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將自家財產全交了出來，甚至小老婆都交了出來，原來的村長謝大驢仍被定了個大漢奸，拉到村口斃了。村子裏偷偷參加八路的鐵匠謝國崖當了副村長。和老旦同一年參軍的郭家人郭平原光宗耀祖的回來了，據說是他參加的國軍部隊原本就是八路，他就給八路當了糧草兵，推了八年小車，回來當了村長兼書記。村子裏還多了個團支部書記。地方上整天敲鑼打鼓地又要征兵，打的竟然是當年男人參加的國軍。翠兒整天介連門都不敢出，把孩子們也攏在家裏，生怕被人說是國民黨的反動娃。郭書記倒是主動上門來做她的思想工作，說你的男人以前參軍是被抓去的，和俺一樣也是去打鬼子，沒個啥。可以後就不同了，如果有他的消息一定要向村委會匯報，爭取讓他早日參加革命，與國民黨反動派徹底決裂。如果他死在打鬼子的戰場上了，村委會一樣也會按照抗日烈士家屬來對待，讓她不要放在心上。該分的地分給你，該參加的組織也可以參加。一定要支持黨的土地政策和農村運動精神，在村大會上現身說法，多說說當年謝家的那些地主土豪，借著國民黨地方軍閥的惡勢剝削壓榨你男人家的曆史，也算參加革命的一份功勞。
話是這麽說，可村裏的一些進步群眾總是拿白眼看自己和孩子們。人家去當新八路的鄉親門口貼著大紅的喜字，比娶媳婦還要高興。翠兒想起當年送老旦上戰場也是如此般熱烈，隻是送走了就杳無音訊。鬼子關進圈裏了，可原來的區縣政府早就沒了，整個縣政府都跟老蔣躲在山裏。男人們說國軍怨不得別人隻能怨自己，誰叫你老蔣自己跑到山裏去了？人家八路就有這份肚渣子，沒吃沒喝沒槍沒炮卻敢留在鬼子地頭上打。鬼子投降了，人家憋了這麽多年，終於熬出了頭，當然要出來占地方。可她不知道為啥這麽快八路和國軍就打了起來，鬼子還沒走幹淨兩邊就猴急著又幹起來了，這天下一宿的安寧也沒有麽？
八路來了之後，確實給村裏辦了不少好事，還給翠兒家又分了五畝地。他們在村委會裏鼓搗了個學堂，把已經八年沒穿過長袍的袁白先生搬了出來，孩子們不用花錢都可以去認大字了。可八路征兵也不含糊，一開始沒人參軍，任八路怎麽勸誰家也不去，八路就急了，雖然沒有架起機槍，卻也把後生們關在院子裏，講了三天三夜的革命道理，餓得受不了的就舉手，舉手就算參了軍，出門來狼吞虎咽的吃了頓革命飯。參了軍的後生們哭喪著臉走了，很快就喜笑顏開地回來了，還大肆宣傳，讓村裏的同伴們都去參加八路，說這八路和國民黨部隊是不大一樣，有的混！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於是不少後生們爭著喊著要參加八路。翠兒非常擔心自己的男人仍然跟著國軍大部隊回來，不就會和自己村裏的後生們真刀真槍打起來了麽？那可咋好那？那該幫誰呢？
如今男人回來了，還是穿著解放軍的衣服回來了，翠兒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睡得踏實，團長的官有多大她不曉得，可是隱約感覺到至少要比村長郭平原大些。當他得知自己的男人已經被革命隊伍改名為老解放之後，更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每天都不停的詢問男人這13年的經曆，摸到一處傷疤就問它是哪裏來的，老旦不厭其煩地一一道來，聽得老婆後怕孩子們興奮。幾天下來，孩子們在這個陌生的滿身疤痕的父親麵前，不再感到生分和拘束。他們已經對父親無比敬仰，反複擺弄著他那十幾個涼冰冰的軍功章，天天抱著他的胳膊問這些軍章的來曆。老旦抱著孩子們天天打鬧，甚至拿過通訊員的槍教他們用。兩兄弟戴著父親的獎章在板子村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迎接著同伴們羨慕的眼神。
老旦安心等著軍區轉業的複原工作安排。從部隊回來之前，師政治部幫他聯係了這邊的縣政府，縣政府同意接收老解放同誌出任武原區的行政職務。老旦原不想接受這一安排，他記得楊鐵筠曾經告誡自己別當官，可是天下太平了，家裏不知道情況如何，武原區正好管著板子村，先去做個鄉官兒也未必不是一個歸宿，政府的待遇比部隊上還要好些，於是就答應了。可沒想到通知下來，竟讓自己出任該區的副區長，老旦就有點犯嘀咕了。他知道自己帶兵打仗是塊料，也十分自信，可對當個副區長卻十分沒底。這官兒可管著不少村子呢，自己大字不識一筐，武原區的頭麵人物自己一個不認識，如何當得了這個副區長？
