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那童子引路下進了正門,陳嬈一路打量,覺這山莊雖不大,卻是典雅精致。?.ww. ■屋舍儼然,茂林修竹,其間竟還有溪流瀑布穿行而過。


    潺潺水聲,三人離正屋更近了,陳嬈隱約聞到了一股極其幽遠的香味。再一走近,卻見正屋階下苔痕遍布,草色簾青。霧色中聽得房中傳來一陣琴聲,時而恬淡,時而高曠,時而激昂。有人以詩詞相和。


    “大道夷且長,窘路狹且促。


    修翼無卑棲,遠趾不步局。


    舒吾陵霄羽,奮此千裏足。


    邁絕塵驅,倏忽誰能逐。


    賢愚豈常類,稟性在清濁。


    富貴有人籍,貧賤無天錄。


    通塞苟由己,誌士不相卜。


    陳平敖裏社,韓信釣河曲。


    終居天下宰,食此萬鍾祿。


    德音流千載,功名重山嶽。”


    吟唱之人正是伍煬,他聲音愈加高亢,而琴音卻逐漸轉為平淡。琴聲悠揚,曲終一片潺潺流水,鳥語花香。


    “哈哈哈。”奏罷,有人朗聲笑道,“朋逸心中自有溝壑,可是這吟唱的也太激昂了些,倒是和不住愷之這收放自如的曠達之音啊。”


    “區區在下,不敢和愷之相提並論。”


    說話的正是山莊的主人崔先生和伍煬。那總角小童領二人進入正堂,陳嬈跟在裴紹身後來到屋內。


    屋內炭火燒的正旺,火上燒著的茶水微微沸騰,一種極其淡雅的茶香充盈著整個房間。房內設施簡陋卻精致,隨意卻典雅,茶盤邊堆積了幾卷古籍,牆壁上掛了一柄寶劍。


    陳嬈向堂上望去,坐在主坐的是一位白麵長須的老者,想來必是崔先生。伍煬坐在一旁,摸了摸自己的小胡須笑著。


    卻見另一人坐與一張古琴前,修長的手指尚在琴弦上放著相比是還沒有收回來。 ?陳嬈抬眼一看,卻見一個青年墨傾瀉,素衣垂頭。遠遠一望便覺氣質高曠,溫文爾雅。


    他見二人進屋,抬頭向陳嬈的方向轉過頭。眼眸對視,他輕輕點頭示意。陳嬈驀然一滯,驚為天人。


    此人低頭之時就覺氣質不俗,抬頭看來更是眉目清秀,眼中淡雅。周身如暖玉一般清冷,卻又溫文柔和。


    陳嬈心下想起小時候詩經裏的那句話。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伍煬見二人進來,起身將二人帶到席前坐下介紹道,“這兩位是在下在洛陽結交的朋友。陳嬈。”


    他指了指陳嬈,幾人見禮。複又指向裴紹,“裴……”


    裴紹接過話頭,“裴紹。”


    崔公撫了撫胡須,“可是洛陽裴子桓?”


    裴紹笑著點頭道,“正是。”


    幾人見禮,崔公點頭不語。伍煬隨後又道,“你們麵前的這位便是崔公。另一位是崔公的貴客,顧愷之。”


    陳嬈看著方才那個青年。他坐在陳嬈對麵,此刻擁爐圍裘,嘴角微笑,靜靜的看著他們點了點頭。


    裴紹眼裏一喜,訝道,“莫不是琅琊顧家三郎?”說著便拱手一禮,“在下久仰閣下大名。”


    顧言拱手回禮,笑道,“言見識鄙薄,讓將軍見笑了。”


    裴紹挑眉,“哦?先生識得裴某?”


    “自然。”顧言麵色不變,徑自笑道,“經過幾日前的謀反案,還有何人不識得將軍?”


    陳嬈一愣,仿佛覺得這顧三郎對裴紹有種莫名的敵意。她抬頭打量顧言,卻見他突然又轉向目光看著她。


    她一愣,疑惑的看著他時,他卻已經將目光移開了。


    陳嬈莫名,崔公已經開口,嗬嗬一笑道,“相逢即是有緣,寒舍簡陋倒是委屈了貴客,稚子看茶。★ ■”


    立於一旁的小童連忙上茶。裴紹端起茶杯以敬崔先生,“叨擾崔公了。”


    伍煬捋著胡須坦然望向裴紹,“方今世道變遷,裴將軍身居漢職,統領兵馬。責任重大啊。”


    陳嬈想起伍煬方才所吟唱的那詩,語調激昂,詩詞訴誌,分明是有一腔抱負不得施展。此刻如此問裴紹,怕是投石問路吧。


    裴紹舉杯,隻道,“大丈夫生於天地間,本就該立誌報國。不僅僅隻是裴某,伍先生的責任同樣重大。”


    伍煬歎了口氣,“可是如今大漢已有亂向,外臣當道,如何報國?”


    崔先生一愣,忙給伍煬使了個眼色。伍煬隻當做沒看到,隻是靜靜盯著裴紹。


    裴紹毫不在意的笑笑,說道“亂世豈不更出英雄?”


    伍煬心下會意,仍舊問道,“何解?”


    “漢室不幸,皇崗失統。賊臣禍加至尊,虐流百姓。天下大亂隻是遲早的事情。屆時糾合義兵,除奸扶漢,如何不能成就英雄偉業?”


    陳嬈心下一驚。


    伍煬卻蹙了蹙眉頭,“大亂根源在於朝內,清束朝廷,輕賦變革,同樣可以變亂為治,如何需要糾結義兵,刀兵相見?”


