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劉明浩到我家來了,說是沒事兒路過這兒上來看看我還活著沒。他自己給自己沏了壺茶就坐下來開聊,頭兩句話一說我就聽出他今天到此的身份是鍾寧的特使。他說你丫耍什麽脾氣呀,人家鍾寧不管怎麽說也是你們公司一老板,再說這事兒是你這邊欠著理呢你丫還牛×什麽呀。鍾寧也就是好你這口兒,喜歡你這種嫩小生,要不早把你給廢了。今兒她見著我還跟我聊半天呢,說當初真想把你給踹了,想想又覺得舍不得。我本來跟她說我今兒過來勸勸你,讓你給她賠個不是去。你猜人家鍾寧說什麽,她說算了吧,我知道他是不會給我道歉的,楊瑞那脾氣我還不了解,自尊心忒強。誰讓他是一男的呢,給他留這個麵子吧。你瞧瞧人家這胸懷,我以前還真沒看出來,比他媽你強多了!我沒做反應。卻問:"讓你找安心,你找著了沒有?"劉明浩眨巴著眼,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說我是告訴你呀還是不告訴你呀。"我有點意外:"你找著了?"劉明浩恨鐵不成鋼地說:"我要真告訴你了其實就是毀了你了,你說你跟鍾寧都這德行了,怎麽還惦記著你那個情兒啊!你為那麽個泡不開的妞犯得著自毀前程嗎!"我瞪著眼逼劉明浩:"你快說她在哪兒!"劉明浩吭哧半天,遲遲疑疑,扭捏道:"我要告訴了你,鍾寧知道了還不得跟我拚了。"我說:"你放心,我不告訴鍾寧。""你真能保證不告訴她?""我告訴她幹嗎呀,我有病呀!""這可說不準,兩口子好的時候,什麽掏心窩子的都說得出。趕明兒你哪天跟鍾寧又膩糊上了,枕頭邊上再把我出賣了,我以後還跟國寧公司打不打交道了?"我眼紅著說:"咱們倆誰出賣誰了!"劉明浩一時語塞:"好好好,我出賣你了,我是叛徒,行了吧?你也別再利用叛徒當特務了,安心的事兒別問我,我不知道。你說你跟這倆妞的事把我攪進去幹什麽!"我說:"大哥,求你了還不行嗎?我跟安心不會再有什麽,我隻想找她道個歉。她要有什麽困難,我能幫她就幫一下,要不我良心上老是過不去。"劉明浩笑道:"哎喲哎喲,以前真沒看出你還能對哪個女孩兒良心發現呢。"接下來他收了笑,又歎了口氣,自嘲了一句,"我現在才算明白過來,當他媽叛徒特務其實最辛苦了。好吧,那我今天就再毀你一道吧。告訴你,你那個安心呀,現在在三環家具城幫人家賣家具呢!"三環家具城我知道,就在西三環路的路邊上,我印象中離香格裏拉飯店不太遠。平時開車走三環常能見到它那特大也特怯的招牌,但從沒停車進去過。家具城門前,沿著三環路的輔道上,停滿了各種汽車,有好幾撥人在進進出出地搬運著家具。我本以為這裏的生意不錯,進去之後才發現,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巨大的家具展廳裏,各種各樣的家具塞得滿滿的,而在其間遊動的顧客卻寥寥無幾。在絕大多數家具攤位上,售貨員們都坐在待售的沙發上聊天,或趴在賣不出去的大班台上睡覺。我一路往裏走,每經過一個攤位,售貨員們便停止聊天、抬起頭來,或虎視眈眈或睡眼惺忪,盯著我不放,直到確信我肯定沒興趣駐足,才又恢複自由懶散的原樣。我一個廳一個廳地找,像犁地似的一壟一壟地在家具的阡陌裏來回地穿行。找到第二個廳,我終於看見了安心。她在一個賣臥房家具的攤位上,正朝著遠處不知在張望什麽,也許僅僅是閑得發呆吧。我真服了劉明浩的神通廣大,天底下果真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兒!我走進安心的攤子,裝作看家具。這裏賣的是那種木製的、樣式早就過時的產品,一張雙人床的床頭上,還包著粉不粉紅不紅的人造革,怯得沒法兒再怯了。安心發現有顧客到,連忙走過來,跟在我身後賣力地推銷她這堆"怯活兒"。她口齒麻利,聲音柔和,普通話說得比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地道多了,但那些推銷的說詞,全是在別處早就聽膩了的俗套。"先生買家具嗎?"——這是廢話——"我們這都是實木的家具,貨真價實,您看看這木紋兒……"——我想她真是不懂,好家具不一定非得是實木的,而且木紋越大越不是好木頭——"我們這套臥房家具現在打七折,不過您要是結婚的話,我們可以另外優惠……"這時我轉過頭,看她。她的話戛然而止,瞪圓了吃驚的眼睛,我們對視了幾乎整整半分鍾,她才呆呆地開了口,聲音一下子變得既刻板又機械:"……您結婚的話,憑結婚證可以打五折。"我嚴肅地看著她,說:"我不結婚。"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找不出此時該說的話,於是順著剛才的話問下去:"那您,您是來買家具嗎?"我搖搖頭:"不。"她竭力做出職業化的禮貌,說:"不買也沒關係,您可以隨便看看。"我說:"我想找你談談。"她十分冷淡但又客客氣氣地回答道:"對不起先生,我現在在上班。我們規定上班時間不能和客人閑聊。我和你們北京人不一樣,我能找到這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這時又有顧客路過,她再次說了對不起,請原諒,便拋下我去招呼其他顧客了,依然是那一套"貨真價實"的推銷辭令,聲音又恢複了正常的活力。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默默離開她的攤子,向門口走去。我坐在路邊的汽車裏,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