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載新兵的軍車加入了浩浩蕩蕩的車隊,慢慢向北方開去了。村子和女人逐漸消失在老旦的視線裏。剛剛還大聲說笑的後生們都封了嘴,默默地看著生長之地消失在車後的塵埃裏,眼光都黯淡了下去。同車的軍官也不再搭理他們,隻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卷。一個大個子軍官用濃重的口音問他:“你叫個啥?”


    老旦想了半天才說:“村裏都管俺叫老旦。”


    車上的人都沒有笑,軍官也沒有笑,又問:“你娃多大了?”


    “三歲了。”


    老旦覺得軍官還挺好說話的,壯了膽試探著反問道:“長官你叫啥名呢?”


    長官笑了笑,沒有回答他,說道:“你這名字出奇,不過很好記,到了部隊上肯定吃香。”


    ————


    在認識老鄉之前,老旦怎麽也想不明白為啥長官說他到了連隊上會吃香。新兵報到處忙得一塌糊塗,老旦從那獨眼軍官手裏接過槍後,隻一個勁反複打量這槍卻不知該如何使,正站在那兒傻愣著犯愁,於是壯了壯膽探上頭去問一個軍官:“這槍俺不會使。”


    軍官正忙著打電話,不耐煩地一指裏麵:“去找幾個老兵問問。”


    順著他指的方向,老旦找到一群正在抽煙的兵,正在七嘴八舌的聊著天。


    “小鬼子的女人都夾著褲襠往前蹭著走路,你個球曉得是咋回事麽?——嘿,據說鬼子那玩意兒太小,日本女人怕夾不住,就平常練這個架勢走路,慢慢的窟窿就小了。”


    “說啥個球哩?上次聽關外邊那後生子說的,一隊日本兵在道上截了兩個女子,按在地上就幹。兩個女子的也沒小鬼子勁兒大,也就上麵眼兒一閉,下麵眼兒一開,算是將就了。可等到七、八個鬼子完事了,這兩個東北娘們還沒起勁哩,說咋了你們東洋人的玩意還不如一根花生好使?”


    大家哄堂大笑。


    “別嚼些個沒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勁?”老旦看到一個膀壯腰園,一臉傷疤的老兵用老旦老家那邊的話說著。


    “關外邊鬼子不曉得日過多少東北女子,日完了還拿刺刀挑了——現在鬼子過了徐州,說不定哪天就到你們家,日到你家炕頭上去!還嚼個球你?”


    大家一時都沒了話。說話的人看到拎著槍的老旦,問道:“你幹球啥?”


    老旦忙說:“這槍俺不會用,長官讓俺問你們。”


    “你叫個啥?哪來的?”


    “俺叫老旦,河西板子村來的。”


    “你爹咋給你起這球樣的名字?”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裏頭人叫的,俺爹死的早。”


    “歲數不大就敢叫老旦,亮出來給弟兄們看看。”一個兵笑著插嘴。


    “衝你這名字,跟著我們班吧,這是大冬子,這是王八,這是李兔子,那是二娃子,那是油大麻子。”


    “你叫個啥?”老旦誠惶誠恐地問道。


    “問球這多幹啥?你就叫俺老鄉。”


    軍號突然吹了起來,大家趕緊都爬起來,開始背東西。


    “部隊要出發了,俺在路上教你用槍。”老鄉擰滅了手裏的煙頭。


    ————


    不久,老旦的第一戰在連隊裏成了戰友們的談資,而且越傳越邪乎。一個小兵頂著毫不稱合的頭盔跑到老旦這兒,張口就問:“老旦大哥,聽說你一把就把鬼子的老二給揪下來了?”


    第一仗就能殺鬼子的新兵本就不多,更何況老旦用如此出奇的手法,有人開始給老旦遞煙抽了。老旦和大家建立了戰鬥友誼,戰友們見到此人,都不忘記瞟一眼他那隻手,看看這隻手是否真如同猛禽的利爪般狠辣,如何一下子能插進鬼子的肚子。老旦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就把手揣進了兜裏,這反倒引起了人們更加濃厚的猜測,遞煙的人竟越來越多,老旦受寵若驚。


