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抹孛迭兒連聲冷笑:“趙瑨,你是燒糊塗了!賈塔剌渾在我們眼前被人宰了,這一仗,還能不打麽?”


    他把韁繩橫在鞍橋上,開始束緊肩甲、胸甲和護臂:“趕緊派人通報蒙古貴人吧!我們得留下打一場!還得大打!”


    說到這裏,石抹孛迭兒連連揮手,示意幾名騎乘良馬的騎士立即出發,轉回通報。


    楊萬待要攔阻,卻沒動手。


    騎士們飛馬而去。


    趙瑨稍一愕然,隨即歎氣。


    他今早率軍長驅,奔忙半日,很是疲累。這會兒確實又發燒了,滿臉通紅,腦子有點遲鈍。好在這不是很難想明白的事。


    昨晚三將坑了賈塔剌渾一把,嘴上都說著,要看賈塔剌渾怎麽死。


    這些年來,大金朝綱廢弛,軍伍鬆散,臨敵怯戰的胡沙虎都能做到右副元帥了,底下的基層軍官更是自行其是,隻顧保持手上的實力。誰都能死,自己不能死;實在艱難不可避免,也請同袍戰友們先走一程。


    若非如此,他們這些人早在蒙古軍突入河北的時候就該壯烈殉國,又何至於搖身跟從新主呢?


    賈塔剌渾之流,滿腦子都想著踩著三將往上爬,這等人也活該去死。此人死了,三將施施然退兵,此乃自然之理也。


    但大蒙古國與大金國是不同的。


    他們的想法,並不可能落到實處。


    統領降兵的蒙古百戶納敏夫如果調賈塔剌渾單獨行動,目的便隻是為了確認眼前這支軍馬是否郭寧的本部,其任務與勝負無關。


    但他又讓三將率部後繼,足足數千人跟進,目的便不止是探看真假了。如果是假,倒也罷了;如果是真,三將所部就得奮勇向前,纏住郭寧的主力,以使後頭的蒙古軍主力得以及時應對!


    對此,納敏夫壓根就沒多說,因為蒙古軍凶悍善戰,見敵便狠殺狠打,根本沒必要多講。而石抹孛迭兒等人自從降順蒙古,從河北一路跟來,也很明白了蒙古人的套路。


    蒙古人不在乎降將們燒殺擄掠,甚至縱容降兵降卒們肆意妄為、盡情發泄獸性,因為在蒙古人看來,降將們都是狗,


    給狗吃肉吃骨頭的時候,蒙古人當然大方,狗也夠舒坦。但若獵物出現,作狗的卻不主動向前,那就別怪主人殺狗吃狗肉!


    蒙古人惱怒起來,是真要殺人的!


    賈塔剌渾就死在三將眼前,敵人的凶悍至為明顯,十有八九就是郭寧的主力。這時候怯戰避讓的話,萬一傳出去,成吉思汗的怒火,四王子拖雷的怒火,誰來承擔?誰能承擔的起?


    難道是趙瑨?


    趙瑨本人倒真不怕死,甚至有些存心去找死。可他在飛狐的族人、親眷,難道也都不想活了?


    他冷笑幾聲,拔刀出鞘,又狠狠地插回鞘中。


    “打!怎麽不打!”楊萬咬了咬牙:“這樣的甲士,便在中都城裏,也是一等一的精銳了,我不信那郭寧能拉出來多少!眼前就隻三五百人罷了!再翻一倍,一千又如何?我們有五千悍卒,有的打……至少,纏住他們不是問題吧!”


    趙瑨竭力振作精神:“如果隻求纏住,那就得先收兵!把將士們收攏回來,退到這裏,然後沿著道路兩旁的高地,逐次布設防禦,再以小股精兵在後,尋機貼近廝殺,輪番挫敵銳氣!”


    趙瑨年少而領重兵,又能得成吉思汗的讚賞,絕非無能之輩。


    包括楊萬、石抹孛迭兒等人,也都是有能的軍將。他們將趙瑨的安排稍作完善,立即吩咐下去。


    隨即他們就發現……


    收不了兵!將士們收攏不回來了!


    他們的安排一點都沒有失誤,可是,在兩軍廝殺的曠野上,千百人已經攪作了一團!那郭寧所部,鼓聲雷動,號角連綿,數十麵軍旗招展,如野火熊熊燃燒,不斷向前!軍旗下成百上千的將士高聲呼喊,揮動槍矛,如潮水也似,前仆後繼!


    就在三將的視野中,那郭寧所部人人皆如瘋虎,所到處血肉橫飛、殘肢遍布。兩軍的陣線已經互相楔入,形成了至少七八個突出部和缺口交錯。


    在缺口處,雙方將士們密集推擠衝撞,已經沒法使用長槍。所有人都丟棄了槍矛,換用直刀、鐵棍等武器短兵相接。金屬和血肉彼此衝撞,屍體堆積滿地,鮮血洇得地麵濕滑。而郭寧所部的一麵麵軍旗繼續迫近,一隊隊士卒狂呼鏖戰,死不旋踵!


