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驢車在山野中飛馳,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


    過了好一會兒,驢都受不了,停下喘氣,車上兩人才跟著透出氣來。


    夜色中,隻聽見粗重的喘氣聲,沒有人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發問。


    “剛剛怎麽回事?”


    兩人異口同聲問道。


    ……


    一陣沉默,湯昭道:“風哥久走江湖,見多識廣,可知剛剛那群烏鴉是怎麽回事?”


    隋風道:“我正想問你,你讀書多,知道是怎麽回事嗎?人怎麽能憑空變出烏鴉來呢?”


    湯昭道:“我讀的書多,倒是有變烏鴉的,可那都是瞎編的呀!”


    老實說,就他從小聽的那些故事,裏麵多離奇的都有,別說變烏鴉,就是變鳳凰、變怪獸、變形金剛……反正什麽都不出奇。但就算他隻有十二歲,也知道故事裏的事是信不得的。


    在現實世界,在他生活的世界,超脫常人的人隻有武者。小孩兒都知道,隻有武林高手才能飛簷走壁、開山裂石,觸摸非凡之境,所以他真正憧憬的隻有武功。


    至於普遍存在的什麽仙術、魔法、超能力之類,他在外麵別說見過,連聽也沒聽過,就市井傳言都從沒編出來過,簡直跟世界格格不入。


    這個世界,頂多有鬼罷了。


    ……


    難道真的是傳說中的陰鬼嗎?


    可是……


    他拿起長命鎖,那是他這一次得救的護身符。


    “啊……”


    隋風聽到驚呼,驚弓之鳥般回頭,急促道:“怎麽了?”


    湯昭攤開手,玉石在月色下瑩潤非常,平滑如鏡。


    “它居然又完整了!”


    玉石上那道觸目驚心的裂痕竟然消失了。


    隋風皺眉道:“什麽完整了?之前摔壞過嗎?”


    湯昭道:“之前壞了,裂了一道口子,你可能沒注意到……”


    隋風不解道:“什麽時候的事兒?之前你在馬車上昏迷還抓著長命鎖,我想給你拿下來,可惜你抓得太緊了。那時候還好好的,和現在一樣。”


    ……


    湯昭良久沒有說話。


    隋風突然反應過來,和湯昭對視。


    一股寒意在默然中恣意彌漫。


    湯昭將身上的棉衣拉扯得更緊,也擋不住從脊髓裏冒出來的森冷。


    隋風緩緩坐在車轅上,輕聲道:“爹爹說,小孩兒的眼睛最真,能看到許多大人看不到的東西。”


    湯昭道:“是不是和陰鬼有關……”


    話沒說完,隋風已經按住了他的嘴,喝道:“胡說!不知道忌諱!大晚上……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你說這個幹什麽?”


    這個世界除了武功之外,陰鬼也是市井閑談、話本評書中少不了的話題。隻是武林高手多伴隨著強大、威風、富貴名利或者江湖傳奇,而陰鬼則代表著詭異、災難、蒼生浩劫。


    雖然陰鬼也詭異莫測,但它也是真實存在的。


    應該是……


    一場陰禍席卷,一座魔窟降世,無數人家破人亡難道是假的嗎?


    隻是陰鬼離著湯昭並不近。他從小到大從沒有聽過親戚朋友誰真被陰鬼所害,就是同街、同坊乃至同城也沒有。雖然街坊、小夥伴們偶然談起,無不一臉神秘莫測、驚懼交加的表情,但湯昭看來,他們也沒真正感覺到頭頂懸劍一般的恐懼。


    真正的恐懼,可不是茶餘飯後的信口胡扯,而且聞之色變,談之喪膽,避之唯恐不及。


    就像隋風一樣。


    難道他真遇上過陰鬼嗎?


    有些東西,沒見過說的再凶惡也總是不放在心上,湯昭之前便是。他一直暗暗懷疑陰鬼的存在。


    因為從小學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他是有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優越感的。


    直到今晚見到了這一幕。


    夜晚,深山,荒村,惡人,烏鴉……


    這若不是鬼,還有什麽是鬼?


    那陰影烏鴉會是陰鬼的力量嗎?


    人也可以驅使鬼魅?


