳陶然混得很不错的余嘉亮也要借这个机会招待他在展望青年队的好友们。 “余现在是甲B联赛里的第三号射手。”向冉边走边对欧阳东道。这事欧阳东也在报纸上看见了,可他怎么都闹不明白,一直踢后卫的余嘉亮怎么到了陶然居然就成了前锋,而且还是一个高产前锋——十三轮比赛里居然就鼓捣进七个球,在外援前锋横行的甲B联赛里,他简直就是一个异数。 “赶鸭子上架呗。”和雷尧他们走在一块的甄智晃道。他们几个人以前就碰过面,即便没过话也有印象,现在再遇到一起就比较熟络。甄智晃的话让听见的人都笑。“广西漓江不地道,任凭怎么,咬着牙就是不肯放克泽和特瑞克。袁指导看余门前感觉不错,赛季前就让他踢前锋位置了,他大约也没料想到余能窜成甲B的红射手吧。东子,其实这事你该收中介费的,再不济也能把你今天请客的窟窿填上。”他的话让走在前面的袁仲智和方赞昊也扭过脸来笑,陪着他们的展望体能教练和青年队教练还有一个副总经理都是一个莞尔。 “不过最最重要的,还是咱们方总和袁指导慧眼识人啊。”甄智晃故意大声地赞叹。 这话换来方赞昊一句笑骂。 这下连那些原本有些拘谨的展望青年队员们也笑起来。即便是在莆阳陶然这些甲B队员面前,他们也只能算字辈,在足球这个圈子里,参加比赛的资格和个人收入决定每个人扮演的角色,这里所有的人都比他们强许多,他们只是这里的陪客。 在棋盘山庄的那间大包间里,这种角色差异又一次体现得淋漓尽致。 中间那一张长条桌两口火锅边坐的是几个展望队员,还有向冉、甄智晃、劳舍尔他们这些莆阳陶然的老队员。四周的几台火锅边就要散漫得多,一般都是平日里相熟的人坐在一堆,余嘉亮和他昔日的队友们坐在一起,他现在就是这张桌子上的当然主角——眼下他一个月挣的钱快和他们一年挣的差不多少了,在这里,他有炫耀的资本,也有大声话的权利。 考虑周详的欧阳东为两家俱乐部的头头们单独要了一个包间,袁仲智他们高兴地过去了。他们不能也不愿留在这里和队员们混在一起,这既会影响他们在球员心目中的地位,也会妨碍队员们尽情地吃喝,而且,两家俱乐部不定还会有业务上的沟通,毕竟莆阳陶然今年面临着冲A的艰巨任务,球队的实力却又不容乐观,即便方赞昊和袁仲智殚精竭虑地百般布置千般思虑,陶然却还是只能在甲B的三到五名之间徘徊。他们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寻求重庆展望的帮助,再怎么,甲A第四名的家底比甲B第四名的要厚实。 穿着一色制服的服务员把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各色荤素菜肴流水价地送到各张桌子旁,咕嘟咕嘟的油水翻滚声中,宽敞的包间里立刻就充斥着那种火锅特有的麻辣鲜香气息。在大冰柜里冻得玻璃瓶面上凝聚起一颗颗水珠的啤酒也一瓶接一瓶地砰砰开启,所有人面前的酒杯里都盛满了金黄色的液体,至于那些嗜好白酒的人,他们的要求也马上得到满足,应该是真品的五粮液倒在的玻璃杯里,晶莹剔透的醇酒散发着醉人的芳香…… 几圈酒过去,本就热闹的房间里立刻就喧嚣起来…… 不管是白酒还是啤酒,只要是酒,它就能立刻把原本生疏的人们拉到一起,要是这群人里再有那么一两位不服输的好酒者的话,他们立刻就会为了证明自己的酒量而四处邀约斗酒。现在,能一口流利莆阳话的劳舍尔就找上了朴建成,在甄智晃和段晓峰还有周富通这仨好事之徒阴一句阳一句的撺掇下,两个自诩酒量大的家伙就一杯接一杯地比拼起来…… “陶然今年冲A,有把握么?”欧阳东端着酒杯和脸红筋涨的劳舍尔虚虚地碰了碰,浅浅地抿上一口,就声地问身边的向冉。他虽然不是陶然的人了,可他还是很关心它,毕竟这个俱乐部有自己最要好的几个朋友。他前几天还隐约听人起过,要是今年陶然再不能冲上甲A的话,陶然集团很有可能会把俱乐部转卖掉,再去购买一支现成的甲A俱乐部——委身甲B的俱乐部再不能承担陶然酒业走向全国的计划。欧阳东不能不替向冉他们担心,他们可都是在莆阳有家有口的人啊,他们的根都扎在那里了,要是陶然集团真把现在的俱乐部转卖了…… “难。”向冉一口喝掉剩下的半盅白酒,就取了酒瓶给欧阳东斟满,再给自己倒上。“去年那两支甲A队伍比现在所有甲B球队水平都要高一筹,辽宁的那一茬年青队员更厉害,今年连一场比赛都没输,这才十来轮比赛,就把第二名都甩下了六分……我们的足协杯打到第二轮就放弃了,现在是全力冲A,不过,我估摸着难度大得很。”他巴匝巴匝嘴,没再下去。 欧阳东就抿了嘴没话。 “原本袁指导还希望克泽和特瑞克回来,可广西漓江不放人……就是人家放,他们也未必就肯回来,上赶着要他们的俱乐部多了去。据方总他们准备了一千多万在冬季转会市场上抢人的,可早就谈好的事,临了却只来了两个,还有一个来到队上就伤了,直到现在一场比赛都没踢哩。你不知道,今年我们走背字啊——几乎是踢一场伤一个,就连老周,周富通他也是上个月中旬才回来的。这里的人几乎就是陶然全部能踢的人了。”他瞧了一眼把着段晓峰胳膊灌酒的甄智晃,声道,“老甄身上就带着伤,我和老劳也一样,只是没法歇。——幸好我们伤得都不算厉害。” “可,伤最容易弄出大事。”欧阳东道。对此他算是深有体会。 “没办法。陶然的事你还不知道么?能指望的就这么人,一个萝卜填一个坑。我们要是都歇了的话,估计陶然也就得歇了……”向冉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这一他难道不知道?可他们三个都是陶然的队长,背上背负的是整个队伍,俱乐部要真是被转卖出去,那和解散有什么区别,谁能知道新到一处地方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他,还有甄智晃和现在已经靠着老婆的本事加入中国籍的劳舍尔,在陶然都快四年了,对这支队伍有感情,对莆阳这块土地也有感情,他们真是不希望有一天会走到那一步…… “我们只能尽自己的力气了,至于最后会是什么景况,现在还想不到。我现在就想着这场比赛怎么踢。”向冉盯着眼前热气腾腾红汤翻滚的火锅,默然半晌又道,“踢了这一场,再去想下一场怎么踢。” 欧阳东嚼着一块都快烫成牛皮般硬的毛肚,没话。这原本该鲜嫩可口的东西,现在吃在他嘴里却象蜡一样没滋没味。不,不是没滋味,而是滋味太多了…… 他不禁在心里感叹,同时又在为自己的朋友自豪。他甚至还很敬佩向冉。向冉的追求远比他单纯,远比他执着,他还比他更清醒地知道自己肩膀上的责任。不善言辞的向冉总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和质朴的语言在影响着他身边的人……他这样的人确实不会辜负臂膀上缠绕的队长袖标…… “你们哩?”看着欧阳东忽然坠入沉思,向冉扯开了话题,他可不想破坏了这里的气氛。“现在的目标是打破职业联赛第一年里广东队创下的连胜记录吧?八连胜,够你们忙乎啦……不过你们现在的六连胜也够了,这也是职业联赛以来排第二的连胜场次了。至少是并列第二。” 欧阳东收了心思笑起来,他知道向冉为什么这样哩。 “倒是有这个心,就是现在人人都把我们当敌人了,能平下那记录就不错了。” 打破记录,这是展望俱乐部上下的心愿,不过他们自己倒是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事。至于球迷和媒体,他们现在是眼巴巴地盼着这一天。 第十章 他乡异客(四十九) 就在欧阳东款待莆阳陶然一行人的第二天,重庆展望以零比三的比分如愿以偿地输掉了那场足协杯,现在,他们可以安安心心地把全部心思都放到联赛上,去夺取七连胜、八连胜,还有九连胜…… 第二天早晨出版的三份向全国发行的足球类专业报纸都如实地报道了这事,并没有掺杂太多的评论。足协杯本来就是黑马奔腾的地方,甲A和甲B联赛里那些有希望问鼎和升级的队伍绝对不会在它上面投入过多的心思,而那些自认为有降级之虞的队伍更是在第一轮就会放弃,只有那些不上不下的队伍才会对它情有独钟——杯赛冠军,也是一个冠军啊。 一张和足协关系密切的大报刊登出一则评论员文章,它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战术纪律,对谁都一视同仁》,这是那则消息的题目。从题目看,谁都不知道它到底在什么,可内容却直指“那些自认为有天分就能高人一等的天才”。文章中写到,“难道他们就可以在训练中散漫、就有资格抛弃赛前的战术布置,……难道他们就能享受到某种特权”,“要真是有这种置整体平衡于不顾的天才,……国家队需要这样的人吗?”文章里还提到,国家队“追求的是攻守平衡,一个单纯的进攻队员并不是国家队需要的队员,即便这个队员是所谓的天才也一样。” 余中敏只是粗粗地看过这篇文章。是啊,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每期的报纸上都有这样不咸不淡的评论,他不可能去为它动脑筋。可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当好些记者再三提醒他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几句话。 “攻守平衡?这个问题问得好!”完这句话,他就抿着嘴唇目光深沉地盯着那个提问的记者。那篇文章中的许多话一定是有出处的,他需要衡量一下他能和不能的。“关键是,现在的国家队需不需要攻守平衡。我们与组第一差五分,和组第二差四分,只剩下三轮比赛,句实话,我可看不出现在是讨论攻守平衡的时候。”他低垂下眼帘,目光打量着两手里把握的那瓶矿泉水,沉默了一会,又抬起眼来道,“至于国家队需要什么样的人,这是国家队教练组的事情,我想他们选择一个队员肯定有很严格的标准吧。” 这不是记者们想要的答案。至少大部分记者对余中敏这番话不感兴趣。 一位记者扬起手来问道:“那么,余指导,这篇文章里提到的天才,是不是就是指你们重庆展望俱乐部的二十四号欧阳东?” “肯定不是。”余中敏笑起来。“这篇文章里提出的是‘所谓的天才’,而欧阳东是不是天才,我想时间会证明这一的。我想,每一个看过他表现的人都不会否认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是据我们观察,欧阳东确实在训练里不太投入,而且他的防守也存在问题,他的这些表现不能不让人对号入座。” 余中敏抢在主持人之前制止这场问答之前先了话。欧阳东是他的弟子,是重庆展望俱乐部很重要的一员,无论从哪一方面来,他都需要为他辩解。而且,他也恼恨那些把一个天生的进攻组织者胡乱安置的人,尤其是他们居然还有意无意地让他去背上那个黑锅!这简直就是…… “是的,欧阳东的防守是有问题,可我们也得回头想想,他是四年前才接触到职业足球的,在此之前他就没有参加过哪怕一次系统的训练,他怎么可能对对手的突破方向和传球路线有清晰的认识?这些认识是在几年十几年用不间断的训练和比赛中渐渐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教训的总和。我们怎么能要求一个才踢了四年足球的队员做到这一?何况,把他这样的队员用在防守上,句要不得的话,那叫暴殄天物!”他的右手使劲地捏着自己的左手,让自己激动的情绪平静一,可一想到几天前电视机里传来的那阵教人头晕目眩的嘶喊和辱骂,他就再也无法控制下自己。自己现在回想起那段事都觉得全身颤栗,可怜的欧阳东,他置身于那样的景况下,亲耳聆听自己的球迷一口一个“欧阳东滚下去”,又是怎样一番心情啊…… “欧阳东,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球员,也是我见过的最职业的足球队员。你去重庆展望问问,只要有一个人出欧阳东的孬来,我立马就背着铺盖卷从重庆展望滚蛋!你甚至可以去他之前呆过的那支甲B队伍去问问,看他们对欧阳东是个什么样的评价!所谓的天才……这话听上去就让人好笑,这话的人见过天才吗?他知道怎么样去使用一位天才吗!” 那位主持人赶忙站起来宣布新闻发布会结束。 余中敏就没理会这位主持人,他自顾自地下去。 “欧阳东训练不好,出工不出力?”他嘴角浮起一个嘲讽的冷笑,这话的人知道个屁!“每个队员的兴奋期都是有限的,即便是在一场比赛里,也有**和低潮,水平再高的运动员也不可能避免。一个好的运动员,他总是能够自觉地调整他的兴奋期,我相信欧阳东训练和比赛中的状态差异那么大,就是他的一种自我调整,他在平时就把所有的兴奋都积聚起来,等待到那九十分钟的爆发。——这样的球员,谁能不是一个优秀的球员?!即便这种调整是下意识中产生的,也只能证明他是一个优秀的运动员!” “还有那所谓的攻守平衡。”他撇撇嘴。“现在我们还有资格来讨论攻守平衡吗?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永远没有追求所谓的平衡的权利!假如我是国家队主教练,假如我也处在今天这样的形势下,我宁可抛弃可笑的平衡去追求进攻……进攻,我们还有活下去的一线希望,而防守,只能加快我们的死亡!只有那些天真的人还会在这种不是生就是死的时刻去关注什么狗屁平衡!” 《狗屁的平衡!》,那份和足协一向不睦的报纸第二天就竟然用这样粗俗的言语来作为文章的题目,还大段大段地引用了余中敏激愤之下不加修饰的话语。他们甚至还从这里引申出一大段更加令人深思的内容。 “足球业内人士对‘攻守平衡’的追求,是否是儒家‘中庸思想’在足球这个领域里的反映呢?事实上,所有国家的足球都深深地刻上自己民族的烙印。意大利足球的防守反击、荷兰人的全攻全守、德国人的纪律和英格兰的力量,还有巴西人的桑巴舞蹈和阿根廷人的类欧洲化足球,无一不是民族性格的鲜明写照。即便是我们东边的两位近邻,一个追求的是力量和纪律,另外一个却追求着细腻和强硬,这也是他们民族性格使然……我们呢?我们追求的‘攻守平衡’,真正能够达到平衡吗?足球的攻守平衡,难道就是单单指队员的技战术水平和整体的效果吗?……我们猜想,这种平衡,是猛烈攻击与顽强防守之间的平衡,它不应该是量化的,而应该是一种动态的平衡,它更应该是一种节奏,是动与静的平衡……” 这本该是一段值得人思考的文字,可它却没能起到作用,人们的目光完全被别的事情吸引了。 余中敏那一席谈话被各家媒体转述,记者们从各自的出发阐释了它们,写下了不同的版本。同国家队那不可预知的渺茫前途相比,这本是一桩事,可它还是惹怒了某些人。 “……所谓的天才就是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至于他是天才还是庸才,群众的眼睛自然雪亮!……” 兴高采烈的媒体立刻就行动起来。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回到重庆的余中敏就在训练场边对几位本地记者道,他已经看见那篇文章。“会有时间证明的。”记者们眼睛瞪得滴溜溜圆,他们可实在想不到平日里不吭不哈的余中敏会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手却在笔记本上记录个不停。 更加兴高采烈的媒体们跑得更勤,这话第一时间就传递给那位操心这事的高层人士。 高层人士立刻就反唇相讥:“是的,事实就能证明一切。我可没有看见这位天才做过什么值得我想念的事情。” “没看见么?这很好解决。假如他工作不忙的话,我可以请他来重庆比赛现场看看,食宿和差旅费还有门票钱我掏就是了。我甚至可以邮寄一些录象带给他,让他先对某些他不了解的事情有个感性的认识。”余中敏在联赛的准备会前,就站在会议室门口对那些兴奋的记者道,“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话虽然老调,可它阐述的却是一种真理。” 这场口水战吸引到的已经不仅仅是球迷们的目光,连一些不大关心足球的读者都不禁为两位口才便给的发言人折服。很多年了,这样有哲理的话有很多年没听见了…… 可重庆球迷们更关心的是,这短时间里分不出个胜负输赢来的口水大战会不会影响到重庆展望的成绩,会不会撕碎他们心中的梦想? 七连胜,这个梦幻一样的事情会发生吗? 整个上半场比赛重庆展望都没多少机会。最近状态奇佳的段哓峰似乎突然间就丢失他的射门靴,除了第十一分钟的一次禁区外远射高高地飞出横梁之外,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几乎就没再看见他的身影;刚刚伤愈复出的雷尧显然还没调整好状态,第二十八分钟欧阳东的直传球奇迹般地从两名对手伸出来的脚尖前划过,准确地交给反越位成功的雷尧,可面对守门员出击之后的空门,他居然选择凌空打门,皮球重重地砸在立柱上,再弹回禁区……眼疾脚快的后卫用身体阻挡住了尤杜的补射,在把皮球一脚拗出底线的同时,他也痛苦地栽倒在草丛上,捂着自己的大腿蜷缩作一团——立功心切的尤杜没能收住脚,那一脚正正地踹在后卫的大腿上…… 跪在草地上的雷尧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傻傻地盯着这一切,嘴巴可笑地蠕动着,似乎在诉苦,又似乎在祷告。天啊,他这是在做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呀,这样的位置,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机会,他就是想踢不进都不容易啊……可这球却真真实实地没踢进…… 下半场开始才两分钟,尤杜就把皮球送进了客队的网窝,可他嘴里哇哇叫嚷着斜刺里蹿出来准备庆祝时,却看见了边裁高高举起的旗帜……刚刚把队服搂到颈项的尤杜立时就象泄气的皮球一样委顿,失望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他,他连续把双手在边裁和进球之间比划,希望善良的裁判能够收回他错误的决定。 尤杜一脸无辜的表情只换来边裁的一个摇头的微笑。 队长任伟从后场飞奔过来,用身体抗住激动的尤杜,抵着他往一旁推挤。他生怕激动的尤杜一个不心,挥舞的双手就会碰到边裁——要真发生这样事,尤杜就要糟糕了…… 欧阳东劝下了更多愤愤不平的队友。再没有必要为这事争吵了,这种情况下裁判绝对不可能认错的,即便有录象佐证,也不会让裁判改变自己的决定。不管是尤杜越了位还是裁判瞎了眼,现在都不重要了,要是再有人为这事吃上一张牌,那才真正叫做得不偿失啊。 比赛继续进行。 随着时间的消逝,客队再也不把希望寄托在侥幸攉取三分上,他们现在只希望能够稳稳地把一分揣进腰包里。除了一个前锋还在中场附近游弋和骚扰,他们的队员几乎都集中在禁区线内外防守。只要能撑过这最后的三十分钟,他们就不但能够揣上甜蜜的一分,还能终止重庆展望七连胜的梦想…… 没有人知道怎样去破密集防守,萨加马不知道,欧阳东不知道,余中敏也不知道。 欧阳东和萨加马频繁地在中场和外围倒脚,希望能够用这种慢腾腾的来回传球把对手从禁区里吸引出来,可客队每每只是浅尝辄止,当接连三次被重庆展望抓住机会发起进攻之后,这种把戏也失去了吸引力…… 欧阳东快速的带球突破也没有效用,对手的防守圈子收缩得很紧密,他自己的队友压得又太靠前,队员与队员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狭窄,欧阳东几乎没有带球突破的空间,他往往只是跑上几步,就会有人阻挡在他面前,有时这挡在他前面的人就是他的队友…… 焦虑的余中敏接连换了两名队员,也没能让场上局势有所改观。 第六十四分钟,重庆展望终于又迎来了一次很不错的机会。这本不该是一次机会的,欧阳东的直接任意球从起脚的一刹那就踢偏了,可就在皮球越过客队摆下的五人人墙头时,一个对手居然蹦起来,希望能用额头去蹭一下;皮球砸在他肩膀上,又弹起来,当它再一次落向地面时,身体灵活的尤杜摆脱对手抢到第一落;紧紧追随着尤杜的后卫很不明智地破坏了客队后防线的造越位战术,向球门右侧奔跑的尤杜隐蔽地把皮球反向传给了埋伏在门前的雷尧;无人看防的雷尧撩起一脚就踢向贴着草皮飞向自己的皮球,随着尤杜而移动的守门员这时即便是做出动作也只能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了…… 可该死的门柱!它又一次成为客队的救星…… 倒霉的雷尧又一次目瞪口呆地跪倒在草地上,愤懑得只想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 第七十九分钟,欧阳东从自己的半场开始,沿着中路带球突破。这一次,他没有表现自己那些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只是凭借着不断的变速和变向前进。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他如此单纯地借助速度和灵巧长距离奔跑了,实际上,也很少有人记得他长途奔袭的能力,连他现在的队友们都不清楚他有这样的本事,同独自带球相比,他现在更喜欢用准确的传球来为队友制造机会——皮球总是比人跑得快,而且,他现在的队友也比他当初的那些队友在技术和意识上更胜一筹,现在,已经很少有机会需要他自己来完成所有的事情,他只要在正确的时间把足球输送到正确的地,这就完全足够了。 电视台的摄象机紧紧追随着他。 第一次急停变向就让那个一直尾随他的对手扑了个空,他滑地飞铲的动作只铲起了地上的几片青草和一堆沙土;要不是他收脚及时,他还很有可能把他自己的队友铲倒在地。即便是这样,他的队友还是缩起双脚高高跃起,才侥幸没被他铲翻在草地里,也没有把嵌满鞋钉的脚踩到他身上; 急停变向加速、再急停变向加速,皮球就象是欧阳东身体的一部分,牢牢地黏在他脚下,匆忙间冲过来补位的那位客队队员痛苦地栽倒在草丛里。直到重庆展望这次进攻结束,他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是体育场的工作人员用担架把他抬下去的。他的膝盖承受不了这样剧烈的运动,扭伤了…… 当第四个对手阻拦在欧阳东前进路线上时,欧阳东把皮球踢给了从禁区里出来接应的雷尧,雷尧只是背住身旁的对手,马上就把球回敲给绕过对手继续前进的欧阳东; 从四个方向呼应欧阳东的展望队员连续的穿插和跑动,让客队的后防线乱成一片,雷尧的传球恰到好处,欧阳东觑得人丛中的一线缝隙拔脚就射!这样近的距离,如此高的球速,当守门员望见倏然从人缝里蹿出的皮球时,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砰! 皮球重重地砸在门柱上,又狠狠地飞向底线外…… 又是门柱!这该死的门柱今天简直就是展望的梦魇! 不,它简直就是一块吸铁的磁石,展望有威胁的射门几乎都被它吸引到自己的身边! 四分钟后,萨加马的远射也砸在横梁上; 第八十七分钟,雷尧的头球轰门,皮球还是直直地奔向门柱…… 这一次,雷尧总算没再跪倒在草地上。他痛苦地呻吟着,脸上浮现出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自己都清楚,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所有人都在和这球门过不去,或者,这球门怎么就和自己人过不去? 第四裁判在场地边举起了电子牌,示意补时两分钟。 两分钟里能破门吗?不大可能吧。不再有人对七连胜抱有幻想了,那个“六连胜”的怪圈还在起着作用,过去的职业联赛赛季里,除了那支已经消逝在人们记忆里的广东队在第一个赛季里有过一次八连胜之外,所有的连胜都止步在一个看上去很吉利的数字“六”上面……一些观众站起身来,一边愤愤地着什么,一边开始退场,各处看台间的通道上都有人在走动,只有少数还对比赛有期冀的球迷还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展望队,进一个!展望队,进一个!” 余中敏失望地摇着头,从椅子里支起身子,他要去和客队的主教练握握手,然后回更衣室里看去准备新闻发布会的辞。其实也不需要什么辞,估计记者们和他一样,在七连胜的幻想破灭之后,他们对这场比赛的兴致也不会太多。他几乎都能预见到明天的报纸上关于这场比赛的文章内容了。 这大概是展望最后一次进攻,那位主裁判已经在频频地看表,只要展望完成这次射门或者这次进攻被中断,他肯定会鸣响终场的哨音。 只有那些最热情的球迷还在呼喊着口号。更多的人从座位上站起来,默默地加入通道上退场的行列。余中敏和他的对手站到了一起,一个脸上挤出敷衍的笑容,另一个脸上却是带着满意的神情。他们的手已经伸出来了,即将交握在一起…… 萨加马把皮球交给欧阳东,希望由他能完成最后的进攻,侧身背对球门的欧阳东却抬起脚,用脚后跟把皮球狠狠地磕进去…… 主裁判的哨子已经塞进嘴里,手也准备抬起来…… 一个边裁已经踏进场地里;第四裁判开始收拾整理起桌子上的各种东西…… 皮球滚进禁区…… 消失了整整八十分钟的段晓峰这时就象个幽灵一样诡异地出现了,轻轻地一拨,狠狠的一脚,然后,他就象只翩翩起舞的仙鹤般扬起双臂奔跑…… 一比零! 七连胜!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 无法置信的七连胜! 人们都还记得,就在一个月前,重庆展望还在联赛的榜尾徘徊,他们那时的境况是多么凄慌啊,走到哪儿就栽到哪儿,碰见谁就输给谁,后卫线就象装了一颗定时炸弹一般,每场比赛总会给对手一两次机会……现在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了。从联赛第六轮主场迎战广西漓江开始,七场比赛,他们接连十五次攻破对手大门,自己却只丢掉四个球,还硬生生把一个在青岛凤凰俱乐部坐了大半个赛季冷板凳的段晓峰培养成人见人怕的活煞星。从第九轮对阵四川天府开始,到上一轮为止,段晓峰就象抽疯一样,四场比赛里头脚踢连下八城,一个人就包圆了重庆展望的所有进球。每每和人起这事,王兴泰的脸上就如同绽放出一朵鲜花来,这桩生意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做得最成功的球员转会了,他只掏出四十万,就把段晓峰带到重庆展望。仅仅四十万啊,你能想象吗,这个数字可是重庆展望建队以来最低的转会价了!现在,这个去年冬天里还没人要的前锋知恩图报,用八粒进球为展望带来了十二分,带来了七连胜,连带着,也把他自己推上联赛射手榜的第二名…… 俩眼里闪烁着幸福泪花的王兴泰现在激动得连嘴都合不上,在更衣室挨个和队员们握手,一口一个辛苦了。“我为你们骄傲,为你们这些优秀的球员们骄傲,我代表俱乐部、代表展望集团、代表重庆球迷感谢大家,感谢大家今天做的一切。” 红火热闹得就象春节里闹元宵一样的更衣室里,再没人去注意王兴泰这些得有些过也有些满的热情话。两三个和俱乐部厮混熟捻的记者不知道怎么地也呆在这里,不停地从各个角度拍照,一个本地记者还扒拉掉靠墙那张木桌上杂七杂八的物事,干脆就摇摇晃晃地站在桌上,咔嚓咔嚓一口气就用去整整一卷胶卷。 一大群记者在更衣室门口就拦下了余中敏,他的三位助手和领队都知趣地走开了。 “是啊,我们踢了一场很不错的比赛,尤其是段晓峰最后时刻的那个金子般的进球,为这场比赛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余中敏笑着道。他手里还捏着一瓶矿泉水,他心地用手掌挡住水瓶上的商标。俱乐部的饮料有专门的赞助商提供,可余中敏不喜欢那水的味道,他喜欢喝这种有甜润滋味的冰茶。“对手的密集防守给我们制造了很大的麻烦,幸好我的队员没有放弃。不过,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七连胜的势头还能不能维持下去,重庆展望到底能走多远,这才是最最重要的。我可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差错。” “余指导,有消息,下周一国家队就会重新集中,他们要备战再下周在中亚的那场客场比赛,展望的雷尧、段晓峰和守门员三名队员会入选,却偏偏没有欧阳东。您对这个事情怎么看?” “我没什么看法。国家队的主教练和教练组在面对不同的对手时,肯定会采取不同的战术策略,欧阳东也不可能适应足球场上的每一种战术体系。”余中敏望着那位提问的记者道,想都没想就回答。“不过欧阳东不能随国家队出征,这确实是国家队的一个很大的损失。我敢,有欧阳东和没有欧阳东,情形会很不一样,至少他能够让国家队的战术更加丰富多样。而且,他和雷尧还有段晓峰之间的配合有默契,这对只能胜不能败的国家队来至关重要。” “那么,您是认为欧阳东应该入选国家队了?” “当然,我认为他具备代表国家队出战的水平。不过,这最后的决定权在国家队教练组手里,作为欧阳东的教练,我只能为他感到惋惜。” “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都不能参加国家队,你觉得国家队挑选队员的标准有问题吗?”没有拿到意想中素材的记者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 “环境不一样,考虑问题的出发就不一样,”余中敏含混地道。从他走上教练员这个工作岗位开始,他就深切地体会到这一,很多时候,比赛的阵容和技战术安排都不是一个教练员能完全决定的事情。虽然他坐上主教练的位置不久,可推己知人,想必做国家队主教练和做一个俱乐部的主教练,应该有许多地方是相通的吧,而他们承受的压力,可是远远比自己这个刚刚率队取得七连胜的俱乐部教练大得多。从这个角度来,他甚至还很同情国家队的德国籍主帅和那些教练组成员。“即便是面对同一场比赛,不同的教练也会做出不同的决定……” 他这番模糊的言辞第二天就见报了。一部分人把他的话作为某种妥协,他们不愿意再就这事罗嗦什么。围绕欧阳东而产生的一场辩论消失了。对于这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展望俱乐部很满意,他们为自己的核心球员正了名;足协也很满意,至少展望俱乐部和余中敏没有再让他们难堪,还帮他们转移了球迷和公众的视线,最最重要的,余中敏他们一直心翼翼地控制着这场讨论的方向,没有让它滑向那些可怕的话题,比如黑哨、比如操纵比赛、比如和球员们的水平不相符合的收入…… 只有媒体们不满意。他们失去了一个好题材。 “七连胜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只需要过两三个月,就再不会有人记得重庆展望今天的成绩。”当天晚上,在俱乐部举办的庆功宴会上,余中敏不失时机地为所有人敲响了警钟。“我们还需要胜利来证明自己,来让人们记住今天的重庆展望,让球迷们记住重庆展望在这个赛季里取得的辉煌成绩。所以,我们的目标是八连胜,九连胜……甚至把这势头一直持续到这个赛季结束,直到咱们捧起联赛冠军的奖杯!……那时,我们才能真正坐下来庆祝。” 敏感的记者们立刻注意到这最后一句话。这可是余中敏上任之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透露出自己的野心。不过,这也很正常,要是象展望这样强大的球队还没有争夺冠军想法的话,那反而是不正常的现象了。 余中敏并没有给自己的队员们放假,第二天下午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就飞赴青岛,备战周四的联赛第十三轮比赛。 《青岛凤凰,七连胜的终结者!》 不,这可不是事后的报道,只是青岛本地报纸的体育版的标题,编辑们希望能用这样的标题来呼唤球迷和读者的注意力。其实,即便没有他们大段大段的煽情文字,这场比赛的门票销售也好得不得了。重庆展望有多少人物啊:段晓峰,前青岛凤凰前锋,眼下最热火的射手,光想想他今天面对老东家时会做出一番什么样的举动,就教人对这场比赛充满了憧憬;雷尧,大名鼎鼎的国家队主力前锋,还是前年的甲A射手王哩;欧阳东,一个备受争议的队员……许多球迷都还记得他在比赛里被观众轰下场的镜头,他们也一样记得这个球员在过去七轮联赛里毫无争议地霸占着一个“本轮最佳阵容”的位置,这甚至让最佳阵容有了一个奇怪的图示,不论是四三一二阵型,还是五三一一阵型,或者是三三一三阵型,在前锋线后面,必然会搁上他,他永远就是那个“一”…… 为了亲眼目睹七连胜的终结,青岛市第二体育场里涌进了三万多球迷,这个人数已经比往常的比赛日多出三分之一。球迷们当然希望他们的青岛凤凰能阻止对手前进的脚步,可他们心底里也同样希望重庆展望能象一些媒体的那样,踢出一场“梦一般的”比赛,把他们的连胜延续下去…… 是啊,在球迷们的心里,有时候谁输谁赢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比赛的双方能够为他们奉献一场精彩的比赛,要让他们觉得,他们着火辣辣的阳光掏腰包花钱买票看比赛,确实是物有所值…… 比赛结束后,当地电视台的一个摄影组在体育场门口拦下一个光着脊梁露出大叠大叠肥肉的粗壮汉子,问他对这场比赛的感受。那汉子紫胀着亮晶晶满是油汗的圆脸,巴匝着嘴唇连声赞叹,“这钱花得,值!”连跟在他身边的那个还穿开裆裤的男孩,也嘟着一张和他老子差不多的胖脸,瞪着一双眼睛,郑重地道:“我长大了,也要去做个足球运动员!” 体育场里已经传来了鞭炮声,这是追随展望来青岛的重庆球迷在庆祝胜利。 八连胜,重庆展望取得了八连胜! 第七分钟,欧阳东就为重庆球迷带去了无尽的遐想,他的头球攻破了青岛凤凰守门员的十指关! 第三十八分钟,雷尧的补射让所有重庆人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 第七十七分钟,段晓峰的进球不但确保了八连胜,还让他在自己的足球生涯中第一次登上射手榜的首位!即便是并列第一,这也值得所有重庆展望的拥趸们骄傲!谁会相信这仅仅是昙花一现啊,谁会相信一个只用了五场比赛就证明了自己价值的射手会停止他攀登的脚步哩…… 直到比赛结束前三分钟,青岛凤凰才总算攻进了挽回颜面的一粒进球……这时候的重庆展望早就换下了三名功勋卓著的绝对主力,在媒体眼中言谈举止越来越老辣的余中敏已经开始屈划展望的九连胜了…… 下一场比赛,他们要在客场对阵上海红太阳,这可是去年的联赛冠军,今年的联赛第一名…… “这个星期天,有两场可能左右球队一个赛季成绩的重头戏就要同时上演。联赛第一名上海红太阳对阵第四名重庆展望,联赛第二名武汉风雅客场挑战第三名北京长城。”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足球夜话》的主持人在镜头前大发感慨,“谁能想象得到,去年的两支保级热门队,今年却在挑战去年联赛的冠亚军,而往年理所当然的冠军争夺者,现在却陷入了保级圈的漩涡里……” 国内足坛的当然霸主大连长风今年却雄风不再,十三轮比赛才挣下十一分,可怜地呆在排名榜的第十五位;而自打有了职业联赛就没能在前十名里露一回脸的武汉风雅,今年却意气风发高歌猛进,从第四轮比赛开始,他们就再也没跌出过前三名…… “联赛第十五轮也很值得球迷们期待,前四名的球队又要捉对厮杀。那时,北京长城客场挑战上海红太阳,重庆展望将在主场迎战武汉风雅。”那位主持人翻翻面前的一叠子稿纸,嘴角眉梢都挂起一抹笑意,“在这里给大家透露个消息,武汉风雅现在的主教练董长江,正是重庆展望的二十四号欧阳东在甲B时的主教练……届时,我们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将会把这场比赛向全国观众现场直播。” 八连胜啊!重庆展望俱乐部上上下下都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喜悦中,俱乐部及时下发的丰厚奖金更是将这种幸福推向颠峰,哪怕是那位最冷静沉稳的的国门,脸上也时刻洋溢着不可名状的兴奋,而获知自己即将披上国家队白色战袍的段晓峰,更是接连两和晚上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 “谁还记得联赛里第一个六连胜?”星期五傍晚的赛前预备会上,余中敏的话教许多人摸不着头脑,好半天才有一个老资格的球员吃吃艾艾地道,“好象是联赛第一年里四川天府做下的事情吧。”他的话立刻得到好几个人的附和。他们还记得那个赛季上半段四川人刮起的那股“黄色旋风”,就是从那时起,一向不怎么起眼的四川足球才终于引起人们的关注。 “第二个六连胜的队伍是哪一支?”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上。除了专业的研究人员,谁还会去记忆这些事情哟。 “那么,联赛里第一支八连胜的队伍是谁?”余中敏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广东真麒!”好几个声音立刻就冒出来。这问题太简单了!就在两天前,广东真麒是联赛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取得八连胜的球队,现在,重庆展望也站在了这个行列里!更多的队员保持沉默,他们可不相信自己的主教练连这事都不知道。余指导这样,一定有他的目的,只是他们还不清楚这目的到底是什么。段晓峰用手指悄悄地捅捅身边的欧阳东,声嘀咕着:“瞧着吧,余指导要给咱们浇凉水降温了。”欧阳东笑着声回他一句,“是得降降温,要不我都看不见你俩眼睛去哪里了……”一旁的雷尧耷拉下脑袋使劲绷紧了嘴,喉咙里叽里咕噜地发出一阵怪声气。他差没笑得出溜到桌子底下去。 “谁又能告诉我,这支八连胜的广东真麟现在在哪里?” 这谁还记得啊。广东真麟第二年就降到甲B,再过一个年头这支队伍好象就转卖掉了,省份和冠名都换了…… “可人们都还记得,是广东真麟取得的第一个八连胜。”余中敏淡淡地道。“或者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就没多少人记得我们取得的八连胜了,可还会有许多人记得广东真麟,因为他们那是第一个‘八连胜’。怎么样才能让人们记住今天的重庆展望哩?只有九连胜,十连胜,十一连胜……我们连胜的场次越多,人们记住我们的时间就会越久!八连胜,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胜利!不为别的,就为了让重庆展望让更多的人记住,在几年后,十几年后,还有人会回忆起今天的我们……” 几个简单的问题和一席短短的谈话,又一次燃起展望队员们的斗志。 王兴泰又一次惊讶地望着余中敏。啊呀!他可真不知道,他给展望挑的这个主教练,居然还这么会做人的思想工作哩…… “我们对待每一个对手是非常认真的,不管他们是强队还是弱队。”上海红太阳那位一向以铁腕著称的主教练棱角分明的瘦长脸膛没有丝毫笑容,就抱着膀子站在训练场边,面对一大帮记者道,“八连胜只是明他们的过去,不能明他们明天的比赛也能取胜。……你他娘的早上没吃饭啊!再这样踢,就自己爬过去跑二十圈!”他突然冲着一个动作软绵绵的队员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在场的记者谁都没在意,这样的事情他们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对付重庆展望的法子多着哩,你们看着吧,我保证会教重庆人大吃一惊。” “是嘛,他真是这样的?”余中敏和两个助理教练在下塌宾馆的咖啡室里陪着几个记者扯闲篇,异国咖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我是,他真的是当着你们的面骂队员吗?……回头我就把这句话用在队员身上试试。”他仰着头乐呵呵地道,“你们觉得我把这话搁谁身上比较好使?” “欧阳东!”两个重庆记者不假思索就异口同声出来。 几个人一起笑起来。的确,欧阳东训练里那副模样和他们看见的那个上海队员差不多少。 “好!就这样定了,下个星期他再不给我好好训练,我就让他去围着场地跑上二十圈!” 几个人又都笑起来。 下周一国家队就要重新集中,联赛又要暂停两周,早就超额完成联赛任务的展望俱乐部会给队员们放假七天的事,这些记者们早就知晓了。放假的时间里余中敏又怎么可能把欧阳东喊去单独训练哩。这仅仅是个笑话罢了。 余中敏把这些记者送走时,已经半夜十一过了。 “怎么,展望队要这么晚才查房?”一个本地记者不解地问自己的同行。他走过那么多的球队,通常每天晚上十半,总有教练员会挨着房间检查队员是否按时归队。难道重庆展望对明天的比赛就那么有信心,会特地多给队员一个时的自由时间?或者,他们的胆子就那么大,会在这样重要的比赛前还给队员们放假? 几个重庆记者一起笑起来。他们善意的笑声更教那位上海记者纳闷。 还是那份大报的记者为他解开了心中的谜团。 “以前展望也查房的,和别的球队差不多时间,都是十半。可自打余中敏当上主教练,这规矩就被他停了。”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展望这些队员比别家俱乐部的球员更难管理?不过也难怪呀,谁来当象重庆展望这种队伍的主教练,都不得不向这些桀骜的队员们做让步吧。 “因为他有两个好队长。”同行的话马上就让那位自认为聪明的本地记者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雷尧就是个很职业的球员,欧阳东也是这样的人,现在还多了个段晓峰。你想想,有这样三个队员做榜样,重庆展望队上还有谁敢随便胡闹腾?” 本地记者没再吭声。 虽然比赛还没有正式开始,可在比赛前的较量上,上海红太阳已经输了一场了。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心爱的球队别在真正的较量中也同样地输掉……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一) 六月十五日,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星期天,当夜幕掩盖了烈日的光辉,当习习凉风一丝一缕地抽起空气中残留的暑气,大街巷里悠闲散步的行人便渐渐地多起来。他们在空气污浊的空调房间里已经呆了许多时间,现在正是出来透透风、呼吸一下那同样不算新鲜的空气的最好时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尘土味,还带着白天里太阳曝晒的酷热气息。憋闷了一天的人们随意地顺着道路溜达,偶尔他们也会停下脚步,和蓦然撞见的熟人问个好,再扯上两句闲篇。路边那几家生意红火的啤酒店里几乎都已经坐满了客人,找服务员拿啤酒递凉菜的的招呼声此起彼伏。每家啤酒摊都会在最敞亮最醒目的位置摆上一台电视机,同时播放着一个节目——本地电视台正在转播重庆展望客场挑战上海红太阳的比赛。 这些没什么档次的啤酒摊只有吊扇和风扇为客人们解暑。他们不敢把桌子摆到更加凉爽的街面上去,要是教城管督察队的人逮着,不但要没收他们的吃饭家什,还会被重重地罚上一笔钱。他们只好让客人们都挤坐在店铺里,一张张酒桌一把把椅子都塞在这狭的空间里,菜肴的香气、男人们身上的汗味、大团大团一现即散的烟雾,还有女人们身上化妆品被汗水和闷热催生出的气息,教店铺里显得乌烟瘴气。好在客人们都不会在乎这些事。酒客们手里端着酒杯捏着筷子,或拧目沉思,或神情呆滞,或舔唇唆嘴,或腮咬牙,一个个鼓鼓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电视画面,就算是和朋友们交杯换盏,他们的耳朵一样会支楞起来仔细倾听电视台主持人的解。 时不时会有几声不堪入耳的咒骂从酒客们的嘴里蹦出来。 这些人怎么就会对足球这样痴迷呀!悠闲散步的人们从来都不会了解球迷们的心思。在他们眼里,这样的天气里还和那么多的人一同填塞在一间人挨人人挤人的屋子里看足球比赛,简直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可要是他们现在有时间满重庆市转一转,他们就会惊讶地发现,如此景象可不仅仅出现在这个居民区里,整个山城有许多地方的饮食摊都是这般景象,同样的,还有许多人在忍不住破口咒骂。还有七分钟,这场比赛就要结束了…… 六月十五日二十四十三分十八秒,一阵凄厉的尖叫从这座美丽的山城各个角落里响起…… 行人立刻就停下脚步。那突兀的呐喊几乎能让人的心脏从胸膛里蹦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心有余悸的行人们四下张望。可那一阵欢呼就象它来的时候一样,又突然消逝在静静的夜空中。死一样的沉寂就象长着翅膀的精灵席卷了整座城市……好奇的人们只能从那些球迷脸上的表情来猜测和揣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张张带着迷茫带着期盼的脸庞,那一双双眨也不敢眨的喷吐着炽热火焰的眼睛,那半张开随时可能爆发的嘴,还有那已经凝结在空气中的痛苦呻吟或者疯狂嘶喊…… 一分三十一秒之后,又一阵更加猛烈的欢呼甚至让这座城市都在震颤……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情……”电视台的主持人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就象那些只穿一条裤衩看电视的球迷们一样疯狂,“你看见了吗?你相信吗?最后一分钟,两个进球,两个进球啊!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不相信!”电视台的嘉宾立刻就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这位老成持重的前国家队队员现在也和主持人一样,激动得满眼都是泪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事实上,现在也没有人在听他什么,电视台的转播间里这一时间热闹得就和那些街边的啤酒馆没有什么区别,连导播都狠狠捏着俩拳头,不知所谓地胸前挥舞,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迸出一连串无法辨认的声音,两行泪水绕过他鼻梁上的眼镜,丢人现眼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这是上海红太阳有史以来踢得最精彩的一场比赛。”即便是输掉了比赛,所有报纸也没有否认上海人的强悍。面对着欧阳东带领的强大的重庆展望,上海红太阳迸发出的高昂斗志是前所未有的,即便是在去年联赛里他们夺得了冠军,也从来不曾象昨天晚上那样顽强……他们在第十七分钟追平比分,在第三十三分钟再一次追平比分,第四十八分钟领先,第六十四分钟再一次领先,之后的二十多分钟里他们再没给重庆展望一次机会,他们用自己稳固的防守把重庆人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扼杀在萌芽之际,用自己的意志残忍地消磨着对手的信心。那是怎么样的二十三分钟啊!重庆展望的每一次进攻都会让七万现场观众屏息,客队在禁区内外的每一次传球都会让球迷紧张得不敢动弹,三个重庆前锋在禁区里每一次穿插和跑动,都会让他们的心脏猛然沉下去,就象那些人的脚踩在他们的心尖上一样…… 上海红太阳坚守了二十三分钟,却没有能坚持下最后的两分钟…… 是欧阳东冷静的传球让段晓峰撕破了对手的防线,段晓峰无私的传球帮助雷尧再一次敲开上海红太阳的球门!这个进球让双方在比赛的最后时刻一同回到起跑线…… 一分钟之后,找不到射门机会的尤杜无奈之下只能把皮球再回传给禁区外边路的队友;当皮球传递到任伟脚下时,他那脚本想高高吊进禁区撞运气的高球既没踢正部位也没使足力量,但让人再没想到的是,这一脚软绵绵的毫无杀伤力和危险性的传球,却成为这场比赛中最精妙的一传…… 所有的观众,无论他是坐在电视机前还是站在体育场的观众席里,所有人看见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一瞬间:象之前许多次表演一样,欧阳东又一次向人们展示了他准确的脚法,这一次,他没有再把射门的重任交给他的队友……摆脱、跨步调整、半转身凌空射门……皮球就象炮弹一样,从人丛中那条几乎无法察觉也无法把握的罅隙中贯通穿过,擦着门柱和横梁,狠狠地蹿进球上角! 体育场的两扇看台立刻就爆发出山呼海啸一样的喊叫! 这一粒进球也教千里之外的重庆陷入彻底的疯狂! “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这位球员,唯一能配得上他昨晚表现的词汇,我们却不敢使用。”即便是最为挑剔的上海媒体也不得不为欧阳东的表现所折服。“他就象一位乐团的指挥一样,牢牢地控制着比赛的节奏,在动与静之间,在快和慢之间,一次又一次地制造着危险的杀机……” 同上海人带着某种谦逊和偏爱的评价相比,别的报纸就走得更远。 “这是职业联赛以来最精彩的比赛。四比五,一个多么疯狂的比分!单单从这组匪夷所思的数字上我们就能想象到这场比赛有多么的扣人心弦。即便是最大胆的预言家,赛前也不敢出这样的数字来……人们一直认为这是两位前锋的比赛,是两位中场指挥的比赛,可事实证明,这样的人都错了,这是欧阳东一个人的比赛。现在,应该不会再有人怀疑欧阳东的水平了吧?十七次突破,十一次有目的的传球,两次抢断,一次助攻,还有一粒金子般的进球……我们还能奢望一个球员做得更多做得更好吗?”一份报纸如是报道。 “自从广东足球走向没落,上海足球就成为‘南派风格’的当然领头羊,而他们也一向为自己的‘技术细腻’而骄傲。就在昨天晚上,被普遍认为是北派足球风格的重庆展望却向上海人展示了他们对‘细腻’的理解。展望所进的五个球里,有三个都是通过不间断的短传渗透完成的,而上海红太阳的四粒进球中有两个来自头球,这或许能明一些问题。在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到最近饱受争议的展望二十四号欧阳东,这位几乎从不参与防守的队员让他的对手吃尽了苦头。对手很难猜出他真实的意图,也很难把握到他节奏上的变化。实际上,展望第一粒进球也同样来自他成功的策划。骄傲的上海人再也不会猜到,客场作战的重庆展望在第一分钟就会坚决地和他们打对攻……” “在现在这个时候,不需要再来评价欧阳东对展望的价值了。我们只是很关心,为什么一个象他这样的球员,却不能出现在国家队的名单中?难道,我们的足球已经强大到连欧阳东这样的球员都没有位置的地步了吗?” 不知道国家队教练组到底看没看见媒体的呼声,或者他们压根就没时间来关注球迷的愿望,反正欧阳东到底也没有入选国家队。第二天上午,他和队友们一道,先把雷尧他们送上去北京的飞机,然后又各自踏上返回家乡的航班。 欧阳东没回省城。俱乐部替他应承下一个电视专访,时间就定在下周三。这个不早不晚的时间打乱了他假期的全部安排。 周一中午,一个电话就教王兴泰焦急地把所有放假的头头都招回俱乐部。 “出什么事了?”正在家里大发雷霆的余中敏没好气地在电话里问道。结婚刚半年的女儿眼下又和一个没离婚的男人好上了,口口声声闹着要离婚,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的女婿一路踢打到余中敏门上,现在,他那哭哭啼啼的女儿和恼怒得脸和锅底一般黑的女婿就在客厅里坐着。他只能躲在卧室里和王兴泰话。哎,家里的丑事不能教外人知道啊,虽然这丑事早晚也掩盖不住。 “有个意大利足球俱乐部和我们联系。”王兴泰出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余中敏吸着凉气,默然半晌才道:“是为了东子?” “是。传真都过来了,他们要欧阳东尽快过去试训。” 余中敏恼怒地从门缝里看了看女儿女婿,他这就得掂量出两件事孰重孰轻。哎,做父母的这辈子难道就是为了还上辈子欠下儿女的债吗?怎么他们就不能让自己省省心哩,过几天舒心日子哩…… “我这就过来吧。” 管他娘的是离婚还是不离婚哟。儿孙自有儿孙福,反正他既管不了也劝不下,就由着他们去胡折腾吧。他匆匆地和一脸凄苦的妻子打个招呼,就拉开房门下了楼,直到走到大街上,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就一件大背心和一条大裤衩,脚上还穿着一双泡沫拖鞋……背心就背心,拖鞋就拖鞋!他才不想再回到那个乱糟糟的家里去换上出门的装束了! 午后的时间是这个租书店里最清闲的时间,就算是最热心的读者也不会愿意着毒日头来这里,当王兴泰亲自把电话挂到这里时,叶强正和他那位开着夜啤酒店的邻居东拉西扯地聊天地。 “这么那时的欧阳东真是纺织厂一下岗工人?我还当他一直是踢球的哩。”啤酒店老板张着缺俩门牙的嘴笑得呵呵的。这俩门牙就是叶强给打掉的。几周前欧阳东被球迷嘘下场那晚,他嘴里不干不净地也冒了好些难听话,让正在他店里和人搭桌喝酒看电视的叶强好一顿暴打,连当地派出所都惊动了,当场就把俩人带回去问话,到了是叶强赔上几千块医药费和财物损失费这事才算完事。可从派出所一出来就把这老板唬了一大跳。就在街边上排了一长溜车,一个脑袋剃得溜青铮亮的大个胖子引领着一群人迎下了叶强,还挑眉毛瞪眼睛地直盯着他瞅,吓得他心里直发毛。为这事,那几天他都没敢走出家门半步,生怕出门就会被人报复。 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了。叶强没找人来揍他,他们还和以前一样是好邻居,只是老板嘴里素来的“叶瘸子”前“叶瘸子”后,不知道从几时起就变成了“老叶”,偶尔还会尊敬地喊一声“叶大哥”。 “你的牙几时去补?”叶强笑起来。话漏风的邻居总让他忍不住要笑。“一张嘴就一个大黑窟窿,太难看了。是不是钱不够?” “够,够。过两天就去,过两天就去。”这位邻居赶紧道。就在他准备再打听一些欧阳东的事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时,叶强店里的电话响起来。 “那俱乐部刚好在和上海红太阳谈下个月商业比赛的事情,他们也看了昨天晚上的比赛,对欧阳东很感兴趣,只要东子能通过他们的试训,他们会很快给我们一个满意的转会报价。”展望俱乐部希望叶强能尽快赶到重庆,因为明天那位意大利俱乐部的技术顾问就会登门拜访,这种事情不可能绕开叶强这位经纪人。“这事对欧阳东很重要,成不成的我们俱乐部倒是无所谓。老叶,你女儿也放暑假了吧?干脆你把你老婆孩子都带上,反正我们早就想请你一家到重庆来玩玩,就是怕你不方便啊。你们顺便也去三峡看看,沿长江一溜下去还有好些风景好的地方呀,你们都该去转上一转。你们就直接去上海吧,再出海去青岛……放心,一切费用我们俱乐部包圆。” 这费用当然是重庆展望付。叶强甚至都猜到自己和王兴泰见面后,展望俱乐部老总们要的话。这还需要问吗?今年的展望很有希望捧起联赛冠军的奖杯哩,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又怎么肯放欧阳东走?除非那家意大利俱乐部能狠下心拿出一大笔教展望俱乐部无法拒绝的转会费来,那样的话这事才会有转圜的余地。 “东子知道这事吗?”叶强问道。 王兴泰吭哧半天才道:“还没告诉他。” 看来事情真如自己所料想的。叶强沉吟了一下才道:“好吧,我这就去订机票。你们最好先把这事告诉他,我订下机票再和他通电话。” 那位啤酒店老板几乎是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叶强,使劲巴匝下嘴,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唾沫。 就在展望基地里的欧阳东还不知道这档子事。这阵子,他正仰靠在床头,一面看着电视里的联赛集锦,一手把电话话筒摁在耳边听秦昭给他事情。 邵文佳就要搬走了,这就是秦昭要告诉他的事。 搬走就搬走吧,这事也需要问他吗?欧阳东随意附和着秦昭的话,眼睛却盯着电视里自己的模样,屏幕上的他刚刚踢进展望制胜的第五粒进球,他刚刚迈开步子,就教一个气得脸红筋涨的上海红太阳队员故意伸出来的一条腿给绊了个趔趄,歪斜着爬在草地上手脚并用蹿了好几步,到底还是扎扎实实地摔倒在草丛里…… 这家伙这一脚明显是故意的!欧阳东认识那球员,他们是国家队的队友。 不过他倒不记恨那家伙,换上谁大概都会来这么一下的。他笑起来。 “你在听我吗?”昭在电话一头道。 他赶紧应声。他已经知道这事了。前一阵邵文佳就告诉过他,她和一个男人交往比较密切,大概很快就会搬走,只是他没想到这事居然会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发生。“你把她的押金退给她,再教物管中心派人来好好打扫下房间。房子就不再租出去了,”他都想让秦昭帮他把门锁也换换,可一想到粟琴手里也有他房子的钥匙,他又只好打消这主意。他现在更惹不起粟琴了,人家现在大也是个老板哩,背后还有俩人替她撑腰话…… 昭立刻就答应了。 “昭,你们几时放假?”欧阳东突然想起这事。是啊,他就在重庆,怎么不趁假期邀殷老师和昭她们,还有叶强一家来重庆玩哩,还能从这里去游三峡呀。他真想给自己脑袋上狠狠来一下,这样的事情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呀!还有,舅舅舅妈还有红英妹子他们,也该请他们到重庆来呀……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二) 第二天下午,叶强就匆匆忙忙地飞到重庆。一走出飞机,他就感到这个城市的“热情”,就算隔着厚厚的皮鞋底,他也能察觉到水泥地面就象被架在火上烤炙一般的灼热,人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就为了能更快地走进候机大厅,能更早地脱离阳光的曝晒。 山城重庆,真不愧是火炉啊! 在机场大厅前,王兴泰和他的助理,还有俱乐部车司机迎下了叶强,他惊讶地发现,叶强手里只拎着一个简单的深蓝色旅行包,身后显然也没有象他家属的女人和孩子。 “老叶,你的老婆孩子哩?”王总热络地握着叶强干瘦的手,奇怪地问道。难道这个季节的飞机票就那么紧张吗?他不是已经再三叮嘱过展望集团驻省城办事处,一定要为叶强订下三张飞机票么,敢不是省城办事处的家伙在这事上出了岔子?他忽然就觉得今天这事情多半会有些麻烦。“怎么回事,是不是在省城没买到票?” “没,我就让你们办事处的人给我订了一张。”叶强赶忙解释道。王兴泰脸上骤然掠过那层阴霾他瞧在眼里,也清楚展望俱乐部现在最怕的事情是什么。他摇头拒绝了那位殷勤地想为他提旅行袋的司机,又笑着对王兴泰道:“我的情况你还不清楚?家里那一摊事根本就离不开人,女儿他们学校里暑假还有一大堆补课,也来不了。” 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他的那个租书店离不开的人就是叶强自己,他那不识字的哑巴老婆怎么能打理租书还书还有购进新书这一大堆杂事哩,她都没法和人交流,他这一走,就只好让店关门歇业;他女儿倒真是要参加暑假补习,可补习课要等到七月初才开始,这几天女儿除过做做假期作业,就天天在家里帮她妈妈做那总也没个完的家务事,晚上书店里顾客多的时候,她还会把酒菜送到店里去。叶强之所以不让老婆孩子一块儿来重庆,就是不想欠下展望俱乐部太多的人情债。欧阳东的转会事宜究竟会是一副什么模样,他现在还拿不准啊,昨天晚上他和东子在电话里聊摆了三个多时,到底也没能商量出个准主意——这事太大了,一步走错,不定就会步步走错呀。至于展望俱乐部一口就应承下的什么三峡游长江游嘛,呵呵,现在的他兜里也不缺这几张票子,何必为了省下这俩钱而把自己摆在一个连硬气话都不起的位置哩。 “嗨!你这也太……”王兴泰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埋怨这个瘸腿的经纪人。他无声地叹口气,拉开了车后座的门。“先上车,路上咱们再慢慢。” “我这也是没办法啊,事情太多了,你也知道,我还和人一起开着一间不大不的饭馆,三天两头还得去瞅瞅,就现在这样跑来重庆,我心里都还着实放不下……”这是叶强在飞机上就想好的话,虽然自打那饭庄开张起他就没怎么去操过心,可这个时候出来,却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也知道王兴泰一准能猜出他这话纯粹是托辞,可王兴泰又怎么好当面揭穿他呢?他总得为大家都留面子不是。 对他这番话心知肚明的王兴泰只能使劲拍着自己和叶强的大腿,故作惋惜和感慨。 “意大利那家俱乐部,有进一步的消息么?”叶强直奔主题。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谁知道过去的十几个时里情况会不会有变化呢? “他们的人明天上午到。就四个人,一个技术副总监,一个市场开发和产品经营部经理,一个助理还有一个翻译。具体的情形要等他们到了才知道。”王兴泰倒没对叶强隐瞒什么,随口就把展望俱乐部了解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叶强。 这家在全世界都久负盛名的意大利俱乐部前年就已经在北京有过一场商业比赛,就是那一次挣下的钱让他们认识到这里的市场有多大。他们这次来,已经不仅仅是想着靠商业比赛再挣上一大笔钱,他们还想顺带着挑选一两位有前途的年青球员,把他们带到欧洲去,培养成能在这里扩大自己影响力的国际球员。在这之前,他们已经看上了上海红太阳的一位年轻球员,可看过前天晚上上海红太阳和重庆展望的比赛,他们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家意大利俱乐部不缺乏强硬的前锋,也不缺乏好后卫,甚至在他们的中场还堆砌着好些大名鼎鼎的球员,可他们就是找不出一个大局观强的中场组织者,这也严重阻碍了他们在联赛里的表现…… 叶强听着听着就笑起来。这事怎么越听就越象个故事哩。怎么,这些意大利人会瞧上东子?虽然东子这个赛季里在甲A联赛里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可也不至于这样一步登天吧?在意大利的级联赛里踢球,还是为一家赫赫有名的足球豪门效力,还能有比这更虚无飘渺的事情吗…… “欧阳东过去当然不可能立刻就能踢上主力,多就是个替补。眼下他们正在追逐一位阿根廷球员,大约很快就要有眉目了。”王兴泰道。 就算不是主力也行啊。国内的球员还有谁曾经这样风光过,那可是有“世界杯”之称的意大利甲级联赛呀。 “展望现在能放欧阳东吗?”叶强问道。他本可以用更婉转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可他忽然就觉得,还是这样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更合适。 王兴泰沉吟了半天,才慢慢地道:“老叶,你我算是老熟人老朋友了,我这就给你交个底。放还是不放,最最重要的就是两个事,一,东子需要不需要试训。你也知道我们俱乐部现在的情况,一场比赛不定就要决定一个赛季的走向,我们可不想为了个前途莫测的试训而失掉队伍的主心骨;”他忽然就笑起来,“要真是要试训,我看他还是干脆别去受那个罪了。就他那训练时要死不活的懒模样,人家要能看上他才真正是一桩怪事。” 叶强就抿嘴一笑,连那位开车的司机和副驾驶座位上的助理也让王兴泰这话给逗得扑哧一乐。现在全重庆的球迷没有不知道欧阳东训练时惫懒光景的人,这都多亏了前一向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报道。这甚至都成了欧阳东是个足球天才的最佳佐证——真正的天才,就该是这样啊,那些传奇一样的故事里的天才,一个个不都是这样吗?爱迪生没读过几本书一样是个发明家,贝多芬耳朵聋了也能写出命运交响曲…… “第二,就是他们给出的转会价格。要是价格低了,我们俱乐部也不会接受。”王兴泰接着道。“当然,俱乐部也不会为他出国留洋的事设置什么大障碍,我们还巴不得真能从展望走出去一个响当当的大明星哩,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活广告呀。他要真能在意大利甲级踢上主力,还有哪家甲A俱乐部能比得上我们风光……” 叶强头,这话确实在了理上,无论从那个方面来,重庆展望在这事上都不会提出什么太过苛刻的条件,只是…… “当然,我们也不是没想过别的。要是可能的话,我们希望欧阳东等到今年的甲A联赛结束了再去。老叶,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环境和形势,再没比今年更好的夺冠机会了,要是展望能拿下联赛冠军,东子就算不能得到金球奖,至少也是金球奖的最佳候选人之一,这也能为他在转会谈判里争取到不少好处哩。”王兴泰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还有个事得告诉你,要是东子真的转会了,他的收入会比现在少许多。至于到底会差多少,现在还不清楚,我们既不知道他们会为东子提供一个什么样的薪水,也不敢预测明天的谈判里会谈出个什么样的结果。” 这情况却是叶强没预料到的,他再没想到出国后欧阳东的收入反而还比不上国内。 “我估计东子去了那边,年薪也就在四十万美元左右,甚至可能更低。无论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五十万美元。”王兴泰好心地道。“你得把这事告诉东子。你们心里要先有个谱,外国的月亮也不都是圆的。” 叶强感激地看了王兴泰一眼。这消息确实很重要,要是过去不能踢打上主力,收入还差这么多的话,那真不如不去。 没有谁比欧阳东更需要比赛来保持状态,也没有什么能比比赛更能证明他的实力。 虽然展望俱乐部竭力封锁消息,可那些鼻子比狗还尖的记者们还是通过自己的关系打听到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周三,重庆市所有的报纸都在头版为它留出了应有的位置。 《欧阳东进军意甲!》,多么煽情的标题啊,“详情请见本报第十一版。” 《中国球员首次登陆亚平宁》,这是另外一份报纸为这消息拟的标题。 这条用七零八落的各路道消息拼凑起来的大新闻占去每家报纸体育版至少半个版面,一桩仅仅存在于试探和询问中的转会,在媒体眼睛里完全就是一桩铁板上钉钉的买卖,他们都在热心地探讨欧阳东在那家豪门俱乐部里可能的场上位置了:谁要为这桩买卖做出牺牲,又是谁得为他们的东子让出位置,还有谁会沦为东子的替补……哎呀呀,那家俱乐部里一个个球员可都是名头大到了不起的家伙哩,他们就会那么轻易地拱手让出自己的主力位置么?嘿!就算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又能怎么样,凭咱们东子的本事,只需要有那么两三场比赛的机会,他就会征服主教练的心,也连带着征服意大利球迷的心…… 可事实证明,媒体的热情不能代替俱乐部之间的谈判。 来到重庆的意大利人一下飞机就坐到展望俱乐部的会议室里,欧阳东需要不需要去欧洲试训成为两家俱乐部谈判中的第一个焦。王兴泰和余中敏坚决不同意试训的要求。要么就直接买下欧阳东,要么这事就拉倒——这既是出于对欧阳东的爱护,也是维护展望俱乐部或者所有甲A俱乐部的面子。凭什么要让欧阳东去受试训的罪?难道他们意大利人买那些南美球员和欧洲球员也要试训吗?! 眼看着谈判陷入僵局,余中敏教人拿来了所有欧阳东参加过的比赛的录象。 “你们先看完这些录象带,然后咱们再坐下来谈。”王兴泰道。他在心里一个劲埋怨自己,他怎么就没想到让这些意大利人看看录象呢?事实才是最能明问题的证据。“你们不会失望的。我们也同样希望我们不会失望。” 意大利确实没有失望,第二天上午的谈判里他们再没提试训的事,可接下来的事情却教展望的头头们气得笑出声来。 这些吝啬的意大利人居然为欧阳东开出一张六十五万美元的转会支票。 别是美元了,就是六十五万英镑也不可能从重庆带走欧阳东! 就在上周,还有一个不知好歹的甲A俱乐部痴心妄想在夏天里买走欧阳东,当他们心翼翼地开出九百万元的转会价格时,兜头盖脸就遭王兴泰在电话里好一顿奚落带挖苦。 现在轮到意大利人发楞了。这可是六十五万美元啊,折合成人民币就是五百多万元,依照他们掌握的中国足协发布执行的转会费规定,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参照他上年的年收入、奖金、俱乐部上年联赛名次还有他为国家队出场的次数等等林林总总杂七杂八的各种数字,再乘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所谓转会系数,最多也是三百万出头啊,这怎么也比不上六十五万美元吧?怎么这些中国人还显得怒不可遏哩! 失望得都想拂袖而去的王兴泰真不知道该怎样和这些不知道中国国情的意大利人譬这事。 联赛里哪家俱乐部会在意中国足协那狗屁不通的转会细折?既然是职业联赛,一切都应该由市场了算,市场决定一个球员是什么价,那他就该是什么样价,这需要足协来劳神操心吗?当然,重庆展望也归足协领导,所以在正式的转会合同上,严格地,欧阳东的身价只能在二十万美金上下,可差额部分对方俱乐部一定要通过别的渠道补上,不然,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把欧阳东从重庆展望带走! 欧阳东的身价是多少?不多,人民币至少一千万,换成美元就是一百二十万!这还是瞧在你们是意大利人的份上!瞧在你们代表的那家俱乐部的份上! 当然,这个价格还是可以商量的,要是意大利人附带有别的优惠条件,展望俱乐部还可以做出适当的让步。球员转会也不过是生意嘛,只要价格合适公道,什么都可以谈。 最后,意大利人开出了七十五万美元的转会价格,这已经是他们能够为欧阳东承受下的最高价格。要是再高的话……他们从来不认为一个中国球员能值下一百万美元。一个连世界杯都没能参加过一回的足球荒漠里,怎么可能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来?虽然在录象里欧阳东的表现非常抢眼,可在这个国度里这种水平的比赛又能瞧出什么呢?要知道,他即将要去的地方可不再是甲A,而是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是全世界所有球员梦寐以求的地方,就算是那些最拔尖的足球运动员,也未必就能适应下那里残酷的比赛…… 展望俱乐部原本希望欧阳东能留在重庆踢完这个赛季的想法,甚至都没来得及摆到谈判桌上,谈判就已经破裂了。 叶强并没有参加这次谈判,他还没有资格代表欧阳东坐到谈判桌前。他既不是展望俱乐部的官员,也不是意大利人认可的球员经纪人。不过展望俱乐部显然认可叶强的身份,刚刚送走意大利人,他们就把叶强请到重庆最好的那家宾馆里,就在餐桌边讨论欧阳东合同里的一些可能会有歧义的细节。欧阳东现在可是展望的灵魂,是展望的领袖,是展望的宝贝蛋……他们可不想也不敢有丝毫的差池,要是夏季转会里再出什么窟窿漏子的话,他们怕是只能去撞墙了。 这次的谈判倒是很顺利。欧阳东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为展望夺取联赛冠军,用一个冠军来洗刷他在国家队里蒙受的刻骨铭心的耻辱,他的愿望和王兴泰余中敏他们是一样的,和所有的展望人还有所有的重庆球迷一模一样…… 叶强还顺路转达了莆阳陶然俱乐部的一想法。陶然俱乐部最近一周景况愈加艰难,在向然、劳舍尔这样的队员接连躺进伤兵名单后,他们的排名也落到了甲B第五,冲A的道路也越来越渺茫。他们现在是多么希望能有人在夏天里帮扶他们一把啊…… 这没问题。 王兴泰一口就答应下这事。租借也好转会也好,展望一队二队都有大把大把天天嚷嚷着想踢比赛的队员哩,除去必要的替补队员外,只要价格公道,莆阳陶然想要谁就给谁。 这事就这样定了,明天他就教人拟一个名单出来,传真给莆阳陶然。王兴泰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这事情他这个俱乐部总经理还是能拿个准主意吧,何况搞定了欧阳东的事就相当于搞定了球队所有的主力,这些队员里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还想往别家俱乐部跑,那他一准是疯了!王兴泰现在坐在这餐桌边,让酒精熏得有几分醉意的俩眼似乎就已经望见几个月后的一番欢天喜地的热闹场景,那座联赛冠军奖杯在他眼前晃动哩……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三) 欧阳东有可能转会意大利甲级联赛的事情,接连几天都占据着重庆各家平面媒体体育版的重要位置,连那些目光紧紧追随着国家队昆明集训的大报也对此事详加报道。在国家队出征中亚那个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之前,这条吸引许多人目光的消息,就如同一颗石子儿扔进一泓原本就不算平静的水潭中,溅起了几朵教人遐想的水花,荡漾出几圈或隐或现的涟漪,可随着意大利人和展望俱乐部谈判的破裂,媒体不但立时就偃旗息鼓,甚至都没对这事有一句中肯的评价…… 就连素来把欧阳东看作重庆展望核心和灵魂的山城媒体,也没对这事做什么评价。他们这样做,也有他们的考虑:多了,指不定还会给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留下把柄;少了,兴许就让不知道内情的人会发挥他们充沛的想象力,为它捏造出无数的故事。话又回来,记者们确实也不清楚这事的曲折内幕,展望俱乐部压根就不想对外人提及此事! 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让媒体和球迷们操心哩!欧阳东的转会,只能是在这压抑得教人窒息的比赛前夕的一个插曲。 下个周三晚上在中亚的那场客场组赛,才是举国上下万众瞩目的焦…… 这次没有结果的转会并没有给欧阳东带来什么麻烦,他还没来得及憧憬什么,事情就已经结束了。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要知道,在这之前,还没有中国球员在欧洲级联赛里露过面哩,最多也就有人去德国踢过乙级联赛,再有就是有人去日本联赛里淘过金,可日本的职业联赛怎么可能和欧洲比哩?从这个角度来看,欧阳东还有沾沾自喜,至少他的表现已经引起了意大利人的注意,而且,那还是个赫赫有名的豪门俱乐部。没能再次入选国家队,他心里还是有些失落,这意味着他遭受的屈辱还会更长久地背负在身上。他需要时间、同时也需要成绩来洗刷它,而联赛冠军就是最好的证明。 唯一的问题是,联赛冠军现在看起来离他还很遥远。还有五个月赛季才会结束,还有二十二轮比赛要踢,谁能保证展望眼下的顺利能持续多久。也许只有等到最后的那一两轮比赛时,他才有机会捧起冠军的奖杯,而这中间的任何一次细失误都有可能断送一个赛季的努力。 他得保持自己的状态。他知道自己对展望来意味着什么,从那份新签的合同里他就知道了。 所以,欧阳东在重庆的日子,继续和往常一样的平淡而有规律,平淡教我们都无法把它记述下来,规律得让我们只需要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盘指针,就能知道他在做什么。 每天上午七四十分左右,他会来到基地的食堂里吃早餐,通常是一大杯牛奶、两三个熟鸡蛋、几片煎得金黄的馒头,临走时他偶尔还会顺手抓两个包子边吃边走。大约在八五十分左右,他会换上一身训练服来到场地边,手里多半还拎着一大网兜刚刚从保管室领出来的皮球,然后在场地边斯条慢理地做着简单的热身活动。有时他也会等等那几个同样在假期里无处可去的队友,有时他就会一个人绕着场地开始慢跑。这是自发的活动,没有教练吆喝也没有队长催促,完全是凭着自觉与自愿。在他开始慢跑的前后,那些位连板凳都坐不上的队员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他们或者做着热身,或者就加入慢跑的队伍。这样的跑步大致会持续十到十五分钟,直到他觉得身体已经渐渐地活动开,而且看见身边的队友们也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就会停下来,围拢成一圈,互相帮忙做些压腿压腰的练习…… 这种枯燥的练习往往会持续一个时,也许会更久。 接下来就是有球训练。这个时候队员自然而然地分成两三个组,练习盘带突破或者射门守门,或者两个组合到一起有意识地练练范围的配合。要是有人在场地边观看,欧阳东也许会为这些着烈日大老远跑来基地的球迷们表演一两次他的过人和突破,可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组半场对抗里一直担任着进攻发起者的角色,用一个又一个长短不一的传球为队友们做球……可这时的他与比赛里的他截然相反,他的传球不再象比赛里那样犀利、准确且富有攻击力,而是懒散的、漫无目的又很随意的传球,进攻的一方往往因为无法追逐皮球而不得不成为防守方,这就忍不住要对他大声嚷嚷好几句,几句难听话——好在他们知道这不是他故意的,所以这种牢骚大多数时候也就适可而止。 最热闹的时候是青年队教练把他们叫上打分组赛,这时那些平素连玩笑不大敢和这些一队老大哥们的年轻队员甚至敢粗声恶气地骂上几句娘,或者瞪着眼睛冲他们挥舞拳头,比划些谁都能看懂的粗鲁手势。谁也不会太计较这些,足球场上吐唾沫骂人是常有的事,谁还能把这些话当真?就算是打人也不算稀奇事,象余中敏就曾经当着好些位记者的面一脚把一个不听话的队员撂趴下,任伟也曾把一个刚刚从二队调上来的队员揍得满地找牙——训练时挨打挨骂多正常呀,这还是便宜的哩,要是在正式比赛里,挨了别人打还得接着挨自己的球迷和媒体骂,那时心头那个憋屈劲啊,就不用提了! 上午的训练大致在十一半到十二之间结束,队员们会麻利地收拾起场地上所有的皮球以及别的器材,一并送去保管室,而象欧阳东他们,这时就会换下钉鞋,褪下护腿板和长袜,就拎着它们踢趿着拖鞋慢腾腾地摇晃回自己的寝室,洗个澡,换身衣服,随便拾掇下,就去吃午饭。 午饭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了。实际上,这几天里天天都该是自由活动时间。现在正是联赛的间歇期,俱乐部也为所有的一队队员们放了七天假。这些没趁假期回家又不想着毒日头曝晒的队员大都会邀三喝四地在寝室里打打麻将,要是聚到一起的人比较多,他们还会用纸牌搞另外一项活动——这是类似于早已消失的“推牌九”一样的牌类游戏,一副扑克牌里的大部分牌都会被预先剔除掉,然后每人先发两张牌做底牌,每个人瞧过发到自己面前的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第三张。从第三张开始,参与这项游戏的人就要用钱来买看牌的资格了,这个数就不再是恒定的,三十、五十甚至几百上千都有可能,就看参与者愿意不愿意或者敢不敢下注。直到最后剩下两家或者更多的人还在游戏中,这时他们就会用手里的四张纸牌排列成各种不同组合来比出大和输赢——这已经不是游戏了,这纯粹是赌博!时下这种赌博活动在俱乐部里很流行,它毕竟不需要太大的空间,而且相比于麻将,它更安静,也更易于藏匿痕迹。在这个故事里,那位一直隐去姓名的国门就精于此道,欧阳东就听过,他曾经在一把牌里就赢了另外三个队友七万八千多块……这种纸牌游戏是展望俱乐部严令禁止的,包括麻将以及其它的一切赌博都是俱乐部禁止的,在俱乐部的管理条例中,关于赌博就有好几条处罚方式,最严重的违规者甚至会被俱乐部除名。可谁也这条例当真,象任伟这样的“麻将运动爱好者”甚至敢整宿整宿地哗啦哗啦到天亮——当然,他胆子这样大的前提是余中敏不在俱乐部里值班,要是余指导在的话,他会当场掀翻麻将桌,再把所有参与的人都赶到操场上去跑圈。无论你屁股沾没沾板凳,手摸没摸麻将,先跑上三十圈再!有个暴风雨的夜晚,任伟和队上三个麻将虫用报纸遮了灯,麻将桌上还垫上厚厚的毛毯,轻声细语悄悄密密地搞活动,结果还是让余中敏逮个正着。他拎着任伟的耳朵把他们踢到大雨瓢泼的操场上跑圈,临了还一人罚款八千。这个数目对任伟他们这些主力队员来只能算是“毛毛雨”,可他们一个个淋得落汤鸡般模样,还得站在宿舍前的台阶上边簌簌发抖边深刻检查,那凄惨光景着实让一大帮子赌胆包天的家伙吓得老实了好几天……也就老实好几天而已。当第二周轮到那位助理教练值班时,麻将和纸牌又在俱乐部里泛滥起来。 欧阳东就是教隔壁房间传来的一阵稀哩哗啦的麻将碰撞声中吵醒的。 他没起身,就躺在床上瞧了瞧墙上的闹钟,还不到下午两半,也就是,他睡了还不到半个时。他抿着嘴唇眯着眼睛,伸展了四肢半天没动弹。隔壁几个家伙打牌的声音才闹了,他再也没法睡着。他只好爬起来去洗漱。 他不会打那种时下流行的纸牌,雷尧手把手地教了他一晚上,他脑袋里全是扑克牌,却还是分不清楚什么叫“杠”什么叫“皇”。他也不大爱打麻将,因为队里根本就没人找他打。是的,他总算学会麻将这门技术活了,但是队里几乎没人邀约他一块儿玩,他打得实在太慢了,慢得别人无法忍受,他能捏着一张牌在面前比划上一分钟;他还不懂得怎么样去“卡”下家的牌,这在既能“吃”又能“碰”的重庆麻将里是最忌讳的事情,坐在他下首的人胡牌的机会比另外两家大得多……就算是赌输赢的娱乐,谁又乐意把自己兜里的钱白白送给别人哩? 所以当别人在牌桌上留连忘返大呼叫酣战时,他却只能一个人呆在寝室里看书看电视,或者从俱乐部里借出比赛的录象带看——不仅是重庆展望的录象,还有别的甲A球队的比赛录象,也有俱乐部录制的欧洲或者美洲的比赛。 这些录象带有时会让他安静地看上一个下午再加一个晚上,那些精彩的镜头他会来回看好几次,有些并不算精彩的地方他也会看上好几遍,时不时他还会眯起眼睛思考些什么。至于他思考些什么,我们就无从猜测了,他从来不会用纸笔记录下思考的内容。 有时他会去俱乐部的健身房里练练力量。这种练习毫无规律可言,有时每天的下午他都会过去,有时却又接连两三天都不能在这里看见他的身影。在这个时间,我们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假如他不在俱乐部的健身房里,那么他就一定在房间里。是啊,这是个没什么特别爱好的年青人,日常生活单调得就象一杯白开水,训练和比赛,似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就象不久前粟琴为我们揭示的那样:他太缺乏生活的情趣了,太不懂生活了…… 偶尔连欧阳东自己都有厌倦这样的日子,可他确实又找不到更好的消磨时间的办法。是的,他能接受身边的熟人几乎都好赌两把这个现实,他也绝对不会因为这个事情而对他们有什么特别的看法,这是别人的私事,是别人的生活,他无权去干涉别人;可他不能容忍自己也牵扯进这些游戏里去,尤其是当他一想起几年前十几年前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时,他就对纸牌和麻将愈加疏远。 “东子,你不觉得这样活着很累吗?”任伟就这样开导过他,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欧阳东指一下。“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重庆妹子?我敢保证,你都不需要开口话,只要你勾勾手指头,她们立马就会蹦你怀里来……你信不信?!” 信,他当然信。就在刚才,还有两个女人前后脚地打电话来约他一起吃晚饭哩,一个是眼下在这座城市里走红的歌星,一个是前一阵子为家房地产公司拍广告时认识的模特…… 可相信是一回事,他愿不愿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不愿意。就这么简单。他不想象他的某些队友那样,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还美其名曰:不能为一棵树去放弃一片森林。 不,他也绝对不是一个圣人,无论在我们眼里还是在他自己的眼里,他都不是一个圣人,他远远没有圣人那么高尚,也没有政治家那么严谨,偶尔他也会放纵一下自己,不过这些都会用金钱来了断,这仅仅是一场**裸的金钱交易,每个人都付出什么,都索取到一些自己认为是适当的回报。仅此而已。 哎!就算欧阳东在球场上再风光再有灵性,他也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也和我们一样有七情六欲,所以有时当电视里演到男女主角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时,他也会感慨一下自己的感情生活。 刘岚,这个笑起来眉毛弯弯眼睛弯弯的女孩在他心里还是很有分量,只是现在她的分量因为地理上的距离差距而有很大的降低。虽然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开始,可这毕竟是他的初恋,还是给他留下了许多回忆。邵文佳已经快从他脑海里消失了,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他确实不在意她过去的感情经历,他也曾经试探过她的想法,可事实证明,整件事都是好心的殷老师误解了邵文佳的意思,连带着,也错误地引导了他……还有应巧,这个护士一直和他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偶尔他们也会在一起吃顿饭,他也经常把俱乐部发给自己的球票送给她和她的朋友,他身边有许多人都劝他,应该把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可他却烦恼地发现,虽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应巧和他都很合适,可他却偏偏连一那方面的感觉都没有…… 还有粟琴。这次叶强来重庆就特意和他起她,看来一向不大搭理这种事的叶强也架不住刘源两口子在背后撺掇,不得不放弃自己一贯的立场来做客保媒了。 “你的眼光是不是太高了?你就是想取个公主,也得先变成只癞蛤蟆吧。”眼下能对他出这样话的人只能是段晓峰,他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那场几乎把每个人都累趴下的九连胜的夜晚,两人都喝得有多,话也越越远。“其实啊,人这一辈子吧,一定要挑一个对你好的女人做老婆,再挑一个你喜欢的女人做情人,这就足够了……我是比较倒霉的那种男人,对我好的女人就是我老婆,偏偏我喜欢的女人也是我老婆。”这话时,段晓峰脸上那一股子酸溜溜的满足神情教欧阳东恨不得一脚就把他踢到走廊上去。这厮不是明摆着来刺激他吗? 他的眼光怎么就“高”了呢? 他只想找一个真心实意对他好的女人,既不是因为他的钱,也不是因为他时下的风光,就是因为他的人。当然,这个女人也得是他喜欢的,漂亮不漂亮不要紧,家庭条件好不好也不要紧…… “哟,你这条件确实不高。”段晓峰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他好几回,这才撇着嘴道,“问题是这样的女人现在还有吗?……有,肯定是有的,不过你能撞上一个吗?这就和蒙上俩眼从这里走到咱们基地门口还没摔一交的机会差不多!你要真有这运气,我劝你别找老婆,去买彩票吧,指不定买个几十百把块的彩票一中就是几千万,那时你就不用再晴天白日头地在太阳地里熬油了!” 段晓峰自己都被自己这话给逗乐了。欧阳东只是笑了笑。 隔了半天,段晓峰就又大发感慨。“其实啊,东子,应巧那姑娘真的是不错,模样身材话做事……你他娘的怎么就瞧不上哩?!” 为什么瞧不上?我他娘的知道就好了!欧阳东在肚子里回答了段晓峰。 这大概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却又偏偏梦想着浪漫生活的缘故吧。欧阳东自己为自己找着理由。 不过这些现在都得先放一放,现在他唯一惦记的事情就是怎么样帮助俱乐部夺取一座联赛冠军的奖杯,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怎么样把连胜的记录延续下去。 十连胜,会不会是个梦哩?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四) 星期三早上,中央电视台早间新闻节目报道了一条足以让所有关心足球的人们欢欣雀跃的好事:就在昨天半夜,就在那个我们吃过大亏所以一直猜疑的半岛上,就在那座给我们留下太多伤心的城市里,那个全国总人口还不及我们一个大城市人多的国,又用两粒进球粉碎了同他们隔海相望的“兄弟”全取三分的梦…… 现在,我们和这个组第二名的差距仅仅只有四分,只要我们能赢下今天晚上的比赛,也许命运的天平就会向我们倾斜,也许我们就能再一次傲然地走上平坦的光明大道,也许我们就可以从虎口里夺下那张早几年就该属于我们的走向世界的门票…… 所有的也许,都取决于今天晚上的九十分钟! “缩手缩脚、畏首畏尾、不坚决……”,第二天所有的报纸都是这样评价国家队糟糕的表现。不知道是因为队员们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还是因为教练组在赛前压根就没有做过什么思想动员,或者他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导思想,这场比赛里丝毫都没能看出国家队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概。最最让人可气的是,从第五十三分钟到第六十七分钟,两支同样命运的队伍居然连一次射门都没有,国家队甚至还有一次长达一分半钟的后场倒脚,而对手似乎和他们心有灵犀,在这段时间里就没有一个人上来逼抢。 教人昏昏欲睡的沉闷场面、大片大片空无一人的看台、两支没有进取心的球队,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愤怒,甚至是悲哀……在主席台对面看台的一群中国人大概是最激动的观众了,这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和驻外公司的员工,在这遥远的异乡,他们看见了自己的亲人,这让他们感到无比的亲切。他们人人手里都挥舞着一面红旗,许多人还在额头上和脸上用红油彩绘出国旗。两面偌大的五星红旗从比赛开始,就一直飘扬在这扇看台上。 多好的同胞啊,我们怎么能不为他们感到骄傲哩? 可看看这糟糕的比赛,我们就不禁更加悲哀,恨不得…… 可怜的央视解员啊,他只能用大段大段的废话来遮掩比赛场上的尴尬。 第七十一分钟的一次激烈拼抢之后,雷尧倒在对手的禁区前,对手带着球跑出两步,然后就飞起一脚,把皮球远远地踢过中场,踢出了边线。这是一个足球运动员应有的基本素质,虽然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职业足球运动员——他看见雷尧倒在草丛里,两只手使劲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一张脸因为痛苦而变得有些扭曲。 几分钟前国家队才用一名后卫替换下一个前锋,现在他们只能无奈地用段晓峰替换下雷尧。一支球队总不能一个前锋都没有啊,虽然教练组还不是太信任段晓峰,可眼前的情势也不由得他们再去考虑再多,好歹段晓峰也是甲A联赛里最好的射手,要是现在再不换上他,这比赛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不要别的,光是球迷的口水都能把他们淹死。 被教练组和电视机前的无数观众寄予厚望的段晓峰上场了,他的第一次触球却在比赛的第八十七分钟,这中间的十六分钟里我们就再也没瞧见过他的背影。 可他第一次触球就为国家队带来一粒进球! 这是一次简单的射门练习,没有调整没有停顿没有瞄准也没有犹豫,速度不快,角度也不刁钻,可皮球却偏偏能从那位守门员的*穿过去,正在为如何向方方面面交代而焦头烂额的教练组,还有足协官员们,急忙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疯狂的段晓峰剥下自己的球衣绕着草坪飞奔,他就象猫一样灵巧,象鹤一般轻盈,脸上的笑容就象初升的骄阳一样灿烂,一边跑,一边躲闪着队友的追逐。他猛然跪到地上,在草坪上滑过一长段距离,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愤怒地大吼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淌过他的脸颊…… 一比零! 所有人都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泪花同样在他们的眼眶里闪烁!那位带队到这里的足协副主席就象喝过量的醉汉一样,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胀得通红,却又不愿意在人前失去作为领导的仪态,他低下了头,假作风沙迷了眼,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使劲揩抹着自己的眼角,泪水立刻就在那方手帕上留下很大的一块痕迹。他抬起头,依然不能看清楚场上发生过什么。他都听不清楚周围人话。他只是保持着微笑冲着几位蜂拥到主席台前的记者们头,就赶忙低下头去。这不争气的泪水啊,它们又出来给他添乱了,它们这一次不仅占领了他的眼睛,还流进了他的鼻腔…… 早就彻底失去比赛指挥权的德国主教练是最早清醒过来的人,他用手势和生硬的汉语告诉自己的队员,赶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比赛还没有结束,只要主裁判不吹响终场的哨音,就不能保证自己能笑到最后!他朝段晓峰树起大拇指比划了好几下,直到现在他都还叫不上他的名字哩。 第四裁判员举起了一块木牌,上面用阿拉伯数字标示出这场比赛将补时四分钟。 所有人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对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球迷来,恐怕再不会有人比我们更清醒地记得这最后的几分钟能带来什么了,再不会有人比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从天堂到地狱的路程是如此的近,我们甚至还因此而总结出一个教人毛骨悚然的词汇——黑色三分钟…… 一九**年十月十七日,新加坡,我们一比零领先,但当主裁判手腕上的表走完最后最后的那时间,我们却以一比二败北,输给了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十一天后,我们同样是一比零领先,同样最后时刻一比二败北,通往罗马的条条大路就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那一夜,有谁知道有多少人在哭泣吗? 新加坡,多么美丽的花园城市,可在我们的心里,那里却埋葬着我们又一个破碎的梦…… 令人不敢回想的事情,今天还会上演吗? 无数人紧张得都不敢去看电视,即便是那些平日里自诩坚强的人,这个时候也只能一面死盯着电视画面,一面在心里胡乱地想着与足球不相干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对手的第一次进攻就教所有人吓出一身冷汗,要不是那可爱的门柱帮忙,比分一定会被改写。死死把皮球压在身体下面的守门员杜渊海都快崩溃了,直到队友过来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他才抬起白得没有一些血色的面孔。他夹着皮球就指着漏人的边后卫和补位不及时的中卫的鼻子,跳起脚来破口大骂,就是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也能听见他愤怒的吼叫,要不是一个中卫一把拽下他,他都想跑过去扇那个该死的后卫俩耳光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不能不再一次佩服先贤们的智慧,他们总结出的这些经验之谈确确实实是朴素的真理。 又有四分钟没看见人影的段晓峰再一次出现在主队的禁区里,在两个对手的推攘抓扯之下,他还是到了队友从边路传进来的皮球,虽然他这辈子也没用脑袋*过几个球,可这一次,他的脑袋没让他失望,也没让他的队友失望,还没让所有的观众失望……他抢在扑出来救险的守门员俩手触摸到皮球之前,闭着眼睛用额头轻轻一,那黑白相间的幽灵就带着一抹许多人眼睛中最美丽的弧线,轻飘飘地飞进了球网…… 这一瞬间,无数嘶哑的愤怒吼声在无数的城市里响彻云霄…… 现在,国家队的征战又算是告一段落,早就变得支离破碎的甲A联赛再一次燃起战火,人们又开始怀着兴奋或者忐忑的心情关心起各自的家乡球队。 主教练余中敏的心里一样燃着一团火。不,是两团火。 第一团火是因为他那任性的女儿,她正在闹婚变。当初就是她不顾余中敏老两口的苦苦劝,寻死觅活地非得嫁给现在这个男人,可现在哩,他们两口结婚才半年,她又寻死觅活地非要和他离婚,因为她又为自己找到一个“我觉得他才是真正适合我”的男人。这半个月里,她丈夫三天两头地到体委大院里闹腾,她倒好,找心疼自己的母亲要了一大笔钱,拍拍屁股就和她的新情人去外地游山玩水,把所有的麻烦事都撂给了自己的父母。自觉颜面扫地的余中敏羞辱得都不敢回家去,天天都呆在俱乐部的基地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他上辈子是欠下儿女们什么债啊,怎么他们就一都不知道心疼自己的爹娘老子呢?你现在这年轻人,怎么什么事都敢做下,什么话都出来哟?想想他女婿指着他鼻子出的那些混帐话,他真想一脚把他踹到嘉陵江里去喂鱼!再想想他女儿鼻涕一把泪一把出来的那些狗屁不当的理由,他一张老脸真真是臊得没处搁…… “哎——”盯着电视里武汉风雅比赛场面的余中敏什么都没看进去,只剩下一声声叹息。他在烟灰缸里掐熄烟头,端起茶杯想喝一口水,这才发现自己今天压根就没记得泡茶。 “哎!”他又是一声叹息。这糟心日子哟…… 可叹气也不能帮他什么忙,该受的罪他还得受,该操的心还还操。 操心的事情除过女儿,还有三天后的比赛,他们这靠净胜球力压上海红太阳的甲A第一,要在自己的主场迎战甲A第四——那个忽然间就从草鸡变成凤凰的武汉风雅。这场比赛不仅仅关系着重庆能不能真正成为第一,还关系着他们能不能创造一个历史——十连胜。 除过狂热的重庆球迷和山城媒体,谁都不相信他们能把连胜的场次提升到两位数。九,这是中国术数自古以来的最大值,谁还能真正迈过这道坎?尤其是当媒体们听重庆展望攻无不克的那把尖刀段晓峰不能及时归队时——总算活出个人样的国家队这回是扬眉吐气了,他们要在首都好好地和各界朋友欢聚一把——他们立刻就认为横扫“展望神话”的时机到来了。展望靠的是矛坚,他们那可怕的攻击力才是九连胜的根本所在,现在他们的两大前锋和最好的守门员都回不来,谁还会把胜利的筹码压在他们身上?再看看他们的对手武汉风雅,他们的防守是他们走到今天的护身符,在过去十四轮比赛里他们总共才丢掉八个球,这样的失球名列甲A倒数第一,他们的防守能力可见一斑;有五场比赛他们是一比零取胜对手,在他们先进球的十一场比赛里,他们赢下了八场……这直可称为恐怖的防守!是啊,武汉风雅的攻击力确实不怎么的,可这个赛季里他们有十个队员至少进了一个球,这样多的进攻重庆展望怎么可能防得住?事实上,要不是上一轮挑战北京长城时那个瞎眼裁判把武汉风雅的一粒进球误判为“越位在先”,现在的甲A第一又怎么可能轮得到重庆展望? 最锐利的矛让人掰断了矛尖,最坚固的盾却还和往日一样稳定,谁能获得最后的胜利?答案显而易见。 可在重庆人眼里,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值一提。 是啊,他们承认武汉风雅的防守能力确实很强,可武汉风雅坐上“甲A防守第一”的金皮交椅还是重庆展望帮的忙,要不是展望一口气就在上海红太阳身上连戳五个明晃晃的大窟窿,就靠武汉人自己,那指不定就得等到猴年马月他们才能腆着脸皮号称防守第一! 是啊,展望的两大前锋确实不能回来参加比赛,可他们还有一个外援尤杜,还有欧阳东,谁欧阳东就不能做个好前锋呢?这可是一个能传能射能突破的前锋啊,光想想那番光景,武汉人大概就睡不成个囫囵觉了吧。听武汉风雅的主教练以前就带过欧阳东,别人或许不知道咱们的东子有几把刷子,可他应该很清楚吧,他有对付欧阳东的妙手吗,风雅队里有应对欧阳东的队员么?就算防住了欧阳东,咱们还有萨加马,还有朴建成,还有任伟…… 十连胜,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星期四那天在展望俱乐部搞的球迷见面会上,一个球迷一嗓子就喊出所有人的心声! 可余中敏现在真不知道该拿什么去赢下第十场胜利。日益骄横的尤杜已经渐渐被余中敏忽略,可除过欧阳东,眼下他手里就再没有一个能信得过的前锋,可他还偏偏就不能把欧阳东放到前锋线上,要真是这样做了,欧阳东的威胁就会少许多,他需要他来为球队的进攻穿针引线,需要他来调整比赛的节奏,需要他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这样才能为其他队员创造出更多的机会。 他该怎么办? 他不禁对时常朝令夕改的足协生出几分怨恨。滚他娘的蛋,一个的胜利就这样大张旗鼓地乱*,还扣下他的当家前锋教他为难,要真是有那么一天……到时间看这帮人该怎么个收场,也不知道他们那时想起今天的事情来会不会害臊哦。 不过他转眼就为自己的乌鸦嘴后悔了。呸呸呸!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段晓峰雷尧他们要真能为国家队走向世界出一把子力,别一场联赛踢不上,就是整个赛季踢不上都行,展望的十连胜和那件牵扯了好几代球员教练的心的大事比起来,才真正是个屁大的事!可是,国家队怎么就会看不上欧阳东哩?难不成自己前段时间那些话,真的让那些大人物们记恨了吗? 他老伴儿又给他来了通电话,怎么都寻不到老婆的女婿又上门折腾了,还口口声声,要是再不把他那混帐婆娘交出来,他就要拆了余中敏的房子烧了他的家! 余中敏教老伴儿转述的话气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前就是一黑。 老半天他才缓过劲来:“你告诉我有个屁用啊!”难道他还能有办法?“你就告诉他,他要是再不滚,你就要叫警察了!” 哎——这世道,几时才能叫人消停啊…… 要不,他去找任伟,让他带上几个年轻队员把那兔崽子打一顿再撵走?任伟前几天就悄悄密密地和他过这事,只要他个头,任伟立刻就会让那个王八蛋这辈子再不敢打什么孬主意,“教他一想起这事就趴到被窝里发抖!” 不行,他可不能这样干,这样做除了能解一时之气,根本就于事无补。再是他女儿对不起人家在先,要真是让任伟带人过去把人家揍一顿,他这个主教练以后还能在队员们面前抬得起头来么?人们会用一副什么样的眼光来看他,舆论会怎么样评价他,他这一辈子辛辛苦苦挣下的好名声,还想不想要了? 哎,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是都不再想这事了么?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把他们盘养到这么大,教他们一个个都有吃有喝有穿有住,以后混得好还是混得歹,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就算眼前自己还能帮他们迈过一道坎,可人一辈子那么长的路,自己总有撒手的一天,那时不一样得靠他们自己?由着他们去折腾吧…… 可这比赛哩?十连胜哩?难道也由着队员们去折腾? 他把一个空烟盒捏成一团扔到茶几上,衬衣裤子地到处摸索。他忍不住就大声嘟囔着骂了一句娘!自己怎么就忘记买烟了哩?! 十连胜啊十连胜……真会有十连胜吗?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五) 雷尧缺阵,段晓峰缺阵,第一守门员缺阵;回国度假的法国外援尤杜因为归队时间比俱乐部规定的时间晚两天,不但被罚款三千,还教余中敏踢进了替补阵容——这家伙的球技没见几分长劲,脾气却越来越大,谁的话都敢听一半扔一半,余中敏早就瞧他不顺眼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杀杀他的气焰。 就为这事,王兴泰和几位助手没少劝他。眼看着就要冲击“十连胜”,尤杜再孬,也比那两个替补前锋好吧,他现在可是队里唯一能信得过的前锋呀,要是他不能上场,到时谁来为展望摧城拔寨? “忍忍吧,余指导,他再不济也能进球啊,再怎么比,他也比那俩队员强不是?就算我求你了,你就让他穿上红背心吧。”王兴泰苦口婆心地对他的主教练道。“等赢下这一场,等雷尧和段晓峰他们回来,那时候你想怎么拾掇他都行,我第一个支持你!可眼下你得让他上场去踢球。” 劝完余中敏,王兴泰还得去劝梗着脖子不理人的尤杜:“俱乐部的规定你难道不知道?无故旷工三天,就这一条便可以把你开销掉。你别拿你那双二百五眼睛瞪我!你是违反规定被开除的,合同上的违约金你是一分钱都拿不到。不单拿不到这些,你还得按合同赔俱乐部的损失,该罚的款,你一分钱都别想少缴!” 尤杜僵硬的脖子立刻就软了些,耷拉着脑袋嗡声嗡气地咕噜了好长一大段理由。 王兴泰抱着茶杯不开腔,直到翻译把尤杜的话都转完,又沉默了好半天,才慢悠悠地道:“是啊,这些我都理解,就算你在法国不能及时买到飞机票,你也该先和俱乐部打个招呼!俱乐部可不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话又回来,咱们俱乐部的规矩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人定下的,就算换上我这个总经理犯了这里面的条条款款,也得按照制度来,该罚就罚,该怎样就怎样。不然不就都乱套了?”他收住了话题,喝了一口水,又在桌上拿烟和打火机,就顺手从文件盒里抄起一叠子报告来看。等那位翻译把他的话都告诉了一脸不以为然的尤杜,他夹着烟卷头也没抬地补上一句:“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严格来你还不是我们重庆展望的队员,只是我们租借的球员,所以‘开除’什么的是我一时口误。等下你回宿舍就收拾下你的东西,我们马上就会给你在法国的俱乐部发传真,告诉他们这事的原由:租借合同终止了。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会按合同里的内容来协商。” 尤杜眨巴着眼睛等着翻译把话完,突然就大叫一声:“不!” 回法国的俱乐部?不!他不想回去,他回去别踢球,弄不好还真的就会被俱乐部扫地出门,那时他该怎么办,再象以前那样为一日三餐奔波,到唐人街中国人开的餐馆里端四天盘子然后再找个地方训练三天么?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现在还能不能吃下那样的苦。在重庆这地方多好啊,不但能踢上心爱的足球,走在大街上还时常被人拦下请他签名合影,还有那大把大把的钞票和一群一群的女人。就算他要拿出一半的薪水来交给经纪人,可他还有补助、出场费和赢球奖金呀,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就算他花天酒地乱抛洒,每个月他也能往兜里揣上一两万美元呀……要是被重庆展望退回去,金钱、美女、荣耀、足球……这些都不会再属于他这个朗斯城里的无名卒了…… 脸色苍白的尤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叽里呱啦上一大通。他见过王兴泰和余中敏教训队员和俱乐部员工,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该些什么。他先是愤怒地咒骂了该死的航班,然后又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最后恳请王总经理再原谅他一回,他已经知道错了,他希望俱乐部还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在这场重要的比赛里改正错误…… 听着尤杜大段段顺溜的外语里还夹带着一些地道的重庆俚语,王兴泰得使劲把捏着自己才能不笑出声来。他都还不知道哩,原来二十六岁的尤杜居然已经是两个女娃娃的老子了,他每个月都得给这两个宝贝的妈妈汇去八百美金呀。哟!这可当真奇怪了,他的资料里不是他还是个单身汉吗?这些老外啊! 尤杜可怜巴巴地地望着一直没拿正眼瞅他一下的王兴泰,痛苦地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哎,” 王兴泰的这声叹息让尤杜两条腿一软。要不是他整个人都窝在沙发里,只怕他当场就得出溜到地板上去。 “是啊,谁能不犯错哩?”大棒子已经挥过了,现在是时候给这个尾巴越翘越高的家伙吃颗糖了。王兴泰一脸的无奈和惋惜,轻言慢语地娓娓道来,“你当时真该记得给俱乐部打个电话请个假啊,你看把余指导气得?”领导就是领导呀,王兴泰轻飘飘一句话,就隔过了尤杜犯下的事儿。“你也是个职业球员,怎么就会做下这不职业的事哩?你也是咱们展望的一份子,怎么就敢在这节骨眼上掉链子哩?” 尤杜老老实实地听着翻译转述的话,一声也没敢吭。 “你一会就赶紧去找余指导认个错,我也去帮你好话。”王兴泰很满意这个外援现在的表现,总经理那张从开始就一直绷紧的面孔上总算有一些教尤杜放心的笑容。“以后别再这样了,就是有什么困难,只要你告诉俱乐部,俱乐部自然有章程来处置。尤杜啊,俱乐部还是信任你的,相信你能为咱们展望立下大功来。记得去给余指导认个错,深刻。你可别出我这门就不把它当回事,要知道,你的命现在就捏在他手里!” 机灵的尤杜马上就找到余中敏,又把他和前女友生的那对双胞胎女儿再拖出来做挡箭牌,又鼻涕一把泪一地哭诉哀告求饶。这是王兴泰搭下的桥板,余中敏再不好不给总经理面子,只好就坡下驴。他其实也就是吓唬吓唬尤杜,敲敲这头外国纸老虎,顺便吓吓那群随着九连胜而越来越骄横的队员…… 星期六早上,报纸上的一条消息把所有球迷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重庆展望后卫任伟左膝扭伤,需要休息四到六天。十六号中场付西昂肩胛老伤复发,经队医检查,需要休息两到三周……” 呀!再算上那三个国字号队员,这不就是,展望有半支主力不能踢这一场了?那,那,那还踢个屁啊!咱们苦苦等待的十连胜,没指望了……这泄气的话一出来,立刻就有人神秘地预测:不,这大概是展望俱乐部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他们的目的就是教武汉风雅放松警惕,等到了比赛场上,你看着吧,不但任伟和那个中场要跳出来吓那帮武汉人一大跳,不定呀,连雷尧段晓峰他们也会回来哩…… 这流传在球迷和媒体中的话当然也有人譬给余中敏听。 这八杆子也打不着的捕风捉影话教余中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雷尧段晓峰回来?您就做梦吧;任伟他们诈伤?他们现在敢吗,他们现在舍得吗?这是要夺取十连胜啊,是自打有职业联赛来开天辟地第一遭呀,你就没看见全俱乐部上上下下个个地憋了一屁股沟子劲吗?那些平时坐在板凳上或者连板凳模样都没看见的队员们训练时恨不得把吃奶的劲头都使上哩,就等着赛前准备会上教练念出场名单时能唱到自己的大名,就等着能到赛场上去露一回脸了,哪怕是最后一分钟里站上去,也够他们回忆吹嘘上好几年啊……还诈伤?我呸! 余中敏几乎没啐那嚼舌头递短话的记者一脸唾沫星子。不是看在这记者和他是熟人的份上,他都想狠狠地涮他几句了。 可他马上就把目光转向场上,一个替补队员斜刺里一记飞铲,就教带球突破的欧阳东扎扎实实地摔了个嘴啃泥。 “你脑子进水啦!你再这样铲一脚试试!”不用一脸怒容的余中敏出面,助理教练就揪住那个替补,劈头盖脸地一通臭骂。那队员咬着嘴唇就不敢出一句声,连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他现在也知道他错在哪里了,他庆幸站在他身边的是助理教练,要是余指导在这里,不定他就会一脚把自己踹到场边去…… 昨天下午,那个背伤复发的中场就是这样让自己的队友给折腾进伤兵营里的。 至于可怜的展望第一队长任伟,他的伤更是希奇古怪。昨天上午训练开始时他还是好好的,裹在大队伍里随着大伙儿慢跑热身时,他还在和周围的人着他头天晚上才听的一个笑话,逗得队友们直乐。跑过背着手站在场地边和助理商量着训练计划的余中敏时,他忽然就停下来,然后就捂着膝盖呲牙咧嘴直叫唤,一脸的痛苦模样。就在两教练一起惊愕地望着他想问什么时,他突然就蹦起来,一挺腰就追上了队友。这插曲让所有人都开心地笑起来,那位挎着药箱急忙赶过来的队医还朝任伟比划了一下拳头——这狗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种事情还好开玩笑吗?! 再跑过两圈,当任伟和队友们再经过余中敏面前时,他又一次捂着膝盖跪到地上。这次他的表情远远没有上一次丰富,可这次却是真的伤了…… 五名主力缺阵,余中敏遭遇到他上任以来最大的难题,他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来的阵容和战术不得不再一次进行调整和修改,原本就没有十足把握的十连胜,现在看起来更象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泡影。 重庆展望还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艰难过,即便是在上个赛季最后的保级时刻,他们也没有象今天这样捉襟见肘,那时他们的成绩虽然不理想,但是人员却很齐整,现在他们的成绩是好得一塌糊涂,半个主力阵容却不翼而飞,偏偏他们的替补和主力间的差距又实在太大,按助理教练那有刻薄的法,这叫做“看上去是二十来个人,可实际上也就十几条枪”。现在,重庆展望的前锋中场后卫三条线,也就剩下了一条还算齐整的线了——只求老天爷保佑,这剩下的一条线可千万再别出什么纰漏。 球迷们理解展望俱乐部的难处。可理解归理解,十连胜归十连胜,哪怕十连胜之后来个三连败哩,那也值! 球迷甚至还为这要求找出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过把瘾”,然后“就死”也行。 客场作战的武汉风雅为这场比赛排出了一个四五一阵型,重心落在中后场。这也符合他们一贯的风格,任何时候,稳固防守都是他们的第一选择,他们就是靠这个起家的,现在也要靠这个来终结重庆展望的连胜。重庆展望排出的阵容和他们的对手大同异,他们是四四一一,尤杜是突在最前线的那个一,紧随其后的自然是欧阳东,在他身后就是两个后腰萨加马和朴建成,两条边是…… 比赛刚刚进行了几分钟,余中敏就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们是五个后卫?”助理教练也瞧出门道,不解地问道。 “不是,就是四后卫。”余中敏把手里刚刚燃的烟卷扔到地上,伸出一只脚用皮鞋底子使劲地研磨着,似乎想把心头的怨气都撒在它上面。这个老鳖孙董长江太精明了,他摆下的这阵容哪里是什么“四五一”啊,这是“四一四一”,摆明了就是为了克制展望的长处而精心设计的战术!那个后卫和中场之间的“一”,就是为了防守欧阳东! 余中敏为自己一时的疏忽大意而懊恼不已。他早该料到了,曾经带过欧阳东的董长江怎么可能不刻意“关照”自己昔日的得意弟子,怎么会蠢到敞开大片地界让欧阳东去施展自己的本事?哎,现在这些都有晚了,他得赶紧比照着场上局势想好法子,还得仔细地在对手的战术布置和人员安排上寻出些破绽。 随着比赛的进行,现在就连球迷们都能看出重庆展望不大对劲,往日犀利流畅的进攻在这场比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手臂上缠着队长袖标的二十四号欧阳东时刻都教对手盯得死死的,不但带不起球跑不起来,还时常连皮球的边都沾不到——他的队友在接连几次传给他的皮球中途让人断下之后,再传给他时就很谨慎,就算他能顺溜地拿到球,他的对手往往就会用包夹或者犯规来阻止他……整个上半场他都是在庸庸碌碌中度过的,有一段时间他干脆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同表现平庸的重庆展望相比,武汉风雅却是显得游刃有余。他们在中场的人数不输给对手,战术思想也很清晰,虽然就总体实力而言他们比对手弱一些,可一对一时他们并不吃什么亏,甚至还能占上风——他们队里没什么出名的球员,实力很平均,不象展望那样过于依赖某一位或者某几位球员,因此他们不但在中场能和对手寸土必争斤斤计较,还组织了几次有威胁的进攻,要不是余中敏明智地选择了四后卫战术,很难这几次进攻会不会有更好的效果。最最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重庆展望的软肋,两个负责中路的中场队员掐断了萨加马和朴建成与欧阳东之间的联系…… 轮流上前助攻的萨加马和朴建成就是重庆展望的七寸,每场比赛里由他们发动的进攻至少占展望进攻总数的四分之一,他们俩的有效传球加在一起,场场比赛都超过三十次…… 从某种意义上来,这两个人才是展望攻防转换的真正核心,是展望进攻中的第一个发动机。 现在,这个隐蔽在光芒四射的段晓峰和欧阳东背后的发动机,被那位坐在教练席上抱着两肘一言不发的董长江发现了,并且有效地拿住了。 中场休息时,董长江一定对他的队员们重新做了布置,下半场一开始,他们就连续利用对手的弱从两条边频繁地下底——倒霉的任伟和付西昂负责的是同一条边路,替换他们的队员能力明显不济,顾得了进攻就顾不上防守;在欧阳东被对手死死看住之后,另外一条边就不得不负担起更多的进攻,这难免会让他们在防守时有力不从心…… 重庆球迷真该感谢比赛开始前主教练掏出来的那枚硬币,就是它决定了展望的命运——这一侧场地的球门立柱和横梁受了皮球一辈子的气,现在总算是到了清算的时候。 第四十九分钟,武汉风雅那位人高马大的中卫的头球就砸立柱上,站在门线上的后卫居然用肚子拦下足球,再手忙脚乱地一脚踢出禁区…… 第五十八分钟,武汉风雅禁区外的冷射穿透人群,在守门员毫无反应的情况下再次砸在横梁上沿…… 第六十三分钟,武汉风雅在禁区边沿用一连串的精妙配合扯出一个空档,展望守门员奋不顾身地用身体挡下了那记势大力沉的射门,喷薄而出的鼻血把他的运动衣胸口和身下的草坪染红了一大片…… 第七十一分钟,武汉风雅一次跨越半个足球场的长传形成单刀,前锋突入禁区,守门员不得不弃门防守,在一次糟糕的扑球失误后,那个幸运的风雅前锋面前就剩一个空空荡荡的球门了。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前锋用脚弓轻轻地推了个地滚球……这是最好的选择,再精彩的射门动作也没有进球来得实惠啊。 可皮球却一头撞在立柱上,连滚带爬扑过来的守门员立刻就把它抱在怀里,就象抱着自己久别重逢的老婆一样紧! 那位已经摆开了庆祝动作的风雅前锋现在却象个皮球一样,不过这绝对是一个焉了气的皮球。他惊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在守门员怀里的皮球和球门之间来回打量了好半天,他一定得弄清楚,刚才是不是有人把这球门给挪动了一下位置…… 第八十一分钟的场面更加匪夷所思。武汉风雅的角球,展望禁区里挤满了人,皮球在人丛里来回滚动,踢出来、再吊进去、出来、再*去。在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配合,余中敏赛前反复叮嘱的后卫造越位战术也叫他的后卫们忘得一干二净,所有的展望队员就想着一件事情,把这该死的皮球踢得越远越好,最好是飞出场地、飞出观众席、飞出体育场……可朴建成自己都让动作带着旋转过半个身子的一脚,却只让它飞出三米不到——他踢疵了。皮球不偏不倚,恰恰落在那位那位风雅前锋的脚下。他经济在球门的这一端的禁区边沿,而展望的守门员却还球门的那一端…… “哦——”一声呻吟滚过体育场上空,许多人情不自禁地用手掩住他们的嘴,甚至是掩上他们的眼睛。 那位动作朴实的前锋立刻就是一脚。作为一名射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他根本不需要瞄准,他只靠着本能就能做出反应…… 这一脚就象踢在无数重庆球迷的心口上。因为激动而站起来的余中敏蓦然眼前一黑。他虽然看不清楚禁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观众的痛苦呻吟中夹带的几声尖叫就足够他想象到球门前的那番光景了…… “嗷!”疯狂的嘶鸣和滚雷一样的掌声让这有几十年历史的体育场也在微微颤抖。 这喝彩和鼓掌都是献给那可爱的门柱的! 它再一次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客队的进攻,把一次势在必进的射门阻拦在球门之外。 那位几乎崩溃的守门员几乎想抱着门柱嚎啕几声了。呜!它实在是太好了,实在是太可爱了!他几乎想狠狠地亲它一口! 连续遭到球门戏弄的武汉风雅终于变得急噪起来,他们忘记了董长江赛前反复叮嘱他们的事情:“一分就足够了,别奢望太多。希望越多,不定我们的失望就越多。”可现在他们怎么还能记起主教练的话哩,他们就象疯了一样地前后奔跑,期望自己的辛勤和汗水能在最后时刻换来一场胜利——要是这样踢平的话,他们怎么能甘心?! 在被蹂躏的毒蛇露出它的毒牙前,人们往往会忘记被自己践踏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 重庆展望可能不是毒蛇,可是它却有四颗毒牙——四个直到现在都没好好发挥过的队员。他们憋气得太久了,他们要发泄一下。 这一下却是致命的…… 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萨加马、尤杜和欧阳东之间连续的大范围转移马上就在风雅那条到现在还很完整的后卫线撕扯出一条缝隙,控制皮球的尤杜向禁区里突破,萨加马和欧阳东在他的左右前方呼应,五个防守队员怎么可能阻拦下这三颗毒牙,同样讲究技术和配合的三个展望队员就在对手禁区里施展出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短传渗透,皮球就象被遥控指挥一样在人缝里穿来钻去,直到大部分防守队员都围住了尤杜,皮球却到了萨加马的脚下,在守门员扑倒他之前,他巧妙地用右脚外侧把皮球传给了欧阳东…… 虽然欧阳东不是一位前锋,可他的射门技术明显强过武汉风雅的那位倒霉的前锋。他也没有什么花哨动作,也没有瞄准,只是用脚尖轻轻地一捅,皮球就滚进了球门…… 一比零。 ……十连胜! 欧阳东是光着汗漉漉脊梁走进甬道的,胸膛和后背上都沾满了草叶和泥土。比赛结束的哨音刚刚落下,一个球童就飞也似的冲进场来向他讨要球衣,他怎么好拒绝这样的要求哩?这个幸运的家伙拿了衣服就消失了,好几个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钻到比赛场上的球迷一面躲避着保安的追逐,一面心不甘情不愿地找上萨加马和朴建成他们,眼睛都笑成一条缝的保安们紧绷着一张脸,却也没有阻止他们,直到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地拿到“战利品”,保安才过来把客客气气地他们带走! 面对着记者们的录音机和摄象机,满脸紫胀的余中敏激动得连话都抖搂不清楚,光会头乐呵了。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静一静,然后再想着新闻发布会上该什么…… 展望那位守门员默默地把自己抹汗的手巾绑在门柱上,还象对待一位老朋友那样亲热地拍拍它冰凉的骨架。谢谢了,好兄弟,要是没有你,我今天还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哩……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六) 王兴泰不停地用手帕揩抹着脸上的汗水,方格蓝纹手帕打开再叠起,叠起再打开,现在手帕已经再找不出一块干净地方,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可汗水却还是哗哗地往下流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鬓角发际,那亮晶晶的汗珠子就能眼见着一颗接一颗滴下来,白色短袖衬衣的前胸后背教汗水浸湿了好大两片,紧紧地贴在肉上。 “这鬼天气,实在太热了……”王兴泰不好意思地对身边的人道。 助理教练和守门员教练一起头,“是啊,真是热,还闷人得狠哩。” 余中敏并没有坐在他的主教练席位上,他现在就着毒日头站在赛场边,一手叉着腰,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掐着半截烟卷望嘴里送,满是血丝的眼睛里眯缝着,目光紧随着那个在场上飞来传去的足球。他忽然扔掉烟卷,把两只手合拢在嘴边,大声喊叫着一个队员:“萨加马!萨加马!”那个西班牙外援看见自己的队友已经从前面和右翼过来协防,他就停下脚步,朝余中敏这个方向望了望。 余指导立刻就把右手的食指依次在左手弹出来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敲了敲,还在无名指上稍稍停顿一下,再向外挥了一下,再收回左手,单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比划出跑步的动作,嘴唇也一张一合地着无声的话…… 这一切都让站在他面前的河南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忠实地记录下来,再通过电视台的转播车和卫星线路,坐在家里看电视的重庆球迷们也分毫不差地看见了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动作。 萨加马立刻就竖起大拇指朝余中敏晃了晃,表示自己知道了。 三分钟后,当郑州中原主教练还在揣摩着余中敏这些手势里所蕴涵的意思时,重庆展望便在右路完成了一次精彩的配合: 萨加马带球突破,在禁区前沿巧妙地传给站在原地不动的欧阳东,他自己却灵活地摆脱那位盯球不盯人的对手,直直地插进禁区;皮球在欧阳东脚下就没有停顿,他立刻就把足球再斜线塞给已经到了禁区里的萨加马;萨加马连续左右晃动,郑州中原的边后卫却不为他这些假动作糊弄,脚下只是轻轻地挪动了两下,牢牢卡住他的前出路线;发现到没有机会的萨加马旋及又把球回传给欧阳东,欧阳东顺势把皮球趟了两步,便大范围转移到左路;左前卫带球下底,靠着速度贴着底线绕过两个对手的包夹,然后把皮球再转给段晓峰;段晓峰刻意让足球从他的*漏过去,在两三米外,就是又一次穿插进禁区的萨加马;做出一副即将大力射门的萨加马骗得门将向这边移动,又吓得那个郑州中原的中卫两手护着胸口和下腹背转身、缩头晾背地跳起来封堵他的射门路线,却只是轻轻一脚回敲给已经扯出空挡且跑到位置的段晓峰——现在,段晓峰的任务仅仅是把皮球愉快地送进近在咫尺又无人看守的球门,他也确实就是这样干的…… 一比一! 当比赛进行到下半场第二十五分钟时,重庆展望总算是踢进了扳平比分的一粒进球。这一次,主裁判和边裁再没有用哨音、手势和旗语来打断重庆展望的进攻,也没办法来阻止客队进球,他们也实在找不出理由来否认这粒进球——在这次进攻中,双方球员的身体接触并不打眼,射门时也确确实实没有越位,展望队员是靠着意识和配合完成的射门,要是他们敢把这球判做坏球的话,也许连郑州的球迷都不会答应……人总得有良心吧。 郑州中原的守门员只能一边漫无目标地大声咒骂着,一边很不服气地从网窝里捞出皮球,狠狠地一脚把它拗出草坪。 比赛重新回到起,王兴泰也就不再觉得天气有多么地酷热难耐了,待大家都兴奋地回到座位上,他便从兜里掏出香烟,给领队和两位助理教练一人发上一支。“来尝尝来尝尝,这可是我一朋友专门送我的好烟啊,‘极品芒果烟’,据这玩意一包就得三四十块。”他还大声招呼着余中敏,隔着老远,就连烟盒一块儿扔给他。 是啊,他就嘛,他们连钱都收下了,怎么就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给自己鞋穿哩?一向吃不惯国产烟的王总经理抽着这没滋没味的高档烟,心里却觉得喜滋滋地。口口声声自己不敢为这十一场连胜打包票的王兴泰,现在心里却象有七八只手一起抓挠一样,痒痒得再也难以安生坐在板凳上。十一连胜啊,那可是十一连胜啊,谁我不想了,谁我不要了?我过吗?!你肯定是我的?不可能! 不过,真要是照现在这般情景踢下去,估计十一连胜是跑不掉的,主队的进攻往往还在禁区前磨叽时就已经被他们化解了,偶尔把球高高调进禁区,抢下第一的都是重庆人;展望自己的反击却是打得虎虎有生气,要不是主队中卫抢在皮球滚进球门线之前挡上那么一脚,尤杜的那次射门肯定就能把一比一的比分改写…… 尤杜射门时,坐在教练席和替补席上的展望人都是“啊”的一声,一个个伸长脖子探出头去张望,眼睛都没敢眨一下。然后就是“哦”的一声,又一个个重重地摔回到座位里,一脸的失望和丧气——这样的球都不能进,这尤杜的运气也实在是太背了吧? 余中敏强自按捺下心头的沮丧,努力在脸上挤出几抹满意的笑容,挥手告诉自己的队员不要着急,要注意相互间的保护,注意控制节奏。没事的,比赛还有十三分钟才结束哩,只要大家再加把劲,把连胜的场次增加到十一场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还有十三分钟,王兴泰和身边的人都反复向别人强调这一,这话不仅是想教身边的人安心,更多是却是让他们自己安心——咱们有联赛里最好的前锋、最好的前腰、最好的后腰,随便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发发威,就能教郑州中原吃不了兜着走……光想想这几个队员的名字,就能让所有甲A球队心惊胆战,就能让所有重庆人打心眼里乐出来,他们就是胜利的保证啊! 不用想了,这就可以乐了! 这是郑州中原队的角球,展望禁区里十几个紫色和黄色的身影穿插来回,推攘、靠、抓扯、拦挡、封塞……角球还没发出来,禁区里就已经较上了劲…… 角球发出来了,稍微带旋转。禁区里的双方队员就象田径运动员听见发令枪声一样,齐刷刷地向平日里训练中各自演练好的位置扑过去…… 展望的守门员在人群中高高跃起,在一片人头的上伸手摘下足球,他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一手把皮球揽在怀里,一手挥舞着让队友散出禁区压上去,抬起头来略略地打量了一眼,斜着跑了两三步就一脚把皮球踢向中场——手臂上缠着队长袖标的欧阳东前后左右连一个对手都没有,在他前面,就只剩下一名拖后中卫和郑州中原的守门员…… 察觉到危机的郑州中原队员憋足了劲望回跑。那个赛前被主教练千叮咛万嘱咐的队员现在简直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你怎么就忘记了要盯死这个该死的展望二十四号哩?! 在两队的队员们赶上来之前,两位队长之间就有了一次直接对话。 这是本场比赛里两人的第四次直接对话,前三次中这位郑州中原的队长只赢过一次。要是我们能透过时间的隧道去仔细翻看过去岁月中的记录,我们还能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欧阳东在甲B联赛里参加的第一场比赛,第一次触球时,他的对手,就是眼前这位中原队的队长,那时,欧阳东还是一个连赛场边的板凳都难得坐上一回的新进球员,他最值得夸耀的经历也就是曾经踢过几场乙级联赛,而他的对手,也仅仅是一个刚刚在甲B站稳脚跟的愣头青……眼下,他们却都是一队之长了,带领着各自的队友在甲A联赛里驰骋拼杀,在俱乐部所在的城市里,他们也都是很有票房号召力的球星…… 这次对话只用了四秒种。 四秒种的奔跑和跟随,然后就在瞬间爆发,然后……即见分晓。 已经奔跑起来的欧阳东很难会被一个对手纠缠住,尤其是在这样空旷没有阻碍的区域里,他甚至都不需要摆弄他那些招牌一样的杂耍动作,仅仅靠着速度和对方向的把握就足够他带球突破了。每当他的两腿轮流甩开大步时,在空中都会有一次很明显也很怪异的向旁边摆动的动作,这不仅能很好地护住脚下的皮球,在旁人眼里,还难免就有一种认为他随时都可能改变奔跑方向的感觉,他的对手不得不分心去注意他变向的可能……郑州中原队的队长现在就在经受着这种折磨,他根本不知道欧阳东会不会变向,也不知道他几时可能变向,他只能机械地在他侧前方拼命压制着他的前进路线,至少不能让欧阳东轻易地获得最舒服的射门角度。他眼睛只有欧阳东和他脚下的皮球,可靠着本能他也觉察出他们现在的位置距离本方禁区已经很近了,他得找机会下脚,得断下欧阳东脚下的皮球,至少也得用某种动作延迟他的进攻——哪怕就是因此而领上一张张红牌也在所不惜……他突然急跑两步,再跨前一步用腿和身体拦挡在欧阳东面前!他马上就为自己这愚蠢的举动后悔不已!欧阳东似乎早就在等待着他的行动了,皮球就从他跨出的右腿下倏然出溜过去,欧阳东自己却轻巧地一偏身绕过了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就冲到郑州中原队长的脸上,他脑海里立刻充满了愤怒、羞辱和惭愧,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却伸出手去揪住了欧阳东的衣襟——他得阻止下这家伙,一定得阻止下这家伙…… 他被向前高速前进的欧阳东拖得仰天翻倒在草坪上,可他还是不愿意松手! 欧阳东挣扎着跑出两步,总算摆脱了对手,现在,他已经冲进了禁区,一只脚刚刚踏过罚球,他的前面就剩下守门员了,他能够看见他紧张得泛白的嘴唇和有些扭曲的面孔,嘴角还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欧阳东凝视着守门员的两眼,把皮球向前一趟、左脚跨前一步,拖在后面的右腿就准备发力——这样近的距离上无干扰射门,这守门员还能挡得住?他甚至能猜想到,这位守门员马上就会朝一个自己预想中的方向猛扑过去,可他哩,他这一记看起来势大力沉的射门仅仅是个假动作,等守门员扑到半路上,他才会轻轻巧巧地用脚弓把皮球推进球门…… 守门员确实是被他迷惑住了,他惊惶地扑向右边,可就在欧阳东准备在足球上推那么一下时,主裁判的哨音却响起来…… 不再喧嚣的现场球迷、紧张得几乎窒息的两个俱乐部的球员和教练、坐在电视机前眼睛都不敢眨一眨的观众、甚至包括那些手指头压在快门上的记者,所有的这些人都楞住了,许多人的目光立刻转向边裁,边裁也是满脸的疑惑。这就是,不是越位啊,那样的话,这,这,这鸣的是……什么哨? 默不作声的黑衣主裁判摘下嘴里的哨子,几步就跑到那位还趴在草丛里的郑州中原队长面前,义正词严地掏出一张红牌朝他比划了一下,一脸愕然的中原队长先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就咧开大嘴一笑,顺从地打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场外走去。要他去和主裁判辩解几句?辩解个屁啊,有解释的必要么,还能有比这更及时更准确的判罚吗?他现在恨不得告诉所有的人,这个主裁判的业务水平很高很高,最少最少,他也得是今年联赛金哨的候选者之一,只要他入围今年的金哨评选,他一定会去投下自己神圣的一票! 啊!这样也行?! 欧阳东使劲地摇摇自己的脑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真的,这样荒唐的事情他连听都没听过,他是进攻队员啊,不是这种判罚应该有利于进攻一方吗?那个对手的犯规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进攻啊,就算是罚那家伙下场,也得等他射门完成之后吧?怎么就会这样哩…… 要不是段晓峰和朴建成拉得快,愤怒得几乎无法克制自己情绪的萨加马几乎都要把拳头砸到那位面无表情的主裁判脸上——他在欧洲好些联赛里都厮混过,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主裁判,还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判罚! 欧阳东也很愤怒,他也想把拳头砸到那个主裁判脸上去——反正他都不要脸了——可他胳膊上缠绕的队长袖标阻止他这样做,他只能好言好语地摆事实讲道理,希望主裁判能改变自己的判罚,希望主裁判能够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的眼睛里喷射着怒火,嘴里却不得不着违心的话,这一次不是为了那个天知道为什么的判罚,而是希望主裁判能饶过萨加马,要是主裁判真要朝着嘴里骂着那句世界通用粗话的萨加马递张黄牌红牌的话,只怕重庆展望队员们的火气就真地要被燃了…… 被一大队紫色队服围在正当中的主裁判显然也知道见好就收,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脸面,他拨开身边的球员大声警告了萨加马两句,脸红脖子粗的萨加马挣扎着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又大声嚷嚷了一句难听话。段晓峰和朴建成赶紧把他拽开。 重新开球之后,余中敏第一时间就把萨加马换下场。 三分钟之后,一个莫名其妙的球断送了重庆展望的十连胜,也连带着终止了他们的十三场不败。这一次,展望的队员和教练连和主裁判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算了吧,争辩有意思么,谁都不是瞎子,还能看不出这个偏心眼的主裁判肚子里有什么货色吗?哎,这能怪谁哩,要怪,也只能怪自家俱乐部的赛前工作做得不如人家郑州中原扎实啊…… “喂,老汪,你他们几个干的这叫什么事,这不摆明了在坑人吗?”一回到下榻的宾馆,王兴泰连脸都没顾上洗一把就接通了中间人的电话。“他们怎么就能这样吹哩?他们可是收了钱的……就算是做人,也要讲讲良心啊。”愤怒到极后的王兴泰现在已经平和了许多,可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找到中间人问个清楚明白。 “老王,我可没有坑你们,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谁教你们的工作没有人家郑州中原细哩?”中间人也很是懊丧和气恼,这一场他算是白干了。该死的重庆展望以为自己这个甲A第一就是天下第一了,赛前他就和他们打了招呼,他们现在可是甲A里人人都想咬一口的大肥肉,哪家俱乐部都憋着劲掐死他们来证明自己的能耐,他想让他们多出几个子儿来摆平今天这事,可他们就是舍不得花那份“冤枉钱”!现在,他们就是想花钱也晚了! “人家出了十四万,你们才掏八万,谁好谁歹,难道别人心里就没一杆秤?”中间人冷笑着道,“老王,联赛冠军拼的可不仅仅是实力,还有别的东西。场上要拼,场下一样要拼,句要不得的话:赛场上的工夫得在赛场外做。你慢慢就能体会到了……” 王兴泰捏着电话没吱声。中间人的话就象一记警钟重重地敲在他的心头。作为俱乐部的总经理,他知道,现在的重庆展望已经有了夺冠的实力,可还缺乏夺冠的人际关系,要想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路来,难道真的只有靠…… “他们了,这场比赛就对不起你们了,好在你们还在积分上排第一,也不能算伤筋动骨,下次有机会再给你们找回来。那八万块钱,他们会分文不动地退给你们……”中间人最后道。 钱还退回来?王兴泰真不知道听见这话自己是该哭哩,还是该笑。他们倒真的是很有职业道德和职业操守啊!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七) “七月三日,联赛第十六轮,已经十三轮不败、十场连胜的重庆展望在郑州遭到对手的顽强的阻击,在错过至少三次绝佳的进球机会后,却在自己的禁区里用一个手球断送了整场比赛……” 犯下这个错误的队员是朴建成,对手在禁区边缘的传球恰恰打在他一直低垂在身体旁的左手上,按朴建成的法,“那家伙肯定是故意往我手上踢的,我想躲都来不及”。这个无意的手球属于可判可不判的范畴,可这却让几步外的主裁判抓了个正着,他的手指立刻就坚定地指向罚球。刚才还在不断劝告和安慰队友的朴建成在震惊之后马上就变得怒不可遏,一张国字脸就和猪肝一般颜色……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他对死死扯住他肩膀的欧阳东和挡住他的队友咆哮着,这愤怒的声音是从他喉咙里挤压出来的。他要过去质问那狗杂碎,然后再狠狠地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 欧阳东当然不会让他过去。自从自己的单刀球教一个莫名其妙的犯规破坏后,他就知道十一连胜象个海市蜃楼一样虚无飘渺,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安抚下自己的队友,别让他们做下些无谓的傻事,也别因为冲撞裁判而吃牌——冷静啊,我的队友,你一定要冷静啊,那个受够了展望队员的白眼和无声咒骂的主裁判就等咱们犯傻了,这种时候就是给你张红牌也没人能放出一个屁来,更不要随后就会紧跟着足协的追加处罚…… 段晓峰和国门带着几个队友围住那个主裁判哀求,希望他能够改变自己的主意。他们这样做毫无意义,这种球的判罚本来就可判可不判,执法严厉哩就判,执法宽松就当没看见…… “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虽然我们的排名是联赛第一,可我们的实力和能耐都还没有到联赛第一,今天的失败其实是一件好事,它好就好在给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让我们及早地发现了问题。”在新闻发布会上,面对满屋子记者一个又一个的刻薄问题,余中敏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今天的失败和我的队员们没有关系,他们都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主要的责任在我身上,与他们无关。”失望和遗憾还是不可抑制地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去掏口袋摸烟,是主持人不经意地碰了他一下,才教他反应过来,这种场合里不允许抽烟。从这个事我们就能看得出,咱们可怜的余指导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这新闻发布会上,要是可能的话,他倒是宁愿和他的队员们呆在一起,就算是呆在一间除了呼呼的喘息声之外别无声响的更衣室里,也比呆在这闹哄哄的新闻发布会上强。 “那您要为这场失败负什么责哩?”一个郑州记者立刻举手提问。 余中敏撩起眼帘瞅了那个不知趣的郑州记者一眼。他负什么责?他负个狗屁的责!不过这样的气话却只能在肚子里转悠转悠。打心眼里,他不想搭理那个郑州记者,这个问题有回答的必要吗?可他也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不然输球不,还会让人抓住一个口实:重庆展望输不起。 他巴咂巴咂嘴,又用舌头舔舔干涩的嘴唇,再瞅了那个记者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该负什么样的责,就负什么样的责。” 屋子里好几个不老成的记者立刻就笑出声来,许多人都不禁面露微笑,然后马上把这句话记下来。嘿!这个余中敏,都他是甲A教头里第一名嘴,真正是名不虚传啊! 那个主持人嘴角的笑容都还没抹去,就指着一个高举起手的外地记者。 “余指导,在今天的比赛里我们看见主裁判执法不是很公允,您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这问题更加棘手。在和俱乐部几个老总通气和统一口径之前,余中敏同样不想回答。不过,提问的记者是三大报里和展望俱乐部关系最好的那家报社的,这家报馆最出色的地方就是喜欢和足协对着干,这不但保证了他们的报纸销量,还因此受到足协的另眼相看——他们所谓的“对着干”也是有限度的,至少在几个足协最最忌讳的事情上,他们的步伐不见得比另外两家竞争对手迈得更大,他们最大的爱好就是把足协所有的举措都拿来批驳挖苦一番,而且还得很有道理。不管这种言论是不是有利于足球事业的前进,至少它符合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精神。 余中敏两手搁在桌上沉默了好一会,就在主持人站出来准备为这份尴尬打圆场时,他却抬起头来道:“今天的天气很热,实话,连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也没见过几次这样的大太阳。” 满屋子的人都楞住了。这天气和比赛还有裁判,扯得上关系吗? “队员在这种天气里踢球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我们不能不为他们鼓掌喝彩,不为别的,单为这份辛苦,他们就值得这份夸奖。”余中敏没理睬众人诧异的目光,一脸的似笑非笑,自顾自地下去,“观众们也是好观众,就凭他们在这样的天气还站在毒日头下看比赛,也值得我尊敬。