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一凜,不知她言下何意,她卻又轉過身,柔聲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有時我覺得我已經很老了,有時卻又覺得自己依舊隻是個孩子。人生漫長,苦無終日,但當你轉頭回想時,卻又覺得時光過得這麽快,快得來不及追思。”


    雲海茫茫,浮著一輪輪七彩的光暈。


    青帝翩然佇立在瓦礫遍地的崖邊,出神地凝望著對麵那積雪皚皚的峰頂,又仿佛越過了山尖,凝望著那看不見邊際的藍天,低聲道:“我第一次來到這‘百花頂’,不過六歲。那時這兒的主人還是蛇族的聖女,這兒還叫作‘女媧宮’。那時的我騎著鳳凰,乘風高上,看著下方的茫茫雲彩,似真似幻,淚如泉湧,就像在做著從未有過的美夢。


    “將我帶到蓬萊的,就是卡米神祝。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晰地記著他回頭望著我時,在陽光下燦燦生輝的笑臉。那時我又怎會想到幾十年後,竟會和他反目成仇?竟會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離這裏,逃離這個當時我視如天堂的地方?


    “在我來這兒之前,我住在東海的一個小島上,媽媽生我時就已經死了。全村的人都視我為怪物,就連我家人,就連我爹,也怕我,恨我,終日又打又罵。我這六歲前所受的屈辱與痛苦,比別人一生還多。而這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我這半男半女的身體……”


    許宣“啊”地一聲,如遭電殛。


    自從知道這美貌絕倫的紅衣女子,與那日降伏青龍的青帝係同一人,便覺其中必有蹊蹺,但卻沒想到竟是這個緣由!忽然明白為何“百花宮”裏,男的要施女妝,而女卻要著男裝了。


    青帝嘴角露出一絲淒苦的微笑,低聲續道:“我六歲那年,卡米帶著八歧大蛇和一群東瀛海賊來到島上,殺光了全村的人,獨獨留下了我。而他之所以沒殺我,恰恰因為我和他一樣,都是陰陽同體之身。那時我還以為他是因此憐憫我,才收養了我,卻不知這老賊心機歹毒,早在那時就已籌劃好了所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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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殺了我家人,殺了全村的百姓,我對他非但沒有半點仇恨,反倒感恩戴德,將他看成帶我脫離苦海的大恩人。他費盡心機,終於帶著我來到了蓬萊,又將我送入‘女媧宮’,做了蛇族聖女的侍女。


    “我裝成啞巴,乖巧順服,很得聖女的喜愛。其他的蛇人侍女極為嫉妒,百般刁難我,欺侮我。有一天,終於有人發現了我男女同體的秘密,密告了聖女,聖女不舍得殺我,反倒更加憐憫。為了保護我,她甚至將告密的人悄悄殺了……唉,她待我這麽好,可我卻被卡米老賊迷了心竅,毫不領情,日夜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聖女將我當作孩子,毫無戒心,我與她朝夕相處了三年,沒有查到‘白虎皮圖’的下落,卻偷偷學了不少她的本事。她發現後,非但沒生氣,反而很歡喜,說我天資聰明,是練武的奇才,專門揀了許多木族的上古絕學,毫無保留地傳授於我。


    “我長這麽大,她是唯一真正待我的人。和她相處越久,我就越發羞愧難過,幾次差點兒將卡米之事和盤托出。卡米察覺我的心事,就在我身上下了三十六種奇蠱,除了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毒蠱,還有‘聽聲蟲’、‘問心蠱’,不但能清清楚楚地聽見我和聖女的每一句對話,還能察覺我心裏的異動……”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許宣心裏忽然一凜,想起先前王文卿那古怪的眼神。這廝陰狡多疑,絲毫不在卡米之下,既然如此成竹在胸地讓自己與青帝獨處,是否也曾趁著巫鹿更換髒腑時,在他體內種入了類似的蠱蟲,監控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霎時間冷汗遍體,凝神“內視”。這一掃探,更是驚怒交迸。體內果然有幾處地方略感異常,麻麻癢癢,似有蟲蟻輕咬爬行。


    青帝似在同他傾訴,又似在自言自語,低聲續道:“我知道生死操於卡米之手,稍有不慎,還會害了聖女,隻好放棄了坦白的念頭,繼續為他打探、尋找‘白虎皮圖’。我十六歲那年,那自稱為‘伏羲轉世’的敖無名來到了蓬萊,不但將三十三山騙得團團亂轉,也將聖女騙得神魂顛倒。隻有卡米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叵測居心。


