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家人少不要緊。


    遊寒村人多呀。


    半大小子用兩手做擴音動作,衝地頭扯脖子喊一嗓子:“撇子爺爺,你家三女婿考中了,報喜的來啦!”


    半大小子身後,跟著一堆撿柴和挖野菜的蘿卜頭。


    蘿卜頭孩子們一起喊:“報喜的來啦!”


    “來啦……”


    聽聽,這還自帶回音的。


    左撇子本來草帽扣在臉上,手搖大蒲扇晃啊晃,正躺在地頭大樹底下,時不時翹翹腳丫子,悠哉悠哉。


    逍遙啊。


    他活全幹完啦,躺在這裏擎等著糧食晾曬。


    曬的時候,守著點兒就成,別下雨,別有人禍害。


    正舒坦的心想:真得勁兒啊真得勁兒。


    別人幹活,他看著,別人站著,他躺著。


    沒啥事兒,口幹再滋溜一口神仙水。到家就吃現成飯。


    該說不說,老嶽母雖然饞,但是他借光了,眼下吃飯可有盼頭啦。


    夜裏,差不多天擦黑的時候,再一伸手接過大女婿遞過的獵豬銀錢,感受閨女們爭搶著要洗他白日裏換下的埋汰衣裳,噓寒問暖還給打洗腳水,再被三位女婿圍繞一起擦身子,擦後背,炕上舒服的一倒,齊活。


    忽然聽見這一嗓門。


    隻看,左撇子一把將草帽從臉上拽下來,騰的一下坐起身,臉都紅了,手裏的蒲扇掉地也沒發覺,眼睛瞪得溜圓兒。


    下一瞬,像是彈跳一般,從大樹底下一躍而起。


    這時,地頭也有好些人聽見那話。


    而且那半大小子挺聰明,還知曉要喊主事的:“裏正太爺爺,報喜的來啦,官差來了,撇子爺家的三女婿考中啦!”


    艾瑪,這可是左家天大的好事。


    天大。


    要知曉,遊寒村可不止左撇子姓左,人家裏正家,還有許多戶人家都姓左。這是大姓。


    再者說,此時不姓左的也得搶著幫忙啊。


    因為早在上回左家三位女婿和老吳家幹完架後,那白玉蘭的老娘當場撂下過狠話,敢再欺負俺家,往後小孫女婿考下來,抓你拔舌頭下大獄,那時,懂得人自然就懂了。


    雖然那話多少有點吹牛逼的成分,但是話說回來,你看結多大仇,真給人逼急啦,是死記一輩子的那種,那話也不一定是吹牛。


    誰讓老左家狗尿苔長金鑾殿上,左家小女兒愣是勾回一位十裏八鄉出名的讀書人。


    那羅小子明擺著就不是一般人。


    為啥被大夥笑談是“小文曲星”,人家打小念書就被先生誇獎。


    他們這些泥腿子都有聽說過。說別人家孩子聽書跟鴨子聽雷似的,那羅小子卻過目不忘。教過的,甭管是哪裏的先生都點頭誇獎。


    要不然那羅小子的爹沒了時,那陣,附近多少村裏人閑嘮嗑說:白瞎啦,那孩子長大往後指定有出息,走的太早了,沒享到兒子福。


    可想而知,羅峻熙在附近村人心中,前途有多麽不可限量。


    所以說,白玉蘭的老娘那番話,不完全是吹牛。


    莫欺少年窮。


    你別看那羅峻熙眼下和咱一樣在地頭幹活,在撇子家一樣啃窩窩頭,那小子一旦起來就會勢不可擋,那就得跟那竹子似的唰唰一夜長起來,咱村裏人就要仰望了,更不是去和人比誰家田多田少的事兒,那都不是一個層次的。


    這就是惟有讀書高嘛。


    真考下來,往後咱見到人家不服都不行。


    還有,就前一陣,那羅婆子親自證實,說左家小閨女做兒媳這樣好那樣好,她做婆母的也不曾虧待,過禮騾子車又給糧。


    那一夜,說句不好聽的,有多少人家捶胸頓足後悔。


    之前本來以為羅婆子不是個好相與的,咱還能拿這話安慰自己,婆婆不好相處一切都白搭,考下來備不住會給兒媳換掉,這才能勉強壓住嫉妒左撇子和白玉蘭的心,村裏的姑娘們也不覺得在左小麥麵前矮一頭。


    可是,這麽一證實沒磋磨兒媳,連裏正家的兒媳們聽完都鬧心吧啦。早知曉也讓自家閨女跳河去救羅峻熙了。


    也是那一夜才知曉,原來羅家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挑剔女方家條件,有許多人家不甘心到都睡不著覺,毀得腸子都青。