还有执法这场比赛的教练,他们才是今天这场比赛里最可表扬的人——球员踢球是本分,球迷看球是爱好,可他们在这种天气下着日头在草坪上跑过来跑过去地,又是为了什么哩?裁判一样是人啊……” 几台摄影机的镜头紧紧抓住余中敏,所有文字记者都低下头,把笔尖停留在本子上。职业的敏感告诉他们,下面一定会有重头戏;就算是那些稍微驽钝一的家伙,从身边同行们郑重其事的表情和动作上也能猜到什么。 “是啊,我想我能理解,在这样的天气里来回跑上几十个来回,就是包青天他老人家来也一样会头晕眼花,也一样会犯错误。” 重!快重!至少有一大半记者在心里焦急地为余中敏加油鼓劲。 “我不能理解的是郑州方面赛事组织者的工作!”余中敏这话又一次教所有人大吃一惊,绝大多数耷拉下的脑袋头抬起来望着一脸严肃的重庆展望主教练。也不是没有客队指责主队的赛前准备工作,不过这种事基本上都发生在联赛的开始阶段和煞尾时期,那些南方球队在比赛结果不如意时,一般都会把责任推在主队那坑坑洼洼没几根草的“菜地”上。但是,在夏天里却是几乎没有人会用这个来为失利找理由的。 “为什么不在赛前为裁判们多发消暑的药,比如仁丹菊花茶什么的?为什么不给视力不好的裁判预备下隐形眼镜?而且,当初修这座体育场的时候,考虑没考虑过地球磁场对人的生理状况的影响?” 要天气和仁丹什么的,记者们还能够理解,可磁场和裁判能扯上边吗?这个余中敏莫不是输急了心智紊乱条理不清了吧?不过看那几个资深同行笔走龙蛇的模样,这一切难道是某种晦涩的隐喻吗? “中场休息时我们就特地找来了这座体育场的详细资料,从它的经度纬度到南北走向统统做了全面的分析,确认它对裁判的判罚有误导的可能。我们及时做了调整,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下半场,可从下半场的情形来看,裁判们和我们一样敬业,他们也及时发现了问题,也及时做了调整——可地球磁场的影响还是存在的,最后倒霉的就是我们。我们下半时换了方向,裁判们下半时也把重心换了方向;裁判们的初衷肯定是好的,他们想把上半时对南半场的错误弥补回来,所以下半时对北半场的判罚就比较严厉和苛刻。不幸的是,我们的球门下半场恰恰又在北半场了……” 《试论候鸟迁徙与球场执法间的必然联系》,那家报纸就是用这样的标题在第二版头条位置刊发的评论员文章,文章中指出,“……今后,我们应该对球场上发生的一切都本着科学的严谨态度来论证和处理,从裁判员的判罚与地球磁场之间的联系我们就能看出,任何不科学的事物都经不起实践的检验,任何不严谨的理论都会被历史都唾弃,足球虽然是圆的,但是它同样摆脱不了地球引力,同样会因为草坪上草的高度、触及它的脚部力量的大、运动场中的风速……等等一系列的外界条件而产生不规则的变化,”文章还语重心长地指出,“我们要相信科学,要相信真理”,最后,文章用一句铿锵有力的话为洋洋洒洒几千字做了完美的注脚: “以上全是扯淡!” 展望俱乐部当天晚上就派了他们的副领队带着录象带和申诉材料去北京,这是去找足协讨要一个法。其实,照领队和余中敏他们几个的看法,这种事情压根就没必要去申诉,吃个哑巴亏就算了,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再遇见这种情况自己个心——难不成去了足协就真能把一比二的比赛结果给翻过来?从职业联赛开始到现在,因为申诉而改变比赛结果、因为有俱乐部投诉而被申斥的裁判,听都没听过。 “王总真不懂事啊!”朴建成背地里就是这样的,他这话时正坐在他们下榻的那家宾馆的茶室里,面前的烟灰缸里杵着横横竖竖好些香烟头。“他就不想想,这样做会得罪多少人?足协不处罚那主裁判最好,要真是教他落个内部处分什么的,你们就等着瞧吧,裁判们不把咱们朝死里治,我这朴字就倒过来写。”他冷笑着把面前的茶水一口气喝光,又悻悻然地补上一句,“咱们球队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就是人脉,就是关系……还申诉啦,纯是吃饱了撑得!” 坐在一边的欧阳东和段晓峰没搭腔。 “裁判治咱们的招儿可多了。”他在这圈子里摸爬滚打了多少年,裁判那些损招哪样没见过,他们甚至都不必起什么坏心肠,光端平这一碗水,让你在主场也落不下好,展望就得跳起脚来骂娘,而且这还不用谁来给他们塞包袱——现在这时光既扯不上争冠也不上保级,裁判们没了抓拿的地儿,吹场比赛除了能混上两顿吃喝拿几包好烟再加睡上俩娘们,谁还真把他们当祖宗贡着啊?不整整你展望出出气又能整谁哩,要是展望这样的二五眼都不收拾一下,谁以后还会朝他们上香哩? 段晓峰还是不开腔。朴建成知道的事他有哪样不知道的?他不话只是因为他比朴建成更加老成些,而且他对这些都有麻木了。这时候再抱怨也不事,申诉材料都递上去了,还这些干什么;再欧阳东就在这里,他可是现在展望队上的当然老大,他都不话,自己有什么好的? 欧阳东也不话。 他和队友们一样,心里憋着一股子气,他也想骂娘,也想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可他却偏偏什么都不能。他是队长,队友们的眼睛都盯着他,要是他再不冷静,谁知道这些家伙下场比赛里能做出什么事。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上飞机,再到贵阳这家宾馆,他都在不断劝慰自己的队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没必要一直牵挂着它,也不能把这种愤懑的情绪带到下一场比赛里,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赶紧把精力都集中到下一场比赛上…… “其实,输给郑州中原,从某种意义上来也是好事。”欧阳东笑着把朴建成的杯子续满茶水,又给自己和段晓峰满上,慢慢地道,“从来就没有只赢不输的球队,咱们再能踢打,迟早也会输的,至少这样输了咱们还保下自己的面子,大家眼睛都看的清楚,这不是咱们骄傲自大,也不是咱们技不如人,而是吃了裁判的亏——看看今天出的报纸就知道了,许多媒体都在为咱们鸣不平。” 另有一层意思欧阳东却没给朴建成听。 在他和段晓峰的私下议论中,两人都以为展望其实是到了非输不可的地方了,十连胜虽然风光,可眼下甲A里没有一家俱乐部不把他们当敌人的,从第十三轮取胜青岛凤凰开始,场场都胜得艰苦无比,五比四赢下上海队,只能是一靠运气,二凭毅力——他们都承认,人家上海队就是比自己强,不别的,单人家板凳上的深度,就比重庆展望强;踢武汉风雅时余中敏更是把展望的潜力发掘到极限,可还是差一输掉比赛,全靠着门柱帮忙才好歹完成了“十连胜”…… 在欧阳东的心里,现在是到平一场或者输一场的时候了,这样不但能缓解队员的心理压力,也能平息下弥漫在球队里的骄横气息。十连胜带来的可不仅仅是风光,它一样助长了球员的骄奢跋扈,水一样流淌进球员腰包的名目繁多的奖金带来了同样多的麻烦事,他们现在连领队的话都不大听得进去,几个主力就敢和一个副总叫板。现在,除了余中敏,谁的话都未必会有人听——王兴泰这个总经理的话一样不事,前一阵子就有个队员在麻将桌上过一句要不得的话: “怕王兴泰那老家伙个屁啊,他还想不想干了?他得弄清楚,现在是谁在给谁干!要是咱们不踢球,他这个总经理还能顺顺当当地干下去?” 这话的那个主力队员立刻就教恰好在这里看热闹的欧阳东好一顿数落。 那个平日里也是人五人六的家伙只能窝着脖子听下去。他脾气再大,也不敢和欧阳东当面撞啊,就算欧阳东手臂上没有那队长的箍,他也没胆量一句反驳的话——一屋子七八号人,楞就没一个人上来帮他句话…… “你们也早休息,”出门前,欧阳东扭脸对几个坐在麻将桌边打牌和看打牌的队友们,就趿着拖鞋一摇一晃地走了。他前脚一出门,后脚这里的麻将就散伙了。 可那个队员的话欧阳东却不止一次听见人言传过,至少任伟和那个国门就过差不多意思的话。对于这两个人,欧阳东却没法端起队长的架子来训斥,只能找机会抽空和他们,醒下他们。不过这种善意的劝告多半不会有什么用,在接连的联赛胜利鼓舞下,在哗哗的奖金刺激下,队员们的各种毛病也渐渐冒出了头…… 同郑州中原队的比赛输了,这场失利来得恰到好处。至少欧阳东认为输得正是时候,虽然他和所有人一样,也恨那个瞎眼的黑心裁判。他甚至在心里暗暗盼望着,要是足协这一次真的开了眼处罚一下那个裁判,让他禁哨那么一年半载的,那才真是好消息哩! 不过对这事他也不抱太大的希望。 “我瞧王总挺精明的一个人啊,怎么就会犯这傻哩巴叽的错呢?还申诉哩,”朴建成念念不忘这事,燃起一支烟就又接上这个话茬,“成与不成,吃亏的都是咱们俱乐部,吃亏的都是咱们这些球员啊……” 在展望俱乐部里和朴建成差不多意见的大有人在,比如余中敏,他就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不过他是把话当面告诉王兴泰的,而不象朴建成他们那样张着嘴巴到处去发牢骚。这些不同意见都或明或暗地指出,王兴泰这事干得一都不“职业”,不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弄不好,还会把俱乐部的命运和前途给一块儿搭进去。 这话自然也就传进了王兴泰耳朵里。 他这是“多事”?! 好歹他也是球队俱乐部的总经理,也在这圈子里厮混过好长时间,难道连这道道都不知晓吗?这话的人知道什么啊,他们又真懂这中间的道理?申诉这事能不做吗?要是不申诉不喊冤,人们会怎么样看这场比赛,又会怎么样来看待展望?足协肯定不会处理这事的,他们最多也就会在某个时候就这事几句不关痛痒的话;至于大家担心的裁判问题,放心好啦,裁判们就更不会就这事有什么不得了的举动…… 他在派人进京申诉前就通过中间人和那几个当值裁判打过招呼了,在仔细听取了几位好话的裁判的意见之后,他才让人写下的申诉材料……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八) 周日在客场的比赛一结束,展望就搭当晚的航班回了重庆。 依照惯例,周日的联赛结束后总会有一到两天的假期,假期的长短和比赛的成绩没有太大的联系,只看主教练的心情。往常时间里,还在更衣室里洗澡换衣服时就会有爱玩的队员找相熟的教练员打听这事儿,可今天却很反常,从体育场回宾馆再到机场,直到众人坐到各自的座位里,也没人去操心这事。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这会子去招惹余指导。 一张脸黑得象锅底一般的余中敏,从比赛结束到现在就没过几句话。 比赛输了,零比二,还在贵阳机场时队员们就知道了其它比赛的结果和联赛的最新排名,上海红太阳以一分的优势再次领先,重庆展望靠着净胜球比北京队多一个才勉强保住第二的位置,第四名的武汉风雅落后他们四分,而第五名比武汉风雅都还差着十分哩,更有七八支队伍落在榜尾,第十一名的长沙三元和最后一名的青岛凤凰只差了四分——去年还在榜首风光了整整半年的大连长风,现在是倒数第四,这还是全托赛程安排的福、裁判又够朋友给面子,今天在主场,他们靠着一个球赢下了陕西瑞庆祥,总算暂时脱离了降级区…… 直到飞机在江北机场降落,余中敏都是一言不发。他木着一张脸,就站在早早开到机场停车坪等候的俱乐部大客车门边,手里夹着一支烟,嘴巴鼻子里望外冒白烟。借着远处昏黄的灯光,人们可以看见两只淤肿的眼泡沉甸甸地挂在他的脸颊上,并不怎么有神的俩眼,由于疲倦而布满血丝。他微微仰着脸,似乎在茫然看着黑黝黝的夜色,却又象在细细打量三三两两鱼贯登上俱乐部的金杯客车的队员。 所有队员都没话,只低了头暗暗地加快脚步。 余中敏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前排有专门为他和领队留下的座位,现在王兴泰就坐在领队的位置上,领队却坐到了队员中间。 “余指导,”王兴泰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可他的话才开头,一路上都不怎么搭理他的余中敏就道:“都听着,明天上午九半就开始训练,一日两练,直到星期五,想迟到早退的这会就可以想想理由,谁要想请病假,最好先去把假条准备好……开车吧。”最后一句却是对司机的。 客车里鸦雀无声。王兴泰张张嘴又合上,咽下一口唾沫叹口气,便闭上了眼。 那个国门一脸丧气地瞧瞧段晓峰,又看看两位助理教练,再看看坐在车窗边耷拉着脑袋的欧阳东,抿抿嘴唇没吱声。早一个月他就已经答应下一位朋友,要去大足为他新开的一家商场助助威,为此他还提前约下了欧阳东他们。现在好了,什么都泡汤了,他还得为怎么把这事向朋友解释而淘神。 客车平稳地行驶在车流滚滚的大马路上,欧阳东就象大多数队友们那样,把头靠在高高的软乎乎的座椅靠背,闭了眼睛假寐,可他的心情却怎么样都无法平静。 他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比赛输了么?不会吧。有比赛就会有输赢,这场输了,下一场也能赢回来,在这个年度的联赛没有结束前,谁能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呢?再,他读过那么多的书,难道他就不知道“物极必反”这个道理吗?展望在这之前刚刚有过开甲A联赛先河的十连胜,他们在这辉煌的成绩面前有骄傲,因此上遭受挫折,这几乎是必然的事情……实际上这接连的失败还是一种好事,它能让心高气傲的展望队员们的头脑冷静下来,认真地对待未来的每一个对手,也给口气大得吓人的展望俱乐部浇浇冷水,教他们明白十连胜并不能为俱乐部带来一个冠军的头衔,更重要的是,这种失败也是必需的,它能适当地调整教练的心理和队员的竞技状态,用更合理的方式去分配他们的热情和体能——联赛是漫长的,真正的冠军靠的不仅仅是突然迸发的实力,它靠的是持续的高水平发挥,靠的是毅力和恒心…… 这些道理欧阳东都明白,他闷闷不乐的原因并不全是因为这个,也不是因为余中敏突然宣布取消休假——这原本就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那,这是为了什么? 他在这场比赛里发挥得就象之前许多场比赛一样出色,控球、传球、突破、射门……作为一位前腰队员,他做得足够好了,展望队员的集体低迷和客场失利并不能掩盖他耀眼的表现,那些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那些如同舞蹈一样富有韵律的奔跑、那些准确得就象雷达制导一样的传球,还有比赛刚开始那一次几乎令人窒息的突兀射门——假如不是一个后卫的大腿碰巧触及皮球,谁也不知道那球到底会不会进,至少那个守门员当时几乎就没什么反应,他完全是凭着下意识的动作牢牢地抱住恰恰飞进自己怀抱的足球……第二天的《贵阳晚报》就用了大段文字来描绘他在这场比赛里的表现,这无疑可以证明,他的的确确赢得了贵阳球迷的心。当他在比赛第九十一分钟下场时,有许多球迷专门为他起立鼓掌,用掌声来表达他们的感谢和敬意。主场的球迷为客队的队员鼓掌叫好,这大概也是一桩希奇事吧。 问题就出在这“下场”二字上。 他不是被队友替换下场的,是让主裁判用一张红牌给罚下去的…… 红牌?真的? 答案是肯定的,确实是一张红牌。 那——这肯定是他在假摔!从他以往的场上表现来看,我们几乎立刻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因为我们不记得他在比赛场上有过什么劣迹,他又不怎么参加防守,所以因为侵犯他人而得到红牌的可能性很;他手臂上的队长袖标也会随时提醒他,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有多大,他再不会因为别人侵犯到自己而做出什么过激的出格事……除了为了骗取球而在对手禁区里假摔之外,我们真不知道他怎么会被红牌罚下的! 在得出这个判断的同时,我们难免有一丝悲哀。我们的东子最终也没有逃脱那些无赖手段的感染,他也象一个现实主义者那样,在无法用智慧和身体来取得胜利时,就只能借用狡猾的伎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虽然从他的出发来,他这样做我们无可指责,可从道义上来看,他这样做就违背了体育的精神……当我们想得更深远一些,我们的悲哀就会更加沉重,或许这个假摔仅仅是个开始,他的出格行为也许很快就不会仅仅局限在比赛场上,还会慢慢地渗透进他的生活里,比如打打所谓的带刺激的牌,比如喝杯酒抽支烟蹦次迪泡个妞…… 我们的目光立刻就转移就欧阳东的脸上,我们不希望现在就在他脸上看到堕落的前奏。 那张我们很熟悉的年青面孔上没有多少表情,平静得就象一泓波澜不惊的潭水,紧紧抿起的嘴唇稍稍向下弯曲——我们无从猜测他这是在自责还是在责备他人,这便更教人担心他的将来。我们都知道,许多人的一生都是因为这种事而改变的…… 《一张错误的红牌!》 第二天的《重庆日报》就用这样的标题作为题目。 “……第九十一分钟,展望六号朴建成在本方禁区前沿背后铲人犯规,这次犯规的性质很恶劣,确实可以出示一张红牌,主裁判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飞快地跑到抱着膝盖痛苦呻吟的贵阳队员身边,然后掏出一个红颜色的方块,在摄影机镜头的追随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主裁判义无返顾地毅然决然地对着五米外的欧阳东高高举起了手臂……重庆展望的场上队长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主裁判对他掏出红牌之后,他还试图过去帮自己的队友情,还一个劲地劝嘴里骂骂咧咧想过去和主裁判理论的朴建成……” 文章旁边就是一幅放大的照片——许多家报纸都有这样一张照片:总算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欧阳东大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都快跑出眼眶外,双手在胸口朝自己比划着,似乎是在向主裁判申诉着什么,又象是在念叨着什么…… 那篇文章还用调侃的口气道:“……现在我们都知道为什么欧阳东不喜欢防守了吧。他这种几米外就能用‘佛山无影脚’把对手撂倒的本事,实在是不适合防守。不过,我们还是建议重庆展望考虑一下把欧阳东从前腰转为后腰或者中卫,这样做的话,至少那些对展望球门心怀不轨的人都会三思而后行。” 有好事的记者专门为这事而找上余中敏,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有意思的话来做文章,可他们都失望了,对这事余中敏可没有太多的牢骚话。他不认为这张红牌代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不会是专门针对欧阳东的,也不可能是针对重庆展望俱乐部的。这只是个工作中的失误而已。裁判也是人,也有工作压力,也可能犯一些可笑的傻里巴叽的错误;他们在比赛中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无数双眼睛的关注,无论对错都有可能会挨骂,媒体会看着电视里的慢动作回放来对照他们的判罚,然后揪住他们的错误不撒手…… “不,我真没什么好的,谁在工作中都有可能失误,你我都不例外。”余中敏真是想摆脱这些见缝就叮的记者,不过他还不能象那些大人物那样对记者使脸色,他只好做出一副忙得不亦乐乎的模样,急匆匆地赶去总经理办公室。“改天有空再聊,现在事情多。……我们已经把这事向足协申诉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答复,欧阳东的红牌是误判,应该能被取消的,至于朴建成,看来他大概会被禁赛一轮。” 总经理室外的女秘书礼貌地拦下了想跟着进去的记者。 失望的记者只好转身去找这件事的当事人欧阳东。 欧阳东也没对他什么,他告诉记者的话和余中敏的差不多,只是语气更加委婉客气一些。再一次失望的记者忍不住就猜想这中间会不会另有隐情,并且按照自己的推测再加上欧阳东师徒俩的部分原话,掐头去尾、断章取义地炮制出一篇精彩文章。最后这篇看上去挺真实的文章没能见报,那位负责任的主编凭着自己对余中敏和欧阳东的了解,断定这文章很有可能是臆造的。虽然发行量很重要,虽然噱头对读者来很有趣,但是当文字与事实相去甚远时,那它就不仅是损害当事人的利益和形象,也会损害读者,最后受害的却是报社——谁会信任一份满纸胡话的报纸哩? 与那位坐在椅子里脑筋一转就是一个主意的记者猜想的完全不一样,余中敏的邪火不是冲着主裁判,更不是冲着欧阳东。他是对自己这帮不争气的队员们发火。昨天下午的比赛里,除了欧阳东和朴建成,别的人都不知道在做什么!尤杜这个前锋根本就不记得球门在哪里;萨加马只会从后场蹿到前场然后再蹿回后场;两个边前卫从鸣哨开始比赛就睡觉,一直睡到主裁判鸣哨宣布比赛结束;那个守门员真是好意思还叫自己作“国门”啊,纸门还差不多;替补任伟的后卫训练时倒是显摆得五五六六的,可一到比赛场里腿肚子就转筋,偏偏他还最喜欢上去助攻……最最可气的就是段晓峰,比赛下来余中敏几乎想去翻翻出场名单,他得弄清楚,他到底派没派这个前锋上场,九十分钟里这个甲A第一射手到底在哪里迷瞪着哩?! 周一训练难得的整齐,没有一个队员迟到,几个简单的热身动作之后余中敏手一摆嘴一咧,“慢跑几圈再”,于是展望队员们就开始一圈接一圈的慢跑…… 谁也不知道余指导嘴里的“几圈”到底是多少圈。他就站在太阳地里,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队员跑。现在是山城的七月,绿盈盈的草坪在这时都教烤得白晃晃地直耀人眼,没有风,火辣辣的阳光很快就让他的运动衫上有了好大一片湿乎乎的汗渍,可他还是挺直腰板不动地方,抱着手肘不吭气,嘴角斜得都快掉到地上了。 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余中敏不叫停下,他们就只能跑下去。几个体能老大难的队员渐渐地掉了队,有几个平时就偷奸耍猾惯了的队员偷偷盯着余中敏瞧了好几眼,最后还是自己打消了这个念想,现在去触余指导的霉头,那和把头伸进老虎嘴里没什么两样呀,要是他翻脸,谁知道还有什么手段来折腾自己啊。 上午跑圈,下午是分组对抗,还赌了东道,哪一方输了球,还得一人掏出一百块钱来赔给赢的一方,余中敏和两个助理教练做裁判,一切都照真的来……这一场对抗比真正的比赛还累人,一个多时跑下来,好些队员累得几乎就想趴在草坪上不起来了。 “黑啊,真黑啊!”傍晚时,欧阳东在任伟的房间里,对还窝在伤兵榜上的任伟哀叹,“你是没去看啊,余指导那哨吹得——他‘黑’我都觉得对不起这个‘黑’字!我就挤了萨加马一下,就被罚款二十;老段就推了朴建成一把,八十……” 任伟就坐在床上,燃着烟卷听他们抱怨,一个劲地乐。段晓峰却把他房间里的冰箱门开得大大的,四下里乱翻腾,还不停地嘟哝:“任伟,你就没弄冰水什么的在屋子里?怎么全是啤酒啊……” 这边聊天的两人都没理会他。 “那我还是再伤两天比较稳妥。”任伟煞有介事地头道,“起码得等余指导这火头烧过去,不然折腾一把我就得再乖乖地回来接着养伤……” “行!”欧阳东还没话,门外就有人搭腔,“你干脆就一直歇到下赛季,等牙口都长齐了再上场打比赛。”着话,虚掩的房间门就叫余中敏一手推开,“要不我把你放到二队去,你看怎么样?听和我们搞共建的市委机关还有个托儿所,干脆,我也给你报个名吧!”边,就坐到沙发里,便板起脸来道,“少给我装样了!没让你去贵阳是考虑到你今年还没休息过一场,伤又刚刚好……明天你也给我去跑圈!” 任伟立时就苦了脸。 楼道里传来一阵搓洗麻将牌的哗啦声,还有几个人大声的笑骂,只是听不太真切。 余中敏微微皱皱眉头,却又不动声色。现在是休息时间,只要他们别闹得太晚,只要队员们不闹腾得太厉害,不影响第二天的训练,不影响比赛,他通常都睁一眼闭一眼。 “雷尧的伤不大好,得到八月底才能参加比赛。”余中敏道。 三个队员都没话,这事他们都知道。 “下一场比赛会比较麻烦,足协已经通知了俱乐部,东子的红牌不会取消。”余中敏慢慢道。他刚刚从王兴泰那里过来,这事也是王总刚刚告诉他的,足协的一位头头以私人名义给王兴泰打的电话。“你的伤真没什么事了吧?”他这是在问任伟。 “真没事了,能上场。”任伟立刻便拍胸脯保证,还伸出腿来屈屈弯弯,把脚踝灵活地转来转去。 “那就好。”余中敏头,就从上衣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扔给任伟一支,自己再上,挥挥手拨开面前的一团烟雾,这才悠悠地道,“既然没事了,这个星期的比赛结束,你和东子就一起去国家队报到吧。” 任伟的眼睛一下就瞪得滴溜圆!什么?国家队!真的吗?别是骗我的吧…… “别那么高兴,这只是足协和咱们俱乐部做的一笔交易,”待余中敏和欧阳东走出去,段晓峰立刻就给兴奋得抓耳挠腮的任伟头上泼凉水,“接连坑了咱们两次,足协再不给咱们甜头,他们心里也怕出事……”话到一半他就闭上了嘴,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再把刚才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咽回去。 幸好乐迷糊了的任伟都没认真地听他在什么。 “东子,我看你今天心情不怎么好,是不是还在为那张红牌……” 欧阳东红了脸,慢慢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不是为那张红牌,是为了自己后来的表现。在被罚下场时他也了好几句不该的难听话,还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谢天谢地,那位忘记戴眼镜的主裁判不但弄错了红牌罚下的对象,也一样没看见他这些本该得红牌的动作…… “我本该克制住自己……” 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九) 为了国家队那个远大得近乎渺茫的目标,联赛不得不再一次停摆,刚刚被比赛吸引到球场边的球迷们又无可奈何地离开了体育场,刚刚散到四面八方的足球记者们也象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样,以比国家队队员更快的速度从全国各地蜂拥到赤火流金的武汉——七月二十三日傍晚,国家队将在这里和对手刺刀见红,几十年的理想、几代人的梦、还有许多人的命运,都将在那个晚上的九十分钟里见个分晓。 一条无法证实的消息首先在记者们中间流传开:国家体育总局分管大球项目的头头已经了话,假如这场比赛输了,假如这一届足球世界的最大盛会我们最终不能参加,那么这支国家队也没有继续保留的必要了,更加年轻的国奥队将取代国家队的位置,参加今后两三年里所有的比赛,也许还会下决心清理整顿足协…… 没人能去查证这条消息的真伪,也没人有胆量把它作为花边新闻刊登出来,人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没看见足协所有的头头都来武汉了吗,从他们不苟言笑的呆板表情上,谁还能看不出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真实成分? 这一次足协总算多长了一个心眼,再没象上次在省城集训时那样弄得草木皆兵。国家队每天的训练都会有半个时的时间向球迷和记者们开放,在每天下午例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足协的新闻官员还会随意上两三个记者,允许他们在球员休息时间去采访——假如队员们愿意接受采访的话…… 大部分队员都乐意接受这种采访,比如最近风头正劲的段晓峰,现在他的名字三天两头地出现在报纸上,那张他和两三位大名鼎鼎的队员走在一起笑的照片羡煞多少人啊,这无疑也证明了他如今在国家队里的地位。当然,也有少数人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原因回避这种采访,比如欧阳东,他就很不情愿,几个找到他的记者都让他一席客气话给打发走了。他也在那张照片里,不过只是远远地露出身影,光着脊梁,手里还拎着自己湿漉漉的球衣;和他走在一块儿的任伟正用一种不清也道不明的目光注视着段晓峰,也注视着那几位个个脸上荡漾着开心笑容的大哥们。 和主力前锋段哓峰相比,欧阳东和任伟只能算是国家队的边缘队员。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的入选并不是他们的水平比别人高多少,而是因为足协和展望俱乐部之间的一种策略平衡。瞧,政治这玩意儿离我们的距离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么遥远吧? 走过被几个记者拦下采访的段晓峰他们,任伟终于还是忍不住巴咂巴咂嘴。 “瞧瞧人家老段,这才几天工夫,就混到这地步……” 欧阳东却只是笑笑,没搭理这个茬。好几个少年隔着铁丝网在叫着他的名字,他便走过去一一为他们签名,一个穿着很暴露的汗衫和短裙的圆脸女孩不但索要了签名,还送给他一张自己画的漫画,只是那画上的年青男人实在是太英俊了一,要不是那女孩亲口画上的人就是他,他简直以为她是想让他在这上面签名的。 “你有这么帅吗?”任伟拿着那张纸瞅了好半天,还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欧阳东,“那女娃子是不是忘记戴眼镜了,就随便找本漫画比照着临摹下来。这种人大概在日本偶像剧里能看见吧,够恶心人的。”他撇着嘴,把画塞还给欧阳东。“留着留着,好歹是个纪念,等你老了,这也是炫耀的资本——想当年老子也帅过一把!你就没要那女孩的电话?” 欧阳东就笑着骂了他一句。 不过这幅画很快就没了踪影。一来欧阳东也不认为这画上的人物就是自己,二来这种东西更容易给他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象任伟那样的好事者肯定会把它当成起自己哄的物件,记者们也指不定就会用它来编排一两段文字,所以还没回到房间,欧阳东就把它嘶碎了扔到墙角的废物筒里。 当欧阳东洗完澡出来时,任伟告诉他,“你的那个经纪人,……叶老师刚才给你来过一个电话,他现在就在武汉,好象是为了谁的转会来的。”虽然在一起喝过酒,可他已经不大记得向冉的名字了。 欧阳东头,这事在来武汉之前叶强就专门告诉过他了。武汉风雅今年成绩不错,联赛是第四,足协杯也进了第四轮,可上个月中旬先是折了一个后防线上的好手,接着另一个中卫也因为手脚毛躁被足协停赛七轮,一门心思要拿为自己拿一个全国冠军的董长江现在是撮尖脑袋到处寻觅好中卫,可这事难着哩——那些大牌们怎么可能看得上武汉风雅,再本来就没多少米下锅的武汉风雅也买不起这些大牌;这时节再租外援既没把握又没时间磨合,所以董长江的脑筋就打到向冉身上。武汉风雅俱乐部先找到叶强,想从他这里打听些向冉的想法。 “向冉能去么?”任伟问道,“要是莆阳陶然愿意放人的话,我觉得他还是转会比较好,怎么风雅也是甲A,董长江又带过你们,知根知底的,不会被埋汰;再他在陶然这甲B俱乐部呆着有什么意思……可陶然能放他走吗?” 欧阳东摇头苦笑:“放人?陶然现在还是甲B第三,离第一名也不过四分,这时候他们肯放向冉就好了;向冉他自己也不怎么想走。” 就在星期天晚上,他和向冉俩人还在电话里叙谈起这事,从向冉一个劲的长吁短叹里,他就知道,自己这位最要好的朋友内心充满了矛盾和苦闷。打心底来,向冉不想离开莆阳,可要是他们明年还在踢甲B的话,陶然集团很有可能会卖掉俱乐部,谁也不知道那位买家会把俱乐部带到什么地方去……未知的前途让向冉很彷徨。而转会武汉风雅哩,却能让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而且,他们都知道,向冉要真是铁了心和陶然分手,袁仲智和方赞昊都不会认真阻拦他。事情要是这样发展的话,那一直在冲A路上艰难挣扎的陶然队立刻就会变成一盘散沙。向冉在走和不走之间痛苦着。 “你不是今天莆阳陶然不能冲A的话,俱乐部就会转卖掉吗?”任伟实在不能理解向冉怎么就这样傻。看看现在的十八家甲A俱乐部,哪一家不是落足在大城市里,象莆阳这种地区级城市能养下一支甲A球队吗?陶然也想冲A,这听起来就象是个笑话。就算他们真能如愿以偿,就莆阳那池塘,能养活下一条大龙?“向冉还留在那里干什么!要真有发卖俱乐部那一天,不定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欧阳东抿抿嘴唇没话。 他不知道该什么。和向冉通电话时他就不知道该什么,这事对向冉来太重要太关键了,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话而让向冉做出一个让他后悔的错误决定,这一切都得向冉自己来考虑。至于陶然俱乐部转卖给别人的事情,欧阳东倒不是太放在心上。别的不好,至少把向冉介绍到重庆展望来踢球,他还是有把握的,个人能力不错的向冉在重庆踢个主力中卫问题应该不大。 晚饭过后欧阳东还是给叶强打了个电话,明了现在国家队里的情况,为了备战即将到来的比赛,不是特殊情况队员教练员都不能离开下榻的宾馆…… 七月二十日下午,国家队和武汉风雅踢了一场教学比赛,以绝大部分主力出战的国家队上半时仅仅以一球领先,下半时快结束时,原本一刀一枪和国家队较真的武汉风雅突然松懈下来,替补上场的两位国家队前锋头脚踢一连倒腾进三粒进球,这让到场观战的足协领导高兴得嘴都合不上。比赛结束后,领导们亲自把矿泉水送到进球的功臣手中,还即兴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简短讲话。 第二天,那张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的脸就成为几份足球大报的封面,还配发了他讲话里分量最重的一句,“……我们还是有希望的。”真不知道这些报纸到底是在捧领导哩,还是在挖苦领导,这种没有自信心的话居然还好意思用一个个拇指大的宋体字印出来,也好意思把它们大张旗鼓地挂在报纸头版最醒目的地方? 那家一向特立独行的报纸也是用一张照片作为头版。这是一尊用白色轻纱遮盖起来的雕像,一束昏暗的灯光从上面照下来,白纱把大部分光线都反射回来,被掩饰起来的雕像愈加地朦胧……“还有三天两夜,一切或许就会明朗起来,谁知道它是什么模样的呢?让我们一起来猜测一下,它会不会就象我们一直期待的那样美好……” 《死磕,还是瞌死,这是个问题》,这是这份报纸第二版上评论文章的题目。文章开篇就提到,“不,您没有看错,这不是笔误,在‘死磕’的对面,确确实实是‘瞌死’。不是所有人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更不是所有有勇气的人都有走出死地的办法,而这办法,恰恰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假如我们还没有找到办法,那么沉闷的过程我们怎么可能克制下瞌睡的冲动;等我们一觉醒来,也许就已经死了……” “七月二十三日晚上,谁会死,怎么死……” 那位笑容非常灿烂的足协头头也看了这篇文章,他只了一句话:“这只死乌鸦!” 循循守旧的国家队教练组绝对没有胆量在这样的大赛里做什么变革,依然是雷打不动的四四二战术,依然是那群球迷们闭上眼也能想象的队员,除了段晓峰,还有一位代替伤病队员的右前卫,国家队的首发阵容与上一场一模一样,要是记者和观众的记性好,他们还能发现,两年多以前国家队在昆明迎战来访的澳大利亚国家队,那时的阵容就和现在差不多,只是少了九号雷尧、七号王新栋、那个每况愈下的国门,还有那个让一份冰淇淋吃坏肚子的前卫…… “那场比赛是几比几?”电视台的导播在转播室里大声喊叫着。主持人需要这个数据。 “二比零!”一个工作人员脱口道。他至今还记得那场比赛的比分,这完全都归功于他当时恰恰就在新闻发布会现场,澳大利亚国家队那个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的主教练话可一都不斯文,用大串大串的英文脏话把当值裁判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但不顾礼仪地拂袖而去,还转过身就对几个澳大利亚记者宣布,原来商定好的第二场比赛取消了…… 导播兴高采烈地道:“二比零咱们就不想了,一比零就足够了……” 是啊,咱们的积分就比对手少一分,净胜球还多他们三个,只要这场比赛踢成一比零,哪怕下一场就是平局哩,四个净胜球也能狠狠地压住对手…… 第四分钟,段晓峰的头球冲拉开了激战的大幕。 第七分钟,国家队禁区外十米处间接任意球,皮球绕过了人墙划向远角,抢到第一的前卫回磕,跟进的杨晋泉力射,皮球偏离球门…… 第九分钟,对手从中路渗透,他们的十号队员在连续晃过两人后突然起脚,皮球高出横梁; 第十二到第十四分钟,国家队连续获得角球,对手禁区里风声鹤唳,球门却是有惊无险,从第一粒角球发出到第三粒角球被守门员高高跃起把足球揽进怀里,国家队竟然没有一次射门的机会; 第十九分钟,杨晋泉禁区外突施冷箭,早已注意到他的守门员站位极佳,他只轻轻地伸出手去,就稳稳地接住了这既不上刁钻角度也谈不到多少力量的皮球; 第二十三分钟对手还以颜色,也是在禁区外的一脚远射,势大力沉的射门就象一颗出膛的炮弹,砸在底线外的广告板上,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那面满是英文字母的广告牌轰然倒塌; 第二十八分钟国家队获得了开赛以来最好的机会,杨晋泉传球的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我们的两位前锋都反越位成功,他们现在直接面对着对手的守门员——无私的段晓峰把皮球送到队友的脚下,可谁能料想到,队友却硬生生地把皮球踢进守门员怀里;段晓峰当场就差背过气去。天啊,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宁可自己射门也不能把皮球传给紧张的队友啊! 在连续的进攻都徒劳无功之后,国家队开场后那种迅雷般的节奏渐渐舒缓下来,开始注重起对球权的控制,重视起两条边的防守;无论在身高还是体重上,甚至还有速度,我们都要占很大的便宜,我们可以合理地利用身体条件阻拦对手……对手最活跃的十号也有专门的人来负责照顾——那个十号正是对手的灵魂,通过反复观摩比赛录象,教练组总算发现了他的问题,没有绝对速度,还喜欢横向传球,只要能卡住他和两个前卫之间的联系,对手的进攻就不会不被遏制…… 正如那只乌鸦所预料的,比赛正在向“瞌死”发展,至少现在的比赛让人昏昏欲睡。 在艰难地熬过十多分钟后,第四十一分钟,球迷们总算等到了一个能让他们情绪激动的时刻——不然他们真有可能会睡着了…… 对手一次毫无威胁可言的让把守国家队大门的杜渊海轻易化解掉,他抱着皮球,摆手示意右边的队友可以压上去了,就俯下身体把皮球滚到左边卫的脚下;可那位左边卫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当一个对手不紧不慢地逼上来时,他居然会和对手比试一番脚下的技术活;在接连两三个动作都没能摆脱对手之后,这个家伙又第二次发懵——他侧着身体用手臂和肩膀靠着对手,以为这样就能拦截下对手,然后他把皮球再拨还给杜渊海;那个对手只用身体一抵就把他扛了个趔趄,立刻就摆脱了他,迈开步子去追皮球…… 可怜的杜渊海却没有他的同行那样的好运道,面对毫无花俏可言的射门,他扑对了方向,却没能拦截下足球…… 零比一。 原本喧闹的体育场一下就安静到了极,似乎有人用吸尘器把这一片土地上的一切声响都吸走了,只剩下砰砰的心跳……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 “两条边要压住,要压住!一定要压住!” 中场休息时,国家队中方教练组的组长嘶哑着嗓子道,两道紧紧皱到一起的粗眉毛在眉心处团成一个不规则的“川”字。他手里抓着一只大号墨水笔,在手里高高擎起的图板上潦草地勾勒出几条不那么圆滑的曲线。他已经连呼唤队员名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目光来告诉两个边前卫和两个边后卫,现在正在向他们阐释自己的技战术安排。 “不能让他们的十号轻易地跑起来,要注意随时掐断他和九号之间的联系,尤其需要防备着他们之间的配合。”另外一个教练正用十足的东北话提醒两个中场。对手的十号是球队绝对的核心,他不但是队伍攻守转换的关键,在中路的突破也是对手致胜的重要手段;而那个九号,他在六场组比赛里进了五个球,是亚洲区组赛阶段的最佳射手…… “要扑上去,死死地缠住他!”教练组组长低沉的嗓音听着就象有什么东西卡在他喉咙里一般,“他的右膝和右脚踝都有伤,不可能发挥速度上的优势,你们要时刻和他缠在一起——他现在不敢和你们拼脚力;更不要忌讳犯规,尤其是前场阻截时,无论怎么样,不能随便放他过去,必要时吃上一张黄牌也无所谓!”他马上就转过头,对几个靠墙散坐着光着脊梁呼哧呼哧直喘气的后卫道:“你们防守这个十号时要注意,他的任意球也不错,很有威胁,在拦截他的时候,尽量要心……” 真正的国家队主教练现在却象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门口,手里夹着一支烟卷,嘴里鼻子里冒着一团团的白雾。他微微偏着头,带着些须花白的淡金色卷发在房间中的灯光映射下闪耀着一层微薄的光晕,阴冷的目光一直牢牢地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块不清楚来历的污渍,间或他也会用带着几分冷笑的眼神看看几个口沫四溅的同行,或者用夹杂着怜悯和悲伤的目光打量下神情呆滞的队员。他的翻译就坐在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挑拣着,把中方教练组的战术布置翻译给他听,可他却连眼皮都没跳动一下…… 笑话,真是笑话,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在只能取得三分才能确保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关键比赛里,在即便全取三分也不能确保组出线的最后时刻中,在四年的艰辛无数的心血和千万人的注视下,他们居然还能在这里大谈什么“防守”?大谈什么“阻截”?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只有四十五分钟了?!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样进攻,怎么样去把比分追回来,怎么样在最后的四十五分钟里挽救他们自己的命运! 挽救他们自己…… 德国人不禁有几分悲哀。作为国家足球队的主帅,从某种意义上来,他也该算是一个中国人,他的命运和荣誉一样和眼前这群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和这场比赛联系在一起;可他确实无法把自己和他们拴在一起,他的命运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决定了——无论这场比赛胜负如何,无论这支队伍最终能不能去参加那四年一度的足球盛宴,在亚洲区十强赛之后,他都会体面地离职…… 体面地离职?他心头不禁浮起一抹冷笑,这冷笑是对他自己发出的。一个败军之将,还能有多少体面?一个月后,他腰包里揣着鼓鼓囊囊的钞票,怎么样回去面对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怎么样去面对那些严厉的媒体和记者?还有,半年前他曾经过的那些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豪迈言语,难不成真要一个字一个字再拣起来,把它们吞回去? 中方教练们七嘴八舌的战术布置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停歇下来,除了嗡嗡的空调压缩机声响之外,更衣室里只有两三个队员还没完全平静下来的粗重喘息。 球场上嘹亮的《义勇军进行曲》现在就象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每个人头上、脸上、身上和心头。 “Well,”门口的挂名国家队主教练吐出一个鼻音很重的英语单词,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它听上去是那么的不协调。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德国人,连那些闭上眼睛假寐的队员也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这德国佬不是早就被人剥夺了主教练的权利了吗,他不也同样默认了这种权利的转移了吗,他怎么又想起来话了?! 猜疑、疑惑、绝望中的希望、还有不信任和鄙夷,各种各样复杂的眼神一起凝聚在德国人身上,人们不约而同地等待着他即将到来的最后演。 “Well,……”一大串混浊模糊的外语单词飞快地从主教练嘴里出来。他显然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和现在的位置,所以就没有用手势和眼神去刺激那几位一直用怀疑的目光凝视着他的中方教练,只是他倔强的目光依然暴露了他的心思——凭心而论,他压根就看不起他的这些同行们的水平,他根本不屑于和他们交谈,哪怕是目光和眼神的交流,也同样为他所厌恶。 翻译立刻把主教练的话转译过来。 “进攻才是根本所在。对手的两个中卫一直在土耳其联赛中踢球,虽然身体素质和水平都不错,可他们的年纪却稍微年轻了一些,经验也就难免稚嫩,所以我们的重心应该不是加强两个边路,”翻译刻意省略掉一句主教练挖苦中方教练的话,顿了顿,才接着道,“而是坚决地从中路突破,就利用他们两个中卫经验差的弱,不间断地在这个方向突击。这是第一。第二,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要是在前二十分钟里还不能打开局面,那么长传冲吊就是我们必然的选择,那时我们就简略掉中场的进攻组织,只用两个冲击力强的前锋反复冲击对手的后防线,只要我们能抓住一次机会,我们就能让比赛回到起。要坚决地打对手的身后,利用长传球打对手的身后,而中场则是我们的第一条防线……” 德国人站起来,从一个不情愿的助理教练手里拿过图板,画出了他的战术。 “四三三,这是最艰难时刻我们不得不赌上一把的阵型。”翻译站到了主教练身边,一面粗略浏览着德国人大致的战术安排和路线配置,一面不歇气地道,“对我们来,输一个球和输十个没有根本区别,只有取胜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假如无法打开局面,那么我们在锋线上将固定一个中锋,”他指指段晓峰,这位今年联赛里蓦然冒出头的前锋已经成为国家队的当家主力,他的身高和出色的弹跳还有射门技术都值得信任。“一个在左右两边策应的边锋,”他那个木着脸的前锋,“还有一个影子前锋,”这次是杨晋泉,五粒联赛进球和两粒组赛进球能够证明他的价值,而且他还能在范围里做一些简单的组织,尤其重要的是,他的盘带突破技术也能对对手施加一些压力,尤其是当这些动作出现在对手的禁区里时,也许能起到让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中方教练组冷冰冰地看着德国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一句话,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国家队的表现一如既往的疲软,唯一与上半场比赛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的场面更加混乱。草坪上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出户我们的意外,它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一支队伍现在有两个发号施令的人,一个主张进攻,他要求队员们自己去创造机会并且把握机会,而另外一个强调防守,等待对手犯错误,然后再趁机给予他们致命一击……队员们的脑子都让被这两条自相矛盾的战术弄糊涂了,他们不知道该听从哪一位权威人士的教——按理,这时只能进攻,等待只会把金子般珍贵的时间消耗掉,而这恰恰是我们的对手最希望看见的,可要求进攻的主教练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在国家队甚至在这个国家的日子也屈指可数;而那些把防守挂在嘴边的人却会一直在国家队呆下去,或者在某个地方俱乐部里担任非常重要的职务,有朝一日,他们很可能和自己共事,自己得在他们的手底下找碗饭吃…… 队员们矛盾的心理直接反应到比赛中,进攻并不坚决,防守也同样不够坚决…… “太乱了,实在是太乱了!”现场直播的电视台主持人叹息着感慨,我们能猜想到,他这时的表情一定很痛苦,他大概是一面摇头哀叹,一面为我们做着解,“下半场的比赛已经进行了整整十三分钟,可我连一次有组织有目的的进攻也没看见,在这个时候主教练应该通过换人来调整战术,用某种信号来告诉我们的队员们,他们应该怎么样去踢;照现在这种局面进行比赛的话,我觉得这场比赛……”他总算没有把那可怕的预言出来。事实上他在怀疑,中场休息时在更衣室里,教练们到底有没有对下半场的比赛做什么。要是他们做了些什么,为什么在比赛里都看不见;要是他们没有做,那他们又在干什么,难道他们已经放弃了比赛吗?! 不需要主持人把这话出来,球迷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一样在怀疑…… 没有人能指责他们,球迷们有这样的权利,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为这场比赛付出了金钱和时间,更因为他们为这场比赛付出了心血!而场上队员们的表现、场边教练席上的沉默、主席台上大人物们面无表情的脸,更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些与足球沾边的家伙们已经默认了比赛结果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什么都不做! 杨晋泉在中场一次莫名其妙的传球失误引起一阵鼓噪,西面的看台上发出几声不算太大的咒骂,不过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消失在一次成功的反抢中…… 对手的十号很顺利地带球斜插到禁区里,三个上前防守的队员一一被他轻松地晃过,假如不是一个中卫眼明脚快,利落地倒地一脚把皮球铲出底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真是很难——这个十号周围有两个对手在呼应,而防守他们的人也只有三个,这还包括了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杜渊海…… 更大声的咒骂在好几片看台上同时响起来,歌声和锣鼓都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然后才再次响起来,那几片愤怒的看台上没有声音附和进来,原本想用锣鼓宣泄愤懑情绪的观众和球迷只是用愤怒的眼神来发泄他们的不满! 当对手的十号再一次在中路连过三人飞奔三十米时,再也无法按捺住心头怒火的球迷终于爆发了,他们的矛头迅即指向那个吃白饭挣外汇同时不干人事的德国佬,“下课”、“滚蛋”、还有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粗话在球场上空飞舞,它们的前面无一例外地牵连着德国人的名字…… 主席台对面看台的护墙上突然挂起了一面长长的白布条幅,上面用黑色墨汁书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足协,洗了睡吧! 一个足协的头头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立刻胀成紫红色的猪肝色,额头上也立刻蹦起一攒青筋。对面看台上就是来自他家乡的球迷,那条幅上触目惊心的不带半个脏字粗辞的话,就是最最恶毒的咒骂,蕴藏其中的深意不可言表、不可深究…… 哀伤、痛苦、悲戗、愤懑……这些弥漫在球迷们心中的情感正在逐渐凝聚成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声嘶力竭的呐喊已经没有作用了,那些聋子们不会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他们哪怕有一做人的良知,也该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战,可他们的手脚却和没吃饭的家伙一样疲软,嘴就象最严谨的秘书一样守口如瓶……在这一刻,球迷想的事情是砸什么来宣泄,是找个地方把满腔燃烧的怒火化为行动,不为别的,就为了让那些如同僵尸一样迟钝的家伙颤抖,让他们知道,得罪球迷和得罪他们的上司一样,同样没有好果子吃…… 右边卫干净利落的铲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喝彩,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掌声作为对他的鼓励。 能容纳五万六千观众的体育场,现在就象空旷的原野一样,除了即将爆炸的愤怒之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五一九……”主席台上所有搞体育的人同时想到这个词,那时也是这样,几万人肃立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冷冷地看着国家队零比一输给香港,然后,他们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情绪,焚烧汽车、砸毁一切他们看不顺眼的东西,直到警察把冰凉的手铐戴到那些最痴心也最痛苦的球迷们身上…… “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第一次出现了‘足球流氓’!”路透社的记者第一时间就把这条消息传播到全世界!可他错了,那时的中国还没有足球流氓,也许今天也没有足球流氓,只有无数被足球这个的幽灵拴住了心勾走了魂又砸碎了梦想的人…… 那位外国记者真应该到现在这个体育场里来看一看,看一看他所谓的“足球流氓”,那大片大片站立着同时战栗着的人们那无法抑制的泪水,那无数双被希望的火焰燃烧同时被绝望的现实打击的双眼,还有那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变得麻木的表情,他就会明白,“流氓”这个贬义词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们联系到一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揣着一腔不堪忍受的足球梦,在可怜的烟钱饭钱零花钱里剩吃简用刨省,还要忍受着亲人们的白眼和责难,从天南地北走到了这里,就为了能亲眼目睹一场值得他们抛洒热泪和热情的足球比赛,能亲眼目睹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人物,能亲自见证一段历史;而过了今天,他们又会回到各自的工作中,继续默默地为这个社会做着自己的贡献——或者,尽各人的本分…… 可这种比赛只能给他们带来无尽的痛苦和屈辱…… 球迷们伫立在看台上,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然后…… 足协的大人物们痛苦地等待着,他们知道即将来临的会是什么,可他们什么办法都没有…… 国家队的成员们同样痛苦地等待着。 欧阳东就坐在替补席上,他和身边的人一样,在痛苦中煎熬着。可他什么事都做不了也没法做,他空有一身力气和一腔热血,却只能在场地边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飞过,只能在忐忑中为队友们祈祷,祈祷好运道能降临到他们身上…… 太乱了,实在是太乱了,这样的踢法和赌硬币的正反面一样,只能靠运气……他的双手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双腿神经质地不停抖动着,牙齿几乎把自己口腔中嘴唇边的一块肉咬出血来——他想向教练请缨,主动要求上场去参加比赛,可他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没有一个教练会喜欢这样的队员,球队实际上就象是支军队,严明的纪律更甚于比赛的结果,士兵的任务就是追随指挥官的命令,不需要去问为什么,也不需要解释。他得尽全身的最大力气才能压住这个可怕的主意。他只是个替补,因为一个队友被一份冰淇淋吃坏了肚子,他才能坐到这个替补的位置上,不然的话,仅仅两个月前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欧阳东滚下去”,就已经宣告了他的国家队之路到头了…… 杨晋泉的传球稍微慢了一些,当皮球传到禁区里时,段晓峰已经被两个后卫靠住了,他甚至没能碰到足球的边,一个后卫就把皮球踹出了禁区…… 欧阳东痛苦地埋下了头。射门的时机稍纵即逝,杨晋泉传球之前的那一停实在是太多余了,虽然仅仅是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可这时间已经足够对手掐断他和段晓峰之间的传球路线,足够他们积聚起足够的人手来布置略有疏漏的后防线,而且,即便皮球能顺利传到段晓峰脚下,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皮球也使他冲击的力量被打断了,这次进攻也就失去了突然性…… 假如是他在处理这个球,他会在更早时间就把球传出去,在段晓峰启动的一刹那,就把皮球塞进这个既无进攻队员也无防守队员的空挡里,只要段晓峰能接触到皮球,就很有可能造成一次绝妙的杀着! 可他没有机会去处理这个球。他根本不可能上场比赛。他在重庆展望呼风唤雨,可在国家队里他只能算是字辈,比他粗的腕儿遍地都是,更不消他的第一场国家队比赛就受到前所未有的“欢迎辞”,他在教练组心目中的地位短时间之内是无法扭转的,至少在未来的一两年中,他都未必会有机会成为国家队主力…… 第五十八分钟,一直靠在教练席边吸烟的德国主教练弯下腰对自己的翻译了句什么,翻译又转头对一位助理教练着什么,还朝替补席上的队员们指了好几下,当他的目光扫过自己时,欧阳东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全身的血液在这瞬间似乎都冲上了他的脸,连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 国家队换人了,和杨晋泉一起经营中场的十一号队员下,二十四号欧阳东上。 穿着钉鞋的脚又一次踏上了软绵绵的草坪,欧阳东心里的滋味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当队友深沉地和他用眼神和头来打招呼时,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僵硬的,微微扯动的嘴角甚至都无法挤出一抹不知所谓的微笑。两个月前,他被球迷们用铺天盖地的呐喊撵出体育场,两个月后的今天,他真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在等待着自己——毫无疑问,为国家而比赛,是一种荣誉,同时也是责任。在这个时候,在这场比赛里,每一个上场比赛的队员们身上都承载着无比巨大的责任,而这个责任,它重大得几乎不是人能够承担的…… 欧阳东的上场并没有引起什么改变,它甚至还让国家队并不坚固的中路防线上出现了一些松动,对于对手的十号和另外一个中场球员来,重攻轻守的欧阳东几乎没什么威胁,四分钟里他们已经有两次成功的突破了,只是国家队囤积重兵的防线上没有什么大的漏洞,他们的中路突破只能被破坏掉,或者顺利地分到边路,再慢慢地寻找机会。 第六十六分钟,欧阳东被人球分过的十号好生戏弄了一番,看台上立刻传来一声巨大的咆哮和咒骂; 中方几个助理教练一起摇头哀叹,这个欧阳东的缺实在是太明显了,要是按照他们的本意,这种重要的比赛绝对不可能给他上场的机会,可他们又不能在现场球迷和电视机前的观众面前暴露出对主教练换人的不满意,现在,他们只能铁青着脸默默地忍受这种丢脸的情景,用喷射着愤怒的眼神死死盯着欧阳东,期待他知趣地找个情由自己滚下场来…… “欧阳东他太缺乏大赛经验了,也缺乏足够的信心,再前一场的遭遇对人的打击是无法想象的,这种心理上的痼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根治的。”电视台的主持人同样在对着话筒哀叹,“一位足球名将对他有过一个评价,‘矮子里面的高人’。在俱乐部一级的比赛里他能够呼风唤雨,可在国家队这种层次上,在左右前后都是与他同样水平的队友和对手时,他那些‘华而不实’的盘带过人突破,还有杂耍一样的花哨动作就显得一无是处……不可否认,他有才华,可这并不实用,尤其是在这样的比赛里……”还有一句话主持人没有出来,在单纯讲究身体素质、追求力量和体能的国家队里,他这样技术细腻充满想象力的队员很难有出头之日,即便他在联赛里光芒四射,可在国家队教练组眼里,他不会防守的缺足以掩盖他所有的优。 “这一次换人的时机是正确的,可换上的队员却很值得商榷,”电视台邀请的嘉宾在旁边插了一句嘴,“国家队现在的问题是场面踢得太乱,防守的阵脚也变得有些浮躁,这时候更应该换上一名防守能力强的队员,从中场就开始阻截对手的进攻……” 嘉宾的唠叨立刻引起主持人的共鸣,他立刻便举出两三个队员的名字,这些人的防守能力无一不比欧阳东强,“尤其是王新栋,他的大赛经验,还有对比赛节奏的把握正是现在的国家队最需要的,虽然随着年龄他的状态日见下滑,可再怎么,他在场上的作用也不是欧阳东能够比拟……”他的话突然停顿了,然后就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他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进啦!进啦!球进啦!” 刚才还寂静得可怕的体育场现在充斥着震天价的欢呼声,数十面大鼓嘭嘭嘭地响成一片,无数面旌旗在摇曳盘旋,所有的人都在嘶吼着,嘶吼着一个单调的却充满着无尽情感的音节…… 欧阳东站在草坪上,高高地举起双手,慢慢地把两只摊开的手掌攥着两个有力的拳头,两行热泪盈出了他的眼眶,顺着他的脸颊流淌,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队友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扑过来……五十五个日夜,他蒙受那让他刻骨铭心的耻辱足足有五十五个日夜,今天,他终于用一个精彩绝伦的进球洗刷了自己的耻辱…… “四十米!他距离对手的球门至少有四十米!不可思议!这简直不可思议!太超出想象了!”主持人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了,他的声音都有些哽咽,“田老师,你能想象到吗,他居然会射门,他接触到皮球之后居然是射门……他……”他的嗓子就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不下去。 “……是啊,是啊,”嘉宾只能反复地重复这个词,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电视机前的观众也沸腾起来,把手边能抓住的一切摔打不烂的东西抛洒向半空中,他们比现场的观众更加幸运,他们还能从电视台的多角度重放中再三地领略那一刹那间的辉煌! ……皮球从后场转移到右边路,然后再传递到杨晋泉脚下;杨晋泉把球带过中线,在摆脱对手十号的纠缠后,他轻巧地皮球横着交给几米外的欧阳东,然后迅速变向绕过一名上前堵截的对手,现在在他面前有十多米的空旷区域,只要欧阳东能顺利地把皮球再传给他,便有希望形成一次成功的进攻;他才跨出两步,就发现皮球已经飞到了他前面……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一直消失在两个对手身后,从人缝中他看见对手的守门员高高跃起,可手指似乎并没有触摸到那旋转成黑白两色的足球……那一瞬间,杨晋泉能感到的只有死一样的寂静,他的心似乎都停止跳动了,他就象一个被雷电击中的人一样目瞪口呆,傻傻地等待着什么……他不记得谁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不记得谁是第一个雀跃欢呼的人,他甚至再也回忆不起来那一刻他做过什么,那一分钟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满脸流淌的热乎乎的泪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队友们也几乎都不记得进球后到底发生过什么,等他们的意识恢复时,他们正重新走向自己的位置——比赛还没有结束,比分也只是一比一…… 五分钟之后,即便是那些最沉稳的观众也不禁轻声赞叹一声,那些不够老成的球迷们甚至只能用尖叫来表达他们的感情: 欧阳东带球在中路一线狂奔,用接连不断的变向变速接连晃过放翻三个对手,在两名对手的前后夹击下,他一扣再扣三扣,封堵住他前进路线的后卫再也无法控制住身体的重心,结结实实地栽倒在草丛里,而他侧后那个对手早就被他这几脚匪夷所思的动作糊弄得晕头转向,他的那一脚铲断直接就奔向了欧阳东的腿;欧阳东同样摔倒在草丛里,可在他倒地之前,他已经把皮球传到禁区里的队友脚下,杨晋泉的射门狠狠地砸在门柱上…… 三分钟之后国家队卷土重来,段晓峰有力的头球让对方的守门员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皮球是贴着门柱飞出底线的; 第七十五分钟,对手的守门员第二个噩梦终于降临了,在禁区左路活动的欧阳东两条腿简直比他的双手还要灵活,就象杂耍一般在皮球上晃来绕去,眨眼间的七八次假动作让他的对手头晕眼花,根本无法判断欧阳东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力,又会从哪个方向上启动;缓缓滚动的皮球逼得他不断把身体向后移,待他终于不顾一切准备破坏这次突破时,欧阳东却已经连球带人从他身体一侧突过去;皮球立刻就从人缝中窜起来,很少有花哨动作的杨晋泉凌空用脚后跟把皮球一磕,跟上的段晓峰迎球便是一记怒射! 足球就象炮弹一样砸进网窝! 体育场就象沸腾的锅炉一样,爆炸了…… 通往足球盛会的大门从来不曾象现在这样清晰,似乎我们一伸手,就能够触摸到它那辉煌的沉重的铜钉…… 所有人都象疯了一样,紧握着拳头有力地挥舞着,千万人合唱的义勇军进行曲在体育场上空盘旋,连那些见惯大场面的主席台上的大人物们的嘴唇,也不禁随着这嘹亮强劲的歌声而轻轻蠕动,电视机前的观众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再也无法在沙发里坐稳当,只能兴奋地站在电视机前,或者喃喃着什么话,或者在狭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恨不得自己就置身在屏幕里这热烈的场面中,和那些素不相识的知己们一起放声高歌,一起尽情抛洒泪水…… 一位伟人曾经过这样一句辞有尽而意无限的话,“宜将余勇追穷寇”,现在,正是追穷寇的最好时机,对手在国家队连绵不断的攻势面前,不得不收缩防线,在禁区内外接连摆下两道稳固的防线——他们不是不知道二比一的比分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时间对他们来有多么的紧迫,可面对突然强大起来的对手,他们没有更有效的办法可想,只能先巩固防守,然后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神灵身上,期待着对手犯错误。 这正中欧阳东们的下怀,接二连三的打击未必能够真正扩大战果,可却足以把不多的时间消磨过去…… 第四裁判官走到场地边,然后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电子显示牌,中方教练组用一个后卫替下一个体力有些不支的前卫,国家队的阵型从四四二转为五三二。教练组如此安排的用心可谓良苦,历史的教训告诉他们,最后时刻总是最容易饮恨的时刻,在打击对手的同时,稳固自己的后防线更为重要。 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可这又是一个多么愚蠢的举动,它在巩固防线的同时,不也是在告诉场上的队员们,防守已经超越了进攻,成为最后几分钟里的最佳选择吗?更加愚蠢的是,换下一个前卫,这就让杨晋泉的位置不得不向边路倾斜,这不啻于抽掉了欧阳东身后的一面坚实的盾,他的心思再不能全部放在组织进攻上,他得时刻留意着对手的进攻——担当着欧阳东身后防守重任的杨晋泉实际上就是这支队伍的后腰,他衔接着国家队的攻守转换,同样负责阻截破坏掉一切越过欧阳东的进攻……现在,腰没有了。 对手立刻用一名前锋换下一名后卫,三四三阵型!只有进攻才能把他们拖出绝望的泥潭! 第八十一分钟比赛再一次回到起,对手利用一次间接任意球,利用规则中的疏漏之处,快速开出皮球,两次倒脚加一次射门,便把比分重新定格在二比二! 就象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样,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挥,体育场中沸腾的喧嚣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木着一张脸呆呆着注视着比赛场上的情势变化,冥冥中,许多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历史难道真会惊人的相似?!我们苦难的足球之旅,难道会又一次断送在希望燃烧到颠峰的时刻?! 寂静,可怕的寂静。所有人都站立起来,安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长传,然后是边路带球突破,边后卫没有能拦截下疯狂的对手,在底线附近摆脱防守之后,他冷静得近乎盲目地把足球踢进禁区;十号转身接下皮球,灵巧地回传给一位及时插上的队友;又一次贴着草皮的短传,就象一阵风一般卷进禁区的九号抢在杜渊海之前,用脚尖从杜渊海的双手之间把皮球偷走,然后就是轻轻地一挑…… 啊—— 寂静得就象深夜里安静的山间镇一样的体育场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的嗓音让所有聆听到它的人心脏猛地收缩成一团,不少人在这声惨叫中眼前一黑,几乎没有晕过去…… 比赛已经结束了,只有那些不甘心接受失败的最忠心的球迷还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伫立着,用各种颜色区分出来的看台上残留着一地的纸片,还有几面被人折断了旗杆的旌旗,五颜六色的旗帜被无数双脚憎恨地践踏过唾弃过,早就失去了它本来的色彩;主席台上,几位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正拖着沉重的脚步,收拾着茶杯桌布和桌椅,主席台对面那副“足协,洗了睡吧”的横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人挂出来,黑色的大字就象一篇篇血泪交集的控诉,在忽起忽停的许许夜风中缓缓摆动着…… 几个助理教练和替补队员拖着更为沉重的脚步,在草坪上挨个劝慰着就象被抽掉全身筋骨和精气的队员们,段晓峰,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大男人坐在草稞里,双手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双腿,被涔涔汗水湿透的头发深深埋在膝盖中,就象个孩子一样嘤嘤唔唔地哭泣着…… 欧阳东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从主裁判鸣响终场哨引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挪动过位置,他的手软绵绵地低垂在自己的身边,使劲地揪扯着早就被对手撕扯出来的运动衫,手臂神经质地抽搐着;他的大腿上还有一条血淋淋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把他白色的球袜上端浸湿了好大一团,暗红色和白色纠缠在一起;他就象一个贫血的人一样嘴唇灰白,腮帮子上一条肌肉不停地跳动着……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一) 我们的足球梦想又一次终止了…… “技不如人!亚洲二流!”一个比那些足协的大人物还要大许多的人物在观看了这场比赛之后,当着一众媒体面无表情地道。 这句盖棺定论的评价成为第二无数报纸体育版的头条。 这句话为接下来的足协总结定了基调,同时,也找到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不是足协不尽力,也不是教练组的水平有多低,只是因为我们的球员们技术不过硬、意志不够坚定、对教练组的技战术安排理解不到家、没有摆正他们自己的位置,在心理和行动上都不重视对手……也因为我们的对手都是亚洲一流,在这种我们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差距面前,我们最终止步在足球盛宴的大门前,这很正常嘛,很符合现实嘛…… “……伊朗、沙特阿拉伯、南朝鲜和日本,这些队伍就是亚洲足球的第一集团,而柬埔寨、老挝和马尔代夫这些东南亚国家,他们便是亚洲足球的第三集团,剩下的,就是庞大的第二流队伍……”外围赛的总结会上,所有的发言都围绕着“亚洲二流”这个基调,一位足协副主席代表国家队领导班子做了非常尴尬且异常空泛的总结,他发言的核心不是围绕着队伍技战术上的得失,也不探讨失利的根源,更不提什么具体的责任和处罚。“大家要看到,生气勃勃的国内联赛让我们的队员一方面腰包里塞得鼓鼓囊囊,另一方面,他们的意志品质还有技战术水平却在背道而驰,这既与队员们素质不够职业有联系,也与他们所处的环境有联系,媒体的追捧、球迷的溺爱、俱乐部的纵容,还有我们足协的监管不力,统统有联系。不能从这个根子上解决足球的弊端,那么,不要一年两年,即便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上百年,我们还是不能实现我们的口号——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他低头揭开自己的玻璃茶缸,轻轻地吹开漂浮在水面上的几朵茶花,抿了一口。 国家队管理部的头头,同时也是足协的一位副主席,立刻就接过了话题:“我们和伊朗南朝鲜这些亚洲一流队伍之间的差距至少有两个球,而这庞大的第二集团和极少数的一流队伍之间,还有两三支准一流队伍,比如我们的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对手,在足球竞赛水平上,他们也至少领先我们一个球……同志们,现在是该我们反思的时候了,我们再不能躺在过去的功劳薄上,”他顿了顿,忽然发现自己走了嘴,这“过去的功劳薄”一似乎找不出什么依据,他只好模糊地咕哝一句把这一句话圆寰过去,“不过这次失败也有一个好处,它清楚地告诉我们,我们和世界,不,亚洲先进足球水平的差距到底在哪里,到底有多大,在未来的四年中,我们应该从哪些方面去弥补这些差距……” 总结大会的内容并没有公开,只是耳朵比兔子还长的记者们还是有足够的手段打听出一个大致的情况,有关这次总结的各种新闻报道铺天盖地般地抛洒出来。 “亚洲二流”,这一断言无疑伤害了球迷的热情,他们宁可相信自己的队伍是时运不济,也不能接受这个无端的虚妄评价。 愤怒的联赛赞助商立刻就对足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这种法无疑伤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每年掏出的大把大把的金钱,难道就是为了一个亚洲二流的联赛来捧场?这是对他们蜚声国际的品牌的一种亵渎! 最受伤害的却是那些在比赛中流汗流血的球员们。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段晓峰一把就把手里的啤酒罐砸到对面的墙上,他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有他们那熊包样的换人吗?这简直就是告诉人家,我怕你了……这群笨蛋!他们脑子转的不是胜利,不是赢球,是怎么样推卸责任,好保住他们的头上的乌纱帽!听听这些狗屁话,你们听听这些狗屁话!”他从床边拣起那团被任伟*成一团的报纸,大声地念道,“教练员的战术安排不能很好地得到贯彻。我……”一长串不能记述的粗话从他嘴里飞泻而出,“他们有个狗屁的技战术安排,下半场上场时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那个屁事不的德国佬要加强进攻,几个中方教练却在强调防守,我是满脑子糨糊上场的,不是东子教他们换上场,我都不知道是该攻还是该守!我……”又是一大段咒骂,段晓峰就象掐着什么人的脖子一般,把那团皱巴巴的报纸再揉成一个七凸八翘的纸团,使劲掼进茶几前的垃圾篓里,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任伟把头搁在沙发靠背上,仰着脸冷冷地道。他远没有段晓峰那般愤怒,在国家队里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卒,他的名字甚至都没进比赛大名单。既然连替补都不是,他更不需要为失败承担什么责任;同样,即便胜利了出线了,明年的欧洲之旅国家队也不会捎带上他…… 欧阳东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没吱声,两眼直楞楞地盯着天花板。 要是教练没换上那个后卫的话,那该多好……为什么教练要换人呢?他们难道就没看见,那时对手连反击的力气都没有了么?更让他气愤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这次愚蠢的换人举动负责!换人,该死的换人,所有失败的根源就在这次换人上……要是没换下那位兢兢业业的边前卫的话…… 可惜的是,假设永远不会成为历史。 亚洲区组赛的最终失利带来的负面影响被“亚洲二流”的讨论放大了,七月二十七日,联赛第十九轮,有三场比赛的观众人数还无法达到两万人,其中有一场甚至只有寥寥的数千人,就连陕西瑞庆祥和长沙三元一向红火的主场,也出现了大片大片空旷的看台——倍受失望和痛苦煎熬的球迷们同样需要时间来医治心灵上的创伤,只有把痛苦的记忆淡忘掉,他们才能重新凝聚起足够的热情,再一次回到体育场里,来关注他们心爱的足球…… “职业联赛的冬天到来了!”一份专业报纸无比惆怅又不无欣喜地写道,“伴随着国家队再次冲出亚洲梦的破灭,无数被这个梦想掩盖的矛盾将会因此而爆发……” 这一轮联赛唯一的亮在成都,四川天府和重庆展望联手为球迷们奉献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进球大战,四比五的比分让那些掏出几十上百块来看球的球迷们大呼过瘾,场面的热烈甚至远远超出刚刚从这里席卷走五十万美圆的一支巴西强队:联赛射手榜上排第一的段晓峰就象个疯子一般,头脚踢左右开弓连进四球,把他郁结在胸口的一腔怒气统统撒在四川天府的身上;欧阳东杂耍一样的过人和突破比那些有名气或者没名气的巴西人还要花哨,一次六十米的长途奔袭换来了全场雷鸣般的掌声,连体育场的广播员也不禁大声为他惋惜——假如在最后时刻不是一个后卫拼着红牌把他铲倒在禁区里,这大概会成为联赛有史以来最精彩的进球。没有人相信这样的球会踢不进,三个角度的摄象机忠实记录了那张着嘴鼓着眼傻呆呆发楞的天府守门员的表情,在欧阳东调整步频的一刹那,守门员甚至都没做出什么防守的动作来…… 到八月十日第二十二轮比赛结束时,凭借着复出后一直找不回状态的雷尧一次下意识的射门,重庆展望又一次回到联赛积分榜的榜首。 第二天凌晨,雷尧、段晓峰、任伟和欧阳东就登上了去首都的航班。他们这是去参加亚洲区组赛的最后一场比赛,不是为了出线,只是为了捍卫国家的荣誉,同时也是捍卫他们自己的尊严。 苦苦期盼了四年的盛会请柬已经递到了别人手里,原本预备在这场比赛结束之后的盛大庆祝活动再看上去更象是一种辛辣的讽刺,能容纳八万人的工人体育场里有着大片大片扎眼的空位,连体育场的广播听上去都是那样无奈和冷漠…… 同上一场云集的媒体不同,这一场比赛没有吸引到更多的注意力,连央视体育频道的广告招商也遭遇到一些麻烦,谁还愿意把自己的品牌和一个亚洲二流球队拴在一起呢?即便体育频道把他们的广告价格下调,也没有招揽到足够的客户,要不是他们和足协之间有合同,他们宁可取消这场比赛的转播…… 这一场比赛也不再牵动大江南北无数人的心,在这个夏日的周末,更多的人宁可把电视机的频道转到一些轻松无聊的节目上,也不想再经历一次痛苦的煎熬——够了,他们经受的悲伤和愤怒已经足够了,他们只想在繁重的工作和闹心的生活之余,能够轻轻松松地享受下短暂惬意的安静时光…… 可那些该死的电视台却连这时光也要来打搅! 绝大部分的电视台都不时地在屏幕下方飞起一段段字幕,报道着这场屁也不值的足球比赛,对于那些不好球的人来,这算不得什么,而对那些球迷来,这简直就是在折磨他们脆弱的神经。 ……比赛第二分钟,比分一比零,进球者欧阳东…… 现在进球有个狗屁作用,有本事你倒是在上一场比赛里进一个啊,那样的话,不定咱们还能去欧洲露露脸!许多球迷狠狠地啐了一口,把频道转到一个没有字模的电视台去。 ……第七分钟,比分二比零,进球者雷尧…… 哟嗬!雷尧这厮的伤好了?行呀,整个组赛期间他表现得就不象个前锋,这都没戏可唱了,他的状态倒是滋养出来了?我呸! ……第十六分钟,比分三比零,进球者雷尧…… 呀!他胖他还喘上了,这么能干早做什么吃去了?!进俩球算啥呀,有本事你就再鼓捣进一个球进去! ……第二十九分钟,比分四比零,进球者段晓峰…… 耶耶耶耶!这大概是谁弄错了吧?难道这帮家伙今天发疯了? ……第三十分钟,比分五比零,进球者杨晋泉…… ……第三十三分钟,比分六比零,进球者杨晋泉…… ……第四十…… 曾经发誓赌咒再也不看哪怕是一分钟国家队比赛的球迷们,现在两眼里全是那跳跃的数字,疯狂的比分一遍又一遍地刺激他们那早已麻木的神经,他们立时就忘记了三周前那场刻骨铭心的痛苦,手忙脚乱地转到正在直播这场比赛的电视台,然后就再也顾不得家人的白眼,擂着茶几拍着沙发大声地喝起彩来…… 所有的媒体不约而同地用一个词汇来描述这场比赛——大屠杀!十比零的比分,足以把这支给国家队留下痛苦回忆的西亚球队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他们再也不会有机会洗刷掉这一场悲惨的回忆了。所有的媒体也同样不约而同地为国家队感到惋惜,就是这样一支被人称为“我们和他们至少有一到两个球差距”的亚洲准一流球队,就在几个月前,在那个挥汗如雨的城市里,让国家队在最美好的时光中品尝到失败的苦果…… 《迟到的大屠杀》,“一个让足协‘二流论’汗颜的比分”,我们的队员用一场完美的比赛证明了自己,唯一可惜的是,这场胜利来得太晚了,这就更让我们那些痴心的球迷们痛苦,为什么非得在希望的肥皂泡破灭之后,这些球员们才知道奋起呢? “最感人肺腑的一幕发生在比赛结束时,当泰国主裁判吹响比赛结束的三声哨音,所有国家队队员都站到场地上,一个牵着一个,高举起他们的双手向到场来观看比赛的观众们鞠躬致谢,摄影师们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画面——这长长的一排白衫白裤白袜的队员中,没有一个人脸上有喜悦的神色,恰恰相反,悲伤的泪水几乎*每一个人的眼眶,年龄最大的几个球员还没有松开队友的手,就已经再也忍不住了,在比赛里上演帽子戏法的雷尧甚至扑在草丛里嚎啕痛哭……对于他们来,走出亚洲的梦已经太遥远了,这一场比赛他们赢得越多,心里的痛苦就越多……” 是啊,不少球迷在目睹十比零的比分时同样痛哭流涕,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对于雷尧和段晓峰这些年龄接近或者超过三十的球员来,这确实是一场无比痛苦的胜利,无情的岁月再不允许他们等待下一次机会…… 国家队解散了。 欧阳东他们又登上了回重庆的飞机。一个梦想破碎了,可联赛还在继续,他们还要为重庆展望的第一个联赛冠军去拼搏,去厮杀……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二) 从八月十日第二十二轮联赛开始,重庆展望就一直牢牢地占据着榜首的位置,在九月二十一日的第二十八轮比赛全部结束之后,悲伤的媒体立刻宣布,本赛季的冠军争夺战硝烟业已散尽,上海红太阳在重庆身中三弹倒下了,重庆阻击战失败了,现在,再没有谁能够阻挡重庆展望的夺冠步伐——他们领先紧随其后的上海红太阳四分、北京长城五分,把第四名武汉风雅抛出足足十分,联赛唯一的看就剩下血腥的保级大战。 联赛积分榜的末端拥挤着十余个俱乐部,从倒数第一名的郑州中原到第九名长沙三元,差距只有五分,即便是青岛凤凰、大连长风这样的老牌强队,也在这里痛苦地煎熬着。每一轮联赛结束,这些队伍的排名就会有很大变化,哪怕只是一场看上去不关痛痒的平局,也能教这份名单上各支队伍的名次有很大的变化,究其原因,却仅仅是因为双方踢了一场二比二的平局——两支同样在水深火热中痛苦挣扎的队伍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他们各自需要的东西,这虽然不能让他们彻底脱离苦海,却能让他们的排名看上去不那么刺眼,也多了几许保险。这里没有最痛苦的俱乐部,只有更痛苦的俱乐部,尤其是那些俱乐部的老总和主教练。 “从来没见过如此混乱的局面。”所有的媒体都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们甚至还抱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思恶毒地猜测着最终的结果。“假如最后降级的是青岛凤凰和大连长风的话,那么,下一届国家队里也许有三分之一的队员将来自甲B……这大概更符合亚洲二流的事实。” 他们的话也许会在联赛的最后一轮比赛里实现,眼下却还不上,至少对于大连长风来,形势远远没有媒体们臆想的那么糟糕,他们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在上赛季最后时刻的保级大战中,他们暗中帮扶了重庆展望一把,现在是重庆人偿还这笔债务的时候了…… 重庆展望的总经理王兴泰一口就拒绝了试探口风的中间人。 让球?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些大连人怎么连规矩都忘记了?联赛里只有两种情况下比赛没得商量,一是保级,再就是夺冠——重庆展望眼下的光景怎么敢活生生地让出三分?这节骨眼上松下一口气,也许就要悔恨一辈子! 大连长风的总经理亲自出面把电话一直挂到王兴泰家里,好歹,许下了一箩筐的愿,到底也没能打动王兴泰的决心。 “不行,不是我们不帮忙,这个时候就是不能让这个球!”王兴泰死咬着这个理由就是不松口,哪怕长风的老总把唾沫干、嘴皮子磨烂,他也没接这个茬。天大地大,夺冠最大!这事,没他娘的什么好商量的!欠下大连人的人情债,一定会还上,可不是现在就还!别两百万,就是两千万……当然大连人也不会拿出这么多钱;让三分,这怎么可能,展望背后就是上海红太阳和北京长城,真要有这么个机会,两支眼珠子都快滴出血的球队还不乐得睡觉都笑出声来?这个节骨眼上闪下腰扎个趔趄,指不定一个赛季里撒进去的钱、流出的血汗就得打水漂…… 可第二天王兴泰就不得不改了主意,他的老板来了最新指示:这个周日和大连长风的比赛,不但要让三分,还要让出至少三个球。王兴泰苦口婆心的劝根本就没用,长风背后的大股东用一份共同开发房地产的合同拴住了集团公司的心——那可是北京三环外好大的一块地皮啊。 王兴泰的心气再旺,他也不敢和集团公司董事会的决定拗劲。电话已经放回去好长时间,他还苦着脸俩眼无神地盯着对面深褐色真皮沙发,他的右手还搁在电话机的听筒上,似乎在期盼着,俱乐部的真正大老板能在最后时刻改主意。 直到他一连抽完两支烟,也没一个电话打进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就剩下过滤嘴的烟卷使劲地在烟灰缸里碾熄,撑着光滑的写字桌桌面站起来。忽然间,他就觉得自己不是这个宽敞的办公室的主人,他在人前再风光再挥洒,到底也不过是个打工者,和那些工地扔砖头扛水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衣着和工作场所…… 一瞬间涌进脑海里的这些感触很快就被王兴泰驱赶到一旁。现在还不是大发感慨的时候,他得把这事告诉主教练余中敏——只有他答应了,这事才算妥当,不然的话,凭大连人现在的状态,别赢展望三球,就是他们想在重庆留个囫囵尸首都不可能,欧阳东段晓峰那群一心只想着冠军奖杯的家伙,能把所有挡在他们夺冠路上的家伙撕成碎片哩。 他在影像室里找到余中敏,满屋子的烟气缭绕中,他正和两个助理教练一块看大连长风的比赛录象。看见他推门进来,三个人都朝他头热络地打招呼,余中敏还从面前的烟盒里抖搂出一支烟卷递给他。 凑在守门员教练手里的打火机上着火,王兴泰窝在椅子里吭吭哧哧了老半天,总算张开了嘴:“余指导,今儿个找你,是有事想和你……”话刚刚起个头,他就又停下了。他真不知道这种事情该怎么出口。 三个教练一起盯着他。两个助理教练用眼神商量着,这种情形下他们是不是需要出去避一避? “大连长风,他们……这个,大老板刚才来电话……这场比赛……”王兴泰的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低垂着眼帘,死盯着录象机的指示板上一行一闪一灭的绿字,费尽心思地琢磨着怎么样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又不至于让余中敏他们情绪过分激动。“大连人希望,我们能抬抬手,让他们迈过眼前这一道坎……”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他相信,在座的人都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助理教练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紧紧地闭上。 “放水?!”守门员教练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大连人是不是疯了,这种要求也敢提?!”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不仅是大连人的意思,展望俱乐部背后的大股东也支持这个主意。他更加愤然地嚷嚷起来,“老板是不是疯了!还有什么比得上联赛冠军的事情吗?那是多么风光体面的事情啊……老板是不是秀豆了!”他骂骂咧咧地道,还用上一个他刚刚从港台录象里学来的新名词。 余中敏还在沉吟着没吱声,助理教练便先了话:“王总,这事不好办也不能办——要是让队员们知道了,这接下来的比赛还怎么踢?”到那时,只怕展望俱乐部连哭都哭不出来,夺冠了还好,要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时的局面可没人能控制。 王兴泰咧咧嘴,苦笑着道:“只能不告诉他们这事了。放水的事只告诉几个做事的队员,多给钱兴许能让他们闭嘴。”他是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至于这事会不会走漏出去,就只能祈祷老天爷保佑了。 “这事瞒得住谁?”助理教练愁眉苦脸地道,他可不敢对总经理嚷嚷。 “就大连长风那破得和烂渔网差不多的后防线,能经得起段晓峰雷尧他们冲击几回?”守门员教练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这事要不告诉他们,后卫再放水都等于零。再他们不头,谁还敢去做这见不得人的事?!” 长时间不话的余中敏巴咂一下嘴道:“我看,还是放吧。” 所有的目光立刻就转到他那张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又教繁重的工作折磨得疲惫不堪没甚么光彩的瘦脸上。 “放吧,这是咱们欠别人的,这个时候再不还上这份债,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余中敏搓着自己因为渴睡而有些发淤的面颊,黑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深邃的光芒,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不管大连人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思,人家总算是帮过咱们……” “我们不放他们又能怎么样?”守门员教练问道,因为激动,他的手哆嗦得连烟卷都夹不住,“是啊,去年咱们是欠了他们的情,可没听过夺冠的要给保级的让条路的事!这事到哪里去,咱们都占理!我不答应!”助理教练翻翻眼皮子,立刻就用目光告诉他,他这最后一句话得过了头,俱乐部老总和主教练都在这里坐着,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守门员教练来表这样的态? “不能坏了规矩……再难,咱们也不能欠下人情债。何况,人家已经求到门上来了。”余中敏低眉耷眼地道,守门员教练那不知进退的话他就当没听见。他当然知道让下这三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重庆人骨子里流淌的梗直和豪爽脾性不由得他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吃亏就吃亏吧,好在这一轮比赛下来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差他们两分,还有五场比赛,我们还有时间来追赶……”更多的话他没有出来。在足球这个圈子里有许多不能也不清楚的潜规则,假如谁不遵守这些规则,那么即便能有一时风光,厄运也会很快降临到他们头上——把自己出的话再吞回去的俱乐部,还有那些不信守诺言的人,没有一个落过好下场…… “欧阳东和段晓峰那里,我去和他们……我的话他们还能听得进去。”余中敏苦涩地笑笑,站起身来。“就这样吧,这事就这么定了。” 王兴泰已经不出话来,只能用感激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主教练。 周三,展望俱乐部就传出一条不好的消息,雷尧和外援萨加马在训练时撞到一起,都受了不轻不重的伤,现在还不能确定周日的比赛到底能不能参加。球迷和媒体的心立刻就悬起来。周五早晨,人们被另外一条消息震惊了,欧阳东脚踝部位的旧伤复发,估计会缺阵六到十天;周日上午,展望俱乐部宣布,因为低烧的缘故,主力守门员也不能参加当天的比赛…… 我们现在已经很难了解到余中敏和他的弟子们解释这件事时的情景,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不管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情愿,反正比赛已经输掉了,而这场比赛的奖金,甚至比他们取胜时还要高得多……据在十天之后,巫溪县教委收到一张来自重庆的汇款单,简短的留言指明,这钱是捐赠给那些在大巴山区中的贫困人家的孩子们读书用的。汇款人的署名是“雷段欧”。巨大的数额让那位收发室的女同志惊慌地张大了嘴,半天才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尖叫——三十万。 比赛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最后时刻大连长风以一粒球打破场上的僵局,并且把这个比分一直保持到主裁判鸣响终场的哨音。亲自飞到重庆来督战的大连长风俱乐部总经理对着蜂拥而来的记者们大呼侥幸,要不是段晓峰把那粒球踢飞,要不是展望几大主力因为伤病缺阵,要不是任伟莫名其妙地禁区内手球,天知道长风能不能攉取这救命的三分啊。转过身他就声告诉自己的助手,那笔款子的余数,星期一上午务必要汇到展望俱乐部指定的户头上,这事可绝对不能拖! “真的,我的伤没什么大事,就是跑起来有刺痛,总是犟犟的有使不上劲。”欧阳东对着手机声道。走在一旁的段晓峰乐呵呵地揶揄他一句,“哟,女朋友吧?那么柔情蜜意的,不怕我酸掉大牙?”他可不在乎电话里的那个女的听见听不见,再,要真是这么一层关系,欧阳东和他女友都不会为这事责怪自己。 “不是,就是一熟人。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的?”欧阳东前一句话是掩着手机对段晓峰的,后一句话却是好奇地问电话里的人。 “我……我在电视直播里听主持人的,”秦昭嗫嚅着道,“真的不重?” “只是有不舒服,让队医给夸大其辞了。我没事的,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欧阳东笑着道。他一天到晚鲜鲜活活的,有个见鬼的伤啊,这不就是俱乐部为了糊弄那些不依不饶的记者们才杜撰出来的伤嘛?不过这些话可不能告诉秦昭。 “哦,”秦昭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声。 “要没什么事,我挂电话了?”听秦昭半天没吱声,欧阳东便想合上手机。 “……有个事你能帮我问问吗?”秦昭喏喏地道,“重庆大学招我们这个专业的研究生,你去帮我问问他们的情况,可以不?” “研究生?重庆大学?”欧阳东握着电话楞了楞,她们学校不也招她们这专业的研究生吗,为什么她非得舍近求远跑重庆这地界来读书?不过他马上就释然地笑了,对人生充满幻想的年轻人总喜欢远离自己的父母、走出自己熟悉的范围来闯荡闯荡,并且把这种陌生环境中工作和学习的经历作为自己已经成熟的一种标志,秦昭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吧?他可以去帮她打听打听,不过,这事还是需要征求下殷老师的意见,要是殷老师也同意的话,秦昭来重庆读书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她多一些历练,这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且,他也能照顾她,虽然这种照顾主要停留在经济上。 “你想别告诉我妈,我还没最后拿定主意哩。”秦昭声地嘀咕着,“等我想好了,我自己去告诉她。” “行。”欧阳东很干脆地道。他准备明天就给重庆大学研究生部打电话,先问问情况。可他马上又改了主意,也许亲自跑一趟更合适。他关了手机,对段晓峰道,“你明天没什么事吧?把你的车借我使一天,我有事,得去重庆大学。” “哟?这就是你的熟人?”段晓峰一头摸车钥匙一头不忘洗涮欧阳东,“人家就一句话,你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沙平坝?得了吧,女朋友就女朋友吧,干脆你就直接告诉我,几时派罚款单啊?趁我现在手头里活泛,存下了几个私房钱,你就赶紧把大事办了,不然……” 欧阳东简直哭笑不得。他和秦昭?这可能吗?那姑娘以前恨不得他永远消失,直到她这两年长了岁数多了见识,才很少再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了,不过两人寥寥几次见面也没上什么话,个把月一次的电话联系里也摆谈不上几句——他根本就不知道和这姑娘什么,别的女孩喜欢的明星歌星还有化妆品什么的,她似乎都没多少兴致。 “其实你也该找个老婆了……” 一听这话欧阳东便咧着嘴苦笑。接下来的话大概又该是夸赞应巧了吧,“你们挺般配的”,一准是这句了…… “应巧这女孩挺不错,你们挺般配的……” 欧阳东在心里痛苦地呻吟一声,俱乐部里能和他上几句近乎话的人个个都这样,任伟这样,雷尧这样,段晓峰这样,连朴建成也这样……他难道已经到了非娶个老婆不可的年纪了吗? “……余指导!”欧阳东高兴地大声打着招呼。聚集着一团团飞虫的朦胧路灯光影下,余中敏走过来。 “余指导……”段晓峰不得不掐断自己的话头,笑着喊了一声。 “才回来?”刚刚做完比赛总结的余中敏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刚才老伴给他打来的电话上:他的女儿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娘家,脸上胳膊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斑——全是让她丈夫打的! “是啊,雷尧请几个大连长风的吃饭,非得拽上我们两个去陪,还叫上了任伟。”段晓峰道。都是国家队里的熟人,他和欧阳东也没法推托,只能跟着去吃喝一通,不过罢了时已经喝得眼直舌头大的任伟再提议换个地方玩,两人便寻着借口溜掉了。 “嗯,”余中敏似听非听地头,顺口又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不去? “就我和他那破嗓子也敢去唱歌?”欧阳东笑起来。他从来就不喜欢唱歌,就算是听歌也觉得是一种烦恼事,而段晓峰却是从来都找不准调。 “唔,那好,你们早休息……”余中敏着话,就匆匆忙忙地去了。 “余指导这是怎么了?”欧阳东扭头看看他的背影,又有些狐疑地声问了一句。 “白白让上海红太阳赶上了三分,谁还能有个好心情?”段晓峰长叹一口气,唆着牙花道,“你瞧着吧,咱们再过两轮和北京长城遇上,非得拼个头破血流不可……你俱乐部这个时候怎么就能答应大连人放水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欧阳东抿抿嘴唇,一脚把路边一个空矿泉水瓶踢出老远,“窝囊啊……” 回到寝室洗过澡,瞅瞅时间,欧阳东便打开电视,准备看央视转播的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可电视画面还没完全清晰起来,色彩也是模糊的一片时,他房间的门就被人一头撞开了。 “东子!你快出来!出事了!出大事了!”段晓峰连屋门都没跨进来,就扒着门直吼起来。 “余指导,他让人砍了十好几刀!”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三) 余中敏,这个在圈里圈外口碑一向都很好的人,居然在自己家里被人砍倒在血泊中;他的妻子,一个从八岁起就从事体操运动且落下一身伤病的老实女人,还没有送到医院就已经告别了这个浮华陆离的世界;只有他们那个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的女儿,因为躲避在卧室里而幸运地逃脱了这一场从天而降的大劫难……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已经放假的队员们、教练们,还有接到消息俱乐部的官员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个医院里,焦灼地等待着急救室里的最新消息,象任伟这些脾气火爆的家伙已经在找熟人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哪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敢干下这样事? 制造这起骇人听闻血案的人竟然是余中敏的女婿! 我们都知道,就在几个月之前,余指导的女儿给自己找了一个相好的情人,还要死要活地闹着要离婚去跟着这个男人。这原本不是一件多么出奇的事情,在如今这个社会上,我们对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大多数人甚至都不愿意在茶余饭后再来谈论它们——结婚和离婚,这是别人的权利,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只要他们自己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不相干的旁人有什么理由去劝阻哩……不过,身处在这种感情纠纷的漩涡中的人却不可能象旁人那样自在,这毕竟是一段婚姻啊,不管它的基础是多么的脆弱,不管它是不是真的值得人去维护,它毕竟是一个婚姻,它维系着一个家庭;而离婚,它不可避免地要给这个家庭中的某一个成员带来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余中敏的女婿就是这场离婚风波中的受伤者。 作为丈夫的羞辱,作为男人的屈辱,还有人们背后的议论和指指,当着他面的嘲笑讽刺,这无一不加深了他对妻子的仇恨;酒精和女人那张不饶人的嘴更让他彻底地丧失了最后的理智……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在这场血案中唯一没受伤的人竟然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这场飞来横祸把所有人都砸懵了。人们一方面为余中敏的伤势担心,另一方面,他们同样也为重庆展望的前途担心,在联赛的收关阶段,俱乐部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下一步该怎么办? 出事的第二天上午,展望俱乐部就和两位赋闲在家的名教头取得了联系,可除了对余中敏的事情表示遗憾和惋惜之外,他们全都拒绝了王兴泰的邀请——展望主教练的位置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别的不,光镇住那些队员就得费上好大一把力气;还有俱乐部的要求,哪怕是联赛亚军也不会让俱乐部满意,更不要提那些满心渴望着自己的球队把重庆历史上第一座足球奖杯捧回来的球迷了,要是不能夺冠的话,光媒体和球迷的口水就能把人淹死。是啊,展望现在还领先上海红太阳一分,可刚刚出了这样大事情,谁又敢保证球队的成绩不受影响哩?这可是在刺刀见红的最后关头,再容不得半闪失,哪怕是少进一个球,那也有可能让到手的冠军长上翅膀飞掉…… 在多方努力未果之后,展望俱乐部最后只能无奈地宣布,原球队助理教练罗成光暂时代理主教练一职,直到本赛季结束或者俱乐部寻找到新的主教练人选。 除了一段简短的新闻报道和罗成光的个人简历,本地媒体没有对这事作过多的渲染,可那些外地媒体就没有这样客气,他们直言不讳地指出,既没有独立率队经验更没有夺冠经历的罗成光绝对不是展望主教练的理想人选,何况他的足球生涯中毫无值得一提的地方,这样苍白的简历怎么能够控制得下球队?那些在球场上飞奔球场下乱蹿的球员会听他的吗?他们甚至还做了一个更大胆的预测,也许不需要等到最后一轮揭晓,展望的冠军梦就会彻底破灭。 外地媒体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罗成光上任伊始就找到任伟和欧阳东谈心,很谦虚很诚恳地把自己现在面对的难题一一铺排在他们面前。他和余中敏一样,从老甲B绿缘到重庆展望,他在这个俱乐部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自然知道每个队员在球队中的地位,这俩人一人是队员中的当然老大,另外一人是队伍的精神领袖和战术核心,只要他们了头,至少自己不需要再去担心场下因素作梗。 对于这种敏感的人事变动,欧阳东当然不会有什么辞,他只是笑着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配合罗指导的工作,一定要带领着队友们拼下最后五场比赛,把联赛冠军的奖杯带到重庆来。 任伟更不会有什么二话。罗成光和他私交原本就极好,当俱乐部向他们几个队长征求意见时,正是他四处游一力撺掇举荐,罗成光才最终坐上这把交椅…… 满意极了的罗成光也去找了雷尧和段晓峰,他们心里虽然不服气这个新任主教练,可对冠军的渴望让他们摈弃掉所有的个人成见,纷纷表态,一定会支持罗指导——不为别的,就为了联赛冠军。在这关键时刻,球队可乱不得…… 俱乐部也把这事告知了裹着重重纱布绷带躺在病床上的余中敏。人们本不打算去打扰这位依然沉浸在老来丧妻的巨大悲痛中的主教练,可他们也知道,展望能不能夺取冠军,同时也是他心中割舍不下的事情。余中敏没有什么,他也没法什么,他现在连呼吸都很困难。残忍的凶手在他身上一连砍了二十一刀,他能活下来,都得是一个奇迹。现在的余中敏再不能象过去那样谈锋犀利地笑了,他只能睁着无神的浑浊眼睛呆呆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这让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他对这样的人事安排到底是满意,还不满意,或者,他对球队未来的命运是不是什么要的话。可他的两只手臂同样裹着绷带,他即便有什么看法想法,也不可能和人交流。 一颗浑浊的泪水从老人的眼角边流淌出来。 从成都赶回来在医院服侍父亲的大女儿轻轻地为他揩抹掉泪水。她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和愤怒,恳请王兴泰一行人离开。她父亲遭受的打击太大了,她甚至都没让她妹妹来医院里,生怕她的出现会刺激老人;她同样生王兴泰他们的气,难道这些人就不知道,她父亲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安静地治疗和修养吗?! 一直到去南宁的飞机上,从余中敏眼角慢慢溢漫出来的那滴泪水都还在欧阳东眼前晃动,他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见它…… 十月二日,联赛第三十轮,广西漓江在南宁主场迎战重庆展望。 清一色的黑人外援中轴线让广西漓江的进攻非常流畅,即便是面对展望这样的强队,他们也并不落在明显的下风,从场面上看,很难谁是在为保级而战。开场仅仅八分钟,欧阳东往日的队友克泽和特瑞克就让展望的后卫线出了两身汗——第五分钟,克泽中场十余米距离的直塞和特瑞克的突然启动让任伟他们的造越位战术失败,要不是门将及时出击从摩洛哥人脚下没收掉皮球,很难这次进攻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第八分钟,又是克泽的成功抢断和组织策动,广西漓江四名队员就象四把尖刀同时插上,在一连串的短传渗透和穿插跑动之后,克泽终于觅到一个禁区前的射门机会…… 紧随克泽的萨加马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伸腿别住对手,然后再用肩膀顺势一低,便把对手撞翻在草丛中。 主裁判的哨子立刻鸣响起来,他的手坚定地指向罚球,然后用手势把萨加马招呼到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向他出示了一张黄牌。萨加马甚至都没有为这个球解释,他没被罚下场去都已经万幸了,这时哪里还敢辩解哩? 因为重庆展望的到来而增添了六成上座率的体育场马上骚动起来,人们在一阵欢呼之后,立刻陷入一片寂静; 克泽在皮球上亲吻了一下,把它端端正正地摆在那个决定命运的白上,退开几步,看看黑白相间的足球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展望守门员,再瞄了一眼球门,低着头沉吟一下,两脚交替在原地踏了几下,迈开大步就蹿上去,飞踹出的右脚重重地撩在足球的下部…… 展望的守门员,这位经验丰富的前国门甚至连位置都没挪动,就稳稳地把这粒球摘到自己的怀里……他呲着不怎么整齐的两排牙齿笑起来。在这之前他就猜到克泽会从中路射门哩!他记得这个巴西人曾经这样干过…… 重庆人死里逃生的欢呼立刻淹没在回荡在体育场上空的那声沉重的叹息中,这其中还夹杂着不少人的骂娘。 还算势均力敌的比赛只进行了十八分钟,当雷尧高高跃起把任伟的传中球*网窝之后,广西漓江的防线便不再那么严密,不断交叉换位的雷尧和段晓峰让漓江后卫们痛苦不堪,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时刻提防着欧阳东和萨加马,西班牙人虽然没有欧阳东那样细腻的技术和犀利的突破,可在漓江队员面前,他的实力还是让他游刃有余。后防线的压力使得漓江的中场慢慢地向后移动,这正中展望下怀,他们的队员需要的就是足够的空间,只要能教队员跑起来,联赛中没人能抵挡住展望潮水一般汹涌的攻势。 第二十七分钟,要不是门柱立功的话,欧阳东右路的直接任意球就差一改写比分; 第三十一分钟,游弋在禁区左侧的雷尧贴着底线带球绕过对手的防守,把皮球斜向传进去,摆出一副志在必得射门姿势的欧阳东让足球从他两腿间划过,没能摆脱对手的段晓峰在漓江中卫的挤撞下匆忙射门,可惜既没使上力气也没踢正部位,速度不快的足球让守门员死死地摁在球门线之前; 第三十九分钟,快速奔跑中的欧阳东用一连串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把三个对手支使得团团转,在晃得最后一个防守队员失去重心之后,他用右脚内侧传出一记带着明显弧线的传中球——这球的飞行路线恰恰是守门员最痛苦的那种,距离不近也不远,还有着强烈的旋转,出击失误的话那就很有可能带来一场灾难;可他要是不出击的,他的队友防守中假如有一个疏漏,同样会带来灾难……他出也不是守也不是,只能一面死死盯着足球的轨迹,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禁区内对手的活动;三个展望队员和五个漓江队员同时扑向禁区,在对手的干扰下段晓峰甚至都没能赶上这个,对手高高撩起的球鞋让雷尧同样有了一丝犹豫,他也没能碰上皮球,最后一个展望队员飞身跃起,他倒是碰到了皮球,可他使上的力气太大跳得太高,皮球砸在他额头上又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再弹起来——皮球几乎是直线的上下跳动,擦着他的发梢掠过去,当它再落下来时,扑上来的守门员从两个脑袋之上摘走了皮球,就紧紧搂抱着皮球顺势仰倒在草丛里……主裁判的哨音即刻响起来——段晓峰有冲撞守门员的动作,至于压在他肩头上的那只胳膊,主裁判没看见…… 在上半场的最后一分钟,展望十一名场上队员的不懈努力终于换来了成果:朴建成在后场断球成功,在对手反抢前传给边路的任伟;任伟突破带球奔跑了几步,在对手围堵上来之前再斜传给靠近中路接应的萨加马;萨加马巧妙地从人缝里觅到一线空挡,把皮球传给高速插上的欧阳东;一拨一扣一踩,就象影子一样紧随着欧阳东的漓江队员再也煞不住脚步冲过了头,而扑过来协防的后卫更是被他接连几个动作晃得失去了重心,就在附近两个漓江防守队员扔下他们的对手准备过来补位时,欧阳东已经抡起了左脚……紧张的漓江守门员扎煞着双手,眼睁睁地看着禁区前沿瞬间发生的这一切,当皮球飞起来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足球的来势做了一个扑救的动作,这凌空舒展开的身体至少谋杀了那些记者们整整一卷胶卷,可惜他伸出的手臂却连皮球的边也没能碰到…… 皮球直撞向球网深处的一角…… 零比二! 中场休息时,漓江队的巴西籍主教练只作了一些应景的布置和调整,他的助手们也没有多少补充。虽然从理论上,广西漓江也有降级之虞,可眼下他们的形势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他们死拼重庆展望的意志并不坚决——能从展望身上偷到三分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即便是一分也能让他们心满意足,哪怕这场比赛输了哩,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三分原本就不在漓江俱乐部的计划之中。他们清醒着哩,知道他们和重庆展望之间存在着多么大的差距,他们的目标是三天后的下一场比赛,那时他们要在这里对抗一个和他们积分与实力都差不多的对手,那场比赛才会对各自的保级前景产生深远的影响。所以,这场比赛他们实际上是放弃了。 “别受伤,千万别受伤!别无谓地吃牌!”助理教练对克泽和另外两个有黄牌在身的队员反复地叮嘱着,“尤其是你,铲球时动作别那么大,你那是对球去还是对人去啊?这要是出什么事,他们一样会报复的!”上半场这个队员的一记背后飞铲,几乎没引发一场争斗,展望的队医蹲在草丛中朝欧阳东腿上喷了半天雾,才总算让欧阳东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我想吃黄牌啊?”那个队员一脸的委屈,嘟囔了一句脏话才道,“那家伙还是人嘛?他整个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他又嚷嚷了一句粗话,“你倒是去防着他看看啊,那厮……”他叹了一口气,使劲地摇摇头,“那厮连眼神都没个真的!”吃那张黄牌他也实在是没折啦,那个时候欧阳东接连瞄了自己右边两三次,末了却带着球从自己左边突破,他连重心都转不过来,再不犯规能行吗?谁知道凭那家伙神出鬼没的带球技术进了禁区,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的话得到队友们的赞同,更衣室里又响起两三声叹息。他们都在比赛里吃过欧阳东的苦头,一对一的对抗他们都落在绝对的下风。 “别盯着球,要看住他人;别注意他的眼神,你只要注意他的人就行了!”胳膊上缠着队长袖标的克泽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道。他的语调虽然生硬,可大致的意思队友们还是能听懂。“别和他靠得太近,他的转身速度很快;也别离得太远,那样他可以从容地做动作……” 他的这些经验只换来队友的几个白眼。 漓江主教练听着翻译给他转过来的对话,也只能摇头。半年前那场由胜转负的比赛之后,欧阳东,成为他来到中国之后记住的第一个漓江队之外的中国球员的名字,他的技术、意识、速度、身体素质和组织能力,没有一样不让他惊讶,这两天看重庆展望过去几场比赛的录象资料,他更是惋惜,为什么漓江队里就没有一个这样的队员,拿漓江现在的核心克泽和他做个比较,他只能悲哀地等到一个判断,俩人的水平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不是在某一个方面有差距,而是在所有的方面有差距…… 上半场就有两球在手的优势实在太大了,而且下半场开始之后足足有十分钟漓江队也没什么有威胁的进攻,展望新上任的代理主教练不禁有几分沾沾自喜,他惬意地坐在椅子上,手指间夹着一支没燃的烟卷,再也抑制不住眉梢眼角绽放开的喜色,兴奋地和身边的助理还有领队声议论着什么,还带着几分夸张地把手耷拉在椅背上仰头笑几声。他的情绪不仅感染了身边的人和替补席上的队员,也感染了场上比赛的展望队员,他们也渐渐地松懈下来,对漓江的攻击也没有下半场刚开始时那样凶猛。 压制稍稍舒缓一些的漓江中场向前了,没有遭遇到对手顽强的抵抗;再向中场附近靠一靠,这一次展望的中场还略微向后收缩了一些…… 有门! 电视台的解员是第一个发现局面有些变化的局外人,“现在情势变得有些微妙,两球领先的重庆展望似乎对这个比分已经很满意了,他们现在的愿望就是把优势保持到比赛结束,然后揣上这三分……”他这段话还没有完,一个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是一个越位的死球,在禁区外不远的地方,展望守门员很快就把足球踢给任伟,然后就倒退着转回禁区里。侧身拿球的任伟一都没察觉到对方的前锋特瑞克已经悄无声息地溜到自己背后,就在朴建成大声呼喊想引起任伟警觉时,特瑞克已经从任伟脚下把足球勾走了,仅仅带了两步,他就飞起一脚…… 足球擦着竭尽全力跳起来的守门员的指尖掠过去,又擦着球门的下沿滑过去…… 一比二! 体育场里立刻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 展望人个个都站在原地,木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还没反映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守门员脸上殷红一片,指着任伟的鼻子破口大骂;垂头丧气的任伟恶狠狠地盯着在队友拥抱作一团的特瑞克,恨不得冲过去一脚把他踹个马趴…… 漓江的这个进球立刻招引来展望疯狂的进攻,从第六十五分钟到第七十三分钟,整整八分钟里足球就没有离开过漓江的半场,除了一名拖在最后的中卫和守门员,展望的半场根本就没有球员…… 这个时候看台上早已没了声息,连那个饶舌的解员现在也收住了他的话头,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漓江球门前那忽而聚拢忽而扩散的人群;黑白相间的幽灵在人群中跳跃飞舞,这一刻还在人群中潜伏,下一刻就在人头上蹿动,它被人狠狠地踢出或者出禁区,然后它马上又被人送回来……我们不记得是谁过这样一句话,足球就是男人的战争,看着这十多个人在这的方寸之地上来回穿插跑动呼应防守,我们不能不,这的的确确是一场搏杀,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飞溅的鲜血,可谁都得承认,这里同样是在进行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段晓峰的头球被门柱边的漓江队员用身体挡出来; 欧阳东近在咫尺的射门居然教守门员神奇地用脚尖勾出来; 任伟在禁区边沿的射门打在一个漓江队员的脸上,那队员的鼻孔里立刻流淌出两道鲜血,可他一只手捂着嘴和鼻子,眼泪花花地居然就伸出一条腿去阻挡段晓峰的射门…… 皮球砸在他胸膛上,即使是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似乎都能清晰地听见那一声沉闷的声响,他一头就栽倒在草丛里,可那足球也高高地弹起来,越过人丛,飞向中场…… 因为身高缘故没能争抢到皮球第一落的漓江七号却意外地获得了足球的控制权,他只把球向前趟了一步,就起了斜着起了一个高球,一直在中线附近游弋的特瑞克这时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他轻盈地跳起来躲避开一个展望队员的铲断,又单纯凭借着速度上的优势就摆脱了拖后的展望中卫的纠缠,现在,他的面前是至少三十米的空旷区域,还有一个面色凝重呼吸困难的守门员…… 守门员拼着红牌下场的危险动作也没能阻止下特瑞克的射门,他的手的确扳倒了特瑞克,可在这之前漓江前锋已经完成了一个并不那么规范的捅射动作,球速虽然不算很快,可在另外一名展望队员赶到之前,它却有足够的时间溜过球门线……那个展望球员贴地滑行的身体和皮球一起滚过了球门…… 二比二…… 这还没有完,更大的噩梦还在后面! 第八十三分钟,克泽在右路绕出一个大圈子,从底线朝禁区里突破,在两名展望队员的夹击下,他总算艰难地皮球传进来,飞奔前来的特瑞克眼看着追赶不上这个,他高高撩起一条腿,贴着草皮一直滑出底线,到底也没能把队友的传球转化为一次进攻; 边裁手里的旗帜早就举起来,在克泽带球的过程中,皮球就已经出了底线,这是个球门球! 滑出底线的特瑞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翻身坐起来,朝克泽扬扬大拇指,呲着一口白牙笑了笑,就把自己的球袜捋到脚踝,正正护腿板,扯上袜子,再把有些松散的鞋带解开重新系上; 展望守门员夹着足球,右手来回摆着手势,告诉队友们朝前压,然后他弯下腰,把皮球摆好,退开了几步,一边后退他还一边打量着队友的位置…… 一个白色的人影从他身边一晃,他不禁有些发楞,就在他反映过来并且也发疯一样地朝那个白色人影扑过去时,特瑞克已经很轻松地完成了射门! 主裁判的手坚定地指向中圈弧!这是一粒毫无争议的进球! 巨大的电子记分牌上立刻变幻出最新的比分:三比二! 巨大的欢呼声和笑声几乎把整个体育场都淹没了,南宁球迷几乎没为这意外的一幕给逗得乐晕过去,即便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人,也不能想象会发生这样一番情景吧? 这球能算进球吗?!燃烧着满腔怒火的展望们立刻把主教练给团团包围起来,愤怒地想讨回一个法! 同样沮丧的段晓峰,尽着最大力气把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嘴里也不干不净地的任伟从主裁判身边拉扯开,雷尧和另外一个队友把那个激动得拳头直舞的守门员连抱带排揎地阻挡在人群外,欧阳东在和主裁判声地着什么,可主裁判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脸和坚定的目光表示,他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判罚!这就是一个进球,一个毫无争议的进球! 任伟梗着脖子从段晓峰肩头上大声嚷嚷出一句什么话,主裁判立刻拨拉开人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牌朝他挥舞了一下;任伟的眼珠子都红了,他一把扯开段晓峰,还想上去和主裁判理论,两三个队友过来连拖带拽带劝,好不容易才让他闭上嘴,可他的眼睛还是挑衅地盯着主裁判…… 展望新上任代理主教练罗成光大约是最冷静的重庆人吧,他一声不吭,只是痛苦地手里的烟卷捏成了好几段,散碎的金黄色烟丝和着白色带条纹的卷烟纸飘落到他脚下…… 这一场比赛重庆展望输了,在他们最需要胜利的时候,他们输了,他们的对手都赢了,现在,上海红太阳后来居上,已经领先展望两分,连北京长城也比展望多一分。欧阳东他们眼睛里那座原本清晰可见的冠军奖杯,蓦然间变得模糊和朦胧起来……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四) 就在重庆展望抵达天津的前一天,中央气象台发布了今年入秋以来的第一个强风降温警报,这股势头强劲的冷空气来自西西伯利亚,预计在未来几天里,它将会使东北、华北和内蒙古西部以及宁夏北部的气温骤降六到十度,在部分地区还会伴随着一个降雨的过程——冬天的脚步终于响起来了。 大部分熟人和朋友吃罢饭就离开了,现在,欧阳东坐在莆阳陶然下榻的东方宾馆十一层东端的茶室里,用一把精致的银勺轻轻搅着面前黑褐色的咖啡,向冉就坐在他对面,唆着嘴唇望着茶室明亮的玻璃窗。窗户上满是细密的水滴,这个时候,整座城市都沉浸在雨朦朦的夜色中,无数条透明的水流附着在玻璃窗上,又慢慢地汇聚成一个更大的水珠,当它再也不能抵抗地心引力的吸引时,它就会在光滑的玻璃面上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直到它加入一个更大的团体中,然后,这个更大的水珠就会义无返顾地扑向窗台…… 直到那条溪流消逝融汇到一大片亮晶晶的水渍中,向冉才把头扭过来,似乎有些不胜寒意地把深蓝色运动夹克的拉链又望领口扯了一下,这才道:“老甄的膝盖这次伤得很重,在长沙医院里,医生就,也许他……也许不能再踢球了。”他低垂着眼睑,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至少在明年夏天前是没可能踢球了。” 欧阳东头,只望了一脸伤感和忧虑的向冉一演,却什么也没有。冲不上甲A,莆阳陶然就摆脱不了被甩卖的命运,便能新的俱乐部即承接下伤得这样重的甄智晃,他的足球生涯也基本上到了头,要是俱乐部发善心,他还能在球队里干领上两年薪水,要是俱乐部心肠硬,养好伤他就只能宣布退役。欧阳东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只在心里盼望着,这伤可千万别给甄智晃落下什么残疾。 良久,欧阳东才问道:“你呢?要是陶然真被……我是,要是陶然再不能在莆阳了,你打算怎么办?” 向冉抿抿嘴,摇了摇头:“我还没认真想过这事。没时间想,也不愿意去想。还有一个升甲A的席位,还有两场比赛要踢,我们现在虽是第五名,可和第二名也不过就差两分,虽然最后两场比赛一闪失都不能有,可也不是全然就没有机会。这个时候只能拿命去拼一拼了。”他的嘴角咧了咧,算是一个笑容。他自己对冲A都没有什么信心。明天下午对阵天津金狮,获胜的希望破天也只有三成,就算取得这三分,最后一场还要在客场和成都宝通火并……联赛上半段两支球队在莆阳就拼出了真火,三张红牌七张黄牌也算是创下一个联赛记录,当时成都人就咬着牙丢下一句狠话,“十月份咱们成都见”,他们会把这当着一众媒体砸下的话再吞回去?莆阳陶然俱乐部里就没有一个人提出去和成都宝通套交情,这时节再去烧香拜佛,只能教自己蹭一鼻子灰落一脸唾沫星子,还白让旁人看笑话! 这些话欧阳东早就在报纸上读到了,可惜他并不是太清楚那篇复杂得就象哲学论文一般的文章中提到的所有内容。他脑袋里装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现在的甲B里,除了提前四轮就捞走一个升A名额的深圳蓝光,至少还有五支球队在理论上存在冲A的机会,为此那篇文章还给出了每一支球队最终成功晋级的诸种比赛情况设计——假如第二名和第三名在最后两场比赛里只拿了三分、第四名和第五名又没能全取六分,而第六名又接连干掉第二名和第三名取得两连胜的话,那么,凭借着积分优势、净胜球优势或者相互间的胜负关系,排在第六的甘肃白云就能搭上甲A的末班车。虽然这些情况全部发生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可足球是圆的,天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呢? 欧阳东使劲地摇摇头,把这些复杂的胜负关系从自己脑海里驱赶出去。 半晌他才又问道:“知道谁是买家吗?” 向冉笑了,他怎么会知道哩?这事全俱乐部也就两三个人知道底细吧,可谁会在这个时节把这样的事情告诉队员们哩,那还不全乱套了?“可能是福建的一个烟草公司,也可能是珠海人,不定就是省城的什么房地产商。现在有关这事的消息满天飞,也弄不清楚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我没去理会这些事,爱谁谁吧,我反正就是一个踢球的。”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抹笑纹,“有机会哩就再挣两年钱,不乐意教我踢哩——要真到那一步我也就不踢了。在莆阳这四年我也积攒了一些钱,老甄还一直鼓捣着教我和他合伙做汽车生意,” “你不回山西了,就留在莆阳?” “不回去了,我和雯雯都中意莆阳那地方,一早一晚地在慕春江边走走看看,那日子挺舒服。再我儿子也不习惯山西的吃食,他回去指不定连太原话都听不懂。”着他就乐起来,“好歹我在莆阳也是号不大不的人物,甭管怎么,至少办什么事也能享受照顾,做生意也不愁没人替我打免费的广告。”他望着欧阳东,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欧阳东也仰脸笑起来。他还没告诉向冉,假如莆阳陶然转卖去别的地方的话,只要向冉提出转会,他就会教重庆展望把他招揽过来。这事他在一个多月前就和王兴泰提过一次,毫无疑问,眼巴巴地盯着联赛冠军的王总当然是一哇声就答应下来,要不是夏季转会市场已经关闭,一心想把欧阳东紧紧地拴在展望战车的车轱辘上的王兴泰也许立马就会操办这事。没有问题,绝对没有问题,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甲B里名头颇响的向冉在展望俱乐部一样能派上用场,这也省得他和教练组一天到晚为中后卫的事情挠头——俱乐部里没人能和现在那俩中卫抢位置,这无形中也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滋养了他们的脾气,有个向冉这样的中卫,至少能教那俩子收敛一些…… 不过欧阳东现在还不打算就把这事告诉向冉,还不到时候。他这是在为向冉做打算。假如向冉知晓了自己有一个不错的未来的话,他心里鼓着的那股劲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一些影响;假如他这个队长心态有变化的话,那么,那些辛苦了一个赛季的陶然队员们也同样会被他感染,他们依然保有着的信心也必然会涣散;而对莆阳陶然来,涣散的斗志绝对是致命的。 看,咱们的东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能够很慎重很周密地为他人考虑了,虽然在这之前他就能经常站在别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可那时他只会为了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而做出决定,现在,展望队长的袖标让他更能从大局着眼,为一支球队、为一个集体来思考,甚至是为了一个已经与他没有多少干系的球队……我们为他感到高兴,也为他感到自豪——他身上已经具备了某些真正的球队领袖的气质,而不再是单纯地用自己的技术为球队摧城拔寨立功,虽然这也很重要,可更多的时候,尤其是在困难的时候,球队领袖的意志会激发出整支队伍昂然的士气,会做出许多教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向冉凝视着欧阳东。过去两年中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他更能清晰地察觉到欧阳东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虽然他的身板依然瘦削,虽然他的面容和两年前相比也没有多少改变,可在言谈笑语间,他不经意就会流露出成熟男人的稳重,还有一种不清也道不明的责任感,就和他自己现在肩膀上背负的那种责任感一样——他们都是一队之长,他们同样要为整支球队的命运负责…… 向冉长长地吁了口气,端起连糖块也没放的咖啡喝了一口,问道:“你们呢?你们现在的情景怎么样?” “夺冠还是有很大希望的。”欧阳东沉吟着道,“我们和他们积分上差的不多,净胜球和主客场胜负更是压着他们,还有四轮联赛哩,”他抬起眼望着向冉,“他们也是人啊,也会犯错误,我就不信四场比赛他们场场都能赢下来。不过,人们的心气倒有些浮动。” 向冉笑了,道:“人之常情嘛。你们领先了半个赛季,眼看着就能做冠军了,忽啦啦一下子就从第一跌到第三,这事换到谁身上也不会好受。就是你的那句话,还有四场比赛,他们也是人,到最后谁笑谁哭还不知道哩。”着,就拿起手机来看。 欧阳东知道他想做什么,便招呼下一个从旁边走过的服务员,让她为自己结帐,又对向冉道:“都快九了,我也该走了。你们明天还有比赛,早休息。努把力,”他站起来把紧紧握住向冉伸过来的手,笑着揶揄一句,“我还一直盼望着明年能在联赛里好生拾掇拾掇你哩。” 这句带着真诚祝福的玩笑话教向冉一下便笑出声来。 欧阳东刚刚对出租车师傅出自己要去的地方,他的手机就嗡嗡地叫起来。 电话刚刚接通,他就听见段晓峰气急败坏地问话:“东子,你在哪儿?” “我正要回来,怎么了?”段晓峰话时的语气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他预感到,就在自己和向冉见面的这两三个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能是什么事呢?即便是队友之间有什么摩擦,任伟雷尧他们都在,似乎不需要他来出面调停吧?难道是为了星期天的比赛?可通常情况下,主教练都是在周五下午或者晚上征求他们几个主力的意见,难道罗指导觉得压力太大,改变了这个惯例……一瞬间欧阳东的脑海里就转过许多念头,他的眉头皱到了一起。假如真是后者的话,事情才真正麻烦了。罗指导这样做虽然能证明他对比赛的重视,也能体现出他对工作的热情和认真,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这也足以证明重庆展望眼前的形势很糟糕,它已经动摇了罗指导的信心。足球比赛就象一场战斗,指挥者的一举一动随时都会影响他的战士,尤其是在这个时候,队员们的眼睛都盯在主教练身上,假如主教练从容镇定的话,他们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就会渐渐平静下来,就能重新凝聚起更强大的力量去争取胜利…… “你赶紧来巴渝火锅楼!”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里和你不清楚!”段晓峰急急地道。虽然不清楚,可他还是了个大致。巴渝火锅楼天津店是一家重庆人开的饭庄,大老板就是罗成光的一个朋友,傍晚时火锅楼专门找了四辆车来球队的驻地,除了王兴泰和一个随队来天津的副总有公事要应酬之外,连队员带工作人员,俱乐部到天津的二十多号人都被邀上了车;饭局都快煞尾了,朴建成和一个队友为事争执起来,起初谁也没太把这酒后的言语当回事,可几句话下来两人的争吵就闹大了,雷尧和任伟便过来维护各自的兄弟,于是事情就从一杯耍赖不喝的酒一直牵扯到头一天的比赛,而对这场输球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人,正是任伟和队上另一位大哥级人物,那个性格阴沉冷漠的守门员…… 估计段晓峰是在火锅楼的走廊上给自己打的电话,欧阳东依稀地从电话里听见有好几个人在大声地叫喊,其中就有代理主教练罗成光的声音。 麻烦啊!真正的麻烦来了! “我马上就到!”欧阳东合上了电话,眯缝着眼睛盯着车车窗上来回摆动的雨刷出了半天神,这才想起来,他还没告诉出租车司机,他先不回宾馆了。 “巴渝火锅楼天津店?我知道那地方。”师傅一口地道的天津腔应道,这软绵绵的声音听着不禁让欧阳东一个莞尔,不过笑容马上就从他的嘴角消失了。他去了又该做些什么哩? 在一个行人稀少的路口,师傅利索地把车掉了头,又开出好长一段路,突然冷不丁地问道:“你就是那个踢球的欧阳东吧?” 满脑袋心事的欧阳东下意识地头,应了一声。 “真嘛是你呀?!”那师傅原本冷淡的表情立刻变得生动起来,他扭脸瞅瞅欧阳东,巴咂巴咂嘴就道,“真是你呀!我瞅着眼熟呀,打你上车我就一直在琢磨我这拉的客人是谁了。这下我回去可有的是事能摆了,大名鼎鼎的欧阳东啊,还不羡慕死那些家伙呀!”老半天也没吭半句声的师傅现在就象一个打开了收音机,就一个人在那里一通,从联赛扯到天津高新俱乐部,再从天津高新俱乐部扯到甲B的天津金狮,又从天津金狮直到现在甲B里混乱的晋级形势…… 欧阳东一头想心事一头随口附和着师傅的话。 “国家队踢的最后那场球我也去看了,嗓子都喊哑了,真是过瘾啊,十比零!啧啧!亚洲二流把个亚洲一流打得落花流水,贼解气啊!”师傅感慨着,“要是早些时候你们也能这样踢该多好啊,甭踢出亚洲踢向世界,就是进个前八也不是什么奢望吧!”他怅然地道,“这也能教那些睁着眼瞎话、出了问题就找客观理由的家伙好好地长长见识,别一天到晚就想着钱,就想着头上的乌纱帽……” 这回欧阳东没应声。他就是有再多的感叹也不能在这里,要是不留心传扬出去…… “你踢得那球贼好看啊,我都闹不明白,难道你膝盖上没骨头,那样的动作也能做出来?”师傅扫了欧阳东一眼,顿了顿,又问了一句,“你在巴西呆过吧?是在那里练的这几手绝活儿吧?”不过他马上就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哦,不对!我记得报纸上有篇文章单的你,你是联赛里唯一的正牌子大学生,读书时就是学校足球队的主力,可你们学校那地方的足球俱乐部就是不识货,送上门的宝贝还硬生生望外推……” 欧阳东笑起来。这篇文章他也看过,好些个队友熟人还找他打听报纸上的事是不是真的,人多嘴多的,问得他不胜其烦,最后干脆就默认了。 下车时那司机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他在身上掏摸了好半天,又在工具箱里翻腾好一会,到底也没能寻出一张象样的纸片来,干脆就把厚厚的一叠子出租车车票翻过来,让欧阳东在上面给他签个名。 “再签一张,这一定是最后一张!” 欧阳东怎么能拒绝这样热心的球迷哩,他一口气就给司机签了十几张车票,又顺手给那位借笔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凑热闹的路人画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后,就逃也似的蹿进了火锅楼——眼见着人是越聚越多,再不走的话,只怕连站在门口的几个迎宾姐和保安也要过来索要签名了。 事情远比欧阳东想象的还要糟糕,一桩因为划拳输酒耍赖的事,最后竟然演变成球队中各种矛盾的总爆发。我们都知道,在所有的集体中,都难免会有或大或或松或紧的各种团体,他们会为各自的利益在明里暗里进行争夺,或者得好听一些,他们在竞争。展望俱乐部同样有这样的团体,一方以任伟和那个前国门为首,另一方的头头自然就是雷尧这个国家队的主力前锋,他的周围聚集着好几个从北方各个俱乐部转会来重庆的球员,虽然人数不如对方,可这些队员大部分都是主力,或者是主力替补,因此在声势上并不输给任伟他们。现在,双方的三个头头都掺和进这件事情当中,吵闹的焦也不再是那杯酒该不该喝,而是许多掩盖在夺冠的大目标下的矛盾…… 欧阳东赶到的时候甚至连事情经过都没法了解,大部分队员都躲得远远的,瞠目结舌地看着四个大哥级人物在那里拍桌子砸板凳,任伟的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一脸冷笑的段晓峰的鼻子上,那个前国门正捏着一支烟,铁青着脸和雷尧对视,雷尧额头上几根青筋爆起老高,通红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死盯着依然是队友的对手。 段晓峰怎么也……欧阳东只能苦笑,他原本还想自己来劝任伟,让段晓峰去拉走雷尧的。 他立刻在宽敞的雅间里寻找俱乐部的几个头头,可立刻就发现,他们似乎也分成了两派,守门员教练和领队自然是坐在一起的,代理主教练罗成光和两个助理教练,还有那个一贯衣冠楚楚的副领队似乎又是一伙。不用问,罗成光一定会替任伟出头…… 欧阳东咽了一口唾沫,暗暗在肚子里骂了一句难听话。眼前的这副光景教他如何去收拾? 他只能先招呼和这事干系不大的队友先回去。 几个队员顺从地站起来,可看见大部分人都还坐在原地没动静,他们也就犹豫起来,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一个重庆籍球员声地咕哝一句:“没车怎么回去?” “打出租!”欧阳东眼睛立刻就瞪起来。 那个队员还想什么,可欧阳东严厉的目光让他把想的话生生地咽回去。 直到最后一个队员离开,他才掉头问闷坐在桌旁的朴建成和另外一个队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他!”朴建成脖子一梗咬牙嘟囔了一句。 “怎么回事?”欧阳东转脸问那个个子的队员。 “也没怎么回事,”那队员嗫嚅着道,“就是他划拳猜枚输了赖着不喝酒……” “你什么?!”朴建成在椅子里一蹦老高,捏着拳头就要朝那队员冲过来,被欧阳东一把就掀回座位里。他就在椅子里冲那队员大声嚷嚷着,“你他娘的耍诈怎么就不提了?你写那俩字条都他娘的一个字没有,你还好意思我输了?!” “是这样吗?”欧阳东问那队员。