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鎮惡和沈田子兩軍會師兩天後,劉裕到了。


    還是灞上遠迎,不過這次的陣勢洵非前日可比。王鎮惡諸將帶領三軍精銳和長安父老,具少牢,備鼓吹,少年耍獅,少女歌舞,在潼關至長安的大路邊翹首以待。當劉裕從白直隊官兵的簇擁下策馬走出時,他看到的是一座由花束、絹帛、笑臉、歌聲和爆竹堆成的聲色之城,而他就要以征服者統帥的身份,穿過這座城,接受忠誠部下和新歸順百姓的崇拜。


    北伐軍將領排成一行,在這座城的最前麵,每張臉都曬得黝黑,但每雙眼睛都閃著熱切的光。劉裕深知這種光意味著什麽。他既不能讓這種光黯淡消逝,也決不能讓它太熾烈。黯淡消逝就意味著他們不再熱心進取,先前戰場上的猛虎就會變成懶洋洋的家貓;太過熾烈就意味著他們不再滿足於被人驅策,而是試圖享受驅策他人的快感。但舉國之中,隻能有一個人擁有此種威權,而這個人非劉寄奴莫屬。任何流露出一點非分之想的人,無論他為劉寄奴做過多大貢獻,都必須立刻打入地獄,不得超生。


    王鎮惡站在諸將中間,此時向前一步。他全身甲胄,不能跪拜,隻能單膝跪地行軍禮。拿下長安要拜他奇策奇兵所賜,現在他是長安城的實際掌控者。長安是一個胡漢雜居的大染缸,眼珠顏色不同、鼻梁凹凸不同、語音強調不同、衣冠發飾不同、口味食譜不同的人,加起來有六萬多戶,隻可以鎮靜以撫之,不可以躁動以攪之,舉措不宜、用人失當,都可能麻煩不斷。但這個城裏大部分人都買王鎮惡的賬,而後者勒軍嚴整,秋毫無犯,加上他祖父的遺澤和他自己的軍威。已經將長安鎮撫得安安靜靜、服服帖帖。有了這份資本,別說諸將,就是劉裕,在王鎮惡麵前都算是客軍。假如他說一口南方話。和眾將在一個兵棚裏睡過,在一條船上行過,在一個大鍋裏吃過,在一個死人堆裏爬出來過,事情會簡單很多。但他偏偏說一口關中話,偏偏是半路出家加入北府兵,偏偏又獨占鼇頭地拿下了姚秦都城,還深得此地人心。如果不重重賞賜他,就沒法牢牢籠絡他的忠心,更無從激勵三軍報國立功;如果賞賜太重。就會讓他的光輝太過耀眼,讓他人顯得灰暗。在所有這些考量之上,最重要的是把長安官民對王鎮惡的敬畏轉變成對劉裕的敬畏,否則這種占領就毫無意義。


    在震耳欲聾的鼓樂、爆竹和歡呼聲中,劉裕扶起王鎮惡。貼著耳朵對他說:


    “鎮惡啊,幹得漂亮!你成就了我的霸業!來日建功臣閣,除了你,沒人能占第一!”


    這樣露骨的話,此前不能說,隻能在今天大勢已定時說。耳語是因為太吵,不是擔心別人聽到。劉裕雖然反複推辭。但公爵、王爵根本跑不了,此後權力膨脹的想象空間更大。今天的劉寄奴,已經不是那個廉價酒館裏的賭徒,不是那個一刀一槍吃軍糧的丘八,不是那個南征北戰卻吃力不討好的大牲口。劉寄奴就算大聲說我要當皇帝,眾人也隻會說萬歲萬歲萬萬歲。沒人會站出來指控他大逆不道。這些人衝鋒陷陣時舉著晉朝的旗子,但心裏的效忠對象從來都不是那個姓司馬的呆傻皇帝。


    果然,王鎮惡臉上沒有絲毫錯愕。他隻是說出了此時此地此種格局中最得體的話:


    “此番拿下長安,全仰仗太尉神威。太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加之諸將力戰,三軍浴血。沒有這些,我王鎮惡一事無成!”


    劉裕滿意地點點頭,雙手按住王鎮惡的肩膀:


    “功高不居,大將風度,你是要學馮異嗎?”