    說白了,不過是一句話:咋不惦記十裏八村唯一的讀書人做自家女婿呢,那叫能鯉魚跳龍門。帶動全家跳出這大泥灘子。


    以上,這都是屬於明白人,不用白玉蘭的老娘威脅也知曉讀書人一旦考出來的好處。


    而糊塗的,那日被白玉蘭的老娘一罵,回頭暗下裏四處打聽,也算明白了。


    就比方說,那日後,有些村裏人閑嘮嗑問過裏正叔,羅峻熙考下來,左撇子和白玉蘭有啥好處啊?嶽父家再親,還能親過親娘?人家姓羅。


    當時問這話的,就有左撇子家西院鄰居李婆子的兒子。


    裏正叔沒搭理話茬,但擋不住他兒子顯擺接話,誇誇其談說:


    那好處可多了。


    人家往後家裏甭管買多少田地,不交稅,種多少吃多少,你家行啊?


    人家能一個人,就免除家裏兩個徭役兵役名額。


    徭役還好,隻要沒累死能爬回來,兵役那才叫十去九不回。你家被抓走壯勞力,哭的哇哇叫喚,人家卻說免除就免除,你能比嗎?


    羅家還就剩下那一位娘,那羅峻熙又沒有旁的兄弟,你說免的是誰家的?你說老丈人家會不會借力。


    更不用其他更大的好處,那好處恐是咱都想象不到的,就看人家能考到哪一步。


    而且遠了不提,就說真考下來,咱村要是能沾上邊,咱村都借光。


    就有人稀奇問了:村裏借光不是應該羅家本村青柳村,和咱遊寒村又有什麽關係。


    裏正家的大兒子就說了一件曾親眼見過的事。


    先解釋羅峻熙考的童生試,三年才舉辦兩次。


    然後說,就上一屆的童生是那西頭鎮的。


    也是這時節唄,收上糧去縣裏繳稅。


    那排的,老長的隊伍了,見不到頭。


    那西頭鎮童生所在村的裏正就能加塞,提村裏那童生名字好使。


    什麽童生村、秀才村,舉人老爺家的老宅村,咱縣裏就是沒出過進士,要是出進士,算是看好啦,進士官老爺七大姑八大姨所在的村落都會跟著借光。


    咱遊寒村,包括附近的幾個村哪有那出息人呀,就眼睜睜地看著人家提名號往前排。太眼氣人。


    而咱遊寒村,為甚每次繳糧前,他爹作為裏正要家家戶戶多收一些糧或是讓家家出二吊錢,回頭多退少補。那不就是為了排隊嘛。


    繳稅去晚了不成,可是按規定那天去吧,當天甚至接下來連著好幾日都排不上交糧。你想啊,縣下麵有多少鎮多少村。都按規定去。


    沒辦法,當日排不上,就麵臨著壓糧的人要吃飯,要住店,還要交給咱存放糧食別被偷了的庫銀錢。要不然在縣裏停留,人家又沒收,丟了算咱自己的。


    當時聽裏正叔兒子講解這一番的村民,有的就聽懵了,問道:“咋聽還是青柳村借光。你還沒說,萬一撇子家那文曲星考上,咱遊寒村能有啥好處。”


    裏正的大兒子說:


    “你別著急呀。就那西頭鎮加塞的裏正,到了夜裏和俺爹嘮嗑才說漏嘴,說那位童生並不是他們村的,是那童生的老姑在那個村。那童生當時在他老姑家做客喝喜酒來著。


    童生放榜那日,人家官差就找到那個村去啦。


    然後咱這才知曉,咱縣裏上回童生考上二百來個,隻有頭名才有資格讓官差找本人發喜榜。在哪個村發完了,哪個村的裏正按手印。”


    村裏人聽懂了,這屬於重點人物,頭名嘛。


    本來他們之前還納悶,這要是二百來個童生所在的村落都能加塞,再加上秀才、星星點點和舉人老爺沾邊的村落,前頭那得加塞多少啊。原來是隻有頭名才有發喜榜的資格。


    裏正的大兒子又接著告訴道:


    “而且頭名童生所在村落,縣太爺下令給好處,說人家那村重視文人培養,繳糧時會給抹掉一點兒稅收,全村都借光,那備不住是獎勵村裏人沒打擾念書唄。


    這個咱就不要惦記啦,要是羅小子考下來,也指定是人家青柳村的。


    咱遊寒村倒是完全可以想一想,一旦撇子家小女婿天降大喜中了童生頭名,利用咱地界優勢,咱想招給發喜榜的扣下。


    咱到時就能像西頭鎮那老姑村似的,讓我爹給發喜榜的按個手印,那單子上都能查到。


    這樣咱今年繳糧,俺爹也能喊一嗓子,遊寒村童生喜榜村,咱繳稅排前麵。家家戶戶就能少掏在縣裏吃飯住店的銀錢,壓糧的小子們也能早些回。”


    這番話,過後口口相傳,那關乎到家家戶戶去縣裏繳糧會不會多花銀錢的事。


    可以說,和遊寒村的所有人都有利益相關。


    而眼下,喜榜真來啦,這說明是頭名。


    媽呀,喜差在哪裏呢,必須扣下,扣下!


