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


    你家的羊兒兩隻角啊


    啃光了我的草


    我想剪掉它的毛啊


    它往你家跑


    你家的馬兒四條腿啊


    攪渾了我的水


    我罵它是小壞蛋啊


    它踢了我的嘴


    你家的老婆一張嘴啊


    喝幹了我家馬奶


    我想抱她睡一覺啊


    她打了我一孤拐


    犒勞前線諸將的晚宴沒有持續很長,因為劉裕進長安不到兩個時辰,皇帝慰勞三軍的欽差也到了。北府諸將的內部慶功,臨時換成了給欽差洗塵。如此一來,劉裕就不能開懷縱酒,沒法嬉笑怒罵,諸將也得跟著收斂酒量,約束舌頭。架子一端起來,酒場就成了官場,觥籌交錯卻虛情假意,禮數周到而興味索然,完全不對這群戰將的胃口。幾輪酒敬完,欽差宣稱不勝酒力,要告退了。劉裕說既然欽差舟車勞頓,先歇息也好。欽差說別因為我掃了各位將軍的酒興,諸位不妨留下來接著喝,恕我不能陪到底了。話雖如此,場子其實已經冷了,諸將紛紛說我們也回去,改日再侍奉欽差。


    陳嵩和郭旭巴不得如此,趁著劉裕陪欽差邊走邊聊,他倆從人堆裏鑽出來,策馬出了長安南門。在夜色中疾奔一陣子後,遠遠看見滻水岸邊幾堆篝火。再往前跑一會兒,迎風已經能夠聞到烤肉的香味,隱約聽到說笑聲。


    在野外搞一個弟兄們的烤肉宴,痛痛快快喝一場,淋淋漓漓唱一回,這是斛律征的主意。陳、郭二人進宮赴宴時,斛律征已經和瘋子、綠豆帶著一群兵在滻水邊找了個好地方,堆好了柴,宰好了羊,備好了酒。搭起了帳篷。陳、郭下馬的時候,幾個架子上的烤全羊已經皮酥肉嫩,羊油孜孜滴落在炭火上,吱吱格格。悉悉索索,激起一絲絲歡快的竊笑。看見他倆來,席地而坐的人們都站起來。一個高大的身影迎著他們跑過來,一把抱住郭旭,幾乎把他撲倒在地上。


    徐之浩回來了。


    在黃河邊獵殺阿薄幹時,他飛錘打掉了斛律征的頭盔,自己也被後者當胸射了一箭,還好他的胸肌像小山包一樣寬厚,雖被層層撕裂,卻還是把箭頭擋在了距離心髒不足半寸的地方。驃騎隊一路鏖戰的時候。他一直在白直隊養傷。傷養好了,長安也拿下了。他很懊惱:弟兄們一路斬關奪隘,郭旭和瘋子更是雙騎入長安,搶了全軍頭彩;自己卻躺完了大部分北伐,隻能在病榻上豔羨弟兄們的戰功。可是轉念一想。錯過了風風火火的連台好戲,總比錯過陽間的千般福氣好。想到菜蟲慘死那一幕,再想到自己還有福氣和其餘弟兄重聚,又不禁以手加額,謝天謝地。


    郭旭把徐之浩拉到火堆旁,一把扯開他的衣襟,看到灌木叢一樣密實的胸毛中。有一片鴿子蛋大小的粉色空地。那裏永遠不會再長出灌木了。他小心地用指頭點了點那裏:


    “當真沒問題了?能掄錘打鐵了?”


    徐之浩憨憨一笑,揮起碗大的拳頭,結結實實地在胸口上砸了四五下。陳嵩趕緊上前抓住他的手:


    “好了好了,你個愣頭青,要是傷的是蛋,我看你怎麽砸!”


    弟兄們哄堂大笑起來。(.好看的小說)


    斛律征從人堆裏轉出來。一手端著酒碗,一手摟住徐之浩的肩膀:


    “你是被我射壞的,你應該砸我的胸!”


    陳嵩壞笑著說你這個狡猾的老狐狸,砸和射能比嗎?依我看,要麽你站好了讓徐之浩射一箭。要麽就讓他砸你的蛋,你喜歡哪個?


