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陽城很有些脂粉味。挎著胳膊遛街的女人隨處可見,城裏仍然是一派祥和。戰士們在這裏受到了很好的接待,老旦一行決定在嶽陽住一宿。晚飯後,大家被安頓在一個大堂廟休息。大家酒足飯飽都陸續睡去,老旦和王立疆意猶未盡,還在月下喝酒談心。


    “老旦,你和高團長交情不一般啊。”


    “嗯,是他提拔的俺,俺當兵打仗雖才不到一年,要沒他關照,早就死球的哩!”


    “那天我們被鬼子圍住的時候,他的軍銜最高,我們都讓他領兵,他也沒有推辭。他領兵打仗確實有一套,往那裏一站,還沒說話,大家就服了。”


    “高團長為啥尋短見?”


    “不好說,你知道他為啥留下麽?”


    “聽戰士說了,說他是為了保護團裏那幾百個傷兵,唉對了?那些傷兵呢?”


    “說起來難受啊,高團長帶著這些傷兵轉移時,和鬼子交了火,那些傷兵哪能打仗啊?一路跑得慢,就被鬼子在通城攆上了,團長考慮之後,命令他們向日軍投降……”


    “投降?這個……可不像他做的事哩!”


    “他讓這些傷兵投降,說或許可以保住條命,打下去全得死,他帶著其他弟兄突圍。可上麵不同意,307團後來補充的幾個連隊都是學生軍,上麵說這些傷兵不少是軍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隊參謀部門幹事,他們要是被日軍俘虜,一來黨國麵子下不來,二來有泄密的危險。嘿,上麵的言外之意,就是讓他們全部戰死。”


    “這個……高團長後來咋辦的?”


    “他抗命了,他和大夥開會說這些傷兵都還是二十出頭,也沒什麽戰鬥經驗,應該活下去,不能因為黨國的麵子就讓他們白白送了命!而且缺醫少藥的,很多人已經撐不住了,到日軍那邊去或許還能得到治療。當時我們自己內部也有矛盾,我同意高團長的意見,可有的軍官堅持要執行命令。最後高團長火了,說願受軍法製裁也不能讓傷兵們送命!”


    “後來那?”


    “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向上麵匯報了,半夜從長沙來了咱們的飛機,沒炸鬼子,一串炸彈全扔在傷兵頭上!唉……傷兵們都住在一處,幾乎全完了……擺明了就是上麵的命令,寧可消滅他們,也不能讓他們被日軍俘虜,真是慘那!幾百個年輕兄弟,大半兒都燒成炭了。救出來幾十個,高團長那天差點瘋了,誰和他說話他就拿槍指誰。後來本還有機會突圍出來,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這幾十個傷兵共存亡!命令我帶領大家突圍。他那個樣子你沒瞧見,別人的話根本聽不進去,更沒人敢去拉他走,他的幾個衛兵也死活不走,我瞧著他……那陣子是有點不太對勁了!這種情況下,我們這幫兄弟也沒法子獨自逃生了,高團長重情義,我們怎麽忍心棄他而去?我們帶著傷兵突圍了幾次,又被鬼子堵回來了。這些學生傷兵見連累了大家,一個晚上,他們幾十個人集體自殺了……”


    “啊?老天爺呦……”


    “就是前天晚上,高團長也……”


    “他跟你說過啥沒有?他自殺之前說過啥話沒有?”老旦忙問。


    “沒說過啥!他整天自己呆在屋裏,說全團的人都死光了,最後幾個好弟兄也死了,家也沒了,父母也沒了,再沒什麽希望了……可能是心裏難受吧,他是心裏堵上了。”


    王立疆喝得滿臉通紅,淚光漣漣。


    “高團長……俺想不明白啊……喝酒吧!老王,他沒了……咱們以後就是兄弟啦!”


    老旦拿起酒瓶又給王立疆滿上,兩人一碰,仰脖就幹了。王立疆抹了一把嘴,抬頭問道:


    “對了老旦,一次喝酒,我聽到過高團長說想回家。”


    “是麽,他咋說的?”


    “弟兄裏有個從河南跑過來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過的時候,聽到他說‘真想回家……’”後麵的就沒有聽見了。”


    “那……那個河南弟兄哩?”


    “早晨犧牲了!”


    “啊……”


    老旦陷入了沉思,團長是想家了麽?他的家已經在黃河改道時候被衝得無影無蹤了,是這個勾動了他離去的念頭麽?


    “王營長你當兵多少年哩?”


