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霜子的房間裏彌漫著一股聞了不大舒服的氣味兒,覃疏嗅覺一向不差,順著這股氣味竟尋到了一間密室。推開密室的門,竟是撲鼻而來的死人味。覃疏低頭一看,裏頭擺放著八具年輕男子的屍體,還未腐爛,死的時間應該不久。


    “姐姐。”覃曜的身後傳來男童的稚嫩嗓音,她回頭一看,竟是那蟬在說話。


    覃曜當下明了是隻蟬妖,舉步過去,問:“你和銀霜子什麽關係?”


    “姐姐既然是銀霜子的朋友,便快去阻止他,讓他不要再殺人了。”


    “他為什麽要殺人?”


    “他殺人是為了我,但沒用的,我已經快撐不住了。”


    覃曜伸出手觸了觸那隻蟬,的確感受到它的身上存有世人的精氣,而那泛起的幽光也正是精氣的作用。銀霜子殺這些弱冠之齡的男子,竟是為了用他們純正的精氣來延續這隻蟬的生命?


    覃曜說:“九潭鎮的天氣也是銀霜子搞的鬼?”


    “他認為隻要夏季不去,我便能存活。於是他施法讓整個九潭鎮籠罩在烈日之下,這不過是徒勞罷了,我們蟬族本就活不長。”


    覃疏也湊過來,打探道:“祭發日和銀霜子有關係麽?”


    “這個,我不知道。”蟬說。


    此時,房外傳來一陣越發逼近的腳步聲,隨著房門的推開,銀霜子將墨箬笠一扔,肩上的麻袋一甩,瞪了一眼覃曜二人,卻沒有說話。他立即上前護住那隻蟬,眼中淚光蒙蒙。


    覃疏走過去,一把扯開麻袋口,露出一名年輕男子的臉龐。覃疏用手置於他的鼻下,感受到他尚存氣息。想必是銀霜子見那蟬命不久矣,又去了九潭鎮抓了個男子回來。


    銀霜子不滿地推開覃疏,手掌匯法,開始吸那男子的精氣,那蟬急道:“你收手吧!”


    銀霜子隻當沒聽到,覃曜見勢,撩開銀霜子,奉勸道:“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逆天而行,是沒有好下場的。”


    銀霜子淡淡開口:“覃曜,我所認識的你,不會多管閑事。”


    “什麽叫閑事?你若當我是朋友,那你的事,便不算閑事。”


    銀霜子的話的確傷人,但情急之下說出的話,也可以不用那麽在意。


    覃曜自從見過澈嫣逆改天道,受到了相應的責罰。她便知道,天道循環,人世命格,不可強行更改。銀霜子如今的所作所為不就如同當年的澈嫣麽?明知他壽命將近,仍是不顧一切地想延續其性命。她不想看到銀霜子變成下一個澈嫣,或是穆臨歸。


    那蟬已是奄奄一息,銀霜子見狀,便顧不得再吸那男子的精氣。將蟬捧在手心。蟬說:“我想看一場雪,我們蟬族從來沒有看到過雪。”


    爾後,銀霜子二話不說,立即帶著他到屋外。迅速捏了個訣,一場茫茫大雪漫天卷地而來,頓時洗去了滿林的悶熱。


    蟬說:“謝謝你。”爾後,銀霜子看著他手中的蟬慢慢地不再動彈,失去意識。


    “阿沽。”銀霜子喚他的名字,任雪覆上他的眉目,他說:“我還想聽你唱歌。”


    知了,知了,夏來了。


    知了,知了,又一夏。


    那是阿沽唱給銀霜子的歌,帶著他破土而出的單純喜悅,為識不得路的銀霜子一次又一次地引路。


    覃曜有些受不住這樣的雪天。


    自三百年前,她與淩洵歌一戰後,倒在雪地裏,受了些濕氣。醒來後發覺落下了病根,從此十分怕冷。


    覃疏拂過她肩頭的雪珠,感受得到她的不適。他將手往外一伸,一件雪白的鬥篷瞬時架於其手間。覃疏順風一甩將鬥篷給覃曜披係好,爾後雙手將她擁入懷中。


    她的耳邊是覃疏溫軟的呼吸,以及他綿軟撩人的嗓音:“天冷,想抱你。”


    覃曜莞爾,即便是這樣的風雪淒淒的天兒,卻因著有身邊的這個人,而倍感溫暖。


    彌天大雪裏,覃曜問銀霜子:“你與他認識多久了?”


    “兩個月。”


    “兩個月?”兩個月的時間,竟這般賣命相救?


