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委會的工作讓老旦開始重新認識在共產黨領導下的農村新生活。相比他當年離開的時候,板子村如今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板子村農民從心底裏感謝共產黨和毛主席,感激共產黨讓他們第一次不必再為土地的得失而焦慮。村子裏少有的幾戶富戶都已經過了改造,他們也高高興興地接受了新的土地政策。板子村屁大點的地界,自古以來就不是富地,除了出過幾個顯赫的土匪,以及家破人亡的謝大驢家,就沒出過什麽豪家大戶,土改的時候也沒有鬧過土豪劣紳——進駐的工作組發現根本沒有必要。這些富農和村民的關係都很好,他們一樣種地幹活,一樣破衣爛衫,一樣半個月吃一次白麵。照二子他爹的話講,富農們的地以前也是吃苦吃出來的,共產黨早來幾十年,這個苦就不用受了。


    1952年秋天,板子村眼見就將迎來了少有的豐收。據村子裏最老的謝二瞎子說,他的記憶中從沒有這麽好的收成。袁白先生翻箱倒櫃掏出幾本破爛的縣誌,上麵記載著板子村短短百年曆史裏的收成記錄,除了光緒年間和民國初年幾次象模像樣的收成,其他年份大多有謹,尤以民國末年為甚。在鄉親們看來,這豐收來得莫名其妙。前年冬季的大雪並沒有給去年帶來豐收,隻算是個中等,可去年冬天的降雪和溫墒並非盛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冬旱。由於各村在忙於互助合作工作組的組織工作,整個地區也沒有大規模開展儲肥和防寒保墒,這個豐收既無先兆,也無理由,對於擔驚受怕幾十年的村民們來說,這比北京成立了新中國還要讓他們高興。既然今年的豐收並非天佑,村民們自然就想到了人的原因: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給咱們帶來的福氣哩!


    對擔任村支書這個職務,老旦原本心裏打鼓,這個豐收年來得太及時了,讓他免去了很多顧慮。村民們的眉頭是舒展的,村委會開展各種工作就很容易落實。合作組的工作在年中終於全部完成,板子村的合作組成了縣裏麵的典型,老旦在縣黨委工作會議上被當眾表揚,在板子村傳為佳話。縣長儲健如今已經升任了縣委書記,老旦念著儲書記當年對自己和家人的照料,每次去縣裏都要去看看他,有時聊工作,有時聊曾經的戰鬥經曆。儲健對這個戎馬半生的憨厚人很有好感,來往的日子久了,二人已經毫不生分,儲健教給老旦不少黨員工作和村委會管理經驗,老旦則和他一次一次描述那場令38軍一舉成名的輝煌戰役,每一次都讓儲健聽得目眩神迷。


    當大雪再一次蓋住大地時,就到過年了。老旦一家三口吃著年夜飯,樂嗬嗬地閑聊著。有盼因為挑燈夜戰過多,開始變得近視,說話總眯縫眼兒,顯得文縐縐的,說話也有些拿腔拿調:


    “爹,你看了《人民日報》元旦那篇社論了麽?那篇《迎接1953年的偉大任務》?”


    “沒看,報紙有,俺讀起來費勁,就沒看。”


    “爹你以後要看報啊,那是國家發出政令聲音的主要渠道,你要從上麵把握國家的政策哩。”


    “聽廣播不是一樣麽?”


    “還是不太一樣,聽廣播容易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廣播裏經常念不全,報紙上寫得全,而且這種文章你要多看幾遍才有感悟,聽一遍不一定明白。爹你搞村委會工作,要注意思想進步哩!”


    “臭小子,這就嫌棄你爹了?你的思想老子看也沒進步到哪兒去,戴個眼鏡就冒充秀才了?來跟你爹來窮顯擺?”


    “爹,你又不對了!我馬上要考師專了,必須加強政治學習,了解國家形勢。那篇社論裏麵說了,中央製定了第一個國家經濟建設五年計劃,國家要開展大規模的工業農業和科技建設了,而且文化教育事業也要適應這個過程——最重要的啊,國家今年要出憲法了!”


    “‘縣’法是啥法?國家給每個縣都要定個王法麽?”


    “爹啊,我說你落後你就不信,憲法是咱國家的根本大法,是用來運行國家的綱領哩,不是縣城的法!”


    “你別在老子麵前‘我’‘我的’個不停,聽著別扭,要那法幹啥?咱共產黨和毛主席說了算不就行了?費那個勁幹球啥?”