转眼间他就已经盘算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能让眼前的事情大事化事化了,虽然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眼前的棘手问题,可至少能掩盖下矛盾。他自信任伟和雷尧他们都能接受这种解决办法。至于那些从桌子下面翻出来的矛盾,嗨,这些矛盾就不是一两天里积累出来的,解决起来自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再,还有俱乐部…… 那队员没吱声,只是用眼角瞟了瞟任伟,又瞄了瞄罗成光。自打欧阳东进屋到现在,刚才还剑拔弩张地比试谁的嗓门更大的两拨人,就没一个人再一句话开一句腔。他无奈地舔舔嘴唇,很不情愿地头:“……他也没非得写上字啊。谁让他那么好糊弄哩。” “唔,这么是你在捣鬼了?”完欧阳东就转脸问朴建成,“他骗了你几回?” “五杯!不,兴许就四杯。” “狗屁的四杯!就三杯!”那队员大声地辩解。他不敢和欧阳东嘴硬,倒是不怵比他高出一头也结实许多的朴建成。 朴建成立马又想跳过去抡拳头,可桌子下面有人踢了他一脚,他便只是在椅子里挺了挺腰杆。 欧阳东在桌上抓过半瓶酒,又抓过三只空酒杯摆在那队员面前,挨个斟满后看着那队员。 那队员畏难地望望满满盈盈的酒杯,又望望欧阳东,艰难地道:“他,他没非得在纸条上写字的……”他又转脸哀求地看看任伟。他那可怜的酒量怎么能一口气喝下这三大杯高纯度的白酒啊! 任伟把手一伸道:“我替……” 欧阳东打断了他的话,看着那队员冷冷地道:“捣鬼就是捣鬼。” 任伟只好讪讪地把伸出去的胳膊再一一地抽回来。 朴建成幸灾乐祸地看着那队员被三杯白酒灌得眼泪汪汪,解气地道:“该!” 欧阳东一偏脸就盯住了朴建成,语气冰冷地道:“你很能喝是吧?我来陪你?”他从桌上抓过两瓶白酒垛在他面前,“一人一瓶,不够再添!不趴下一个,咱们俩就都别离开这房间。” 这回轮到朴建成张口结舌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找出一句给自己下台阶的话来:“今天不喝了,改天再喝,后天还有比赛哩。” 是啊,后天还有比赛哩。 一场可能会在更大范围内引发震动的纠纷,总算被“后天还有比赛”这个最直接也最重要的事情给遮掩下去。 星期天的比赛重庆展望赢了,一比零胜——下半场刚刚开场,任伟就利用一个角球的机会,用头球砸开了通向胜利的大门。 北京长城在客场窝窝囊囊地被深陷保级圈的对手零比零逼平;主场作战的上海红太阳气势如虹,三比零轻取既无保级压力又无降级危险的武汉风雅。 重庆展望又回到了联赛第二名的位置上,比北京长城多一分,却比上海人少两分……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五) 欧阳东是带着一张黄牌离开天津的。当比赛进行到下半时补时阶段,他在对手已经晃开自己的防守之后还伸脚把对手绊倒在草丛里,不远处的主裁判立刻便吹响了哨子,然后飞跑过来,毫不犹豫就给了他一张黄牌。这之后不到一分钟,他就被队友替换下场,在他走进体育场甬道之前,一个记者用相机记录下他嘴角的一抹满意笑容。 这是一张故意申请的黄牌…… 现在,欧阳东身上已经累积了三张黄牌,按照联赛的规则,他将会自动停赛一轮,这样他就能轻轻松松地去备战倒数第二轮同北京长城的比赛。那肯定是一场短兵相接刺刀见红的比赛,已经对夺冠不抱多少希望的北京长城在这个赛季里就剩下一个愿望了——亲手扼杀重庆展望的冠军梦,让重庆人也尝尝那种从天堂堕落到地狱的痛苦滋味……杀死重庆展望的渴望甚至超过了他们对冠军的期盼。 对于欧阳东刻意获得的黄牌,除了北京和上海的两三家媒体发出几声根本没有回应的抱怨和讽刺之外,其余的媒体对这事都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现在还不是从技战术安排或者从体育精神方面挖掘这事的时候,等到重庆展望在下轮比赛中有膳食闪失输球,又或者他们没能取得预想中的三分,嘿嘿,那时再来摆弄这桩“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傻事,不是更有噱头? 何况同甲B联赛里发生的那事相比,欧阳东自己跑去申请一张黄牌算个屁事! ——甲B联赛第三十三轮,两支同省的甲B球队在八千多球迷面前共同上演了一出精彩的进球大战,双方一共踢进了十三个球,这创造了职业联赛有史以来单场最高进球数,而十二比一的比分也重新改写了联赛历史上最悬殊的比分。这场比赛里还有一个不值得称赞的事情,转播这场比赛的电视台迫于无奈,不得不屏蔽了现场观众山呼海啸一般的恶毒咒骂,摄影师甚至都不敢把镜头对准观众席;假如没有那些尽职尽责的武警和公安虎视眈眈地严密注视着现场观众的一举一动,愤怒得无以言表的球迷也许会跳下高高的看台,直接把唾沫啐到那些不要脸的家伙们脸上,再用拳头和牙齿把他们撕咬成碎片!可哪怕就是这样,也解不了他们心头的恼怒和羞愧——自己掏腰包来看球、来支持家乡的球队,却被人当了猴耍,这怎能不让人愤慨?!这两群该死的混蛋难道就忘记了,他们俱乐部的名称前面冠着所在地的名字?他们难道就不怕因为自己的丑陋行经给所有家乡人脸上抹黑?!难道就能忍受别人鄙夷的目光和不屑的语气?! 无数人从电视新闻画面上看到这一幕:面对着满屋子兴致盎然的记者,面对着喀喀嚓嚓不停闪烁着白色强光的相机,已经籍着净胜球的绝对优势而位居甲B联赛排名第二的主队教练耷拉着眉眼,就象个贪财的吝啬鬼一般珍惜自己的言辞——他找不出可以在这种场合譬的话,只能胡乱地夸奖几句自己的队员了事,然后就用一把大锁彻底锁上了自己的嘴;早就铁定降级的客队主教练更不知道该什么,除了恭维对手的强大和哀叹自己的倒霉之外,他再也不肯回答任何问题。在房间外面震耳欲聋的“假球”“滚蛋”还有齐刷刷的骂娘声中,主持人匆匆结束了这场教人无比尴尬的新闻发布会…… 原本就无比复杂的甲B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在漫天飞舞的无数道消息中,有两条最为球迷和媒体接受:这这轮比赛之前,因为另外一支积分相同的球队在最后一轮会遭遇到他们不同戴天的冤家,所以两支关系一向良好的球队——这其中便包括刚刚用疯狂的进球确保自己甲B第二位置的那家俱乐部——达成一个君子协定,假如第三方在最后的比赛中被阻击,那么因为净胜球劣势而屈居第四名的球队将晋级;假如情况有异常,那么晋升甲A的最后一个名额属于第二名。另外一条消息更是传扬得有鼻子有眼,不甘心就这样窝窝囊囊就死的第三名已经用白花花的银子铺摆下一条通往甲A的金光大道,他们已经买通了曾经的世仇,无论另外两家俱乐部私下里有什么样的交易,也不可能阻止他们脚步…… 更教人不可理解的是,这些没来由的谣言竟然白纸黑字地出现在报纸上…… 原本该立刻就做出反应的足协,却只有一个天晓得主管什么差使的官员站出来了些不关痛痒的废话,他声称足协已经调来了那场比分夸张的比赛的录象,要“会同专家们研究研究”,才能对这场比赛定性——在定性之前,甲B联赛最后一轮的各场比赛将如期进行。 他的声明立刻就招来无数的唾沫和质问。可足协把大门和窗户一关,就再没人出来抛头露面。 欧阳东把厚厚一叠子报纸搁在茶几上,一面*着有些发木的脸颊,一面为莆阳陶然的命运感到痛惜,同时也为他的朋友们感到悲伤,向冉、甄智晃、周富通、袁仲智、方赞昊、劳舍尔……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脸庞在他脑海里划过。就在几天前,他们和他还曾在异乡聚集在一块,虽然那时他们就知道前途肯定会充满坎坷,可他们依然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还期盼着能用自己的汗水和不屈不挠的信念完成一个奇迹,那时他们的脸色是沉重,可他们的眼神还是还充满着期盼……现在哩,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哩?他不禁痛恨起那些操纵比赛的人,他们不单单是在肆无忌惮地操纵比赛,而且是在肆无忌惮地破坏,他们破坏的也不单单是足球,还包括许多足球之外的美好事物,他们甚至是在挑战人的良知,而那些手里掌握着足球领域最高仲裁权利的人更为可恨,一句“联赛如期举行”,实际上就是对这些丑恶行径的变相认可…… 莆阳陶然完了!欧阳东悲哀地想到,至少他认识的那支莆阳陶然已经完了…… 他痛苦地意识到,他也要为陶然今天的遭际负上一些责任,两年前,正是因为他决意转会离开,当时在甲B赛场上纵横驰骋的莆阳铁骑在此后的联赛里就渐渐趋于平庸,虽然没有降级的危险,可也再也没能象那两个赛季那样辉煌——他当时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对于陶然的重要性,即便是袁仲智苦口婆心的劝也没能留住他那颗已经躁动的心。他当时甚至认为,陶然为他开出的两百多万转会费纯粹是在他转会这件事上制造障碍。他也很感激向冉和甄智晃,虽然他们都不希望看到他离开莆阳,可自始至终他们都没站出来阻挠他,而在他刚刚来到山城的那段苦恼日子里,正是他们在电话里的关心和指让他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欧阳东坐在沙发里,良久都没有动弹一下,他呆滞的目光长久地凝聚在某一上。 是走廊里突然响过的一阵脚步声和笑声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六。他手忙脚乱地从壁柜里捞出几件出门的衣物换上,又从旅行袋里掏出几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塞进一个不那么起眼的塑料袋中。 他还要去医院里探望余中敏余指导。 那个周日的联赛欧阳东压根就没想去比赛现场,他和几个连大名单都不能进的队友们一道,坐在俱乐部的大会议室中那台大屏幕投影电视前,耐心地等待着一场未必精彩的胜利。拥挤在会议室里的还有青年队的队员,几个有头有脸的俱乐部官员也在这里,笑的,递烟的,聊摆着三不搭五闲话的,议论着这几天新鲜事的,把个会议室折腾得烟雾缭绕热热闹闹。他们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不关心这场比赛的胜负,不然这些人怎么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恰恰相反,渴望夺冠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们只能用聊天和笑来转移开自己的心绪和情感,要是他们独自一人来默默面对这场或许会决定展望今年命运的比赛,那份沉重能把人的腰都压弯…… 欧阳东懒散地仰靠在沙发里,他倒是一都不紧张。几天前雷尧就已经告诉他,这场比赛没有悬念——客队的成绩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这时节怎么还会有心劲去运动场上拼命?早在他们坐上飞机前,就有与雷尧相熟的客队队员递过话来,他们一准会卖展望个人情,只求展望在这一场比赛里别太教他们难堪。 既然双方心照不宣,比赛时展望对客队的压力也就没有那么大——即便是想有压力也不可能,遥望三分在握的代理主教练罗成光大手一挥,五名主力都坐在替补席上休息,再加上停赛一轮的欧阳东,除去后防线,大半支重庆展望面目全非。这时的展望完全象是换了一个队,既没有往日教人眼花缭乱的配合,也没有极富想象力和洞穿力的传球,许多时候,皮球就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草坪上是昏头苍蝇一样的队员在追逐;中前场的混乱也影响了后卫们的正常发挥,上半时三十四分钟左右,要不是对手的前锋故意踩球车摔了个嘴啃泥,光这个单刀球就能要了展望半条命……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所有人的心情就不免越来越紧张,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直嘤嘤嗡嗡的会议室里变得安静起来,除了偶尔被手掌遮掩下的沉闷咳嗽声,就只有电视台解员的饶舌,还有现场观众时刻不停发出的模糊喧嚣——那是一种持续的尖锐的声响,混杂着锣鼓口哨还有加油喝彩,就象一个被掐着发音器的喇叭一般,呜呜呜地刺激着人的耳鼓。 第四十九分钟,很久没能首发上场比赛的前锋尤杜把一粒好不容易塞进禁区的贴地球重重地敲在门柱上…… “哦!”会议室里看球的人们一齐痛苦地呻吟起来。 欧阳东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沙发皮扶手上。这样的球也不能进?!他能够肯定,只要尤杜把球打在门框内,那个守门员就不会真正去扑救,只要他不直接把球踹进守门员怀里,守门员未必就会有什么敏捷的反应……那守门的家伙简直就在眼巴巴地盼望着展望能射正哩,在尤杜触球前,他就守在球门的一角,空出大段的球门给尤杜;而客队的中卫只追了一步就莫名其妙地缓下了步伐,还有意无意地阻挡了一下他身后那个不明就里的年轻队友——这不是在给展望亮绿灯又是在做什么?! 当展望又一次浪费掉好不容易才由双方共同创造出来的机会之后,已经有人在声嘀咕着什么,俱乐部分管外联公关的副总经理已经顾不得面子和身份,大声地咒骂着什么人。这都是些什么混帐王八蛋,这样的球也他娘的踢不进去?! 当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提示比赛进行到下半场二十三分钟时,任伟用一个漂亮的急停变向闪过两个对手,从容地瞄了瞄禁区内外的形势,然后很轻松地把皮球搓起来;守门员明显有个迟疑的停顿,然后他扑出来,连电视机前的队员都能看出,这是一次冒失的出击,而且,他还选择了一个很难受的截击位置……他压下自己的中卫和一个拼命蹦起来争的展望队员,迎球伸出的双手却没能抓住皮球;现在,数步以外的尤杜有了一个绝妙的机会,他附近两三步距离内就没有一个防守队员,他有足够的时间用胸口停下球再瞄准空荡荡的球门,只需要轻轻一推,比赛实际上就已经结束了——迄今为止,客队的射门次数只有可怜的三次,三次都是毫无威胁的远射…… 尤杜居然用一个异常花哨的动作来射门! 半转身的凌空射门! 他以左腿为支撑,身体向左倾斜得几乎随时都会摔倒,观众几乎能感觉到他那飞快抡出的右腿带出的呼呼风声,然后黑色球鞋面就重重砸在齐胸高飞过来的皮球上…… 尤杜,这个有半年时间没能酣畅淋漓踢上一场正式比赛的外援准备用这个精彩绝伦的进球来出出心中的一口怨气,他要证明自己的实力,要争取下个赛季的合同。 皮球就象只离弦的利箭一般蹿起来,高高地越过横梁,飞过那些举起手相机准备抓住这一美丽瞬间的记者们的头,直飞向跑道外的大片空地,还在地上轻盈地跳跃了好几下…… 所有人一起恶毒地诅咒着这个不晓事的外援。 电视机的画面上掠过展望代理主教练罗成光,他已经被气得手足无措,只能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痛苦地咬紧牙关;在他背后,那些刚刚从椅子里抬起身子偏过头来关注这个射门的教练和队员们,又都叹息着把自己扔回光滑的塑料椅里。 被那位副总咒骂的罗成光终于决定换人了。段晓峰和雷尧替下了两个根本就没带射门靴的前锋,三分钟之后,罗成光又用萨加马替换下一个后卫。在久久不能打开局面的情况下,换人是一个明智的举动,它也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五分钟之后,萨加马便用一记三十米以外的远射敲开了对手的大门; 第一个进球之后三分钟,段晓峰在乱军中左脚射门,被倒地的守门员用双拳挡出后,他立刻用右脚再射…… 二比零,会议室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活跃起来。 终场前两分钟,段晓峰和萨加马的夹击让客队的后卫忙中出错,他匆忙间把皮球回传给自己的守门员,可力度不够的皮球从草皮上滚动的速度太慢了,包抄而来的雷尧抢在守门员之前勾过了足球,然后用脚后跟轻轻一磕,跟进的段晓峰连调整动作都没做,只是用脚尖一挑,皮球就飞向了球门远角…… 三比零。 一场预料之中的胜利,一场有惊无陷的胜利。 到晚上九半时,所有比赛的结果都出来了,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最大的好消息是,段晓峰的联赛射手王几乎十拿九稳,他已经领先对手四粒进球,另外一个好消息是北京长城在客场教对手逼平了;坏消息是上海红太阳同样赢得了三分,他们现在依然以一分的微弱优势力压重庆展望,占据着争夺冠军的有利位置;更坏的消息是,北京长城现在只剩下一个理论上的夺冠可能,在下一场比赛里,他们绝对不会给重庆好果子吃。 “重庆展望想夺冠?他们先得迈过我们这道坎!”一个和展望关系不错的记者,在第一时间就把北京长城俱乐部总经理这句硬邦邦的话传到王兴泰耳朵里,很快,这句话就在队员中传扬得尽人皆知。 人们不禁回忆起来,去年联赛的倒数第二轮,也是重庆展望客场挑战北京长城,欧阳东用两粒进球,把地狱边缘的重庆展望硬生生地拽回来,却把北京长城的冠军梦捻得粉碎,现在,北京人终于要报那一箭之仇了……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六) “《假球!》”一份足球大报在头版头条用特大号的黑字标题发泄着他们的不满,这两个凝结着愤怒的汉字,狠狠地砸在占去头版三分之二版面的一张彩色照片上,那上面有几个笑逐言开的俱乐部头头们的脸。 另外一份足球大报头版标题更加直接——“《建国以来足坛最大的丑闻!》”他们用四幅照片作为头版内容:第一幅照片,甲B第二名的两个教练肩膀靠肩膀地搂抱在一起,两张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同时流淌着疲惫而幸福的泪水,微微向下咧着的嘴角不知道是在感慨这迟到的甲A门票,还是在感谢总算开了眼的老天;第二幅照片,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伸出双手,紧紧地攥住另一个人的手,从他那百感交激的复杂神情里,我们能看得出来,他对那人的感激已经不能再用语言来表达,而那个和他握手的人却是一脸的苦笑和失望——从照片下的注解我们才总算知道,这是甲B联赛里两个俱乐部的老总,西装男人刚刚踩着同伴的肩膀,搭上了去甲A的末班车……第三张照片来自千里之外的另外一座城市,一群兴高采烈的球员高高地擎举着他们的俱乐部旗帜,绕着体育场庆祝他们的胜利,看台上稀稀拉拉的观众那模糊的身影正和这群激动的队员形成极其鲜明的反差,要是我们仔细观察,还能在照片一角看见两个穿白衬衣的人探出身子,把什么东西砸向跑道上的人;第四幅照片里没有一个人物,只有几片大大的黑色物件教人散乱地丢弃在水泥地上,有一大块手机电池、一个缺了一半的手机显示屏、还有连外壳都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的手机机身——“十七时三十六分,也就是本场比赛结束后不到四分钟,从另外一个比赛场地传来噩耗,另外一个冲A的对手闪电般地连入四球,把晋级甲A的最后一个名额硬生生地从他们手里‘抢’走了……”这家媒体不无戏弄地对那家瞬间从甲B第二降落到甲B第三的俱乐部调侃地道,“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上一轮鼓捣出一个十二比一,这一轮又糊弄出一个五比一,可甲A,还是和他们绝缘……” 不过同第三家报纸比较起来,这两家媒体的语气都还算是婉转,至少他们都没把矛头直接对准足协,而是在愤怒地声讨批判那几家弄虚作假的俱乐部。 “《足协是干什么吃的?!》” 不错,这句粗俗话正是第三家足球大报的头版标题,与此相呼应,是它二版头条的评论员文章。 “……甲B最后一轮,四支球队在全国观众面前尽情地上演了一场充满悬念的惊险大片,从一比零到五比零只用了十六分钟,而从二比零到六比零更是只花了两分四十七秒,若不是亲眼所进,我简直不敢相信,连第二级足球联赛都这样刺激性感且职业的地区,竟然就只培养出一个‘亚洲二流’?出去,谁会信,谁敢信?!……单场比赛踢出个十二比一,这刺眼的进球数难道就没能让那些成天喊着‘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官老爷们警醒吗?难道只有等到我们的联赛也沦落为‘亚洲二流’时,足协才会再来一个什么香河会议香江会议讨论吗?……几年联赛的成绩是什么?是‘亚洲二流’,是球员翻着番上涨的工资,是球员竞技水平流水价的下跌,是让一部分人的腰包鼓起来了,是让一部分的良心教狗吃了……裁判问题、转会问题、球员收入问题,还有球迷问题以及俱乐部与足协的关系,这些不能绕过也无法绕过的事……不过,首先要解决的事情是,甲B最后两轮比赛中的事!” 文章最后道:“我想拭目以待,不过想了想,我决定什么都不,洗了就睡……” 幸好这位撰写文章的记者什么都不,因为他了也等于白,直到星期三傍晚,足协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这事给个什么法…… “法?还要什么法。足协到现在都没话,这不就等于他们承认这结果了?”向冉在电话里无奈地道,“陶然算是完了,安徽的买家现在就在省城,听合同已经谈得差不多了,眼下只欠签字过户了。” 欧阳东再寻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陪着他一声长一声短地叹息。 “老甄呢?他怎么样?” “俱乐部送他去上海了。北京几个大医院都不敢保证他伤好之后还能上场踢球,他家里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上海有家专门治这种伤病的骨科医院,他就去了。” “有把握吗?”欧阳东马上问道。 向冉半晌才道:“谁知道哩。老甄现在都这样了,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再不济也不过瘸上一条腿,总不会把他的腿……”他蓦然收住了口,然后欧阳东就听见他狠狠地啐了一口。 欧阳东默然良久才问道:“你呢,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也和陶然一块儿去安徽?” “没想过。”向冉道。这一他倒没瞒欧阳东,他的确没想过这事,他也不需要操心这事——甲B联赛还没结束,董长江就从武汉给他打来电话,希望他明年能去武汉风雅,还有广西漓江和青岛凤凰,他们也都想教他过去——他向冉再不是四年前那个拎着肮脏的行李卷四处找球踢的人了,他现在可以为自己细心地挑拣一个俱乐部,而且还是甲A的俱乐部。这不禁让他有几分自豪。可这股豪情马上就被陶然那糟糕的前途给冲淡了,再有几天时间,莆阳陶然的名字就要消失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想把郁结在胸口的闷气都给吐出去。太憋闷了,这股子闷气让他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自打周日晚上回到莆阳,他已经足足三天没出家门一步,手机关了,电话线拔了,别人找不到他,他也不想找什么人,除了晚上和早已是陶然少年队教练的彭山一道喝两盅闷酒,他什么都不想做——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知道他心里苦闷不想话的雯雯带上儿子和保姆去电影院看电影了。“董指导已经给我来电话了,他想让我明年去武汉风雅,广西漓江也找到了叶老师,他们想教我过去……”身为一队之长,向冉 “明年来重庆吧,我已经和俱乐部好了,只要你在转会摘牌榜上,展望就一定会引进你。”欧阳东道。上一场比赛踢罢,他就找到王兴泰,再次提起向冉转会来展望的事,王兴泰自然是一口答应他。这两天他一直在和向冉联系,可向冉的手机和家里的座机一直打不通,他就只好先把这事告诉叶强,让叶强早着手操办。 “不,我不来重庆。”向冉很干脆地道。 不来重庆?欧阳东一时没回过神来,只是握着电话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 “重庆展望……没意思。” 重庆展望没意思?欧阳东怔怔地没吭声,什么叫“重庆展望没意思”?他拧着眉头思索着向冉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慢慢咀嚼着话里话外的滋味。难道…… “你听到什么了?”他问道。 “我没听到什么,展望俱乐部里我就认识你,我还能听到什么?不过,”向冉顿了顿,他这个“不过”立刻让欧阳东感到一道凉气从他脊梁上掠过。“前天我和彭山一道吃饭,喝酒时他告诉我,你们队里……你们队……大概……”一向话爽气的向冉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彭山?”欧阳东问道,他的脸蓦地涨得通红——彭山现在是陶然的教练,可在两年前他却是广西漓江俱乐部的梁柱……半个月前的联赛第三十轮,下半场莫名其妙的接连三个丢球不但让展望输掉了那场三分在握的比赛,还断送了展望大好的夺冠形势……难道,广西漓江在那场比赛里做了什么手脚?听向冉的口气,似乎……似乎……球队里还有什么人在捣鬼?他握着电话的手都不禁抖了一下。 “彭山都了些什么?” 电话那头的向冉一阵沉默。 欧阳东又问了一句,可电话里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彭山都他娘的了些什么?”欧阳东突然吼了一声。他这突然的一嗓子让正半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看电视的段晓峰吓了一大跳,疑惑地瞅瞅脸色眼神都不大对劲的欧阳东,张嘴想什么,最后还是犹豫着闭上了嘴。 “……有漓江的人漏嘴告诉彭山,你们和漓江的那一场比赛,有猫腻……” 向冉艰难地吐出的言辞就象一记闷棍,重重地敲在欧阳东的脑门上,他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响,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都涌上了他的头部,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猫腻,比赛里有猫腻,他简直不敢想象,比赛里竟然还会有不能公开的猫腻!他根本不需要再追问下去了,向冉那句“展望没意思”不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了吗?可……可……可是,谁敢在这样的时候玩这一手哩?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就不怕自己和段晓峰把他撕碎吗?只有一个人不怕…… 他得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把手里的电话摔出去。“做球的,是不是我们队上的任伟?”欧阳东嘶哑着嗓子问道。 “不清楚,我估摸着具体的事情彭老大都不是很清楚,他是个局外人,也不好细问。”停了停,向冉又补了一句,“不过,就他所知道的,这事就很复杂,除了你们和漓江,掺合进来的还有两三家甲A里保级的球队,据光漓江付给你们队上那几个人的买路钱,就有好几百万……” 好几百万?几个人?这两个数字让欧阳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深沉的目光不由得连房间里的段晓峰一块儿扫进去。难道段晓峰和雷尧也有份?!不,这不可能,应该不可能,他们和自己一样,就盼望着用联赛冠军来洗刷在国家队时蒙受的耻辱……那这几个人到底是谁? 欧阳东这边半天没有了声气,远在莆阳的向冉赶紧叮嘱了一句:“东子!你听我,这事你可千万千万不要闹出来……真要把它铺摆到场面上,你会得罪无数人的,不定你就得被废了。”他太了解欧阳东的脾气秉性了,也太清楚这事张扬出去会创出多么大的祸事,他现在真是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多那么一句嘴。 “莆阳陶然又出事了?”段晓峰有话没话地问道。撂下电话的欧阳东窝在沙发里足足有十分钟没挪动地方了,只是黑着脸,死死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盏壁灯。“你不是已经和王总好了么,等冬季转会市场一开放,就把向冉买进来么?” 欧阳东根本就没听见他什么,只把两只手攥成拳头,粗大的关节捏得咯咯啪啪响。 几个人,几百万……除了任伟,还会有谁?他在脑海里把同漓江的那场比赛三个丢球的大致经过回想了一遍又一遍,第一个球就是任伟做下的好事,他和这事绝对脱不掉干系!第二个球应该问题不大,第三个球……第三个球就是那个守门员的失误造成的,他把皮球搁到草地上之前,难道从来不注意四周的情况吗?他要真是这样粗心大意,怎么可能在头号国门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好几年?这可是一个低级得没法再低级的失误啊!肯定有他……那,还有谁也趟了这洼浑水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任伟啊任伟,你怎么就做下了这么一样好事! 段晓峰正想再开口打破屋子里那教人心慌的沉默时,欧阳东已经从沙发里站起来,咬着牙关就摔门走了出去。 他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段晓峰苦笑着摇摇头,又仰倒在卷成一团的被褥上。这言情电视剧还是有味道啊,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气派辉煌的酒店餐厅、花枝招展晃来晃去教人眼都迷糊的美女,还有几个气宇轩昂的成功人士,包括那简单得只能骗骗学前班朋友的剧情,让段晓峰看得入迷……你那个总经理怎么就不知道他秘书一直在暗恋他哩,还傻呵呵地向另外一个一看便不是正经路数的女人献殷勤? “谁呀,敲个什么劲?!”房间里传出来一声恼怒的咆哮,任伟把房门扯开了一条缝,就露出半张脸道,可看见欧阳东黑得就象锅底的一张脸,立刻就把后半段骂人的粗话都咽回肚子里。 “进去和你。”欧阳东伸手在门上一撑就准备进去。他心头再恼怒,也不能在这宾馆的走廊上问那些话,抛来人来人往的队友不,只要有只言片语落在那些神出鬼没的记者们耳朵里,指不定就会掀起天大的浪头来。 可他的手却没有能推开门。 任伟脸上立刻便挂出一抹尴尬的笑容,迟疑着道:“东子,现在,我……我房间里还有人。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过来……要不,过一会我去找你?” 借着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欧阳东瞥见床边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女人,正低着头料理着被扯开的衣服。他默默地叹口气。自打余指导住进医院,这种事情就愈演愈烈,俱乐部里再没个头头来过问,即便是那个态度强硬的领队出面来处理,可任伟他们仗着有罗成光这个代理主教练在背后撑腰,根本就没把领队的话放在耳朵里——就权当没听见。至于俱乐部守则上明确规定的罚款,更不被任伟他们当成一回事——区区五百块钱还能落进他们眼睛里?踢一场比赛,光出场费就有三四万…… “给钱让她走!”欧阳东冷冷地道,“我有话和你。” “什么话不能等会子再。”任伟老大不高兴地嘟囔着,“等会儿我来找你……” “我让她滚蛋!”欧阳东提高了嗓门道。 对面房间的门也打开了,那个守门员手里捏着几张扑克牌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在他身后,几个队员也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没好气的任伟只能自认倒霉,从钱夹里数了几张票子,教那个女人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走人。“别跑远了,我给你打传呼你就上来。对了,你有条子顺溜牌子招展的姐妹么,一会儿顺道帮我招呼两个上来,”掩上房门前,他声地嘱咐那个女人,还拍拍那女人的屁股。那女人似乎了句什么,任伟便笑道,“你没看见我兄弟那么大的火气?一会有得你们忙乎。”他不在乎欧阳东会不会听见这话。听见最好,这些话本来就是给他听的。 转回身他隔着茶几坐到欧阳东对面,一面去摸烟和打火机,一面关心地问道:“怎么了东子,是不是向冉的事情又出了什么状况?这是事,回头我和老罗王总他们打个招呼,不就结了?”便叼着烟接火。 “你收了广西漓江多少钱?” 这句话立刻便唬得任伟浑身一哆嗦。“什么钱?广西漓江,他们凭什么给我钱?”他强自镇定地摁燃打火机,把一团火苗凑到面前,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叼在嘴里的烟卷已经滚落到地板上。 “你收了广西漓江多少?” 屋子里死一般地沉寂,一盏昏暗的壁灯把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映照得影影绰绰模模糊糊,隔着茶几沉默着的两个男人就象两个黑黝黝的雕塑一样,动也不动。走廊上有人在话,还夹杂着两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嬉笑,然后就是清朗的开门声和沉闷的关门声。 良久,任伟才吐出一句不连贯的话:“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收了多少?!” “……六十五万。”任伟胸口就象压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费了好大劲,才总算出这几个简简单单的词儿。 “……他收了多少?”欧阳东看也没看任伟一眼,手一抬便指着门问道。 任伟当然知道他是在问那个守门员,犹豫了半天才道:“他也是六十五万。” “还有谁?还有谁收了钱?” 又是半天的沉默,最后任伟还是出了四个名字:“他们每人拿了三四十万。” 六个人!还有后腰萨加马!那个西班牙外援!欧阳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可是整整一条后方线啊,怪不得那场比赛下半时踢得那么难堪,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收这个钱?”欧阳东淡淡地问道。他自己都闹不清楚,郁结在他胸膛中的怒火已经快把他燃,偏偏他出来的话却是这样冷静。 任伟没吱声,只是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上。他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欧阳东,就算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他也能感受到欧阳东眼睛里喷出来的咄咄逼人的怒火,他的目光就象针一样刺在他脸上…… 烟卷很快就燃到尽头,当任伟的手又伸向烟盒时,欧阳东一把就把茶几上的所有东西都扫落到地上,吭里哐啷几声响,花瓶茶杯烟缸还有热水瓶砸碎了一地。 “我问你为什么!” 任伟还是没话,他似乎就没瞧见眼前发生的事一般,只是偏着头呆着脸一声不吭。 “为什么!” 那天稍晚时间,和展望同住一间宾馆的记者们都知道了一个没法确认的消息,展望队里似乎出了什么事,两个队员在房间里就扭打起来了。哟嗬!这可是大新闻!鼻子和狗一样灵的记者们立刻精神抖擞,削尖了脑袋四下里打问,当他们把消息凑到一起时,事情的轮廓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发生打架事件的房间是一零二二,之前楼层服务员便看见有人带着一个年轻女人进那个房间,不久就有另外一个队员去敲那个房间的门,然后那个女人就离开了,再接下来,就发生了两个队员因为训练时的口角而引发的斗殴……打架的那两个替补队员连重庆记者都不怎么熟悉,他们都是罗成光代理主教练之后才有机会坐到板凳上的家伙,至于那摸不着边际的所谓桃色线索,更是死无对证,两个当事人一口咬定,他们再浑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犯俱乐部的规定,何况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思去做那些三不搭五的破事? 凑到一堆的记者一起撇撇嘴。就算找女人的事是真的,这也不值当得他们去写上几笔,两个没名没姓的板凳队员违规,这样的消息有读者待见吗?远的不,就是报社的编辑们那里就没通过的可能,更别写这东西多半还会招来上面的一顿臭骂。 算了算了,散了散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等几时欧阳东和任伟打起来了,那时他们再来忙乎也不迟。 不过,刚才好象没看见任伟,就看见欧阳东。他黑着一张本来就被太阳晒得够黑的有棱有角的脸,抱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坐在队医的房间里用药水泡脚,任谁话都不怎么搭理。 王兴泰费了好大的劲,这才好不容易把打架事件平息下去。这帮混球就不能让他有个喘气的工夫,见天价给他找些事来做?!他一屁股坐到沙发里,自顾自地燃一支烟,深深地吸进去,再缓缓地吐出来,烟雾缭绕中,他不禁怀念起余中敏来——哎,老余啊老余,你几时才能回来继续做你的主教练啊,你在这里的日子里,我是多么的省心啊…… 宽敞的房间里坐着好大一圈人,领队副领队,主教练助理教练,还有雷尧段晓峰他们这些队长级队员,一个个抱肘跷脚喝茶看房间里的摆设,却都闷着头不开腔。 屋子里没人话,代理主教练罗成光只好第一个跳出来发言:“今天晚上这事,哎……”他叹了一口气,瞧瞧默不作声的王兴泰,又瞅瞅脸色铁青的任伟,再望望仰着脸的欧阳东,稍一犹豫便接着下去,“东子啊东子,你怎么就不知道注意影响哩,你,要是今天晚上的事传出去,这对俱乐部的声誉、对你的名声,会有多么大的影响?” 欧阳东只是看他一眼,就没接他的话茬。 “再有几天我们就要和北京长城硬碰硬了,这是个什么样的节骨眼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在这个时候还把自己的队友打伤了……”他又是一声叹息,“你也是队长,怎么做事情就不知道顾大局哩……队友之间,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事非得到动手动脚的地步?更别咱们现在是在客场,是在准备夺冠的生死战,楼下还住着那么多媒体的记者……要不是王总机警,光你们俩打架这事,就会捅破天……” 这一次,欧阳东连眼角余光都没在他脸上转一下。 “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算缓过气的王兴泰打断了罗成光的话头。 欧阳东看着往日还能让自己有几分尊敬的王总,那张微胖的圆脸让他恶心。他还记得两人争执时任伟的那句话,“东子,你别和我提国家队,也别跟我提余指导……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任伟再混蛋,这种事我一个人能干下吗?我敢干吗?要是俱乐部里没人话,你就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应承这样的事呀!”俱乐部里还有谁能拿这样的主意?除了眼前这个王总经理之外,谁还敢拍这个板?! “有什么事不能摆到桌面上来呢?”王兴泰道。 “广西漓江的事,也能摆到桌面上来吗?!”欧阳东有些讥讽地道。 这一句话就把王兴泰噎住了。罗成光、副领队,还有那个守门员的脸色一起变了,而不知这事就里的雷尧段晓峰他们,只用观察这几个人的神情便能猜出几分。 ——有人卖球!这条消息就象一道晴天里落下的霹雳,狠狠地砸在几个不知情的人头上。 星期天下午的比赛里,一心要报去年联赛里一箭之仇的北京长城没能赢,展望的后卫线就跟疯了似的和北京人玩上了命,任伟头上裹着绷带也敢跳起来和比自己高出足足一头的对手争抢头球,还用一次神乎其技的远射为展望取得领先的优势;一个中卫和对手对脚时,两人脚下圆圆的皮球似乎都被挤压得走了形;那个守门员更是不得了,连坐在央视直播间里的解嘉宾也摇头叹息,他在这场比赛里发挥出了最高水平,尤其是那次精彩的球扑救——他几乎是凭着一己之力为展望保留下夺冠的最后希望…… 可展望也没能赢下这场至关重要的比赛,他们的前场三大主力欧阳东、雷尧和段晓峰集体状态低迷,带球突破就象吃饭一样随便的欧阳东,全场比赛只有不到五次成功的突破,没有一脚传球给对手造成什么象模象样的威胁,更需要他自己去射门了,他压到禁区前的次数都少得可怜;雷尧一直踢到比赛结束,可他唯一的一脚射门却没能使上力气,更多的时候观众都看不到他的人影;至于联赛金靴已经十拿九稳的段晓峰,上半时三十一分钟他就倒在草坪上,然后被替换下场,脚踝上堆着冰袋坐在替补席前悠闲地看完了比赛…… 上海红太阳又轻松地拿下三分,现在,他们已经领先展望整整一场球,冠军的奖杯已经在向他们招手了……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七) 威风了半个赛季的重庆展望,现在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会被上海红太阳狠狠地踩在脚下哩?要知道,在今年的联赛里,无论是在客场还是在主场,上海红太阳都没在重庆展望身上讨到一丁的好啊……凭什么他们就能领先展望三分呢?这可是整整三分啊。就剩一轮比赛了,上海人的对手是已经彻底脱离降级苦海的青岛凤凰,在这个时候,谁还能指望他们能在客场阻挡上海人夺冠的步伐么? 为什么会在主场输给大连长风呢?往日的足坛霸主今年就是个送分的主儿,谁都不再怵他们,可重庆展望偏偏就输了这场比赛;输给广西漓江更是教人百思不得其解,上半场二比零的形势下教人一口气撵了仨球,硬生生把展望从联赛第一的位置上抓扯下来……还有刚刚过去的客场挑战北京长城,要不是中后场队员拼了老命高接低挡,兴许上海红太阳已经在扯天呼地地庆祝冠军卫冕了,而展望那条甲A联赛里教对手望风披靡的前场进攻组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掉了链子……欧阳东、段晓峰和雷尧,重庆展望的黄金组合,竟然会在一场比赛里集体状态低迷…… 为什么会这样啊?!球迷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们就不想用一樽冠军奖杯来证明自己吗?难道他们忘记了不久前他们在国家队时受到的屈辱吗?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这奖杯同样是热爱足球的山城球迷们朝思暮想的物事吗?难道这一切就象那张带着明显倾向性的报纸上的那样,冠军也需要深厚的足球文化的底蕴,而目前的重庆展望,显然还不具备这种舍我其谁的冠军气质? 文化底蕴?冠军气质?一直到医院住院部的门口,欧阳东都还在心里对这些辞冷笑。 不,他并不是在否认这些评论,实际上他还很赞同那张报纸的法,并不是谁有钱谁就能买来一个联赛冠军,那需要足够的环境,需要审时度势的俱乐部、精明强干的教练班子和一群心思力气凝聚在一起的有实力的球员,还需要热情的球迷和热心的媒体……这就是足球文化底蕴吧?而冠军气质,欧阳东的微微皱起眉头,那东西他们曾经也拥有过,那时余指导还是展望的主教练,凭借着足以傲视整个甲A联赛的十连胜和骄人战绩,他在球队里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和威望,连向来桀骜不驯的雷尧,人前人后都是一口一个“余指导”,而眼下高居联赛射手榜首位的段晓峰,更是余中敏从展望那一众嗷嗷待赛的板凳队员里提拔出来的,更不要他欧阳东——余中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与很长时间才会联系一次的尤盛并不相去多少…… 不是球迷的原因,再没有这样可爱的球迷了,他们就象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呵护着展望;也不是媒体的胡乱吹捧或者贬低让展望自乱阵脚,他们更不会因为骤然间高处不胜寒而变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展望怎么会有今天?欧阳东不禁苦笑,那抹凄楚的笑还没在他眉梢上形成,就已经转变成蔑视的冷笑,这既是对这个可笑事实的冷笑,也是对他自己的冷笑—— 为什么会这样?! 是钱!是钱断送了重庆展望的冠军梦想,是钱买走了本该属于球迷的欢乐,是钱毁掉了他梦寐以求的冠军奖杯!都是钱! 最可笑的是,当那场金光灿烂的友谊赛结束之后,自己还掏腰包请客,拉着任伟他们喝酒唱歌谈天地,只希望能帮着他们减轻心理上的压力,因为后面还有更残酷的比赛……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可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没能…… 三五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永远敞开着的住院部大楼的门,走向停车坪。 欧阳东立刻转身拐上大路边的径。稀疏低矮的树影和灌木虽然不能完全掩蔽住他,可他相信那些人也绝对不会注意到自己。 那是王兴泰和罗成光他们。他和他们没话可。虽然那天任伟没直接指认有哪些人参与了同广西漓江的“友谊赛”,可欧阳东也能猜个**不离十。没有王兴泰的头和指使,除非任伟疯了,不然他绝对不敢做下那样的事!没有罗成光,这件事就绝对不可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而没有副领队的首肯,一向老实的萨加马绝对不会掺和进这桩不要脸的事——副领队和萨加马的经纪人有某种经济上的联系,这在展望根本就不是秘密! 望着三辆无声无息滑过的轿车,欧阳东阴沉着脸,恨恨地抿紧了嘴唇。就是眼前这些人,是他们亲手毁了展望已经伸手可及的冠军奖杯…… 怒火又一次填满了欧阳东的胸膛,他黑着面孔在住院部大楼后面的花园里转了好半天,可那颗热血澎湃的心就是平静不下来。“我们的足球水平只是亚洲二流”,这个为了推卸责任而下的妄然评判就象一条鞭子抽打着他;“欧阳东!滚下去!”,这已经渐渐被他遗忘的辱骂又一次回荡在他耳边;“东子,你是好样的!给咱们重庆拎个奖杯回来!”那个在重庆球迷见面会上拉着他的手就不放的精瘦男人这话时,眼眶里都有着晶莹的闪光,还有现在还躺在病床上的余指导,他听见自己的球队竟然会输给广西漓江时,一张原本就被伤痛和失去亲人的内心痛苦所煎熬的脸上骤然变得灰白,又蓦然变得殷红,红得似乎就要滴出血来……欧阳东还记得,当时老人那双瘦骨棱棱的手几乎都要把揉捏成一团的床单抓扯烂了。 余指导。欧阳东无声地念叨了一遍,他这时才想起他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他是来看望那位让他尊敬的老师的。 欧阳东尽量用平缓婉转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这是他在展望的最后日子了,在联赛结束之后,他希望能够换个地方、换家俱乐部,在新的城市和新的球会去证明自己的能力。他这样做倒不是展望不是一家好俱乐部,也不是重庆不是一座值得人留恋的城市,只是他还想趁着自己年青,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去体会一下那里的风土人情…… “您也知道,我是个不安分的人,我在哪家俱乐部呆的时间都不长。最初的那家乙级俱乐部只有三个月,之后的莆阳陶然只有两年。”欧阳东对半仰半靠在一大团白色被褥的余中敏道,脸上还露出一种恰如其分的自我嘲讽的笑容。他没有提起广西漓江的事。他不希望给眼前一脸倦意的老人带来更多的烦恼。 余中敏没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半晌才咕哝了一句不怎么清楚的话。他脖子上的刀伤损害到他的声带,话还不是那么利索,何况刚才俱乐部一行人在这里和他唠叨了许多时候,连气带急,他现在疲惫得几乎不想什么话。可心爱的弟子当着自己的面起转会这样的大事,又不由得他不话。 看见欧阳东疑惑的目光,余中敏的大女儿轻声细气地道:“我爸爸问,你准备转会去什么地方?” “武汉风雅。”欧阳东迟疑地道。他本来想提云南八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事情,刚刚结束同北京队那场比赛的晚上,丁晓军就借着邀约他去烟台参加自己婚礼的事,在电话里隐晦地提出邀约欧阳东转会到云南的事儿,可云南八星这个赛季糟糕的表现,又让欧阳东觉得实在不适合把它作为眼前的挡箭牌——人往高处走水望低处流,自己怎么能越走越回去呢?“他们一直想让我过去,董长江董指导又是我在莆阳陶然时的主教练,昨天晚上还和我在电话里起这事,董指导和武汉风雅的这份情义我真是不好推却……”欧阳东低下头假作喝水,回避开余中敏父女俩惊诧和询问的眼神。他是胡话哩。联赛都没有结束哩,武汉风雅就是再求贤若渴,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欧阳东——虽然重庆展望还差着上海红太阳三分,可那毕竟只有三分而已,联赛最后一轮的终场哨音落下之前,谁能重庆展望就一定是亚军?再,武汉风雅虽然拿不到联赛冠军,可他们已经杀进了足协杯的决赛,这时节怎么还能有空闲工夫来挖展望的墙脚? 余中敏朝女儿做了个手势。 “医生交代了,叫你把烟戒了,你嗓子都那样了……”大女儿声嘀咕着,但还是拗不过父亲,从床头灯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数了数,拈出一支递到父亲的手里,又去抽屉里找打火机。 余中敏摇摇头,没让女儿替他把烟上,他只是把烟卷放在鼻子下来回摩挲着,深深地嗅着那股淡淡的烟草香味。 许久余中敏才道:“东子,我有些话想和你。”他看看女儿,他女儿立刻晓事地站起来,朝欧阳东笑笑,给欧阳东的茶杯里续满水之后,就拎着还有大半瓶的暖水瓶出去打开水了。 欧阳东向前倾着身子,专注着看着头上脖子上胳膊上还裹着纱布的主教练。 余中敏的第一句话就让欧阳东惊讶地张开了嘴。 “广西漓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刚才王总和罗指导他们来过,他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余中敏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劝欧阳东,他只能把自己的感受出来,“乍一听见这个事,我也很气愤,很痛心……”可气愤和痛心又能怎么样呢?事情已然发生了。“在足球圈子里,这不算什么新鲜事,联赛每进行到这个时候,总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有些会涉及到金钱利益交易,有些只是一些人情债,有些大概只是因为两家俱乐部往日里关系好。其实,不单单在我们的联赛里有这种事,在国外那些联赛里也有,谁都不能免俗。在足球这个锅里舀饭吃,谁还能没个三短五长的时候,这就象大山一样,都会有颠峰和低谷。颠峰时能意气风发,可低谷哩?那时就难免就要靠着运气和往日里攒下的人缘来救命……” 欧阳东默不作声。他不是不知道这中间的水深水浅,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还在九园踢乙级联赛时他和收过人红包,最后在总决赛时他们就差栽在送红包的广西漓江队手里——又是广西漓江!甲B时他也踢过“人情”赛,输一场领的奖金比赢一场还多上许多……可正象许多人一样,他能理解那些灰色的事情,也能做那些灰色的事情——有时他自己都为这一感到痛苦和悲哀,可生活就是这样,他也无能为力,他只能尽可能地把事情做得看起来比较圆满,尽可能地不让更多的人去经受痛苦——可在他心底里同样有一个容忍的底限。广西漓江的事,突破了这道底限…… “我能理解,但是不能接受。”欧阳东很缓慢但是却很坚决地道。 余中敏艰难地偏过身子,欧阳东立刻过来把他想要的东西递到他手里。 “不,我不要打火机。”余中敏摆摆手。他只是想换个姿势,长时间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让他更加疲惫,颈项和手臂酸涨得教他难受。他指指女儿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示意欧阳东坐到那里。 “有烟瘾的人总不能抗拒烟的诱惑。”余中敏把一直把玩的烟卷不舍地搁到床头柜上。 欧阳东坐在椅子上笑了,理解地头。 “我不会劝阻你转会的事。不过,有一你一定要记住,展望和漓江的这种事情过去发生过,今年还在发生,今后一样还会有,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余中敏道,“其实,这事也要怨我,要是……”他的神色突然黯淡下去。 欧阳东也低垂下眼帘。要是余指导家里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要是他还在主教练的位置上坐着,谁敢冠军奖杯能逃出重庆展望的手掌心?! 可现实永远不会接受“要是”这种假设的。生活似乎更愿意把它残酷的一面暴露在世人面前。 “……要是和大连长风那一场比赛我不答应让球就好了。”余中敏默然半晌,这才道。 欧阳东再一次惊诧地注视着半躺在床上的老人。难道大连长风也做过什么细致的工作?!很难,纠缠在保级圈里的队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王兴泰那句话是怎么的?“只要是人能做到的事,我们都做了……” “并不是象你想象的那样,我没有收过大连长私下里的钱,也没有人来做客。”余中敏没有看欧阳东的神色,即便不打量自己的弟子,他也能猜出欧阳东现在在想些什么。“我要是不同意那事,我想王总和那些股东们也不会真把我怎么样。我只是想为自己挣下一个好名声,一个圈子里人人都会夸上几句的好名声——老余这个人,讲义气,够爽快,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有可笑是不是?”他笑起来,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笑声,欧阳东赶紧端起桌上的水杯递过去。 余中敏喝过几口水,抱着水杯没话,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只是两颊上还残留着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溢现出的两团潮红。 “我还想给自己留下条退路。记得一部电影里有这样一句歌词,”他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在他这个年纪还能记住一句电影里的歌词,真是太不容易了,可那句歌词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山必有缺’。谁都不会一直顺风顺水,今天人们把你捧上天,明天就有可能让你重重地摔下来,所以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尤其是象我这样做主教练的,接连输上个两三场,不定就会被俱乐部一脚给踢开,哪怕是冠军教头,也没法摆脱这样的命运啊——缓和俱乐部里激化的矛盾、平息球迷的怒气,需要一个替罪羊啊,主教练就是那只最好的羊……” 这已经是欧阳东第三次被余中敏的谈话所震惊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中间还有这么多的头绪和纠葛。他深深地打量了余中敏一眼,又赶紧转过目光,生怕自己的眼神会暴露出自己的内心想法。不!他不能苟同余中敏的想法,虽然他是自己尊敬的老师,可他也不会因此而盲目地赞同他片面的认识!至于什么样的看法才是正确的,他还没有细致地想过。 “在这种时候和俱乐部还有大股东对着干,也许就会为我今后的执教生涯带来某种危害,要是有朝一日我带队的成绩达不到俱乐部的要求,那时他们兴许就会把这事翻出来,虽然不会真正在我面前提到,不过这事的影响你也知道……而且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只停留在范围里,就象咱们和漓江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样,很快就会传遍这个圈子,到那时,谁还会用一个不听话的人做主教练?即便我再有本事也一样……换了你也一样。” 最后一句话立刻让欧阳东明白了余中敏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多。这是在指自己。联赛冠军已经没多少指望了,再和俱乐部争执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可他欧阳东的足球生命还攥在重庆展望手里,王兴泰和罗成光随便寻个岔子就能把他晾在一边!就算他是国脚怎么样,就算他真是今年的金球奖得主怎么样,俱乐部想收拾一个不听话的队员,还不是举手之间的事情?要真有那样一天,他能和展望俱乐部抗争么?谁会和他站在一起?任伟和国门绝对不是自己的战友,到那时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段晓峰和雷尧哩,他们和自己关系不错,能替自己句公道话吗?稍加盘算欧阳东便知道这多半不可能,他们俩人在北京时还和王兴泰梗着脖子不搭腔,可回到重庆才一天半时间,他们便不再和自己提起转会的事,毫无疑问,俱乐部已经和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感激地看着因为强称着了一大通话而精神萎靡的余中敏。 “余指导,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自打回重庆就以低烧为理由闭门不出的欧阳东又参加球队的日常训练了,王兴泰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虽然今年的联赛冠军多半不会落到重庆展望头上,可明年呢?后年呢?雷尧才二十九岁,欧阳东才二十六岁,段晓峰虽然已经过三十了,可他的状态比前几年他最辉煌时还要好,展望的黄金攻击组合还在,联赛冠军还能跑得了吗?早晚还不得让他过过冠军俱乐部总经理的瘾头?他已经搞定了段晓峰和雷尧这对国家队前锋下赛季的合同,虽然花的本钱难免多了些,可他相信,这钱绝对值得,想想看,这可都是国家队的主力前锋啊,就算国家队的比赛再难看成绩再丢人,那帮队员可都是甲A里横着走路的人呀……只要再让欧阳东在合同上签字,他王兴泰就等于把国家队的前场铁三角搬到重庆展望了,凭他们在甲A联赛里夺冠,还不就是手心手背一般容易的轻松事? 我们的王总想到这里,脸上总会不由自主地流露踌躇志满的笑容。他根本就不相信欧阳东会不在合同上签字,别那展望头一份收入,光在这份合同上的签字费,就快抵上当年把他从莆阳那地界买过来的转会费了,他总不会把到手的钱再扔出去吧?这年头,会有和钱过不去的人吗? 可欧阳东却不急着在这份金光闪闪的合同上签字。 他什么都没,只续约的事等联赛完了再谈;而且他自己也不会和俱乐部谈,他的经纪人最近就会来重庆,所有的合同细节都由他来和俱乐部话。 这是在拗价钱!一听见欧阳东这样,王兴泰眼前立刻浮现出欧阳东经纪人那副因为瘸腿而一肩高一肩低的模样,不过他得承认,这瘸子的确不好对付。可他不怕,他有的是对付他的招数。 五比零!联赛最后一轮比赛重庆展望轻取对手,所有的媒体都在为这支时运不济的球队错失冠军而叹息——在欧阳东为展望拔得头筹之前三分钟,在千里之外的另外一块场地上,上海红太阳已经一比零领先,并且把这个比分一直延续到终场…… 深深的失落袭击了每一个关心展望的人的心,不过他们很快就振作起来,明年联赛冠军的奖杯一定会落到重庆的,只要这帮队员还在,冠军就不会离重庆远去!展望俱乐部已经发布了消息,几乎所有主力队员下赛季的合同已经签定了……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展望夺冠的事业也一定会有挫折,这不是坏事,这是好事,那时就再不会有人重庆展望是一个用钱堆砌出来的冠军了,重庆球迷也终于能够看见他们心爱的球队摆脱暴发户的难听名称了…… 比赛结束时一个很的细节被人们忽略了,一粒进球两次助攻的欧阳东走进体育场的甬道时,有球迷拥挤在护栏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马上脱下了自己的球衣朝那群球迷用力地扔过去——球迷索要自己钟爱的球星的签名和各种物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谁还会对这事留心吗?可那件裹成一团的球衣却没能扔到看台上,它落在地上,然后一个眼尖的球童飞快地跑过去,抢在一个体育场的工作人员之前捞走了它,只留下看台上一片惋惜声和那个工作人员的喝骂;而欧阳东,他已经头也不回走进了甬道,消失在昏暗中…… 那天傍晚,中央电视台第五套节目的晚间体育新闻播放了两条重要新闻,第一条我们已经知道了,经过七个月三十三轮比赛的厮杀争夺,上海红太阳成功地卫冕联赛冠军,第二名是一度被认为保级热门的重庆展望,第三名是北京长城……第二条消息却是石破天惊一般惊人。 ——鉴于甲B联赛中最后两轮比赛的种种不正常现象,在经过周密的调查之后,足协竞赛委员会和联赛管理部联合对三场比赛五支球队做出严厉惩罚,甲B联赛第二三四名以及第十七名的赛季最终成绩被取消,并各自扣罚五分联赛积分;五队各自的主教练被禁止从事教练员工作一年;六十六名队员被禁赛十二个月;由于甲B第二名被取消成绩并被罚分,所以它晋级甲A的名额将由成绩最好的甲B球队替…… 谁是那个幸运的甲B球队?莆阳陶然。 不过他们还有一个伙伴,足协杯里最黑的黑马——甘肃白云的积分和他们一样多,两支球队的净胜球又都是六个,两队之间的主客场对抗都是一比零,都是主场负客场胜…… 因为下周三甘肃白云要参加足协杯决赛,所以足协决定,晋级甲A的两回合比赛押后,周日在兰州举行第一回合,下周四在莆阳进行第二个回合。 天上真有掉馅饼的事情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在咱们这个故事里露过面的方赞昊啪地一声就合上手机。“谁吃饱了撑的来消遣老子!”他骂骂叨叨地摔出一张九万。莆阳陶然的转卖事宜话间就要签合同了,他这个俱乐部总经理也要当到头了,这几天他正活动着想回到集团公司去,实在不行,就在莆阳市里哪个清闲部门当个二把手也行。 “什么事?”他的下家牌友从烟盒里掏了三支烟扔牌桌中间,就伸手去摸牌。 “有人造谣甲B晋级要重赛,”方赞昊恼怒地了一句,“五筒!杠!”他一边倒牌一边,“谁他娘的再给我这里足球,就别再进我这家门。你们看看,这才当几年俱乐部总经理,我头发都要掉一边了。那真不是个人干的活,倒象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几个人对望两眼都是笑,方赞昊的手机就又响起来。 “是袁指导啊,你有什么事……”最好没事,有事他也管不了,陶然俱乐部马上就是别人的物事了。 一阵沉默,然后方赞昊就一蹦老高,不甚灵便的腿脚轰然一声便把麻将桌掀翻,麻将仔散落一地不,倒下的轻便桌子还把旁边矮凳上的茶水一起撞翻。 “真的?是真的吗?我……”一声咒骂之后,他已经顾不上几个手忙脚乱的牌友了,只顾对着手机话,“我这就来,这就来,你赶紧通知张总李总他们!” 方赞昊的爱人端着一盘子切好的水果进来,却只看见一地狼籍,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大事,大事!现在没时间,我在车上和你。”方赞昊已经一溜跑出了门。 “什么事啊就急成这样。”女人纳闷地道,又提高嗓门喊道,“老方,你还穿着拖鞋啦!”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八) 取消甲B第二名的晋级资格、四支队伍分别被扣除五个积分、数十位教练员运动员被禁赛十二个月、进军下赛季甲B联赛的名额将在莆阳陶然和甘肃白云之间产生……足协一连串的决定看得人眼花缭乱,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媒体们总算找到一条有噱头的新闻,球迷们就象一颗巨石扔进了一个原本就不平静的池塘里,登时激起滔天的浪花。 那家被剥夺晋级资格的俱乐部立刻便扬言要和足协打官司,他们的主教练愤怒地责问,足协作出如此荒唐的决定,到底有什么法律依据,而他们的总经理面对大群蜂拥而上的记者更是誓言旦旦,他们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为什么足协的大棒总是落到他们头上,是不是足协就只有专挑软柿子捏的本事? “我只想问问,他们这样做有合理合法的依据吗?我们的比赛不正常,那么我请问,证据呢?”总经理甚至把矛头直接指向足协,“到现在我们都没见过一个足协的调查人员,难道足协凭着一盘录象带就能给我们定性?足球是圆的,什么都可能发生,我们凭什么就不能在比赛最后时刻接连进上几个球,他们凭什么这不正常?难道只有我们的国家队是亚洲二流才是正常的吗?!再,抓贼抓赃、捉奸捉双,没有证据,光凭着两片嘴皮子在那里,能教我们信服吗?!” 他用一句狠话结束了他这番慷慨激昂的采访:“这官司我们打定了!我们了不算,足协了也不算,咱们法庭上见!” 满怀希望的媒体立马就把这话原封不动地端出来,球迷们的心也因为报纸上那煽情的文字而变得热切起来,足协真会和一个俱乐部对簿公堂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会是一副什么的景象哩?我们的法院会不会也象欧洲法院推出关于球员转会的博斯曼法那样,单纯地依靠法律意义上的证据来裁定足协的处罚决定为非法呢…… 人们很快就失望了,口口声声要打官司的那家俱乐部突然就偃旗息鼓,蹦着跳着要找足协麻烦的球员和教练也一个个消失在媒体的视线之外,至于那个头一天还义愤填膺的总经理,当他第二天下午离开自己的办公室时,根本就没理会围在俱乐部办公大楼前的各路记者,而是步履匆忙地钻进自己的车…… 相对这家仅仅愤慨了一天的俱乐部,同时被处罚的另外三家俱乐部连个声都没吭——他们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也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现在的情形已经比他们预计中的结果好了许多,所以他们也知道该怎么做,向足协申诉和提起法律诉讼的事,他们想都没想过,虽然从法律程序来,在足协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他们未必就一定会输掉这样一场官司,可就便是他们赢了又能怎么样?足协有的是办法收拾一个不听话的俱乐部,在足球这一亩三分地上,谁能比足协还硬气么,胳膊能拗得过大腿么……他们一面安抚着那些因为被禁赛一年而怨声载道的教练和队员,一面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场原本会让俱乐部坠落的厄运,同时也不禁妒忌起甘肃白云和莆阳陶然的好运气——嘿,这两家俱乐部才真正是走路踩到狗屎了,不然的话,就凭着他们俩那子本事,升A的好事几时能临到他们啊…… “除了历史性地把足球联赛职业化之外,就再没一件事能摆到台面上”的足协,这一次总算做了一件好事,球迷拍手,媒体喝彩,连甲A甲B里也有多家俱乐部站出来为这事鼓掌,正在备战足协杯决赛的甘肃白云,更是恨不得把一块“明镜高悬”的匾挂到做出这个英明决定的足协常务副主席的办公室里——晋级甲A的最后一个名额只能属于他们,谁也扛不走抢不跑,因为…… 因为莆阳陶然即将被甩卖,他们俱乐部上下正人心惶惶哩;因为甲B联赛结束已经一周了,所有的甲B队伍都放假了,莆阳陶然也不会例外,这时节他们再去哪里寻自己的主力阵容?只怕他们连国内队员都找不齐整,更不要那些对球队实力至关重要的外援了;就算陶然能凑出一支完整的球队,可那些耍心刚刚萌芽绽放的队员能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么,能立刻投入到这瞬间决定命运的比赛里么? 甘肃白云俱乐部上下都洋溢着一股难以诉的幸福滋味。 当他们眼巴巴盼望着能够有晋级甲A的一天时,甲A离他们却是那么的遥远,可当他们已然放弃了这个梦想时,它却那么鲜活地一头就扎进他们的怀里,推也推不开…… 已然走到甩卖边缘的莆阳陶然也沉浸在这种幸福中,可他们的幸福却又是那么的苦涩,苦涩得让方赞昊和袁仲智他们恨不得足协立刻就收回成命,干脆就让甘肃白云直接晋级好了——联赛结束的第三天陶然队就放假了,就解散了,在场上场下流血流汗忙碌了一个赛季的陶然队员只能带着对现实的愤怒、带着对陶然俱乐部的绝望、还有对渺茫前途的忐忑,不安地离开莆阳……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许就没回家,而是直接去别的俱乐部寻亲探友。谁知道新来的东家是个什么样的嘴脸哩,他们要为来年的饭碗作打算啊…… 方赞昊已经要崩溃了,足足有三天三夜,他都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实在打熬不住的时候,他就合衣躺在办公室的大沙发上迷瞪一会儿,可只要电话铃手机铃一响,他就会象只兔子一样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蹿过去,抓起电话就一叠声地追问对方是谁,这要是队员打来的,他就会咧着嘴呵呵地笑上好几声,灰扑扑的脸膛上也会绽放出两朵异样的红光,关切地询问那队员家里的情况眼下的光景,回省城的车船飞机票有着落没有,要是一切都没问题的话,那么他几时能回到省城。他一边询问一边飞快地在一个本子上记下队员的名字、火车的车次或者飞机的航班号,再一再叮嘱队员路上千万千万不要出岔子,等对方一收线他立刻就会把电话拨到俱乐部的车队,把他刚刚细细记下的所有东西都告诉在省城蹲接人的车队队长。陶然俱乐部所有的大车车都在省城,连方赞昊自己的私家车都让总经理助理开去省城了,任务就是一个,队员一到省城就得立刻拉上他们回莆阳,一分钟也不能耽搁——飞机火车可以晚,但是俱乐部去省城接队员的车绝对不能晚,哪怕是等上几个时甚至几十个时,也不能再让队员吃上一丁的苦!莆阳陶然的命运,现在就掌握在这些宝贝疙瘩手里啊! 可不是所有的电话都是队员打来的,直到周三下午三,还有六七个队员没法联系上。 余嘉亮、赵刚和焦鸿军,这些年青队员都没联系上,他们可都是今年队上的主力,余嘉亮还是这个赛季陶然的头号射手,十四个进球几乎占了全队进球数的三分之一…… 脸色蜡黄的守门员教练连门也没敲就径直进了方总经理的办公室,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据队员们的家长,余嘉亮、赵刚和焦鸿军,还有两个连替补都不是的年青队员,一起到东南亚散心去了。 东南亚散心?!散个屁的心! 方赞昊脱口就是一句粗俗话。火都烧到眉毛了,这些屁孩儿还有他娘的闲心去东南亚?去那地界干什么,喂蚊子吗?!他们有钱为什么不在国内消费,这样也能为国民经济发展贡献力量?去东南亚!还五个兔崽子一路去东南亚…… 喀嚓一声,那支倒霉的签字笔教恼怒得满脸铁青的方总经理捏把成三截。 “这……也不能怪他们。”守门员教练默然半晌,叹口气道。 是啊,方赞昊当然知道,这事再埋怨不到这些队员们身上,要怪也只能怪足协那些老爷们,就是他们这冷不丁的一手,让莆阳陶然走到今天这副要兵没兵要将没将的尴尬境地……他简直怀疑足协是不是和甘肃白云串通好了,故意来整治陶然的! 发了一通脾气,方赞昊才总算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朝守门员教练伸过手去,“把你的外国烟给我一支。” 守门员教练递他一支烟,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隔着沙发扶手探过身去给手直哆嗦的方赞昊把烟上,然后自己也上一支。 外国烟草那股子呛人的滋味让方赞昊转移了自己内心的关注,也让他的情绪彻底地缓和下来,他现在能心平气和地上一句有理智的话了:“袁指导和劳舍尔联系上了吗?”到这个名字他就忍不住又有几分恼怒,这个劳舍尔也真是的,他到莆阳就再回过德国,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地,偏偏就挑眼下这个时节回国探亲呢? “没消息。”守门员教练摇头道,“劳舍尔留的是他父母的电话,可电话打过去一直就没人接,袁指导,在德国象他们那样的老人时常开着车满世界转悠,不准几时才会回家……向冉劳舍尔可能去地中海上什么岛了,劳舍尔临走前和他提过好几次,可他从来就没听清楚……” 方赞昊捏着烟卷呆呆地盯着守门员教练那张苦瓜一样的脸,就象没听清楚他在什么。 好好好,你们能干,你们厉害!前头才有一拨家伙去东南亚观光,现在还有个家伙去地中海度假……好!再好不过了,等这两场比赛胜下来,等陶然踢上了甲A,看老子明年怎么样来拾掇你们这些混帐东西! 他一面在心里发狠地咒骂着几个远在天边的队员,幻想着将来有一天把这几个家伙一个个踢到预备队里苦巴巴熬日子的情景,一面在心里怨恨着袁仲智——就是你八万七千德国马克便宜,就是你一力主张要把个劳舍尔彻底买断的,现在好了,怀里揣着大把大把人民币的德国穷子抖擞起来了,还有钱去地中海度假了,你袁仲智哩,你就在办公室里为这两回合比赛时的人员配备淘神吧你……活该! “那俩阿根廷外援不会回来了。”半天也没听见方赞昊吭气的守门员教练又道。 “不回来了?为什么?”出神的方赞昊反问了一句,等到话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的话很没水平。那俩外援当然不会回来,他们和陶然的合同只签到甲B联赛结束,要想再让他们回莆阳来踢球,就得拿钱出来话。就只怕他们的身价…… 方赞昊盯着桌上的电话机,眨巴着眼睛问道:“和他们的经纪人联系上了?他怎么?” “踢两场,美金十六万。” 让守门员教练奇怪的是,这一次方赞昊倒没发火,只是平静地了一句:“他怎么不去抢银行呢?” “袁指导,这次只能是全华班了,咱们没外援能用。”守门员教练又道。他在烟灰缸里掐灭已经燃到尽头的烟卷,就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支来上,一面往桌上搁着烟盒和打火机一面道,“那俩外援就算不要钱也不能用,从阿根廷到这里得要多少时间?他们能赶上吗?就算能赶上第二回合的比赛,光颠倒时差就得教他们歇上一天……再凭那俩家伙在莆阳时的德行……”他冷笑一声,没把话完。 “他俩的德行?”方赞昊皱起眉头想了想。这倒是,的确不能用,这两个混帐王八蛋踢球的水平不怎么的,可泡吧泡妞泡澡堂子的水平确实是一流…… 可要真是这样的比赛不上外援,能赢吗?甲B联赛靠的就是外援啊,谁要是有两杆好使的洋枪,谁他娘的走路都象螃蟹,比如今年的南京迪雷斯,不就全凭着三杆洋枪打世界吗,八连胜加十一轮不败,早早就锁定了一个晋级甲A的名额……哎!方赞昊痛苦地叹息一声,早知道有今天,去年就不该帮着南京迪雷斯保级…… “这两场比赛,袁指导……有多少把握?”虽然知道这样的问题实在不能问,可方赞昊到底也没能忍住。 “假如余嘉亮、赵刚和焦鸿军他们回来,我们还是有机会的。”守门员教练苦笑着道。这无疑就是告诉方总经理,教练组对这两场比赛毫无把握。 脸色蓦然变得苍白的方赞昊不死心地问:“这是袁指导的?还是你个人的看法?”袁仲智的水平他是知道的,能把一支整个赛季都能铺摆下主力阵容的莆阳陶然带进甲B前四,这样的本事放眼全甲B也没俩人——要知道,在夏天里最凄惶的时候,陶然队连出赛的十八人大名单都凑不齐整…… 守门员教练佝偻下头:“袁指导的。” 方赞昊立刻象一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沙发里。可让他奇怪的是,这消息竟然教他那颗这几天来一直绷得紧紧的心舒缓下来,就象有人把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搬掉了一般,连他的呼吸都变得轻松起来。这下好了,终于可以睡一个踏踏实实的安稳觉了……在眼皮子合上之前,这是他脑海里转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莆阳陶然的总经理方赞昊倒是睡着了,可有人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 重庆展望的总经理王兴泰这几天都没睡着,不但没睡个好觉,连吃也没能吃出好味道。 教王总揪心的事就一件——合同! 不是别人的合同,是欧阳东的合同!直到离开重庆去昆明参加朋友的婚礼,欧阳东也没在下赛季的合同上签字。 联赛结束的第二天晚上,欧阳东就挎着一个大旅行袋拎着一个皮箱离开了俱乐部,他要去赶去烟台,去参加丁晓军的婚礼,所以展望俱乐部和重庆各界人士准备的庆功会他就不能参加了,至于这几天俱乐部一直在忙的那件有关下赛季合同的大事,他让王兴泰去和他经纪人——他从来都不会直接和俱乐部面对面地谈待遇,这对俱乐部、对他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哪怕双方一言不合赌气争执起来哩,那看起来也是俱乐部和叶强之间的事……而且这样做双方都有一个退步的地方。 “忙啊,忙啊,王总,你还不知道我现在的事吗?陶然要转卖了,我有好几个客户在那俱乐部里,这两天得给他们找碗饭吃啊……”在电话里,叶强一开口就是叫苦连天,“我下午就得去莆阳,晚上还要赶飞机去武汉,末了还得去趟广西,回头还要去趟上海,那里还有一个人在开刀做手术哩,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你发来的传真我就还没时间看哩。我正准备带着到飞机上打发时间。” “我知道你忙,老叶,”王兴泰鼻子都要气歪了,却只能干笑着道。你忙个屁,他在肚子里暗自咒骂着这只狡猾的瘸腿狐狸,他刚才还在电话里听见叶强在找人零钱,还捂着电话听筒嘀咕了两句什么话。这不就是想多敲自己一笔吗?!忙着几个球员的转会事情?那几个人能给他带来几分油水!句要不得的话,就算把他手里那一帮子球员都卖出去,换回来的钱也抵不上欧阳东在这份合同上签字时拿的那笔签字费!“咱们东子的合同可是大买卖,别人是你的客户,东子也是你的客户呀,而且……还是最大的那个客户。”王兴泰不失时机地醒叶强,让他认识到摆在重庆的这份合同到底有多重要。“你最好还是能到重庆来一趟,许多事情咱们好当面鼓对面锣地,再,我给你置办下的那份礼物,你总该亲自来拿吧?……老叶,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了,我这几天真是脱不开身,不然的话,我一准来省城拜望你,句实话,你家附近那家馆子的菜,我现在想着还流口水哩……”着,王兴泰倒真是咽了一口唾沫。这倒不是他做作,而是他真地想起来那家既没光鲜门面也没堂皇摆设的啤酒店,那几手家常菜做得……啧啧……地道! 叶强只笑不话,王兴泰倒也真是没折。展望俱乐部眼下倒真是有一大摊子事在等着他,和队员的合同、和赞助商的合同、和地方主理部门的来往交道……哪一件都得他来办,他压根就没法脱身,不然他指不定真的会亲自跑一趟省城,不为了别的,就为了那几片酸黄瓜也值当…… “……你可一定得记着看合同啊,老叶。”王兴泰看看手表,无奈地道。他还有有事,不能站在这里等叶强表态。这可是下赛季展望俱乐部的主赞助商,可不敢教人家在那里干等。 “好吧。到了武汉我抽时间和你通电话。”叶强总算答应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直到钻进车,王兴泰才想起一件事——今天下午,武汉风雅和甘肃白云在兰州踢足协杯决赛,一心要冲A的甘肃白云肯定不会坏了武汉人的好事,何况他们也没那本事;这样大的赛事,如此风光的时候,武汉风雅俱乐部里话算数的头头们,谁还会呆在武汉等一个瘸腿的经纪人?可要是叶强嘴里的全是瞎话,他这些干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多给欧阳东捞两个、多给他自己捞两个…… 坐在车里的王总心头突然一阵悸动。 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九) 那天傍晚在兰州举行的足协杯决赛没有丝毫的精彩可言,二比零,对足协杯冠军志在必得的武汉风雅轻轻松松就取得了比赛的胜利,用大半辈子期待一个全国冠军头衔的董长江,现在终于能如愿以偿地穿上了象征着足协杯冠军的金色上衣,在漫天抛撒的彩纸中,在一片相机快门喀嚓喀嚓的清脆响声中,他激动得老泪纵横,使劲地把自己的队员抱了又抱,又紧紧地握着身边伸过来的手,幸福得简直不知道该些什么,直到俱乐部的官员提醒,他才记得带领着和他一样激动的队员,醉醺醺地跑向体育场东面的看台,那里是风雅最铁杆的球迷,是大老远从湖北跑来为了亲眼目睹心爱的球队登的可爱的球迷…… 空荡荡的体育场里现在就只剩下这些还陶醉在冠军滋味的湖北人了,别的观众早就在陆陆续续地退场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之所以来看这场鸡肋足协杯中的鸡肋决赛,只是不愿意让这花了百十块钱买来的门票白白地打水漂,假如允许退票的话,他们或许早就把它再换回现金。兰州当地的球迷都不是很看重这场比赛的胜负,他们和自己的球队想得一模一样——只有晋级甲A、跻身级联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在这场比赛里, 电视台的解员还在罗哩罗嗦地着莫名其妙的话,袁仲智就关上了电视,然后把电视机的遥控器啪地撂到茶几上。 和他们预先设想的一样,甘肃白云一早就决定放弃这场比赛了,除了守门员之外,甘肃白云一口气雪藏了八名主力,剩下的那两名主力还是刚刚伤愈归队的球员,估计白云的主教练让他们上场,就不是盼望着他们能给比赛带来什么机遇,而是希望能用这场比赛教他们热热身,好在星期天下午的生死之战中派上用场…… 烟幕弥漫的屋子里没人话,茶几上两个大大的玻璃烟缸里教黄色的烟蒂和灰白色的烟灰塞挤得满满腾腾。 方赞昊抿着嘴唇挨个打量着三个教练,希望能从他们的神情里看到某种希望,可三张脸都是木然得连一丝表情也没有,这不由得让他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更快地向下坠去。“你们这是怎么了,比赛还没开始,你们就先在这里自己唬自己?”他故作轻松地道,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又道,“行了,不就是甘肃白云藏了实力憋着劲要冲A嘛,这值得你们一个个这样愁眉苦脸?咱们和白云打交道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乙级时就练过,甲B里也厮杀过几回,三胜一平一负,咱们可是占着绝对的优势,还能怕他们?我看他们也就这么本事,不留力气拼咱们行吗?就凭他们,也没有和武汉风雅拼命的实力!”着他一笑,就朝守门员教练道,“老周,上回赌东道你可是输了的,请我去老马回民饭店吃饭,你看是不是今天补上这一顿?” 苦皱着眉头的守门员教练嗯嗯哦哦了两三声,才反应过来方赞昊这是在和自己话。他眨眨眼,不解地望着方赞昊,他印象里记得是方赞昊打赌输了东道的,怎么现在变成自己请客了?可这念头在头脑里一转他就明白过来方赞昊为什么这样,他是想让袁仲智和助理教练放松放松下那紧张的心情啊。 “行。”守门员教练立刻就答应下来,“老袁老赵,大家一块去。光坐这里费脑筋也不是个事。这两天咱们光为这比赛的事操心了,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这样下去比赛还没踢啦咱们仨就得先垮掉!那怎么行?我今天做东,领你们去个地方,那回民菜做得……地道!保管你们吃了这顿想下顿……” 守门员教练这最后一句从电视品里翻出来的俏皮话让袁仲智和助理教练同时莞尔。两人对视一眼,便都头。是啊,手上的牌就这么几张,甲乙丙丁各种排列顺序只怕对手比他们还要清楚,所有光坐在这里闷着头苦思冥想,未必就真有起什么作用,出去走走的话,兴许还能寻出一个好主意哩。 “你别是在吹牛吧?”助理教练强挤出一副笑脸道,一面把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揣进手机包里,“有你的那么好吗?我怎么就不知道有个什么回民饭店……” “至少比你老婆做的那猪食好,”守门员教练开玩笑地道,“起码我知道人家菜里都是些什么……就你家里那饭菜,嘿!我都不好意思,亏你还见人就夸你老婆厨艺一流!” 把资料归置到一堆逐一放进公文包的袁仲智笑起来:“其实老赵家嫂子做的菜也不算差。这看和谁比了。你们是没去过劳舍尔家,他老婆做的那些东西连我都不敢吃——起来我也在德国呆了三四年,吃西餐是绝对没问题,可看见他老婆做的菜,我就直哆嗦。”着就皱眉撇嘴摇头。 他的表情让几个人一起笑起来。 助理教练笑着回敬守门员教练道:“你家婆姨手艺好!翻过来红烧肉回锅肉,翻过去回锅肉红烧肉,你就不看看你那宝贝闺女胖得都快成皮球了。”实际上守门员教练的女儿并不算胖,至少在她现在这个年龄来,胖和瘦根本就看不出来,他女儿才十一岁,还没到抽条发育的时候。助理教练这样只是为了把这个关于吃的话题延续下去,好让大家的心思别再执着地停留在那揪心的比赛上…… 守门员教练眼皮一翻就想反驳一句,可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却让他没能把话出来。 笑容同时凝固在四个人的脸上,他们面面相觑。 谁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这又是谁的手机在响? 又是一阵短暂的铃声。这次是手机和方赞昊办公桌上的电话一起在响。 四个人一起扯开皮包拿了手机出来看,方赞昊只瞥了手机屏幕一眼,就蹿过去一把抓起电话。 他接的电话是余嘉亮打来的。 余嘉亮和四个队友在球队放假之后就相约着来了这里,刚才他们才和家里通过电话报平安,却不料想家里人告诉他们,莆阳陶然的结局有了意外的转机,只要他们能在接下来的两回合比赛里取胜,他们就能获得最后一个晋升甲A的名额。“……可是我们买不到飞机票啊,这里的航班都已经排到下星期二了,再下一个航班是星期三晚间……”余嘉亮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方赞昊还能隐约听见有个人在一旁边骂边哭。 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前,方赞昊心里还是有一丝仅存的希望,虽然劳舍尔远在欧洲,两个外援也指望不上,可他心目中还记挂着余嘉亮他们这五个年青队员,这可都是俱乐部一手一脚培养出来的子弟兵,他就盼望着,他们能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从天而降,给缺兵少将的莆阳陶然注入一剂强心针,凭着他们年青的热情,还有拼劲和闯劲,把濒临绝境的莆阳陶然挽救回来。可现在他已经手脚冰凉了。完了,完了,彻底完了!他脚下一软,要不是靠一只手撑着桌子,整个人都差一出溜到地板上…… 在旁边的守门员一把就扶住脸色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方赞昊,助理教练赶忙接过他手里的电话。 “余,我是赵泉!你听我!”这时节助理教练已经顾不上他教练员的身份了,只是急急地道,“你们出高价,看能不能从当地的旅行社那里买到飞机票,无论出多少钱你们都答应他,别顾惜钱!你们再找找国内在曼谷的旅行社,他们一定能找到票!他们要什么条件都行,只要能让你们赶在最快的时间回来!实在不行,你们就去找大使馆……” 握着手机仔细听电话的袁仲智用眼神向守门员教练询问,方赞昊的情况要不要紧,看见守门员教练嘴角咧出的苦笑,他才算放下一颗心——要是在这个时候俱乐部的总经理再出什么状况,只怕所有人都得去抹脖子上吊。缺兵少将还能抵挡一阵,可要是军心乱了,那就真正要了陶然的命…… 就在赵泉放下电话的同时,袁仲智也合上了手机,一抹从容的笑容展现在他那张清瘦的脸上,连目光也变得幽深平静起来。 “谁的电话?!”赵泉问。 “……有变化?”守门员教练也看见袁仲智的神态,疑惑地问道。 袁仲智头,笑道:“向冉打来的。他把老婆孩子扔在娘家,一个人先跑回来了。他已经到省城了。” 向冉?两个教练的眉头立刻就紧锁到一起。不可能!向冉再有魅力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教袁仲智蓦然间变得沉着起来,要知道现在可是火烧眉毛的时候! “他有个主意,不定能让我们熬过星期天的那一关。只要咱们熬过兰州客场那一关,回到莆阳咱们的主场总要好得多,而且时间也更充裕,阵容也会更齐整。”袁仲智一面一面在心里飞快地把向冉提的主意又重新合计了一遍。行!这主意不错!他有七成把握! 有气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的方赞昊突然仰身坐起来,瞪大眼睛问道:“什么主意?!” 星期五中午,去烟台参加丁晓军和李真婚礼的任伟和一个队员回到基地,他们还带回来丁晓军的祝贺辞以及满满一行囊的糖果瓜子香烟,这都是丁晓军特意为昔日的同伴们预备下的喜烟喜糖,希望能把这喜庆的气息也带给这个他曾经呆过两年的俱乐部,带给他熟悉的人以及陌生的人。 恰恰从宿舍楼前路过的王兴泰看见任伟的第一句话就是:“欧阳东哩?他怎么没和你们一块儿回来?” 任伟转头和一个替他拎包的队友话,假作没听见他的话。 “他要去兰州看甘肃白云和莆阳陶然的首回合比赛,已经订下了飞机票,就不回来了。”停了停,那个回答王总问题的队员又补了一句,“他让我替他向俱乐部请两天假,看罢比赛,他会尽快赶回俱乐部。” 王兴泰脸色阴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嘴角牵扯了好几下,不知所谓地冷笑一声,就低着头离开了。 看罢比赛就回来?看罢比赛还用得着回来吗?明天和重庆地区的球迷协会联欢之后,球队就要解散了,他那时回来干什么,是帮着园丁修剪花草护理草坪哩,还是去看守基地大门?这个欧阳东,他到底想要多少钱,他究竟要俱乐部出到什么样的价钱,他才肯露出头来在合同上签字?难道展望给他的条件还不够优厚吗?要知道,只要他签了字,他明年能挣下的钱几乎是段晓峰的一倍…… 这个欧阳东!王兴泰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还有他那个瘸腿的经纪人叶强! 他们到底在捣什么鬼?! 欧阳东还没离开烟台,他也不打算去兰州看莆阳陶然与甘肃白云的首回合比赛,莆阳陶然眼下的境况再艰难,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总不能上场去为陶然踢球吧?这仅仅是个托辞而已,他找不出回重庆的理由,也不愿意去面对那些在他眼里已经变得陌生的面孔,可他又实在找不出不回重庆的理由,所以干脆就用这场比赛作挡箭牌——反正谁都知道,莆阳陶然是他曾经效力的俱乐部,就算他不关心陶然的命运,关心一下朋友们的前途总是无可指责的事情。 他在烟台还有一件事要办,但是这事得找丁晓军帮忙。 “张晓?”熬得眼圈发黑的丁晓军挠头问道。他实在闹不明白,欧阳东怎么会突然向他打听张晓的事情。他们俩人是几时认识的,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四年前我们曾经在一支球队里呆过两三个月,”欧阳东简单地述了那一年他在省城九园队效力的事,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张晓的。“球队升上甲B之后,他和几个老队员就挂靴了,球队也让人整体卖断给省城顺烟,我就是那时去的莆阳陶然……论起来,我和张晓也有四年没见面了,昨天中午乍一看,我都没敢认。他的变化太大了。” “他的变化是大。前两年他欠下一屁股债,被几十号人撵得鸡飞狗跳,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全给卖了,还把他家老头子留给他的一套房子也搭进去,才总算没去蹲大牢。”丁晓军掩着嘴打个哈欠,无所谓地道,“你打听他干什么?这种人现在是穷疯了的,咱们可不能沾边。” 欧阳东疑惑地望着丁晓军。既然这样,那张晓昨天怎么就来参加他的婚礼了?虽然他刚刚露面就匆匆离开了,可那也是来参加婚礼的呀。 “他家老爷子和我家老爷子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师兄弟,以前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前街一个后巷,他和我二哥还是学同学哩……”丁晓军从桌上摸起一支烟,又在沙发里左扭右转地四下找打火机,“他结婚时我们可是送了好大一份礼物,一家人凑了整整八百块送过去。那可是十年前的事,那时的钱多值钱啊。这份情义他能不还?” “能帮我打听一下他现在住的地方吗?”稍微思索了一下,欧阳东道。 丁晓军瞟了他一眼:“他这种人你还要和他来往?粘上了你,可是甩都甩不掉。”嘴里这样,他的手还是伸向了电话。 “我也不是要和他打什么交道,只是在一个队上厮混过那么长时间,来到烟台不去看他实在不过去。”欧阳东这样既是让朋友放宽心,也是在告诫自己,他也不想和一个差一吃官司蹲班房的人有太多来往。 张晓的大概地址很快就打听到了,丁晓军在一张报纸的一角飞快地记下地址,然后扯下纸片交给欧阳东。他的婚礼刚刚结束,收尾的事情还多得让人发愁,就不陪欧阳东去了。不过,他还有件事要问问他。 “你和任伟怎么了?他又怎么和应巧走到一起了?”丁晓军一直就想问这个事,两个好朋友竟然不是一同过来的,在婚礼前后两人也象不认识不熟悉的人很少搭腔话,而且以前对欧阳东情有独钟的应巧现在竟然和任伟出双入对,还大模大样地就在宾馆里睡在一起,这实在让他纳闷和狐疑。 “我和任伟没什么。”欧阳东含混地道,至于应巧,她和谁谈恋爱处朋友和他欧阳东有什么关系?恋爱自由可是写在宪法上的事。 “你不会是因为应巧是事……和任伟生分的吧?” 丁晓军这话让欧阳东一乐,他都懒得去为这句话辩解什么。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准备站起来告辞。 丁晓军大概也知道自己错了话,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地笑笑,却又接着道:“既然不是这事,那是不是因为你们和广西漓江的那场比赛?” “你怎么知道的?”欧阳东惊讶地问道。 “这事现在还有谁不知道?”丁晓军反问道,“大家都吃的球门饭,谁都不是瞎子,还能看不出来你们那守门员是故意在让球吗?他要真会犯下那种业余水平的低级错误,还能在第一国门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八年?只怕早就被国家队一脚踹回老家了。”他眯缝起眼睛冷冷地一笑,停了停又道,“任伟是不是也有份?” 欧阳东抿着嘴唇头。 “你事先不知情?”他立刻就知道这话问得太多余,重庆展望俱乐部里最渴望拿到联赛冠军的人,大概就是眼前这个曾经被几万人一起唾骂的人了,他怎么会放弃冠军奖杯哩?至少它能证明什么,也多少能洗刷掉一些他遭受到的羞辱辱…… 欧阳东痛苦地摇摇头。他要是知情,什么也会制止住那些人疯狂的举动。 丁晓军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道:“东子,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他把玩着手里燃烧掉大半截的香烟,又隔了好半晌,才缓缓地,“你应该和任伟和解,无论从哪一方面来,你都应该和他和解。于私而言,任伟这样做必定也不会是他全部的愿望,要是没有人在背后给他压力,他怎么会做下那么大的事呢?”他没把话完,不过他相信欧阳东一定会理解他话里那层意犹未尽的内容——要是展望俱乐部里没人昧着良心收黑钱,凭任伟能翻多大的天?“……再,你们都是展望的队长,眼下你们的这种冷漠关系很容易让球队产生混乱,而且不定就会带来无法估量的后果。就算为了展望下赛季的成绩,你们也应该和解……你们总不会乐意把这种矛盾带到明年联赛里吧?” 欧阳东昂起脸来,叹了一口气。是啊,丁晓军的对,假如他还想在展望踢球的话,假如他还希望继续带在重庆的话,他总得想个法子和任伟解开眼前这个扣。可是,问题是他现在不想呆在重庆展望了,所以和解与否便不再那么重要。 “你要离开重庆展望?”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丁晓军的眼睛立刻瞪得象铜铃一般大,他使劲地摇摇头再闭闭眼,又重复了一遍,“你要离开重庆展望?转会?!” “我还没最后拿定主意,想好好再想想。”欧阳东故意这样道。不,他已经拿定主意要转会了,一个为了钱就能出卖冠军荣誉的球队根本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只是在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目标俱乐部之前,他不愿意在丁晓军面前把这事死。 “那能不能来云南?”丁晓军急切地道。“我去和我们俱乐部,”他马上又不好意思地一笑,“其实也不用我去,只要你放出话来,要转会,估计你的电话立刻就会成为热线……哪家俱乐部还会不想要一个你这样的队员呢?” 欧阳东前脚出门,丁晓军后脚就给他的主教练打电话述了这事。 “能得到他当然是好事,不过,”云南八星的主教练唆着牙花子道,“就算重庆展望能放他走,他的转会费也是一个大麻烦……”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 灰蓬蓬的狭窄街道上拥挤着穿梭来往的人群,菜贩们此起彼伏的大声吆喝中夹杂着五分一毛的讨价还价,生肉的膻腥气、熟食的卤水香、蔬菜上附带着的泥土气息还有菜叶菜帮腐烂时发出的恶仇,全部都混杂在一起,那股浓烈的气味让人不出的难受;就在这条街的中段,还有一个破败的垃圾中转站,半开的长满铁锈的金属卷帘门早就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一端从滑轨里软塌塌地撬出来,一袋袋用黑色塑料袋扎束着的垃圾一直漫到街边,把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也占掉一半,打此路过的人个个一脸厌恶无奈的神色,掩鼻遮口加快脚步,期望能用最快的速度摆脱垃圾堆散发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周围的这一切实在太熟悉了,恍恍惚惚中,欧阳东觉得自己就象又回到了四年前,又回到了他刚刚到省城上班的那段日子,每天的一早一晚,纺织厂子弟校紧邻着的那条背街巷就是这样一副热闹光景,只是那里没有垃圾中转站,而是几个锈蚀斑驳的垃圾桶,巷里的人也没有这里人斯文,他们时常会为一纠葛而吵上好一阵…… 看着高高的围墙里那两三栋年代久远的四层红砖楼,欧阳东不禁一声慨叹,就连这房子也似乎一模一样,他都能想象得到这些楼房的内部结构了——低矮的空间再加上阴暗的光线,总教人觉得房间里有一种不出的压抑,墙壁上有大片脱落的墙灰,墙角边一定有因为潮湿而渐渐浸润出的米黄色水渍,天花板上吸附着厚厚的灰尘,即使在光线最充裕最饱满的时候,那里也总会落下大块大块明暗不均的阴影;还有黑黝黝的式样陈旧的木家具,坐上去会吱嘎乱响的木椅子,一张既是饭桌又是茶几的木桌上,用细纱笼罩着上一顿吃剩下的饭菜,旁边也许还有半杯早已冰凉的茶水…… 欧阳东抿嘴笑起来。浮现在他脑海的这番景象,完全是几年前殷老师家给他留下的印象,他自己都没想到,这景象直到今天还是这样的鲜活。 不知道殷老师这半年过得怎么样,上一次自己回省城可给她添了不少的麻烦,还有秦昭,她不是要考重庆大学的研究生吗,自己帮她询问过,她最终拿定主意没有呢?其实,她应该知道,真要考研究生,最好还是考她现在就读的那所大学,这样既不用背井离乡地出远门,家里有什么事也能照应,不过,她现在这年龄正是想自己闯世界的时候,就不知道他的话她能不能听得进去……他实在拿不准主意,要是她实在不愿意留在省城读研究生,他到底是该支持她,还是应该劝阻她。 哎,这又是一桩伤脑筋的事情。 他又打开手里的纸片,仔细把街道边一个门牌号和纸片上的那行字对照着。门牌上的号码已经缺失了一多半,他不敢确认自己是不是找对了地方。他四下里张望着,希望能找个人来问问。 “请问,这是模具厂宿舍吗?”欧阳东拦下一个正要进门的妇女。 那拎着几袋菜和一瓶油的女人仰着脸打量了他一眼,头,:“这是模具厂宿舍。你要找谁?” “这里有一个叫张晓的人吗?他大概有……” 欧阳东还没来得及描述他要找的人的模样,那女人就打断了他的话:“不认识。”着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去了,欧阳东还能听见那女人一面走一面嘀咕,似乎是在埋怨这宿舍里的人不应该把房子租给不知来路的人住。 这院落铁门边的门房里坐着一个相貌猥琐的中年男人,正捏着一支快燃到尽头的烟卷撑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望着欧阳东。欧阳东便过去问道:“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张晓的男人?” 那男人用审视的目光把欧阳东上下打量了好半天,这才不清不楚地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欧阳东不知道该怎样去介绍自己,只好模糊地道,“我是他一个外省的朋友,这次路过烟台,特地来看看他。他是不是在这里?” 直到瞧清楚欧阳东手里拎着的几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那男人似乎才放下心,就伸出一支胳膊朝里面随便比划了一下,“望里走,三号楼最靠里的那个单元,三楼最靠里的那间屋。”着又虚眯起眼睛盯着欧阳东仔细瞅了两眼。 哪里是三号楼?欧阳东随口道声谢,带着一肚子疑问走进这个单位大院。 这里的景象就象外面的街道一样陈旧。还算整洁的水泥地面上裂着大不一的口子,一簇簇凋零的杂草不遗余力地从这些口子里探出头来,顽固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围绕着一棵树身上钉着白色牌牌的大树而修葺的花坛崩塌了两三处,露出深褐色的泥土,一根粗大的树根也暴露在空气中;几个孩子就在花坛边上高兴地爬上爬下,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地糊着泥,一个女人在楼上探出头来,朝这群孩子大声呼喊着,她似乎是在叫某个家伙的名,让他赶紧回家吃饭;三四个年纪不大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笑着从一个单元门里走出来,各自发动停在门边的摩托车,呼啸而去,一个急忙跳到一边避让摩托车的女人嗓门尖利地冲着他们的背影骂了几句,她的话欧阳东连一个字也没听懂…… 欧阳东拦住一个满嘴酒气的男人,问他哪里是三号楼。 那男人竖起大拇指朝背后指了指:“你要是找模具厂的三号楼呢,这里就是了;可您要是找中南海国宾馆的三号楼,那就请回吧……”那已经喝得有过量的男人嘿嘿地笑起来,显然他很为自己的幽默感得意。 这一次欧阳东连谢谢这个词儿也省了,迈步就走向三号楼最靠里的那个单元门,剩下那个满眼迷朦的醉鬼在那里自得其乐地傻笑。 在三楼最靠里的那个屋子的门口,他却突然站住了。 一张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门帘背后的屋门半开着,这明主人在家哩,可屋子里分明传来一阵孩子的哭泣声,还有大人恼怒的呵斥。 “老师都了,”那个孩子一边哽咽一边道,“谁要是明天再不缴校服钱,谁就不能进教室……”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明天就去和你们老师,这钱咱们先欠着,家里现在实在拿不出这样一笔钱。”随着这无可奈何的话音,是一声男人的深长叹息。 “可再不缴钱老师就不让我进教室了。” “那是你们老师在吓唬你,别怕,明天我就去和你们老师,缓过这两天咱们就把这钱给补上。”与其这是大人在劝慰孩子,不如他在安慰自己。“他不敢不让你读书。” “开学交补课费时,你就没给我钱,全班就我一个人没交……”孩子哭着道,“下午的补课我都不能参加……” 孩子的话教大人登时没有了声气。 “你就把那钱先给她吧,”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大概看不得孩子遭罪的模样,“让她连那笔补课费一块儿缴上,不然,孩子要吃苦啊……” “这钱是给你看病抓药的,不能乱开销。”那男人沉默了半晌,才挤出这么一句。 “我没病,就是这两天身体不大舒服罢了,一会你去王大夫那里花几块钱开止痛片就行了。这钱还是先给孩子吧。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她读书才是大事。”女人道。 男人便不吭声。孩子继续在压着嗓子抽泣。 “给她吧。”女人又道。 男人还是不吭气。 “你……钱是不是又没有了?”女人很快就猜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问道,“他们又来找你了?”这次是那女人幽幽地一声长叹。 “不是,不是他们。”男人艰难地道,“丁家老三前天结婚……所以……我就把钱……”男人没再下去。 “丁家老三结婚了?”那女人似乎很惊讶。“是丁家老二告诉你的?”这话时她的语调已经平和下来。 “不是。丁老二知道咱们眼下的光景,怎么会把这事告诉我。是我听的……” “你送了多少?” “四百……” 那女人没吱声,半天才道:“送四百,少了……”停一停,她又道,“可孩子这校服费的事也不能耽搁啊。” 忽然就听那男人:“你起来做什么?!你躺着你躺着,有什么话你躺着就好,我听着哩。” “孩子的校服费不多,我去找我哥我嫂,先问他们借,好歹先让孩子把书读上,”女人费劲地道,“孩子也是人啊,她也要活人呀,咱们大人没脸没皮的,不能让孩子也跟着咱们一块儿受罪……” “你先躺下,”那男人似乎把着妻子让她重新睡下,就又道,“你哥家里也不比咱们宽松多少,咱们还差着他们那么多钱,再妞子一年到头吃住都在他家里……”他又吁了一口气,似乎不知道该些什么,“这事你不要操心。你先做你的功课,安心读好你的书就是你该当做的事,钱的事情爸妈会处理。”这后一句却是在对孩子。 “你有什么法子?”那女人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我……我明天去卖血。” 欧阳东拎着东西站在门口,屋子里的对话一字不漏全听在耳朵里,他早就听得头皮发炸四肢冰凉,最后这一句“我明天去卖血”,更象是一道晴空霹雳直端端砸在他头,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旋转起来…… 张晓和他妻子都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冒冒失失地闯进他们家的青年人。 这是谁啊?! “张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欧阳东吃力地道,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在脸上挤出一抹尽量平和亲热的笑容,可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是僵硬的。见张晓迷惑地上下打量着自己,他赶紧补上一句,“我是欧阳东啊,你不记得了?四年前,咱们一起在省城九园踢球的……” 当欧阳东出自己的名字、提到省城九园时,张晓的神色突然变得茫然起来,他似乎已经不记得这两个名字了。他眯缝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欧阳东,目光一分一分地在欧阳东脸上搜寻着什么,然后,他那双原本没甚么光彩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嘴唇蠕动了好几下,嘴角也渐渐地朝上翘起来…… “东子!” 宿舍楼道里有好几扇门帘都被人掀开,人们纷纷探出头来四下张望着,他们都想看看,到底是谁吃饱了发疯,居然会发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声响。 “这么,齐明山那个老棒槌还真做了孩子王?!”张晓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另一只手里端着的酒几乎洒出来一大半,“那年回家时,他还和我赌咒发誓,他这辈子要再碰一下足球,他就把自己的腿脚一起砍了。好!等我再看见他,我一定去寻一把砍刀来借给他,看他怎么样把自己两条腿砍了!” 欧阳东在汤盆里捞了一块肥肉,搭着两片酸菜叶子塞进嘴里,又端起碗和张晓的舅子碰碰,咕嘟就是一大口,伸长脖子连酒带菜一起吞下去,这才一本正经地道,“那你一定得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得来看——我和他有仇。咱们和莆阳陶然踢的那场你还记得不?下半场咱们的角球,我一跳起来,齐大哥就给我兜头一肘子,差没让我当场闭过气去,去年我在沈阳遇见他,他居然是急花眼了……你,他这是在帮谁踢啦?就这一条,别剁他一条腿,砍他成十七八段也足够了。”着,便恶狠狠地比划了一个一刀两断的手势。 这下连在一旁陪酒的张晓妻哥也笑起来。这就是刚才欧阳东在宿舍门房里看见的那个中年男人,他当初还怀疑欧阳东是来找张晓讨债的人,要不是欧阳东手里那几袋子东西,他几乎便想把东子哄走。 “东子兄弟,你倒是个爽快人,刚才我还差把你撵出去……”张晓的大舅子已经喝得舌头也大了一截,使劲地抓着欧阳东的手,着头含混地道,“我这也是没办法啊,兄弟,我是教那些逼债的人给唬怕了。你别看我这兄弟人长得不怎么样,可他就是心肠太软,但凡人家一闹腾,他就忍不下心下不了手,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让别人舒坦……你看看他这家,看看他孩子,受罪啊!”他突然亮开嗓门大声地骂几句娘,一口喝干碗里的残酒,才摇头道,“那些民工,那些卖材料给他的人,只知道他欠他们多少钱,可他们怎么就不问问,那杀千刀的中间商欠他多少钱?他们找他要钱,他找谁要钱去……” “不这个,不这个,”张晓打断了他舅子唠唠叨叨的话头,举起酒瓶把欧阳东面前的碗里满满地斟上,就端起自己的酒碗,道,“东子,我这个人哩,就好个老实话,你别不爱听——在九园,咱们俩的关系也平常,虽然没什么磕磕碰碰,可也没什么值得道的交情。”欧阳东头。是啊,他承认,他和张晓的交情确实浅,在九园时两人就没过什么有分量的交心话,假如不是前天在丁晓军的婚礼上远远地瞥到张晓的背影,他压根就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队友,假如不是他这几天心里烦闷不想回省城也不愿意回重庆,只怕也不会拐弯抹角地寻到这么个偏僻地方来,假如没有在门口听到的那一句剜心钻骨的话,他更不能在这连几样象样家具的屋子里坐着喝酒…… “不过今天不一样了。东子,我敬你一杯。”张晓瞪着眼睛喷着酒气道,“不为别的,单为你今天能来看我老张的这份情谊!你能坐在我这破房子吃我老婆弄的这些菜,做哥哥的就感激你!”他一口喝光碗里的酒,翻过碗底来朝欧阳东亮了亮,就指着欧阳东对他舅子道,“你知道他是谁不?”他舅子的脑袋立即摇得犹如一个拨浪鼓一样,大着舌头道:“不知道。”张晓咧嘴笑起来:“你不知道他?来,我告诉你——知道甲A联赛不?”他舅子瞪着一双教酒精烧得有迷糊的三角眼,瞅瞅欧阳东又望望张晓,摇摇头再头。甲A谁不知道啊?山东大东海和青岛凤凰不都是踢甲A的嘛!他伸出筷子捻了一搭自家泡的酸菜,咯吱咯吱地嚼着。 “我这兄弟现在就是重庆展望的头号球星!是今年联赛的助攻王!还是咱们国家队的发动机……”张晓就象逗孩子一样,拍着欧阳东的肩膀头朝他舅子道,“重庆展望是谁啊?今年联赛的亚军!怎么样,牛吧?!” 欧阳东嘴角浮现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联赛亚军,这个词儿可是太刺耳了…… “牛!”张晓的舅子直着眼睛使劲着头。 “可是,东子,你怎么去的重庆?”张晓忽然转头问道,“九园大甩卖那年,你不是一直没找到俱乐部安身吗?” “我先去了莆阳陶然……”欧阳东简要地把自己过去四年的情形介绍了一番。“这次是专门来参加一个朋友婚礼的,要不是突然记起你就是烟台人,咱们怎么也见不上这一面。”他刻意略过了丁晓军,只是为了躲避那些不必要的尴尬,正象他宁可坐在这阴暗的屋子里喝酒也不把张晓邀约去那些大饭店大餐厅一样,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朋友更加难堪。 张晓也确实没在意欧阳东为了什么来到烟台。在他如此落魄的时候,还能有昔日的队友记得他拜访他,而且这个踏进他这破家门的人还是眼下红得快赶上那些大明星的欧阳东,这怎能不教这个被生活中的苦难折磨得连气都喘不均匀的汉子高兴哩…… “自打你踢第一场比赛,我就知道你有本事!”张晓通红的眼睛盯着欧阳东,唆着嘴唇似乎在回想着什么。“那是打甘肃白云吧?我记得的。你是在比赛最后时刻才上场的,你和齐明山的那次配合实在是太漂亮了,那球进了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竟然有这样踢球的,足球能这样踢吗?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那场比赛和那个进球,你怎么就会把皮球停到那位置呢?你怎么能停到那地方呢?”他突然把碗重重地顿到桌子上,愤然地,“可笑那些笨蛋们居然不识货,竟然还和你起哄……” 欧阳东*着脸,没接这话茬。他当然知道张晓的是哪一场比赛,要是当时跟在他身后的杨晋泉能反应过来的话,那帮子西亚人怎么可能在省城捞到三分?他又怎么会教那些多观众哄下场去…… 张晓倒没注意到欧阳东那不自在的神情,他突然笑起来:“东子,我给你个笑话。记得那年你上了转会榜,转会期都要结束了,你的名字都还在榜上挂着,我便托我以前的那些朋友,看能不能在他们那里给你寻个位置……”他抿抿嘴,自失地一笑,“山东大东海不了,他们俱乐部那时刚刚换了大股东,我连一个能管事话的都不认识,便给我青岛的朋友打电话,可他们和……”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记不起省城顺烟的名字,只好含混地道,“他们找那家把你挂牌的俱乐部一打听,那帮家伙一开口,就要青岛凤凰抱五十万过去,少一个子儿都免谈。隔天我给我朋友打电话再问这事,让他好生一顿埋怨——‘疯子才会花五十万买一个就踢了十几场乙级联赛的球员!’——你别笑,他当时真是这样对我的。更可乐的事情在后面。”他笑着端起碗来和他舅子还有欧阳东比划比划,也没喝就搁到桌上,“第二年春节前后,我在济南又遇见我青岛那朋友,再起这事,他只是摇头,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直自己错过一桩好买卖,‘去年才五十万啊,才五十万啊,现在就是掏一百五十万,人家都还未必能理睬咱……’” 欧阳东笑起来。差不多内容的故事他听好几个人起过,尤其是武汉风雅的严总,他几乎年年都会为这事自怨自艾两三回——风雅俱乐部年年都想把欧阳东引到武汉,可每每到最后的关键时刻,就总会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状况,让风雅和欧阳东失之交臂,而再过上半年一载,严总经理就会痛苦地发现,欧阳东的转会费便象火箭一样,又窜起来好长一截…… 欧阳东顺口道:“是啊,那时节省城顺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我的转会费的底数就钉在五十万上,好些俱乐部就是被这价钱吓退了……”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年他租借到莆阳陶然之前,青岛凤凰确实向顺烟俱乐部报过三次价,最后一次似乎是三十八万,只是因为差额太大才没被顺烟接受。事后叶强还问过他,为什么青岛凤凰这样的甲A老牌俱乐部会对他如此感兴趣。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张晓在背后替自己话? 欧阳东把自己的疑问了出来。 “我倒是和我朋友过两次。”张晓轻描淡写地道,“可顺烟那帮兔崽子太欺负人,连商量的余地都没给别人留,张嘴五十万闭嘴五十万,把我朋友给气着了……实话,他们青岛凤凰家大业大,几十万对他们来只是毛毛雨,哪里寻不出这散碎银子?在俱乐部里随便给你找个位置挣份闲钱,也不是什么难事。”到这,他望着欧阳东笑起来,“也幸好顺烟咬死五十万不松口,不然你再有本事,也得废在青岛凤凰手里——就凭你在训练场上那副孬种模样,在青岛凤凰这样的俱乐部想冒头几乎不可能……” 这最后一句话教欧阳东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夜深了,欧阳东早就离开了这间不趁几件值钱家什的落魄家庭,张晓也已经脱了外套半躺在床上,手指间夹着一支劣质烟卷,抱着手肘想心事。 “都这么夜了还不睡?”他媳妇也错过了睡意,偎在他身边,“你喝了那么多酒,再不歇着当心伤身体。” 张晓帮她把铺盖角压紧些,轻声道:“你先睡吧,我不困,也睡不着。” “想什么呢?” “想过去踢球时的事。那时多意气啊,多快活啊……”他眼睛里闪着悠悠的光,嘴角浮出美滋滋的笑容,“你不就是我在球场边追到的?” 他媳妇笑着啐了他一口,却靠得更紧,伸手揽住他的腰,半晌才道:“今天晚上你那朋友,他的话是真的吗?”那个叫欧阳东的青年人除过拎来一大堆没甚用处的礼物,只留下一堆教人憧憬的好话,还口口声声地教他们夫妻俩放心,张晓想开上出租车的全包在他身上……放心?怎么放心?他不是还过,他明天中午就要离开烟台吗?这也能教人“放心”?! 张晓没话,黑暗中烟头的红光一闪一灭。 欧阳东的话能当真吗?他不知道,或许那只是酒桌上的几句场面话吧,毕竟他们俩只是曾经在一起踢过几个月的足球,好听就是同事,至于交情和友谊,一样也谈不上,再即便有交情和友谊又能怎么样哩?人情冷暖世事炎凉,他们两口子这两年还没看够,还没尝够?何况他也没把欧阳东的话当真,欧阳东什么,他就听什么,也没往心里去。他知道,他媳妇也未必把欧阳东临走时那番许诺当真,可她这两年随着自己苦下来,看惯了别人的白眼,受够了别人的气,突然间有人站出来愿意帮扶他们一把,还得那么好听,她难免会有些不恰当的妄想…… 哎!这便是女人啊,她们总喜欢把事情朝好的那一方面想…… 张晓默默地叹口气,随手把烟头在床脚上掐熄,就道:“他也就那么一,你别太把这话当回事。我和他也没多深的交道,只是几年前在一个锅里搅过几天饭勺……” 他媳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正想什么,就有人敲他家的门。 门外站着的是欧阳东。 “张哥,我这就要连夜去青岛,你开出租车的事我是赶不上帮你了。”着欧阳东便递过一个塑料袋,“这里是八万四,也不知道够不够。要是不够,你记得给我打电话,我立马就给你汇过来;要是有富裕,你先把你欠下的那些债还上……我得走了,车还在外面等着我哩。” 一直到欧阳东的背影消失在灯光昏暗的楼道里,张晓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东子!”当张晓光着膀子就穿条大裤衩追出宿舍大院时,只看见车后面那两火红的灯光,闪烁着消逝在黑沉沉的夜幕中……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一) 联赛结束了,队员们放假了,可同队员教练们一样奔波操劳了一个赛季的王兴泰却不能去享受这难得的清闲日子,他手头上还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拿主意——联赛里球队拿了个亚军,还创造了史无前例的十连胜,那么明年球衣上的广告是不是应该提高下价码了?今年的门票收入是和体育场分成,且因为球队去年沦落到保级的地步,所以在今年的门票收入分配上俱乐部吃了不少亏,现在好了,本市另外一个体育场眼红自己的同行挣得盆满钵满,联赛刚刚落下帷幕,他们就抢着向俱乐部抛出一个颇有诱惑力的合作方式,而那座承办了展望三年甲A赛事的体育场当然不甘心把这样一块香饽饽拱手出让,他们的头头也借着一次庆祝活动的机会,当面向俱乐部的几个老总承诺,只要展望明年还在他们那里踢联赛,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俱乐部明年是承包场地自主经营也好,是门票收入*分帐也好,这些事都没太往王兴泰心里去,他把这事交给了自己的副手全权去处理。眼下最要紧的就两件事,一是把球队里主力队员新赛季的合同全部敲定,这是明年成绩再上一个台阶的保证;另外一条就是卖掉球衣前心后背的两块广告,那可是两千多万的大合同,即便从体育场那里捞再多的好处,也抵不上这桩买卖的十分之一…… 为了这两件事,王兴泰在过去的一周里累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才把大部分队员的合同搞定。考虑到过去的一个星期正是山城各界为展望大摆庆功宴的时候,再考虑到那些“亚军”队员们在签字之前可能做出的种种举动,我们自然也能体会到这份工作的辛苦——怪不得星期天上午离开基地时,王总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严峻。 不过当第二天早上他再回到基地时,连基地门口的两个不那么尽职的保安都惊诧了,对于他们两个在当班时间不站岗的事,王兴泰只是轻描淡写地数落了两句,就开着自己的奥迪车进了基地,只剩下俩保安虚头虚脑地望着他的车屁股纳闷——怎么王总连训话时脸上都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昨天晚上那顿饭没白吃啊,那瓶洋酒也没白费,”王兴泰还没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就已经一叠声道,“胸前背后的两处广告都卖掉了!人家大公司就是大气魄,两千三百五十万咧!比咱们预想的整整高出六百万!”这消息他昨天晚上就已经告诉了俱乐部的各位头头,这么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就是为了中午与赞助商一块儿吃顿工作餐,然后再在记者招待会上集体露个面,为合同签字壮一壮声势。 “王总……”他的助理立刻迎上前。 “你在长江大酒店把会议室订下没有?”王兴泰顺口问道。他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时候助理手里居然拿着一份报纸。“还有,媒体都通知到没有?千万不要漏下谁。尤其是那家和咱们关系一向不错的足球大报,你要亲自和他们常驻重庆的记者通个电话,让他们在报纸上对这事多几句话——你不妨透露猛料给他们……” 助理的嘴角扯动了两下,却没打断王兴泰的话。 “老王,出了状况,”俱乐部一位副总找到话缝,立刻道。“你的手机没开,所以那家赞助商刚刚把电话打到俱乐部来,”他咽下一口唾沫,又舔舔忽然就变得干涩起来的嘴唇,“他们取消了今天的合同签字仪式……”他一脸难堪地道,这副难堪更多的是为了王兴泰,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的王总还不知道这事哩…… “什么?”急忙间王兴泰就没能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他脸上的笑容猛然凝固了,然后把屋子里的人挨个打量一遍,直到他确认这不是同事们在和自己开玩笑,才撑着桌子慢慢坐到椅子里,隔了半天问道,“为什么?” 助理马上就把那份翻整好的报纸递到他面前:“他们没理由。不过,我们估计这事和这条消息有联系。” 和报纸上的什么消息有关系?王兴泰立刻拿起那份报纸。 这是一份足球类报纸的第三版,通栏大标题是“《难看的比赛,意外的比分——莆阳陶然站在甲A联赛大门前》”。这事王兴泰昨天晚上就知道了,做客兰州的莆阳陶然用九零一的恶心阵容,硬生生从甘肃白云嘴里掏走三分。这绝对不会是赞助商突然终止协议的原因! 版面左下角有一大块文章,是评价这场比赛的,作者既为甘肃白云丢掉这至关重要的三分惋惜,又为莆阳陶然的毅然变阵感到欣慰——这厮到底是站在哪一边话的? 王兴泰的目光快速地掠过两大片文字。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内容。 “《欧阳东要转会?!》”这是在报纸右下角的一条消息。王兴泰的脸色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那条报道写道:“昨天晚上,有读者向本报驻武汉记者报料,他声称在某知名酒楼看见武汉风雅俱乐部的总经理和主教练,还有一位相貌颇似欧阳东的年轻人。记者当即赶往他所的那家酒楼,并确认那位年轻人正是重庆展望的当家球星欧阳东……事后记者向武汉风雅俱乐部求证此事,武汉风雅的俱乐部官员却坚决否认此事,并称俱乐部目前并没有引进任何球员的意向和计划。他,他根本不知道欧阳东正在武汉的事情,也不认为这事和武汉风雅有什么联系……”那位记者还在报道中随意添加了一些他臆测的东西,“在联赛的最后关头丢失冠军奖杯,对欧阳东和整个展望俱乐部来,这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也许这便是欧阳东期望离开重庆展望的起因吧;而在甲A联赛金球奖的评选活动中,上海红太阳的谭剑显然占着更大的优势,毕竟谭剑的头上着冠军的光环,而欧阳东哩,他在这个赛季里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都没能获得,除了跟随国家队而蒙受的耻辱……” 这他娘的都写了些什么?! 还没看完文章,王兴泰便愤怒地把那份报纸拍到桌面上,办公室里几个等着他话的人对他这个动作早有预料,却还是教那记响亮的声音给吓了一大跳。 一直等到王兴泰骂了好几句难听话,伸出手去抓自己的茶杯时,助理才道:“别的内容都能忽略,可欧阳东现在人就在武汉、他和武汉风雅还有接触的事,肯定是真的!您知道,武汉风雅的主教练董长江,过去就带过欧阳东;还有马会新……” 王兴泰嘴里喝着昨天泡下的冷茶水,两眼从杯沿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助理。马会新?这个刚刚从展望辞职的领队,和这事有什么干系? “……马会新现在是武汉风雅的副总经理兼副领队。”助理讷讷地道。 王兴泰登时没了言语。广西漓江那件事东窗事发后,一直坚定地指责几个出卖俱乐部利益的人就是这个马会新,联赛结束的当天晚上,他就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就背起铺盖卷走了——原来他在这里等着重庆展望哩……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难道,马会新和欧阳东早就串通好了,一起去武汉?这样的话,作为球员的欧阳东立刻就能提高马会新在新东家眼里的分量和地位,而马会新也能在俱乐部里为欧阳东上话。 不!这不可能!他自己就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首先欧阳东不是那样的龌龊人,而马会新再不能和他王兴泰尿到一个壶里,大概也不会拉下脸来做出这样的事……不过,这事总得有个前因后果吧,无风不起浪啊,谁会在欧阳东和展望之间挑唆哩?他的思虑越走越远,突然就想起一件事——要是去年不和武汉风雅的严总交恶,他今天怎么会来挖展望的墙脚哟!可那次挖风雅的墙角,挖来的却正是眼下在甲A联赛里大红大紫的欧阳东…… 王兴泰苦着脸皱着眉,半晌方才问一句:“和欧阳东,联系上没有?” “联系上了,”助理道。 王兴泰撑着办公桌向前一探身,急忙问:“他怎么?” “他确实是在武汉……”助理无奈地道。 王总因为激动而探起的身子立刻就丧气地落回椅子里。不用再了,报纸上的消息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欧阳东既然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就在武汉,这只能明他转会的事情已经是铁了心的,只能明他现在多半已经和武汉风雅谈妥了诸般条件,就等着今年转会市场的开放了。也不知道武汉人给了欧阳东,还有他那个瘸腿的经纪人多少好处,他竟然丝毫不把展望开列出的新赛季合同放在眼里——要知道,最红火的甲A球员,拿的钱也不可能比展望给他的再多了…… 娘的!他苦笑着摇摇头,在心里咒骂着那些短视的大股东,就是这些只知道挥舞着票子和挣钱的家伙做下的混帐事情,现在却得他这个俱乐部总经理来煎熬。他们大概不会知道,他们为了一块地皮而丢掉的也许不是一个联赛冠军,而是一个让重庆展望辉煌的机会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刚刚成为领队的原副领队仰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道,“这时候卖掉欧阳东,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他自以为了一句俏皮话,呵呵地乐起来,却发现除了他自己,这屋里除了王兴泰,就没人陪着他笑。 卖掉欧阳东?王兴泰气极反笑。是啊,他是能卖不少钱,可这钱能抵上一个大赞助商掏出来的大把银子?!是啊,足球是个集体项目,是十一个人踢的,可这十一个人总得有个领袖来统领吧?当下的重庆展望队伍里,谁还能比欧阳东有资格来做这个领袖? “任伟?”王兴泰直把主教练罗成光盯得低下头,才接下自己的话头。“那家伙除了吃喝嫖赌之外,还有什么事值得你道?让他做老大,不别人,你就去问问雷尧和段晓峰,看他们服气不服气!” “雷尧和段晓峰他们,不也能做队长?”领队嗫嗫地声道。 王兴泰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和背景很深的领队把关系闹僵,他只冷笑着道:“没有欧阳东给他们做球,段晓峰能有今天的出息?只怕他话就得退役……” “段晓峰的二十四个进球里,欧阳东可只有九次助攻,才三分之一强掉。”领队用数字来提醒王兴泰。至于嘛?这个老家伙一准是急疯了,不就是走一个欧阳东,难道还能教重庆展望的天塌下来?别的队员不都签了合同吗? 王兴泰黑着脸半天没吭声。他是真想把这个成天价把一句“钞票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钞票却是万万不能的”挂在嘴边的领队一脚踹到嘉陵江里去啊!这王八蛋眼里除了钞票和女人,还能有什么?他在肚子里咒骂了一句恶毒的骂人话,叹息一声,然后才道:“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先散了。”等众人都散去,他对助理道:“你去订两张去省城的飞机票,要后天的。”那时是莆阳陶然主场定生死的时候,就算欧阳东不去莆阳现场为他昔日的队友助威,也一定会回到省城等消息。“你再和太和集团公司的柳总经理联系以下,看他今明两天有没有空,我请他吃饭,再把赞助的事和他好好谈一谈……算了,这个电话你不要打,我亲自来和柳总……你出去吧。” 助理走到门口,王兴泰又叫住他。 “你把俱乐部为欧阳东准备的合同再给我找一份来。” 助理张张嘴。他想告诉他,欧阳东的合同在王兴泰的办公桌上就有一份。但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头掩上办公室的门。 王兴泰咬着牙思量着一件事。 ——不知道用什么样的价钱才能打动欧阳东的心,不知道给叶强什么样的好处,这个经纪人才肯替重庆展望好话。 王兴泰考虑的太多了,实际上欧阳东并不是因为钱才投奔武汉风雅的,更加确切地,他和武汉风雅的这一次接触,也远没有到板上钉钉的火候。是的,从欧阳东还是一个乙级球队的队员时,武汉风雅就想得到欧阳东,其后每当风雅景况艰难时,风雅的严总就会想到欧阳东,尤其是他们在这个赛季里第一次触摸到冠军奖杯的时候——虽然那只是一个不教人看重的足协杯冠军——他们就更加渴望得到欧阳东。“想想看,”严总对身边那些不乐意掏出大把大把钞票买下欧阳东的人道,“他才二十六岁,刚刚进入足球生涯的颠峰期,只要他能够顾惜自己的身体和事业,他至少还能踢上五六年……也就是,不出意外的话,这段时间里咱们就不用再劳心费力地去寻找一个好的中场球员了。” “可他根本就不会防守。”反对者的意见出奇地统一,欧阳东那糟糕的防守技术几乎和他犀利的突破还有精确的传球一样,是他的招牌。 这一次是董长江跳出来为欧阳东辩解:“有了欧阳东,咱们还需要防守?这种事情应该交给咱们的对手去做!这个赛季里,你几时看见重庆展望苦苦地防守了?欧阳东这个不会防守的家伙至少有一个好处,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也不会让的球队去做!” 执教武汉风雅的第一个赛季就把球队带到联赛第五的位置,又为武汉捧回来第一座冠军奖杯,董长江在武汉人眼里简直就是个功勋教练,既然他都这样为欧阳东话,那还能有谁再来和俱乐部的总经理和主教练过不去哩?行,可以试试,指不定在金球奖的评选上落后的欧阳东正想离开重庆哩,再,买下欧阳东的那一大笔钱也不见得就要俱乐部掏腰包哩,俱乐部的一个大股东简直是上赶着要为这桩大买卖付帐——除了那被人诟病的防守,欧阳东的那张棱角分明的长脸还是挺有明星相…… “这是个帅哥嘛!” 严总被那单身女股东的话弄得苦笑不得。这话可不能传进那些记者们的耳朵里,不然,这些成天价嗡嗡个不停的家伙们凭着这句话就不知道会搬弄出多少是非…… 严总立刻便联系上叶强,诚心诚意地邀请叶强来武汉洽谈向冉的转会事宜,而一当他们得知欧阳东自己也有意思离开重庆之后,他们立刻便把欧阳东的事和向冉的事捏合到一起,只要欧阳东头,别董长江早就想拉扯到身边来的向冉,连在上海治疗腿伤的甄智晃,武汉风雅也一并接收——大不了就花二三十万白养他一年,就算风雅俱乐部再穷,也没到拿出这钱都要挠脑袋抠口袋的地步…… 叶强不能替欧阳东拿这样大的主意,而且许多事情在电话里也不清楚,他只好把欧阳东叫到武汉来。这就是为什么欧阳*然离开烟台的原因,他得赶最快的一个航班到武汉与叶强会合,然后坐下来商讨风雅提出来的各种条件。 凭心而论,欧阳东并不情愿转会武汉风雅,两年前严总经理临时背弃他的事情,他至今还记得,董长江最后在莆阳陶然的那段日子把他晾在板凳上甚至连替补席也不教他坐的事,他也记得,虽然如今看来这些都不值一提,可欧阳东总是觉得心里有些不清道不明的疙瘩。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事,他最担心的是风雅是不是有夺取冠军的实力。今年的联赛格局太混乱了,象大连长风也跌进降级区、武汉风雅和云南八星这样的降级热门竟然会攀到联赛第四第六,也不是各俱乐部真实水平的体现,等明年风水一转,难保风雅会不会又一次原形毕露,继续为保级而苦苦挣扎…… 带着这些疑虑,欧阳东没有立刻答应风雅的邀请,但是他也没明确拒绝严总和董长江的盛情。在和风雅俱乐部的官员们一道吃饭时,他让叶强替他回答了一些很敏感的问题,自己也了一些摸棱两可的话,他甚至都没在严总拿出的那份转会协会草案上签字,至于理由嘛,太简单了,在足协没公布今年转会市场的方法和细则之前,这种协会草案会把双方的手脚都绑住;而且,即便是他自己乐意加入风雅,重庆展望会不会同意这事也是个未知数——老东家死活不放人的事,每年的这个时节都会发生那么好几件哩…… 欧阳东和叶强在武汉呆了三天,周四一大早他们就飞回了省城,严总和董长江再怎么热情挽留也没用。 他们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今天下午三四十五分,已经三分在手一球领先的莆阳陶然,将在主场迎战气势汹汹的甘肃白云……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二) 对于莆阳城里绝大多数的人来,今天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普通得就象去年的今天一样,就象前年的今天一样,就和一年中那三百多个平常日子一样——简单,枯燥,乏味。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就象有人牵扯着一道灰色的帷幕,把本该灿烂的阳光掩盖起来,只余下苍白的光线;天上还飘着细细的雨丝,它甚至都不能在车来人往的街道上留下多少痕迹;时或会挂起一阵不急不慢的凉风,悠悠然地掠过僻静的巷和繁华的大街,以一种超然的神态注视着这座城市,注视着这座城市里为了各种目的而来往奔走的人们…… 在体育场的大门口,欧阳东一跨出出租车的车门,就不自禁地把夹克衫的拉链望颈项处扯了扯,然后对随后出来的叶强问道:“你的那人到了么?”他很疑惑地看着周围的景象,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一面议论着什么一面走向大门口的检票处,几个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没精打采地瞅瞅他们手里挥舞的那张纸片,就示意他们进去,两辆三轮车就停在这条宽阔的通道边的街沿上,三轮车上搭着一块木板,再在木板上铺摆下一条早就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塑料布,各种各样的物件就胡乱摆放在塑料布,卖东西的贩甚至都懒得去吆喝,看得出,他们早就不对这营生抱多大的指望。欧阳东唆唆嘴唇。这里的景象远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热火——在他的记忆中,每到陶然队比赛的日子里,这里总是早早就聚集起东一团西一簇的人群,卖喇叭推销口哨的贩、心急如焚却没有弄到球票的球迷、遮遮掩掩着盗卖球票的黄牛党,还有一脸肃然走来走去的警察,能把这大门前一块不大的空地填塞得满满腾腾。怎么今天这里就这样的……萧条? 叶强俯下身子隔着车窗接过司机找补的零钱,不很肯定的道:“应该到了吧。”着便四面张望。 “老叶!”一只戴眼镜穿西装的男人在不远处挥舞着手臂,大声招呼着叶强,然后一溜跑着过来。 叶强脸上便露出笑容迎上去:“这回可是麻烦你了。” “你这的哪里话。”那男人很热情地握着叶强的手,“举手之劳而已。再,这票送谁不是送啊,何况你也不是外人——我给你们找了两个好位置,就在主席台下面一,你和你朋友就坐那里吧……”他盯了一眼欧阳东,心里倒有些纳闷,这个瘦高个儿年轻人看上去挺面熟,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叶强一面和他着客气话,一面用眼神询问欧阳东。陶然俱乐部这个官员给他们找的位置绝对不会错,可那里同样也是俱乐部为家属们看球预留的地方,要是坐在那里的话,他倒是没什么,可东子却绝对不可能清净下来——向冉的婆姨雯雯今天肯定会来看球,彭山两口子也一准在那里坐着,还有一大堆男男女女都认识欧阳东,不定还会招引来那些正愁找不新闻无法交差的记者们哩,这样的话,东子就甭想安静地看完这场比赛。 欧阳东同样用眼神告诉叶强,这个位置不行。在比赛结束之前,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假如陶然如愿以偿晋级甲A,他会悄悄地离开莆阳,然后在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时给向冉打个电话,祝贺他俩终于在比赛场上成为“对手”;假如陶然依然摆脱不了被甩卖的厄运的话,那么今天晚上他就会在莆阳市里最好的饭店设宴安慰自己的朋友……“人在痛苦时更需要朋友,而在幸福时,我想他和队友们在一起会更加幸福。”欧阳东就这样告诉叶强自己这样做的理由,叶强当时捏着筷子,足足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欧阳东到底在什么,然后他就赶忙低下头去——一股热流在叶强心中流淌,他没有想到,东子替朋友打算时竟然考虑得如此细致周到。 “能在主席台对面找两个好座位么?”深知欧阳东心意的叶强马上就回头,向那个男人问道。 那男人惊讶地问:“怎么?这位置还不好?”他搓着手为难地,“这些就是我们俱乐部掌握的最好座位了,虽然门票销售不景气,可你的那样座位连体育场售票处都未必能有哩。”他扭脸看看体育场大门边一栋独立屋外墙上那几扇窗口,沉吟了一下道,“我找人问问,兴许他们那里还有一些机动票。”他在肚子里嘟囔着牢骚话,走向体育场大门。这肯定是叶强身边那个年轻人在捣鬼!连主席台边的座位都不满意…… “我好象不认识他。”欧阳东道。 “陶然外联部的,好象是去年夏天才聘的。这一年多我来莆阳基本上都是他接待。”叶强笑着道,“不过老朱居然没把你给认出来,怪不得他一直升不上外联部经理哩。” 这话教欧阳东也笑起来。 被叶强称为老朱的那个男人很快就回来了。体育场方面确实还保留着几张位置不错的好球票,其中恰巧有四张是主席台对面看台第六排的,他已经把票全都要下了。他的眼神虽然不大好,可脑筋却还算清楚——万一叶强还有朋友要来看球哩?所以多一张票总比少一张票好。 正如老朱所的,莆阳陶然的门票销售确实不景气,现在离比赛开始就剩下不到一个时的时间,可体育场里还有大片大片空荡荡的看台,灰蓬蓬的水泥垒砌的座位看上去就和这天气一样沉闷单调。 “今天已经不错了,要是没有俱乐部送出去的那几千张门票,那光景肯定比现在还要冷清。”老朱带着几分尴尬同时又带着几分骄傲地道。他不需要向欧阳东隐瞒什么,叶强对陶然眼前境况的熟悉程度并不比他少多少,同样他也不需要为这场面感到羞愧,自打国家队失利之后,又一次对足球的暗淡前景感到失望的球迷们还沉浸在愤怒和伤心中,他们用不去现场看球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发泄方式——莆阳当然也不例外。“等比赛开始时大约能坐上六七成吧,也许还会更多些,毕竟这是陶然在陶然的最后一场甲B比赛了。”他语带双关地道。欧阳东和叶强稍微一怔,便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这样:假如陶然今天赢了,那么明年陶然将会出现在甲A的赛场上,假如陶然输了,那么明年的甲B联赛里也不会再有“莆阳陶然”这支球队……无论怎么,这确实是陶然的最后一场甲B比赛。 “论起来,我们陶然的上座率已经比好些甲A俱乐部高了,虽然比不上北京上海还有重庆和西安,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还是挺知足的。” 欧阳东和叶强一时都没言语。 欧阳东半晌才道:“我记得两年前这里人挺多的,除了必须空出来的隔离带,几乎就看不到什么空位……”望着场地上大片大片枯黄的草坪,还有缀在其中的稀稀拉拉的绿色,他很有些感慨地吁了一口气。 “此一时彼一时啊。”老朱接过了他的话头。“那时节莆阳陶然是什么模样啊?‘莆阳铁骑’!大连长风那时威风吧,在这里输了个四比零;‘足协杯之王’青岛凤凰厉害吧,在这里也一样输得连半脾气都没有,那时……” 就坐在他们前排的一个中年人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脸都没转过来便道:“赢大连长风四比零,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嘿!你也不掰着指头算算那时的莆阳都有谁——省城顺烟的杜渊海,国家队现在的主力国门;重庆展望的欧阳东,眼下红透甲A半边天;还有外援克泽和特瑞克,现在被广西漓江当宝一样供着……现在的陶然怎么能和那时比?!” “就是咱们莆阳陶然庙了,留不住这些大佛!”旁边有人着酸溜溜的话。 