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外隔絕的深深庭院裏,立著一棵盛茂挺拔的紅豆杉樹,翠葉朱豆,迎風抖動,有鬱鬱墜落之感。


    據府裏的老人說,這棵樹應是活了上千年。當年建府的時候,風水先生瞧見這棵樹時,說是長得極為靈秀,留下它必生財富。


    紅豆杉樹下坐著一名豆蔻之齡的少女,她身穿嫣紅襦裙,梳著靈俏的丱發,目不斜視地品著手中的《孝經》。


    “阿諾。”她的頭頂傳來男子的溫潤嗓音,是他在喚她。


    被喚作阿諾的少女笑吟吟地合上書,抬頭望向紅豆杉樹的樹尖。她的眼角眉梢均染上了濃濃的笑意,一股子的旖旎柔軟。


    九潭鎮有戶做釀酒生意的人家,姓秋。


    秋府的老爺秋崇膝下無子,獨有兩個閨女,分別為妻妾所生。長女為嫡所出,名喚秋璧。幺女為庶所出,名喚秋諾。


    秋老爺對秋璧這個女兒極為寵愛,正應了那句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而秋璧也相當爭氣,而今已是及笄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不說。琴棋書畫,詩酒花茶,人生八雅,無一不通。


    而秋諾是庶女,她的娘親在生她不久後便病故了,這般的秋諾本就不受秋崇的重視,六歲那年更是生了一場大病,病愈後的秋諾竟成了個啞巴。這樣一來,便相當於半個廢人。


    日月升沉,光歲漸過。秋崇幾乎快忘了秋諾的存在,而秋府上下的丫鬟小廝們也慢慢地對秋諾視而不見。


    秋諾總是一個人待在虛籟的院裏,仰頭望著著那棵風度無雙的紅豆杉樹來打發時間,抑或坐於樹下捧著各種書冊細細地看,體味其間。


    她知道,在這個世上,即便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歡她,但他不會的。


    這個他,便是那棵紅豆杉樹。他有著玉潤腔圓的好聽嗓音,是雅山軟水般的溫存,陪著她度過了秋冬又一春夏。


    秋璧比秋諾大上兩歲,那個總在秋崇麵前端作溫柔嬌俏的好閨女,其實卻是個刁蠻霸道的角兒。秋諾本就不受寵,秋璧則更是喜歡欺負她。


    這日,秋璧穿了一身上好的新蠶絲襦裙,故意晃蕩到了秋諾的院裏。看到秋諾坐在紅豆杉樹下靜靜地看書,也不知是哪點惹怒了她,隻見秋璧趾高氣揚地行了過去,毫不客氣地踹了秋諾一腳,爾後扶著自個兒的發髻,說:“妹妹怎地這般刻苦啊?”話畢,她更是撣了撣衣袖,作勢讓秋諾瞧見她這身新衣裳。


    聽到秋璧嬌滴滴的聲音,秋諾隻覺反胃得慌,就差沒吐出隔夜飯了。秋諾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埃,瞪了秋璧一眼,並不打算理她,欲轉步回房。


    秋璧身後那位粉嫩的丫鬟見了,竟衝上前去,一把搶過秋諾手中的《孝經》,爾後扔在地上,踩了個稀巴爛。


    秋諾看著泥土混在書頁上,以及被她踩爛的缺洞,強壓著滿腔的怒火,真是有口罵不出!


    那丫鬟見她沒什麽反應,心裏得意極了。而秋璧見秋諾氣呼呼的樣子,也是舒暢得緊。


    秋璧故作恍然道:“呀!我還得忙著去看我的新胭脂呢!走了,妹妹。”爾後,她帶著刺耳的輕笑,出了秋諾的院子。


    “阿諾,我會幫你收拾她們的。”紅豆杉樹在秋諾的身後如是說道。他看不到秋諾此時的表情,但他知道,她心裏一定很難受。


    他的秋諾,他絕不會讓她就這麽一直被欺負,不會讓她過著這種被人壓得連頭也抬不起的生活。


    翌日,秋諾聽路過她院子的端茶小廝說,秋璧和她的貼身丫鬟病倒了。


    秋璧和那丫鬟滿口胡話,說是昨個兒夜裏撞見了鬼。秋崇卻是個不信鬼神論的,想著可能是近日讓秋璧學琴太過勞累,所以她想偷懶才故意編了這一出,便也沒太當回事。


    秋諾滿目凝重地望著紅豆杉樹,指了指那小廝,又指了指紅豆杉樹,意思是問他,這件事是不是他幹的?


    這麽多年過來,紅豆杉樹算是看著秋諾長大的,自然是當即便明了她的意思,他說:“誰讓她們欺負你。”


    秋諾愣了一愣,爾後柔柔地笑開,她真的是很喜歡他呢!


    紅豆杉樹昨夜去秋璧的院子,是他第一次離開他的樹身。他不適應行走,不過是一個回廊,拐兩次彎兒這樣短短的路程,他卻跌倒了數十次。他摔得青疼,回到樹身後休養了半月才將疼痛感褪去。


    而這些,秋諾並不知道,紅豆杉樹想,她也不需要知道。


    這棵紅豆杉樹發現自己有意識的時候,約莫是在五百年前。


    彼時的他佇立於此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未見過所謂的世人,他伶伶而立,任斜陽照孤影,靜候花開花落,度過了無數個的輪回。


    隨著時間的更移,周遭的景象也開始有了改變。而他極為鍾愛睡覺,隻要無人來招惹他的樹身,他對這些變化皆是不聞不顧的。


    後來有了秋府,有了秋諾,他才漸漸打量起這世間的一切來。


    他發現,原來世間諸般奇妙,而秋諾這個小丫頭就像一顆種子,落在了他的心間,爾後抽出嫰芽兒來,發出絢花兒來,從此根深蒂固。


    紅豆杉樹頭一回讓秋諾聽到他的聲音,是在秋諾六歲那年,當她發現自己不能說話了的時候。


    其實那一次,紅豆杉樹見秋諾因以後都無法說話而蹲在屋內偷哭時,他隻是想安慰她,哪怕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話。他想看到從前那個天真爛漫的秋諾,而不是悄悄哀哭的她。


    於是,他沉緘多年終於開口:“阿諾,你不要難過。”


    是生澀的,不知如何是好的關心話語,卻讓房裏的秋諾立即收了淚水。她站起身來,透過龜背錦窗欞望向那棵高聳雲天的紅豆杉樹。


    樹身挺拔而不失雅致,一個個紅豔豔的果子更是粲人心目。


    秋諾那雙水靈靈的眸子裏載著驚訝,載著探究,載著許多紅豆杉樹看不懂的世人情緒,卻獨獨沒有本該產生的害怕。


    後來的秋諾也一直覺得,紅豆杉樹是個比世人善良太多的樹妖。至少,她這麽認為。


    秋家世代經營釀酒生意,有一本家傳的釀酒譜,秋崇無子,便想著將這釀酒譜傳給秋璧。


    而秋璧對這方麵並不上心,她自從喜歡上了陳家的公子,便屢屢讓丫鬟去打聽那位公子的喜好與行蹤,整日整日地念著那位陳公子,根本無暇顧及什麽釀酒,什麽家業。


    而秋諾卻是一直想學釀酒之道的,她曾悄悄跑到酒窖裏去看那些人釀酒,試圖偷學個一兩招。結果被秋崇給逮住了,將她遣了回去。


    秋家是釀酒世家,她雖姓秋,卻無一技之長,此番看來,她倒像個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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