    “爹,俺真是拿你沒辦法了!你可不如俺儲健叔叔,他也是打仗出身,文化程度比起你強不到哪裏去,可人家好學,能夠進步,所以儲叔叔當了縣委書記。人家在大會上發言,這些事情都門清哩!不和你說這個了,有時間你和他多聊聊吧。爹啊,俺上個月在縣裏看了場電影,叫《南征北戰》,說的是1947年咱解放軍轉戰中原的事情,你知道麽?”


    “不知道,俺那會兒還在青天白日那邊呢!”


    “哦,片子裏說當時解放軍打不過國民黨部隊,硬碰硬不行,就四處轉戰,尋機殲滅國民黨的部隊,看了這個片子,俺明白了為啥國民黨打不過共產黨了?”


    “明白了?你說為啥?”


    “一是咱共產黨解放軍會運用戰術,麵對國民黨的飛機大炮能揚長避短;一是在戰鬥的時候有大無畏的革命犧牲精神,勇於為了革命事業獻身;三是咱共產黨的軍隊有群眾基礎。”


    聽著有盼的話,老旦猛然想到了自己那八年的抗戰經曆。那何嚐不是南征北戰?那何嚐不是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不過想到淮海戰役時,他又搖了搖頭。有盼以為他持否定態度,追著說道:


    “爹你別搖頭,你看咱中國人民誌願軍去朝鮮打仗,能把武裝到牙齒的美帝國主義連同十幾個國家的部隊打回38線南邊,可當年你們幾百萬國民黨部隊卻連幾十萬日本鬼子都擋不住?那小日本可是美國人的手下敗將哩!這不就是說明你們抗日的時候,缺乏共產黨的那種獻身精神麽?更別說你們在解放戰爭時期用的都是美式武器,卻連‘小米加步槍’的解放軍都打不過!”


    “你放屁!”老旦突然騰起一股無名怒火,一把將手中的酒杯頓在桌子上,掙著要站起身來。


    “你小子懂個屁,剛上了個小學就教訓老子了?俺們當年抗日有多少人戰死你知道麽?你以為俺們抗日的時候就是飛機大炮坦克車啊?那是後來的事情,抗日的時候俺們的武器裝備還不如咱村子裏的民兵連!俺在黃河邊上,在武漢,在長沙,在常德,身邊的戰友幾乎全部戰死了!很多都是和日本鬼子同歸於盡的,你知道麽?沒有他們能有咱們的今天?沒準現在咱中國還掛著膏藥旗呢!”


    “爹,你說的俺不信!俺隻知道抗戰初期蔣介石不去打日本人,卻到蘇區去剿共,說是攘外必須安內,到了抗戰後期,統一戰線已經建立了,還發動了皖南事變,殺害我新四軍將士,這樣的政府怎麽能帶領國民獲得抗戰勝利?可咱黨中央和毛主席為了抗日,在最危急的時候卻東渡黃河,主動和日軍作戰,你知道麽?是咱共產黨的115師在平型關打的第一個對日軍的勝仗,鬼子不管怎麽進攻,就是打不下陝北,可你們當時的防區呢?日本人投降前夕發動了一次戰役,都把你們打得落花流水,這不是事實麽?”


    “真反了你了,平型關俺沒聽說過,打死多少鬼子?……”


    “一千多個吧!”


    “笑話,老子所在的部隊光在常德就殺了上萬名鬼子,死在你爹刀槍之下的恐怕都有上百,殲滅個千把人算什麽大捷?當年老子抗日的時候,我們哪一場戰役不都是幾萬幾萬的殺鬼子?武漢戰役,長沙戰役,常德戰役,就連一個小小的白石溝子,都是屍橫遍野,你個混小子知道麽?”


    老旦被兒子振振有辭的頂撞氣得手腳亂顫,一邊吼叫著一邊站起身來去用手捉他,翠兒忙攔住了,衝有盼喊道:


    “哎呀,急個啥麽!有盼頂你幾句你就發火麽?你個死小子,咋拉大過年的來氣你爹哩?提以前的事情幹球啥?還不趕緊給俺閉上嘴!”


    “爹你別生氣,這是俺從曆史課上學來的,當年國民黨部隊的確是一退再退,麵對日寇的進攻,一個勝仗都打不了,第一場勝仗的卻是咱林彪師長的平型關戰役創造的,殲敵雖少卻意義重大,它鼓舞了全國人民的戰勝鬼子的信心啊!這是課堂上老師講的,那還有個錯麽?”


