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終於打動了老旦。老旦原本就對自己的政治**性毫不自信,他早已在一波波的運動和指示中暈頭轉向。對於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隻是猜測,公社領導隻給下了決定,並沒有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郭平原還上門來撇清,自己著實沒了主意,看來事情還是壞在自己身上。


    “明天的批判會咋個說法?是你主持?”老旦的口氣鬆軟了。


    “是俺主持,所以才來和你商量辦法麽!俺覺得公社領導下來弄這個批判會,也就是個嚴加整治的意思,不是衝你個人來的,隻不過想讓幾個大隊收了停工的念頭,繼續趕工期才是目的。別的沒個啥,莫非真的把你弄到東邊的勞動農場去?那好吃好喝的,你還幹不了啥,倒還不是不便宜了你?在咱村子裏挨批,批完了在咱村子裏養著,比哪都強……”


    郭平原話語溫馨,象老旦知心的戰友。老旦聞聽便鬆了口氣。


    “你要是有心保俺,俺就謝謝你了。俺當這個右傾分子也是為了鄉親們,鄉親們自會念俺的好,不會象鬥土豪那樣折騰俺。能留在咱村兒,當不當右傾沒球啥分別,這個村官兒還是你來主持的好,俺身子骨不中用了,腦袋想事兒也跟不上你們的趟了……退下來也好……能歇歇了……”


    “明天萬人大會就是做個樣子,你在台上挨批千萬莫當真。俺也得裝模做樣地批批你,也好讓咱大隊過了這關。要不公社天天盯著咱們,三天兩頭過來指導,到哪兒是個頭兒啊!對了,明天挨批的還有袁白先生,他是公社點了名的,居然越過咱板子村大隊給公社和縣裏寫信,要求恢複田地給各家各戶,要求水利工程永久停工,他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麽?”


    “袁白先生?他咋也不和咱商量一下?快八十的人了,哪兒再經的起一鬥?”


    “那咋辦?咱再來個庇護?解放啊,別犯迷糊了!前年他就是右派了,還不消停,這會子不整他整誰?你先琢磨讓自個過這一關吧,就別操這淡心了……俺心裏自有成算……”


    “行吧……就按你說的辦。”


    老旦的眉頭舒展些了。郭平原或許更適合在這個運動不斷的年頭給板子村掌風使舵,自己當兵打仗是好的,幹這個不成。即便成了右傾,那也是路線錯誤,結果會怎樣呢?自己的軍功還在,組織上不至於讓自己沒個著落吧?


    “對了,告訴你個信兒!是我從朝鮮回來的老戰友說的,他也是被美帝俘虜的,後來交換回來了。他說有根兒他們部隊的人應該都在台灣,你兒子既沒有死訊,又沒被交換回來,那就說明被留下了,應該就在台灣的戰俘營,八成還活著哩……”


    “這個?是真的麽?”老旦從炕上跳了下來,抓住郭平原的手,象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樣。


    “哎呀,俺還騙你不成,都啥時候了,俺還和你來虛的,咱們都是拿過槍的人,這些事兒上連著心哪!別人說,俺就多了個心眼兒……他隻要沒死,早晚會回來的……”


    萬人批判大會如期舉行。


    浩浩蕩蕩的人流把板子村寬闊的村口擠得如同緊紮紮的雞棚,連深冬的狂風都吹不透。老旦和一眾右傾書記或村幹部被趕上連夜搭起的高台,在忽大忽小的喇叭聲中接受批判。一陣北風吹來,那臨時搭的台子在吱吱呀呀地響。台下的鄉親們凍得呲牙咧嘴,台上的右派們表情木訥呆如木樁。老旦穿著厚襖,挺著身子站在中間,雙目隻盯著前方灰蒙蒙的天地。他的一隻袖管被風吹得飛起,打在身上發出撲撲的響。翠兒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動不動地抬頭望著自己倔強的男人,望見他臉上刀刻一樣的皺紋在微微抽搐。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胡子被風吹得紛亂。老先生早已經習慣了被立之高台,幹脆就在那裏閉目養神了。


    公社給老旦下的處理決定非常簡單:就地免職,責令悔改,向組織按期匯報思想,繼續參加公社勞動。公社同時正式公布了任命郭平原為大隊書記,謝國崖為副書記,謝老桂為民兵連長的決定。公社領導批完了,各個大隊開始批。各大隊的領導班子輪流上台嚴厲聲討。郭平原和謝國崖是板子村大隊的代表,二人仿佛年輕了十歲,在大會上以不可思議的**和口才,對老旦進行了全方位的口誅。兩個前天還仿佛不共戴天的政敵,在打倒老旦這個共同敵人的舞台上,成了穿一條褲子的階級弟兄,連在台上的老旦都歎服不已。耗子為了進夥房,給貓做了伴娘,自己咋沒有發現這種端倪哩?郭平原的發言雖然措辭嚴厲,但是全是喇叭裏常聽到的套話,鄉親們並沒有什麽動靜。而新上任的大隊副書記謝國崖的發言就不一樣了。


    “老解放明知引水渠工程是我們公社的“一號工程”,施工計劃已定,不如期完工將嚴重破壞明年的春根生產和水庫蓄水,卻仍然故意指示各生產小組消極怠工,在幾個大隊中散布消極情緒和失敗論思想。麵對客觀的、能夠克服的生產困難,他不但不去調動廣大革命群眾的積極性,反而大放厥詞,說反正明年不煉鋼了,歇過冬天再開工不遲。這簡直就是置公社利益和集體利益於不顧的破壞行為!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破壞行為!”


