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平虜”大船三層的窗戶望出去,左前方的河岸上,拉纖的士兵寂靜無聲地向前邁步,沒有人說笑。所有人都被一根繩子串在一起,這根繩子則固定在大船的桅杆上,這樣就算落水,也不會衝到北岸去。


    再看北岸,那輛吊著菜蟲骷髏的馬車,一直和劉裕的帥船平行,不緊不慢地往前趕。


    一群烏鴉正麇集在車上,啄食著掛在車上的那些人頭。


    劉裕看了一陣子,回過頭來麵對黑壓壓一屋子的將領們。


    每個人眼睛裏都有一團火。


    血點著了就是這樣。


    過去幾天,拉纖士兵再沒折損,但是小船卻毀了五六艘。


    隻要船一漂到北岸,鮮卑人立刻用飛爪和撓鉤抓住它們,而後把密集的火箭射上去。


    大船上的人眼睜睜看著火借風勢,迅速吞噬整條小船。全身一團火的弟兄帶著盔甲跳進黃河,瞬間無影無蹤。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讓一些新兵在睡夢中驚醒。


    劉裕下令各軍,將小船纜繩固定在大船上,不到萬不得已,不許小船行走。但偌大一個船隊,傳令、送糧、取藥、運人,都得靠小船,不可能窩起來不動,而一動就可能出事。


    東南風勁吹。


    若果真有風伯這個神,他一直站在敵方。西北風,讓鮮卑人箭勢更凶;東南風,讓河水把小船推向敵手。


    劉裕原想井水不犯河水,盡快通過這一段,但現在看來,水情、風情、敵情都在挫敗他的計劃。


    風和水都沒辦法,現在隻能設法搬掉鮮卑人這個障礙了。再要是忍下去,大軍沒到戰場,士氣先漏光了。


    第二艘小船被燒之後,晉軍準備了一個攻擊船隊。幾艘中型船裝滿死士,幾艘大型船裝滿弓箭手,隨時待命出擊。


    第三艘小船被困在北岸一瞬間,攻擊船隊立刻就衝上去了。船上都是百戰之餘的壯漢,都寫好了遺書,喝了壯行酒,人人都做好了和鮮卑騎兵拚殺、斷頭敵境的準備。


    但當他們呐喊著跳上北岸時,鮮卑人一聲牛角號,全都撤走了。


    顯然不打算跟晉軍硬拚。


    死士們麵麵相覷,都茫然了。


    他們不能追上去,一旦脫離了大船上弓箭手的掩護,他們鐵定會陷入重圍,一個不剩地變成地上的一灘血泥。


    熱血賁張地出擊,一無所獲地收兵,小船沒能得救,仇恨無從宣泄。


    之後這一幕重演一遍。


    阿薄幹換玩法了。他要的不隻是小打小鬧地殺死幾個小兵,而是要用這種貓鼠遊戲粘住晉軍,耗幹劉裕的定力,直到他勃然一怒。


    此刻劉裕無聲地咬了咬牙,走到胡床邊坐下來,喝一口茶,抬眼掃視了一圈所有手下:


    “這麽說你們都覺得應該和索頭大幹一場,打破他們的膽?”


    沒有人回應,但所有人眼神裏的火焰,已經說明了一切。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狠狠地敲打一下阿薄幹。來人,把圖掛出來!”


    白直隊兩名親兵拉開艙壁上的帷幕,一幅畫在白布上的地圖豁然攤開在眾將麵前。


    和尋常地圖密密麻麻標滿地名不同,這幅圖幾乎看不到地名,倒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符號。圖中央從左到右,蜿蜒向東的顯然是黃河,河麵上標了一連串一頭削減的長方塊,尖頭指向西方,顯然就是晉軍的船隊了。


    黃河上方,也就是實際的北岸一帶,若幹方塊連成一條弧線,弧線的兩頭都連在黃河上,形成一張以黃河為弦的弓。每個方塊兩側都畫了小圈,過了半天很多人才反應過來,那是一列戰車。


