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獨一隻毛騾拉的車上,秀花穿著最厚的棉襖,身上圍層棉被坐在左裏正的身後。


    左裏正長的高高大大,能給她擋風。秀花屁股下麵還墊著一層厚厚的靰鞡草,以免車板子涼。另外隨車帶著蓑衣,以免回來的路上下雪。


    左裏正一邊甩著鞭子趕毛騾,一邊像會變戲法似的。


    一會兒遞給身後的秀花豆沙包,一會兒遞根糖葫蘆。


    豆沙包是溫熱的。


    左裏正回家套車的時候,他大兒媳剛蒸出的豆沙包。


    大兒媳婦很會做人。


    不用左裏正開口要,就主動的用幾層幹淨屜布裝了六個紅豆沙包給了公爹,“起太早,應是沒吃上什麽,趁熱乎讓我嬸子墊墊肚。”又急忙用圍裙擦擦手,跑到外麵房簷下,翻出用油紙包好的兩根糖葫蘆,“爹,這個也帶著,路上吃。”


    左裏正沒有像別的男人般推托說“我們都多大歲數啦,哪裏還用吃這個。”


    他自己確實不需要吃糖葫蘆。


    但是在他麵前,秀花妹子比他小。


    比她小,就吃啥都不過分。老小孩兒、小小孩兒嘛。誰規定的曾孫能吃,秀花就不能吃?


    而衝這一幕,就該知道,左裏正難怪會偏心大兒和大兒媳一家。


    想爹所想,急爹所急。這才叫有眼力見兒。


    公爹要拉著女伴出去玩,兒媳婦給準備零嘴兒。現在是天氣冷,沒辦法給帶吃食像春遊似的,要是天氣好,他大兒媳恨不得給采把野花將騾車都裝扮一番。


    這樣的兒子兒媳不給多留些家產,給啥樣的留?


    左裏正樂嗬嗬的,兒媳婦給帶啥,他就拿啥。


    所以才有了這一幕。


    白玉蘭不放心的跑出來囑咐:“娘,下晌早點兒回,有再急的事兒也不要半夜趕車。要不然天黑,你倆眼神又不好,趕車別掉進壕溝裏。五叔啊,到時回來了,直接到我家吃晚飯,我會告訴你大兒媳一聲的。”


    秀花很嫌棄女兒囉嗦,卻很少在左裏正麵前數落女兒。


    秀花忍下女兒的那些囉嗦話,揮揮右手中的糖葫蘆,還咬了口左手上冒熱氣的豆沙包。這就算回答了。


    白玉蘭都憋不住氣笑了,一看就是沒將她的話當回事兒。


    一天天的,真是和娘上不起火。


    就秀花這種親娘才麻煩。


    她不像別家那種歲數大的人,做兒女的怎麽安排怎麽聽。會承認歲數大了,聽兒女的準沒錯。


    她娘卻主意正,你這麵囑咐的話,娘那麵要是不樂意聽,轉頭就像是沒聽著似的。


    算了,囑咐沒用,白玉蘭心說:不如等娘回來煮點兒薑湯,今晚做熱湯麵條,以防那兩位歲數大的頭疼腦熱。


    ……


    騾車出村後,秀花瞪眼盯著左裏正的後背。


    本以為麵前的老頭子會憋不住說些什麽。


    比方說,和她討論討論牛啊,套套她的話啦,那就不好奇她家從天而降的幾十頭老牛嗎?她不信。


    或是再不濟,也不會錯過這個單獨相處的機會,會趁機和她嘮瓜嘮瓜情呀,說點兒過日子的愛啊。


    她一點兒都沒懷疑左裏正會說情話,別說人家歲數大,長的正經就不會說甜言蜜語。


    在秀花看來,男人要想說騷嗑兒,和多大歲數沒關。就看他想不想哄你高興。


    而且越是左裏正這種長相正經的,越是說起甜言蜜語才帶勁兒。天天嘴巴像棉褲腰似的,聊甜話像吃家常便飯似的爺們,她還瞧不上呢。


    她就稀罕那種長相周正,板著一張老臉,說出的甜言蜜語和表情完全是兩碼事,冷不丁冒出一句兩句的。


    卻沒想到,這一路下來,左裏正真就沒有說那些“有用”的嗑兒。


    隻在路過其中一個村落時,指指道邊那個村子說:“老吳家那幾口子,就搬到那個村裏去住了。”


