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應他的隻有泉水和竹林,除此之外,連一個活物都沒有。季禾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才不置可否的歎了口氣,拍了拍自己的長袍,嘀咕了一聲:“隨便你。”


    說完他又回去躺在了床榻上,隻是這回不如上次平靜。他一會兒摳摳牆麵,一會兒扯扯頭發,夜晚的寒冷也沒能遏製住他作惡的手,那床不怎麽樣的被子直接被他甩去了床榻下,幾番折騰他終於感到了困意侵襲,就迷迷糊糊的眯過去後,不怎麽踏實,滿腦子的離奇怪夢。


    夢裏什麽都有,其中又以季儼的出現最為頻繁。


    “你老低著頭做什麽?我還能吃了你?”


    季儼垂首不言語。


    季禾不耐煩了,手執一把破扇子挑起了季儼的下巴:“這麽快就不聽我的話了,不怕我生氣?”


    生氣倆字兒可能終於撥動了季儼心裏的弦,他顫了顫,慢慢抬起頭,道:“師尊恨我嗎?”


    季禾不說話,盯著自己的破扇子出神,季儼又問:“即便師尊恨我......”


    “既然怕我恨你。”季禾突然收扇,敲了一下季儼的頭,“為何還躲我?”


    “我.......”


    “你什麽你,還不趕緊幫我把被子撿起來。”


    畫麵結束在季儼替他掖被角,季禾猛然醒了過來。


    先前被扔在地上的被子好好地蓋在他身上,清苦的墨香裏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蘭花香。


    季禾板著一張臉嗅了嗅那味道,終於後知後覺的露出了一個笑容,掀開被子下床走了出去。


    門外月上中天,竹影婆娑,遠處深潭邊飛湍瀑流,與之前不同的是譚邊還站了一個季儼。


    季儼在月光下站的仿佛一塊頂天立地的棺材板,季禾終於沒了耐心,朝他走了過去,心裏嘀咕著:“來就來了還躲。”


    見他逼近,季儼身形一僵,看上去大有往後一倒跳進潭裏的打算,立馬就被季禾給製止了:“你跳個試試?”


    他的聲音不大,落在季儼耳裏卻有如驚雷,果然立馬就不敢動彈了,隻能看著季禾一步一步走來。


    “一別百年,連師尊都不叫了?”


    “......師尊。”


    這時季禾終於走到了他身前,既不按套路猛撲上去,也不按常理去打季儼一拳,隻是上下掃視了一眼後,漫不經心的說道:“沒胖沒瘦,日子過的還不錯?”


    季儼依舊不回話,隻低頭當一個鋸嘴的葫蘆,和他小時候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不說話季禾也不強求,隻是仗著季儼不敢動,又往前走了一步:“以後你再要藏呢,記得把身上的味兒也藏藏。你身上的蘭花香就是再隔幾叢蘭花我也能聞出來。”


    白日裏還寡言少語的季禾一遇上季儼就換了個畫風,他戳了戳季儼,問道:“夢陽君告訴你的?”


    季儼點頭。


    “找我就找我,折騰那年輕人做什麽?”


    季儼將頭扭過來,說道:“我過去......立馬就來找師尊了......隻是什麽都沒找到。”


    季禾默不作聲——那能找到嗎,金光過後係統回收改造的徹底,原地連根頭發都沒有留下。


    “我趕來這裏時,見他在曠野閑逛,身上有師尊的味道。”


    “過了這麽久了,你竟然還記得住我身上的味道?”季禾哭笑不得,“之後你便給他下了咒,讓他循著氣味下意識摸進竹林,但是你好端端放狼趕他做什麽?”


    季儼又將頭扭了過去,言簡意賅道:“快。”


    季禾:“......”


    是這麽個快法嗎?要吃了他?


