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了!敗了!”


    陣後的士卒拋下武器,踏過被丟棄的旗幟,狂奔亂走。


    前隊尚在支撐的士卒覷個空隙回頭一看,立即雙腿發軟,倉惶大喊:“將軍跑了!將軍跑了!”


    較凶悍勇猛的軍官破口大罵:“不許跑!給我站住了廝殺!”


    話音未落,蕭摩勒箭步殺到,雙臂同時發力,揮刀橫劈。


    這時候他手裏的武器又換成了一把環首起脊的長刀。沉重的刀身斬入那軍官的頭盔,橫向帶走半個腦袋,便如揭開了熱氣騰騰的白瓷茶盞。


    軍官一倒,身邊數十名士卒全都潰逃。


    而在他們潰逃的時候,整片戰場上已經沒有堅持廝殺的同伴了。凶悍的獸性從他們身上褪去,仿佛在一瞬間,這些士卒們重新變回了頭發斑白的老人,或者麵容稚嫩的少年。在郭仲元所部猛烈的攻勢麵前,他們就好像瑟瑟發抖的羔羊,被一排排地殺死。


    這樣的場景,忽然間讓蕭摩勒意興索然。


    他站直了身體,向四周看看。原野上的風呼呼吹過,陽光灑落,許多人的甲胄反射著光,有些刺眼。無數敵人在他眼前晃動著身軀逃跑,就好像開了閘的洪水,又像是沒有反抗能力的豬羊。


    己方軍陣的後排,越來越多的將士結成小隊,發起追擊,像伐木一樣地殺死落後的敵人。而敵軍不敢停步抵抗,隻竭力奔跑,彼此還在互相衝撞,以至於踩傷踩死,狼藉滿地。


    他重重地吐了口氣,忽然覺得渾身上下都在疼。他把長刀隨手一扔,舉步往後走。


    戰鬥中有多麽龍精虎猛,這會兒就有多麽疲憊。蕭摩勒走幾步,喘一口氣,晃晃悠悠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抵達後方百餘步外,一處倒塌的村宅遺跡。


    這村宅原本被敵軍的一支精銳控製著。郭仲元帶著本部突前的時候,粉碎了他們的防禦,奪占此地,並且接連打退了兩次反擊。此處遺跡的易手,或許便是整場戰鬥的關鍵點之一。


    這會兒,郭仲元剛把幾隊負責追擊的將士派出去。


    這一場廝殺下來,他吼得太多,嗓子徹底啞了。有傔從拿了裝水的皮囊給他,他打開皮囊,小口小口地抿著,再往嘴裏塞一口小塊的烤餅。但有時候,他會忽然泛惡心,把喝下去的水又吐出來,那是體力和精神都耗竭的表現。


    在他身旁不遠處,張馳垂首坐著不動。


    蕭摩勒向張馳擺了擺手,卻沒見張馳回應。再走幾步才看見,張馳的眼眶側麵被流矢紮中了,紮得非常深,箭簇已經完全沒法拔出,隻能先截斷箭杆。他用一團麻布裹住暴露在外的短短箭杆,捂著傷口,而傷口緩緩地向外滲著血,還有透明的體液浸透了麻布,沿著他的手臂流淌。


    邊上有傔從顫聲道:“沒事,沒事,血快止住了。”


    而周圍其餘數人都很沮喪,誰都知道,張馳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眼下這會兒,可能就是他最後的一段時間,誰也不敢打擾他。


    更後方處,有將士們零零散散地走在戰場上,有經驗的軍官呼喝著,帶著士卒們翻檢屍體,喝令有些手上沒有見血的士卒給受傷的敵人補刀。


    有些受傷的敵軍傷兵被補了一刀,卻一時未必就死。他們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哀號,或者癲狂地詛咒和辱罵,直到士卒在軍官的喝罵催促下再砍第二刀,甚至第三刀,人聲才戛然而止。


    還有些敵兵,躲在屍體之間裝死。當補刀的將士逼近,他們從屍堆裏跳出來狂奔,然後被箭矢射成了刺蝟。


    戰場上還有大量己方將士的屍體散落。


    這一戰當然是定海軍贏了,但在雙方的相持階段,定海軍的死傷其實要比敵人多得多。因為很多將士並沒有經過足夠的軍事訓練,整支部隊也談不上多麽緊密的協同配合,相持的局麵完全是拿人命硬堆出來的。


    郭仲元為了勝利,根本不講道理,也毫不顧惜將士們的性命,結果就導致了這樣的局麵。其實,敵人如果再堅持一陣,說不定就贏了。


    好在沒有如果。


    這會兒天氣已經涼爽了,處置屍體不是急務。隻有少量的士卒在村宅的旁邊慢吞吞挖坑,嚴格來說,挖不挖坑也沒啥區別,到最後,總會有野狗等獸類,還有烏鴉和鷲鳥來大快朵頤的。


    蕭摩勒忽然注意到,有個熟人被兩名士卒抬著經過。


    “等等!”