    謝國崖在台上用力把手揮向下方,仿佛淩空朝老旦劈過一刀去。眾鄉親聽他說到“反革命”這個詞,俱都“咦呀”一聲抬起頭來。四個大隊上萬雙眼睛齊刷刷地射向主席台,仿佛在寒冬臘月看見一隻脫毛狗般的驚訝。那麵兒上那麽忪憨的一個人,竟能嚼出這麽惡毒的話來?公社和縣工作組隻給老旦定了個右傾,你謝國崖個球的咋了給人家長銜了?板子村人對此很是不齒,故意用最大的聲響在腳邊吐下一口濃痰。更有一些後生擰著身子放出若幹個響屁,夾雜著幾隻被亂腳踢得四散奔逃的狗的狂叫。


    人群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攪得亂哄哄的。一陣大風突然從台下掀起來,吹起的砂土迷了謝國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頓然覺得這不是副書記的風範,在公社領導麵前可不能丟了臉麵。於是他就這麽強忍著,一邊狠狠瞪著血紅的一對眼睛,一邊咬牙切齒地厲聲批判。可他那對眼睛偏偏不爭氣,無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強烈的感情衝擊波,它們發幹,發酸、發疼,發脹。眼皮下麵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澆了辣油,一眨就感覺到眼球和眼皮的強烈摩擦。終於,謝國崖再忍不住,腮幫子一抖,兩行酸淚嘩嘩淌了下來。


    “謝副書記,你別哭麽?大家都是一個大隊裏混的,你也算大義滅親了。咱老旦書記犯錯誤了,以後俺們板子村大隊就指望你了!你放心,沒人給你捅黑槍,你可別因為心裏憋屈哭天抹淚的,那可咋個革命哩?”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鱉怪個頭雖小眼神卻好,遠遠看見謝國崖的糗象,大喇喇的就嚷了出來。他們折騰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要出頭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著。謝國崖見眾人並不買自己的賬,就把唾沫噴向了袁白先生。


    “袁白,你身為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組織匯報思想,反而屢屢越級寫信攻擊咱們公社偉大的革命生產事業,在大隊中散布失敗革命論,你到底居心何在?”


    袁白先生正在台上站著打盹,突然聽到謝國崖這一聲斥問,一激靈醒了過來。老先生看著故作嚴厲的謝國崖,竟然嗬嗬笑了。


    “板子村裏起爐煙,


    帶子河邊觀人潮。


    白旗灰旗全滾蛋,


    革命陣地紅旗招。


    共產躍進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個鳥。


    人民公社力量大,


    衛星放個滿天飄。”


    這是謝國崖的婆娘的詩,袁白先生竟然過目不忘,從緩地背了出來。全場鴉雀無聲,人們不知道袁白先生念這個做什麽?謝國崖怒火中燒,可卻不好發作。台上在座的領導也不知道原委,聽這首詩是在誇耀運動,一時都神情迷惑。袁白先生繼續說道:


    “這是你婆娘的大作,比你還有些才情吧?累成吐血算個鳥?衛星放個滿天飄?放你娘的狗屁……你們可有良心?寒冬臘月讓大夥在泥湯子裏一泡就是一個月,鄉親們不止是累得吐血,脫肛的、傷力的、手指腳趾凍掉的,一半還要多!連滿清的縣太爺都知道個愛民如子,你們卻忍心這般殘害百姓……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為事不奉天時,不考地理,不詢民情,不納明言,隻知唬弄老百姓,隻知道拿老百姓的血汗和性命去換自己的雞-巴前程,一味倒行逆施,傷天害理……俺袁白不才,趕上個清末秀才,半世戰火,苟且於世七十八載,自問一生未做虧心事,到死來卻‘白旗’、‘右派’占了個全,真你娘的怪哪!可笑天下啊……”


    袁白先生勃然大怒,全場大為驚訝。這老爺子在日本人和國民黨麵前也不曾如此哪!這是怎麽了?上次揪他做“白旗”,他不還高高興興的麽?怎麽今個兒突然變臉了哩?難道郭平原與謝國崖沒有和他打好招呼?謝國崖是咋的了?在公社書記麵前要露頭,勒不住自己的嚼子了?


    袁白先生的腰杆仿佛都挺立了起來,在高台上顫巍巍的屹立著,刹那間又象當年的先生了。他就如此聲嘶力竭的叫喊著,幹癟的腮幫子一鼓一翕的,象是風鼓的皮囊。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們這樣做與自絕於天何異?俺老漢被土匪打過,被鬼子打過,被國民黨打過,為了鄉親們,老漢都可忍辱負重。可熬到新中國了,如今竟要被你這樣的癩毛惡狗欺淩!天下初定即萌大變,連你這種無情無義無廉無恥之徒都可廟居高位,枉自驕橫,肆意囂張!你這隻忘眼狗,當年你凍倒在村頭,不是老漢我的一碗黃酒,你個球的早曝屍荒野被野狗叨了……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根球毛你就能當拐棍兒……咳!再這樣胡搞下去,老百姓的命還要不要?老百姓幫你們把天下打下來,有田地的舒坦日子沒過幾天,這田地又被你們收回去,如今快荒廢光了,農具都被燒成鐵圪塔,作孽啊……如今還不趕緊籌劃著怎麽保住明年的春耕,保住鄉親們的性命,卻還在這裏放肆!還在這裏折騰就要入土的老漢我?還要在這裏折騰已經殘了的革命功臣老旦兒……王八操的!老旦兒是為了保咱鄉親們的性命,是為了不讓咱村老百姓挨餓才要求停工的,這樣的功臣卻被你們這幫陰險毒辣的小人坑害……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畝產一萬斤、二十萬斤?糧食多的吃不完?統統他娘的放屁……群魔亂舞瞎鼓吹,跳梁小醜亂世魁!老朽百年時世勘透,卻不曾料想如今竟荒唐至此?老朽無妻無子無親無朋,乃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此生再了無牽掛。俺老漢橫豎要死個球的了,與其被你們這幫豺狼瘋狗亂咬死,在這新中國餓死,不如痛快一些!哈哈——哈哈!癡人哪——老漢就此去也——”


    袁白先生在狂笑聲中緊蹬兩步,向著台下的人群高高躍起。真難想象已經形容枯槁的八十老漢,竟然可以跳得那麽高遠。他仿佛在空中停了一瞬,如同被槍彈擊中的鳥,就飄飄地摔下去了。台下眾人驚聲大叫,翠兒和一眾鄉親忙撲向前接,哪裏還來得及!袁白先生輕弱的身子在空中仿佛被風吹偏了,翻轉了半個身子才落在地上,竟然沒什麽聲響,也沒砸起什麽塵土。他仰麵朝天,口噴鮮血,雙拳緊握,一雙怒眼兀自圓睜。翠兒掙向前摸到他的身子,手指所及,隻片刻之間,老爺子周身便沒有一絲熱氣了。台上台下哭的喊的登時亂成一團。鄉親們向前湧來,謝老桂忙讓民兵攔住了。


    謝國崖震驚了。他萬萬沒想到袁白先生會來這麽一下,立時張惶失措,硬撐起來的革命威風早已蕩然無存,隻兩手空落落的呆立在原地。


    “**你媽!”


