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薄幹仔細打量了一番斛律征。


    斛律征應該是個高個子,但從小就在馬背上混,兩條腿彎得厲害,讓他顯得矮了幾分。


    要不是這個人,我恐怕已經是黃河邊的孤魂野鬼了。


    想起刀刃架在脖子上的感覺,阿薄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天他被綁架後,正是斛律征吹口哨激起被陳嵩搶去的馬,在鬼門關前把他拽了回來。


    幾碗酒下肚後,斛律征已經放鬆了,他注意到了阿薄幹奇怪的表情:


    “將軍冷嗎?”


    阿薄幹回過神來,舉起小銀碗示意斛律征幹杯,自己小小地呷了一口:


    “看起來你已經把馬的脾氣摸透了?”


    斛律征一聽到馬就來了精神:


    “將軍應該是知道的,我們鮮卑人穿上盔甲就是戰士,脫下盔甲就是牧人。我第一次騎馬時才5歲,現在已經在馬背上粘了25年。要說我睡在帳篷裏的時間,還真沒有騎在馬上的時間長。”


    阿薄幹也自詡是個騎手,但他知道,在這樣真正的“馬蠅子”相比,自己那兩把刷子,是擺不到台麵上的。


    “你的馬能聽懂你的口哨,要是別人吹口哨,它會跟著走嗎?”


    斛律征眼睛放出光來:


    “別人就是吹破天,它也不會理睬。”


    阿薄幹點點頭,在帳篷裏掃了一圈,想不出拿什麽賞給這個人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賞錢已經給過,但那是按軍紀該給的,公事公辦。他個人必須對這個救命恩人有所表示。一低頭,有了主意。從腰帶上解下自己的酒壺,伸手遞了過去:


    “這個,給你了!”


    斛律征本能地伸手接了過來,仔細端詳後,趕緊又遞回來:


    “這個太貴重了,我不配收。”


    阿薄幹的酒壺,是純銀做的,大扁肚子細脖子,肚子上鏤刻了鮮卑大人出獵圖:一個矯健的鮮卑人躍馬回身,張弓要射一頭撲向他的惡狼,頭頂上有獵鷹盤旋,馬蹄邊一隻獵狗作勢要撲。酒壺脖子一圈,交錯鑲滿了上等的綠鬆石和瑪瑙。酒壺裝在一個皮套子裏,斛律征用手一摸,就知道不是一般鮮卑人常用的羊皮,而是細致做熟的小馬皮,皮套上用細細的金絲,繡出一隻叼著箭的蒼鷹。


    酒壺很有來頭。


    拓跋嗣的夫人,也就是阿薄幹的舅媽,是秦國國主姚興的女兒西平公主。公主嫁過來的那年,護駕的是她的堂弟,禦林軍龍驤將軍姚廣。姚廣非常仰慕崔浩,特意把姚興禦賜的酒壺轉贈給他。偏偏崔浩不好酒,也沒有在腰上掛酒壺的習慣,這個酒壺一隻掛在書房的牆上。[.超多好看小說]看到阿薄幹第一眼就被吸進壺裏,也就很痛快地轉贈了。阿薄幹嫌原配的絲囊沒氣勢,特意找最好的皮匠作了一個馬匹套子,找宮裏手最巧的老宮女繡了金絲雄鷹。說實話,一番折騰之後,皮套都比銀壺貴了。


    斛律征已經被這個酒壺的豪華鎮住了,這讓阿薄幹很開心;在這些牧人麵前顯示出自己重情不重財,這更讓他有高人一等的成就感。想到這兒,右手把酒壺擋回去,左手點了點斛律征:


    “不,你配收!你要說不配收,就是說我不配你救,也就是說我阿薄幹一條命,還不值一個破壺!”


    話說到這個份上,容不得斛律征再拒絕,他從腰上摘下那個有些年頭的革囊,小心翼翼地把新酒壺係上去。看了看,覺得不妥,摘下來塞進皮袍裏,用手拍了拍,又拿出來,重新掛在腰帶上。看到阿薄幹好奇的眼神,憨厚地笑了笑:


    “本來是怕掛在外麵磕磕碰碰,糟踏了好東西,可是轉念一想,藏在袍子裏,誰會知道這是將軍賜的呢?就掛在外麵好了,讓人家看看將軍對我們這些小兵有多好。”


    阿薄幹大為動容。他很清楚自己在軍隊裏沒有根基,和那些兵油子裏混出來的帶兵官沒法比。斛律征是他遇到的第一個由衷表示敬意的人。雖然這敬意是用東西換來的,但也總比沒有的好。


    “斛律征啊,我想把你調到我身邊來當一個親兵,你看怎麽樣?”


    斛律征愣了一下。鮮卑人生性熱愛自由,不喜歡被拘束著。雖說進了軍隊就要講紀律,但隻要不上陣打仗,當兵的還是很鬆快的。遛馬、射兔子、玩篩子、喝酒,基本都沒人管。一旦成了親兵,就得圍著長官轉,隨時隨地聽招呼跑腿,要是長官找不到人,那可是輕則挨軍棍,重則丟腦袋。更為要緊的事,阿薄幹這樣級別的軍官,基本不會衝鋒陷陣,他的親兵是他的影子,也就沒有上陣殺敵的機會,當然也就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阿薄幹盯著他的眼睛,等著他回複。斛律征咽了一下唾沫,很吃力地張開口:


    “我就是怕當了親兵,就沒機會打仗了。”


    當然不能說當了親兵就沒法自由自在地遛馬射兔子玩篩子喝酒了。


    阿薄幹的表情明顯地放鬆了:


    “這個你放心,我調你來,就是看中你馬術高超,過兩天和南蠻過招,有你大顯身手的機會。”


    斛律征往前探了探身子:


    “南蠻會來和我們打嗎?”


    阿薄幹拿起一把小刀,切下一片牛筋放進嘴裏,然後猛地把小刀插在烤牛腿上:


    “我料定他們一定會來!”


    斛律征一仰頭,把一碗酒吞下去,用手背擦了擦嘴巴:


    “那就好,我就想和那個搶我馬的漢人再較量一次!”


    陳嵩!


    阿薄幹默默地咀嚼著牛筋。


    這玩意不容易嚼碎。


    隱隱的焦躁浮上來。


    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一下脖頸子上的傷痕,立刻興味索然。


    “斛律征啊,我累了,要歇息了,你回去收拾收拾東西,和弟兄們聚一下,明天來我這裏報到。”


    斛律征站起身來,伸手摸了摸腰間的酒壺,傻笑了一下,搖搖晃晃地出去了。很快,阿薄幹聽到斛律征含混地唱著鮮卑小調,在的的馬蹄聲中遠去了。這些牧人,醉了也不會摔下馬,他們會伏在馬鞍上睡死過去,任由馬匹把他們帶到隨便什麽地方。


    他站起身來,想到外麵走走,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仔細一看,是斛律征裝酒的那個革囊。


    俯身撿起來,想想自己應該把這個東西掛在腰上,這樣斛律征會更高興。傳出去以後,也顯得阿薄幹將軍沒有架子,平易近人。


    可是仔細看了看,又湊近聞了聞,還是把它扔了。


    阿薄幹!冀州刺史!皇帝外甥!怎麽可能從一個牧人臭嘴沾過的革囊口上喝哪怕一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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