那中年人道:“是啊,钱当然比天王老子重要,谁还能和钱过不去?”他愤然骂了一句地道的粗话,“他们在陶然扑腾出名气,一个个觅下高枝,拍拍屁股便走人,谁他娘的还能还会把莆阳当成家呀?我敢打赌,今天就是陶然输了,这群家伙也不会掉下一滴泪!他们就不想想,没陶然,能有他们的好日子吗?!翅膀硬了就走人,哪个地方钱多就朝哪儿拱,我呸!” 他的这番话马上就勾起周围人的回应,还有个精瘦的家伙从屁股下扯出拿来垫座位的报纸,指着一条消息道:“看见没有,省城报纸都了,这个杜渊海昨天还在一个什么展览会上做嘉宾,当记者问他对这场比赛的看法时,他是怎么的……”他大声念道,“‘莆阳陶然会晋级甲A的,我预祝他们取得好成绩!我渴望能有面对陶然前锋射门的那一天!不过,甘肃白云的实力也不弱。他们中的任何一支球队升上甲A我都不会惊讶……’” “什么鸟玩意啊!”周围立刻便响起好几声咒骂。 欧阳东默然听着球迷的议论。他心里想的和杜渊海相差并不多。凭心而论,莆阳陶然也好,甘肃白云也罢,谁升上甲A他都不大关心,只是因为向冉和甄智晃还有彭山的原因,他在感情更倾向于莆阳陶然——这并不是他不能接受陶然输掉的结果:足球场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既然甘肃白云可能在甲B里继续受煎熬,那么为什么莆阳陶然不能换个名字远走他乡哩?也许从此之后脱胎换骨的新球队还能有大发展哩…… “杜渊海走不走的,有个狗屁相干,他球门守得越好,省城顺烟的球迷就越痛苦——要是前面的队员争气,能显摆出他的本事来?最不仗义的人就是那个欧阳东!”背后有人大声地道。“要不是他死活要转会,十有**咱们陶然去年就晋级了……陶然俱乐部里也全是混蛋,怎么这样的球员就不知道挽留呢?现在起来我都恨得牙根直痒痒!当初竟然才卖了二百五十万——陶然俱乐部那一群瞎子,他们自己才真正是二百五!” 球迷们这样谩骂俱乐部,老朱的脸上便很挂不住,想找什么辞来撇过这层尴尬,却只看见叶强和那个年轻人都是一脸的不自在。他这才想起来,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叶强,正是球迷们声讨对象的经纪人,自己还听谁起过,当初杜渊海转会省城顺烟时,叶强也是杜渊海的经纪人…… 直到两边的队员开始在场上热身,球迷们才渐渐把话题转移到即将开始的比赛上。 欧阳东瞪着眼睛细细打量着身穿蓝色球衣的陶然队员,隔得距离远了,他只能凭记忆认出不多的三四个熟人,周富通、冯展、向冉,还有一个站在球门前的守门员明显年纪大了些,动作已经不是那么灵活……他突然扭头问道:“怎么武成勇也上场了?他不是已经在少年队做守门员教练了吗?” 欧阳东这个冷不丁的问题教老朱张口结舌,这个年轻人对陶然怎么就这样熟悉?很少人知道武成勇的事。他停一停才无可奈何地道:“我们三个门将,一个夏天里受了伤,一个昨天训练时扭伤了食指,幸好武成勇今年也是联赛里报了名的,不然的话……” “那几个队员又是怎么回事?”欧阳东打断他的话。“劳舍尔和余嘉亮哩,我怎么没看见他们,报纸上不是他们已经归队了吗?” 老朱嘴一咧:“我们现在真是没人了——主力队员有一多半在伤兵营里呆着哩,只能从青年队里抽几个人凑数。”劳舍尔是回来了,可他两天时间换乘了三次航班,从地中海度假胜地飞到柏林,从柏林飞北京,再从北京飞到省城,昨天中午才回到莆阳,这会儿时差有没倒过来都不清楚;余嘉亮他们倒是不用倒时差,可他们有半个月没有系统地训练,即便他们自己愿意上场,袁仲智也不敢让他们上场——接连两个多星期没有系统的训练,他们的体能就很成问题。“在比赛里体力不支而抽筋还是事,要是因此导致动作走样再带来什么闪失的话,只怕袁仲智和我们的方总就只能一头撞死在教练席上……” 欧阳东紧皱起眉头再没话。他也知道陶然目前的情况很糟糕,但是他绝对没有料到,情况竟然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没有外援?”欧阳东不死心地问道。甲A靠国脚、甲B靠外援,这是足球圈里公认的硬道理,可他在场地上没有看见一个穿细白线蓝色球衣的外籍球员。 老朱撇着嘴摇摇头。 “那……这比赛怎么踢?” 比赛开始到现在,整整半个时过去了,除了作为前突尖刀时不时骚扰对手两下的周富通,欧阳东再不记得还有哪一个陶然队员曾经跨越过中线,他们都集中在自己的后场,得更直接一,他们都积聚在自己的禁区内外,用铁桶般严密的防守来对抗对手潮水般的进攻;甘肃白云的后场只有守门员和一个拖后的盯人中卫,剩下的人都蜂拥在陶然的半场,利用场地的宽度和纵身,不停地穿插、扯动、呼应、突破、射门……他们不需要防守,被陶然队员破坏掉的球即便不飞出球场,当它落地时也会再次落到他们的脚下,然后,就又是一次快速坚决的进攻…… 这样的比赛实在是索然无味,它甚至还不如一场球队内部的半场攻防训练精彩。 球迷们本来就不高的兴致现在变得更糟糕了,连陶然出钱雇请来的乐队也没了吹吹打打的劲头,好不容易才把一个哈欠压下去的欧阳东分明就看见一个露出半拉肩膀头的鼓手,嘴上吊着一只烟卷,一支手把个红布片子缠绕的鼓锤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鼓面上,那鼓声既没节奏也没声势。 叶强摸出烟盒,递给老朱一支,自己也拈出一支,老朱偏转过身子挡住时紧时慢的凉风,凑在叶强手中的打火机上燃着烟,长长的一口烟气喷出来之后,他一面头表示对叶强表示着客气和礼貌,一面随口问道:“看这模样,这比赛也就这样了。”他咧着嘴,得意地笑起来,“甘肃白云明年还得继续踢他们的甲B。” 叶强头,他赞同老朱的观,虽然他多少年没踢球了,可眼光还是有一的:甘肃人已经没戏可唱了——他们也曾经试过用远射来逼迫陶然队把防线扩大,可他们那欠缺的准星让对手无动于衷;他们也试着把进攻的节奏放缓,在中场附近耐心地来回传递,期待着对手会顾全自己的颜面、还有主场观众的热情,压出来和自己对攻两下,可陶然队员们压根就不理会这个茬,只是把防线稍微前移一,就冷冷地看着他们表演;白云队的十号和七号也是甲B里比较有名气的家伙,既能带球也会护球,他们轮番进行带球突破,希望能寻找到一线机会,可禁区线附近重重叠叠的人和腿就教他们眼花,他们就没法寻找到适当的机会调整步伐来射门,当他们调整好步频和姿态力量时,却又没有射门的角度了……看着陶然队那明显是反复演练过的阵容和防线,叶强不禁暗自赞叹感慨,袁仲智这一手确实是漂亮,虽然场面很难看,可是很实用。球迷们要骂就让他们骂去吧,记者们挖苦就由他们挖苦去吧,只要陶然能顺顺利利地晋级甲A,到那时还有谁会记起这比赛的过程哩?陶然要真能晋级甲A的话,莆阳球迷首先就应该感谢这位主教练,就是他把莆阳陶然这支中游球队带到了今天的位置…… 甘肃白云又一次突破分球无功而返,皮球被向冉一脚远远地踹到甘肃人的半场,叶强的目光追随着皮球在半空中的轨迹,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欧阳东凝重的表情和皱到一起的眉头。 “怎么了?”叶强狐疑地问,“你看出什么了,怎么就这样一副表情?” 欧阳东用手摩挲一下自己的脸,笑着:“没什么啊,就是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叶强问。现在连老朱也偏头扭脸望着欧阳东。 “也不是什么大事。”嘴里虽然这样,可欧阳东的神情还是暴露出他的内心想法。“上一场陶然的阵容应该和这差不多,周富通还偷袭得了一次手,我就不大明白,怎么甘肃白云就没思量出一个对付陶然的办法?” 原来是这个事啊。叶强立刻轻松下来,笑着道:“对付密集防守,谁还能有什么好办法?你们重庆展望够横的吧,可要是面对一个象陶然这样的对手,你们又能有办法?” 办法当然有。 “也不是全然没对付的手段。定位球战术、远射、突破下底,要是这些都不行,就强行突破再来个假摔什么的,直接要球。”欧阳东笑起来。他自己就这样干过,不过成功的次数好象也不太多,整整一个赛季下来,他假摔换来的球就一个,黄牌却吃了两张。 叶强也笑了。老朱还没明白过欧阳东到底在什么,只是跟着两人露出一抹不大自然的笑容。他在心里嘀咕着,原来这年轻人还和重庆展望有联系,就不知道他和叶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看情形,两人的关系还不是一般化的亲近。不过这也很正常,叶强手里最大的王牌欧阳东就是重庆展望的台柱子,通过欧阳东的介绍,叶强再在展望俱乐部里招揽下一两桩生意也不是不可能,兴许,这年轻人就和去年的余嘉亮一样,在重庆混得不怎地,想到莆阳来发展吧。 他脑袋里七扭八拐地转过这几番念头,场上形势却突然一变。 比赛进行到第四十分钟,甘肃白云在禁区右侧距离禁区线六米左右获得间接任意球,两个队员一拨一停,一直在中线附近活动的一个白云后卫扑上来就是一脚,高速运动的足球从陶然队员组成的四人人墙中的缝隙穿过,箭一般地扑进了球门的远角——可怜的陶然守门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足球在球门里滚动,在对手射门的一刹那,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场上场下的甘肃人立刻欢呼着扭抱成一团,那个进球的队员几乎没被他高兴得抓狂的队友们勒死…… 愤怒的陶然队员立刻紧紧地围住主裁判,大声抗议和争辩着——对手在踢任意球时犯规了,一个白云队员死气白赖地插在陶然人墙中间,在任意球发出的时候,就是他用身体扛开身边的陶然队员,挤出了一条射门的线路! 一脸肃然的主裁判不动声色地冷眼打量着激动的陶然队员。 改判?不可能!他没有看出那位白云队员有什么犯规动作,他用身体扛开对手,这也是规则允许的身体接触。他用严厉的眼神和大声呵斥警告着几个出言不逊的陶然队员,在这些都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之后,他把手伸向自己的衣兜。 向冉立刻就拦下他掏牌的动作,一面声地为队友的不理智言行作着辩解,一面劝戒着队友,让他们赶紧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这个时候再什么都没有意义,更重要的事情是把比赛进行下去,再不能教甘肃人进球了!只要这个比分能拖过一百二十分钟,拖到球决胜负,那时就看各人的运气了! 主裁判到底还是掏出了黄牌,一直骂骂咧咧的冯展就是那个倒霉蛋。要不是向冉使劲拽住他,不定他还要为他的冒失付出更大的代价,即便是这样,那个主裁判仍然差一就再给他添上一张黄牌——满场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冯展一面不情愿地跟着向冉回到球门前,一面扭脸冲着主裁判的方向,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队友们只好按捺下满心头的怨气,围着主裁判为冯展好话求情,总算让主裁判改变了主意放过了他。 第四十六分钟,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上半场会这样结束时,一粒意外的进球让莆阳球迷彻底对比赛失去了希望—— 向冉在解围对手的高球时,把皮球*了自家的球门…… 零比二! 高高的记分牌上,鲜艳得刺眼的比分就象一把刀,深深地插在莆阳人的心头……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三) 在突发性的巨大变故面前,有人会惊慌失措不知所为,有人会意气消沉放弃努力,有人会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也有人却会变得比平时更加冷静,然后再做出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在那些尾随两支神情截然不同的球队走进体育场甬道的记者们眼里,陶然主教练袁仲智就是最后的那种人。 他就站在更衣室门边等着自己的弟子和同事,脸色平静地和几个熟悉的本地和外埠记者打招呼,当他那些身边耷拉着头的弟子走过他身边时,他会温和地拍拍他们的肩膀,夸奖上两句,或者上一两句鼓励人心的话。 方赞昊和两位俱乐部的老总也从看台上来到这里,只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老袁……”,就再也不下去了。 “进去吧,”袁仲智推开半虚掩的门,就又笑着冲围成一圈举着相机和摄影机的记者们头,准备也进到更衣室里。他知道方赞昊现在的心情,可这周围全是记者,又能什么呢? 方赞昊到底没能憋住心底里的话:“老袁,这比赛还有指望吗?” 袁仲智瞄了他一眼,停了一下才:“你就不能问简单的问题?”然后便关上门。咔嗒一声脆响,便把一大群伸长脖子的记者们通通挡在门口,他们只能屏息静气地捕捉隔着门传出来的细微声响,在心里勾画着更衣室里可能发生的事情…… 靠墙的黑板还留有乱七八糟的线条和数字,这是比赛前袁仲智为他的球队设计的战术,现在看起来,这种铁桶阵就象一个嘲笑自己的笑话,它不但没能让莆阳陶然死死守住那一粒金子般珍贵的客场进球,还给旁人留下了无数的话柄;大多数队员都垂头丧气地坐在靠墙的那一圈椅子里,墙角边站着三个刚刚上调进一队的队员,苦着脸不话,只是不停地从一个包装纸撕扯得不成模样的纸箱里拿出矿泉水,心翼翼地转递着那些汗流浃背的大哥们;两个助理教练埋着头,一人夹着一支烟卷狠狠地吸着,大团大团的烟雾从他们的鼻子嘴里吐出来;方赞昊和两个副总就站在门边,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一个挤塞着二三十号人的大房间里,竟然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几声被刻意压低的咳嗽…… 这比赛还能赢吗?袁仲智自己就想找人告诉他答案! 零比二,还有几分把握能把这比分翻过来? 袁仲智阴郁深邃的目光慢慢地在队员和同事们脸上掠过,当光着脊梁面无表情的向冉迎向他的目光时,他既没躲闪向冉那含义复杂的眼神,也没有在向冉脸上多停留一下,就象打量其他队员一样,稍一停留就望向他身边的队员。把球队带进深渊的就是向冉摆下的乌龙,可他能去指责向冉吗?他不能……这是一个多好的队员啊,这又是一个多好的队长啊,他怎么还能忍心去指责这个内心悔恨到极的队员哩?他谁都不想指责,队员们并没有犯下什么错误!他也不会去指责裁判,第一粒进球确实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虽然甘肃白云的作法有卑鄙,但是这并没有犯规…… 他走到黑板前,挥着刷子把上面残留的粉笔印记全部抹掉,又拈起半截粉笔,轻轻地咳嗽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声咳嗽转过来。 “零比二,毋庸讳言,这的确是一个很糟糕的比分,”袁仲智开门见山地道。他不想再用那些无聊的鼓励言语去激励队员们的斗志,那不会有什么作用。“大家都很清楚,莆阳陶然作为一支球队,存在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假如下半场我们不能再灌进甘肃白云大门里俩球的话,今天晚上大概就是我们所有人最后一次聚餐。” 一位拎着皮箱的副总扯扯方赞昊的衣袖。这是什么时候了,袁仲智怎么还在这些?这不是在自己拆自己的台嘛! 袁仲智瞥见了那只搞动作的手,但他装作没看见,继续道:“我们赢下比赛的希望不大。” 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当袁仲智直截了当地把这个结果出来时,所有人的脸上还是一片茫然和失落。 “但是,”袁仲智的话音突然重重地落下来,“即便是输,我们也要输得象个人样!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让‘莆阳陶然’四个字消失。所以,下半场不踢这个劳什子的九零一了,还是按我们惯常用的战术——四四二!”他的手迅速地勾勒出一个潦草的体育场大样,然后飞快地黑板上画下一连串的圆圈,再在每个圆圈里填上每个队员的号码。“冯展,你还是踢中锋,周富通,你在冯展身后稍微靠左的位置……”他逐一指着他到名字的队员,并且依照过去对甘肃白云的了解,布置着他们各自的位置以及应该注意的事情,“易,你是第一次踢这个位置,一要注意,千万千万不要黏球——你永远不可能比球跑的更快!注意与同伴的配合,尤其是要想办法把球传到这个,然后……”他的手指向另外一个队员。那个叫易的年轻队员仔细地盯着黑板上主教练不停画出的实线和虚线,咬着嘴唇,使劲着头。 “向冉,你的位置可以稍微向前挪一下,他们的九号很活跃,尤其是喜欢在大禁区的这两个位置活动,你要注意这两个位置,尤其是高球时不能让他轻易地抢到那个……”袁仲智望着向冉。弹跳能力和头球技术都不赖的白云队九号在身体素质上也不输给向冉,第二粒进球就是向冉和他争时出的漏子。向冉缓缓地头。 “你们这条边不要太保守,要敢于突上去——输一个也是输,输两个也是……”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袁仲智的话,他愠怒地停下来,冰冷的目光慢慢地扫视过并没有多少生气的队员——他早就把不能在更衣室打手机作为队规颁布了,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在这个时候还来捅马蜂窝?他要把那个该死的手机当场砸成碎片!他到做到! 方赞昊的手机…… 憋着一肚子火的袁仲智只能无声地叹口气,继续给他那些没多少信心的弟子交代下半场比赛怎么踢。 压低嗓门话的方赞昊只了两句,就走过来把电话递给他。 “叶强找你,有急事。”方总没好气地道。这个瘸子,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他难道就不知道,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对陶然有多么的重要吗?! “不接!”袁仲智狠狠地道。他不在乎这话会不会教叶强在电话里听到。 方赞昊面无表情地道:“我过了,他非得找你不可!”他把头转向一边。虽然他不知道叶强会和袁仲智什么,但是他怎么能猜不出叶强要的话呢?叶强是谁啊,他可是袁仲智的经纪人,他还是向冉的经纪人,这个瘸子一准是看见莆阳陶然没指望,先给他的人打个招呼哩,他几乎能想象到叶强乐呵呵地告诉袁仲智,“放心吧,你们的地方,我早就给你们留意好了……” 呸!他翻着眼皮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方总的举动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有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吱吱嘎嘎的椅子声听上去无比刺耳,人们的目光都移到一张脸瞬间憋得通红的袁仲智身上,然后,各种复杂的眼神也落到向冉身上,不知道是谁还发出了一声怪里怪气的冷笑。 “你有什么事?”前心后背沁出一身燥汗的袁仲智捏着手机毫不客气地问道,“我这会儿忙!你晚上再打过来!”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腮帮子上几条肌肉鼓起来。 “……我了,晚上再!”袁仲智突然提高了声调。不过他却没有把握着手机的手放下来。一阵沉默,显然叶强在电话里了勾起他兴头的话。“……你肯定?”他追问了一句。更衣室里大多数人脸上都带出轻蔑的冷笑——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俗话真还没错,你瞧瞧,平日里话做事沉稳扎实的袁仲智倒是第一个攀上高枝的家伙哩! “……好!”他连一句客气的告别话都没有,便啪地合上手机。他把电话交给方赞昊,也没理睬方总,就在黑板上对手阵容里把那个拖后中卫的号码上再重重地涂抹上两个圆圈。“战术调整一下!对手的五号右腿有伤,转身或者跑动时肯定有影响,周富通,”他望着抱肘昂头的周富通,“你要注意从他的左边这块区域活动!冯展,你和周富通都要注意,这个五号腿上有伤的话,他们无论是双中卫还是打盯人战术,防守区域和配合上都一定会有盲区,你们的重就是打这个五号的左侧!”他随手把两个队员的跑动路线勾画下来,顿一顿,又道,“假如对手是打三五二或者五三二,这个五号就一定是拖后,要坚决地打他的左侧,假如他们用四后卫——”他把那个五号的号码再狠狠地再画上一个大圈,把粉笔头使劲戳上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就打他左侧和队友之间的空挡!打直塞!打他身后!” 啪!那半截粉笔折成三段…… “叶强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你那个甘肃队员腿上有伤?”方赞昊边走边问道。这怎么可能呢?他坐在现场都没瞧出那个五号腿上有毛病,叶强这个瘸子坐在电视机前就能瞧见?难道同病相怜的典故也能用到这里? “你以为是什么?!”袁仲智反问了一句。他站在甬道口,虚起眼睛使劲在人头攒动的看台上逡巡着。 看着袁仲智四处打量搜寻的模样,方赞昊疑惑地问道:“叶强就在这里?” “是!” “在哪里?”方赞昊也虚起眼睛四下寻觅着。 “不知道。没看见。”袁仲智放弃了寻找叶强的企图,而且他也不是真的想找叶强。他只是想找那个给叶强出主意递子的人——有二十年没摸足球的叶强还没有那么毒的眼光! 老朱终于知道坐在身边这个年轻人是谁了。呀呀,原来是他啊,怪不得叶强和他那么熟悉哩,怪不得他对足球那么熟悉哩!他杂七杂八地了好些恭维话,然后,出于对俱乐部前途的担心,同样也是出于对自己饭碗的担心,他不安地问道:“你觉得,呃,这个……这场比赛扳回来的可能性,能有多少?”他的神情就象一个学生面对自己的老师一样认真。 让他那一箩筐不着边际的好话得脸都有红的欧阳东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下。这种问题可教他怎么回答?他怎么知道比赛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呢,可他又怎么好去拒绝回答老朱这虔诚的问题呢?他只好了句好听话:“一半对一半吧,谁都有机会,就看谁能把握住机会了。” 这了也等于没的话立刻让老朱兴奋起来。 “怎么样才能把握机会呢?” “……首先得创造机会。” “机会该怎么样去创造?”老朱已经从搁在膝盖上的皮包里拿出了手机,看样子,他是准备打听好之后也马上给方赞昊或者袁仲智打电话。这和刚才那番关于甘肃白云队五号中后卫的议论一样,会很快地传进陶然教练组的耳朵里。 周围的人也都转过脸来。他们早就听到这三个人,不,应该主要是那个年轻人,对比赛的内行评价,而且这三个看上去并不怎么出众的家伙似乎都有不的来头——他们可都有手机哩,这好几千块的时髦玩意儿可不是谁有就能有的,这就是某种身份的象征,而且,他们似乎都和陶然俱乐部扯得上联系,刚才那个中年人的电话打过去,就直接要什么“袁指导”接电话,陶然的主教练不就姓袁吗?人们不就是喊他“袁指导”吗? 老朱一句紧似一句的问题让欧阳东有狼狈,周围球迷的关注也让他觉得不很自然。他把夹克衫的拉链稍微放下一些,稍微平静了一下才道:“很难怎么样去创造机会,我没看过甘肃白云的比赛,”他的确没看过甘肃白云的比赛,假如这是甲A球队的话,他会很快地出这支球队的技战术特以及部分球员的特,可甲B的比赛他就没看过几场,更不上了解。“不过每支队伍都有自己习惯性的打法,都会围绕一两个队员或者一两个队员组合制订相应的战术——这几乎可以涵盖所有的球队,只要能够确定这些核心队员,就能够发现对手的缺,当然能不能利用这些缺是另外一回事。”他努力地把平时自己积攒下的东西揉合到一起,以尽可能简单的语言表达出来,“比如眼前这场比赛吧,假如刚才甘肃白云进第二球之后比赛还有几分钟的话,那时候就是咱们陶然的机会——无论什么样的球队在二比零领先时都会有一阵指导思想的混乱,攻和守的矛盾在这个时候会很突出,表现出来就是场面上的混乱、三条线脱节、进攻和防守都不是很严谨……在鸣哨前陶然那次进攻就差得手,原因就是对手还没确定接下来的基调是进攻还是防守,可惜剩下的时间太少了,不然这几分钟的慌乱不定就能让陶然扳回一分……” “那,现在哩?” 欧阳东抿嘴摇摇头,惋惜地道:“有这么长时间的缓冲,估计甘肃白云已经确定下半时的战术了——开始几分钟猛攻一阵,然后就缩到后场密集防守,瞅机会打快速反击,直到比赛结束……”他不看好陶然。比分零比二,对手进的两个球还是客场进球,无论是队员单兵实力还是集体能力,陶然都差着对手一大截,句实话,这场比赛胜负已定。但是他没把这句话出来,那太教人伤心了。 这句话他虽然没出口,可他那意犹未尽的半句话,已经把这层意思暴露得彻彻底底。 所有人的目光一起黯淡下去。他们虽然还不能确定欧阳东的身份,可他们至少能猜出他也是一位球员,知道他的话很有分量。 “不过,”这两个字眼立刻让希望的火苗重新燃烧起来。 “不过,可以在比赛开始时强攻一番,虽然不一定会有什么效果,至少能震慑一下对手,让他们不敢那么嚣张。”假如是他和段晓峰来踢的话,他们俩对的配合至少能在甘肃白云身上戳一个大窟窿,至于想把这场比赛的结果改过来的话——那得一半实力再加一半运气,而且即便这样,也不敢保证结果会让人满意。足球毕竟是个集体项目啊!“就瞄着那个五号的位置做突破口!假如下半场甘肃白云没把他换下去的话……” 老朱立刻就拨通方赞昊的电话,鹦鹉学舌般地把欧阳东一番议论照搬过去。 “陶然俱乐部就该给这些队员允诺什么!”一个球迷突然大声发着感慨。“光想马儿跑得快,又不给马儿吃草,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啊!” 他的话立刻就引来旁人的反驳。 “你知道陶然没给队员许诺?我听这场比赛只要打平,市政府的专项奖金就是八十万,陶然集团要出两百万,再加上那么多赞助商给的钱,每人至少也能有十万八万!” 这话立刻就得到大多数人的附和。他们都听过这种事,而且莆阳市政府的奖励是白纸黑字刊登在报纸上的,别的钱不好,这笔钱绝对不会少! “假如陶然真能晋级甲A的话,每个队员至少有十四万。”叶强声地告诉欧阳东。这可不是球迷中间胡乱哄传的道消息,而是老朱刚才亲口告诉他的。“向冉他们这种绝对主力能拿到二十万以上……” 看着主席台下甬道里陆续走出来的球员,欧阳东似听非听地撇撇嘴。 他倒不是嫌钱少,而是……而是因为这实在没多少意思。 钱要是真能买来一个人希望得到的一切,那么陶然早就该升上甲A了,怎么还会在这里为了一张甲A的门票受这份折磨和煎熬?他能够肯定,就在刚才,就在莆阳陶然的更衣室里,方赞昊一定拍着一个塞满了人民币的皮包,用天使一样的声音告诉队员们,只要能平了这场比赛,只要莆阳陶然能攀上甲A,只要……那么,这皮包里的钱就是队员们的! 面对脑海里浮现出的这副画面,他不禁暗自冷笑一声。 物质上的刺激只能在双方实力相差不远时才能起作用,难道方总经理还不了解吗?眼下陶然和对手差着好几个台阶哩…… 这场比赛陶然会赢? 也许会赢吧,足球是圆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就象重庆展望的冠军奖杯一样,明明已经揣在怀里了,可这只煮熟的鸭子转眼就扑腾着连毛都没剩一根的翅膀飞了…… 陶然会赢吗?至少他没看出来,陶然怎么能够赢……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四) 下半场比赛开始时的局势一如欧阳东所的那般,甘肃白云一上来就是一轮猛攻,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形势严峻的莆阳陶然倒不象上半场那样,只知道畏首畏尾地龟缩在禁区内外一味地死守,而是摆出他们惯用的阵容——侧重防守反击的四三三,有模有样地和他们打起了对攻。 在这种决定生死的比赛里,比分领先的球队通常都不会花大力气来进攻,也不可能有进攻的坚定决心,所以接连三次有组织的进攻在陶然那条还算完整的后防线上碰壁之后,甘肃白云就把重兵囤积在中后场。现在轮到他们来守卫自己的胜利果实了。 面色凝重的甘肃白云主教练站在场地边,打着有力的手势告诉自己的队员收缩防线,把尽一切努力把即将到来的反扑扼杀在摇篮里…… 还有四十分钟。只要他们能熬过这四十分钟,甲A的大门就会向他们敞开! 正象他在更衣室里警告自己兴高采烈的队员们时所的那样,黄土埋到胸口的莆阳陶然就象疯了一样地反扑上来,除了那个上半时自摆乌龙的队长,陶然队员全部压过了中线,直把白云的中场硬生生抵退到禁区前……一个浪花掀起来,重重地砸在甘肃白云的防线上,随着泡沫飞溅,足球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被人踢出禁区,远远地飞出边线;又一个浪花掀起来,又一次重重地砸在用人堆砌出的礁石上,足球再一次被大脚破坏出禁区,远远地落向中场;控制下皮球的陶然人三传两递就再一次掀起进攻的怒潮…… 自己的球门就象风雨中飘摇的残花一样岌岌可危,甘肃白云的主教练却有工夫上一支烟,神情不象刚才那样冷峻严肃。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成语——黔驴技穷!莆阳陶然就不知道正视他们眼下的光景么,还这么张狂地狠冲猛打?他们就不瞧瞧,五名主力缺阵、两条在甲B里数得上字号的边路只剩下半条,凭这些,还妄想撕开自己的防线?陶然发起的四次形成威胁的进攻中,有三次是通过中路配合完成的,而中路防守,正是甘肃白云最强悍的地方,即便是武汉风雅那样的甲A强队,也没在中路进攻中捞到好处…… 他的嘴角挂起一抹讥笑,扭头看了看不远处同样站在场地边的袁仲智,撇着嘴冲他微微摇摇头。他很同情自己的同行,同时很庆幸自己没有处在他的位置上。 袁仲智两手插在裤兜里,木着脸,唆着嘴唇,刮得溜青的下巴倔强地向前伸展着,满是血丝的俩眼死死地盯着对手禁区内外那不停奔跑的憧憧人影。莆阳电视台的一个摄影师扛着机器,时不时把镜头对准他,希望能从这张没多少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什么值得报道的东西。 一个陶然队员踉跄着把皮球带进禁区,却让两个对手一个关门就截下球,陶然队员扎扎实实地栽倒在趟出一大块黑土没多少草的草坪上…… 嗡!整个体育场一声喧闹,有几面看台上传来并不整齐的吼叫:“球!” 带着几分笑容的主裁判却只把手朝着那个躺在地上的陶然队员招了两下,示意他赶紧爬起来——瞧在陶然落后的份上,这次假摔就不给他黄牌了,要是换一场比赛,他这样的动作即便不吃牌,也得挨上好几句警告。诡计没有得逞的陶然队员翻身坐在草地上,嘟嘟囔囔地骂了好几句,无可奈何地爬起来跑出禁区。 第五十七分钟,向冉在中圈弧顺下教对手大脚破坏出来的皮球,他把球停在脚下,朝左右和前方看了看,没有合适的传球方向,于是顿了顿,期待着队友们能赶紧跑到有利的位置;拥挤在禁区里的双方队员就象退潮的海水一样撒出来,两个甘肃前锋一前一右朝向冉包夹过来;向冉马上把足球踢给左侧接应的队友;几乎在甘肃人又一次铺摆下防线的同时,四次倒脚之后的皮球也传到在中路后撤接应的周富通脚下——停球,顺势转身,拖泥带水的摆脱,皮球倒是成功地送进禁区,周富通自己也仰倒在草稞里……冯展很顺溜地利用身体优势把防守队员挡在身后,抢在白云五号之前起脚射门…… 位置很好的守门员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这球给没收了。 这是陶然队第四次打白云五号这个,三次形成了射门,而且三次射门都打在门框以内。毫无疑问,莆阳陶然的战术意图十分明显,可是过分信任自己队员中路防守的白云队主教练却没注意到这一,他还在为陶然没有了两条犀利的边路进攻而暗自得意,浑然不知道危险已经降临到他的球队身上。 等他终于发现对手的企图并且准备换下右腿有伤的五号时,莆阳人已经在庆祝他们的进球了—— 这一次是冯展和那个五号争抢头球,虽然腿脚不灵便的五号凭借着经验先卡到位置,可被冯展看上去不怎么费力实际上却是狠狠的一撞,他就差失去重心,勉强跳起来时已经失去了优势,让冯展轻松地把皮球*禁区;让两个对手夹在中间的周富通拼了老命,硬是没让两个年龄比他、速度比他快的对手阻挡住前趋的步伐,直直地奔向皮球可能会划过的路线——对手已经撩开步子探出一条腿要破坏他前进了,而他也未必能追赶上皮球的速度,眼看着这次进攻就会又一次无功而返……周富通突然埋下头单脚使劲一蹬地! 他把皮球*了球门,对手满是鞋钉的鞋底也擦过他的脸皮…… 轰!瞬间沉寂下来的体育场就象炸锅一样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下半场开始以来,袁仲智脸上第一次露出表情。他的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在胸前狠狠地捶打了一下,咬着牙吁了口长气。一比二,这比赛还有得踢! 陶然队员的庆祝是短暂的,两个队友没让体育场的工作人员帮忙,而是自己过来把脸上豁开两条长长血口子的周富通抬到白云队球门后的场地边治疗,他们甚至都没多看痛得直哆嗦的周富通两眼,也没一句话——现在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有把比赛赢下来,周富通的血才算没白流,别的,都是白搭! 袁仲智立刻招手叫过助理教练,让他喊坐在替补席上的两个队员去热身,然后就焦灼地等待远处忙碌的队医给他打手势——周富通的伤到底要不要紧,得由队医了算。 眉骨附近的伤口并不严重,可靠近鬓角那道伤口大约有三公分长,从颧骨一直延伸进发际,红殷殷的伤口翻起两条通红的肉,就象孩子张开的嘴,殷红的鲜血不停地冒出来,混合着泥土草根,让周富通那张挺普通也挺和气的圆脸膛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 队医痛苦地朝袁仲智比划一个换人的手势。他手头的东西根本就没法处理这样的伤,得把周富通送去医院,肯定得缝上好几针…… 疼得半边脸都有走形的周富通却拽住了他的胳膊:“给我包上!不换人!” “踢个屁!”手忙脚乱给他包扎的队医脱口就是一句粗话。可他马上就为自己这话后悔不已。他也深知球队眼下的光景,前锋线上没人了,要是周富通不能踢,再上人的话,就得上那个连一场职业联赛也没踢过的队员了。“你这模样怎么踢?” “……你给我包上!”周富通态度很坚决地道,“告诉他们,不换人!” 当半边脸裹着纱布绷带的周富通站在场地边扬起手臂,向主裁判申请再次入场时,体育场立刻沉浸在响亮的掌声中。连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也不禁为这位相貌并不那么硬气的汉子鼓掌喝彩。就在刚才的电视画面里,他们亲眼目睹了周富通脸上的伤,那两条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大口子,看着就教人心底里直泛寒气…… 所有熟悉周富通的人都震惊得不出话来,周富通可不是这样的硬气人啊!他老婆这会子就坐在看台上陶然的家属区,既心疼又惦记还惊诧——她的富通一向是个和气柔顺的人,待谁都心谨慎,不是秉性熟悉的人,他连话都少和别人,生怕话多有失得罪人,可瞧他现在的模样,哪里还是那个从来都不拂她主意的男人呢? 坐在教练席上的方赞昊感慨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人啊,总会在逆境中爆发,出平日里自己永远想象不到的话,做下自己绝对不敢想象的事……他就是不知道,他的莆阳陶然,会不会在逆境中爆发哟! 球迷的热情也被这一粒用血换来的进球燃了,人们踩着整齐的拍子,为自己的球队呼喊加油,为每一位他们记得的队员呐喊,希望莆阳陶然能继续留在这座城市里,在以后的岁月中继续为人们单调的生活添上几分光彩…… 球迷的愿望是单纯而质朴的,可愿望与现实总是悖离的。 所以就有这么一句古话,叫作“事与愿违”…… 第六十九分钟,一直处在被动挨打中的甘肃白云在右路断下皮球,好不容易才觅得机会发起了一次反击;不过他们的反击立刻就被终止了,向冉很坚决也很果断地倒地铲断,利落地皮球破坏出边线。 甘肃白云的界外球。 第一个甘肃队员站在场地边抱起皮球,主裁判用手势告诉他,他站的位置靠前了,那里可不是足球出线的地方;他退后几步,就在他准备把皮球掷出时,第二个甘肃队员跑过来,了一句什么,然后第一个白云队员就把皮球撂到地上,自己重新跑进场地。看台上发出一阵不满的嘘声,球迷在呵斥这些抓住一切机会拖延时间的对手。第二个甘肃队员斯条慢理地摆了两个欲掷不掷的动作,他疲沓懒惫的动作立刻便为自己招来惩罚——主裁判马上跑过来,不由分便给了他一张黄牌;在看台上放肆的嘲笑声中,理亏的白云队员现在老实多了,他很快就把足球扔进场内;一次短传,足球到了中圈弧里;一次斜向的贴地长传,皮球交到了右边路;两个白云队员在这条路线上用一个灵巧的二过一配合晃过了那位动作生疏的陶然队员,然后又插上助攻的白云边后卫带球下底,在角旗区附近他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只能再次把皮球回递给自己的队友;第一个假启动,两个陶然队员没有理会,第二个假启动却让一个陶然防守队员上了当,那个白云队员把球一趟,就抓住这个空挡突过去,然后,他把皮球斜着传向球门正前方的禁区前沿;这个极具威胁的传球让这个区域的陶然队员一阵混乱,忙乱中,有人一脚把皮球踹出来…… 一个绿色的人影突然前插,迎着皮球的落奔过去,不待皮球落地就撩起一脚,那砰然一声响就象敲在人们心头一记重锤…… 冥冥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挥,所有的声息都被它没收了,刚才还拂沸盈天的体育场陡然安静下来——除了自己的心跳,人们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在许多刚才还激情迸发的人眼里,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就象默片电影时代里的慢镜头一样清晰可辨:陶然的守门员半仰身高高腾空而起,努力伸出的手指却无法够到那该死的黑白色精灵,它从门柱和横梁之间那个狭的缝隙中窜进去,巨大的力量把柔软的球网带得高高扬起;目瞪口呆的陶然队员们就象集体被雷殛一样,还保持着各自之前的种种姿势,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俩眼直勾勾地望着那在草坪上滚动的足球;在场上的所有甘肃白云人都拥向那个打进这粒进球的家伙,把他推攘到没多少草的草坪上使劲捶打着,所有在场地边的白云人都挥舞着拳头搂抱成一团,呼天跄地无声嚎叫着;那扇专为几百号甘肃球迷预备下的看台上,瞬间就飞起几百红红白白的旅行帽…… 一比三…… 欧阳东用苦笑来应对老朱那近乎哀求的问题。眼下的景况,只怕是神仙也没发搭救莆阳陶然了,第三粒进球已经把陶然队员的精神摧垮了——失败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屈服和意志上的低沉……假如在此之前莆阳陶然还有扳平指望的话,那么,现在就剩下一个悬念了,陶然最后会输几个? “我们……真没指望了?”老朱喃喃道,“没指望了,真没指望了?”失魂落魄的他只能把这个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实反复地念叨着。 欧阳东转过脸来继续看这场没有悬念的比赛。他想安慰老朱两句,可他真不知道该什么。对于球员和俱乐部工作人员来,转卖俱乐部之后的前途,绝对是两码事——球员只是换个城市换个东家,他们还能靠踢球来继续自己的生活,而对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来,尤其是对老朱这样的普通工作人员来,俱乐部转卖,就意味他们已经失业了…… 叶强重重地叹息一声。他没有料到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特别是没有料到甘肃白云的第三粒竟然会来得这样是时候,这可是在莆阳陶然绝对控制了场上局势时发生的啊。 “他们怎么就这么不心哩!”他禁不住埋怨着,随即又问,“难道一办法也没有吗?” 欧阳东摇摇头:“兵败如山倒……”这样浅显的道理,难道叶强也不知道?一支连精神和意志都失落了的球队,还能取得胜利?“除非袁指导有办法能再唤起他们的斗志……你知道,这个时候只能靠意志了,可这东西不是有就有的……” “对于一个球员来,什么样的东西能激发斗志?”叶强皱着眉头,无意识地顺口问道。 欧阳东很奇怪地瞅了叶强一眼。实话,这样的问题他还从来没想过,相对于这种抽象的东西,他更愿意去考虑球队的胜负、考虑自己的事业发展、考虑更多的与自己和自己身边人息息相关的事情。他随口道:“物质上的刺激肯定是一方面,这毋庸置疑,很多时候它都能激发起人们的斗志;还有,一个高高的具体的目标,这会让人有一种追求的动力,”他一边拧着眉头思索,一边,“当然这两者对陶然来都没意义,因为无论是物物质上的刺激还是追求的目标,陶然他们都不缺乏……也许,集体荣誉感也会激发斗志吧,毕竟这是一个集体项目……” 他们的对话老朱都听在耳朵里,可他又象是什么都没听见。他知道身边这两个人的身份,他们仅仅是这场比赛的观众,即便这场上参加比赛的队员中有他们的朋友和熟人,他们也仍然是一个局外人,陶然最终的命运如何,他们绝对不会象他那么关心。可他不一样,他是这支球队的球迷,从两年前他从克拉玛依油田回到自己的故乡,他就立刻成为这支家乡球队的衷心拥趸,不然他绝对不会再应聘到俱乐部里做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虽然他原本就是个人物,可在新疆工作那么多年,他还是积攒下足够自己舒舒服服过上下半辈子的钱,他完全能够象一个闲人那样过着衣食无忧的舒心日子,可对足球、尤其是对家乡足球的热爱,让他愿意把自己再一次扔进繁重的工作中。就为这事,他爱人没少和他怄气,“你难道就不能过上几天轻松日子,为了个破干事的名淘神费力值得吗?”老婆总是这样责怪他。他这个俱乐部外联部唯一的干事有时竟然比总经理还要忙碌,从预订机票到安排球队客场食宿交通再到与球迷协会沟通,时常会把他累得人仰马翻,有时他累得不行了,也不禁自己问自己,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这可是为了自己家乡的球队哩……每一会他都会这样告诉他自己,然后就再次冒着妻子的白眼投入那总没有个尽头的繁杂琐事中。 比赛还没有结束,可比赛已经形同结束,足球就在甘肃白云队的脚下传来递去,可莆阳陶然的队员们几乎就是站在原地不动,既不上去拼抢,也不过去堵截;两边教练替补席完全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景象,甘肃白云的人已经在兴奋地等待主裁判鸣哨,然后他们就会把憋了一肚子的激情全部释放出来,而莆阳陶然队个个面无表情,从方赞昊到袁仲智再到劳舍尔和余嘉亮,他们或者痛苦地埋下头去埋怨自己,或者仰着脸不让电视台的摄象机镜头拍下自己饱含泪水的双眼。 看台上出奇地安静,人们已经不忍心再来责怪这支残破的球队了,当周富通裹着半边脸胸口全是乌黑血迹踏上场地时,就没人再过一句难听话。作为球员,他们已经尽力了,球迷们怎么能再去在这些与他们一样痛苦的人们心尖上再剜一刀哩……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传来驼铃声……” 这是那首著名的《送战友》,不知道是由哪一座看台上第一个传出来,在这个时候,这支广为流传的歌曲再恰当不过了,它最能寄托人们对这支四年来为球迷们带来过无数欢乐的球队的感情。它立刻得到全场球迷的呼应,浑厚嘹亮的歌声响彻这座见证了莆阳陶然崛起也即将见证它消逝的体育场…… 袁仲智就象一座大理石雕像一样,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两行泪水再也无法控制,从他的眼眶里滑落出来。 就在他身边的方赞昊喃喃地着什么,从兜里摸出一块手帕,使劲地擤着鼻涕;两个助理教练手指哆嗦得几乎不能夹住烟卷;劳舍尔捂着脸,余嘉亮已经哭得蜷缩到椅子下面…… 电视台的摄象机转向了看台,从一张又一张平凡、普通、肃穆的脸上缓缓地摇过,许多人的眼底都泛着晶莹的泪光…… 别了,我们心爱的球队,感谢你们这四年来为我们带来的快乐;别了,我们心爱的球员们,感谢你们这四年来为这座城市带来的激动时刻;再见了,朋友们,让我们把所有的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吧,假如我们曾经互相带来过伤害,你一定要记得,我们都不是有意的,那是无心时犯下的过错…… 就在歌声停息之后那短暂的安静中,一个并不洪亮的声音响起来: “莆阳!” “……加油……”几声并不坚决的响应。 和在这加油声中的,依然是那句并不地道的莆阳话:“莆阳!” “莆阳!” “莆阳!” 就这两个字,就这一个名,那人用自己并不响亮的声音虔诚地反复念诵着这个名字。 “莆阳!”有人在应合他。但是更多的人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从来没在比赛里喊过“莆阳”,他们向来喊的就是“陶然”,或者是“陶然队”,然后再添上“加油”…… “莆阳!”声音愈加洪亮,这个集体正在快速壮大。 “莆阳!”几扇看台同时爆发出这样的呼声。 “莆阳!”更多人的人齐声呐喊着。 “莆阳!”所有人一起呐喊着。 “莆阳!”这声音就象雷声一样掠过体育场。 现在,就连主席台上那些大人物也加入了这呐喊的集体中。 “莆阳!” 这和心跳一个频率的怒吼让宏伟的体育场颤抖。 从老朱喊出第一嗓子,欧阳东就觉得心灵深处有个什么东西被人撩拨了一下,麻痹感瞬间就从头弥漫到全身,他骤然变得口干舌燥,嗓子里就象火烧火燎一样,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他的头部,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当全场数万人齐声喊出这两个字时,他就知道,莆阳陶然不会从联赛里消失了,没有一个投资者会漠视如此强大的群体而去抛售这个足球俱乐部,那不仅是败坏自己的名声,而且是犯众怒……联赛里还没有哪一支球队象陶然这样,得到了一座城市的认可,得到了一座城市中球迷的彻底认可。他是个职业球员,这其中的原委他再清楚不过——人们在为球队加油助威时,呼喊的永远是紧随在地域之后那个大股东的名号,这让球迷的呐喊更象是在为某个品牌作广告,无形之中,这让球迷和球队之间有了一道裂痕,也让球员和球迷之间有了一道裂痕;球员会以为,无论球迷怎么喜爱这支球队、喜爱他们这些球员,他们也不会把球员当作自己的家乡人,就象他,他就从来没把重庆当成自己的家,而是把那里当成自己人生中的一个落脚,把重庆展望当作是自己实现梦想的地方,而当他退役之后,他肯定会回到省城,那里才是他的家,那里才是他最终的栖息地,而这仅仅是因为那座城市认可他,他也认可那座城市…… “莆阳!”惊天动地的呐喊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激励起陶然队员原本已经熄灭的热情和斗志。 莆阳! 是的,向冉他们现在不是为了陶然集团,更不是为了陶然俱乐部!是为了莆阳,为了这些可敬可爱的球迷,更是为了他们自己!这里是他们的城市,是他们的家乡,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为了莆阳…… 莆阳陶然没有赢下这场比赛,甘肃白云也没有输掉这场比赛,可在比赛的最后七分钟里,脸上裹缠着的绷带都教血和泥土覆盖掉本来颜色的周富通,就象被神仙妖魔附体一般勇猛,他左右开弓,活生生从甘肃白云手里抢去了那登陆甲A的最后一张门票…… 莆阳……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五) 莆阳陶然的角球——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莆阳电视台的解员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从电视屏幕右上角的数字,我们能够清楚地看见,比赛已经进行到下半场的四十八分钟,比分还停留在二比三——五分钟前,助攻到前场的向冉在左路下底,传出一记质量很高的高球,冯展在无人盯防的情况下竟然没能使上劲,球在坑坑洼洼的草坪上弹了一下,慢悠悠地撞向球门;堵在球门前的甘肃白云队员撩起一脚就把球踢出来……这样的机会都没能进球,冯展脚一软就跪到地上,捂着脸哀恸地直不起腰,他恨啊,恨自己怎么就这样不争气,恨自己怎么就没能把这训练中十次能进九次的皮球*去……可他耳边却回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他瞪着婆娑的泪眼望出来,却只能模糊地看见周富通正从三四个木呆呆的甘肃人身边跑过去,从网窝里拾起皮球跑向中场…… 这球,进了? 二比三!记分牌上醒目的数字清晰得刺眼! 怎么进的? ……冯展的头球没能使上力气,可那位甘肃白云队员解围时一样没能使上力气,距离太近、场地凹凸不平皮球砸一下就不准方向和力度、紧张……他那解围的大脚根本就没能把皮球踢出多远;教后卫抵扛得没法转身做动作的周富通只能倚靠着对手,背对着球门腾空起脚——这可是倒钩啊,是周富通这辈子也从来也没做成功的事,可这一次……甘肃白云的守门员反应都没有,直到主裁判坚定地把手指向中圈,他才傻傻地扭过脸去看那还在缓缓晃动的皮球…… 在角旗边的陶然队员紧张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把皮球在那的角落里摆了又摆放了又放。这是个很年青的队员,嘴唇上还留着软茸茸的浅黑色稚须,眼神既没有成年男人那种成熟和稳重,也没有经历过风雨之后沉淀下来的沉着和冷静,这只不过是他的第四场甲B比赛,可他却要来承受如此大的担子。他无助地眺望了一下远处的队友和教练,他们在场地边站成一排静静地等待着结果;他抹抹积攒到眉梢眼皮上的汗水,希望能从场上老队员那里得到示意的手势,可禁区里密密从从跑来窜去的全是人,他什么启迪都寻不到。 站在禁区边沿的主裁判撇向他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这是质询和警告的眼神。 靠着队友的阻挡,冯展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个影子一样跟随着自己的高大中卫,觅得瞬间空隙的他立刻扬起一条手臂,并且把手朝球门方向招了一下…… 就等这个了!退出好几步的队员咬着牙疾冲两步,憋着一股劲把角球发出来! 就在冯展扬起手臂的一刹那,原本震天价热闹沸腾的球场忽巴拉地就没了声息,寂静得就象一片空旷的田野…… 冯展根本就没能触到皮球,在可能的皮球第一落附近就拥挤着四五个人,他们互相推攘卡位抵扛,谁也没能从人丛中顺顺当当地跳起来;冲到白云禁区里的陶然守门员匆忙中跳起,却只能用后脑勺在皮球上蹭一下;快速划过的皮球改变了路线,一个白云队员迎球冲,企图把皮球出这片危险区域,他也确实碰到足球;足球迅即就教一个守在外围的陶然队员漫无目的地踢回禁区…… 主裁判抬起手腕看看表。下半场补时三分钟,马上就到。他拈起口哨。 皮球在门线上教守门员用腿挡出来,冯展的补射也让连滚带爬的守门员刨出来,就在守门员鼓上最后一口气要在几只踩来踢去的大脚下把足球捞到手里时,一只脚突然斜刺里探过来在皮球上轻轻一捅…… 雷鸣般的欢呼瞬间炸响在体育场上空! 没有节奏也没有旋律的锣鼓响成一片,无数的衣衫被抛向半空,掌声和欢呼淹没了整座体育场,人们抹着眼泪把他们的欢喜和敬爱献给场上那十一个莆阳人,献给那些脚步蹒跚跳着舞着冲进场去的莆阳人…… 袁仲智紧紧地闭上两眼,任由泪水在他脸上肆意地流淌;两腿激动得直哆嗦的方赞昊就围着教练席一角的钢铁柱子转悠,嘴里不停唠叨着没人能听清楚的话;两个助理教练扎煞在座位上,一个抱头唏嘘,另外一个神情呆滞,嘴角抽搐得就象一个病人;几扇看台上的球迷已经冲进了球场,飞快地跑向搂抱成一团的陶然队员,不由分就扒下他们的球衣,然后把他们高高地抬举起来。 为心爱的球队晋级而燃放的炮竹在体育场里回荡着,绚丽的烟花此起彼伏。这可是违反城市治安管理条例的事,可在这个欢庆的时刻,还有谁会来和开心的人们较真哩,谁又会来做这大煞风景的事情哩,连记者采访亲临体育场观战的市委领导的画面里,也能清楚地看见看台上一群人正欢天喜地地燃放鞭炮,几步之外负责体育场安全事宜的武警们却笑吟吟地扭过头去,假作看不见。 在这一刻,整座莆阳城都沉浸在欢乐中…… 比赛刚刚结束,在人们还陶醉在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中时,欧阳东和叶强就离开了这片欢乐的海洋。他们在体育场大门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愿意去省城的出租车,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莆阳城。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话。比赛里最后那十几分钟发生的事情太教人震惊了,直到现在,他们的脑海里还鼓荡着那声嘶力竭的整齐呐喊,“莆阳!”、“莆阳!”,这一声声撼天动地的嘶吼就象一记记敲打在他们心弦上的鼓捶,让他们连话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 是叶强手机的鸣叫打破了这份难得的沉静,也把欧阳东从漫无目的的回味和遐想中拉扯回现实中来。 “王兴泰。”叶强瞧了瞧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轻声道。 欧阳东绷着嘴唇头,又把目光转向车窗外。车窗外能看清楚的物事并不多,除了车灯照明范围内那一成不变的路面和一旁急速划过的高速公路隔离栏杆之外,只有远处时而落入视线的或明或暗的几昏黄模糊的灯光。 “王总,我正在回省城的路上,”叶强对着电话道,“大约还有三十分钟吧……好的,好的,春江饭店,我记下了,我会直接赶过去的。您问欧阳东?”他一面,一面用眼神向欧阳东询问,看见欧阳东微微摇摇头之后,他马上道,“我没和他在一起,你知道,莆阳陶然晋级甲A了,他教好几个老队友生拉活拽地拖去参加什么庆祝宴会了——假如不是你还在省城坐等,我大约也得被拖去灌上几杯……” 叶强收起电话,隔了好半天,才很顾虑地问道:“你真不打算和展望谈续约了?” 和展望续约?几天来欧阳东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是的,他已经和武汉风雅俱乐部有了初步的转会协议,可他知道,假如重庆展望不愿意放他走,或者在他的转会费上咬死一个不合理价格的话,他就没有离开重庆的可能。他确实不愿意留在重庆,不愿意继续留在一个为了某种更大的利益——这是王兴泰告诉他的法——而放弃冠军荣誉的球队里,可他也不能不承认,展望为他准备的新赛季合同非常有吸引力,比武汉风雅能提供的条件要强上不少,而且,当最初因为愤慨和恼怒造成的冲动过去之后,他也得考虑另外一件事情,假如他去到武汉风雅,或者最终转会到别的什么俱乐部的话,与队友的磨合、与教练组的沟通、还有与俱乐部的关系……这些都得从头再来。 留下有留下的好处,转会有转会的好处。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容我再想想,你先别把话死。” 叶强没话。他太了解欧阳东眼下的处境了,可他确实没法在这事上为东子提出好建议,这样重大的问题,最后只能由他自己来拿主意;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东子的利益最大化,不论是在重庆,还是在武汉…… 时隔八个月,欧阳东又回到他在省城的家。 家,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称谓啊,它既是人们精神上的寄托,也是人们恢复**上疲乏的地方,每当人们出这个词,它总是和那些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那寓示着一顿香喷喷的热饭菜、几句暖人心的寻常话、熟悉得教人浑身筋骨轻松的气味和气氛…… 可欧阳东眼下却没有这份感觉。 客厅还是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红木沙发的扶手和靠背抹得能照出人影来,长长的红木茶几上一头摆放着一瓶塑料花,茶几面上一尘不染;墙角的那盆盆栽绿意盎然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电视机上摆着一个造型别致温度计,旁边还撂着一个瓷娃娃——他都不记得这是谁随手搁在那里的了,他总要把这便宜玩意扔掉,可每每都会忘掉这事;墙壁上的画、饭厅里收拾得洁净整齐的餐桌和椅子,还有他身边的这个鞋柜,几乎什么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包括他去年冬休期为自己备下的一双布拖鞋…… 欧阳东把手里的旅行包扔到茶几上,阴沉着脸坐到沙发里。 他忽然很后悔回到这个家,早知道这样,哪怕是去宾馆里写一个房间哩,也比一个人回来面对这冰凉的一切要好,至少宾馆服务员的脸上总会有几分生气。 这地方也能叫作“家”?! 他把两只脚重重地撂到茶几上,毫不在意皮鞋面上沾着的那一层灰土,锃亮的茶几上立刻就围着他的两只大脚落下一圈灰。这还差不多,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要是茶几上再有几块心或者一杯没喝完的茶水就好了,虽然凌乱,至少能给这冰凉的大屋子带来生气,假如沙发上有谁乱扔的脏衣服臭袜子什么的…… 他立刻便被自己这想法给逗乐了。要是这样的话,这屋子和他在俱乐部的寝室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自己怎么突然会兴起这念头哩?他慢慢地摩挲着冰凉的红木沙发,在心里问自己。 他立刻就找到了答案。就在一个时前,在莆阳体育场里,那山呼海啸一般的雄壮呐喊就是答案。他不知道这呐喊对别人会有什么样的刺激,但是他知道,在那几分钟里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在重庆两年,从来就没听见过这样的呼喊,不但他自己没听见过,他甚至都没从旁人的嘴里听过哪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莆阳,莆阳……” 对于他们这种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在异地漂泊的人来,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这种呼喊哩?这不仅仅意味着观众在为自己加油助威,它更意味着自己的勤奋和汗水被人们所接纳,人们不仅把他们看作球员,更把他们看成是这座城市的一份子,意味着他们不是为了某些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事物而在努力,而是在为这座城市在拼杀…… “莆阳,莆阳……”不知不觉中,原本存在于欧阳东脑海里的臆想竟然被他喃喃地念出来,而他自己却一也没察觉到。 要是有哪里的球迷愿意这样为他和他的球队呼喊的话,他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那里。他在心里下着决断。不过他立刻便意识到,这大约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是他不会兑现自己的诺言,而是球迷和观众不会这样呼喊。他不由得苦笑起来,这种呐喊方式大概只能存在于他的幻想中——当他身披国家队战袍为国家的荣誉而战时,体育场上的呼喊也只是“中国队,加油”,而不是“中国!中国!”……他甚至更远地想到,这“某某加油”,也许也算是某种历史文化氛围的沉淀而造成的吧,人们并不擅于把自己最强烈的感情用最简单的词语表达出来…… 对面人家的防盗门猛然关闭时发出的钪锒大响,把欧阳东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惊醒过来。他不禁朝自己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哟,难道那铺天盖地的“莆阳”把自己给魇住了么?想得太远了,也想得太多了,这些事还轮不到他来操心哩,眼前要他操心的事就一桩接一桩,比如转会的事——他到底是应该留在重庆哩还是去武汉,留在重庆,他已经和武汉风雅谈下的协议又该怎么? 即便这些都能缓上一天两天来慢慢寻思出一个妥善办法,那么,他今天的晚饭又该怎么办?自打在莆阳看完比赛到现在,他可是一口水都还没喝上哩,肚子已经在和他提抗议了…… 凭着记忆和那一股掺和着淡淡炭气的浓郁香气,欧阳东寻到这间烧烤店,半年多时间没来,他惊讶地发现,原来狭窄的店面现在已经变成一溜大门面,原本的一架简易烤箱也变成屋檐下四架黑黝黝的简易烤箱,的风扇支在烤箱一头呼呼地转着,四个师傅手忙脚乱地把各种各样的荤菜素菜上架、抹料、过火、翻烤、炙焙……还不时地吆喝上两声,教那些在亮潢潢的玻璃大门里进进出出的服务员赶紧来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菜肴给客人送去。 看来这里的生意还真是好得狠哩。欧阳东在门口迟疑着,他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空座位。不过,这时节正该是烧烤店的高峰期吧,或者他应该换个地方去吃晚饭。 一手抓笔一手拿着一个夹着厚厚一叠纸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呼下欧阳东。马上就会有空座位了,门口这张大桌的客人已经在嚷嚷着教结帐哩,虽然对于欧阳东这一个客人来,这张桌子显得太宽绰,不过一个客人也是客人呀,总不能把送上门的顾客朝外赶。 三分钟之后,欧阳东就已经朝空落落的肚子里灌啤酒和填吃食了,烧烤店里提供的可不仅仅是烧烤,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卤菜和凉菜。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六) 现在,欧阳东已经望他的胃填塞进了不少的卤菜和烤肉串,还喝了两瓶多莆阳出产的慕春江牌啤酒,他毫无形象地惬意地打了个饱嗝,望着面前剩下的几大盘子东西发怔——怎么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喊来了这么多菜呀!他在为一个问题犯难:现在,到底是该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去睡上一个舒坦的觉哩,还是继续坐在这里慢慢地喝啤酒吃肉串…… 他瞅瞅手腕上的表,还不到九半。 时间不早不晚的。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端着杯子四下里望望。这个时间正是烧烤铺的营业高峰期,每张桌子边都围坐着客人,斗酒的划拳声、肆无忌惮的笑骂声、喑喑嗡嗡的交谈声掺杂在一起,让这个生意红火的厅堂里热闹纷繁,时不时还会有人扬起手来大声招呼服务员添酒加菜,服务员们几乎都是一溜跑着到处忙乎,即便是这样,欧阳东也能听见有人在恼怒地着难听话,发泄着对服务不够及时周到的不满。老板娘站在另外一个门口,和几个不耐烦的年轻男女声解释着什么。 欧阳东猛地转过脸,然后拦住一个恰巧从旁边走过的服务员,道:“结帐。” “吴姐,三号桌结帐!”那服务员头也没回地大声喊道,然后就端着一大盘子还冒着热气油珠滋滋往外冒的烧烤匆忙地走了。 “一共是五十四块,就收您五十块好了。”老板娘满脸都是笑,她显然对欧阳东这恰倒好处的结帐感激不已,要不然门口那一群熟客就要拂袖而去了。 欧阳东随口应承一声,就从裤兜里掏摸出一把零钱来,数数才发现不够,他只得再去掏钱夹。 “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走过来对他打着招呼道。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欧阳东默然叹息一声,扬起脸来假作惊奇地对邵文佳道:“是你呀!你怎么会在这里哩?”要省城里他还有什么人不想打照面的话,眼前的邵文佳应该就是其中之一吧,尤其是两人之间那段模糊的感情——这时候想起来,他都在肚子里对自己的矫情冷笑一声——太教人尴尬了。 “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邵文佳笑眯眯地道。她一眼就看穿欧阳东脸上那副惊诧的神情并没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不过她并没有揭穿他。她朝门口那群青年男女指了指,道,“有个朋友刚刚有一大笔业务提成,她们几个闹着要他请客,临时拉扯上我——你几时回来的?”着,她朝几个人招招手,“都过来吧,我找着座位了。”就在欧阳东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欧阳东一边把一张大额钞票递给老板娘,一边对邵文佳道:“我吃好了,这就给你们让位置。” “怕我狠狠地敲你一顿是不是?”邵文佳乜了他一眼,笑着道,“即便是吃顿饭怕也不会在你的存折上凿个大窟窿吧?放心吧,今天这顿饭我们已经逮着人请客了。” 她这样一,欧阳东倒不好走就走,她朋友里的两个年青男人也用客气话热情地挽留他,现在他是真不好离开了。 待服务员手脚利索地把桌上的残酒剩菜拾掇好,那些人一坐下就开始张罗着要酒要菜,邵文佳却偏了头问:“你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欧阳东支吾两声,皱起眉头。她指的是哪件事哩? “我在报纸上看见有报道,你要去武汉?”邵文佳用一张餐巾纸使劲地把筷子揩抹一遍,又用筷子着新换的一张餐巾纸把面前的玻璃杯和碗擦拭一遍,“你怎么突然就不想在重庆呆了?” 原来是这事啊。 欧阳东很奇怪她怎么会对自己的事情如此清楚。他笑着虚虚实实地道:“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有腻味。再,武汉给的钱也要多些,我总不能和钱过不去吧?”他欠欠身,朝那个为他倒酒的男人客气地笑笑,这才又对邵文佳道,“两年前武汉就要我过去,结果阴错阳差地……不过这事可不准,也许重庆也不能教我走。你是知道我们的情形……” “那,你的女朋友怎么办?难道她也跟着你一道去武汉?” “女朋友?”欧阳东楞住了。他几时又有女朋友了,她这是打哪里听的? 邵文佳把手里的筷子一头在碗沿上敲得丁冬响,撇撇嘴道:“行了行了,都登报了你还能瞒下谁呀,吧,几时把带来给我看看,兴许我还能替你把把关哩。” 欧阳东立刻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展望俱乐部去外地打客场比赛,几乎每回都是乘同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一回生两回熟地,雷尧那家伙就和一个空姐谈上了对象,八月底雷尧为了给她庆祝“二十三岁华诞”,在重庆一家挺有名气的歌舞城包了整整一个大厅,就是在那里,欧阳东教一个记者给拍了照。 “那摄影记者好手段,不但取景取得好,光线也处理得好,更要命的是他找的角度太好了,看上去那女的几乎就是挂在我肩膀上——可那女的喝醉了关我什么事啊,再我也不认识她。”欧阳东懊恼地道。为这事他可没少给人解释,可谁都不信他的话,至少眼前的邵文佳就不信。 “你不信我也没法。”欧阳东苦笑着道。爱信不信的,他也犯不着为这事罗嗦什么,更何况这事也犯不着和邵文佳解释。他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不等邵文佳再话便站起身道,“我这几天东奔西走的,实在是累得有招架不住了,你们慢慢吃,我先回了。改天有空再给你打电话。”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邵文佳的。 他匆忙地和所有人打过招呼,就准备告辞了。 “你在省城要呆到什么时候?”邵文佳扬起脸来问道。 “一直到月底吧,”欧阳东沉吟着道,“月底到广州集训,不过要是国家队比赛取消的话,就能呆到十二月上旬。” 广州集训?国家队比赛?一桌子还在自顾自话谈笑的人都有些发愣,直到欧阳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街道拐角,邵文佳身边那个衬衣领带一丝不苟的年青男人才声问道:“他是谁啊?” 邵文佳用平淡的语气道:“我以前的房东,也算是个朋友吧。”她努力让自己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故意岔开话题,“我们叫的东西哩,怎么还没送来?畅畅,你刚才不还在叫嚷着‘不能轻饶了许越’吗,怎么这会儿就不下手了?” 那个被称为畅畅的女子却没理会她的话,拧着眉头道:“真奇怪,我怎么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他。”她刚才隐隐约约听到邵文佳和欧阳东的谈话,这时才疑惑地问,“我肯定在电视里见过他!他是演员吧?”她实在不记得是在哪一部电视剧里看见过欧阳东了,不过她绝对能肯定,他多半还是一个有名气的明星;至于理由嘛——如果他不是演员的话,怎么会在报纸上传出绯闻哩?难道还有谁会去关心一个平常老百姓的这种事情吗? “佳佳,你怕是在和我们打马虎眼吧?”对面的一个女子吃吃笑着道,还意味深长地拿眼睛瞟瞟邵文佳身边的许越。她很喜欢许越,不过身为公司销售处经理的许越,却对和她们同在一处租房住的邵文佳更有那么意思。“他怎么可能是你以前的房东哩,我听他话,可是有好重的重庆口音呀。”她自己的川东口音就挺浓,虽然她极力掩饰,可人们还是能很快地察觉到。 “啊呀!”沉思中的胡畅忽然欢天喜地地叫嚷起来,她的声音让桌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连临近的几桌客人也带着各种神情惊诧地望着她。“我想起来了,他是《七月雪花飘》的男主角呀!叫,叫林……林……林全哲!”她总算想起来一个和欧阳东全然不靠边的演员名字。 “他确实是我以前的房东。他也不是演员,只是个踢足球的。”邵文佳轻描淡写地道,停了停,她又补充了一句,“他就是本省人。” 那个重庆口音的女子抿抿嘴表示自己并不相信邵文佳的话。 别的人虽然没有象这个女子这样露骨地表达出自己的不相信,不过他们的眼神也暴露出他们的心思。他们几个人都是省城里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销售代表,而这家房地产公司正是省城顺烟足球队的主要赞助商之一,在两家单位举办的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公关活动以及商业推广中,他们几乎认识了所有省城顺烟的队员,毫无疑问,那位刚刚从这里离开而且有着一口浓浓的重庆口音的人不是顺烟俱乐部的人。再,顺烟球队里非本省籍贯的队员怎么可能在省城里买房子哩? 许越连忙打破这教人难堪的尴尬场面:“兴许他是莆阳陶然的人,咱们省又不只有省城顺烟这一支职业足球队。”不过这苍白的辩解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一个甲B球员能那样大言不惭地胡诌什么国家队集训和比赛吗?他暗暗用内容复杂的目光瞄了瞄邵文佳。她这样真是为了掩饰什么吗?她希望隐藏的东西,又是什么哩? 一个一直不怎么话的女子道:“莆阳陶然也没几个本省球员哩,再他们也和顺烟那些队员们一样,都把房子买在北城那一片。”城北是省城里最著名的地产黄金地段,在那里拥有一套房子,这简直就有拥有一辆高级车一样,是身份、地位和财富的象征。 “聚美花园城还是算不错的吧?”邵文佳忍不住刺了她一句。 那个多嘴的女子立刻不话了。 邵文佳又道:“他原来就在莆阳踢球,两年前才去的重庆……” “欧阳东!他就是欧阳东?!”同来的另外一个男人突然惊讶地嚷嚷起来。他激动得几乎把自己的眼镜都扒拉下来。“我哩,一进门我就瞧着他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怎么不给我引荐一下啊?”他不禁埋怨起邵文佳来,要是他一早知道刚才和他干杯的家伙就是欧阳东,怎么也得教给自己签个名。 “欧阳东,他是谁?”从来不看球赛也不关心这方面事情的胡畅问道。 兴奋得有不能自已的眼镜立刻便把欧阳东诸般场上事迹和场外谣传绘声绘色地好生描述一番。 “他很有钱吗?能不能在富景山庄买得起一套物业?”许畅打断了眼镜的话,直截了当地奔向主题。她的几位伙伴也一起竖起耳朵。足球和球星是她们关注范围之外的事情,而销售业绩却直接关系到她们的收支状况。 她这个近乎白痴的问题换来眼镜一个白眼:“你省城顺烟的一哥杜渊海买不买得起一套富景山庄?甭一套,就是三套五套的,大概他也能随随便便地买下……” “佳佳,你有他的电话吗?”许畅立刻转向邵文佳,腻声腻调地问道。 聚会已经散了,邵文佳随便寻了一个托辞,婉拒了许越的邀请,现在,她一个人慢慢走在慕春江的人行道上。她能感觉到脚下用一粒粒圆圆的石子铺垫成的路面的那种舒缓和沉静,也能倾听到江水不疾不缓流动时发出的那种安宁的叹息,从街道对面那一栋栋高高的电梯公寓中间明间暗的窗户里,透露出的是一种和谐与安详,只是她的心绪和眼前她能体会的事物完全不一样,乱糟糟的就象有几只猫在那狭的空间打闹。 她从来也没有料想到她和欧阳东竟然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邂逅…… 且慢,我们还记得,这位在事业上有成就的女作家,不是已经寻找到她的人生幸福了吗?这事就发生了几个月之前,她和一位外省来本地的相貌堂堂举止轩昂的成功商人……难道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事情又有了出人意料的变化? 是啊,那是一段很糟糕的回忆,假如没有再和欧阳东见面的事发生,邵文佳大概会把它作为自己人生的一段经历,将它深深地隐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直到某个她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再用笔把它记录下来,也许,她还会把它作为一篇的素材吧。 邵文佳和她经过慎重思考之后才选择的男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哩? 他们分手的原因简单到可笑,因为某一晚男人回来时邵文佳没有为他预备下晚饭,她正在赶一份编辑催得很紧的稿子。事情虽然简单,可争吵开始之后,战火便不可避免地燃烧到一切微的矛盾之上,从她抽烟这个恶习到她黑白颠倒的生活习惯,从他时常因为生意上的应酬无法顾及到她再到他不洗脚就上床的毛病……战火弥漫的第二天上午,邵文佳就义无返顾地搬出了那套她越来越看不顺眼的房子。 这不由得再让我们承认一句俗话中阐述的真理:距离才能产生美。当这段能让我们保持一颗平常心去欣赏和赞扬的距离消失之后,我们会很快地发现,原本美好的事物上总会附带着一些教人难以忍受的瑕疵。同样的,我们也得,自诩为熟知世情冷暖炎凉的女作家邵文佳,还没有做好婚姻的准备——爱情靠的是冲动,而婚姻却靠的是包容。 眼下邵文佳却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她的目光时不时地瞄向一栋高楼的某个灯光明亮的窗户,她曾经在那里居住了整整两年。距离太远了,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虚无飘渺,她只能凭着记忆来回想那房间里的一切事物——包括房间里那个神情从容的年青男人。 也许他正在从窗户里看着自己吧?她不禁这样想到,假如他这个时候朝自己招招手,自己会怎么样应对?她马上就放弃了这可笑的想法。站在十七楼的窗户前,地面上的一切事物都仅仅是个不起眼的,何况这还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深夜。 自己当初怎么就会下了那么一个决定哩?她自怨自艾地想,自己不但没能抓住那份自以为是的感情,还放弃了一份几乎是唾手可得的幸福,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傻的女人吗?她突然想到当初粟琴故意给她听的一句评价: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愚蠢的女人之一。自己当时是怎么的? “这样的评价我倒是第一次听。既然我是‘最愚蠢的女人之一’,那么请问,另外的最愚蠢的女人是谁?”她还记得自己话时的语气,咄咄——逼人…… “刘岚!”粟琴毫不犹豫地道,“欧阳东瞎了眼,竟然会喜欢上她……” 自己真的是很愚蠢!为了一棵树而放弃一座森林…… 在她和那个男人分手之后,善于自省与反思的邵文佳也曾剖析过整件事的前后过程以及自己的心理变化,在诸般事实面前,她不能不承认,由始至终,她都是带着一种很强的目的性去处理与参与的:那个男人有着大地区总经理这样眩目的头衔,有一份稳定可靠的高收入和房子以及车子,还有广泛的人脉,也许能对她的事业有所帮助——这正是那男人对她许下的诺言,一定会帮扶她成为一位名作家——而且,他也远比欧阳东风趣和富于生活情调;而欧阳东哩,只是有一套看上去挺不错的房子,别的一切,都没法和别人比……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厉害。仅仅是收入这一条,欧阳东就比那男人高出十几倍、几十倍…… 自己不但是一个愚蠢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爱慕虚荣的愚蠢女人。邵文佳悲哀地承认了这一。当她发现自己的错误时,她也希望寻找出一个适当的方法去弥补,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理由去面对欧阳东,哪怕只是和他通一次电话上两句话,她也无法寻不到一条足以动她自己的理由。当她发现这事给自己人生道路带来的伤害时,她只能默默地接受这一切。她重新找下一座出租的房屋,和几个房地产公司的销售代表作邻居,又开始她那种昼夜颠倒的写作生活,正象她刚来省城时那样——她不多的积蓄几乎全部耗费那个她意想中的家里了,可惜她的付出最后什么都没能收获到。从这个角度来,她也是在为自己的错误付代价,只是这种代价实在是太高了…… 邵文佳总算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地方,在开门时,她蓦然发现一件事,这里离聚美花园城是如此的近,难道她的心底里一直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幻想吗?幻想着某一天,在某个彩霞满天的黄昏,在景色迷人的水上公园的林间道上,她会偶然地遇见抄着手溜达的欧阳东,在一段感伤唏嘘的对话之后,他们再重新开始那段中断的感情? 她静静地盯着沙发旁的电话机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给欧阳东打个电话。 他的手机拨不通,一直是占线的盲音。她只好拨打他家里的座机,不过没人接。 邵文佳低垂着眉眼咬着嘴唇,不敢放下电话。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还有没有拨打电话的勇气。话筒里一直是那种单调的嗡嗡蜂鸣声,没有人接听。他大概压根就没回家,对于他这样的单身男人来,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消磨时光的好地方。她不禁恨恨地又带着几分酸楚地想到,也许他早就适应了那种灯红酒绿的生活了吧。 就在她决定放下电话也放弃自己的幻想时,电话那头却突然传出了声音。 “谁啊?” “我。”邵文佳突然觉得自己话都有些哽咽了,泪水不自觉地溢出眼眶。谢天谢地,他在家。 “你是谁?”欧阳东在电话那头疑惑地问道,她能听出来,他一定是在怀疑她拨错了电话号码。 “我是邵文佳。”她觉得自己颤抖的手几乎不能把握住话筒了,软绵绵的身子出溜到沙发上。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在洗澡,泡在浴缸里睡着了……”欧阳东有抱歉地道,停一停,他问道,“都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起来,想和你话。”她道。假如他还能象以前那样和自己带着朦胧意味的那种话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就象以前她有暗示的时候一样,欧阳东很不懂风情地道:“我太累了,想早休息,这几天飞来飞去的,就没个歇脚的时候。改天咱们再聊吧,你地方我请客,到时你别忘记带上家属啊。”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话里的意思一无所知吗?邵文佳无奈地道:“那好吧。”她马上又道,“明天怎么样?” 欧阳东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才为难地道:“明天不行,我已经约了朋友事情。” “那,后天呢?” “后天也不成,我这几天的事排得满满的……你知道,我半年没回来了,熟人朋友都得见见。”显然,欧阳东已经把她邵文佳从朋友和熟人的名册中划掉了。最后他道,“这样吧,反正我知道你的传呼,几时有空了我给你打电话吧——我在省城还得呆上个把月哩……” 电话里已经是嘟嘟嘟嘟的盲音,邵文佳还怅怅地握着听筒发怔。她知道,欧阳东的都是借口和托辞。难道就这样完了? 不!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尖锐地回荡着。 只要他没有明确地拒绝她,那就明事情还有转机。按照她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拉下脸面来个“不”字。总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她努着嘴唇开始精心勾勒着一幅幅图画。 欧阳东撂下电话,瞧瞧墙壁上的挂钟,都快午夜十二了,这个邵文佳竟然还有闲心给自己打电话,这些作家啊…… 真是莫名其妙!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七) 一连四五天断断续续的阴雨天气,周日那天早起的人们发现,老天爷终于放晴了,这些天来一直被厚厚的灰蒙蒙云层遮掩住的太阳,现在总算在东方薄薄的染满红光的云层边,露出了它那无比可爱的红脸。虽然现在只能看见太阳一半的面貌,虽然大部分的天空还笼罩着昏暗的云团,可人们第一眼望见那久违了的朝阳,就能清晰地判断出,今天一定是个冬天里少有的好天气。果然不出人们的料想,到上午十左右,暖洋洋的阳光就已经*大地,大街两旁那高高的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上闪烁着大片大片的晃人眼的亮光,巷里向阳的墙角边总能看见眯缝着俩眼打盹的老人,街上的行人显然比前几天要多出许多,大商场店铺也明显比前几日热闹,人们的脸上不自禁着地着一丝满足和享受的笑容,就算是那些站在繁忙的路口指挥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的交警们,淡淡的微笑也浮现在他们那通常是一丝不苟的脸膛上。 在这难得的好天气里,任何一个繁华的大都市里最热闹的去处当然是公园。 细沙洲水上公园就是这热闹的去处之一。这里几处承包给私人经营的茶铺早已人满为患,满脸乐开花的老板大声招呼着络绎而来的客人,更大声地吆喝着自打太阳出来腿脚就没停歇过的服务员,教他们见缝插针地为新顾客找寻下一处能下脚的地方。他这不是在难为他手下那些服务员吗?现在哪里还能寻出一块地界来铺摆更多的桌椅。凡是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就摆满了材质不一的桌子和椅子,桌子连桌子,椅子连椅子,它们早已经冲破了公园管理处给经营者划定界限,一直蔓延到那些教游人漫步的水泥路两旁,而且,这范围还在无休止的扩大——直到有许多人向公园管理处抱怨,这种“侵权行为”才有所收敛。 跑来跑去的孩子们那无忧无虑的打闹尖叫声、父母长辈们那严厉而不失慈爱的呵斥声、熟人朋友间亲密的谈笑絮语声、忙得脚不沾地的服务员们拖长声调的吆喝声,还有客人们此起彼伏的要茶要水要瓜子干果的呼喝声,以及唏哩哗啦的麻将碰撞声,让慕春江和细沙河交汇处这一大片土地充*鼎沸的生气。 在堤岸边一棵斜斜的大树下摆放着一张木纹面的塑料钢矮脚桌,桌上摆着一个还残留着褐色茶水的茶托和一个大红色的中号暖水瓶,在水瓶旁边是胡乱散落着几张报纸和一本打开匍伏的精装书,书的压塑封面很新,端端正正的标题是《挑战自我——我在东影的十年》,封面的一角还有一个我们曾经很熟悉的明星的照片。看到这里我们不禁笑起来,看来,这位一向标榜低调做人的明星也经不住“名人出书”的诱惑,开始做同样的事儿了。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放下半满的茶碗,犹豫了一下,重新拿起那本明显没看完的书,不过它很快就被合起来再一次撂到桌子上。很显然,它的内容不能满足这只手的主人的阅读愿望。 手掌重重地压在书的封面上,同时手的主人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是一声淡淡的苦笑。我们能够想象出,伴随这苦笑的大概还有无奈的摇头吧。 搭在书上的那只手慢慢地摩挲着书的封面,手背不经意地拱起来,食指在平滑的纸面上划着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线条,进而开始在书上轻轻地敲打,渐渐地,中指也参与到这种无意识的活动中,它们轮换着轻轻敲击着这本不算薄也不算厚的书,发出有节奏的“卟卟卟”的细微声响;突然间,这种敲打会没来由地停顿下来,然后,大拇指的指肚会来回在食指的第二节来回摩擦着,又容易间,大拇指会搁回书上,食指和中指就会又一次恢复那种不紧不慢的敲打——毫无疑问,这种下意识的行为代表着一个人在思考,而这种思考又表明这个人正处在一个很难抉择的艰难时刻。 是啊,这只手的主人——毫无疑问,我们都知道他是谁——正处在一个困难时候,他在为他未来的命运而忧心忡忡。 在温暖的阳光映照下,欧阳东唆起嘴唇,虚眯着眼神盯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周围的喧闹熙攘压根就没能影响到他,他所有的心思都停留在叶强昨天晚上打来的那一通电话上。重庆展望俱乐部已经放出话来,只要想走,谁都可以走,除了他欧阳东之外,展望不会扯任何人的后腿…… 展望不会这么容易就放他转会——这是他一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武汉风雅那扎扎实实的转会报价竟然会吃一个闭门羹,这却是他绝对没料想的事。 欧阳东和叶强盘算过,按足协最新出台的转会规则,他的转会费最高也不会超过四百万,当然在足球这个圈子里的人谁也不会把足协的转会细则当真,武汉风雅是在比较了过去两三年中那几宗球员转会交易的价格之后,郑重地向重庆展望提出了一个很不错的转会价,可展望的老总王兴泰立刻就把这事给回绝了。“欧阳东不卖!这事没得商量!”这话可不是给武汉风雅听的,而是当着央视体育频道足球栏目的摄制组的,“欧阳东、段晓峰、雷尧、任伟……”王兴泰一口气报出了一长串的名字,最后斩钉截铁地道,“这些人都不会转会!他们是重庆足球明天的希望,是展望俱乐部崛起的保证……” 崛起的保证?欧阳东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对这话嗤之以鼻。假如真想崛起,那今年的联赛冠军怎么就会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枯水期的慕春江平缓而沉着地流淌着,假如不是水面上时不时漂过的几缕杂草和几团杂物——爱护环境的口号喊了这些多年,可总还是有一些人会把生活垃圾随意地抛进河里图个一时之快——人们几乎察觉不出江水在流动。欧阳东的神情同样很安静,他就和慕春江一样,把奔流的思想压抑在内心。 王兴泰的话,只能明展望俱乐部对他转会事宜的处置态度,假如他铁了心要走,展望压根就没法留住他的人——他的所有条件都符合足协关于球员转会的规定,展望不可能阻拦他的名字出现在今年的转会榜上。可这并不能明展望俱乐部就没有收拾他的招,竹篮打水的展望一定会抬高他的转会价格,这会影响到他转会之后的收入;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鸡飞蛋打的展望也一定会限制他可能转会的目标俱乐部,期望他加盟的新东家不会在最近的赛季里成为自己的绊脚石;这才是最致命的事情——联赛冠军的荣誉才是他渴望的物事,他决意离开展望最主要的一条理由,就是这个俱乐部会因为一些赛场外的因素而放弃冠军的奖杯。 欧阳东不记得是谁过这样一句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绝对不会成为一名好士兵。同样的道理,不渴望荣誉的俱乐部,绝对不是一个好俱乐部。他要离开展望,至少到目前,他还没有找到理由来服自己继续留在重庆踢球,他还刻意不要叶强把展望提供的新赛季合同内容告诉自己,生怕那些丰厚的条件会教他改变主意。想到这里他也在内心嘲笑自己。他不禁问自己,假如武汉风雅没有开出那样诱人的数字,他还会选择武汉作为自己足球生涯的下一个落脚吗? 一抹笑容绽放在他的嘴角边。这可真是个庸人自扰的问题啊,收入的多少不一样是对他的一种肯定吗? 更深更浓的忧虑很快取代了那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展望在这事上的态度很坚决,”在昨天晚间的电话里,最近四天一直身在重庆的叶强告诉他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展望根本就没在正式或者非正式场合里回应过武汉风雅的转会报价,似乎这事从来就没发生过一般;王兴泰总能找出适当的理由来推托,这教和叶强一起的风雅严总很是愤慨——即便是仇人一般的四川和山东这两家俱乐部,又或是北京和上海这样的“打比赛就不需要赛前动员”的俱乐部,他们的老总碰到一起时也总能和和气气地上几句场面话,吃上一顿工作餐啊…… 对欧阳东来,还有一件事也很是麻烦,据余中敏会在下赛季开始前复出,假如余指导亲自来和他什么挽留的言语的话,欧阳东自己都不知道,那种情形下他还会不会坚持转会…… 他那纷乱得就象一床破棉絮一样的心绪被一声招呼打断了。 和他打招呼的是邵文佳,旁边还有一位圆圆脸留着顺溜的披肩发的年轻女子。看样子,她们也想在这难得的好天气里来这里晒晒太阳散散心,可不巧的是,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已经没有空位置了。 虽然心里不情愿,欧阳东却没法打发她们走人,他也很后悔自己一时嘴快顺口了一句今天没什么事就来这里坐坐的客套话,现在,他不得不热情地招呼两人就在这张桌子边搭个座,还扬起手臂叫来一个满脸油汗的服务员,让他再去寻两把椅子泡两碗茶来,顺便还让那服务员带来几包的零食——他还抢在邵文佳之前,很大方地为这些东西付了钱。 “你今天怎么有空了?”邵文佳似乎无意地问道。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她找过两个理由和欧阳东接触,第二次甚至是假作偶然地在殷老师家里和欧阳东碰面,可晚上俩人一起离开殷家时,欧阳东却推有事没和她乘坐同一辆出租车,她至今还记得欧阳东和她再见时那副如释重负的轻松神情。 欧阳东应了一声,顿了顿才所答非所问地道:“啊?……我明天要去莆阳。” 邵文佳却象不在乎他的答案,只把两张报纸在桌子上铺开,把几袋零食都打开,抖搂出一些散布在报纸上,然后就拢了一把黑黢黢的南瓜籽推到她身边那女子面前,自己抓了几粒,拈起一粒时,就又问道,“你今年假期不回老家吗?” 满心不自在的欧阳东支吾了好几声才道:“不知道月底是不是要集训,假如真有比赛的话——那回了家也不能安生几天,所以我告诉家里了,今年假期就不回去了……” “我看报纸上,你要转会去武汉,这事有着落了吗?” 欧阳东笑着摇摇头:“还好吧。都还算是顺利,只是现在和俱乐部有瓜葛,不过很快就会解决的。”这事岂止是瓜葛,简直是大麻烦,而且还是没法解决的麻烦,不过这事没必要和邵文佳譬。他为自己的茶杯续上水,张张嘴想什么,想了想,又把脸转向缓慢流淌的江水。邵文佳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转会的事情不顺利的?这事除了叶强和刘源之外,他谁也没告诉,即便是和向冉这样的好朋友,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叙了几句。 拂开面前的一堆吃食,埋头专注于报纸上新闻的邵文佳用鼻音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和欧阳东些什么。他转会的事情有大麻烦,这事她已经从电视节目里还有足球类报纸上已经看见了相关的报道,她虽然不知道欧阳东为什么会突然间提出转会,可她猜想,他一定是在重庆展望遭遇到某种不顺心的事情,或者,是那家武汉的俱乐部向他作出了条件更加优厚的允诺……可她的了解和猜测也是到此为止,她压根无法想象欧阳东毅然要求转会的理由,也正因为她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也无法为他出什么主意——虽然这出出主意也只是她一相情愿的事情。她现在已经知道,在欧阳东心目中,她只是一个曾经的房客。 欧阳东已经在找一个堂皇的理由离开这教他尴尬的地方了。 “欧阳先生,”那一直扑扇着大眼睛时不时悄悄打量欧阳东一眼的圆脸女子话了。 欧阳先生?他的姓还是很少和“先生”这个称呼联系到一起的,这对欧阳东来很别扭,队友都叫他“东子”或者“东子哥”,熟识的朋友也同样喊他,至于那些不熟悉他的记者们一般都直接喊他的大名。不过他马上就知道这圆脸女子的身份了。自打他回到省城的第二天上午开始,一个什么房地产公司的公关姐就一直通过电话和他联系,希望他能抽出时间去他们公司开发的一个什么山庄看一看,听声音,那个电话里自称叫作许畅的,就是眼前这圆脸女孩。 “我可是你的球迷,”许畅笑眯眯地道,“能给我签个名吗?”她在读大学看过足球比赛,她那时的男友不仅是一个帅气的建筑学院高才生,同样也是一个狂热的足球爱好者,大学毕业后她看过的足球比赛全部停留在电视台的体育新闻上,加到一起也不会超过十分钟——这个数字不仅指足球新闻,而是所有的体育新闻。 这笑容好熟悉。欧阳东心里突然掠过刘岚的影子,这个许畅笑起来的模样就和刘岚差不多,眼睛眉毛都是弯弯的,圆圆的鼻头还会稍微皱起来,就象一个可爱的肉包一样。 看着欧阳东在那本名人传记扉页上留下的龙飞凤舞几乎不能辨认的签名,许畅的笑容更甜了,她甚至还吃惊地低声赞叹了一句:“你的字写得真漂亮!”下一句她没出来,她以为欧阳东就象那些大大的明星一样,专门练习过签名。 “马马乎乎,”欧阳东笑吟吟地谦虚道。这个女子话的模样和神情和刘岚也有几分相似,他不禁对她多了几分好感。不知道刘岚星期一是不是真能从外地回到省城?她还一再要请他吃一顿,然后再引他去看看她在省城置办下的房子——她在父母的帮助下,也在省城按揭了一套新房,虽然在今后十年里每月都要支付给银行一千好几的本钱和利息,可再怎么,她也算是在省城扎下了根。 “现在踢球可是一项很吸引人的体育活动,收入也挺可观,我看报纸上,好些人都把孩子送去足球学校里学习,”许畅没注意到欧阳东神情的变化,自顾自地道,“你也是在足球学校里练出来的吧?” 欧阳东抿抿嘴唇,摇头道:“我不是的。”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和许畅纠缠下去,而且他已经知道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了,他在心里对她抱歉,目前他还没有理由在省城再买一套房子,哪怕许畅再把那地方夸得天花乱坠,这事也不可能。他扭脸对半天都没吱声的邵文佳道,“下半年你又有什么大作吗,邵大作家?” 他这句带着调侃意味的玩笑话让邵文佳真心地笑起来。她突然把握到一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似乎那堵严严实实的围墙上,突然闪现出一扇虽然关着但是并没有落锁的大门。只能有门,就一定会有开启这扇门的钥匙,何况,这还是一扇没有锁的门哩…… 她最近一直在写一部中篇,讲述的一群迷失在繁华都市中的青年男女的种种遭遇,虽然故事和文字都很精彩,但是她却一直没找到适合这个故事的题目。就在这一瞬间,她知道该怎么样为这个故事命名了。 ——《迷失在天堂》。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八) 这已经是叶强来到重庆的第八天了。 他是为了欧阳东转会的事情来重庆的。 在来重庆之前,他就知道事情很棘手,可他再怎么也没料到,这事已经不是棘手不棘手的问题了,而是根本不可能。 在叶强抵达重庆的那天晚上,王兴泰在一家非常有名气的火锅店设宴,用最地道的重庆火锅来招待他,当时在座的有展望俱乐部的一位常务副总,还有新上任的领队以及代理主教练罗成光,这无疑证明了展望俱乐部对叶强本人的重视,可在餐桌上,所有人都闭口不提欧阳东的转会,只谈论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和传闻,或者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叶强多次趁着话缝想把欧阳东的事情摆到桌面上,但凡他透露出些许意思,立刻便有人把话题转移开,或者就找出叶强没法推托的理由来朝他敬酒——到最后,叶强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宾馆的都记不清楚了。 那个晚上就是八天以来叶强唯一和王兴泰见面的时间。在这之后,王兴泰就从叶强的视线中消失了…… “王总去海南向总部做这个赛季的总结报告。”展望俱乐部那位不怎么漂亮的公关部女经理带着几分歉意,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叶强。至于王兴泰几时回来嘛,“最快也得三天。” 掰着指头算日子的叶强总算熬过那三天,可他苦苦等待的王兴泰却没回重庆。 “王总去了广州……”女经理带着职业的微笑道,“他,您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和在家的几位副总谈,他们也能做主。”可她嘴里那几位能做主的人一听叶强提到欧阳东的转会,脑袋立刻就摇得象个拨浪鼓——“老叶,你要是别人转会,即便我不能马上答应你,至少也能替你做做工作,可这事偏偏扯上欧阳东,我可是一个字都不敢拿主意,”没等叶强把话完,和他还算熟识的常务副总就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他甚至责怪叶强怎么会提出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情。 叶强立刻表态,假如这事成了,他绝对不会忘记感谢常务副总,而且,一定是重谢。 “这些没用啊,老叶。”心知肚明的常务副总苦笑着道,“你还能不知道东子在王总心目中的地位?你还不清楚东子在球队里的作用?”他瞟了一眼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压低了声音,“我不怕告诉你件事,欧阳东没签明年的合同,俱乐部的一笔大广告赞助合同就还在那里悬着,要是东子真的转会了,这生意即便不泡汤也会缩水。这可是八百万啊!你,我们能放他走吗?” “同意欧阳东转会,这事带给展望的收益只怕也不少吧?”叶强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再买一个踢他那位置的队员,价钱也不会少多少,”副总嘴一撇道,“何况这个位置的球员哪里就那么好买的?他们多半都是各队的核心,就算我们出得起价钱,也未必能挖来人;能挖来的人,多半就不是我们想要的。”他似乎察觉到用这样的口气对叶强话不太合适,赶忙把那副哂笑的神情换成诚挚的微笑。“照今年联赛下来的光景,欧阳东多半还能拿个金球银球什么的奖项,要是那样的话,王总……我们就更不能放人了,更别他现在想去的俱乐部还是武汉风雅哩。” 常务副总婉转但是很坚决地拒绝了叶强,他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叶强,千万别对这事抱任何幻想。 接下来的几天,叶强接连和几个能对这事上话的人吃饭会面,可事情依然毫无进展。是啊,连俱乐部常务副总都没法子的事,别的人自然更不会多一句话。 周四晚上央视体育频道的足球节目中播出了对王兴泰的采访,看电视画面中的诸般陈设物件,这分明就是他在俱乐部的办公室,而且采访他的记者得清楚明白,这是“周二上午,在重庆展望俱乐部总经理办公室,对俱乐部总经理王兴泰”进行的采访。可这时节王兴泰应该在海南汇报工作啊,难道他已经把哲学思想应用到实践当中,能够“一分为二”?可叶强除了恼怒地大声骂上几句娘,还是一筹莫展。 既然叶强打不开局面,武汉风雅的严总只好亲自出马,可他一样没能找到王兴泰——事务繁忙的王总正在北京挑外援哩。展望明年有很高的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强大的阵容是必不可少的,外援正是这阵容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一听这话,素来稳重平和的严总差没当场把唾沫喷那位女经理脸上。王兴泰连自己队员的合同都还没全部搞定,连主教练都还没最后落实,就跑去挑外援?他知道新任主教练的战术应用吗,知道球队可能缺少哪个位置的队员吗,知道……他恨恨地把想的话全部憋回肚子里,好半晌才了一句话:“我可从来不知道王总竟然有这本事——他把球队教练全部留在家里,一个人大老远地跑去北京挑外援!”他的国字脸一阵红一阵白,费了好大劲才总算把最后一句咽下去。 王兴泰那家伙会踢球吗?!他去挑外援,这不是瞎胡闹是什么?! “这事我记下了,总有那么一天,王兴泰有求我的时候!”一直到周日晚间临上飞机前,吃了一肚皮窝囊气的严总还在着狠话。他也就只能狠话罢了,俱乐部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他可没法象叶强这样死守在重庆等着王兴泰露面。“老叶,这事你得赶紧想办法,只要欧阳东上了转会大名单,他就一定能来武汉,我和几家俱乐部已经谈妥了,他们不会在这事作梗。另外,向冉的事情,你也得抓紧时间办。” 向冉的事情也要抓紧时间办?叶强咧咧嘴,他现在是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话起来容易,可问题是怎么办?展望不放欧阳东,难道莆阳陶然会放向冉?陶然一天几个电话催他去莆阳,问都不用问,这是教他赶紧去替向冉和甄智晃签合同哩,可东子的事还没个细眉目,他哪里能回省城去莆阳啊,要是他真回去了,指不定待他再回重庆时,王兴泰倒真有可能去欧洲南美选外援了,他那时才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这时节,东子的转会才是头等大事,只能让莆阳陶然先等着了。叶强暗自下了决心,东子的事一天没个结果,他就一天不离开重庆。至于陶然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这一他倒是不怕,要是真有什么变故才好哩。假若莆阳陶然按捺不住而主动放弃向冉和甄智晃,嘿嘿,眼下盯着向冉的甲A俱乐部可是有好几家,找上叶强在电话里这事的人比探问欧阳东转会的还要多——向冉的转会费肯定便宜不,看上欧阳东的俱乐部还得掂量掂量,眼看着就会成为国家队主力的欧阳东,是不是也能看上他们…… 叶强心里还存着一个念想,假如真能把欧阳东和向冉一块儿鼓捣进武汉风雅,那甄智晃的事就根本不算个事儿,教武汉风雅再掏出几十万来养他一年两年,风雅俱乐部绝对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不过叶强也知道这事肯定没戏。莆阳陶然怎么会放向冉走哩?就算甄智晃真不能踢了,在陶然的梯队里安排个教练的职务也绝对不是问题,从发展前景来,这远比甄智晃去挣两年闲钱要合算得多;要是他真有当教练的本事,再去足协办的教练员培训班镀层金,就是在陶然一线队做个助理教练也有可能。 向冉他们的事不需要操心,叶强再一次告诉自己,关键的关键还是欧阳东的转会,甚至可以这样,怎么样才能教展望同意欧阳东进入转会大名单,至于最后东子能不能如愿以偿去武汉,那就得看风雅的手段了。 可展望死活不放人啊,有什么法子能教展望高台贵手呢? 叶强半倚半躺在床上,愁眉苦脸地细细思量,一包半香烟教他一个人抽得一支不剩,到最后烟缸里的烟蒂烟灰重重叠叠堆起一座山,他自己也是嘴唇发木舌头发苦,却还是寻思不到一个可靠的法子,哪怕是看上去可靠的法子也没有。直到窗外已经泛起隐隐约约的苍白,他才迷糊地沉沉睡去。 被欧阳东的转会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叶强是被一阵扰人的电话铃音吵醒的。 他在床头的灯柜上摸索到自己的电话,努力地睁开眼睛瞅了瞅手机屏幕下端的时间,还不到十哩;再看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电话号码。他不禁咕哝了一句难听话,随手便把电话掐断了。他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打错的电话,他所认识的重庆人的电话号码早就印在他脑子里了…… 手机只沉默了几秒钟,就继续不依不饶地鸣叫起来。 当手机第三次响起来时,叶强再也按捺不下心头腾腾的火气。难道这混帐东西还没明白,他拨错电话号码了吗?他恼怒地接通电话,准备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不懂事的家伙。 “是叶强叶先生吗?”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口音的询问,是带着很浓郁的北京腔调的普通话。 “你是……”叶强疑惑地问道。对方既然知道他是谁,那这电话就不是拨错号码误打的;这一准又是某个对欧阳东或者向冉感兴趣的俱乐部或者经纪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了他的电话号码,来探询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我姓张。” 叶强很快在脑海里把熟人都过滤了一遍,没有一个姓张的话是这样的口音。不过,也许是自己忘记了这个姓张的哩?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叶强迟疑着没有开口。 “我们没有见过面。”对方很快打消了叶强心中的疑问,并且开门见山地道,“我从朋友那里听,您最近在忙欧阳东的转会,我想问问,这事进行得怎么样,有头绪了么?” 果然是为了这事来的。叶强坐起来,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道:“还行吧,很快就能办妥了。” 对方立刻在电话里笑起来,听声音他倒是没什么嘲讽或者讥笑的意味在里面。“叶先生,我有事想和你当面,就是不知道您今天有没有空?” “什么事?” “欧阳东转会的事。也许我能帮您让展望放人,不过有些事我想当面和您清楚。假如您同意,不知道能不能请您过来一趟,”那人停了停,又道,“本来该我来拜会您,可是我怕被人认出来——假如这事传到展望那里,会给欧阳东的转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叶强无声地冷笑一声,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值当做得这么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吗?但是这牵扯到东子的转会…… “好,我来找你,你的地址是……” 那人很快地了一个不起眼的街道名字,“东方宾馆的四一一号房。” 这个东方宾馆明显是由某单位的招待所改建而来,狭的大堂里只有一对皮沙发,因为年头久远,沙发的很多地方已经磨掉了漆皮,露出泛黄的白布里子;一个年轻的保安就坐在一张沙发里打盹,口涎把保安制服的肩头浸湿了好大一摊;柜台后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在专心地看报纸,她甚至都没抬头瞄叶强一眼;她旁边还有一个描眉画唇的年少女子,正用手掩着嘴对着电话叽叽喳喳声笑着,她的目光只在叶强身上打了一个转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这宾馆甚至简陋得连个电梯也没有,叶强只能拖着他那条跛腿一级一级地爬楼梯。 他终于找到了四楼十一号房间,那个故作神秘的张姓男人把他让进了空调声吵得人心烦意乱的房间,还给他泡了一杯看来是宾馆提供的袋装茶。 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教叶强坐着,那中等身材的男人只好坐在叶强对面的床边,他笑着道:“这里条件是简陋了一些,不过好在还有空调。”一边,他一边从一个黑色手提包里掏摸出一张纸片递给叶强,“这是我的名片。” 一夜的煎熬,空空如也的肚子,再加上刚才走出出租车时被凉风兜头盖脸地一吹,还拖着残腿爬了四层楼,乍一走进这温暖而憋闷的房间,叶强就觉得头晕目眩。他一只手捂着写字台上滚烫的茶杯,另一只手捏着对方的名片,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名片很简单,只有寥寥两排宋体字,抬头是一行字:“奥琪体育有限公司”,下面是两个大字:“张达”,在这俩字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数字,不用问,这一定是张达的电话号码。 张达,叶强把这名字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好几遍,他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这个张达虽然其貌不扬,可脸上些微的笑容和沉着的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沉稳干练,他身上那没一丝皱纹的深蓝色衬衣,还有挂在墙上的西装上衣以及另外一张闲置着的床上的黑色手提箱上的商标纹饰,都能证明他的身份。叶强把捏着名片寻思着,没开口。 “叶先生,虽然咱们从来没碰过面,可你的事情我多少还是听一些,套句书本上的话,是久仰您了。”张达笑着递过一支烟,又帮叶强把火上,这才接着道,“我还是叫你老叶吧——不然叶先生来张先生去的,咱们都累不是?” 叶强不能不承认,这些普普通通的客套话,可从张达嘴里出来,就给人一种非常值得信赖的感觉。他眨巴着眼睛头,等着张达下去。 “老叶,我是专一从北京过来找你的,有两家俱乐部委托我——不好意思,我现在还不能把这两家俱乐部的名字告诉你,”张达抱歉地笑了笑,继续道,“他们希望能转进欧阳东。价钱不是问题,欧阳东去了之后的主力位置还有收入也不是问题,只要欧阳东能去,我就能代表他们把条件和你们——你和欧阳东——谈妥敲定。可据我了解,展望眼下还没答应欧阳东转会吧?” 两家俱乐部同时委托?这个张达好大的来头!叶强忽然记起眼前的人是谁了。他曾经影影绰绰地听人起过,过去几年间那几桩轰动的国内球员转会事件中,似乎都有这个人的参与,而且在其中的作用非同可。兴许解决自己眼前的麻烦,就真要落在这个张达身上。 张达仔细地听完叶强的讲述,又上一支烟,耷拉着眼眉慢慢思索着这棘手的事。半晌,他抬起头来道:“这比我想象中的要麻烦得多,”他这话让叶强心中燃的那团火苗立刻飘摇起来。“不过,也不是全然无法可想。”叶强原本黯淡的眼神突然变得炽热起来,他直直地凝视着张达,焦急地等待着下文。 可张达却好整以暇地把话题绕开了。 “老叶,这事还是有门道的,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张达竖起一根手指,盯着叶强一字一顿地道。 叶强使劲地头。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只要能教展望放人,别是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他也答应。 “只要欧阳东上了转会大名单,不论欧阳东转会是否成功,我都要在你的收益里占三成。当然了,要是他最后去了委托我的那两家俱乐部,这个条件就作废。” “行!”叶强不假思索就立刻答应下来,“你这里有纸和笔吗?我这就给你写个字据!” 张达摇头笑起来:“不用立字据,我信得过你。” 叶强一怔,这种事难道张达就不怕他临了反悔?即便欧阳东最终和展望续约,作为经纪人的中介收益也在百万上下,他就不怕自己到时翻脸不认帐? 张达显然没把叶强的顾虑当成一回事,只自顾自地下去:“假如不是在赛季末发生一些事,展望便是实打实的联赛冠军,所以事实上它是一支冠军球队,虽然它头上没冠军的光环。你知道罗成光为什么到现在还挂着代理主教练的衔吗?”叶强摇摇头又头,他只能模模糊糊地品出一些意味,这还是现在听张达言语之后才意识到的东西,他可从来没把这巴掌大的事放在心上,这与他有屁的相干呀。张达也没真教叶强来回答的意思,就道,“冠军球队难带啊,球员难免会有骄奢霸道,就凭罗成光的资历和能力,怎么能镇得住这样的球员?所以眼下展望正满世界地找主教练——可谁会在这当口接这烫手的山芋哩?谁敢拍胸脯保证明年展望一定能拿冠军呢?更何况欧阳东迟迟不续约,有资格接这主教练的两三个人都在观望……” 叶强被他这番话得有些疑惑。展望挑选主教练,和欧阳东的事能扯上关系? “一支球队总得有一两个核心球员,得好听就是球队领袖,平时他的话对别的球员来就是纪律,比赛时他的发挥就是成绩的保证,关键时候他还得站出来摧城拔寨——对于展望来,欧阳东正是这样的人物。假如他要走了,后果当然可以想象:山中无老虎,自然是猴子称霸王。”张达这个比喻教两人一起笑起来。“无论欧阳东在国家队和地方俱乐部队的表现怎么样,至少我知道他的口碑是很不错的,王——就是王新栋,当初是我把他费了好大劲才介绍到重庆来的,后来又花了许多力气把他送到山东去——虽然王新栋和欧阳东之间曾经有过不愉快的事,王还是多次在我面前夸奖欧阳东。我知道王新栋的秉性,能让他这样夸赞人,国内可没几个。”他接过叶强递来的烟,又凑到叶强的打火机上把烟燃,鼻子嘴里喷着烟雾道,“那两三个在家赋闲的名教头就是在等欧阳东的事明朗化,展望要没法留下他,只怕已经签约的雷尧和段晓峰也要转会,那时谁接过展望的大印,谁就是把自己扔到火盆里烤……何况,欧阳东转会的事还牵扯到展望俱乐部的内部矛盾。” 叶强是越听越糊涂。展望俱乐部内部又有什么矛盾了?他怎么就从来都不知道哩? “这事由来已久。展望集团内部对于集团公司用足球来为自己做广告宣传,一直存在争论,毕竟一个甲A俱乐部不是靠门票和广告能养活的,而是靠展望集团每年几千万白花花的银子输血才支撑起来的。王兴泰代表的是正方的意见,他们认为足球是一种产业,是一种会产生巨大经济收益和社会效益的商业活动;反方则认为俱乐部仅仅是一个商业平台,是实现商业目的的一个台阶,现在展望集团已经完成了进军西南市场的计划,三家分公司已经完成了数亿的融资并投入运转,所以现在俱乐部应该收缩,然后伺机转让收回成本,所以哩,让欧阳东转会套现或者不让欧阳东转会,实际上已经成为正反两方较量的一个阵地,目前的情势是反对的意见占上风,要不是王兴泰背后有展望集团董事长撑腰,他早就被打回原形了。不过知道这事的人基本上都是展望高层,俱乐部又是王兴泰一手组建的,所以老叶你不知道这中间的根底。” 叶强已是听得出了神。他再怎么也料想不到,区区一个转会事宜,竟然会扯出如此大的一篇文章。这么,东子的转会不就更麻烦了? “机会就在这里。展望主教练未定、内部矛盾激化、前途吉凶难卜,我们才有机会。”张达眯缝起俩眼,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假如你是展望的总经理,在面临现在这种光景时,你会挑选谁来做主教练?”这个不着边际的突兀问题让叶强一时搭不上腔。好在张达也并不真希望他来回答这个问题,“当然是原配的班子最好——余中敏,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他是从老的甲B绿缘跟着球队过来的,任伟他们服他;是他把展望带到今天这个高度的,雷尧服他;联赛十连胜更是教人对他的执教能力毫无争议;他还一手带出欧阳东和段晓峰,更别他和王兴泰的私交……你见过展望现在那个愣头青领队吧?”张达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跳跃时思维简直让叶强吃不消,他张着嘴支吾了好几句,才头应承。张达笑道,“这家伙的来头不,站他背后的那些人话在展望集团里挺管用的,现在他是一门心思要把罗成光给扶正,王兴泰想让余中敏回来接着执教阻力可不。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这就是机会?叶强满头满脑全是糨糊,他怎么就没看出这里有什么机会哩? 张达自然瞧出了叶强的疑惑:“你再去见见余中敏,别拎任何值钱物件,就买时鲜水果什么的,然后把欧阳东眼下的光景给他听,再告诉他,欧阳东已经答应,除非余中敏执教,欧阳东是铁了心要转会,不然就退役——不,不能退役,这话一就过了头,”他皱起眉头思索好半天,最终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你掂量着怎么吧,反正要把这意思透露给余中敏,除非他再当上展望主教练,否则欧阳东是非走不可,你让余中敏去和王兴泰,假装把欧阳东推上转会榜,表示他们预备和集团公司内部的反对意见妥协,开始一步步地收缩,最好是把段晓峰一并推上转会榜,这样做更见诚意,当然喽,私下里也必须给其他俱乐部放出风去,谁要想得到欧阳东段晓峰,不大出血是不可能的事儿!” 至此叶强终于琢磨出这中间的滋味,张达的目标还不仅仅是欧阳东,他还打着联赛金靴段晓峰的主意。天!一手操纵金球金靴的转会,这是多大的事呀,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料想到在这上不得台面的招待所房间里,正谈论着八位数的交易……可是,还有一件事哩。 “老张,”叶强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道,“照你的法,欧阳东的转会费还要提高,可之前我已经和武汉风雅好,转会费最高也就是……”他报出了那个协商好的数字,这已经远远超出足协先前公布的转会费评估核算标准了。 张达呵呵地笑起来:“武汉风雅不要欧阳东才好哩,他要真能转到我的委托俱乐部那里,你就能省下三成的佣金,我也能收入比三成佣金多许多的收益。咱们怕什么哩,老叶,那些想欧阳东想疯了的俱乐部已经把身子都投入进去了,还会在乎多放一双脚吗?即便最后欧阳东还留在展望,欧阳东的身价也会上升不少,水涨自然船高,他的收入、咱们的收入不一样向上涨吗?”他的笑容蓦然一收,“老叶,我在这里给你透个底,今年的转会不是自由转会,是摘牌转会;俱乐部不是抽签决定摘牌的先后顺序,而是倒摘牌,也许摘走欧阳东的俱乐部是你我都没料想到的地方,你心里可得先有个打算,欧阳东自己也得有个心理准备。” “倒摘牌?!”叶强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那岂不是,武汉风雅这个联赛第四名,在摘牌会上是倒数第四举牌吗?前面那十四家俱乐部,个个都得风雅去做工作?“你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张达脸色阴郁地道,“下周一足协会在广州的俱乐部会议上宣布。”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九) 有了张达的指,原本就象一块坚冰般的转会问题顺便简直得超乎叶强的想象,就在他拜访过余中敏的第三天上午,“一直在外地”的王兴泰便亲自打电话邀约他见面,并且表示,只要欧阳东保证不转入上海、北京、武汉这三家最主要的联赛竞争对手中的任何一家,那么展望俱乐部一定会尊重欧阳东的选择。这实在不能算苛刻的要求,而且双方都很清楚,即便欧阳东最后还是去了武汉风雅,展望也没法阻拦这事——与其这是展望在为欧阳东转会设置障碍,不如这是展望为自己在球迷和媒体面前寻找一个勉强得过去的理由。现在,那张在叶强的公文包里搁置了许多天的欧阳东亲笔签名的转会申请,终于派上了它的用场。 看着王兴泰的助理把欧阳东的转会申请以及展望俱乐部的处理意见一并传真给足协,叶强总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那张黝黑枯瘦且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欣喜的笑容,笑吟吟地对每一个熟识的展望人发出邀请,今天晚上,他要在重庆最好的餐厅请客,好好地答谢那些曾经帮助过欧阳东也帮助过他的人。可没人应承他的热情,王兴泰的脸色阴郁得能拧出水来,甚至连招呼都没和叶强打,就夹着皮包走出了办公室;那位助理随口地敷衍了叶强两句,便寻了个很勉强的理由拒绝了这事;常务副总的话更是直接,“台柱子都卖了,还吃个狗屁的饭啊!”当叶强解释,欧阳东上了转会榜,不等于就一定会转去别家俱乐部时,假如展望内部的事情清晰安稳下来,欧阳东还是很有可能会留下来的,常务副总的冷笑声教人回味悠长:“老叶,你这话给使听哩?你自己信吗?!”罢,就很不客气地把一脸尴尬笑容的叶强一个人撩在走廊里。 那天晚上,叶强还是找了一家装饰很豪华的餐馆,要了一间很气派的包间,了满满一桌子的好饭菜,一个人慢慢地吃,慢慢地喝,直到夜深人静,才偏偏倒倒地回到下榻的宾馆,连衣服鞋袜都没脱,便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本报最新消息:重庆展望俱乐部已于昨天同意欧阳东的转会申请……” “《今年转会的热:欧阳东花落谁家?》” “足协即将公布第二批转会球员名单,重量级人物终于出现,重庆展望的欧阳东、四川天府的杨晋泉、大连长风的……” 床头地上到处都散落着报纸,叶强佝偻着身子,目光在好几份报纸来回逡巡着,兴奋得嘴唇都有哆嗦。白纸黑字,那颗悬在叶强心头的石头,现在终于可以安稳地落地了,在这之前他还生怕展望俱乐部糊弄自己——俱乐部前脚发传真后脚就追回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在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足协往往会站在俱乐部一边帮腔话——他如释重负地瘫倒在沙发里,从烟盒里抖搂出最后一支烟,着了深深地吸上一大口,尼古丁的刺激让他的大脑晕忽忽的,这种感觉迅速地弥漫到全身,一直散发到四肢的末端,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慵懒迷醉的感觉里。现在,他可以把这个喜讯告诉翘首以待的东子了,他总算没有辜负自己的朋友…… 和欧阳东通完电话,叶强又给宾馆的前台服务打了个电话,希望他们能为自己订一张最近时间的回省城的飞机票。这事很快就有了回音,叶强还没把个人卫生打理好,宾馆方面便来了电话,服务员用动听的标准普通话告诉他,最近的机票也要到后天下午。 “那……”叶强带着一下巴的剃须膏泡沫,沉默了半晌,才无奈地道,“那就替我订一张后天的吧。” 电话早就被对方掐断了,叶强还握着电话听筒发怔。哎,他还今天就能看见自己可爱的女儿,吃上老婆为自己精心烹制的好菜,然后窝在暖烘烘的沙发里,抱着女儿惬意地看上会电视,再搂着老婆睡个囫囵觉……他踢趿着宾馆为客人准备的薄底塑料拖鞋回到洗手间,继续刮自己胡子拉渣的下巴颏。后天就后天吧,反正东子的事情可以解决了,向冉和甄智晃与陶然的合同也不过就是走个形式,他有大把的时间陪老婆孩子。他相信方赞昊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糊涂事——哪怕方赞昊卸磨杀驴哩,在叶强眼里,这已经不算是个事了,他连欧阳东那样棘手的转会都办得妥妥帖帖顺顺当当,还怕撕掳不清楚向冉他们的事儿?不过,多一事毕竟不如少一事啊,陶然千万不要在合同条款上亏待向冉和甄智晃这样的老臣子,向冉他们也千万不要提什么非分之想,赶紧把合同签下来,他就可以丢丢心心地做自己的事了。 叶强觉得自己太累了,尤其是当他刚才看完报纸一屁股坐进沙发的一刹那,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疲惫和倦怠——他相信,假如欧阳东的事情再没个结果,他自己不定会先被这事给累趴下…… 是的,无论欧阳东转会成功与否,他能从中获取一大笔收益,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从哪家俱乐部手里拿钱而已;即便最终要分给张达三成,余下的数字依然接近过去几年他收入的总和,更不要还有向冉和甄智晃的合同——它们同样能为他带来很客观的收入。可天地良心做证,他叶强在重庆折腾绝对不是因为钱,虽然他不富裕,但是他在省城已经置办下三套房子,每个月的房租对付他们一家三口的开销是绰绰有余,他口袋里也有余钱,请个客回个礼什么的,再不至于教他把荷包底子抠穿;他这样做全是为了欧阳东,全是为了自己的好朋友欧阳东,他才拖着一条残腿,在重庆这爬坡下坎的山城里来回奔走…… 剃须刀片在脸颊上轻轻地滑过,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 叶强抚摩着自己剃得溜青的腮帮子,偏着头面无表情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略微秃发的额头上,一道又一道或浅或深纵横交错的皱纹就象被人用刀子刻上去的一样明显;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神采,茫然地和自己对视着;苍白得有些发青的脸色,两腮却挂着异样的红晕,微微向下勾的嘴角带着不出的滋味,似乎是感慨,又似乎是讥诮…… 房间的门被人轻轻地敲打了两下,这打断了叶强对自己的审视,把他从浑浑噩噩的无着状态里拉回现实世界。 这多半是宾馆的服务员来打扫房间卫生。叶强提高嗓门喊了一声,让服务员自己进来,一面三下两下地收拾好,走出卫生间。 来的可不是服务员。 田迁,一个重庆籍的经纪人,是个和叶强一样没有经纪人执照却做着经纪人活路的精明家伙,正象叶强偶尔会客串莆阳陶然的官方经纪人一般,田迁有时也会代表重庆展望去做一些俱乐部不方便直接出面做的事,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就是他们俩合作撮合了从展望到陶然的三桩转会事宜,因此两人的关系很不错——虽然田迁没能在欧阳东转会上帮叶强什么忙,可这并不影响两人之间的友情。叶强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他很随意地摆摆手,把田迁让进房间,这才注意到,田迁的背后还站着一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 田迁立刻就为叶强介绍他引来的客人:“这位是马连山。老马今天一早飞到重庆,听你在这里,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扯着我来见你……”叶强笑着和马连山握握手,把两人一起让进屋里,又探出头在走廊上吆喝了一嗓子,叫服务员赶紧地送来瓶新鲜开水,他好给两位客人泡茶。他知道这个马连山,而且,在好几年前他为欧阳东的事情奔走时,还曾经见过他一面,那次见面给叶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老叶,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你的手笔我可是听许多人起了的,一直就想着怎么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好好聊聊,取取经。去年在省城顺烟的团拜会上我还以为能遇见你,可那时你去了广西南宁,咱们就错过了……”马连山倒是自来熟,一落座就是一大堆奉迎话,“今年夏天我去武汉,又听风雅的严总到你,可你头天走我第二天到,又是没缘分……” 叶强也没话,只是笑呵呵地帮两人泡上茶,这才从田迁撂在桌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上。他没大注意马连山什么,只是默默地感叹了一声,东子的事情办下了,可自己的烟,看来也是抽上了…… “月初联赛刚结束那会我也去了武汉,可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到,哎……”马连山怅然地拍着大腿,一脸的懊丧,“幸好你这次在重庆呆的时间长,不然的话,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坐到一起!” 叶强抿嘴笑笑,从床边探起身子把烟灰抖到烟缸里,坐回去道:“咱们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了,”看着马连山和田迁一脸的疑惑,他停了停才又道,“不过这事有年头了,四年前转会市场快关闭前,在长沙……”他提醒着马连山。 “啊?!哦,对,对!”马连山满脸的迷惑转瞬间变成恍然,他的右手把桌框敲得梆梆响,一叠声道,“对,你一我就想起来,怪不得哩,我一见你就觉得面熟……对!是在长沙,长沙远湖俱乐部的萧总请客,咱们一大群人都喝得找不到北,萧总还把他新买的那辆尼桑撞得稀巴烂,你当时还笑他驾驶技术稀松来着……”又埋怨自己道,“你瞧瞧我这记性,这事竟教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你那晚是不是来迟了?多半啊,你到那阵我已经教萧总他们灌得人事不知了!”着便呵呵直笑。 叶强也陪着干笑两声。他现在都还记得马连山当时对他的话。那时他为了欧阳东的事求到长沙远湖这家乙级俱乐部,远湖没答应,但是也没给叶强脸色,反而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临走还送了他一张去南宁的飞机票。在离开长沙的头一晚,远湖的一个什么主任陪着他到一处娱乐场所散心,就在那里遇见了前呼后拥的马连山;当叶强热情得有巴结地递上自己的名片时,马连山却只伸出指尖同他握握手而没接他的名片,淡淡的一句话便浇灭了叶强满心的期望:“我看我们就不必认识了,没什么意思。这个圈子,刨食的人多,多一个熟人,其实就是多一个对手……” 叶强再也记不起来他伸出去的手是怎么收回来的…… 至今叶强还能回忆起马连山这话时左顾右盼的不屑模样,能记起旁边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那种复杂的表情和眼神,每每不经意间忆到此事,他还时常臊得满脸通红,他叶强过得日子再苦再累再揪心,再求到别人房檐下,也从来没在大庭广众之下遭际到这样的事情呀…… 叶强看着马连山那故作爽朗的笑容和游离闪烁的目光,突然有了一个刻薄的解恨主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兴许他马上就能把他当时受的那份尴尬折磨还给马连山哩,就是不知道马连山这样有名有姓的人物,有没有消受下这几句话的福气!可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恶毒想法,无事不登三宝殿,马连山一定有事同他商量;再,他叶强几时又做过这样的下作事?落井下石的事他可做不来也不愿做! 他打断了马连山接下去的客套话:“老马,咱们虽然不是初次见面,可也没什么来往,你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也不清楚你的秉性。咱们是同行,不用咱们都清楚,眼下正是我们脚不沾地的忙碌时候——不瞒你,我在重庆的事情虽然告一段落,可回去还有好几桩事要处理,这时节得赶紧和几个球员通通声气。”他顿了顿,盯了马连山和田迁一眼,又道,“我猜你们也不会真有闲工夫和我话。你有什么话只管,能帮忙的,我一定尽力,帮不上的,我也会明白地讲!” 田迁在一旁道:“老叶就是这样的人。就象这回,欧阳东的事我着实没办法,他也没怨我……” 马连山低了头咳嗽一声,却没开口,只用眼角瞟田迁。 “我替老马吧。”田迁自然懂他的意思,接过了话题,“老马是正牌子经纪人,重庆展望就有他经手的球员——段晓峰。”段晓峰已经和展望俱乐部签下了明年的合同,可当他回到老家,又有一家俱乐部慕名而来,提出的条件远比展望好。“段一看便动了心,可他已经和展望有了合约,老马在电话里接连和展望几次磋商都没个结果,这不,老马只好亲自到重庆跑一趟。” 叶强夹着烟卷默默地听着。 “我和段本来也没对这事抱多大的指望,谁都知道,签下的合同再想推翻,那是难上加难。”马连山哭丧着脸续上话头,“可昨天晚上我突然收到消息,展望竟然把欧阳东给挂牌了,谁还能不清楚欧阳东对展望来意味着什么?!我急急忙忙赶来重庆,就是想把两件事打听个明白,一是展望是不是要转让了;二,就是想瞧瞧段的事情会不会有变化。”他望望叶强,吃力地舔舔干燥得快裂开口子的嘴唇,又垂下眼帘叹息一声,突然抬起头凝视着叶强道,“老叶,我是真心实意地恳求你,给我指引一下,象欧阳东转会这样的事你都能办下来,段的事你也一定能帮我出出主意……” 叶强把几乎燃到过滤嘴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碾了几圈,耷拉着眉眼,唆着嘴唇没搭腔。 “老叶,你帮帮老马,出个主意吧,”田迁赶忙欠身把烟给两人都递上,又掐着打火机给两人上,“段的事情你是不知道,对外都他才二十八岁,其实他都过三十了——为了能踢上比赛,在体校就虚瞒了两岁多年龄——要是今年他没在展望红火起来,现在都该退役了。”他一面给自己燃烟卷,一面在脑海里组织着接下来该的话,“按哩,展望给他的新合同也不错,可这也分和谁比啊——找到他的俱乐部给的条件更优厚,一年下来能比呆在展望多拿一两百万,这怎么能教段不动心?他也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不是?前些年他就一直没乘下几个钱,即便他为自己和父母买的房子,也是今年联赛结束才和地产公司结清欠帐……”见叶强依然蹙着眉头呲着牙花不吭声,田迁赶忙递个眼神给马连山。马连山自然明白这眼神里包含的意思,急忙道:“我不会教你白帮忙的,叶老哥,何况段也不是铁了心要离开重庆,只是希望展望能把那份不合理的合同修改一下。但凡这事有了变化,段和我都会记得您的好——老叶,这可是我的掏心话,我们可都不是那种翻脸就忘恩的人!”着,马连山已是*了脸。 叶强讶然地望着两个客人,这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怎么会不帮忙哩?他只是在考虑这事该怎么样处置才妥当。假如段晓峰也要转会,这会不会给欧阳东的事带来难以预料的变化,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节外生枝;假若对欧阳东转会没什么影响,那么又该疏通哪些关节,又要找什么样的题目来和展望磋商哩…… 两位客人接受了叶强的解释并且理解他的苦衷。是啊,他们的事情再急,也不能教叶强为难呀。可眼前这个身材干巴一脸苦相的中年人能帮上忙吗?连马连山这见惯风雨的能耐人都一筹莫展的事,叶强这个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新手”能解决吗? 房间里寂静得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响声。 直到三人手里的烟卷都快燃到尽头,叶强才抬起头来道:“我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他眼睛里闪烁着幽幽的光,两颗黑黑的瞳仁就象深不见底的两泓潭水,嘴角还挂着神秘的微笑。他的这副半是自然半是做作的神情教马连山和田迁一起挺起了腰板,四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竖起耳朵生怕遗漏过一个字。 “你们大约也知道,展望集团高层关于足球是不是继续搞下去的纷争吧?” 田迁和马连山悄悄地对视一眼,一起头。是的,他们知道这件事,他们今天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打听这事——展望足球俱乐部,是不是真要易帜了?不然他们怎么会放走欧阳东哩?假如展望的确不打算把俱乐部经营下去,那么两人也好提前有个准备——老东家撤退新东家登场,这不单关系到球员的利益,也关系到他们这些经纪人的利益…… “机会就在这里!”叶强第一句话就紧紧抓住两个资深经纪人的注意力。一番辞下来,听得田迁和马连山瞠目结舌。呀,真看不出来,这个瘸子竟然有如此高的见识这样高的手段哩,“展望集团这个大股东对于退与不退一直没有拿定主意,而别人早就在跃跃欲试”,这事田迁只是影影绰绰听人起过,远在省城做书店老板的叶强是怎么知道的?“王兴泰和俱乐部一帮重庆籍官员想做大做强,可集团公司的老总们却希望见好就收”,这事马连山听也没听过,惊讶得连夹在手指间的烟卷燃尽都没察觉到,直到那揪心的火辣刺痛烫得他一咧嘴;“有希望坐上展望主教练位置的人眼下就是余中敏和罗成光,实际上他们也各自笼络了一帮子球员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余中敏怎么也掺和进这事了,他不是一直在家养病吗…… “所以哩,段晓峰不能直截了当地提出转会,也不能直接要求更高的待遇,而应该向罗成光以及新领队暗示,他已经收到别的俱乐部条件更优厚的邀请……”叶强没把话得那么直白,他相信他的两位同行一定能体会出他的意思;他也没让马连山去为段晓峰转会而奔走,只是告诉他,把别家俱乐部的条件适当地提一下就足够了,一心期待着能把俱乐部变做豪门的领队,以及把球队打造成冠军之师的罗成光,一定会给段晓峰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样做也是最合理的办法,欧阳东离开而段晓峰留下,不然的话,面临失去两位最有实力和最具人气的球员的展望俱乐部,兴许一怒之下就一个也不放了…… 叶强突然有些内疚,他觉得有对不起余中敏。这个话还很吃力的老人实际上并没有他的那样野心勃勃,至今没有完全康复的余指导把大部分心思都花在排解心中的悲痛上,花在如何让展望捧起联赛冠军的计划上——虽然他自己都不敢肯定他还有没有重新执教的那一天…… 马连山已是乐得连嘴也合不上了,连声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田迁也是笑着发了好一通感慨和赞叹。 茅塞顿开的马连山是坐不住了,话间就扯着田迁站起来告辞。叶强也不虚留他们,他还要去商场里寻寻,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衣服吃食给老婆孩子捎带回去哩。 傍晚时分,马连山便带来好消息,段晓峰的事基本解决了,展望重庆愿意提供一份“更加合理”的合同。在田迁尽地主之谊的酒桌上,嘴都快咧到耳朵边的马连山没口子地着感谢话,硬是把一张银行储蓄卡塞到叶强手里…… 第十章 他乡异客(七十九续) 叶强肩膀上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一只手里拎着一个中号皮箱,另一只手拽着一个大大的墨绿色旅行箱,一拐一跛地随着人群走出省城机场那暖烘烘又闹哄哄的候机大厅,一股浸骨的寒风立刻包围了他,他红润的脸颊被这扑面而来的寒意冻得有发木。他离开步履匆忙的人群,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着,希望能马上找到一辆等候客人的空闲出租车,好赶紧回到自己温暖的家。 隔着一大簇进进出出的人头,他看见一个套着一件深褐色皮夹克的年青男人在望着他笑,还朝他招着手。 叶强一怔,脸上旋及便绽放出发自肺腑的笑容。是啊,即便是欧阳东不,自己也该猜到他一准会来机场迎接自己的。 欧阳东紧赶几步来到叶强身边,从他手里接过两个皮箱,略有歉意地解释道:“我不知道这两天机场高速公路在翻修,所以时间没把握好,不过幸好还是接到你了。”他示意叶强跟着他,引着他走向停车场,又道,“刘哥本今儿晚上我们好好聚聚的,”叶强赶紧摇头拒绝,在重庆的这番折腾把他搞得浑身就象散了架一般,现在他就想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欧阳东笑起来,“我已经替你回了他。这件事基本上已经解决了,咱们有的是时间,等你从莆阳回来,我们再好好地聚聚,那时你再把向冉两口子都叫来省城,大家一块热闹热闹。”叶强笑着头。看来,东子知道他回到省城歇息不了多少时候,向冉和甄智晃的合同还得教他操心。 看着欧阳东利索地把两个皮箱子塞进汽车后座,叶强疑惑地盯着那辆奥迪车问道:“这是谁的车?” “杜渊海的,”欧阳东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道,“我前天碰到他,他新买了一辆宝马,想把这车便宜卖给我……” 叶强的眉头微微一皱。这个时候杜渊海突然和东子搭上关系,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他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假作搁公文包,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欧阳东的神色。 他在重庆就听过一件事,因为烟草广告再不能和竞技体育沾边,所以省城顺烟即将退出足球圈,原来的省城足球俱乐部即将转让,最可能的买家,是一个最近几年在省城和周边省份都很红火的大型房地产公司。难道在自己离开省城的这几天时间里,省城顺烟就已经改换门庭了?要是那样的话,杜渊海和欧阳东接触,兴许就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毕竟球员和球员的联系不会那样扎眼……难道省城顺烟的新东家也看上了欧阳东?可为什么他们至今没和自己联系呢?假如事情真象自己猜想的这样,那欧阳东也许还有什么话对自己吧。叶强抿着嘴唇思索着,丝毫没留意车已经开出机场。 直到车已经上了宽敞的干道公路,欧阳东才把刚才的话题接下去:“省电视台有个体育栏目,最近在做一档关于足球的下列节目,他们找到了杜渊海……” 杜渊海与欧阳东碰面的事情,和叶强现在脑子里盘旋缭绕的事根本不沾边。 省城顺烟在本赛季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进入联赛前八,这个消息让全市全省的足球迷们欢欣鼓舞;莆阳陶然在附加赛上奇迹般地晋级甲A,更是在这堆已然熊熊燃烧的燎原之火上浇了一桶油——足球已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重要谈资,省城顺烟和莆阳陶然成为最近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词汇,杜渊海、周富通和向冉他们,更是比那些歌星影星教人津津乐道……省电视台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极具吸引力的话题,他们率先找到了杜渊海和向冉,两个甲A球队的队长,邀请他们作为嘉宾来参加一期关于足球的谈话节目,杜渊海又向电视台的导演推荐了欧阳东…… “我就是这样稀哩糊涂地上了电视,”欧阳东笑着道,“节目在今天晚上播出。”