縣裏負責轉業軍人安置的領導特意來到板子村，遊說老旦去擔任武原區副區長兼縣武裝部部長。第二天縣長大人也坐著車來了，他看到了西南軍區轉過來的材料，得知老解放同誌是個戰鬥英雄級的人物，妥善安排軍人轉業是份政績，於是縣長絲毫不敢怠慢，就親自跑將下來。除了鬼子軍官，這幾乎是板子村有史以來的最大的官了。鄉親們得知縣太爺親自下來請老旦去當區長，眼睛幾乎要掉進嘴裏。老旦麵子上本來就薄，縣領導們都下來了，自己也不好駁人家的麵子，不過提出希望給自己三個月的時間，好好在家裏待一陣。老旦有這十三年沒有回家的理由，縣長儲健也是行伍出身，在河南西部當過多年八路，自然不好強拉硬拽把這尊佛搬走，於是約好，三個月後到縣政府報到。
老旦要當官了！這對於板子村來說，又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當年那個任人都可欺負的老旦，竟然要一躍成為縣裏的幹部和區裏的領導，羨煞很多同輩。羨慕之餘不由得哀歎自己眼光不到，早知道就不如早早參加了八路，還不比你老旦這半道被俘虜改造來得快？團支書謝老桂和副村長謝國崖天天往老旦家裏跑，每次都會帶來一些吃喝，一邊寒暄一邊挖空心思找出當年的話題。謝國崖每次都要提到15年前幫還是後生的老旦打的那副驢掌，謝老桂則每次都要說起10年前給翠兒拎來的2斤棒子麵。老旦知道是咋回事兒。這兩個家夥摸透了老旦脾性，巴結老旦也是真的，可更多的卻是擔心老旦不願意去當縣裏和區裏的官，而就願意當板子村的村官！老旦這麽大個英雄當板子村村官，自己如何出的了頭？
江蘇淮陰的英雄連長楊北萬在板子村裏住得滋潤。鄉親們把他當成親人一樣對待，各家搶著讓他和通訊員到自己家住。當年的那個聽見炮響就尿褲子的小兵，經過大大小小幾十場惡仗的磨練，已經變成了一個威風凜凜的鐵漢軍人，雖然落下點跛腳的殘疾，但是仍然掩不住他一身的英氣。再加上他天生身材俊挺而眉清目秀，賺了個板子村的姑娘們個個傾慕。老人們從老解放那裏小心翼翼地打探著楊北萬的情況，希望能把自己的女兒塞進這後生的被窩，老旦每次都是嗬嗬一笑，說人家楊連長是送俺回家，過些日子就得走了，死了這份心吧。有根兒和有盼兒兩個小子更是把楊北萬當作了自己的榜樣，每天拉著一幫孩子磨著他講述戰場上的故事，孩子們還時不時去揣摸一把他腰間那威風凜凜的駁殼槍。楊北萬受鄉親們禮遇，心生感動，想幫鄉親們做點事情才走，也協助村委會開展黨員的教育工作，回家的事稍微推一推無妨。他早和家裏聯係上了，得知家裏一切都好，五個兄弟已經回去了三個，另外一個就在駐河南的一支部隊裏，離得很近。
楊北萬帶著通訊員在板子村村口安裝了廣播喇叭，那玩意剛響的時候讓板子村的百姓們幾天都睡不好覺，眾人無法理解那個鐵怪物裏為什麽會有聲音，這不是鬧鬼麽？直到人們習慣了裏麵那兩個甜潤的聲音，才開始留意它的內容。老旦開始注意東北的狀況，知道東邊的朝鮮好像出了問題。他問了問教書先生袁白，知道那個地方和東北挨著，有一半也是朝鮮共產黨政權在管著，另一半是美國扶植的資本主義政權管著，可是如今美國人好像在幫著資本主義的南朝鮮打社會主義的金日成同誌了，那美國人不是什麽好東西，這麽幹肯定對社會主義朝鮮沒安好心。
老旦隱約感覺到，朝鮮那邊的戰爭會對中國有一定的影響，一個國家的內戰，為什麽中國政府如此地關注？每天都會有消息傳來，當聽到美國人派出十幾萬部隊參加地麵戰鬥後，他感覺到事態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得多，不禁憂心忡忡。楊北萬也擔心部隊會隨時通知自己，就遲遲沒有離開老解放。果然，三個月後，1950年7月19日，就在老旦在接到縣裏上任令的同時，突然收到了駐紮在河南的第38軍某部的征集令：經西南軍區某部介紹並推薦，第38軍某部政治部審核，命令老旦立即交接地方政府工作，即日起十天之內前往軍隊駐地報到，楊北萬同誌如仍未返鄉，隨同前往，不得有誤！
