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國的問題,就在於不靠譜的人太多。


    朝堂上那位皇帝但凡靠譜,就不至於把那些近侍局的親貴們當作耳目,整日裏偵察百官。若非如此,仆散安貞也不至於在武衛軍都指揮使的位置上坐不住,轉而謀求出外。


    河北東西兩路的地方官員們但凡靠譜,就不至於鬧得上千裏沃野數十軍州盜賊蜂起,直到蒙古兵退之後數月,都恢複不了正常的社會秩序,組織不了糧食生產。


    哪怕仆散安貞身在景州這個糧秣物資的調度中心,所見也都是百姓饑甚,人至相食,殍殣相屬。他手中控製的兩萬多人馬之所以非得南下山東,是因為河北需要一支能對抗蒙古人的軍隊,可偌大的河北,已經供養不起這支軍隊!


    而李全之流的不靠譜,就更不消說了。


    當日朝廷優容楊安兒,授之以高官,結果呢?現在看來,這李全也無非是另一個楊安兒。某種程度上講,李全和郭寧,都是一路貨色,隻不過郭寧早早插手中都,硬生生給自己套上了一層官皮罷了。


    此輩的嘴裏沒有半點真話,行事沒有規矩,滿腦子想的,隻有趁著亂局,攫取自家的利益。朝廷乃至代表朝廷的仆散安貞在他們眼裏,隻是實現利益的工具。


    這等人物的圖謀,仆散安貞一向都看得很清楚。


    本來朝廷強盛的時候,女真人的武力尚在,應對此輩的辦法便隻有一個殺。殺盡了心懷叵測之流,世道就太平了。


    但現在,女真人的核心武力,數以十萬計的大軍都葬送在了野狐嶺、密穀口等地,成了蒙古人的口中食。仆散安貞也清楚,自家重新聚合起的兵力,實在不能隨意虛擲。


    仆散安貞終究和郭寧這種肆無忌憚的人物不同,他是大金的國戚,他要權衡的東西太多了,受到的掣肘也多。


    大金國上上下下,都是一群不靠譜的,以至於國家南北兩分,中樞被動挨打。在這種局麵下,仆散安貞要做任何事,首先要擔心的,是莫要引起朝廷本身的動蕩。他總擔心,愈來愈顯搖搖欲墜的朝廷,會被自家的舉動震塌。


    所以,他才會下意識地避免直接軍事對抗,而竭力去設計驅動,因勢利導,想辦法讓這些賊寇們自相殘殺。


    對看慣了中都權貴勾心鬥角的仆散安貞來說,這一點也不難。


    他以幾名死士奔走,輕易就挑起了紅襖軍本部與定海軍的敵對,然後又向李全許諾了登萊三州的地盤和節度使的地位,促使李全所部與己方攜手進入益都城,以疲憊定海軍的力量。


    如果一切順利,仆散安貞隻需動用千名甲士作勢,大軍便能隔岸觀火,坐視著包括李全所部在內的紅襖軍各方全都與郭寧為敵,殺得血流滾滾。帶到各方精疲力竭,河北大軍安然出動,摘下勝利果實。


    可仆散安貞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定海軍的力量竟然強到這個地步。紅襖軍全然不足以阻礙他們。


    那麽,接著該怎麽辦?


    河北大軍在此不動,整個的局勢卻不會因此而停止變動。郭寧所領的定海軍主力,繼益都府之後,又把淄州的據點一一拿下。他們一天天的不斷迫近,當這支兵馬終於抵達北清河南岸,己方該怎麽應付?


    真就兩家以北清河為界?不談其它了?


    那麽,紇石烈牙吾塔和一千甲士的性命,又該向誰伸張?


    紇石烈牙吾塔的死,實在令仆散安貞痛心至極。這是真正傷筋動骨的慘痛損失,要他忍氣吞聲,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但,真要為紇石烈牙吾塔報仇,與那郭寧廝殺一場?


    “宣使,那樣是否合乎朝廷的意思,又是否劃算呢?”身旁有人道:“何況,以眼下的局麵,讓人擔心的,豈止是郭寧?”


    仆散安貞這才發現,自家想得入神,竟然喃喃自語。而問話的,則是烏林答與。


    仆散安貞連忙堆出笑容,伸手挽住了烏林答與的臂膀,親熱地道:“哈哈……先生怎麽來了?”