还有个事他没,电视台已经邀请了他们三个人参加元旦节目的制作,不过欧阳东和杜渊海都还没答应,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时国家队的集训结束没有,即便是集训已经结束,欧阳东也不知道那时自己身在何处——要知道,在录制节目的十二月中旬,各个俱乐部已经开始集中进行恢复性训练了,假如他在武汉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怎么也不可能在省城和新俱乐部之间来回奔波。 “这么,你已经成大明星了?”叶强笑着揶揄欧阳东一句。在重庆这段时间让自己越来越象一个经纪人一般观察和思考问题了,他不禁暗自嘲笑自己神经过敏。 欧阳东偏偏头,一本正经地问道:“怎么,我还不是大明星吗?”话没完,他自己已经乐起来。 叶强也被他这句话给逗笑了:“当然,当然……当然不是!” 笑间车已经驶出机场路,加入第三环城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滚滚车流中。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道路上闪烁的车灯就象一条蜿蜒的巨龙,飞速地流淌,时不时旁边会划过一辆豪华的双层公交客车,灯光昏黄的车厢里拥挤着许多人,他们用木然的表情和冷漠的眼神对待着身边的一切;道路两旁的自行车道上还有不多的骑车人,他们着寒冷的夜风,奋力蹬踩着,期冀更早地回到温暖的家。 开着暖气的车里,叶强已经把重庆之行的经过简略地告诉了欧阳东。 欧阳东没有话。他没想到自己的转会竟然会如此的曲折复杂,而且,还把余中敏给牵扯进来。不该去拖累这个受人尊敬也教人惋惜的老人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这样做。他有责怪地看了叶强一眼。可他没把这话出来,他能体会到叶强这一趟路是多么的艰辛,毕竟他也是为了自己。他抿抿嘴唇,转换了话题。 “段晓峰也要转会?” “他不是转会,只是想让展望给他的待遇再优厚一些。”叶强靠在副驾驶位舒适的软皮靠背上,打着哈欠道,“他和他的经纪人都知道,转会对他来未必是好事——现在我就怕他们在你转会的事情使坏……”他用眼角余光瞅着欧阳东的脸色道。 欧阳东头,他当然知道叶强的意思。一个好前锋最希望有一个或者几个队友在自己身后为自己做球,所以放假以来段晓峰已经和他通过几次电话,次次都拐弯抹角地劝他别离开重庆展望,可是他对展望早就彻底死心了——为了某些不能的理由就放弃荣誉的球队,不值得他留恋,是的,不值得! “你在电话里的倒摘牌,是真的吗?”这也是欧阳东很担心的事情,它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前途,他可不想去一个二流球队当什么老大,那天杜渊海稍微吐露了这么意思,就叫他一口拒绝了——只有冠军才能洗刷掉刻在他心底里的耻辱,省城体育场里那排山倒海般的呼喊,“欧阳东,滚下去!”,还有那个“亚洲二流”的扯淡论断……他咬着牙,死死盯着前面的道路。 叶强倒没注意到这些:“应该是真的。”张达和段晓峰的经纪人马连山都起了这事,只是张达得很肯定,而马连山却语焉不详。“我已经和武汉风雅的严总通过气,让他早作准备,争取把排在前面那几个有实力摘下你的俱乐部的工作做扎实。你放心,风雅方面会尽全力想办法。”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太多的服力,顿了顿,用轻松的口气道,“重庆展望私下为你开出的转会费可是天价,无论哪家俱乐部想买下你,都得掂量掂量。那些排在前面摘牌的俱乐部不会横在中间插一杠子的。” 天价?欧阳东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这就是最终自己还是有可能继续呆在重庆吗? 叶强马上道:“严总了,钱不是问题,这笔钱与他们向展望提出的价格差距不是很大,风雅俱乐部的一个大股东已经答应承担这部分差价……” 欧阳东唆着嘴唇没话。他不太相信严总的话,两年前武汉风雅就曾经毁约,让他在重庆展望度过了一个艰难的赛季,假如不是余中敏的赏识和信任,兴许他现在又回到某个不出名的甲B俱乐部里挣扎了。 “叶老师,余指导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还行,至少精神比较好。”叶强眨巴着眼睛道。欧阳东的话让他察觉到什么,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余中敏的事情都了出来。“展望俱乐部一直没能定下主教练的人选,据和俱乐部过高的新赛季联赛目标有很大关系。不过,王兴泰本人是坚决支持余指导的,重庆市体委和绝大部分球迷也是这个意思,要是在新赛季开始前余指导的身体能完全康复的话,我想没人能从他手里把主教练的位置夺过去。” 叶强思忖了一下,才慢慢地道:“东子,这也是我想和你的话,假如还是余指导来执教展望的话,继续在重庆呆下去,也不是一件坏事。” 欧阳东没话,只是微微地头。 假如一切都不顺利,那他也只能和展望续约……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一) 现在正是午饭时候,大路道上到处都是端着饭碗饭盒边吃边走的年轻学子们,他们或独自一人脚步从容,或三五成群笑笑,在能舒服地晒晒冬日里暖洋洋阳光的第一教学楼那高高的楼梯上,两个三个地坐着好些人,而且这占道者的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到最后,宽敞的楼梯竟然只留下一个狭窄的弯弯曲曲的通道,这使得上下的人不得不心翼翼地从人缝里趟过去,生怕一个不心有什么磕磕碰碰而引来不必要的摩擦。 这不,一个挺帅气的伙便碰了一个坐着的家伙肩膀一下,这立刻引来一句粗鲁的话,那青年人马上赔了个不是,也不管那人接受没接受他的道歉,几步便冲下楼梯,大声地招呼下一个恰巧从这里走过的女子。 秦昭回头看了看叫住她的人,是外系的一个研究生,杜言,是粟琴姐的同学。她的一个同伴一脸诡秘地朝她笑笑,然后又和另外一个女孩了句什么,两人一起抿嘴乐起来。她们并没有知趣地给两人留出单独话的地儿,而是抱着一副看热闹的姿态,一面秀气地吃着自己的午饭,一面留意着杜言和秦昭之间将要发生的事。 杜言很有风度地朝那两个女生头,然后才对秦昭:“后天你有空吗?” 秦昭皱起眉头反问道:“有什么事吗?”她知道杜言对她有那个意思,经常有事没事地找她话献殷勤,可她对这个校内校外都有名气的杜言却是一意思也没有,只是杜言没把这事穿,她也没法绷起脸来告诉他什么。 “是这样的,”杜言把右手里攥着的几本教科书翻了个面,递到左手里,然后才道,“后天下午省城顺烟俱乐部有个球迷活动,有好些本省的有名球员都要到场,我这里有两张票,就不知道你有没有空……”他满怀期望地凝视着秦昭。 “没空。”秦昭很果断地道,而且没有理由。 失望的神情立刻爬上杜言那张英俊的面孔,他马上补充了一句:“最近那部挺红火的电视剧的几个本省籍明星也要到的……”他压下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听莆阳陶然的几个球星,还有重庆展望的欧阳东也会来。”他知道,秦昭最喜欢的球星就是欧阳东,他在她的寝室里看见过欧阳东的海报,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来的那么大张的海报,上面还有欧阳东的亲笔签名,最教人惊奇的是,那既不是甲A重庆展望的海报,也不是甲B莆阳陶然的海报,而是甲B的省城九园的——恐怕只有那些最资深的老球迷手里才会留存有这样的稀罕物件吧,至少他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秦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轻轻地摇摇头。 “昭不去,我们去行不行?”秦昭的两个同学一起揶揄道,然后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杜言只能苦笑,就:“行啊,可我只有两张票,请你们谁去呢?” 下午当秦昭背着背囊拎着一个塑料手提袋路过第一教学楼时,她又意外地遇见了杜言,还是在第一教学楼前的那片不的空地上。 杜言也看见了她,马上三言两语打发掉和他话的人,就几步迎上她,笑着道:“你这是去干什么?回家吗?”一面,一面伸出手来,“来,我帮你提这个袋子吧。” 秦昭的手立刻缩了一下,避让开他的热情,然后才道:“都是些厚衣服,还有被单床单什么的,我带回去洗的——不重。”就算再重她也不想教他来帮自己,假如别的同学看见他帮自己提东西,不出两天,这事就会传扬得面目全非的。即便不让他帮忙,她一样准备几句话就和他再见,不然别人一样会把这事编排得有鼻子有眼……这个杜言从来都不掩饰他对自己的好感,虽然她并不讨厌他,但是传言出去,这总不是什么好事。 “还是给我吧,我送你去车站,我正好要去城里买两本书,咱们能一起走一段路。” “真的不重。”秦昭向后稍稍退了一步,又道,“我坐八零三路公交车,走环城路回家。” 杜言眨眨眼,笑了笑。他听出了秦昭话里含着那层轻微的变相警告的意味,他马上放弃了自己刚才准备的计划。这个秦昭和他那个话做事都风风火火的同学粟琴一样,都是不好惹的女孩,要是自己执意要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或者与她同行的话,兴许她马上就会教自己下不了台哩…… “后天的顺烟球迷会,你真没时间去吗?”杜言换了个话题。他还没对这事死心。 “后天我有事,去不了。”秦昭很干脆地道。至于她有什么事为什么去不了,这就没必要和杜言解释明白了,假如他真象他的模样一样聪明的话,他也应该不会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听省城顺烟马上就有大动作,要引进几个国内的大牌球员,他们的目标里就有欧阳东,还有那个金靴段晓峰……”杜言继续着他的劝。他是顺烟球迷会的铁杆会员,也是这片高校区球迷分会的副会长,好些媒体都未必知道的事情,他们却能通过自己的渠道先一步得到风声。 一抹愁云立刻浮现在秦昭脸上。今年的研究生考试她早就报了名,第一目标就是重庆那所重院校,可现在他却要离开重庆,这真是……他难道就不知道,自己想去重庆读书,就是为了离他近一些、能够经常去看看他吗?为他做一些他喜欢吃的可口饭菜,时不时地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在他既没比赛也不训练时而自己功课也不紧张时,两人在一起坐坐话,假如他有伤病什么的,自己也能照顾照顾他……这家伙!秦昭盯着脚下的水泥路面咬着嘴唇,他难道就一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吗?他不会那么不开窍吧?不过,这也难,不然他怎么会到现在也没谈个正经女朋友哩,起来,这家伙好象真的是有苯……不!应该是有傻…… 她突然低了头默不作声,倒让杜言会错了意,他还以为秦昭已经改变了主意,只是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和害羞,她才会有眼前这般忸怩的神情。 “要不,后天下午我在校门口车站等你?”杜言眼睛里闪烁着幸福和快乐的火花,声地道。 “秦昭!” 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杜言眼中的美好时光,他带着些许恼怒望向那个不知趣的女子。 他的恼怒马上变成了惊讶,和秦昭打招呼的女子他也认识,是秦昭的同班同学李茗夏。他看着她走过来,急忙间竟然忘记和她打声招呼。不是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很深的矛盾早就没什么来往了吗,怎么李茗夏就会主动找到秦昭呢? 李茗夏倒是没忘记和他打招呼,这才转脸道:“昭,”她似乎很为难,顿了顿,才又声道,“昭,有事,我想和你。”秦昭却木了脸没搭腔,杜言立刻转身假装看校园里早就看得腻味了的风景——他本当知趣地离开,可他好不容易盼到希望,实在是不愿意就这样把好机会错过了。 停了好半晌,李茗夏才道:“昭,我有事,想请你帮个忙。”她盯了背转身没走出两步的杜言一眼,欲言又止。 “……你吧。”好半天秦昭才站在原地回了一句话。她不想和李茗夏有什么瓜葛牵扯。那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就象几十年前发生的一样,上面挂满蜘蛛网和灰尘,安静地停留在她记忆的最深处,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事会渐渐地模糊起来,最终成为一堆无法组织的支离残破的碎片。这两年的学习和生活也确实映证了她的想法,与那事刚刚发生时不一样,现在她已经能够平静地同李茗夏上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平日里见了面也会不冷不热地头打个招呼。可她自己也知道,这种平静只是自己的保护壳,这种平静也只是自己的一种痴心妄想,那个灾难一般的时刻经常会闪现在她的梦境里,教她每每浑身冷汗地从睡梦中惊醒,那时,她就忍不住要一遍遍地回想起当初自己做下的傻事……要不是他那时制止了自己的愚蠢行为,她简直都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是一副什么光景……有时,她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冷静地对待那件没有发生的傻事,可有时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只要一想起那事,想起那张因为羞愤恼怒而扭曲的面庞,她都害怕得心里猛然一紧,胸膛里变得空空落落的…… 李茗夏低垂了眼帘,抿着嘴唇半天没话。事情已然过去了两三年,可秦昭突然苍白得就象一张纸的面孔还是教她明白,自己当初给朋友出的是个什么样的主意。对不起,她在心里默默地道,可现在再这些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把话下去。 一时间,两个女孩就默默地站在那里,都低了头去承受因为往日的愚蠢而带来的心灵上的折磨。 “我听,”李茗夏艰难地道,“我听,我在报纸上看见,你哥……”她敏感地看见秦昭抓着手提袋的手猛地攥紧了,关节因为过分使劲而泛起可怕的苍白色。“你哥,他回来了,现在就在省城,是吗?” 秦昭头。她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的水泥地。 “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和他一声,”李茗夏也不敢看秦昭。今天的事情要牵扯到他,毫无疑问会教秦昭想起那件不堪回首的事,可她这也是没办法啊。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的朋友,请你一定原谅我,请相信我,我当初的那些傻话做的那些蠢事,都是无心的,我真不知道它给你带来的伤害是如此巨大…… 李茗夏还是得把自己的话下去:“你知道,我这几年的学费杂费还有生活费,都是你哥在帮我;还有我弟,他在北京读书,那里的花销更大,也全是靠着你哥……我们一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感谢他……”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话音变得有些哽咽,再也不下去。良久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言语也终于顺畅些。“我想请他吃顿饭,这不仅是表达我自己的感谢,也是我们全家的意思,我弟弟几乎每次写信来,都要提到这件事……” 秦昭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同学道:“你知道他的电话啊……”你完全可以自己和他联系的,为什么还要把我拖进来? “他,没那个必要,他也没时间……” 秦昭没话,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李茗夏。你既然知道了答案,还有必要问我吗?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我话他难道就会听从? “昭,我求你了,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李茗夏急切地道,她似乎还想扯着秦昭的衣角袖口,可手只是动了动就没再做进一步的动作。“我看报纸上,他们这个月底下个月初就要去广州集训,他现在到底会去什么地方也没个准信,再有半年我们也要毕业了,以后就再没机会见面了,你总不能让我连句感谢话的时候都没有吧……那样的话,不单我爹妈弟弟要埋怨我,我自己都会埋怨自己一辈子……” “他不会答应的,谁去他都不会答应。”你难道不明白吗,你还没毕业没找到工作还没有钱,他难道会来吃你这个穷学生的一顿饭?假如他真要是为了听你一句感激话的话,他当初也不会帮扶你弟弟了…… “昭,你去帮我,我不会请他去什么豪华的地方——我也没那么多钱,”李茗夏低了声气哀求道,“我只是想用我的奖学金帮他做顿饭,做顿我们家乡的饭菜,就是想表表我们一家人的心意,真心地感谢他为我和我弟弟做的一切……” 原来是这样啊!秦昭明白了,她凝视着这个很久以前俩人无话不的好朋友,不禁有些成年人才有的唏嘘和感慨。但是她还是没有给李茗夏一个准确的答复:“我只能帮你,他答应不答应,我不知道的……” 直到看着公交车驶离站台,一头雾水满脑子糨糊的杜言才试探着问李茗夏:“秦昭几时又有个哥哥的,她不是独女吗?听你们话,好象他哥还挺有名的……他哥是谁啊?” 李茗夏好半天也没吭声,最终还是决定告诉他:“就是她床头海报上的那个人!” 杜言的眼睛猛地瞪得溜圆,嘴巴滑稽地张得老大,秦昭的哥哥竟然就是欧阳东,这可是他从来也未曾想到过的事情啊……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二) 暖洋洋的阳光懒懒地照耀着都市的街道。街上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享受着这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一群背着虽然颜色各异却同样笨重的书包的半大子,在江畔绿化带间的径上边跑边打闹,而离他们呼啸而过的地方不远,坐在江畔绿化带间的水泥长椅上晒太阳的人们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未见,或埋着头看书读报,或三三俩俩地声笑;好些个老人坐着站着,把一个树桩样的水泥墩子围得严严密密,全神贯注地投入那楚河汉界的争夺中…… 公交车售票员用不大地道的普通话告诉车上不多的几位乘客,这一站是张家祠。 公交车缓缓地驶进站台,车门呼啦一下打开,然后又呼啦一下关上。年青的售票员探着身子前后张望了一下,就招呼司机开车,嘴里还不干不净地抱怨了好几句——这些粗鲁话马上教几个外地游客目瞪口呆,他们完全想不到一个姑娘会这些话,虽然他们不能完全听懂她的抱怨,但是他们猜也能猜出她的是什么。他们声地议论起来,这位看上去还算漂亮的女孩子话也太那个了,完全和这美丽的城市不相般配嘛。他们的议论也落到售票员耳朵里,这便换来她的一个白眼。这帮外地人知道什么?假如他们每一班车都只能搭载这么几个乘客的话,估计他们这个月的工资就成问题,他们每个月也一样有任务,这个任务的完成情况最终将和他们的工资和奖金挂钩…… 秦昭就坐在离这群外地人不远地地方,半扭着脸,木呆呆地望着车窗外。车厢里的言语她都听见了,但是一句也没飘进她脑海里;车窗外的景色行人她都看见了,但是一样也没能映射到她心里。她的思绪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是因为李茗夏那个的请求,而是因为别的事情教我们的秦昭魂不守舍。 今天晚上,他又要来家里吃饭…… 一想到这事,她心里就突然一阵莫名的紧张,同时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也充盈在她的胸口——终于能够看见他了!当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这事时,她幸福得几乎想跳起来!他来干什么呢?他为什么要选择今天来哩?要知道,这既不是周末,也不是什么节日,而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常日子呀……她为他的这次拜访找了一个又一个的理由,然后又自己把它们一个又一个地推翻——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啊,那么他为什么巴巴地选在今天来串门呢?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难道,他是专一来找自己的?他准备……他准备……她简直不敢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天啊,这家伙不会真的这么做吧?! 这瞬间出现的想法教秦昭头晕目眩。她猛地埋下头,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生怕别人会注意到她。不!不会的,他绝对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去她们家的!她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仅仅是自己的一个臆测罢了,不过她也承认,她其实是渴盼着这个无端的臆测会变成现实,那时她会当着母亲的面,矜持地、不引人注意地、轻轻地……头…… 公交车驶过聚美花园区的大门口,就在那一排嵌在黑色大理石幕墙上的黄铜大字从车窗外倒退而过时,她的目光掠过大门边两个站得笔挺的保安,掠过那座不停奔涌着清澈水流的假山,掠过那一大片绿意昂然的草坪也掠过那些遮挡住她视线的高楼,和她的思绪一起飞到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里。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象着他现在在做些什么。他肯定没有坐在沙发里,而是在客厅里焦虑地走来走去,一会望望墙壁上的挂钟,一会又翻起手腕看看自己的手表,兴许他还会把手表凑到自己的耳朵边仔细地聆听指针走动时那细微的声响,痛苦地经受着时间的煎熬;沙发前的茶几上一准放了好几个精致的厚纸口袋,口袋里装着的物事都是他精心挑选反复斟酌后才买下的东西;他也许会坐下来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上好几口水,但是这冰凉的茶水也不能熄灭他心中的热情,也许他还会再仔细地站在镜子前把自己好好地打量一番,正一正原本就很端正的领带,再捋捋他永远都没变过的平头,把皮鞋上的灰再掸一掸…… 她咬着嘴唇红着脸,为自己的这一番猜测笑起来。 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呢?还会那样帅气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在她心目中,无论他穿什么都很帅气。不过这可不是她喜欢他的理由。那,自己喜欢他什么哩?这个困扰她很长时间的问题又一次浮现出来。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他。他是帅气,但是她周围有的是帅气的伙,同系或者外系的同学里有好些男生都或明或暗地对她表达过那层意思,惟独他什么都没对自己过,偶尔一次的电话联系,也只是不淡不痒的几句表示关心的客套话,她早就听得腻味了。“最近学习怎么样?身体还好吧?要多注意休息……”呸!这些话她都能背下了! 她昂起脸,暗自下了决心,等他拘谨地把他想的话出来之后,自己先不忙搭理他,就当没听见他什么一样,先把他晾个一分钟……至少也要晾十秒钟,然后在母亲的注视和善意的责怪下,再勉强头,还要在没人的时候,很生硬也很严肃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她才同意的…… 笑容再一次浮现在她红彤彤的脸上。 母亲还没回家。秦昭撂下手里的东西便给母亲的办公室挂了一个电话。现在还不到四,即便学校里没什么事,殷素娥还是不能这么早回家,她告诉秦昭,写字台的抽屉里有钱,让她拿了先去把晚饭的菜买回来,再买上一两瓶饮料,她还特意嘱咐女儿,一定要买一瓶上好的酒…… 还要买酒?买酒干什么?难道细心的母亲也觉察到今天晚上将有大事发生?秦昭放下电话,一头嘀咕着一头把自己带回来的衣服被单什么的都收拾到自己的房间里,便换下那件她最喜欢的红色羽绒服准备去买菜。临出门时她又倒转回来,再把那件红色羽绒服换上——这可是他送给自己的衣服,穿上它也能给他一个暗示,免得那个笨得教人伤心的家伙话到嘴边又举棋不定。 他喜欢吃红烧鲫鱼,所以能够入味的鲫鱼是必不可少的;要买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虾米炒大白菜也是他喜欢吃的东西;还有豆腐,还有土豆,还有……她突然发现,这个个子高高瘦瘦的家伙实在好打发,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他似乎样样都很喜欢,而他喜欢的吃食也恰恰都是自己喜欢的。她不禁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暗暗高兴了好半天。 当她拎着大包包的蔬菜肉食兴冲冲走回子弟校宿舍时,她蓦然呆住了! 那个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脑海和梦境里的人,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既没穿西装也没打领带,只是套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罩着那件她很熟悉的深咖啡色皮夹克,笑眯眯地望着她——啊,他终于来了! 之前她为自己设想的种种准备都被她抛在脑后,她昂起脸来看着他,笑容却突然凝固在嘴角边。 一个女人就站在他身边,一只手还亲昵地挽在他的臂弯里,还朝自己微笑着打招呼。 秦昭的脑子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急忙之间她完全没有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很生硬地露出一个呆板的笑容,机械地道:“东子哥,邵姐……你们来了!” “今天是殷老师生日,我们过来给她贺喜的。”邵文佳笑着,一面迎上一步,“来,让我帮你拿东西吧,”然后她扭头对欧阳东道,“看,昭多好啊,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呀!还有酒哩,”她瞟了他一眼,嗔怪道,“看吧,我就今天该买瓶酒吧,你却偏偏不让我买。”她又扭过头对秦昭,“我家里托人给我捎来几样家乡的特产,还有冬枣和番鸭哩,一会打来开你尝尝,省城可是买不到这种好东西的。” 秦昭压根就没听见她什么,只是胡乱地头。 原来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原来他是为这个而来的,她终于明白回家路上那无端的猜测有多么的可笑了。她的心就象绑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毫无滞碍地向下沉去。她再不记得这之后她对他过些什么,也不记得那天的晚饭时又是怎么样一番光景,直到把一切都收拾停当,躺到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她才总算缓过这口气。 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无声无息地顺着她的脸颊流淌。痛苦和苦闷折磨着她,她咬着被子的一角,无声地抽泣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她觉得哭会让自己压抑得几乎要爆炸的心理好受一些。 哭了一会,她用湿润的被面抹去泪水,不想再哭了,因为她觉得再哭那个死木头疙瘩也不会知道,哭又有什么用哩?可她一想到吃饭时邵文佳对他的那副亲热劲,泪水就又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他们俩那时还在开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懂得其中含义的玩笑哩…… 她忽然又笑起来,因为她想起他在吃饭前的一句话:昭,半年多没见,你长大了。这原本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似乎包含着很多深沉的含义。是啊,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大概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梳着一条马尾辫的女孩子吧,他可能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家伙了,而是一个,一个……她半天都没能寻找到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眼下的自己,只好囫囵地跳过这一段。然后她接着体会着那话里的含义,也许那是一个暗示哩,暗示他再不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推断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那个笨蛋几时会有这么灵醒的脑瓜来这种四不沾边的话呀,要真是那样,他难道还体会不出自己对他的一片心意? 不过,好象他也没理由来体会到自己的心意吧?秦昭突然想到这个大问题。 是啊,最初她对他可是一都不好,就是他占了自己的房间,让自己一私人的空间都没有,还死气白赖地不交房租蹭吃喝;他虽然为自己解决了一桩大大的麻烦事,可是,他也狠狠地打了自己,虽然她没他打的不对,但是他打得也太重了;后来嘛,后来他去了重庆,俩人见面话的机会就很少了……自己给他留下的印象肯定很糟糕吧。比这更加糟糕的是,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改变自己留给他的印象了——她记起粟琴前一阵子无意间对她起的一件事,他想把省城里的房子卖掉,这就是,在未来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她也许应该象那些里描写的那样,象那些作家们塑造出来的女性那样,把什么都一股脑地告诉他,大大方方地告诉他,或者,干脆就更进一步?但是她的理智马上告诉她,这样做绝对不可能,她连自己的心里话都不圆乎,怎么敢去做那更进一步的事哩!她被自己的大胆吓住了,赶紧用被子蒙住滚烫的脸,似乎在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凝视着自己。 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教他知道她的心意哩? 前一刻还对他的麻木不仁满心埋怨的秦昭,现在又开始埋怨起自己来,她那么聪明,怎么就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不着痕迹地让他理解自己呢?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到底也没能想出一个好主意,不过有一件事她却是拿定了主意,她的东子哥那么好,绝对不能和邵文佳那个女人在一起——这倒不是她对邵文佳有什么成见,而是她觉得邵文佳配不上她的东子哥。哼!她泪水都还没干的眼睛盯着床影影绰绰的蚊帐,心里下着决心,她的东子哥找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找邵文佳,这事她不答应!她准备找个时间好好地和他谈一谈,让他知道,他要是和邵文佳在一起,是一件多么愚蠢糟糕的事,假如他真想找个女朋友,那么……就粟琴吧,至少她对她是放心的,话做事都风风火火麻利简洁的粟琴,怎么都比邵文佳好! 就这么定了,她决定明天就去找他好好地谈一谈。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三) 一直到出租车开动起来,欧阳东还偏着头隔着车窗和殷素娥摆手。司机觑着一个空,麻利地把车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调过头,他们还能看见殷素娥依然站在昏黄的路灯下。 “殷阿姨对你可真好,”邵文佳瞅了欧阳东一眼道。 欧阳东默默地头,没有话。是的,他知道殷家俩母女都对他好,在殷老师的眼里他就象她的子侄一般,在秦昭眼里他就象哥哥一样,这种感情从那满满腾腾的一大桌子的菜肴就能体会出来,那些几乎全是他喜欢吃的,更不用吃饭时他面前的酒杯也从来没有空过——自从她们知道他会喝酒也能喝酒之后,每回来到这里她们都会给他预备下一瓶上好的酒。“这里是我的家。”欧阳东用他自己才能听清楚的声音道。这话就是给他自己听的。这里是他的家!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虽然他并没有住在这里,但这并不妨碍他把殷老师看作自己的母亲,把昭当成自己的妹妹,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家…… 欧阳东深邃的目光和深沉得无法分辨的音调让邵文佳楞了一下。她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在些什么,只好把它忽略过去。 半晌她才没话找话地道:“昭今天晚上的情绪不大好哩……”她把话了一半,然后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欧阳东,等待他把话接下去。可教她失望的是,欧阳东似乎并不在意她了些什么,只是唆着嘴唇,两眼安静地平视着前方。她只好继续道,“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情?” 邵文佳把问题抛给欧阳东,他便再不能假装没事人一样了。他挠挠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昂起脸来想了好半天,才讷讷地道:“不会吧,我看她挺好的,没什么不对劲啊。”他没敢转头去看邵文佳,生怕她识破自己在假话。他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秦昭整个晚上都精神恍惚神不守舍,但是他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这么大个女孩子,还长得那么漂亮,在学校里身边能不围着一大帮没事献殷勤的男生?再她现在都是大学四年纪了,功课那么轻松,谈上个把男朋友是多正常的事情呀,既然她在谈恋爱,那么和男友有磕碰的更是免不了,这种情况下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他自作聪明地为昭找到了理由,然后在心里道,这种事情连殷老师也未必会去过问,他去瞎操什么心哩。 “昭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这倒很有可能。”邵文佳的话让欧阳东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看法。昭妹子一准是和男朋友吵架了。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好玩的笑容:招惹昭的家伙一准要倒霉了,就是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去教训她的男朋友,是几天不搭理他哩,还是用一两句狠话让那家伙半天不出一句话来? 邵文佳若有所思地头,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望着都市的夜景。这已经足够了,她已经在他心里刻下了一个的记号——秦昭谈朋友了…… 当她再把脸转过来时,眉宇间已经浮现出一股淡淡的忧愁。她微微地低下头,在精致的手提包里慢慢地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拿出来,只是轻轻地把提包合上,那两片金属合拢时发出的咔哒一声脆响打破了车里短暂的寂静。她没有抬头,也没再什么,只是用一只秀气的手撩起耳鬓几缕散乱的长发,把它们绕过耳尖归置好。她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放下来。 欧阳东疑惑地偏过头打量了她一眼。她刚才还秦昭有烦心事哩,现在看起来,她自己的烦心事就是一大把。他巴咂下嘴,准备什么,但他很快就放弃这个想法,只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车里开着暖气。除了驾驶席旁边的那扇门,车前后的三扇车窗都紧紧地掩起来,因为车里车外的温差,这三扇车窗上都有积攒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透过它们,两边滑过的所有物事都变得模糊而不可捉摸。邵文佳把手指在车窗上的水雾上轻轻划动着,横的,竖的,弯曲的;一道,两道,三道……雾汽渐渐积攒成沉甸甸的水滴,当它再也无法抵挡重力的吸引时,它缓慢地向下攀延着,直到消失在车窗的边缘。大街上的所有灯光透过那团被邵文佳清理出来的车窗时,变成了一条扭曲的光带…… 欧阳东看着她做这些平时看起来很无聊的事。也许这些毫无规则的线条代表的就是她现在的心情吧?他默默地叹息着。他并不想去问邵文佳,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如此的忧郁,假如她想,那她肯定会告诉自己,假如她不想,那么自己贸然地过问就会很唐突。他收回了目光。也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烦心事吧,秦昭有,邵文佳有,自己也有…… 出租车并没有在聚美花园区大门前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行驶,欧阳东决定先把邵文佳送回去,然后自己再穿过水上公园,从侧门回家,虽然那会教他多绕一段路,但是现在时间还早,多走几步路对他来没什么,反正他现在在休假,有大把的空闲时间。 当欧阳东站在秦昭赁屋租住的那栋楼房前准备告辞的客气话时,一路上再没开过一次口的邵文佳突然道:“陪我走走好吗?” “我……” “我心里好烦……” 欧阳东只好把早就准备好的托辞全部咽回肚子里,双手叉在裤兜里,和邵文佳相跟着,顺着居民楼之间的通道慢慢地走到慕春江边,又穿过连接江岸和江边洲的那道宽宽的石板桥,一直走进那座二十四时开放的水上公园。 隔不远就有的一柱街灯闪烁着朦胧的乳白色光晕,把它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映照得影影绰绰,树影下草丛中,时不时会有几声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得意地哼唧几声,偶尔也会看见一对亲热地挽臂牵手肩并肩的恋人,他们会好奇地打量欧阳东和邵文佳好几眼,然后带着会意的微笑走过。他们甚至还在一片树林的拐角处碰见一对因为奔放的热情而紧紧搂抱在一起的恋人,这让他们不得不加快脚步赶紧离开那个让他们耳红心跳的地方。 欧阳东现在觉得尴尬极了。他和邵文佳这样相跟着,让人看上去就象他是她的男朋友一般,而且还是那种因为犯下某种错误而不受她待见的角色。他咧咧嘴,紧走两步追上邵文佳,准备郑重地告诉她,自己明天还有事,实在是不能陪她在这里闲逛悠了。 邵文佳简直就象知道他的意思一样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一处灯火摇曳的地方道:“我走累了。我们去那里坐坐吧。” 那是一家咖啡屋,欧阳东最近时常带上一本书去那里打发时光,他还知道,离那家咖啡屋不远就是一家鼎鼎大名的快餐店的分店,再过去还有一个装饰和味道很不错的饭馆——他一个人平时懒得炒菜做饭,除了早饭随便对付外,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外面吃的,这快餐店和饭馆这一向都挣了他不少钱。 “走吧,陪我坐一会。”邵文佳声地恳求道,同时很自然地挽起了他的一只胳膊。她能感觉到那条结实的臂膀不易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是他最终没有拒绝。她在黑暗中抿着嘴笑起来。 因为时常光顾这里,咖啡屋的女老板和三两个服务员立刻便认出了这位老主顾,不需要他提示什么他们也知道他的习惯,所以当欧阳东和邵文佳在靠着江边巨大的玻璃窗边找到一处既安静又不大引人注目的座位时,两杯咖啡、一碟子松籽和三样心也送到他们面前。 邵文佳夹了两块糖放进咖啡杯里,用银色的长柄匙慢慢地搅动着那深褐色的液体,馥郁的香气随着缭绕的蒸汽慢慢地弥漫开。她一直盯着那泛着星星白色泡沫的水面,既没有抬头看欧阳东,也没有对江面上荡漾着的碎鳞一般的梦幻般美丽表示出丝毫的兴趣。她又捏了几颗松籽,把它们在光滑的桌面上来来回回地摆弄着,似乎这的松籽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一样。 欧阳东悄悄注视着邵文佳的一举一动——这家伙是怎么了?他突然觉得作家这种人确实是让人琢磨不透,确实是多愁善感! 邵文佳知道他在注视着自己,她在细心地挑选一个能让他接受的话题。从昨天傍晚电话里告诉欧阳东今天是殷老师生日开始,一直到现在他们俩人坐在这安静的咖啡屋里为止,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她预先设想到的——除了秦昭!她压根儿没想到这女孩竟然会失态到那种程度,但是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爱情这东西,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自私的事物,是唯一无法分享的东西…… “你转会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欧阳东惊诧地望着邵文佳,他再没想到她满脸愁云沉默了这么久,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他的烦心事。他双手捂着杯子,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哎,这是怎么的…… 直到邵文佳红着脸低下头去,欧阳东才发现自己这样做不太应该,呀,他怎么能盯着她看那么许久哩?他赶紧垂下眼帘端起杯子,用喝水来遮掩自己的窘相。当再抬起头来时,他已经恢复过来。他平静地对她道:“可以眉目了,也可以没一眉目。” 这话让邵文佳简直无法理解。 欧阳东马上给她解释:“有俱乐部愿意接收我,但是我现在呆着的俱乐部却不肯放人。” 这回轮到邵文佳发怔了。就这么简单?可她在报纸上看见,他的转会牵扯到好多事,也牵连到好几家俱乐部,今天省城的报纸上还,省城顺烟也对他有意思,一个俱乐部重要官员谈及顺烟的转会收购意向时,还特意提到了他。 “报纸上的有些是真的,有些纯粹是记者没法和报社交差,自己瞎遍乱造的,”欧阳东苦笑着道。他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事告诉她,也许她能用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帮自己出出主意也不定。于是他挑拣出那些能够的事,把他转会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邵文佳,末了道,“现在我就是这么个情形,上不上下不下的,四脚不沾地——没人敢担保我明年会在哪里,天南地北哪里都可能,只要那里有甲A的俱乐部,不定到时候真要回省城哩,那时我那套房子再不怕没人住缺少人气了。”他指指聚美花园的方向。 邵文佳皱起眉头,思量着道:“照你这么,其实你的事就是转会的价钱没谈妥当呀,三百多万,对一个俱乐部来,不多呀,我看报纸上比你贵的球员还有好几个……” “……那是对付足协的价钱。”欧阳东笑得就和哭一般难看。 “那,重庆……重庆的那家俱乐部,就是你现在的俱乐部,他们要多少?” “不能低过八百七十万……” 邵文佳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不算太多吧?”邵文佳迟疑地道。她只是为了找一个他关心的话题才谈及他的转会的,可她现在才发现,这个在他眼里很简单的事到她这里却变得错综复杂。那些与足球相关的简单知识她都不知道多少。 欧阳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仰倚到座位那高高的靠背上。是啊,对他这样的球员来,八百七十万是不能算太多,但是这只是把他从重庆展望转到新俱乐部的费用,还有他的签字费哩,经纪人叶强的中介咨询费哩,哪一笔开支都不会是一笔数目呀……要是他真有披上武汉风雅队服的那一天,单单为他一个人风雅支付的各种费用就得上千万,这还没包括他新赛季的工资和奖金,也没包括俱乐部为他的帐面收入而缴纳的税金。 但是他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她。连叶强和风雅的严总都没办法的事,他怎么会相信一个的作家能拿出什么好主意哩。 “不我了,你吧,最近这半年没看见你写的文章呀,是不是写作不顺利,找不到灵感?”欧阳东转移了话题,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问道。 “也是,也不是。”邵文佳用刚才欧阳东回答她的口气道,但是她马上就接下去,“我现在住的地方环境不是太好,白天那所幼儿园太吵,晚上胡畅她们几个一回来又太闹……”她忽然停住了话,望着欧阳东。欧阳东却象没听懂她话里话外那层意思一样道:“是啊,这确实是个麻烦事,要不过两天我托朋友帮你问问?”他攒起眉头思索,“对了,我有个朋友买了好几套房子来出租,要不,改天他回来我带你去看看位置和环境,要是你觉得合适,我也能帮你讨个便宜价钱。” 邵文佳简直不知道该对他声谢谢,还是啐他一口唾沫。这家伙难道真是象粟琴评价的那样:一个没有一生活情趣的家伙? 再坐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当邵文佳露出想回去的想法,欧阳东马上利索地招呼老板结帐,他还好心好意地把她再送到楼下——他倒是想转身就回去的,但是男人的面子让他没法开口出这句话。 “不上去坐坐吗?”邵文佳迈出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来声地道,“胡畅她们去黄岩湖旅游了,要到后天才会回来……”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了,可欧阳东却真如同一根木头一般毫无反应,只是朝她摇头笑笑,就迈开两条大长腿头也没回地走了。 秦昭推开房门就楞住了。 她才两三个星期没来这里,这里就完全变了样。 茶几上胡乱堆放着几本录象带,玻璃桌面上有好几滩已经阴干的水渍;昂贵的红木沙发上不单有录象带,还有东一张西一张的报纸,皮夹克就搭在暗红色的沙发扶手上,夹克上还撂着一只袜子,另外一只袜子却不知去向;电视还开着,没有画面,只有静电的微弱响声,电视机旁边叠着一摞录象带,虽然齐整,但是瞧那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一阵风也能教这座的高塔瞬间崩塌,而最终倒霉的或者就是录象带旁边的那个茶水都还满盈盈的杯子…… 而这一切混乱的制造者这时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哩。 猪!秦昭轻轻地掩上卧室门,恨恨地想到这个评语,这都下午三过了,他竟然还在睡觉,真不知道他一晚上都在做些什么! 她红着脸很心地瞧了瞧那些到处放着的录象带。 录象带上用乱七八糟的颜色笔写着七拐八弯的名字:《第七轮集锦》、《上海红太阳》、《四川天府》、《第十三轮集绵(锦)》、《九四世界杯集锦三》…… 茶几上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勾画着许多秦昭看不明白的虚线实线和箭头符号,有些符号旁边还有感叹号或者问号。 这还差不多,至少他没有那个什么来着……秦昭满意地头,从地板上捡起一支笔,又从茶几下找到笔帽,把它们合在一处搁在笔记本的中间,然后细致麻利地收拾起她的猪的圈。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四) 欧阳东醒来已经是下午两过。他打着哈欠趿着拖鞋晃悠到客厅里,马上就象只兔子一样蹿了回去——昭这鬼东西,怎么来了都不打个招呼! 当他再来到客厅时,已经套上了一件黑色的薄毛衣,也穿上了长裤,除了两只蹬在拖鞋里的光脚丫之外,他这身打扮都能走出门上街了。秦昭已经知道他起来了,早把一盘子炸得金黄焦脆的馒头片和四个炸鸡蛋放在饭厅的餐桌上,踅过身又从厨房里端出好大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刚把杯子搁到桌上,就跺着脚把手指头放在嘴边吹气捏耳朵——都是让那杯牛奶给烫的,还偷空对欧阳东了一句:“干什么?先去洗脸刷牙!” 肚子空落落的欧阳东只好悻悻地放下已经递到嘴边的馒头片。他可不敢招惹秦昭。哎,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呀,好象自古有个妹子的老哥都有这么一段遭遇吧,既然当哥都这样,那么他被一个丫头呼来喊去的也就没什么丢脸了……欧阳东一面唏哩哗啦大声地洗脸刷牙,一面在心里给自己找着下坡的台阶, 秦昭站在饭厅里也咬着嘴唇直后悔。她本来想两句暖心话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出来就变得硬邦邦的了,哎…… 欧阳东是拿着一双筷子和两个瓷碗转来的。他笑着对秦昭:“你也吃吧。”便把大杯里的牛奶匀出来。 “我吃过了。”秦昭坐在他旁边。她马上又接了一句,“我看着你吃……” 糟糕!她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响,脸立刻就胀得通红。她知道自己错话了。 幸好欧阳东没有注意她在什么,他还以为她在什么客气话哩,只把那一碗牛奶推给她,就自顾自地吃起来。他确实是饿了。昨天晚上回到家,天知道在哪里喝得兴高采烈的刘源就在电话里拉着他天南地北地一通闲磕牙,直到酒劲上头才放了他一马,他错过了睡头,就翻拣出武汉风雅今年的联赛录象观摩,只看一会就去休息,哪曾想录象带看完天边都带着一团朦胧的苍白色了,倒到床上他就睡得什么也不知道,连个梦都没做…… 馒头片夹鸡蛋饼,这东西好象有两三年没吃过了,真香啊!欧阳东吃得都快忍不住要赞叹几句了。俱乐部的饭菜是不错,可他时常要为早饭吃什么而发愁,天知道那些为球员制订食谱的营养专家们是在哪本书里翻找出来的见鬼理论,竟然这种油炸的食品对身体不好,还什么胆固醇高,属于垃圾食品。“从南京到北京,早饭哪里不是稀饭馒头泡菜?”这句话他在莆阳就经常背地里唠叨,在重庆也,可归,再没见哪个厨师专一为他炸馒头片煎鸡蛋饼。他自己倒是时常折腾着尝试一番,可鼓捣出来的东西根本就没现在这滋味。 嘴里填塞着一大块馒头,欧阳东一面伸出油漉漉的手抓馒头,一面疑惑地悄悄打量着秦昭。她红着脸坐在旁边腔不开气不出的,安静得教他心里都有发毛了,尤其是她那双大眼睛里似乎还蕴涵着盈盈的笑意,愈加地让他有忐忑不安。 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不过他可没敢张嘴问,只在肚子里一个劲地嘀咕。 当大半馒头和四个鸡蛋饼都消失之后,他终于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同男友和好了?”他自以为得体地道。他在一本谈人生和理想的书里看见过,恋爱中的男女都喜欢其他人提及他们的恋人,这也是爱情的一种表现,是陷入爱情漩涡的恋人们自我陶醉的一种方式。 明显有走神的秦昭轻轻地应了一声,似乎不好意思地转过脸,不过她马上就转过脸来,瞪着欧阳东追问:“你刚才什么?……什么男友?谁的男友?!” 一连串的问题顿时教欧阳东张口结舌。天啊,他本来是想趁着这机会和她套套近乎的,谁知道这家伙翻脸就翻脸啊…… 他显然还没明白他到底哪里错了,惶急之下他又问:“你们,……你们还,还没和好?” “谁我有男朋友了?” 欧阳东眨巴着眼睛望着满脸通红的秦昭,嘴巴可笑地把张着。他现在总算知道他才犯下了什么错,刚才那两句自作聪明的玩笑话,几乎就等于他自己把自己的脑袋伸进马蜂窝里去。倒霉啊!他在心里哀鸣一声,人一下就蔫了。这两句话大概已经断送掉他好不容易才在秦昭心里留下的好印象。 过了好半天,秦昭才声地道:“我还没有男朋友。” 还好还好,不是预料中的暴风骤雨,欧阳东总算舒了一口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他再不知道接下来该什么,只好把这句话一连唠叨了好几遍。瞅着秦昭没注意,把手放在裤子上来回摩挲了好几下。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他不知所谓的话在秦昭听来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她现在简直不敢看面前的这个男人,埋着头不吭声,两团红晕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朵根。 “学生嘛,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你马上就要参加研究生考试了,这可不敢有马虎,要真有个什么闪失的话,那时后悔就晚了。趁着年轻时没有拖累和牵挂,能多学一就多学一,知识是永远不会成为累赘的。”欧阳东用语重心长的口气道,俨然一付过来人的姿态,“再学生时代的感情是一回事,等你们走进社会,走上工作岗位,那时的想法和看法也许就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哩……” 秦昭猛地抬起头来,既难过又失望地望着欧阳东。 “当然,假如遇见真心喜欢你而且你也喜欢的人,你也不能错过机会——前提是他一定要喜欢你的人,而不是因为你漂亮或者别的什么,‘花无百日红’的道理你知道,爱情之花是靠冲动来维持,而婚姻却是靠两个人的默契和宽容……”欧阳东坐在那里搜肠刮肚地高谈阔论,全然没留意到秦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都在些什么啊!秦昭难过地想到,你难道真有那么笨吗? 她难受地都想一脚把他踢出门去。 “你吃好了?”她站起来开始收拾饭桌上的碗盘碟子,她再也不想听下去了。“你去看电视吧,我来收拾。”当欧阳东还想在旁边搭把手时,她突然有恼怒了,“教你别管啦!” 欧阳东立刻规规矩矩地去沙发上坐着,抓起自己的笔记装模作样地看起来,半晌才发现笔记本都拿倒了。到现在他也没明白,昭今天是怎么了,除了那两句该死的玩笑话,他哪里又错了?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找个由头躲出去。可又能躲到哪里去哩?他盯着身边的电话,仔细地思量着,要是自己用座机给自己的手机挂个电话,然后便假装有事,能不能顺理成章地逃掉哩…… 欧阳东在客厅里心神不宁地琢磨着电话的事,秦昭却在厨房里抹眼泪。 除了哭,她真拿死木头一样的欧阳东没办法。 这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姑娘现在是一主意也没有,连哭都只能背着他。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深深地爱着他,不想教他知道自己爱他先于他爱自己,她要让他先出那些令人耳红心跳的缠绵话,然后她就会用几十上百倍的热情来回应他的爱…… 你可以先告诉他呀,告诉他你是多么的爱他。一个声音在她心底里轻轻地道。 不!不能告诉他。也许在他喜欢上你之后能够告诉他,但是现在不能!另外一个声音马上跳出来制止——假如你现在告诉他,他就会骄傲,就不再会那么珍惜,你也会很被动…… 是啊,不能告诉他。不能让他太瞧不起自己。自己在他面前本来就矮一截,不是因为他的名气或者别的,而是因为那件让她无比后悔也无比痛苦的事情,要是再教他知道自己是那么疯狂地爱着他,不知道他将来会怎么样对待自己……可是,可是怎么样才能教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呢? 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不停地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刚刚抹掉一颗,另外一颗立刻就冒出来。 哭了半天秦昭也没能想出个好主意。 既然哭帮不了自己什么忙,她只好不哭了。她洗了一把脸,把脸上的泪痕都洗掉,对着镜子照了好半天,直到自己觉得没有什么破绽了,才慢慢地走出厨房,走进客厅,把电视机打开,然后一个人蜷缩到单人沙发上呆呆地发怔。 自打她打开连接厨房和客厅的那扇门,欧阳东就连大气也没敢出一口,头也没抬地看着自己的笔记和心得,一个劲地埋怨自己,为什么刚才不给自己的手机打个电话哩?他现在倒是盼望着杜渊海能给他来电话了,管他杜渊海邀约自己去做什么哩,只要能躲开眼下这境况就行。可前一阵天天来电话的杜渊海今天却失踪了。这一阵难得有半天清闲的手机,到现在连个响也没有…… 幸好秦昭只是一个人闷闷地看电视,看来他暂时还是安全的。 欧阳*然觉得有悲哀,这房子自打买来他就好象没能清净过,先是粟琴那家伙让自己有嘴也不清,接着是邵文佳,现在是秦昭……好在再过十来天他就要去国家队报到了,等国家队解散他也该去俱乐部报到了,春节嘛最多也就几天假期,即便是回了省城也是东吃西喝不落屋,待翻了年又是十个月的清净——他现在才知道俱乐部是多么好的地方呀,他简直已经盼望着联赛马上就开始了。 他突然失声笑起来。要是别人知道他盼望国家队集训和联赛开幕,仅仅是为了逃避一个大学都还没毕业的姑娘,恐怕能编排出一大串的故事来吧。 秦昭根本没把电视节目看进去,她一直在悄悄注视着他。他的头发、他的眼神、他那挺拔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脸庞,还有他那瘦削但是结实的身板……如此近的距离,她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巨大的幸福充满了她的胸膛,哪怕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哩,只要能一直这样看着他,她就满足。他皱起眉头思索的模样好吸引人啊,天啊,他还在笑哩,他在笑什么呢?他要是告诉自己就好了…… “哥……”秦昭觉得自己的声音就象蚊子在哼哼,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称呼竟然会让自己花那么大的力气。现在她觉得自己虚弱得连呼吸都有困难。 欧阳东先是疑惑地望着她,笑容马上就绽放在他脸上。这还是秦昭第一次这么尊敬地称呼他哩,以前都是“喂”呀“喂”的,或者干脆直接什么都不喊,就是一个“你”——你怎么怎么的。他现在骄傲得都有飘飘然了,同时他也觉得刚才没寻理由逃走是一件多么值得的事情。 他和蔼而亲切地看着昭,竭力表现出一个当“哥”的人应该有的气度。虽然他在陶然和展望两家俱乐部里都被人尊称为“东子哥”,但是那些家伙怎么能和他的昭妹子比哩? “你和文佳姐……在谈朋友吗?”秦昭问,急忙又补充道,“是妈让我问你的。” 欧阳东立刻就是一脸的苦相。哎,殷老师什么都好,就是天天操心这事教他有闹心,他现在等闲都不敢去殷家,生怕她老人家在自己耳朵边絮叨。但是他和邵文佳的事也不能不清楚。 “我和她就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那种,最多也就是一起吃个饭散个步什么的。”真是越解释越乱。欧阳东只好胡乱道,“很普通,很普通的朋友。真的……至少现在是这样。” 秦昭相信他的是真话。看他话时的模样,恨不得要指天划地赌咒发誓了。但是她又觉得不确定,毕竟他和邵文佳昨天还手挽手地去她家,在吃饭时还笑笑亲密得不得了。可是她现在又不能把这个问题一路问下去。 “你在重庆两年时间,怎么没谈个女朋友?都重庆女孩挺漂亮的,身材也好。”秦昭又问道。当然,这也是“妈让我问的”。 “太忙了,顾不上。”欧阳东合上笔记,道,“主要是没遇见合适的。”看着秦昭那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他有好笑,倒象这些问题都是她想要问的。 “是不是你条件太高了?” 欧阳东皱起眉头想了一下:“应该不是这样吧。女朋友倒是有人介绍过两个,也见过面吃过饭,可就是没什么感觉,更倒霉的事情是每回都是连续客场比赛前介绍,踢半个月比赛回来,人家姓什么我都忘了……”他苦笑起来。 秦昭却开心地笑起来。 “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她高兴地问道。 “我才吃过……”欧阳东声嘀咕了一句,不过他马上就道,“随便你,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只要是你做的就好。” 临出门秦昭又转过头问道:“晚上就我们俩吧?邵姐过来吃晚饭么?” “她来干什么?”欧阳东简直被她这莫名其妙的问题给弄迷糊了,停了停才道,“你要是乐意喊上她,就给她打电话吧。” 他话音还没落,秦昭就已经出门了。 她才不会去给邵文佳打电话哩……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五) 晚饭时只有三菜一汤,素菜是糖醋白菜和晾绊三丝,荤菜是青海椒炒鸡丁,还有一大碗番茄鸡蛋汤,汤面上浮着炒鸡丁时锅里剩下的油花,却没有多少油腻的滋味。这么简简单单的家常菜,欧阳东却觉得比昨天晚上那满满一桌子菜更为丰盛。秦昭还为他备下了酒,酒盅就放在他面前。但是他没有喝。屋子里很安静,静得能清楚听见墙壁上挂钟秒针移动发出的细微的滴答声。两人都没话,或者,他们都不愿话,只是默默地埋头拈菜吃饭喝汤,有时汤勺磕碰到汤盆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都能让两人同时静止下来。一种不清也道不明的气氛缠绕着他们,似乎预示着某个神秘的事件会发生,这让他们既紧张又害怕还期待,他们俩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满怀期冀地等待着……他们甚至没敢抬起头来望对方一眼,生怕这种冒失的举动会破坏这一刻美好的时光。 可等待终归不能帮他们什么忙,欧阳东再能吃,肚子也有填不下东西的那一刻。 秦昭慢慢地伸手拿过欧阳东面前空空如也连米粒也没剩一星半的碗:“我来吧。”她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又都在泪水中变得迷离起来。 从头到尾一滴酒也没沾的欧阳东两腮酡红得就象喝下了整整一瓶酒,他几乎都没法出一句完整的话,埋着头,只是从喉咙里咕哝出一个不完整的音节。 秦昭把桌上全部都空荡荡的碗盘碟子拾掇到一起,走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她又走出来,用一块湿润的抹布把饭桌胡乱地抹了一遍,然后又走进厨房。随着那扇分隔厨房和客厅的木门咔哒地一声锁上,厨房和客厅就成了彼此分离的两个世界。 欧阳东还是坐在饭桌前,动也没动。他知道秦昭在他身边忙碌,他也知道他这个时候他应该帮忙做什么,但是他不敢动。直到他聆听到厨房门已经锁上,他才迈着沉重的象灌进了铅、又软得象海绵一样的长腿挪到沙发边。 他怔怔的坐在沙发里,瞪着因为震惊而有些失神的眼睛,呼吸急促粗重,还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干燥无比的嘴唇。比他的呼吸更为混乱的是他的大脑。刚才,就在吃饭的时候,一个就象晴天霹雳一样的想法莫名其妙地跳进了他的脑海里,这个想法就是…… 不—— 他痛苦地制止住自己,不让那个疯狂的想法再冒出来! 不能再去想它,那只是个无妄的愚蠢的想法而已,只是某种情形下莫名其妙的妄想罢了。想别的,他在心里拼命地告诫自己,想别的就能忘记这一切。九四年世界杯的最佳射手是……那种感觉真的是……九四年世界杯的决赛时,意大利……要是天天都这样,天天都能和她……那场决赛,巴西和意大利踢都太谨慎了……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注意到这些哩?她的眼睛就象大山里的一汪山泉那样清澈,平静、质朴、单纯、善良…… 他狠狠地在自己的腿上揪了一把,剧烈的疼痛让他闭上眼。 不能坐在这里!他忽地跳起来,抓过了自己的皮夹克,穿上一只袖子就在大门边的鞋柜里心急火撩地找皮鞋。可越急越慌,他竟然只翻找出一只,另外一只该死的皮鞋哩?他在肚子里大声咒骂着,楞是没发现自己把一只光生生的大脚伸进了皮鞋里。 他终于在柜子的角落里找出另外一只鞋,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连袜子也没穿。他大声地咒骂了自己一句,却惊惶地听见厨房门响了一下。 他立刻蹦回去,象个没事人一般坐在沙发里,只套上一只袖子的皮夹克可笑地挂在他肩膀上。他想朝着昭笑一笑,可最终只是咧咧嘴。他压根就没敢朝昭看上哪怕是一眼,只敢低垂着眼帘,心翼翼地注视着那双棉拖鞋从左到右踢趿过去。 那棉拖鞋鞋面上用绒布勾勒出来的猪头,模样真是既可笑又可爱,他以前都没注意到哩。他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她和这猪头一样,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 呜!他使劲地闭上眼,默然叹息一声。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呀。自己难道是中邪了? 秦昭蜷缩在单人沙发里,抱了一本什么书在仔细地看着,一会儿就变换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为舒服一些;欧阳东坐在长沙发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这几天记录下来的心得体会,还时不时合上笔记本昂起脸来皱着眉头思索,然后又低下头去拿着支笔在本子上若有所思地涂抹着。屋子里安静得能教他们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温暖得能让他们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一种甜蜜幸福的滋味,就象水一样,慢慢地弥漫过他们全身…… 要是能永远都这样,那该有多好。欧阳东悄悄地望望秦昭,她似乎毫无觉察一般,只是用手指捻着耳鬓的一缕发丝,把它们缠绕到自己的手指上,再松开,再缠上…… 她那长长的睫毛扑簌了一下,欧阳东立刻就象做贼一样耷拉下眼帘,绷紧了滚烫的脸皮作出一付沉思状,紧紧攥住签字笔的手指关节都泛出了苍白色。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望向了自己,似乎在观察着什么。现在他动也不敢动,从头到脚都僵硬得象根木桩。直到那含义复杂的目光转移了目标,他才松了一口气。 该死的!欧阳东恼怒地在心里骂着。假如目光是一种实质的物体,那么他肯定会用一根大铁钉把它牢牢地钉在笔记本上,这个讨厌的家伙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这样不听话。他一次又一次地命令它把注意的焦放在面前的笔记上,可它却总是不自觉地跑到旁边去。既然约束不了它,他最后只好放弃这无谓的抵抗,只是……千万不要被她发现了。他在心里求神拜佛地念叨着,那样的话可是太难堪了。 谢天谢地呀,她从来没捕捉到他那贪婪得有些不象话的目光。 整整一个晚上,他们的目光就这样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秦昭再不知道她看了整整四个时的书页上都写了些什么,而欧阳东在笔记本上横七竖八划下的线条,最后竟然清晰地汇聚成两个清晰得不得了的汉字: ——昭! 那晚上欧阳东失眠了。 他一会从床上跳到地上,赤着双脚在木地板上来回走动,让那种冰凉的感觉从足心一直渗透到他的心底,好让自己热血澎湃的胸膛降降温,使因为激动而无法思考的头脑冷静下来;一会又从地上蹿回被窝里,仰靠在垫得高高的靠垫上,捏着那张从笔记本里扯下来的纸,脸上带着古怪的神情,怔怔地出神。 纸上那个用无数线条勾勒出来的名字让他头晕目眩。 这太离谱了。他和昭……他竟然会喜欢上昭…… 不,绝对不是喜欢那么简单。事实上,现在回想起刚才偷偷地注视她的情景,他的胸膛里都还鼓荡着巨大的幸福和甜蜜,嘴角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陶醉的笑容。 可是——这可能吗?不是这种感情存在与否,而是她会接受吗?他立刻追问自己。 她似乎并不反对。他犹豫地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至于理由嘛,好象她和自己在一起话时也会脸红,这应该看作是某种暗示吧?而且,假如把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并到一起,她昨天的精神恍惚和失态,今天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似乎都证明她并不是不能接受自己。当然,这些事情也可能是别的缘由造成的,女孩子的心思本来就是最难琢磨的难题。可是自己现在就得来揭开这些难题寻找答案啊,万一理解错了的话…… 也许应该直截了当地去问问她。欧阳东掐着烟卷想到。不知道谁留下的大半盒烟都教他吸得只剩两三根了,卧室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他自己却恍若未觉。可要是她没这意思,他可真是没脸再去殷家了;当然也可以委婉地把这话告诉殷老师,然后让殷老师去帮自己问问她的意思,可他怎么能拉下这脸去这事哩,哎,要是她不是殷老师的女儿就好了,那样的话,热心他婚姻大事的殷老师一准把这事给办成…… 他还从来没象这样发愁过。 他又摸出一支带着黄褐色霉斑的烟卷,象一个老练的烟鬼一样,倒转手里的烟蒂,熟捻地把两支烟凑到一起燃,大团大团苍白的烟雾立刻从他鼻子和嘴里喷出来。他瞪着毫无睡意的俩眼,愁眉苦脸地思索着。 他忽然埋怨起朋友了。要是当初丁晓军能教他两手追女孩子的绝招,他至于象现在这样一筹莫展吗?但是他也知道这事怨不得人家丁晓军,丁晓军前前后后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朋友,都是他自己推三阻四才没把握住锻炼的机会。哎,要不是这事没法开口和人,他都想半夜里给丁晓军打个长途电话求教了。 吸烟吸得一嘴苦滋味的欧阳东躺下又爬起来,爬起来再躺下,在的卧室里转了无数圈,到底也没能折腾出一个看上去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干脆,直接去问问她答应还是不答应! 可等他站在秦昭的卧室门口,手一抬起来就再也没胆量敲下去,屋子里蓦然的一声响动把他惊得三步两步就逃回自己的房间里。 哎。哎—— 第二天上午欧阳东一直在假装睡觉,教他奇怪的是,秦昭也一直没来唤他起床吃饭,直到中午时他实在没法再躲下去,才万般无奈地走出来。 秦昭已经在准备中午的饭菜了,厨房里呲呲啦啦的炒菜声、叮叮当当的锅勺碰撞声响个不停,他在一旁看了好半天,终于故作轻松随意地了一句:“下午有空吗?顺烟俱乐部搞了个什么联欢会,就在他们基地旁的那个锦绣山度假村……” 秦昭摇摇头,脸也没回就道:“你自己去吧,我吃罢饭就回学校去。”着便端起锅把炒好的菜哗哗啦啦地拨拉进旁边的盘子里,炒菜的铲子在锅底发出异常刺耳的摩擦声。 失望立刻浮现在欧阳东的脸上。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这事没门,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一相情愿罢了,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他和她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 吃饭时还是那么安静,但是那种和谐气氛却荡然无存,两个人都象抢时间一样胡乱吃了东西便自己已经吃好了,然后又各自收拾起各自的东西,默默地相跟着来到区大门口。欧阳东叫了一辆出租车,最后一次试探地问道:“我送你吧,反正也绕不了多少路。” “我赶二零三路公交车,那车要经过我们学校的南大门,很方便的。” 欧阳东抿抿嘴唇头,不再坚持自己的主意:“行,那我就走了。” 他对司机了目的地。车刚刚发动,秦昭却马上冲他招手。 他简直是又惊又喜,急忙让司机踩下刹车,一手拉开车门就准备问她是不是改主意了。 “你还记得我那个同学李茗夏吧?”昭声地道,“她想请你吃顿饭。” 就是这?!欧阳东表情复杂地看着秦昭。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了?比如,和我一起去参加那个什么联欢会?要是你不想去,只要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只要你愿意,哪里都好…… “你告诉她,我最近忙,抽不出空来。”他语气生硬地道。顿了顿,他似乎也察觉到这样话不大妥当,又换了个口气道,“这样吧,你就和她,等我这边的事情有眉目,我再来和她约时间吧……” 出租车随着滚滚奔涌的车流平稳地前进着,欧阳东已经摸出了手机,拨通了叶强的电话。 “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你别给他们任何实质的东西,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总觉得回省城不是很合适……好,等会到了我们慢慢谈。” 他合上了电话。是啊,他承认,刚才这个电话里有很强烈的赌气成分,但是他依然觉得远离省城去遥远的异乡,或许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六) 宽敞得就象个广场的厅堂里烟雾缭绕笑语喧嚣,几十张深红色的四方矮脚桌铺摆在大厅四周,在中间围出一块不大的空地,一个穿着浅灰色高档西装的矮个胖男人捧着一张稿纸,凑在打扮得宛如花一般的的女主持人递到他嘴边的花筒上,咿咿唔唔地念着什么,摄象机强烈的聚光灯聚集在他身上和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激动,反正这位发言者从额头到后脖颈,都闪耀着一层晶晶的汗光。四周的人们似乎并不大在意他在些什么,只有最靠近他的那一圈方桌边的人才会一个个拿捏着派头,作出一副聚精会神聆听的模样,脸上还挂着几分心领神会的表情,至于稍远一些的别的桌边人,却大多只管喝茶磕瓜子低声谈话笑,全然没把那个胖子当回事;好几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人在人缝里来回走动,时不时就有一两道煞白的弧光在大厅里划过。 仅仅凭借着衣着打扮也能确认周围人的身份,神态稳重的领导、谈吐中总是流露出高人一等意味的企业家、神采飞扬的艺术家和各种明星、还有自恃身份的文人和花枝招展的演员,都快把这里变成省城名人的联谊会了。顺烟俱乐部搞的这次球迷见面会把省市几家电视台都惊动了,却惟独忘记多邀请些球迷,各个球迷分会里那些靠运气抽签得到入场券的球迷们才是这里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群体,他们在这里出现只是作为一种缀。 今天的主角是顺烟俱乐部,还有顺烟邀请来的那些领导和大赞助商,所以欧阳东和向冉他们干脆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一面三不搭五地扯闲篇,一面等着那肯定会有的丰盛晚宴。透过半掩着窗帘的玻璃窗,难得的温暖阳光照耀着他们,在向阳而坐的向冉和周富通身上播洒下金黄色的光辉,同时也让他们脸上那开心满足的笑容变得愈加的轻松和灿烂。他们确实很轻松,至少现在他们都还沉浸在幸福之中,因为他们的球队现在已经是甲A的一员了,他们这些人,也能和顺烟那些牛皮烘烘的大腕们站在同一块草皮上掰掰手劲了。 在椅子里不安分地东瞧西望的周富通突然捅捅心不在焉的欧阳东,道:“有人给你打招呼哩,你也不答应一声?” 隔着两张桌子,一个面目娇好身材丰满的女子正朝这边张望,看见欧阳东抬起头,就朝他招着手。 欧阳东头,客气地冲她笑了笑。隔着远,他也不好和她什么。 早就对这里不耐烦的周富通立刻便来了兴趣。“这是谁啊,你的情儿?”他揶揄地问道,一脸的坏笑,又探头探脑地盯着那女子看了一眼,扭过脸来道,“东子,你有眼光啊,这妞长得可是够水灵的。” 欧阳东马上用一句粗话来断然否认他无端的猜测,然后才道:“那是一个地产公司的售楼姐,这几天一直在磨叽着我,想教我去他们公司开发的一个别墅区里买一套——没把我烦死!”他买那玩意做什么,买来给谁住啊……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长长地叹口气,假如秦昭能接受他的话,他倒是可以考虑买一套,将来退役……他马上强制自己不能再顺着这思路想下去。“你们要是想在那里买个别墅,我可以帮你们介绍下,听她那里的环境还是挺不错的,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向冉笑了:“你就不用帮着打广告了吧,那地产公司可是顺烟的大赞助商,你给他们打广告他们也不能给你一分钱。” “要是买一送一哩,我倒是可以考虑。”周富通把目光收回来,端起杯子喝水。 “买一送一?”欧阳东和向冉一起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买一套别墅,送一个售楼姐。” 欧阳东和向冉又一起笑起来。这种事情也只有周富通敢这么想,这话大概也只有他这个莆阳陶然的二号队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反正谁都知道他最多也就磨磨嘴皮子,真要是买套别墅送个漂亮水灵的大姑娘,他宁可倒贴几文也不敢接下那烫手的山芋——处世活泛的周富通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他老婆,她要是东,他绝对不敢西。 “心这话传到你婆姨的耳朵里,那时就怕你求饶都来不及。” 周富通嘴一咧:“笑话!我还能怕她?”他马上又笑着道,“不过你们总不会把我卖了吧?” “难,价钱合适我就做!”欧阳东故意很严肃地道。 “起价钱,东子,你的事有进展吗?”向冉打断了这个无伤大雅的话题,关心地问道。 欧阳东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团,半晌他才道:“现在还不清楚,总之很棘手。” 从叶强那里传过来的消息喜忧参半。武汉风雅是今年联赛的第四名,在下月十一日的摘牌大会排在倒数第四,在他们前面的那十四支球队个个都有可能半路上杀出来,这一个多星期以来,风雅俱乐部动员了他们的全部关系来处理这事,该烧香的烧香,该上贡的上贡,可直到昨天下午,还是有两三家俱乐部没给个准信。“一个是大连长风,另外一个是云南八星,也许还有他们,”他指指坐在大厅中间正桌边的那个满脸春风的中年人,那是顺烟俱乐部的总经理。“即便他们能高抬贵手,我和风雅也未必能走到一起——重庆展望到现在还咬死那个价钱没松口……” 向冉和周富通对望一眼。欧阳东和展望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们都知道,也知道展望为欧阳东开出了一个什么样的转会价,作为球员,他们当然明白那个价钱意味着什么。 向冉思忖了半天道:“东子,其实我觉得去大连长风也不错,他们今年联赛成绩是差,可那是因为他们这个赛季在放手锻炼新人——大连的足球底子厚实,好球员就象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是一茬。现在这帮年青只要在联赛里摸爬滚打一两年,那就又是一支冠军队。你去了那里,发展的空间只会更大。再回来,大连人也有钱,他们要真想把你抢过去,展望的报价也不是个多大的事。” 他的观立刻得到周富通的赞同。 欧阳东也知道他们的没错。事实的确是这样,自从昔日盛极一时的华南虎广东足球渐趋没落之后,起足球文化的底蕴和发展的后劲,就只剩下青岛还能和大连人分个高下,而在俱乐部的二三线队伍建设上,青岛似乎还落后于大连……大连长风今年联赛之所以如此成绩糟糕,一口气放走三名年龄偏大的主力队员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们请来的南斯拉夫外籍主教练并不适合这支球风硬朗技术却不那么细腻的球队,当长风俱乐部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掉进了降级区;长风在一个赛季里接连更换了三个主教练,这也是让他们的联赛成绩一落千丈的原因——从指导思想到战术安排都不尽相同的三个主教练让队员们无所适从,主力阵容连番更迭更是教队员们满腹牢骚……叶强已经转告他,长风对他是志在必得,那个神通广大的经纪人张达就是长风找来专一操作这事的人。“钱绝对不是问题,欧阳东的待遇也绝对不是问题,只要长风摘牌时欧阳东还在转会榜上,那他明年就肯定是长风的球员——长风队长的袖标和联赛的冠军奖杯都在等着他。”张达就是这样告诉叶强的,叶强也是这样告诉他的。他甚至能从叶强的语气和神态中觉察到,叶强其实也偏向于让自己去大连。 大连长风……欧阳东抱着肩膀思忖着。但是大连人至今没能确定他们球队的主教练,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一朝天子一朝臣,并不是所有的主教练都会认同同一个球员,哪怕那球员是球王贝利,也一样有可能坐冷板凳。 至于云南八星,他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一支现在还看不出会有多大出息的球队绝对不是他的选择;冠军和锦标,这就是他对新东家的要求,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他记起叶强的另外一件事,大连长风那么迫切地希望得到他,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实力,更因为他在球队里的作用——“一个领袖对一支球队来,就象一个将军对他的军队一样重要,长风俱乐部认为欧阳东会成为一个带领球队从一个颠峰迈向另一个颠峰的领袖。我个人也是这样认为。国内象他这样的球员不多,这两年也很少有人能有他这样的好口碑。”这也是叶强转述的张达的话。 欧阳东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具有长风俱乐部所的“领袖的气质”,但是那句“好口碑”却让他着实骄傲了老半天。 长风和风雅,很难抉择啊。一边拥有成为冠军的潜力,一边是苦苦追求自己好几年的严总,现在还有个恩师董长江在武汉作主教练,就是他把自己从一个岌岌无闻的青年人手把手地扶上成功的道路…… “就去大连吧,东子,那里最适合你。”向冉和周富通都这样。 欧阳东很感激他们,但是他现在还不能做出决定。他们只是单纯从足球这个角度来帮他出主意的,而他却得考虑更多:与董指导的师徒情分,在风雅严总面前过的那些承诺;大连长风未来的主教练是谁,自己能不能迅速地融入新俱乐部的战术体系里,与新队友之间几时才能有默契,而这些在武汉风雅却不会成为问题,董指导已经明确地告诉他,战术上他就是核心,而在球队里,他同样是核心;但是武汉风雅的实力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细致考虑的事情。 叶强总算来了。 “事情有眉目了?”还没等叶强在椅子里坐稳当,向冉就已经急不可耐地问道。 “他们答应了。”叶强咧着嘴头。就在刚才那么一会的工夫,他已经代表莆阳陶然和顺烟草签了一份转会合同:曾参,省城顺烟的二号守门员,挂牌转会球员,转会报价七十万,实际身价一百三十万…… 他呼噜呼噜地把欧阳东那杯没多少热气的冷茶水喝得没剩多少,才摸出烟来,凑在周富通的打火机上着火,鼻子里喷出两股白烟,感慨道:“这次最轻松,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们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叶强代表莆阳陶然谈妥的第十笔转会生意,转出七个,买进三个。 这一阵子叶强就象走马灯一样在各地飞来飞去,时常是今天还在省城,明天就已经到了上海,第三天却出现在广州。按他自己的话,总算是过了一把坐飞机的瘾。 他如此奔波劳累却并不是因为欧阳东,而是为了莆阳陶然明年的命运。 几乎是在晋级甲A的同时,一个巨大得足以把人压垮的问题就摆到陶然人的面前:保级。为了保级,陶然需要在前锋中场和后卫三条线上充实人手,那些征战甲B的球员未必就能适应甲A赛场。为了在甲A联赛里站稳脚跟,陶然一口气把一线队里十二名球员塞进转会榜,要知道,这几乎是陶然一线队的一半了……为这些人找到新东家的事自然就落到与俱乐部关系一向非常融洽的叶强的肩膀上,同时他还要为陶然壮大力量再出把力。当然,陶然俱乐部也绝对不会让他白帮这个忙,除过他应得的那一份报酬,俱乐部还给他另外预备下一笔不菲的酬劳。 他现在就在摸出电话来找人。甘肃白云盯上了陶然的一个中场,只是在价钱上双方还需要进一步地沟通。自然了,既不是球员也不是俱乐部官员的叶强不会傻到直接和对方俱乐部谈条件,他现在找的是甘肃白云的御用经纪人——正象他是莆阳陶然的御用经纪人一样,甘肃白云也有一个在暗中操作球员买进卖出的经纪人。实际上,甲A甲B里每个俱乐部都有这么一两个专门处理这种事的经纪人,基本上每一笔生意都是由两个以上的经纪人合作完成的,只是这些经纪人一般都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象叶强,除了足球圈里的一部分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的男人会拥有那么大的能量,常常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着几十上百万的大买卖。 电话打通了,但是几分钟的通话对事情毫无裨益,甘肃白云很坚持自己的立场,甚至还威胁,假如陶然还不把价格调整到合理的位置,他们宁可花上大笔的外汇去买外援。 “行了,老汪,你少和我这些,好象咱们俩谁还不知道谁似的。”叶强手里握着今天早上才得到的尚方宝剑,自豪同时也自信地道,“你们愿意买外援的话,早就买了,还用得和我在这里摆谱?八十七万,这是最后底限,你要就要,不要,我回头就去和重庆绿缘——他们可是已经出到八十万了……”他侧耳仔细地倾听着对方的解释,在笔记本上做了一个标志。“行,那我就晚上等你的答复。记着,你他娘的再给我来虚的,下次见面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放下电话叶强才惬意地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把方老总交代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这下能歇上几天了。”他接过周富通递过来的烟卷,竖起来在桌面上敲了敲,转脸对东子,“武汉来电话了,云南八星答应撒手。” 欧阳东却对这样的好消息无动于衷。 “叶老师,假如,我是假如——假如我现在想撤消转会申请,您觉得有没有可能?”欧阳东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这是他刚刚才拿定的主意。 什么?! 听见他这样的三个人顿时目瞪口呆。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七) 公告:求索为起买断作品,起为该作品独家发布地,所有未经起授权转载都是非法行为。近日,经起编辑与作者家人联系后,得知作者近期未更新是因为生病住院,并将于出院后恢复更新,感谢读者们的支持。同时,前段时间有传闻称起封作者专区导致作者无法更新等不实谣言,对于此类谣言制造者表示强烈的谴责,并保留追究进一步责任的权力。 “叶老师,”欧阳东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缓慢但是很清晰地道,“假如,我只是假如——假如我现在想撤销我的转会申请,你觉得还有没有可能?” 方桌旁的三个人都呆住了。 什么,撤销转会申请?!自己没听错吧? 向冉被一口茶水呛得控肩躬背直咳嗽,好半天才喘过这口气,眼泪汪汪地盯着欧阳东。急忙之间他不知道是该责骂他几句,还是该冲他吼几声。叶强容易吗?就为了他转会,叶强拖着一条残废腿在省城武汉重庆三地来来回回奔波了好几趟,好不容易教展望俱乐部高抬贵手了,怎么你忽然又不走了?你要是自己都没拿出个准主意,之前怎么不清楚?这……这不是折腾人吗?他简直不知道该什么好了。 周富通倒是清楚欧阳东和展望之间的矛盾由来,也知道叶强为了欧阳东的转会花了多少心血和力气,当欧阳东出他要继续留在重庆展望时,他也楞住一下。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当俱乐部的工资奖金或者别的待遇不能符合自己的要求时,球队的大牌球员往往就把转会作为要挟,而当俱乐部满足或者部分满足他们的愿望之后,这场转会风波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他看看耷拉着眉眼夹着烟卷猛吸的叶强,又瞅瞅默不作声的欧阳东,撇着嘴摇了摇头,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现在倒有瞧不上欧阳东了。要不是碍于俩人的交情,也看在向冉和叶强的情面,他现在就想用话刺他两句:你和俱乐部提条件就提条件嘛,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苦这样哩?东子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球员,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样做的人,干嘛非得把阵仗铺摆得那么大哩?就为了多要那么几个大子儿,至于把老朋友都一起拉进来陪你做戏?他乜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一面喷着烟雾,一面把刚刚燃的烟卷使劲地摁在烟缸里。他都想拔脚走路了——这事东子可是做得太不地道了! 事实上连欧阳东自己也被这句话给镇住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来?是啊,他承认,他一直都有转会不成就在重庆再呆上一年半载的打算,但是这个念头向来都只在他心头打转,再没和别人过,即便是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刻叶强劝他为留在重庆留条后路时,他都咬紧了牙关没理会——现在万事具备,他自己却敲了退堂鼓?他从周富通撂在桌上的烟盒里拽出一支烟,四处寻着火,想用这事来掩盖自己的难堪,也给自己时间来寻思出一个好的理由解释——真正的原因他没法也不出口。他总不能实话实,他是因为一个女孩很有可能去重庆读书、而自己想留在重庆照顾她吧?怕是自己了他们也未必肯相信…… 还是叶强为他上火。 “按照足协的规定,摘牌大会前都能撤回申请,这事容易办。”叶强平静地陈述了这么个事实。他倒是不怎么惊讶欧阳东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主意。欧阳东最后能不能离开重庆展望,本来就在两可之间,即便是离开重庆,最终在哪里落脚也是个未知数。武汉风雅是期盼着欧阳东,可他们在摘牌会上是倒数第四家摘牌的俱乐部,前面那十四家俱乐部个个都可能成为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难道有人摘走了欧阳东,风雅还能和人家拼命?了不起也就是在背后骂几句娘罢了;他最希望欧阳东去大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大连长风都适合欧阳东,可希望归希望,谁也不能保证这事最终能成功——万一展望事到临头改主意,再把欧阳东的转会费提高一截哩?这种事情可不是没有先例。被摘了牌却走不了人的事年年都有,南辕北辙的事更多…… “留在重庆的可能本来就很大,”他在烟缸上慢慢地蹭着烟灰,“但是现在撤回申请,后遗症更多。”不转会了,武汉风雅会怎么看?别的不,“出尔反尔”这个评价欧阳东肯定就跑不了。大连长风和为大连人操作这事的张达就不去他,重庆展望哩?他们为了填补欧阳东转会带来的空缺,不但用钱喂饱了好几个蠢蠢欲动的主力,还撺掇着四川天府俱乐部的杨晋泉上了转会榜,这事让巴蜀两家原本关系挺不错的兄弟俱乐部差没打起来,欧阳东现在又不走了,这不是把人家杨晋泉晾在那里吗?他就是四川人,为了转会,他可是同四川天府撕破了脸皮的…… 末了叶强道:“假如最后没能转出去,那也就罢了,可现在不能撤回申请,那样的话,东子,咱们就太被动了……” “是啊,我也觉得不能撤回转会申请,实在不行,我回头给俱乐部建议,干脆东子你回莆阳吧,反正现在陶然缺人手……”向冉在一旁道。周富通在桌子下面轻轻地踢了他一脚,他才反应过来这话得过了头,球员转进转出还轮不到他来发言,再欧阳东也不可能来陶然,有没有钱是一回事,问题是陶然这种刚刚升上甲A就在为保级奔波的俱乐部,怎么能招揽来欧阳东这样的凤凰?他讪讪地道:“我回头和方总袁指导他们一声,兴许这事有希望……”他越越声,见没人接茬,便没再下去。 “还是等摘牌会吧。”叶强道。虽然留在重庆很可能会成为事实,但是他很纳闷欧阳东为什么会主动提出来,可看看周围的人,他终于没有开口询问。这里的人太多,确实不是知心话的地方。 “那不是《慕春江日报》的老姚吗?”周富通忽然指着远处一张桌子嚷嚷,“他旁边那俩模特好靓的身材!这家伙……走,老向,咱们也过去凑凑热闹,不能什么美事都叫他一人占了!”他抓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老叶,东子,你们慢慢聊着,我和向冉过去几句话,看能不能给你们也逮俩模特陪陪。”着便拖着向冉,真假笑地去了 叶强笑笑,待他们离开,才问:“你怎么想起留在重庆了。” 欧阳东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半晌囫囵道:“是我一时想岔了。”他的理由根本没法和叶强譬。 叶强也知道他这是托辞,但他也不好破,便顺着欧阳东的话下去:“是啊,这事确实太磨人,但是这也只能怪你,要是你没这么大的名气,也就不用费这样的周章。” “名气?我怎么不觉得。”欧阳东强笑着道,“向冉他们刚才在门口签名签得手都要软了,我坐这里老半天了,连个搭理我的人都没有。” “这是省城顺烟的球迷会,不是重庆展望的球迷会,要是调个个儿,你还能清闲地坐在这里?”他朝中间那圈桌子望一眼,“那时你就得象杜渊海那样,坐在那里。” 欧阳东也望了望那几张方桌边的人,乐了。是啊,假如真是重庆展望的球迷会,他确实得象杜渊海那样,裹一身正经八百的西装,扎一根领带,脸上挂着谦虚谨慎的笑容,专专心心地听那些不知所云的讲话,还得为自己根本就没明白的话使劲地鼓掌微笑。就是不知道杜渊海现在在想什么。 “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女声问道。 这女子他认识,是邵文佳的朋友胡畅,她身边还跟着个女孩,看样子她们应该是同事。她没等欧阳东话就自己坐下,然后把那个还有腼腆的女孩也拉扯到座位上。 “佳佳哩,她怎么没和你一块来?” 佳佳?欧阳东脑袋一阵发懵,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这是在邵文佳。她该不会认为他和邵文佳之间有不清楚的瓜葛吧。他决定把这话题给绕过去,于是问道:“你们不是趁着周末去玩了吗,怎么又在这里了?”他想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打发走。 “才走出省城车就坏了,只好在泉水瀑遛一圈就回来了,”胡畅懊恼地撇撇嘴,“不过即便车没坏也玩不成,我们公司是顺烟的赞助商,这种联欢会哪里能少了我们。”她朝她过来之前的位置指了指,道,“公关啊……老板还不是想我们能帮他多卖几套房子,当然,我们也想看看能不能碰上一个白马王子什么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她和她同事一起笑起来。 她得这样直白,倒教欧阳东有受不了。 “那你找到没有?” 胡畅做了个夸张的失望表情,愁眉苦脸地道:“没有啊。” “我很同情你,但是这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欧阳东也和这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开起玩笑,“我认识的有为青年基本上都有主了……” “这事本来就没打算让你帮忙,”胡畅忽然甜甜地笑起来,“不过另外一件事就想请你帮忙了,我这个月还差业绩,你是不是帮帮我,在富景山庄买一套两套的房子呢?” 欧阳东登时语塞,他根本没料到她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其实你是没去我们的富景山庄看过,那里交通便利,从市区出发,走省城南线高速公路用不了半个时就能到那里;别墅的套型和配套设施我就不和你了,基本上和别的公司开发的差不多,关键是我们的区旁边就是森淼高尔夫俱乐部,背后是刚刚开始发现的青龙温泉,周围还有好几家房地产公司在修高档区,”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欧阳东,“你买我们的房子可不仅仅是住,而是能够升值——三两年之内那里就会成为省城最出名的黄金住宅区。”买房子一样能够赚钱,你知道吗? 欧阳东还是摇头。他压根就没兴趣买。 “哪里的房子?多少钱一个平方?”坐在一旁许久没话的叶强忽然问道。 “富景山庄。”胡畅现在才在注意到桌边的这个相貌有些猥琐的中年男人,她上下打量他一眼,很快就把叶强从潜在客户的名单里划掉,只是她拿不准他和欧阳东的关系,犹豫了一下,补上一句,“都是别墅……”她怕他再问下去让大家都难堪,只好先把他吓回去。 “我知道。”叶强头,“我是问价钱。” 胡畅立刻便收起那副有些轻视的眼神,又打量了隔桌的叶强一眼,这才道:“五千七。”她让她的同事去帮她取自己的包,又看了欧阳东一眼,用眼神示意欧阳东帮她介绍一下。有熟人介绍的推销和没熟人引荐的推销完全是两码事。 “叶老师是我朋友。”欧阳东道。 胡畅立刻热情地伸过手去:“叶老师您好,我是欧阳东的朋友。” 叶强握着她的手,困惑地望了望欧阳东。他怎么不知道东子有这么一个朋友哩,不会是东子的女朋友吧?欧阳东咧咧嘴,轻轻地摇摇头,算是一个回答。哎,这些搞推销的人,太会顺杆爬了。 现在胡畅已经坐到叶强身边,面前摊开一大堆关于富景山庄的宣传画册,精美的照片再配上她嗓音甜美的讲解,欧阳东便知道,买房有瘾的叶强多半会掏腰包。真是不知道叶强买那么多房子做什么,他家满共才三口人,光城里的房子就有五套,他还要买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豪华别墅做什么?他把头转向大厅中间的那块空地,现在是顺烟的老总是回忆过去畅想未来……起来顺烟还该感谢他欧阳东哩,当初就是他和向冉这些谁也瞧不上的半吊子球员过五关斩六将,硬生生把组建才半年的九园俱乐部拖进甲B,要不是九园集团卖了甲B资格,谁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顺烟”;那年顺烟冲A,不是自己和陶然一帮队友先在省城故意输球,又在郑州拼死力阻截郑州中原,顺烟当年那几千万的投资就得打水漂;为了顺烟冲A,陶然还输掉了当年的足协杯决赛,眼睁睁看着青岛凤凰从球员到教练一个个穿上象征冠军的金色夹克衫,假如那时陶然拿了杯赛冠军,兴许第二年就一鼓作气进了甲A哩,那他也不至于为了一个更高的目标更广阔的天地而远走重庆…… 想到重庆他便想起他刚才那个粗率的想法。仅仅因为昭要去重庆读研究生,他就留在重庆,这想法明显欠推敲,即便昭考上那所全国闻名的高校的研究生,又能怎么样哩?她心里怎么想的,谁能知道。想想昭和自己一直以来都不怎么融洽的关系,她能接受自己才叫见鬼哩!不过就是能经常看见她也好啊。她一个女孩子,在重庆人生地不熟,现在的社会又变幻得那么快,有个亲人在身边呵护她关怀她,这应该是好事啊。他为能留在重庆寻找着服自己的理由,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更教他苦恼的是,他现在都没想明白,他怎么就会喜欢上昭呢? 想了半天都没找出个恰当的理由来解释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感情变化,他只好把它归结为一时的冲动。他皱着眉头暗自头,觉得这种解释很有些道理——长期漂泊的单身生活让自己太渴望家庭的温暖和别人的关心了,以至于在特定的环境中产生了连自己都无法解释和难以接受的感情。对!一定是这样。他总算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从而告诉自己,这并非自己的真实本意。 虽然他心底里知道这种解释太牵强,但是他还是强迫自己接受了它。明年在哪家俱乐部踢球是他目前最大的烦心事,他实在没时间也没精力来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而且他的试探也没得到昭的积极回应……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把他拖回现实中。顺烟老总早就让出了位置,现在发言的是个外地区的球迷,正激动得挥着手臂着什么。 “东子,明天有空吗,我想去富景山庄看看。”满面红光的叶强扭脸问他。 看得出来,叶强已经被胡畅的一番辞给鼓动得有沉不住气了。欧阳东正想什么,胡畅却抢先道:“你就当去散心了。虽然青龙温泉还没开发出来,但是少场镇边上的青龙湖却是个散心的好地方,尤其是湖的上游,有好大一片山地连公路都没有,青山绿水翠竹径,就象画里面一样美。”不等欧阳东话,她又转头对叶强,“叶老师,其实您买不买房子都没事的,我一直想去青龙湖上游看那种大自然的风景,就是没机会,您去了我也好和我们经理请假,就陪个大客户。您放心,咱们各出各的钱,咱们AA制。”她的同事也在旁边使劲头。 “当天去当天能回来吗?”欧阳东问。他也被她得有动心。他就想找个清净地方换换心情。 胡畅马上道:“要是有车的话,就肯定没问题。” 这是事。叶强自己就有一辆桑塔那,不过要是叶强的婆姨孩子一块去的话,那车明显就了些。欧阳东在考虑是不是先找杜渊海借辆车使使,反正他还有辆奥迪一直闲着没人开。 “我们公司每天都有从市区到山庄的交通车,”胡畅道,但她马上丧气地道,“从山庄到青龙湖还有三十多公里……” 奔走忙乎了快一个月的叶强也来了兴致,他道:“没问题,”他老婆孩子都回了娘家吃喜酒,要到明天傍晚才回来。“我那车能坐下四个人。” 去吃饭时胡畅声地问欧阳东:“叶老师的腿是什么回事?” “当运动员时受的伤。”欧阳东很简单地道。 “他是做什么的,怎么他的名片上除了名字就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他是我的经纪人。”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八) 了解到其貌不扬的叶强竟然是欧阳东的经纪人,胡畅立刻便改变了主意,她原本只是计划借着一次结伴旅行的机会,向欧阳东推销富景山庄的别墅,现在看来,叶强买房的可能性明显要大得多——他刚才问了许多问题,从周围环境到楼盘的销售情况,从水电气电话电缆的接入,再到物业管理收费标准这种看上去微不足道实际上却与顾客息息相关的事情。只有那些真正的客户才会不厌其烦地追问这些哩。吃饭时胡畅很开心,她已经看见她的销售提成在向她招手了,同时她也有些担忧,过往的经验告诉她,一个潜在的客户并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客户,所以她还得做些必要的准备。她开始在脑海里构思,期望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来确定这笔买卖。她决定,一会吃罢饭就和那个与她要好的同事一道,邀约欧阳东和叶强去那家她们常去的歌城唱唱歌,也籍此机会更好地笼络住这两个可能的客户。 她一直留意着几张桌子之外的叶强和欧阳东。看得出来,叶强在那张圆桌边很有人缘,包括欧阳东在内的几个年青人对他都很尊敬,顺烟的头牌明星杜渊海,还专门跑到叶强身边来敬酒哩。胡畅不禁愈加惊讶,能让眼睛都长到头的杜渊海敬酒,这个满额头细密皱纹又耸肩瘸腿的男人竟然有这样大的能耐? 就在她想在顺烟俱乐部里找个熟人打听下叶强时,她忽然看见叶强握着电话站起来,在那张饭桌上陪酒的一个顺烟官员也站了起来,两个人就交头接耳地了两句话,就一前一后地出去了。隔了一会儿,那个官员回来了,叶强却再也没露面。 宴会结束的时候欧阳东叫住她:“叶老师临时有事去了莆阳,他让我转告你,明天他肯定来不了。” “那,”胡畅好不容易才掩饰下失望的神情,她故作轻松地道,“你还去吗?” 欧阳东摇摇头,:“下次再吧。” 我们已经能够猜到,那个令售楼姐非常失望的电话内容一定很重要,不然他不会在宴会中途就离开,事情也一定很紧急,不然他也不会请顺烟俱乐部帮忙找来一部车。到底是什么电话让他如此匆忙哩? 电话是方赞昊从莆阳打来的,有一件对莆阳陶然很棘手的事情非得叶强这个经纪人亲自跑一趟,因为这事确实很麻烦,而且在电话里也实在是不清楚。 就在叶强揣着一脑门子问号赶往莆阳时,陶然基地的总经理办公室里灯火辉煌香烟缭绕,俱乐部里三个老总副总,还有家在莆阳的教练组成员,通通让方赞昊给召集到这里,一起来讨论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今天下午,一家国内驰名的汽车生产商主动找到陶然俱乐部,愿意出一大笔资金买下球队的胸前广告。“今年是八百七十万。假如咱们能进前十名,他们就加一百三十万,要是咱们进了前六,在一千万的基础上还有三百万……”这位我们好长时间没碰面的总经理手指轻轻地拍打着写字台,满脸膛兴奋的红光,激动地道,“不仅是今年,只要咱们明年还留在甲A,他们就继续和咱们合作,广告费还是这个价码!”他到现在都还不能相信陶然这样的俱乐部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乖乖,那可是一年九百万的赞助费哩,虽然这和北京上海这些大地方的俱乐部比较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这可是人家亲自找上门来的,少了中间人那一成的介绍费,光这一条陶然就能节约多少钱?况且这汽车制造商财大气粗话爽快,一张口就要赞助两年,啧啧,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呀! 办公室里乱了。人们立刻就这条具有爆炸性的新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陶然现在的工作重心就是保级,如何在甲A联赛里站稳脚跟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至于俱乐部的市场开发,这事既没提到议事日程上也没人去抓,哪怕有本省本地区的企业主动上门咨询下赛季的广告价格,通常也就是招待一两顿好茶饭然后便打发他们走人——负责公关和外联的副总根本就没拍板的权力,能拍扳的方赞昊却又三天两头不在莆阳……所以直到现在陶然也就谈妥了体育场里几面不关痛痒的广告牌,卖掉了明年主场球票上的广告,至于球队冠名权、球衣的胸前背后连臂膀这些大宗生意,一个也没谈成。不过他们也不着急,真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俱乐部背后的陶然酒业集团能眼看着这事不给个法? 现在好了,钱自己就送上门来了,一年至少九百万啊,这可不是数字!省城顺烟的胸前广告卖给一家电器商,一年还不到一千万哩,要知道,他们在今年联赛里可是进了前八名的! “这可不仅仅是九百万的事,”精明的常务副总脸上都快乐开了花,“胸前广告是九百万,那么水涨船高,背后的广告还能少了去?那么胳膊上的广告哩,要不咱们也学学人家广州新宝,干脆连球裤上的广告一起卖!” 他这话立刻让人们觉得之前那几笔生意亏了本。 人人都在热情地讨论这事的好处,袁仲智却是一肚子的火气。他上午才从南宁飞回省城,就在基地的食堂里凑合着吃了顿午饭,又和两个助理教练商量着怎么把他们心仪好久的一个后卫从甘肃白云给挖过来,好容易回到家,刚端起碗就被方赞昊一个电话拉来开会。开会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讨论与他这个主教练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的广告!疲劳,饥饿,还有在广西漓江俱乐部受的那些闲气,现在都集中到一块儿,他直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就给大家浇了一瓢冷水:“我怎么就觉得这事透着股不可琢磨的劲儿哩?这家公司怎么就会找上咱们的?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吗?” 他这一连三个问题的确让人们那高涨的热情平息下来。 是啊,能拍出这个价的赞助商走到哪里都会受欢迎,他们都掏出一千万了,再多掏几个就能把他们的名字和重庆展望或者上海红太阳这些甲A豪门拴在一起……这个时候,他们不可能还在乎这几个钱吧?就算他们只想拿出九百万,陕西瑞庆祥、四川天府和省城顺烟,这些都是老牌甲A劲旅啊,哪一家的腿不比莆阳陶然的腰粗,这帮卖汽车的能不知道这一,就眼巴巴地把好处送给莆阳陶然? “那些卖车的又不是傻子,怎么能这样呢?”方赞昊笑呵呵地为大家解开心中的谜团。“他们找上咱们,是因为咱们是唯一一家没卖掉胸前广告的甲A球队了,白了,他们是实在没法了……” 重庆展望史无前例的十连胜把人们对联赛的关注燃了,哪怕是国家队在外围赛上折戟,也没能熄灭人们对足球的热情,更不要联赛末尾那段进口大片里也没法形容的冠军争夺战了——揭开联赛新的一页且红火了一个赛季的重庆展望,在冠军即将到手之际突然崩溃,把冠军奖杯拱手让出;追在重庆人背后撵了半个赛季的上海红太阳竟然绝处逢生,完成了他们总经理口中“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有北京长城和山东大东海,赛季初他们的夺冠口号喊得震天响,最后却只能争夺联赛第三;昔日的足坛霸主大连长风兵败如山倒,差沦落去踢甲B……联赛里这一桩桩一幕幕的故事,宛如想象力丰富的剧作家笔下的精美故事般徐徐展开,又象最精彩斑斓的画卷般教人入神入迷,人们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星光灿烂的球星,他们的逸闻趣事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媒体聚焦那些在运动场上奔跑的身影,用图像和文字把一场又一场比赛重现给读者。巨大的社会效益也吸引来众多的商家,精明的商人们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万众瞩目的体育项目,于是,每一家甲A俱乐部都成为商人眼中的香饽饽,从收购俱乐部到球队冠名,从胸前广告到场地广告,每个能够吸引眼球的地方都成为争夺的对象…… “他们反应慢了,咱们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他们没的挑!”方赞昊笑着道,“咱们却还有转圜的余地。”当然后一句只是他的戏言,一年九百万的胸前广告费收入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 “就没别的条件了?”又是袁仲智在和方总唱对台戏。 “没什么特别的,他们就要求一条,希望咱们能引进一两名有名气有实力又有市场号召力的球员,最好是当红国脚……” 袁仲智连着两瓢冷水也没方赞昊这句话更能让人们冷静下来。 不单是当红国脚,还要有名气有实力有市场号召力,而且还要一到两名,这还叫“没什么特别的”?!就眼前的陶然,别是当红国脚,就是招揽那些在甲A里有名气的实力派球员,也得先允诺下一连串的丰厚条件,就象袁仲智前趟去东北见的那个后卫,明明已经是个过气球星,却还把自己当回事,脸一扬嘴一张,开口就是两百万:签字费一百万,年薪还得一百万……幸好他现在不是国脚了,不然还不知道他能显摆成什么模样。 偌大的办公室一下便安静得能听见烟丝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已经从青年队升做球队助理教练的彭山皱着眉头道:“这事怕不好办哩……今年在榜上的国脚就四个:四川天府的杨晋泉、重庆展望的欧阳东,还有青岛凤凰的左义,辽宁正冠的刘之斌。左义在国家队连替补都不是,他肯定不是咱们要的人;刘之斌是左前卫,这倒是咱们眼下需要的球员,可他在国家队也不是主力,和‘当红球星’肯定搭不上边。”他舔舔蓦然变得有些干涩的嘴唇,停了停才道,“那就剩杨晋泉和欧阳东了。他俩倒是符合条件,又都是今年联赛金球奖的候选人,名气实力号召力一样都不少,可他们能来咱们陶然?” 庙容不下大佛,所有人心头都掠过同样一句话。 “同时引进他们俩人肯定不可能,我们只能在二者之间挑一个。假如我们真得做这种事的话,”彭山看看方赞昊又瞧瞧袁仲智,把屋子里的人挨个瞅一遍,才道,“那我们宁可要欧阳东。” 方赞昊问:“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杨晋泉?” 彭山的理由也很简单:“欧阳东是本省籍球员,又是从咱们陶然出去的,球迷更容易认同他,至今还有不少球迷爱念叨两年前的‘莆阳铁骑’,这就证明他肯定有市场号召力。” 不但是球迷,在座的人中有好几位都想起了两年前那支旋风般横扫甲B的球队,不禁都有些唏嘘感慨。哎,当初要是能留下欧阳东,要是几个好外援不教人挖墙角,要是……兴许陶然早就是甲A了! 常务副总在一旁插话,对彭山的意见表示赞同:“我也觉得欧阳东更合适。咱们升上甲A,大概最不乐意这事的就是省城顺烟……从莆阳到省城,不过百公里地,走高速公路也就个把时,今后咱们要和他们争的地方多了去,联赛成绩自然不消,球迷、市场、广告、门票……统共就那么一块蛋糕,原来他顺烟一人吃,现在咱们也要去抢,他们还能教咱们过上好日子?别的不,就这次找他们租借一个后卫吧,你们是没瞧见他们那副德行,要不是叶强借话缝转移开话题,我差就和张进先当场掀桌子!他就没想想,没有咱们陶然,有今天的顺烟吗?”他大概是想起那天在顺烟受的气,下死力气把半截烟卷插在烟灰缸里一阵乱戳,好些烟蒂烟灰登时被鼓捣到明晃晃的黑漆面茶几上。“一山容不下二虎,顺烟现在大概就想着怎么灭了咱们!我倒是听他们也盯上了欧阳东,就等着摘牌会上跳出来抢劫了。反正咱们和顺烟之间这层窗户纸迟早要捅破,干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就摘欧阳东!” 旁边有人给常务副总递过一支烟,他这才发现自己因为恼怒顺烟不仗义的做法而有忘形,嘘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缓和一下,这才道:“引进欧阳东倒不是为了报复顺烟,而是因为他的实力和名头,这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在和顺烟的竞争上,咱们也能挽回劣势——欧阳东可不是顺烟那个眼睛都长到脑门上的杜渊海能比的……” 副总的这一番话引起了大家的附和,好几个人都按捺不住对他们的邻居了几句坏话,尤其是领队提起今年联赛中段陶然大面积伤病时,顺烟宁可让他们使不上的队员呆在俱乐部领份闲工资,也不把他们租借给陶然时,屋子里登时是一片骂娘声。 方赞昊太满意现在的情形了。他想的话都教常务副总给了。他也中意欧阳东,打电话催着叶强赶紧来莆阳,就是为了把这事和叶强清楚,也想问问叶强以及欧阳东有没有这个回家的意向。但是袁仲智闷着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这让他有不自在,再怎么,这种引进球员的事也要让袁仲智这个主教练上两句。 “老袁,你看哩,咱们是选欧阳东好,还是选杨晋泉?” 袁仲智阴沉着脸半晌没话,直到办公室里逐渐安静下来,他才斯条慢理地道:“都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都不好”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以欧阳东或者杨晋泉的水准,还不能在陶然占个主力位置? “不是他们的实力不济,哪个教练不喜欢自己的球队里有这样的球员?但是大家想过没有,假如咱们陶然真的引进这样一个大牌,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低着头,也没看别人,只是狠狠地一口一口地吸烟,“欧阳东在重庆展望一年挣多少你们知道吧?向冉和甄智晃明年的工资奖金加一块儿,或许还没他今年一年挣的多,这样的球员要是在咱们陶然,你,别的球员心里会怎样想?人就怕攀比啊——几年前昆明海埂集训时,那帮广东队员闹事的事情你们难道不记得了,不就是因为几支球队攀比起工资收入,那帮球员才在海埂逼着俱乐部加薪吗?……是,我承认,欧阳东是国内最好的前腰之一,但是他的收入也是国内最高的球员之一,咱们要是按他在重庆时的收入给他,那向冉怎么办,甄智晃又怎么办,还有周富通和余嘉亮他们这些为冲A立下汗马功劳的队员哩?水涨船高啊,只怕这涨薪的口子一开,再想煞住就不可能了。这还不是全部——知道别的球队为什么那么难调教吗?就因为队员腰包鼓得太快,快得和他们的球技不成比例;球员腰包里有了钱,以前不敢想的事现在敢想了,以前不敢做的事敢做了,队伍自然也就难带了……” “欧阳东不是那样的人吧……”有人声地嘀咕了一句。 袁仲智冷笑一声:“他以前确实不是这样的人,半年前都不是这样的人,甚至在今年联赛结束时也许都海不是,但是这不等于他重新回到陶然之后不是。”更重要的是,欧阳东现在是红透半边天的大牌球星,他还能象当年那样听从他袁仲智的指导吗?这些大牌发起脾气来可是谁的帐都不买,比赛时不听调遣是常事,训练时摔衣服走人更是家常便饭,谁敢保证欧阳东在陶然就会规规矩矩地尽一个球员应有的本分?他袁仲智可不是余中敏…… 方赞昊正想两句,袁仲智又自顾自地接下去。 “眼前这笔赞助是够多,可明年咱们的目标是保级,假如引进的队员破坏了球队的团结,或者滋生出一些难以预料的矛盾,最终咱们又回到甲B去,那时咱们可就哭都哭不出来……大家别忘了,两年来咱们为了冲A,扔进去的钱都快有一个亿了,难道扔下这笔钱,就为了在甲A里风光那么一两天?” 这下没人开口了,即便是那些最急着引进欧阳东的人,也不得不在心里掂量掂量袁仲智这话的分量——要真有降级的那一天,可就不是一个亿能解决的事了,过去两年为冲A已经花掉一个亿,明年为保级陶然还得花掉六千万,这个钱还仅仅是明年联赛的预算…… “咱们再仔细合计合计?”原本想服袁仲智的方赞昊,现在也变得迟疑起来。“也许还能更好的途径?”他实在是舍不得这笔赞助,假如这生意真能做成的话,好些现在没落实的赞助合同都能连带着受益,这也为他解决掉掉好大一块心病——俱乐部的资金缺口至今都还有一千七百万,他简直不知道这钱该从哪里挤出来。 袁仲智坚决地摇摇头。别的事都好,这球员进出的事得他这个主教练来拿主意,再回来,他也不愿意为了区区一个欧阳东,改变两年多以来莆阳陶然身上深深刻上的“稳固防守伺机反击”的战术烙印。 会议开到这里已经阵营分明,除了记恨着顺烟的常务副总,再没人愿意站在方赞昊这一边。九百万的赞助的确很有诱惑力,毫无疑问欧阳东也的确有实力有名气有市场号召力,但是同现实的保级任务比起来,无论是钱还是人,顿时都变得黯然失色。 作为会议的少数派,方赞昊不得不放弃这桩诱人的生意,也连带着放弃了欧阳东。当叶强连夜赶到莆阳,方赞昊压根就没提傍晚发生的这件事,他只是请叶强吃了顿颇有莆阳地方特色的宵夜,又在酒桌上了好些感谢叶强的话——他甚至都没在叶强面前提到欧阳东。 直到躺在陶然大酒店舒服的套房里,叶强也没闹明白,这方赞昊把他大老远地从省城邀过来,就为了那些已经重复过好几次的感谢话吗? 他不禁叹了口气。 哎,早知道是这样,他真不该来。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九) “四百五十万,大连长风找到他们的第四颗星?” 新出版的足球杂志《绿茵》在它的创刊号上,用很大的篇幅来详尽介绍即将今年转会市场可能出现的种种趋势,其中有一个章节就专门讲述大连长风。 “……据最新的可靠消息,大连长风已和重庆展望就欧阳东的转会事宜达成共识,下赛季欧阳东将披上长风的红白色战袍,为大连的第四个联赛冠军去厮杀。……考虑到两家俱乐部的渊源和友谊,展望把欧阳东的转会费作了适当调整,即便是这样,四百五十万仍然有可能成为今年转会市场上的最高价……” 隔日出版的两份足球类报纸也刊登了大同异的道消息,有一家报社还颇有些惋惜地暗示,以技术和速度见长的欧阳东并不一定就适合大连长风,一直以稳重老辣著称的长风应该转进球风更加沉稳简练的杨晋泉。“最好的并不一定是最合适的,就象重庆展望刚刚得到欧阳东时,因为他无法迅速地融人球队,所以他只能坐在板凳上或者看台上消磨时光。没有人希望再看到这样的一幕吧?所以在欧阳东和大连长风之间,必须要有人作出牺牲……”至于牺牲谁,报纸没有给出个明确的答案。 欧阳东把所有关于这事的报道都仔细地浏览了一遍,又看了看报纸头版上刊登的新一届国家队教练组和队员的名单,然后把报纸杂志都归拢到一堆,放在茶几的一角。队员名单里有他,也有雷尧、段晓峰和杜渊海这些老队友,他特意关注了大连长风为新一届国家队贡献了几名队员。让他高兴的是,除了一位熟悉的面孔外,一个去年才在联赛里崭露头角的年轻队员也榜上有名——这就是,算上他,大连长风一共有三名国脚。这个数字让他有些放心。甲A征战靠的就是国脚,绝大多数情况下,一支球队国脚的多寡将会决定这支球队的未来走向…… 他的下一站是大连长风,前天下午叶强便把这件事情告知了他。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既不惊诧也不激动,只是随口和叶强了几句感谢话,就挂上了电话。他甚至没想着和什么人分享这件事,在区业主会所的健身房里作了两个时的无氧训练后,洗了个澡,便一个人踱到附近一家西餐厅里啃牛排。之后他去了水上公园的那家咖啡屋,在那里安静地坐到深夜。 他没能留在重庆,武汉也去不成,现在的目的地是大连,那个算不上陌生也不上熟悉的海滨城市,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在那里停留多少年。他现在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假如有一天他发现大连长风也不能让他举起联赛冠军的奖杯的话,他会离开大连,继续自己的漂泊的足球生涯…… 长风的总经理今天上午给他打来了电话,并且代表即将到任的法国主教练向他表示欢迎。这位做事低调的俱乐部总经理还和他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话,同时明白地告诉他,他一定会在球队里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这个重要性将不仅体现在球场上,还会体现在球场外。“我们希望你能带领着球队,再创大连长风的辉煌!”那位总经理真诚地道。即便是在电话里,欧阳东也能感到他这话并不是虚伪的敷衍之辞,而是发自肺腑。 这份殷切的情谊让他很感动。 感动之外他还有些惆怅。假如王兴泰也能对他这些话,那该多好;假如余中敏还坐在展望主教练位置上的话,假如…… 可惜这都是假设。 他看了看手表,离去广州的航班起飞还有三个多时,时间很充裕,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时间打发掉。他昨天就把转会去大连的事告诉了殷老师,也提到今年春节他也许就不回省城了:国家队集训结束他就要直接奔赴新俱乐部,然后随队去昆明海埂参加一年一度的春训,今年春节他想回桐县看看,舅舅和钱顺每回来电话,都会把这事念叨一遍……他也把这事告诉了刘源,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让许多话都显得多余和矫情,所以刘源只是唏嘘着了一句“一路顺风”,就再也没能把话圆泛下去;他还在电话里把这事告诉了邵文佳,不知道女作家听这事时是什么神情,他甚至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在听他话,他最后只好把没人答腔的电话挂掉;唯一没通知到的人是刘岚,她去本省南部的一个山区县份采访了,他根本没法和她联系。对了,他还没一个人告别——秦昭,他不知道该和她什么。再见?他们俩以后再见的机会似乎不多了;把自己的情意告诉她?不,绝对不能这样做,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太自私了!她不接受这份情意倒也罢了,假如她因为某种原因不情不愿地勉强接受了,那实际上就是害了她;再,他未来的很长时间也许都会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国内漂泊,也不能给她一个爱人真正的呵护和关怀…… 沙发上放着个很大的旅行背囊,里面是他的换洗衣服,国家队发的一套西装和两身便装,几本他没事时总喜欢看的。背囊上还压着一盘录象带,那是重庆电视台的一个记者专门剪辑出来送他的的,里面都是他为重庆展望征战甲A时留下的精彩瞬间——这大概是他在重庆唯一的纪念了。 他拿不定主意,是该把这盘带子带走,还是让它留在省城,它记录着自己的欢乐,也记录着自己的痛苦。很长时间他都凝视着那盘磁带,硬纸盒上覆盖着缩印的展望海报,海报上正是在去年那场事关展望前途命运的生死大战中的一个瞬间——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扭曲狰狞,脸颊额头脖子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张大了嘴嘶吼着……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场比赛不仅决定了展望的命运,实际上也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他由此成为展望的绝对主力,余指导也渐渐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助理最终成为豪门名帅,任伟成为展望的第一队长,而大变动之后的展望在今年联赛里完成了十连胜的壮举——这个成绩也许在许多年里都不会被超越。 还是把它留下来吧,以后这就是一段回忆。他拿过录象带,轻轻地在手心里拍打着,犹豫了一会,才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卧室,把它收藏到衣橱的抽屉。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了,这一定是秦昭……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和步伐,故作平静地走出来,准备用一个当哥哥应有的安静笑容来迎接她,然后和她些当哥哥的人应该的话,嘱咐她要好好地学习和生活,要时常回家看看殷老师,要专注于自己的学业,只要有进一步深造的机会,就千万不要错过,哪怕是出国读书哩……一切都有他哩! 他准备的表情和言语都没能用上。 这不是秦昭,而是粟琴,整整半年多没见上面的粟琴。她和秦昭一样,也有这里的大门钥匙,她甚至还在这里拥有自己的房间。 裹着一件深红色呢子大衣的粟琴高兴得连鞋都没顾上换就扑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因为高兴,她的两个脸蛋都染上了红晕。 她惊喜地嚷嚷道:“哎呀!你还没走啊,我都以为这次看不到你了的……”然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大适合,又忙不迭地放开他。“让我看看,我们的大球星、我的大股东,你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现在是一家日本服装公司的代理商,在邻近两三个省份的省城里开着好几个经营,当初她做这生意时找欧阳东借了不少钱。当然,她从来没认为那钱是欧阳东借给她的,而是把它作为欧阳东入股的资金,从这个方面,实际上是她吃了亏,因为两人各出一半的钱,欧阳东当个甩手掌柜不,还要分去一半的利润。 “什么大股东?”欧阳东马上笑着反驳她,“是你借我的钱!什么时候还?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服装生意现在好得很,能还上那钱了。” “我把你的利润做再投资了。”粟琴很严肃地道,“只有扩大规模才能有更大的效益,不然你放在银行里也只能有那么利息——你再等等,明年就是咱们收获的季节,面包会有的,银子也会有的。” “我现在就要钱!”欧阳东故意很恼怒地盯着她。 “那你把我卖了吧……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粟琴两手一摊,坐到沙发里。她立刻就发现了旁边那个收拾妥当的行囊,疑惑地问,“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国家队集训。下午三半的飞机,飞广州。” 粟琴失望地看着行囊,又看看欧阳东,半晌才道:“这么快呀?我原本还拉着你去帮我谈个生意的,有你在场,那家体育用品公司应该会把他们的代理权给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要到明年了。”欧阳东把他转会的事告诉她,“我要转会去大连,只有明年来和省城顺烟踢比赛时才会有时间回来。” “那么远?”粟琴惊讶地昂起脸来问道。她最近一个月一直在外省的几个大商场铺,根本就没回省城,而且她现在也不那么关心足球上的是是非非了,连欧阳东转会的事,她都是今天才第一次听。 “能不去吗?” 欧阳东没吭声。他能不去吗? “大连就大连吧,反正你也没跑多远,再远也是在国内转悠。”粟琴的心情转眼又好起来,她扯过自己带来的一个大背包,从背包里掏出两个精致的盒子和一个制作考究的塑料袋。这是她特意给欧阳东买的一身衣服,从衬衣领带到休闲衣裤再连一双好皮鞋。她一边把这些看上去就值不少钱的东西铺摆到茶几上,一边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表功:“看看,都是名牌货哩,我对你不错吧,走到哪里都想着你。”她瞅着欧阳东那件穿了好几年的皮夹克,撇嘴道,“你这夹克到莆阳时就有了,四五年了还穿着不换,我的脸面都快被你丢光了……” 她的话简直教欧阳东哭笑不得。他穿件皮夹克也让她丢脸了? “换上换上,看看合适不合适。”粟琴一叠声地催促他。 拗不过她的欧阳东只好把这身衣服都换上,然后站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让粟琴看看还有哪里不妥帖。 粟琴什么都很满意,就除了他头上那短短的头发,可这东西不是有就有的,她只能嘀咕着埋怨几句,一边帮他扯去衣服上的商标,一边什么头发短了就体现不出男人的帅气和豪爽,更和这身成功人士的衣帽鞋袜不配。 穿成这样就是成功人士了?欧阳东简直不明白她这是打哪里学来的道理,但是他还不能和她。 “现在你去相亲都可以了。”粟琴满意地道,顺手帮他把打得不怎么样的领带给整理一下。 就在这时大门又被人推开了。 秦昭站在门口,表情复杂地望着他们这两个看上去从神情到举止都很亲昵的青年男女。 欧阳东没让粟琴和秦昭到机场为自己送行,他一个人在区大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和两个妹妹了声再见就走了。 再见,省城;再见,我的朋友和亲人们…… 三二十五分,飞往广州的航班带着巨大的轰鸣声掠过这座现代化大都市的边缘,在省城上空盘绕了半圈,然后就消失在蔚蓝色的天空中……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十) 从联赛结束的那一刻起,有关今年冬天球员转会的新闻就成为报刊杂志关注的核心,整个十一月份,几乎每天都有转会的最新内幕被曝光,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当它被球迷们津津乐道地谈论、俱乐部官员们闪烁其辞地辩解、记者们笔走龙蛇口绽莲花地评述之后,它往往就变得面目全非。昨天刚刚有人白纸黑字斩钉截铁地“据”,欧阳东铁定会去广东,因为和他热恋了整整三年的那个空姐就住在广州,今天就有人跳出来,斩钉截铁地,据“某俱乐部一位匿名高层透露”,欧阳东只会去福建,因为厦门天马俱乐部的现任助理教练,恰恰是欧阳东的启蒙老师,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拦这他们那么多年的师生情谊?熟知底细的人对此只会莞尔一笑,可那些球迷和读者则完全被这些自相矛盾的消息给糊弄得一惊一乍,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到最后他们简直对这些不负责任的报道厌烦透了,神经也变得麻木起来,即便是那些报纸刊登出的真实消息,球迷们也会不由自主地给它们打上一个问号,然后开始咒骂那些没有职业操守的记者们…… 其实媒体和记者也对这些似虚似假的消息腻味透了——他们的业务水平再低,总不至于连真话假话也分不清吧,欧阳东和个空姐有瓜葛他们还能半信半疑,欧阳东的启蒙教练在厦门天马,这不是日哄人是什么?他的启蒙教练叫尤盛,比利时华人,这会儿正在欧洲呆着哩!可他们能不报道这条明知道是假消息的新闻吗?报纸上满满腾腾的一个版面,难道就全塞上广告,这种报纸有人买吗?就他们不报道,难道别人也会象他们一样讲求新闻的真实性和严肃性,把这条消息捂住不发吗?再了,这可是足球球星的花边新闻,是最让读者喜闻乐见的事儿,有了它,报纸的发行量才能有保障,报纸发行量有保障,记者的工资和旅差费通讯费等等诸项费用才能有保障……实际上这则新闻已经能和国计民生牵扯上了,当然那么复杂的关系只有社会学家才能真正揭示出来。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再没有职业道德的记者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可他们又能怎么样哩?甲A十八家俱乐部,甲B十八家俱乐部,三十六家俱乐部有名有姓的球员统共不到一千人,可全国又有多少份报纸杂志在追逐着足球这个热呢?专职的足球记者又有多少呢?夏天国家队远征中亚客场时,中亚人惊呼“中国人来了”。那是我们的国家队么?肯定不是。中亚人惊讶地是中国人对足球的热情,惊讶的是一场组赛竟然会吸引到那么多的中国记者——新闻发布会的现场,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几乎全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这从一个侧面明了媒体对足球的关注程度,也甄显了媒体之间残酷的竞争。与时俱进的汉语言文化甚至还为此诞生了一个新兴的词汇——足记,它或者能诠释这红火沸腾的足球年代里许许多多我们的笔墨无法触及到的东西……甲级俱乐部千多名球员暴露在无数媒体的眼前,僧多粥少啊,而且千余球员里能吸引读者真正关注的就是那几十百把人,这子人和事又怎么够几千记者瓜分哩?记者的腿脚再勤,也是巧妇难为;没有粥怎么办,只能自己造粥……直到这粥无法下咽为止。 经过一个多月的转会新闻折腾,媒体和读者都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看来这粥是再也喝不下去了。 就在这青黄不接的当口,一条消息足以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国家队再次组建! 十二月十日晚间,国家队将和一支南美劲旅在广州进行一场友谊赛! 记者们立刻就忘却了过去一个多月的煎熬,犹如扑火的蛾子一般云集广州,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新的挑战中。新一届国家队所有成员的履历一个不剩通通被翻拣出来,去芜取精裁缺补漏,一夜间,洋洋洒洒数十篇文章面世,还配上了精彩的照片,它们立刻被刊登、摘引、转载。所有人都感慨地长叹一声,还是足协善解人意啊,他们精确地把握住时机,做下一件本属他们份内但是却被人们称为“雪中送炭”的事,假如他们的这份精明劲能花在正经事上,那该有多好…… 和往常一样,下午两四十分左右欧阳东便来到场地边,坐在场地边的草丛里慢慢地整理自己的服装和鞋袜。段晓峰站在他旁边,一边朝铁丝网外几个记者摆手打招呼,一边和欧阳东抱怨着昨天晚上的事,还踢腿提膝地原地加速跑了几步,又在原地使劲蹦达了好几下。 “雷尧那混蛋是硬从我兜里抢了五百块……” 欧阳东头也没抬,只是把黑色的护踝转了转位置,让自己的脚更舒服一些:“你那臭棋去和他比什么劲。人家都让你一‘马’一‘炮’了,你还嚷嚷着要教训人家?你钱多是不是。”他转了转脚踝,又把刚刚系上的鞋带松开,重新摆布着护踝。“你纯是自己找上去挨揍的,老雷不抢你抢谁?活该!” “要不今天你帮我赢回来?” “我去也是白送。”欧阳东站起来,脚尖支地在草稞里来回把脚摇晃了好几圈,疾跑两步走两步,满意地头,又瞧着场地里渐渐多起来的人道,“下象棋老雷得饶我一匹‘马’,就这样还输多赢少,这种输钱又掉面子的事我可不干。” “那五百块就白扔给他了?” 欧阳东就笑起来:“明天晚上踢完比赛不是要放假么,咱俩再拖上任伟,一起邀约着让老雷请客——就给我饯行,怕他不掏出五千来?”他瞅瞅正和两三个队友笑的雷尧,又声嘱咐着段晓峰,“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出去,了就没戏。” “我怎么可能会哩……”段晓峰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你不才怪。欧阳东心里道。无论在俱乐部还是在国家队,段晓峰都是出了名的大嘴,等闲没人愿意和他实事,除非那事原本就是想让他给散布出去。 那位大连长风的老国家队队员走过来,亲热地和欧阳东打着招呼,还和段晓峰开了一句玩笑。他和段晓峰一样,在国家队训练服外面还罩着一件红色背心,这是主力阵容的标志;而欧阳东身上则是一件黄色背心——这倒不是他是替补,只是明他还不是主力,至于是不是替补,那得看他的运气。 我们不禁有些惊讶,难道我们的东子还不是国家队主力吗? 不单是我们有这样的疑问,许多记者也有这样的疑问,他们已经多次就此事在报纸上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也当面向新上任的国家队主教练进行了质询。 “在国家队里没有谁的位置是铁打的,一切都要以个人的态度以及状态来话。”这位祖籍天津的主教练一口的津味普通话,虽然已经年近五十,却被认为是新一代主教练中的代表人物。“能入选国家队的球员都是佼佼者,就他们各自的职司来,他们的水平基本上处于同一起跑线,在这种情况下,个人状态才是他们能够参加比赛的最强有力的理由。”他盯着那些乱糟糟向他提问的记者,直到记者们在他坚定沉稳的目光下有些胆怯退缩,他才又道,“在这个队伍里,没有人能搞特殊,一切惟状态论!” 主教练的话掷地有声,那些想为欧阳东抱不平的媒体只能在报纸上抒发心中的怨气了。 欧阳东训练时的状态……不也罢——虽然他在俱乐部训练时肯定不会是最差的那一个,但现在是在国家队里,周围全是联赛里最优秀的球员,因此上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失误能让人当场背过气去,更不要提他那糟糕的防守,这几乎被所有人诟病——除了把他当宝贝蛋一样精心呵护的余中敏。 今天的分组对抗赛刚刚踢了十分钟,主教练已经四次鸣哨让比赛暂停,其中的两次都是为了欧阳东,第一次是他在队友边路插上形成明显的空挡时分球不及时,第二次是他被对手轻而易举地晃过,而且还没有丝毫要上去反抢的意思。主教练容忍了他的第一次失误,但是第二个失误就让宽厚的主教练勃然大怒,缭绕的口哨余音都还没消褪,他已经站到他面前,然后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犯同样的错误了,主教练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自从分组对抗以来,每回都要因为防守不力和不就地反抢而呵斥他一番,可他怎么就不长长记性?!就凭他这能耐,还想穿上红背心做主力?省省吧! 大庭广众之下被斥责的欧阳东先是耷拉着脑袋听,再开球倒又象个没事人一样,还是那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慢腾腾地奔跑,不甚到位的穿插和传递,教人摸不着头脑的长短传球,有时他还卖弄一下他的脚下技术,将防守他的红背心糊弄得团团转。这立刻就招来两种不同的待遇:主教练的高声喝骂和场地外球迷们的大声喝彩。 “你不该这样和他起哄的。”训练结束时,即将和欧阳东成为队友的李秉岩和欧阳东走在一起。他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这样做,最后可没好果子吃。” “我没和谁起哄,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训练时总是集中不起注意力。”欧阳东无奈地道。他当然知道李秉岩是为他好,但是他却去不掉这毛病。“一到分组对抗,我就打不起精神,要是一个人练就没这事……” 因为伤病困扰而告别国家队一年半时间的李秉岩半信半疑地盯着他。