    鱉怪那宏亮尖利的嗓子喊起,伴隨著一塊磚頭飛上高台,正中謝國崖麵門,謝國崖登時一臉花,仰麵栽倒。


    老旦震驚了。認識袁白先生這幾十年,竟不曾發現老漢有此風骨!村中凡有大難,都是這老漢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去交涉,保得村民與之相安。土匪綁過他,鬼子踹過他,國民黨打過他,老漢也不曾尋過短見,如今竟然那麽決然而去,真個讓人匪夷所思……不覺間,老旦已是淚如雨下。他擦了把臉,伸頭朝台下看去,老爺子的屍身已經被民兵們抬起,如同拎起幾節斷了筋骨的竹竿。黃土粘在他黑色的長襖上甚是醒目,他那花白胡子上血紅一片,也粘著汙濁不堪的灰土。


    郭平原也震驚了,可他大驚之下隨即鎮定。見謝國崖坐在地上血流滿麵,公社黨委書記已經是一臉的不高興,他忙上來推下謝國崖,喝令台下維持秩序。板子村的鄉親們惶恐一陣後,終於鴉雀無聲。


    袁白先生的死讓板子村人頓感寒風凜冽。這村子裏最明白的人撒手而去,這日子再不是隨便熬熬,說幾句俏皮話就可以混得過的玩笑了。


    郭平原再次強調了引水渠工程的重要性和政治目的,號召全體社員發揚大無畏的革命精神等等,更要和袁白這樣的右派劃清界限等等。台下的上萬群眾早已經心灰意冷坐立不安。西河沿大隊的黨支書估計是受此驚嚇,“撲通”一聲栽倒在台子上。西河沿大隊的社員們發出一陣驚呼聲,剛剛恢複的秩序又陷入混亂。公社的領導見局麵失控,忙給郭平原使眼色。郭平原心呼萬幸,萬人大會就此收場。


    在新領導班子的督促下,板子村大隊立刻又和冰天雪地作鬥爭了。村中男女老幼隻要走得動的,全體出動奔向工地。經謝國崖提議,謝老桂率領民兵和公社的監督員們一道,用十幾條步槍和幾十根紅纓槍來監督勞動,社員們終於怯懦而恐懼了,隻強忍著凍裂的疼痛埋頭幹活。又有不少人倒下了,每天十三四個工時的沉重勞動,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社員們普遍出現浮腫,暈眩,皴裂,吐血,脫肛等現象。老旦被分配在鱉怪的右派小組裏,不用下工地。這倒真是郭平原的照應,郭平原甚至把翠兒也安排和他一起。鱉怪的組員們對老旦照顧有加,隻給他分配了燒水送飯的差使,冰天雪地裏能圍著個火爐子,也算是美差了。看著鄉親們拚死拚活的樣子,老旦想起袁白先生說過的“俺老漢就此去也”的話,心裏沉甸甸的,不過又覺得,老先生亮出風節憤然而走,未必不是好事。


    “翠兒,這就是咱的社會主義麽?拿著槍指著鄉親們幹活?勞動人民不是當家作主了麽?這就是俺拚命打下的新中國麽?”


    “俺的命呦!你能不能趕緊把嘴閉上哪?還嫌你惹的禍小麽?是不是社會主義不是咱老百姓說了算的,趕緊把你這殘**子保住才是要緊,別讓人把話傳了去……你被打成個右傾,現在不受別人這份辛苦罪,就算有福了。有空想想咱的孩子吧,不知道有盼知不知道這事……”


    自哥哥在戰場上杳無音訊後,謝有盼幾乎為此頹廢了好幾年,擔心、恐懼、無助,種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感壓迫著他,讓他傷心不已。可當他得知哥哥被敵人俘虜一事時,心中那個光輝勇敢的哥哥形象頓時坍塌了,所有的情感都直接變成憤怒了——你是一個無產階級的光榮戰士,偉大父親老旦的大兒子,中國人民誌願軍的萬歲部隊38軍的英雄士兵,你怎麽可以投降?被俘虜?而且怎麽能夠向不堪一擊的南朝鮮部隊投降?你簡直就是叛徒!你簡直就是賣國!謝有盼也無法理解自己的父親,如何就不見你大發雷霆?你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如此懦弱,如此沒有血性?你在38軍的光輝戰績幾乎被這個不爭氣的哥哥給抹平了,這給你帶來了多大的名譽損害?你為何還可以舔著臉一次次去軍隊打聽他的消息,不覺得丟人現眼麽?你這個不爭氣的謝有根,沒有給咱家帶來一絲榮譽,卻帶來了巨大的恥辱,你根本就不配做老解放的兒子,也不配作謝有盼的哥哥!他自覺在縣中學裏已是抬不起頭,原本樂嗬嗬的一個好人緣,如今變得走路都要溜邊兒。


    如今父親又被打倒成破壞革命生產的“右傾分子”,並被就地免職,父親曾經帶來的榮耀正在謝有盼的心中消磨殆盡。父親啊,你為何如此不識時務,要反對建造水利工程?非要和公社對著幹?你為何就不能主動走在革命的潮頭?謝有盼的天空如幹旱的大地般徹底迸裂了。曾經為之自豪的兩個精神支柱都土崩瓦解了。他不再和同學們交流朝鮮戰爭裏的故事,不再主動和同學們提起家庭的狀況。恍惚中,眾人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充滿鄙視,甚至充滿敵視。有一個同學無意地提起朝鮮戰爭中去了台灣的中國俘虜,他就認為是別有用心,一拳把那同學打得滿臉是血。


    煎熬的日子開始了。謝有盼的性格在痛苦中變得孤僻而衝動。他對鍛煉身體和研究拳腳的興趣課,對煙卷和菜刀的興趣遠遠超過了對學習的興趣。他對縣裏發生的各類政治事件關注異常,時常以共青團員的名義要求參加對五類分子的批判和聲討,懷著複雜的心情在學校中衝鋒陷陣。由於家庭成分問題的影響,加之自己不學無術,謝有盼的初中竟然上了五年,到了1958年,他十九歲了,才將就過關進了高中。縣一中的惡性鬥毆事件總有他的身影,他往往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後積極地參與,最終成了挑動和策劃鬥毆事件的罪魁禍首。原先在校內稱王稱霸的高幹子弟們,麵對這個窮鄉僻壤來的國軍右派分子的後代,終於望風而逃。謝有盼曾經瘦弱的身軀如今肌肉隆起,曾經溫和的眼神如今寒光四射,菜刀和香煙是他最好的夥伴,與人談得來就遞上香煙,三句話說不攏就可能拽出菜刀。在第一次將一個高幹子弟砍出鮮血的時候,謝有盼哭了,謝有根啊,你給弟弟留下了什麽樣的恥辱?要他用血的暴力來換回心中的尊嚴!父親啊,你給兒子留下了怎樣的傷痕?連提起你的名字都可以讓自己感到難堪!