    老旦強壓心中的怒火,兒子說的話重重地刺傷了他,刺到了他心底最為脆弱的地方,他一口氣猛然憋在左邊的肺裏,裏麵仿佛有幾根鋼針在刺著他的心髒,讓他疼的蜷起了身子。他的手因為這驟來的痛苦而抽搐著,抖動的手沾滿了灑出的酒,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傷心,他已淚水盈眶。


    “滾……”老旦重重地將酒杯摔在了地上。


    盛夏的一天下午,廣播裏的那個鏗鏘的女高音喊道:朝鮮停戰了!


    大白天聽到這個消息,老旦竟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就這麽停了?不往南打了?我的兒子要回來了?怎麽他沒有寫信告訴自己那?


    老旦掐著指頭算計著,雙方簽署了停戰協議,駐守防線的部隊往往是第二梯隊級的部隊,38軍作為兩次入朝的主力部隊,必然是要撤回國內休整的,從準備到動身,有個把月的時間,應該就回來了。翠兒問他兒子啥時候回來,老旦不敢亂講,說還是去縣裏問一下吧。


    在儲健的辦公室,老旦撥通了38軍駐地的電話,幾經周折找到了宗亮幹事,急切地向他打聽部隊何時回來、兒子何時回來等等揪心的問題,與上次見麵的時候不同,宗幹事在電話那邊的聲音有些淡漠,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


    “他是在b師吧?我們還沒有接到部隊回來的通知……嗯,怎麽說呢?你還是先別問了吧?咱38軍第二次入朝的部隊,尤其是a和b師,傷亡非常大,我們已經接到命令,集中一切精力處理烈士和傷殘官兵的政策落實問題,你在這個時候急著問,我也不能專門為你去找他。再等一陣子,他要是平安回來了,自然會給信給你們……如果沒有回來,部隊也會給你信兒的。”


    “那,宗幹事?咱們部隊在哪次戰役裏有這麽大的損失的?啥時候?”老旦按住砰砰亂跳的心頭,小心問道。


    “這是軍事機密,不能說,部隊的紀律你懂吧?”


    “是白頭山麽?”老旦急切地問出了他最擔心的問題。


    “你怎麽?……你還是先別問了吧……”宗幹事一把掛了電話。


    老旦拿著電話愣了足有五分鍾才慢慢放下,他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汗。儲健看到他麵色蒼白,就安慰到:


    “解放,咱們都是老革命了,你咋了心思還這麽重?不像個身經百戰的人哩。把心看開點,有根那小子那麽機靈,不會有事的……再說就算有事,哪怕犧牲了,你也要有一個老革命者的氣魄,不能哭天抹淚地稀鬆啊!”


    老旦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咽下一口苦澀的磚茶,歎口氣說:


    “有根還小,一上戰場就遇上這麽大的仗,這麽厲害的敵人,唉……咋能不擔心呦?兒子來信說他們要攻打白頭山,可是咱們的電台裏沒提這事,俺剛才追問宗幹事,他就把電話掛了。有根在的b師據他說死傷很大,俺怕就是有根說的那次戰役啊!俺千算計萬算計,把兒子安排到38軍,滿以為不會有什麽閃失了……我不是怕他犧牲,上了戰場就有這個可能,唉……俺是曉得當年他們是咋惦記俺的了,揪心啊……”


    “解放啊,說句實在話,你不能老這麽想了,也別把精力老放在兒子身上了,兒子們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當年你的父母要都健在,能讓你去當兵打仗?兒子們的事情,你盡到力了,後麵就看他們的造化了。而且你要注意看看如今的形勢,你是黨員,要有帶頭性,讓村裏的群眾和你的同誌們知道你不情願兒子去保家衛國?還把兒子調來調去,怕兒子有閃失,你這個黨性就有人會質疑。解放啊,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半路出家的黨員哩,要牢記這一點啊,你雖然功成名就了,可是你的出身不踏實,明白我的意思麽?”


    “你這話俺不愛聽!咋了?俺為了新中國打成這個樣子,俺的黨員和戰鬥英雄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俺出身咋了?俺當年是打過解放軍,可俺哪裏知道解放軍是個啥?俺原本還以為是土匪那。俺打鬼子的時候連共產黨是個啥都不知道球的,是土匪還是正規軍?是騎驢還是騎大馬?俺都不知道,俺有什麽錯?而且俺打鬼子打了八年就沒人問了?俺打鬼子流了多少血?這筆帳算在誰的身上?算在新中國還是台灣那邊?俺家有盼兒前些日子也這樣擠兌俺,這些天俺的心裏憋的慌!”