軍令下來的當天，老旦夜不能寐。女人和孩子們睡下後，他披上棉襖，悄悄溜出房來，在冰冷的院子裏走來走去，悶聲不響地抽著旱煙。院子裏的雞已經爬到窩裏擠著睡了，寒風把門口掛著的辣椒串子吹得嘩啦啦的響，女人今天忙活的玉米棒子隻掰完了一半，用一塊氈布蓋在碾子上，四角用磚頭壓了。他掀開氈布，用手摸著幹硬的玉米粒兒，挑出幾顆大粒兒的，放在嘴裏咀嚼著，一絲冰涼而又甜潤的味道在嘴裏彌漫開來。他又緩緩地蓋上氈布，坐在碾子邊，再點上了一袋煙。抬頭望著天空，又是月朗星稀，月亮旁邊圍繞著一個輪廓鮮明的風圈兒，象一隻巨大的天眼看著大地。這和他當年在嶽陽城的那個夜晚的天空何其相似！記得那晚他也喝多了，心煩意亂地躺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望著滿天的星鬥，感到十分的無助和悲傷。而今天，他坐在自家的院子裏，坐在下半年的存糧旁邊，坐在女人隱隱約約傳來的鼾聲裏，仰望那片寂靜的天空。他皺著眉頭，就這麽靜靜地想了許久。他象一座石刻的雕像般一動不動，隻看見煙鍋上若隱若現的紅光和一縷縷被冷風吹散的輕煙。終於，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剩下的煙，然後把它在鞋底扣了，堅定地走向房裏，點上油燈，把女人從睡夢中搖醒了。
“啥？又要去打仗？不中！就是不中！你還讓不讓人活了！？你走了十幾年，才回來了幾天，說好了去當區官兒的，為啥又要去打仗？你打仗上癮了麽？你當自己有九條命啊？！”
女人一聽到男人要回部隊，象彈簧一樣蹦了起來，人立刻就炸了。老旦忙用衣服遮住她的身子，一邊係著扣子一邊哄勸到：
“翠兒，不去不行哩，咋說俺都是解放軍隊伍裏的軍官。部隊的複員令是真的，沒詐唬咱們。毛主席和共產黨是想給咱們踏實日子過的，可誰能想到這美帝國主義就不想看到咱有好日子過，在東北那邊炸咱們的邊境哩！這些天廣播你也聽了，黨中央毛主席天天在講，人家朝鮮人民的解放戰爭，他個隔山隔水的美國去摻乎什麽？就算是摻乎了，你炸俺們中國的地界兒幹什麽？早不打晚不打，為啥這個時候來打？其實是衝著咱新中國來的！俺在國軍的後幾年，那美國恨不得把他家的軍火都運過來幫忙，現在俺明白了，那老蔣和美國鬼子是一個壺裏尿的兩條狗哩！就是容不得咱們這些窮人過個好日子，咱們打下了新中國，剛安生下來，他們就非要來折騰你，不給你安生！你說咱倆個為啥一分就是十三年，不就是因為那日本鬼子來了麽？要是美國鬼子又來了，咱再分個十三年，那咱可咋活哩？再說了，俺是西南軍區第11軍的人，沒有11軍首長們提拔，俺能回家當上這個區長？這次是11軍政治部把俺推薦給38軍部隊的，那38軍可是解放軍裏最牛氣的部隊，天津衛就是他們解放的，要論軍功比俺們11軍打的好那！俺不能給11軍的首長們抹這個麵子吧？翠兒啊，咱不能忘本啊，咱有今天這份田地，有吃有喝有地種，俺還能當個副區長，一要念共產黨的恩，二要念解放軍的好。他們推薦俺去，也是因為俺能給部隊長臉哩！那38軍是四野林首長的主力軍，不中用的人還根本就進不去哩！”
“你說破了天也不行！沒有你個老旦，這新中國就不打鬼子了？！他毛主席就指望著你這個半殘廢去擋鬼子？咱家才團圓了這麽幾天，你就又要去戰場殺人，你個天殺的，你扔下俺們娘三兒十三年……十三年的冷炕頭，你才回來熱乎了幾天……就又要回去……這村子裏出去的，活著回來的就你和郭平原兩個人……俺隻聽說抽大煙混婊子能上癮的，就沒聽說原來打仗也能打出癮的！”
女人已經哭成了一團，孩子們在外屋裏也醒了過來，唧唧喳喳在那邊說著。老旦見狀忙哄著說：
“翠兒你小聲點，孩子們給吵起來了……你咋了不曉得事哩？俺是複員幹部，是有著國家複原政策的，俺不是黨員，那國家憑啥給咱這政策？咱有好日子過，就不管這新中國的難了？俺是軍人，打仗才打出來點兒軍功，這新中國有難俺不去頂著，早晚還不是落到咱家頭上？當年這日本鬼子打進來隻用了半年，你還記得不？可這美國鬼子可是把日本鬼子逼得投降了的，比日本鬼子還要惡哩！現在不去擋著，說不定半年都不用他們就推過來，你忍心看著咱家被他們燒了？你忍心看著兩個娃跟著咱們受罪麽？趁著鬼子們還沒打過來，毛主席命令我們去把他們擋在外邊，好過他們衝進來再打呢？曉得了不？擋住他們進不來，這新中國才能太平哩！”
女人的哭聲略小了些，抽泣著問道：
“那美國人是黃鼠狼變的？憑啥不稀罕咱們過個好日子？咱們中國這麽窮，有啥他們好稀罕的？”
老旦撓了撓頭，這個問題他還真回答不上來，當年美國不是還幫著中國打日本麽？咋的才幾年就翻了臉？想來想去他隻能想起兩一個理由，一是他們受了逃去台灣的老蔣的好處！二是美國人看不了中國窮人當家！