    烏林答與顯然是急趕來的,額頭都見了汗。他退後半步,向仆散安貞行了一禮:“宣使,由益都府的戰況,我忽然想到一樁正事。”


    “請講。”


    “咱們得當心李全。”


    “嗯?”


    “李全這廝,固然是個隨風倒的賊寇,但其人能在山東立足多年,集結起上萬人的兵力,堪稱豪傑,自有手段。那劉慶福,也是跟著李全十數載,一場場廝殺出的名頭和地位。那麽,我就格外不明白,劉慶福在益都府的表現,怎會如此稀鬆?此人投降的那麽快,究竟是真是假?”


    “你是說……”


    “宣使,咱們承諾李全的登萊三州,如今根本沒有實現的機會。本來在李全控製下的淄州、益都、濰州等地也都丟了。李全這廝,數日來眼看著地盤一一丟失,蝕了老本,他會不會一怒之下,又轉而和郭寧合作?”


    烏林答與小聲道:“有沒有可能,那李全所部在益都府,並非戰敗,他們是有意識的,與定海軍勾兌上了?”


    仆散安貞倒抽一口冷氣。


    益都府那邊的戰況,這陣子在定海軍中傳的熱火朝天,仆散安貞通過己方探子的偵察,也將那情形了解的七七八八了。幾乎所有人都說,仆散安貞所部頗為凶悍,而李全麾下大將劉慶福,幾乎是拱手讓城。


    此前仆散安貞隻覺得李全不靠譜,認為此人滿腦子都是自家利益,而沒有認真為朝廷效力。


    但如果李全不是不靠譜,而是不可靠……


    這兩者的內在,可就完全不同!


    按照烏林答與的猜測,仆散安貞能夠以紅襖軍為己用,郭寧也能。本來李全和仆散安貞的合作就是完全基於利益,如今在利益上頭,兩家簡直沒有共識了,焉知李全會不會反戈一擊,成了郭寧的工具?


    這樣一來,河北大軍深入山東的局麵,是不是太危險了?


    有可能!


    仆散安貞本來覺得,自家是個獵人,手中牽著一條狼,麵對另一條狼。如果烏林答與的猜測是真,他豈不就成了被兩條狼盯著的獵人?


    那局麵下,獵人還是獵人麽?


    說不定,本來的獵人,轉而成了獵物呢?


    這可真有大麻煩了!


    仆散安貞按著腰間長刀,在作為軍營南側屏障的長堤上往來踱步,反複盤算。


    在他的視線之下,隔著北清河,便是被稱作鐵嶺和銀鈴的緩坡地帶,秋氣森寒之時,坡上的林木漸漸枯黃,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意。


    兩隊騎兵正在鐵嶺和北清河之間策騎奔跑,山崩海嘯般的往來對衝。人、馬和甲胄的重量,踏得地麵的雜草和泥土騰起,就連北清河的河麵都因此而生出了漣漪。


    兩麵衝擊了幾次之後,騎士和戰馬渾身熱汗蒸騰,領隊的將軍高聲傳令,身後士卒吹響號角,鐵騎這才收兵。他們踏上北清河浮橋的時候,排成兩人或三人一組,隊列依然齊整。


    這些騎兵,與紇石烈牙吾塔所部的甲士一樣,都屬於仆散安貞的核心兵力。仆散安貞給了他們數倍的軍餉,給了他們最優渥的待遇和裝備,而他們每日裏訓練不輟的場景,則是仆散安貞的底氣。


    可惜,這樣的精銳騎兵,仆散安貞也隻有兩千騎不到。蒙古軍隨時南下,有的是需要他們廝殺搏命的時候。紇石烈牙吾塔所部的失敗,等若斷了仆散安貞的一條手臂,剩下這條,眼下還是小心保護著為好。


    “宣使,宣使?你覺得怎麽樣?”


    仆散安貞沉思的時候,烏林答與好像說了很多,但他什麽也沒聽進去。直到烏林答與反複詢問,他才警醒。


    “啊?什麽怎麽樣?”


    “……”


    烏林答與低聲道:“咱們和郭寧,都是朝廷大員,都是大金的臣子,彼此沒有撕破臉,那是好事。宣使不防書信一封,約那郭寧當麵談談。咱們就攤開來明說,拿紇石烈提控的性命,交換山東的博州、德州、棣州、濱州和濟南府。隻消郭寧同意,咱們既往不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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