    “卡米沒拆穿他,反而偽造了許多讖語,為他大肆吹捧。敖無名威信日隆,又兼甜言蜜語,哄得聖女失去了清白之身、交出了所有秘密。我瞧在眼裏,暗自冷笑,對一向尊敬感激的聖女,也不由起了輕慢厭憎之心。唉,那時我太年輕,不知道當你真正喜歡上一個人時,就像是中了邪,著了魔,心底裏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卻依舊如撲火飛蛾,奮不顧身。


    “那年八月十五,三十三山都在等著敖無名鎮伏青龍,他卻偷偷地溜到了‘女媧宮’如意塔下,盜走了半張‘白虎皮圖’。我聽得他與聖女的對話,搶先一步找到了皮圖,但前腳剛到,他後腳便已跟來了。


    “倉促之下,我隻得掃了幾眼皮圖,又放回原處。等他興衝衝地揣著皮圖逃之夭夭後,立即告知了卡米。而後趁著周遭大亂時,躲入‘萬花穀’,將‘白虎皮圖’上所記錄的一切,原封不動地複製在了一張羊皮。我記心極好,向來過目不忘,但那時卻忐忑不安,反反複複地想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記錯了哪怕一個最為微小的細節。


    “青龍出來了,天崩地裂,也不知殺死了多少人,敖無名卻始終不見蹤影。卡米趁機四處煽動叛亂,三十三山積鬱了數千年的怒火,一夜間仿佛全都爆發了。聖女雖然抓住了敖無名,追回了‘白虎皮圖’,卻再也無法控製局勢。蛇族的統治,就這樣逐漸土崩瓦解。


    “之後的一年多裏,到處都是戰火,到處都是殺戮。唯獨我一個人躲在‘萬花穀’裏,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廢寢忘食地揣摩‘白虎皮圖’上的每一幅圖、每一個字。那張皮圖裏,除了‘玄武骨圖’的線索,還有女媧所創的‘陰陽五雷劍譜’。


    “這套劍譜原是女媧依照著她與伏羲想出的不世絕學,須由童男童女雙劍合璧,才能有驚天動地的威力。不管你多聰明,真炁多麽充沛,也不能獨自修煉,否則必定經脈俱斷,走火入魔,哪怕連蛇族聖女也不例外……”


    她肩頭輕顫,突然格格笑了起來,眼眶裏卻晃動著晶瑩的淚水:“可女媧縱然機關算盡,也料不到幾千年後找到這幅圖的我,偏偏是幾十萬人中才有一個的陰陽同體之身。別人視如畏途的修煉法門,到了我這兒,反倒成了再也合適不過的坦途大道!許公子嗬許公子,你說說,老天爺給了我這半男半女的身軀、不陰不陽的命運,究竟是恨我呢,還是愛我?”


    許宣聽得目瞪口呆,才知她這一身絕學竟是“白虎皮圖”而來!


    敖無名回到中原後,憑著他所記憶的半卷“陰陽五雷劍譜”橫行四海,又由此分化成“神霄派”、“五雷大法”等種種派別,每一種都足以威震天下。青帝陰陽同體之身,修煉的又是至為完整的劍譜,難怪有如此神通。


    青帝柔聲道:“我跟隨蛇族聖女修煉了十年的上古絕學,已經頗有根基。又夜以繼日地修煉了一年‘五雷劍譜’,將陰陽之炁在‘任督二脈’循環周轉,每一天都進境千裏。


    “‘萬花穀’裏沒有刀劍,我便以手指為劍,以氣為鋒,結合上古時木族的‘氣刀’,自創出了獨一無二的‘陰陽指’。到了第一個月底,我已能隔空摘葉,拈花傷人。第二個月底,已能聚氣為箭,屠虎射雕。第三個月底,已能以指代劍,隨心所欲……一年多後的初秋,當我走出‘萬花穀’時,三十三山已再無人是我的對手。


    “由於修煉陰陽二炁,我的兩隻眼睛變為一紅一藍,容貌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半月為男,半月為女。我捧著溪水,看著粼粼水光中那張陌生的臉,不知是悲是喜。再沒有人能認得我了,包括我自己。


    “然而這短短半年間,天翻地覆,變化的又何止是我一人?聖女與青龍激鬥,被吞入腹中,女媧宮也被燒了個精光。我聽說後痛哭了一場,從那時起,蓬萊山裏再沒有什麽值得我關心了。”


    她睫毛一顫,淚珠終於還是從臉上滑了下來,淡淡道:“我燒毀了羊皮圖,對天立誓,從今日起,我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我要做萬山的主人,讓眾生匍匐在我腳底。


    “那時正值九九重陽,三十三山在‘女帝山’比劍爭位,我穿著男裝,自號‘楚青紅’,半天內,就以‘陰陽指’橫掃了蓬萊所有高手,打得他們兩股戰戰,心服口服。那天傍晚,我終於如願以償地登上了女帝山頂,成為了蓬萊新主,封號青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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