“估計是那國民黨在台灣也沒老實，攛掇著美國人來搶新中國的地盤兒，沒準兒花了大錢，廣播裏不是講了麽？那老蔣跑的時候搜刮了半個中國的金銀財寶哩！要不咱們板子村咋這麽窮哩？”
女人被男人的話打動了，她從心底裏不願意男人再去打仗，可聽到男人隻是去守住中國的邊疆，把美國鬼子擋在外邊，心裏就不那麽害怕了。毛主席那麽英明那麽偉大，一窮二白都能把天下幹下來，是不會讓自己的男人去莫名其妙地送死的，讓軍隊去東北，不也是為了內地的安寧麽？
“那你這區長咋辦哩？”
老旦忙從棉襖裏掏出兩封信來，抖著手在油燈下攤開在桌子上說：
“俺今天收到了兩封信，這封是上任的信，縣裏來的。這封是調集令，是紮在東邊的38軍來的。那38軍首長們可比這縣官兒大多了，他們自然會和縣裏打招呼，俺也寫個信給縣裏說明情況。等任務完成了，俺再立個功，說不定俺就不用去區裏當官兒了，直接提拔個縣長也說不準那！”
“立功？你想個球哩？你有天大個功俺也不稀罕，你別缺胳膊少腿兒地能平安回來，就是給俺們娘兒仨最大的功哩！別圖官兒大在戰場上就不要命，你個屌當個副區長已經夠風光了，你家祖宗幾十代哪出過這麽大的官兒？你個愣頭，部隊裏剛教你認得幾個字，連個信都寫不了，就是白給你個縣長，你當得了麽？”
“嚇？你小看俺不是，俺在11軍當團長管著多少人知道麽？比咱全村人加起來還多哩！要論官階，俺現在就可以當個縣長哩！”
女人已經不喊了，隻是哭泣著抓著男人的手默默地摩挲著。房門突然吱呀了一聲，老旦大聲喝道：
“都進來！聽你爹你娘的壁角，你兩個兔崽子活膩了麽！？”
兩個孩子堆著笑臉跳了進來，一左一右撲到父親麵前，有根睜著大眼大聲問道：
“爹你要去打美國鬼子了？俺要和你和楊叔叔一起去！俺也要和你們一樣立功。”
老旦驚奇地看著他，有根兒立得崩直的身子煞是強壯，小胸脯鼓鼓的，似乎蘊含著無窮的力量。他突然發現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他愛惜地拍著他的肩膀說：
“你爹還沒老，還輪不到你哩！剛長過炕頭沒幾年，就想和你爹爭功了？在家裏伺候好你娘，等你再長大點兒，把力氣全用在建設咱新中國上！”
有根兒不服氣，撅著嘴反問道：
“俺都15歲了，村裏麵15歲的後生就屬俺最高最壯，聽娘說你當年去打鬼子不也就20歲麽？楊北萬連長參加部隊的時候也和俺一樣大？既然是新中國麽，應該要靠俺們新青年去保衛，你們這些功臣應該把保衛國家的任務和功勞都留給俺們！”
“咦？你個屁娃！從哪裏學來的這些說道？敢教訓你爹了！你以為那美國鬼子像郭平原他家的看門狗似的好打？那是飛機大炮坦克一樣不少的白鬼子，比日本鬼子還要厲害，像你爹這樣打了十幾年仗的老兵，怕都要掂掂輕重哩！昨天你娘讓你殺雞，瞧你們倆兒那稀鬆兒樣！連隻雞都殺不了，還想去戰場上殺鬼子？你還是再長幾年吧！到了20歲，我決不攔著你！”
女人聽了不幹了，插嘴道：
“你別跟孩子瞎說，啥20歲就不攔著了？這輩子他們兩個休想和你一樣，給俺老老實實種地娶媳婦，俺還指望著他們給咱們送終哩，身上多塊疤我都饒不了他們！”
“娘你說得不對，咱郭支書說了，革命要趁早，好多解放軍的大官兒都是和俺一樣大就參加了紅軍的，人家現在都是將軍了，俺早點參加解放軍保衛國家，等到了爹這麽大的時候，沒準兒也成將軍了！”
老旦沉下臉來，這孩子才這麽小，腦子裏就開始革命了？
“你們兩個聽著，有你們給國家出力的時候，可是現在還不到時候。你們先去給俺把文化學好，多上點學，別像爹娘這樣大字都認不得幾個！俺們這些革命軍人幫把新中國打下來，再把它守好了不讓別的鬼子欺負，為的就是讓你們這幫屁娃有吃有喝有學上，有好日子過！將來俺老了打不動了，要是還有鬼子來打，你們放心，你們就是不敢出門俺會用槍頂著你們上戰場的！要是在戰場上稀鬆了俺連家門都不讓你們進！”
女人聽著聽著不舒服了，這是說啥哩？打打殺殺的，孩子們懂球個啥？犯得著你老旦講這些道理？
有根兒很是畏懼父親的威嚴，哆哆嗦嗦地說：
“爹，俺不想念書，俺想參加解放軍去！”
“俺也想去參軍……”
有盼兒也擠著眼睛附和道。老旦大怒，罵道：
“混蛋！你們先去把字認全了，再跟俺說參軍的事！”
“爹你參軍的時候一個字也不認識啊，就是現在字也沒認全啊，看那信不也問來問去麽？可你不也成了解放軍的團長麽？”
“你……”
老旦被這個倔了吧唧的兒子有根頂噎了氣，伸手擼下腳上的布鞋就要打，女人趕緊攔住了，搶下他的鞋，大聲喊道：
