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嬈三人逃出京兆尹的當晚,陳饒便大病一場。『≤,數日的奔波一直壓在陳饒心頭,如一跟緊繃的弦,她強迫自己不能倒下。可是家破人亡還是成為了壓垮一個人最後的稻草。當她們逃出京兆尹,心裏稍稍一鬆,陳嬈便一病不起。


    因著病情耽擱,走走停停月餘,三人才來到了洛陽郊外。陳饒少時來過洛陽,在她的印象中,洛陽是世間最繁華,也是最美麗的地方。何為香車傾一顧,驚動洛陽塵?她曾經一度沉醉與這樣的回憶。


    可是卻不曾見過沙場殘陽紅似血,白骨千裏露荒野。


    山頭少閑土,盡是人舊墓的情景還是讓人心生悲涼。


    “洛陽當年也是千年繁華的地方,自梁冀進京後,卻是一日比一日蕭條了。”伍煬感歎道。常青沒有說話,一如往常的沉默。


    陳嬈掀開馬車簾子,看著洛陽郊外的處境,為數不多的麵黃肌瘦的人,彌漫的荒煙與黃沙,隱約可見的路邊枯骨,突然說不出話。


    冬日寒風陣陣,正哆嗦間,坐在車轅上駕馬的常青已經放下了簾子,隔了荒原的風霜。


    常青旁邊的伍煬看了一眼常青,對著簾子說,“荒原風大,你大病方愈,就不要吹冷風了。”話還沒落,簾子裏一陣咳嗽,陳嬈啞著嗓子歎了口氣,“沒想到洛陽城郊如此的破敗荒涼。”


    伍煬轉過頭,“聽說梁冀手下西涼軍殘忍嗜殺,暴虐成性,經常借百姓之頭以充軍工,荒野許多的無辜人家都不能幸免。”


    “世人都道梁冀是亂臣賊子,他權傾天下,沒有人可以製衡他麽。”


    一路上伍煬都會給陳饒講一些她所不知道的,阿翁也從來不教她的東西。伍煬是並州名士,往往見解獨到,一番交談陳饒和常青往往都深有感悟。相處月餘,三人都有惺惺相惜之感。


    “梁冀雖然暴虐,但是在西涼軍中卻極得軍心。●? ■西涼地處蠻荒,風俗彪悍,至今還有茹毛飲血的習慣。當年以何將軍為的外戚勢力與宦官鬥的火熱,雙方僵持不下的階段,何將軍密詔當時還是藩王的梁冀進京除宦。沒想到梁冀還沒有到京城,何將軍就被宦官給害死了。”


    陳饒歎道,“那時候梁冀怕是並沒有如今這般舉足輕重吧。”


    雖然知道陳嬈看不到,伍煬還是點了點頭,“那時候梁冀手上並無實權,可是他做了一件事,一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


    陳嬈啞著嗓子說,“他立了新的皇帝。”


    “是啊,他扶持幼帝,把皇帝放在了自己的手心上,也就是把權力放在了自己的手心上。在這樣的亂世,擁有一支凶悍的西涼軍隊,和至高無上的權利,還有什麽是不能得到的呢?”說罷伍煬又歎了口氣。


    “咳……咳……”壓抑的咳嗽聲過後,伍煬聽見車簾內幽幽的聲音,“伍先生,有一件東西,是梁冀不能得到的。”


    伍煬愣了愣,應激性的問道,“什麽東西?”


    “是人心啊……”


    荒原上烈烈大風呼嘯而過,這片大地上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片麻木,他們麵黃肌瘦,沉默的倒下,又沉默的爬起來。伍煬聽著簾內不時的咳聲,看著身邊沉默的抿著薄唇的常青,聽著路旁嬰孩的啼哭,突然又想到了自己。


    心裏似有所悟,歎了口氣,點點頭,“女郎說的對,在下受教了。”


    馬車內的陳饒裹在一床被子裏,捂著嘴輕咳兩聲。梁冀權傾天下,早有不臣之心,可是他又不敢取漢家皇帝而代之。大漢雖亂,卻未亡,天下士子之心仍舊向漢,朝中忠臣依然隻認劉家,如阿翁這樣的朝臣,伍煬這般的名士,都是不容小覷的政治力量,也是牽製梁冀的力量。


    名不正,言不順,天下必伐之。


    陳嬈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她斂了眼瞼,掩下眼中的淚意。()攥著被子的手越來越緊,心裏卻一片寒冷。


    大漢雖亂,卻未亡,人們還是向漢的。陳嬈突然有些理解,為何陳嵩會選擇殉國。他的死,點燃了讓天下義士的怒火,那種以前深藏壓抑的不滿和痛恨的怒火。


    所有人都認為,選擇沉默就能保全自己,若是有一天,繼續的沉默隻能換來淩辱和屠殺呢?


    阿翁,你此生沒有做到的事情,嬈必定為你完成。


    此時的洛陽城早已沒有了往日的香車四顧,人們倒是多了些麻木與歎息。城中商鋪市集也平添幾分冷清,找不了幾處清淨之地。三人還沒進城,就變賣了馬車和一些用品,陳饒也還是換作男裝的打扮,低調的入了洛陽城。


    伍煬早年遊曆,此次月餘的路途上也多虧了他一路打點。三人兄弟相稱,在伍煬的安排下入住了一家客棧。經過這麽多天的風霜雨雪,陳饒的臉上也多了幾分風塵仆仆。她靠在客棧的浴桶裏,斂著雙眼,熱騰騰的水霧朦朧了臉頰,掩住了疲憊的表情。


    她沒有忘記自己來洛陽的目的。可是要做到卻是毫無門路。獨身一人,前路迷茫。腦海一片混沌中突然想到了陳嵩的至交,京兆尹蓋勳,如今正在洛陽!