    這在故事裏不出奇,他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湯昭又覺得不是。


    自己長命鎖上放出也放出了那道無形的牆,雖然和烏鴉完全不像,但都是從開裂的玉石上綻放,怎麽看也是同出一源。


    自己這邊的一點兒也不陰森詭異,而是正統的守護力量——至少看起來像。


    而贈予自己寶物的那個人,從身份、從氣質也不似魑魅魍魎之輩。


    這個世界到底還有什麽秘密?


    隋風幽幽的歎了口氣。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隨便說出來。其實……有可能。”他輕聲道,“剛剛那幾個人,多半就是從那種地方來的。”他做了個手勢。


    “那種地方……哦?”湯昭吃驚道,“魔……”


    後麵那個窟字咽了下去。


    陰鬼、魔窟、凶獸,還有禍月,這都是一係列的詞語,相互連帶,相互糾纏,是天下百姓的心頭噩夢。


    禍月下,魔窟憑空降臨,陰鬼四出,攝人魂魄,凶煞橫行,率獸食人。百裏之內,生民塗炭,化為鬼蜮。


    是為陰禍。


    剛剛隋風提醒過他,不要輕易口出忌諱之言,他沒叫全名字,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怎麽看出來的?”


    隋風道:“那裏……肯定不是最裏麵,就是被禍害的周邊地方,大家叫‘陰禍鄉’,造禍之後都有大批難民逃出來。他們是很可憐,可是大夥都不敢沾染他們。因為他們身上有陰氣,可能帶來災禍。”


    湯昭欲言又止,隋風接著道:“而且他們也好認,身上多少有點痕跡。之前我在路上見到一人,穿的嚴嚴實實,倒也沒什麽奇怪。偏走路給刮了一下,露出半隻胳膊,上麵全是黑色燒焦痕跡。一下子街上都炸了,大夥兒都四散逃走。爹爹也趕緊叫我離遠點兒,別過了禍氣。”


    湯昭問道:“後來那人怎樣了?”


    “怎樣?給官府的人抓走了。他不該到處亂跑的,官府在城外給這些難民劃了一塊地方,叫他們住著,也不少吃少穿,但不許出來。所以爹也說,在路上看見穿的特別嚴實的,一定要小心。再者,禿頭也要小心。”


    雖然夜色森森,寒風侵體,湯昭也忍不住笑道:“禿頭怎麽了?還不許人禿頭了?”


    隋風道:“不是瞧不起禿頭,從禍鄉出來的人染了禍氣,最容易表現在頭發上,頭發枯萎掉下是一回事,還可能變得很奇怪。為了不遭人白眼,那些人多半都剃了頭發,或者戴很大的帽子。”


    湯昭猛然想起剛剛那些小孩個個頭發稀少,那女孩兒也戴了一頂帽子遮頭,心中恍然,倘若一個兩個沒有頭發還可能是巧合,這麽年輕的孩子大多禿頂,自然是有古怪了。


    他又疑惑道:“既然人人都避之不及,怎麽人販子還要抓禍鄉的孩子呢?縱然是他們肆無忌憚,難道買家也不避諱嗎?”


    隋風略一遲疑,道:“其實一直有傳言,禍鄉裏的一些小孩子會給人盯上,他們的去處跟尋常孩子不一樣。有些勢力專收他們。”


    湯昭悚然道:“是……什麽勢力?”


    隋風搖頭道:“這就不知道了,隻是聽說罷了。但若那老爺真是官牙,那些勢力也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歪門邪道吧?可能正經勢力也要吧。”


    湯昭腦海中閃過細長的鐵鏈和被磋磨的小女孩,道:“這能是什麽狗屁正經勢力?”