“幹啥麽幹啥麽？孩子頂你兩句你就要打孩子，區長還沒當哩就要耍威風霸道麽？你們倆個，趕緊滾回去睡覺，當兵有個啥好？板子村去當兵的，有幾個活著回來的？！像你爹這樣活著回來的也是一身的傷疤，你們以為那個東西好玩麽？！再說參軍的事俺就不給你們飯吃！”
兩個孩子灰溜溜地回房去。有根兒的撅著嘴，頭也不回邁著大步就出門去。有盼兒倒是笑嘻嘻地，一步回頭瞅三眼，出去的時候剛把門帶上，又伸回頭來說：
“娘，你也別給爹吃飯，他不也就去不了了？”
“小兔崽子……”
老旦摘下另外一隻鞋扔將過去，在門上砸出不小的聲響。
話是這麽說，可村裏的一些進步群眾總是拿白眼看自己和孩子們。人家去當新八路的鄉親門口貼著大紅的喜字，比娶媳婦還要高興。翠兒想起當年送老旦上戰場也是如此般熱烈，隻是送走了就杳無音訊。鬼子關進圈裏了，可原來的區縣政府早就沒了，整個縣政府都跟老蔣躲在山裏。男人們說國軍怨不得別人隻能怨自己，誰叫你老蔣自己跑到山裏去了？人家八路就有這份肚渣子，沒吃沒喝沒槍沒炮卻敢留在鬼子地頭上打。鬼子投降了，人家憋了這麽多年，終於熬出了頭，當然要出來占地方。可她不知道為啥這麽快八路和國軍就打了起來，鬼子還沒走幹淨兩邊就猴急著又幹起來了，這天下一宿的安寧也沒有麽？
八路來了之後，確實給村裏辦了不少好事，還給翠兒家又分了五畝地。他們在村委會裏鼓搗了個學堂，把已經八年沒穿過長袍的袁白先生搬了出來，孩子們不用花錢都可以去認大字了。可八路征兵也不含糊，一開始沒人參軍，任八路怎麽勸誰家也不去，八路就急了，雖然沒有架起機槍，卻也把後生們關在院子裏，講了三天三夜的革命道理，餓得受不了的就舉手，舉手就算參了軍，出門來狼吞虎咽的吃了頓革命飯。參了軍的後生們哭喪著臉走了，很快就喜笑顏開地回來了，還大肆宣傳，讓村裏的同伴們都去參加八路，說這八路和國民黨部隊是不大一樣，有的混！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於是不少後生們爭著喊著要參加八路。翠兒非常擔心自己的男人仍然跟著國軍大部隊回來，不就會和自己村裏的後生們真刀真槍打起來了麽？那可咋好那？那該幫誰呢？
如今男人回來了，還是穿著解放軍的衣服回來了，翠兒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睡得踏實，團長的官有多大她不曉得，可是隱約感覺到至少要比村長郭平原大些。當他得知自己的男人已經被革命隊伍改名為老解放之後，更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每天都不停的詢問男人這13年的經曆，摸到一處傷疤就問它是哪裏來的，老旦不厭其煩地一一道來，聽得老婆後怕孩子們興奮。幾天下來，孩子們在這個陌生的滿身疤痕的父親麵前，不再感到生分和拘束。他們已經對父親無比敬仰，反複擺弄著他那十幾個涼冰冰的軍功章，天天抱著他的胳膊問這些軍章的來曆。老旦抱著孩子們天天打鬧，甚至拿過通訊員的槍教他們用。兩兄弟戴著父親的獎章在板子村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迎接著同伴們羨慕的眼神。
老旦安心等著軍區轉業的複原工作安排。從部隊回來之前，師政治部幫他聯係了這邊的縣政府，縣政府同意接收老解放同誌出任武原區的行政職務。老旦原不想接受這一安排，他記得楊鐵筠曾經告誡自己別當官，可是天下太平了，家裏不知道情況如何，武原區正好管著板子村，先去做個鄉官兒也未必不是一個歸宿，政府的待遇比部隊上還要好些，於是就答應了。可沒想到通知下來，竟讓自己出任該區的副區長，老旦就有點犯嘀咕了。他知道自己帶兵打仗是塊料，也十分自信，可對當個副區長卻十分沒底。這官兒可管著不少村子呢，自己大字不識一筐，武原區的頭麵人物自己一個不認識，如何當得了這個副區長？
縣裏負責轉業軍人安置的領導特意來到板子村，遊說老旦去擔任武原區副區長兼縣武裝部部長。第二天縣長大人也坐著車來了，他看到了西南軍區轉過來的材料，得知老解放同誌是個戰鬥英雄級的人物，妥善安排軍人轉業是份政績，於是縣長絲毫不敢怠慢，就親自跑將下來。除了鬼子軍官，這幾乎是板子村有史以來的最大的官了。鄉親們得知縣太爺親自下來請老旦去當區長，眼睛幾乎要掉進嘴裏。老旦麵子上本來就薄，縣領導們都下來了，自己也不好駁人家的麵子，不過提出希望給自己三個月的時間，好好在家裏待一陣。老旦有這十三年沒有回家的理由，縣長儲健也是行伍出身，在河南西部當過多年八路，自然不好強拉硬拽把這尊佛搬走，於是約好，三個月後到縣政府報到。