    “三年了,一直在武漢。”


    “呦嗬,那你是老大哥了,俺才半年哩。”


    “那不對,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武漢這一仗是我第一次放槍打人。”


    “怕不?”


    老旦眯著眼問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沒人,把嘴巴湊到老旦的耳朵邊上小聲地說道:


    “第一次尿了褲子!”


    “不瞞你說,俺第一次打槍也尿了!”老旦笑道。


    “啊?哈哈哈哈……”


    兩個人都開懷大笑起來。可是老旦笑著笑著,又想起了有關麻子團長的一幕幕,鼻子突然一酸,一邊還在大笑,一邊眼淚就刷刷地下來了。他用手掩住臉龐,可是走珠似的淚水仍然嘩啦啦地從指縫裏噴瀉而出,終於老旦用一聲長嚎代替了大笑,一頭頂在桌麵上大慟起來,把個王立疆嚇了一跳。


    “老旦兄弟,你這是咋說的?啊呀?咋了笑著笑著就嚎起來了?好兄弟,都怪我,啊?別哭了,我自罰三杯行不,你瞧著了……”


    王立疆說罷,拿起酒壺一杯一杯斟滿,一口氣,三杯烈酒就下了肚,最後一杯酒放在桌麵上的時候,老旦看到王立疆也已經是淚如雨下。他雙目緊閉,咧著幹裂的嘴,眼淚流進了嘴裏卻哭不出聲來,老旦一把握住王立疆冰涼顫抖的手,王立疆終於也放聲大哭:


    “老哥啊……我的弟兄們哪!都死啦……上個月大家還這樣喝酒,今天……就剩下這十幾個人啊……我連個屍首也沒法子替他們埋……我……我想起來……有時候真***恨自個……咋就活下我這麽個人那?咱就沒和他們一道走啊……老旦啊……我三年來的好弟兄們啊……我心裏也苦啊……”


    二人酒到酣處,酣到痛處,頭頂著頭齊聲痛哭,幾個戰士被外邊這撕裂一般的哭聲吵醒,出來看到哭得像淚人一樣的兩位長官,也不由得傷心落淚。


    院子裏月光如水,微風拂地,彌漫著酒香和痛苦的氣息。幾盞破燈籠在房粱上搖來擺去,發出吱吱呀呀的響動。戰士們落滿了泥土的武器堆在牆角的棚子裏,有的還粘著殷紅的血跡。門口的兩個哨兵像樁子一樣立在那裏,刺刀上泛起雪亮的光,映著他們同樣淚光盈盈的雙眼。一個敲梆子的老漢一邊咳嗽,一邊敲著梆子踱步而來。


    “小心燈火,家家好睡嘍……小心燈火……家家好睡嘍……”


    老旦哭了一陣,情緒穩定了下來。他拿起酒壺,發現裏麵的酒都被王立疆喝光了。王立疆哭嚎了一陣倒頭便睡,老旦讓幾個戰士把他扶進去,自己穿上軍大衣,揣上酒壺走了出來。抬眼看看街道兩旁若明若暗的燈火,他抬腳就奔著光亮走了過去。這小縣城裏都是高低長短不一的青石板鋪路,房子大多低矮,都伸出一個微微卷起的簷。街旁的門板上貼著各色圖案,俱都是老旦不大認識的神鬼。在漆黑的小巷裏走了好一陣,老旦看到遠處一盞紅色的燈光若明若暗,一把黃色的雨傘斜掛在房簷上。心下大喜,緊走兩步就到了跟前。


    門口的台階上站著一個女子,身材修長,皮膚白嫩,穿著一身黃色粗布旗袍,左手擎著一塊紅色絲綢方巾,長的模樣算是喜人。老旦見她衝著自己笑,就掏出酒壺問道:“妹子,有酒賣麽?”


    “呦!兵爺,您可找著地方了,我們這裏什麽好酒都有,妹子我陪你喝幾杯……”


    老旦還沒有回過神來,房裏又出來一個同樣豔麗的女子,穿著一身紅旗袍。兩人一人抓著老旦的一隻胳膊,連哄帶拽地就把老旦拉進了房裏。一個女子推著老旦的屁股讓他上了樓。那樓梯分外窄小,老旦的皮鞋踩在上麵咚咚作響,房子裏一股脂粉香氣熏得他直欲暈倒。他看到牆上掛著一副沒穿衣服的女人圖,兩支大紅蠟燭跳閃著曖昧的火焰,再看看這兩個濃妝豔抹的女子,老旦一下子清醒過來。


    “莫不是窯子?”


