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陸壓在獨屬於自己的帳篷裏入定煉氣,到半夜時突然聽到一聲巨響,然後是一陣轟鳴聲從營地附近的茲條山席卷而來,緊接著整個營地就像是著了火的馬蜂窩,一下子就炸窩了。


    陸壓淡淡一笑,又閉上眼睛,繼續入定。不如過了多久,木述華在帳篷門口低聲道:“者勒大人,茲條山積雪融化,突然形成山洪衝了下來。”


    “哦,營地有損失嗎?”


    “人都無大礙,都駐紮在山包上,隻是圈放牛羊的地方比較低窪,被洪水衝去了大半,都被卷入到附近的陀曲河中去了。切古尺零支率人沿著河而下,希望能追回一部分牛羊來。”


    “大勢洶湧,逆著亡,順者昌!”


    帳篷外的木述華愣了一下,隨即更加恭敬地答道:“者勒大人說的極是,就是不知道這些人能不能順勢而為。”


    “我們還是等天亮,一切都成定數了再說吧。”


    “是的者勒大人!”


    等到天亮,整個營地終於從慌亂嘈雜中變為詭異的寂靜。陸壓走出了帳篷,站在門口,舉目望去,隻見整個營地一片零亂,但是還算保持齊備,不像山包下的臨時牧場,一片狼藉,全是泥土石粒。


    兩千餘赫勃契騎兵坐在地上,眼睛全是無奈和絕望。看到尊敬的巴日格者勒走了過來,幾個青壯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連滾帶爬地跪在陸壓跟前,連連磕頭並乞求道:“巴日格者勒,你是這片草原上最有智慧的賢者,請救救我們吧,救救你最虔誠的聽眾和仆人!”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要我救他們?”陸壓的臉上全是不解和詫異,跟他身邊的木述華連忙站出來解釋道:“根據大德額的軍令,延誤日期或丟失一半以上的糧草物資,護送押運人員皆數處斬!家人發派為奴。”


    木述華的聲音不大,但是還算響亮,周圍數百人都聽到了,原本愁苦的情緒更加悲涼,甚至有人失聲哭了起來。畢契草原是三朝三國鄙視的化外荒蠻之地,而荒蠻的“表現”之一就是軍紀森嚴,動不動就行殺戮之刑,說整隊皆斬絕不會放過大部分,隻有少數才可能“法外留情”。


    這次山洪突然爆發,損失的可不止一半,幾乎是大部分都丟失了,不斬殺上千顆人頭,赫勃契部可平息不了右大設的怒火。


    “軍法如山,不要說我,就是你們赫勃契部當戶,恐怕都難以開脫。(.好看的小說)”陸壓歎了一口氣道。


    這時,切古尺帶著隨從走了過來,他的臉色鐵青陰沉,看到眾人的舉動,更是不愉,喝問道:“爾等要幹什麽?”


    有人在旁邊哭應道:“我等頭顱明日就要離開身軀,所以現在先自己祭奠一番。”


    “爾等軍人,哭哭淒淒像什麽樣子。就算是違了軍令被賜死,當也像男兒一樣慷慨赴死。”


    卻有人不滿地答道:“我等不像零支,有奴隸牛羊,有**美妾,享受了一番榮華富貴,就算死了也能瞑目。可歎我等,煎熬困苦了半輩子,原本想借著這個機會掙些軍功撈些錢財,卻不想連命都丟了,還要連累家人!我等這一輩子,就要如此算了,怎麽不叫人痛哭!”


    話剛落音,周圍眾人不由大哭,整個營地一片哀嚎悲戚之聲。切古尺也不做聲,默然低頭站在那裏,或許在想他如果一死,那些牛羊奴隸不知要歸了誰,那幾位**美妾不知要入了誰的帳。


    哭號了一會,跪在那裏的幾位青壯繼續哀求道:“還請者勒大人救我!”


    他們的聲音像是驚醒正在哭泣絕望的眾人,齊刷刷地跪倒在陸壓周圍,伏地大哭道:“還請者勒大人救我等!”


    者勒是草原的賢者,一般人遇到困難除了問神靈祭祀之外,就是向智者或賢者請教;此外,者勒是非常受貴人們的重視,不要說相溫當戶,就是大設麵前也能說得上話。要是者勒大人在大設、相溫當戶麵前說兩句好話,萬一開恩繞過自己了呢!


