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承諾下去,涉世未深的小皇帝信以為真,眼中少見的泛出了感激,繼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可沒過多久,她又皺起了眉頭,臉上看起來,竟然有些悵然若失。


    如此表現自然逃不過李雲棠的眼睛,但他這次卻猜不出皇帝因何發愁,思索之餘四下張望,目光恰好落在床榻旁一麵鏡子上。


    念及穿越以來尚沒有看過自己長什麽樣,他便不動聲色地往鏡前湊了一湊。


    隻看了一眼,鏡中映出的形象就讓李雲棠直接愣了神——原主著實生了一副好皮囊。


    顏如冠玉,唇紅齒白,劍眉入鬢,鳳眼生威,活脫脫的一少年楊過,指不定輕輕一瞥便能誤人終生。


    他進而猜測到,小皇帝救自己的原因或許不是嘴上說的什麽“不忍秦藩絕嗣”,而是不願自己早早殞命。


    如此一來,也解釋得通為什麽天子逼供之時不敢裝填實彈;萬一走火誤傷自己了,就追悔莫及了。


    至於她當前的惆悵,也不難理解;好不容易藏下來的人,自己尚未捂熱,幾個月後便要被他人捷足先登了……


    叮鐺一聲,暖閣中一個不起眼的鈴鐺突然搖響,遏製住了李雲棠發散到九霄雲外的思維,小皇帝則麵色一正,催促道:


    “看這暗訊,應是承乾宮有動靜了,趕緊出去,將宮人們喚進殿內,以免被來人瞧出問題。”


    承乾宮為東六宮之一,如今是身為天子嫡母的懿安太後所居之處,她本就因先帝遺詔有了參政議政的權力,發動政變之後黨羽更是遍布朝野,小皇帝不得不對這位嫡母多加防範。


    李雲棠不敢怠慢,隨即往外傳達聖諭,總算趕在承乾宮所遣之人來前,將殿內的情形恢複如初。


    而小皇帝也端坐在了乾清宮“敬天法祖”匾額之下的禦座上,隨手取了一冊書,假意觀看起來。


    僅僅過了數息,便有一個火者進入殿內稟告,說是懿安太後遣人傳書,正在月華門外侯著。


    小皇帝在龍椅上換了個坐姿,輕輕揮手,進來的火者心領神會,躬身退了出去;沒過多久,他便引著一個身穿葵花團領衫的中年太監去而複返。


    這中年太監一見了皇帝,便行大禮,口中禮數也是不差分毫,“奴婢叩見皇爺,恭請皇爺聖安。”


    年輕的天子卻毫無反應,足足晾了下跪之人一炷香,才緩緩抬頭,隨口問道:“母後派你來,所為何事。”


    “稟皇爺,”中年太監一麵說著,一麵將一張黃絹舉過頭頂,“懿安太後修書一封,教奴婢呈請皇爺禦覽。”


    “朕收下了,你回去吧。”


    說話的同時,小皇帝朝近前的李雲棠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即領會了意思,上前取過了黃絹。


    小皇帝接到黃絹所製的帛書後,隨之打開查看,可看著看著,她的臉上怒容漸盛。


    再抬眼望去,來傳書中年太監已經不見蹤影,小皇帝隻能努力克製怒意,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全都出去!”


    周圍生怕被遷怒的宮娥太監無不從命,趕忙退出;李雲棠倒是一動不動,想知道那帛書上到底寫了什麽。


    退出的宮女太監隨手將殿門一一合上,這座麵寬九間、進深五間的巨大宮殿,轉眼之間又隻剩下了兩人。


    而小皇帝的怒意也終於無法遏製,她一把將帛書擲於金磚地麵之上,大聲斥出一句:


    “承乾宮主怎敢如此欺我!”


    承乾宮主自然指的是懿安太後,小皇帝也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居然連綱常禮儀都不顧,用了如此稱呼。


    不過李雲棠更好奇的是,小皇帝用居住之地給嫡母起渾號的行為,是不是從南漢高祖劉龑處學來的。


    因為那位以“飛龍在天”為名的荒唐皇帝,也說出過類似言論——稱呼後唐莊宗李存勖為洛州刺史。


    李雲棠搓了搓麵龐,將心內雜念摒棄,接著趁著上麵不注意,悄悄撿起了小皇帝扔在地上的黃絹,端詳起來:


    維乾盛二十年八月己醜,太後若曰:


    縣官承天景命,纘嗣鴻圖,適當踐祚之初,宜行正名之禮。典章祖製,不可輕棄,彝訓鼎銘,敢忘率循?