    正轉身要走,一雙小手已經按在他肩上。另外一雙手拉著自己的胳膊,就到了椅子上坐定了。穿紅旗袍的女子一邊撫摸著老旦的粗手一邊說道:


    “兵爺,辛苦了一大天了,我們妹子兩個陪你喝喝酒,解解乏,啊?阿香,趕緊把好酒給兵爺端上來呀!要熱的!”


    老旦被女人溫暖的小手和濃濃的粉香挑逗的心頭亂跳六神無主,長這麽大,他還是第一次見識這種地方,以前隻是聽袁白先生說過,說這種地方乃是銷魂之地,是無數讀書人向往的去處,男人進去便會躺倒。再看這眼前這紅旗袍女子,長的太過喜人,她的麵皮像剛出鍋的餃子皮般細嫩晶瑩,眉眼兒都像是畫中人物,朱唇未啟蘭香已現。見黃衣女子已經端出了兩個酒壺,老旦忙站起身來,一邊掙脫女子的手一邊說道:


    “妹子,俺就是想買點酒喝,第一次來這地界兒,不知道倆妹子的意思……俺對不住了,這酒賣給俺,俺給錢給你們,成不?”


    “呦?兵爺不是瞧不上我們姐妹倆吧?在這兩條街裏我們倆可是有牌有麵兒的。兵爺自個喝悶酒有啥子意思?你們前麵帶兵打仗,我們姐妹倆陪你喝杯酒解解乏,就這麽不給麵子?”


    “是啊兵爺,這兵荒馬亂的,難得你有雅興到我們姐妹倆這兒來,既來了,喝杯酒再走,也不誤你的大事啊。”


    說罷,黃旗袍女子竟然把兩條白嫩的胳膊圍在了老旦的脖子上,美麗的臉龐也湊到了離自己不到一根煙的地方。女子溫熱的體溫襲來,讓老旦感到一股熱血像衝鋒一樣直奔下麵就去了。還沒等自己說話,紅衣女子又斟滿了一小杯酒端到了眼前,她的小手隻用兩個如蔥的玉指捏住杯身,令外三個手指翹成了花,一對柳眼光彩神飛,小方巾半遮住紅嘟嘟的嘴兒。老旦哪裏見過這等世麵,隻覺得頭腦一陣嗡嗡作響,下麵硬梆梆的開始支起帳篷,不由自主地已經把酒接了過來。聞到酒香,這心反而定下了半分,老旦略一躊躇,一仰頭就幹了。


    “啊呀,軍爺可真好酒量,來呀阿香,再給爺敬上,酒菜那?後麵那小廝趕緊的,別讓軍爺喝枯酒啊?”


    這時,纏繞在脖子上的一條胳膊開始從大衣縫裏鑽進來撫摸自己的胸口,那溫柔的感覺險些讓老旦渾身酥軟,碰巧一個酒嗝兒打上來,老旦按捺住上湧的熱血,再不遲疑,一把將她的手抽將出來,起身正色說道:


    “兩位妹子,俺對不住了,俺隻想討碗酒喝,不想擾你們掃興。酒是好酒,但是俺不想和兩個妹子戲耍,俺原本是個種地的,家有老婆孩子,也沒膽氣消受這福分。妹子們如果不嫌棄,俺就喝酒付錢,陪你們聊吧聊吧,嫌棄俺俺可就走了,省得掃你們的興……”


    見老旦態度堅決,兩位女子先是一怔,互相看了一眼,就慢慢地相挨著坐了下來,紅旗袍女子又給老旦遞上一杯,語氣裏已經沒有了先前的輕佻。


    “軍爺,看不出您還是個顧家的,咳!我們怎麽敢嫌棄您哪?您別嫌棄我們兩個就成了,來,妹子們陪你喝酒,聽你口音是中原來的?”


    “俺是!俺家在河南,一路打仗過來,今個才到這邊。”


    “河南在哪呢?”黃衣女子問道。


    “河南在東麵,靠北邊一點,離這裏遠了去了,你們倆呢?都是本地的?”


    “也不是,我們倆個都是湖北的,也在村裏,聽說鬼子要打過來,去年就跑過來了?”


    “咋過來的呢?家裏男人呢?”