    他嚷了一聲,搶前幾步,發現那個被抬著的,確實是自家的蔭戶許狗兒。


    蕭摩勒記得,許狗兒有個瘸腿的婆娘,有個弟弟許豬兒,還有兩個女兒。這條漢子挺會種地的,想法很多。那一日郭節帥號令從軍,他也是最早響應的人。


    不過,這條漢子現在已經死了。他的胸腹處有條長長的傷口,傷口很深,可以看到髒腑。兩名士卒抬著他的動作不太客氣,晃的厲害,以至於內髒都快拖了出來。


    蕭摩勒沉聲道:“當心點!”


    兩名士卒連連點頭,有些尷尬地走開。


    蕭摩勒倒沒太在意。當年他在東北苦寒之地掙紮,死人肉也不是沒吃過。可這回死傷的將士實在太多,把他們安置的好些,有利於提振餘部的士氣。


    “郭將軍!蕭將軍!我們抓住了一個大官!”


    遠處馬蹄聲響,是最早被派出追擊的一支騎兵返回來了。


    騎兵軍官縱聲下馬,從副馬上拖下來一個用馬肚帶子五花大綁的年輕人。


    軍官的動作很粗魯,直接把年輕人摔倒在地。年輕人的臉磕在地麵的碎石上,包裹麵龐的麻布綻裂了,開始往外淌血。年輕人也並不掙紮起身,臉貼著地麵,就這麽躺著。


    “這是什麽人?”郭仲元輕聲問道。


    “郭都將,聽俘虜們說,這人是黑韃大汗的親信,名叫趙瑨……他原本是飛狐隘口的守將,也是這次來攻打的敵軍主將!”騎兵軍官得意洋洋地道:“這廝手下有幾個敢拚殺的,我們費了不少工夫,才抓住他!”


    郭仲元點了點頭,還沒說什麽,趙瑨猛地翻過身,眯起眼睛看看郭仲元。


    “郭都將?你不是郭寧?”


    “殺雞焉用牛刀。對付你們這些人,有我就夠了。我乃郭節度麾下第三都將,郭仲元。”


    “竟是這樣的麽?”趙瑨連聲苦笑:“你不是郭寧,你們也不是定海軍的主力,我們被騙了?”


    “沒錯。我們這些,大都是郭節帥在萊州新募之兵。”


    趙瑨的最後一點精氣神都被抽空了。


    竟然被一群雜兵打敗……他仰天倒地,看著晦暗的天空。


    有人拿手掰著趙瑨的頭,仔細研究他麵頰上的傷勢:“這家夥看上去傷得挺重,不過,是舊傷,已經快愈合了。我看,不妨把他送回萊州去請功。”


    原來,想要死,還挺不容易的。我在飛狐隘口抵禦蒙古人的時候,沒有死,攻打蠡州的時候沒有死,攻打淄州的時候也沒有死。為蒙古人廝殺了數月,手上沾滿了血,卻一直活著。到現在,竟要承擔被無名之將擊敗的屈辱,然後被運送到敵軍的本營,供人指指點點!


    我趙瑨自幼習文練武,一心將要建功立業,名書竹帛。當日在飛狐隘口,我之所以投降蒙古人。是為了要保住有用之身,也是為了要保住同伴們的性命,意圖日後再謀大事。結果,迎來的就是這些?


    可笑,可歎。


    趙瑨忽然大笑起來。他笑著,喘著,嘶聲道:“那你們死定了。”。


    “狗東西,你說什麽?”有軍官吃了一驚,暴躁地吼著。


    “你們死定了!”趙瑨笑道:“你們偽裝成郭寧的主力,裝得很成功。但無論郭寧想要做什麽,你們這些人,隻是誘餌罷了!你們裝得越是像,死得越是快!蒙古軍的精銳騎兵,不久就會趕到!你們死定了!大蒙古國的精銳,你們無論如何抵擋不住的!你們完了!”


    他用盡力氣大吼:“我告訴你們!你們全都完了!”


    好些將士都去看郭仲元。


    “趕緊殺了吧!趕緊!”郭仲元擺手。


    有將士快步上來,從腰間掏出短刀,比劃在趙瑨的脖頸處。趙瑨隻大叫大嚷,卻不掙紮。


    下個瞬間,他沒法呼吸了。他感到脖頸處一片冰涼,身體慢慢地僵硬,而眼前慢慢地變得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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