    奪下日軍這個火力點之後,二梯隊沒有完成深入縱深擴大進攻區域的任務。鬼子在第二道防線上機槍火力配備明顯增強,一千多人,還多了兩個重迫擊炮排的支援。撲上去的二梯隊不知道鬼子有那麽強的兵力部署,3連的一百多人被打得稀巴爛,剩下的二十多人沒來得及往回跑,統統成了鬼子的俘虜。老鄉的兩個老鄉都死在那裏。2連和3連原本有重炮準備,可在衝鋒的時候沒聽見自己人發一聲炮響,倒是日本人的大炮和重迫擊炮一點也沒糟蹋,全打在衝鋒隊伍裏。老旦傍晚時候才知道,處在中央的三個正麵防禦團已經被日軍突擊部隊擊潰,炮兵沒了掩護,早拉著家夥後撤了。


    老鄉已經在那裏大聲日指揮官了,他恨不得把指揮官家所有的女人都日一遍,因為問題實在太嚴重:居然過了一下午,這個消息才傳達過來,三個駐防側翼的連隊在右翼這個突出部白白耗了一個下午!沒有炮火掩護的二梯隊按照事前的部署稀裏糊塗地發起進攻,結果白白送了命。而此時日軍的突擊部隊已經到了正麵陣地側後方十裏地的樣子,往後麵一收,這個突出部裏的幾百人就有被合圍的危險。


    大嗓門少尉連長和鬼子同歸於盡後,上等兵老鄉就成了這個連的頭。老鄉和另外兩個連頭碰了麵畫了畫圖,就命令著大家收縮防禦,迅速進行彈藥調整和撤退準備。由於沒有沒有接到撤退命令,就隻好執行命令再守一陣,熬過今晚,就不管有沒有撤退命令下來,部隊也要在明天清晨向東南方向的小馬河撤退。


    天剛摸黑,日軍發動了一次小規模攻擊。一陣劈頭蓋臉的炮火砸得戰士們恨不得鑽到地裏去,下午挖好的新戰壕和沙袋護圍都被炮火掀得一幹二淨。最後一顆炮彈剛落下,鬼子就嘰裏咕嚕的殺到了第一道壕前麵。老旦學著大家的樣先甩出了幾顆手雷,然後開始射擊。令他自豪的是,自己居然不再覺得尿緊,還有一種莫名的快感湧上來。他一個一個地射擊,覺得日本兵比地裏的兔子好打多了,他們跑路不懂得拐彎,也不喜歡臥倒。一個日本兵的腦袋和鋼盔被自己射出的子彈打飛,鬼子居然還跑了兩步才倒下,就像剛剁了頭的公雞。日軍的三輪摩托上架著機槍,突突地往前衝。李兔子是個神槍手,一槍就撩了開車的那個,飛奔的摩托撞在一麵矮牆上,拿機槍的鬼子被槍把子紮了個透亮。老鄉牽頭製定的反衝鋒戰術起了作用,4連的一百多人潛伏在旁邊的一個爛村子裏,從後側插進了正在往前搬迫擊炮的日軍分隊,殺得一個不剩,然後抬著炮就向正在進攻的日本兵撲過來。


    老鄉看到陣前的日軍迫擊炮突然歇了火,知道四連得了手,跳出戰壕大喊一聲:“弟兄們!跟俺宰日本豬!”


    聽戰友們講,身經百戰的老鄉是河南駐馬店牛欄村農民,早就是連隊裏的傳奇人物。早前兒他打過第二次北伐,鬼子來了他打過上海戰役,戰功赫赫,殺人無數。他曾經一個人抓住六個日本鬼子,但是全被他一刀一個宰了,情報部門告了狀,老鄉因此沒有升官。


    見老鄉跳出戰壕,老旦和其他戰友也“哇”的一聲殺將過去。幾百人開槍掃射扔手雷,一百多個衝鋒的鬼子不敢衝了,很快被擠到了第一道戰壕裏,“劈裏啪啦”地往外打槍。4連那邊用搬回來的幾門炮攔住了後麵想增援的鬼子。沒有火力支援的鬼子們無法擋住這幫衝過來的國軍,雖然他們的槍法很好,打倒了不少國軍士兵,老旦還是帶著大家衝到了投彈距離上。戰友們把身上的手雷統統扔到了鬼子呆的戰壕裏,一時間鬼子血肉橫飛,慘叫連天。


    殺得性起的老鄉抱著一挺鬼子的機槍


    “用刀!”