    謝有盼的高中成績依然慘不忍睹,在班裏的名次是倒數,當然這個成績父母是一無所知的,而他以前常常臨時抱佛澆,看上一個星期的書就能考個好成績。他偶爾會起了去當兵的念頭,可如今共和國的周邊並無戰事,即便有也是一打就停,說不上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於是他的苦惱還在繼續,縣城裏這方天地周而複始的那些事情,也讓他覺得索然無味了。縣裏儲健書記都被關進了農場。學者型的劉校長也因提出“三抓、兩抓、雙讓路”(抓教學秩序、抓教學質量、抓課堂紀律、抓食堂、抓勞逸結合,勞動與社會活動為教學讓路),而被扣上“右傾”的帽子,調離學校。有幾位教自己的老師也被打成了右派,也不怎麽專心教學了。還有什麽奔頭?還談什麽前途?與其在高中混日子,不如回到家裏照看父母。謝有盼思慮再三,辦完了休學手續,打起鋪蓋卷兒回了板子村,卻沒想到這一回來就是三年。


    父親的狀態比謝有盼想象的要好,至少身子骨並未憔悴太多。母親也適應了災難,見了自己依然有說有笑問長問短。村子裏的變化就大了。拆掉了不少房屋,砍掉了除村口大楊樹外幾乎所有的樹木。一條深約兩米,寬約十米的倒梯形引水渠從板子村的南邊延伸向西南,帶子河的水流已經被改道流入這條溝渠。那麽多熟悉而親切的叔叔們已經死在去年冬天的水利工程上,引水渠的北麵是一個山坡,那上麵幾十個墓碑密密麻麻,周圍荒草連綿。


    袁白先生的預言總會成為現實,這最後一次也不例外。


    河南大地出現了嚴重的糧缺,板子村也未能幸免。去年冬天,大煉鋼鐵的勞動力遠遠多過種地的勞動力,而前一陣子全體社員都奮戰在水利工程上,糧食播種誤時,灌溉不足,秋播麵積不及往年的二分之一。春天至夏初,豫北又遭遇了旱情,糧食出現大麵積倒秧,秋收實際收獲的糧食僅僅是頭一年的一半,牲口總數也由於一年來放開了宰而劇減。公社已經責令,各大隊把明年的糧種提留出來,寧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動種子。公共食堂的飯菜質量和數量一日千裏的下降,原來可以吃個愣飽,剩下的喂豬,現在竟連個半飽都是奢望了。那鍋裏一星期都不見有幾塊肉,民兵們在食堂監督著社員們吃飯,誰的碗要是沒舔幹淨,少不了一頓臭罵。據東邊來的一個乞丐講,豫東早已經陷入饑荒,地麵上一點活物都沒了。他們大隊為了煉鋼和修水利,地就跟本沒種,反正公社說糧食多的吃不完。如今不少村子已經餓死過半,這乞丐來自信陽,說他們那地方死屍遍野,整村整村的死絕。整個信陽看不見一粒糧食,卻到處是荷槍實彈的民兵,不許任何人出入。他是餓暈了,被當成死屍扔進坑裏才跑出來。老旦塞給他一個饅頭,問他知不知道信陽彭家灣的長台村怎麽樣,乞丐說早已經死得精光了,而且不知是誰放的大火,諾大的一個村子,早已經夷為平地了。老旦默默地回憶著,那是當年死在他懷中的五根子的故鄉。


    百年不遇的饑荒!


    板子村大隊召開了緊急會議。郭平原對東邊的情況略知一二,認為要考慮全村老小熬過這個冬天了。謝老桂的民兵連即日起在村口設崗,禁止任何乞丐和流民進入板子村地界。重新盤點全大隊的糧食和牲畜,做回當年老旦書記的辦法,煉鋼和水利再重要,也比不上種地!也比不了活命,幸虧老旦當年沒有全麵執行公社七分鋼鐵、三分田地的指示,否則這個冬天都過不去。往好處想,估計這次饑荒和舊社會,冬天過了,國家的賑濟就可以到了。


    謝有盼回來了,老旦雖然高興,畢竟有些不安,覺得自己給兒子帶來了不該有的恥辱。兒子不太說話,他能夠感覺到那十八歲的身軀裏幾乎崩潰的靈魂。謝有盼三言兩語就說明了休學的原因,老旦沒有勸他,這天下都亂了套,想必學校也好不到哪裏去。已經有一個兒子不知下落,自己也已經無力支撐家的重擔,就讓最後的希望留在身邊吧。


    這春天仍舊是冷。《人民日報》的元旦社論提出,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要做到開門紅、滿堂紅、紅到底,要在全國“大好形勢”下進一步推動“大躍進”的**。可板子村的情況卻是開門就喊餓,滿屋子都是餓漢,大隊的米倉很快就要見底了。老旦看著報紙心中疑惑,怎麽?全國還是形式大好?餓死這麽多人的事情不值一提?


