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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慢慢地嚼著肉幹,小口呡著壺裏的酒,為幾天來人生的大起大落感慨不已。(.無彈窗廣告)在這個人吃人的亂世,見慣了為了自己活在世上而不惜把他人踩入地獄的做法,居然有幸看到有人肯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亡國囚徒而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一向不信佛,此時想起幾個時辰內的生死轉圜,不由得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念了一聲佛號,既為自己脫離苦海,也為斛律征祈禱平安。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狐狸兄弟,不知道此生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


    飛騎隊在曠野中練習騎射,陳嵩發現他們在飛奔的馬上射固定靶,已經能夠做到十發至少五六中。要說斛律征還真是有辦法,他調教這些人的辦法,就是像打鐵一樣捶打筋骨,直到他們從腳底到腰到肩背到手指,各處都軟則能舒展,硬則能剛健,整個人剛柔屈伸能夠壓倒硬弓,而後開弓放箭壓倒敵人。


    練腰腿。一個士兵扛另一個士兵,走兩百步後兩人換位。最初要求每人走完一千步,後來層層加碼到三千步。營裏的輜重大車,卸了牛,讓飛騎隊士兵五人一組拉著走。“你們要想在牲口上射得漂亮,就得先當牲口!”陳嵩雖然覺得這話難聽,但不得不承認道理是對的。他也試著按照斛律征的辦法練,發現腰腿果然越來越有力。隊主親自當牲口,當兵的自然更不敢抱怨。


    練臂力。飛騎隊士兵不止用腳走路,還要倒過來用手走路。當他們成群結隊倒立著走過時,其他各隊弟兄都樂得看戲法。但是到了大家掰手腕摔跤的時候,他們越來越不是飛騎隊的對手。後者隨便撿兩個兵,就能吃定他們最強的選手。吃飯也不得閑。站著吃,兩個手腕上各懸一根鐵槌,一直練到吊著鐵槌運筷如飛,夾起一粒綠豆都不手顫。日子飛逝。臂力漸長,能開兩百石硬弓的人,最初隻有十來個,到後來半營都行。


    練眼力。行軍的時候。前排士兵背上縫一塊布,上麵塗一個黑點,馬匹顛簸,黑點也亂晃,後排士兵要盯住它。剛開始不免發暈,久而久之,任怎樣顛簸搖晃,那個黑點總能穩穩地被鎖住。斛律征還有個怪招,就是讓士兵閑暇時刻擲骰子,不過不是讓他們賭博。而是讓他們說出骰子站穩前翻滾時顯示的數字。


    當然一切苦功,都不能替代開弓實射。隻要在馬上,飛騎隊弓不離手,可以射除了大活人和老百姓家養禽畜以外的任何目標,結果就是他們走過的地方。箭射中和擦過了形形色色的無數目標。管給養的校尉曾經找沈田子抱怨過,說飛騎隊太浪費,一路空放了無數箭,光是回收就占了我大半人力。結果沈田子說你要是能保證他們手裏不缺箭,你就接著幹;要是你覺得吃力,我就馬上換個不吃力的,你說咋樣?校尉抹著額頭上的汗退下去了。


    在弘農駐紮的時候。斛律征找到本地獵戶,花錢讓他們抓兔子,多多益善。飛騎隊士兵圍成一圈,把兔子放進圈裏。當兵的在箭杆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誰第一個射中,兔子就是誰的晚餐。剛開始還好。兔子很便宜,一錢一兔。到後來當兵的準頭越來越好,放進去的兔子三下兩下就全都蹬腿了,兔子用量陡增。獵戶們學精了,屯著兔子坐地起價。一兔漲到五錢。晉軍以吊民伐罪為旗號,秋毫不可以犯,總不能硬搶,隻能隨行就市。斛律征本來就不怎麽存錢,很快囊中羞澀買不起,就哄當兵的籌款。可是這群兵油子哪裏舍得?有人花錢買靶子,好事啊;自己花錢買靶子,免談。給養校尉本來就見不得飛騎隊糟蹋軍資,現在一看你們連玩帶吃的兔子也要國家掏錢,做夢去吧!最後還是陳嵩一再掏腰包,算是讓這種射獵得以繼續。還好後來開拔西進,否則陳嵩要破產了。


    今天一早就沒看見斛律征,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喝酒,隨便睡在那個帳篷裏了。正打算派人去找,抬眼看見沈田子的一個親兵策馬過來:


    “陳隊主,沈將軍要你馬上去一趟。”


    這個時候,已經沒什麽仗可打了,會有什麽要事呢?


    一進大帳,就看到沈田子、沈林子和傅弘之都在,地上跪著一個人,五花大綁。轉過去一看,嚇了一跳。


    斛律征!


