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後,太陽西斜,三環家具城關門下班。安心夥在一批賣家具的售貨員當中最後走出大門,大家四散而去,安心獨自往南走,我發動車,跟了上去。那天晚上我用車把安心拉到了嘉陵閣餐廳,我期望嘉陵閣能帶給我們一些共同的記憶和感性的話頭。盡管回憶過去顯然不可能成為這個晚上的主題。和兩個月以前相比,安心明顯地消瘦了,臉色蒼白,這讓人心疼不已。消瘦和蒼白都是一種曆經磨難的標誌,而磨難會使人顯得更加高尚和更加美麗,甚至,更加性感。我看著那張依然純淨的臉,真想說我愛你!但我沒說。我隻是詳細地問了這兩個月以來她的經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怎樣度過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安心表現得比我預想的還要心平氣和,她沒有一句抱怨和詛咒,甚至沒興趣再談起這件"糟事"。她的寬容和平靜讓我感動,同時也讓我更加羞愧自責。"我前一個月沒找著工作,有點著急,後來到一個小餐館打了兩天工,再後來就到三環家具城去了。是常來我們那餐館吃飯的一個老客人介紹我去的,他就是家具廠搞銷售的。"我看她挺滿足的樣子,也就笑,替她高興。我問:"他們這樣誣陷你,開除你,你真的不生氣?"安心一笑:"以前有一個相麵的說過我,說我年輕的時候多災多難。我一想,這都是命中注定的,氣也沒用。"我說:"你不應該認命,受了委屈還是要據理力爭,實在不行可以去告他們。他們靠編造事實就能把你炒了,你怎麽就不能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安心淡淡地說:"我隻是個臨時工,他們要辭退你,說什麽不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告也沒用,隨他們說去吧,反正又不往檔案裏寫。"我被她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感染,也就笑著問:"喲,你也有檔案呀?"不料這句話卻把她問得愣了一下,她淡淡地笑笑,然後扭頭看著窗外,自言自語地說:"我現在,就是得找那種不需要檔案的地兒。"她說的這句話,以及說這句話時的那個表情,都怪怪的,像真有什麽"曆史問題"似的。我心裏的疑問,不便直露,隻能用玩笑的口吻刺探:"喲,你以前犯過什麽錯誤吧,你檔案裏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記錄啊?"安心的目光收回來,重又落到我的臉上,她說:"我犯的最大的錯誤,不是已經告訴你了。""什麽錯誤,我怎麽不記得了。"安心再次移開目光,她說:"我最大的錯誤,就是和毛傑有了那種關係。"每次提到毛傑,她總是臉色枯死,這使我真切地意識到,這大概就是她靈魂中最深的傷痛。我把我腦子裏突然閃過的猜想,脫口而出:"因為你和毛傑的事,所以那個張鐵軍離開你了,對嗎?"安心轉頭看我,眼裏分明有了些閃亮的東西,可她卻咧了咧嘴,生硬地笑了一下。我看出她想沉默,同時又聽見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確認了我的推斷。"對。"我們都不再說話,我完全能體會到安心的悲傷和孤獨。我還可以進而推斷:她應該是依然留戀著那位張鐵軍的,不然怎麽會至今不能解脫!我們沉默良久,我一向不大善於安慰人的,所以我不知怎麽搞的竟不合時宜地問了這麽一句:"後來你又交過男朋友嗎?"安心很明確地回答:"不算你的話,沒有。"她的這個回答讓我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怎麽叫不算我呢,難道我不算嗎?可細一想想,這個回答至少說明她是把我和她的關係,放在一個特殊的位置上了。我繞開話題,假裝隨意地問道:"我剛認識你沒多久那會兒,有一次去找你,在路口看見你和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在一起。我看你們好像很熟似的,反正不是一般關係,所以我就沒叫你,怕打攪了你們。"安心疑惑地反問:"什麽時候,誰呀?"我大致描繪了一下那人的外貌,反正那人特顯老。安心恍然點頭:"啊,是他呀,那是我一個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是什麽意思呢?我不便直問,隻好帶了些惡意的酸勁兒,說了句:"是嗎,我還以為他是你爸爸呢,他那歲數,和你算是忘年之交了吧。"安心沒有回答,對我的尖刻隻報以淡淡一笑。她不回答本身似乎也有點反常。她那淡淡一笑,更有幾分曖昧可疑的味道。我接下去問:"兩個月以前我收到你還給我的錢,是從雲南南德寄過來的。是誰寄的?是你家裏的人嗎?你們家不是在清綿嗎?"安心這下倒是毫不回避地說道:"就是我那個朋友寄的,他姓潘,他寫了他的名字嗎?"我說:"沒有,落的是你的名字。看來你們倆關係還真不是一般二般,都好得不分彼此了。"我的口氣上,明顯話裏帶刺的,但安心不知是裝傻還是真的遲鈍,竟隨著我說道:"對,他對我真的很好。"我看著她那張畫兒一樣標致的臉,難以看透她是單純到頂還是老謀深算。我現在才發覺她是一個讓人一眼看不透的女孩。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恰恰是這一點,才讓我一直對她神魂顛倒,欲罷不能。那天我們從嘉陵閣出來,我本想拉安心找個酒吧坐坐,但後來沒去。一來因為安心說有事得早點回去,二來我也怕酒吧那地方熟人太多,萬一被誰碰上三傳兩傳傳到鍾寧的耳朵裏,又是一場風波。我開車把安心送到西三環路離三環家具城不遠的一個路口,安心下了車。我堅持要把她送進去,她堅持不讓,說裏邊窄車子不好調頭。她最後跟我說再見時我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把那隻手放在我的手心裏輕輕地揉搓著,然後拿到我的嘴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沒有拒絕,但也沒做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