    王鎮惡而馮異,那劉裕自然就是以漢光武劉秀自況了。馮異是劉秀開國將帥之一,其人功大而淡泊。諸將戰後爭功,馮異往往避坐大樹下讀書,時人謂之“大樹將軍”。不過馮異不惟不爭功,而且不貪財,所得賞賜,全都分給三軍將士,麾下以此肯效死力。王鎮惡不爭功不假,不貪財卻做不到。事實上已經有人暗暗通報劉裕,說王鎮惡進入長安後,從秦國府庫裏搬走大量珍寶資財,這些東西一樣都沒有分下去,而是一車車拉到了他在長安的私宅。準確地說,諸將都在發戰爭財,但誰都沒有王鎮惡撈得那麽多。劉裕相信舉報人沒有冤枉王鎮惡,因為他知道後者從小顛沛流離,受夠了有上頓沒下頓的罪,對貧窮和饑餓有著刻骨銘心的恐懼,故而一意斂財。不修名節,不避嫌疑當然是毛病,但和他立下的不世奇功相比,這種貪財之舉形同蛛絲,輕輕撣去即可,不必小題大做。就劉裕本心而言,不在意手下貪財,而在意他們貪權。事實上,舉報者還提供了一個細節,說王鎮惡居然把姚泓用過的一輛車子拿走了,足見他有野心。劉裕嘀嘀咕咕,忍不住要派人去探訪。後者回來報告說的確有這麽回事,但王鎮惡隻是挖走了鑲嵌在車子上的金銀,剩下的那個笨重軀殼,扔在牆角接灰塵去了。劉裕笑了:既如此,隨他去。


    不怕你胃口大!隻要你想吞的不是天下!


    王鎮惡身後,諸將一字排開。


    沈林子和檀道濟都好辦,他們是那種埋頭打仗,對朝政不關心的純粹軍人。他們就是獵狗,醉心於追逐獵物,主人隻要肯撫摸皮毛,舍得給骨頭,他們就很歡欣,即便餓死也不會反噬主人。劉裕曾經是這樣的軍人,現在不是,所以更喜歡這樣的軍人。持刀者怕刀,縱火者怕火,越是有城府的人越是喜歡單純的人。


    不好辦的是沈田子。他勇敢善戰,但是不甘久居人下。從此前發來的戰報看,雖然沒有明說,但字裏行間已經透出老子戰功第一的驕矜氣味。劉裕在前鋒軍中的耳目說沈田子和王鎮惡會師後,表麵融融泄泄,揖讓有節,但私下說了很多氣話,大意是要沒有我沈田子在嶢關大敗姚泓,他王鎮惡怎麽會如此輕鬆地拿下長安?真要是論功。[]也得正本清源,還我頭功。再就是不樂意受王鎮惡節製,骨子裏瞧不起這個北方佬。劉裕不能縱容他這個心思,但也願意留著他這股勁兒。有人出頭挑戰王鎮惡。總比人人都敬畏他好。於劉裕而言,不怕手下心不齊,怕的恰恰是他們在殺敵之外也一股勁。


    此刻,擁抱沈田子,同樣貼著耳朵:


    “田子啊,沒有你的南線大捷,我北伐大軍就沒有今天啊!”


    這句話至為公正,卻並沒有和王鎮惡比功的意味。勝利本身就是一個個勝利積累起來的。但沈田子卻心花怒放,把“沒有什麽就沒有什麽”視為劉裕已經授予他頭功。心頭一熱,嘴上忘了上鎖:


    “太尉若信得過田子。隻管將鎮守關中的擔子放在我肩上,田子一定殫精竭慮,北擊柔然,東平鮮卑,為太尉打下一片太平江山!”