欧阳东的神情倒不象是在谎,只有疯了的队员才会明地里和主教练对着干,何况他也听过欧阳东训练时的惫懒模样。他迟疑地道,“听,咱们新来的主教练对训练抓得很紧……” 欧阳东知道他的主教练是谁。他不禁苦笑起来。这么,他又要经历一次糟糕的新俱乐部开局了? 十二月十日晚上七二十五分,几乎所有球迷的目光都聚集到广州,能容纳四万八千人的广州粤海体育场万头攒动沸反盈天,每当喇叭里用拖长的尾音报出一个国家队上场球员的名字时,人们就会用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来为自己的球员鼓劲。 雷尧、杜渊海、段晓峰、朴建成、任伟、杨晋泉、谭剑、李秉岩…… 那位主教练是公正的,今年联赛里表现最抢眼的俱乐部为国家队输送了六名队员,其中四人因为他们的实力和状态,成为新一届国家队首场比赛的首发主力。 上场的队员中没有欧阳东,他因为状态不佳而被放在替补席上。就这也已经是主教练法外施恩了。他并非因为欧阳东是今年联赛金球奖的有利争夺者而对他另眼相看,而是因为欧阳东在重庆展望的地位和作用——展望有四名队员成为国家队主力,而率领展望一路狂奔的欧阳东要是连个替补都不是的话,他这个主教练实在不好向各方面解释。 不出所有记者赛前的预料,素来自我标榜“敢于吃螃蟹”的国家队主教练还是没敢在战术上有所突破,依然遵循着国家队的传*术:四四二平行站位,稳守反击,讲究两翼突破下底然后伺机传中,利用两个前锋一高一快的特来寻找机会…… 从来没和我们在足球场上打过交道的对手也摆出四四二的阵容,也是先稳守后反击。场上的局势从一开始就陷入胶着但不精彩的中场争夺中,不过,似乎咱们的球队并没处于明显的劣势,甚至在局部的争夺中还稍微占上风。主席台上的贵宾们都露出欣然的笑容,热情的球迷更是把气氛烘托到极——对手可是南美洲传统三强之外最强大的球队,能同这样的球队分庭相抗且略有便宜,这如何能让他们不满意哟。 十分钟过去了,双方还是在心地相互试探着。 十五分钟过去了,对手依然不紧不慢地和国家队在中场进行纠缠。 二十分钟过去了…… 不知道这些在安第斯山中牵着毛驴往返的对手是不是能够理解“黔驴技穷”的含义,但是他们现在的行动却正象那个成语故事中的大型猫科动物一样,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和锋利的指甲。 第二十六分钟到第三十八分钟的四次轰门让国家队门前风声鹤唳,阵型被对手连续的打击而紧紧地收缩在禁区内外,连雷尧也不得不退回禁区里防守高球,只有段晓峰一人在中线附近孤魂一样地游荡。国家队现在没有了刚开场时那种从容,也没有中场纠缠时那种张弛有道有道的轻松,只有后卫前仆后继的堵枪眼行为还教人有几分悲壮的感觉。惟其悲壮,也更加可悲——皮球在十五分钟里竟然只有三次越过中线,还有谁不能猜中这种情形的后果是什么吗? 对手的歹毒用心最终没能得逞,是时钟拯救了国家队。 上半场结束,比分零比零。 下半场伊始对手就捅破了国家队纸身——那是一次教科书一般的中路进攻,四名队员用一系列能教电视机前的观众眼花缭乱的穿插和短距离传递轻易撕开了国家队中路的防线,然后骗过倒地扑救的杜渊海,面对空门轻轻一推…… 巨大的电子计分牌立刻变换出最新比分: 零比一! 十一分钟后对手又利用一次直接任意球再次改写了比分。 零比二! 国家队主教练再也坐不住,他匆忙招呼三名替补队员热身。 欧阳东俯下身去把一个队友慌乱扔到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扔到身边空出来的塑料椅里,又双手托着下巴,佝偻着身子看比赛,虽然他认为这比赛没什么看头。在他眼里,这比赛的攻防转换速度实在是太慢,慢得根本就没法发挥咱们身体上优势,本来咱们可以凭借着身体来对抗客队的技术优势,但是既然没有推进和回撤的速度,身体上优势就无从发挥。他知道现在的节奏是主教练的战术布置,这样才能使三条线的衔接更加紧凑,更加适合坚固防守,但是,和这样的对手踢比赛,固守,能守住吗? 换人的效果立刻显现出来,对手的疯狂被遏制住。不过在明眼人眼里,这却与换人无关——客队也知道为国家队留下几分颜面,他们甚至还送了一个球给国家队:第七十一分钟客队队长在禁区内拉人犯规,主裁判毫不犹豫地出示黄牌,然后坚定地指向罚球,雷尧一脚低平射门,扳回了一分。 直到主裁判鸣响终场哨,比分依然是一比二。 欧阳东最终还是在新一届国家队里亮了亮相。伤停补时的第一分钟他就上了场,在两次触及皮球后,他得到了表现良好的评语。他的两次传球都中规中矩,没有训练时惯犯的那些拖沓和随意的毛病,而且球也平稳地传递到队友脚下,尤其是他再也不会“愚蠢地卖弄他那些华而不实屁事不的脚法”——主教练在私下里对教练组成员道。 当有好事的记者找到欧阳东,询问他对这场比赛的看法时,他的回答简直能比上国家队的新闻官了。 他当时用一块大毛巾抹着湿漉漉的头发,对着一大堆话筒和摄象机,很真诚地道:“有差距,但是我们也在努力。”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十一) 在球迷的鼓噪声中,国家队又输了。虽然下半场后半段对手的逼抢并不激烈,但是技战术水平上的差距还是让国家队始终无法寻找到合适的破门机会,幸好对手送了一个球,总算给国家队留下些许颜面。 终场哨音响起时,电视台的摄象机立刻给新任主教练一个特写。他两手插在西装裤兜里,黑着面孔站在场地边,严肃得就象一座冰雕,皱着眉头死盯着自己垂头丧气的队员。好些记者拿着话筒和录音机围着他,纷纷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但是主教练似乎就没看见围在他身边的这些人,只是扬起下巴,目光冷峻地审视着一个个从旁边经过的队员——幸好有体育场工作人员和着便装的警察护驾,记者们刁钻的问题才没能打搅那些可怜的球员。 直到最后一名球员离开比赛场地,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主教练才在足协官员的协助下挤出人群,既没理会背后不甘心的记者们,也没望一望拥挤在看台边的那些愤怒的球迷,而是沉默地消失在体育场的运动员甬道里。 但是作为国家队主教练,他怎么能够真正地沉默哩?还有赛后的新闻发布会在等着他,还有无数的质问在等着他…… “失利的原因很多。”在新闻发布会上,他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他的头发依然梳理得很顺溜,就象刀削斧砍一般线条分明的脸庞上也看不出这场失败对他有多大的打击,目光还是那么犀利稳重,话时语调很沉着,字句很清晰。“比如,我们的队员刚刚结束休假,这十多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进行恢复性训练,没有时间进行太多技战术方面的演练;而我们的对手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他们国内联赛正处于中段,队员的比赛状态肯定比我们要好得多。其次,客队队员在一起训练比赛已经长达两年半,相互间的配合已经形成默契,而这恰恰是我们所缺少的——今天首发出场的队员和今年组赛时首发名单相比,有多少差异,我想大家和我一样清楚。”他的目光长久地凝聚在前面的某一个虚无的上,等到会场里的嘈杂声渐渐消散,才又缓慢地道,“任伟、朴建成……”他报出几个队员的名字,“他们四个都是第一次首发上场,而朴建成更是第一次披上国家队的站袍,他们与队友的配合与呼应自然不可能完美。即便是剩下的那些队员中,有好几个也缺席了组赛的全部或者部分比赛。雷尧因为伤病缺席了最后几场,而谭剑则差不多缺席了所有的比赛……” 没人能否认这些事实,队员的配合确实缺乏足够的默契,而一个多月的休假也确实让队员无法保持最佳状态,事实上,他们中的不少人别保持足够的状态,即便是保持适当的体重都成问题,这也让教练组挠头不已。 “当然我这并不是在为今天的失利找客观理由。”在记者提出这个问题前,主教练就已经开始阐述他的观。“但是我们也没必要纠缠在这一场邀请赛的失利上。失利能让我们发现许多问题——比如今天我们的边路进攻受到对手的遏制,整场比赛里由边路发起的进攻只有三次形成了有效进攻;又比如我们的队员在防守时不能果断处理球,下半场对手打进的任意球,实际上就是中场的堵截没有成功,而回撤的队员也没能处理好破坏的时机……”一二三四五,他掰着指头把这场比赛里暴露出来的问题通通解剖了一遍,最终道,“大家也要相信,在长沙进行的下一场比赛我们会踢得更好。” 至于为什么把欧阳东和另外一个媒体预期中的主力队员搁置到最后才派上场,主教练也作了回答。 “这次集训的队员是二十九人,比赛却只能是十六个队员轮换着踢,也就是,无论如何都会有十三个队员不得不在一旁看比赛……”虽然这已经回答了记者们的问题,但是他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就接着道,“还有一个需要明的事情:在这届国家队里,没有谁的主力位置是雷打不动的,也没有谁的国家队队员位置是雷打不动的,对那些在联赛里表现优秀的队员来,国家队的大门永远都对他们敞开——这就是我最近一直在强调的事情,国家队也一样要引进竞争机制!” 主教练的这番话很快就传到了队员耳朵里,但是没有人真把它当成一回事。开什么玩笑,国家队引进竞争机制?真那样的话,天下不是乱套了吗——没有相对固定的主力队员就谈不上稳定的阵容和战术思想,阵容和战术指导思想的混乱就只能带来盲目的比赛和糟糕的成绩,就算他想这么折腾,足协的头头们不会允许他这样乱来。要知道,真要把媒体和球迷惹急了,他们可是真的会骂娘! 所以在晚饭后,当雷尧他们把主教练的话拿来劝慰欧阳东时,欧阳东都没想搭理他们。 又遇到这事!他这辈子怎么净是这事呀!换个主教练就得从头来,到一家新俱乐部就得再来一次,还有他怎么样才能教别人相信他信任他,难道非得他跳出大声嚷嚷几句,他才能争取到那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吗?他真想把手里的咖啡连水带杯子一起砸在地上,然后把手边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要是有人不开眼这个时候来指责他才更好,他会把那人狠狠地锤一顿,然后喊他滚蛋……可惜这些都只能想想,他还没有狂妄自大到毛遂自荐的地步,也不会真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失措;他还得象个没事人一样,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耷拉着眼眉,吭吭哈哈地应承别人。一股排解不掉的怨气郁结在他心里,他苦闷得都不想和两个好朋友话了。他真想让他们离开,让他好好地安静一会儿,或者干脆离开这国家队下榻的五星级大酒店,找一个僻静空旷的地方,大声吼叫几嗓子,这样他才能好受一些。 “东子,这场比赛只是场热身赛,主力不主力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肖指导只是想通过他来确认新进队员的能力……”雷尧既是重庆展望的第二队长,也是国家队现任队长,因此上他是这场谈话的主角,他得宽慰欧阳东,也得想法弥补欧阳东和主教练之间可能的隔阂。“你的能耐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考察,你看着吧,明年的正式比赛,你还是当然的主角。” 是么?欧阳东在心里对自己冷笑。肖指导最拿手的能耐是什么?是巩固后防快速反击;他欧阳东最不擅长的是什么?阻截和防守!让肖指导在明年三月组赛开始前仓促改变自己精研十几年的本事,这可能吗,他敢拿前途去压宝在阵型与战术变化上吗?从今天这场无关痛痒的邀请赛过程来看,答案不问自明——最后的补时阶段才把他派上去,这仅仅是给他一个安慰,给媒体和球迷一个交代,尤其是自己替换下的竟是前锋雷尧,而不是谭剑、杨晋泉或者任何一位中场队员,这更是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他欧阳东不是主力,肖建国的国家队需要的是攻守平衡的中场队员,是执行者,而不是创造者…… 他愤懑地想着这些事实,脸上却还得有笑容。做人真累啊,他不禁默默地感慨,即便旁边是自己的朋友也不能倾吐满肚子的牢骚。 “肖指导这个人其实很实在,也很好相处,就是做事太认真了一,假如你在训练时再投入一些……”段晓峰在一旁帮腔。几年前他和肖建国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师徒友谊,只不过那时肖建国已经是有名气的助理教练,而他却还在为坐上板凳而淘神费力。 训练再投入一些?段晓峰的话只能教欧阳东苦笑。 雷尧和段晓峰俩人的唇干舌燥,到底也没见欧阳东有多少舒心模样。 末了欧阳东只了一句“再吧。”就站起来,“我累了,先回去休息。”完就自顾自地去了。 雷尧和段晓峰大眼瞪眼对望了半天,最后也只好悻悻地买单走人。 在回去电梯里,段晓峰还问:“老雷,你东子还有机会吗?” “不知道。”雷尧思忖了半天,到底也没给他一个准确的回答。 这个回答让段晓峰半晌没开腔,知道电梯快到国家队包住的楼层时,他才没头没脑地了一句:“我瞧着是没多少指望了。” 这一回轮到雷尧不吱声。他扬脸盯着电梯门上那一闪一灭不停变幻着数字的仪表,似乎就没听见段晓峰话。 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都没对国家队这场失利作过分的渲染,只是如实报道了比赛的过程,然后把肖建国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话再重复一遍,还加上一句“队员们都尽力了”之类的话。这种平淡的处理方式其实也是媒体和足协的一种默契,无论是肖建国还是国家队,这时候需要的就是有人来扶他们一把……当然媒体这样做也并非全是出于好心,他们也有自己的考虑——这不过是一场邀请赛,不值得搞出那么大动静,要是以后真有大喜大悲,那时再来翻腾这事不迟;何况第二天就是激动人心的转会摘牌会,这里面的种种花絮传闻才更能让报纸的销量上一个台阶…… 所有媒体都把目光转向这摘牌会有史以来头一遭的倒摘牌,连大名鼎鼎的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也派出一个阵容强大设备精良的采访组,对摘牌会进行现场直播。 与观众们预期的会场不一样,摘牌会的现场既不奢华也不气派,几排旧得胶合板都有些缺角裂缝的长条桌上摆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陶瓷茶杯,用柳钉和铁条固定的椅子也不象俱乐部办公室的高背真皮座椅那样舒适,稀稀拉拉坐在椅子里喝水抽烟的总经理主教练们也完全没有往日从容不迫的气度,他们更象一群赶集的乡下人,东一伙西一簇地交头接耳,时而还有人脸上带着不知就里的笑容摇摇头或者头。最扎眼的还不是这些今天的主角们,而是那些靠墙拥堵在一处的记者,他们一面嘤嘤嗡嗡地交换着最新的消息,一面开始咔咔嚓嚓地抓拍照片——现在镜头里这些人悠闲自在,等一会见了分晓指不定就会拍桌子踢椅子,可惜那个素来以敢敢做而深得媒体喜爱的总经理已经去搞篮球了,不然记者们一定能撩拨得他来上一段精彩画面或者睿智言辞…… 不大的会议室里闹哄哄的,来足协赶集的总经理和部分球会的主教练也确实是把这里作为一个集市,他们除了买卖球员,也和关系不错的俱乐部老总一块闲话联系一下感情,还能通过朋友认识更多的朋友,或者为朋友介绍自己的朋友。这年头,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朋友越多,能分享到的幸福就越多,命运不济遭际到困难时,也会多一个获救的机会……所以我们看见山东大东海的老总和主教练与北京长城的老总得眉开眼笑,大连长风的总经理一个接一支给王兴泰递烟,坐在第二排右首边的方赞昊在椅子里扭过来转过去,和身边武汉风雅的严总以及背后广西漓江的老总谈笑风生。 既然有朋友,自然就有敌人,比如大连长风的总经理就绝对不会和北京长城的总经理套近乎,武汉风雅的严总也不会和长沙大三元的人打招呼,至于重庆展望的老总王兴泰,他甚至都没朝自己身边的上海人望一眼,他们两个俱乐部的仇恨从有展望那一天起就一直纠缠到现在…… 两个足协的工作人员在主席台上竖立起一块黑板,上面贴着好大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白纸,屋子里猛然间安静了一下,然后就变得更加热闹,直到一个足协官员走到前面去反复要求大家安静,那种就象老式吊扇转动发出的噪音一般的笑声才渐渐平息下去。 那个足协官员的开场白既简洁又明了:“今年的转会摘牌现在开始。”至于摘牌有什么规则,依什么样的顺序,他提也没提。哎,要是足协处理别的事情也象这个官员话这般爽快就好了,这样就不需要那些官员们今天北戴河明天海南岛地飞来飞去开什么劳什子的会议了,也许他们那些天知道哪里得到的灵感也就不会朝令夕改…… “第一顺位摘牌,莆阳陶然俱乐部。” 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着的方赞昊却还在不紧不慢地和严总话:“……我们想得到的队员倒是有五个,不过能摘到三个的话,我们就满足了。不管怎么,五个名额我们是都要用上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第一个。”然后他才举起手来应和主持人的唱名,象没事人一样清爽地道: “六十一号,欧阳东!” 直到工作人员用红色墨水笔涂抹掉黑板上欧阳东的名字,再在下面添上莆阳陶然几个字,人们才猛然惊醒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王兴泰就象傻了一样看着黑板上那块被涂抹得红彤彤的名字,他身边的长风老总已经转过头去下死眼盯着方赞昊,似乎想用目光在他头上凿出一个洞;北京长城的老总抿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太得意,可他那双快要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现在的心思;上海和山东两家俱乐部的老总主教练对望好几眼,满脸都是欣然和舒坦;而风雅的严总却是张大了嘴楞楞地看着方赞昊,浑然不知道冒着青烟的烟卷都掉到自己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上…… 《慕春江日报》的体育版办公室里蓦然一阵欢呼,几个年青人已经把报纸稿纸抛洒得漫天飞舞,叼着半截烟卷的主编盯着电视机老半天,直到确认这不是开玩笑,才使劲地嘟囔了一句粗俗话:“……你终于回来了!” 电视机前的袁仲智和俱乐部几个头头目瞪口呆,好半天彭山才憋出一句:“不会吧……” 他这话的同时,叶强也着同样的一句话:“不会吧……”和他在一起的刘源,胖乎乎的圆脸红胀得就象醉酒一般,只会对着电视机一个劲傻笑。 正在宾馆会议室里开比赛总结会的欧阳东心神不宁地听着队友们发言,他旁边的朴建成突然捅了捅他,然后悄悄地把一个中文传呼机塞到他手里,还声和一旁的任伟嘀咕了一句什么,任伟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不相信地望着朴建成,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不是在编瞎话骗人吧?! 传呼机上就一句话: “莆阳陶然摘走欧阳东。” 欧阳东的头嗡地一声炸了……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十二) 欧阳东凝视着中文传呼机上那条简短的消息,脑海里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这肯定不会是真的!这一定是有人在和他开玩笑,只是这个玩笑开的过了头,一都不好笑。 .更新最快 “莆阳陶然摘走欧阳东。” 怎么可能哩,莆阳陶然怎么可能摘下自己呢?要知道,陶然明年的头等大事是保级,而不是去争夺什么甲a冠军...为了让陶然在甲a里站稳脚跟,这一个月以来方赞昊和袁仲智他们挖空心思的四下里联系那些在原来球队里踢不上球想换个环境的实力球员,他们梦寐以求的就是保级啊,怎么可能忽巴拉的跑来买下身价都快戳破天的自己?再叶强也试探过他们的口风,袁仲智可是一洼声的拒绝了这事,还半是开玩笑半认真的,陶然这样的山神庙供不起自己这样的大菩萨――真有买下自己的钱,他们宁可去多买几个球员充实板凳的厚度,或者多给裁判们塞些辛苦费... 半晌他才把那中文传呼机还给朴建成,继续冷着脸听教练组对昨晚比赛的总结。 后半时的会议都有些什么内容,他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散会后,欧阳东马上便打开了自己的手机,他需要确认那条消息是不是别人在和他开玩笑。他的手机立刻便响了起来。 “东子,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去莆...”这是一个平日里和他挺熟络的记者打来的。 他立刻便掐断了电话,然后心急火燎的赶会了自己的房间。那里有宾馆里的座机电话,他要马上和叶强联系。确认一下摘牌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半路上怎么杀出个莆阳陶然来? 还在走廊上欧阳东就已经听到那一声接一声的电话铃,楼层服务员认出了他,带着职业笑容轻声曼语地对他道:“您的房间电话已经响了很久了” 他好不犹豫就推开了旁边的门,两步跨到恶劣电话机旁边,哆嗦着手指拨出了叶强的手机号码。 占线?! 他又拨了一次,还是占线的盲音。他扯开外套上的拉练,又从桌上抓起空调遥控器把温度降低了好几度,凉飕飕的风拂过他的脸庞,可他胸膛里却象燃了一团火,喉咙干的快要冒出烟来。叶强你他娘的在搞什么名堂!他恼怒的砸下电话,又不甘心的按下电话机的免提键一遍又一遍的重拨 占线! 还是占线! 住在这个房间的朴建成和段晓峰就站在门边,神情复杂的看着脸色铁青目光阴郁的欧阳东。在门外还有两三个队员,他们在声的嘀咕着什么。看来,那条消息已经在国家队里传开了。 欧阳东终于拨通了叶强的电话,他嘶哑的嗓子就问了一句话:“怎么回事?” 叶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砸懵了。武汉风雅要东子是,他就和方赞昊打过招呼大连长风站出来明确表态希望得到东子时,他又和方赞昊通过气,可谁又曾想一口一个“绝对不会”的方赞昊,节骨眼上会来这一手呢? 他只好喏喏的道“方赞昊的手机打不通。袁仲智他们事先一风声也没得到。看来这是方赞昊私自拿的主意。” “我不管这些!”因为失望而痛苦的欧阳东都快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对着话筒吼起来,“你是我的经济人,你要对我负责!你告诉方赞昊,我不会去莆阳!永远也别想!”然后他就摔下电话冲出了房间。 方赞昊对摘牌会上的结果满意极了,俱乐部事先圈定的五名球员中他摘走了四个。虽然他们联系好的那个守门员被别家俱乐部抢先下了手。但是用摘到欧阳东的收获来弥补这个损失绝对是绰绰有余――嗨!哪怕那四个球员都没成哩,只要能得到东子。这事就值了。他乐呵的俩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坐在车里还在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刚才那一幕:密密层层的话筒和录音机都快把他的脑袋给淹没了,闪烁的雪亮的弧光简直让他睁不开眼,周围都是记者,每个人都在提问题,声音嘈杂的叫他根本听不清楚他们都问些什么 欧阳东落脚莆阳陶然! 这条消息明天一准能出现在大江南北的无数新闻报道中,这无疑是在为莆阳陶然这支甲a新军做宣传,在为陶然酒业集团做公告他还没掏出一分钱哩,就已经办下这么大的事,还有谁能象他这样,让那么多的媒体免费为自己宣传?他心中的那股子得意劲实在太让人舒坦了,他都想直着嗓子嚎上几嗓子俚曲,舒缓下自己那即将因为欢喜而不堪重负的心脏。 “方总,您看我们今天这样做,会不会得罪大连长风和重庆展望?”助手在驾驶位上转过身子,心翼翼地提醒着他,“大连人之前可是和我们谈妥了的,咱们也是应承下这事的” 方赞昊让自己舒服的窝在软绵绵的车后座里,头枕着真皮靠背,连眼皮都没撩一下便道:“谈妥当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外一回事。”他停下正拍着大腿打着拍子的手,又笑呵呵地道,“得罪大连长风是没法的事,咱们就是不枪下欧阳东,和大连人的过节也抹不掉――咱们和大连早就尿不到一个壶里。”陶然和大连的恩恩怨怨能追溯到三年前,那时陶然刚刚晋级甲b,就在那年的足协杯四分之一决赛上,莆阳陶然客场输了个一比四,主场却赢了个四比零。这就教当时如日中天的大连长风颜面扫地,自打那时起两队便结了怨,知识一个甲b一个甲a碰不上面,大连人想报仇也寻不到机会;今年的足协杯底二轮两队又抽到一起,复仇心切的大连人更是一头撞到铁板上,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长风派上了全套主力阵容,却在主场输给连替补阵容都不上齐整的陶然就是从那场比赛开始,大连长风在联赛里一蹶不振,假如没有重庆展望和另外一支平素和他们有交情的球队帮扶的话,兴许这个豪门就得沦落到甲b 助理头,旋及他又提醒自己的老总:“可我们这次把重庆展望也得罪了,兴许还有武汉风雅和省城顺烟,他们都想得到欧阳东” “省城顺烟不去理它,一山不容二虎,咱们和顺烟的矛盾早晚也会激化。”方赞昊抚着额头道。同行就是冤家,何况两家俱乐部相隔不过百余公里,又在同一个省份。要争夺球迷,要争夺公告客户,还要争夺,还要争夺电视转播,想没有摩擦怎么可能呢?要是两队之间的比赛场面热闹,不定各自的球迷会打起来。那时就算俱乐部想和平共处,球迷也不会答应。“武汉风雅也不会因此恨咱们――即便咱们不截下欧阳东,他也去不了武汉。咱们摘下了他,风雅的严总这会一准在心里感激咱们哩,他们因此又少了一个夺冠的竞争对手。别风雅感谢咱们。重庆展望也一样感谢咱们。”他望着车外飞逝而过的建筑物。幽幽的道,“你当他们就那么愿意放欧阳东去大连长风吗?大连长风得到了东子。那叫‘如虎添翼’,象他们这种底子厚实的球队,只要有一个机会就能翻身,那时不单展望要吃苦头,只怕上海,北京和山东那样的传统强队想染指联赛冠军,也要多费许多周折和力气你没见这些俱乐部的老总门散会时都对咱们露出笑脸吗?咱们替他们省下了多少麻烦事啊。” 助理很是佩服的望着方赞昊,似乎还想什么,但看见他已经闭上眼假寐,便转过头去翻着手里的资料。 方赞昊并没有睡觉。和助理一番话不但赶走了他几天积累下来的疲倦,也让他心里翻腾的激动与兴奋渐渐平息下来,他开始思考接下来得抓紧时间办的事。 其他球员的转会问题是事,只是走走过场罢了,可欧阳东这边便是大事。也许不仅是大事,还是一桩麻烦事――陶然想得到东子,可东子是不是想回到陶然呢?至于展望为欧阳东定下的那个有些离谱的转会费,倒还不是很在意,这个价钱肯定还能再商量,而那个汽车生产商允诺的赞助也能填补上这个资金缺口。 他要抓紧时间和叶强联系,先探听一下欧阳东的意向。 方赞昊这才发现他的手机竟然停电了。怪不得他整个上午一个电话也没接到哩,原来是这样。他不禁乐了。从离开足协那栋破破烂烂的招待所,他就一直在纳闷,自己为俱乐部做下这么大一桩好买卖,为什么到现在连个贺喜的电话也没接到,就算自己没吭声就摘下欧阳东,袁仲智他们生自己的气,也不至于连个电话都不打吧?可是助理电话怎么也没声息呢? 助理很不好意思的,早上走的时候太匆忙,他把电话落在宾馆的房间里了。 方赞昊终于知道手机没电也是一种幸福。从他手机能够正常通信那一刻起,他的电话就没停过,袁仲智,俱乐部常务副总,几个有名气的陶然铁杆球迷,暮春江日报的记者,莆阳电视台的记者,《足球风》的记者两个多时里他就没能歇上一口气,只要挂上一个电话,马上就有另一个电话打进来,最后他实在是不胜其烦,干脆把自己的手机交给同样口沫四溅的助理,自己溜到助理的房间里用宾馆的电话来联系叶强,顺便让服务员去为他们找些能充饥的吃食。 “你在搞什么?!”叶强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毫不礼貌的话。 方赞昊只好陪着心,和叶强耐心的解释这中间的原由。 他还没两句话,叶强就很大声的打断了他:“你和我个屁事啊!你和欧阳东去!”一向唯唯诺诺的叶强现在就像一个被燃的炮仗一样恼怒。“你怎么能这样做啊,老方,这不是在坑东子吗?你难道还不知道他的想法?你,陶然是能给他带来一座联赛冠军的奖杯哩,还是能让他在国家队坐稳主力位置?” 冠军奖杯?方赞昊默然以对。他也想要这东西,空空如也的俱乐部荣誉室里只有一面省级比赛第一名的锦旗,那还是四年前获得的可眼下的陶然只能谈保级,连甲a前八前十都是奢望。国家队主力?陶然只为国家队贡献过一个队员,那就是欧阳东,可他那次去国家队纯粹是足协搞平衡的结果,和他个人的实力技术全然不搭边 “老叶,你别急,听我。”事先就有准备的方赞昊倒没把叶强的话放心里,“东子回咱们陶然,俱乐部一定不会亏待他,他在展望是什么样的待遇,在陶然也一样是” “拉倒吧!”叶强又一次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你当扔俩钱就能让东子回来?你还能不知道大连长风许给他的待遇?能不清楚展望给的新合同都有写什么内容?长风给的还没展望多,可王兴泰费了那么大的劲都没能挽留下东”他没把话完,只在电话里冷笑一声。 “只要东子肯回来了,他同样也会是咱们莆阳陶然的核心”方赞昊咽下一口唾沫,继续着自己也没多少把握的劝,“陶然是他事业起步的地方,他在这里缔造过辉煌,莆阳的球迷至今都还对当年陶然纵横甲b的风光津津乐道。只要东子能在回咱们莆阳,当初纵横甲b的莆阳铁骑一样也能驰骋甲”那支莆阳铁骑真有回来的一天吗?这事能有人相信吗?这些话时他自己都有些脸红,哎,不能再顺着这个话题下去了。“向冉,甄智晃,周富通他们可都盼着东子能回来哩,我和老袁还有彭山他们就更别了老叶,就你吧,难到你能安心看着东子在外面流浪吗?” 这末尾一句话顿时让叶强语塞。他当然不会看着东子在外漂泊,但是东子眼下的情形也不能是流浪吧?方赞昊明显是换掉了某些概念,但是他却偏偏没办法马上就找出适当的话来反驳他 “再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我都清楚,现在要是反悔的话” 叶强在电话那头长长的叹息一声。是啊。现在再怎么责怪方赞昊,也只能是发泄下心头的怒气,更重要的是要赶紧找出一个妥当的法子来。 方赞昊抓住叶强沉默的当口又补上一句:“老叶,你我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想想,陶然几时有过亏待你的事吗?东子这事还的你多费些心思啊”他顿了顿,给叶强留下些许思考的时间,然后才续道,“东子回莆阳的事,我们一起来努力。” 叶强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一起来努力?努力做什么哩?让东子回莆阳,再打造一支所谓的威风八面的莆阳铁骑? 东子,他会答应吗? 可他要是不答应,又能怎么样?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十三) 在与远道而来的客队和气的踢出一个互交白卷的平局后,国家队当晚就在长沙宣布解散,某些已经预订了夜间航班的球员马上就收拾起行装,匆匆离开了国家队下榻的五星级大酒店,赶回各自的俱乐部去报到,一些归期不得不定在明后天的球员纷纷换上便装,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呼棚唤友地蜂拥着去享受这难得的一个清闲的夜晚。 .更新最快教练们也不会紧绷着一张脸死盯着走廊和电梯,就像防贼一样,既警惕着无孔不入的记者溜进来,也警惕着那些不自觉的球员溜出去,现在他们也能放松那根紧了许多太的神经,在酒店装潢清雅的茶室里喝上一杯香茶或者一杯黑糊糊的咖啡,吞云吐雾的享受这难得的清闲。酒店专为国家队增派的保安也不像前几日那样尽职,他们一面和楼层服务员者三不挂五的闲话,一面任由记者们像苍蝇一样在各个房间里窜进窜出。 很快就有记者找到胳膊支在服务台上和保安有有笑的服务员,询问国家队二十四号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那个服务员瞪着不大的眼睛迷瞪了好半天,也没弄清楚记者到底在找谁。在她眼里,符合记者描述的球员有好几个,她唯一记得的家伙,就是那个长相很像一位香港影视歌三栖天王的球员,但他可不是平头,而是一头很帅气的带弯曲的卷发。 “这是段晓峰,不是我的那个欧阳东。”不得要领的记者只好再转回身来问保安。 在一支好烟的逢迎下,那位保安不耐烦的告诉记者,他要找的人已经离开了酒店,他刚才隐约看见他挎着一个黑色大行囊进了电梯。 “你确定你没有弄错?”记者惊诧的道。这怎么可能哩,今天晚上没有去省城的航班啊! 保安撇撇嘴:“信不信由你。”他继续和脸上有几颗雀斑的女同乡攀交情。看样子,他已经不想理会这个不识趣的记者了。 失望且不甘心的记者又问道:“你会不会把人给搞混淆了?” 保安从服务台上扯过一份报纸,指着一张照片道:“是这个人吧?他十分钟前就走了。他好象是第一个离开的。” “他去哪儿了?”心急的记者问了一句很没水平的话。 这个问题换来保安的一个白眼。真是希奇哩,他怎么好去问客人要去哪里? 满肚子疑惑和遗憾的记者登时愁容满面。哎!可惜错过了欧阳东,这家伙才是眼下最吸引球迷和读者的焦人物啊他只好再去找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球员,希望能从他们挖到的过去的素材。 直到在一家名气挺大的歌城包间里和两个球员联络感情,他依然没想明白一件事。在这没有航班去省城的半夜,欧阳东离开酒店到底是为什么,他又能去哪里? 欧阳东哪里也没去,在离开国家队下榻酒店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家四星级宾馆,他在那里写了个房间。他现在正半躺半坐在床上,盯着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发呆,想着是不是再给叶强打个电话,看看事情有没有新的转机。床头柜上还摆着他的手表和手机,手机依然没开机。三天来,他对那些刨根问底的电话实在是厌恶透了,偏偏他还不能当面对这些电话发火,最后只好干脆关了手机图个清净。而他这么快的离开那家酒店,也是因为这个――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接受什么采访,他甚至就不想和别人话。就想一个人清清净净的呆着,哪怕什么都不想也行。 但是他能什么都不想吗? 回莆阳的事已经没法更改了。虽然王兴泰希望能留下他,但是他要是留下了,已然被展望摘牌的杨晋泉怎么办?杨晋泉和他的位置有重叠,重庆展望也没奢侈到在同一位置上囤积两名国脚的地步。和俱乐部撕破脸皮才成功转会的杨晋泉也不可能再回四川天府,假如展望不要他,他不定回把这事闹到足协,闹上媒体,那时所有参与这事的人都会吃不了兜着走――这件事中的暗箱操作过程没一样能摊摆到阳光下,那时展望就只能等着被足协重罚,不定还会惹上更多更大的麻烦。再人事变动很大的展望高层坚决反对留下欧阳东,王兴泰一个人孤掌难鸣,也没办法和大多数人唱对台戏。何况莆阳陶然已经接受了重庆展望为欧阳东开出的转会废。叶强前天便陪着方赞昊去到重庆,在转会合同书上签了字 虽然他还没在陶然提供的雇佣合同上签字,但实际上他已经是莆阳陶然的签约球员了。 他悲伤的意识到,他的联赛冠军梦真的会成为一个梦 他痛苦的叹了口气。当初他绝对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假如他能预知这一切,他不会态度那么强硬彻底的要求转会,留在展望这个能放弃联赛冠军的甲a强队里,肯定比去陶然这样的弱队好,至少在重庆能多得到一些媒体的关注,也能让自己艰难的国家队之旅变的乐观一些。 一想到国家队,他的心都被揪紧了。就在刚刚过去的那场比赛里,他下半时上场后的表现就像一个梦游的人一般浑浑噩噩,虽然主教练还没有对他什么难听话,但是比赛结束时主教练瞥向自己的目光里既没有亲切也没有轻蔑,更没有疼爱和恼怒,在主教练的眼里,他就像块透明玻璃一样这大概预示着他的未来吧,等到下次国家队集中时,即便他还能出现在大名单中,大概也不会坐在替补席上。再联想到他马上就要去一支在甲b里也多少竞争力的的升班马俱乐部,他在国家队的前景肯定是一片暗淡。 他不禁又想到莆阳陶然。是的,那里是他足球生涯的真正起。直到今天他能清晰的回忆起他参加第一场甲b联赛,清楚的回忆起他第一次进球时体育场里那惊天动地的喝彩,那些热情的球迷们为了能得到他的签名,甚至把他堵在饭店洗手间的门口,在一次与球迷的见面会上,还曾有一个爽朗的年轻女球迷,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搂着他,在他脸上使劲的啃了一口在莆阳的第一年是他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而在第二年的国家队之行为他打开了一个他做梦也没见过的崭新世界――为了国家的荣誉去踢球!祖国的荣誉在他年轻的生命中,如此神奇而崇高的概念还是第一次如此鲜活的出现在他面前。他渴望这份荣耀的光环能更加持久的笼罩着他,也期待着自己能像那些时常为人们提及的运动员那样广为人知,更希望能真正的为祖国这个神圣的母亲做自己能做的事。所以,他在哪个赛季结束后选择了离开,离开了陶然,离开了莆阳,也离开了省城,去了重庆 他承认,自己的甲a旅途并不顺利,他也知道,自己的国家队梦想不可能平坦,但是他总是在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只要他努力的去做,他的梦总能成为现实。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只差那么一重庆展望就能捧起联赛冠军的奖杯,只差那么一世界的舞台上就能飘扬起五星红旗.但总是差那么一.每当那梦即将成为现实时,美丽的幻影就会被残酷的事实砸的粉碎当国家队又一次被阻挡在足球盛事的门口,他默默的接受了它,因为他尽力了,足球是一支球队的竞赛,个人的力量永远无法真正改变比赛的结果:可当展望失去那座冠军奖杯时,他愤怒了.因为他发现他的劳动和汗水被人出卖了.他马上就拿定主意要转会 失败可以接受,但是背叛却不能原谅! 他到现在也没原谅展望,即使当他的感情波折引起他情绪上的波动,他向身边的朋友询问有没有继续留在展望的可能时,他也没有原谅王兴泰他们___留在重庆只是权宜和平衡的结果,并不是他真正的意愿,所以大连长风朝他热情的伸出双手时,他只是稍有犹豫便答应了.长风是甲a传统强队,在那里他能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也能取得更辉煌的成绩. 但是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他马上要去报道的俱乐部既不是往日威风赫赫的大连长风,也不是这个赛季最黑的黑马武汉风雅,甚至不是为了利益而放弃荣誉的重庆展望,而是前途渺茫的饿莆阳陶然. 东子,我们都在盼着你回来,不止是我和袁指导盼望着这一天,还有向冉和周富通,甄智晃他们,还有我们莆阳的广大球迷们,他们都在盼望着你回来,期待着你能让那支莆阳铁骑能再一次奋起驰骋,让莆阳陶然和那些甲a豪门一样,成为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俱乐部 这是方赞昊前两天在电话里和他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嘴角都会挂起一抹嘲讽的冷笑.莆阳铁骑,一个很熟悉又很陌生的词汇,现在听起来,他是多么的刺耳----纵横甲b的莆阳铁骑也妄想驰骋甲a?且不论甲a和甲b两个联赛在实力上的差距,单以主教练而论,董长江和袁中智就是不一样的风格:在德国喝过洋墨水的袁中智,思维也像日尔曼人,强硬,纪律,顽强,他指教出来的莆阳陶然就像一座准时的钟表一样机械的运转着,无论在主场还是客场,无论对手有什么变化,陶然应对的战术几乎是千篇一律,唯一的区别只是在于哪个人在场上踢,欧阳东甚至怀疑,假如队员没有伤病和红黄牌停赛,陶然的首发阵容会不会永远一模一样呢?与坚韧顽强的袁中智不一样,从求员做到教练的董长江就像只老狐狸一样圆滑变通,他既能让没有几分名气的莆阳陶然一路打到足协杯的决赛,也能把个鱼腩球队武汉风雅调教成见谁灭谁的黑马,他既能在主场高举进攻的大旗压的对手喘不上气来,也能在客场龟缩在禁区里足足四十分钟来死守着一比零的比分,他甚至还敢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拍着桌子骂裁判.虽然被足协禁赛三场,他却赢得了所有队员和球迷的心而这些事,袁中智大概永远不会做. 莆阳铁骑,欧阳东俩眼瞪着天花板上,喃喃的念叨着这个词.当年那支铁骑军里,现在还有多少人在莆阳呢?五个还是六个? 向冉,甄智晃,劳舍尔,欧阳东下意识的掰着指头着人名.很快他就发现没法数下去.那时周富通还是外援前锋的替补哩,他最多只能算半个.他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一声,经历了陶然那段短暂辉煌的球员就剩四个半,除了周富通,其余全部是后卫.他的目光猛的跳动了一下,以前他还没注意到过这件事短短两个赛季里陶然的中前场人员变动如此之大,似乎也预示着什么.至于着其中蕴涵着什么含义,眼下他还没时间去仔细品味.他首先要服自己接受残酷的显示他现在已经是莆阳陶然俱乐部的球员了 每当他意识到这一,他的情绪就变的无比低沉.正处于个人运动生涯的颠峰期的他只能曲身于一家为保级而苦苦挣扎的俱乐部里.着真的是命运和他开的一个绝的玩笑呀/他本来能够有足够广阔的土壤去证明自己的能力,也能够拥有更多的荣誉,但是现在却不得不又一次品尝梦想破碎的苦果----即便这个赛季陶然能够保级,保级的过程也注定是充满艰辛和坎坷;即或今年能够留在甲a里.谁知道陶然明年的成绩又是怎么一番景象呢?后年呢?它能经受住甲a联赛那种残酷的近乎血腥的竞争吗? 东子,我们一直坚信陶然能够扎根在甲a,现在你回到莆阳,我们保级的信心就更大了 保级的信心就更大了?听方赞昊这话是,欧阳东真不知道该什么才好.自己又不是神.就有那么大的能耐让陶然保级?就算自己能让陶然的实力提升一截,但是这也只能让陶然松缓上一口气,远远没有到肯定保级的地步呀.难道方赞昊还不知道,甲a夺冠靠球队的实力,保级更靠俱乐部的实力吗?广袤的人脉,圆滑的手腕,强大的经济后盾,还有地方政府的鼎立支持,这些都是保级大战的基础,莆阳陶然占着哪一条?尤其是想到一个中等城市竟然拥有一个甲a俱乐部,而省城里还呆着一个成绩不上不下的顺烟俱乐部,欧阳东闭上眼睛也能猜想到陶然的结局----甲a十八家俱乐部,除了陶然,谁不是依托着省会城市哩?假如有一天,上海新天和莆阳陶然两家俱乐部里必有一家降级时,谁会去为陶然情哩?想想那场荡气回肠的成都保卫战吧,想想那句西部不能没有甲a足球的名言吧,莆阳陶然的命运从它踏上甲a时便已经注定了 那时自己只能收拾起铺盖卷重新漂泊流浪.他悲哀的想到. 他不禁哀叹命运捉弄人.他就要回莆阳了,两年绕了一个圈他又回到了起;两年前他从甲b的陶然转会去甲a,一年后,也许他仍然要从甲b的陶然转会去甲a,又是一个圈,只是他还不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他是不是还要为转会而忧愁 哎! 他痛苦的呻吟一声,使劲的摇摇头,想把脑袋里这些纷繁复杂的想法驱赶出去. 谁也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自己再在这里胡思乱想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不管怎么,生活总得继续吧,何况回莆阳也未必就全是坏事,至少他有机会和向冉他们再在一起了,也能时常蹭蹭周富通的顺风车吧,还有殷老师,刘胖子,叶强和昭妹子,这些可都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啊,能和他们朝夕相处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至于一两年后陶然再降级回到甲b嗨,至不济那时自己再换一家俱乐部罢了,只是自己的国家队之路,也会因此而变的更加难以捉摸 一想到国家队,他刚刚好转的情绪又消沉下去. 对这事他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最后他还是给叶强挂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将搭明天下午的航班回省城.他特意嘱咐一直在莆阳盘亘的叶强,不必回省城来迎接他,他不想在省城停留,准备直接就去陶然俱乐部签合同报到. 他的饿手搁在电话机上,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慢慢的松开了话筒.不需要再把这事告诉别人了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都是刚刚开始.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十四) 当傍晚的雾霭开始在光秃秃的田野里飘飘袅袅地升起,蓝色高档别克车带着四五辆档次不一的车客车从一个岔道口离开了高速公路,转向那个已经闪烁着星星朦胧灯火的城市。 .更新最快别克车里,方赞昊正在和基地里的 助手通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和欧阳东即将到莆阳,同时也交代他们赶紧把所有的事情在检查一遍有无疏漏,而坐在他身旁的欧阳东,正安静地注视着车窗外掠过的一切`````` 这是山西寺一左始建于员代后期的寺院,因为他既没有什么旅游价值也没有多少文化价值,所以两年前还是一片破败景象, 只有两三个僧人靠着佛教协会下发的微波资金勉强维持着香火,但是现在这里已经修葺一新,别的不提,光是爱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山门前那块用光滑平整的青条石铺就的广场,还有广场上那樽烟雾缭绕的仿古大鼎,就知道 这里先今在发达气象。西山镇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静谧冷清,记忆中道路两旁商铺那枯黄发黑的木版门已经全换上了铮亮的金属卷帘门,时不时有两家商店里乱糟糟的摇滚乐声音大得让人耳鸣心跳,路上的行人虽然都裹着厚厚的 冬装,但是那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也取代着这镇的进步;尤其是镇政府的办公大楼,既高大又庄严,给人一种沉甸甸的信服感,除了掇了跟烂木凳坐在门口吸旱烟的看门老头不能和省政府大门前身子笔挺的武警比较之外,这里气派得能赶上省政府的办公大楼`````` 这都是他所熟悉的事物,但这一切又全是那么陌生,两年来他也曾数次到过这里,每次来回都要经过这同一条道路,但是没有一次的心情象现在这样复杂。 两年前他毅然拒绝了陶然俱乐部再三的挽留,离开莆阳去寻找自己地理想。两年后他又不得不再回到这里,因为陶然俱乐部已经买下了牌式转会制度下作为一个职业球员的悲哀。他梦寐以求的是联赛冠军,是在更大的舞台 上去表现自我,是为了实现那最为崇高的个人理想,但是他为现在只能屈身在一个俱乐部里为保级去厮杀了。虽然这里的队友.教练.俱乐部官员以及球迷.甚至这座城市的一切他都很熟悉`````` 两年,二十四个月,70天,他去外面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这里`````` 刚才到机场。他就已经感受到俱乐部地热情和球迷的期待。那番热闹的景象让许多旅客停下脚步,纷纷议论和猜测着这个被群众簇拥着的青年人到底是哪一颗明星。这让他很有些不好意思。在回莆阳的路上,方赞昊还有实 际那去修改。他在哪里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哩?薪水.补助.奖金.公告及赞助收入的分成``````条条款款都及得上他在重庆的待遇。尤其是那一条“若甲方(莆阳陶然俱乐部)在联赛结束是降级,乙方(欧阳东)有权提出转会申请, 甲方不得在转会费及其其他方面认为设置障碍,一切以当年足协公布之球员转会身价计算方法为准``````”,着实让他舒了一口气,也颇有些感动――这意味着假如陶然不幸降级的话,俱乐部连运作他此次转会投资地一半也 未必收得回来。他还有写疑惑。难道方赞昊和袁仲智对陶然保级的事就那么有信心? 车进了莆阳市区,欧阳东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西大街.滨江南路.暮春江大桥,然后经过滨江北路和陶然广场,从莆阳科技园区的高四路再到高一路。绕过那两栋高耸的大厦,就能看见陶然俱乐部的基地了――山脚下那 几栋不高的楼就是他地目的地。 签署合同很顺利,唯一让双方有些争执的地方是欧阳东的球衣号码。就象在展望和国家队时一样,欧阳东希望能望能继续身披二十四号球衣,而方赞昊和常务副总却认为他应该穿10号――在他们眼里,要是欧阳东不窗这件 代表着球队灵魂地球衣,那如今的陶然就没人配得上它,这可不不仅仅是俱乐部的想法,也是那些眼下还等待着会议室外的热心球迷们的看法。但是方赞昊他们没能拗过欧阳东,再加上叶强在一旁的帮腔, 最终只好顺了他的意。 合同签署了,但这还不是欧阳东一天行程的结束,他马上还得参加俱乐部专一为这事举行的新闻发布会,除了本地的媒体之外,连省城的媒体还有几家全国性足球报刊杂志以及中央电视台的体育频道都有记者参加。欧阳东 又一次被感动了,俱乐部和方赞昊实在是太热情了,热情得让他真不知道该什么好。 从俱乐部办公楼的一楼楼梯口到走廊尽头的大会议室不过三十米距离,欧阳东却足足走了六七分钟,这不宽的走廊上就站着好些球迷,每个人都朝他亲切地的打招呼,许多人还会递上一个本子或者一张纸,让他给签个名, 欧阳东甚至还收到一张面额是100元的钞票,那个递钱过来的戴眼镜男子一面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嗫嚅着解释:“实在是找不到纸了``````”还有个年轻的女球迷在接过他的签名后,突然扑过来在他脸上狠狠地啃了一口, 在俱乐部官员反应过来之前就格格格地笑着退回到朋友中间。目睹这事的球迷们顿时善意地哄笑起来,欧阳东却被闹了个大红脸。 在方赞昊的引领下,他好不容易进了会议室,三个扛着摄象机的记者立刻便把镜头对准了他,刺眼的灯光闪烁了好几下。这里同样拥挤得像春运期间的火车车厢,热闹得像一个正在减价大酬宾的商场,到处都有人在和他 打招呼,到处都是朝他伸过来的手,面前还有记者的话筒和录音机。他根本就来不及和坐在前排地向冉彭山这些熟人们头话。等他好不容易跟随着方赞昊走到前台那块大大的印满赞助商商标的公告牌前时,才发现自己 的衬衣胸前背后都让汗水浸湿了。他心地不让人察觉地长长吁了一口气,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总算安静下来。球迷们实在是太热情了,他还有些吃不消哩。 满脸是压抑不住的欢喜的方赞昊等那些记者拍完照这才走进会议室,停了停。会议室里外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才道:“大家还记得两年前的莆阳的铁骑吧?虽然那时咱们陶然还是一支甲b新军,但是快速犀利见解直接的 战术几乎把我们送上足协杯地冠军宝座。让莆阳陶然成为一个能泄劲足球年鉴的名字``````”方赞昊充满感情的开场白,立刻把所有莆阳人的心带回那个沸腾的岁月里,1/4决赛主场对大连长风,4比0地惊天大逆转震惊足坛 ;决赛时,青岛凤凰主教练在赛后捧着奖杯抹冷汗。一口一个“侥幸”。那时地莆阳陶然是如何风光啊`````` “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那支莆阳铁骑后来消失了,”方赞昊不无惋惜地道。会议室里静得连一声咳嗽也没有,这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莆阳铁骑消失的原因。欧阳东两年前的出走对陶然来几乎是致命地,他的转会不 仅削弱了陶然的战术和实力。还连带着打击队友的心气,那个赛季的上半段球会就一直陷在降级的泥潭里――要知道,在他转会之前,当时所有的甲b俱乐部都在预备为升a地唯一一个名额去厮杀,至于另一个名额,毫无疑问, 那肯定是陶然的`````` 欧阳东没想到方赞昊会用这席话作为开场白。他抿着嘴唇。努力地让自己脸上保持笑容。 “但是!”方赞昊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信心,“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那支莆阳铁骑。就要回来了!”他把人们的目光引向欧阳东,大声地宣布,“因为――欧阳东,我们地东子,他回来了!” 他这极具煽动性的话立刻让会议室里乱成一锅粥`````` 《我们东子回来了!》 第二天出版的《暮春江日报》又一次罕见地见报纸头版刊登出这条消息,这让那些不大注意足球联赛的读者不禁有些纳闷,这个“东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这已经是暮春江日报在不到一周时间里,第次在头版上刊登 关于他的新闻了,要是放在以往,只有在奥运会或者亚运会这样的大赛里夺得重要奖牌的运动员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哩,而且还不会占有这样多的篇幅```` 有人觉得这种多少带有炒做性质的报道没多少意思,不过是本地陶然俱乐部招揽进一个踢球的球员而已,媒体实在是题大做了,自然也就有人觉得这报道还不够分量,不够细腻,应该把欧阳东转会的前后细节和花絮写的更详细更清晰,要是中间再带上些演义出来的故事,那就再好不过,这样才能满足这些球迷和读者的好奇心,连带着也能提高报纸的销量。于是就有人开始炮制一个故事,从欧阳东两年前如何离开陶然开始到他再回到莆阳为止,中间还穿插着他在国家队和展望俱乐部的各种真的假的道听途的趣文逸事,还有捕风捉影的感情故事,再加上陶然是如何如何的对他旧情难忘,他又是如何如何的心怀故土,方赞昊三顾省城欧阳东盛情难却型号这篇洋洋洒洒近万字的专刊投稿最后没能通过编辑的审查,不然真的见了报,方赞昊的心情也就不会像眼下这样好。 自打球队晋级甲a眉头就没能舒展开的方赞昊,现在是笑的嘴也闭不上,连走路都着风声。 他没法不高兴啊。 和那家汽车生产商的赞助合同终于签下来了,一年就是一千三百万;为了队服后备上的公告发布权,三家本省企业争的几乎要打起来,连球队原本签下的袖标公告,现在也半路上杀出个劫道的,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不就是六万块的毁约金嘛,我们出就是!”死活都要方赞昊毁了以前的合同和他们签约;还有电视台的转播合同----以前现场直播一场陶然主场比赛,俱乐部要付给莆阳电视台两万八,现在完全掉了个儿,电视台准备付给俱乐部三万五尤其是体育场里归俱乐部经营的八块公告牌,前几天还乏人问津,现在可好,转眼间就有本地本省和外来的二十几家客户在竞争,价格就像坐上火箭一样飕飕的向上飚。那些生怕赶不上趟的客户和公告公司见天价往他办公室跑,闹的他现在都不敢在办公室多呆。 办公室他不敢呆,现在也得呆着,一家国内鼎鼎大名的体育用品公司主动找上门来了,不单要赞助球队训练时的各种器材,还要和俱乐部合作。在俱乐部的团山基地里和体育场附近各开一家体育用品专卖店,以后每销售一件有陶然队徽的球衣球裤或者别的商品,俱乐部就能按比例从中间获取一部分利润 当然也不全是这些开心事。他曾愁眉苦脸的问助理,这联赛怎么就还不开始哩,每天他都要接到好几个索要明年球票的电话。分管票务并球场经营的副总更是一天三趟跑来找他,嚷嚷要他现在便开会拿出个决定来,明年的票价到底是多少――票务室的电话这两天都成热线了,打不通电话的球迷成群结队的闯进票务室,口口声声的要订明年的季票,哪怕这票还得等到足协公布明年联赛赛程才能开机付印哩,也得先把他们的名字给登记上。等球票印出来,首先要通知他们 原来对买下欧阳东这样身价的球员颇有微词的人,现在都在夸赞方赞昊的神来之笔,报社和电视台在在评选本年度地区十大新闻时。陶然晋级甲a排在第三,欧阳东回莆阳这事也是傍上有名,虽然这和那些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无法相提并论,可是一想到莆阳铁骑即将驰骋在甲a赛场上,球迷们就禁不住要投这事一票――对足球一片热诚的球迷们心中都有一个梦想,要是有一天陶然队员的队服上能印上那么一颗代表着冠军的五星,那将是一个如何美妙啊时刻啊,要是那支球队的领袖有是本省籍的欧阳东的话,那球迷们在别的地方的球迷面前话,又该是如何的豪气啊! 球迷们在憧憬着夺冠那一刻沸腾的景象,袁中智却在焦虑着保级的事。 是的,袁中智承认,欧阳东是一个好球员,不管他曾经在陶然最有希望晋级甲a时忍心的离开了莆阳让陶然最后面临几乎被卖去外省的境地,还是他在国家队的遭际有多么的不顺利,袁中智都坚信他是一个才华横溢又不事张扬的好球员,是一个教练员期待的能带领球队攀登足球颠峰的好球员。但是好球员不等于合适的球员,陶然的目标也不是攀登颠峰,而是努力让自己别成为山脚下的那两支球队之一!对!他承认,欧阳东的叨唠的确让俱乐部的经营状况大为改善,也确实重新唤起球迷们的热情,还能让球队的进攻变的更加犀利,进攻手段更加丰富,但是俱乐部的公告赞助再多就能让陶然留在甲a吗?进攻再犀利就能保级吗?进攻是问鼎的法宝,防守才是保级的第一本钱呀。这就是他为什么要一口气买进七个中后场球员的原因。稳固防守,伺机反击,这就是弱队混迹级联赛的要义。 早在摘牌会之前,他就对明年的阵容有了一番规划,主场是平行战位的44,客场是守强于攻5或者541,可现在欧阳东一来,这计划就无法再实施了。中路侧重防守,边路侧重进攻的经典44不能再用了,欧阳东糟糕的防守会让球队的中路成为一条绿色通道;左右脚都能盘带过人的欧阳东倒是两条边路都能踢,他精确的传中能为队友创造机会,出色的射门技术也能弥补球队前锋攻击力不足的弱,但是这样一来他的威胁就的减少许多,他的大局观,对比赛节奏的控制力,对进攻的指挥和调度都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实际上这也是对俱乐部投资的一种浪费。而且无论他在哪条边,那条边的后卫就得集中精力防守。这样一来后卫助攻战术就不能使用,可后卫助攻本来就是陶然的特,球队挑选边后卫的标准之一就是进能攻,退能守,还有,无论东子出现在哪条边路,另外一边立刻便会凸显出不足,这一边重一边轻的毛病很容易让对手抓住破绽撕开缺口。至于客场是采取什么样的战术,袁仲智还没顾上想。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之前的计划再也不能实施了,连经典44战术里都安插不下一个欧阳东,重心在防守上的五后卫战术更是提都别提――哎,偏偏欧阳东的合同里还有这么一条:“若乙方在赛季里首发参加比赛场次少于多少场,或一个赛季参加比赛时间少于多少时。则乙方有权在赛季结束后选择转会。甲方不得有异议或人为设置障碍” 除了叹息,袁仲智实在不知道该对合同上这条款什么好了。 有块战术图版放在他面前,图版上有九个涂写着阿拉伯数字的黑色磁铁,三号向冉、五号劳舍尔、十四号甄智晃、九号周富通和十八号余嘉亮这些我们熟悉的或者不大熟悉的陶然队员的球衣号码都在这图版上。他手里还攥着两个标记,一个是一号,从这个号码我们也能猜想到那肯定是个守门员,另外一个4号,这个故事的主角欧阳东。看来,让袁仲智揪心的可不只是欧阳东的场上位置,图版上空缺的守门员大概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吧。 有人在门上扣了两下,然后把书房门隙开了一些,轻声细语地道:“吃饭了。” 袁仲智没应声。只是呆着脸盯着图版出神,手里的烟头上积攒着好长的一截烟灰,颤颤巍巍的,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那年轻女人静静的看了他一会。有提醒他,该是吃饭的时候了。 他头也没抬,只是不耐烦的摆摆手。那段烟灰终于掉下来,在沙发扶手上磕成两三截,有摔到他的裤子上,在质地很不错的深色西裤上滚了几滚,在地板上砸成更的灰团。那女人没再话,只是带着失望轻轻的掩上门,要是我们不仔细听,几乎都听不到门锁扣上时那喀哒一声细微的响动。 欧阳东位置无法确定,守门员的同样是袁仲智喉咙里的一根刺。那个在甲b联赛里踢打出一些名头的年轻守门员转会了,这也是陶然在晋级甲a后唯一一个被人挖墙角的队员。这不禁让我们想起杜渊海,这位如今的国门当初也是陶然的主力守门员。哎,难道留不住自己的守门员也是陶然的传统吗?难道方赞昊和袁仲智不知道,一个好的守门员能半支球队吗?更为糟糕的事情是,为了得到欧阳东,俱乐部原本计划在摘牌会上第一轮就摘下的那个守门员被别人抢走了,而球队里现有的两个守门员的水平,也无法让人对他们有多少信心。现在袁仲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外援上,要是能租借到一个高水平的外援守门员的话,那陶然明年的保级重任就能添上一块很有分量的砝码。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多,能不能挑到一个真正有实力的外援只能看自己的运气。假如尤盛和和另外两个经济人不能做到这些的话,也许到了海梗集训时,能从那里挑拣出一个好使的外援守门员来 守门员的位置是固定的,而且没有合适的人选,急也急不来,可欧阳东的问题眼下就摆在面前,要什么样的战术才能适合他又适合球队一贯的风格和习惯哩? 44中场菱形吗?这种战术倒是适合欧阳东的特,可它对后腰的要求太苛刻了,这个位置上的球员不仅要防守凶狠果断,还得有宽阔的事业和组织能力,队里能出任后腰的队员只有向冉和劳舍尔,但是后防线上离不了向冉,球门前需要一个他这样稳重的球员来镇守,也需要他来控制高空球,而劳舍尔哩,他的战术素养和细节控制都不错,经验也丰富,但是对比赛的阅读力却糟糕的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快慢张弛的节奏感,长传球技术也没法见人,这样的球员踢后腰的位置,只怕是个教练员都不敢用。 老方啊老方,你看看,你给我找来多么大的麻烦?他忍不住在心里抱怨方赞昊。 书房的门忽的被人推开了。 “泉把饭都摆在桌上好一会儿了,你怎么还不吃饭?!” 袁仲智赶紧撂下图版,几步就走过去搀扶住母亲,一连声的道:“这就吃,这就吃。您腿脚不利索,就别走来走去的,有什么事您让泉和我就是了”着就叫住刚才窍门话的那个女子,“不用热了,我也吃不了多少。” 自己现在还能吃的下东西吗?他自己都挺怀疑。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十五) 欧阳动的到来不仅让身为主教练的袁仲智伤透了脑筋,也让那些刚刚转会来到莆阳的新进球员们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们已经让俱乐部那些纪律给折腾的够戗,才几天的工夫,所有人被罚的钱合一起就有好几万,这下好了,现在来了个欧阳东,既是国脚又是球星,他们倒要看看,俱乐部那一长溜这不许那不准的球员准则,是不是对谁都一样?要是欧阳东来个夜不归宿或者酗酒闹事什么的,而袁仲智又屁也不敢放一个的话,哼哼,那咱们就走着瞧。 .更新最快 但是他们马上就在于到了第一个失望。欧阳东到莆阳的那天晚上,俱乐部为赞助商和球迷们搞了一个型酒会,不少球员都喝的有醺醺然飘飘然,可那个传言中挺能喝的欧阳东几乎就没沾白酒。他甚至连啤酒也没喝上几口,就端着个装了大半矿泉水的坦肚玻璃杯,一脸笑容的陪着方赞昊和俱乐部常务副总在几个赞助商代表面前转来转去。当话题逐渐从足球和公告扯到别的趣事上之后,他便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这没什么。失望的球员们互相安慰着,同时也安慰着自己。莆阳和所有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一样,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背后隐藏着无数的诱惑,欧阳东是老陶然了,他熟悉这个城市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他在国家队呆了半个多月,天天暴露在媒体面前,现在终于捕到了一个轻松的机会,还能守着鱼儿不吃腥?他们就等着明天上午看笑话了,看一脸假严肃的袁仲智怎么给欧阳东善后! 第二天上午,当那十多个报着同样心理的家伙拎着钉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晃悠到训练场边时,眼下陶然最大的腕儿早已经坐在场地边的长凳上,捋着裤脚。探出腿去,让蹲在一旁的队医帮他在脚踝上细细的缠着绷带,还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队医闲话。 “老王,昨天晚上你那药水效果真好,”欧阳东俯下身用手指压着绷带四周,又轻轻地转转脚踝,试试绷带的松紧。“今天早上我跑步时脚就没怎么糁平常可是要跑上两三圈之后,这只脚才能吃上劲。” 已经在陶然做了五年的王队医利索地把绷带打个结。又慢慢的把深蓝色运动长袜给欧阳东一圈圈挽起来,一头忙还一头对他:“那还用,这可是我从顺烟那里偷来的方子,我还琢磨着添了几味药。晚上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去我那里。我再煮药水给你泡脚。每天泡上半个时。明年联赛包你没事。那玩意对这种老伤效果特明显。就是药水的味儿不太好闻。 欧阳东系着鞋带就笑了:”味儿再不好闻也比现在强啊。这脚踝上的伤跟了我快一年了,时好时坏的,有时疼得我都不敢做动作。您要真能帮我断了根――您就怎么谢您就是了。“着便站起身来,原地蹦达了好几下,人转脚踝踢腿。 队医用一块湿毛巾擦擦手。看看四周再没球员找他,便坐到长凳上,从兜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上,惬意地深吞一口烟雾,才指着欧阳东道:”你还好意思和我话?你去重庆前就差着我三四顿饭哩,吧,几时吃?自打听你要回来。我天天馒头泡面泡面馒头,就等着把你差我的那几顿好饭食吃回来了》” ――原来他昨晚没出去! 几个满心看热闹的新队友又失望了。不过,这也没关系。他训练时那副无精打采的惫懒劲可是有口皆碑的,等一下就看袁仲智怎么处置他 热身,慢跑,加速跑,折反返跑,跨越障碍,过人,无球训练,有球训练整个上午的两个时训练结束。他们就没听见袁仲智呵斥欧阳东一句。那些等着看戏的家伙都有些丧气了。是谁欧阳东训练偷工减料的,这明摆着造谣嘛!有人就忍不住去找向冉和周富通打听,都这欧阳东训练时没状态,他到底是怎么个没状态呀? 向冉还没话,曾在展望青年队呆过两年的余嘉亮就乐起来:“下午分组对抗时你们就能看见了。”他现在都记得展望那个外籍主教练伊内亚让欧阳东气得一脸乌黑手脚冰凉地模样。 下午的训练,等待他们的依然是失望,球员们刚刚度过一个多月的假期重新集中,为了对付过几天在昆明海梗的高原冬训,现在训练的重心是体能恢复,袁仲智就没打算现在开始练什么战术和配合,只是在训练的最后一个时里,安排了几轮三对四或者四对四的半场攻防训练。 在训练场边检简易看台看台上无聊得快大瞌睡的记者和百十个热心球迷总算来了精神。 “东子,来一个!”有球迷大声喊着,一群人马上就陪着他起哄。 左脚右脚左脚右脚第一次防守欧阳东的那个队员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就踉跄着趴到草窝里。他瞪着俩眼望着兴奋得嗷嗷叫的球迷,又望望站在中线一边着指指的队友,使劲地摔摔头,咧着嘴嘟哝了一句难听话。这也太夸张了吧? 但是他马上也笑起来,队长向冉比他好不了多少。向冉个头高身体壮实,又熟悉欧阳东的技术和路线,欧阳东有进禁区他就靠过来,期骥用力量上的有时把他逼向禁区边沿;被他封堵了传球路线的欧阳东只能背过身来护着皮球,蹭了两三步,突然用脚跟把足球敲给球门一端的余嘉亮;向冉根本没注意到这个隐蔽性极强的传球,他还用一只胳膊压着欧阳东的肩膀防止他转身传球射门哩,直到察觉两旁的队友都在往自己身后扑,才知道上了当;余嘉亮一踩皮球再摆腿,球进了。作为裁判的彭山嘴里的哨子也响了起来 “你刚才为什么踩了球才射门?”袁仲智阴沉着脸走到禁区上,着还在球门里的皮球问。他声音不高,但很严厉。“你是不是非得摆上个姿势才能射门啊?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了自己很帅气?” 脸上笑容都没散尽的余嘉亮耷拉着脑袋。没敢吱声。 “三圈!” 围着训练场慢跑的队伍里马上又添了个一头长发的飘逸的身影。 “明天再让我看见你头发这么长,那就是三是圈!”最看不惯男人留长发的彭山也在教训余嘉亮,“死东西,好象俱乐部克扣你工钱似的,连个头都理不上?!” 长着一副娃娃脸,在球迷人里挺有人缘的余嘉亮边跑边回过头来,伸出舌头朝彭山的背影做鬼脸,这又让球迷哄的一声笑。 训练结束后欧阳东又花了十几分钟给球迷们签名,然后才柃着球鞋抱着训练服回宿舍。晚上他也没出基地的大门,在医疗室呆了一个半时然后就回了自己的寝室,他们找借口去和欧阳东瞎掰时,他正坐在沙发里喝茶看书。他们绕着弯告诉欧阳东,莆阳和重庆一样繁华热闹。有的是消费和享受的好去处。也透露了想约个时间大家一起出去闹呵闹呵增进下友谊和理解的意思。欧阳东既没拒绝也没答应,东拉西扯便把这事给隔过去。那几个不安分的家伙都快要绝望了,难道他们作为球员的特权在陶然就没法享受了?有个在甲a混迹多年的球员撇着嘴为大家譬了这事:虽然欧阳东是个老陶然,但怎么现在他在俱乐部也只能算是初来乍到,又被媒体和球迷眼巴巴地盯看望着,这个时候挣好表现得几句表扬是题中之意,待过了着几天,他还能耐得下这份寂寞? “咱们再多等两天,看他装大尾巴狼还能装多久!” 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 他们密切关注着欧阳东的一举一动,可心里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 他不吸烟,含酒精的饮料很少碰。作息很有规律,通常八左右就会到基地的餐厅吃早饭,然后回房间,九左右走出宿舍去训练场,在场地边让队医帮自己在脚踝上缠绷带,要是队医一时忙不过来,他就会要过绷带自己来;上午训练结束回宿舍洗澡换衣服,到餐厅吃饭,然后是个把时的午休;下午训练结束他有时会自己加练长传射门什么的,有时他自己练,有时让彭山陪他,或者从青年队叫上两个队员――那帮青年用划拳定输赢来确定谁来谁不来,赢了的耻高气仰的高兴的不的了,输了的便垂头丧气;晚饭后他会去队医室理疗按摩泡脚,要是队医室里人多,他就去健身房练练力量,或者坐在医务室里和人扯闲篇;看书似乎是他的一大爱好,当然没事了他也这房间到那房间的乱窜,但是除了打两把赌东道的扑克牌游戏“拱猪”外,他好象什么也不会;俱乐部里有个康乐室,摆着三张台球桌,起初两三个晚上他也溜达过去打几盘,可当他发现几天下来不但一盘没赢还输进去二三百块后,就再也没去那里送钱 他离开莆阳两年了,可这里的球迷却没忘记他,他回来的地一天,基地里就比平时多出一倍的球迷来看赇队训练,大声的为他,为别的球员鼓劲,也很内行的和周围人讨论着陶然眼下的境况,憧憬着明年的联赛。训练结束时总会有不少的球迷拿着各样物事找他或者别人签名,即便是满头满脸的汗水,他也能一一的满足这些球迷的心愿。那些把他盯得很紧的队友还发现,即便是个签名也分着先后顺序,要是球迷递过来的物事上印着俱乐部的队徽,毫无疑问,它一定会得到优先照顾。 还有一桩事更是让队友们大开眼界。 莆阳电视台的《今日体育》节目前两天采访了欧阳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问问他对重回莆阳的感想,畅想下陶然明年的联赛成绩,这些都是老套的话题,问的人是没话找话,答的人也不可能什么真知灼见,可短短五分钟的专访,却让好些陶然球员上了一堂实实在在的课――他们都看见欧阳东在镜头前扯下手里矿泉水瓶的商标 这个动作简直无法理解! “我们球队的赞助商是‘宝林’矿泉水”欧阳东对方赞昊这样解释。他接受采访时手里拿的是另外一个厂家的矿泉水,虽然也是本省的公司,但是正和宝林为了争夺饮用水市场打得不可开交。 方赞昊登时连有个字也不出来。 据这事后来让俱乐部的人给传扬了出去,宝林矿泉水厂得知这事后,花了公关费,请记者登在省城好几家报纸上。很多人看过报纸后就记得了这个牌子。这种不是公告的公告让宝林一下红火起来,他们的老总还特意跑来莆阳,专程感谢陶然俱乐部,这两年他们公司在好些地方撒钱做公告,从来就没一次象现在这样立杆见影 那些原本打算借着欧阳东来挑战俱乐部纪律的球员彻底绝望了。他们只能拾掇起老毛病,老老实实的做人,认认真真的训练。 但是不久他们就发现了俱乐部管理上的一个大漏洞。 和圈内别的甲级俱乐部完全不一样,莆阳陶然实行的竟然是走训制,只要是家在莆阳的队员,每天训练结束后他们就能回去和妻子孩子呆在一起,即便没在莆阳安家,只要在外面租下房子,然后再在俱乐部备个案,留下详细地址和座机电话的号码,也能享受到和向冉他们一样的待遇――啊呀!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俱乐部哩!这帮不安生的家伙脸上立刻乐开了花,租个房子装部电话能要多少钱呀,扔这两个钱他们连眼睛都不会眨,可那份自由自在花多少钱也买不到呀;要是怕俱乐部知晓他们捣鬼,到个离俱乐部远的地方去租房就是,谁还能真的见天价呆在那地方吗?大不了再倒腾上一辆车,这也值不得几个 球队飞昆明海耕参加足协一年一度硬性规定的冬训前,几乎所有球员都向俱乐部申请了走训,偌大的基地主宿舍楼,只有欧阳东,余嘉亮和两三个一线队员了。 “东子哥,你会搬出去住吗?” 被余嘉亮硬拖来打台球的欧阳东摇摇头:“我一个人懒得做饭。”他摆着架势瞄了半天,几经周折,终于还是把白球打进了网袋,懊恼地叹口气。又难堪的,“没钱了,先欠你三十吧,回头给你” “你这几天欠我的钱好象都快三百了。” 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十六) 海梗体育训练基地又一次热闹起来,因为一年一度的被报社记者称为“世界上最难以理解的足球俱乐部聚会”,同样是被足协某位大员标榜为“最适合我们的国情”的甲级足球俱乐部冬季集训开始了。 .更新最快 二十六家俱乐部,几十家媒体,上百名记者,几百号球员教练员和俱乐部官员,从全国各地汇集到这里,这几乎让训练基地各种服务设施的负荷达到崩溃的边缘。基地现有的十六块草坪根本无法满足各家球队的训练计划,所以只能靠抽签来决定各支球队的训练时间;两个标准运动场里的四百米跑道上,随时都有五六支球队在或快或慢的奔跑;基地里总能看见胸口挂着记者证和相机的人在各处乱蹿;中午和傍晚闲暇时,人们还能看见两支服装不整齐的球队在十一号草坪上撕杀,踢球的人是清一色的老外,而观众却几乎全是过人,还有好几个我们在电视里经常看见的熟悉面孔也掺杂在人堆里,抱着肘,吸着烟,一面随意的和旁人笑议论几句,一面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场上那些家伙的动作,意识和位置,掂量着这些至今还没找到东家的外援的分量和作用 我们很熟悉的莆阳陶然主教练袁仲智,他的助手彭山,还有守门员教练周景文,都在这里。 “十四号那个家伙怎么样?”彭山手里捏巴着烟蒂,朝刚刚从他们面前跑过去的外援努努嘴,“身体协调性还不错,脚下活也将就,看!他要传球了!”稍稍顿了顿,他几乎被气乐了。他刚刚还夸奖过的黑人球员竟然在传球时一脚踩在足球上,仰天摔到草稞里。识货的观众们顿时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彭山终于乘着没人注意把烟蒂扔到地上,马上用脚把它踩住,又咂着嘴摇摇头:“这家伙真不给我长脸。――不过他能意识到传那个空挡,这一难能可贵。要不先找他的经纪人联络一下,让他过来试试?” 袁仲智应了一声,半晌才心不在焉地否定了彭山的建议:“算了吧,那俩韩国经纪人就像推销员一样,一粘上就扒拉不掉。太教人腻味》”场上这拨外援他一个也没瞧上。那个黑人十四号看上去倒是挺灵活,但是陶然现在不缺边前卫,缺的是前锋和守门员。“老周,你看这俩守门员比前天那两个如何?”已经是陶然元老的周景文正在和旁边的熟人打招呼。听见他问,头也没回就随意的回一句:“这还不如那两个呢”着转过身来,“要是咱们在这里能挑上适用的守门员,那我马上就去城里买彩票。”他朝着面前的球场用手一划拉。撇着嘴道,“这里全是别人挑剩下的残汤剩饭,要真有两下子,还能在这里卖力气挣吆喝?”就又劝两人,“走吧,今天晚上还有个好看的电视剧,昨天刚刚放了头两集,我正看起兴头哩。就看那破电视也比呆这里强,要是那俩韩国人认出咱们。又不知道要黏糊到什么时候了。” 看彭山也有回去的饿意思,袁仲智看看四周,想了想道:“你们先回吧,我再看一下,那边没上场的几个外援像是今天才来的,万一里面真有什么好货色哩” 彭山和周景文就自顾自的去了。 一直到这没滋没味的对抗赛结束,袁仲智也没能看到他想找的好队员,不过他脸上倒没什么丧气的神情,还笑眯眯的卷起舌头,半开玩笑的学着对方的口音,和凑上来套近乎的韩国人聊了好几句不相干的闲话,直到那个韩国人瞥见另外一个俱乐部的教练,他才了句拜拜,离开了场地,一面抽着韩国人散给他的外国烟,一面悠闲的走回陶然俱乐部入住的楼。 “袁指导!”有人在后面追着喊他的名字。 他停下脚步。 “你可是让我好找!”紧赶上来的劳舍尔道。他套着一件胸口套织着熊猫图案的黑毛衣,一根亮晃晃又粗又长的金项链拉扯在毛衣外,一口地地道道的莆阳腔足以乱真。“刚才我看见彭山和老周,他们你在看那些老外踢球,”他已经全然忘记了,在别人眼里,他这个金头发蓝眼珠的家伙也是个老外。“我去的时候都解散了。我有事想求您帮个忙” 袁仲智立刻就打断了他:“除了周末,不能请假,这是纪律,你不是不知道。”他用不满意的眼神瞪了劳舍尔一眼,“你也是个队长,要带个好头。”今天上午才处分了两个私自去昆明城里做混帐事的家伙,这个时候劳舍尔还来跟自己捣什么乱? “不是这个事,”劳舍尔的话音更低了,还朝四周望了望。 他这一副鬼鬼祟祟的神态倒让袁仲智有些摸不找头脑,他望着德国老问道:“又没钱了?”劳舍尔是球队里出名的怕老婆,,虽然出门见人时气宇喧昂衣着光鲜,可兜里时常是一个大子也落不下,偏偏他还喜欢在台球桌边赌上两把,于是就经常让余嘉亮这些队里出名的“高杆”满世界撵着逼债。 劳舍尔摇摇头,道:“不是借钱,咱们队是不是还在找外援?” “是。”袁仲智疑惑的看着他,马上就明白过来,“你有合适的人选要推荐?”他现在倒有些好奇了。劳舍尔是那种标准的德国人,信仰虔诚意志坚定性格直爽,分内的事情总是力所能及的做好周全,但要是事情与他无关或者不在他工作合同的范围内,他根本就不会搭理,可就是这个合同外所有工作都得谈报酬的劳舍尔突然要推荐为球队推荐外援,实在是让袁仲智很是意外。 劳舍尔顺口就是一句恭维话:“您真是活诸葛,一猜就中了。”他今天下午陪着周富通和队里几个体能困难户练体能时,在体育场遇见了几年前在德国踢乙级联赛时的队友,那队友一眼就认出了他,还拉着他叽里咕噜聊了半天,晚上一吃过饭,老队友就专门来找他,以回忆两人那压根就不存在的友谊开始,一直谈到眼下各自的境地遭遇“他已经来了快半个月。在三四家俱乐部试过训,可楞是没一家都没看上他,今天他试训的俱乐部也没戏――您看,咱们球队是不是能让他来试一试?” 袁仲智沉吟了一下。事情明摆在那里。三四家俱乐部都没搭理的家伙,能有多大本事?他对这事不抱什么希望。可是劳舍尔来作项,他好歹也要给自己的爱将一个面子吧。让劳舍尔的朋友来试试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现在就能拿主意,反正这段时间隔三差五的就有外援在队上试训,也不多这一个德国人。何况这也不用俱乐部掏什么钱。至不济也能让劳舍尔知道,他在俱乐部的心目中地位多重要,在主教练眼里他的话分量有多重。 “他以前踢什么位置的?”袁仲智问道。 一脸忐忑的劳舍尔马上道:“前锋。”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我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个赛季他进了十三个球。”他咧咧嘴,就是这倒霉的数字让他的队友每况愈下,先是失去队里的主力位置,然后被甩卖回前东德地区,在一家没多少经济实力的乙级俱乐部斯混了两年后,最后沦落到丙级联赛。有人告诉他这里的钱好挣,所以他就拐弯抹角的攀上一个在甲a联赛里踢趟的很开的经济人。又拉下脸面从妻子的娘家借到机票钱和旅费,来投奔他的经济人。可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笔据很容易挣的钱在哪里。 “你熟悉他吗?我是,你们关系好吗?”袁仲智看似无意的问道。是走走过场还是仔细看看斟酌一下,就看劳舍尔的答复了。 “不熟悉,一不怎么好。”劳舍尔老老实实的回答。他们之间确实没多少值得称道的友谊,他那时只是队上一个可有可无的替补球员,恩特里西却是一个连甲级俱乐部都摇橄榄芝的家伙,两人根本就谈不上多少交情,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俩在这里见面时的惊喜和热情,在离家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突然遇见一个几年没见面的熟人,两人心中的的兴奋都是难以言表的。言谈中,恩特里西很羡慕劳舍尔现在这分稳定的合同和收入,当听他一年挣得的薪水能有三是多万美圆时,他立刻就迫不及待的请求他帮自己几句好话。 “你让他明天下午过来吧,要是人合适价钱也合适,就让他留下。” “谢谢您,袁指导,你可真是一个大好人。”自许为中过通的劳舍尔终究没能听出这看似直截了当实际上摸棱两可的答案里透出的意思,他连声着感谢话,忙不迭的跑去给他往日的队友通报这个好消息。 要是没答应让什么里西来试训,自己难道就不是好人了?袁仲智望着他匆匆忙忙的背影,被突然在心里冒出的这个问题给逗得笑起来。心里话,倒是满心希望劳舍尔的话能语成缄,他袁仲智就是个大好人――这就意味着,那个恩特里西会披上陶然的球衣,作为前锋在联赛里攻城拔寨 哎!他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缩到一起。现在的莆阳陶然后场缺门将,前场缺前锋,就是中场还算齐整,却又多了个位置都寻思不出的欧阳东 在联赛开始之前,足球圈里曾经有过一场关于足球发展方向的大讨论,核心问题不外呼是探讨体能和技术的孰是孰非。一派坚持认为,体能是所有体育运动项目的根本,足球运动必须遵从这项铁一般的纪律;另一派则认为,体能和技术是一个事物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就像手有掌心手背之分一样,足球也不能生硬的划分为技术和体能两个部分,儿者是相辅相成互相促进的。在理论上双方都没能占到上风,但是我们东北的近邻却用一系列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体能远比技术更重要,尤其是当我们的官员发现,体能上的超负荷还能带来意志品质上的提升时,一个重要的举措诞生了:体能测试!一心要在任期内出成绩的官员马上就把它变成一项行政命令。只有通过体能测试的球员才能踢联赛,连续补测不合格的球员将取消当期的联赛资格!有人对这个举措双手赞成,也有人当着媒体骂娘。 骂也好夸也好,足协劝当没听见。对也罢错也罢。没有通过体能测试就不能参加联赛,这就是游戏规则!于是一个新名词产生了:跑圈。没年来海梗基地冬训的球队,都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体能测试这道拦路虎身上,以至于那些初来乍到的游客与外国人压根就弄不清楚。在这里集训的运动员到底是搞什么体育项目的,是田径吧,他们奔跑的距离和速度远远不够呀;足球吗?那他们从早到晚跑个不停又是为了什么? 对球迷来,还梗冬训是刀光剑影的联赛的序幕。对媒体来,海梗是一块酝酿这无数新闻的温床,对俱乐部来,这是个非得花钱又不讨好的地方,对球员来,这里则是非来不可的地方,而面对那些体能不好的球员来,这里简直是他们的梦魇――他们做梦都在诅咒那该死的体能测试! 陶然队里的体能困难户周富通,现在就在欧阳东和向冉的房间咒骂这该死的测试。 “要是过不了这一关,我就退役!”他愁眉苦脸的对跑来扯闲篇的彭山道。每回来到昆明海梗基地,他都像过生死关一样煎傲,那个十二分钟跑的测试项目就像一座仰制的高山一样横亘在他的面前,让他恨的咬牙切齿又毫无办法。 彭山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能比巴掌还长的烟盒。抖出又细又长的烟卷递给他,又扔了一支给绻起一条腿半坐在床边下棋的向冉,:“都尝尝,这可是别人送我的土耳其好烟,国内买都买不到。”又凑在周富通递上的打火机上燃烟卷,吞了一大口虚着眼睛享受那烟卷的滋味,这才瞥了一眼周富通,不紧不慢的道:“退役退役,你嚷嚷这话都有三年了,怎么还不退哩?要不你现在就退吧,乘着我腿脚还利索,向冉东子他们都在,咱们干脆帮你搞个友谊赛什么的,以示隆重?” “好主意!”向冉回过头来笑道,“彭哥这主意好,咱们把克泽,特瑞克还有杜渊海都喊上,热热闹闹的搞一场,让老周三十年后还能记得他退役时有多风光。”他又对盘腿坐在床上个他下棋的欧阳东道,“东子,你把雷夭和段晓峰他们这些国脚也邀上吧,莆阳陶然对甲a明星连队,这场面还不把咱们老周给乐死?” “没问题,我一他们准来。”欧阳东盯着铺在床上七凸八翘的塑料棋盘,待向冉的棋子刚刚落下,他就把马望前一跳,“将!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周富通狠狠的盯了这个瞧了那个,半天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我可是和你们真的,我有个预感,今年的十儿分钟跑我是彻底的完了,别及格,估计连个补测线都跑不过。” 自从有了体能测试,他年年都在儿千九百米的边缘挣扎,除了三年前那次测试他是一次过关,哪一回不是补测时才连滚带趴的熬过来的?这还全都靠着裁判们睁一眼闭一眼,要是他们也和他较真,他大概还没到铺阳就该回家抱孩子了。他不胜羡慕的望着正为悔棋而掰手掐指的向冉和欧阳东,这两家伙的体能测试从来都是一考即过,欧阳东更是每回只测一项十二分钟跑,三千四百米的优异成绩能让他免测其他所有项目。 “退役了,你能干什么?”彭山仰头喷着烟问。 周富通登时语塞,是啊,退役了他还能干什么?做生意么,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找俱乐部要个二三线队伍的教练事情做做?冲上甲a他就为这事私下找方赞昊过几次,可方赞昊总是唯唯诺诺的应付他,到底也不给个实在话,要不去办个足球学校?可谁认识他周富通是谁啊?谁家的孩子的家长敢把娃娃送去他那里呢? “老周,今年的测试你是能过也得过,不能过也得过。”彭山把烟灰在茶几上的烟缸里轻轻的抖了抖,眼皮都没撩一下地道。“你现在还不能退。” “唔?” 不止是周富通,连正在棋盘上布子准备重新来一盘的向冉和欧阳东都让彭山这平淡得不显山不露水的话给吸引住了。这话可不像个助理教练应该的呀。 “咱们现在我们队里缺前锋,余嘉亮是个好苗子。可他是从后卫改踢前锋的,经验欠缺不,门前的机会也把握不好,另外那个家伙就更不用了,附加赛时紧张的腿都抽筋,禁区里对空门都能踢飞。眼见得现在还派不了多少用场,今年咱们的头等大事是保级,要是时运不济到联赛最后阶段还没上岸的话,那场场比赛都得和对手死磕。到那时别是一场比赛,就是一个进球也是按金子的价钱去计算,余嘉亮他们能承受的住这么大的压力吗?老周,那个时候就要你这样的老队员上去” 彭山看着手指见那细细长长的土而其烟卷,还有烟头上缠绕的淡蓝色烟雾,又幽幽的道:“这只是其一,其二,今年咱们转进那些人的做派你们也看见了,抽烟喝酒逛窑子掀桌子打架,几乎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可咱们眼下还不能收拾这些人,照方总的法,他们再混帐也只能人了,谁叫咱们要靠他们来保级哩?俱乐部靠他们来保级,也要靠你们这些老队员来压着他们,别让他们再做下什么没发收拾的大事。”他漂了一眼莫不做声的欧阳东,欧阳东却拽着两个棋子,低下头去盯着棋盘。 有东子这样严格自律的国脚级大腕坐镇,陶然本当是另一番景象,可眼见得东子还对方赞昊半路上摘走自己的事耿耿与怀,彭山只好在心里叹息一声,转了话题对周副同道:“你放心,待咱们在甲a里站稳脚跟,你的事情好解决,方总了,陶然俱乐部绝对不会亏待一个为球队做出了大贡献的人,何况你的贡献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过的,别只是个二三线队的教练,就是你想在俱乐部里要个官来当当,或者在陶然集团谋划个什么差事,也不是不可能” 看看时间也算早,彭山便站起来告辞,刚刚走出去却又掉转过头来招呼欧阳东。 “东子,上次我家那口子给你介绍的姑娘,你觉得怎么样?人家可是一天一个电话在问了。” 欧阳东顿时张口结舌:“你什么时候给我介绍过什么对象了?” “就是来海梗前你看见的那个,姓什么来着,”彭山攒着眉蹙首的寻思了好一会,才不很肯定的道,“那个张,张....就是那个张了。我看你和人家聊得挺热乎的,快,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就愿意什么了?欧阳东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离开莆阳到海梗前,彭山一家还有向冉一家再搭上他,还有个他连名字都不大记得的女子一起去团山游玩,别人都是拖家带口,就他和那女孩是单身,多上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多正常啊,怎么转眼间就成了给他介绍对象了? “回莆阳再吧。”他只好含含糊糊的道。 真是倒霉啊! 他不禁又暗暗的在心里埋怨起方赞昊,就上这家伙生拉活拽的把自己转回莆阳,现在好了吧,彭山老婆,向冉家的卢月雯,劳舍尔那个莆阳话得比德国话还顺溜的妻子,都在热心的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幸好甄智晃还在上海养伤,他还没回省城,不然光应付这种麻烦事就能让他累死。 哎,方总啊方总,你干吗非得把我拖回莆阳受这罪哩?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九) 我们不能不佩服《足球》报编辑记者们的智慧,在周一出版的报纸上,通栏大标题就是“重庆展望十连胜”,那些喜欢重庆展望却还不知晓比赛结果的球迷和伪球迷们脸上不自禁地浮现出理所当然的微笑,而那些厌恶甚至憎恨重庆展望的球迷便陷入一种深深的失落。 .更新最快可当他们急迫得近乎贪婪地顺着标题去搜索更多关于这事的报道时,他们的心情立刻就会被彻底地颠倒过来:标题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梦”字,它就象一扇被人狠狠击碎的镜子一样四分五裂,每个破碎的“镜片”上都有一幅不规则的照片,照片上正是这场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比赛里那六次进球的瞬间;在“梦”的正中间,有两个剪接出来的人像,欧阳东微笑着伸手比划出一个手枪射击姿势,段晓峰紧抿嘴唇坐在草丛里,无可奈何地望着镜头…… “重庆展望倒在‘自己人’脚下……”也有媒体是用这样耸人听闻的话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不知道那位撰稿的记者是在赛后采访过欧阳东,还是完全凭着感觉凭空炮制出这一篇看上去很真实的文章。“……去年联赛结束后被迫离开重庆的欧阳东,在老东家面前证明了自己的重要性,他用近乎完美的表演赢得了全场观众最热烈的掌声,当他离开体育场时,全体球迷都起立为他欢呼……” 看着这样的报道欧阳东真想找上门去把那聋子记者拖出来揍一顿,这算怎么一回事?!“全体球迷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可“为他欢呼”是怎么回事?他走进运动员甬道那会儿除了那闷雷般轰鸣地“莆阳”,谁喊“欧阳东”了?进球员甬道时倒真是有许多球迷和观众涌在看台边鼓掌喝彩,可那掌声是给莆阳陶然所有人的,又不是单一送给他的。 “扯淡!”他嘟囔了一句,顺手就把这张报纸塞给身边的贺国强,朝车窗外瞅了一眼。远远地能看见机场高速公路的收费站,也就是。还有二十来分钟才能到省城机场。他掩上车窗上的布帘子,便闭了眼睛假寐。 贺国强很快就看完了那篇不尽真实的报道,用胳膊肘捅捅欧阳东,挤眉弄眼地道:“你这下可是出名了。联赛里享受这待遇地,你可是球员里的头一份。” 欧阳东没睁眼也没吭声,半晌才吁了一口气。那记者写得就跟真地似的,可问题是这压根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别提这捏造出来的东西落在别人眼里,会给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要是有心的人再发挥一下想象力,兴许还能把他和那个满嘴假话的记者给捏巴到一起,那他才真是有嘴也不清哩。 他烦闷地挥了挥手,似乎想要把这些不顺心地事都赶走。 声。坐他身后的向冉拍了拍他座位的背,他支应了 “东子,你最近去看过叶老师没有?” 向冉没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欧阳东皱皱眉头,对着车窗偏过头去。随口道:“有阵子没看见他了。他和刘胖子最近想捣腾着把茶楼和饭馆的生意做大些,正拆墙掏洞搞装修哩,我看他们忙就没去打搅。等我们打完客场回来,估摸着他们也能清闲了。”他顿了顿,刚刚转回身坐好,又马上转过去道:“你不我还差忘记了。叶颖马上就要过生日,叫上老甄,再喊上两个嫂子,咱们回来就去给家伙过个热闹红火的生日。”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日期,“就下个星期二晚上吧,把她生日提前两天,要不等正日子时咱们又该没空了……” 到叶强女儿的生日,欧阳东突然记起来,昭的生日也快到了。想到昭,他就不禁一阵茫然。脸色也有些泛红。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见昭了。自打他回了莆阳。昭就再也没来过,他在省城逗留的时间通常都在周初。也就是一两天地短暂时间,罢了就得回莆阳,根本没有时间去找她――当然他也没理由去找她。他也去殷家走动过两三次,可来回也没碰见昭,只听殷老师,她工作的事有了着落,就是在这所改为中学的子弟校里教书。上回去殷家,无意中还听殷老师到一件事,头两天昭曾把一个年轻人带回家,还在殷家吃了一顿晚? 这事他不好细打听,但是东捎西带地总算不lou痕迹问出些他迫切想知道的事:那男的是昭高中同学的哥哥,人挺机灵,也很能干,现在在省检查院工作,不大不也是个做业务地干部……所有情况汇总欧阳东立刻就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男子和昭的关系不一般,不然她不会冷不丁地带个人回家,十有这就是她的男朋友! 这个结论让他很有些迷惘,昭妹子终于有男朋友了!同时也让他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就象心头有个什么结突然间被解开了。来一切都是因为那天晚饭时的气氛给自己造成了错觉。应该是错觉。肯定是这样! 昭生日时送她什么礼物好哩?欧阳东搜肠刮肚地想着主意,全然没留意到向冉正在和他着什么,只是胡乱答应着。 向冉的婆姨卢月雯,“五一”那天在省城最繁华的地界看见了叶强?看见就看见吧,这也值得向冉来和自己拐弯抹角上这么大一通? 虽然主场与重庆展望比赛的结果没能在积分和联赛名次上给莆阳陶然带来直接的好处,但是平局却给这支升班马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变化,陶然地队员们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外界公认地弱队。也不是让人随意宰割的鱼腩,既然不可一世地重庆展望都被他们打得“梦断慕春江”,那么别的队也不是不可战胜;站平联赛第一名的好成绩也让教练组肩膀上的担子轻了一些,虽然主教练袁仲智还没有彻底地放弃重守轻攻先防守后反击地功利主义战术,但是他现在也敢于让部分球员发挥部分球员技术、意识上的优势,也敢于让球队在客场比赛时适当地把队型压上去,也给对方施加压力。 他们马上就尝到了这种积极主动地战术所带来的甜头。 。五月七日下午。联赛第九轮,莆阳陶然在客场挑战陕西瑞庆祥。周富通、肖晋武和向冉三次洞穿主队大门,三比一轻松取? 三轮比赛取得七个积分,莆阳陶然第一次拖离了降级区。 但是周五的各家体育报纸在预测五月十日第十轮联赛时,都不怎么看好上升态势迅猛的陶然,因为他们接下来的对手是目前排在联赛第二位的武汉风雅,除重庆展望之外,唯一一支联赛九轮不败的球队。 在比较客观地综合评价两支球队地队员素养、战术特、教练水平以及近期状态的基础上。大部分媒体得出一个同样的结论,作客的莆阳陶然最好的结果就是打平,输上一两个球也很正常,当然,要是莆阳陶然时来运转,也有可能爆个大冷门――陶然与展望的鏖战悠然在目,行家们不得不为他们的眼镜预留退路。 只是武汉和湖北的球迷坚决不同意这种毫无立场地预测。他们坚持认为,这场比赛的结果只会是一个:武汉风雅毫无争议地轻取三分。 …在湖北人眼里。重庆展望的九连胜并非货真价实,除了上海红太阳之外,展望的另外几个对手全是去年联赛前八名以外的球队,这样的九连胜不能让人信服,所以展望被莆阳陶然这样地弱队欺负也是活该,谁让他们那么狂妄哩?武汉风雅则不一样。春季引进两名非洲前锋之后,一改去年守强攻弱的老毛病,九轮比赛十六粒进球,进球数仅少于重庆展望,可他们前九轮的对手就包括了大连长风、山东大东海和北京长城这样的甲a劲旅,从这个方面来,甲a第二的武汉风雅可是比联赛老大的重庆展望扎实得多? 这样,似乎也有些道理? 当记者把这两种预测一起放在袁仲智面前,陶然主教练只是笑笑:“预测是预测,比赛是比赛;预测的是嘴。比赛的是队员。” 。“武汉风雅只会动动嘴而已。”惟恐天下不乱的媒体立刻把袁仲智这句话里的深意剖析出? 风雅主教练董长江马上反唇相讥:“那咱们就动动脚。试试水深水浅!” 水很深。 比赛是在大雨中进行,场地上到处都是大滩洼地积水。这无疑影响了比赛节奏地流畅性,同时这种场地也限制了陶然刚刚开始摸索的细腻战术,双方不得不拾起长传冲吊地老式力量打法,后卫大脚把球望中前场一踹就恁事不管,然后双方的队员就撕扯纠缠到一起,在泥泞里把那脏乎乎又湿又沉的皮球争来夺去。这个时候你就有再好的技术也没有用,体育场那坑坑洼洼的“菜地”能让一记中距离的贴地传球在传递过程接连变向减速,然后停留在一个绝对教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可就是这样,打着雨伞披着雨衣到现场来看球的球迷依然是充满了绝望。 下:报纸上披lou的那支“以技术和配合见长”的莆阳陶然只来了一半,干技术活的那一半没来,精于配合的那一半来了,上半时他们就利用一次战术角球在风雅心口戳了一刀,下半时刚开始八分钟,他们就又给风雅来了 ……皮球在坑洼处的积水上砸了一下,立刻就偏向一旁,于是风雅的右边前卫在带球突破中只完成了突破却没能完成带球,待他察觉到自己的失误转身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脚下一滑。个趔趄就手舞足蹈地栽倒在泥泞中;欧阳东现在可以很从容地打量队友的位置,并且把球拨到一个更合适地位置以便起脚;球飞了起来,从这一边斜着划向另一边,落正是站位前的风雅守门员与后卫之间;守门员和后卫都扑向那个落,可当他们互相注意到对方时,他们都不由自主地一起放慢了脚步;上半时已经砸进一个头球的肖晋武突然出现在后卫和守门员之间,趁着两个对手惊惶的一刹那。他借着奔跑的惯性跳起来用力一甩头,把皮球给已经从中路快速ha上的周富通;刚刚在门柱边系好鞋带跑过来的风雅中卫不要命地冲上来。拼命想阻挡周富通地射门,并且和周富通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起;球进了,倒下的周富通也没能爬起来,他直接被担架抬上了蓝灯闪烁地救护车,那车拉着刺耳的警报一溜烟就去了医院…… 二比零。 体力严重透支的周富通因为对方的这一撞而导致暂时休克。 谁也没能料想到,周富通的离场竟然成为这场比赛的转折,此前占尽优势的莆阳陶然忽然间就陷入了困境。 。第六十六分钟。为了阻挡对手禁区线上一次位置与线路都极佳地射门,向冉扑上去阻挡,被皮球直接轰到脸上,鼻子嘴里都冒出鲜血的向冉不得不退出比赛,经过队医简单的检查之后马上送上担架。“至少是轻微的脑震荡……”神色黯淡的队医很不乐观地告诉袁仲? 周富通下场,陶然失去了刀刃;向冉下场,陶然失去了腰;再加上因为红牌停赛的劳舍尔,陶然的四个队长现在就剩下一个浑身上下全是泥的欧阳东。 欧阳东马上同袁仲智通过手势和眼神进行了交流。这种情况下进攻是不可能了。只能守! 现在连前锋肖晋武都回到自己地禁区附近协助防守。 武汉风雅的每一次进攻都伴随着那些痴情的球迷们声嘶力竭的助威声,莆阳陶然就象一只在惊涛骇浪中摇曳的破舢板一样,随时都面临着覆没的危险。 “盯住他!盯住他!”欧阳东紧紧贴着一个风雅地后卫,指着远门柱一个无人看守的风雅队员对自己的队友大声地吼叫着,“我让你他娘的去盯住他!”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没听见还是没理会他。他一把拽住魏宪明,把这个刚刚替换上场的中场球员使劲推过去。“你去给我盯住他!”魏宪明立刻反应过来。就跑过去,和那个明显高他一头的风雅队员纠缠到一起。 角球发出来,陶然的守门员果断地弃门出击,可是在对手的干扰下门前他没能触到球,在球门前的先后攒动的好几个脑袋也都没能到皮球; 湿重地皮球旋转着甩着一溜水珠飞向远端门柱; 埋伏在这里地风雅球员也没能如愿,魏宪明这个个子队员机敏地阻挡住他,抢先一步用脑袋把皮球高高地出了球门框――还是风雅的角球,只是换到另外一边地角球区来踢而已; 欧阳东乐呵呵地抓着胳膊把头晕脑胀的魏宪明从泥泞地上拽起来,笑骂道:“看不出来老魏你还挺有本事的!屁股一撅就把那家伙撞出去了。” 魏宪明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泥,含糊地了句什么。 欧阳东也没理会他的感慨:“你就盯那家伙。他们这角球好象是专门练过的。阻挡穿ha牵扯伏击。套一套的!贺三!”欧阳东喊住那个填补劳舍尔停赛造成空缺的队友,指着风雅那个喀麦隆前锋比划了一个“看到死”的手势。贺国强竖起大拇指头。马上就跟住那个就剩两排白牙的黑人。 武汉风雅这一次发出的是战术角球,皮球短短地转移到角球区旁边接应的队员脚下,然后又转移到中路,一次简单直接的二过二配合,刚刚被欧阳东名的喀麦隆前锋就为风雅扳回一分。 “你他娘的怎么回事?”欧阳东恼怒地厉声喝问贺国强。就是因为贺国强莫名其妙的栽倒在禁区边阻拦了补位的队友上去,才让那个黑人有了时间和角度来射门。 。“……地太滑。”自知理亏的贺国强半跪在泥地上嗫嚅着辩? 欧阳东盯着头发耷拉在脑门上地贺国强,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 。第七十九分钟。风雅又一次敲开了陶然的大门,比分变成二比? 第八十五分钟,风雅中路的直塞球撕开了陶然的后防线,又是那个喀麦隆前锋很轻松就摆拖了贺国强的防守,无奈之下,贺国强只好扯着对手的衣襟企图制止这次极其的进攻。风雅前锋蹒跚着向前挣扎了两步,刚刚踩上禁区线。他就张牙舞爪地倒了下去…… 主裁判毫不迟疑就判处了极刑――球! 被风雅前锋隐蔽地踹了一记地贺国强嘴角都裂了,殷红的鲜血和着雨水慢慢地淌过他地下巴。淌过他的脖子,然后在他蓝色球衣的领口浸出一块慢慢扩大的暗深色。 这一次东子没再什么,只是拍拍已经尽力的贺国强的肩头,苦笑了一下。 三比二,在领先两球的大好局势下,莆阳 陶然让对手连灌三球,很不甘心地输掉了这场本该属于他们地比赛。失落的陶然队员站在风雨中。着笑到最后的对手们手牵着手对那些冒着大雨来看比赛的观众们鞠躬致谢,看着他们在风雨中搂抱做一团欢呼雀跃,看着他们庆祝这本当属于自己的胜利…… 已经和主裁判与边裁握手话别的欧阳东走到自己的队友的中间,这个时候需要他这个队长站出来上两句。 “输了就输了吧,一个赛季三十四场比赛,输个三场五场屁事也没。”他笑着对一个个象被霜打过地茄子一般的队友道,“大家都看见了,武汉风雅也不过如此。今天输了,咱们下回在莆阳主场找回来就是,只要大家都在联赛里,还愁没出这口气的机会?咱们已经让重庆展望清醒过来,今天又差逼得武汉风雅跳崖,”他到这里。附近几个队员不禁莞尔。欧阳东问道:“咱们下一个对手是谁?” 魏宪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水:“云南八星。” 。“那就先捏死他们出出今天的气。”欧阳东一本正经地道。他突然想起在云南八星的好友丁晓军,下周地比赛结束后,先灌死这个八星的守门员再? 欧阳队长的最后一句话显然让不少队员又重新振作起来。是啊,这不过是一场比赛而已,虽然输得很窝囊不甘心,但是前五十分钟就进了武汉风雅俩球,怎么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再陶然的甲a第一个赛季唯一的任务就是保级,输上这么一场两场也不算什么事,只是可惜了那六十万胜场奖金……不过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旁边的队友打消掉。和联赛前两名都掐过了。还怕那些三四五名吗?逮着云南八星这样的软柿子捏巴几下,一样能把今天的损失找补回来哩。只要净胜球多弄几个,一样是金光闪闪…… “东子!”退场时魏宪明故意拉到后面,在欧阳东经过时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欧阳东疑惑地看看故弄玄虚地魏宪明,又看看周围那两个似乎也是有意放慢脚步地队友,唆着嘴唇问道:“什么事?” 。“这事有不好。”魏宪明耷着脑袋,吞吞吐吐闪烁其? 欧阳东瞅了他一眼,乐了:“既然你都觉得不好,那你干脆就别。” 一直到快走出场地,沉默的魏宪明似乎是下了决心,停下脚步昂起头道:“贺三在这里有两个……” “唔,两个……”欧阳东一时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拧着眉头问道,“什么?”但是他立刻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脸色也骤然变得阴沉起来,“你是,过去两天他没回家?!”他凝视着魏宪明,稍停又望望那两个也停下脚步地队友。“你能肯定?”他现在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是贺三自己的!”魏宪明平静地道,“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那两个陶然队员默默地头。 一股火苗腾地在欧阳东的胸膛里燃烧起来。贺国强的家就在武汉,这次回武汉,教练组特批了他一天假,让他回家和妻子儿女团聚,昨天上午的适应场地他就没来,下午才一脸倦容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回球队下榻的酒店,还让向冉和周富通好生笑话了一回,昨天晚上是袁仲智专门准他的假,让他再回家去住……原来这狗东西是没回家!怪不得他今天状态那样不对劲! 。欧阳东已然信了魏宪明的话。他眯着眼睛咬着牙,神情蓦然间变得狰狞起? 向冉和周富通的伤、大家在大雨和泥泞中辛辛苦苦的努力、还有那些自己掏腰包从莆阳车船颠簸赶来助威的莆阳球迷的心血…… 他甩开大步就奔进了休息室。 “他娘的!糟了!”魏宪明和另外两个新进莆阳陶然的队员当时就懵了。他们都听过欧阳东过往的那些事,什么他刚到重庆展望,就和当时国家队的大佬王新栋干过架,还把雷尧一拳头砸到地板上,可到了陶然却看见一个挺和气的青年人,接触得久了,他们也没再把那些传闻当回事,这时见到欧阳东发火,才知道这事可能会闹得不可收拾。“东子,你别急,听我们!”他们赶忙追上去。 可他们追进休息室时已经晚了,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陶然队员拼命把欧阳东和贺国强隔开,甄智晃和肖晋武一边一个架住了就象头狮子一般暴怒的欧阳东,贺国强狼狈地趴在好几把乱七八糟倒了一地的椅子中间。门口围着的一大圈嗅觉敏锐的记者早就咔咔嚓嚓拍了好些照片,他们连这些照片配发的新闻标题都已经拟好了――《莆阳陶然内讧,欧阳东打人》,凭着职业的敏感,他们知道这些照片肯定能吸引到许多读者…… 因为记者和媒体的介入,发生在莆阳陶然休息室里的这个事件根本无法遮掩,所以当天晚上莆阳陶然就在武汉下榻的宾馆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了对两名球员的处罚决定: 欧阳东因为殴打队友,被取消队长资格,罚款十万,停发训练补助一个季度; 贺国强因为无故超假,被无限期降入二队,罚款三万,期间工资减半,停发训练补助。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十) 因为莆阳陶然是最近三轮最火的球队,因为欧阳东曾经是一颗耀眼的明星,所以发生在武汉赛区客队更衣室里发生的这场风波,第二天就上了各大体育报纸的头版,并且配发了清晰的照片。 .更新最快这事立刻就引起了足协的注意,第二天上午,他们便专门打来电话,向陶然俱乐部了解整个事件的详细过程,然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与欧阳东打人的恶劣影响相比,这事的起因才更教足协没法出口,真要处分欧阳东,那引发事端的贺国强又该怎么处理?让贺国强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曝光,媒体和球迷又会怎么想?既然莆阳陶然是这样,那别家俱乐部哩,有没有同样的事发生?贺国强敢做下这种事,那比他名气更大腰包更鼓的球员哩,他们干净吗?足协把这事斟酌了再斟酌,最好只好随它自生自灭,不了了之。 陶然俱乐部的态度倒是很鲜明:打人不对,所以肇事者欧阳东现在已经不是队长,经济上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事,陶然俱乐部也绝对不会手软! “那为什么挨打的贺国强也被俱乐部处罚呢?”有记者一针见血地追问。贺国强是“无限期降入二队,停发补助,工资减半”,这样的处理结果无疑比欧阳东严厉得多,这中间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他受处分与这个事件无关。”摇笔杆子出身的方赞昊早就为记者地这种问题预备下一套辞,他严肃地。“所有陶然俱乐部的队员、教练员以及工作人员,都必须遵守俱乐部的各项规章制度,贺国强就是因为违反了多项俱乐部的规定,并且屡教不改,所以我们才不得不这样做。这既是对他个人的挽救,也是为其他人敲个警钟。”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让脸色平缓下来。口气也变得语重心长,“当然。只要他能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拿出实际行动来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还是有机会重新回到赛场。后地结果,还是要看他自己? 看来从方总经理这里是找不到什么好素材了,不死心的记者掉过头就去找这个事件地当事双方。 记者压根就找不到贺国强,欧阳东倒是没躲着记者,可他在听了记 者的问题之后只是淡淡地道:“他昨天踢得太孬。第一个和第三个失球都和他有直接关系,输得太窝囊所以我就没能压住心头的火……这是我的错。俱乐部对我的处分,我也没有意见。”随便记者怎么问,他的答案就这一个。至于为什么贺国强会被降入二队,欧阳东摇头直不清楚这事的原委:“我又不是俱乐部老总,也不是教练,我就是个刚刚被捋掉队长袖标地队员――你觉得象怎么处分球员这种事,俱乐部会来和我商量?” 被欧阳东反将一军的记者只好灰溜溜地去找别的队员了解情况。 。被他找上的陶然队员都不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他们就看见东子揍了贺国强;俱乐部对贺国强的处分是不是“量刑过重”,他们闹不明白,不过欧阳东才捶了贺国强一拳就做不成队长,这肯定是重了。私下里大部分队员都认为,象欧阳东这样有本事又敢作敢当的家伙不做队长,那才是真是可惜了。当然这话可不能写到文章里登到报纸上。不然记者以后就别想再找他们打问什么? ?莆阳球迷对这事也有不同的看法。部分人认为欧阳东这样做是往俱乐部脸上抹黑,是在损害家乡地名誉;另外一部分球迷倒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陶然俱乐部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不就是有个队员打了另外一个队员嘛,人民内部矛盾而已,有必要开记者招待会吗?这纯粹是吃抱了撑的!还有一撮球迷更是直截了当地把电话打到陶然基地:处分实在太重了,不就是打了个不争气的队友吗,凭什么就撤了东子的队长? 还在武汉的方赞昊和袁仲智听不到球迷们地议论,但他们能听见队员们的牢骚,本来就对处理欧阳东一肚子不乐意的方总经理不禁埋怨起他的主教练:“我就不能处理东子。你偏不听。现在好了,所有的矛头都朝咱们来了!” 正和彭山下围棋的袁仲智拈着一颗黑子在木棋盘上敲得笃笃响。头也没回就道:“我老方,昨天晚上和你了那么多,你怎么就没开窍呢,我们能只处罚一个贺国强吗?? “为什么不能?”方赞昊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没理睬彭山递来的烟卷,歪着头呼呼喘粗气,见袁仲智把头埋在棋盘上上看下瞧,真想过去一脚把棋局给他们踹了。他咬牙按下这股邪火,就道,“他老婆都了,他这趟回了武汉就没回过家,她还以为他一直在队里啦……这证据开除他都行!” 。袁仲智和彭山一起笑了。他俩都看出方赞昊确实是被气糊涂了。贺三这回犯的事能堂而皇之地公诸于众吗?这种事真传扬出去,陶然俱乐部以后还能在人前抬起头吗?到那时,只怕球迷的唾沫就能把俱乐部所有人一起淹? 彭山站起来为方赞昊倒了一杯水,放到他身旁的床头灯柜上,这才笑着:“方总大概不是为贺三地事发火吧?是不是因为处分东子狠了,你现在又觉得后悔了?” 方赞昊端起水杯又放下,阴沉着脸,半晌才叹息着:“……是。”在更衣室里出了那么大地事,他先是被欧阳东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又被魏宪明揭发地事气得手足冰凉,再加上走出更衣室被一大帮子记者围着问三问四,昏头胀脑地只顾生气。竟然忘记了这直接肇事者是欧阳东。他现在来找两个教练,就是为了商量下怎么补救这个事。“对欧阳东的处分太重了,他要是在心里对这事有疙瘩,就怕会影响接下来地比赛。队员们对这事也有意见,毕竟这事论起来,东子并没什么过错,奖罚不分明也会影响队员们的情绪。还有。处理贺国强的理由不过是没能按时归队,这种错就降到二队工资减半。不知底细的人能信服吗?” 听他罗哩罗嗦地了这一堆话,袁仲智把手里抓着的几颗棋子都撂到棋盘上,拿过烟盒给俩人一人递了一支烟,:“对贺国强的处分只能是轻了,不可能重了,要是到有人不信服,”他凑在彭山手里燃烟卷。沉吟着道,“你当这事咱们能瞒得住吗?那些为欧阳东打抱不平的队员很快就会把这事传扬到别家俱乐部去,也能落到那些记者们地耳朵里,那时就再不会有人站出来为贺三好话。到东子,咱们这样出发其实是在保护他,要是咱们不处分他,过两天足协竞赛部和纪律委员会的处罚落下来,只怕就不是罚款能解决地事了。”彭山ha嘴道:“这种事落到足协手里。禁赛两三场是肯定跑不掉的,要是东子的检查不深刻的话,更长的禁赛都有可能。以东子的性格,他会写检查?”袁仲智接着道:“所以咱们对欧阳东的处分一定要重得让足协地人连屁也放不出一个来。” “可也不必撤消他的职务吧?” ”“队长只是个称呼,是个职务,他要没本事率领住这群队员。他就是有队长这个头衔也没人会理睬他。”袁仲智又抓起了棋子。“他现在不是队长,可他的话肯定比向冉的话还管用。 ”方赞昊没了言语。半晌,他又冒出一句话:“东子会不会因为这事,对咱们有意见?或者,因为这事影响到他的状态?毕竟他这次并没什么错…? ”这倒是有可能。彭山想了想,道:“要不,这两天我去找他话? ”袁仲智摆摆手。不需要找东子谈什么话,欧阳东想要的不是什么谈心也不是区区一个队长的称谓,他想要的东西要比这些都困难得多。但是彭山地话还是撩起了袁仲智另外一件心事,他又搁下手里的棋子。直起身子正色道:“老方。我正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彭山,你去把老周和领队找来。咱们在这里合计合计。 ”彭山答应着去了。方赞昊狐疑地看着面色严肃的主教练,问道:“还有什么事? “我想,咱们应该借着这次重罚欧阳东的事,整顿一下俱乐部的风气。” “我在干什么?我视,等着队友洗完澡一块出去吃饭……”欧阳东用肩膀和头夹着举着遥控器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你也知道了?嗨,当时我也是急了见那家伙,心头那股火一窜,就把什么都给忘记了……实话,我现在也挺后悔。” “你也会后悔?”电话那头地邵文佳笑了一声,轻声细语地,“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的?什么意思?”欧阳东马上问道。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冲动的人。我看电视了,你冲进更衣室前明显放慢了脚步――你当时一定很犹豫吧,毕竟有好几个记者守在门口哩,可你最终还是进去了……你这样做一定有原因吧? !欧阳东简直不知道该什么。虽然两人只是通过电话在聊天,虽然她现在不可能看见他的神情脸色,但是他还是能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热。他现在满脑子盘旋着的就只剩一个感慨,这女人实在是太聪明? “你怎么不话?是不是教我蒙对了?”邵文佳赶忙在电话那头为自己过头的聪颖做弥补。 欧阳东只能叹口气道:“我还能什么?” …是啊,揍贺三这事,他倒不是全然出于气愤。当他看见更衣室门口就守着好几个记者还有一台摄影机时,他就犹豫了。他再冲动也知道个好歹。这时间揍人会有什么后果,他能不清楚?可他最终还是把自己打人的恶劣行为暴lou在镜头前面了,并且为自己招来了很严厉地处分。他现在也不求别地,只求别为这事而被禁赛,只求俱乐部能了解他地苦心别放过这个机会?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在和邵文佳或者别地什么人话,然后就听到一阵女人的放肆笑声。 “你有朋友在旁边?”欧阳东正好借机岔开话题。 。”“和我一起租住在一起的两个室友。还有她们地同事。她们在偷听我和你话。”邵文佳赶紧解释,“今天是胡畅的生日。她请我们大家去吃饭,过会儿就出去 “是么?准备去吃什么?”欧阳东故作好奇地问道。 ”“就是江岸边地那家烧烤店。”邵文佳忽然笑着问,“你还没吃晚饭,要不我回来时帮你捎带几串烤肉? “好!我要五十串烤羊肉,带着大块油脂那种,烤熟一些才香!”欧阳东也笑着回答。 “烤回来怎么给你?” “就顺着电话线塞过来吧,这样能省好大一笔钱哩。” 。“你的手机也有电话线吗?”邵文佳在电话里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两人就一起沉默了。他俩同时发现,这两句笑的话都带着亲昵的调侃意味在里面。这让他们感到有些难堪,而因为这份难堪导致的沉默更教他们窘迫和慌? “我要挂电话了。”邵文佳幽幽地道。 水。“好。再见。”欧阳东在额头上抹了一把,那里全是细密的? “你们……什么时候回省城?” ”“明天晚上的飞机。”欧阳东马上又补充道,“不过我们不在省城停留,星期天有比赛,球队周三上午就要开始训练。 。”“哦。”邵文佳平淡地应了一声,表示听见了。然后道,“我真要挂了,再见 合上欧阳东伸长手臂腿脚,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邵文佳也太厉害了,就看一段电视节目也能把别人地心思揣摩得这样透彻?这些当作家的。是不是个个都象她这样法眼如炬呀,这样活着累不累啊?他使劲搓着还有些发烫的脸,心里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最后的那两句玩笑话,同时也暗暗祈祷着女作家可千万不要错会了意,以为自己又对她有什么想法?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了,袁仲智走进来。 “怎么,你们都没出去?” 欧阳东赶紧站起来给主教练让座,:“老甄和劳舍尔出去买东西,到现在还没回来,劳舍尔了今天的晚饭他管了。我和向冉在等他俩。”着。就要给袁仲智倒水。 袁仲智摆手示意不用倒水了:“我看见你们门开着,进来看看。坐坐就走。 虽然主教练这样,欧阳东还是给他泡了一杯袋装茶,然后坐到床边,等着袁仲智话。他昨天在更衣室里的举动都上今天报纸头版了,俱乐部不找他谈话才是怪事,只是他没想到,这次预料中的谈话竟然会来得这样快。 袁仲智还没开口,向冉已经穿着一条裤衩从卫生间里晃悠出来,嘴里直嚷嚷:“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老劳和老甄逛街还没回来,他们该不会是去逛窑……”他猛然看见主教练正端坐在沙发里,登时张嘴结舌再也不下去了。 房门一下就被人撞开了,甄智晃和劳舍尔一人拎着一个精致地大纸袋走进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乱嘈嘈:“这回让那个出租车司机给骗了,他拉着我们在新华大道上兜了个圈,回头就去投诉他――我们记着他的车牌号码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袁指导,还能跑了方……?” !他俩也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主教练正和刚刚受处分的欧阳东在谈心? 三人马上就准备各自寻个由头脚底抹油,可袁仲智叫住了他们,让他们都过来坐下,他有事要和他们商量,还让劳舍尔去把门关上。 除了还躺在医院里修养观察的周富通,陶然的三个队长都在这里;虽然欧阳东没了队长袖标,但是陶然上下谁会不把他当队长来看?四个队长一起望着他们地主教练,心里都清楚,俱乐部多半又有什么大事了。 。“俱乐部回了莆阳就要开始整顿。”袁仲智开门见山地道。这是他们几个头头下午商量出来的结? …几个队员互相望了望。这事他们早就预料到了,就在前天晚上,他们几个在这房间里扯闲篇时还起过这事――陶然老队员和新转进队员之间的矛盾日趋表面化,以前还只是在平时生活中不来往,训练时不沟通,现在已经发展到赛场上不传球,有时还故意拆台,这种事情不整顿才怪哩,除非俱乐部是铁了心想降级……但是他们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样快,照他们的估计,整顿至少要等到联赛第一阶段结束,至少在那个时候时间要充裕得多? “俱乐部本来的意思是等到世界杯期间联赛暂停时再开始整顿,但是今天下午俱乐部发生了一件事,让俱乐部下了决心,马上就开始整顿……”袁仲智缓缓地道。 莆阳基地出了什么事?还有什么事比欧阳东当着记者的面打人还严重? 就在今天下午,二队和三队的七个年青跑去省城玩家舞厅――其实是迪斯科舞吧,袁仲智根本不知道舞吧和舞厅之间的区别――为了一事和别人起了冲突,最后扭打到一起,还动了刀子…… “对方当场死了一个,另外一个重伤的还在医院里抢救……” 欧阳东他们顿时就愣住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吧? “他们当时就教警察抓了,只有一个人没事,出事那会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所以没上去动手。”袁仲智地语调不平不淡,就象在着一件和陶然不相干地事,只是面庞黑得就象锅底,紧紧蹙在一起的眉心也在突突地跳。 。向冉和甄智晃他们现在心情沉重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二队三队地队员几乎个个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虽然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未必会成为职业球员,虽然他们将来未必会在陶然踢球,但是这些平日里一口一个“向哥”、一口一个“甄哥”的队员怎么也是他们的队友? 劳舍尔问道:“他们往常不是很听话的嘛,怎么会做下这种蠢事?” “今天是星期一,他们下午不训练?”欧阳东问得更是一针见血。 袁仲智就象没听见他们的问题,只是唆着嘴唇一言不发,半晌,才缓缓地道:“他们的教练,他们是偷偷溜出去的,没有请假。” 难道训练时少了几个队员,他们的教练能不知道?这教练是干什么吃的?这个问题在向冉他们心里打了个转,却没人问出来。 “所以俱乐部决定,马上就开始整顿,再拖下去,怕会带来更大的麻烦,更坏的影响。”袁仲智,“你们都是队长,所以我先来告诉你们,你们要配合俱乐部,做好其他队员的思想工作。”他似乎忘记了欧阳东已经不是队长这回事。“俱乐部已经下了决心,哪怕再回去踢甲b,也要把那些害群之马清除出去――不是让他们再去祸害别的队员,也不能再让他们去祸害别的俱乐部,他们永远也别想再踏上足球场!” 袁仲智临走时把欧阳东叫到走廊里。 望着主教练主动伸出来的手,欧阳东一时只觉得手足无措,然后才赶忙握住袁仲智的手。他不明白,为什么袁指导会眼巴巴地把自己叫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和自己握握手? “你为俱乐部做的事,我和方总不会忘记,陶然俱乐部也不会忘记。”袁仲智凝视着自己的弟子,“你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一个能为了集体荣誉抛弃个人荣辱的好球员,我为有你这样的队员感到骄傲!”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十一) “再见。 .更新最快” 电话那头很快就传来线路被掐断的盲音,邵文佳咬着嘴唇,偏着头,若有所思地微笑着,把电话搁到沙发旁的矮脚柜上。 三个年轻女子围坐在半旧的布艺沙发,起劲地聊着一个她们共同关心的话题,看见邵文佳挂断了电话,都望着她,一个头发又黑又顺溜的女子代大家问道:“佳佳,你男朋友今天晚上不去吗?”邵文佳没有解释,只是摇摇头。这个黑发女子是胡畅的大学同学,虽然没在这里住,但租下的房子离这里并不算远,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闹腾一天,和邵文佳也算熟人。 。“她打电话的又不是她男朋友。”一个留着男孩平头五官很端正的女子告诉那黑发女子。她是邵文佳如今的室友之一,名字也很男性化,叫程? “今天不是不等于明天不是吧?”黑发女子倒是振振有辞,“世界变化那么快,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上个月你还对我,你最讨厌张了,‘话就象个女人,做事一都不干脆’,怎么样哩?现在你不也和他睡到一张床上了吗?”黑发女子毫不客气地揭了程锐的短。程锐登时红了脸,半晌才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看得出黑发女子的性格倒有些豪爽。“我就不信凭我们佳佳的气质和相貌,还有男人不动心?更别佳佳还那么贤惠,烧得一手好饭菜。”她抓着邵文佳的手臂。“佳佳,什么时候有时间,你也要教教怎么做饭啊,不然我们天天都出去吃,一个月也攒不下两个钱,没钱怎么买房子结婚哩?”她和她男朋友同居都快四年了,至今没结婚。大地原因就是没有自己的房子,可这城市里的房价就象正月里的二踢脚一样。才刚刚在耳畔响过一声,再一响就到了半天上。没有自己的房子就是没有家,即便他们成为法律认可的夫妻,他们也永远都觉得这婚姻不牢。 房子,这个沉重的话题让四个在省城漂泊地女人一起沉默了。 “畅畅不是她已经买房子了吗?”一直没话的那个打扮很朴素地女子声地问道。这是胡畅的同乡,也是中学时的同学,前些年在省城打工时认识了一个城里人。就和老家的男人离了婚,可那城里男人后来也负了她……她现在就在这个居民区里开着一间理发馆,因为门面不大,又不敢做那些见不得人的营生,所以生意也不是很好。邵文佳隐约听,她开这个理发店时,胡畅还借了四千块钱给她,所以她对胡畅一直有一份感激之情。 “畅畅买房子了?什么时候的事?”邵文佳惊讶地问道。“买在哪里?有多大?” 程锐和黑发女子对望了一眼,然后黑发女子才很不自然地道:“……才不久的事情。是聚美花园地二期,套型,五十多个平方吧,这两天正在装修……” “聚美花园二期?”邵文佳惊诧得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那里的现房单价就是五千八,五十多个平方就是二三十万。即便是最长期限的按揭,胡畅也得付出近十万的头期。呀!看不出来,平日花钱大手大脚的胡畅竟然这样会攒钱!邵文佳好奇地问:“她的按揭是多少年?” 神情难堪的程锐吞吞吐吐地道:“邵姐,你别问了……那房子不是,不是畅畅的,是别人买来,给她……给她住地……” 。邵文佳马上就理解了。怪不得哩,原来是这样啊 “那人对畅畅很好……”程锐似乎想要替胡畅辩解什么。 既然这事已经不再是秘密,所以黑发女子也再没什么忌讳,许多她不好向胡畅本人打听的事。现在正好找程锐来问个究竟:比如胡畅是怎样认识那个男人的。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俩人是几时开始的。以后可能会怎么样,她们会走到一起吗?这些问题都是大家想知道的事,但是谁也没那黑发女子那么厚地脸皮,能问得如此直白,只是邵文佳感觉到那个黑发女子盘问这些倒不全是因为好奇心,其中还掺杂着一些个人因素。这倒让她很纳闷,能有什么事让她这个局外人如此关心这件纯粹的私事呢?她马上就想清楚了这中间的道理:假如胡畅真能和那个有钱的男人组建一个家庭,那么,黑发女子就能从胡畅那里借钱去买房子…… 。残酷的生活总会让我们变得更加现实。邵文佳那颗文人的心不禁发出这样的呻? 从程锐并不是很连贯的述中,邵文佳渐渐明白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在他们房地产公司开发的富景山庄销售状况很糟糕地那段时间,胡畅认识了一个潜在地购房客户,但是胡畅多次热情推销没有任何结果,最后一次那客户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根本没兴趣在那个远离省城的地方买房子;生意没谈成却没妨碍两人成为朋友,而这种异性之间地朋友关系更是很快就拖离了友谊的范畴…… “畅畅上月初请了半个月的假,就是陪他去海南玩。我还听她,她想辞职,然后自己去做个老板,那男人能有办法帮她做个什么品牌的代理商……”程锐有些羡慕地道。 “那男人的是做什么的?”黑发女子又一次替所有听众提出这个大家都很好奇的问题。 。程锐摇摇头。她也不是很清楚,胡畅每次起这事时总很含? “你没见过那男的?” “没有,就是见过也没印象了,富景山庄的销售都过去快半年了。那时一天几百个客户,谁能记得别人地客户什么模样呀。” 就在大家纷纷对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盘问程锐时,胡畅打来了电话,她已经到了那家烧烤店,让她们赶紧过去,顺便带上各自的家属,因为她的“家属”已经答应今天要出席她的生日晚会。虽然这个开晚会的地方并不那么适合一个神秘男人的隆重出场。 我们现在已经很熟悉这家生意红火地烧烤店,也很熟悉这家店铺的主人了。笑吟吟地老板娘依旧热情地招呼每一位到这里的客人。光着脊梁的老板肩膀上搭着一块湿毛巾。带着两个师傅坐在一溜排开的三架殷红的炭火边忙碌,人人头上脖子里肩胛上都是湿漉漉的汗水,身旁桌案上待烤的肉串堆着就象几座山。厅堂里地摆设和上一次我们来到这里几乎一模一样,地板还是那么油腻,桌面上也象糊着一层很难被清洗赶紧的污渍,大厅里的十余张大桌边总是少不了客人的喧哗和嬉闹,服务员一面端着盛满烤炙得焦黄喷香的肉串在桌椅间利落地穿行。面应付着客人们呼酒喊菜的叫喊。唯一与我们上次看到这里不同的地方是,通往厨房的那个肮脏地段变得干净整洁起来,原本地一道薄薄砖墙被拆掉了u出了一段不宽的楼梯,楼梯边还有几个不怎么工整也不怎么通顺的红字――楼上雅间。 胡畅的生日晚会就在二楼。 桌上堆着好几大盘子的烤肉串烤排骨和烤鹌鹑,人人都吃得满嘴满手的油,桌底下放着好些空酒瓶,人人都或多或少地喝了一酒。这顿内容丰富地晚饭确实让大家很高兴。每个人都对着今天晚上的寿星翁了祝福的好听话,还向她敬了酒,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寿星翁笑得并不开心,因为今天晚上的男主角直到现在也没有来。 大家都争着和胡畅话,谈论各种各样的道消息花边趣闻。心翼翼地回避眼前教人尴尬的事实。没人提起那个早就该来的男人,也没人去谈论自己或者别人的爱情婚姻以及家庭,大家都在遵守着一个不需要提醒的约定:今天是胡畅的生日,应该让她开心。 看着胡畅强笑着和同事同学朋友话,邵文佳突然觉得有些悲哀,这种凄凉地感情不仅仅是因为胡畅地尴尬和难堪,同时也因为她和她那相同的命运――她们都是飘荡在省城这个大旋涡里地一片树叶…… 胡畅的“男人”终于来了,人们总算看见了这个大家都知晓但是谁也没见过的人。 邵文佳却觉得这男人有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但是她却再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胡畅的男人没有之前人们猜测的那种傲慢和冷漠。虽然他在一大堆陌生的男女青年中间依然保持着一种成熟男人的矜持和平和。但这种因为年龄差距而产生的矜持并不教人反感,他有些局促的笑容甚至让人们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尤其当胡畅一叠声地让服务员上菜并且亲自给他斟上一杯红酒之后,人们都lou出了宽容的会心微笑,并且这样重要的日子迟到,怎么也得罚酒三杯…? 这顿晚饭在热热闹闹中结束了,当胡畅和那个瘸腿的男人坐上了一辆黑色奥迪车,消失在街灯昏黄闪烁的街道远处之后,浮现在人们脸上的欢喜神色慢慢隐褪了,取代它们的是更为复杂的表情,鄙夷、不屑、羡慕、冷淡……它们最后凝聚成*人们相互间的告辞话,然后便骑车的骑车,找出租的找出租,匆忙地赶回各自的住所――对他们来,今天已经结束了,明天还有工作要奔波,还有生活要忙碌。 我们的女作家邵文佳和她的室友程锐结伴,绕着水上公园的江滨路,慢慢地望回走。 。俩人都没话。道路边的球形灯发出苍白的光,把附近的冲都吸引过来,在白光中上下飞舞,也把俩人的身影拉得长长? 直到现在,邵文佳都还在为她在电话里和欧阳东的那几句话而后悔。她不该那么lou骨地表现出自己有多么地聪颖,男人最讨厌的就是她这种卖弄聪明的女人。就象她最要好的同学告诉她的那样,女人不傻,男人不爱…… 但是她现在还能期盼着她和欧阳东之间能有什么结果吗?一想到这里,她的目光就禁不住朝远处那栋熟悉的高楼上那扇熟悉地窗户望过去,在市区里辉煌的灯火映照衬托下,她希望看见地地方全是灰蒙蒙无法琢磨的幽暗深邃,她根本辨别不出那里才是她曾经居住过的房间。也辨别不出哪里才是她熟悉的那套房间。难道这预示着什么吗? 她现在都还记得那套房子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除了主人的卧室之外。她能在自己的脑海里勾勒出最完整地图画:线条简洁明快的客厅,简单却不失高雅的装饰,高档却不见奢华的家具,尤其是那个宽敞宁静的书房,在那里她能够不受丝毫外界干扰去尽情地写作,虽然那段时间里她一直没能写出几篇能入编辑法眼的文章,但是她却通过不间断的写作攒下了整整八万块钱。至今她还能记得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尤其是大部分时间里那么大地一套房子里就她一个人,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光着脚走来走去,有时她甚至会有一种她就是房子主人的感觉,更不必那低廉得可以忽略不记的房租,除了四百块的房租之外,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她那时就象生活在一个梦里面,直到她愚蠢地以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另一半为止。 直到现在她都没弄明白,那个时候自己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她会那样执迷不悟地跟着那个男人。她那时明明拥有可以让自己地梦变成现实的机会,她却偏偏选择打碎梦想,然后再狠狠地把自己打碎。 是啊,她现在又和他恢复了朋友一般的关系,他们时常在电话里话聊聊天,在他放假回省城时。他也会邀约她一块吃顿饭,然后找个清净的地方坐坐,互相一些生活和工作中遭遇到的有趣事,然后他会开车把她送回去。这看上去甚至比他们以前的关系还要亲密。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到此为止,他再不会有什么更进一步的举动或者言语了。他也很关心她,除了讨论她那些不被编辑待见的文章之外,他也时常劝她要多注意身体,还给她买了许多营养品。但是她却知道,他越是这样做,就越证明俩人之间的那道鸿沟很难逾越――她眼下最困难地事情便是找不到价格合适环境清净地房子。这个在他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却从来提也不提,只是告诉她。要是她找到合意地房子而经济上不凑手的话,他可以先借给她……她也不敢把话题引向那些敏感的话题,能象现在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她甚至还发觉,在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对这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产生了一种畏惧…… 。只有失去之后,才能知道它的重要。邵文佳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把目光重新放在眼前用水泥和石子铺就的人行道? 。“邵姐,我问你个事。”程锐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低垂着头声地? “唔?” “你知道,我和张谈朋友之前,还有过好几个男朋友……”程锐慢吞吞地道,“你张,他……他会不会,会不会因为这个而……不喜欢我?我是以后。” 邵文佳猛地停住了脚步,两道秀气的眉毛也紧紧地拧到了一起。她思索了半天,才反问道:“你这次是认真的?” 。“……是吧。”程锐迟疑着回答,看来她自己也不能肯? 邵文佳这才回答她的问题:“我想,……应该不会吧。”现在是她不能肯定,或者,这个答案也是她迫切想要知道的,她在安慰程锐的同时,也在安慰着自己。 看着忐忑不安充满了对未知前途的恐惧的室友,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在这江畔的夜风中微微地拢耸起,邵文佳忍不住牵住了这个比她三岁的年轻女子的手,继续沿着人行道向回家的路上走。 ”“感情和婚姻是两码事。”邵文佳幽幽地道,既象是在开导同伴,又象是在告诉自己,“维系感情的是两情相悦时的那种冲动,而维系婚姻却要依双方的包容和宽容,当你们真正走到一起的时候,那就明他已经完全接受你,这不仅仅包括了现在了的你,也包括了过去的你…? 假如自己和他也能走到一起的话,他也能包容自己的过去,并且宽容地对待自己吗?对于这一,邵文佳一把握也没有。比这更没有把握的事情是,她现在根本就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 走出水上公园,走进那片居民区要走到她们的住所之前,邵文佳终于想起胡畅的男人到底是谁了。 ――那是他的经纪人!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十二) 在胡畅的生日晚会上出现的男人竟然是叶强! 在邵文佳为我们指认出那个与胡畅过从的男人的真实身份时,我们无法相信这骇人听闻的事会是真的,难以言表的震惊和巨大的疑问随之而来,他为什么会是叶强?这怎么可能是叶强?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一定是邵文佳看错了,毕竟她和叶强仅仅见过一次面,而且就那唯一一次见面,还是在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市中心,欧阳东介绍他俩认识时,他们甚至都没过一句话…… 可是事实毕竟是事实,即便我们在感情上一时无法接受,却不能改变这个冷酷的真相。 .更新最快 叶强确实和胡畅好上了,而且这还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假如我们真要追究他怎么和这个女子搅合在一起,故事还得追溯到三月初张达来省城的时候。 就是年前在重庆为叶强出主意的那个张达,他在邻省办完事顺路过来探望叶强,因为这个张达觉得,虽然在经纪人这个行当里叶强是个不怎么内行的但是他却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象他这样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的人,叶强当然要好好招呼,那三天里他见天陪着张达游古迹看名胜品吃坐茶馆,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张达舒舒坦坦地度了一次假。张达临走的前一晚,叶强在省城里颇有名气的“风味轩”为他饯行,可巧的是,就在那里遇见了参加公司公关活动地胡畅。她还在他们的包间里逗留了好一会。张达在胡畅走之后了一句“这妮对你有意思”。谁都没想到,就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玩笑话,竟然在叶强心里留下那么深的印象,第三天下午,他神差鬼使地拨通了胡畅的电话…… 在最初的日子里,他还在不断地提醒自己,这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他付出物质上的代价,然后得到自己想要地东西。各取所需而已,谁也不亏欠谁,要是什么时候她觉得这种来往不妥当,只要她开口,他就会给她留下一些补偿,然后从彼此的生活里消失,只当这事从来也没发生过。他很谨慎地维持着俩人地交往。他不能让这种事影响到自己的生活。