老旦要當官了！這對於板子村來說，又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當年那個任人都可欺負的老旦，竟然要一躍成為縣裏的幹部和區裏的領導，羨煞很多同輩。羨慕之餘不由得哀歎自己眼光不到，早知道就不如早早參加了八路，還不比你老旦這半道被俘虜改造來得快？團支書謝老桂和副村長謝國崖天天往老旦家裏跑，每次都會帶來一些吃喝，一邊寒暄一邊挖空心思找出當年的話題。謝國崖每次都要提到15年前幫還是後生的老旦打的那副驢掌，謝老桂則每次都要說起10年前給翠兒拎來的2斤棒子麵。老旦知道是咋回事兒。這兩個家夥摸透了老旦脾性，巴結老旦也是真的，可更多的卻是擔心老旦不願意去當縣裏和區裏的官，而就願意當板子村的村官！老旦這麽大個英雄當板子村村官，自己如何出的了頭？
江蘇淮陰的英雄連長楊北萬在板子村裏住得滋潤。鄉親們把他當成親人一樣對待，各家搶著讓他和通訊員到自己家住。當年的那個聽見炮響就尿褲子的小兵，經過大大小小幾十場惡仗的磨練，已經變成了一個威風凜凜的鐵漢軍人，雖然落下點跛腳的殘疾，但是仍然掩不住他一身的英氣。再加上他天生身材俊挺而眉清目秀，賺了個板子村的姑娘們個個傾慕。老人們從老解放那裏小心翼翼地打探著楊北萬的情況，希望能把自己的女兒塞進這後生的被窩，老旦每次都是嗬嗬一笑，說人家楊連長是送俺回家，過些日子就得走了，死了這份心吧。有根兒和有盼兒兩個小子更是把楊北萬當作了自己的榜樣，每天拉著一幫孩子磨著他講述戰場上的故事，孩子們還時不時去揣摸一把他腰間那威風凜凜的駁殼槍。楊北萬受鄉親們禮遇，心生感動，想幫鄉親們做點事情才走，也協助村委會開展黨員的教育工作，回家的事稍微推一推無妨。他早和家裏聯係上了，得知家裏一切都好，五個兄弟已經回去了三個，另外一個就在駐河南的一支部隊裏，離得很近。
楊北萬帶著通訊員在板子村村口安裝了廣播喇叭，那玩意剛響的時候讓板子村的百姓們幾天都睡不好覺，眾人無法理解那個鐵怪物裏為什麽會有聲音，這不是鬧鬼麽？直到人們習慣了裏麵那兩個甜潤的聲音，才開始留意它的內容。老旦開始注意東北的狀況，知道東邊的朝鮮好像出了問題。他問了問教書先生袁白，知道那個地方和東北挨著，有一半也是朝鮮共產黨政權在管著，另一半是美國扶植的資本主義政權管著，可是如今美國人好像在幫著資本主義的南朝鮮打社會主義的金日成同誌了，那美國人不是什麽好東西，這麽幹肯定對社會主義朝鮮沒安好心。
老旦隱約感覺到，朝鮮那邊的戰爭會對中國有一定的影響，一個國家的內戰，為什麽中國政府如此地關注？每天都會有消息傳來，當聽到美國人派出十幾萬部隊參加地麵戰鬥後，他感覺到事態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得多，不禁憂心忡忡。楊北萬也擔心部隊會隨時通知自己，就遲遲沒有離開老解放。果然，三個月後，1950年7月19日，就在老旦在接到縣裏上任令的同時，突然收到了駐紮在河南的第38軍某部的征集令：經西南軍區某部介紹並推薦，第38軍某部政治部審核，命令老旦立即交接地方政府工作，即日起十天之內前往軍隊駐地報到，楊北萬同誌如仍未返鄉，隨同前往，不得有誤！
軍令下來的當天，老旦夜不能寐。女人和孩子們睡下後，他披上棉襖，悄悄溜出房來，在冰冷的院子裏走來走去，悶聲不響地抽著旱煙。院子裏的雞已經爬到窩裏擠著睡了，寒風把門口掛著的辣椒串子吹得嘩啦啦的響，女人今天忙活的玉米棒子隻掰完了一半，用一塊氈布蓋在碾子上，四角用磚頭壓了。他掀開氈布，用手摸著幹硬的玉米粒兒，挑出幾顆大粒兒的，放在嘴裏咀嚼著，一絲冰涼而又甜潤的味道在嘴裏彌漫開來。他又緩緩地蓋上氈布，坐在碾子邊，再點上了一袋煙。抬頭望著天空，又是月朗星稀，月亮旁邊圍繞著一個輪廓鮮明的風圈兒，象一隻巨大的天眼看著大地。這和他當年在嶽陽城的那個夜晚的天空何其相似！記得那晚他也喝多了，心煩意亂地躺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望著滿天的星鬥，感到十分的無助和悲傷。而今天，他坐在自家的院子裏，坐在下半年的存糧旁邊，坐在女人隱隱約約傳來的鼾聲裏，仰望那片寂靜的天空。他皺著眉頭，就這麽靜靜地想了許久。他象一座石刻的雕像般一動不動，隻看見煙鍋上若隱若現的紅光和一縷縷被冷風吹散的輕煙。終於，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剩下的煙，然後把它在鞋底扣了，堅定地走向房裏，點上油燈，把女人從睡夢中搖醒了。
