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主人走進屋,書齋臨窗一張桃花木書桌,桌前擺一花藤小椅。壁上懸掛著那架古琴。書桌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桌角整齊放著兩疊青紫皮書函,插著象牙簽,並未打開。


    憂天迎客人室內就坐,瑤華月露敬茶。


    獻畢茶,退下伺候。


    林放鶴見屋內擺設典雅,中堂一幅《秋山行樂》不僅遠山近樹勾畫傳神,山水雲煙自然飄渺,房屋小徑亦隱現山間,這些都是非胸中有溝壑者所不能為。兩邊各有四個暗紅櫥櫃,內裏盡是書冊。


    “年兄如此好學不倦,手不忍釋,實在令人敬佩。”林放鶴忽而對憂天生出了好感。


    憂天搖頭,似乎並不在意:“聊以塞責,充充門麵。古來富貴人家、天子之庫,藏書動輒數十萬卷,然其讀書者有幾……”


    林放鶴一頭聽一頭吃茶,不覺一盅喝下,乃覺這茶熨貼五髒,奇香無比。


    “憂天兄講話,看似驚世駭俗,實則針砭時弊。許多陳腐舊套爛熟人情,經此一說,可謂一語道破?”


    “林兄客氣了。”


    憂天口中辭謝,又說:“既覺得這茶好,你且慢慢飲來,待我去畫室一會,為你們找一找那幅月夜舞劍圖。”


    “年兄請便。”


    憂天退身出了書齋,搖擺而去。這邊林放鶴略一轉腸,與唐羽交會了下眼色,擱下茶盅,遂不動聲色地站起,來到書櫥前去瀏覽那上麵的一函函圖書。看了一會,左右幾個書櫃裏多是一些實用之書,如《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金匱要略》、《千金方》、《唐本草》、《諸病源候論》、《水經注》、《農桑輯要》、《天工開物》等等。看來憂天亦是經世致用之人,並非他一貫所表現的那般輕狂狷介。


    林放鶴轉過身,睹見書桌上攤開一些筆劄雜物,便抬腳過去。


    隨手翻看了一下,原來是幾頁白紙,上麵抄寫著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凝目再一細看,乃是宋代沈括《夢溪筆談》中的一段:


    治平元年,常州日禺時,天有大聲如雷,乃一大星,幾如月,見於東南。少時而又震一聲,移著西南。又一震而墜在宜興縣民許氏園中。遠近皆見,火光赫然照天,許氏藩籬皆為所焚……


    大略之意可以理解,但仔細一想卻又覺無限茫然。林放鶴無奈地苦笑了,似有意又似無意間,目光投向了掛在中堂的那幅《秋山行樂》。這一看不打緊,不由得人五內震蕩,目瞪口呆!


    方才還好好的一幅有山有水秋葉丹丹輕雲出岫的《秋山行樂》,怎麽一眨眼就變成了星河燦爛運行不息循環不已的星際全景圖?


    而且圖形似乎像水波一樣活動,每時每刻都在不停地旋轉變化,每一轉眼之間都為你呈現一個不同維度、不同時空的場景?


    正自納罕,憂天已推門走了回來,手裏握著一卷畫紙。


    他看到林放鶴站在《秋山行樂》圖前發呆,雙眉深鎖,不禁含笑不語。憂天進入書齋,將手中的畫卷撂在書桌之上,緩緩鋪開:“林兄且來一看。”


    林放鶴回過神,急忙趨至桌前,向桌子上的畫像隻瞧了一眼,饒是如他這般穩重沉著之人也不覺大驚失色,嘴唇翕動,兩手顫抖著問:“年兄,你,你能肯定這個一定是那月圓之夜在琅琊山峰頂舞劍的人嗎?”


    憂天傲然答道:“我敢保證這畫裏的每一根頭發都是他自己的。”


    林放鶴臉色驟變,喃喃說:“這怎麽可能?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唐羽見大人神色怪異,便也起身離座,湊到書桌旁俯下一看,宣紙之上繪著一個威風凜凜、豪氣萬丈的大漢,身穿一件灰色舊布袍,赤麵無須,兩鬢微霜,豐神儀朗,長劍指天!他問道:“這畫,有什麽問題嗎?”


    林放鶴搖頭說:“沒什麽。”略提了一口氣,壓下滿腹心事,轉臉對憂天說:“我見你書櫥裏多有醫用之書,想來年兄除了彈琴作畫,也必通曉岐黃之術吧?”