    這一年夏天,豫北大地又遭遇了十年前規模的旱情,雨量很少。板子村幾十條人命換來的引水渠工程變成了擺設。帶子河在進入板子村之後就幾乎斷流,郭平原設想的“清水灌溉萬畝田”的壯觀景象,變成了一條十幾裏長的土溝。洛河的水也正如袁白先生所言,根本無法通過水庫引向北麵,因為地勢落差太大,水庫的汲水設備功率不夠,就是抽上來,這點子水量還沒流到板子村就被曬幹了。村民曾經保留耕種的耐旱作物豆子和蕎麥,都按照公社的命令換成了小麥,需水量大。沒有水,板子村人勒緊褲腰帶省下來的種子,很多連穗兒都來不及抽,就在烈日炙烤的大地裏荒蕪了。郭平原和謝國崖等首腦慌了神,帶領著全村百姓日夜不停進山采水,可終歸是杯水車薪,僅夠滿足村裏人的生活用水。任憑郭平原帶領大家在地裏晝夜勞作,到了秋收,災難還是出現了。板子村大隊百分之三十的土地絕收,百分之五十嚴重欠收,隻有兩成土地達到了三年前的畝產水平。但總算還有糧食下來,郭平原意識到這是全大隊人最後的救命糧,嚴令按照最低標準向社員提供,餓不死就行。


    在秋天的第一場涼雨落下時,恐怖的饑荒如同惡魔般降臨大地。


    食堂裏再沒有說笑聲。人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在食堂門口領一碗稀粥。饑荒來得如此之快,猶如閃電擊中原野。公社的賑濟糧遙遙無期,能吃的都吃了,農作物的杆莖都被做成了菜團吃光。牲口們更是嚴重缺食,站都站不起來,連**都沒了興致。最能吃喝的牛和騾子先被殺了,然後是馬,然後是豬和羊,最後是不下蛋的雞和奄奄一息的看門狗。謝國崖組織大家四麵出擊,將板子村周圍所有的野狗,野貓,黃鼠狼,耗子,壁虎,麻雀,蝗蟲,知了,蚯蚓,蜻蜓等一切可以煮熟的活物盡數捉來,統統變成村民們果腹的食物。與此同時,謝老桂帶領一隻隊伍,將荒野上能夠食用的玉米杆子,野菜,野草,榆樹葉子也都拔得精光,或曬成菜幹儲存起來,或進行粉碎與糠拌在一起。可這些不頂料的東西並不能撐過冬天,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家家戶戶開始想盡辦法私藏糧食,不再參與集體圍剿生物和野菜的活動。獵物迅速減少,很快就滅絕在荒蕪的田野,出去打食的人開始失蹤,然後被發現死在回來的路上。他們饑餓不堪又體力透支,一個眩暈摔倒,就再也爬不起來。大隊的集體生產活動終於名存實亡,郭平原和謝國崖的組織已經毫無效果。謝老桂的民兵隊伍連槍都拿不動了,他們看守的救命糧也被監守自盜,偷種子的民兵們很快被公社抓到,組織下令槍斃。領頭的是謝老桂的二堂哥,他被槍斃的前一天,老爹老娘因為吃得太飽而雙雙撐死。全村人終於意識到,所有人都在劫難逃,這個冬天就是他們的墳墓。


    老旦看著女人一天天萎縮下去,看著曾經強壯的有盼兒瘦成了皮包骨,看著自己魁梧的身影變成了蝦米一般的細弓,看著全村男女老少都變成了餓鬼,他心中浮起從未有過的恐懼:怎麽會這樣?怎麽會落得比舊社會更加淒慘?在他的有生之年,雖然有著無數饑餓記憶,可是這樣家家戶戶都挨餓、連討飯都無處可去、饑餓到讓人絕望的大範圍的饑荒,還從來沒有遇見過。土地產能較好的板子村也死了那麽多人,那黃泛區的百姓如何能夠挨過這個冬天?


    食堂關門了,也關閉了鄉親們的希望。公社與大隊的號召已毫無作用,喇叭裏仍然在喊著“形式大好”,各家各戶卻在嚴寒與絕望中在大地上尋找最後的食物。一場大雪把他們最後的這一絲希望徹底掩埋,萬物皆被蓋於白雪之下,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老旦如今瘦得隻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全靠一口硬氣撐著,好在有盼每天都能夠弄回點食物,勉強能在每個早晨睜開雙眼。有盼頑強的毅力顯露出來了,去年掉在田間的麥粒兒,撞在樹上摔下來的麻雀,總能弄一點,他甚至還在山裏抓住過幾隻野兔。兒子的本事讓老旦和翠兒感到欣慰,老旦覺得有盼天生就是偵察兵的料兒,而翠兒隻覺得這個兒子是家裏最後的希望了。


    雪化開的那天,餓得浮腫的謝國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村裏人在山裏找食兒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日本人當年的一個物資儲備站,它埋在山坡上,下雨衝下的泥土掩蓋了多年。那裏麵有不少武器彈藥,還有幾十袋糧食。不妙的是周圍的幾個大隊已經全知道了這件事,西堤北大隊的人那個時候碰巧也在山裏。板子村的人和西堤北的人隻看了個大概,就已經在那裏大打出手,雙方一動手,打人的和被打的就都倒地不起,兩邊都跑回來搬救兵。謝國崖和郭平原一致認為,這是板子村人活過今年的唯一希望,要不惜一切代價搶回來,而且此事非老旦不能處理。


    老旦一聽說有糧食,肚子裏立刻翻江倒海咕嚕不止,一股酸水從胃裏翻出,竟然幹嘔了起來。有盼給他喝下一口冰涼的雪水,老旦就突地顯得精神煥發了。村子裏已經餓死兩百多人,這點食物勉強可以讓剩下的人挨過嚴冬,但要是周圍幾個村子的人都撲過來,板子村也就剩不下什麽了。


    “是咱們的人先發現的?有多少?”老旦喘著氣問。


    “沒錯,是謝老六他大哥先刨出來的,隻是當時沒想到裏麵有糧食……西堤北的人也上來刨,這才發現還有風幹的糧食,二十幾袋麥子,有點陳,但還能吃……”謝國崖幾乎要餓得跌倒了,說話的時候手都在神經質的顫抖著。


    “不管這些了,不能讓西堤北的人把糧食搶了……這麽辦!讓老桂趕緊帶人去打援,把槍都帶上,但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朝人打!剩下的人去搶東西,糧食留下……武器也要,拿回來交公。”


    “解放,還是你帶民兵打援吧,老桂隻是個詐唬人的擺設,對方如果也帶著槍,他可就肯定稀鬆了……俺看這事還得你來掛帥!”