    銀霜子默默收了法術,就地徒手挖了個小坑,葬了阿沽。他不用法術挖坑,是因為他想親手做這件事,任憑寒土侵疼刺傷了他的手指,他也不皺一下眉。


    他說:“因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帶給我的快樂,他是個特別可愛的小妖。”


    覃曜沒有再同銀霜子說話,她手掌之間稍稍發了力,集起的一團銀煙霎時便化作了一個約莫一尺長的竹筒。


    覃曜將竹筒執在手中,蹲下身來,用玄術將地上未融的雪水裝到竹筒裏。而覃疏神色溫然,攬著她的肩頭,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


    那頭的銀霜子葬好了阿沽,又扯了根發芽兒的樹枝插在邊上,轉眸間見覃曜的此舉,不解道:“覃曜,你這是做什麽?”


    覃曜眼皮也懶得抬,答道:“用雪釀酒。”


    銀霜子更為不解:“為什麽?”


    覃曜遲疑了一下,爾後不正經地說:“我見你修為高深,若用你的雪釀酒,味道應是不錯。”


    “沒想到多年未見,你仍是個酒鬼!”銀霜子表示十分嫌棄,末了又嘟囔了一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縱然他說這話時音細如蚊,覃曜仍是聽進了耳,爾後一腳給他踹上去,微怒道:“你說話能不能好聽點?”


    “得!當我沒說!”銀霜子抱拳求饒,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


    九潭鎮的天兒已不再灼熱,恢複了本該有的光景。秋夜清枯,黑雲低垂,不過多時便催來一場冥冥細雨,而覃曜則有些冷顫。


    覃曜想讓銀霜子回房歇著,銀霜子不肯,且就地坐於簷下,覃曜和覃疏也隻好一同坐下。


    銀霜子說,他是在兩個月前抵達九潭鎮的,來此處是為探訪他的一個樹妖朋友。


    因為那位樹妖朋友有生意要忙,不能前來接他。他也不怎麽識得路,在九潭鎮外的這片林子裏原地打轉,遲遲走不出去。


    而彼時的阿沽,一覺睡醒後心情很是佳悅,正爬在樹間,不停地叫著知了。阿沽見銀霜子笨得慌,便好意為他引路,到鎮上且尋到了他的那位樹妖朋友。


    銀霜子其實是孤獨的,他常年形影相吊,此番遇見了有著一顆赤子之心的阿沽,便想與其結交。於是他在林子裏施法化了個茅舍,決定先落住下來。


    之後的兩個月,阿沽每日與他唱知了,一次又一次地用蟬聲為他引路。


    他的知了,許是世人耳中的擾人噪音,但在銀霜子看來,卻是如天籟般的美妙歌聲。也是阿沽,讓銀霜子頭一次覺得不再孤獨。


    阿沽告訴銀霜子,他潛伏在泥土中三年才得以破土而出,卻隻能叫一個夏季。他說他豔羨那些可以活得長久一些的生靈,譬如像銀霜子這樣的,可以活個上萬年。當然,世人的數十載,他也是羨慕得不行。


    夏末的時候,阿沽就已經快撐不住了,銀霜子為了延續他的性命,施法將九潭鎮的盛夏維持住。可還不到半月,他發現阿沽的狀況越發差勁,他去找他的樹妖朋友尋法子。那位朋友告訴他,可以用盛年男子的精氣為阿沽續命。


    銀霜子舍不得阿沽,雖然隻有短短兩個月的相識。


    覃曜覺得,無論是阿沽、或是澈嫣,他們隻是很純良的妖怪。哪怕是銀霜子,他其實本性不壞,隻是有些執念罷了。


    誰沒個執念呢?她不也是因為執念才入魔的麽?她不也是因為執念才將覃疏拖進那個複仇計劃的麽?不過好在,如今他仍在她身旁,她便什麽也不求了。


    覃曜看著地上被雨水打起一個接一個的小水波兒,想到祭發一事。她和覃疏之前一直懷疑此事與銀霜子脫不了幹係,但銀霜子說到此處竟仍未提起祭發,便問起身側的銀霜子:“祭發之事可與你有關?”


    “沒有。”銀霜子眸子沉沉,聲音也顯得有些疲了。


    覃曜思量著他說的樹妖朋友,於是又問道:“你的那位樹妖朋友是個什麽來頭?”


    銀霜子見她問及此處,知覃曜並不是個愛管閑事之輩,於是覺著不妨與她一說。畢竟心下淒涼,說說話權當打發了這茫茫長夜。


    銀霜子眉眼淡淡,無奈道:“祭發之事,的確與我無關,不過倒確實是我那位樹妖朋友整出的幺蛾子。”


    覃曜沉默,似乎不打算再言,隻要無關銀霜子,她對別人的事是沒什麽興趣的。而一直默然的覃疏卻突然發問:“何出此言?”


    銀霜子嘴角稍勾,輕聲道:“他整祭發那一出,全是為了一個女子。”


    這樁事,還得從十二年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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