    “唉,爾等雖然軍法難容,隻是可惜了你們的家眷,恐怕要被牽連受這無妄之災了。”


    陸壓不說還好,一說眾人哭得更加悲戚了,連連磕頭道哀求道:“請者勒大人活我等賤命。”


    “唉,”陸壓又是一聲長歎,“絕境中隻有奮死一搏才能有一絲生機,可既然身後是懸崖,就是麵對狼群也敢殊死一戰了。”


    說完,陸壓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自己的帳篷。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在盤算著什麽,整個營地陷入到詭異的寂靜中。


    沒有跟隨離開人群的木述華眼睛轉了幾圈,把眾人的反應都看在眼裏,心裏不由感歎道,者勒不愧是者勒,從幾天前就開始布局,將達達古裏的故事連講了三天,讓眾人的心底多少有了一份野心和欲望。現在又讓自己使出了這個“絕戶計”,直接斷了這兩千餘人的生路,最後留下這麽一句誰都能琢磨出味道的話,卻是躲了回去,任由這火苗開始往上冒。


    看到眾人的神情和動作,木述華知道自己該往裏麵添把柴了,連忙給旁邊幾個人使了眼色。


    那幾位猛地站了起來,其中一位大聲呼道:“者勒大人說得對,反正是死路一條,還不如拚了。”


    另一位則連忙附和道:“沒錯,者勒大人給我們指出了一條生路,與其受軍法而死,還不如絕路中博一把,說不定還能博一個達達古裏的前途來!”


    這兩句話頓時讓眾人眼睛一亮,不由地都站了起來。而木述華左右看了看,知道時機一到,親自站了出來,振臂高呼道:“貴賤豈是天注定?如果是生下來就有貴賤之分,那麽為什麽達達古裏能夠當上大俺巴答。成為草原上的雄主!”


    看到眾人聽得聚精會神,慢慢地圍了過來,木述華繼續高呼道:“我們有鋒利的馬刀,有忠誠的駿馬,我們曾經浴血奮戰,為貴人們搶來了無數的財貨。可我們得到了什麽?貴人們的殘羹剩飯,家人的饑寒交迫,我們的傷痕累累。”


    眾人聽得更加入神,不少人的眼裏都露出了沉思,甚至有些人都忍不住流出眼淚來了。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出身低賤者,戰時必須衝鋒在前,平時就要幹這種既辛苦又沒油水的活。有了功勞和戰利品,絕對不會輪到他們;出了事,黑鍋則絕對少不了他們。木述華的話正好說在他們的心坎中,怎麽不叫他們心有感觸?


    “我們累累戰功,卻換不來家人的溫飽,一時的天災,卻要我們賠上性命。難道我們生下來就是受他們欺壓的嗎?難道我們手裏的馬刀強弓是擺設嗎?”


    木述華的話讓眾人群情洶湧,而剛才出聲的那幾人則附和地大呼道:“而今要軍法受死,還不如奮力一搏,絕境中求生!”


    “反正是一死,還不如搶回我們的東西!拚刀論箭,我們怕過誰!”


    “對!”木述華站在一輛高輪車上,對著越來越激動的眾人大呼道:“赫勃契部誰作戰最英勇?”


    “我們!”


    “誰立下的戰功最多!”


    “我們!”


    “可是分到的戰利品最少的又是誰?”


    “我們!”


    “殺死那些附在我們身上吸食血肉的寄生蟲,搶回屬於我們的牛羊、財貨,讓我們的家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這才畢契草原男兒當做的事情!”


    “殺光寄生蟲,搶回屬於我們的東西!”群情激奮的眾人紛紛鼓噪道,他們揮動著手裏馬刀,跟隨木述華高呼著口號!


    坐在帳篷裏的陸壓不由地輕輕歎了一口氣,這木述華真的有做梟雄的潛質,到赫勃契部短短一段時間,居然發展出“粉絲”,甚至還有幾位死忠。積雪融化形成山洪,陸壓是暗中動了手腳,但是掐準時間發動卻是木述華帶著死忠們幹的。現在又把眾人都煽動起來了,眼看就要整軍回襲赫勃契部營地。不過也好,如果讓這種人在畢契草原得了氣候,最頭痛的不是別人,而是大德額。


    過了一刻鍾,木述華和切古尺帶著幾個人來到陸壓帳篷外,恭敬地說道:“者勒大人,我們有事情向你稟報!”