    儲健被老旦一通沒頭沒腦的牢騷驚出一身冷汗,忙去把門掩了,低聲對老旦說:


    “你犯了瘋病麽?大白天你亂叫個啥?俺的話你咋就聽不進去哩?虧你還是個黨員,俺看你不配入黨,也不配當村支書,你的思想有問題!咋了?你稀裏糊塗的打解放軍,你還有理了?有多少原來在國民黨部隊的都起義過來,你當年為啥就沒想想?說你腦子不夠使你還跟俺犯倔?你是戰場上被解放軍俘虜的,不是主動起義過來的!你明白這之間的差別麽?打鬼子有了功勞就要跟黨和國家算帳了?老子當年在伏牛山打鬼子也打了六年,身上也是一身疤,老子向誰要功勞了麽?你保家衛國在戰場上變成了殘廢,你身為共產黨員這是應該的,你怎麽連這點覺悟都沒有?真奇怪?是誰批準你入了黨?還說你兒子擠兌你,我看是你家有盼思想覺悟已經比你高了!你要是在縣委會上敢這樣亂說,說不定明天就會被當成肅反對象收了!而且俺第一個不放過你!你這個笨鱉!


    老旦沉默了,儲健的話讓他無法反駁,他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兒子所言般思想落伍了,該如何才能去掉自己心裏麵的那層憂慮呢?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臉,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


    “你看看現在是啥時候?鎮壓反革命的過程你看見了麽了?去年肅反還是好的,我們處決的都是真正的反革命!可現在那?我發現不但是敵特,就連那些早就向政府坦白、自首、早就有了結論的人,甚至都在咱們縣政府部門中安置工作的,都被重新找出來槍斃。這裏麵就有不少原來是國民黨的文職人員。咱們這邊還好,窮鄉僻壤的沒有那麽多肅反對象,上個月我去開封,你知道公安部隊在開封殺了多少人麽?一個小小的開封,就槍決了上千人,這一千多人每一個都是罪有應得麽?有那麽反革命麽?大量屍體就暴屍在城外,野狗叼著人的肢體跑來跑去,我經曆過最殘酷的反掃蕩,也是見過世麵的人,可我還是覺得不寒而栗!這是政治!是殘酷的政治!你懂麽?你這點子英雄曆史,放在變革的政治社會裏不值一提,你懂麽?


    俺知道你心裏麵有時候委屈,也惦記兒子,可你不能不進步啊,你剛才說的話俺隻當沒聽見過,你要是和別人亂講,俺可不認你這個朋友!”


    儲健說罷欲摔門而去,突然又轉過身來說:


    “昨天省軍區政治處來了個電話,說你的一個老首長要來看你,所以我才叫你到縣政府來,他沒說名字。”


    “老首長?奇怪了……”


    當高道成身著一身呢子軍服出現在他麵前時,老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後是同自己一樣遍體傷痕卻依然英武的陳作斌,老旦幾乎要從椅子裏跳了起來,他伸出單臂撲向他們,而後就被這兩個親密的同誌攙扶住了。


    “你個死老旦!我一直以為你光榮了,原來你躲在這裏作威作福那!”


    “陳作斌你個球的!老子在醫院就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你也不回東北醫院去看看老子,你個沒良心的東西!”


    “好了好了,你們兩人那時候都在醫院裏躺著那,隻不過他在平壤的醫院,你卻在東北的醫院,後來作斌得了嚴重的血液感染,被轉回了北京的醫院才保住命,閻王爺都饒了他,你老旦還不饒了他?”


    老旦用左手一會兒摸摸老高,一會兒抓抓老陳,高興的嘴咧成了瓜瓢。高道成驚訝於老旦的衰敗的樣子,想起當年——也就是六七年前那個威風凜凜的老旦,心裏一酸,眼淚早就掉了下來,他一哭,老旦和陳作斌靠互相對罵才能硬撐住著的悲傷再也忍不住了,幾人終於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老高,俺還能活著見到你,高興那……”


    “俺也高興,這不咱們又見麵了麽,我調到河南軍區當副參謀長了,作斌被我找來當政治處主任,開車來你這裏才一天不到,以後見你的時候多著呢。”


    “是啊老旦,咱們不容易啊,偵察營從朝鮮回來的軍官就咱們兩個,王雲浩兄弟,唉……不說了,為國壯烈,死得其所!”


    “不說這個了,老旦……咳……你看我這記性,老旦同誌!今天俺兩個可是來找你喝酒的,你這身子骨……還成麽?”