“啥？又要去打仗？不中！就是不中！你還讓不讓人活了！？你走了十幾年，才回來了幾天，說好了去當區官兒的，為啥又要去打仗？你打仗上癮了麽？你當自己有九條命啊？！”
女人一聽到男人要回部隊，象彈簧一樣蹦了起來，人立刻就炸了。老旦忙用衣服遮住她的身子，一邊係著扣子一邊哄勸到：
“翠兒，不去不行哩，咋說俺都是解放軍隊伍裏的軍官。部隊的複員令是真的，沒詐唬咱們。毛主席和共產黨是想給咱們踏實日子過的，可誰能想到這美帝國主義就不想看到咱有好日子過，在東北那邊炸咱們的邊境哩！這些天廣播你也聽了，黨中央毛主席天天在講，人家朝鮮人民的解放戰爭，他個隔山隔水的美國去摻乎什麽？就算是摻乎了，你炸俺們中國的地界兒幹什麽？早不打晚不打，為啥這個時候來打？其實是衝著咱新中國來的！俺在國軍的後幾年，那美國恨不得把他家的軍火都運過來幫忙，現在俺明白了，那老蔣和美國鬼子是一個壺裏尿的兩條狗哩！就是容不得咱們這些窮人過個好日子，咱們打下了新中國，剛安生下來，他們就非要來折騰你，不給你安生！你說咱倆個為啥一分就是十三年，不就是因為那日本鬼子來了麽？要是美國鬼子又來了，咱再分個十三年，那咱可咋活哩？再說了，俺是西南軍區第11軍的人，沒有11軍首長們提拔，俺能回家當上這個區長？這次是11軍政治部把俺推薦給38軍部隊的，那38軍可是解放軍裏最牛氣的部隊，天津衛就是他們解放的，要論軍功比俺們11軍打的好那！俺不能給11軍的首長們抹這個麵子吧？翠兒啊，咱不能忘本啊，咱有今天這份田地，有吃有喝有地種，俺還能當個副區長，一要念共產黨的恩，二要念解放軍的好。他們推薦俺去，也是因為俺能給部隊長臉哩！那38軍是四野林首長的主力軍，不中用的人還根本就進不去哩！”
“你說破了天也不行！沒有你個老旦，這新中國就不打鬼子了？！他毛主席就指望著你這個半殘廢去擋鬼子？咱家才團圓了這麽幾天，你就又要去戰場殺人，你個天殺的，你扔下俺們娘三兒十三年……十三年的冷炕頭，你才回來熱乎了幾天……就又要回去……這村子裏出去的，活著回來的就你和郭平原兩個人……俺隻聽說抽大煙混婊子能上癮的，就沒聽說原來打仗也能打出癮的！”
女人已經哭成了一團，孩子們在外屋裏也醒了過來，唧唧喳喳在那邊說著。老旦見狀忙哄著說：
“翠兒你小聲點，孩子們給吵起來了……你咋了不曉得事哩？俺是複員幹部，是有著國家複原政策的，俺不是黨員，那國家憑啥給咱這政策？咱有好日子過，就不管這新中國的難了？俺是軍人，打仗才打出來點兒軍功，這新中國有難俺不去頂著，早晚還不是落到咱家頭上？當年這日本鬼子打進來隻用了半年，你還記得不？可這美國鬼子可是把日本鬼子逼得投降了的，比日本鬼子還要惡哩！現在不去擋著，說不定半年都不用他們就推過來，你忍心看著咱家被他們燒了？你忍心看著兩個娃跟著咱們受罪麽？趁著鬼子們還沒打過來，毛主席命令我們去把他們擋在外邊，好過他們衝進來再打呢？曉得了不？擋住他們進不來，這新中國才能太平哩！”
女人的哭聲略小了些，抽泣著問道：
“那美國人是黃鼠狼變的？憑啥不稀罕咱們過個好日子？咱們中國這麽窮，有啥他們好稀罕的？”
老旦撓了撓頭，這個問題他還真回答不上來，當年美國不是還幫著中國打日本麽？咋的才幾年就翻了臉？想來想去他隻能想起兩一個理由，一是他們受了逃去台灣的老蔣的好處！二是美國人看不了中國窮人當家！
“估計是那國民黨在台灣也沒老實，攛掇著美國人來搶新中國的地盤兒，沒準兒花了大錢，廣播裏不是講了麽？那老蔣跑的時候搜刮了半個中國的金銀財寶哩！要不咱們板子村咋這麽窮哩？”
女人被男人的話打動了，她從心底裏不願意男人再去打仗，可聽到男人隻是去守住中國的邊疆，把美國鬼子擋在外邊，心裏就不那麽害怕了。毛主席那麽英明那麽偉大，一窮二白都能把天下幹下來，是不會讓自己的男人去莫名其妙地送死的，讓軍隊去東北，不也是為了內地的安寧麽？
“那你這區長咋辦哩？”
老旦忙從棉襖裏掏出兩封信來，抖著手在油燈下攤開在桌子上說：