    百年間跗骨之蛆一樣跟著季儼的不光隻有愧疚,還有對自己的恨,多種感情雜糅,季禾之於他便成了一個不得觸碰的禁地,這一點誰都知道,知情人全當季禾不可能活著,連季鴻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他看來,隻要搖光君不和他公然對立,直接挑起戰火,那就沒什麽好在意的。


    誰都不信,除了季儼。


    百年苦守,千萬心魔,一朝成真。他匆匆趕至卻發現另一個不相幹的人身上有季禾的味道,他不在的日子裏,卻有其他人和季禾相遇相處,隻要一想到這一點季儼就難以忍受——即便他知道這種嫉妒來的毫無理由。


    這種感情即便是想想也有些羞愧,於是季儼又將嘴一閉,頭一扭,什麽都不打算說。


    隻是這次季禾沒這麽容易放過他了,他又往前走一步,迅速出手扳過了季儼的臉,詫異道:“你哭了?“


    泉水邊水霧彌天,光是站著就能感覺到潮濕,更不用說季儼站了這麽久,他的睫毛上掛滿水霧,輕輕動一動就球滾球似的掉下來一滴,卻不想被季禾誤認為哭了。


    這個認知讓季禾渾身一震,從過去開始他就見不得季儼委屈,更不用說現在,他立馬手忙腳亂的伸出手想給季儼擦擦,卻不想被季儼一把抓住了手。


    “心肝兒,不讓我碰你不如自己擦擦?”


    “不用管它。”


    “那不行。你的血和眼淚在我這裏有同樣的功效。”季禾看著他一笑,“我心疼。”


    相隔的百年光陰似乎都被季禾吃了,他依舊能這樣麵不改色的調戲季儼。季儼呼吸一滯,抓住他的手猛然用力,深深吸了口氣後說道:“不值得。”


    季禾一愣,隨即皺眉,道:“什麽不值得。”


    “長沙王府前,我鬼迷心竅傷了你,此為其一。百年間我明知季鴻是真凶,依舊伴其左右,他讓年幼的天子從天梯上磕頭我在一邊看著,他攪的人間將亂我依舊在一邊看著,守著這個真相誰也不說,因為我想讓所有人都嚐到失去的痛苦。搖光君並非明月,隻適合活在陰暗的魔界苟且萬年。不忠不仁不義,我這種東西不值得師尊感到分毫的難過。”


    他一心把自己往壞的地方推,什麽不好聽說什麽,處處挑著季禾的爆點踩,唯獨不提自己百年來忍辱待在季鴻身邊,處心積慮的保全族人,以及周旋在季鴻與各修士間以保全如今搖搖欲墜的和平的善意,像是故意來找茬的。


    不,是來找揍的。


    季禾眯起眼,問道:“所以呢?你覺得我該信?”


    “為何不信。”


    “因為我百年前就曾對你說過。我信誰都好,就是不信烏合之眾和聽了別人隻言片語就自輕自賤的小崽子。”話音剛落,季禾就抬手打了他一巴掌,過去季儼小他下不了手,如今對著這個比他高的就完全沒有壓力了,“你想讓我說你什麽?百年前誤刺了我,我恨你入骨?還是天下大亂之首功非你莫屬?從別人那裏得不到安慰就要自輕自賤?別人說你是肮髒魔物你就該苟且一生?”


    “季儼,你自己挑一個,你看你喜歡聽哪個我就說哪個。”


    重逢的喜悅還沒來得及上讓季禾色迷心竅,就被這兔崽子的自輕自賤氣了個半死。


    “你若是自輕自賤,誰還能看得起你?你深更半夜千裏迢迢就是專程來討罵的?!你給我——”


    後麵一個字原本是‘滾’,不過盛怒之下季禾還是保留了一點理智,沒忍心讓季儼滾,於是抬腳一踹,直接把他揣進了深潭裏。


    “自己滾下去冷靜!”


    “躲什麽躲,瀑布在哪你人就在哪,什麽時候想明白了再滾回來!”


    季禾對著季儼到底是心軟,踹完就冷靜了不少,轉身回屋時餘光瞟見了岸邊掉了個什麽東西,躬身撿起來之後才發現是把扇子。


    “這崽子,跟誰學的,百年裏都愛搖扇子了。”季禾一邊沒忍住笑,一邊想著,收了扇子晃回去了。


    季禾讓季儼去冷靜,季儼就絕不會陽奉陰違,在寒潭裏泡了一個時辰才爬上岸,轉而濕漉漉的挪進了季禾的破木屋裏。


    而季禾也沒睡,不光沒睡,還早就準備好了熱水,用他這破屋子裏唯一一樣看上去還有點風雅氣的舊屏風擋著,絲絲冒著熱氣——搖光君會不會冷是一回事,季禾心不心疼就是另一回事了。


