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幹年後雲破月開始破譯他所度過的那一刻,他吃驚地發現,如此重要的一幕場景在他的記憶中已然無法重現。


    餘音當即刪除。


    感想不複存在。


    一切在一瞬間發生,又在一霎那倒塌。


    永遠不可複製。


    重複的僅是零散、並不完全可靠的吉光片羽。


    雲破月平生從未像此刻一樣清醒。


    往事如掛在天上的扁平月亮。


    均勻清澈,輝映大地。


    隻是印象中三十年前略帶歡愉的月亮。


    似乎比眼前這個更大,更圓。


    多年歲月給予他的啟示,就是忘掉一切。所有的一切。但某些東西似乎極其頑固,不斷閃現,纖毫畢見,活像泡在福爾馬林液體中的實驗標本。


    生命總有亮點。


    宛如長空閃電。


    掠過大地。


    比月光更亮更美更神奇的一道光。


    雞爪鉞。


    在一刹那以完美的形式向他展示了天地間的奧秘。


    終極密碼。


    舍我其誰?


    一個人一輩子被一件事糾纏。


    那東西是什麽?


    雞爪鉞,美麗的異性肉體,黑白棋子,大紅官袍?


    一領袈裟、一架木魚。


    一把鋤頭。


    一隻大糞桶。


    所以開悟也個個不同。


    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心中無一物,何使惹塵埃。”


    曰:“花生米與豆幹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


    曰:“燒好木炭,二文錢一斤。”


    曰:“媽媽不用擔心俺從此長大了。”


    曰:“黑處有什麽?”


    所以非惟記憶不能複製,成功也不能。


    因為有太多不可言狀、奇妙排列的偶然元素。


    所有試圖歸納成功秘術給世人指路的大師有意無意間隻是一個騙子。


    雲破月在練成雞爪鉞、並賴以成名的若幹年後,《大明日報》資深記者,一個號稱“正能量膨脹得要爆炸”的官方文人,曾經撰寫過《朱元璋家族紀事》、《少年時代的朱元璋》、《朱元璋的成功之路:三段式的發展及其演變》等輝煌大作,一個國子監榮譽教師,半大不小的名人,曾鄭重其事地采訪過他。


    一天訓練多長時間?


    用什麽方式?


    由哪些信念支撐?


    “信念?”雲破月手足無措,“一個練把式的隻要心靈手巧,有點笨力氣就行。還要信念幹嘛?”


    “那不對,信由心生。”


    “我沒有那個。”


    “你一定有。不然就不會到達今天的高度。”名記者神情亢奮,侃侃而談:“人怎麽會沒有信念呢?無信而不立。譬如學生為振興中華,士兵為衛國保家,工人為建設生產,農民為收獲秋天。”


    “我沒那麽高尚?”


    “那就是為了光宗耀祖,門庭顯赫。或者讓母親高興、妻兒有光……”


    “我母親早死了。是被餓死的。而且到現在為止我也還沒有正式結婚。”


    “不會錯,我的推論絕對不會錯。”名記者顯然不高興了,“一切發展都必須經曆三個階段,發展的起點,對立麵的顯現,對立麵的統一。反題否定正題,合題否定反題,合題是否定之否定。這一定不會錯……”


    到了這裏,雲破月才略略明白,名記者問的其實不是雞爪鉞。


    或者隻是雞爪鉞。


    特定的雞爪鉞。


    打磨過的雞爪鉞。


    已經被納入係統供奉在神殿的雞爪鉞。


    雞爪鉞不但要超越,要學習,要支撐,要理論聯係實際,還要到廣大群眾中去學習尋找智慧。


    要符合三段式發展。


    要結合當前形勢。


    要融合哲學。


    最後,雲破月終於由略略明白而轉入完全糊塗。


    他甚至已經忘記在他和名記者之間,擅使雞爪鉞這種兵器,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究竟是誰?


    知識的力量真是無窮廣大。


    怪不得孟老夫子當年逢人就吹:仁者無敵。


    雲破月又感到無比羞愧了。


    他這才明白,自己這麽多年的愛和恨,是多麽的茫然和沒有理由。


    和那個名記者分手後,他走出門,在市鎮上漫無方向地遊蕩。尋找回到往昔的途徑。他來到最近一家酒吧,叫了一杯雞尾酒。


    那個送酒的美人拉斐爾?柳曼賽特斯穿著長長的舞裙,飛速旋轉,她不僅有著飽滿而挺拔的胸膛,還有寬闊迷人的屁股。


    要是你喝多了,也可以向她動粗。


    前提是要預備好足夠的金幣。


    但雲破月不會。


    他穿著體麵的禮服,衣領上掖著雪白方巾,麵孔瘦長,手指蒼白又有些神經質的抖動。這個他無法控製。這些年,隻要當他手裏不握著雞爪鉞那件兵刃時,就會出現這種應激反應。


    但現在恰好能把他掩蓋成一個紳士。


    甚至流浪詩人。


    小提琴手。


    雲破月一連喝了好幾大杯酒,然後離開酒吧,獨自一人,站在廣場中央大張雙臂,仿佛要喚醒整個世界一樣的聲嘶力竭地怒吼:“什麽******名記,都是****養的!”


    而後飛一般跑回住處。


    進了屋,一頭抵在門上。


    欲哭無淚。


    然後用力踢翻一張茶幾、兩隻木凳。


    他再一次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世界被嚴重汙染了。


    上一次在什麽時候?


    又是哪裏?


    頭腦中浮現曲曲彎彎的小河。


    烏桕樹。


    矮板凳。


    唾液橫飛、奔突屹立的大牙。


    河岸之下洗衣服的一排排圓滾滾的女人臀部。


    那會兒他隻有十二歲。


    和母親一起去洗衣服。


    老李嫂子和六嬸開始繞舌頭。


    掀開塵封,還原曆史。


    去探究一個發生在十幾年前、具有一百三十八種版本、令人血脈賁張激動無比的神秘謎團——


    夜半哭床。


    女人喜歡繞舌頭。這是天性。也是愛好。好之樂之,手舞足蹈,連孔聖人都非常支持。要不怎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


    麵對老李嫂子的嘲笑,六嬸泰然自若。


    這十多年來,她已前仆後繼,為六叔生了五個子女,身經百戰、氣貫長虹,早就不是當初怕羞退縮的小媳婦。


    六嬸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就哭了又怎麽著!我愛哭,我樂意,高興了我還哼哼叫——不像有些人,結婚二十年,十年九旱!愣是不長一棵苗。”


    這是嘲笑老李大哥。


    聽說老李早年當兵,跟先皇朱元璋東征西戰打天下,被人傷了下體,不能人事。所以這些年一直沒要孩子。


    老李嫂子一聽這話,臉上的歡快氣氛果然銳減不少。


    六嬸內心滿足,她決定乘勝追擊,痛殲全敵,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如今我們那不爭氣的,讓我給拾掇得服服帖帖。天天磕頭說好話。我問他,你不能耐、不是要逞強嗎?來,老娘管夠——每天晚上兩次,不幹足了不收工!”


    說完乘興將衣裳卷成一團,撲通一聲砸進河裏,激起高高的水浪。


    老李嫂子不甘心,迂回進攻,嚐試著挽回敗局:“別吹牛,一晚上兩次,能不能行?要不行、咱這還有個小爺們。”


    邊說邊朝站在人後的雲破月擠了擠眼。


    六嬸轉回頭,輕蔑地瞧了一眼,撇了撇嘴:“就他,小骨頭小肉,我呸——塞塞牙縫都不夠!”


    河邊洗衣服的婦女呆愣了片刻,轟然一下全笑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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