“俺今天收到了兩封信，這封是上任的信，縣裏來的。這封是調集令，是紮在東邊的38軍來的。那38軍首長們可比這縣官兒大多了，他們自然會和縣裏打招呼，俺也寫個信給縣裏說明情況。等任務完成了，俺再立個功，說不定俺就不用去區裏當官兒了，直接提拔個縣長也說不準那！”
“立功？你想個球哩？你有天大個功俺也不稀罕，你別缺胳膊少腿兒地能平安回來，就是給俺們娘兒仨最大的功哩！別圖官兒大在戰場上就不要命，你個屌當個副區長已經夠風光了，你家祖宗幾十代哪出過這麽大的官兒？你個愣頭，部隊裏剛教你認得幾個字，連個信都寫不了，就是白給你個縣長，你當得了麽？”
“嚇？你小看俺不是，俺在11軍當團長管著多少人知道麽？比咱全村人加起來還多哩！要論官階，俺現在就可以當個縣長哩！”
女人已經不喊了，隻是哭泣著抓著男人的手默默地摩挲著。房門突然吱呀了一聲，老旦大聲喝道：
“都進來！聽你爹你娘的壁角，你兩個兔崽子活膩了麽！？”
兩個孩子堆著笑臉跳了進來，一左一右撲到父親麵前，有根睜著大眼大聲問道：
“爹你要去打美國鬼子了？俺要和你和楊叔叔一起去！俺也要和你們一樣立功。”
老旦驚奇地看著他，有根兒立得崩直的身子煞是強壯，小胸脯鼓鼓的，似乎蘊含著無窮的力量。他突然發現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他愛惜地拍著他的肩膀說：
“你爹還沒老，還輪不到你哩！剛長過炕頭沒幾年，就想和你爹爭功了？在家裏伺候好你娘，等你再長大點兒，把力氣全用在建設咱新中國上！”
有根兒不服氣，撅著嘴反問道：
“俺都15歲了，村裏麵15歲的後生就屬俺最高最壯，聽娘說你當年去打鬼子不也就20歲麽？楊北萬連長參加部隊的時候也和俺一樣大？既然是新中國麽，應該要靠俺們新青年去保衛，你們這些功臣應該把保衛國家的任務和功勞都留給俺們！”
“咦？你個屁娃！從哪裏學來的這些說道？敢教訓你爹了！你以為那美國鬼子像郭平原他家的看門狗似的好打？那是飛機大炮坦克一樣不少的白鬼子，比日本鬼子還要厲害，像你爹這樣打了十幾年仗的老兵，怕都要掂掂輕重哩！昨天你娘讓你殺雞，瞧你們倆兒那稀鬆兒樣！連隻雞都殺不了，還想去戰場上殺鬼子？你還是再長幾年吧！到了20歲，我決不攔著你！”
女人聽了不幹了，插嘴道：
“你別跟孩子瞎說，啥20歲就不攔著了？這輩子他們兩個休想和你一樣，給俺老老實實種地娶媳婦，俺還指望著他們給咱們送終哩，身上多塊疤我都饒不了他們！”
“娘你說得不對，咱郭支書說了，革命要趁早，好多解放軍的大官兒都是和俺一樣大就參加了紅軍的，人家現在都是將軍了，俺早點參加解放軍保衛國家，等到了爹這麽大的時候，沒準兒也成將軍了！”
老旦沉下臉來，這孩子才這麽小，腦子裏就開始革命了？
“你們兩個聽著，有你們給國家出力的時候，可是現在還不到時候。你們先去給俺把文化學好，多上點學，別像爹娘這樣大字都認不得幾個！俺們這些革命軍人幫把新中國打下來，再把它守好了不讓別的鬼子欺負，為的就是讓你們這幫屁娃有吃有喝有學上，有好日子過！將來俺老了打不動了，要是還有鬼子來打，你們放心，你們就是不敢出門俺會用槍頂著你們上戰場的！要是在戰場上稀鬆了俺連家門都不讓你們進！”
女人聽著聽著不舒服了，這是說啥哩？打打殺殺的，孩子們懂球個啥？犯得著你老旦講這些道理？
有根兒很是畏懼父親的威嚴，哆哆嗦嗦地說：
“爹，俺不想念書，俺想參加解放軍去！”
“俺也想去參軍……”
有盼兒也擠著眼睛附和道。老旦大怒，罵道：
“混蛋！你們先去把字認全了，再跟俺說參軍的事！”
“爹你參軍的時候一個字也不認識啊，就是現在字也沒認全啊，看那信不也問來問去麽？可你不也成了解放軍的團長麽？”
“你……”
老旦被這個倔了吧唧的兒子有根頂噎了氣，伸手擼下腳上的布鞋就要打，女人趕緊攔住了，搶下他的鞋，大聲喊道：
“幹啥麽幹啥麽？孩子頂你兩句你就要打孩子，區長還沒當哩就要耍威風霸道麽？你們倆個，趕緊滾回去睡覺，當兵有個啥好？板子村去當兵的，有幾個活著回來的？！像你爹這樣活著回來的也是一身的傷疤，你們以為那個東西好玩麽？！再說參軍的事俺就不給你們飯吃！”
兩個孩子灰溜溜地回房去。有根兒的撅著嘴，頭也不回邁著大步就出門去。有盼兒倒是笑嘻嘻地，一步回頭瞅三眼，出去的時候剛把門帶上，又伸回頭來說：
“娘，你也別給爹吃飯，他不也就去不了了？”
“小兔崽子……”
老旦摘下另外一隻鞋扔將過去，在門上砸出不小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