    憂天大咧咧一笑,言行毫不拘束:“靠詩書琴棋怎麽能填飽肚子?陶淵明老先生大半生寄情山水,我行我素,到了炊下斷煙、壺裏沒酒,不也發出‘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的感歎嗎?”


    “閣下真乃多才多藝。”


    “其實一切都是生活所迫。”憂天搔首說:“人生如果是漫漫旅途,那責任、榮譽、事業、家庭、子女、未來就像是一根根鞭子……有了它們在後邊不停地抽打、鞭策,你一刻都不敢停下來。


    “也正是有了這些督促,文士偏能閉門覓句,武將才要臨陣搏殺!”


    “或許你說的積極因素要多一些。”憂天首肯。


    林放鶴疑惑地搖了搖頭,離開書桌:“我見憂天兄你的日子過得悠哉樂哉,無拘無束,所居草堂摒絕紅塵、不啻為神仙之境,並不像是缺錢之人?”


    憂天抖了抖如雲似雪的長袍,自矜地一笑:“因為我愛財,且取之有道。”


    “哦?”


    “這世上有許多人,一輩子忙於賺錢,顧不上、沒用心、或者說不屑於照顧自己的身體,等到他金錢堆積如山事業有成時,業已百病壓身,纏綿病榻,無福消受了?”


    林放鶴凝神一想,確實如此:“不過有錢人大多吝嗇,視財如命,能把一文錢看得比磨盤還大。你要虎口拔牙,隻怕也不容易……”


    “我為人瞧病,從不討價還價。”憂天撫須長吟,說,“一語論斷,由他們自己選擇。比方京城戶部漕運幫辦張大人胃裏糜爛,吃不下東西,奄奄待斃,我替他割去了半隻壞掉了的胃,治愈頑疾。他主動送了我三萬兩銀子。而滁州大戶王員外頭痛劇烈,一疼起來滿地打滾,我為他打開頭顱,取出裏邊為害多年的幾塊淤血,也隻收了他區區八萬兩謝忱。而對這些人來說,這點錢不過是九牛一毛,用九牛一毛來延長一個將要中斷的生命,孰輕孰重,他們都是精明人,這筆帳自己一定能夠算得清?”


    “年兄生財有道,令人佩服。”林放鶴轉口一問,“如若病人是個掏不起錢的窮人,你該怎麽辦?”


    “如果遇見了,當然也不會見死不救。不過適可而止,這世上需要救助的人太多,光靠一兩個人,顯然無能為力。”憂天並不虛飾。


    林放鶴摸過桌上的茶盅,一飲而盡:“好茶。”


    憂天說:“如此讓丫頭再烹一壺來?”


    “不必了。”林放鶴拱手致謝,“我等俗世中人,造訪清淨,哪裏還敢再再盤桓?這就告辭了。”說罷盯了一眼桌上的畫卷,又說:“隻是這張人物肖像,林某略有小用,不知憂天兄能否割舍?”


    憂天手一揮,渾不在意:“你既有用,拿去就是。”


    二人稱謝,討了畫紙,隨憂天步出草堂。沿原路退過小橋,返回到斷崖對麵。立在巨大的石台之上,昂首西望,日照微薄,紫煙彌漫,天邊幾抹赤紅的雲霞正跳躍彈動,掩護著夕陽冉冉墜下。唐羽回頭再瞧一眼,不覺驚呼出聲,拉住了林放鶴的袖子:“大人你看……”


    兩山之間霎時白霧茫茫,擁來湧去,不惟那一道非金非鐵的小橋,就連來時的那棟草堂也已看不見蹤影!


    “這些奇奇怪怪的人不會真的是天上的神仙吧?”唐羽胡亂猜疑,忽而又想到什麽,回頭問:“大人,我方才見你臉色難看,欲言又止。你能告訴我,那畫裏的人究竟是誰嗎?”


    一提這話,林放鶴臉上立時陰雲密布。他表情嚴峻,說:“唐羽,你想知道這幅畫上與幾天前月圓之夜在琅琊山頂用劍的人到底是誰?”


    唐羽見大人一臉嚴肅,心底發虛:“唔?”


    “他就是十裏坡驛站失蹤已久、名聞天下的大劍師獨孤求敗。”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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