    “平原呢?”老旦突然覺得詫異,為什麽不是郭平原回來找他。


    “他被西堤北村打傷了腿,還在糧庫那邊。”


    “他們敢打咱村兒書記?”老旦勃然大怒。


    “人都餓瘋了,天王老子來了又怎樣?平原剛上去和人理論,腿上就挨了一耙子。”謝國崖想起西堤北人的凶樣,似乎還心有餘悸。


    “一耙子就把你們打稀鬆了?球毛的!把民兵連的人組織起來,馬上出發。但是有一條,糧食搶回來誰也別動,大隊必須管起來,挨家挨戶分配到了,這個你曉得麽?”老旦語氣如霜,一臉看不起他的表情。


    “哎呀曉得了,平原和俺早就合計好了,鄉親們也都知道,誰也下不了小手……”


    打援搶糧行動比老旦想象的要難得多。對方竟然有那麽多人!那麽多槍!老旦隻帶了三十多個民兵,二十幾隻步槍。麵對著人家七八十條槍,真的有些頭痛,真不知他們如何藏起來這麽多武器的?老旦把三十個人分散在路邊的山頭上,都隱蔽好,沒有他的命令不許露頭。見西堤北的人馬浩浩蕩蕩地過來了,黑壓壓一片,前麵幾個拎著槍左顧右盼一臉悍氣,一看就是扛過槍的。老旦心裏毛了一陣,倒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擔心民兵連這些從沒開過槍的笨蛋被嚇得尿褲子。眼看著對麵的人近了,老旦撐了口氣,拿過一隻三八大杆,站起身來朝天放了一槍,然後慢慢悠悠地起來說話。


    “西堤北的人麽?停下!請書記出來說話,俺是板子村的人,叫老解放。”


    西堤北的人群聽了槍聲,都愣在了當地,不少人慌得嘩啦一聲就散了,前麵幾個反應很快,瞬間就半蹲做好了射擊準備。聽到老解放這個響亮的名字後,他們嘰嘰喳喳說成了一團。一個和老旦年紀相仿的人站了出來,身子胖墩墩的,他的半張臉幾乎沒了,連眼眶都看不全了,好象是曾經被活生生撕去一塊似的。老旦一見就知是炮彈彈片的創傷,自己大腿上也少了這麽一塊。此人站定了說到:


    “好大的招牌!是當年淮海戰場上打李莊的老旦麽?是第38軍的突擊營營長老旦麽?俺覺得還是老旦好聽點。”


    老旦對此聲音很是熟悉,此人已經毀了容貌,遠看根本看不出是誰。他上下打量此人又矮又結識的身子,猛然想起了曾經放自己一馬又被自己刀下留情的鍾文輝,不就是西堤北村的人麽?日子久了,竟然忘記這裏還有個老冤家。


    “是鍾大頭啊?你個球的沒死啊?沒死你不來板子村尋俺?你這傷不是在淮海負的,俺沒拿刀砍你的臉,你是在哪裏光榮的?”


    “哼哼,和你一樣,你是38軍,老子是42軍,咱前後腳去的朝鮮。”


    “我們書記帶人走別的道兒了,這邊俺說了算。你招牌既然亮了,俺在誌願軍裏官沒你高,戰功也沒光鮮,可也是負傷殘廢下來的,跟你一樣也瞎了一隻眼。鄉親們發現了糧食,不得不出來弄回去點。咋地,咱倆個算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要為這點糧食開槍?”


    “原來你去了42軍,你們還替俺們解過圍哩!客套話吃飽了再說,既是一家人,說話就不用拐彎了。老鍾,糧食是板子村人先發現的,理應有個先來後到,你們打了俺們村的書記,現在又帶著百十條槍過來,俺就帶這麽點人和你們講個道理,還是占地方的吧?按當年軍銜,你是我的上級,按照現在的軍銜,我是你的上級,現在命令你們放下武器,也不為過分。”


    “要是還在部隊,你的命令我自當服從,可你我都是複原的農民了,也就不聽你這套了。啥軍銜不軍銜的。俺也從沒把這玩意當回事兒,不當吃不當喝的,這個時候你不也球的餓的浮腫?糧食是你們先發現的,這話不假,俺們村也不賴這個。可是如今你們村兒和我們村都餓死這麽多人,大家都隻差半口氣了,也要講個見者有份吧?在朝鮮咱們潛伏的時候,一個凍土豆一個班分著吃,也不論是誰的……哦,你沒熬過這日子,一場仗就光榮回國了。再說,糧食是在山溝子底下發現的,是咱兩個村的交界所在,要按當年鬼子的轄管,那個地方還是俺們村的地界兒。俺帶人來拿當年沒打掃幹淨的戰利品,這是天經地義吧?俺原本隻想帶幾個民兵過來,可鄉親們餓瘋了,攔也攔不住。你既然出頭了,就請你這老首長給個說法,從咱老戰友的情分上、從無產階級團結互助原則上,你就給俺們西堤北人一個說法。糧食或多或少俺們是要拿點走的,能熬過初春就行。聽說你們郭書記講了:那些糧食板子村自己都不夠吃,西堤北村餓死多少他管不了。俺當年聽了你的話,傷好之後就參加了革命隊伍,也就是為了早點打完仗,讓咱河南鄉親們早日踏實下來有口飯吃。如今那山洞裏明明是沉甸甸的四十四麻袋麥子,一百五十斤一袋,六千多斤的救命糧,你們就寧肯吃個囫圇飽,而眼看著俺們西堤北人全村餓絕?見死不救?”


    鍾文輝的理直氣壯讓老旦心裏發虛。西堤北人如果沒有糧食救濟,必定厄運難逃,從去年入冬他們就斷了糧,已經有不少戶人死絕了。他說的糧食數量和謝國崖講的差了一半,郭平原的說法此時也無從考證。鍾文輝和自己交往雖然不深,卻淵源極深,此刻開槍是萬萬使不得的,但是兩邊都餓得要瘋了,僵在這裏也不是辦法。


    “你既然說糧食是俺們村先發現的,就還算講理,你說有那麽多糧食,俺不知道,大家可以一同去看,隻是不能再動手。你們傷了俺們書記,俺們傷了你們幾個人,大家扯平。你約束你的人,俺約束俺的人,大家把槍都收了,拿回去,咱們一起去那糧食處,不管多少,俺們村分你們點,讓大家能多撐幾個月,也算是俺們村的一份心……你們要硬搶,大家就往死拚,俺不能看著板子村人到嘴的救命糧食飛了,如何?”