    “那還有個不成的?俺老旦身子殘了,這仗打不了了,可俺這酒量還見長哩,他陳作斌原先就不是俺的對手,今天照樣不成。”


    “你就吹吧!好在今天還有個見證……”


    當晚,老旦把他們拉回了板子村,在自家的炕頭上宴請這二位親密的同誌。翠兒見男人的老首長親自登門了,也收拾起了想念兒子的焦慮,認認真真地給他們折騰酒菜。老旦早聞高道成認識這村裏的鱉怪,就把他也請了過來,二人十幾年沒見麵,也曾經有過一段際會佳話,見了麵自然是激動不已。四人杯盞交錯直至深夜,酣暢談心,卻仍無幾分醉意,翠兒看著他們,打心底愛惜自己的男人,居然有著麽一幫鐵心杆子漢子當朋友的,想著想著就開始憐惜他如今的樣子了,陳作斌見翠兒眼圈泛紅淚光映起,心裏就明白了幾分,便對老旦說到:


    “解放啊,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麽?”


    “啥話?”


    “你當年答應過我,全國解放了,我的女人要由嫂子來幫我解決,今天我來了你們村,這話你可不能不認帳,我就要找象嫂子這樣的,能一等你就等十三年的好女人!”


    “嗯,俺還記得,翠兒,這話俺是說過,你看看咱村有沒有好女子,幫俺兄弟說一個?”


    “成,這事情俺在婦聯小組裏提出來,村子裏的姑娘就稀罕你們解放軍,這是俺村妹子的福氣哩,包在俺身上拉!”


    “哎呀嫂子,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我終於可以有老婆了,中!作斌獻給媒婆嫂子鞠躬了。”


    陳作斌說罷就要跳下炕來鞠躬,被老旦一把拽了回去。


    “拉倒吧你!跟你嫂子還客氣個啥,趕緊把你的酒喝完嘍才是正經……”


    “解放啊,咱麽一會兒,去給犧牲的同誌們燒燒紙吧?這麽多年了,連給他們燒紙都顧不上……”高道成突然說道。


    “今天也不是清明啊……”鱉怪問道。


    “啥清明不清明的!今天我們幾個老戰友難得湊到一塊兒,可有多少同誌不能和我們一樣這樣喝酒了……今天咱們喝得痛快,就給他們也送點去,午夜的時候再燒點紙,同誌們也能收得到……嗯,翠兒,你去袁白先生那邊看看,他的鋪子應該有不少紙錢的,咱多買點來,把咱家的酒都帶上,要祭奠的人不少哩……”


    幾個老戰友乘著酒意,邁著蹣跚的腿,相互攙扶著走向村口的大楊樹下。給死人送錢要在路口送,於是他們就一直往那裏去了。雖然還未秋涼,可淩晨的村口依然冷的像冰,讓這幾個喝得渾身燥熱的漢子都扣緊了衣裳。大楊樹的枝葉被半夜的瞎風吹得時而狂擺,時而微拂,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除此之外,這村口黑靜的就像老旦夢裏的陰間了。


    幾個人在樹下站定了。老旦用火柴點起了一堆小火,那火苗小的可憐,一陣風就可能撲滅它,而陳作斌澆上去的一瓶汽油改變了它的卑微,那團小火立刻就騰躍起來了,差點燒到了老旦的眉毛。


    “你個不長眼的!老子已經被汽油彈燒怕了,你還要燒老子麽?”


    高道成沒有說話,他拿過一把紙錢,湊到火苗上點燃了,那紙錢就在他的手裏燒起來了,他死盯著這把燃燒的紙錢,仿佛忘了它的灼熱,就在翠兒覺得要燒到他的手掌時,高道成猛然將這把紙錢拋向天空,伴隨著一聲哭喊:


    “同誌們收著啊……”


    燃燒的紙錢被風瞬間吹散,仿佛是在黑暗裏爆開的一團煙花,成千上萬的火星和火苗隨風而去,有的卷向高空,有的拂過大地,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彌漫了他們的四周。還沒等它們暗淡下去,老旦和陳作斌的紙錢也撒了出去,那光芒就燦爛了起來,整個大楊樹周圍的曠野都被它們照亮了。


    “同誌們,老子是你們的好兄弟陳作斌,來給你們燒紙了……”


    “同誌們啊……弟兄們啊,老旦給你們送酒來了……送酒來了……老鄉!高團長!楊鐵鈞兄弟!王立疆兄弟!陳玉茗兄弟……王雲浩兄弟!武白盛兄弟!李三皮兄弟!阿強兄弟……北萬兄弟!銅頭兄弟!夏千兄弟,大薛兄弟……你們都聽見了麽……俺老旦來給你們送酒來了……”


    老旦放聲哭嚎著,把一瓶又一瓶烈潑灑在火堆裏,那火焰驟然間升騰成一團團巨大的火球,翻卷著飛向漆黑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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