    “他家在那個村兒咋樣?”秀花問道。


    左裏正搖搖頭:“名聲都壞了,能好到哪裏去。要不是看我的麵子,那個村不會接收。吳家又有些賣田地的銀錢,不少吃喝。我是擔保了他們一家不會偷東西,才接手的。要不然那個村裏人會防他家。”


    當初吳家走的很急,且不光彩。


    吃裏扒外,賣村裏人的情況引來偷兒,甭管有什麽緣由,那個村裏的人都不會主動結交。


    雖然聽說吳老漢刻意的想和新村裏人交好,為此不惜輪番請過好幾位老漢去家裏吃飯。


    但是換咱,咱也會琢磨,吳家在遊寒村生活幾十年都能幹出這種事情,一個後搬去的,又能和他們有多深的感情,這樣的人家交不透,不如幹脆不走動。


    秀花問:“咱們拐進那個村嗎?”


    “不拐,回來時再去,先去談買地要緊。到時你也不用煩和吳家人見麵。咱們遇不到吳家人,他們家借住在東頭祠堂,離村頭很遠,聽說要開春蓋新房。”


    秀花嘀咕著:“估麽老吳家人會在外麵敗壞我家名聲,等回來時,我要去那個村裏多走幾家問問。吳家要是真敢說我家壞話,我非將吳家那些爛眼子事兒好好講講。”


    “怎會。”


    “怎麽不會?”吳家是個什麽樣的人品,秀花心想:她還沒三嫁時就知曉。


    左裏正搖搖頭沒解釋。


    其實他想說的是,他不會讓吳家在外麵敗壞左撇子、白玉蘭還有秀花的名聲。


    早在給吳家人還沒搬到那個村落前,他就已經和那個村的幾大家家主聊過左撇子家的仁義。


    仔細講述了是左撇子仁義,才沒將通敵的吳家人送進大牢。那些人可是砍頭的大罪啊。再著,要想送進牢裏,很輕鬆,因為家裏有位當過捕頭的朱興德。可是,侄兒撇子、侄兒媳婦、包括侄兒的嶽母都是極為仁義的人。


    左裏正為了抬高左撇子一家,不惜踩自己一腳說:換作自己,都未必能做到隻將吳家人趕出村。


    但左撇子一家,卻說村裏人就該按照族裏村裏的章程辦事,還是不要動不動就抓緊大牢,送到縣衙為好。這才有了隻讓吳家遷走,吳家人還全須全尾著。


    後麵這話,讓那個村的幾大家家主心理極為熨帖。


    所以早在吳家還沒遷走時,左撇子家的好名聲就傳了出去。吳家人再想講左家的壞話,明眼人壓根兒不會信。


    此時,左裏正卻沒解釋這些細節,隻笑嗬嗬縱容地回眸看眼秀花。


    要是秀花想吳婆子了,想罵一罵吳婆子,也不是不可以。


    老頭老太太又趕了一個多時辰的路,秀花懷裏抱的熱水囊都涼透了,這才趕到賣田地的人家。


    五畝田,本來秀花是想壓壓價的,想睜眼說瞎話,將那個上等田說成中上等。要相信,她是有這個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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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買賣就是這樣,咱要是不心黑,那就是對自己心狠。不掙錢忙乎啥呢。


    但是當看見其中一家老娘和她明明一個歲數,卻麵容老的好像和她差一輩人,病的又快死了。


    聽說這家人著急賣二畝地,就是為了不想放棄老娘,想給老娘抓藥時,秀花就忽然感同身受了。


    看著這家兒子說想救老娘,七尺男兒控製不住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說對不起爹,要賣地了,是他沒能耐,才沒有閑錢救老娘,秀花琢磨了一下,這要是玉蘭和撇子,也困難成這副熊樣,不知道能不能賣地給她治病。


    “不講價啦?”


    秀花對左裏正微微搖了下頭:“算了,挺大個男人,哭的我鬧心,不講價了。”


    左裏正笑了下:“我就知道你心軟,要不然,下一家,我進去談,你別進去了?”


    “不用。”


    然而秀花後悔了,因為她又沒講價。


    另一家趕在年前想賣田地,那可不就是要揭不開鍋啦?


