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軍的南路軍得郭寧賜下金刀的激勵,一路橫衝直撞,短短數日裏,羽檄接連飛稟,已然奪下了整個密州,並威逼莒縣。


    另外,李霆還分兵若幹,與重返益都府的燕寧攜手,一口氣打通了穆陵關通道,同時掩護了兩路兵馬的側翼。


    這些消息每次傳到淄州方向,都引起各地定海軍將士們的歡呼喝彩。無數將士們快活地傳頌著戰況,向本軍駐紮地的百姓們講述同僚的戰績。


    於是仆散安貞派到淄州的大量探子們每逢折返,總會向自家上司講述這些事跡。搞得用來記錄他們探聽所得的簿冊,像是定海軍的功勞簿也似。


    此前,負責匯總消息的謀士烏林答與每日兩次,要拿著簿冊向仆散安貞匯報的。結果過去兩日裏,他每次都撞著仆散安貞怒火衝頭,每次都被責罵到灰頭土臉。


    到了今天,烏林答與幹脆就不往中軍帳露頭,隻派一個公使人把簿冊往仆散安貞跟前一送。


    仆散安貞翻了翻,果然還是老一套。


    他歎了口氣,把簿冊合起來,交還給那公使人:“我已看過了。你回去就說,一會兒我要巡營,巡營回來以後,請烏林答先生來此。咱們喝酒、吃鹿腿。”


    仆散安貞自然是貴胄高門出身,烏林答與也不差。


    他祖上是出自孩懶水的烏林答部,乃是景祖皇帝時就投靠完顏部的大部落,後來上百年與皇室世為姻婚,娶後尚主,地位一點都不次於仆散家族的。


    烏林答與自己,也是奉職出身,當過皇帝的身邊的近侍局奉禦和尚食局直長,要說與皇帝的關係親密,比仆散安貞又要強多了。


    仆散安貞的部下,大都是女真人貴胄出身,這人有這樣的背景,那人有那樣的身份。仆散安貞自己,從小就在這種到處都是貴人裏長大,所以也練出了一身和藹周旋的本領。


    但他的骨子裏,是個極高傲而容易暴躁的武人。所以這幾日裏連著聽到這樣的消息,難免就會失控。


    失控過後,還得想辦法轉圜,真是辛苦。


    仆散安貞張開雙臂,任憑幾名牽攏官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為自己結束甲胄停當,然後大步出外,縱身上馬,揚鞭往北清河方向疾馳而去。


    他從河北帶到山東的兵馬,合計兩萬餘人,這幾日裏,已經陸續在河岸沿線紮下營來。傍晚時阿裏喜們開始做飯時,到處都是炊煙升起,一眼望去,就像是憑空生出了白色煙氣的森林。


    早幾年,獨吉思忠、完顏承裕等人動不動糾合數十萬大軍迎戰強敵,那真是蠢貨才會辦的事。仆散安貞深知,兵馬一旦過了萬數,再要增加下去,相應支撐的複雜程度就會翻著倍的往上走。


    便如此刻,兩萬多人的大軍擺開連環營壘,各築工事,後勤工程浩大得嚇人,不說別的,光是用來便溺的土炕,就得一挖好幾百個。


    這其中,有無數的訣竅,非外人所知。有一些,甚至是仆散安貞的祖父仆散忠義為將時,從宗輔元帥、宗弼元帥身邊一點點學來的。還有些,是仆散安貞的父親仆散揆,在和南賊廝殺時總結出的心得。


    光是針對大軍紮營時的防禦體係、環境的衛生和舒適,就有不下一兩百條。


    再如紮營時,各部的駐紮點,負責防禦的位置,進出的路線,都要事前仔細核定,才能在大軍調動的時候如臂使指。


    這幾日裏,兩萬多的兵馬齊聚,金鼓之聲十數裏外清晰可聞,這種朝廷經製之師的聲勢如此雄壯,在過去數月裏,輕而易舉地壓垮了河北軍州多如牛毛的賊寇。


    此刻,河北大軍壓到了山東境內,集中的兵馬越來越多。但仆散安貞的心理壓力卻越來越大。


    他是朝廷股肱之臣,深知那定海軍的郭寧不是什麽好東西。此番揮軍而來,他就是為了壓住定海軍的勢頭,要讓那郭寧知道朝廷有足夠的力量製住他。


    問題是,來了山東才發現,那郭寧的膽子實在太大,行事真沒有顧忌。


    半個月前,仆散安貞在和自家親信聊天時,還曾嘲笑當今的皇帝,說這皇帝色厲內荏,被人欺到頭上殺了近侍局的親信,卻連個屁都不敢放,自家正經頒下的詔書,居然可以吃回肚子裏去。


    結果,輪到仆散安貞身上,他又能如何?