不能让它伤害到自己的家庭,在他们刚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甚至都不让胡畅主动给他打电话。 然而生活永远也不会象人们设想的 那样,按部就班地进行,尤其是人们丰富的感情生活,就更象一座正处在活动频发期的火山一样,随时都存在着爆发地危险。 最初的戒心很快就被喷薄的感情火焰吞噬了,在叶强还没来得及审视自己的行为之前。他就彻底地陷入了这个感情的泥潭。相貌并不怎么出众的胡畅性格很活泼,人也伶俐乖巧,她知道怎么样才能讨得叶强的欢心,也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不能要什么,而且时时处处都为叶强考虑打算,这让叶强很欣慰。尤其是当他和她譬起以前那些遭际时,她瞪着一双不怎么大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他,一连声地追问“后来怎么样”,然后再发表一些她自己地看法时,叶强就完全忘记了他的初衷。这是他在他在家里从来都不曾得到过的东西,这种通过语言进行的情感上的交流与沟通,比任何**上的接触都让他着迷。他地家庭生活,欠缺的就是这种感情上的交融。他老婆是个哑巴,她只能用自己的眼神和手势来表达自己最基本最朴素的情感,却不能表达那些复杂的心灵深处的悸动和因时因事而发的即时感触。 有婚姻和家庭却没谈过恋爱的叶强。生平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甜美滋味。与年轻人谈恋爱时那种患得患失地感觉不一样。他现在在家庭与胡畅之间摇摆,道德与悖逆地折磨让他面临两难的取舍。而这种折磨却更让他对这段难以名状地感情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追求,就象瘾君子对毒品的痴迷一样,欲罢不能…… 但是他还是放不下他的家庭。 就象今天晚上,他和胡畅在他私下购置的新居里呆了三个时,最终他还是没理会女人怨怼的目光,狠心地拎着自己的手机包走出了那扇铁门。 但是他能狠心抛下那个女人,却不代表他能让自己的心情象车外的街道那样寂静。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直到现在,那个身材娇的女人依偎在他怀里的话还在他耳边一遍遍地滚过。叶强紧紧咬着嘴唇,目光呆滞地看着没几辆车来往的街道,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手心里全是冷冰冰的汗水。假如胡畅对他“你离了我们生活在一起吧”,或者“我想嫁给你”,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话,他都不会如此激动,惟独这“我想给你生个孩子”让他痛苦得就象寒冬腊月里在北风中瑟缩的一蓬枯草。他能品咂到女人这句话时的那种无奈和苦楚,这滋味让他的五脏六腑就象被一团火煎熬……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精神恍惚的叶强再也没法开车了。哪怕这个时节绕城路上没几辆车,他也没那个胆量。他两眼模糊得看什么都是一片朦胧,双手双脚都哆嗦得象打摆子一样。他把车停在路边,抖抖颤颤地挨到绿化带里的一条石凳边,就一屁股坐在上面,两手抱着头,陷入了这令他大脑空白的痛苦之中。 他发现自己是真正爱上了这个叫胡畅的女子,虽然她比他二十岁,但是她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哪怕她嘴上不什么,她的眼神也出卖了她,因为她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爱意,还有敬佩和理解。他经历过那么多地磨难和坎坷。也见过那么多是是非非,他能辨别出这其中的真假。他也为她的这份情意而感动。 但是他又怎么能抛弃他的哑巴老婆呢?是的,他能够给她一大笔钱,她想要多少,他就给她多少,但是她一个字也不认识,别人什么她也不明白。个电视剧,她都只能混乱地依自己意思去猜测。然后陪上许多莫名其妙的眼泪,要真是离开了他,她又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同胡畅比起来,他的哑巴老婆更可怜,更不要提在他最艰难地时候,是谁站在他背后为他操持那个简陋的家…… …是,他老婆地确是没文化。即使有文化,那也没多少用,因为她根本不会话,激动时只能咿咿呀呀地发着不明所以的音节比划,可她有着一颗炽热的心啊。冬天里她为他焐被窝,他下夜班再晚回家,也能吃上一口香喷喷的细面条,虽然鸡蛋这种奢侈的东西要留给孩子。但是面条上总是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油;他吃面条时她就为他倒水泡脚,她因为洗衣洗菜而被凉水浸透的两手上全是一条条鲜红地血口子,就是这样,她也会慢慢地帮他揉搓被冻得发僵的两只脚,撩着滚烫的热水淋到他脚背上――那种被凉水寒风刺出来的血口子在热水里一放就会象刀刮一样撕心裂肺地疼……她一直没找到工作,这一片街道倒是有个残疾人工厂。但是他既没本事又没钱,根本没法把她的户口弄进城,就这一条她就别想进工厂,所以他们就一直他那死工资生活,自打有了女儿日子艰辛得就没法,他冬天里穿的毛线裤竟然有十几种颜色,而她坐月子时叶强翻箱倒柜也就只寻到一百二十七块六毛钱,要不是她爹妈心疼哑巴闺女,肩挑篓背送来十三只鸡两百多个鸡蛋的话? 叶强捧着脑袋佝偻着腰,压抑地唔唔嘶嚎着。悔恨的泪水顺着他地手指缝漫溢出来。这些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陈年往事就象昨天刚刚发生一般。幕幕地在他脑海里清晰无比地卷过,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混帐到家的人。个既不配做父亲也不配做丈夫的王八蛋。 他现在对他做下的糊涂事后悔得要命,虽然到现在都还没人知道这件事,他还是恨不能扒拉道地缝钻进去。 …同时他也觉得很对不起胡畅。“我想为你生个孩子”,他简直不敢想象她这话时是个怎么样的复杂心情,也不敢去预测假如有一天他和她分手时她会有怎么样地举动。他和她在一起很快乐,他还不能确定这种快乐是不是幸福,但是他知道自己很开心,是那种没有拘束没有负担也没有压力的真正的开心? 几步之遥的地方,慕春江水静静地流淌着。 他慢慢地用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他知道,当胡畅对他那句话时,他就面临着一生中的一个重大选择。“我想为你生个孩子”和那双冻得红肿开裂的粗糙手掌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 他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 他无意识地摸出了准备给欧阳东打个电话。东子书念得比他多,道理也比他懂得多,这个时候他一定能帮自己做一个最好的决断。但是他才拨了四个数字就把电话合上了。不,东子是不会替他为这种事做决定的,再东子还没结婚成家,他不可能理解到自己在这件事里的复杂感受,也不会了解自己地种种难言地苦衷。 …他准备给刘源打电话。但这个电话同样没有拨出去。曾经有过这档子事的刘源或许能够理解自己,但是他肯定不会为自己出什么主意,因为刘源一定知道,假如今天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错误地方向,那么俩人几十年的友情就彻底断送了,即便他没出错主意,他们的交情也可能慢慢地淡漠下去――知道朋友的私事越多,朋友关系就越不能长久? 叶强悲哀地发现,这个时候竟然没一个人能帮他出出主意。 但是他不能埋怨别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种下的因,就得自己去品尝这个果。 他的电话没打出去,却有电话打进来。他迟疑地接通了线路里立刻传来了女儿的声音:“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和妈妈都在等你……” 女儿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深的夜晚给自己打电话,从她的话里,叶强知道妻子也在等待自己。叶强的泪水又一次漫出眼眶。这不仅是因为血脉相连的亲情,也因为家人的原谅和呼唤。 他现在总算知道自己有多么的愚蠢。妻子是不会话,但她的感情却不比那些能话的人贫乏,恰恰是因为她不能话,她全部的感情都积蓄充盈在心里,所以两人结婚这么多年,妻子对自己总是那样的热情,两人天天晚上睡在一起,她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自己最近在情感上的波动哩?可她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怀疑,只是宽容地接受了这一切。他的胸膛里不禁充满了对妻子的感激,同时也觉得更加的惭愧。他对不起妻子,也不敢面对妻子…… 。“我马上就回来。”叶强哽咽着? …他的确要回家去了。除了妻子和女儿的关心和催促,不远处两个巡夜的民警也在打量着他,他现在魂不守舍的光景很难让人不起疑心――也许他们还以为他有什么事想不开,准备跳进慕春江哩? 他回到家,吃过老婆为他做的鸡蛋汤面条,然后去洗了个澡,又细心地把女儿房间里的壁灯关掉,才趿着拖鞋回到卧室,在床边坐着发了半天臆怔,才ian开薄被躺到老婆身边。 他还睡不着,只把头枕在两手上,望着影影绰绰的天花板发呆。他什么也没想,也不知道该想什么,或者是要想明白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把他折腾得一睡意也没有。 妻子背对着他没吭声,从她那并不均匀的呼吸他就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忍受着煎熬。 。叶强无声地叹了口气。来妻子知道的远远比自己猜想要多得? 搁在床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叶强就象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噌楞坐起来。就算在这一声接一声的电话铃声中,他也能察觉到妻子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绵长。 他拿不定主意到底接还是不接这个电话。妻子似乎真的是睡熟了,这么久的电话铃声也没能让她警醒。这教叶强愈加地犹豫。 他最后还是拿起了电话,荧光闪烁的屏幕上显示对方同样是用手机拨打过来的,号码他很熟悉,这正是他给胡畅买的那个手机。 。“我想你。你想我吗?”女人在电话里幽幽地? 黑暗中叶强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手机彻底地关机。他重新躺下来,侧过身子,一条胳膊伸过去,搂住妻子的肩膀。妻子的肩背突然变得很僵硬,然后才慢慢地放松下来,她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叶强,热烈地回应着他…… 天。叶强背着床头默默地吸着烟。他已经想清楚了,他准备和胡畅把俩人的关系做个了断,时间,就定在今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十三) 下个决定容易,难的是把这个决定真正地付之行动,尤其当这决定还牵扯到一个人的感情世界的时候,它就会变得愈加艰难。 .更新最快 拿定主意要把自己和胡畅的关系彻底结束的叶强,现在就面临着这种痛苦。 。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把这事委婉地告诉胡畅。胡畅是真心待他,他能肯定这一,所以他才更加痛苦。他得去伤害这个深爱着他的女人。他不能不这样做,不然,他会伤害另外一个女人,而且伤害得更深。没有一个女人能承受住家庭中这种事情的打击,除非这个家庭早已处在摇摇欲坠的边? 他知道妻子对他的爱恋是多么的深沉,那是几十年夫妻生活里一分一分慢慢积攒下来的情意,他就是她生活的寄托,也是她的全部,即便是他们有了女儿之后,她对他的感情也没有丝毫的淡薄,反而比他们刚刚结婚时更加炙热,就是现在对他的事情故作不知,也是因为她体谅自己……体谅自己!一股暖流淌过叶强的身体,直冲上他的头,他知道自己的双颊一定红得和一盆炭火一样。这一瞬间他就再次坚定了决心,为了妻子,也为了他的家庭,他得和胡畅分手! 可他马上就坠入冰窟。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胡畅这话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和有些傻气的笑容就象一把刀剜在他心? 他不敢把分手的话告诉她,这样地话对这个年轻女人太残酷了。整件事都是因为他而起。后却要让她来吞咽苦果,这种事情他实在是做不出来…? 他甚至天真地想,假如自己一面维持自己对家庭的责任,一面和胡畅来往,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马上就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这样做还不如干脆去离婚,或者和胡畅干脆地分手;他已经伤害了一个女人,难道他还想让所有人都因为自己做下的蠢事而被伤害? 。一边是质朴温暖的亲情。边是激荡火热的爱情,在这两份同样割舍不下的感情之间。叶强经受着一次情感与道德地煎? 。整整两天叶强都没走出家门一步。刘源给他打过电话,约他一起去验收即将装修停当的茶楼和饭馆,大家在一起,即便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也好马上拿出个准主意。叶强只推自己得了重感冒,让他一个人去就行,要是有什么不妥当地地方他自己拿主意就是。家体育用品公司给他来了电话,他们原则上同意了他提出的方案。希望双方能尽快约个时间商谈下具体的价格和合作形式――欧阳东刚刚因为负面消息上了报,先前的报价在这个时候显然不合适。这是他前后跑了两三个月的合同,要是昨天他们告诉他,他一定是一蹦三尺,追着喊着约时间,但是他现在根本没心思搭理这事,只胡乱了几句三不五的客气话,在对方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就挂上了电话。胡畅也打来几个电话。他没敢接。要是听见她在电话里什么甜mi的话,他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地决心就会烟消云? 。两天来叶强就象行尸走肉一般呆在家里。就在面前的茶几上,电话就在沙发边的角柜上,他的手几次伸向了电话,但是在最后他都放弃? 。他现在最恼恨的人就是他自己。既恼恨自己做下的错事,也恼恨自己的犹豫迟? 现在的叶强再不象前天晚上出现在胡畅生日晚会上那样从容潇洒。他整天坐在沙发上。着电视却什么都看不进去,目光散乱,两颊抠搂着,一向梳得很顺溜地头发乱蓬蓬地耷拉在脑门上,嘴唇和下巴颏上到处是清晰可见的胡子渣,面前的烟缸刚刚被清理过,很快就会横七竖八地堆满刚刚燃的烟卷。这个时候任谁都能知晓他一定是撞见什么为难事,可他妻子却再没来打搅他,终日里买菜做饭洗衣刷碗,然后就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哎!不能在语言上进行交流让她在这个时候显得是那样的无助。她能明白所有的事情。却没有任何办法来帮助自己和帮助自己地家庭。她只能安静地等待命运的判决。她还不知道假如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时,她会什么样的反应。她不愿意去想。她也不敢去想?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她的丈夫叶强看也没看她一眼,就站在门口对她比划着手势道:“我出去一下。也许,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 她再不记得自己是头还是摇头,当防盗门锁扣上时那清脆的咔哒声传来时,她的心头就象被人用巨锤狠狠地捶打了一下,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在叶强为感情上的纠葛而煎熬时,莆阳陶然正经历着俱乐部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整顿。 那几个在省城做下人命案地年轻队员都被俱乐部除了名,等待他们地将是法律严肃而公正的判决;几个一贯不把俱乐部规章制度当回事地队员都受到轻重不一的处分,这其中不仅有那些冬天里才转会来的新队员,也有为莆阳陶然打拼了好几年的老队员;二队的两个就教练都被俱乐部辞退了,新上任的教练正是前段时间指导欧阳东的老教练贺伯年;助理教练彭山也没能在这次整顿中过关,他因为替内部禁赛两场的劳舍尔关人情,被俱乐部罚款三千……这一下再没人敢背地里对这次整顿三道四,俱乐部连彭山和劳舍尔都能下得了手,谁还敢在这风头上去触霉头呢? 了。当然也有人在偷偷地乐呵着。云南八星已经到了莆阳。见对手眼下的光景忍不住就喜上眉梢,八星地主教练现在就想知道周日下午的比赛里,袁仲智能派那些队员首发,即便袁仲智能挑拣着拼凑出一支上场踢球的队伍,那些被自己俱乐部整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陶然队员能有心气去参加比赛吗?能发挥出正常水平吗?他已经看见三分在朝自己招? 周四傍晚,在俱乐部食堂里吃罢晚饭,欧阳东和肖晋武正笑着望宿舍走。欧阳东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叶老师?”欧阳东很惊讶叶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来电话。 当听叶强已经到了莆阳,他就更加地惊讶了:“……您来莆阳就是找我?那好。那好,您现在是在……”叶强就在高新区里一家店名很陌生的茶坊里,他教欧阳东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马上过去一趟。到底是什么事把叶强竟然急成这样,而且这事竟然不能到基地来和自己谈论哩?欧阳东惊诧得连话都不出一句,只能连声答应着,电话都没挂断就赶紧找肖晋武借车。 欧阳东开着肖晋武的半旧车在这一片连个门牌都寻不见地街道里东拐西绕了好半天,总算通过电话由那家茶坊的服务员指着。终于找到叶强地落脚地。 在茶坊里播放的萨克斯乐曲中,他看到坐到最里面不起眼位置的叶强,没等老板询问他就道:“来壶果茶。”然后就径直走过去,还没坐定便问道:“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叶强没话,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吞着烟雾。 ”“先生,你要的果茶。”一个服务员把一大玻璃壶热气腾腾散发着淡淡果香及甜味的茶水搁到方桌上,并且摆下了两个杯子。然后声问道,“您还需要什么吗?我们这里有时令鲜果拼盘、瓜子、松仁……”欧阳东马上打断她絮絮叨叨的介绍,:“瓜子和果盘吧。别的需要时会叫你。”可那个服务员却没离开:“先生,我们这里是先付帐地…? 欧阳东立刻就取出钱夹递了张大面额的钞票打发她离开。 “那家体育用品公司……广告的事情黄了?”欧阳东心存侥幸地问道。这是他能够设想到的最好的变故了。叶强突然来到莆阳,还神神秘秘地把自己约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话,不用问。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随着叶强的摇头,欧阳东那颗悬起的心也跌到了谷底。 他又问道:“是不是装修时店里出了事故?或者钱不凑手?”可这也不能教叶强来莆阳呀。装修事故是装修公司自己地事,这最多影响到茶楼饭馆的营业时间吧;要钱不凑手,那花销叶强就能轻松应付,何况刘源也不会袖手旁观,再,真要是两人周转不过来,来个电话就行了呀,需要做得这样鬼鬼祟祟吗? 叶强摇着头使劲把大半支烟卷摁在烟缸里,欧阳东真怕他不心太用力。会不会把自己的手指给折断。 “……难道方赞昊和袁仲智还是要对我‘下毒手’?” 。愁眉苦脸的叶强被他这句玩笑逗乐了。可笑容在叶强那张没有神采的脸上稍停即逝。他马上就抱着欧阳东为他沏上的果茶,又陷入了因为感情困境而产生地痛苦? ”良久他才收回茫然注视着天花板的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道:“……东子,我做了一桩错事…? …他把他和胡畅的来往从头至尾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欧阳东。他俩是怎么样邂逅的,他又是如何和她走到一起的,她对他有多么的好而他又是如何地爱着这个比他许多的女人。他也到了他的妻子,到了他们前些年的艰难日子,到了他和妻子之间的感情。末了他提出他目前地处境,在家庭和爱情之间,他不知道到底该选择哪一边? 在叶强讲述自己这段经历地时候,欧阳东自始至终就没过一句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里听到地这些话全都是真实的。他攥得紧紧的手掌心里全是汗水。 直到叶强讲完,他都依然瞪着两眼。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朋友。 “那你现在……” 他简直不知道该什么才好。 这太出人意料了,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渴得似乎都要冒火了。他抓起面前的杯子一口气喝完,才总算把心头那股翻腾的滋味压下去,也让自己变得冷静一些。他很感激叶强能把这种事情告诉自己,所以他更得为他做什么。可他能为他做什么哩?无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叶强自己地生活啊,即便他选择了那个刚刚好上的女人。也是他地私事啊,何况叶强还热恋着那个女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不正是每个人的权利吗? 。“我很感激您对我的信任。”欧阳东首先把他的感受告诉叶强。然后他才抿抿干涩的嘴唇,凝视着叶强,一面理着自己的思路一面缓缓地道,“我们地一生总会遭遇到很多选择,而每一次选择都会让我们今后的道路有所改变,所以……”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发现他现在的话和叶强希望得到的答案完全是两码事。他正在把问题推回给叶强。他又一次检视着自己的想法。却突然发现叶强的问题已经超出了他对生活的认知范围,这个问题对他来,实在是太复杂了――他自己的感情生活到现在还连个头绪都没有哩,怎么去为叶强出主意?但是他还得下? “……在感情生活上,我认为人不妨自私一,这样做对自己对他人都是一件好事,能把对他人地伤害控制的范围内……”他努力地让自己把这些话流畅,但是他终于还是不下去了。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才艰难地道:“我只能表达我自己的意见,最后的主意还是要您自己来拿。”完这句话他就闭上了嘴,咬着牙关低垂下眼帘,放在桌上的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十根手指纠缠着、扭曲着、挣扎着…… ”叶强沉默了很久,直到把一支烟抽完才问:“你也觉得。……我和胡畅在一起比较好? “不!” 这个角落里突然迸发出的愤怒让茶坊里不多地几个客人都把注意力集中过来。连埋头整理营业清单的老板也不禁从柜台里探出了头朝这厢张望。 。叶强惊讶地望着欧阳东。他没想到欧阳东的情绪突然就变得这样激? “我觉得您不该背叛您的家庭!”欧阳东全然没留意到他已经成为茶坊里人们注意的焦,他现在只想将自己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告诉朋友。“何况嫂子对您那么好……爱情和婚姻并不完全是一码事,所以才有‘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一。爱情是瞬间的火花来激发的,婚姻却是夫妻双方的宽容和包容来呵护地,那种长期地共同生活而产生的契合绝不是一两天地相处就能带来的……婚姻的诺言是我们一生中能做的最重要的承诺,呵护家庭就成为我们的责任。背叛婚姻背叛家庭其实就是背叛我们最信任的人,也是背叛我们自己。假如有那么一天家庭不能维护下去,我也希望您不是那个打破这个美好事物的人。” 叶强目瞪口呆地看着欧阳东。 …欧阳东的一席话重重地敲打在他那乱成一锅糨糊的头脑上。家庭、诺言、责任,这些耳熟能详的词汇从来没象现在这样神圣庄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突然间就象屁股下面有团火一般跳起来,不顾方桌上骤然倾倒的杯子瓶子烟缸。匆匆忙忙就跑出去,然后就听见一阵汽车发动的声? 在欧阳东回基地的路上,他又接到了叶强的电话。 “谢谢你,东子。” 五月十八日,在当天出版的某足球专业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杂文,题目是《睡与不睡的区别》。章中这样写道:“……我最近很关心莆阳陶然的比赛,因为他们刚刚灭了重庆展望的威风,又让武汉风雅的董长江指导差去跳长江,所以昨天下午我特意找到一铁哥们的住所,给了二十块钱让他自个上外面去溜达看风景,然后我美滋滋地把电视转到能够收看转播这场比赛的云南卫星电视台,满怀憧憬地等待着一场好戏上演。……比赛才打了二十分钟我就睡着了。这不能怪我,因为向来标榜自己是‘铁骑’的莆阳陶然这回竟然派上了步兵,他们慢腾腾的倒脚让我的眼皮子不断地朝一块儿凑∮删Ф?谥泻舫霪着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因为现场观众的助威声听上去和打鼾的呼噜声也差不多。……第三十七分钟,突兀的呐喊把我惊醒了,比赛变成了一比零。我来了劲,可盯着画面才三分钟,我就又睡过去――还是该死的慢腾腾的倒脚。……直到第六十七分钟我才又醒了,二比零。……第八十一分钟我最后一次被惊醒,比赛成了三比零。……我睡过了这场比赛,所以我花了二十块钱再搭请朋友撮一顿,结果除了三比零的比分我几乎什么都没看见。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是一场睡着了的比赛,虽然那个比分看起来一都不象睡着了。再见,晚安。”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十四) 虽然很多媒体都报道了莆阳陶然最近的大动作,但是谁也没把它真正当成一回事,因为在联赛的历史上,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有不少俱乐部都搞过这种只有雷声没有雨的整顿,完事之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谁也不会真拿比赛开玩笑,也不会和自己的联赛积分和球队命运开过不去。 .更新最快因此上所有关于这场比赛的预测都一致看好陶然。降级区边缘徘徊的云南八星怎么能同近期上升势头强劲的陶然相提并论呢? 可一拿到比赛的出场名单,许多人就傻了眼,莆阳陶然竟然一口气上了六名从来没在今年联赛里lou过脸的新面孔,其中还有两个家伙是刚从二队抽调上来的…… 袁仲智是不是脑袋里进水了?! 方赞昊难道就不会制止已经有不正常的袁仲智吗?! 在记者和球迷乱糟糟的议论中,这场比赛开始了。 刚开始时局势还算正常,毕竟两支球队在历史从来没有遭遇过,彼此的印象全都停留在以前比赛的录象资料上,所以在前十分钟里,两支球队都把精力放在中场的争夺上,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手的实力,也各自发起那么一两次进攻,考验一下对方的防线,也都有一次不上多少威胁的射门被对方的守门员轻而易举地化解。云南八星的教练队员很快就发现,他们这次算是来对了地方。十一人里就有一半生面孔的陶然,远不及媒体和行家们预料地那么可怕,除了那三五个老队员还有本事,别的基本上都是“渣”。 八星的主教练走到场地边,大声吆喝了几句,然后客队的进攻就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去。 眼见得短短五六分钟里陶然球门前就险情不断,他踌躇满志地转身笑着瞅瞅面无表情的袁仲智。还朝他眨眨眼:我的同行,你以为整顿整顿球队作风、煞煞队员的骄气傲气脾气。就能带来胜利吗?球场上拼地是队员的实力,可不是队员地品质…… 有那么十多分钟里反客为主的客队看上去攻势如潮,可进攻显得很凌乱,也缺乏足够的配合,虽然让陶然忙乎了一会儿,到底没能给云南八星带来一个实质性的收获。 。熬过这轮进攻的陶然逐渐控制住中场,然后。让大部分球迷和观众昏昏欲睡的比赛时间到来? 陶然充分利用了球场的宽度和纵深,开始不知疲倦地在中前场横传、斜传、后传、范围传递和大范围转移。他们地乐趣似乎就在这不间断的传球上,偶尔觑得机会,也会利用快速的直塞或者传中来寻找一下杀机,可这对摆出一副收缩防守的云南八星没什么用,反而给他们制造了两次很不错的反击。接连几次无功而返之后,陶然似乎也放弃了破门得分的努力,继续来回倒脚消耗时间。 !通过比赛录象和内部消息。以为已经把捏着陶然七寸的云南八星让主队折腾得有苦不出,他们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主队哩,守着自己地主场,竟然敢如此堂皇地消极比赛?可他们一时半会也找不出应对的办法。欧阳东、向冉和恩特里希,这三人搭建的陶然中场连重庆展望和武汉风雅都抵挡不住,八星主教练再想拿三分。也不敢随便让他的队员完全压上去呀。好在陶然大约也没有非赢不可的劲头,他们就在乎能够把皮球控制在脚下,然后表现表现他们一脚出球的功夫。这也教云南八星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们不把防线撒得太大,自保应该没多少问题――客场拿一分也是胜? 皮球从后场递到中场,然后分边,再传到中路交给欧阳东,欧阳东再分边或者后传,要么就交给退回到禁区外接应地肖晋武,这个本该寻着机会射门的前锋大概也早被袁仲智特意叮嘱过。他会试着摆拖对手。要是无法摆拖,他就会把球再交回给中场的队友;另外一个字辈前锋大概刚刚是从青年队上来。对这种大场面根本就不适应,虽然他的冲劲十足,可在整个上半场的比赛里,他好象连皮球都没能触摸到几次。 斯条慢理的无休止倒脚传递让球迷们连呐喊助威的精神头都没了。 往常不管刮风下雨都会在球场里到处找新闻素材的球记们,这会也没了兴致,他们挎着相机缩到看台下的荫凉地里抽烟喝水,一个个诅咒着这没漏*也没亮的比赛,那句很形象地评价就是这个时候诞生地:一场睡着的足球比赛…… 连电视台地主持人和嘉宾都跑了题,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在讨论那场即将在欧洲举行的足球盛宴,把几支有夺冠实力的球队挨个评头论足一番,兴奋地预测到底这一回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许多电视机前的观众受不了这几乎静止的比赛煎熬,更受不了主持人和嘉宾在屏幕外喋喋不休的唠叨,纷纷把电视频道转到他们能忍受的节目上。 云南八星抓住欧阳东和肖晋武的一次配合失误发动快速反击,直传、带球突破、横传、二过一配合、陶然后防线造越位战术失败、八星前锋一次质量很高的低平射门……无精打采的人们总算有了兴致,连一部分莆阳球迷都盼着这球能进,那样的话这门票钱才花得不冤枉。 刚刚二十出头的陶然守门员一个侧扑就把皮球捞进怀里,勾头缩脑地防着紧跟上准备补射的对手朝他身上来一下,然后他就胀红了脸蹦起来,准备教训那些造成这次险情的后卫。可他一眼就瞅见正在教训那个毛手毛脚的左边后卫地甄智晃,年轻的守门员这才想起来。他现在可不是在青年队了,这一溜四个后卫哪一个都是他骂不得的老队员。他只好胳膊下夹着皮球,朝甄智晃挤出笑容。 守门员一挥手,把皮球贴着地面传给甄智晃; 。从守门员开始,皮球又奔波在陶然队员之间。守门员、甄智晃、向冉、欧阳东、向冉、恩特里希、欧阳东、那个到现在我们还没记住名字的左前卫、欧阳东、恩特里希、肖晋武……直到皮球被肖晋武停在脚下。这一连串传递都平平无奇,除了“连贯”之外再无任何可称道的地方。观众和对手眼里,已经被两个后卫贴身封挡住的肖晋武马上就会把球转给欧阳东或者边路接应的恩特里希。然后陶然就会继续他们地混时间战? 肖晋武把皮球打横一拨! 这辈子第一次踏上职业赛场的那个年轻前锋抬起右脚轻轻一撩,就完成了这次对他来意义非凡地射门…… …乘凉的记者、抒发胸怀的主持人和嘉宾。还有那些不够坚定的电视观众以及在太阳下走神的球迷们都没料想到陶然会突然发难,许多人还一面做着不相干的闲事着不相干的闲话一面瞧着那个陶然前锋射门,然后就张口结舌地看着皮球倏地蹿进网窝? 原本应该瞬间欢腾地体育场竟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直到人们看见主裁判的手坚定地指向中圈弧,这迟到的欢呼才爆发出来! 扑过来的肖晋武把忽然变得木头木头的同伴的脑袋挟在胳膊下哈哈大笑时,这家伙都还没彻底明白过来他刚才究竟做了什么。 袁仲智兴奋地和彭山对击一掌,然后狠狠地把拳头挥舞了一下。 瞬间的火花迸发之后,比赛又回归到它的主旋律――沉闷…… !比赛场上气氛更闷气地是八星的主教练。他就没闹明白,为什么他的球队节奏比对手快、突破比对手犀利、寻觅到的机会比对手多、造成的威胁比对手大,却让对手先进了球? 在比赛之前,他通过反复观看录象已经摸透了陶然的战术,欧阳东就是他们进攻地核心,向冉是欧阳东背后的闸门,在欧阳东右侧的恩特里希是进攻的辅助,而向冉左侧的前卫基本上不参与进攻。场上的位置也很少超越向冉,也就是,冻结欧阳东或者掐断欧阳东与向冉之间的联系就能瓦解对手的攻势。他也是这样布置的战术。可真正到了场上才发现这事很难做到,向冉和欧阳东之间的距离一般都在十米到十五米之间,而欧阳东地位置根本就不固定,上去一两个队员根本没法挡住两人之间地联系。可要是在这样一块区域里集中的队员过多,别地地方就难免有漏洞,活跃在右边路的恩特里希一样能组织进攻…… 更憋气的事情是陶然压根不理会云南八星的快节奏,只是慢腾腾地推进,然后慢腾腾地倒脚,偏偏八星还拿这一没法――压出去吧,对手能觅得更多的机会进攻,不压出去吧,陶然正好借机消磨比赛时间,反正他们已经有一球在手…… 术。下半时的比赛一开始。云南八星就全线前压。可接连被陶然制造了两次威胁之后又不得不回收,然后陶然又控制住中场。继续他们的慢节奏传球? 这种很现实很功利同样也无可指责的战术把所有人折磨得无精打采,电视台的镜头甚至抓拍到彭山一边拍着口袋找烟一边打哈欠巴咂嘴的模样,他旁边的袁仲智倒是目光炯炯,抱着肘仰椅子里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队员磨洋工。 倒是电视台的嘉宾话很中一些观众的心意:“云南八星可能还得丢球……” “为什么?”主持人很适时地凑趣问道。 已经被莆阳电视台约为固定嘉宾的汪春城笑着道:“八星现在就随着陶然的节奏在转哩,丢球只是早晚的事。”他似乎有了兴致,“不能不承认,袁指导的执教确实很有水平,你看他现在已经把陶然调教成什么模样了轮不胜的被动局面下还有胆量解放向冉。这实际上就是解放了欧阳东……”至于解放了欧阳东地陶然有什么变化,就不需要他来画蛇添足了。 “汪指导,联赛下周五开始就要进入一个半月的暂休期,国家队也会在欧洲进行一次拉练,以欧阳东最近的表现,他能在国家队里找到适合他的位置吗?”主持人立刻就把话题引向一个观众很关心的问题。 汪春城沉吟着道:“……这就要看国家队主肖建国指导的战术安排了。不过,依他稳健的执教风格来看。象欧阳东这样……这样攻守不能兼备地队员可能会,这个。这个……比较失望吧。”他尽量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主持人很好奇地问道:“汪指导,为什么象欧阳东这样地球员总不能在国家队找到恰当的位置呢?在他之前,还有好几个这种技术和意识都很不错的队员,比如天津的……”他一连列举了三四个球员名字,“还包括陶然现在的助理教练彭山。我要是没记错,他在自己职业生涯最颠峰的时候也没能在国家队坐稳主力的位置吧?” ”“……我想,最重要地原因还是他们的体能。你的这几个队员在身体对抗越来越激烈的足球运动中比较吃亏…? “可欧阳东的体能应该没问题吧?身高、体能、速度、身体的灵活性以及技术和意识。都得算是国内球员里比较突出的,他怎么也总和国家队无缘哩?” ”“……体能和技术孰轻孰重,以前在国内的争议一直很大。”汪春城顿了顿,才又了一句教人摸不着头脑地话,“你知道,尤盛就是为这个而出国的……”他的话渐渐低,随即转口道,“最重要的还是看球员一贯的表现。国家队教练组不可能因为某个队员某一场或者某几场比赛的突出表现就随便地把他招进国家队,同时国家队地技战术打法也不能转变太大。这涉及到很多方面的东西。 尤盛?这个名字实在太陌生了,电视机前的观众里没人能记起这个尤盛是谁,连主持人都不知道尤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不能怪他们,谁还能记得一个十年前的国家青年队主教练呢?而且那一届的国青队还没留下两个教人耳熟能详的队员。 台阶。主持人有难堪。他在汪春城不经意间流lou的话里发现了一些值得深究的东西,但是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谈话继续下去。而就在这个时候,球场上突变地局势给了他一? 皮球由身在后场地左边前卫交给中场的向冉再传到已经在前场右边路地恩特里希脚下;德国佬带球跑了几步就马上斜吊进禁区;陶然的年轻前锋和两个八星后卫齐齐跳起,但是谁也没能到皮球;出现在后的肖晋武用胸部停球,一跳一抹半转身就射门! 丁晓军判断出方向做出了动作却没能阻挡住皮球; 二比零…… 十多分钟后陶然再一次故计重演,又是在看似漫无目的的传球倒脚中突然加快节奏,向冉二十五米左右的中远距离传球洞穿了云南八星整齐前压的后防线,皮球落在防守队员身后,斜刺里赶到的恩特里希以一个花哨的动作把皮球挑过扑翻在地的丁晓军,轻轻松松地推射空门…… 本想趁着陶然内乱捞上三分的云南八星窝窝囊囊地走了,直到离 莆阳的那一刻他们都没弄明白。他们在场面上并不输给对手。怎么就会让陶然接连三次洞穿球门呢? !比分是三比零,但是球迷们并不满意。因为这三个球实在是太没劲了。整场比赛里,球迷就就没看见一次个人英雄主义的长途奔袭,也没看见对手在禁区里手忙脚乱顾此失彼,更没看见欧阳东那韵律十足教人心醉神迷的突破,花钱看这样的比赛实在是太冤了!陶然在中前场不紧不慢的倒倒脚传传球,对手在中后场练练防守盯盯人,然后比赛就结束了,这也能叫“足球比赛”? ”连方赞昊都参加了这场抱怨。方总经理赛前才过,“只要你们拿回一分,我就请大家去‘天外天’!”可三分到手的方赞昊竟然不知足,就在更衣室赖起帐,什么“就这种拖沓的比赛你们还敢要我请客?我都快被球迷羞死了……你们要一直这样踢下去,咱们的主场门票还想不想卖了? 当贪心的方赞昊从彭山那里得知这场比赛的关键之处后,脸上立刻就笑出一团花,他鼓着巴掌大声宣布,待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袁仲智一回来,“咱们这就去‘天外天’!”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莆阳陶然便成了人们眼中的甲a强队,别的不,光是这一轮比赛里亮相的那些新面孔,也能教好些俱乐部既羡慕又嫉妒:原来这阵子风雨飘摇的陶然,板凳深度竟然一深如斯哩,看来他们敢和重庆展望和武汉风雅硬碰硬,倒不是全凭着运气呀…… 。“我们和莆阳陶然倒是颇有些‘渊源’。”青岛凤凰的主教练很快就对媒体放出了话,“两家俱乐部曾经在足协杯上四次交锋,两胜一平一负,我们略占上风。我们很期待这场比赛哩。这场比赛一定会很精彩。”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没错。两家俱乐部最后一次交手是在前年的足协杯第三轮,地就在青岛,九十分钟的比赛主裁判一共出示了四张红牌七张黄牌,最终青岛凤凰二比一淘汰了莆阳陶? 。“比赛一定很精彩。我保证!”袁仲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告诉青岛当地的记? 向冉对一个随队到青岛的莆阳记者了怎么一句话:“我们陶然为什么要来踢甲a?就是为了让青岛每年都得去一回莆阳!就是为了咱们每年都能来一回青岛!” 方赞昊只对他的队员了一句:“一百万莆阳人在看着你们!” 周三,几乎所有报纸的体育版都刊登了联赛暂休期的国家队集训名单,莆阳陶然无一人入选……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十五) 这一轮联赛有两场是焦:武汉风雅对重庆展望、大连长风对上海红太阳。 .更新最快备受球迷和媒体瞩目的是那场在武汉进行的将是联赛榜首之战,重庆展望拥有今年联赛最利的矛,而以三分之差暂居次席的武汉风雅则拥有最坚固的盾,这场输赢除了将决定谁是联赛第一阶段的霸主,它同样也是冠军争夺战的第一回合,更重要的是,它会给胜利者带来坚定的信心和巨大的心理优势……大连和上海是一对老冤家,他们的恩恩怨怨几乎就和咱们联赛的历史一样悠久,虽然眼下大连长风早没了昔日足坛霸主的威风,成了一只没牙的老虎,但是他们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上海人风光,所以大连人一定会在自己的主场想方设法拖住上海红太阳追赶重庆和武汉的步伐;而上海人呢?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要是在这个时候在大连人伤口上洒把盐,那可是一桩可与排名联赛第一想媲美的好事哩,想想就觉得美气! 相比前两场比赛,青岛凤凰与莆阳陶然的火并不怎么吸引人们的注意,但是这丝毫不影响这场比赛的火药味,方赞昊才对着媒体朝他的队员们吼了一句“一百万莆阳人民在看着你们”,青岛凤凰的主教练立刻抓住陶然总经理话中的语病,不屑地回了一句:“原来莆阳这个地级市才一百万人呀!我原本以为那里人很多哩。可比赛的是实力,看球地人再多。……事不!” 被挑出漏洞的方赞昊登时语塞,文章中记者那刻意提示的省略号更是让他火冒三丈,他已经不记得保持自己的风度,而是恼怒地回应对手的挑衅:“我倒是不知道,这场比赛里到底是谁的球迷更多!” “这种事嘴上得再多,都没什么意义,只有到球场一刀一抢地拼。才能让那些家伙服气。”占了上风的青岛凤凰主教练干脆不理会方赞昊,直接把话题引向比赛。 “……那就球场上见!”方总经理咬牙切齿地发狠模样马上就刊登在第二天的《慕春江日报》上。“看到底是谁能服气谁!” 来到青岛地记者们脸上都乐开了花。哈哈,无论这场比赛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即便两支球队最终以平局收场,赛前赛后的花絮也能让他们写上一大篇文章,何况这种比赛通常都会拼到刺刀见红,那曲折激烈的过程最能吸引读者的兴趣。来这次算是来对了!欣喜之余他们又不禁叹息,要是别家俱乐部的老总和主教练赛前也能象这样上一些这样针尖对麦芒的话。那该有多好呀,这不仅能让媒体受益,也能顺带着提高俱乐部地名气,更能吸引到公众的注意…… 刚刚在重庆终止展望主场全胜记录的青岛凤凰,才在主场用近乎完美的节奏粉碎了云南八星攉取三分妄想的莆阳陶然,一支老牌甲a劲旅对一家甲a新军,一边有主场之利而另一边有高昂的士气,又都怀着满腔的复仇心思。这场比赛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呢?谁会输?谁能赢? 媒体拭目以待。 两地地球迷拭目以待。 连青岛的警察和武警部队都拭目以待。青岛方面把体育场的整个南区看台都划给了七百多莆阳球迷,在他们和现场为主队呐喊助威的青岛球迷之间,是大片大片空旷的座位,是沿着阶梯站立、负责保卫工作的武警战士…… 当两支球队地队长站到主裁判旁边猜硬币时,七百莆阳球迷觉得自己无比幸运,他们的当面就是青岛凤凰的球门! 当面是青岛凤凰的球门。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这样他们就不必去面对面地承受自己心爱的球队让对手四度洞穿大门的痛苦…? 上半时,仅仅三十五分钟,莆阳陶然零比四落后…… 四比零! 电子钟上鲜艳的红字更象是莆阳人心头上淌出的血。这些远道来到青岛的人望着这教人胆战心惊地数字,呆板地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茫然的眼神里既没有哀伤也没有愤怒,更没有眼泪,只剩两颗完全没有生气地瞳仁――他们怎么也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会是真实的!他们来到这里这片空荡荡的看台上,等来的不是胜利的喜悦。却是失败。彻彻底底的失败,连悲伤都没有的失败…… …体育场里。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就象一波接一波拍向悬崖峭壁的海浪,这些莆阳人努力让自己站得笔一般直,昂着头,咬着嘴唇,下死劲把那些不由自主涌向双眼的暖流压回去,让它们回到自己的胸膛里,再从那里流向已经冰凉的全身,流向麻木的手脚,流向完全空白的大脑? 四比零…… 上半时就已经用掉两个换人名额的袁仲智压根就无法改变这个可怕的结果。他和南看台上的莆阳人一样,端坐在椅子上,两手撑着自己的膝盖,用尽全身力气来维持着自己的最后的尊严。他知道这一切因什么而起,但是他对此无能为力,在这个时候,除非出现奇迹,否则谁都没法把陶然从这一场浩劫中挽救出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这可怕的崩溃不要太沉重,不要抹杀掉他们已经取得的好结果。 下半时刚刚进行到四分钟,比分就变成五比零! 令人恐惧的窒息弥漫在莆阳地区那些大大的球迷聚集处。 六比零! 人们已经不记得电视台的主持人和嘉宾有多长时间没再发表一句评论了。节目的导播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所有人都近乎傻气地望着从遥远地青岛传回来的电视画面。着屏幕下放时不时闪现出的那两排魔鬼一般的数字。 七比零! 凤凰进球的瞬间球场上鸦雀无声死一般沉寂。除了播音员近乎梦呓的播报再没人吭上哪怕一声。凤凰队员已经没有了庆祝的喜悦,他们只是盯着那个还在球网里滚动地皮球看上两眼,然后就埋下头走回各自的位置。所有地陶然人全都一言不发,半张脸都是泥沙的守门员从地上爬起来,用脚从球网里拣出皮球,然后把它贴地递出去。皮球晃晃悠悠地撞在甄智晃脚背上,轻轻地弹了两下。然后就在草丛里左右摇晃着…… 啊―― 一个不似人声的尖叫凄厉地缭绕在这安静得就象一个人也没有的球场的上空。哪怕那个因为承受不了如此打击而昏厥的莆阳女孩被医护人员送上救护车,人们似乎还能听见那声撕裂了空气撕裂了沉寂也撕裂了人心的哀鸣。 比分最终定格在七比零。 …对莆阳陶然来。对所有热爱莆阳陶然地球迷来,这一天是球队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而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在这一天成为地狱? 零比七,莆阳人怎么能相信他们的球队会输到这个地步?不止是他们不敢相信这个结果,所有听闻这个比分的人全都以为别人在开玩笑――莆阳陶然有大局观强抢断凶悍果断的向冉,青岛凤凰的中场有谁?莆阳陶然有站位准确制空能力强的劳舍尔。青岛凤凰地盯人中卫是谁?陶然还有经验丰富防守到位的甄智晃、边路突破犀利传中球质量高的恩特里希、擅长抢补射意识强烈的周富通,还有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肖晋武,那可怕的进球效率和射门成功率让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成为所有俱乐部梦寐以求地前锋,除了这些人,人家莆阳陶然还有个欧阳东……要是陶然赢了个七比零,他们都还能将信将疑,要是陶然会在青岛输到零比七,这不是开玩笑。还能是什么?! 。这些都是事实。但是,假如没有欧阳东呢?传播这个消息的人反? 不可能!只要袁仲智没疯,他就不会把这颗好棋子晾在一旁做摆设! 袁仲智当然不会失去理智,他当然要派上球队的灵魂,然而在整场比赛里欧阳东都象是在梦游,既没有一次成功的突破。也没有一脚准确的传球,更没有组织起一次像样的进攻,他只是失了魂一样在场上浑浑噩噩地奔跑了九十分钟,在终场哨音响起之前被袁仲智换下场,然后就立刻从记者和观众眼前消失了。 没有灵魂的球队当然会输,只是没人料想到陶然会输得这样惨; 如今的陶然是不能没有欧阳东,只是没人料想到,没有欧阳东的陶然竟然会是这样的一番光景。 我们地东子怎么会在转瞬间就象换了一个人一样呢?我们还记得,就在上一场比赛里,他就象指挥自己地手臂和手指一样引领着全队的节奏。轻轻松松便把云南八星击退了啊。怎么才隔四天,他地情绪和状态就跌到了谷底呢? 。球队在比赛里惨败。人们却很佩服主教练袁仲智的那份坚强,他就象往常一样准时出席了赛后的新闻发布会,向后梳理的头发依旧没一根散乱,领带也打得一丝不苟,言语不急也不缓,交叉握住的手也没见颤抖。除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里只有压抑不住的痛苦和煎? ”“我们输了。很遗憾,虽然我们真心想赢得这场比赛,但是最后的结果是我们输了。不但输了,而且输得很惨。”轮到他讲话时,他没有回避这场可耻的失败,也没有把失败的原因归结到队员身上,更没把失败的责任推给公允的裁判。“责任不在我的队员。我能理解他们。失败的责任在我,我已经在口头上向俱乐部提出了辞呈。我没有尽到一个主教练应尽的责任。 袁仲智要辞职了?! 这个突兀的消息立刻教新闻发布会现场响起一片地声议论。 要知道造成这场比赛失利的最大原因应该是欧阳东发挥时常啊,为什么需要他这个主教练来辞职呢?难道莆阳陶然这一段时间的整顿最终还是侵犯到几个主力球员的利益。而他们也象别家俱乐部的球员那样,为了利益而联合起来对抗俱乐部?要知道,几乎所有的俱乐部都曾经搞过内部整顿,可就是因为侵犯到核心球员的利益,最终地结果全是不了了之…… 但是没人会在这种场合里把这种暗地里的揣摩和猜测提出来。 有机灵地记者委婉地问道: “您对欧阳东在本场比赛里的表现有什么看法吗?” “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球员。作为教练,作为同事,我为他感到骄傲。同时。我也为他感到惋惜,更为他的遭遇感到愤怒。” 这远远超出记者们意料之外的答案让会场响起更大声的议论。对一个队员来。不可能再有比这席话更高的评价了,要不是因为袁仲智毫不退缩地目光,人们简直要怀疑他的这番话是为了讨好那些造反的队员而的。可是,这“惋惜和愤怒”又是怎么一回事? 聪明的记者立刻把这摸不着头脑的话和昨天的新闻联系到一起。 “袁指导,对于欧阳东落选国家队一事,您有什么看法吗?” 。“我,没有。任何的,看法!”袁仲智瞪着那个提问地记者顿地道,最后那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迸出来? 这也叫“没有任何看法”? 照相机的闪光灯立刻闪烁作一片。 袁仲智安静地平视前方,任由记者们拍照。直到新闻发布会结束,他都再也没有回答任何关于欧阳东、国家队或者他辞职一事的问题。 当日晚间,莆阳陶然俱乐部就郑重地告诉媒体:经过董事会慎重考虑和研究,主教练袁仲智在职期间球队成绩斐然,俱乐部已经拒绝了他本人的辞职申请。他将继续担任莆阳陶然俱乐部主教练一职…… 五月二十四日中午,莆阳陶然俱乐部办公室接到一份传真,这份从足协发来的传真上要求,陶然俱乐部地二十四号队员欧阳东务必在两日内到国家队报到。 十五分钟后,陶然俱乐部给足协回复了一份盖有俱乐部公章的传真,该传真上明。鉴于俱乐部已经处在联赛的暂休期,队员已经放假,故此俱乐部无法及时同队员欧阳东取得联系。 次日的报纸上都刊登了一条来自足协的新闻:国家队中场队员谭剑因为家中有事已请假不随队欧洲拉练,中场队员杨晋泉在二十四日上午的训练中不慎和前锋雷尧撞到一起双双受伤,都不能参加这次拉练,因此国家队教练组已经紧急招集莆阳陶然的欧阳东并武汉风雅二球员到国家队…… 可直到国家队在国内集训的最后一天,人们也没能在训练场地上看见欧阳东。 最新的消息是,山东大东海的张栋成为最后一名到国家队报到地队员。 欧阳东呢?他干什么去了? 这可是第一例球员不响应国家队号召地事哩!鼻子比狗还灵的记者们立刻便嗅出这件事情里蕴藏着多少新闻价值。他们立刻便把电话打到莆阳陶然,打给袁仲智和方赞昊,打给向冉和甄智晃。打给所有可能知晓这事地人。当然,肯定也不会少了这桩新闻的主角欧阳东。可谁都不知道欧阳东去了哪里。即便他们知道。他们也不会。向冉还劝告那个和他关系挺不错的省城晚报的记者,这种时刻最好是让东子一个人清净清净。可当那个不知好歹的记者继续盘问欧阳东的去向和不到国家队报到的动机时,向冉再也按捺不下心头的火气: “你他娘的还是人吗?东子不回应国家队招集的家伙还是人吗?一个被几万人喊着‘滚下去’的球员,他做梦想的就是再穿上那件象征球员最高荣誉的白色球衣,然后用自己的表现来洗刷自己的屈辱!他等的就是这个,他在比赛里表现失常也是因为这个!你他娘的摸着你自己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东子是你嘴里的那种人不是?!” 这几天在陶然挨骂听训吃了一鼻子灰的记者可不止这一个,可记者们的敬业精神还是可叹可嘉,不知道是谁从哪里打听来欧阳东在省城家里的电话,于是那个电话立时就成了热线。可记者们的努力并没有得到任何回报,那个电话从来也没人接听,直到国家队已经飞到了欧洲,才有个幸运的记者打通了那个电话。 “喂,”一个省城口音的年轻女人声音在电话那头应道。 “请问,这是欧阳东的家吗?”记者顾不上感慨自己的好运气,赶紧问道。 那女人肯定地答应了一声,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是《球报》的记……” 电话马上就被掐断了。 秦昭恼恨地盯着电话机,恨不得用目光把它砸得稀巴烂! 欧阳东不在家,她现在都不知道他在不在省城,因为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除了在生日那天他给自己在传呼台留言祝福自己之外,他似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咬着嘴唇很久都没挪动一下脚步,然后把电话线狠狠地拽出来,还用脚踩了好几下。 ――你……你去哪里了?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十六) 上午的阳光漫过山梁,照在这一洼山坳里,把一垄一垄翠盈盈的水稻田染成金色。 .更新最快不远处的山冈下,有两栋新修不久的两层楼,新刷的白灰墙壁掩映在屋前的青背后的绿中。道条石铺就的道蜿蜒迤俪从山脚一直爬上去,最后消失在漫山遍野密密丛丛的果树林中。再由冈上望过去,碧蓝的天空下,是一壁灰蓬蓬的巍峨大山,纱一般缥缈的青岚白雾笼罩着层峦叠嶂,它化去了大山的峥嵘,只留下大山的秀美…… 一辆黑色越野车平稳地行驶在绕山而建的山村公路上。 邵文佳盯着车窗外这宛如山水画一般的景色,由衷地赞叹道:“这里真美啊!” ”“要是能在这里修间房子,那我宁可一辈子都住在这里。”邵文佳近乎痴迷地望着道路旁山坡下的那些新旧不一的平房低楼,低声呢喃着,“这里的时间就象静止了一样,没有大都市的喧嚣,也没有城市里的浮躁,更没有那教人喘不上气的竞争,……要是哪一天我厌倦了城市生活的话,我就会来这里买间房子,安静地享受这田园风光。 。“真的?”开车的青年人笑着问道。他熟捻地轻轻转动方向盘,避让过一辆迎面过来的摩托车,再让汽车回到道路中? ”邵文佳把脸转回来,认真地看着同伴,:“当然是真的。你不相信我? 。“相信,当然相信。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他的同伴也转过了脸,一叠声地道。从他这故作夸张地语气里我们就能看出来,他这是在和她开玩? 在这个开车的青年人回过头时,我们就认出了他,虽然在看见女作家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猜测到他的身份,但是当我们真正确认这件事时,我们还是非常吃惊。 欧阳东!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大山呀?他难道不知道人们正在满世界地找他吗?他难道不知道。就因为他拒绝了国家队的招集,眼下他已经成为记者们最希望寻觅到的人吗?他作为一个球员的形象、作为一个人地形象。都将因为这一不光彩的事件而遭受到巨大损害吗?难道他就意识不到这将为他带来灾难性地后果吗? 这个时候,他怎么还能有心思和一个女人徜徉在这山光水色之间?! 可是他的神情又太轻松了,他甚至还有心思和邵文佳开玩笑,这不由得教我们心生疑窦,难道他现在还不自己的处境吗? 欧阳东确实还不知道大山之外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上周四他们在青岛经历了俱乐部历史上最惨重的失利,周五上午的赛后总结会之后俱乐部就宣布按原计划放假,在当天下午他就回了省城。周六晚间他便和邵文佳一道登上开望南方邻省的火车回了老家桐县――面对被国家队遗弃地巨大失落、球队在青岛蒙受的羞辱、媒体无休止的纠缠,还有无法排解的对球队对队友对球迷的歉意,让他身心俱疲,他只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休息休息,而相对闭塞的桐县正是他休息思考的最好地方…… 两年没有回家地欧阳东立刻便感受亲人们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情谊。 钱顺和他舅子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地区首府的火车站来迎接他,还有钱顺家那个花了大价钱在这里读重中学的半大子也来了。就是这一口一个“叔”的不安分家伙,因为图新奇,和他叔见面还不到半个时。车都还没开出地区首府,就把欧阳东那才买没几天手机给弄折了天线。当然,这也得怪他的老子钱顺,他一面开车一面只顾和后座上地欧阳东话,没留神就差把车扎到前面突然停下的东风大货车底下,幸好他反应还算快。没酿出更大的祸事,可这也让大家慌乱了好一阵也埋怨了好一阵。重新上路之后,那个低眉耷眼的娃娃才交出欧阳东的还有另外一只手里握着的半只黑黝黝的天线。弄坏了欧阳东的他这会儿倒是老实了。 教训完儿子,钱顺就回了桐县就先给东子换个要不有事没事的联系起来不方便。欧阳东倒没在乎这事。不能用就不用吧,反正现在是假期,没了手机这种现代气息强烈的通信工具他才更加自在哩。 。到了桐县就更加热闹,他地舅舅舅妈。他两个叔伯各自地一大家子。还有钱顺两口子家的亲戚,几十口人几乎把红英妹子新近才入住地这套洋楼前的院落都快挤满了。大人孩闹。到处是浓重的乡音,到处是熟悉的面庞,谁都在和东子笑,谁都在和他打招呼,他简直是应接不暇。邵文佳身边也围着好些女人,东子的舅妈和钱顺老婆已经认定,她就是东子的女朋? 欧阳东和邵文佳都再三否认了这事。但没人理会他们的解释。 哪里会有女娃子和个不相干的男人跑火车汽车地折腾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来旅游度假的?这桐县除了大山还是大山,又有什么好看的? …人们都笑吟吟地用一种了然的神情看着他们。东子的舅妈已经开始给邵文佳介绍他时候的辉煌事迹了,比如他十岁时曾经教邻家的狗咬过一口,至今屁股上还有个疤? 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喝得晕天黑地的欧阳东实在是熬不过亲人们的热情,而且他也确实受不了舅妈的絮叨,尤其当舅妈知道他晚上就没和邵文佳一块儿睡在红英妹子特意为他们收拾出来的大卧室里时,欧阳东只好打电话让钱顺给他找辆车。他想带“女朋友”出去转转。 …他们已经出来四天了。这四天里他们开着车把县城周围地地方都看了一个遍,他还引着邵文佳去了他出生的地方――房山九大队三组,再去看了邻省他舅舅家曾经住过的村落。让邵文佳惊奇的是,这两个大山旮旯里的村落都有一所看上去建成没几年的学校,三层楼的上飘舞着五星红旗,教室里传来朗朗地读书声,操场有老师在带着孩子们做操? 。欧阳东站在操场边。就象个第一次进城的农民一样贪婪地四下里打量着学校里地诸般物事,用铁管子焊成的简易双杠。摆着几块残砖碎石的水泥乒乓球桌,就连教学楼墙角那块破铁皮,他也稀罕地盯着看了好半?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邵文佳:“我们那时就坐在一间三面透风的泥屋里,最大的乐事就是上课时从泥缝里朝外看,老师教了低年纪的语文,再来教我们数学……我那时就想,要是能把书读完就好了。书。这是我时候的梦想。这也是许多山里孩子地梦想。” ”邵文佳望着欧阳东。她能体会到他这句话时那种难以表达明白的心情。欧阳东已经把他在这片大山里生活过的滴滴都告诉了他,他父母是怎么死的,他为什么会被舅舅收养,他怎么样读的学和中学,他又是如何走出这里的,一直到他阴错阳差作了一个职业球员。她凝视着他问道:“你的梦想实现了吗?”欧阳东思忖了许久才摇摇头:“……没有。我的梦想没有实现,也许永远也没有实现地一天。”他望着那面在楼上被山风刮得猎猎作响的国旗,象是告诉邵文佳。又象是告诉他自己:“但是我一定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努力让它成为现实。 。邵文佳没话。她理解他的梦想是什么,她也知道他刚刚落选国家队并且在随之而来的联赛里因为状态低迷而被人诟病。这样的双重打击他竟然从来没在自己面前提到过哪怕一句,而且他直到现在还坚定地追逐着自己地梦想,他的胸膛里跳动的一定是一颗无比坚韧的心脏!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认识了眼前这个男人。他就象眼前的大山一样,凝重、含蓄而又深沉,尤其是那份百屈不挠的执着,更是让她深深地着? 她神情地望着他,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欧阳东的脸色慢慢地黯淡下来,半晌他才幽幽地道:“……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怎么信。” !”“我相信!”欧阳东一瞬间流lou出的怯懦让邵文佳情不自禁地大声地。她毫不回避欧阳东凝视着她的目光,“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欧阳东一时真是不知道该什么好。和邵文佳结伴回桐县的主意,原本是这月中旬时前他俩在电话里开地玩笑,哪知道这事竟然这么快就成了事实。实话。初他还是很有些后悔邀约她。可这几天朝夕相处下来,他又渐渐觉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邵文佳既大方又机智。话做事都很有分寸,他把她引回桐县,总算彻底断了舅妈和钱顺婆姨左一个电话“终身大事”右一个电话“找对象”地念想;更重要的是,她是非常好地听众,也很擅长聆听和观察,还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观,而且,她还能适时地引出一个两人都认可的话题,让俩人之间不至于出现无话可的尴尬事。她不但睿智,而且还带着一种天真的狡黠和幽默,他就时常忍不住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吭?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她的目光和言辞都透lou着一种情愫。 他犹豫了…… 从教学楼旁边的平房走出一个女教练,气愤地对他们:“这里是学校!”然后就很不客气地把他俩撵出学校。 看着女教师哐啷一声把学校大门上了锁,两人都故作轻松地笑起来。 “接下来咱们去哪里?”邵文佳一面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一面问道。这几天她还从来没系过安全带,但是她现在非得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她生怕他看出了她地慌乱? ”欧阳东想了想。道:“记得那天钱顺告诉我,地区首府的南面新开辟了一个旅游,叫什么……”他偏着脸思索,免得和邵文佳望过来的目光对上。“……东平驿!对,就是东平驿!还有个叫《白眉大侠飞天女》的电影和好几部武打电视剧都在那里拍的外景,咱们现在就抄近道过去,兴许傍晚就能到地区首府了。 ”“《白眉大侠飞天女》?”邵文佳忍不住笑了。还有名字这样俗气的电影?她好奇地问道。“那电影讲什么? 欧阳东也笑起来,他一面发动汽车一面道:“我怎么知道?我也没看过。不过听名字就知道。准是有个什么大侠客就叫‘白眉大侠’,他多半又认识那个‘飞天女’,不定俩人还是仇人,然后哩……” “然后怎么样?” “然后还能怎么样?你读了那么多书还要来问我?” “我不看武侠书怎么想?……然后就怎么样呀?” “你自己去想……” “这里真漂亮啊!” 。邵文佳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今天的第几次感慨了。青山环绕绿水潺潺,蓝天无际淡云一抹,这个镇就象被时间遗忘地角落一样安宁,虽然街道两旁那些店主会热情地招呼他们。但是邵文佳还是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美好事物的形容是如此地贫? 欧阳东没理会她的大惊怪,只转了头盯着不远处一棵几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树看。邵文佳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不禁惊诧这古镇上居民的独具匠心:那是一个很独特的茶园,在大树繁茂的树冠遮掩下地荫凉地里摆着好些矮几和竹椅,不多的几桌茶客们就在那里自在地话休憩。人、茶园、古树,就象一个有机的整体一般和谐…… 但是她马上就发现欧阳东注视的肯定不是这些,他看的是几个围坐在一块儿的人。个衣着打扮看上去很有品味的年轻女子正专注地望着一个看上去挺精神的中年人,中年人正比划着手势激动地着什么;在他们座椅之间地茶几上放着一个话筒;一个男人抱着摄影机坐在他们对面。还不时地朝摄影机监视屏幕上望上一眼,心地调整着角度;还有一个男人就坐在摄影师旁边,膝头上摊着一个大大的硬皮笔记薄,飞快地记录着。 。那摄影师穿的马甲背上有排醒目的字。到那些字,邵文佳立刻便明白过来,这是省里的电视台在这里录制节? 但是省上电视台录制节目很平常啊。值得欧阳东那么关心吗? 。她再一次打量了那几个人一眼。现在她认出了那个有些面熟的年轻女? 那是刘岚。 …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她。邵文佳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啊;同时她又想到,省城可真大啊!然后她便意识到,与她此时此刻心情差不多地话,好象在哪本书里看见过? 刘岚显然也注意到他们,她抬起头朝这边望过来。 。邵文佳马上半抬起胳膊,不引人注目地朝她招招手。见刘岚突然瞪得大大的眼睛,脸上lou出惊讶的神情,她觉得很开心。她对着欧阳东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再翻过手指朝一旁空着的位置指了指。你先忙你的。我和他就在那边,你忙完了过来。我们等你。这就是她想传递给刘岚的意思。她扯扯欧阳东的衣袖,朝他扁扁嘴,就拉着他绕到大树茶园的另一边去? 。刘岚很快就结束对那个中年男人的采访。那男人走开后,她似乎对自己的两个同伴了几句什么。她地同事扭脸朝这边张了好几眼,然后他们就一块走过? 。邵文佳站起来和刘岚招呼了一声,就寻了个托辞离开了。刘岚地 两个电视台同事倒象有些激动,又是握手又是递烟,还乐呵呵地对欧阳东了好几句客套话,末了他俩也没走开的意思。自顾自寻了个位置就在这茶几旁坐下。欧阳东心里对这两个不知趣地家伙犯腻味,嘴上倒是不好什? 刘岚把手里拎着的话筒随手就搁到茶几上,马上就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的?” ”“俱乐部放假了。”欧阳东笑起来,“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每年的休假期长。 “你回来多久了?我在省城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手机打不通,怎么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刘岚又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回来有十来天了吧。从青岛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回来了。”欧阳东。“回来那天就让我侄子给摔坏了,我也没拿去修――桐县城里就没法修。昨天晚上在地区首府里寻了好几家店,都没有这种机子地配件,看来只能回省城再了。反正是在假期里,就有电话找我,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刘岚的一个同事突然ha嘴问道:“你这十几天里就一直在桐县? “是啊……”欧阳东有些奇怪,怎么刘岚地同事这样没礼貌哩,按他不该朝自己问这种问题呀。这是朋友间的聊天,可不是他在接受电视台采访。他有些不满地看了刘岚一眼。 “……他可是你的球迷。”刘岚嗫嚅半天才寻出一个解释。 她的同时立刻就配合地递过一个本子来让欧阳东签名。 “你什么时候回省城?”刘岚又问道。 欧阳东把笔和本子一起递还给那个人,才道:“离假期结束还有十几天,到时再回去。我两年没回来,想多在这里呆些时候。”他还兴致勃勃地告诉刘岚,他都回大山里的家去看过了,尤其是去过那两所他时候读过书的地方。“那里现在修起两座挺不错的学校。以后那附近地孩子就不用跑几十里山路去别处读书了。”他很骄傲地道。 刘岚理解地笑了。她知道那两所学校。 嘴。“世界杯马上就要开幕了,你不准备看吗?”那个球迷又ha了一句 看!“看情况吧。你知道。桐县不一定能看到比赛,好些节目还得交钱才能收看哩。即便是交了钱,信号也不一定就好――看不清楚更教人着急,还不如不看。”他顿了顿,又补充上一句,“我自己就是个踢球的。天到晚和足球打交道,放假了就想图个清净,要还看别人比赛的话才让人恼火……”他抿着嘴唇掐断了自己的话。他不? “你觉得这一届会是谁举起大力神杯呢?” 。“德国、意大利、英格兰,这些国家都有可能。”欧阳东不怎么思索就道。这些事他和队友们都谈论过多少次了,报纸上的评介似乎也都围绕着这些球? “巴西和阿根廷哩?” “世界杯有一个传统,举办地在欧洲那么夺冠的就是欧洲球队,举办地在美洲夺冠的就肯定是美洲球队,历史上就只有一次例外……但那只能是特例吧。” “刚才你的欧洲球队,怎么没有西班牙?” 欧阳东思索了一下,才道:“西班牙地最大问题是没有国家队。或者。它的队员没有国家荣誉和民族归属感。西班牙人更习惯支持本地区本民族的球队和球员,即使是在世界赛场上。他们也喜欢为单独的球员呐喊,而不是为了一个整体……? ?听了他这番话的几个足球外行面面相觑。他们压根就不明白欧阳东的话,还有不为国家队加油地球迷? 那个球迷决定抛出他最后一个问题。 “国家队在欧洲拉练之前通知你去报到,你怎么没去?” “国家队征召我?!”这话就象晴天霹雳一样打在欧阳东头,刹那间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就是知道也晚了。国家队四天前就已经踏上了欧洲拉练的旅? “刚才我们的谈话都录制下来了……”刘岚最后才把他们悄悄录象的事告诉欧阳东。对于这次事先没有提醒的采访,她觉得很抱歉,但是她也没有办法,她惟有这样做才能帮助他,当然这段录象对电视台的体育部来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这已经是她能为他做的全部了。作为朋友,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他。“要是你同意地话,我们会尽快地安排播出时间……” 。“你还要在这里呆几天?”刘岚临走时问道。她得去监督制作这盘录象带,那些对欧阳东来很敏感或者引起歧义地话题和画面一定得删掉,这也是她和同事早就商量好? “不知道……”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十七) 刘岚和她的同事们带着他们意料之外的收获走了。 .更新最快欧阳东失神落魄地坐在椅子里,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竹椅的扶手,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懊恼和悔恨在一瞬间就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灵,他抱着头痛苦地几乎快要痉挛了。 只要能穿上那件纯洁神圣的白色球衣,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只能在国家队的赛场边坐着,哪怕只能在宾馆房间里的电视机前看着队友们在草坪上奔跑,他都愿意……只有穿上那件衣服,他才有机会洗刷曾经的耻辱,才能去证明自己,才能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国家队的呼唤,他梦寐以求的白色战袍,他向往的荣誉…… 可他竟然错过了这个机会,竟然没有响应国家队的召唤! 他不能原谅自己!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教他原谅自己! 邵文佳从大树背后转过来,她手里还拎着一串用彩色绒绳编成的粽子,四下里打量了一眼才笑吟吟地问:“采访结束了?他们走了?”刚才那个摄影师走过来时连摄象机的镜头盖都没合上,她就很知趣地离开了――在私在公,她都不能处在欧阳东与刘岚之间,这会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误会的。现在看见茶几边就剩欧阳东一个人,她才坐下来,把那串工艺品举得高高的,带着几分炫耀道,“这东西好看不?真便宜,才两块三。要是在省城,少也要……” 她的好兴致立刻烟消云散。 她不知所措地抓着那缵“粽子”,凝视着痛苦得面容都有些走样地欧阳东。半晌她才迟疑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吵架了?”也许比吵架还厉害,她能看见欧阳东眼里闪烁的泪光。她的心一下就揪得紧紧的,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欧阳东没有马上回答她。她耷拉下眉眼也没再追问,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手里的物件,不时抬起眼帘瞟他一眼。 。过了许久。欧阳东都没? “到底怎么了?”邵文佳心翼翼地问道。 这一回欧阳东总算了话:“你有烟么?” 啊?!这话让邵文佳目瞪口 呆。她本来是抽烟的,但是在来桐县火车上时。欧阳东曾经不经意中对她抽烟的事皱过眉头,这以后她就再也没抽过,就连离开省城前塞到行李里地半条烟也留在了桐县他妹子家――怎么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想要烟哩? 她支吾了好几声才道:“……没了。我这就去给你买……” 她还没站起来就在四处张望,看附近哪里有卖烟的地方。 “不用了,我就是问问――没了就没了吧。”欧阳东摇摇头。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 到底该不该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呢?到底要不要为他出主意呢?一瞬间邵文佳心里就转过许多念头。事情一准和刘岚有牵扯。要是自己在这个敏感地时候错什么话,也许他就会重新评价自己了,也肯定会影响到俩人之间那好不容易才重新恢复的友谊。不能问,这种事情他要是自己不愿,那就当它没发生过!邵文佳暗自告诫自己。但是…… “发生的事情你能告诉我吗?也许我能够帮你出主意。”她凝视着欧阳东的眼睛,真诚地道。假如因为我而让你们之间有了误会,我一定会尽力帮你挽回的! 欧阳东抿着嘴唇还是没话。良久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三言两语就把眼下自己的痛苦和困境告诉了她。末了他:“现在外面在哄传我赌气拒绝了国家队。还有人,我在耍大牌球星的脾气,也许还有比这更可怕地传言在等着我……” 邵文佳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她现在才明白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么荒唐可笑。他的痛苦要真是因为刘岚的话,他又怎么会和自己结伴旅行哩?要是真发生了如她想象的那种事,那他还是她所知道的欧阳东吗?她低头咬着嘴唇,都不敢去看他。暗自责备自己:瞧你都在想些什么! 欧阳东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奈地道:“……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啊,这该怎么办哩?”邵文佳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直到发现欧阳东的眼神里带着热切地期待,她才记起来自己要做什么。她赶紧把脑海那些胡思乱想统统抛开,拧着眉头为他想主意。 “这件事一定会让人们对你有误解,所以咱们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澄清这件事,让你们俱乐部出面为你召开一个记者招待会或者新闻发布会什么的,然后你站出来明你这几天都在什么地方――在桐县时你不是和很多人都照过相吗?那些照片就是很好的证据。当然这些照片也得有选择地交给你们俱乐部,让他们去找渠道发到报纸上。”从来就没接触过这种事的邵文佳看上去就象处理这类突发事件的公关老手一样,细致入微面面俱到。“你得向刘岚打问清楚。他们电视台到底播不播出那段采访。要是能播出地话,一定得放在你的新闻发布会之前――假如电视台的时间安排不过来。可以让你们俱乐部出面协调,我想这一应该不会有多难。还有一,这个新闻发布会一定安排在世界杯开始之后。” “为什么要在世界杯开始之后?”欧阳东不解地问道。 “因为那个时候人们的注意力都会在世界杯上,哪怕好事的记者们再ian出什么波澜,它也会淹没在世界杯的新闻里。你总不会期望人们揪着这事不撒手吧?”邵文佳瞪了他一眼道。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欧阳东又问。 “打电话给你们俱乐部,让他们帮你安排接下来地事。然后给钱顺打电话。教他明天上午把照片送过来,然后咱们坐傍晚的火车回省城。” 欧阳东把这个计划在脑子仔细审视了一遍之后,不得不承认她的主意几乎没什么疏漏的地方。他不禁赞叹起来:“你可真厉害!要不你再把我面对媒体时该些什么话也帮我建议一下?” 看着就象个学生一般望着自己地欧阳东,邵文佳垂下了眼帘。呵!她终于让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 “在你们放假前,你们不是刚刚在青岛输得很惨吗?”邵文佳问他。 …“是啊。”欧阳东道。因为莫名其妙地集体状态低迷,他们在青岛输了个创记录的零比七,论起责任。他这个没戴袖标地队长更是首当其冲――依报纸上的评述,他全场比赛都在梦游。他自己倒不是很往心里去。联赛里有个输赢胜败本来就很寻常。足球比赛就是这样,谁都以为必胜时,兴许就会折个大跟头,谁都以为必然没戏时,结果却常常会教无数人叹息世事无常。只是一场球输得多了跟球迷没法交代;可只要接下来赢上那么两三场,方才还口口声声嚷嚷着叫你滚蛋地球迷一准又会把你捧上天哩? “这和你落选国家队的事有联系吗?”邵文佳问。他们在一起时,她很少问及他的工作。因为他的一切她几乎都知道――她现在每个星期都会买上好些有关足球的报纸,只要是和他有关的新闻报道,她基本上都会看上好几遍,即便报纸上没譬明白的,她也能凭着自己地揣摩和分析,猜测出个七八分。但是她现在得确认这件事,她总不能让他在这件事上撒谎吧?谎言中单薄的感**彩会让他的辩解看上去更加苍白无力,甚至让人反感。那样做还不如不辩解哩。 …欧阳东承认了这一。他的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从得知自己落选那一刻起,直到第二天比赛的时候,他就没过几句话,这种糟糕的情绪无疑也影响到了他的队友们? ”“那就实话实吧。不要什么辩解,也不需要什么道歉,你只需要把什么都告诉他们。然后让他们去评断……”她停了停了,补充了一句,“别提到我。 邵文佳的最后一句让欧阳东有些愕然,旋及他就明白了这话里地意思。再想到她刚才主动避让开电视台的采访,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自己对这个聪明女子的感激。 谢谢你! 邵文佳却低下头用手拨拉着那串用五颜六色的彩色绒绳缠出的“粽子”。 第二天午夜时分,邵文佳挎着自己的旅行包拖着一个旅行箱子,跟随着人头攒动地潮流走出了省城火车站的出站口。车站广场南北两角高高耸立的华灯把这一大片区域都搞得昏黄迷离;来来往往目的不一的人看上去都个个都难以琢磨;广场四边高高矮矮的建筑物朦朦胧胧,在墨一般漆黑的夜色中便象注视着这川流不息人群的巨人一般。她心地在人潮中寻找着前进的道路,同时用冷漠的目光和没有表情地面孔去回应那些在这里招揽生意地男男女女们。 走到车站广场尽头时,她终于遇见一辆刚刚下了客人的出租车。 。直到关上车门。她才终于摆拖了所有火车站都具备那种脏与乱地环境。也让自己重新融合到这座日益现代化的大都市里。她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火车站这种地方总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但是她又最喜欢坐火车,最喜欢坐在车窗边漫无目的地凝视着窗外霍然而至又倏然而去的万般景象……这可是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的矛盾心理,偏偏她还不可救药地沉醉其中,就象她的感情生活一样,明明知道最终有什么结果,却偏偏无法控制自? 。你是一只扑火的飞蛾。邵文佳望着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心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这样一句? 四天后欧阳东从莆阳回到省城。事情基本上解决了,国家队教练组原则上接受了他缺席的解释,报纸上刊登了他的声明,省电视台也播放了那段对他的非正常状态采访,虽然还不清楚这些事能不能完全弥补之前的负面影响,但至少莆阳球迷已经部分原谅了他。 但是有人不能接受他的这次“不辞而别”。 他前脚刚刚回到自己的家,后脚粟琴就撵过来,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风声,一见面就厉声质问他:“你和邵文佳一块儿跑哪里去了?你怎么又和她搅和到了一起?!” 这话简直让欧阳东哭笑不得。他去哪里需要告诉她吗?他怎么就不能和邵文佳在一块了?还有,这个“搅和”是个什么意思? “你……你就没想想你和她合适不合适?”气急败坏的粟琴好不容易才了一句囫囵话。 欧阳东登时教她给逗乐了,他笑眯眯地盯着粟琴:“我没想那么多。有你在我身边,我基本上什么都不想。那你来我和谁合适?” 粟琴憋得脸都通红才道:“总之,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就气哼哼地摔门而去。 见鬼了,粟琴是从哪里知道他和邵文佳结伴旅游的事的?更见鬼的是,这事和她有什么相干呀,她干什么要发那么大脾气?这家伙不会忘记自己是她最大的债权人了吧。想到这里欧阳东突然想起一件事,好象粟琴从他自己拿钱,从来就没写过借条借据…… 卫生间的门忽地一声被人推开了,正准备洗澡的欧阳东吓得手忙脚乱,扯着一片毛巾遮住自己就吼起来:“你做什么?!” 粟琴瞪着他足足半天,才恶狠狠地:“哼!” 然后她就象一只得胜的公鸡一样趾高气昂地走了。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十八) 欧阳东实在不明白,平日里难得见次面的粟琴怎么会有心情在半夜三更跑来朝自己发一通火,更何况她还把矛头直接指向了邵文佳。 .更新最快再也思量不出个所以然,他也就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洗完澡出来他还给邵文佳打了个传呼,她回电话过来时只在和粟琴一道吃夜宵,还笑着问他来不来。他委实是怕了粟琴,所以就不去了。他还让邵文佳别听粟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笑着她知道,粟琴什么她也不会计较。他就告诉她早回去休息,明天他们再联系,他有很要紧的事和她。然后他就去睡了。 但是他一晚上都没睡好,直到墙壁上的挂钟那闪烁着绿色荧光的时针指向凌晨三,他才好不容易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醒来就给邵文佳打了个传呼。刷牙洗练时他都在寻思,待她把电话打过来时,他应该把她邀约到哪里去,哪里才是最适合话的地方呢? 他真有要紧事要告诉她。 昨天晚上粟琴那么一闹腾,倒让他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给她提个建议:要是她愿意的话,她完全可以重新搬回这套房子里来住――理由就是这里的环境更适合一个作家安心搞写作。假如她接受这个邀请,那么他们的关系就算确定下来了;可要是她不答应哩?这不可能!他立刻就否定自己多疑的假设,现在他们地关系其实就差最后那么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了。 邵文佳一直没来电话。 看来她们俩昨天晚上一定聊到很晚。要不就是她忙着写文章睡得太晚。他又给她挂了一个传呼。 他一面烦躁地坐在沙发上等她回电话,一面打量着自己的屋子。假如她答应搬来这里住,他需要为她准备些什么吗?他马上就找到了急需添置的东西。她不是一直上写作吗?毫无疑问,他首先要去买台名牌报纸上现在的电脑都用上奔腾处理器了,他那台电脑还是五八六的老式机哩,应该换换了;买电脑时还要顺带着买一台新式的打印机。然后要买一张好的写字桌,还有椅子……他找来一张纸把这些都记下来。当然。这些东西都要她亲自去挑选。然后哩,他还要为她准备什么?哦,对了,还有钱,这么大地事情差忘记了。她……她现在手头基本上没有什么活钱,他得为她预备下一些。但是这不用记到纸上,卧室的抽屉里就有一张银行卡。还是上回参加省城一家娱乐城开业庆典时人家给地出场费,听叶强是两万,那上面的钱他一分都没动过,连信封都还没拆开,就先留给她吧。还有什么呢? 电话一直就没响。 难道她没收到传呼,还是自己拨打的自动传呼没能把信号传送给她?他有些担心,就拨通了传呼台,让传呼台帮他去叫醒她…… 直到中午时分他也没接到她的电话。他就象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从客厅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回这头,端起水杯喝水,凑到嘴边才发现杯子里什么也没有,抓着遥控器一通乱按也没见电视屏幕上有个人影晃动。急得他几乎摔了遥控器才看到屏幕下的电视机开关压根就没亮起红灯。他最气恼的事情就是他竟然从来没记下她租住地方地电话号码,现在她不回传呼,他就没法找到她! 她这是怎么了? 疑神疑鬼的欧阳东把电话挂到粟琴手机上,可粟琴也不知道邵文佳出了什么事。 气急败坏的欧阳东在电话里就冲粟琴吼起来:“你昨天晚上到底和她了些什么?!” 粟琴的回答倒是理直气壮:“我是为你好!”但是她马上就软下了口气,嗫嚅着道,“其实我也没和她什么……要不,我把她住的地方的电话给你吧……” 欧阳东现在顾不上和粟琴罗嗦,他挂断这个电话就心急火撩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没人接?! 再打,还是没人接! 再打,依然没人接…… 那一整天他都在拨打她的传呼。人工的自动地都打了无数个。可她一直没给他回电话;他也不停地拨打那个经粟琴再三确认后绝对不可能出错的电话号码,。然而电话那头永远是教人心烦意乱的单调长音。 傍晚时那个电话终于有人接了,但接电话的人却不是邵文佳。 欧阳东听见那个接电话的女人拖长了嗓门喊了好几声,然后就告诉他,邵文佳大概是出门去了。 胡扯!欧阳东恼怒地骂了一句,她就是出门也不可能出去一天,哪怕她就是出门一天,也要回他的电话吧!“你们住哪里?把地址告诉我!……我是谁?我是她男朋友!” 他在那张写着许多要添置物件地纸的背后飞快地涂上一行潦草的字,然后抓起那张纸就出了门。穿过水上公园时,他还特意去那间咖啡屋里寻了一圈,女老板昨天晚上他女朋友来坐了好一会儿,但是她今天可没来过。他没理会满脸惊讶的女老板关切的询问,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在他拿着那张纸在一大片看上去都差不多的灰色半旧楼房之间寻找确切地时,粟琴也打来了电话:“她是不是出事了?我打传呼她一直就没回……她出了什么事?”从来就天不怕地不怕的粟琴现在连声音都带着哭腔了。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你到底和她了些什么?!” “没,没什么啊……” 。在他人的帮助下。欧阳东终于找到了邵文佳住地地? “我现在没时间和你,罢了咱们慢慢谈!”他恼怒地合上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蹿进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单元。 出租屋里地两个女子以前都见过欧阳东,虽然知道他俩地关系比普通朋友要亲密一些,但是也没好到耍朋友谈恋爱的地步,所以她们都是满脸揶揄神情望着他。她们最初还坚持认为她出门了,当欧阳东告诉她们。她一整天都没给他回电话时,她们又找到了新辞。也许她地传呼机没电了或者摔坏了哩?或者,她因为昨天晚上工作到很晚想在白天好生休息一下,所以关了传呼机呢?大家都知道,作家们的作息时间本来就和平常人不一样,对他们来,白天休息夜里工作是很正常地事情,这也值得大惊怪吗?她们甚至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神情。把作家地房间指给了欧阳东。 欧阳东敲了半天门,屋子里也没人答应一声。个女子看不过去,便过来帮着欧阳东敲门,还嚷嚷着邵文佳的名字。她还笑吟吟地扭脸问欧阳东:“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额头上青筋跳起老高的欧阳东一把拽开那个砸门的女子,一脚就蹬开了那扇并不结实的房门。 邵文佳不在房间里! 这房间里不但没有人,甚至看上去就不象有人在这里住。张不大的老式木床上只剩下了一床棕垫;床头边灯柜上有一盏台灯;窗前的旧书桌上胡乱扔着一叠杂志和几张纸,还有个用易拉罐做地烟缸里面,灰白色的烟灰和老长的烟蒂堆得冒尖;桌边那个油漆斑驳的半高衣柜敞着半边――衣柜里什么都没有;地上有两个被人狠狠揉作一团的烟盒。还有好些碎纸片。欧阳东一眼就认出搁在窗台上那个栽着一个郁郁葱葱仙人球的塑料花盆,那是邵文佳最喜欢的东西,她曾经告诉他,她觉得自己就象那棵仙人球,哪怕环境再艰难她也会坚持下去,而且她还会很好地保护自己…… 唯一有眉目的东西就是书桌上那几张满是潦草字迹地打字纸。上面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 “我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两个神色惊惶的女子都瞅见了那纸上的字。她们现在紧张得气都喘不均匀,“扑火的飞蛾”是什么意思?邵文佳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俩人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哆嗦着望向欧阳东,想把问题一股脑都端出来,但是却什么不敢问。 她走了…… 她走了! 一看见这空荡荡的房间,再看见这些字句和那满盈盈地烟缸,欧阳东就明白过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胸膛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就象有一盆水从头到脚浇下来,那股浸入骨髓的冰凉从他的头一直弥漫到他的四肢。他咬紧牙关努力支撑着自己,慢慢地坐到床边,鼻翼张得大大的拼命地呼吸。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根本就没法把握眼前的任何东西…… !她走了,什么都没对自己。就这样走了。走之前她一定很痛苦,那些涂满字的纸片就能证明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她一定经受着难以想象的煎熬。她最终还是坚定地选择了离开。这不象自己印象中地她啊。她为什么会走哩,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走哩,为什么一言不发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开哩!难道我就不值得让你一句话吗?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一个表白地机会吗?难道我就必然是那团“火”吗? …两个女子都没话。她们敏感地察觉到,眼前的年青男人正陷入空前地绝望和痛苦中。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她们不多的人生阅历让她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安慰他,更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帮助他,何况她们自己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邵文佳,那个昨晚上还和她们坐在一起笑笑的人,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嘀嘀嘀嘀嘀……” 一连串电话铃声把两个不知所措女人吓得浑身一激灵,也把欧阳东从浑浑噩噩中召唤回来。他发了半天怔,才明白是自己的响。他就象个牵线木偶一样机械麻木地举起了电话,喂了一声,嗯了一声,了句好,就挂断了电话。 也许她只是想用这个来考验考验自己吧,过两天她就会回来地。他自己安慰自己。但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无论从眼前的哪个片段来。她都已经离开了自己,而且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自己。他悲哀地发现。那句“扑火的飞蛾”就能明她下这个决心时的激烈情绪,象她那样聪明而又理智的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就几乎没有转圜和更改的余地――她不愿意做那只扑火地飞蛾!离开这里,她还会去哪里呢?他努力猜测着她的去向,然后就痛苦地发现,无论她接下来会去哪里。自己都很难再找到她,哪怕她继续呆在这个城市里――从这房间里遗留下地东西来看,这一可以肯定,她还在省城这座大都市里――自己也绝对没有可能从几百万人中把她找出来……也许还能从她的熟人或者家人那里寻得一些消息?但是这一条线索也没可能,她几乎从来就没提到过她的家人,他只知道她的父母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离婚了,她当时被判给了母亲,但是她母亲重新嫁人后。待她并不好。她在省城里似乎还有两个挺要好的大学同学,但是他对那两个女人都没什么印象,连长相都很模糊,更不要她们的名字了。 这一切合在一起只能明一件事:她是下了决心要离开自己…… 欧阳东站起来,把桌上的几张纸心叠好收起来,然后对两个女子道:“要是她以后来电话。或者你们和她联系上,请一定要给我打个电话。”他把自己地手机、省城里的电话还有在陶然基地宿舍里的电话号码一并抄给了她们。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时常会到省外去,而且重要比赛前俱乐部也会要求队员把手机上缴,他又把刘源和叶强的电话号码也写下来。“要是这些都打不通或者没人接,你们还可以打这几个电话,只要你们把消息转给他们,他们就能马上寻到我……” 临走前他又仔细打量了这个房间一眼,似乎想把所有的景象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然后就离开了。 “佳佳是不是有毛病啊,这样的男人都不要?”一个女子望着砰然一声合上的大门声感慨着。 另外一个女子抓着欧阳东留下地那张纸条。偏着头想了想。:“她的确是有毛病。你知道这男的是谁?” “谁?!” “你老公最喜欢的那个踢足球的,莆阳陶然的欧阳东!”有人在敲门。她把纸条交给那女子走过去,一面开门一面回头道“肯定是他!怪不得我一直就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他……” 门外是欧阳东。 他半路上又折回来,因为他忽然记起来窗台上那盆仙人球。 欧阳东没有去找粟琴询问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地,也不想去关心她到底和邵文佳过些什么,事情已然发生了,再问什么都是白搭。粟琴倒是打来了好几次电话追问事情的进展,他也懒得和她什么。他现在连朝她发脾气的心思和力气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欧阳东一直没放弃希望,他在省城里的大街巷里没头苍蝇一般乱转悠,他期待着能寻找到邵文佳的踪影,然后他一定会向她保证,她永远也不会成为那只扑向火焰的飞蛾。但是这座现代化大都市实在太大了,不断延伸的宽敞大路以及道路两边雨后春笋般耸立的高楼大厦和一片连一片的住宅区,让它变得就象一个极度膨胀地怪物,并且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周边地土地,如今它的触角已经延伸到周围地几个郊县。如此广袤的土地上,仅仅是长住人口就有几百万,这就注定欧阳东的努力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注定了他为自己也为她勾勒的那幅美丽的生活画卷只能停留在脑海里…… 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打传呼,每一次手机或者电话响起来他都会满怀希望,但是每一次他都失望地发现,这电话并不是她打来的。 最终,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无异于大海里捞针的举动,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她能够回心转意上,也许哪一天她突然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呢?那时他们就能再在一起了。 假如真有这么一天,他不会再让她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了。 绝对不会!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十九) 生活中有许多东西,当它活生生地留存在我们面前、唾手可得时,我们对它熟视无睹,而当我们失去它之后,才会发现它原来是如此美好。 .更新最快稍纵即逝的青春年华是这样,娇艳盛开的鲜花是这样,我们的幸福往往也是这样。 邵文佳走了,她甚至没有和同居一室的朋友们一声,也没给其他人道个别,就那样静悄悄地从我们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 直到这个时候欧阳东才真正意识到他想要的人生伴侣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从来就期待着在更加广阔的天地里驰骋的刘岚,显然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所以他们俩的感情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就已经划上了句号;粟琴更不可能,她实在太任性了,她的言行举止往往教人无法接受,何况她自己还一再宣称,她从来就没考虑过和“没有生活情趣”的欧阳东发展出超乎友谊的关系;至于昭,他承认,从半年前那顿气氛别样的晚饭开始,以及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沉浸在这突然涌上心头的热切情感中,但是当他渐渐冷静下来之后,他又觉得这事不可能:一直以来他就把她作为妹妹一般看待的,假如他有一天成为她的男朋友,成为她的丈夫,这种突然的角色转换一定会让他觉得很别扭,也不一定能适应,二来这种瞬间的火花并没有牢的感情基础,它的产生只是因为当时那种温暖得让人陶醉地气氛,并不是自己真正对昭产生了什么情意。而且他知道,自打那件事之后昭在他面前总有些不自在,即便俩人最后能走到一起,她也会刻意地逢迎自己――这实际上就是害了她。 那么邵文佳呢? 。他首先是有些感激她。还记得联赛第六轮的事吗?莆阳陶然客场挑战省城顺烟,他被袁仲智中途替换下场。他连彭山叫他都没理会便回了更衣室,换了衣裤就打车回了家。那天晚上,他在水上公园的咖啡屋里遇见了邵文佳。就是她用玩笑话和许多有趣的话题教他忘记了比赛里的不愉快事,还用不着痕迹的谈话善意地提醒他。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会遇到很多挫折,没必要为一时的失意而让自己消沉。也是从那时起,他们俩人之间已经疏远地关系才又慢慢恢复起? 。回桐县之前他都没有考虑过会和邵文佳有什么事。这倒不是因为他嫌弃她的过去――要是他真正喜欢上她,他才不会顾虑那些事哩,重要地不是过去发生了什么而是现在和将来会发生什么,在婚姻这事上这一尤其重要――而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人来作他的挡箭牌,挡住舅妈的唠叨。当然邵文佳同样也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她不象大多数女人那样好奇,假如有什么事他不愿意,她肯定不会刨根问? 有了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同伴,他们回到桐县之后的旅行就变得很轻松。家乡那所学校里,当他自己都对前途感到渺茫时,她对他了一句“我相信你”,话里话外那浓得化不开的感情还有那毫不掩饰地炽热眼神都让他禁不住砰然心动耳红心跳。尤其是当他得知那个坏到极的消息而变得手足无措,她马上为他出主意。帮他迈过了这个几乎能用灾难来形容的坎的时候,他完全被她在那一时刻表现出来的冷静和周全惊呆了…… ――他需要的正是一个这样的爱人! 他也终于下了决心要向她做些暗示。 。她是那么聪明,一定能猜到自己的意思。这一他深信不? 然而她却在这个时候离开了…… 。欧阳东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了再找到她地希望。他推掉所有的邀请,把全部的精力都消耗在区不远处的一家健身会所里,然后再在夕阳的陪伴下拖着极度疲惫的躯体回到家,胡乱吃些东西洗个澡。倒床就睡。他往往累得连梦都做不上一个,这样他就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个夜? 。随着时间地推移,他彻底绝望了。他有时都在怀疑过去的两三个星期到底是不是一个梦,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不是有过一个叫“邵文佳”的女? 他现在就指望一件事,那就是要让自己的生活尽快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假期快要结束时,丁晓军突然来到了省城,并且连声气都没通就自己坐车来到聚美花园区,当区大门口值班的保安打电话来询问欧阳东是不是有这样一位朋友时,欧阳东起初都不敢相信。再有两三天各家俱乐部就要开始恢复性训练了,这个时候丁晓军既不在家陪他老婆。又不回昆明提前归队。冷不丁地来省城是个什么意思? 欧阳东带着一头雾水把丁晓军引回了家。 他为自己的朋友沏上茶,这才问道:“吃罢饭了吗?”又责怪他。“你怎么来之前就没打个电话,我也好去机场接你。”正惬意地仰沙发里吞云吐雾的丁晓军摇摇头,:“我下了飞机就来找你,哪里有时间吃?打电话?你都别,几个时前要是有人告诉我,我会来省城,我一准当它是玩笑话……”他把烟头掐灭,端起杯子又赶紧放下,晃着手直嘘凉气,又道,“这么烫!你这就没别的喝的?啤酒可乐矿泉水,只要是凉东西就行。” 欧阳东笑着给他拿来几罐啤酒,问:“李真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她怀着孩子哩,六个月了,我怕路上来回颠簸,就让她呆在重庆了。” 欧阳东疑惑地问:“你一个人来地,那你来做什么?”然后他就恍然大悟。“你要转会顺烟了?”但是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地判断。省城顺烟的守门员是杜渊海,那可是正选国门,即便顺烟想找个好门将做替补,丁晓军也不会答应。这就奇怪了,他来省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寻思不出个合理地答案,只好把探询的目光转向丁晓军。 “你猜不到?其实是省城有家影视公司准备拍《辕门射戟》,让我来守辕门的。是这样做能为电影增添一些现代气氛,凸显出吕布这个人物的后工业文明思想。”丁晓军把空了的啤酒罐撂到茶几上。又捞起了一罐子,一面扯着扣环一面道,“导演了,只要门守好了,就捧红我,到时影视歌三栖,想不发达都不行。” 欧阳东乐了。 。丁晓军没笑。他把欧阳东上下打量了好几眼,问道:“东子,你和上次在莆阳见你时可不大一样。生了什么事?你还在为国家队地那桩事烦心?”眼前的东子身板比以前更加瘦削,脸色和眼神却越发严峻,修剪得很整齐地平头就象刀子一样有棱有角,还有那剃得发青的下巴颏……丁晓军突然觉得眼前的东子有些陌? 朋友真诚的关心总能让人感到一种不出的温暖,哪怕这种关怀不对路哩。欧阳东怀着对朋友的感激道:“没,那事已经过去了――你来省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还准备好把自己的事告诉任何人。所以他马上就把话题转回丁晓军地事上。 。”“我准备来陶然投奔你。”丁晓军一本正经地道。“看在咱们当年在展望的情分上,东子,你可得拉哥哥一把 。欧阳东都不知道该什么好。这个丁晓军呀,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话哪句是实话哪句是瞎话,事情无论大真假,从他嘴里出来全都差不? “我估计云南八星的俱乐部官员这会子不定已经到莆阳了。明天上午就签合同,我转会到陶然。东子哥,”他盯着满脸惊诧的欧阳东,“以后在莆阳和陶然,你可得罩着我。” 末了这句因为香港警匪片大行其道而风靡的粤式言辞又让欧阳东搭不上腔。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云南八星能放你走?”欧阳东疑惑地问道。这段联赛暂休期就是转会市场开放期,这种时候各家俱乐部能够直接和心仪的球员接洽,而不必去顾念足协那些莫名其妙的转会制度和转会流程,但是这个时候需要人地俱乐部往往只是针对俱乐部在联赛第一阶段里出现的问题,对关键位置进行选择性的修补替换。只是这时的转会更多的是更换不趁手的外援。比如陶然就刚刚租借了一名乌拉圭球员,总算用光了三个外援地名额。而在这个时候。被人盯上的国内球员也会顾忌到新球队的种种不适应而变得愈加心谨慎,尤其是有球员转出的俱乐部,假如那个球员对于球队来很重要的话,无论别人出多高的价钱他们也绝不可能放人――对云南八星来,丁晓军几乎是不可替代的。 “这事我能和你开玩笑吗?”丁晓军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把手里的空罐子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半晌才道,“还没放假我们俱乐部就告诉我了,只要有俱乐部肯要我,他们就放我走,因为我们新来的主教练已经明确表态,在他地球队里不会有我地位置。假期里我什么都没干,连李真都没陪上两天,全部时间都在为这事忙乎。”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伸手去抓过一罐啤酒。 。欧阳东耷拉下眼眉没吱声。他理解,丁晓军这声无奈的叹息里包含着许许多多不足为外人道地辛酸苦辣。人们往往只看见球星们在赛场内外呼风唤雨,却不知道为了这些红花的娇艳绽放,有多少并不出名的球员在默默地做着绿叶。他们承受的压力并不比球星们少多少,但他们得到的回报却远远不如球星们? “为了寻个新东家,前前后后我一共把七十多万砸进了水里……”丁晓军咧嘴笑起来,“现在我知道了。钱砸进水里还真是翻不起一浪花。” 。欧阳东默然不语。他知道,对丁晓军而言这钱肯定不会是数目,丁晓军在云南一年下来挣的腿’地事,要是你不怕被罚款或者降到二队去当大哥,你想送多少就她分之一,八星的主教练是个捞钱的狠手,即便是丁晓军这样的绝对主力。踢一场比赛不给他送上万八千的“辛苦费”,那么下一场比赛里他就得到板凳上坐着。教练要队员们从自己的出场费和奖金里拿出钱来孝敬的事。很多俱乐部都有,行话里这叫“掰螃蟹脚”。刚到重庆展望时,欧阳东就遇见过这事,那个外籍主教练伊内亚通过翻译暗示他,他要是想上场比赛,踢一场比赛要交一万五,要是有奖金。奖金也要按比例“分成”。他那时可是一分没少交了地。直到余中敏接手球队,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才没再延续下? 他陪着叹息一声,问道:“你们队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在莆阳是连续第三场输球,一回到昆明,俱乐部就换了个主教练。来地家伙和我不对付。”丁晓军轻描淡写地道,“从几年前在国青时开始他就开始和我不对付。”他又上一支眼,抽了两口才又补上一句,“那一届国青队教练们谁都看不上谁。人前看着关系挺好,背过身就拍桌子打板凳话,我比较倒霉,在这个关键时候站错了队,跟了一个谁也不待见的主教练,自那以后就只混过几天‘国奥’。从此再没能和‘国’字号沾边……” 这么他是真要转会陶然了? ”欧阳东伸出手去:“作为新队友,我欢迎你加入陶然。作为你的朋友,我很高兴又能和你一起走上赛场。 ”“我也很高兴,我终于找到组织了。”丁晓军没想到欧阳东突然变得这样认真,他慌忙丢下烟卷,紧紧握住欧阳东伸过来的手,“我现在真是激动啊,再也不需要看见你射门就哆嗦了。 ?欧阳东笑着骂了他一句。但是他马上又想起一件事,于是委婉地问道:“怎么你转会陶然的事竟然拖到了现在?”难道陶然教练组或者是俱乐部别的什么人在这中间耍花样?丁晓军花的那几十万最终都掉进了谁地腰包? 。丁晓军立刻苦笑起来:“我起初就没想过来莆阳投奔你。”这个时节转会本来就是一桩麻烦事,而且他是个守门员。这个位置上的转会更是难上加难――大俱乐部看不上他。俱乐部他又看不上,再他也是三十上下的人了。眼见着在球场上拼命的时间没剩几年,他就一门心思想找到轻松乘钱的俱乐部,可那些中不溜的俱乐部自己都有一两个当打的守门员,谁还愿意白花钱养他呢?他把钱在三四家没降级之虞也不可能夺冠的中游俱乐部撒了一圈,到了也没能捞着一份好合同……他已经想好了,干脆下半年就在八星混,好死不活总能有口饭吃,待到今年赛季结束再想办法。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叶强地经纪人代表陶然俱乐部找到? “这个叶强也是你的经纪人吧?”丁晓军凝视着欧阳东问道。 欧阳东头:“向冉、甄智晃还有我,都是请他作的经纪人 。” “怪不得,我他话怎么那么硬气哩,原来陶然仨队长都在他背后为他撑腰。”丁晓军撇着嘴道。这不过是丁晓军的一句玩笑话,到现在他都还没见过叶强,只是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和叶强商讨合同细节时,觉得叶强这人既能体贴别人的难处,也能坚持原则,让他很有些服气。末了他感慨道:“这个叶强太精明了!我怎么就没找到这么一个人作我的经纪人呢?不然我怎么会受这些苦……” ?欧阳东看着大发议论地丁晓军只是笑。他知道他没有经纪人,按丁晓军自己的话,凭什么让别人在自己的碗里舀走那么大一? 丁晓军从自己随身的公务包里扯出一叠纸来,递给欧阳东:“你来帮我这是今天上午陶然给我发的传真,合同的草稿,你帮我斟酌斟酌上面还缺什么。” 。“你可真会替我找事。”欧阳东嘟囔了一句,接过了合同细细地看起? ”他在看合同。丁晓军就四下转悠着看他的家,还把一间间卧室挨个瞅了一遍,啧啧赞叹着:“东子,你这家不怎么地啊,凭你的身家,怎么也得搞个别墅洋楼吧,怎么就窝在这个地方了?”欧阳东头也没抬回了他一句:“你知道个屁!”就又去推敲那份合同。丁晓军也不以为意。又笑着:“你还没找个女人回来?难道就没人上赶着蹦到你床上? “……合同上怎么没提医疗保险的事?还有,假如有伤残情况地话。后责任该怎么个负担,怎么也没提到?”欧阳东把合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疑惑地问道。 “要写上这些?”丁晓军挠挠头,“我以前地合同里也没提这些事。守门员和伤残沾边吗?就是有伤残,也是你们这些有事没事光惦记着人家球门的家伙先上啊……”看欧阳东神色不象是开玩笑,他赶忙收了笑容,顿了顿问道。“这些很重要?” 道。“万一训练比赛里有个三长两短,下半辈子你谁?”欧阳东 。丁晓军咀嚼着这些话,良久了头。他马上用手机给叶强打了个电话,让对方在合同里把这两条加上? 罢合同地事,欧阳东便问他:“晚上你想吃什么?” “先别吃地,我还有事要问你:第一,陶然现在的螃蟹腿子是个什么规矩?第二,队里谁是老大?――我知道你是大佬。我是问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是不能得罪地?” 。欧阳东一听这话便笑起来。那些新来陶然的队员一般都会神神秘秘找上熟人问这些,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被主教练或者队里的大佬穿? “现在陶然还没‘掰螃蟹腿’的事,要是你不怕被罚款或者降到二队去当大哥,你想送多少就送多少。至于队员里么……”他凝眉蹙首一通沉思,巴咂着嘴半晌才道。“只要你别得罪我就行。”话没完,他自己都憋不住乐了。 ”他这么一丁晓军也就笑了:“那就好办了。”他换上一副凶狠面孔,“我倒要谁敢来得罪咱们哥俩? 晚饭吃什么丁晓军倒没主意,只听欧阳东安排,唯一一条就是别来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他最近两星期不是请人吃这些就是人家请他吃这些,简直都吃得腻味了,最好是来省城地界的风味吃,清淡朴素些才好哩。 事。去吃城的路上。欧阳东无意间问起丁晓军。他以前在国青队时到底发生了什? ”“不是你问,我提都懒得提。还不就是那些破事――技术重要还是体能重要,要技术还是要体能。”丁晓军悻悻地道。那一届的国青主教练是国内少壮派地代表,也是坚持“技术第一”的门面人物,可足协领导一换届,他自己都没能保住国青主教练的位置;堂堂一个主教练,带队三场比赛两胜一平,最后竟然是“因为健康原因而主动提出辞职”,这口气谁能咽得下?“所以那主教练一气之下去了欧洲。他倒好,拍拍屁股就走人,把我们这些当初跟他的队员全部晾在这里。好在我是守门的,不要求体能,不然早就不知道在哪里扳铁道修火车了。”丁晓军冷笑着道,“我和你一件事你大概都不会信,当初那届国青队员现在还留在甲a里混日子的,连我在内就剩仨…? “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过这事?”欧阳东问。 “那届国青从组建到解散,满打满算也没半年,后任主教练一接手,几乎全部换了一批身高腿长能跑能扛的,谁还能记得十年前的这种芝麻大地事哩?” “你们的主教练是……” “尤盛。” 欧阳东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他唆着嘴唇没话。 丁晓军好奇地问:“看样子,你也认识他?” 欧阳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头道:“你的那家乙级俱乐部……我当时和向冉他们都在那家俱乐部。” 丁晓军也怔住了,他再怎么都没想到尤盛和欧阳东向冉他们还有这么深的一层关系。他好不容易才在脸上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艰难地道:“这么,咱们还是师兄弟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扭过脸来飞快地盯了欧阳东一眼,又埋下头望着脚下地方砖,思忖了很长时间才道,“东子,有个事你得知道,当初那场关于体能和技术的争论,还有这几年的国家队选拔标准……” 欧阳东抿着嘴唇没话。 知道了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么样,有区别吗?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二十) 一个莫名其妙就陷入梦游状态的前锋和一个横空出世的半秃头,共同导演了一场只能用“扑朔迷离”来形容的决赛,然后这场让我们的联赛变得支离破碎的世界足球盛宴总算是曲终人散。 .更新最快媒体漫不经心的关注下,在球迷们疲惫目光的注视中,联赛的第二阶段波澜不惊地如期展开了。 第二阶段的第一场比赛就让许多俱乐部和赛区组委会叫苦连天:所有九场比赛的观众人数比第一阶段的平均值低了至少三十五个百分,而那场被央视体育频道现场直播的比赛最惨,采访这场比赛的记者们粗略估算了一下,这座体育场的上座率还不到十分之一,这也就是,能容纳四万多人的体育场最多也就有四千名观众……报纸上已经有隐去名字的俱乐部老总在骂娘:赞助费广告费这费那费统统卷进自己腰包的足协到底在干什么,难道这种被生生割裂的联赛能吸引住观众吗?!没有观众的联赛,能有生命力吗?! 于是有“资深业内人士”出主意,认为今后的联赛也应该改进为跨年度的比赛,这样才能更好地同国际惯例接轨,同时也能规避奥运会和世界杯这种大型体育盛会对联赛进程的冲击,最重要的是,这样能够让观众保持对联赛的热情。这个有建设性的建议自然得到俱乐部和媒体的拥护――对他们来,观众就意味着市场,市场就意味着效益。 …可足协根本就没理会这事。什么联赛跨年度。这纯粹就是扯淡,这话的人也不想想,沈阳和延边这两个地处东北地赛区怎么个“跨年度”?总不成让他们回回联赛伊始就是一连串的主场,然后寒冬腊月时节又是一连串客场吧?要真是这样设计联赛赛程的话,只怕已经有名气的甲a联赛就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足协没理睬“跨年度联赛”这一新鲜事物,原本打算在这上面做文章的媒体也就没了对手,他们不得不重新寻找那些能吸引读者目光的新闻。可《《》》什么样地新闻呢?世界杯这个题目是挖不出什么新意了。再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这“空前盛况”那“情绪高涨”,读者早就腻味了;欧洲各大联赛倒是精彩。可人家这时候正在放暑假哩;有个在高卢一球成名的家伙被三四家豪门舞着支票追逐,身价暴涨了几千万美圆,可他就是再贵也和咱们不相干…… 挠破头皮地记者和编辑们只能继续在联赛里跑新闻。 周五的某足球报纸上刊登了一篇题为“《是陶然拖累了欧阳东,还是欧阳东拖累了陶然》”文章。章中简略地叙述了莆阳陶然的历史和传统,“这支在甲b摸爬滚打了四年的俱乐部,有过闯进足协杯决赛的辉煌和四比零逆转大连长风的奇迹,……虽然没有球星。但是有一批如向冉、周富通、劳舍尔这样实而不华的球员,还有一颗永不服输地心……所以在去年的晋级附加赛上,他们以残阵出战,却一举拿下晋级甲a的最后一个名额。”文章中重提到,自从欧阳东加盟这支升班马之后,“素以边路进攻与防守反击闻名甲b”的莆阳陶然变得教人“琢磨不透”,他们不但放弃了防守反击这个风行甲a的战术,而且成绩也时好时坏。既能在客场差ian翻武汉风雅,又能在青岛输上个创记录的零比七,而欧阳东自己哩,“重庆展望那个才华出众的核心不见了,莆阳陶然多了一个状态起伏不定的中场,……再没有灵气逼人地盘带。也没有暗藏杀机的突破,更没有想象力丰富的传球。”文章最后道,“是平庸的莆阳陶然连累了欧阳东哩,还是回归平庸的欧阳东拖累了莆阳陶然呢?我们不知道这二者中的哪一个是事实。我们唯一清楚地事实是,上一场比赛前欧阳东的名字根本没出现在陶然出场球员的大名单里,而这一轮的客场,袁仲智也没带上他曾经的爱将……” 看完这篇文章的莆阳球迷立刻就懵了。 报纸上不是一早就有关于这事的报道么?欧阳东不是因为训练中膝关节内侧肌肉拉伤需要休息十天么?怎么今天的报纸上又是这样言之灼灼地直指欧阳东失去了袁仲智的信任呢?到底哪一条消息才是真的啊? 连两个随队到客场地莆阳记者也将信将疑地拿着报纸找上袁仲智。 正为客场比赛地战术安排和人员配置伤脑筋的袁仲智不得不抽出空来接受采访,他苦笑着对两个莆阳记者解释,欧阳东地确是在联赛第二阶段开始前的训练中拉伤了膝关节内侧韧带,至少需要三周的休息;至于欧阳东被他放弃一。压根就是子虚乌有的造谣。他不知道那篇文章的作者都是从什么渠道获得的消息,至少他没来采访过自己。也没采访过陶然的其他教练,至于俱乐部其他的官员,除了总经理方赞昊和新闻官以外,别人一般不会接受记者的采访…… “这纯粹是胡八道!”袁仲智既生气又无可奈何地告诉两个记者。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得有些重,他停顿了一下才又道,“欧阳东只是有伤才错过了这两轮联赛,等下一轮我们回到主场迎战大连长风时,只要队医同意,他就能参加比赛了。这一我可以保证。其实我比你们还焦急地期待着他回来哩……” 。两个记者笑了。作为莆阳人,他们能理解袁仲智现在的心情,接连输掉两轮比赛的莆阳陶然又一次跌进降级区,从战术角度来,陶然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欧阳东这个核? 然而他们并没能真正明白袁仲智末了那句话里的意思。 还记得转会来莆阳地丁晓军第一眼看见欧阳东时,他就觉得东子变了么?实际上不止是丁晓军有这个感觉。袁仲智、彭山和向冉他们这些与东子朝夕相处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联赛的暂歇期之后重新回到莆阳的欧阳东的确变了,变得让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了,也变得……更教人放心了?! 袁仲智期待的就是这个“更教人放心地东子”。 联赛第十四轮,莆阳陶然在主场迎战大连长风。 莆阳球迷对这场比赛的兴致不是太高,傍晚时分依旧热得教人难受地天气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前不久才目睹了那么多场精彩的比赛。这平平淡淡的甲a联赛实在是难以提起人们的胃口,再加上眼下陶然已经连输掉三场。糟糕的成绩也让观众望而却步…… “跳楼价!大出血!甲票五十,乙票二十五!” 比赛开始前,人民体育场大门外的黄牛党们就在不遗余力地吆喝着。他们已经顾不得担心那些维持秩序的警察了――把可能地损失降到最低,这才是他们眼下最操心的事。可事实再一次证明,美好的希望和残酷的现实永远是背道而驰。到比赛开始前二十分钟,一张原价八十元的甲票已经跌破二十五,而没能出手的乙票则全部砸在黄牛们的手里…… 当体育场里广播比赛双方出场球员名单时。球票的价格迅速降到二十元就能买一张甲票和两张乙票,已经有人在大声咒骂着,并且扯碎了手里大把地球票。这几个激动的票贩子倒霉了,三四个胳膊上套着红袖标的卫生监督员马上围住了他们,二话没便给每人开出一张五十元的罚款单,还义正词严地要求他们把地上的碎纸屑统统捡起来。几个倒霉蛋的情绪都快失控了,可在几个维护治安地警察严厉目光的注视下,他们还是乖乖地认缴了罚款。并且嘟囔着收拾了一地的破纸片。 目睹这一切,我们不禁叹息,就在一个月前陶然主场迎战云南八星时,这个地方还热闹得就象春节里的庙会一样哩,那时候一张乙票也能卖到甲票的价……当然我们也感慨莆阳陶然的本事,这支甲a球队轻轻松松就把倒卖球票的票贩子们修理了一回。让这些在政府部门多次整顿中也没伤筋动骨的家伙们吃了大亏。 可当我们静下心来仔细思考这事,又觉得这实际上是莆阳陶然的悲哀――难道莆阳那火红的球市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吗?对足球运动有着质朴执着感情地莆阳人也开始远离球场了吗?这个时候,袁仲智和欧阳东向冉他们又会做些什么呢? 我们不能不承认,在比赛开始前地那段时间里,体育场里的气氛并不热烈,以前比赛前那有节奏地鼓变得有气无力起来,几个陶然球迷协会的啦啦队的助威声也不那么整齐,主裁判鸣响开场哨时,体育场的上座率还不到六成,在各个位置较好的看台之间的通道上。还有不少上上下下寻找好座位的观众。即便是那些坐着的人,也在心不在焉地着闲话――大部分人的心思都还没在这体育场里…… ;猜枚分先时大连长风要了球权。当主裁判一声哨响中圈里的两个长风前锋一磕一拨就把皮球转给了他们的中场,转眼间足球就传递到边路;边前卫带球跑了两步,见对手上来拦截,就再把球传给接应的队友,然后皮球斜转到中路;脚下控制着足球的长风中场跑动中抬头打量了一眼前面的局势,理智地选择了再次分边――这一回是向斜后方传递到对手防守相对薄弱的左侧,在传球的同时他还顺势避让开向冉的抢? 几乎是贴着草皮滚动的皮球被骤然加速的欧阳东断下了! 他的脚尖一,皮球就改变了运动路线;跟上两步再用脚弓一扣,从斜向奔跑转为横向带球,那个传球失误的长风中场在他背后地一记铲断就落了空;移动中他的右脚外侧在皮球上轻轻一碰。足球斜着就蹿向从边路高速内切的恩特里希;两个原本盯住欧阳东的长风队员立刻就分出一人去协防恩特里希,在他们身后随时准备补位的长风中卫也移动了一下脚步,重新调整了防守的重心;恩特里希立刻就把皮球再传回已经摆拖对手并且ha入禁区内空挡的欧阳东―― 被四名长风队员从三个方向包夹地欧阳东立刻就面临着三个选择:晃过位置重叠的两名防守队员自己射门,或者马上把皮球传给在另外一侧奔跑呼应地周富通,要么把皮球再交给恩特里希…… 欧阳东没有犹豫就向左侧移动,可皮球却被他用脚后跟磕出去; 紧随在他身后斜向交叉跑动的肖晋武撩起腿来一让; 跟着陶然前锋的长风队员还抢前一步伸去腿去做了一个阻止肖晋武射门的动作; 跟进的向冉完全是下意识地抡起大腿迎着皮球就是一脚! 这是既没有角度也没有技巧的纯粹力量型射门,可这的地确确是中卫出身的陶然队长在正式比赛里的第一脚射门。而这第一脚射门,居然就进球了…… “一分十七秒!一分十七秒!这是今年联赛最快的进球!”电视台主持人激动得连声音都有些走调了。“不可思议,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兴奋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电视机前的观众们谁都不知道他嘴里念叨的“不可思议”到底指的是什么事。 体育场里不少观众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耸立在看台一壁地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就已经打出了一比零的比分。 别观众急忙间还没反应过来,即便是袁仲智和彭山也没闹清楚,他俩凑到一块儿正在烟,可散烟给他们的周景文已经扔掉了手里刚刚燃的烟卷象个孩子一样蹦了起来! 在莆阳四年只用头进俩球的向冉都傻 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地第三粒进球竟然会来得这样精彩――他知道这粒进球绝对称得上“精彩”,东子的抢断、东子和恩特里希的二过二配合、周富通和恩特里希的牵扯、东子隐蔽的传递、肖晋武神来之笔一般的让过……最后,他用简简单单的射门为这一切铺垫画上一个最完美的句号…… 在铺天盖地的欢呼喝彩中,满脸通红的向冉和队友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粒进球是属于你们地!是属于我们大家地! 比分上领先了,袁仲智倒有些坐不住了,过早的进球总会带来一些意料之外地事情,他在场地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欧阳东接连策划了两次高质量的反击。并且把大连长风的后卫线重新压回到自己的半场之后,他这才满意地头,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还没坐稳当他就劈头问道:“向冉那球是怎么进的?” “再前天下午东子他们赌东道,二对三,输了的晚饭请客……” 。彭山倒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周四下午训练结束,不知道怎么回事。丁晓军、甄智晃还有周富通为了一顿晚饭和向冉与欧阳东赌起了东道,口口声声只要东子和向冉能在五次二对三的对抗里完成一次成功的射门,就轮流请他们吃一顿,不然东子和向冉就得请他们吃一顿。刚才那看上去就象事先演练过的战术配合便是那次赌博的产? 搞清楚事情的原委,袁仲智笑了:“这种赌博应该提倡。”然后他又问,“最后谁赢了?” 。“东子和向冉输了。”彭山咧着嘴笑了。周四晚上那顿就是欧阳东请的,他还了一道最贵的菜。停了停,他笑着解释道,“甄智晃和周富通这些家伙摆明了就是想占东子他们的便宜,丁晓军是跟着瞎起哄的……”他这样也把自己给绕了进去。欧阳东和向冉设计的几套方案全是教他给戳穿? “肖晋武呢?他当时也在?” 。“……他是裁判。”彭山讪讪地道。谁都知道他和甄智晃私交感情最好。向冉和东子根本就不相信他在这种场合能有一个公正的立场。于是就把在场地边解绷带地肖晋武拖来做公? ”袁仲智盯着场上唆着嘴唇没吭声。半晌才了一句:“肖这球让得挺机灵啊。 这个评价让彭山和周景文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地不那么合适,但这是袁仲智第一次对前锋线的人员组合表明态度,看来因为伤病而失去主力位置的余嘉亮还得继续在替补席上呆下去了。 上半时第四十三分钟,莆阳陶然完成了第八次射门,周富通接到同伴的传中球半转身劲射,长风守门员飞身奋力扑救。肖晋武跟进补射,把比分改写为二比零。 。在一声连一声有节奏的鼓中。两万多球迷“莆阳!莆阳!”的呐喊声中,两球在手的莆阳陶然在下半时一开始就亢奋起来,进攻一浪高过一浪,不单后腰向冉多次冲进大连长风地禁区里去寻找射门的感觉,连甄智晃领衔地后卫们也集体压过了中? “把球传给我!”欧阳东不止一次扬起手臂大声要球,他希望通过自己的盘带和组织让球队的速度慢下来,让比赛的节奏更为平稳。可只要皮球一转到队友的脚下,他们总会第一时间寻找进攻的机会,尤其是在向冉屡屡越过他前ha之后,陶然战术体系中以向冉为基准的攻防位置就不可逆转地前移了。 既然一时寻不到办法控制比赛地节奏,欧阳东只好掉过头来叮嘱甄智晃,让后卫线一定要注意保持距离,要防止对手打快速反击。当甄智晃又一次站到对手的半场时,他甚至冲着自己多年的好朋友兼队友发了火:“又不是抢人。你他娘的这么上来干什么!” 可已经打疯了的队友们没听他的。 今天总算找到出气筒了!他们在青岛受的屈辱一定要发泄出来! 袁仲智也意识到队员们这种不理智的进攻可能带来地恶果,他立刻着手换人,因为反复冲击而体能不支的周富通被余嘉亮换下,稍后他又用另外一名年青边前卫贺平换下了恩特里希――换上余嘉亮是为了继续对大连长风施加压力,而换上贺平是因为这个前卫的速度比较慢,能够更好地缓和下比赛的节奏。可陶然主教练这一回是彻底失算了。他错误地估计了两个年青队员的潜力,这两个曾经的主力在这个赛季里几乎是前后脚地坐在了板凳上,他们早就憋着一肚子火,一直想找机会好好地表现一番然后夺回属于自己地位置…… 换人后的莆阳陶然节奏两个年青的生力军在三分钟里就各自完成了一次射门。 陶然很快就为自己的不成熟付出了代价。 第六十七分钟大连长风利用一次快速反击形成单刀,轻而易举就把比分改写成二比一; 三分钟后大连长风再一次撕破陶然太过前的防线,眼看赶不上的劳舍尔不得已只好用犯规来阻止对手,主裁判的手立刻便指向禁区里那白晃晃的圆,并且毫不犹豫地用一张红牌把故意拉人的劳舍尔逐出赛场…… 丁晓军判断对了方向,但皮球的速度实在太快…… 二比二! !体育场里沸腾地气氛陡转直下。那整齐地教人热血沸腾的呐喊声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零星地诅咒和谩骂,有节奏的鼓也不见了。只有偶尔一串没有回应的闷响,球迷们脸上浮现着失望和悲伤,有人已经绝望地把球票扯得粉碎――他们只能用这个动作来发泄心头的愤怒和怨气,尤其是他们看见陶然队员们在这之后表现出的那副垂头丧气的死不溜秋模样,他们就更想砸什么东西来渲泄郁结在胸膛里的愤? “袁仲智!下课!”南看台上有人喊道。 这个口号立刻得到不少人的响应。 陶然队的教练和替补队员们都木着脸一声不吭,只有袁仲智的脸上不禁lou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两年半了,他在莆阳已经呆了两年半了。这“下课”地呼声还是第一次听到哩,从这一来,他真要感激这些可爱的莆阳球迷――他们容忍自己这个从来没有执教经验的主教练整整两年半了…… 他对彭山了一句什么,彭山头答应着站起来,招呼一名队员起来热身,然后自己走向第四裁判。 “袁仲智!――下课!” 体育场上空回荡着这令人难以忍受也备感屈辱的呼喊。 面无表情的袁仲智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抻出一支来摩挲着。然后给自己上。他突然仰起脸上死死地盯着场上奔跑着的球员们,在来来回回的人影中。他找到了陶然二十四号。 欧阳东以前也听见过这种呼喊地…… 下课的呼喊就让自己全身地血液都涌到头部,喉咙里干渴得似乎着了火,胸腔里就象有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着一般让人感到窒息,那么欧阳东当初面对那种更为**裸的辱骂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袁仲智想象不出来,他也不敢去想象。 恍惚间袁仲智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加了解自己的弟子,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很尊敬自己的队员。那样的屈辱之后还能顽强地坚持地人总是让人敬佩的…… “还有十五分钟,别急!千万不要急!咱们能赢的!”欧阳东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的队友,希望他们能在剩下的比赛里振作起来。“他们的右后卫和中卫的配合不默契,你和余要注意这个位置!”他这样告诉肖晋武。“你是队长,你得拿出队长的样,你要是也垮了,认输了,别人怎么办?相信我。咱们不会输地!”发前场任意球时他叮嘱向冉。“你得盯住那个前锋,盯死他!别让他再那么轻易就能有机会!”对手发角球时他朝甄智晃吼叫着。两个失球甄智晃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欧阳东自然不会对他客气。 “咱们还有时间,不要急!我们一定能赢!” “给我球!” “传过来!” 在董长江还是莆阳陶然主教练时,他对欧阳东曾经有过一句很中肯的评价:“他有技术,有天赋。有很强的比赛阅读能力,也有很强的组织能力,但是――他在球场上太沉默!他没有责任感!他只能是一个核心,却不能做一支球队的队长!” 假如董指导看见如今地欧阳东的话,他一定会重新评价他的…… 欧阳东的不懈努力终于让比赛重新回到陶然熟悉的节奏,他就象指使自己的手臂一样调度着球队的进攻。虽然队友们还不大熟悉他的方式,但是他们愿意相信他,虽然队友们的配合看上去还很生疏――这不能怪他们,我们的东子以前确实很少和队友们进行战术上地交流,而且他在平时地训练里又总找不着状态。所以到了赛场上他们很难适应他――但是他们在努力理解他…… …现在的陶然进攻节奏并不是很快。甚至还给大连长风留下了一些活动地空间,让他们能够在中场和自己纠缠。但就是在这不紧不慢的厮杀中,陶然已经制造了两次有威胁的机会,一次是贺平由边路内切,可惜队友的接应不够及时而被对手破坏;另外一次是欧阳东的直塞,就打长风右后卫和中卫之间的空挡,可惜换到这一侧来牵扯的余嘉亮没能提前领会到欧阳东的意图,等欧阳东的皮球递出来时,两名对手一个“关门”就把年轻的陶然前锋阻隔在防线之外? 人数上占优势心理上也占优势的大连也有机会,第七十八分钟时他们的直接任意球就差改写比分,是丁晓军竭尽全力的扑救和甄智晃球门线上的倒勾挽救了球队;第八十四分钟时丁晓军还完成了一次更惊险的扑救,对手在球门前三米处的劲射让他硬生生用双拳砸出了禁区…… 第八十六分钟,大连长风在右路发动快攻,下底之后晃出起球空挡的长风队员开出一记质量不是很高的低平球,皮球被出击的丁晓军摘下; 丁晓军立刻用手抛球发动快攻――他把皮球抛给了中路的欧阳东! 欧阳东在奔跑中接连两个变向就把第一个上来堵截的长风队员晃得踉踉跄跄地抢倒在草丛里;第二个队员的贴地铲断也没能阻止住欧阳东的前进;突然加速的欧阳东不仅甩开了背后的追赶者,还用一个近似于反关节运动的假动作骗得第三个长风队员扑了个空;急停,变向,再急停,再变向,第三次急停时长风队长终于受不了这种忽快忽慢忽左忽右的折磨,惶急中他就象赌博一般朝他臆测的欧阳东突破方向伸出了腿,可欧阳东却从他身侧抹了过去;在接近禁区时欧阳东前面和侧翼各有一个防守队员,他们已经占住了有利位置――他永远不会有突破的机会,他们就是拼着吃牌也要拦下这个家伙! 没有陶然队员上来接应,他们和对手一样,都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欧阳东那杂耍一般的表演; 体育场里安静得就象这里空无一人; 莆阳陶然和大连长风的教练替补席上没有一个人还能坐着,每个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那三个即将纠缠到一起的球员; 欧阳东带球突破; 两个长风防守队员关门包夹――两条腿一起伸出来,直端端地截向那个就象粘在欧阳东脚上一般的皮球! 假如欧阳东放弃足球,或者他能够从两名队员之间穿过去;假如他不愿意放弃皮球,那么他多半会连球带人一块儿被铲倒在草坪上;即便是皮球能过去,他的人也不可能过去,防守队员那两张凶悍得有些狰狞的面孔暴lou了他们不可告人的企图…… 黑白相间的足球被脚尖轻盈地挑起来,越过了两名防守队员的头,欧阳东就象个幽灵一般从两名队员之间的空隙里蹿过去,然而他已经冲过了皮球;他半侧着身用脚后跟在落下的皮球上一磕,把这黑白色的家伙撩到自己的身前…… 长风的守门员弃门出击……他已经没有了面对欧阳东射门的勇气,甚至都没用心去留意皮球,只是摁住欧阳东的肩膀,把他ian翻在草丛里…… 就在长风守门员即将得逞前的一刹那,欧阳东的脚尖轻轻一捅,皮球从守门员的身边划过,慢悠悠地滚进了大连长风的球门…… 三比二!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二十一) ……依欧阳东在比赛最后时刻的进球,莆阳陶然在主场获得了久违的三分,然后他们在郑州轻松地攉走三分,还没顾上庆祝和休息,就马不停蹄地赶回莆阳,准备在主场迎战如今甲a里最难缠的一个对手――长沙大三元 “我很敬佩我的对手――敬佩他们的毅力和精神,还有他们的技术和意识。 .更新最快”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在翻译的帮助下,长沙大三元的韩国主教练略带着失落开始了他的发言。“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开头,开场六分钟我们就在比分上取得了领先,”“整场比赛里我们几乎没给对手什么机会,除了下半时开始时那个疏忽和最后时刻的松懈――两次失误都是因为我的队员们精神不够集中,可就这两次失误也让我们断送了今年联赛的‘客场不败’。”他停下来,待助手把他的话完整地翻译成汉语,才接下去道,“作为主教练,我也有责任,在人员搭配和战术布置上犯下了错误……”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低估了陶然二十四号,虽然赛前他的助手们就一再提醒过他,虽然他也反复观看了陶然最近的几场比赛录象,虽然在比赛前他便叮嘱队员们要重盯防这个家伙,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放弃区域防守战术,而这种战术的缺陷在比赛里暴lou无疑:在一对一的对抗中他的队员很难阻止陶然二十四号的突破,陶然的第一粒进球就是他突破之后地隐蔽传球造成的;第八十三分钟的失球也与这个二十四号有关,他只是站在三名队员中间伸脚磕了一下皮球的边。就让那个乌拉圭外援顺溜地越过整条后防线,还顺带着完成了一次射门练习…… “胜利来得很艰难,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要艰难得多。”袁仲智用这句话作为他的开场白。“大家都看见了,我们有两名队员在场上拼到抽筋,这在陶然队的历史上也是很罕见地事情……从比赛的第一分钟起,对手就给了我们很大地压力,这种压力一直持续到比赛的最后一分钟。