    定海軍的將士們根本沒有試探進攻,他們根本不考慮己方的死傷,所以從一開始,就發揮了全力。兩邊接戰不到半刻,戰鬥的激烈程度就提升到了極限。


    這種時候,敵方多進幾步,己方就要崩潰,什麽敵前回轉重整,根本就是做夢!


    兩軍之間此消彼長,唯有你死我活!


    “怎,怎能如此凶猛!”


    石抹孛迭兒隻覺得一口氣憋悶在胸口。


    這些人果然是郭寧麾下的精兵。他們在昌、桓、撫三州與蒙古軍拚殺過無數次,果然如傳說的那樣,被錘煉成了敢於踏平屍山血海的狠角色!他們的衝殺之猛烈、決斷之迅速、陷陣的幹脆利落,都超過了常人的想象……那郭寧,不愧是惡虎,就連他的手下,也是一群惡虎!


    “什麽都別談了!上陣頂住!不勝即死!”趙瑨拔刀厲喝。


    “隨我上陣!不勝即死!”石抹孛迭兒和楊萬也喊。


    這樣激烈的戰鬥中,戰場的高空,就像有一個無形的巨大漩渦轉動著,從戰場的每個人身上抽取著體力,壓榨著性命。普通的士卒在這種環境下,隻能任憑狂亂的情緒控製著身體,發出一次兩次全力的砍殺,然後就虛弱,就被殺。


    而經驗豐富些的士卒,能在這種環境是堅持十息以上。如果配合著同袍彼此掩護,互相爭取休息時間,能堅持到三十息甚至更長時間。


    而蕭摩勒一直衝殺在最前頭!


    他橫衝直撞,見人就殺,勢不可擋。


    外人看來,都覺得蕭都將勇猛善戰,在戰場上猶如不熄的烈火。可蕭摩勒自己知道,他早就想去死。


    明昌末年,和蕭摩勒一起被簽軍到北疆的夥伴,就都死了。那些一起麵對過猛獸,一起打過獐子和麅子,在篝火旁唱歌跳舞的兄弟們,都死絕了。


    大安三年的時候,蕭摩勒在東北內地的契丹村落,也被蒙古人燒殺成了白地。蕭摩勒的父母,家人,也都死絕了。


    知道這個消息後,蕭摩勒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他一閉眼,就想起父親蒼老的麵龐,想起母親滿是皺紋的雙手,響起小妹妹咯咯的笑聲,想起她軟軟的胳臂和腿,想起掛在小弟胸口的獠牙串子……每一顆獠牙,都是蕭摩勒一點點攢起來的!


    蕭摩勒那時候就想死了。


    是昌州的老卒韓人慶在屍骸遍野的戰場上收容了蕭摩勒,給他灌了整袋子的烈酒,讓他打起精神活。可後來,韓人慶也死了。


    韓人慶把蕭摩勒托給了郭寧。郭寧對他很好。


    蕭摩勒人前人後嗬嗬地忙著軍務,好像沒什麽煩惱,但實際上,他早就不想活了。在海倉鎮,他遲遲不去安排蔭戶,是因為他忙於軍務,也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了,隨時會死的人,要蔭戶幹什麽!


    蕭摩勒縱聲大吼著,盡情地廝殺。在這樣的廝殺場上,他看到了眼前這些豬狗一個個的死,感到了快活。大金朝廷什麽也不是,可那麽多的好男兒,都死在了漠南山後的千裏沙場,那麽多的人死在邊疆,至今屍骨難尋……你們這些豬狗憑什麽活著!


    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蕭摩勒是這樣,從北疆退回的潰兵們,誰又不是這樣呢?不過是程度輕重罷了!愈是狂亂的戰場,愈是讓將士們滿意,在戰場上,他們才暫時忘記痛苦,而被野獸般的殺氣所控製!


    殺!殺!殺!


    蕭摩勒狂吼著,把右手的布魯狠狠砸在對手的腦袋上。


    雖然有頭盔的保護,但巨大的力量還是打碎了顱骨,對手的眼球猛然暴凸,鮮血從眼眶濺射出來。


    蕭摩勒讓開撲來的屍體,大步向前。


    戰陣稍後方,楊萬把親信甲士一隊隊地派到前頭,卻旋即即死,隻能勉強維持著局麵。他顫聲問道:“這人是誰?莫非他便是駱和尚?或是李霆?”


