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函從軍堡出來以後,便在各處營地走動,安撫人心。


    她和郭寧自小一起長大,耳濡目染,郭寧擅長的,她也擅長。隻不過大金國這些年來儒風甚盛,漢家的女郎雖不似南朝宋人女子那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也不至於一直拋頭露麵。所以,她素日裏大都把精力放在郭寧本部的老小營,仿佛孩子王一般。


    但眼下這時候,可顧不得那些儒生規矩,非得呂函親自出馬才行。


    呂郭兩家是世交,呂函姐弟兩個便是郭寧的親人。雖然尚未舉辦婚禮,她已普遍被將士們當作主母來看。


    她到哪裏,哪裏的將士們都尊崇異常,連帶著百姓們也有主心骨。卻不曾想,這會兒她身處的隨軍家眷營地裏,卻被蒙古人硬闖入來了!


    此時聽到呂函的叫嚷,好些婦人們身上有了力氣,都帶著孩子往後跑。這時候,快一步就可能是生,落後一步,可能就要死,每個人哪怕跌倒了,也手腳並用,踉蹌奔跑。


    而呂函卻不退後,反而大聲叱道:“倪一!你們圍著我做什麽?向前去殺敵!”


    郭寧本人要在高處的軍堡裏等待時機,卻不能不顧呂函的安危。他派了二十名傔從跟隨著呂函,而帶領這些傔從的,則是倪一。


    這些傔從們,都是郭寧在軍中收攏的少年軍士,平日裏待他們如子弟。呂函也時時督促他們讀書習武,仿佛他們的長姊,又仿佛他們的母親。


    此時聽得呂函喝令,倪一卻連連搖頭,隻道:“快走,快走。”


    呂函怒了:“你想什麽呢?你們幾個兵甲俱全,成天跟著我,原來隻是嚇唬人的嗎?”


    倪一臉色驟然漲紅,張了張嘴,嚅囁道:“節帥讓我們護著你呢……”


    他話音未落,呂函厲聲罵道:“蒙古人真要殺透了營地,你能護得住誰!”


    呂函向來溫和,這會兒卻尖聲大喊,嗓子都破音了。


    倪一還在猶豫,呂函一翻手,竟從袖子裏抽出了短劍:“你若不去,是要我殺敵給你看嗎?”


    倪一咬了咬牙,指了數人留下,自己帶著其餘同伴,沿營間窄路大步向前。


    郭寧所部在中都時,盡情搜羅武庫中的裝具,到萊州以後,遂特顯甲械精利,所向披靡。郭寧的本部,在裝備上頭自然更要超出各部一籌。


    郭寧給呂函安排的傔從,都是特意挑選出的好手,個個膽勇過人。而這些少年們過去數月吃喝不愁、日常勤練武藝,普遍都長高了,也壯了。此時二十人皆披甲胄,持銳器,宛如鐵塔!


    二十人往前走了沒多遠,便聽前方陣陣喧鬧,幾名百姓倉惶逃出。而一棟低矮木屋後頭,濃鬱的血腥氣噴湧,隨即轉出一名周身浴血、形若黑虎的蒙古騎兵!


    那騎兵見到倪一等人,口中咆哮如雷,直接就縱馬衝殺。


    而傔從們麵對戰馬奔來的勢頭,全不躲閃,個個站立原處,仿佛呆若木雞。眨眼間,蒙古騎士衝到近處,那戰馬沉重的呼吸幾乎噴到了倪一臉上!


    倪一獰笑一聲,高聲喝道:“斬!”


    隨著他的呼喊,身邊數人一齊衝前,舉起重刀利斧,猛往下砍。


    這些少年傔從,都是和倪一關係親密的,也都似倪一一般,酷愛打熬力氣,使用重型武器廝殺。


    瞬間七八柄大刀大斧摟頭蓋臉,從左中右三路同時劈來。那蒙古人又不是三頭六臂,怎麽招架?他隻能全力揮刀,試圖殺一個夠本,手中環刀砍在倪一脖頸處的金屬頓項,卻立時迸斷,而長刀大斧同時落在他的馬上和身上!


    戰馬的粗壯脖頸被一斧子砍開。戰馬嘶鳴前仆,濃稠的馬血漫天噴濺。


    那蒙古騎士的右臂、左臂、右腿齊斷,肢體騰空飛起。他的麵門更是正中一斧,鋒刃從腦袋到脖頸,一直落到胸前,幾乎把整個人劈成了兩半。巨大的傷口中,髒腑嘩啦啦地傾瀉而出!