    斛律征翻著白眼裝作難以取舍的樣子,最後說男人寧舍命不舍蛋,那還是射一箭吧。


    哄笑聲中,親兵們張羅著給大家倒酒。每個人麵前都有三個木頭小方盤,一個用來切食羊肉,一個裝滿本地各色幹鮮果子,還有一個裝著胡餅。


    陳嵩端起酒碗,掃了大家一眼,想說點啥,又不知該說啥。秦國夷滅,秦軍掃平,大勝之後,反倒茫然,乃一口喝幹。眾人跟著一口悶。陳嵩看了看身邊的郭旭,本想說你給大家來幾句,卻隻是拍了拍他的膝蓋。


    郭旭在來的路上本來興致極高,現在坐下來,看著這一圈弟兄,心情突然低沉下來。少了一個菜蟲,多了一個斛律征,菜蟲之死,命令來自阿薄幹,而斛律征到最後一刻還在決死保衛阿薄幹,現在,敵友易位,陰陽兩隔。他想起那天在黃河邊大家喝酒行酒令,徐之浩的最後一句是“操鮮卑他媽”。今天他很想替菜蟲再來一遍這個酒令,但卻因斛律征在眼前而道不得。抬頭看烤全羊,那些架起來任人宰割的軀體,讓他想起被處死的姚秦王室成員身首分離、橫屍渭濱的樣子。他不忍心看夏侯嫣母子引頸就戮,但能想見一家人瞬間成鬼的慘狀。到此刻為止,他也找不到仇恨他們的任何理由。戰爭就是這麽怪,你渾渾噩噩地打完殺完以後,發現有些結果並不是自己想要的。從夏侯嫣,又想到孫俏,想起渭河邊那連片的刀斧砍頭聲,不禁毛骨悚然,覺得就是自己拚個粉身碎骨,也不能讓夏侯嫣的命運落在她頭上。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遠離戰亂,在一個安安穩穩的地方豐衣足食地過小日子。這許多想法如流星滑落,乃舉起碗,不倫不類地說了一句:


    “打完仗,我要回去打鐵!”


    眾人知道他不善言辭,但既然端起碗了,那怎麽著也要有個祝酒詞之類,哪怕是一聲“幹”也行啊。現在聽到這麽一個沒頭沒腦沒征兆的心跡,先是一愣,繼而笑成一片。


    唯獨斛律征沒有笑。此前和陳嵩聊天,得知菜蟲和這幾個人的關係。他雖然曾經“士為知己者死”,拚死保衛過阿薄幹,但並不讚同他那樣虐殺晉軍戰俘。現在和菜蟲的鐵杆兄弟坐在同一堆篝火邊,人家不說,可傷疤猶在。他知道漢人婉轉,絕不會去碰這個傷疤。但他斛律征是鮮卑牧人,心裏有話不會藏著。


    “打完仗,我要回去放羊!”


    人們發出輕輕的笑聲。他們不能想象這個神箭手脫下盔甲戰袍,穿著油乎乎的皮襖醉臥草地。任由羊兒自東自西,太陽自起自落的樣子。


    “今天這碗酒,我先敬給你們那個兄弟,菜蟲!”


    大家低頭無聲。


    木頭燒裂,劈劈啪啪。


    “他是好樣的,臨死前和阿薄幹說話,每個字都是鐵做的。如果我是阿薄幹,我就算要殺他,也會讓他痛痛快快的,不會那樣折磨他。就是那樣。他到最後也沒有說一句軟話。阿薄幹殺了他,但是沒有打敗他,你們漢人,要是都像他那樣,都像你們這樣。就不會退到長江那邊去。”


    這個鮮卑人,就這樣硬生生地戳了大家的傷口,也戳了全體漢人的傷口,但戳得光風霽月,令人心服口服。


    “我以前看不起漢人,但是自從跟你們在一起,我的想法變了。有很壞的漢人。也有很好的漢人,我們鮮卑人也一樣。阿薄幹是我的上司,我必須聽他的命令,不過他不太好。我回去放羊,會告訴我們的人,漢人有很多是可以做朋友的。漢人和鮮卑人打來打去,其實會害了很多好人。這碗酒,我喝了,你們也喝,如果真的拿我當兄弟。就不要恨我!為了菜蟲,你們可以用刀砍我,就是不要心裏藏著恨不說出來。”


    火光下,陳嵩第一次看到斛律征的眼睛裏泛著淚光。再看各位弟兄,目中無不含淚。不能不佩服鮮卑人這份磊落。


    “斛律征,你不要小看我們,我們既然坐下來和你喝同一壇酒,就真心拿你當兄弟,更何況菜蟲也不是死在你手上。徐之浩倒是差點被你給幹掉,之浩兄弟,你恨他嗎?”