    隋風歎了口氣,道:“反正都是咱們想不到的大勢力。你少提是非。不提禍事是天忌諱,不提貴人是人忌諱。禍從口出。你是個聰明人,又讀過書,走江湖原是足夠足夠用的。隻是不要太衝動,今天你就衝動了。”


    湯昭無奈道:“我知道。剛剛不該盯著那人販子的手看的。我若不盯著他的扳指,不露出異常,就不會惹出後麵的事。後麵他用言語試探我認不認得戒指,我也沒防備。倘若我不叫他試探出來,他也不一定翻臉……”


    隋風擺手道:“剛剛的事不怪你。那神神鬼鬼的東西咱們聽都沒聽過,哪能知道怎麽應對呢?撞上這夥惡人就是命裏該著,誰也沒轍。我是說在大俠府前麵的事兒。”


    湯昭“嗯”了一聲。


    隋風道:“那個楊義士,咱們第一次認識他,非親非故的,為什麽要攬他的事呢?倘若真有錢勻一點也罷了,你都到這樣的地步了,還替別人操心呢?”


    湯昭道:“當時情形危急……難道真的能看一位義士給人活活逼死嗎?”


    隋風道:“你也知道他是義士?義士比咱們身份高得多,也有錢的多,咱們哪配為那等人物操心呢?”


    湯昭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誰還沒有個馬高鐙短、時乖命舛的時候呢?那你覺得,到底是不該救人還是不該救比我們強的人呢?倘若是老幼婦孺能救嗎?”


    隋風默然,過了一會兒,道:“最好都不要。咱們跑江湖的雜耍班,已經是最窮賤的人。見到倡優都矮一輩兒,哪還有需要咱們救的人呢?在江湖上要想活的命長,最好誰也不管,隻管自個兒。”


    湯昭搖頭道:“倘若是婦孺在前,風哥絕硬不下心腸。”


    隋風連連歎氣道:“別扯我了,難道我是什麽好榜樣嗎?要像爹那樣……算了,救人算是好事,無非就是知道自個兒的分量。你在薛府門前又置什麽氣呢?”


    湯昭臉色微變,道:“我並沒有置氣吧?”


    隋風有點來氣,道:“沒置氣後麵你說那些話幹嘛?就算我和那老門子一樣沒讀過書,也知道你說的不像話。”


    湯昭道:“人人都說話,我也就說兩句。何況我說的是肺腑之言。我……”


    隋風漸漸上火道:“什麽人人說話,什麽說兩句,什麽肺腑之言?你又來了。你難道不懂我在說什麽?就是不叫你說肚子裏的話!別說肚子裏的話,就是打落的牙也得吞下去!”


    他越說越語速越快,顯是心情激動:“我知道你們讀書的人要講什麽氣節,什麽不卑不亢,咱們跑江湖的講不起這個!卑就是卑,人家是大俠老爺,比咱們高到天上去了。咱們巴上去,人家看咱們一眼那是運氣,要是不看,咱們就趕緊滾,別礙著人家的眼。還放狠話,你以為你是誰?別想著自己還是讀書的秀才,是人上人,那都是老黃曆了!往後你跟我們跑江湖吃這口飯,就得低著頭吃。”


    湯昭聽著心漸漸擰在一起,道:“我記得隋家班是賣藝的班社,並不是磕頭要飯的吧?”


    風哥臉色陡變,黑暗之中隻覺他呼吸粗重,胸膛不住起伏,大聲道:“當然不是!我們走江湖憑的是本事,賣的是能耐,堂堂正正,不是那手心向上叫街要飯的!”


    湯昭揚眉道:“因為自食其力,所以比要飯的強,可是比別人都賤?”


    風哥怔了怔,道:“當然不……是……”


    湯昭緊接著道:“既然這樣,還不如直接要飯。既然都要老實跪著,要飯還少一道程序,少受些累。難道是看不起要飯的?還把自己當個人?自尊自重這東西要麽就有,要麽就沒有,怎麽還看人下菜碟呢?那不就是——”


    雖然他控製住自己,把最後三個字咽了下去,隋風還是大怒,隻是他本非能言善辯,剛剛那番話在他胸中翻滾了半日,這才長篇大論脫口而出,要他現在和湯昭一句句爭辯著實為難,瞪著湯昭道:“胡說八道!你……胡說!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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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昭道:“您也生氣了?也是,人又不是泥捏的,誰還不生氣了?總不能您跟我生氣就是應該的,我給人欺辱就是活該吧?誰還不是個人呢?”