    身上沒有酒氣,顯然不是像上次一樣酒後衝撞主將。


    他怎麽了?


    沈田子麵若冰霜:


    “你問他!”


    這一次,斛律征犯的事絕非可大可小的“冒犯長官”。


    他“通敵”!


    嶢關之戰,斛律征打頭陣,震懾敵膽,功不可沒。沈田子寫給劉裕的戰報裏,狠狠地為他美言了幾句,而劉裕在回信中,也狠狠地誇了他幾句,聲言到了長安,要當麵重賞,並給他升官。斛律征其實倒不在乎做多大的官,他喜歡這種被漢人們捧著的感覺。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離開晉軍,決心在離開之前,幫助陳嵩訓練好飛騎隊,也算報答了劉裕的知遇之恩。他知道姚秦羽林騎裏有不少騎射高手,隻不過嶢關之戰中他們沒有機會施展罷了,所以想在俘虜中挑一些人,勸他們投誠晉軍。[.超多好看小說]


    俘虜大約三千多人,沈田子的本意是放了不放心,帶著太累贅,不如索性都殺了。傅弘之和陳嵩堅決不同意,最後就找了一座廢棄的寺廟,吃不飽也餓不死地關起來。


    斛律征傍晚帶人進去,讓他們全都集合,弓箭手出列。


    正要跟弓箭手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餘光看見西廂屋簷下站著一個人,這個人背著手,正在盯著自己。


    姚和都。


    姚和都在戰場上被傅弘之生俘後,斛律征見過他一麵,但是沒有說過話。現在看到他的眼神好像很熱切,邊走過去:


    “你是有話要說嗎?”


    姚和都的眼神向下移動,落在了斛律征腰間的酒壺上:


    “這個酒壺我很眼熟,不知道你是從哪裏得到的。”


    斛律征低頭看了看酒壺:


    “這個是大魏冀州刺史阿薄幹將軍生前送我的,因為我救過他的命。”


    姚和都露出那種“我說嘛”的神情:


    “那就沒錯。這個壺。應該是大秦羽林騎龍驤將軍姚廣送給大魏智囊崔浩先生的,聽說阿薄幹將軍是崔浩先生的門徒,師生相贈,也在情理之中。”


    這一番淵源。斛律征不清楚,但姚和都言語裏對阿薄幹有敬意,這讓他很舒服:


    “這個龍驤將軍姚廣是你什麽人?”


    “他是我的堂兄,一年前平定內亂時陣亡了。你那個酒壺,能不能讓我摸摸?”


    斛律征一聽酒壺原先的主人竟是姚和都的堂兄,一時竟有點惶恐,好像自己是從人家手裏偷來的。他一麵應承著,一麵解下酒壺遞過去。


    姚和都先是仔細端詳著小馬皮套子上那隻金線秀出的叼箭雄鷹,而後小心地解開繩子,拿出銀壺。壺上鏤著《鮮卑大人出獵圖》。當年他和姚廣一起喝酒、一起射獵、一起賭博、一起馴馬、一起打仗。種種歡樂逍遙曆曆在目,而姚廣已經是地下枯骨,自己已經是階下囚,大秦已經不複存在。撫摸著酒壺,追憶曾經美好過的人生。推知不測的明日,一大顆淚砸在了酒壺上,一小滴濺上斛律征的手背。


    鮮卑牧人斛律征雖然粗糙豪縱,卻也依稀能體會姚和都此刻的心緒。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又很想安慰他,竟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


    “既然是你家的,就還給你好了!”


    姚和都眼睛裏閃過一絲驚喜。但瞬間這一點火焰就熄滅了。他摘下酒壺塞子,湊到鼻子下聞了聞。斛律征的酒壺裏沒有上等好酒,但對於身為俘囚、被困破廟、食不果腹、吉凶未卜的敗軍之將姚和都來說,已經是天上佳釀了。他看著斛律征,意思是行嗎。斛律征有點心酸,示意他隻管喝。姚和都仰起脖子。連喝幾大口,滿意地塞上酒壺,又細細把玩了一小會兒,遞還給斛律征:


    “好東西啊,還是你留著吧!我這條命。不知道什麽時候就不是我的了。到時候與其讓它落在隨便什麽漢人下賤胚子手上,還不如就讓一個和我家有緣的鮮卑人保存著。如果劉裕有良心給留座墓,兄弟你有心,用這個酒壺給我墳前倒兩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斛律征一皺眉頭:


    “都投降了,大不了不做官回去放羊,怎麽還會死呢?”