    徐之浩一搖頭:


    “戰場上拚殺,生死在天,有什麽好恨的!我那一錘要是再低點,不也就把狐狸大哥幹掉了嗎?”


    眾人哄笑著把酒幹了。


    斛律征卻不坐下:


    “你們漢人喝酒行令,我們是唱歌跳舞。我給你們唱一個鮮卑小調。”


    陳嵩見識過斛律征的歌聲。此刻天朗氣清,滻水無語,羊肉濃香,米酒甘醇,篝火照亮這些休戰戰士的麵龐,有歌自然最妙。


    不是上次那種悠揚深沉的長調,而是一種詼諧輕快的小曲:


    你家的羊兒兩隻角啊


    啃光了我的草


    我想剪掉它的毛啊


    它往你家跑


    你家的馬兒四條腿啊


    攪渾了我的水


    我罵它是小壞蛋啊


    它踢了我的嘴


    你家的老婆一張嘴啊


    喝幹了我家馬奶


    我想抱她睡一覺啊


    她打了我一孤拐


    第一段大家就已經忍俊不禁,第二段已經合不攏嘴,及至第三段,一個想入非非的鮮卑男人偷雞不成蝕把米,被一個隻占便宜不吃虧的鮮卑女人敲了一棍子,所有人都撐不住,噴酒的噴酒,岔氣的岔氣,揉肚子揉肚子,抹眼淚的抹眼淚。


    像當兵的所有酒局一樣,隻要有人提到女人,這個話題就會自動延續下去,無九牛二虎之力,勢難再扳回別的車道。大家猜拳行令又喝了幾輪後,瘋子首先點火,說狐狸大哥,長安有個地方的女人很多很漂亮,會搶著跟你睡覺,絕不會用孤拐打你,要不要我帶你去?


    郭旭知道瘋子對那天路過見到的妓院心存相思,遲早會去風流,隻是沒想到會用這種方式提出來。剛想說瘋子別鬧,斛律征已經滿眼放光地說真有這樣的地方?


    陳嵩猜出瘋子要說什麽。北府兵軍紀很嚴,官兵決不可騷擾民女,但並不禁止士兵嫖妓。劉裕曾經考慮過下禁令,主要是擔心士卒染病減員,後來想到士兵們旺盛的精力如果不從這裏宣泄,勢必會另找出口,免不了還是要禍害百姓,最後決定蕭規曹隨,由他去。陳嵩自己偶爾也嫖妓,隻不過他很挑剔,不但要人家貌美,還要會彈琴歌舞。這樣的女孩子在江南妓院不缺,長安是姚秦都城,應該也能挑出色藝雙全的花魁來。現在姚秦已經滅亡,短期內不會有大戰事。當兵的尋開心是很自然的事。果然,瘋子口沫橫飛地描述了一番那個妓院的氣派後,斛律征、綠豆和其他一幹人都蠢蠢欲動,恨不得今晚就怒馬進城,借戰勝之餘威,逞胯下之猛進。


    再看郭旭,卻絲毫沒有動心的跡象。後者低著頭,用小刀把一塊羊肉切成細條,再切成小碎塊,卻並不往嘴裏送。


    “郭旭。你是見過的那家青樓的,有瘋子說的那麽好麽?”


    瘋子笑了。


    “大哥你問錯了,老郭心裏已經裝了個大美人,那還能看上那些風塵女子?”


    這倒是新鮮事,陳嵩來了精神:


    “啊。幾天不見,我們的鐵匠兄弟出息了。說說看,是不是闖了長安城,看上姚泓的哪個妃子啦?”


    瘋子說妃子倒是沒有選中,妃子的梳子倒是搞了一把,郭大哥要給心上人獻殷勤,用心很細致的。


    陳嵩說天哪。郭旭會送禮了!什麽樣的姑娘能讓郭旭的鐵錘腦瓜開竅啊。


    郭旭此刻已經滿臉漲紅,他唯恐瘋子嘴上不留德,乃舉其雙手製止大家的起哄,自己小聲說就是我那天在鮮卑營中救出的那個女孩子,叫孫俏。


    陳嵩沒有和小俏打過照麵,不知道她長啥樣。斛律征卻是在阿薄幹帳篷裏見過的。他知道那個女孩子是阿薄幹擄來的。也聽士兵們傳過阿薄幹夜裏怎麽成宿地折騰她。鮮卑人從來不以貞操為念,但他知道漢人在乎,聽說郭旭愛上了阿薄幹玩弄過的女人,雖然覺得兩人挺般配,但身為兄弟。有些事不能瞞著郭旭,於是端著酒碗過去:


    “兄弟,你喝三碗酒,我跟你說一件重要的事。”


    郭旭喝完,熱切地望著他。斛律征看了一眼周圍的人,又有點猶豫。郭旭雖然遲鈍,看見他這樣遊疑,卻忽然開竅,意識到斛律征曾經是阿薄幹的身邊人,要說的話隱約可以想見了。果然,斛律征說要不我們先喝酒,改天再說。陳嵩心思本來就比郭旭細致,一聽說這個姑娘是從鮮卑營中救出,也已經想到八九成,為郭旭顏麵計,說你們改天聊吧,今天以兄弟喝酒為主。孰料郭旭的倔脾氣升了起來,絲毫不肯撤兵。孫俏被阿薄幹擄掠糟蹋,他一開始就知道。後者被救時,正處在墮胎的昏迷中。他並非純然不在意這一點,但這些日子,這種念頭已經被越來越濃的相思從腦海中擦幹。他要的,是和這個女孩子一起過明天,而不是和她一起過昨天。


    “狐狸大哥,你是不是想說孫俏被阿薄幹糟蹋過?”


    斛律征沒料到郭旭如此坦然地挑明這層意思,一下子反倒進退失據,乃尷尬地點點頭。諸人也沒想到話題會拐到這裏,一時不知該怎麽酬對。當兵的很知趣,都躲到火光外的暗影中。郭旭一挺身站了起來,身影被火光投在地上,顯得異常高大。


    “各位兄弟,狐狸大哥說的對。我救下孫俏時,她是昏迷的,因為她找郎中求了藥,正在打胎。不錯,她已經失身了。可是我還是喜歡她,越來越喜歡。我說不清楚喜歡她什麽,但就是喜歡。我想娶她。有時候我想,她這樣的姑娘,流落到北方,被人擄掠霸占,不是她自己的錯,恰恰是我們無能。我們要是做得好,大晉朝要是不失敗,怎麽會讓我們的女人遭這種罪?以前的事情我無能為力,但從現在起,隻要我郭旭還活著,就決不讓孫俏再受一點罪,再吃一丁點苦!”


    他一向口齒不靈,這一次為真情所衝,不惟流利順暢,而且堂皇氣派,激揚之勢絲毫不遜於縱馬陷陣。幾個弟兄聽他說完,良久無聲。這個狼煙四起的亂世,人命微賤,朝不保夕,大家結伴衝殺,九死一生,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沒有人認真想過成家立業,也沒有人當真把哪個女孩子放在心裏,現在他們中間的一個陷入愛河,要以九尺之軀保護一個弱女子了,這觸動了他們內心最柔軟的那部分,人人都在想自己的歸宿不知在何處。最後陳嵩輕輕地說:


    “兄弟,你長大了,是個男人了!”


    幾個人走過來,圍攏在郭旭身邊,伸手拍著他的腦袋。


    斛律征一下子高興起來:


    “那兄弟你今天為什麽不帶她來這裏呢?她在哪?”


    郭旭說我問了白直隊隊主丁旿,他說孫姑娘人還在潼關,要等長安這邊消停了再看她願意不願意來。


    斛律征一跺腳:


    “你真是個傻瓜!你愛的女人你自己不去接,還要丁旿給你接。我要是你,早就飛過去了!”


    郭旭頓時覺得自己真的很傻,這幾天就知道想,什麽都沒做。


    突然就覺得很慌張。


    就沒法再在這裏多呆一刻。


    就必須立刻上馬去潼關。


    就得在天亮的時候跟著第一縷陽光去敲門。


    陳嵩看著他六神無主的樣子,微笑著搖了搖頭:


    “兄弟,忍著點!說歸說,走夜路還是不好,遇上姚秦散兵也罷,遇上狼也罷,都是麻煩事!接茬喝酒,明天一早你帶一小隊人去,既穩妥,也體麵!”


    羊肉越烤越香,酒越喝越滑口,瘋子一個接一個行酒令,斛律征一段接一段唱小曲,陳嵩後來開始歪歪扭扭地舞劍,一群當兵的在火堆旁猜拳。


    百般熱鬧晃在眼前,郭旭心中卻隻有一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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