    陸壓不由苦笑,剛才眾人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天耳通掌握之中。他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眾人居然推舉自己為首領。


    剛才大家既然已經決定要殺回赫勃契部,自然要推舉一位帶頭人。切古尺隻是“中級軍官”,平日裏名聲戰績不顯,雖然有一票人擁護,但還有不少人對他不服氣;而木述華剛才率先出來動員大家,也博得不少人好感,又在一票“粉絲”的鼓噪影響,居然也有不少人擁護他出來當首領。


    擁護切古尺的人大約有六七百人,擁護木述華的人大約有四五百人,其餘的都是中立和沒主見的。兩邊爭論不下,看到眼看要爭出火來了,木述華不想因為這事影響到大局,臨機一動,把陸壓,也就是巴日格推了出來,提名他為首領。


    巴日格者勒的名聲絕對不是吹的,木述華一提出來,大部分人都沒有異議,木述華和切古尺的“死忠”就算是有想法也不敢明麵上提出來。


    於是,陸壓,也就是巴日格者勒居然成了這夥“叛軍”的首領。


    木述華和切古尺把來意一說,生怕陸壓不答應,齊聲恭敬地說道:“巴日格者勒是草原上的賢者,智慧就像騰裏木海一樣廣闊,隻有在你的指引下,我們才有可能搶得生機,獲得勝利!還請你看在這兩千人的性命份上,發發慈悲,救我們與絕境之中。”


    “唉,這都是命啊!誰叫我偏偏遇到了你們,遇到了這件事!”陸壓沉默了好一會,最後點頭答應了。


    眾人聽到了,不由齊聲高呼。有一位賢者指路,在這些樸實的草原男子看來,就好像馬群有了頭馬,再也不用擔心前路了。


    陸壓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切古尺和木述華分坐在兩邊,其餘六七分坐在下首。


    “大家都同意起事嗎?”陸壓明知故問道。


    “回大者勒,還有二百五十六人不願意起事,他們發誓不會去告密,隻是繼續南下,接受軍法處置!”切古尺連忙回報道。


    陸壓冷笑一聲道:“這個世上,悍勇不畏死的人很多,但是主動去尋死的人卻很少。這二百五十六人敢繼續南下接受軍法處置,肯定是有把握走動關係,討得一命。既然如此,那難保他們不會拿我們這些人去邀功請賞。”


    眾人一片默然,陸壓不由心裏吐槽,看來這幫草原漢子沒玩過什麽陰謀詭計,都要造反起事,居然能放過兩百多“同僚”。要不是這幫人推了自己當老大,早找借口跑路了。


    不過陸壓還得苦口婆心勸他們:“赫勃契本部大營有精銳數萬,我們回師奔襲,原本就是死裏求生的路子。而且周圍又多有南下大軍,隻有走漏風聲,我們就會陷入萬劫不複。既然那二百五十六人不願意與我們同生共死,那就意味著他們不拿我們當兄弟了。這樣的人,肯定轉背就會把我們出賣了。如果你們還這樣婦人之仁的話,也不要起事,還不如現在就自殺了,免得到時被圍剿斬殺時還要受一番侮辱。”


    “殺了他們祭天!”切古尺咬著牙說道,眾人一片高呼響應,然後圍向聚在一角,準備離開的那一小撮分子,將他們盡數綁下,牽到祭台前,一一殺了當祭品。


    木述華和切古尺默然地看著這一切,卻忍不住偶爾偷偷看一眼站在中間的陸壓,心裏在暗暗評估著這位者勒,看來賢者的心思就是多,而且夠狠辣,上來就先絕後患,順帶著殺人立威。


    作為者勒,陸壓自然是主持整個祭祀大典。一通隆重而又血腥的祭祀後,陸壓自稱忽赤都,即畢契語中雄壯高山之意,並被眾人推舉為悉讚罕,即保護四方的上蒼使者。


    切古尺改名月支先連,被陸壓任命為左邪渾都,木述華改名鬱奚閭乞伏,被任命為右邪渾都。一千七百人被整頓成十四支百人隊,分為左右兩翼,分由月支先連和鬱奚閭乞伏統領,以及三支精銳百人隊,分屬於陸壓、月支先連和鬱奚閭乞伏的親衛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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