    一屋子的小孩子,得有十來個,最小的才一兩歲,還沒凳子高。


    漢子的老娘和媳婦從裏屋出來,雙雙挺著大肚子,婆婆和兒媳婦一起懷。


    這麽多孩子,也沒個吃的,一大盆能照人影的茬子粥、一碗黑乎乎的蘿卜條放在桌上,混水飽。


    以前,秀花是不喜歡孩子的人。


    你看她隻生一個就知道。


    自從這次來了女兒家,幫著大外孫女帶甜水,可能是隔代親,也是到了稀罕曾孫的年紀,她真是見不得一堆堆孩子挨餓的場景。


    她家甜水,連帶著金子家的小寶在家裏吃住,現在零嘴都吃得起糖三角了,再一瞧這些娃,同樣是小孩子。


    秀花擺手道:“得了,就按上等田給吧。”


    反正也都是實惠人,有這個村的裏正在場,沒有獅子大開口要價。


    秀花還可操心了:“大侄子,我家有便宜碎米賣,遊寒村左家小賣鋪,你和你爹到了後打聽打聽去買一些。冬天這麽冷,買一些回來給孩子吃。”


    這話惹的漢子主動道:“大娘,別看田地賣了,但是明年春耕秋種,我要是忙完,會去地頭給您家搭把手的。俺和俺爹都知道,您好心沒給壓價。給的價錢極為仁義。真的,您這樣的買主少見。您家人到時來這麵幹活,喝個水,歇個腳,想要給田裏澆點兒水,千萬別客氣。”


    秀花點了下頭。


    要不是小外孫女婿羅峻熙要做什麽試驗田,聽說是在書上瞧過的,還聽邊境那麵倒騰大米的商人聊過,想要買些田,在水稻田裏養鴨子養魚,她其實都想雇這兩家人幹活來著。


    咱自己家人是種不過來的,哪有那麽多人春耕?不如還用這兩家賣家種地,那是以前他自家的地,他們能知道珍惜。


    卻因為要留出一些試驗田,不是什麽人都能幹的,她就沒提出還讓這兩家種。隻能到時候看情況再說。


    雙方聊完最重要的,秀花將銀錢給了左裏正,就先一步出了賣地的人家,她想趁空去聽聽,這個村裏有沒有人家丟牛。


    這個村的裏正和左裏正落後一步,按手印、寫字據,交接銀兩。


    這個村的裏正姓唐,平日裏和左裏正關係極好,知道左裏正在追求秀花。


    正互相小聲交流道:“這位就是你相中的那位吧?”


    左裏正:“嗯。”


    “能看出來,比一般婆娘都年輕。”憋回去的話是,長的大眼睛雙眼爆皮兒的,別看歲數大,眼角子有點兒耷拉著,褶子不少,那也能看出來爆皮兒,繼續道:


    “以往我隻聽說她在女兒女婿家裏當家,能當女婿家,還能讓幾位有本事的孫女婿也全聽她的,那性子能不厲害?你脾氣又不是多好的人。說實在的,剛聽說這事兒時,不太看好你倆。但今日才知曉,這婆子心腸真挺好。有些事兒,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我聽她說話,雖然看人時,眼神好像有點兒傲了吧唧,不那麽深沉,但是聲音還挺細聲細語,和你過日子,應不會潑婦那一套。”


    左裏正不樂意聽了:“什麽婆子。”叫的那個難聽,再說了,他的秀花,老唐看的那麽仔細作甚。


    什麽潑婦,他的秀花明明是富婆。


    左裏正維護秀花道:“我瞧上的人,心腸怎麽可能會不好。她也沒比我小多少歲,她就是麵嫩。”


    總感覺老唐剛才那語氣,還有點兒在埋汰他老夫少妻。


    這一點必須強調一下,他沒有大秀花十多歲好不好。


    這個村的裏正笑了:“我倒是想叫弟妹,你這不是沒被過明路嗎?不是我說你,咱一把歲數了,想再娶有什麽害臊的,你再磨嘰磨嘰,過個一兩年,備不住你倆之中就有人沒了。”


    “我呸,呸呸呸”,他倆長壽著呐。


    現在左裏正最忌諱的,就是他和秀花有一個先離世。搞不好就是他,誰讓他歲數大。


    “別急啊,也就我能和你說說這些心裏話。咱這個歲數了,這種續弦的事兒,又不能和兒女講,上麵又沒有親娘親爹了。說正經的,你真的不打算提親嗎?就這麽明著暗著護著她,你卻沒有名頭,真就不想睡一鋪炕?聽哥哥的,人家女的可不著急,反正不耽誤你對她好。倒是你該著急。”


    這話,似乎起了作用。


    人就是貪心,得到一點就想得到更多。


    當回來的路上,左裏正忽然道:“妹子,我想要你一句準話了,你真的不打算再走一步了嗎?”


    秀花正琢磨著,也沒有人丟牛啊,瞧給她凍的,就沒太聽明白。


    “往哪裏走。”


    “往我炕上走。”


    秀花:“……”你聽聽,他終於熬不住了,他聊上了騷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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