    左家門口的兩名官差,差些被嚇著。


    隻看不遠處,烏泱泱跑來一堆男女老少。


    “這上麵寫的是青柳村,我問青柳村怎麽走。”


    村裏大爺拍著大腿打斷,這給他跑的,呼哧帶喘:“找青柳村幹啥,遊寒村和青柳村是一樣的。”


    沒等喜差再說話,遊寒村的男女老少們就開始七嘴八舌。


    平日裏,沒少背地裏講究那羊肉能貼到狗肉身上嗎?那左家女婿還能抵得住親兒子?


    可此時,你再聽,到了村裏人的嘴裏,左家的女婿就是左家的兒,他們都能給作證。


    “我和你說,將喜榜貼在遊寒村是一樣的,童生在這裏住,這位就是咱頭名大童生的老丈人,親的。”


    “嗯那,那真是嘎嘎親。在這吃,在這住。”


    “該怎麽和您二位形容呢,那親的,有的那親爹娘都趕不上這位老丈人和這位丈母娘對童生的付出。”


    那真是,“呱呱墜地就把屎尿……”不知是誰說了這麽一句,被旁邊人及時拍了一巴掌。


    你那也太誇張,呱呱墜地那是親娘,別往那上麵扯呀,本來人家官爺就惦記去青柳村。


    那咋說啊。


    那日左家買騾車,朱興德給大蔥的那位老大娘站出來了,你們不會形容,我來:


    “為了讓羅小子好好念書,他們這對做嶽父嶽母的老兩口呀,不容易。那真是種菜煮飯洗衣裳,是活就不讓那小女婿幹。還考慮樣樣都周到,接送女婿去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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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娘卡住了,你來,換下一個。


    住西院的李婆子,今早才聞過左家的香味,此時卻拍著巴掌激動道:“對,為了送那大童生,往返奔波不辭勞,細麵精米給女婿,他們老兩口隻吃鹹菜窩窩頭,天長日久管溫飽,你就說吧,親爹娘也就這樣了吧,給管飯,就連夜裏?”


    夜裏也沒別的事呀,她沒聽著。


    完了,又編不下去了。


    這可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也是左姓,左撇子該叫聲大爺的老爺子在人群中搶過話說:“夜裏還不舍點燈油,一光一亮都給他們姑爺留。”


    燈油要留給小女婿照亮看書。


    左撇子和白玉蘭,包括平日裏滿嘴胡話的秀花都聽傻了眼。


    相信哪怕大德子在場,也會甘拜下風。


    要不說呢,群眾的力量才是強大的。


    遊寒村的村民們,齊心協力給左老漢和白玉蘭戴高帽、唱讚歌,誇這一對樸實的農夫農婦,培養出一位出類拔萃的女婿。


    他們非要讓兩位官差聽聽這份含辛茹苦,聽聽這份對女婿深沉的付出。


    就不信那個勁兒啦,都付出成這樣了,到了該收獲的季節,你咋能好意思隻找童生的親爹娘呢,是不是也要讓這對有涵養之德的嶽父嶽母也借借光才對。


    總之,喜榜必須留下,先給這兩位官差聽的心一暖,心一樂,再加上他們沒撒謊,羅峻熙本來最近日子就在遊寒村住,保準差不多。


    果然,兩位官差再次確認,羅童生住這?那好吧,著急回去又等不及羅童生歸來,就由嶽父在這單子上代……說到這,一頓,識字嗎?


    村裏人大笑:說的那叫啥話呀,撇子是俺村裏有名的知理識字,羅童生能有今日,那是家傳。


    白玉蘭離左撇子最近。


    看到她老頭子一手把著袖子,那袖子其實不長,還沾著泥,並不需要把著,但那叫擺出讀書人寫字時的模樣。


    當看到她老頭用左手提筆寫下名字、代小女婿收下喜榜時,白玉蘭清楚地聽到左老漢的哽咽聲。


    她也立即跟著抹上了眼淚。


    沒有兒子,女婿卻給老頭子機會在父親那一欄寫下名字。


    村裏人又笑了起來:“快看看,那是喜極而泣!”


    接著裏正卡戳,按手印,交接喜榜。


    喜榜愣是沒讓貼在左家大門上,全村一致鬧轟轟要求,讓貼到晾曬麥子的大曬場上。


    秀花頭一回不好意思,招呼她女兒女婿跟上,別光顧著高興,找到裏正道:“他五叔,你能不能派個腿腳快的,去青柳村羅家送信,這大喜事,必須要讓我那羅家侄女也立馬知曉。”


    左撇子和白玉蘭急忙點頭:“對對,讓我們親家母和小麥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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