    古者天子之為名,難知而易諱;倘觸字以妨言,必迂文而害理。今宗廟方祭,禋祀非遙,祝嘏既期於正辭,稱謂所宜於稽古;當法先賢,安能專擅?


    幸縣官文思超雋,淵然深識,予深思慎取,賜更諱彧,故茲示諭,想宜知悉。


    這封懿旨雖然寫得佶屈聱牙,但好在李雲棠前世也讀了不少史書,倒是能通透地理解。


    太後的意思無非是:皇帝登基之後,應該更改生僻字為名,方便下麵的人避諱。


    事是好事,但措辭就太不中聽了。


    第一段的“彝訓鼎銘,敢忘率循”,翻譯過來就是:長輩的教誨應當銘在鼎上牢記,怎麽敢忘記遵守呢?語氣之中,說教的意味太過濃厚。


    後麵的“安能專擅”就更引人不適了,仿佛不聽她的,就是個獨夫民賊一般。


    像這種言辭,若是出現在皇帝自己的改名詔中,絲毫沒有問題,可太後越俎代庖的話,就不太合適了。


    其次,帛書中稱皇帝為縣官這點,也很是耐人尋味。


    縣官的確是皇帝的別稱,意為赤縣神州之主;可那畢竟是西漢的習慣,距現在都近兩千年了。


    她放著諸如陛下、國家、聖人等那麽多稱呼不用,在搶班奪權後這麽敏感的時期用“縣官”二字,難免有打壓新皇帝的嫌疑。


    以上兩點,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而最令人難以接受的,就是她賜的那個名。


    彧!


    字是好字,但跟姓連起來,可就變了味道。


    李彧音同李煜,連聲調都不差半分。


    李煜是什麽人?


    南唐後主,亡國之君!


    前麵或許能解釋為,太後愛之切責之切,隻不過言辭有些過火;但後麵這名字選的,著實包藏禍心。


    甚至在李雲棠看來,這就基本等同於指著皇帝鼻子罵昏君了。


    她能忍到宮人們退出去後才發作,已經算是很有涵養了。


    搞清楚天子生氣的緣由之後,李雲棠心中組織了幾句安慰的話語,走到蓋著黃鍛的書案前勸言:


    “皇爺不必……”


    小皇帝的怒氣散了不少,但是眼中卻多了幾分落寞,沒等聽完李雲棠的話,便反問了一句:


    “承乾宮的那位如此相待暫且不提,懿寧太後為何都不知會朕一聲,便蓋了印璽?”


    天子口中的懿寧太後是其生母,如此重要的事,她不竭力阻止不說、居然都不派人來乾清宮知會一聲,如何不讓小皇帝心寒!


    更關鍵的是,帛書上不但加蓋了懿安太後的“坤安”璽,還蓋上了懿寧太後替天子保管的“製寶”璽。


    此二璽是先帝遺詔中明確規定的諭旨憑證,二璽同蓋就擁有了無可辯駁的效力。


    單憑現在的皇帝,沒有任何合法手段能廢止這道旨意,更名之事已經板上釘釘。


    李雲棠見小皇帝竟被這一封懿旨給搞地意誌消沉,心中暗道她心理也太過脆弱,嘴上也沒忘記寬慰一聲:


    “皇爺無需顧及這隻言片語,應當泰然處之。”


    “泰然?”小皇帝唰地變了臉色,質問道:“被安了個亡國之君的名字,教朕如何泰然?後人每每提到朕,就會想到那個昏君!”


    這有什麽?


    樹挪死,人挪活,你改不了自己的名字,把李煜的名字改了,後人不就不知道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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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雲棠本來是想這樣勸慰小皇帝的,但他轉念一想,如今這小皇帝所遭受的屈辱,他在《太祖實錄》裏看到過類似情況,自己恰巧可以借古喻今,來勸諫皇帝。


    至於勸諫的目的,自然是讓小皇帝接受他的觀念,為同一個目標而努力。


    如此一來二人有了相同的目的,關係更加牢固;二來將來小皇帝若是掌權,他可以憑借施政理念一致的這層關係躋身權力中樞。


    畢竟,這種一眼望到頭、類似麵首的生活他可不想要;他想要的是——


    晝掌大權,夜宿龍床!


    打定主意後,李雲棠稍微整理了下思路,口出驚人之語:


    “皇爺當效仿太祖,安然接受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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