    見他進來,季禾也不多說話,板著一張臉衝另一邊一比,道:“洗洗。”


    於是季儼就乖乖的去了。


    屋內安靜,時有季儼撩水的聲音,嘩啦啦的全蕩在了季禾心裏,讓他像過去季儼那樣靜心抄書是沒可能的,於是他隻好打開了先前從岸邊撿回來的扇子看了起來。


    不說雅公子的‘秋水人家’,季儼這把扇子就是和平常貴公子的扇麵比,也並沒有多大的特色。相反,扇麵不畫山水,不畫白鶴孤舟,倒畫著庭院。


    季禾一邊看,一邊說道:“你這扇麵畫的倒也是有趣,旁人都畫山水,再不濟也提兩句詩詞,你擺了個庭院在上麵是什麽意思?”


    屏風那頭傳來微弱的水聲,借著季儼的聲音響起:“有題字的。”


    哪兒呢?


    季禾隨手翻找,道:“你自己題的?”


    “嗯。”


    “畫也是自己畫的?”


    “嗯。”


    “你這段日子學會的還挺多,我先前聽傳言說搖光君修身養性學丹青,隻為畫一副扇麵,我還當是個謠傳。”


    季鴻十分明白民意的作用,百年間有關白鷺宮的傳聞數不勝數,多數都是歌功頌德,少數可概括為花邊,其中就有關於搖光君的——搖光君的扇麵。民間謠傳搖光君幾十年學畫,幾十年作畫,隻為畫好一副扇麵悼念亡妻。不過傳言的成分居多,人們也多當其是個樂子,牛郎織女那一撥的——畢竟沒什麽人相信季儼可以幾十年容顏不改。


    題字不起眼,季禾找了一會兒才角落裏找著,是一行看上去酸不拉幾的詩詞——魚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離別苦。


    “你還真是......山山水水的你不寫,專挑——”


    他本就像是呢喃的話音戛然而止,季儼在屏風那頭問道:”師尊說什麽?“


    季禾沒理他,兀自將扇麵來回翻看,隻恨不得把扇麵上畫著的每一處都刻進腦海裏才好。


    畫中的庭院在夕陽的餘暉下靜謐美好,不怎麽豪華,帶了點常有人住的煙火氣,庭院上空有飛花無數,轉過去一看有一顆花樹。


    這扇麵上的情懷多少有些小家子氣,既不恢弘,也不壯闊,但季禾卻覺得這小家子氣也來的沉甸甸的,一時間甚至讓人難以忍受。


    他看著屏風上映出來的季儼的剪影,沉聲問道:“你畫的哪裏?”


    “......宅子。”


    “在哪裏?”


    “瀟湘和江南的交界處。”


    “修了多久?”


    “......記不清了。”


    的確記不清了,那宅子裏的一草一木皆是季儼親手所植,一桌一椅皆由季儼親手擺放,擺在什麽地方,怎麽擺,擺什麽,全按照季禾的習慣來。對著愛人從不說謊的向來不止季禾,季儼也從未忘記過季禾的每一個願望。


    百年間,季儼也就靠這個來加深自己的罪孽感和悔恨了。


    季禾恍神間自己晃去了屏風後,看著季儼,輕聲問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是隨口一說?萬一我隻想回天青山怎麽辦?”


    這時候,善於哄人的搖光君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出口,他看上去竟然有一些手足無措,道:“那就回天青山。”


    “那宅子廢了你不少心血,也不要了?“


    “不要。”


    “那你要什麽?”


    窗外有風拂過竹林,微弱的‘沙沙’聲傳進房內,很長一段時間後,季禾才聽到了季儼的答案。


    “你。”


    這可能是季禾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被人放在手心裏的滋味,他眼眶一紅,沒忍住就讓眼淚滾了下來。他在季儼驚訝的眼神裏跳進了浴桶,趁其不備吻了上去,極盡挑逗。


    一吻罷了,他捧著季儼的臉,輕笑問道:“你都把你師尊氣哭了,不幫他弄幹淨,還愣著幹什麽?”


    季儼一愣,轉而湊了上去,小心翼翼的舔掉了季禾臉上的水漬。


    “衣物都濕了。”


    季儼聞言想把他抱出去,卻被季禾氣急敗壞的按住了手,道:“抱出去幹什麽,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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