    裴紹勾了勾嘴角,“有人說過,以暴製暴,兵事也能救人。”


    陳嬈端著茶杯的手一滯,想起那次初見,篝火暖人。她側頭看了看裴紹,卻見他正含笑的盯著自己。


    她沒有想到自己當時順口而出的話竟然被他記到了現在。


    一看見那雙幽生莫測的眸子,陳嬈心下慌亂,連忙側過頭不看他。


    裴紹輕笑一聲,端起茶杯。伍煬並沒有注意到兩人異常,隻是蹙眉沉思。


    崔先生撫須大笑,“年輕人一腔熱血,可歎老夫卻已垂垂暮年,愚性閑散,無意功名了。”


    陳嬈看的那崔先生清奇古貌,又誌趣高雅,結交名士,不似等閑之輩。她突然想起小時候阿翁帶著她尋訪山中隱士時說的話。


    “如今宦官擅權,官場黑暗,許多能人異士不是棄官而去,便是隱居山林了啊。”


    那時候的陳嬈並不能分辯何為賢士,何為隱者。


    陳嬈跪坐席間,靜靜的打量對麵的那個顧家青年。他隻是垂頭調弦,並不曾接話。


    陳嬈沒有聽說過顧家三郎,也不知道他出身望族,在士人之中也頗有威望。隻是隱約間覺得年長他許多的伍煬和崔先生言語中竟然對他頗為尊敬。


    陳嬈悄悄抬頭看他,如墨的長傾瀉了一身,素白的衣襟上繡著銀色暗紋。衣服寬大,做工典雅。他端坐一旁,淡漠疏離,竟有高山流水之意。


    陳嬈從來沒有見過如他這般的人。她自小跟著陳嵩,出入軍營,接觸古籍,卻不曾見過如此文質之人。他隻是靜靜坐在那裏,就無端的讓身邊的人覺得舒適。


    崔先生轉頭看著他,輕聲笑道,“我是老了,天下,倒是還需要愷之這樣的囯士。”


    顧言抬頭,微笑道,“如何當的崔老謬讚。”


    言罷他又看著裴紹,輕笑,“不過,要說天下,亂象已成,天命不可違。將軍言變亂為治,卻不知是本著仁心,還是妄談霸業?”


    裴紹一愣,眼中神色莫測。


    顧言卻徑自邊泡茶變似乎自語道,“自古以來,治亂無常。高祖斬蛇以來,誅秦立漢,由亂入治,建立的雖是王霸之業,卻也是順天應命。至哀,平之世,民治久安兩百年,王莽篡逆,由治入亂。光武中興,重整基業,複由亂入治。民安已久,至今朝廷積弊百年,幹戈四起。此雖治亂未定之時,卻並不到以暴製暴,幹戈天下的關頭。”


    裴紹挑眉,“愷之之言,天下又該如何由亂入治?”


    顧言拿著茶杯的手一頓,眼中竟然有些悲涼蕭索的味道,他暗歎一口氣,放下茶盞,鄭重的道出十二個字。


    “鋤奸臣,舉大義,肅朝廷,複人心。”


    陳嬈不曾插話,隻如往日靜靜的聽著。聽到此處,她心下一驚,忽然有些明白了,裴紹行的是霸道,顧言奉的,卻是王道。


    裴紹是想在天下大亂之時屯錢糧,募兵士,攬英才,複河山。顧言卻想的是趁天下未亂之時鋤奸臣,舉大義,肅朝廷,複人心。短短十二個字,卻是為朝中眾人指了一條明路。


    寥寥數字,讓陳嬈對眼前這個顧家三郎心生敬佩。


    崔先生心下歎息,卻撫須一笑,“兩位乃當世英傑,所言頗有道理,凡事隻要順實事,應天命,自當水到渠成。且看這天下局勢如何變化吧。”


    幾人點頭,卻也不再言及時事,隻是品茶談詩,一時氣氛和睦,仿佛先前的談話隻是錯覺。


    顧言在茶間抬頭,神色恬淡的看著自己對麵那個不曾言的姑娘。雖然一身男裝,卻總是讓他覺得眼眸狡黠,暗藏韜晦。


    伍煬突然提議道,“方才的琴聲動人,至今耳邊仍有餘音,不知凱之可有意再奏一曲?”


    顧言輕笑點頭,旁邊的童子上前焚香。顧言撫琴沉吟半響,思忖過後,他抬手,微笑著勾起琴弦。


    琴音由緩入急,仿若清流急湍,石髓入雲,急促中又帶著一絲柔和。


    陳嬈耳聽著琴音,竟然不由得歎道,“峨峨兮若泰山。”


    裴紹一詫,轉頭看著她。她仍舊沉浸在這難得的高曠之音中。


    顧言手指一挑,琴音漸漸低沉,空靈絕穀,鳥語馨香。陳嬈微微笑道,“洋洋兮若江河。”


    連一旁的伍煬與上座的崔老也都詫異的側目看著陳嬈。一曲終了,顧言抬頭看著陳嬈,微微一笑,傾國傾城。他輕聲歎道。


    “子之心而與吾心同。”


    陳嬈心下驚豔,裴紹卻不知為何覺得心裏莫名的有些膈應。


    顧言也點頭,“不曾想女郎對音律也頗有造詣。”


    陳嬈有些赧然,“哪裏,隻是從小喜歡聽,自己卻不會彈。哪裏稱的上造詣。”


    顧言卻笑意盈盈,言道,“嬈乃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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