    風哥一口氣咽不下又吐不出,直直的盯著他,終於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重重“唉”了一聲,扭頭坐在車轅上。


    湯昭也停了下來,不是沒有話說,他讀的書多,要說話也能舌燦蓮花,滔滔不絕。可是他終究冷靜下來,不想跟隋風吵架。


    不該和隋風吵架。


    自家人相繼離世以來,他舉目無親,這時是隋家班的江湖賣藝人一直照顧他,護著他遠路投親,不但於他有大恩,而且仁至義盡。


    隋風說的話和他做的事並不一樣,至少湯昭看來,他是義薄雲天的市井豪俠。


    所以剛剛隋風的話不但讓湯昭生氣,還讓他很難過。


    就像他今天經曆的那些事一樣難過。


    朝廷封的大俠作威作福,除魔安民的義士被逼的走投無路。稚弱孩童被像畜生一樣拴住,作踐人如牲畜的豪強自認是大善人,秉性善良的庶民自認微賤隻恨自己不夠冷漠自私。


    這是什麽世道?


    尤其他隻是剛剛流落江湖,世情殘酷也才窺得一斑,他心裏更難過了。


    “風哥……”想了想,他還是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有的時候咱們活得確實悲慘,就像……就像狗一樣。可是總不能告訴自己天生就是一條狗吧?”


    真信了自己是一條狗,被人淩踐起來倒是不那麽痛苦了,可是想當回人就不容易了。


    風越來越冷,沉默使得周圍的空氣更冷了。


    隔了好一會兒,就聽風哥先道:“昭子,你家裏還有沒有親戚?還有沒有能托付的朋友?”


    湯昭心中一震,又是一黯,想要如實說道:“當然早沒有了,我早無處可去了。”話到口邊,改成了:“我想想——也不是沒有。”


    風哥道:“是嗎?要不我再送你過去?”


    湯昭心中愈涼,又把棉衣往身上裹了裹,道:“其實也不遠,就在……隔壁縣城裏。咱們找到路回去,你把我放在城裏就是。”


    風哥怔了怔,道:“白水縣城嗎?真的在嗎?”


    湯昭強笑道:“當然啦。不過比不得薛大俠闊氣,就是個小門小戶,我之前想不便叨擾人家,現在隻好厚顏去了。”


    風哥點點頭,道:“好。其實小門小戶也好,不欺負人,粗茶淡飯也安心。寄人籬下辛苦些,但好過飄泊江湖。”


    湯昭嗯了一聲。


    風哥站起身來,在模糊的暗夜中身形依舊高大壯實,像一堵擋風的牆,一手拉過瘦驢,道:“咱們走吧,夜裏趕路不安全,先找個歇腳的地方。”


    湯昭答應一聲,突然直起身來,就在車上雙臂振起,仰天大喊道:“啊——”


    仿佛慘叫一樣的呐喊直叫到嗓子發啞,一叢烏鴉驚得飛起,“啊啊”叫著四散開來,就像給他和聲一樣。


    風哥聽到聲音猝然回頭,先是驚愕,漸漸神情放鬆下來,靜靜地聽著。


    喊了好久,湯昭坐回車板上,道:“風哥,你也喊兩嗓子?”


    風哥呆呆的看著他,突然失笑道:“我別吼了,你這就夠難聽得了。就算沒旁人聽,我也沒你那麽大的心。”


    湯昭吼完之後,風哥的語氣居然也輕快了一點兒:“這聲叫得痛快,就算你替我吼了。不管將來怎麽樣,今天的事兒就過去了,翻篇兒了啊。”


    湯昭心情也好了一點兒,盤腿兒坐在車上,道:“好嘞。”


    驢車轆轆前行,在漆黑的夜色中不斷前進。寒涼的風灌進衣領裏,從裏到外冷透了。


    “風哥。”湯昭呼出一口涼氣,突然開口:“其實在薛家門口,我是真的沒生氣。我說的也不是氣話,真的是感謝人家。”


    隋風並不回頭,道:“別說這些了,都過去了。”


    湯昭嗯了一聲,果然不再說。


    又行了片刻,隋風道:“長命鎖還罷了,你那個奇奇怪怪的寶貝是不是碎了?回頭找人補一補?或者鋦上?”


    湯昭答道:“啊,不用。那個本來就是碎的。”


    突然,車子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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