    人馬皆死,但屍體還在前衝,正正地撞上了一名傔從。


    數百斤的力量將那傔從砸得連連踉蹌,勉強站定,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他半跪在地,發出沉重的喘息,慢慢伏倒。這時候根本沒人顧得上他,後頭的傔從立刻搶上來,繼續簇擁成密集隊列。


    營壘較內側的營地,大都住著郭寧本部將士的親眷,修建營房最早。


    當然,這營房也不過是用夯土和木頭急就章拚湊出的,比當日饋軍河營地的房舍還要簡陋,但房舍畢竟是房舍,蒙古騎兵可以拽倒撞踏帳篷,卻拿這些營房沒有辦法,他們殺入營地耀武耀威的同時,隊伍卻迅速被這些房舍割裂了。


    蒙古人繼續縱馬奔馳,激起漫天的煙塵,煙塵中騎士的身影仿佛鬼神般令人生畏。


    而倪一看著這些猙獰身影,卻隻有殺氣衝天。


    北疆潰兵裏,是人人都和蒙古軍有著家族血仇,倪一也不例外。他投入郭寧麾下,便是為了跟隨郭寧與蒙古軍廝殺,親手為家人報仇雪恨。


    可恨的是,當時河北塘泊間一戰,倪一受命高舉軍旗緊隨郭寧,所以他本人名下竟然全無斬獲。倪一為此惱怒異常,早就盼著下一次殺敵的機會,這會兒既然呂函有令,他便不客氣了!


    已經殺了一個,接著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更多!


    阿勒斤赤名聲赫赫,但也隻是蒙古軍的哨騎罷了。如果野戰相逢,本軍確實難以應付……按照駱慧鋒大師的說法,至少要用五倍以上數量的精銳輕騎,才能抗衡。


    但現在,他們闖進層層疊疊的營地裏了,十成本事,還能用得出幾成?


    他們再凶猛善戰,也是人!是人就殺得死,沒什麽可怕的!


    營地裏彌漫的塵土愈發騰起,蒙古人一旦衝入營地,外頭便看不清楚戰況的細節,隻聽得有人高喊;有馬嘶鳴;有鐵甲沉重墜地的聲音;有大斧砍中網甲,使得甲環連連迸開的清脆聲;有刀斧彼此撞擊相格,發出金屬摩擦的令人牙酸之響。而上空中,更有箭矢颼颼破空的銳聲,時時響起。


    擐甲傔從入陣,蒙古騎兵的衝擊勢頭明顯一滯。但雙方的數量畢竟懸殊,很明顯,傔從們並不能一直阻遏他們。


    呂函跺了跺腳,向身邊餘下的傔從們道:“你們也去!”


    幾名傔從還在猶豫,前頭蹄聲大作,數名蒙古騎兵擺脫了倪一所部的糾纏,縱聲高喊著殺了過來!


    呂函的臉色白得簡直透明,卻不後退,她握緊了手裏的短劍。哪怕這短劍其實隻是婦人孩子的玩意兒,並不能當真用於沙場搏鬥。


    “給我殺上去啊!今天你要是慫了,一輩子都不要上老娘的床!你……你就是老娘養的!”


    呂函的背後,忽然傳來馮氏帶著哭腔的大喊。


    呂函吃驚回頭,才發現身後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卻不知哪個才是馮氏的入幕之賓。


    那些壯丁漢子一開始下意識的逃跑,但很快就站住了腳步,折返回來。他們全都持著臨時頒下的武器,有人雙手握著長槍,姿勢卻像是握著耙子,也有人拿著長長短短的刀,手有些抖,可刀尖銳利,閃爍著寒光。


    這些武器,原本是屬於萊州地方鄉豪和猛安謀克軍的,郭寧所部將他們沙汰以後,便把剝奪的兵器發放給蔭戶百姓們,武器不算精良,但足夠用了。


    這幾天裏,呂函認識了其中不少人,比如年已六旬,須發皆白的老頭胡驢子,又比如那個經常眼神閃爍,好像總是心懷鬼胎的書生周客山。還有許多呂函不認識的,普通的山東百姓也在這裏。


    他們明顯都很害怕,但卻向前越過了呂函站立的位置。


    周客山大聲嚷著:“我們人多!我們人多!不要慌!大家排緊了向前!”


    他說得很對,但勉強排成的隊伍向前走了幾步,也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上百人一齊拔足狂奔,仿佛炸了窩的蜂群般衝了上去。


    山東的百姓們,都那麽勇的麽?這情形反而把呂函嚇了一跳,她伸了伸手,想要抓一個熟人問問,卻哪裏抓得住?


    上百人衝了過去。隨後又是上百人,拿著農具和木棍奔來。


    甚至有膀大腰圓的健壯婦人,手裏拿著石頭,隔著老遠就扔。煙塵中慘呼此起彼伏,也不知道她是砸中了蒙古人,還是砸中了自家同伴。


    營地以外,汪世顯滿頭大汗地帶人趕到。


    他到底隻是久經沙場的老卒,不是算無遺策的名將。蒙古騎兵不退反進的動作,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時間生出了不少麻煩。


    但汪世顯對整個局麵的判斷沒有錯:隻要各處營地不亂,蒙古騎兵的力量就無以施展;蒙古人不能製造動蕩,他們自己便會陷入難以抽身的境地!


    “傳令,各處營地依然不動!各部依然封鎖外牆,阻斷溝壕!隻要我們不亂,蒙古人死定了!”


    汪世顯揮刀前指,喝令部下們:“給我殺!這一場能贏,我們場場都能贏!”


    隨著汪世顯率部突入,營地裏仿佛沸騰的油鍋被加入了水,廝殺聲一時間高亢到無以複加。而片刻之後,營地又猛然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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