    劉裕仰天大笑。說有勞田子,來日方長啊。


    沈田子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正待補上幾句,劉裕已經開始和檀道濟寒暄。又想了想,似乎“有勞田子”和“把擔子放在我肩上”就是一回事,不由得心旌搖蕩,暈暈乎乎。沉浸在自己的熱切聯想中,已經遊離於周身熱鬧之外矣。


    和這些老將一番周旋後,來到陳嵩和郭旭麵前,劉裕頓時覺得一身輕鬆。年輕就是好,身子骨既像鐵,硬邦邦堅不可摧;又像水。自己可以修複清濁,好像怎麽使喚都使喚不壞。心思單純,向前就是死戰,向後就是尋歡,不算計、不在乎、不攀扯、不顧忌。因此也就不陳腐。每次看到他們那朝氣蓬勃的臉,劉裕就油然生出一種帶著嫉妒的喜歡。陳嵩刀條臉,堅毅沉雄,和自家兄弟在一起時眸子裏有一種暖意,衝鋒陷陣時會換成攝人魂魄的殺氣。經過這些年曆練,已經懂得人情世態,但是還遠遠沒到圓滑。郭旭臉上還有孩子氣,但身如鐵塔,渾身透出一股可以托付大事的硬氣。其人不善言談,其實心思細膩,膽氣過人,假以時日,可以摔打成方麵大將。


    下一代保駕守業,就指望這些北府兵少壯派啦。


    一手拉住陳嵩,一手拉住郭旭:


    “你們哥倆好久不見,可以好好喝一頓大酒啦!陳嵩啊,你要努力,你的小兄弟、老部下郭旭追得很快,不要嫉妒啊!”


    陳嵩笑著說我不嫉妒他,至少我這份口齒他一輩子學不來。


    劉裕滿眼欣賞地看著他,說不嫉妒就好,大勝之後尤其不要嫉妒,不要爭功,那樣我會看不起。你和郭旭,是北府兵後起之秀。你在嶢關戰場上的表現,我一清二楚;郭旭進長安的勇銳,我也了如指掌。玩笑歸玩笑,你們在戰場實際難分伯仲,我很喜歡你們這種嗷嗷叫著向前衝的氣概。也衷心希望你們這份兄弟情,能經得起時間考驗。


    陳嵩話裏聽話,聯想到這幾天關於諸將爭功的傳言,以及自己親眼看到沈田子的怨氣,不能不琢磨劉裕的深意。而郭旭對這些渾然不覺,他滿臉漲紅,不知道該怎麽回複太尉,突然想起一件事,乃轉身從幢主隊列裏拉出瘋子:


    “稟太尉,這是幢主馮梓樟,跟我一起闖的長安。”


    劉裕笑了:


    “王鎮惡將軍已經在戰報裏提到你了,聽說他們都叫你瘋子張,是嗎?看你挺清秀挺斯文一個人嘛!”


    瘋子說我斯文是對自己人,瘋是衝著敵人。


    劉裕點頭讚歎,轉眼瞧著郭旭:


    “不錯,不獨吞功勞,知道把手下弟兄抬出來,就憑這一點,你小子就不傻!”


    話頭說到這裏,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陳嵩,你收服的那個斛律征,沈田子上報說他放走了姚和都,我看不是存心通敵,就是一時義氣。胡人嘛,別那麽苛求,官複原職,還要嘉獎他嶢關之戰勇猛,你看怎樣?”


    陳嵩驚喜至極,但瞬間意識到劉裕應該和沈田子說這番話,於是一邊躬身謝恩,一邊說這件事怕還是得由太尉傳令給沈將軍。劉裕也是馬上想到這一點。笑著點點頭說這個可以稍後再說,你可以先告訴你的狐狸大哥,要他放心,劉裕不會虧待為我們出力的人。


    一一慰勞眾將。又接受父老敬酒,而後登上臨時搭起的木台檢閱三軍。北府兵將士列成若幹方陣,旗甲鮮明,刀槊耀眼,步履震地,呼聲動天。自隊主以上,所有將領單組一陣,每個人都背了一名傷殘士兵,劉裕向每個傷兵舉手致意,傷兵們趴在將佐背上。大滴熱淚落入後者脖頸。這是檀道濟的點子,他知道劉裕愛兵如子,一定喜歡這個安排。劉裕善待部下從來不是空言,戰前有人給他送了一個琥珀枕頭,說是枕之可以安神養腦。劉裕聽說琥珀可用於療治金創。下令把這個琥珀枕頭搗碎,分發給各隊備用。陣亡者家屬養起來,傷殘者本人養起來,這是老規矩,這些接受檢閱的傷兵,尤其不必顧慮下半輩子了。