    劉裕和北方胡人交手,最善於玩兩樣東西。運兵運糧靠船,抵擋騎兵靠車。


    隻要有船,晉軍千裏遠征深入敵境,人馬不疲憊,軍糧不斷炊。


    隻要有車,即便是在平原上,也能立刻結成一座城。


    城牆上伸出長槍大槊,強弓勁弩引而不發,足以讓最強悍的胡人三思而後行。


    就是靠這種移動的野外城池,當年晉軍一路打到廣固城下,將日暮途窮的南燕國主慕容超押回建康處決,百年來第一次把胡人大酋的腦袋,掛在了朱雀橋的橋柱上。


    郭旭看了好一陣子才明白劉裕是要用車子結陣,在北岸和索頭決戰一場,讓他們從此不再騷擾。


    這個車陣,背後是黃河,河麵上有戰船,鮮卑人沒法包抄後路,隻能正麵搏殺,騎兵忽左忽右忽前忽後的自由就沒用武之地。


    但用這種辦法,自保還行,不可能狠狠地殺傷敵人,因此也就達不到震懾索頭的效果。


    劉裕好像看穿了手下的心思,微微一笑,看了丁?j一眼。丁?j走到艙門口招招手,兩個士兵推著一輛小車走進來。


    劉裕示意大夥圍過來看。


    這是一輛木製的獨輪車。行走時,隻有輪子著地;停住時,車轅上有兩條駐鋤落在地上,三點定麵,穩穩當當。車上裝了一台弩機,但是弩臂上竹片和桑木片的數量幾乎是尋常手提弩機的兩三倍,比用腳踏開的“蹶張弩”也厚重一倍多。弩弦是細鋼絲、人頭發和牛皮繩擰合編成,也比尋常弩機粗一兩倍。目測就能看出,這樣的弩機,靠人力根本拉不開。


    丁?j蹲在獨輪車邊,搖動一個小手輪,隨著吱吱扭扭一串聲響,固定在弩弦上的一個小鐵塊很輕滑地向後退,牽引著弩弦擴開弩臂,直到這個強固的硬家夥形如滿月。


    四兩果然能撥千斤,將領們嘖嘖讚歎。


    丁?j輕輕地壓了車子上的一個把手,弩臂一瞬間回彈,弩弦突然被釋放,發出巨大的爆裂聲,宛如一個驚雷在密閉空間炸響。


    圍觀的人們嚇了一條,齊刷刷向後退了一步,正對弩機的那個人甚至下意識地抬起手擋住臉,好像真的有一支弩箭射了過來。


    一陣哄笑。


    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劉裕示意大家回去坐下,自己來回踱了幾步,在小車旁站定:


    “這台弩機,是丁?j家傳的兵器,那天他就是用這個家夥,解脫了我們那個弟兄,讓他免受了很多罪。這個弩機,發射普通的長箭,能射600步,發射短槊,能飛200多步,100步內能夠射穿5個鬆木箭靶。”


    說到這裏劉裕頓了一下,好像知道這番話會引起將領們的小小騷動。


    果然大家交頭接耳了好一陣。


    100步**穿5個鬆木箭靶,這就意味著在這段距離上,盔甲約等於零。


    “大家也看到了,我要結車陣對抗索頭騎兵。有車,就不怕索頭的蹄子和箭頭;如果每輛車上都有一台這樣的弩,那麽隻要能誘使索頭進攻,我們就能近距離凶猛殺傷他們,但是......”


    將領們剛剛有點興奮的臉僵在了那裏。


    “我們的船上,現在隻有三台這樣的弩。建康和京口正在大批製造,但是我趕不上。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馬上改造現有的蹶張弩,兩張弩拚成一個。試了一下,造出來沒有問題,也能把短槊安上去,但這樣一來弩弦太緊,普通蹶張弩的懸刀一掛上去就鎖死,手指根本扳不動。你們都看看吧。”


    說完又看了丁?j一眼,後者出去招呼一聲,再次進來兩個士兵,各自抱著一張弩,弩弦已經拉伸到位,被懸刀鎖住。


    軍主們不用試。如果比他們更年輕有力的隊主都搞不定,他們這些人就不必勞神了。隊主們一一試過,全都搖頭。任你有千鈞之力,要扳動懸刀,都隻能靠指頭。但在人的指頭麵前,懸刀異乎尋常地頑固,它就像一枚嵌入獵物體內的狼牙,誌在必得,決不鬆口。


    郭旭拿到弩機,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用手指試了試,眼前一亮,把它交還給士兵,向著劉裕一欠身:


    “稟太尉,末將有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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