    “阿香還小,我是她表姐,我男人在武漢那邊打仗,硬被拽過去的,已經一年多沒見過麵了,也不知道他死活……”


    “哦,這麽說俺可能還跟你男人在一個戰壕裏擠過哩。那妹子你們過來沒有找個親戚朋友啥的?……俺瞎說了,做這個……不是個正道呢。”


    “大哥你說笑了,這兵荒馬亂的,誰家裏容易哪?親戚朋友家裏能揭開鍋的就不錯了,見我們倆個上門吃挨飯,怕是躲還來不及哪。阿香的那個遠房表哥見了她倒是收留,隻是動不動半夜就往她房裏鑽,能為一口飯就便宜了那老王八蛋?讓人心涼啊……”


    紅衣女人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阿香在旁邊已是低下頭去擺弄手絹,時而顧著給老旦斟酒,此外一言不發。


    “那你們也真不容易哩,大好的年紀,再找個男人到後邊去過日子不成麽?”


    “大哥你又不懂了,當時為了吃飽肚子,我們已經把身子賣給了這街上的鴇子。這房,這酒,這衣服,可都不是白來的。再說了,哪個男人願意要我們這些撇腿兒女人呢?給你?大哥你敢要麽?”


    “這麽……”


    老旦看著紅衣女子幽幽的眼睛,被她噎的說不出話來,隻得接過阿香遞過來的酒,歎一口氣喝了。


    “大哥,看你是個誠實人兒,家裏老婆孩子好麽?”


    “不知道啊,一出門就快一年光景了,那地界兒沒準兒已經被鬼子占了。俺可想他們了,可也不得回去,心裏揪得難受哪。”


    “孩子幾個?多大了?”


    “一個娃,是小子,大的該能和同村娃子成天鬧了。你呢?有娃麽?”


    “有娃子還能幹這個?本來想要的,男人被拉走了,才過了半年日子,臨走連個種也沒給我留下。”


    “妹子,這嶽陽離戰場一匹馬的遠近,要是我們頂不住,鬼子打過來,你們怎麽辦哩?”


    “大哥啊,我們這號婊子能咋辦?去哪裏不是還得幹這個?鬼子來了又怎地?鬼子他不也是人?不也得想找女人弄,完事了不也得給幾個錢?我們姐妹都想開了,哪也不去了!這跑來跑去的,躲開鬼子也沒覺的有啥安生日子,我就不信鬼子來了會把這嶽陽城幾十萬人都餓死。我們都是苦命!吃點皮肉青春飯,沒人會太過難為我們。阿香再斟酒!”


    和女子聊天的光景,不知不覺的,老旦又是一瓶酒下肚了,後房炒出來的兩個菜都香辣可口,老旦吃喝了一個痛快,已是頗有醉意。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聲音,阿香趕緊迎了出去,隻見一男一女二人上了樓。


    “阿琪,這個月的份子錢該交了吧?拖了十幾天了,怎麽男人給你們的貨都蹩到肚子裏不放啊?”


    上來的女人瘦的像枯柴,卻插著一根老長的發髻,金光閃閃的一看就是貴重家夥。她蠟黃蠟黃的臉皮像是煙袋油子抹過一樣。還離著一條大桌的遠近,老旦就已經聞到了她嘴裏噴出的酸臭。


    “呦,玲姐啊,這麽大晚的您還來啊?真對不住您,這些天生意不好,我們已經是日夜不閑了,可就是沒幾個人上樓,那些窮兵爺我們也不敢招呼啊。”


    “啥不敢招呼,這不就坐著一個?敢情你們的身子比那黃花閨女還要金貴啊,挑三揀四的還作甚麽婊子?”


    “玲姐您就再等兩天,等湊齊了我們姐妹倆給您送到房裏去,這大老晚的,夜風吹著您了我可擔待不起,還得仰著您過活哪!”


    看來這紅衣女子叫阿琪,老旦估計眼前這人就該是她們倆說的那個鴇子。那鴇子大咧咧地坐在老旦對麵,斜著眼望了自己一眼,對阿琪繼續說道:“呦,敢情你們已經酒過三巡了,怎的軍爺還穿的這麽嚴實?你們倆個當這裏是開酒館子哪,不緊著伺候,那兩身騷崩崩的肉都幹什麽吃的?”


    老旦越瞧這跋扈的老鴇越是生氣,可又不好發作。婊子行裏有自個的規矩,外人不便過問,這在村裏就聽袁白先生講過,你要是稀罕這裏麵的女子,那是要用大價錢贖出來的。袁白先生說自己曾經占過花魁,隻是沒錢才作罷,老旦不知道花魁是什麽頭銜兒,卻知道那肯定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了。麵前這兩個女子看來隻是這個圈子裏的平庸之輩,自己一個千裏迢迢路過的大頭兵,如何管這閑事兒?