    追隨了仆散安貞十餘年的猛將,被認為是軍膽的紇石烈牙吾塔,能在戰場十蕩十決,從來未逢對手。可他就這麽被定海軍明目張膽地殺了!


    先期進入益都的一千甲士,那都是仆散家族一點點攢下來的家底,是那種麵對十倍甚至數十倍兵力也鏖戰倒地的精兵。結果他們也全都死了,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


    而定海軍那邊,竟然毫無顧忌地將此事大舉宣揚,以至於仆散安貞從自家探子口中得到了消息,知道定海軍的許多將士都在為此得意洋洋!


    仆散安貞得知這個消息的當天,狂怒不可遏製。


    他正在吃飯的時候,當場掀翻了飯桌,砸碎了滿桌名貴的碗碟杯盞,還拔劍殺死了那個不會說話的探子。隨即,他就下令全軍出動,一口氣壓往益都,和那郭寧見個真章。


    可他又沒能這麽做。


    軍令倒是頒下了,隨行的武將們,也大都如仆散安貞一般暴跳如雷,直欲和郭寧鬥個你死我活。


    可包括烏林答與在內的許多參謀,卻都在竭盡全力地勸阻。


    他們告訴仆散安貞開戰容易,收尾卻難;告訴他河北如此殘破,後勤,財政,軍心士氣都不支持一場突然的大戰;告訴他隨著秋高氣爽,北麵的蒙古人很有可能再次南下,河北首當其衝,需要足夠的力量去應對,決不能將力量虛擲在山東。


    說到底,局勢如此微妙,動兵須有十足的把握。


    但定海軍又不是河北的毛賊,仆散安貞哪來的十足把握?


    結果,連著五六天過去了,大軍依然停留在北清河沿線的大營,沒個準主意。眼看著普通將士們對此,也有了種種想法。


    雖然仆散安貞並未對外公布紇石烈牙吾塔的死訊,可他近日在軍營中巡行,已經發現將士們得士氣在衰退,有很多人的心裏惴惴不安。畢竟這樣的消息,在到處都是貴胄的軍營裏頭,太難被封鎖了。


    很多人都會想到,定海軍此前還連著兩次打敗過蒙古軍。這支軍隊究竟凶猛到了什麽程度?眼看著此時此刻,他們又輕易殺死了力敵千軍的紇石烈牙吾塔……這支軍隊,真的可以力敵?


    更可怕的是,這定海軍還不是全力對著己方。


    他們另外有一支偏師,正往莒州、密州等地廝殺呢。


    先前仆散宣使說,己方以奇謀妙策,使得定海軍分兵兩路。


    所謂力分則弱,紅襖軍的部眾定能將那一路兵馬打敗,至少也能將他們纏住,到時候,己軍就可以輕鬆壓製困頓在益都城下的郭寧。


    那計策當時看起來很不錯……現在看來,仆散宣使莫不是在說笑話?對麵的定海軍裏天天傳捷報,我們可都知道了!


    那支兵馬將紅襖軍打垮以後,定會來此與郭寧會師。到那時候,己軍又憑什麽去壓製他們?


    無論鬥狠,還是鬥力,定海軍有任何一項會處於下風嗎?


    將士們都有腦子,都會想,而他們想的越多,心思就越會遊移。


    而在仆散安貞眼前,還有另一樁大麻煩:


    既然定海軍的凶狠超出預期,想要壓製他們,就少不了李全所部那萬餘人的幫助。可這李鐵槍,真的會全心全意地為朝廷效力?此前己方為了盡量多的括取利益,對李全所部,壓製甚多,他們會不會有怨言?會不會有什麽其它的想法?


    根據探子們打聽到的消息,當日益都城破,那李全麾下的劉慶福,可是什麽都沒做,幹幹脆脆就投降求饒的。他們這般軟弱、膽怯,生生把紇石烈牙吾塔麾下的甲士賣了!


    李全麾下的大將既然不靠譜,李全又怎麽會靠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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