    姚和都苦笑一聲:


    “兄弟你看樣子是不了解劉裕啊。當年劉裕滅了慕容燕,幾乎把慕容家族殺絕了。我們這些大秦的皇親國戚,不殺幹淨了,他不會放心的。”


    斛律征剛想說我就沒有被殺嘛,轉念一想,一個鮮卑牧人自然不能喝“皇親國戚”相提並論。可是無論貴賤,放下刀劍不打了,就不能再殺了嘛!斛律征能夠和陳嵩成為兄弟,姚和都為什麽不能和劉裕成為兄弟呢?想了想脫口而出:


    “你別急,我這就去找沈田子將軍,讓他放了你。”


    剛要轉身,被姚和都一把抓住:


    “兄弟,你可不能胡來。你這樣去跟沈田子說,他不但不會放了我,還會懷疑你通敵。我的命本來在戰場上就該完蛋了,人家高抬貴手,讓我多活一會,啥時候似無所謂,你犯不著跟著我陪葬。”


    斛律征看著姚和都,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他都這般境地了,還不肯為了自己偷生而連累他人。


    “你是好樣的,你記住,我叫斛律征,漢人弟兄們都叫我狐狸大哥,你也可以這麽叫。”


    姚和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很好,我就叫你狐狸大哥了。謝謝狐狸大哥的酒。”


    斛律征心事重重地回到弓箭手們麵前,告訴他們大秦已經完蛋了,你們一身本事,回去種地放羊糟蹋了。更何況現在兵荒馬亂的,種地放羊也養不了家,不如就跟著我,幫著晉軍訓練騎射。訓練好了,要對付的是柔然,柔然本來也是你們的死敵,這回要不是柔然在北邊搗亂,大秦國也沒這麽容易垮,你們幫助晉軍,也算是給大秦報仇。我叫斛律征,是鮮卑人,你們跟著我,沒人會欺負你們。實際上我有很多漢人弟兄,他們其實不在乎你是什麽人,一個鍋裏攪勺子就是弟兄,大家別猶豫了,跟著我走吧,今晚就大塊吃肉啦。願意跟我走的,舉起手來。


    呼啦啦一下子,全都舉手了。


    就在這一瞬間,斛律征有了主意。


    咋咋呼呼地說你們背著太陽,我麵朝西,眼睛晃得看不清你們的眉眼,都給我掉個個,朝西站。弓箭手們被帶到姚和都住的那間大殿前,擋住衛兵的視線。他穿行其間,找到一個軍官,跟他耳語了一番,讓他跟姚和都換衣服。後者心照不宣,悄然溜進屋子,和姚和都掉包。後者混進弓箭手,隨隊出門,進了飛騎隊的營房。而後斛律征又找來一個心腹小兵,讓他把飛騎隊的衣甲換給姚和都。斛律征帶著他,騎著馬晃晃悠悠地地出了營門。營門官兵已經習慣了他帶人出去瞎逛,照例開門放行。


    暮色沉沉中,斛律征把一個包袱遞給斛律征,用鮮卑話說了一句上蒼保佑你,而後轉身揚鞭,飛馬回營。


    姚和都出離感激,舉起手想喊一聲保重,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手呆呆地舉了半天,無聲地目送他遠去,突然醒悟自己需要趕快離開險境,乃轉身飛奔。


    他的目標非常清晰,要馬不停蹄,一路東北,直奔大秦邊鄙要塞匈奴鎮。他的哥哥姚成都是那裏的鎮將。他們兄弟倆無路可走,隻有轉身投奔大魏,在鮮卑人旗下,繼續和漢人作戰。


    跑了一陣,背後沒有人追上來的跡象,他又累又餓,想停下來休息休息吃點東西。解開包袱,發現裏麵有一把防身用的短劍,一大包肉幹和一吊錢。


    還有那個酒壺。


    沉沉的,裝滿了酒。


    他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慢慢地嚼著肉幹,小口呡著壺裏的酒,為幾天來人生的大起大落感慨不已。在這個人吃人的亂世,見慣了為了自己活在世上而不惜把他人踩入地獄的做法,居然有幸看到有人肯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亡國囚徒而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一向不信佛,此時想起幾個時辰內的生死轉圜,不由得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念了一聲佛號,既為自己脫離苦海,也為斛律征祈禱平安。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狐狸兄弟,不知道此生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


    斛律征一身輕快地回到軍營。


    下馬一瞬間,習慣性地伸手去摸酒壺,想要喝一口,這才發現腰帶上已經空了。


    他爽然若失,繼而灑然一笑。


    不需要這個酒壺了。一則他願意它回到它來的地方,二則他即將丟掉性命。


    他已經決計要去向沈田子自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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