    鍾文輝回頭看看餓得搖搖欲墜的鄉親們,自己也感到一陣陣的眩暈,聽到糧食這個字眼,胃裏嘩啦啦地就泛起了胃酸,引得一陣劇痛。老旦的建議算是給自己麵子了,為這些糧食開槍,後坐力都受不了,人更是打不著,況且開槍搶糧的罪名,早晚逃不了公社的追究。


    “中!就俺你說的辦,你的人也把槍全收了。把槍全收了,二喜子你們把槍都帶回村裏去。糧食不管多少,咱四六分!”


    “不行,頂多二八開,真按你說四十四袋糧食,你們拿九袋,那也有一千三百多斤糧,夠你們頂一陣子了。”


    “不行,俺們大隊人比你們多,餓死的人也比你們多,這點糧食不夠,至少給個三七?”


    “俺們也不夠,多了沒有,要不就在這裏打!”


    老旦咬牙切齒地說到。


    鍾文輝低頭歎了口氣,他知道老旦在這個村,從他回到西堤北就知道,可卻從未想去找他,他受不了在老旦麵前低三下四的那份罪,不就是早投降了幾天麽?就比自己官職高了。如今才感覺到,麵前這個人雖然已經殘破了,卻仍然有一股剛硬的軍威,不是自己硬撐著一口氣就能壓得住的。鍾文輝向後麵揮揮手。西堤北人並不發表意見,在他們看來三七開和二八開此刻區別不大,趕緊去拿到糧食,幹嚼上一捧麥粒兒才是正經。於是他們很聽從鍾文輝的話,隻一會兒就把槍捆成了垛,裝上車拉回去了。老旦讓謝老桂也把槍都收回去。謝老桂有些不情願,嘴裏嘟嘟囔囔。老旦輕聲怒斥到:


    “日你媽的,動起手來你一顆糧食都吃不到,他們有五六個老兵,那個疤臉一個人就能屠了你們這幫雞雞娃。他當年是俺手下敗將,可老子如今少了條胳膊,少了幾根肋骨,站都站不住,早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


    西堤北的援軍和板子村的打援隊伍匯到了一起,踉踉蹌蹌地奔向發現糧食的地方。糧食已經被郭平原等人搬出了山洞,的確有四十四麻袋,都打開了在檢查。見兩邊的人湧了過來,郭平原等人有些慌亂。老旦說明了原委,也和郭平原說西堤北那邊是自己的老戰友,多少得照顧一下,否則打起來也占不了便宜。郭平原看著西堤北人血紅的眼睛和前麵那幾個惡漢,也有些怕了,就向謝國崖說到:


    “糧食一共是四十四袋,把邊上那九袋給他們,剩下的趕緊搬走!”


    西堤北的人一擁而上,奔向那幾袋糧食,人群擁擠著,踐踏著,彼此阻止著,竟然沒人能到得了糧食麵前。鍾文輝等人想攔,早被百姓們推到了一邊。謝國崖等人早已把那三十五袋糧食搬上五輛板車,一溜小跑往板子村推了。老旦和郭平原斷後。老旦回頭看了鍾文輝一眼,見他已經淹沒在那饑餓的人群裏了。


    剛走出一裏地,老旦聽到一群人追將過來,回頭一看是鍾文輝和一眾憤怒的後生,手裏竟然又拎著槍。老旦大驚失色,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扭頭看郭平原,郭也是臉色煞白,幾乎慌得坐在地上。


    “老旦,你他娘說話跟放屁一樣,有沒有點信用?”


    “咋的?你這話是怎麽說的,九袋糧食不是講好的麽?你們還不滿意麽?”老旦強按驚慌問。


    “那九袋都是被壓在最下麵的,早被雨水泡了個透,都他娘的發了黴風了幹。看上去沒事,手一撚就是灰粉,剛才俺們村幾個後生吃了,現在就吐白沫了。你們做的夠狠,一顆好糧食都不給我們,逼著老子來搶!”


    老旦這時看清了他手中的槍,竟然是一隻嶄新的三八大杆兒,估計是從洞裏剛掏出來的。郭平原腿上哆嗦著,因有老旦在身邊撐著,硬著骨頭反駁到:


    “大家的糧食都是一樣的,都是發了黴的,回去得煮過才能吃,糧食本來就是俺們村發現的,現在給你們就算是救星了,你們還挑三揀四,早知道一顆都不給你們……”


    “日你媽的,俺們村的幾個人剛才已經餓死在糧食邊上了,那糧食寧可餓死都不能吃……日你媽的!餓死,毒死反正是個死,老子先拿你來墊背……”


    鍾文輝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來,手腳抖若篩糠,鼻子裏竟然“呲”地衝出一股鮮血。他猛地拎起槍來,極其熟練地拉開槍栓,那是老旦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鍾文輝的槍閃電般指向郭平原,老旦都來不及說話,他就勾下了扳機。


    “轟!”


    原本應該清脆的槍聲變成了象是小鋼炮的聲響。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槍栓和座頭等零件被炸飛,稀哩嘩啦的砸碎了鍾文輝的半個腦袋。老旦驚愕了一陣,方明白是那槍炸了膛,畢竟是多年前的老槍了,裏麵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鏽或是進了沙石。鍾文輝是老兵,不可能不明白這點,隻是暴怒之下早已經把檢查槍支忘得一幹二淨了。


    鍾文輝半個腦袋帶著紅白相間的腦漿飛到一米之外,將他身邊的一個後生染得斑斑駁駁。那些後生見了這恐怖的情形,早已嚇得六神無主,扔下手裏的槍,一步三跤地跑了。老旦低頭去看鍾文輝的臉,卻隻看見一隻圓睜的眼睛,把人世間最為陰怨的眼神定格在其瞳孔之中了。


    “我日你媽!”


