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得府邸,外頭百數十騎兵已經列隊等候。


    看打扮,還是老規矩,半數是各部抽調輪替的智勇之士,敢戰的老卒;半數是老小營裏選拔出來的出色少年。此外還有幾個新麵孔,靖安民掃了一眼,知道是登州和寧海州地方大族的質子。


    無論什麽身份,被抽調進郭寧的扈從隊伍之前,都要經過嚴苛的訓練,達不到標準的,立即黜退。故而,此時百餘人站在馬匹之側,一個個身形筆挺,英氣勃勃,百數十人靜默無聲,隻有馬匹偶爾打個響鼻。


    一眼掃過,熾烈殺伐之氣,撲麵而來。


    見兩人出來,扈從們一齊躬身,軍禮相見:“拜見節帥!拜見副使!”


    郭寧微微頷首,大步出外,早有人牽了他的高頭大馬來。


    他也不用人幫忙,單手一按馬背,便翻身上馬。回身看看諸人,見靖安民也已經上馬,沉聲道:“出發。”


    一聲令下,百數十人嘩地一聲,全都上了坐騎。


    有二三十騎縱馬前出開道,二三十騎居後壓陣。左右又各有二三十騎列成長隊護衛。郭寧縱馬疾馳,如狂風卷地,瞬間就出了城門,一直向東。


    沿途道路兩側的百姓,大都認得郭寧的隨行騎隊。不管他們正在趕路,還是在田間勞作,無不跪倒。其中有不少人五體投地,把額頭重重磕在地上。


    經過城東校場的時候,列隊的將士們不得將令,依舊紋絲不動。也有將士在旁休息的,隔著稍遠些,大概擔心跪倒下來郭寧看不見,便連連跳躍揮手,大聲歡呼。


    郭寧並不喜歡這樣前呼後擁的出行。不過,他的定海軍府在萊州立足不久,縱有軍事上的連番勝利,但要把威嚴深入到普通百姓心裏,非得在許多細節下功夫。


    嚴明規則法度是一部分,盡力周全百姓,以供保暖是另一部分,此外,更得讓百姓們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誰。郭寧每次大張旗鼓出外,都是在把定海軍節度使的存在鮮明烙在軍民們的眼底。古人說,非壯麗無以重威,道理是一樣的。


    此時兩人並轡出行,沿途軍民無不行禮致敬,郭寧時不時向左右擺手,靖安民也跟著致意。


    因為騎隊行進的速度很快,偶爾有路上行人不及避開,隻略微讓在道旁。


    這時候還在路上往來的,多半是有些家底的小商賈,他們穿著皮襖,頭上帶著白色的尖頂帽子,騎在驢騾上悠然而過。見到郭寧的騎隊風馳電掣,他們下馬行禮,神色並不畏縮。


    郭寧和靖安民沿途閑聊幾句,這時候說到,從掖縣城到大基山之間,本來有七萬多畝土地,後來曆經幾次括田括地,硬生生拋荒了很多。


    定海軍往萊州遷移了許多百姓,但因為入冬後田地凍得硬實,農具和耕牛之類也需要調撥,所以還沒能將田畝全都複耕。


    “農具和耕牛,我們手頭數量不多,這陣子接連從登州、寧海州調來一批。”郭寧道。


    “登州和寧海州,很是富庶麽?”靖安民隨口問道。


    “哪裏……耿格和史潑立兩位,為了保障自家權位,下了大功夫、狠手段,以至於這兩地,都有大戶破家滅門的。”郭寧平靜地道:“他們若穩得住,最好。真要是穩不住了,我們再伸手過去,也不沾什麽壞名聲。”


    “原來如此。”靖安民輕笑了幾聲:“那我倒希望他兩位努力些,他們繼續努力,我們手頭,想來還能寬裕很多。”


    “明天耿格還會來,晚上我設宴招待,安民兄不妨當麵對他直說。”


    靖安民哈哈一笑,指了指郭寧。


    他和郭寧彼此並無猜忌,話說到這裏,心裏那點不快也就沒有了。


    昨天晚上下過小雪,有大片的田地看不出阡陌的痕跡,非常顯眼。


    兩人視線所及,還有一大片的土地專門騰了出來,周圍繞著高高低低的木柵。那是馬政司出麵拿下的牧場。


    馬政司的司吏是王扣兒,這陣子王扣兒手底下管控的軍馬接連暴增,這老兒嘴上抱怨,其實滿臉喜色,加之他再過幾天,就要當上李霆的嶽父了,走路都是呼呼帶風的。


    而牧場的後方,一座山頭平地崛起,那便是東萊山了。


    郭寧策馬再走裏許,待到山穀前頭,跳下馬來。


    騎隊來得勢頭猛,有個駝背的老者,站在一頭黑驢旁邊,目瞪口呆地看著郭寧一行人,露出嘴裏沒剩幾顆的牙齒。


    驢子上頭,坐著一個盤腿的婦人,還有一男兩女三個娃娃,好在體格都不大,那驢子盡能撐得住。婦人和三個小孩兒衣服穿得都很厚,但因為趕了長路的緣故,身上,頭臉上落著淺淺的霜雪,幾乎看不出麵容。


    老者張了張嘴,澀聲問道:“這裏是東萊山麽?我們是來觀禮的。”