    蕭摩勒再度破開一隊,前方撞上了勉強保持陣列的槍矛手,蕭摩勒剛迫到近處,槍矛急刺,立時在他身旁左右激起了一陣慘叫聲和噗嗤噗嗤的槍尖入肉的聲響。


    蕭摩勒用布魯的彎鉤鉤住一杆長槍,箭步衝到了近處。持槍的女真人竟不退讓,而是沉肱發力,用肩膀和蕭摩勒對撞了一下。雖踉蹌退後,雙手持槍的架勢全然不散。


    那是個年老的女真人,身體有些佝僂,而兩眼裏滿是凶狠的光芒。這種女真老卒,大約是保有超群血勇的最後一代女真人了,看他四五十歲年紀,體力雖然衰弱,但戰鬥經驗還在。


    他向蕭摩勒招了招手,挑釁地笑了笑。


    蕭摩勒高喊著衝了上去。


    但就在他前衝的同時,被甩到後方的女真人槍矛手隊列崩潰了。數十上百人跟了上來,瘋狂叫喊著蜂擁到了一處,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亂戳亂砍。


    這種環境下,沒辦法選擇對手了,沒辦法施展廝殺的技藝了,漫天血霧飄散,甚至也沒辦法分辨敵我了。


    所有人都隻靠著本能,用最快的速度揮舞著武器,憑運氣格擋,或者砍殺對手。蕭摩勒的布魯不知何時斷了,他奪過一把斷裂的直刀,繼續亂砍。甚至有人失去了武器,便揮拳,衝撞,乃至張嘴撕咬!


    那年邁的女真人不知死在了哪裏,而蕭摩勒沒有力氣了。


    與他一同陷陣的三百精銳,這時候已經折損過半。敵軍的隊列,被他們攪得稀散,但他們沒有餘力繼續衝擊了。


    他把沾到臉上、嘴角的血肉抹去,轉頭看看釘在自己甲胄上未及拔出的箭矢,笑道:“殺得痛快!”


    趙瑨等三將所部,原本有七千多人。攻打淄川城前後五日,號稱慘烈,也不過傷損了千餘。可今日與定海軍一戰,趙瑨等將,都已經派執法隊,才強壓住士卒的動搖。然而兩刻之內,大軍連退了一裏多地,拋下的屍體也快到了千人!


    真是一場惡戰!


    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勝負即將分明了!


    趙瑨嘶聲喊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敵人沒力了!頂住!”


    他麾下十數名軍官全都狂喊:“頂住!頂住!打退這廝,我們就贏了!”


    戰場上,北風呼嘯而過,吹動千百戰士的戎袍,吹動獵獵翻卷的旗幟,匯入轟鳴的鼓角之聲。郭仲元直接帶領的十個小型方陣始終沒有亂,而是肅然緊隨在蕭摩勒的後頭,與戰場保持著五十步的距離。


    他隱約間聽到了敵人的喊叫聲,不禁冷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笑話。我軍還有餘力!


    這些高高在上的軍官,不知道普通人若被逼到極處,也會瘋狂。廝殺到這時,郭仲元所部的死傷其實遠超過三將所部,郭仲元身邊的生力軍已經不到一千五百人,但他有絕對的勝利信心。


    因為這些士卒們目睹了前方的惡戰,全都已經激發出了凶性。這些人投入戰場,便如猛獸馳奔,足能取勝!


    在今日之前,郭仲元頂多帶領百人廝殺。眼前這場戰鬥,是他平生指揮過最大規模的戰鬥。他知道,有人不服,有人疑慮,他更知道,郭寧為什麽用他。因為郭寧相信他敢於付出代價,敢於打硬仗,敢於立奇功!


    那就立一場奇功,獻給郭節帥!


    正待發令,後頭腳步聲響。原來是張馳一瘸一拐地趕到。


    “你不去監陣,來此做甚?”


    “監陣個屁。這時候還有什麽可監的?”


    張馳喘了兩口氣,啐吐了嘴帶血唾沫,把金刀雙手奉還給郭仲元:“敵人以為我們沒有餘力了……那恰恰是他們最容易動搖的時候!我們全軍壓上,一口氣,宰了他們!”


    “好眼光!”


    郭仲元哈哈一笑,接過金刀,催馬向前:“隨我殺!一口氣宰了他們!”


    “跟隨郭將軍!跟隨郭將軍!宰了他們!”軍官們在喊,原本的俘虜們在喊,壯丁們也在喊。他們的喊聲和腳步聲匯成了浪潮,在招搖的軍旗間洶湧咆哮。


    而敵陣中,趙瑨等三將全都臉色慘白。


    看看,看看!這就叫沒有餘力了?


    石抹孛迭兒方才親臨前敵,結果肋下被劃了一刀,尺許的傷口鮮血淋漓。他昏昏沉沉抬頭,破口大罵道:“聽到沒有,在喊郭將軍呢!你們都是蠢豬!這條惡虎殺來,誰抵得住!快逃吧……”


    話還沒說話,眼角餘光掃到,楊萬已然撥馬而走。


    三將所部立時大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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