    他,能夠相信麽?


    她睜開雙眼,伸手拽下旁邊寬大的白色衣袍,轉身展臂一裹,又走到鏡前攏了攏還在滴水的頭。沉思良久,又起身拿出紙筆,伏案書寫。


    等到落筆時,房間又響起了敲門聲。她折了書信放入信封,披了件披風打開了房門。


    門外常青端著點心和熱茶,看了她一眼便低頭將托盤遞給她。


    “你來的正好,我有一封書信,你能幫我送到蓋府麽。”


    常青疑惑的接過書信,遲疑了一下,說道,“女郎,你的身份不可暴露,這裏隻會比京兆尹更危險。”


    陳饒歎了口氣,“父親和蓋勳伯伯是世交,若不是扶風的消息傳到京兆尹之前,他就被皇上召入京城,我相信,他不會像蓋平那樣的。如今我們來到洛陽,毫無根基,若無人相助,很難接近梁冀。”


    “女郎……”


    “放心,我有分寸的。你先把信送過去。”


    “……諾。”


    常青走後,陳饒便梳了男裝,又戴上笠帽,壓下帽簷出了客棧。


    洛陽的雪稀稀疏疏的落著,落到人們的腳邊卻化為一攤水漬。北風一吹,寒意透過衣袖直鑽進人的骨髓裏。陳嬈扯著披風,站在那座老宅門口的青石路板上,抬頭看著昏黃的天空下,幾盞紅色的紙糊燈籠掛在門前,在這冷意刺骨的冬日裏,平添幾分暖意。


    陳嬈站了許久,始終邁不出一步。她心裏掙紮了很久,最終還是後退幾步,踉蹌著就想返回。


    此時老宅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出來一個拿著笤帚的枯槁老人。他駝著背,行動遲緩的打掃門前的落雪。


    老人已經很老了,一件很尋常的事情他卻做的十分吃力。悶咳兩聲,他又繼續把地上的積雪掃開。似乎沒有注意到僵立在不遠處的陳嬈。


    陳嬈突然覺得眼眶一熱,雙眼模糊的喃道"趙伯伯……"


    老人這才抬頭,看著不遠處戴著笠帽的陳嬈。


    他渾濁的雙眼多了一分精明的警惕,看著眼前陰影裏的陳嬈,沉著聲音問道,"小兄弟可是認錯人了?"


    陳嬈伸手取下自己的鬥笠,從陰影中走到溫暖的燈光下,輕輕的拿過老人手上的笤帚,


    不多時便將積雪掃到了階下。


    她轉過身,看著老人眼中警惕漸退而雙目晶瑩,哽著嗓子,"阿爺,阿嬈沒有認錯人。"


    趙伯聽完,也不多說就將陳嬈拉進了門內,又探頭看了看,四下無人,便鬆了口氣,串上了大門,回頭看著一旁的陳嬈,怒道,"你這丫頭!怎麽到了洛陽!隨我到裏屋去!"


    陳嬈在洛陽舉目無親,唯有陳府以前的管家趙伯獨自在洛陽生活。當年陳嬈隨陳嵩遷出洛陽,隻有趙伯留了下來,一留竟然也是許多年。


    陳嬈不知道陳嵩有沒有和身在洛陽的趙伯聯係,但是直覺告訴她,眼前的人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


    陳嬈一直不明白,陳嵩明明有機會可以離開,為什麽會選擇殉國。如果不是愚忠至此,有沒有可能是有別的原因?


    陳嵩一向正直,雖說做出殉國這種事情符合他的脾性。但是陳嬈不相信他會因為愚忠而這樣丟下她,離她而去。


    陳嬈撫上胸口,那裏貼身藏著陳嵩臨走前交給她的娟帕。


    她不相信。


    廳上的火燒的極旺,不時劈啪的崩著火花。溫暖的房子,仍舊驅不走陳嬈心裏的冷意。趙伯聽著她講如何輾轉來到洛陽,眼裏泛著淚光,握住了她的手,"為什麽不遠走它地,卻來了這是非之地呢。"


    “天下之大,去哪兒又有什麽區別呢。”她喉頭一哽,眼中冰冷,“阿翁身死,扶風城也是回不去了。”


    趙伯歎了口氣,渾濁的眼珠中俱是心痛,“扶風城的事情我早有耳聞,將軍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如何不痛。本以為陳家已無活口,沒想到蒼天憐見,把你從那地獄裏送了出來。如今你卻身處狼穴,你九泉之下的父親難道不會心痛麽。”


    “阿爺……”陳嬈抬頭,眸色複雜,頓了頓,隻說到,“父親還沒有完成心願。我也不能讓他白死。”


    陳嬈輕輕伏在趙伯的膝上,眼底深處一片森然,“讓我這樣日複一日的苟且偷生,生不如死……”她抬頭,竟然微微一笑,眼神中卻沒有笑意,“我寧願來洛陽殺了那梁冀狗賊,為我父親,為我陳府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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