    “是,正是這裏。”郭寧道:“老丈,你隨我們來就是了。”


    東萊山大致呈半環狀,四周有群峰環抱,當中為一深邃圓闊的穀地,僅西南方有一豁口,自成天然門戶。據說,這穀內自古為道家所居,曾是軒轅黃帝所常遊,號曰:“白雲鄉青煙裏”。


    郭寧等人沿著豁口入內,隻見穀內林豐木繁,古木參天,無村居阡陌。空曠的平地上,設著一座座的新墳頭,看起來剛打掃過,沒有積雪。而山穀內側唯有一座建築,便是為死難將士們所立的祠堂。


    郭寧此前吩咐,由呂函出麵,把將士們的家人親眷凡是死於戰亂的,都列名簿冊,再加上軍河立營以來折損的將士、百姓名錄。將這個名冊於萊州擇一處立廟供奉,每逢年節,隆重祭祀。


    後來因為從蒙古軍手裏勒索的好東西挺多,本來設想中的小廟,被擴張成了一座大祠堂,而祠堂一側,有塊風水寶地,則被專門辟為陵園,用於埋葬將士們的屍骨。


    今日祠堂正式啟用,有一批將士的遺骨此前停靈於各處,選擇此時落葬。故而,有許多將士家眷、親戚趕來觀禮。


    剛才那老者來得晚了點,好在不耽擱事。他進了穀裏,很快就找到了犧牲將士家屬落座的位置,被一名禮賓官迎走了。


    郭寧壓根不信全真教,所以也來的晚一點。這會兒見祠堂前頭,呂函陪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道。大冬天的,這老道隻穿著單衣,光著腳,有些古怪,但眉眼甚是慈祥。


    祠堂前頭,幾乎所有的高級軍官,包括駱和尚、李霆、韓煊、仇會洛等人,全都穿著正式的戎服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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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們後方,便是犧牲將士們的家屬區域,站在家屬兩側的,是足足一百名手持各色軍旗的甲士,後頭還有數百名觀禮的士卒。


    當祠堂裏的人捧出將士遺骨,所有的旗幟全都向前傾斜。


    軍官們肅然行禮,包括郭寧和靖安民也不例外。


    家屬們瞬間就哭了起來。


    也有人手足無措地上去,想扶起那些軍中的將領:“不敢當啊太尉老爺們,不敢當。”


    “當兵吃糧,當仗送命,從來都是如此。俺們知道的,老爺們快不要行禮了!”


    更多人一邊哭著,一邊上去接過裝著家人遺骨的木盒,盒子上用大字寫著死者的名字,不會認錯。


    在郭寧身邊不遠處,那老者稍稍退後些,站到了人叢以外,而跟他同來的婦人和三個孩子上前,捧起了一個木盒。


    “狗兒……”婦人摸了摸盒子,眼淚簌簌地流淌,卻怔怔地不知道說什麽。邊上稍大些的男孩有些懂事了,帶著兩個妹妹咚咚地磕了頭,大聲道:“爹爹,我們又有地啦,還有了一頭牛!我叫它大牛,大牛很懂事,力氣也很大!”


    這時有禮賓官過來:“節帥,請往這裏。”


    郭寧便跟著他,抄近路到了陵園裏。


    陵園裏已經有幾百座墓,但空地還能多,盡可以放得下許多人。


    家眷們在持旗士卒的簇擁下,捧著遺骨走到陵園。


    呂函在郭寧身邊,為他介紹每一名戰死者的姓名,事跡,今日落葬的將士大約百餘人,虧得呂函一一都記住了。


    郭寧向家眷們頷首為禮,告訴他們,多謝你的兒子或你的夫君。我昌州郭寧會記得他們英勇作戰的事跡,我們定海軍一日在此,絕不會少了將士們的祭祀,絕不會讓他們在九泉之下受苦。


    現場沒有多餘的聲音,人們都在默默流淚,甚至後頭觀禮的士卒也在流淚。在這時候,有人甚至覺得,人活一世,年年都在受苦,若能得到主帥這樣的話語,那就算戰死,也不虧了。


    當家眷們慢慢地把遺骨安入墓穴,郭寧從後頭再度上來。


    這一次跟隨他的,是端著撫恤錢帛的士卒,而他們捧著的、裝錢的盤子上,額外都放一柄匕首。


    郭寧將撫恤錢帛遞給家眷們,那自然很是優厚。他再把匕首一一交到家眷們手裏,一一關照。


    “許狗兒為定海軍戰死,為山東的百姓們戰死,他是英雄。”


    站到那名帶著三個孩子的婦人跟前,郭寧沉聲道:“以後若受委屈了,或者受人欺辱了,或者生活上有什麽難處了,拿著這柄匕首,去尋地方官員,要他們幫助。地方官員若解決不了的,就來找我!”


    許狗兒的妻子想要跪下,被郭寧攙扶了起來。


    山穀外頭,不知何時有百姓聚攏。


    畢竟陣仗很大,周邊牧場和農莊的百姓都來看熱鬧。一開始有些吵鬧,非得將士們過去喝止才行,甚至有人看著將士們臉上帶淚,反而嘻嘻哈哈地笑,到這時候,百姓們忽然就被這種氣氛震懾住了。他們全都安靜了下來。


    當郭寧向陵園裏的墳丘躬身行禮時,所有的人全都躬下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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