    老鄉下了命令,戰士們紛紛抽出了大刀,沒刀的上了刺刀。鬼子們大概估計自己活不成了,端著刺刀“哇哇”的叫著,圍成一個小圈子。幾個不知深淺的戰士愣著頭衝上去,舉刀就要砍,沒想到鬼子揮槍的爆發力很大,刺刀出速極快,兩個人一下子就被鬼子刺倒了。老旦看到在上一戰中救自己命的大個子跳了出來,這家夥有兩頭豬的塊頭,像一堵牆戳進了戰壕裏。他人雖胖可刀法靈活,勢大力沉,心狠手辣。他那把足有十來斤的大片刀一晃,像是展開了一麵蒲扇,磕下了鬼子刺來的槍,然後猛地一拳打在鬼子鼻梁上。那鬼子嘴硬,鼻梁卻不那麽硬,登時變成了一團肉餅。大個子的刀緊接著從下往上撩了上來,那鬼子忙想後撤一步,卻沒能躲開這旋風般的一刀,大刀把這個鬼子從腰腹斜撩到了肩膀,大個子將刀柄一橫向外一帶,鬼子半個身子就飛了,就像一把大菜刀砍開了一個熟透的西瓜。鬼子們見了此光景,臉上終於露出恐懼之意。老鄉的刀法略顯輕盈,卻也幹淨利索,他左手一把攥住一個鬼子刺來的槍,順勢一刀就先卸了鬼子的一隻手,然後一腳狠狠地踢在了鬼子褲襠裏,拉著槍把疼得齜牙咧嘴的鬼子拋給了呆立在一旁的老旦。老旦和幾個新兵壯了壯膽,開始生疏地用大刀紮這個已喪失抵抗能力的鬼子,動作如同用火鉤子掏炕角的灰。鬼子夾在幾麵刀鋒之下無處躲避,隻能眼看著一柄柄鐵器在自己的身上出出進進。他們圓睜雙目咒罵著,直到被眾人的刀紮成千瘡百孔的篩子樣,才瞪著眼倒下了。老旦再好奇地掏出日本兵的旦來看,卻已經看不出成色,那玩意兒已經被戰友們的亂刀紮得稀爛了。


    4連的打援分隊已經收回了陣地。老鄉帶著大家布置好新的防線,擋住了想增援的鬼子,收集了彈藥和食物,又安排了一些老兵放哨,才和大家坐到一塊兒抽煙。


    “老哥,你見的多,鬼子臨死的時候合手作揖是什麽意思?”


    “是求饒吧?”


    “求饒?俺還沒見過求饒的鬼子。”老鄉接過油大麻子遞過來的生紅薯,啃了一口說。


    “日本鬼子的最大頭叫天皇,臨死的時候念叨的就是這個球,可能跟咱們求菩薩保佑差球不多。”


    “4連今個打得漂亮,弄了這麽多炮回來,可惜炮彈不多。”


    “可是3連的人快死光了,被抓的那十幾個弟兄估計也被刺刀挑球的了。”


    “老鄉你咋對鬼子這球狠呢?”老旦問道。


    老鄉大概覺得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抽了好幾口煙袋鍋子才說道:


    “頭先兒在吳淞戰役的時候,俺們師兩千多人被鬼子的一個師團包圍,逃不出去了。師長帶著大家投降,本以為命可以保的住,可鬼子把俺們帶到江邊,說是訓話,架起機槍就打。師長上去和日本兵當頭的理論,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師長的頭砍了一半下去。兩千多人,都是俺們河南的弟兄呐……”


    老鄉痛苦地停頓了下來,噴出一口濃烈的煙來,那煙都仿佛掛著血腥氣。大家都被這慘烈的故事壓得透不過氣來。


    “……沒死的就往江裏遊,鬼子機槍往江裏掃射,江水都紅了。俺和兩個老鄉遊過了江,揀下一條命。他們兩個跟俺打到這裏,離家近了,可今兒早晨都死在那邊了……”


    老旦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裏是3連一百多個兄弟戰死的地方。夜幕降臨,一群烏鴉在上空徘徊著。霞光如血,地平線上仍然在燃燒的車輛和屍體隨處可見,遠遠地飄來一陣陣橡膠和人肉的糊臭味。留在那裏行將死去的傷兵淒厲的哭嚎聲,在這片充滿死亡氣息的大地上蔓延回蕩著。


    忽然間,老旦有一種恍如夢中的感覺。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是他以前打死也想象不出來的。前幾天這個時間,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飯,可以用涼水舒爽地洗一把臉的時候了。一伺給牛放上夜料,把熟睡的孩子扔在炕角,把門閘上了,就可以和自己的女人在炕上溫存了。雖然才分別了幾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聲音就讓他如此的想念,不知不覺中,兩行淚水早就淌了下來,劃過臉頰,滲進嘴角,帶著濃濃的血腥。


    這個晚上,老旦抱著槍輾轉反側,徹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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