    全部方隊過後,百餘輛馬車裝著姚秦宮廷重器走過。有宗廟祭祀用的青銅禮器。有珍貴木料做的日影計時器土圭,有走一裏路就由木頭人敲一下鼓的記裏車,有無論車輪怎麽轉木人都手指南方的指南車。這些國寶級重器,都要裝船送往建康。這些東西易主,比皇帝被殺更能說明一個國家滅亡了。


    這些重器過去之後,人們都以為戰利品展示就算結束了。孰料在後麵不遠不近地,又跟過來一群士兵。他們都是沈田子的部下,人人舉著一麵秦國軍隊的戰旗。走到檢閱台下後,一聲呼號,齊齊把戰旗拋到台下。劉裕鼓掌大笑。全場跟著歡呼。


    將領們,除了沈田子春風滿麵,其餘隻是微笑。


    在商議閱兵規程時,本來沒有這一項,但沈田子堅持要這樣,說否則會寒了將士們的心。沈林子和檀道濟不置可否,其餘諸將做壁上觀,王鎮惡已經聽到一點沈田子不滿的風聲,自籌不必在這種細節上傷了和氣,就答應了。沈田子又提出要把斬獲的秦軍人頭拉來檢閱,而後就在灞上築一個京觀。王鎮惡激烈反對,說關中人心需要安撫,將關中子弟的腦袋拿來炫耀,會讓本地父老極度反感,非常不利於善後。且迎接太尉本來是喜事,何必要帶上凶氣呢?這一回諸將都讚同王鎮惡,沈田子孤掌難鳴,隻好作罷。臨了他擺了個姿態,說要不就把各軍繳獲的旗子都加進來?諸將不語,他也樂得標新立異,遂獨立結陣,向太尉獻旗。


    所有這些花哨都過去了,劉裕走到台前,向台下一拱手。滿場頓時鴉雀無聲。


    “北府兵將士們,關中父老鄉親們,劉裕不才,今天能站在這裏慶祝姚秦滅亡,喜迎關中重回大晉,全仰仗天佑我華夏,皇帝聖明,三軍血戰,父老同心。諸位同袍,各位鄉親,請受劉裕一拜!”


    全場先是寂寂,而後瞬間爆發出一陣歡呼。


    “拿下關中,隻是我們光複故土的第一步。北府兵將士們,我知道你們勞苦功高,也知道你們想念江東老家,但我們還不能馬放南山啊!向西向北,我們的版圖還沒有恢複到永嘉之亂前那麽大,我們還有很多父老掙紮在胡人鐵蹄下,如果我們不去救他們於水火,誰去?此事不了,上有負祖宗,下愧對子孫!諸位同袍,各位鄉親,請受劉裕一拜!”


    官兵們振臂高呼:我們去!


    “我們不會永遠活在戰場上!等關隴平定,北方息烽,四夷臣服,華夏一統,我劉寄奴會把你們還給你們的父母妻兒,把江南塞北的大片沃土分給你們,到了秋天豐收的時候,你們的新稻子新麥子拿來釀酒,請我劉寄奴喝一杯,也請那些長眠沙場的弟兄們喝一杯。我們這些為國家流血流汗的人,會在父老鄉親的歌舞中一醉方休。為了這一天早點來,諸位同袍,各位鄉親,請受劉裕一拜!”


    三拜之後,劉裕跳下將台,翻身上馬,穿過含淚歡呼的人群,向長安進發。


    他的部下們為熱血所激,暫時忘卻小我,跟著他去長安。


    往者不可諫。


    來者猶可追。


    人在局中。


    局在城中。


    長安,多麽大的一座城,多麽見多識廣的一座城,能吞吐多少得失成敗啊!


    ps:


    和這些老將一番周旋後,來到陳嵩和郭旭麵前,劉裕頓時覺得一身輕鬆。年輕就是好,身子骨既像鐵,硬邦邦堅不可摧;又像水,自己可以修複清濁,好像怎麽使喚都使喚不壞。心思單純,向前就是死戰,向後就是尋歡,不算計、不在乎、不攀扯、不顧忌,因此也就不陳腐。每次看到他們那朝氣蓬勃的臉,劉裕就油然生出一種帶著嫉妒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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