好在我们最终住了压力。值得高兴的是,我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这里我要专门夸奖我的队员周富通。就是他为我们踢进了至关重要的扳平一球……” 当主持人示意记者们可以随意提问时,一个记者立刻扬起手臂,对客队提出一个绝大多数记者都想问的问题:在他们进球之前,大三元地队员到底有没有冲撞陶然的守门员? 客队的主教练倾听了翻译的耳语,然后巧妙地回答了这个棘手的问题:“作为客队来,我认为这场比赛里裁判的执法是公允的。”神情一丝不苟的韩国人狡黠地眨了眨眼,不少记者嘴角都lou出了会心地笑容。是啊。也许那次判罚并不准确,但是吃了亏的陶然还是取得了比赛的胜利,这个时候再来讨论那粒进球并没有什么意义。 另外一个记者把问题抛向袁仲智:“袁指导,你们的下一个对手是上海红太阳,而且你们还是客场――莆阳陶然会延续自己的进攻风格吗?或者,面对最近势头强劲的甲a冠军队,你们会采取防守反击战术?” 不少记者都对同行地这个愚蠢问题抱以冷笑。除了颠峰时期的大连长风,似乎还没有哪支球队会在上海红太阳的主场和他们硬碰硬的! 但是他们的冷笑立刻化作惊讶。 袁仲智不假思索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是进攻。” “为什么?”那个记者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们难道不希望有球队能在上海滩和红太阳火并吗?”袁仲智笑着反问了一句。然后他很有底气地道,“这场比赛我们输得起,这个时候输上一场两场不会影响莆阳陶然的保级。重要的是,我们的球迷不希望看到我们窝窝囊囊地守出一分……” 在稍晚时候的俱乐部庆功会上,方赞昊好不容易才摆拖赞助商、媒体以及各方代表的纠缠,寻了个空子钻进一早就备下地包间里。还没在沙发里坐稳当,就让躲在这里领队和俱乐部常务副总经理出去招呼客人。 ”“我是不住了,该你们了。”喝得满脸通红地方赞昊挥着手把那两个家伙撵出去,笑骂道,“俱乐部现在需要你们!没喝趴下就别想回来!――给我来杯水!”又抓起茶几上的一双筷子在一个盘子夹了好几片肥肉,扔进嘴里使劲咀嚼着,咕哝了一句,“从中午到现在我就喝了一碗粥……”饿急了又灌了一肚子酒地方总经理突然象个孩子一样欢天喜地嚷嚷着,“是谁这么懂事啊,知道要一份煎饼?? 彭山笑着给嘴里塞满煎饼连腮帮子都鼓起来的方赞昊倒了一杯矿泉水。问道:“方总。我再帮你要份煎饼吧,您看还要不要别的菜?” “就这个好!两份!”方赞昊头也没抬就含混地道。 彭山就拿起桌上的手机给向冉拨了个电话。让他通知服务员,给这个包间再送几样菜。他笑着对方赞昊解释:“我可不敢出去。半时前老周出去方便方便,直到现在还没能回来哩。这会你要是在门口u头,今天晚上就甭想再吃什么煎饼……? 服务员把他们要的菜肴送来时,彭山在虚掩的门边朝外张望了一下:“今天晚上这些模特儿是谁给找来的,我怎么一个不认识?听口音,可不象是咱们莆阳地方的人。”他踅摸了半天,才疑惑地问,“我怎么没看见欧阳东,这子不会是……” “那是人家朝阳集团的张老板特意从省城带来地……欧阳东?他早跑了。才喝几杯就头晕,肖晋武也借口送他回去休息溜了。”方赞昊帮着服务员在茶几上清出一块敞亮地放盘子,又让服务员把几瓶啤酒都打开,然后端着酒瓶问一直没吭声的袁仲智,“再来不?是啤酒,不醉人的――三连胜,联赛第九。怎么着咱们俩也得干一杯吧?” 袁仲智掐灭了烟蒂,把自己的杯子推到方赞昊面前。 。方赞昊给他斟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上,再顺手把彭山的杯子也倒满,三个人端着满盈盈泡沫顺着杯沿淌的玻璃杯,什么话都没连杯也没碰一下,就咕嘟咕嘟地灌下? 一连干了三杯酒,方赞昊才舒坦地长吁一口气:“咱们总算是熬过来了,今天晚上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袁仲智和彭山一起笑了。 ”再为俩人倒上酒。方赞昊才问起一件他心里牵挂了好半天的事:“老袁,下一场比赛,你真打算和上海红太阳硬碰吗?还是就那么随口一? ”“我刚才还和他们这事哩。考虑到两件事情,我还是主张和上海人死掐。”袁仲智从桌上地烟盒里抖出一支烟自己上,深深地吸进去,再慢慢地吐出来,淡蓝色的烟雾让他地面容变得有些不可捉摸。“这场比赛是央视直播,只要场面激烈。就能教更多的人记得咱们莆阳陶然。这是其一。其二,上一场咱们在郑州守那六十分钟时间你们又不是没看见,真的是教人心惊胆战,上海红太阳的锋线冲击力可比郑州中原要强大许多――单纯防守的话,只怕咱们根本就守不下来。”他唆着嘴唇望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吊灯,思索着道。“而且眼下队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三连胜把队员们地心气都调动起来了,这个时候突然改变战术打法,不但会打击队员们的积极性,也会让他们难以适应。我的意见还是以攻为主,输赢先不遑论,起码气势上咱们就不输给他们。再咱们硬碰硬地输在上海滩,这也不是什么丢脸事,更何况咱们输得起哩…? 。“上海红太阳可输不起。下一轮联赛,重庆展望在主场打广西漓江。武汉风雅在主场对深圳蓝光。这都是笃定的三分,要是上海红太阳输给咱们。他们再想追上前两名就难了。我看他们也不会给咱们好果子吃……”彭山在一旁补充? 方赞昊默不作声,半晌才道:“既然上海红太阳肯定会进攻,那咱们为什么不打防守反击呢?他们急于抢三分,防线肯定就不那么稳固,我们肯定有机会……”在俱乐部里多年的熏陶让他这个不怎么懂球的人也能一眼抓住问题的症结了。“太过注重进攻的话,要是再来个七比零,怎么办?” “侧重进攻并不是咱们不防守啊,我地方总经理。”彭山笑着道,“袁指导准备用三五二双后腰战术。上海红太阳不是有甲a最豪华的中场吗,咱们这回就和他们拼中场去年甲a的‘金球’和‘铜球’,谁的成色更足。” 袁仲智没有食言,在两万六千上海球迷面前,在三百多包机来为家乡球队助威的莆阳球迷面前,面对强大的冠军球队上海红太阳,他排出了三五二阵型,除了红牌停赛地劳舍尔,他用上手里所有的好牌…… 看到这光景,汇集到体育场的各地记者还有上海红太阳的教练和队员都理解地笑了。 这明明是“五三二”嘛!看来袁仲智也是嘴上得漂亮而已,所谓的“三五二”,所谓的“进攻”,不过是哄哄那些莆阳球迷罢了,真到了赛场上,他一样保守。 惟有两个莆阳的记者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在红太阳中圈开球之前,甄智晃的位置不再是中卫,而是站在几乎和向冉平行的位置上――他要和向冉一块出任陶然地双后腰? 依照观众和前来采访地记者们地预料,这两支历史上从来就没碰过面地球队至少会有一个短暂的适应期。相互试探着进攻几次,摸摸对手的底,然后再来考虑下一步;尤其是甲a新军莆阳陶然,他们更有理由防守,今年联赛里只有重庆展望从这里带走了三分,而那三分也的是一次快速反击和一个角球…… 可出乎人们的料想,从主裁判鸣响比赛开始的哨音开始。双方便立刻进入状态: …上海红太阳分边,边路带球突破。中路包抄,然后边路下底预备传中;莆阳陶然两名队员把对手压到底线,依人数上地优势断下皮球化解掉这次威胁,再把球传到中路,甄智晃转给右前卫恩特里希,再转回中路,欧阳东立刻把球传到左路。乌拉圭外援奥萨里奥斜ha禁区,周富通在近接应,欧阳东在中路接应,稍后位置上是向冉在保护,再过去便是绕着大弧线冲进禁区远包抄的肖晋武;奥萨里奥摆拖贴上来地对手起球,位置不错的红太阳中卫抢前用头把皮球磕给自己的队友? 仅仅一分半钟,主客双方就已经完成了一次比较有威胁的进攻; 第四分钟,红太阳的西班牙前锋利用体重上的优势撞开了陶然的后防线。又依身高上地优势力压甄智晃,把队友的高吊球转化为一次头球射门――皮球被丁晓军没收; 第六分钟,莆阳陶然还以颜色,欧阳东在禁区前一拨一扣再一扣,晃开两个对手然后从容起脚射近角――他太追求射门的角度了,皮球重重地砸在门柱上。然后猛地弹出底线; 虽然球没进,但是喜爱足球也懂得足球的上海人并没有吝啬自己的掌声,这一拨两扣间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精致神韵让他们陶醉; 第十分钟上海红太阳在中场前断球发动快攻,三条线四名队员就象四把尖刀,风驰电掣价直扑陶然禁区,那一瞬间坐在观众席远端的球迷能看见陶然的后防线就象一张鱼网一般,随着四个快速前ha地身影倏然间就收拢在自己的禁区内;红太阳八号谭剑传球,被后卫挡住!反抢,再传球,又被后卫用胸膛挡住!再抢。虚晃。然后直塞!西班牙前锋刚刚停下皮球,皮球就被回追的甄智晃一脚铲出禁区…… “哗――”上海球迷再一次情不自禁地为这瞬息间发生在禁区边沿一块空间内的精彩攻防起立鼓掌!这掌声不单是献给自己的队员。也献给身穿绿白相间球衣的陶然队员,即便他们中地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莆阳这个地方到底在地图上的哪个位置,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用掌声来表达自己对这些客队球员的敬意。 “这场比赛的节奏好快!”央视体育频道的直播节目中,主持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节奏是快,但是更难得的是,两边的进退攻防都没乱,不象有些比赛看上去也快,但是节奏乱不,组织更乱……”电视台邀请的嘉宾颇有些感慨,“看着他们比赛,我突然就想起咱们联赛的第一年,也是在上海,上海东方对广州明珠地那场比赛,直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那是那个时期南派足球地颠峰对抗啊……南派足球‘快灵’的风格在那场比赛里一显无遗……彭山、欧广志、李达先……”他念叨了一串地球员名字,沉默了一下,才又伤感地续上自己的话,“那之后一两年之间广东足球就衰败了,上海足球也追求起‘抢逼围’,不过这样做好歹也为上海带去了两座联赛冠军的奖杯,只是南派足球也就此断了根……” 直到陶然的又一次进攻被对手瓦解,主持人才拾起刚才的话题。 “您觉得‘抢逼围’不及‘快灵’么?” “倒也不上谁好谁不好,只是觉得很怪异。”那在足球界里资历很老资格也很高的嘉宾一哂道,“不是自己土壤上长出来的的庄稼,最多能红那么一时,不可能红那么一世。”他停顿了一下,在主持人追问前,才又道,“上海足球被人称为‘海派’,它介于南派足球和北派足球之间,比北方足球更注重技术的细腻和队员间范围地配合,比南方足球更讲究战术和纪律。却缺乏南方人的变通和北方人的坚韧,但是更能凸显出它的与众不同。可现在的上海足球已经和北派足球没有区别了,专一地追求力量、速度和耐力,句真心话,他们这样做会失去很大一批球迷的支持,即便他们取得了两次冠军,我看也未必能挽回失去的东西――没有土壤地庄稼怎么生长哩?没有自己特的球队怎么能持久呢?上海红太阳俱乐部地高层一定是看到了这一。所以那个为他们带来两座冠军奖杯的主教练被辞退了,换上现在这个巴西教头……” 。“但是这之前的比赛里。上海红太阳似乎也没能恢复自己的风格。”主持人? “有句成语是怎么的?”嘉宾想了想“积重难返!他们用了两年时间适应硬朗的踢球方式,又在前后两年时间依这种战术取得了好成绩,队员们已经熟悉了这种身体话的风格,只怕是还要更长地时间才能找回海派足球的真谛。” “您刚才,这场比赛又让你看到了南派足球……” ”“是啊是啊。这是一场今天已经很少见的南派足球比赛。”任谁都能听出嘉宾这一连声的回答中那种满意的踌躇。“这两年来上海比赛的球队,没人还会和上海红太阳硬碰硬了,相对来,‘抢逼围’战术在现阶段还是属于先进的打法,区域内人数优势、就地反抢的积极作风、硬朗地攻防方式,还是很能唬唬人――只是不能碰上莆阳陶然这样的球队。陶然的目标就是保级,除此以外别无追求,在积分足够的情况下。他们敢于和任何对手死磕,何况他们在技术上默契程度以及战术纪律上都不输给主队,个别位置的球员还要强过上海红太阳,这种比赛拼到最后谁输谁赢都很正常……这个时候决定胜负的因素也许就是运气了。 正象印证这位嘉宾地话,一分钟之后周富通的射门就打到球门立柱上,跟上补射的肖晋武竟然在禁区里把皮球踢到横梁上面…… 这是陶然在上半场比赛里最好的机会。 …比赛进行到第四十四分钟。上海红太阳也觅到一次好得没商量的机会――恩特里希在自己禁区里伸脚断球,虽然断下了皮球,可那位带球突破的对手也栽倒在草丛里,还有模有样地在草地里打了个滚儿,抱着自己的腿在草稞里痛苦地缩作一团? 主裁判的手毫不犹豫地指向罚球! 委屈的恩特里希跪在草地上朝神情严肃的主裁判哀告求情;目睹那个“演员”演出地陶然队员愤怒地指责那个和自己队友拥抱地卑鄙家伙;向冉、欧阳东还有几个陶然队员在给主裁判解释,希望他能够收回自己错误的判罚…… 主裁判面无表情地拨开围着他地陶然队员,用严厉的眼神和短促的言辞警告他们不能扰乱比赛秩序,并且要求他们马上退到禁区外; 满怀期待的上海人转眼间就象霜打过的茄子一样焉了! 丁晓军用脚把谭剑的球挡了出来,又用手挡住了谭剑的第二次射门,最后他高高跃起从三四颗人头上摘走了皮球; 激动得面目狰狞的丁晓军臂弯里夹着皮球。 紧紧地攥着拳头。嗷嗷地怒吼着,和欧阳东用胸膛狠狠地撞在一起? 下半时的比赛愈加激烈。 。是激烈。并不是粗鲁,更不是粗暴,事实上在整场比赛里,去年的联赛金哨中断比赛的次数并不算多,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利用比赛的间隙,用言语和眼神来控制着比赛的走向,但是他还是给那个对欧阳东下狠脚的红太阳队员一张黄牌,在主队禁区里明显假摔的周富通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同样是一张黄? 主裁判执法尺度的相对宽松让陶然日渐默契的短传渗透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从第六十三分钟到第六十五分钟,连续不断的来回传递让已经站好位置形成严密防守的上海红太阳防线在不知不觉间向外扩展延伸,欧阳东极富想象力的直塞传球眨眼间就洞穿了主队的防线,就在他传球的一刹那,正在慢腾腾望回跑的肖晋武突然转身,利用对手在造越位还是回撤防守之间短暂的犹豫,迅疾控制住皮球,把球往前一趟,跨步摆腿…… 在欧阳东传球的第一时间就弃门出击的红太阳守门员在肖晋武脚下牢牢地抱住了皮球! 要不是肖晋武在最后关头收住了脚的话…… 对手出色的表现也激起了上海红太阳更加疯狂的反扑。不,红太阳的反扑不能仅仅用“疯狂”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反扑线路是清晰的,参与的人虽然不多,但是成功率很高,当他们的核心人物八号谭剑被向冉“照顾”得几近消失之后,他们的两条边路便承担起绝大多数的进攻组织,这让陶然的两条边都苦不堪言,许多时候不仅向冉和甄智晃要协助两个边路的防守,连欧阳东也得承担起补位协防的责任…… 比赛进行到第七十五分钟,袁仲智率先换人变阵,体能到达极限的周富通下,冯展上;技术细腻的乌拉圭外援奥萨里奥下,换上一名边后卫;三分钟之后,陶然再次换人,在关键时刻不敢拼命的恩特里希下,换上一名年青的边前卫; 欧阳东对主教练这接二连三的换人战术心领神会,陶然的精细微妙的配合突然就变成大开大阖的长传冲吊,再没有中场的耐心传递,也没有层层推进,向冉甄智晃这两个后腰的作用就是防守和破坏切可能把球直接传递到前场,找欧阳东这个支,或者寻找肖晋武这个高,然后在禁区内寻找机会…… 上海红太阳的巴西教练立刻就作出了反应,他用一个工兵换下了很长时间里都碌碌无为的谭剑,以此限制欧阳东的作用;盯人中卫换成一名身材高大的队员,以此对抗肖晋武,一名在过气前就以“善于门前捕捉机会”著称的老队员也被换上场,他的位置就在向冉和陶然后卫线之间; 队员之间踢成平手,主教练的斗智斗勇也打了一个平手,这场比赛的最终结果也就是平手…… 主裁判宣布本场比赛结束时,莆阳陶然的队员意气风发,他们用自己的汗水和努力从上海红太阳那里拼来了一分,而不是守住了一分,他们可以昂着头骄傲地走出这个体育场。他们的对手则不得不咽下平局的苦果,这意味着联赛冠军的奖杯离他们又远了一些…… 目睹了这场比赛的媒体绝不吝惜他们的夸奖和赞誉,虽然他们还没有象《慕春江日报》那样用“《颠峰之战》”来形容这场比赛,但是他们也同意莆阳人的一个观,那就是在今年甲a已经进行的一百五十三场联赛中,这场比赛的精彩程度无疑要排在第一位。央视体育频道周一晚间的联赛回顾节目中,许多球迷和观众又认识了一位莆阳陶然的队员――陶然的六号队长向冉,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球员让去年的联赛金球奖获得者谭剑在比赛的大部分时间都消失在观众的视线之外,他自己还有三次抢断和一次极具威胁的远射,他被评为这场比赛的最佳球员,进入本轮最佳阵容,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积二十二分,联赛排名第九,三名队员入选本轮最佳阵容,客场火并上海红太阳…… 这就是那个赛季初公认的降级大热门莆阳陶然?这就是那个被青岛凤凰一口气灌了个七比零的莆阳陶然? 许多俱乐部的主教练开始重新审视这支从来没被他们重视的甲a新军。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二十二) 天热得就象一个没有揭开盖的蒸笼…… 中午刚刚下过一场很急也很短暂的暴雨,雨水还没来得及把干渴的大地浇透,就被冒出头来的如火骄阳撵得无影无踪,停留在地表的水分就变成了天地间这个大笼屉里的蒸气,把土地、树木、楼宇房屋,还有人,统统包容进去一起煎熬。 .更新最快把道路和绿化带分隔开的常绿灌木丛焉嗒嗒地没了往日的盎然绿意,基地建立之初就种下的树木如今也有两人高,可它们却一个个耷拉着枝条。连素来聒噪的蝉今天也没了生气,那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听上去倒象是喘息和哀号。只有基地办公大楼前那几盆郁郁葱葱的万年青还在展示着它们的旺盛生命力,可稍稍离开一段距离,即便是这些生命力旺盛的花草,也在这炽热的阳光中变得摇曳扭曲。 教练组显然没有预料到下午的训练课会遭遇到这样糟糕的天气,在坚持完成三组基础科目之后,袁仲智和彭山他们商量了一下,然后无奈地宣布,今天的训练到此结束――本来他还想在今天专门演练定位球战术,现在看来只能把计划推迟到明天,可明天的训练早就有了安排。他用手拉着已经被汗水湿透的球衣,皱着眉头望着满脸都是欣喜颜色的队员们,暗暗祈祷着:佛菩萨保佑,明天的天气可别再象今天这样酷热难耐了…… 向冉坐在训练场地边的长椅上,弯着 腰一面扯着球鞋鞋带。面问欧阳东:“东子,晚上去我家吃饭不?雯雯今天包饺子。” “不去了,太热,懒得来回折腾。”欧阳东就坐在他旁边,已经取下了护腿板褪下了长袜,正慢慢地解着脚踝上地绷带,还不时轻轻地转动一下脚腕。“我现在还能有力气去你家?”他苦笑了一下? 。下午训练刚开始时。向冉不心踢到了欧阳东的脚脖子,他那时腿上还没带护具。疼得差就掉眼? 向冉探过头来盯着他的脚踝看了好几眼,声问道:“现在没事了吧?” “你下次干脆再踢狠,那么我也就不用在太阳地里烤肉了――这不轻不重的踹一脚是个什么意思?” 向冉乐了,拎着自己的球鞋站起来:“我可是请过你了,是你自己不去的,下回去我家可别在我婆姨面前编排瞎话。” 欧阳东苦着脸:“算了算了,我还敢去你们家?你就。我去你家哪回自在了?!你家雯雯就跟什么似的,回回去,回回都给我介绍对象,也不管我这个当事人乐意不乐意,先把人家姑娘叫到家里,我去你家那也教吃饭?那简直就是受罪!你就不她,再这样下去我可再也不登你们家地门槛了!” “你不来我才省钱省心哩!”向冉叫住周富通和甄智晃,三个人和欧阳东打个招呼。笑着望更衣室走去。和住在基地里的欧阳东不同,他们都是走训,通常下午地训练一结束,洗完澡换上衣服就各自开车回家去。 直到把另外一个脚踝处缠绕的绷带也解下来,两腿伸直了仰长椅上,欧阳东这才扒下早就湿透了的球衣。使劲地拧了拧汗水,把球衣搭拉到椅子上,扯过一条干毛巾胡乱揩抹着头上脖子上胸膛上的汗水。 同样光着脊梁的肖晋武手里拎着两只鞋面上全是灰尘的球鞋,一面抹着额头上的汗,一面走过来问道:“东子,晚上去看电影吗?我请客,晚饭消夜都包圆。” 刚刚打发走向冉地欧阳东脸上又浮起一抹苦笑。这个肖晋武是个电影迷,国产的也好国外的也好,好片也好烂片也好,只要是电影他都喜欢。还百看不厌。非但是“不厌”,还特别招人讨厌――他看电影时就喜欢和人影的情节结构故事发展人物塑造。就象一只苍蝇在人身边绕来绕去,和他一起看电影完全就是一种受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看到**情节时他不会哭鼻子,可他那一沾电影就碎得了不得的嘴着实教人受不了。 ”“不去了。”欧阳东立刻就为自己找到了辞。他指指自己的脚道,“向冉一定是受了他老婆的指使,对我下毒手哩,就因为我死活不答应他婆姨为我媒……”他自己都被自己地玩笑话逗乐了,然后道,“晚上我想让队医帮我按摩一下,再敷药。 这理由再充分没有了,肖晋武只好讪讪地走了。 “东子哥,” 又有人找上他,这回是余嘉亮。 “东子哥,你待会儿还要给自己加练吗?” …欧阳东摇摇头。他弄不明白,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几时成为一个抢手的香饽饽了?请他吃饭看电影的人一拨接一拨的? “东子哥,晚上一起出去吃顿饭吧,咱们也好长时间没在一起聚聚了……”看欧阳东准备拒绝自己的邀请,余嘉亮赶忙道,“东子哥,今天是我生日……” 。这回轮到欧阳东没了抓拿。余嘉亮的生日!他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好借口来推辞掉这顿饭,只好答应下来:“我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你在哪里过生日?把地方告诉我,我自己过来。”他拿着自己地东西站起来,准备回宿舍,又想起什么,再问道,“晚饭都有谁?”余嘉亮是球队里年青们的头头,要是晚上去参加他生日宴的人太多的话,欧阳东就准备婉言谢绝这个邀? “队里我就邀了你,”余嘉亮高兴地道,“还有贺平!他有事,可能要晚一才到。我们一块儿去吧。我在车里等你,罢了再把你送回来。” 欧阳东这才注意到余嘉亮已经换过了衣服,兰衬衣米色裤子,一双看着就知道是值钱货的浅色皮鞋擦得锃亮,长得都快遮住耳朵地头发很帅气地梳成时下很流行的式样,再配上他那副挺讨女孩子欢喜的白皙面孔…… “你穿这么洋气,晚上要去相亲吗?”欧阳东随口问道。 把换下的球衣短裤袜子交给宿舍管理员。再洗罢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待欧阳东走出基地三号楼时。余嘉亮已经开着他那辆红色跑车在宿舍门口等了好半天,在这里过上过下的青年队队员都禁不住把这车多打量了几眼,有两个家伙走出去好远,还不时扭头望一望。 乍从燥热地太阳下钻进开足了冷气地车,欧阳东禁不住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还没坐稳就笑着道:“你这车多少钱?在哪里买地?有别地颜色吗?改天你有时间也陪我去转转,我就想买……”他突然发现车上并不只是余嘉亮和他女友。后排座位上还坐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女子,喷鼻的香水味浓郁得让他直皱眉头。他这才注意到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女子也不是余嘉亮现在的女朋友。 余嘉亮把车发动起来,一头道:“这是李,你旁边的是陈,她们都是我的朋友,今天专门从省城过来给我过生日的――你也见过她们地,上回俱乐部庆祝三连胜,她们模特队来过莆阳。还在庆功会上给咱们表演过……” 。“哦。”欧阳东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这俩女子他一印象也没有,余嘉亮的那个什么庆功会,他就喝了两杯酒便装醉回了基? 那个什么陈在座位上冲他甜甜地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东子哥”。 他只好朝那女子头。 一面和余嘉亮以及两个两个女子有一句没一句地着闲话,欧阳东一面在脑子里思量余嘉亮请自己吃这顿饭到底为了什么。乖乖,这子找来这么两个女人。这下可真是麻烦了!余嘉亮下了这么大本钱,绝对不会是请自己吃顿丰盛的生日晚宴那么简单吧?那么他找自己做什么?难道就真的是只是为了增加两人之间的友谊? 事情的症结就摆在那里了,简单得就象手心手背一样。 余嘉亮忽不拉地请自己吃饭,只能是为了一件事:主力位置…… 上赛季的前半段,余和冯展都是陶然的主力前锋,下半段冯展受伤之后,他又和周富通在锋线上搭档,一年下来进了十五个球,为陶然冲击甲a立下了汗马功劳,可眼下他却沦落得坐到板凳上看着人家在赛场上拼杀……从主力到板凳队员地滋味不啻于从天上掉到地上。那份被人冷落的滋味、那份内心里的煎熬。还有别人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似有似无的奚落和嘲笑,都能让一个人彻底失落自我。欧阳东咂了咂嘴。他品尝过这种滋味。余嘉亮眼下经受的痛苦和折磨他也体会过。他应该帮助这个队友。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帮助他。 但是这些话不能在车上,尤其是这里还有两个来历和身份都不那么清楚地女子。 他只好先把想的话压下去,听着余嘉亮和两个女子笑。 “……那把牌真的是邪门,一桌子六七个人最后就剩我们俩还在较劲,我猜那家伙掩着的两张牌肯定够大,可我手里的也不差,一个‘q’和一个‘5’……”余嘉亮一面熟捻地把着方向盘随着道路上涌动的车流前行,一面口沫四溅地回忆着一场牌局。“我想了好几分钟,最后赌了――那一把我就赢了他九千七,再加上人人都要缴的底钱和两个没敢买下去的家伙的那一份,合到一起也有一万三四千吧,我面前的钞票摞起来都快成一座山了……” 两个女子半是惊讶半是夸张地连声赞叹他地好赌运。 余嘉亮嘴里冒出地一连串纸牌术语把欧阳东云听得山雾罩,他对这种时兴的玩意儿真是一概念都没有。他隐约记起来,在重庆展望时任伟和几个重庆籍队员还特意为他补过这门功课。可最终他也没能学成出师。 “东子哥,你不喜欢打牌吗?”那个“陈”看出了欧阳东地茫然,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怎么打,主要是不怎么会打。”他摆摆手,谢绝了陈递给他的烟,“我不会。”他别过头去隔着灰蓝色的车窗望出去,白晃晃的日头依然是那么耀眼。街道边也没什么行人,快速划过的店铺基本上都冷清得看不到一个顾客? “那你喜欢什么?平时都喜欢做什么?”陈倒有些不依不饶。自己给自己上烟,又追问道。 “我们东子哥喜欢什么,你会知道的……”头也没回的余嘉亮意味深长地道。“陈,你真想知道地话,不妨问问我,不定我会告诉你的。” 欧阳东回过头来笑着:“你都知道我喜欢什么?那我喜欢什么呢?” 余嘉亮舌头打了个突,顿了顿才道:“怎么贺平还不打个电话过来?也不知道他接到人没接到!”着就指使两个女子打电话。又给欧阳东解释,她们还有三两个同事,也要从省城过来…… 欧阳东心不在焉地头支应了一声。 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一件对素来大手大脚地余嘉亮很重要的事情――失去主力位置的同时,余嘉亮也失去了很大一截收入,比如三连胜时他的奖金就比贺平少了五六万,平上海红太阳那场比赛俱乐部给的奖金是今年联赛单场比赛的最高奖金,象向冉这样的主力队员光奖金就是七万六。而坐在场地边作替补地余嘉亮似乎只有几千……他今年的收入肯定还比不上去年,甲a的替补许多人还远远不如一个甲b中游球队的主力收入高。 余嘉亮今天晚上请自己吃的这顿饭,题中之意已经呼之欲出。 他想争回自己的主力位置,想争那份让人眼红的收入! …欧阳东暗自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情他是一忙也帮不上,谁上场谁作替补是主教练袁仲智决定的事情,连彭山也只能对个别位置上地人员安排提参考意见。而眼下陶然最让人放心的就是中前场――在争夺主力位置这个问题上,余嘉亮基本上没有一机会,肖晋武已经连续两轮被媒体评为“本轮最佳阵容”的前锋,在队上的位置已经不可动摇;周富通的经验能有效地牵扯开对手的防线,虽然有个体能不足地老毛病,但是既能把握机会也能创造机会,即便到比赛尾段他坚持不下来,可那时陶然基本上都已经胜券在握了。即便肖晋武或者周富通因为种种毛病不能坚持到最后,袁指导的第一人选也不会是余嘉亮,肖晋武的替补是人高马大的冯展。这能确保陶然队在场上有一个制空。周富通的替补好象就是自己,他已经不止一次在比赛的最后时刻被到锋线上……除非肖晋武或者周富通有大伤病长时间不能上场。那时余嘉亮才可能有机会,而且这还得看他自己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但是在这一上他肯定不如肖晋武,当初就是他受伤缺席比赛时,肖晋武才有机会连续首发,而且从那之后就牢牢地占住了主力的位置? 欧阳东唆着嘴唇,思考着这即将到来的棘手事。 怎么样才能化解掉余嘉亮心中的怨怼和愤懑,这是他马上就要面对的事情。 思索了半天他也没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地办法,看来他只能安慰下自己地兄弟,让他咬牙撑过这一年,明年周富通就要挂靴了,那时余嘉亮一定能找回自己的主力位置;但是在找回自己地主力位置之前,他还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哪怕不能上场比赛,训练也丝毫都不能马虎,还有业余时候也得注意一下自己的生活…… 看着和两个女子谈得眉飞色舞的余嘉亮,欧阳东突然觉得这些话全是多余,他要真能听进去自己的教,还能铺摆下如此大的阵仗? 晚饭是在一家很有名气的五星饭店里吃地,既丰盛又奢华。除了一些三不五的花边新闻以及其它俱乐部里传来的各种道消息,三个陶然队员倒也没多什么话,吃罢饭余嘉亮和贺平又开着车,把几个女人和欧阳东一并拉到南城江边一处很排场的娱乐场所,在领班一口一个“亮哥平哥”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三楼上早已预定好的包间里。 各种酒水,各式水果吃流水价地端上来。然后服务员照例一句“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就掩上了房门。 ”“东子哥。唱歌吗?你喜欢唱什么歌,我来帮你。”贺平笑着道举着一个开启了瓶盖的啤酒瓶,又问,“您喝什么酒?啤酒还是红酒,或者是白酒? 。“……矿泉水。”欧阳东在软软地大沙发里挪动了一下,让自己和陈还有另外一个连姓名都没搞清楚的女子离得稍微远一些。他实在有些受不了她们身上那股子浓得闷人地香水味。哪怕那是一种闻上去挺清爽的香水也不行。他胡乱地翻看着不知道是哪位客人丢下的一本文学杂志,在目录上浏览了一下,就呼呼啦啦地翻到他感兴趣的那一页,仔细地扫了两眼,却又搁回茶几上,并且把自己的手机压到杂志? 曲。他旁边那个体态风骚的女子过来,用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问欧阳东喜欢谁地歌 嘉亮!“我不会唱歌。”他仰沙发上,好不容易才没对这个几乎扎到他怀里的女子发火。因为是余嘉亮的生日。而且从重庆展望开始他俩的关系就一直不错,他才强忍着没有拂袖而去。这倒不是他有多么的清高,而是因为他确实没这个兴趣,一想到这所有的安排背后的那个难题,他就有些恼火。教人恼火的是,安排这些乱七八糟事地人。竟然还是? 眼前搂着个衣饰新潮女子不规不矩、对着话筒咿哩哇啦乱嘈嘈的家伙是余嘉亮吗? “东子哥,我们合唱个‘天仙配’怎么样?”陈抱着他的一条胳膊晃悠了两下,腻着嗓子甜丝丝地问。 欧阳东不耐烦地拨拉开她的手,对着贺平道:“你让她们安静。有什么事,你们就直,事归事玩归玩,我可不喜欢心里牵挂着什么,那样的话也不能玩得尽兴。”他端起了杯子,这能让那两个腻味着他的女子举止心,她们再有什么夸张地动作。兴许就能让水洒到他衣服上。那样的话,他就正好借机发作然后走人。 !余嘉亮和贺平交换了一下眼神。来这事有? 。余嘉亮放开了搂着的女人。把话筒也交给她,然后吩咐几个女人离他们远,自己去唱歌吃喝玩耍,这才又开了一瓶满商标都是外文的洋酒,斟了一杯,递给欧阳? “明天还有训练,我不能再喝了。”刚才吃饭时他喝了三杯白酒,这还是因为实在拗不过情面才喝下的。他看见余嘉亮准备为他换上啤酒,赶忙制止他,“啤酒也不能喝了。我就喝矿泉水。”他本来想告诫余嘉亮别再喝酒了,但想了想,他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余嘉亮应该知道? “东子哥,我是你引来莆阳陶然的,这份情谊我永远都记得。” “……你要是没本事,我再什么也白搭,进还是退都在你自己。” “不是这么回事,东子哥!象我这样水平的年青队员,甲a甲b里多的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出头我却出了头呢?这全是因为你,还有叶强老师。我真心地感激你们!”余嘉亮把半杯酒喝完,又伸手去拿桌上的酒瓶,他在手指在触摸到酒瓶地那一刹那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一瓶矿泉水。贺平也赶忙把手里地酒杯换成矿泉水。 “东子哥,今天请你来坐坐,确实是有事想找你帮我――不,是希望您能帮我!要是您不帮我,我在陶然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欧阳东凝视着他,良久才疑惑地问:“你做了什么事?”前几天他还和雷尧在电话里过关于眼下重庆展望里地事,雷尧告诉他地事情。他以前连想都没敢想过。当时雷尧就冷笑着:“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就差自己拿刀子去杀人了!” 他的目光教余嘉亮发憷,半晌才吃吃艾艾地道:“我……能做什么事?陶然的规矩那么多,我还能干下什么事?” “那你怎么‘在陶然的日子屈指可数’?”他把目光转向贺平。贺平赶忙解释:“东子哥,你别误会,亮哥的话可不是你想的那些事……别家俱乐部队员干地那些事我们哪里敢啊!亮哥就是想,让您瞅机会为他找个好东家,眼看着他就要废在陶然了。再不找路子就怕晚了……” 贺平这急惶惶的话让欧阳东更加摸不着头脑。废在陶然了?再不找出路就晚了?这个赛季刚刚过一半哩,怎么就得到一个“晚”字?俱乐部之前不是很器重余嘉亮吗。怎么就到“废”字了? “这个星期一,亮哥挨了袁指导地骂……”贺平畏缩地看看默不作声的余嘉亮,许久才下了决心,把事情抖搂了出来。大前天,余嘉亮拎着一大堆好烟好酒好水果去了袁仲智家,结果当天晚上就被袁仲智喊回去臭骂一顿。“亮哥在东西里夹了十万块钱……袁指导了,就他这付德……就他这模样再也甭想在陶然踢上球。他宁可废了一名队员,也不能让亮哥出去、出去……”他一连重复了好几遍,到底也没能找到一个涵义相近的词来传达袁仲智的意思,最后只能了原话。“出去祸害人……” 虽然贺平的话不尽不实,但是欧阳东还是听出了一个大概,余嘉亮一准没能逃掉“心术不正”这个评语。他望着焉头耷脑的余嘉亮,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你……你叫我你什么好哩,你怎么做下这种傻事来?你怎么就不会动动脑子。袁指导要是收了你这钱,他还能在陶然呆上这么多年吗?他收了你的钱让你踢上主力,别人送钱时他收还是不收?收了又该怎么做?向冉地位置能换人吗?劳舍尔和你甄哥的位置谁能得下来?”他气得话都不下去了,抓起一杯酒一仰脖就倒下去。 “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转会比较好。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余嘉亮半天就吭哧出这么一句。“反正现在的陶然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前阵子联赛间歇期就有甲b球队找我联系的。我本指望着联赛下半段还能有机会争回自己的位置,可看起来是没指望了。现在我是无所谓甲a甲b了,只要能比赛能踢上球就行!东子哥,你不是不知道,一直踢不上球水平很容易就会下滑的,训练毕竟不是比赛……就象上一场,我根本就没想到那里去,你就把球传过来了。” 上轮主场比赛余嘉亮出场十来分钟,但是却足足浪费了三次扩大比分的好机会,尤其是他的第二次机会几乎是必进之球:欧阳东吸引住四名防守队员。然后为他在空挡里做出一个位置角度很舒服地传球。可他却偏偏因为启动慢了半拍而错过了面对空门得分的机会…… “你真想转会?”欧阳东问道。 余嘉亮咬着牙沉默半晌,才从喉咙深处迸出一个字:“是!” ”“转会也好。多在几支球队踢球,就能多接触各种不同的战术,也能熟悉更多不同风格的队友,还能锻炼自己适应环境的能力,对自己的将来一定有好处。”欧阳东没理会两个年青队友惊讶地目光,自顾自地下去,“职业球员本来就应该这样,资源合理配置也应该是‘职业化’的一种――流水才能不腐。到了新俱乐部一时半会踢不上球也不会象呆在老俱乐部那样痛苦,毕竟环境是新的,教练是新的,队友也是新的,他们更注重你平时的表现,而不是你过去的成绩…? 余嘉亮和贺平总算明白过来,欧阳东的这些话并不是在讽刺挖苦,更不是在随口敷衍。他是在真诚地为余嘉亮谋划出路。 “东子哥,其实……”余嘉亮表情复杂地。 “你现在的情况,换换环境或许比较好。”欧阳东端着水杯拧着眉头给两个年青的队友讲述自己对这事地看法,浑然没有留意到余嘉亮地神态。“新环境一定会有新挑战。要想提高自己,就一定得寻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目标――转会去新俱乐部就能找到这样地目标,你留在老地方,不定就会有躺在功劳薄上吃老本的想法,这样反而不好。”他仰着脸思量了一下,然后道,“有三四家俱乐部我还是比较熟。你的水平也能合他们的意。武汉风雅、省城顺烟,还有云南八星……我和重庆展望虽然闹了些矛盾。但是熟人还是不少,他们也能帮上忙。你觉得哪家合适?有机会,我就为你去。过两天回省城,我再把你地事告诉叶老师,他相识的俱乐部更多,能为你觅下一个好东家。” 。“东子哥,其实……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莆阳,留在陶然。”余嘉亮终于把这句话出了? 欧阳东猛地抬起头,然后笑了:“原来你是想教我去袁指导那里帮你几句好话啊!早啊。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地事,我估计,袁指导也就是一时的气话,兴许不用我去替你解释,过些时候他自己都忘记了。袁指导是个豁达人,只要你以后好好训练比赛。他再不会计较你这些事的。” “不!东子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余嘉亮急急忙忙地道。 “那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欧阳东笑吟吟地问道。这个家伙还能有什么意思?难道他准备再邀上几个女子,然后把袁指导彭山他们都约出来参加他的生日晚会吗? 余嘉亮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缓缓道:“东子哥,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周富通做下去?……我想了很久,肖晋武眼下是俱乐部的红人,进球数眼看着就能蹿进射手榜前十,我怕是争不过他。我只能央求你想办法在球场上做下周大哥――虽然周大哥人挺好,我和他关系也不错,但是他都那么大岁数了,少踢个一年半年地也没什么,何况他明年就要挂靴,何必再来和我争一个主力的位置呢?东子哥,你放心。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只要我在陶然一天,我就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也不会忘记周大哥的情谊,只要有我的,就一定有……” 欧阳东死盯着因为情绪激动而脸上带出一抹红潮的余嘉亮,盯着他那张自己原本非常熟悉却又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年青面孔,厌恶得几乎想扇他一个耳光。 “东子哥,其实我也不是要您做出什么对不住周大哥的事,我就想,要是您在场上踢球时少给他传那么几次,少让他接触球,这么着两三轮比赛下来,袁指导就会把他撤换下来。要是您再和肖晋武拨那么一两句,我想吧,凭您和肖晋武地关系,他也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他巴咂着嘴唇,又出一句掏心话,“东子哥,我们几个队员就巴望有那么一天,您能坐上咱们陶然的大哥这把椅子,带着大伙儿奔个好前程,挣几年顺溜钱……” 。欧阳东冷冷地凝视着余嘉亮。他相信,余嘉亮的是真心话。惟其是真心话,这些话才更可怕――这是在用别人的痛苦来交换他自己的快乐,也是在损害许多人地利益来攉取他自己的利? “够了!你刚才的我直当没有听见过。”欧阳东抓过了自己的再没打量两个年青队员一眼便站起身来。“我过会为你介绍个新俱乐部,我也一定会去帮你寻找新东家。但是我要警告你,警告你们,就你们现在的德行,到哪里都走不顺畅!” 直到站在大街上,欧阳东都还觉得胸膛憋闷得发慌,他把t恤衫的口子全都解开了,可还是觉得呼吸困难。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因为不可遏制的愤怒,他的脸红得就象喝过许多酒一般,额头上一根青筋蹦起老高。他咬着牙克制着心头的怒火,因此腮帮子上一条条肌肉鼓鼓地绷起来。 一阵夹杂着雨水地清爽气息地凉风扑面而来,这让他有了些许的平静。 他狠狠地大声咒骂了一句粗话,然后一口唾沫吐到地上。群刚刚从歌城里走出来地男男女女厌恶地盯着他,七嘴八舌地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他没理会这些人的聒噪,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在他抢上几步准备上车,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还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忘记在刚才那个包间里! “……亮哥,现在怎么办?我就,不能和他这些,你和他认识那么久了,还能不了解他吗?他压根就不会做这种事,不然他当初在重庆展望会遭别人排挤吗?”贺平声抱怨着。和眼前的局面比,他今后在陶然可能会更难混――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他毕竟和已经完全沦为替补的余嘉亮不一样,他每轮比赛都会有不多的时间上场亮亮相,虽然每一场时间都不多,但却是每一场都能上去挣那份出场费,而且还能挣到一份很不错的奖金。 余嘉亮唆着嘴唇半晌没吭气。 “要不咱们再和他谈谈?就这是咱们酒喝多了的胡话?”贺平道。这是他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了。他现在越来越后悔,不该和余嘉亮一道趟这泓浑水。 “再吧,反正今天晚上是没法解释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余嘉亮反倒没了那么多的顾虑,他的手在身边两个女子身上来回抚摩着,笑着问道,“她们有五个人,你想要几个?我先,这俩可是我的……” 贺平苦着脸叹口气,随即也来了精神:“你的就你的,那她们仨都归我!” “行!”余嘉亮大度地道,“反正下半夜要交换场地……” “你们好坏啊,这种事也做?”一个女子笑着在余嘉亮胳膊上拧了一把。 “这也叫坏?真正的坏你还没见着哩!要不,咱们今天晚上不走了?”这后一句却是余嘉亮在对贺平,“反正这地方也够宽敞,你和四哥打个电话招呼一声,今天晚上就不要来打搅我们了,让他们的服务员懂事,咱们就在这里吧!” !”贺平tian着嘴唇笑起来:“好!就这里? 包间的门却打开了,欧阳东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在茶几上抓起那本他忘记带走的杂志,话都没一句就又走了出去。 “哐!”门和门框撞击时那砰然一声巨响,总算让两个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家伙醒过了神,四目对望,都是满眼的恐惧。 “他……他都听见了吗?” “……不,不知道。” 欧阳东在基地门口下车时,漆黑的天边猝然划过一片亮闪闪的青白,然后一记沉闷得让大地都有些震颤的雷声滚过了大地。 。“看样子是要下大雨了。”门卫盯着那片瞬间就回到黑暗的天际自言自?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二十三) 天空黑沉沉地,看不见一些星光,天边时不时地划过一簇苍白的闪电,然后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过来,道路两旁的树木在骤然而起的狂风中枝摇叶摆,扑啦啦地响不停,空气里充满了干燥的尘土味,这一切都昭示着一场盼望已久的大雨即将来临。 .更新最快细的雨已经打在欧阳东脸上胳膊上和手背上,那种凉爽劲让他本来很压抑的情绪得到了些微的缓解。 他真想在这暴雨里走一会啊,好让那冰凉的雨水驱赶走郁结在胸膛里挥之不去的愤懑和痛苦,这一切都是因为余嘉亮,因为这个他在重庆时就认识的朋友、兄弟和队友而痛苦,这个家伙竟然恬不知耻地提出,让自己为他重新回到主力位置上而抛弃另外一个队友、抛弃整支球队的利益!他当时真想劈脸就给这个混蛋俩耳光,让他好好地清醒一下。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他甚至都没有教训这两个年轻人,便独自离开了那个让他一刻也呆不下去的地方…… 余嘉亮,他怎么就敢提出这样下作的主意?! 他怎么就会变成一个这么样的人?! 这两个问题欧阳东一个也没法回答上,就象他不知道当年的强子和曾闯为什么会放着大好的前程不顾而走上歧途一样。他能理解余嘉亮踢不上主力的心情,却没法理解他为什么不着自己的汗水来争取教练组地青睐,偏要走这种见不得人的“捷径”…… 要不是手里还抓着一册杂志。他真想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透雨里好好地透透气,可那份杂志上有一篇对他来很重要的文章,他自己可以在淋雨,这本杂志却不能淋雨,他只好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地赶回宿舍。 当欧阳东紧赶慢赶跑着回到陶然一队那栋独立的三层楼时,原本淅淅沥沥飘洒的雨滴竟然消逝得无影踪,只有湿热的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清爽地雨水气味。 在宿舍楼底层的过厅里。他听到从队医室里传来地笑声。“……东子一回来就朝我诉苦,直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看电影那么唏嘘感慨的。还发誓赌咒,再也不会踏进电影院一步……” 这是周富通,余嘉亮迫切希望代替的人! 。欧阳东缓下了脚步。他迅速在心里盘恒了一下该不该把刚才的事告诉自己的朋友。但是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主意。他还不相信余嘉亮就会有那么坏,敢在训练里对周富通下什么狠毒的绊子,同时他也相信,即便余嘉亮真的是猪油蒙了心敢那么干,自己也有足够地时间和机会去提醒周富通、教训余嘉亮。同时他也放弃了去找队医按摩理疗的打算。就象他自己在做贼一样悄悄地快速地走上了楼? 他回了自己的宿舍,洗了个澡换上身干净衣服,然后把屋子里的冷气开得足足的,又给自己拿了瓶冰镇的矿泉水,这才坐下来准备翻看那本杂志。 一个笔名叫“长咏”的作者写的《白水》,这就是他想看地文章。 长咏就是邵文佳,而《白水》是她写的一个中篇,在四月份时她就告诉他。这篇文章杂志社已经录用了,但是一直在等刊登的档期――“我写得最用心的一篇文章。”他还记得邵文佳和他起这篇文章时的神情和语气,那晚上他刚刚因为袁仲智无缘无故地把自己替换下场而负气离开了体育场,在水上公园里那座咖啡屋里发呆,也就是在那里,他恰好遇见了邵文佳……他们俩重新来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橙至今仍然记得她第一次踏上省城这片土地地时间,那是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五日晚上十四十三分,火车晚了整整二十三分钟。橘答应她,他要在火车站来接她,但是他食言了。人潮涌动的火车站出站口,拎着巨大手提箱的橙兀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过……” 欧阳东慢慢地读着这篇不显山lou水的文章,咀嚼着这些细心地品味着文字背后透lou出来的情感。他很快就发现,这篇文章中的许多东西都是邵文佳曾经告诉过他的事情,象男主角对女主角的绝情。象女主角一个在省城这个大都市里的挣扎――为生活而挣扎。同时也在为自己的情感而挣扎,还有女主角新地感情冒险和挫折。这些都似足了邵文佳自己地经历。这文章不会是她在以自己作为原型而创作的吧?欧阳东很有些疑惑。般来作者都很忌讳这种,因为这就相当于暴lou自己地私人世界,但是文章里刻画出来的这个人物实在太真实了,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一定是有所指,尤其是他还很熟悉她,这就不由得他不把一个虚构的人物和塑造这个人物的真实的人联系到一起。 被朋友欺骗之后的痛苦、被爱人抛弃之后的绝望、为了生活而奔波的艰辛、因为一微不足道的成绩而满足的得意,还有再一次踏进一条错误的河流而产生的自责,以及对可能得到却由于患得患失而失去幸福的追悔莫,这些描写都教欧阳东沉迷,尤其是文章里还用不多的笔墨勾勒出一个“橙”很心仪的男子,这就更让他砰然心动――他觉得这个模糊的人物就是在他,这些文字似乎也寓意着什么…… 但是文章的最后并没有交代出一个足够清晰的煞尾,这就又让他觉得有些难以肯定,那个“他”到底是指的是谁哩,或者,这个似乎隐藏着许多意思的结尾是不是同时意味着故事会有许多种可能呢? 有人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还没有等到刚刚惊醒过来的欧阳东应声。丁晓军已经推开了并没有锁死的房门,踢趿着拖鞋晃悠进了他的房间。 “你果然回来了!”丁晓军诡异地朝他眨眨眼,咧着嘴道,“刚才有人看见你回了基地,我还当他们胡哩――不是余嘉亮和贺平今天晚上请你吗,难道你们的聚会已经结束了?”他自顾自地在冰箱里掏了一罐子啤酒,坐在床边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这才抹了抹嘴问,“是不是那俩子找的妞让你不满意?? 欧阳东瞠目结舌不出话来。这事怎么这么快就传进了丁晓军的耳朵里了? “晚上有个记者约我吃饭。回来时正好看见你和他们进那个歌城,还有好几个花枝招展地妞。你可别你是在为那家歌城拍广告啊!”丁晓军站起来把通到阳台的门推开一条缝隙,然后又回到床边,摸出烟来上,这才又道,“我估摸着你怎么也得唱到后半夜吧,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俩子真不懂咱们东子哥地癖好。怎么就带那种货色来!回头我就去开导开导他们……下回再有这种好事别忘记带上我,好歹你是亲口答应过,在莆阳地头你要照应我。” “我脚踝不舒服,想早回来让队医给看看。”欧阳东总算寻思出一个好借口。 他的话音还没落,丁晓军就一撇嘴:“你拉倒吧,还脚踝不舒服找队医看看哩!我刚才和老周还有肖晋武就在医疗室,怎么就没看见你来过?嫌妞的职业素质低,你就直。何必给自己找借口哩?你就是了我也不会把这事传扬出去!你吧,是不是她们的服务不到家?” 这种事情在丁晓军那里永远也撕掳不清楚,欧阳东索性闭上了嘴,不再搭理他。 丁晓军故作惊讶地大声道:“你不话……难道他们找来的妞长得丑,把咱们的东子哥吓着了?” 欧阳东赶紧制止住他。这种事情能这样大张旗鼓地拿出来譬吗?这栋楼里虽然平时只有寥寥几个人,但是还有三个年轻。当值队医和值班教练就住在楼下哩,人多嘴杂,稍不留神事情就会传扬得面目全非? 丁晓军倒是满不在乎,斜着眼瞅着欧阳东,:“这层楼就咱们俩,那两家伙还在医疗室里哩,咱们话没人能听见。况且就是听见了又怎么样,他们几个都是有家有口的,回到家自然有人给暖被窝,就我们俩命苦。两个单身汉。至于那三个家伙――你当那仨兔崽子是吃草长大地?” ?他这样一。欧阳东倒真不知该什么了,他总不能端起球队老大的架子让丁晓军闭嘴滚蛋? 。半晌。丁晓军又没头没脑地问道:“余嘉亮想要你怎么帮他?是在袁指导面前好话哩,还是让你在比赛时别让老周顺溜?”他望着目瞪口呆的欧阳东笑道,“就算你和他关系再好,他也不可能请你吃顿饭就下那么重的注吧?好家伙,一口气招来五个高价货,这家伙要没算盘我马上去买块豆腐来撞死!――你是不是准备拾掇余?”他太熟悉东子的性格了,这种事情落到他手里一准没个好,不然他也不会义无返顾地离开重庆展? 欧阳东唆着嘴唇思量了一会,才摇了摇头:“我没打算这样做。我想他自己能醒悟过来,待他想通了他自己都会为这主意害臊的。他还想换个俱乐部,我已经答应他,帮他想办法。” 丁晓军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扑哧一声笑了,道:“余嘉亮这子好福气,找了你这么个大哥!换个球队他就等着把板凳坐穿吧……只是你准备把他弄到哪里去祸害人?”他皱起眉头,半晌才幽幽地道,“你可得心,别为了这个家伙而把自己搭进去,这年头能有个好名声不容易。” 欧阳东再一次哑口无言。 是啊,丁晓军的话没错,依照眼下的光景,为了目地不择手段地余嘉亮去哪家俱乐部都是一个祸害。他沉默了良久才叹息着道:“但是他在陶然踢不上球也不是事啊。少挣钱不。不能参加比赛就很难有突破,竞技状态也很难有保证,还不如换个环境试试――兴许就能搞出名堂。”不管怎么,他心里还对余嘉亮抱着一些希望。他停了停,又道,“你也替我打问打问哪家俱乐部下赛季要人的。帮着。” “不用打听,哪家俱乐部都缺人。但这得看是什么人。要是你自己转会,估计上赶着抱钱来莆阳的没有十家也有八家,要是别人……”瞧着欧阳东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丁晓军也不好再这话下去。他正色地头,算是应承了这事:“好吧,我会帮你留心的,要是有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但是他还是觉得不放心。“东子,你也得敲打敲打他,你得让他明白踢不踢主力不要紧,走正道才是关键!” 丁晓军这话时一脸少有地郑重严肃神色。 欧阳东把杂志合拢压在膝盖上没吭声,盯着墙边矮柜上那几幅照片怔怔地出神。照片并不多,有陶然队的合影也有重庆展望地合影,还有一张是他今年转会回莆阳时拿着陶然队服时照的,最醒目地位置放着一个很精致的木质镜框。镜框里那张照片上是一群穿着白色运动衫的人,高矮胖瘦一应俱全――那是七色草球队的全家福,前排左起第三个就是脑袋剃得溜青的前锋刘源,满是油光的圆脸笑得俩眼眯成一条缝,第二排末尾一个穿着皱巴巴短袖衬衣扎着不伦不类红领带地黑瘦中年人便是球队地教练兼领队叶强……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欧阳东问。这既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问丁晓军。 丁晓军一哂道:“钱烧得!都是钱烧得!” 欧阳东抬起眼来望着自己的朋友。 “余嘉亮踢上主力一年能挣多少。他现在能拿几个?你一算这个帐就知道他为什么要盯着主力位置了。来回相差百十来万,他能不寻思门道吗?埋头苦练洒汗水是多累人地事啊,未必能引起主教练的注意不不定还会让那些偷jian耍猾的队友不待见,与其这样,真还不如找门路人情哩,既快捷还安全,即便成不了事,也能落得到‘懂事’的评价。我敢保证,你绝对不是他第一个找上的人。只是他在那些比你还能得上话的人面前碰了钉子。只好把香烧到你门前。你也肯定不是他最后要找地人,或许他还有别的办法哩!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弯的不行就来直的,只要能踢上球挣下钱,谁知道他能有什么不敢干地?!” 欧阳东心里不禁打了个突。丁晓军这话分明是在暗示和警告他,余嘉亮不定会狗急跳墙…… 但是这一切又是因为什么发生的?难道在这之前那个有上进心能吃苦的余嘉亮就平白无故消失了?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两个月前,余嘉亮还时常在他这里谈论别家球队的防守套路,探讨自己的进攻线路,那时余嘉亮也和自己一样,吃住都在基地里,也很少有外出过夜的事情…… 丁晓军笑起来,瞅了欧阳东好几眼才套上了一句时下挺常见的广告词:“‘环境在变,余嘉亮也在变’。那时他还是主力哩,他怎么知道才歇了两周主力位置就被人抢了?从主力沦为替补,他心里能舒坦?能接受这个现实?何况还有那收入上的巨大反差。他不变才真是见鬼哩!”他昂着头停顿了一下,又道,“职业联赛第二年我们上昆明海埂集训,俱乐部刚刚给我们涨了工资提了待遇,人人都憋了一股子劲,要在来年联赛里好好为俱乐部争个脸,可一上高原,再遇见别的俱乐部的球员一打问,人家也涨了工资也提了待遇,我们队上给地那在别人那里就是毛毛雨,几个带头大哥当时就火了,领着头罢训罢练,逼着俱乐部出血――为什么和俱乐部翻脸?不就是为了每月能多拿千把块钱吗?可这钱放在现在又算什么!时代变了,人们地要求也不一样了。职业联赛第一年辽宁夺冠花了六百万,可去年上海红太阳夺冠赔进去八千万,传今年重庆展望就准备投进一个亿,只为了能捧上一回联赛冠军的奖杯!――这也是环境在变!环境变了,什么都变了……” 欧阳东怅然地叹息一声。是啊,什么都变了,四年前他来陶然时,每月地收入不过七八千,可现在哩,光他从重庆展望转会到莆阳陶然,作为经纪人的叶强就从这桩交易中拿到一百八十万的中介费。 钱,这个既俗气又无法摆拖的敏感字眼正在取代许多联赛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在它那几乎是无往不利的攻势下,技战术水平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某些俱乐部在非关键场次的比赛里甚至是以队员孝敬费的多寡来决定非关键位置的出场队员的名单;比赛场面是否对得起观众的门票钱也不重要了,保平争胜成为了许多球队的座右铭;尤其是每个赛季都会上演的残酷的保级大战,它几乎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这个赛季一家南方俱乐部甚至不惜高薪挖来一个刚刚因为经济原因被解职的总经理,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个总经理在圈子里有着“善于做别人无法做的工作”的美名…… 自己也会变吗? 欧阳东不禁扪心自问。 他不知道答案。 他唯一能够回答的,就是他现在还没有变……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二十四) “时代在变,余嘉亮也在变”。 .更新最快 丁晓军拖口而出的这句话让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在巨大的充满诱惑的利益面前,余嘉亮和贺平变了,对于金钱和名利的渴望,让他们他们宁可用金钱来为自己铺垫出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也不愿意把汗水洒在训练场上、用自己的勤奋来争取自己在赛场上的位置,更不要在替补席的煎熬中磨练自己的意志和耐性。他们一定清楚地知道这条捷径会给他人带来多少的伤害,但是他们并不在意这些;他们更不会去理会这样做会给这个他们曾经热爱并且为之付出鲜血和泪水的集体带上什么样的损害。只要自己能踢上主力,能挣到那笔丰厚的奖金和出场费,那个我们已经很熟悉的余嘉亮蓦然间就变得陌生起来,别忘了,就在两个月前,他还时常和欧阳东在一块儿研究每一个对手的弱,哪怕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他也会用筷子在餐桌上比划着,和他尊敬的东子哥探讨训练比赛中的得失和战术…… 今天是余嘉亮和贺平变了,那么明天呢?后天呢?谁还会变?谁会不变? 自己是不是也有蜕变的那一天?是不是也会迷失在金钱和名誉的巨大漩涡中?这个问题连欧阳东自己也没法回答。这一瞬间,他就象一个严厉而又苛刻的检查官,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是地,他变了。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自然也会在思想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但是让他欣慰的是,自己还没有滑向自己并不认同的那条路上去,更让他高兴的是,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地风风雨雨,他心底里的那个愿望依然象棵悬崖峭壁上地苍松一样,顽固而又顽强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天空…… ?自己还是自己。那么向冉呢?还有甄智晃、周富通、劳舍尔……以及面前的丁晓军,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他们会不会变得让自己都感到陌? 虚掩着的房门被人推开了,不知道是哪个寝室里的电视音量开到十足,咿咿呀呀的电视剧歌曲声顺着走廊立刻涌进这安静地房间,把着门的周富通很得意地对身后的肖晋武道:“我他俩都在吧,你还偏不信!”着也没进门,就招呼欧阳东和丁晓军道,“东子。赶紧过来了,趁时间早还能多玩上几盘,――丁晓军,今天晚上给你个机会报仇!” 正陷入沉思的欧阳东支吾了一声,脸上lou出不那么自然的笑容。他不大情愿地放下了一直把在手中的杂志,还特意在杂志中折上一角作个记号。实话,这个时间他真没一玩牌的心思,可平日晚间没事时。他们几个家不在莆阳的单身汉要不要就会凑到一块儿甩几个时地带“刺激”的扑克牌,乍然间他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兴。喜好热闹的丁晓军倒是马上站起身,兴兴头头地道:“去就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你们怎么样赢了我的钱,就再怎么样给我吐出来!”在牌桌上他已经接连输了好几回,这几天都琢磨着怎么着翻本。来找欧阳东也是为了把牌局给圆乎上,至于谁变谁不变,他才懒得去搭理――他在莆阳陶然左右不过是个新来乍到的人,除了欧阳东之外他和谁都不上交情,好就好,不好就拍屁股走人,到哪里不是踢球寻钱哩? 球员康乐室设在二号宿舍楼,就在几个人笑笑走过去地路上着昏暗的路灯光,欧阳东一眼瞥见贺平耷拉着脑袋一脚高一脚低地从基地后门方向踯躅而来。他想了想。放慢了脚步。对几个人:“我和贺几句话,马上就过来。”便站在宿舍楼的台阶上等着贺平。 贺平大约也看见了他。犹豫了一下便要望绿化带里的径上躲闪,可他却被欧阳东喊住了。他磨蹭半天这才走过来,神情黯淡地喊了声:“东子哥,”就再也不下去了…? 贺平现在既后悔又害怕欧阳东面前,他连抬头望一眼这个老大哥的勇气都没有。他后悔今天晚上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敢和余嘉亮一块儿做下这种事,要是换个人也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这事落在东子哥那里几乎就等于宣判他贺平的死缓――停赛停训都是轻的,降入二队也不是不可能,要是周富通再在俱乐部头头那里上几句狠话……他简直不敢想象那时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而且俱乐部处置这种事向来不讲情分,越是老队员处罚得越重。他和转会来莆阳的余嘉亮不一样,即使是在成年队里他也算个老陶然――他是当年俱乐部从青岛一所中学里整体买来地梯队成员之一,是已经被球队淘汰地曾闯和强子他们的师兄弟。 看着缩肩勾头一副畏惧张皇模样地贺平,欧阳东也是半晌没话。良久他才淡淡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贺平没精打采地头,吭吭唧唧地应了一声。欧阳东在歌城两度拂袖而去把他和余嘉亮都吓得够戗,他是不敢再在那歌城里呆,欧阳东前脚走他后脚就急忙离开。满心惶恐的他甚至不敢回来找欧阳东认错求情,只好在基地内外到处晃悠…… 贺平断断续续的解释倒把欧阳东逗乐了:“我有那么可怕?你连见我都不敢?” …“是。”贺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们这拨喝着慕春江水长大的年青们眼里,在莆阳成名更在异乡踢打出一片天地的欧阳东简直就是他们崇拜的偶像,更别这个几度披上国家队战袍的大哥从来不在他们面前摆出一副大腕的谱,就象他还没在联赛里蹿红一样和他们有有笑。再不会为一时无心地过头玩笑话而和他们生气生分,更别缺三差五借钱应急这种事,即便是平时和欧阳东不什么话的人,只要开口就不会空手? 欧阳东沉默了一会,然后:“今天晚上的事,我不会对旁人起,以后怎么做。我想你应该知道的。”他倒没担心已经知晓了这事的丁晓军会把事情传扬出去,看上去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丁晓军其实是个亮堂人。他知道什么事该什么事不该。 本来象霜打过了的茄子一般焉巴地贺平,现在就象一个犯了错误又得到大人原谅的孩子一样,哽咽得不出一句完整地话。 欧阳东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壮实家伙在自己面前就抹上了眼泪,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里是青年队的宿舍,你这付模样象什么?!”他现在倒不好拉着贺平去填牌桌边自己的位置――他还惦记着杂志上那篇文章,根本没有玩牌的心思。就道,“你回去休息吧。明天上午还有训练。”待贺平走出几步,欧阳东又追问了一句:“余嘉亮呢?他怎么没和你一块儿回来?” 贺平现在是不敢为余嘉亮打遮掩,如实地:“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是他肯定不敢在那里多耽搁……他也怕你……” 怕我?欧阳东真不知道该什么了。我有那么可怕?走过第二宿舍楼的楼底过厅时他特意留意了一眼那块大大的镜子里自己地形象,除了高瘦黑帅,他就看不出自己有哪里可怕。话回来了,既然他们都怕自己,为什么还敢在自己面前做那些下作事?还有,余嘉亮这狗东西又跑哪里去了? 带着些许自豪骄傲以及对 余嘉亮的担忧。周富通和丁晓军不耐烦的催促中,他终于坐到了牌桌边…… 就在贺平哭鼻子的时候,余嘉亮正坐在自己的车里,就象一只油锅里的蚂蚱一般痛苦地煎熬着。 车停在几栋两层西式洋楼之间的阴暗角落里,隔不远就亮起一团灰蓬蓬灯光的路灯也只能影影绰绰地照到车头车尾。车里没开灯,黑黝黝地车厢里只有他手里的烟卷一亮一黯地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车外早就被他扔了一地的烟头。他看了看自己的表。已经晚上十半过了,可能把他搭救出眼下困境的人依然连影子也看不到,那栋熟悉地洋房二楼也没有灯光。他把手里才抽了一半的烟卷扔到车窗外,无力地仰座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嘘着气,懊丧地锤打着方向盘。 千不该万不该啊,自己不该把心思朝东子哥一股脑端出来啊,自己怎么就忘记了他最恼恨的就是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哩?!现在好了,这事不定连个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东子哥离开包间时打量自己的眼神就象看着什么似的。目光里满是恼怒、厌恶、冷漠、还有憎恨……直到现在。那冰凉的目光似乎都还在审视着自己。 他咬着嘴角,目光闪烁地垂下眼帘。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躲避着脑海中那两道要把自己剥光的眼神。 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从副驾驶座位上拿起了烟盒和打火机,又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强烈的烟草味和已经过量地尼古丁让他在一瞬间出现晕眩,他一只手不禁抓紧了方向盘,直到那股天旋地转地感觉慢慢消退,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事情已然发生了,他再后悔也没有什么作用,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找人替自己去和东子哥情,期望这事不要再进一步传播出去,那样才真正是把自己推进了无法爬出来地深渊。这也是他现在呆在这里的原因――旁边的洋楼就是甄智晃的家,眼下能为自己话并且出的话在东子哥面前有分量的人只有向冉和甄智晃了,向冉那里他压根就不敢去,而自己和甄智晃私下里的交情再怎么也比和向冉强…… 他看了看手表,墨绿色的时针已经指到了十,可甄智晃两口子似乎还没回来。他又扭头张望了一下那栋洋楼。底楼明晃晃灯火通明的客厅里,还是只有那个保姆在一个人看电视。 他无奈地又一次拨通了甄智晃家里地电话,再次耐着性子和保姆打问,甄智晃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每多耽搁一分钟,他今天晚上做下的龌龊事就多一分暴lou的危险,他也近俱乐部严厉的处罚一分。 保姆已经被他几次三番的电话给折腾得有些不耐烦了:“都告诉你了,你要有急事就给他打手机啊!我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完就气哼哼地掐断了电话。 余嘉亮只能捏着手机发怔。这个时候他怎么敢和甄智晃打手机联系?别不能让甄智晃知道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哪怕是lou出丝毫马脚,只怕都不是他要不要在莆阳陶然呆下去的问题了。而是莆阳陶然还让不让他再吃足球这碗饭地问题了。他和甄智晃的关系怎么可能好过周富通和甄智晃地关系!他和莆阳陶然的关系,又怎么可能比得上用鲜血把莆阳陶然送进甲a赛场的周富通…… 可他还不愿意放弃这最后挣扎的机会,他怎么也得试一试,看能不能躲过眼下的困境。 所以他只能在这连路灯都照不到的地方继续耐心地等待,痛苦地煎熬。 “……不行,这事你可别掺合,要成的话他俩早几百年就成了。还用得着你来做这个媒?”一个男人在话,“依我,管他东子将来老婆找谁哩,反正他觉得好就成。到他结婚时咱们封个大红包就万事大吉。再了,东子心里有主意得很,要是这事不成,咱们两头都得罪人。” “怎么可能不成?”甄智晃地老婆挺着个大肚子抚胸一手撑腰就象只肥鹅一般一摇一摆地慢慢挪着步。“雯雯不是了嘛。是粟琴的母亲让她来保这个媒的,当妈的还能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心事?再了,我看东子和粟琴妹子相好得就差有人来帮他们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上回粟琴妹子来莆阳没遇见东子,还差急哭了哩……” “她差哭了?”甄智晃冷笑着道,“那你知道不知道,东子接了她电话差把手机给摔了?还相好哩……” 他女人却不依不饶:“两口哪里有不吵架的?咱们俩没结婚时你还打过我哩!”女人气哼哼地道。“我看这事刘胖子和叶老师他们也一准要和东子提,东子和粟琴妹子的事这回九成九就成了。咱们要是现在不去,将来东子还不得和咱们见外?即便他不什么,粟琴那女娃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指不定就会恼恨咱们!” 甄智晃哂笑一声,:“她能恼恨咱们什么?”他倒也看出自己女人现在有些恼恨自己,马上陪着笑道,“你想想,粟琴和东子在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久,要真是有那么意思还不早睡到一张床上了?不定这会子娃娃都能喊人了……”他女人就笑吟吟地啐了他一口。甄智晃继续道。“这件事刘胖子能。叶老师能,向冉他们两口子也能去。就是咱们不能去。虽然我和东子也算交情深,但是再深也比不上向冉他们――这事要真有变故,东子或者就不会恼恨他们,但是兴许就会恼恨我……朋友也有很多种地。”就从东子那回几乎气得摔手机的事上,他也一都不看好这桩亲事。不过他倒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把东子气成那付模样;同时他也很佩服粟琴,能把东子气得摔打东西,没能耐可真是做不到。 “甄哥!嫂子!”早就抽烟抽得满嘴苦味的余嘉亮赶忙下车迎上来。 猛然间从黑影地里蹿出这么一个人,倒把甄智晃两口子给了吓了一跳,几乎以为遇上了半夜里抢劫的坏人,直到看清楚是他,两口子才算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马上就惊诧地发现余嘉亮更象是被人打劫了,不单是脸色不好看,连神情都有些恍惚。 甄智晃赶忙把余嘉亮让到了屋子。他倒没急着问余嘉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先招呼保姆把怀着身孕的妻子引到楼上去休息,这才关上了客厅的门,问余嘉亮:“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甄哥,我闯祸了,你这回可得帮帮我!”余嘉亮半是真情半是做作地道,“不然东子哥绝对饶不了我!” 他第一句话就把甄智晃激得一哆嗦,听了后一句才算把悬到半空里地心给放下。他给余嘉亮倒了杯水,让他喝口水慢慢。 “今天晚上我和贺平约好了去吃饭,哪知道贺平还约了几个省城来的模特……”余嘉亮掐头去尾地把今天晚上的事讲述了一番,他既没好意思自己是打着过生日的幌子邀约的欧阳东,也没敢提他央告欧阳东的那桩破事,只是囫囵地提到那几个女子一味腻着欧阳东,直到欧阳东生气并且摔门离去。“甄哥,眼下我来找您,就是想您替我在东子哥面前几句好话,让他别再恼恨我……” 甄智晃一头听就一头笑起来。他当然能听出余嘉亮这番话不尽不实,也知道余因为踢不上主力的事在俱乐部里东奔西走找人情,不用问,“和贺平约好吃饭”以及“贺平约了几个女子”的事都是扯淡,这一切不过是讨好欧阳东而已,这俩傻蛋找对了人却烧错了香,碰了一鼻子灰不,肯定还搞了什么无聊事情惹火了欧阳东。但是他也没破这一条,待余嘉亮完,他问道:“眼下你想我怎么帮你?先一句――要是想回场上踢球,我可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再也料想不到余嘉亮竟然有那么大的胆子打周富通的主意。 余嘉亮也没想到这事竟然就这么容易,他也知道,自己编造地故事里到处都是窟窿。楞了楞神,他才嗫嚅着:“您是不是能帮我给东子哥解释一下,其实今天晚上地事,我也没别的意思……” “现在就给他解释?”甄智晃打断了余嘉亮地话。 余嘉亮头。 。这太容易了。甄智晃立刻就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拨通了欧阳东的手? 在牌桌边还惦记着杂志上那篇文章的欧阳东已经输得焦头烂额,把电话夹在肩膀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甄智晃话,当他明白过来这事和余嘉亮有牵连,就赶忙把手里的牌塞给旁边看热闹的队员,招呼他帮自己打完这一把,然后走出了康乐室,来到宿舍外的宽敞地,然后让甄智晃把电话交给余嘉亮。 “……踢球也罢,做别的行当也罢,第一条就是怎么样去做人。” 送余嘉亮出门时,甄智晃语重心长地叮嘱这个冒失的家伙:“以后烧香拜菩萨先看看是哪尊佛,香可不能乱烧。” 躲过一场劫难的余嘉亮现在的脸色总算是缓和过来,他一头望外走,一头笑着问了一句:“给东子哥烧什么香?” 这个问题登时把甄智晃问住了。他思忖了半晌才瞪了余嘉亮一眼:“滚吧!以后半夜三更来找我记得带上夜宵。” bk 第十二章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二十五) 仰仗着甄智晃的求情,余嘉亮躲过了一场或许会影响他足球生涯的暴风雨。 .更新最快他提心吊胆地消停了好几天,每天的训练也格外卖力,再不敢象以前那样天天晚上都在莆阳或者省城的灯红酒绿打发无聊的时间,所以人们这几天就总能看见他一个人在健身房里汗流浃背地练力量。有人甚至打趣他,这样练下去他总有一天能拿到健美冠军,他也只是笑笑不搭话。有时他会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呆到很晚,晚得直到从门口望出去,青年队宿舍楼的灯都渐次熄灭了,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慢慢地望回走。 。没人要求他这么做。从内心来,他也不愿意这样做。可他却不能不这样做。这中间的苦闷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已经不习惯把精力和时间耗费在健身房里了,即便在这里扛着沉重的杠铃压腿,忽明忽暗的五彩射灯光也从来没在他脑海里停止过旋转,大口大口吞咽下的无滋无味的矿泉水,又哪里能和那些浓郁芬芳的酒精饮料媲美?可他暂时还不敢那么放肆,那晚上欧阳东曾经在电话里对他过一句话,“你自己的路,只有你自己来走”――就是这句平淡却又意味深长的话教他疑神疑? 他只有先夹起尾巴做人。 周五下午的分组对抗中他又穿上了象征着主力的红色背心,和周富通在锋线上做搭档,肖晋武却坐在场地边当观众。这本来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落到余嘉亮这个有心人眼里,却立刻变成了一桩了不得地大事。联系到上轮联赛莆阳陶然主场输给山东大东海时肖晋武九十分钟里宛如梦游,不仅浪费了一次极佳破门机会不,对手制胜的那个球他也拖不了干系――对手就是从他脚下断球从边路快速下底传中然后一击致了陶然的命…… 自己的机会来了! 这个自以为是的推断立刻让余嘉亮那颗萎靡的心脏象鼓满风的帆一般蓬勃跳跃。他玩命价地在训练场上前后奔跑,不仅为周富通做了两次很漂亮地球,还时不时退回自己的中场来帮助欧阳东协调调度,并且很积极地参加防守。骤然而至地喜悦让他彻底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陶然的锋线组合历来是一高一快。即便肖晋武不在状态,那么为了保证前场制空权和冲击力。冯展也是最佳人选。 我们不知道这次分组对抗中余嘉亮的表现到底为他挣来了什么样的评价,反正在晚间的比赛预备会上,他还是没能进入首发出场的名单,就在他强自压制着内心中地失望和不满混在队友中回宿舍时,甄智晃特意慢下脚步等着他,然后拍着他肩膀声对他:“你对东子有意见?” 余嘉亮立刻吃惊地张大了嘴。 这怎么可能?虽然东子哥没答应帮他,可他内心里依然很感激很尊重他。他怎么会对东子哥有意见。 。“甄哥,话可不能这样。”余嘉亮前后左右觑了好几眼,还好,没人注意他俩在什么。“这话传出去可不得了。”俱乐部里一样有搬弄是非的人,何况这其中还牵扯着主力与非主力的地位之争,而地位的区别就预示着收入的差距――他余嘉亮盯着周富通的主力前锋位置,别人自然也会盯着他余嘉亮每场比赛必有的板凳位? 甄智晃倒不在乎余嘉亮的心,似笑不笑地:“没意见就好。”他乜了余嘉亮一眼。顿一顿又道,“那你下午干什么那样攒劲地回中场要球?知道不,你那样做是对东子领衔地中场不信任!这不过是场队内对抗……” 联赛第二十一轮,莆阳陶然在主场输给了北京长城,虽然欧阳东在第四十三分钟依个人能力扳回一球,但是多名主力不在状态的陶然还是没能抵挡住对手。客队的两个外援前锋包办了三粒进球。欢欢喜喜地拿走了三分。这场胜利对北京长城来太重要了,不仅止住了三连拜的颓势,还让他们继续尾随着联赛第一集团,只是冠军离他们已经很遥远了――绝尘而去的重庆展望下午再胜一场,不仅领先联赛第二名武汉风雅八分,还把自己联赛不败的战绩延伸到二十四场,假如算上足协杯,他们已经连续三十场不败。这两项数据都创下了联赛地记录。所有人都相信,重庆人高高举起联赛冠军奖杯仅仅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连败两轮,莆阳陶然的排名倒没有动。依然是第九位。但是考虑到接下来两个客场,形势却一也不乐观――下周四他们先要在广西南宁还上联赛上半段的人情。给陷入保级泥潭的广西漓江送上三分,两天后就在重庆挑战展望? 陶然教练组显然不愿意为两场毫无悬念的比赛伤脑筋,与北京长城的比赛刚刚结束,袁仲智就在更衣室里宣布了去客场的球员名单。 这个名单里没有余嘉亮。 余嘉亮佝偻着身子坐在更衣室里一个不被人 注意的角落里。他知道,他被剔出客场名单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刚才的比赛里,袁仲智给了他将近三十分钟去证明自己地能力,可他却彻底演砸了―― 他兴奋地盲目跑动可以不提,因为陶然的大部分队员和他一样在盲目跑动;他不能和周富通配合也可以不,因为这场比赛里周富通触球地机会寥寥可数;甚至他莫名其妙地踩着皮球栽倒在对手禁区外都可以不追究,队友们都对他抱以善意的笑容,他们能理解他的心情,他实在是太渴望比赛了。太渴望了,以至于不能很好地发挥出自己地水平,……但是在第二十七分钟他犯下了第一个错误,欧阳东突然的一次短距离直塞把皮球传给周富通对客队形成单刀时,他竟然在越位的位置上就返身投入进攻,边裁立刻就举旗示意这次进攻无效,好在那时他们还和对手比分相当。欧阳东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周富通却狠狠地朝他嚷嚷了一句粗话。并且吐了一口唾沫,还有两三个队友也对他面lou愠色;第三十四分钟陶然队迎来了自己最好的机会,从守门员丁晓军开始,三次快速转移皮球就被传递到前场,活动到右边的欧阳东在两名对手的防守中跌跌撞撞传出一记线路落极佳的直线球,找地就是余嘉亮这个――在冲射门和慢上半拍避开对手的鞋钉这两条路中,他选择了后者……比分落后地情况下。他这种畏惧和心就是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一回欧阳东冰凉的目光只是扫过他,再也没有停留…… 比欧阳东目光更冷的是主教练袁仲智的表情,从余嘉亮面对鞋钉逃避畏缩的那一时刻起,这个曾经的绝对主力前锋已经从他心目中地陶然队名单里划掉了。 直到最后一个队友都走出了更衣室,余嘉亮才从椅子里欠起身。他知道,在今后很长时间里,他热切盼望的主力位置都与他无缘了。 。他木着脸站了好一会儿。耷拉着眼眉死盯着更衣室那块填满粉笔线条的黑板,重重地喘息着,然后狠狠地一口唾沫啐到黑板? 虽然按例,球队客场比赛时留守莆阳的一线队员应该随青年队如常训练,但是袁仲智带着球队飞去南宁的当天,余嘉亮就找上与自己相熟的青年队教练。根烟和几句玩笑话,就让这个也是陶然老队员的教练准了自己的假。 余嘉亮连晚饭都没在基地吃,就开着自己心爱地车奔向省城。车还没上连接莆阳和省城的高速公路,他已经把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安排妥当。 在省城那一片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嬉笑喧闹之中,余嘉亮立刻便忘记了自己的忧愁和烦恼,直到最后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 直到第二天中午余嘉亮才在宾馆的房间里晕头转向地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洗漱整理就响个不停,然后就开始准备灌别人酒或者让别人灌自己酒,喝到黑天黑地随便划拉一个两个女人一觉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整整三天他都是如此度过。联赛也好陶然也罢。关他余嘉亮劳什子事?他算是想清楚了,既然陶然一门心思把他朝外撵。他还那么死乞白勒地抱着这棵摇摇欲坠的树干什么?嘿!陶然胜也罢输也罢,反正他们和自己地合同是签到本赛季结束,要是陶然敢欠下自己哪怕是一分钱,他们就等着吃官司吧,就是自己扒不下脸皮和陶然对簿公堂,四处和人言传莆阳陶然拖欠工资的话,也能让方赞昊和袁仲智下不了台,那时候再没人相信他们的话,看他们以后还怎么去挖别家俱乐部的墙角!要是陶然本赛季顺溜保级,自己活动活动再寻家俱乐部,凭着自己去年甲b最佳国产射手的名头,再怎么也能在甲b找家称心如意的好东家;要是陶然掉进保级圈,他们就更不敢随便动自己,踢球的谁没个伤病磕碰,真把自己惹急了,一拍两散,看你们去哪里寻我这样的前锋!……哈!真的降级了才好哩,看你们怎么留得下欧阳东这样的大牌球员!别欧阳东,即便是向冉和肖晋武这样地只怕也留不住,到那时你们还不得再回来和我商量明年地合同? 虽然心中如此宽慰自己,余嘉亮倒也没敢完全懈怠,他还记得自己来省城的初衷,那就是寻着叶强先为自己明年地出路早做打算。 叶强的电话倒是一拨就通,可几句客套话完还没引到正题上,叶强一句“忙,改天联系”就把余嘉亮给噎得半天不出话,等他回过神来再想和叶强约个不忙的时间时,那头早就已经挂了电话。 他阴着脸咬了半天牙,好歹再拨过去。 ”“叶老师。我找您有事,您看能不能抽空坐下来? 叶强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问:“急事?” 余嘉亮寻思了一下,他的事无论如何也和“急事”不沾边,联赛还有十轮足足两个月哩。他只好实话实:“事情倒不怎么急,但是……” 他还没完就被叶强一口打断:“我马上就得飞去广州!这样,你等我回来给你电话。”罢又挂了电话。 余嘉亮只好捏着电话把预备下地一套辞还有骂娘的粗话一块咽回去。 那天晚上一个顺烟俱乐部的朋友请余嘉亮去省城新开张的一家粤菜馆吃饭,吃罢饭出来找个地方乐呵乐呵时。他竟然在菜馆门口撞见了叶强,还看见叶强上了一个年青女子的车。 “那是叶瘸子的情儿!”他朋友得很轻松。“你知道就行,别言声!”他停了停又,“杜哥专门为这事打了招呼!千万别言声!” 余嘉亮当然知道朋友嘴里的“杜哥”就是顺烟地守门员杜渊海,这个国家队的主力守门员在顺烟俱乐部一不二,号称“主教练地一半,我的另外一半”……不过这个“千万别言声”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倒把他朋友给考住了。他思量半天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但是这话还不能不和余嘉亮清? ”“杜哥是从陶然出来的。你知道他和你们队上向冉还有甄智晃这些人的关系。”他朋友言辞躲闪地道,“你知道,杜老大这个人一直很念旧…? 他话还完余嘉亮就已经明白了。 联赛第二十二轮结束,接连输给山东北京广西和重庆四支球队的莆阳陶然积二十二分,排名滑到第十四位。 “我们的保级形势严峻!”这是袁仲智在回到莆阳后的俱乐部碰头会上地第一句话。 在座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同广西漓江的“友谊赛”里,向冉右脚趾骨裂,需要休息二到三周,阻击重庆展望夺冠的比赛里。欧阳东右膝关节内侧韧带再次受伤,需要修养两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假如依照队医的想法和要求,欧阳东需要休息六周才能确保伤势痊愈,再考虑到他那时刻让人担心的脚踝……可眼下陶然实在不能少了他,所有的伤病都只能等待联赛结束或者陶然保级地事确凿无疑才能放他去休养。好在如今他已然不是国家队队员。漫长的冬季假期能有充足的时间去治疗恢复,不然天知道这右腿的伤病那一天会突然爆发。 ”“有个事,我也才知道。”很少在这种会议上发表什么见解的领队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道,“有两家俱乐部在和肖晋武联系…?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肖晋武就是他找来地,这时候突然抛出这个问题,自然也需要他来想办法解决? 。领队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这个挂着领队虚衔实际上分管经营的俱乐部副总几乎不和队员打交道,就算他管理着俱乐部经营这一块,可场地广告是足协统一抓的,俱乐部球衣广告是方赞昊拍板的。每年印海报搞t恤再在把基地内外的店铺租出去就再没事可干? 道。“他们提的条件。肖很动心。”领队支支吾吾地? 袁仲智便望了一眼方赞昊。 “我们也给他长工资!”方赞昊很爽快地道,“就按俱乐部第二档工资标准!这种好球员不多拿钱我心里都过意不去哩。”他着便笑起来。心里骂自己实在是苯:这钱早就该花了,怪不得接连几场比赛肖晋武都提不起精神哩!他也瞄了一眼袁仲智,你这主教练就这眼神?手下球员都闹意见了你也没察觉? 袁仲智沉吟着道:“光是这个标准还不够,还要补发他三个月的工资。这事和保级也是拴在一起的……不过,话也要和他清楚,”他转向领队,“你告诉他,陶然从来不会对不起球员,也希望他别对不起陶然。”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了四五年,裁判的工作他做过,兄弟俱乐部的酒他喝过,可他至今还不能适应这种关键时刻和俱乐部讲条件提要求地事。这个肖晋武在省城顺烟窝了四年也没冒出头,是莆阳陶然给了他机会,他就这样来报答?! “那就补一年!”方赞昊把手里才燃地烟卷狠狠地杵到玻璃烟灰缸里。烟灰缸在玻璃茶几上滑动了一下,酸涩刺耳的摩擦声教人禁不住皱眉蹙首。 袁仲智摇了摇头,制止了方赞昊这有些意气地法:“就补一个季度吧。给多了,免不了还有人要眼馋,虽然钱不多几个,但是这种事教人烦,也容易乱球员教练的心。” …两个助理教练一起头。他们赞同袁仲智的话,方赞昊真要开了这个口,那球队不乱才怪哩,远了不,光欧阳东的事就能让在座的人集体跳楼――他一个人挣的钱比向冉和劳舍尔合在一起还要多,要真有谁不识相来攀比他,那俱乐部给还是不给?给多少合适?这个给了,那么再有人提要求怎么办??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方赞昊才长吁一口气道:“年初摘来欧阳东的事,确实是我想岔了,当时该听袁指导的话,把这笔钱花在别的地方――这笔钱能买来好几个实用的好球员了。”他不禁后悔,假如真买来几个实用的好球员,兴许莆阳陶然眼下就是另外一番光景。现在什么都晚了…… …满屋子的人都愕然望着方赞昊。这还是方总经理第一次在人前承认,做下欧阳东这笔高额买卖是他看走了眼,不过再想想,这确实是一笔亏钱的买卖,联赛结束真要放走欧阳东的话,肯定再也拿不回那么多钱,要是陶然不幸降级,俱乐部连一分钱也收不到――欧阳东找了个好经纪人,该死的叶强不但为他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还在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旦陶然重新回到甲b,那么欧阳东就是自由身? 更教所有人惊诧的是,最初口口声声反对这事的袁仲智现在却和懊恼后悔的方赞昊换了个位置。 “买来欧阳东没有错,错在我这个主教练!”半仰在沙发里的袁仲智揉着太阳穴缓缓道,“对于怎么样使用这种有天赋的球员,我没有经验;对于怎么样围绕这种球员去打造球队,我也没有经验。”他也不理会众人的表情神态,抿着嘴唇想了想,又道,“我还把他当成当年那个欧阳东在考虑,却完全不知道在重庆呆了两年他已经成熟了。何况他是我们决定转进的最后一名球员,之前的那些球员进出也没有考虑到他的因素――我们只想到保级了。”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路线错了,就什么都错了!” 就凭陶然的景况,不想保级想什么? 每个人都想到这句话,就是谁也不愿意出来。 ”“不这些事了。”袁仲智挥着手把那些与眼前的事不搭界的事都赶出脑海,“还是咱们的‘保级’大业? “还有十轮比赛,咱们需要十五分,至少需要十二分!方总,给政策吧!” bk 第十三章 秋天(一) 立秋之后接连下了两场雨,原本酷热的天气眼瞅着便一天凉似一天,不知不觉间,国庆节就要到了,报纸上开始出现诸如“国庆黄金周何处去”这样的文章,电视新闻里也零零星星有了关于国庆长假的各种消息,中央电视台的节目里适时地提醒人们注意,几条国内著名的旅游路线将会象往常一样出现“爆满堵塞”的情况,假如您想过个安生惬意的假期,一定要注意“不要与这几条黄金线路撞车”。 .更新最快 下午下班时间,秦昭拎着一桶精炼食用油和一袋精制大米,和两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同事一同走出了办公楼。那俩同事手里也拎着同样油和米。这都是单位工会为职工们谋取的国庆节福利,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工会才真正体现出它的价值,至于其余时间,我们也很难想起单位里还有一个叫“工会”的组织…… 在办公楼前,她和同事分手了,她一个人顺着几乎被法国梧桐树那茂密的枝叶完全遮蔽住的水泥路,走向学校后面的老宿舍。 “秦老师好!” 。这样喊的都是认识她的学生。校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还不可能把她教学的四个班的二百多号学生都叫上名字,但是这些班上的学生都认识她这个新来的老? “秦老师!” 这样和她打招呼的自然都是学校里的老师和职工。当她拿着教鞭教案走上讲台地那一时刻起,熟悉的人就再也不把她看成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人们对她的称呼也就渐渐地改变过来,同她话时,语气和语调也在慢慢地转变。是啊,无论这个社会的变化有多么巨大,无论我们的观念怎么样日新月异,但是教师这个职业,总是受到人们尊重和尊敬。 秦昭用微笑和头来回答那些和她打招呼的同事。至于学生,她就用一种和善中带着严厉地目光来回应他们: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呆在学校里? 受到警告地学生立刻就会讨好地对她笑笑,并且随口拉扯个并不那么充分的理由。 “我们在打乒乓球!”接连两拨学生都这样。其中一群家伙还振振有辞地解释,是他们的体育老师让他们留下来玩的。他们这样也是有根据的,乒乓球本来就是这所学校的传统优势项目之一,这些年为学校争得不少的光彩和荣誉,还为省乒乓球运动队输送了两个不错地好苗子。 可是这个时间怎么可能有老师把学生留下来玩乒乓球呢。秦昭一眼就看穿了学生们玩的把戏。 。但是她并没有去戳穿学生们的谎言。她才离开学校不久,能体会到学生们对繁重功课的厌倦和对自由支配的时间的渴望。何况从孩子们那汗涔涔的如同猫一般的花脸上,她也知道这些孩子真地是玩乒乓球,所以她也没有责怪他们,只是嘱咐了两句,让他们早回家去吃饭做功? “秦老师再见!” 前一刻还耷拉着脑袋等着秦昭教训的学生们立刻一窝蜂地欢呼着去了,沉甸甸的《》里传出好一阵哐哐啷啷文具碰撞的声音。 秦老师…… 秦昭默默念叨着这个称呼,偏着头咬着嘴角,微微仰起脸。u出一丝自豪的笑容。 。但是笑容很快就冻结在她脸上。她的神情阴沉下来,眉头也慢慢地拧到了一起,连她地脚步也似乎变得沉重起来。她抿着嘴唇打量着路边的那块足球场,就在在不远处近教学楼的地方,已经堆了好些砖头钢筋还有水泥板。好端端的道路也被拉砖石泥沙的载重车碾得坑坑洼洼。足球场这头的球门已经不见了,地上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坑。台漆皮班驳的混凝土搅拌机就停在球场的正中间。路边就是民工们的伙房,一个用篾席和油毛毡草草搭建起来地简易房正飘出呛人地炊烟。就在伙房边上,几个满脸疲惫目光呆滞的民工或坐或蹲,埋着头,佝偻着腰,用满是泥斑尘土地粗糙大手捏把着筷子,在堆得冒尖的大海碗呼呼啦啦地刨着那看上去就教人倒胃口的青菜叶子和黄米? 这里将要修一栋文体合用的教学楼,也是学校的改建项目之一。 。秦昭叹息了一声。这块足球场是这所学校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在地价飞也似飚升的省城里能拥有这样一块操场的中学校。简直就是凤毛麟角。秦昭就听。因为活动场地不够用,有些中学校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不得不出台了硬性政策,规定各个年级的学生只能在不同的课间休息时间走出教学楼去搞文体活动,而其余的学生就只好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玩耍,连上下楼梯都必须得到老师的批准,而且授课老师和班主任要严格监督执行――这个规定甚至和教师们的奖金直接挂钩……这听上去倒更象是一个笑? 只是这笑话一也不好笑,至少秦昭就笑不出来。 这阵子学校的老师和职工中间最热门的话题就和这个操场有关,而这个话题又牵扯到所有教职工的切身利益。 这个话题就是――房改! 从明年一月一日起,已经在国内几个省市试推广的住房改革将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从那一天开始,自打建国后就实行的住房实物分配制度将全面停止,政府部门将不再接受新的福利房建设申请;从新的一年开始,所有国营和集体企事业单位的在职职工和退休职工的住房问题,将由市场来解决――也就是,不要钱的福利房没有了。谁想要房子,谁就要按当前地市价掏钱…… 对国家来,这个由国务院公布实施的通知,毫无疑问是一项意义深远的事,它能在今后若干年里保证国民经济增长的速度; 但是对秦昭以及她的母亲殷素娥以及她们周围的人来,住房改革意味着他们要从银行里取钱从工资里挤钱甚至是从牙缝里扣钱…… 眼下老师们议论这事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老校长和老书记已经到了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时候。为了大家地福利同时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福利,整个九月份他们就象走马灯一样连轴转。跑得脚都不落地,据不单是为了落实学校改建项目地资金,同时更是为了能跑出四栋宿舍楼的指标,而这四栋宿舍楼就要修在这块金贵得不得了的足球场上。 最新的道消息是,这四栋房子的事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但是福利房是肯定不可能,唯一的指望就是集资建房。而且为了平衡方方面面的利益,新楼房除了六套面积很大地领导住房外,其余全部统一布局统一面积,免得到时又有人眼红眼绿地跳出来扯皮闹事。老书记在校党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甚至传达到了看守自行车车棚的大爷那里: “房子足够多,凡是单位职工,只要交得上集资房款就一定有房子!” 现在已经有人背地里议论走好运的秦昭母女俩了,按照单位的政策,她们能分两套房子哩。而在城市里,房子才是唯一的头等大事,更别这房子转手之后能带来多少经济上的好处――学校旁边新开的那家楼盘,最差地单价都是一千七! 可秦昭最发愁的事情就是这“集资”。 她已经盘算过了,依照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对新楼房面积的法,她们娘俩真要想买下两套房子。就得再往里填补五万多块钱。这主要是因为她刚刚参加工作,住房公积金积累得太少的缘故,而这种集资建房又没法从银行获得按揭贷款。当然她也可以把自己的分房资格直接卖掉,这几天就有人在她面前或明或暗地表示,假如到时她愿意转让,不但不用她掏一分钱,她还能获得一万三千块地转让收益――只要她愿意签署一份有效的转让协议,有的是人愿意接手这个甜滋滋的大蛋糕。 事实上秦昭就是打得这个转让的主意,这样的话她母亲的那套房子便不需要她们掏什么钱。这是不得已的事情,要是她不转让这个住房资格。那么她们连殷素娥那套房子都没法缴上集资款。为了她的学业。这个家早就被耗空了,要不是…… 。她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咬着嘴唇加快了脚? 秦昭回到家时,比她早回来的殷素娥已经做好了饭菜在等她。 她去厨房里搁好单位里发地油和米,就回到客厅里坐到方桌旁边,刚刚拿起筷子,又赶紧放下,从牛仔裙地拉链兜里掏出一沓子钱交给母亲,:“工资发了,还有过节的钱,也发了。”因为临近国庆节,科室给每个人都发了一笔奖金,她和那些正式地教师们一样,都是八百块。这大概是今天唯一值得她高兴的事情。每当她把自己的工资什么的交给母亲时,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大人了――她已经不再伸手向妈妈要钱,而是开始为这个家庭分担责任。 殷素娥接过钱,什么也没就随手放在桌上,继续吃着饭。 ”这反常的举动让秦昭有些疑惑。犹豫了一下,她问道:“妈,怎么了? 半晌,有些走神的殷素娥才道:“房子的事情有消息了……” 学校计划新建宿舍楼的方案已经获得了批准,也不知道经办这事的书记到底是用了法子走了谁的门路,总之新宿舍的单位面积比之间人们普遍猜测的面积还要大上二十个平方。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过了国庆节,学校就要正式出通知宣布这件事,而工程也将在十月底开工,在这之前,所有参加这次集资建房的职工都必须如数缴纳集资款。明年下半年新房建好后,原来地两栋老宿舍楼也就履行完它们的历史使命。这里将被拆除整饬成新的更好的面积当然也些的操场。 听母亲完,秦昭便默不作声,慢慢地往嘴里拨拉着饭粒。 过了好一会儿,殷素娥才问道:“你最近和你东子哥联系过没有?” 。“没有!”秦昭生硬地。她有些生气了。她恨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集资建房方案,更恨这个住房改革,它让她不得不又一次想起那个招人恨的家伙!她本来都快把他忘记了,可倒霉地事情把他和自己还有自己的家牵扯到一? ”看母亲还想什么。秦昭抢先道:“妈,别去找他了。这是给人家添麻烦? ?殷素娥叹了口气。她知道,女儿地对,去了也是给人家添麻烦。自打夏天开始,欧阳东便一次也没进过这个家门,不进家门,他连电话也没打来过一个……眼见着他这样做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又叹了一口气,不禁有些酸楚和惆怅。人啊。为什么都这? “我本来想找机会给粟琴和他撮合的……”殷素娥既象是给女儿听,又象是在自言自语。 秦昭皱起了眉头,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母亲:“您瞎操这个心干什么?”她着撂下碗筷就收拾桌子。她现在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家伙! 一切拾掇停当,心事重重的秦昭也没留在客厅和母亲一块儿看电视,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并且掩上了房门。 。她没有打开房间里地灯,就坐在书桌前。望着纱窗外灰蒙蒙的暮色怔怔地发? 直到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完全暗淡下来许久,她才伸手扭亮了台灯。 她想为明天的课做些准备,可脑子里乱得就像一团麻,母亲忧愁的面容和他两裤兜里乐呵呵的模样总在她脑海里交替出现,任凭她再怎么努力,精力就是集中不到一起。书本上一排排的字此时看上去就是一团团模糊不清的黑影。 她忽然生气地把书合在一起狠狠地在书桌上敲了好几下。 她这是在恼恨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忘记那个人! 在真正踏入社会之前,她还单纯地以为,他以前那样对待她或许是因为不想影响她地学业,或者是他还把她看作一个没长大的女孩,可当她开始和母亲一起承担起这个家的责任之后,她才明白,之前她的想法更象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幻想,别的且不,单单是收入这一样,就是竖立在两人之间地一道无法弥补的鸿沟。这个社会是现实的。而现实总是残酷的;他也是现实的。因此他很残忍地渐渐疏远了这个家庭,渐渐地走出了自己的视线。当然这并不代表着她恨他。她甚至能理解这种行为。他绝对不是有意这样做的。而是在无意中,在不知不觉间做的,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而最后的结果却是让他和这个家庭互相忘却…… 听到房间里响动的殷素娥推开了房门,问道:“怎么了?” ”背对着母亲地秦昭:“没事。不心书掉地上了。”她急忙抹去了脸上地泪水,转头勉强笑着问,“妈,你怎么不看那电视剧了,今天晚上可是有大结局的。 殷素娥疑惑地看了看女儿,嘴里答应着,也没出去,就坐在女儿地床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现在还惦记着集资建房的事。谁都知道,这其实就是单位为职工找的赚钱事,即便那房子自己不想住时拿出去在房市上卖掉,一转手也几乎能有翻番的利,她实在是不想抛舍下这现成的好事。就算她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女儿的将来考虑,在城市里还能有什么比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更好的事了? …她对秦昭:“我想和你房子的事。”她瞅着女儿的神情,停了停又,“我想,咱们可以去和东子借这钱……”这么大的事情她不能不和女儿商量着办,可秦昭从来就和东子不对付,这就让她有些为难。她还没拿定主意,万一女儿不同意,她是不是需要背着秦昭找欧阳东这事――她找欧阳东借钱,他总不好一口就拒绝吧……可这事也不清楚,毕竟因为秦昭读大学的事,欧阳东前前后后垫了不少钱,虽然他从来就没提过要殷家还钱,但是殷素娥一直惦记着这事,要不是这突如其来的集资建房,她原本打算到年底时先把这欠下的钱还上一些? 秦昭半晌也没吭声。 ”“……你也句话。妈这是在和你商量……你知道,眼下学校里家家户户都在为这房子的事操心,咱们家的熟人里没人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再了,房子分下来就得装修布置,那也得用钱,可咱们这一借兴许三年五年都不定能还上,那不把别人的事也耽搁了?”殷素娥怕秦昭想不清楚这中间的利害关节,赶紧解释道,“我想来想去,咱们家的熟人里就剩下东子了。 秦昭默默地听母亲把话完,这才:“我想过了,把我那套房子的指标卖了的话就有一万七八,也许还会缺个三五千,但是这样的话咱们买一套房子就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那样的话咱们就亏多了……那样的房子时价都是十八万了。”殷素娥实在是不甘心,对于她们这个家庭来,这房子就意味着一笔前所未有的收入。 。秦昭咬着嘴唇垂下眼帘。她当然知道这样做是便宜了别人,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哩?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殷素娥忧愁地看着女儿,良久才把目光转开,哽咽着:“都怪妈没本事啊……” 看着母亲在自己眼前抹着泪花,秦昭心慌意乱赶紧走过去安慰妈妈:“看您都些什么啊?!您没本事怎么就盘大了这么一个女儿的?其实卖指标的事,我也就是那么并不是真的要卖了它。离缴钱还有些时间,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实在是不行,我去找粟琴姐,几千万把块钱她总是能借的。”她胡乱地宽慰着母亲。 殷素娥泪眼蒙蒙地抬起头望着女儿,问:“她能借?”随即她就为自己这个愚蠢的问题而笑了。她忽然想起来,即便粟琴那里不能借到钱,还有刘源呀,这个胖子看上去也挺有钱的…… 从女儿房间出来,殷素娥就去给刘源打了个电话,当她支支吾吾把自己的意思清楚,刘源马上就在电话那头没口子地应承下这事,还一再追问,什么时候要这笔钱?要不是看着天色太晚银行已经关门了,性急的刘胖子兴许立刻就会把钱给抱过来。 当殷素娥把这事告诉女儿时,秦昭却一定也高兴不起来,她强作笑容和母亲了两句,就有事得去办公室一趟,她的教案放在办公室里,忘记拿回来了…… bk 第十三章 秋天(二) 借口去办公室拿教案,秦昭出了门,可走到楼前那个的狭长院落里,她才发现这个时候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好去。 .更新最快 两栋红砖宿舍楼围出来的院落已经有些破败的景象。水泥地上到处是蜿蜒曲折的裂缝,有些人很少走过的地方,夏天里还茁壮顽强的杂草敏感地察觉到初秋的凉意,叶端渐渐显lou出枯黄的痕迹。那堵把学校和宿舍分隔开的人半高墙壁上,不少砖头经历过岁月的沧桑和风雨的摧残,正在慢慢地剥去砖皮,就象一幅深一团浅一片的单色调涂鸦。墙边还有一排半人高的不知名常绿灌木,因为缺少人看管照料,有几株已经枯死,光秃秃的细枝条上挂着不多的几片碎叶。 秦昭站在院落里,心绪纷乱,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该去什么地方。 某户人家的电话聒噪地鸣叫起来,打破了这院落里的寂静。 有些走神的秦昭仰脸望了望自己家的方向。不清楚是因为什么缘由,她突然觉得这个电话就是他打来的。她忽然就想跑回去接这个电话,问问他,这么长时间他都去干什么了,为什么自打夏天开始,他就不再和自己联系了…… 她的脸立刻便因为这个想法而发烫。 他凭什么就非得和自己联系呢,自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比普通的朋友强一而已,从来没过什么稍微亲密地话。别亲昵的眼神或者举动,在他们那些屈指可数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除了随口问问下她的学习之外,就连句整话都囫囵不圆泛。唯一能给她留下美好记忆的事情就是春节前两人在一起时吃的那顿晚饭,直到现在,每当回忆起那个晚上的每个细节时,她地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lou出笑容。并且深深地沉醉在自己的回忆中。 不远处地楼道里传来开门和话的声音,打断了秦昭的回忆。她就象一只受惊的鹿一样,赶紧逃进了宿舍与学校之间那条短而狭窄的甬道,生怕一不心让人窥破了自己的心事。好在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她这才放下心,咬着嘴唇揣着手慢慢地走进学校。 她的手指在牛仔裙地裤兜里慢慢摩挲着的传呼机,琢磨着这个时间去哪里比较合适。 这个传呼机还是几年前他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这也是他唯一一次记得自己的生日。想到这里她不禁有几分气苦。要不是粟琴的提醒,这个木讷的家伙怎么可能记得自己的生日哩。不过她马上就在心里原谅了他,甚至还为他找出了好几条开拖的理由――他肯定是平日里训练比赛太忙了,什么都顾不上,这一只用看看他省城里地房子就知道了,乱得就象个猪窝,隔三岔五的,还得自己去给他规置打扫;而且一个大男人整天价惦记着别人的生日。又象什么话?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来,自己也有好长时间没去他的家看看了,不知道现在都被他搅和成了什么模样,在她脑海里已经描绘出一个乱七八糟的房间景象,茶几和电视机柜上全是灰,书和录象带扔得到处都是。沙发上不仅丢着几件脏衣服,扶手上还搭着一只臭袜子…… 还是应该过去一趟。秦昭拿定了主意。她马上掏出传呼机看了看时间。时间不早了,但是公交车应该还没下班,但是回来时就肯定赶不上夜班车了。不过这没什么,今天晚上她就在那边住下,明天一早再回来上班也可以。不过去之前她是不是应该先和母亲一声?她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过去了再给家里打电话也不迟? 她有着急地朝学校大门走去,生怕赶不上最后一趟公交车。 校门外不远处就是几条线路的公交车站台,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等车地人,人人都在焦急地等车。不时看看表。再伸长脖子张望下车来车往的大马路。秦昭也不安地注视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并且不停地把传呼时拿出来。盯着那飞快奔跑着的时间。她现在倒是恨不得时间的脚步跑慢一些,要是能倒回去一些时候才更好哩――她实在拿不准现在到底还有没有末班车。她还专门跑到站牌前,再一次确定最后一趟公交车的发车时间。再比对时间之后她舒了一口气。还好,看来她能赶上。 她期待的末班公交车终于来了。 。公交车又开走了。两个人急匆匆地越过自行车道走上人行道,秦昭却揣着那里,目送着那辆她焦急地等待了半天的公交车消失在远处的车流? 她临时改变了主意。现在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从自己地心里彻底消失啊,干嘛还要去管那头笨猪地圈?更重要也更可怕的是,他不再是以前地他了,也不是那个去年夏天还和自己同处一把雨伞下的亲人了,自己不是早就已经明白了吗,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早就变了,自从他从省城去了莆阳之后,他和自己就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她苦闷地顺着街道朝前走。 自己一定要和他彻底地分开!他是他,自己是自己! 可自己和他从来就没在一起过啊,又怎么得上“分开”?再,她现在都还有他那里的房门钥匙和卧室钥匙,尤其是卧室钥匙,和他走得那么近的粟琴姐都没有哩,这似乎又寓示着某些让自己脸红心跳的东西。自己一手里攥着的传呼机也是他送给自己的,眼下这传呼机从式样到功能早都过时了,自己也舍不得换,舍不得花钱这个理由似乎是自己强加上去的。重要地是,这是他送的……钥匙和传呼机似乎都和自己分开,她对它们有感情。这样起来,她想和他划分界线就更困难了。 直到走到街道尽头的十字路口然后再折回身走回学校大门口,她也没想出一个和他“分开”的好主意。她忽然就恼恨起房改,就是这该死的东西让自己又想起他的。同时她也恨自己,为什么自己还挂念着这个该死的家伙哩。 学校地门卫看见她并且和她打了个招呼。她也不好再在这里转悠,只得做出一付回家的样子进了学校。 绕过办公楼和教学楼。她突然看见路灯下站这一个高高瘦瘦地年轻人,他正望着悄然改变的操场怔怔地出神。 那个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连神智变得恍惚起来。 她想喊他的名字,张着嘴却不话,她想跑过去,可随她再怎么努力,脚就象焊在地上一样不能移动。她只能站在那里,任凭铺天盖地的喜悦包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 同展望的比赛结束,欧阳东没和球队一块儿回莆阳。比赛里他的脚踝又受了伤,所以他就留在重庆医治。好在这里他有个熟识的骨科专家,以前也一直在为他医治脚踝伤和膝伤,这次也算是轻车熟路。伤得并不严重,医生了,只要有六到八周地静养就没事了。可莆阳陶然现在缺的就是时间,俱乐部只能给他两周的假,于是他待踝伤梢有好转就赶紧回来,就是这样,他也没能赶上上一轮的联赛――不是他不想回来,而是医生再三警告他。踝伤没稳定前就匆忙参加比赛的话,再有闪失就不是休息六十天了,也许得修养上半年甚至更长时间。 俱乐部一天几个电话催他归队,可他也不敢不听医生的嘱咐。今天上午检查后医生确认他的踝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他就赶紧飞回了省城。省城机场时才给殷家挂了电话,趁着这几天清闲,过来坐坐―― “明天就得回莆阳了。我们球队又输了两场,眼下保级是第一等的大事。不定到联赛结束前都不能有时间过来看看了。” 现在他和秦昭坐在离学校不远地那家快餐店里喝冷饮。刚才她非得招待他吃晚饭,就领着他来了这里,并且了许多好吃食。然后就心满意足在旁边看着他把这满满腾腾半桌子东西划拉进肚子里。 秦昭问:“那你的脚踝没事了?”她很为他担心。她总算觉得自己的脸不再象刚才那样烫得烧手。终于能够平静矜持地看着他了,虽然每一次目光的交汇都会让她脸红心热好一会。但是她实在舍不得少看他一眼。 得到一个很肯定的答复,她放心了。但是她马上又问:“那你的膝伤呢,医生怎么?” “现在看来没什么事。”他心里涌起一种暖融融地感觉,这是被人关心呵护时才有的那种亲切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膝盖也带着伤,而且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它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影响,所以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处伤病。他笑着道:“等今年联赛结束了我大概能有一个很长的假期,我和医生好了,那时就去重庆做一次彻底的检查膝盖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着因为空气不流通而脸色红扑扑的秦昭,也看见了她眼底流lou出的担忧,赶紧补上一句,“初步检查没看出膝盖有什么大毛病。” 秦昭这才彻底放了心。 刚才见了面她就没敢让他去自己家。她生怕自己的窘相被他看见,恰好他也没吃晚饭,便推自己上班领了工资还从来没请他吃顿饭,再怎么也得请他一回,于是就把他领到这里。当然她也不愿意他去家里坐。想到妈妈一定会提及给他和粟琴撮合地事,她心里就不舒服,所以她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事给遮掩过去。虽然她也知道这事迟早都会遮不住,但是,能拖到几时算几时吧…… 她把吸管在橙汁里搅来转去,淡淡地问道:“粟琴姐最近好象也去过重庆。你们见面没有?” ”“没有。”他摇摇头。到现在他都不想听到这个名字,所以他转过了话题,“当孩子王有什么感想和感悟没有?忙不? 秦昭立刻高兴地告诉他,做老师可有意思了:“你都不知道当个老师有多好玩哩。每天上课时五六十个学生齐刷刷地站起来,和你‘老师好’,那时刻你就感觉到作老师有多幸福;然后假如他们上课时他们要不专心听讲,你就随便罚他们站。还可以让他们下课后不许回家;高兴时你可以给他们随便布置一作业,不高兴时就喊他们把辅导书上地题全部做一遍……” 欧阳东惊讶地看着突然间就兴高采烈起来地秦昭。她就是这样做老师地?不过他马上就释然了。当初自己刚刚参加工作时不也象她现在这样激动吗?那时节,无论什么东西在自己眼里都是新鲜的,都透着新奇的诱惑力。只是他没想到,都上这么长时间班了,秦昭竟然还把工作当成一个可爱的玩具。他看着她洋溢着幸福的脸庞,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只有不把枯燥乏味的工作当成工作。只有不把它看成是生存地基本条件,才能享受到工作的乐趣,才能在工作中发挥出更多地热情和取得更大的成果……他为她感到自豪,更让他骄傲的是,她还是一名教师…… 他突然发现秦昭低下头来不话。他马上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一直在盯着秦昭看,都看着她不好意思了……他也有不自在,自己失态了。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毕竟他是她的哥哥。 但是毕竟有些冷场的感觉。 好在秦昭一边把饮料里的冰块刨来刨去一边问他:“你哩。这段时间怎么样?”想到过我没有?她最想问的就是这句话,但是话到嘴边却变了一个样。 欧阳东笑着道:“我还能怎么样,还不是和平常一个样――训练,比赛;比赛,训练;球场宿舍宿舍球场……” 其实不一样,很不一样。他在重庆看病地这些时候想了许多事情。也发生了两桩事情,但是这些事情一件也没法和秦昭。 ……和重庆展望展望踢罢比赛的第二天,当地报纸就他的技术水平和竞技状态都“不如去年”,这就是不一样;国家队在月初有一次飞行训练,他也没进大名单,这和上半年一样,其实也是不一样;陶然队再输两场,名次还没跌进降级区,但是积分已然踏入降级圈,这也是不一样;明年到底是走还是留。又怎么走怎么留。是不一样…… 他在那场比赛里发挥的并不好,早早地遭遇脚踝伤是一个原因。不得不参与防守是更要命的原因。甲a俱乐部里,陶然的实力和底蕴都不够,客场面对重庆展望这样的豪门强队,紧收防守几乎是必然的选择,尤其是在这联赛地关键时刻,守住手里的一分远比奢望三分更加现实,于是他就不得不担当起中路防守的重担。同时他还得为球队的进攻做曲划,这更是他的首要职责。不仅是面队重庆展望他得这样做,面对山东大东海时也是这样,面对北京长城同样是这样,球队需要他反复地参与防守和进攻,于是他就不能不在前后场之间来回折腾。他是最需要队友保护和支援的,比赛中他却只能去保护和支援队友。要命地是,主教练袁仲智从来就没完全信任过他,虽然他偶尔也会解放自己,但是比赛稍有不如意,他就会回到老的战术打法上――防守反击。他能理解袁指导的苦衷,在比赛的过程和比分之间,俱乐部,或者俱乐部背后的股东重比赛的比分,于是“保平争胜”就理所当然地成为袁指导的座右铭。只是他们就没想想,在陶然如今的实力下,在俱乐部保守的战术思想下,他欧阳东处在一种任何的境地里?他又多少个二十七岁能够折腾到无休止地前后场奔跑上…… “他地竞技状态和技术水平都在下滑”,这句话他已经听见看见不少次了,他的情况甚至被媒体和球迷们当作球员中地反面教材。他现在都不想去搭理这些话地人。他们知道什么?他的水平和状态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好过,在比赛中的思路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时候。每当皮球落到他的脚下,如何去更加合理地处理它就象烙印一样清楚无比地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有足够的力气和心气去让进攻转化为实质地威胁,连他自己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颠峰时期已经到了,只要给他那个舞台那片天地,他就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失望……可就是没有他地舞台。或者,目前的陶然不能给他这个舞台――当他抬起头来寻找队友时。他们还在苦苦地防守;当他需要队友来为他分散对手的防守时,他们正在不知所谓的跑动;当他在对手的防线上觅到一个破绽一个机会时,他们却在那个破绽的十万八千里以外;球队不需要他来组织进攻,他们更需要他来防守…… 今年他的各项数据全面大幅度滑坡,从进球数量到助攻次数甚至触球次数上都远远不及去年,但是有一项数据一定创下自己踢球以来地新高――奔跑距离,连从来不信任自己的袁仲智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莆阳陶然跑得最远的球员,也许还是全联赛里最能跑的球员。 所以国家队不征召他就可以理解了。谁会去注意一个降级热门球队里的队员呢?何况这家伙连他的看家本领都失去了…… 所以联赛还没有结束,他就已经开始考虑明年何去何从。转会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他不想再在莆阳陶然虚度一年,他不能把自己的颠峰时期耗费在一家年年都在为保级奔波地俱乐部上,他的梦还没实现,所以他一定要走,绝不会留下!只要陶然愿意放他离开。哪怕为此倒赔陶然些钱都可以! 当然并不是真的需要他 倒赔俱乐部钱。虽然他不再是国家队队员,哪怕众口一词批评他不进反退,他的身价并没有受多少影响,那些一直惦念着他的俱乐部还是愿意掏出大把的钱来追逐他,只要陶然肯撒手,他们收到地钱不会比去年他们得到他时付出的少多少。已经有两家俱乐部拼命朝他摇晃橄榄枝。并且向他保证,他为他们踢球时的待遇不可能比陶然给的待遇低。这其中就有武汉风雅,再一次争夺联赛冠军不果的湖北人现在就迫不及待地和他联系了。 但是这事如今又有变化。变化的倒不是思贤若渴的武汉风雅,而是另外一家第一次和他联系的俱乐部。这家俱乐部是通过一个中间人找到他的,这个叫张达的家伙轻描淡写地给他勾勒出一幅他从来没想过地图画:让莆阳陶然降级吧,这样欧阳东就能以自由球员地身份参与转会,那时期冀得到他的俱乐部完全可以把大把地转会费填补到他的待遇上,这样,他就能跻身甲a联赛最风光球员的行列――陶然给他的待遇连他自己都有些咋舌,可在张达眼里却算不得什么。他离级球员的身价还差一长截距离哩。再翻一番也许都还不够…… 他考虑了一晚上,最后还是没认同张达让他在重庆修养六周的建议。离开莆阳是一回事。但是球队保级是另外一回事,他不能在球队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球队,这事他做不出来。从来没有保级经历的莆阳陶然现在最需要他,不仅是需要他作为球员的能力,也包括他的保级经验――他至少参加过重庆展望那两场保级生死战,在那种前进一步是天堂最后一步是地狱的时刻,他不忍心在球场外看着队友去厮杀…… 这些他都没告诉秦昭。 “那你们保级没问题吧?”秦昭问。她也很关心这事。她对足球的理解中,只要陶然留在甲a,那么他就不会离开省城,也就是不离开她。虽然他和没她好,但是能经常看见他,她也就满足了。 “绝对没问题!”欧阳东很爽快很干脆地道。这话时一股豪气在他胸膛里澎湃荡漾,他欧阳东别的本事没有,就有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的本事。 bk 第十三章 秋天(三) 时间已经很晚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这个时候也没有几个客人,服务员大都在柜台后面坐着偷闲休息,两个看上去精神很好女孩一面整理着柜台里餐盘餐具,一面小声地说着话,时不时还会抬起头来,望着秦昭笑笑,并且伸出两个手指头朝她比划一下。顶点 23S.更新最快 这俩女孩都认识秦昭,她们曾经在这家快餐店里一起上过班。今天晚上她们刚刚来上夜班,就看见了秦昭,还看见了和她坐在一起的欧阳东,于是她们就找着借口跑来放肆地把欧阳东好生打量过一回,并且趴在秦昭耳朵边叽叽咯咯地说了几句悄悄话。 。“这是我哥。”秦昭满脸通红地为自己辩? 。你哥?她们才不会相信这鬼话哩。不过她们也没多纠缠,只是大声地叮嘱秦昭,她一定要记着请她们吃炸鸡腿,而且是两个鸡腿,还要请她们喝饮? 心虚的秦昭根本就不敢反对这无理的要求 只能胡乱答应着把她们打发掉。 猜到三个女孩在嘀咕什么的欧阳东知趣地没掺合到这个事情里,他装作打量快餐店里的装潢把头转到了一边去,饶有兴趣地研究着墙壁上用彩色泡沫块拼凑出的一幅画,猜测着这到底是抽象派的风格,还是后现代主义的手法。他偷空瞄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再抬眼时正好看见秦昭在望着他。 “我得回去了,明天一早还要赶回莆阳。 秦昭矜持地点点头。 。虽然她很想再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哪怕再多看他几眼也好,可她实在是寻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挽留他,而且……而且这个到处都是陌生人地快餐店也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她只能盼望着他能送自己回家,然后她就好邀请他进屋去坐坐,那样的话,她就能再和他多待一会儿? 可是就连她这个小小的愿望也很快就破灭了。 很明显,她的东子哥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有风度。他只叮嘱了一句:“你也赶紧回去吧,明天还得给学生上课哩。有事给我打电话。”就招手喊住了一辆恰巧打这里路过的出租车。紧走几步赶过去。 !秦昭顿时气苦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什么叫“有事给我打电话”?没有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我就打!偏要没事就打!气死? 拉开车门正要上车地欧阳东似乎记起了什么,又回转身,朝站在街边攥着传呼机发气的秦昭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从衣兜里掏摸出一个信封一样地东西。 秦昭立刻便把拿传呼机砸他的念头抛到了脑后。她笑吟吟地迎上了几步。 ”“差点忘记了大事。”欧阳东把手里的信封递给秦昭。“信用卡的密码就在里面夹着的纸条上。我在重庆时看见报上说房改要开始了,怕事到临头时家里又一时钱不凑手……这钱你先拿着,要是不够,你可要马上告诉我? “够了!”秦昭接了信封看也没看就揣进兜里。你做事那么细心周到。这上面的钱还能不够么?“我回去了……”她掉头就走。她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再不走让他看笑话么? 欧阳东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气哼哼地离开。他可真闹不懂这家伙,前一刻还那么开心地听他讲球队里地趣事,枝枝叶叶地刨根问底,怎么转眼间怎么就连个再见也不和自己说便自顾自地跑了? 直到坐在出租车里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车顺着交通顺畅的第二环城路很快就到了聚美花园小区的大门口,远远地看见门口有人在等出租车,司机便和欧阳东商量,看他能不能就在这里下车。自己也好拣个便宜客人――他挣点辛苦钱不容易,要是把欧阳东送到地方再返回来,搭上油钱和时间不不定这个客人就被别的出租车截走了,那样的话也许他就得再往前开很时间才能寻到一个客人。 欧阳东很爽快地答应了。 师傅便把车直接开到两个等车人的面前,对还在身上掏摸零钱的欧阳东说:“三块钱的零头就不用了……” 只找到两个一圆硬币地欧阳东不好意思地说道:“只有两块零钱了。”他把零钱递给师傅就拉了车门下车。刚刚展起腰,却就楞住了。 拉开后车门的叶强也楞住了。 倒是叶强旁边的女子还在小声说话:“到家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别让我惦记……”昏暗的灯光中她一下没能认出欧阳东,但是男人突然停顿下来,还有那张皇惊愕的神情让她很诧异,她不禁抬眼仔细看了看从车里出来的高个子男人。她也楞住了。 。“叶老师。”欧阳东率先反应过来,他和叶强打着招呼,并且很快地瞄了旁边地胡畅一眼。他同这个房地产公司的业务代表打过几次交道,还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但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叶强的情? …叶强停下脚步。朝欧阳东伸出了:“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话才出口他就恨不得再把这话给咽回去。欧阳东在重庆住院十多天。他就只打过一次电话,还是在他入院的第二天,自打那次之后他就再没和他通过话。这事要是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思议。以前东子伤病休息的话,即便不进医院,他每隔一两天就会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要是能拖得开身,他还会专程坐飞机跑一趟? 。欧阳东和叶强握握:“我刚到。”他有些尴尬,因为他也说了假话。而且还是个叶强一眼就能看穿的假话。叶强在省城和重庆之间来回跑了不知道多少趟,不可能不知晓重庆到省城地航班时? 握手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感觉到了那层淡淡的但是确实存在地隔阂。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们俩已经快有半年没怎么见面了,两个人都在回避或者说是在逃避着对方,即使见了面,也总有一个人会寻出理由来终止谈话。叶强知道欧阳东肯定知晓自己和胡畅地事,欧阳东也知道叶强一定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躲着他,他们俩都知道揭穿这件事肯定会给两人之间的友谊和信任带来很大地伤害。甚至是毁灭性地破坏,所以他们都小心翼翼地躲开对方。希望这件事最终能自然而然地得到解决――很多这样的事都是在悄无声息中渐渐地消逝了地,这一次它也很有可能就这样被妥当地处理,然后被遗忘,最后成为一次值得回忆或者不堪回首的往事…… 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竟然会在这里撞到一起,而且叶强还和胡畅在一起。 半晌,叶强才勉强找到个话题打破这教人难堪的安静,问:“你的伤好了没有?” 。“差不多能上场了。但是医生希望我在赛季结束后再回重庆去做一次全面检查。”欧阳东没打算对叶强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膝盖上的伤还没有最后确诊,脚踝的伤暂时是没问题了。不过我还是要小心――要是再被人踢一下,估计今年地休假就得泡汤。”他脸上挂着笑容 。“唔。”叶强也配合地在脸上挤出笑容,但是除了这一声,他就再也寻不出什么话?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瞬间两人都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正在经受着一次重大考验。 惶恐、惭愧、痛苦、歉意和悔恨交织着出现在叶强的脸上,他实在是没有勇气朝欧阳东望上一眼,更不要说让他来寻个打破这僵局的话题。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胡畅低声地嘱咐吩咐出租车司机开着计价器等待。然后她很聪明地退到光线不好的地方继续保持沉默。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要是说错一句话,或者选错说话的时机,欧阳东也许就会立刻爆发――好几个人都告诉过她,平时看着脾气温和的欧阳东骨子却流淌着“岩浆一般灼热地”血液。 面对神情复杂的叶强,欧阳东也有些羞愧。重庆时当别家俱乐部找上他,探询他今年有没有转会的打算以及转会的意向时,他只说了“联赛后再考虑”,却不象以前那样说“找我的经纪人”,他甚至都没主动把这些事打电话告诉叶强,而他想在换家俱乐部的想法,更是提也没和叶强提。维系友谊地信任链条,已经在他的这一头出现了裂痕。 。欧阳东在心里叹息一声。眼下叶强不可能寻出什么恰当的客套话,因为他害怕无论找出什么样的托词都有可能会惹恼自己,那样的话两人的友情就是真正走到尽头了。所以说这个尴尬的不期而遇应该由自己来结? ”“我先回去休息了。明天还得赶回莆阳训练。”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而且他还为叶强找了一个台阶。“今天晚上就不请您吃饭了。 “唔?”叶强支吾着,“好,改天吃饭,改天吃饭……” 。这一回是欧阳东没有说再见。他只是朝叶强略略点点头,就迈开长腿走了,转眼间就消失在小区里的道路拐角处。自始至终他都没和胡畅打招呼,也没正眼看过她,就象压根没有这个人一? 第二天一早欧阳东就回了莆阳。 六轮联赛一分未得的莆阳陶然,如今就象一片秋雨中飘摇的即将凋零树叶。 还有八轮比赛,这个赛季就要结束了,陶然才有二十二个积分,只是依着净胜球地微弱优势,勉强维持着自己联赛倒数第四地位置。 球队的形势再也容不得人有丝毫地乐观。 主力中卫向冉还没能伤愈归队,右边后卫又进了伤兵营;而几天前。省城大医院就诊地向冉的诊断报告更是让球队并不稳固的后防线雪上加霜――他的伤势比预想的还要糟糕,这个赛季还能不能上场比赛都得打个问号;另外一个中卫劳舍尔在中路防守上孤木难支,场场比赛都拼到吃牌,眼见着再有一张黄牌便要自动停赛一轮,大家都不敢想象两个主力中卫同时缺阵的陶然届时会是怎么样一番景象。联赛中段光彩四射的前锋肖晋武还是没能找回他地射门靴,老前锋周富通的体能又不能让他坚持下一个完整地赛季,两个替补前锋一个到了场上就放不开。放得开手脚的余嘉亮却又久疏战阵,一时半会根本就没法调整出状态。而中场的糟糕表现更是众矢之的。前锋们抱怨自己得不到中场的有力支持,后卫们责怪中场没能为自己提供一道坚实的屏障……人们也在背后埋怨主教练袁仲智,但是袁指导那日益消瘦的面庞和被困境折磨得没有多少神采地眼睛,又让大家不能把球队的糟糕境遇全部推卸到他的身上。然而这个时候需要一个人来为球队可能的降级厄运负责,拿着比谁都高的工资的欧阳东就这样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反正他正在重庆养伤哩,这个赛季还会不会回莆阳都是个未知数…… 这几天,有一个小道消息在球队里广为流传:欧阳东肯定不会回莆阳了。他会在重庆的医院里呆到联赛结束,或者呆到确认陶然降级。这消息被传得有鼻子有眼,所有传扬这事的人都明白地指出,在球队降级一事中能获得最大收益地就是欧阳东,在他同陶然的合同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假如球队跌入甲b,他就能以自由球员的身份离开球队…… 球队上下谁都明白这一条意味着什么。 于是那条消息就以更翔实的内容更快地传播开。直到被当成新闻的背景资料而刊登到《慕春江日报》的体育版。那篇文章忠实地记录这个传言,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提到欧阳东,但是“一度红遍甲a”和“拿着球队里最高地薪水”这两句话,都确凿无疑地把矛头对准了欧阳东。章还煞有介事地透lou了一个“业内人士”说的话,提到有好几家甲a俱乐部已经盯上欧阳东,并且向陶然俱乐部询问了他的转会价格。只是暂时“还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已经直接与该球员有过联系”。 都这样了,还能没有联系?骗谁呀!原本就为球队命运而发愁的球迷们立刻被这篇文章撩拨得满头满心都是蹭蹭乱窜的火苗,一时间到处都有人在唾骂忘恩负义的欧阳东。 他难道就忘记了,没有莆阳陶然就没有他欧阳东的今天吗? 这文章也和俱乐部里的传言互为佐证,现在球队里已经没有人再去质疑那条消息的真伪了。 也就是在文章见报的当天上午,对此事还一无所知地欧阳东回到了莆阳。 他很快就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俱乐部大门口比平时多了几个保安,惴惴不安地紧张注视着大门外那群愈聚愈多地情绪激动的球迷。马路边停着两辆警车,几个警察在人群外围小心地维持秩序。有人在激昂地叫嚷着什么,隔得远听不真切,不过他地话一定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人群不时地爆发出一阵乱糟糟的呼喊。并且试图突破保安们的阻止进入基地。警察立刻走过来,严厉地警告几个带头闹事的家伙。于是人群就会稍微安分一些…… 类似的情况欧阳东在重庆时遭遇过,前年展望最艰难的时候,愤怒的球迷便曾用石块和硬物把俱乐部的大客车车身砸得坑吭洼洼,到最后就没剩几块完整的车窗玻璃。 欧阳东马上就让出租车改道去基地的侧门。 侧门也比平时多了一倍的保安,而且坚决不同意出租车进入基地,哪怕车上坐的是欧阳东也不成。平时很好说话的保安们难得地照章办事一回,欧阳东也只好付了预先讲好的车钱,不尴不尬地强笑着从大铁门上的小门进了基地。 往常和队员们一道亲热地喊他“东子哥”的保安们,这一回是连眼皮都没朝他撩一眼,而且从他们脸上那冷淡呆板的神情来看,他们没有拦下欧阳东并且让他出示身份证明,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事情了。 从侧门过去不远就是青年队和少年队的训练场地,好些队员正在安静地做着准备活动,这两支球队的主教练贺伯年就站在场地边和两个助手说着话。个助手在不经意间看见了欧阳东,他立刻把这个事告诉了另外两个人。另外一个助手愤怒地说了句什么,老教练贺伯年严厉地也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个助手就带着一脸的不情愿去了各自的训练场。 贺伯年合上了手里的训练教案,走了几步,来到道路边等着欧阳东。 欧阳东抢上几步,说:“贺指导。” “唔,你回来了?伤什么了?” “基本上无碍了。” ”“那就好。”贺伯年淡淡地说道,“不过还是要当心,场上场下,下黑脚的家伙多,要多留个心眼。 。这话让欧阳东一怔。比赛场上偶尔遇见这种事很正常,这大都是无心之过,被对手戏耍急了失去理智的球员有时按捺不住情绪,奔着人就去了……可在场下还有谁会下黑脚?那可都是自己的队友啊,谁能昧了良心做出这种歹毒事?他一时咂摸不出贺伯年这话里的滋味,再抬头想细问时,老教练已经抄着手站到场地边,监督他的队员们训练了。他不好去打搅老教练的工作,只好先去俱乐部报到销假,然后顶着满脑门心事回了自己的宿? …待他回到宿舍,他的心事更重了。路上碰到了几个队友,都是不冷不淡地和他打个招呼就找理由躲开他,更有不少人远远看见他过来,马上拐弯岔上小道,实在避不过去也是埋头走路假装没看见他,连丁晓军都看见他便掉头望回走? 再想想基地门口群情激愤的球迷,欧阳东就知道这些事的起因只怕都在自己身上。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还没等他想明白,俱乐部总经理方赞昊便敲开了他宿舍的门。 。“有点事和你说。”方赞昊随手关上门。就在他关门的一刹那,欧阳东瞥见好几个在走廊里探头探脑的队? 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