    “阿琪,軍爺看來沒這雅興和你們上床周旋,這是我姑舅家的兄弟,你們倆個好好伺候他吧,把你們倆個的身子活都給老娘放出來,讓他好好舒坦舒坦,別讓他回去說我招待不周。愣著幹嘛,還不趕緊的,待會我們還有事忙那!”


    老旦頓時火冒三丈,心想你這老逼咋了這麽不是東西?人家欠你點份子錢,就拿你八杆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來討便宜?還要兩個人伺候?想著想著老旦已是站起身來,借著酒勁拿起酒瓶就要望那正要向阿香伸手的男人打去。阿琪見老旦氣色不善,已是有所防備,忙一把抱住老旦的胳膊,一邊把他往外推一邊說道:


    “大哥你別……大哥別這樣……我們姐倆就是這賤命,不值得你動氣。這沒個什麽,男人不都是一樣?你消消火,這頓酒飯妹妹我送你了,就當你照顧我們姐妹的飯碗了……大哥……我求你了……”


    阿琪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老旦被她推到了樓下。聽見那老鴇還在罵著,老旦罵罵咧咧地又要往上衝。阿琪抱住他的胳膊說:


    “大哥你要是可憐我們,等打完了仗,你的兄弟要是缺女人,叫他們娶了我們走,就算是你的大恩大德了,可現在兵荒馬亂,你也顧不了我們。記著這條街,記著這條巷子,記著阿琪和阿香,大哥你走吧……你快走吧。”


    老旦見阿琪哭得恨不得給自己跪下了,臉上的胭脂被淚水衝出了兩道溝痕,心裏覺得沉甸甸的,深深地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塊大洋塞到阿琪的手上,死死地按住了說:


    “妹子啊,你們保重了,真的有緣分,俺再帶兄弟們來看你們!


    說罷老旦扭頭便走,再也不回頭去看,隻聽到阿琪在後麵喊道:


    “大哥你可要活著回來啊……”


    走到街口拐彎的時候,老旦忍不住回頭看去,那盞風中搖擺的紅燈籠已經被收了起來,巷子裏隱隱約約傳來男女的調笑聲。這聲音刺得自己心裏一陣陣的疼,忙夾起脖子用衣服領子捂了。他深吸了一口夜空裏的涼氣,在黑暗裏辯明方向,踩著泛著油光的青石板路去了。那個敲梆子的老人又走過街頭,他已經遠遠地見到老旦被一個女人哭著推走,料想又是玩婊子不給錢的饑渴軍漢,正想躲避,見老旦雖然腳步蹣跚搖搖晃晃,卻軍裝在身像是個官,就走過來扶著他。老旦的一身酒氣熏得老漢一個勁撇臉,他壯著膽子說道:“軍爺?這後半夜了你可別亂跑啊,這裏不比軍營,你又喝了這麽多的酒,這裏好些個愣頭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還是兵,一榔頭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那兒?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旦剛才擰著的一股勁泄了下來,此時隻覺得酒往上湧,腳底下像是上了船一樣踩不著跟兒。幾個酒嗝上來,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噴了出來,老漢躲閃不及也被濺了一身,心裏連連叫苦,正待腳底抹油開溜,卻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老旦瞪著血紅的眼睛,佝僂著腰像是黑夜裏逡巡的野狗,惡狠狠地問那老漢:


    “老漢,這叫什麽街?什麽巷?說!”


    老漢被這個醉漢大兵攥得生疼,見他失了理智,唯恐那缽盂一般大的一對拳頭砸將上來,忙扶著他說道:“軍爺可別拿老漢出氣!這街叫黃花街剪子巷,你剛才出來的那家是八街六巷聞名的姐妹樓,大爺你可別拿我出氣啊,小老漢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


    “滾吧,你這老逼,日你媽的這裏沒個好人,早晚俺全把你們突突了……”


    神智恍惚的老旦一把將老漢推了個跟頭,燈籠也摔在一邊。他自己喘著粗氣,腳下一深一淺地往前走著。他突然覺得月光把這地麵恍的有些刺眼,就低著頭扶著牆往前硌蹭。剛走過一條街,撐在牆上的手突然摸了個空,一個前衝,腳絆在了一家的門階上,把自己摔了個七昏八素,一時竟不能起來。老旦幹脆不起來了,他翻過身來,望著巷子縫裏高高的天空和閃閃的星星,覺得它們好像在轉,且越轉越快,一個聲音回繞在耳邊:


    “大哥你要活著回來啊……大哥你要活著回來啊……”


    “要活著回來啊……”


    老旦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裏默默地念叨著這句話,天上的星光越來越暗,終於躲在了沉重的眼皮的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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