    老旦勃然暴怒,抬腳向郭平原踹去。郭平原早被嚇得癱軟在地了,被他狠狠地踹出老遠。郭平原身下淋漓的屎尿從褲管兒裏流將出來,發出一股惡臭……


    “爹……”


    老旦突然覺得一陣疼痛從體內泛起,心髒象是被一隻利爪穿過胸膛死死攥住了。刹那間他感到天暈地旋,眼前白花花的泛起一汪大水。水光裏,有盼正和幾個年青人跑來,他們瘦弱得同水溝中的蒿草,飄飄呼呼地靠近了。老旦眼前終於變成一片漆黑,重重地栽倒在地。


    搶回來的糧食救了板子村人的命,剩下的糧食雖然也有些發黴,但都被大家煮熟吃光。挨家挨戶都分到了極其少量的糧食,就這麽將就著捱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西堤北村又派人來交涉過兩次,但是糧食已經一粒都不剩地分給各家了,此後,西堤北人就再沒來過。


    西堤北鍾文輝之死,被那幾個嚇傻的後生描繪成了老旦的開槍神速——沒見老旦拿槍,子彈已經爆了鍾文輝的腦袋。西堤北人放棄了武力挑釁的想法,同時也放棄了生命。開春的時候那邊傳來消息,全村人已經餓死八成,剩下的人攏在一起,蹣跚著走出了西堤北,下落不明。後死去的人都沒人掩埋,各家各戶都坐著躺著大小不一的屍骨。路過的人推開一戶人家,隻見四具白骨整齊地躺在炕上,衣服或許是被人扒掉了,連一塊布都沒有留下。在屋子裏的四麵牆上,有人用炕灰寫滿了幾十個字:慘!


    老旦病倒了,這一倒就是多半年。郭平原懂得些赤腳醫生的診療,說他沒病,就是餓得久了傷了元氣。他受傷的身子骨原本就脆弱,幾乎半年沒吃過什麽肉,天天隻有一點菜湯糠團充饑,身子早已經虛的一塌糊塗。老旦的生命力讓郭平原萬分驚訝,這幾乎已經是一具熬幹的油燈了,竟還能夠僅憑幾口粥就能夠繼續喘氣。在經曆了西堤北那次死亡的驚嚇後,郭平原驟然對老旦產生了巨大的敬意,並萌生出一種迷信式的崇拜,認為鍾文輝的那一槍之所以沒要自己的命,並非是那隻槍的問題,而是老旦的煞氣保佑了自己。他從親戚家牽來一隻三個月大的黃狗,送給老旦看家護院以表心意,老旦欣然接受了。郭平原似乎頓悟了一些事情,也不再象從前那樣計較權力得失了,說話也和氣得象個老媽子。公社對搶糧事件的調查也被他擋在外邊,對老旦新的批判會,也因為他的保護未能召開。村民們對他的尊敬謔然提高,覺得這人已經變回了多年前那個給八路推車的樂嗬嗬的小平原子。


    在板子村人即將吃完最後一粒米的時候,國家的賑濟糧終於到了公社,再分到各個大隊。劫後餘生的人們已經連歡呼的氣力都沒有了,隻顧嚼著幾乎已經忘記味道的麥粒和大米。飽吃一頓之後,便抱在一起放聲大哭,哭了一陣,便開始有人喊“毛主席萬歲”了,於是所有的人都喊起來,直到把幹啞的喉嚨都喊破了。此時豔陽高照,無風無雲,天卻突然下了雨。人們一下子禁了聲,紛紛抬頭看天,隻見那雨下的密密麻麻,一根根小水柱直垂到大地上。村民們煞是覺得稀罕,連連稱奇了!這難道還不是福兆雙至的好日子麽?不少人伸出舌頭去嚐。有人說這雨是甜的,有人說這雨是澀的,鱉怪說都不是,是一口的血腥氣。不管怎樣,村民們都覺得這雨畢竟是老天爺的恩惠,似乎可以看得到那綠油油的莊稼和蔬菜了,老天爺畢竟還是給大家留了一條活路。


    “老天爺萬歲!”


    鱉怪高亢的嗓門放聲大叫了。


    “趕緊閉上鳥嘴!你這是什麽思想?還想不想活了,除了毛主席,你還敢喊別人萬歲?”


    謝老桂狠狠地推搡了鱉怪一把,鱉怪猝不及防,坐在地上一個結實的屁蹲。鱉怪的老婆不幹了,一個頭槌將謝老桂頂了個仰倒,摔得他一身泥水。


    “喊老天爺萬歲咋了?老天爺不下雨,不讓咱發現那些鬼子的糧食,咱早就死個球的了!”


    鱉怪的婆娘也有一把好嗓子,她這一喊,全村人幾乎都聽見了。謝老桂的婆娘見男人吃虧,伸開十爪就朝鱉怪婆娘抓將過來,鄉親們把她們拉開了,說要打也吃飽了再打,省點力氣還要種地哪。


    老旦終於熬到了吃上正經的米麵,從瀕危狀態中漸漸豐潤了起來。大隊裏有了米麵,很快又有了蔬菜,最後終於有了豬肉和雞蛋。量雖有限,不過看來板子村的粗糧和雞鴨很快就能跟上來,到時那日子就象是神仙過的了。有盼餓下去三十多斤,但是精力仍然旺盛,成了生產隊的排頭兵,飯量大如牛,半年下來長回去了,又是一條壯碩的好漢。


    這時,中央開始在農村進行“清工分,清帳目,清倉庫和清財物”的運動。板子村開始有序的進行生產和建設調整,恢複元氣的鄉親們不敢怠慢,紛紛投入了新的生產之中。


    翠兒終於沒有恢複過來。她幹癟而脆弱,如同村口被扒光皮的大楊樹一樣無可救藥了,吃多少就拉多少,佝僂的身體也再不能挺直,浮腫雖然消了,頭痛病卻落下了根兒。好在郭平原調理了一些草藥給她,說於性命無礙,隻是苦吃的太透,著實硬挺不起來了。郭平原關照了翠兒,說翠兒不必再出工了。不去幹活了,翠兒倒也樂得摻著老旦下地四處遛遛狗,這狗極通人性,十分戀主,別人喂的東西根本不吃。老旦給它起了個名:五根子,算是紀念戰場上那個可愛的老鄉娃子。


    “活過來了……托主席的福啊!”


    “是哩,黨和毛主席想著咱哩,沒讓咱也餓死。”老旦和著翠兒。


    “西堤北村咋辦呢?村子都空了!”翠兒問道。


    “公社會有安排的!”老旦寬慰著女人,可自己對這點也是不大確信的。


    “你這個右傾應該沒事了吧?一年多沒動靜了……”翠兒心下還是不無擔心地問男人。


    “管球的哩!有事沒事俺都活過來了,他們不能讓俺餓著吧?”


    “沒事,俺把糧食都藏好了,餓不著你了!”


    “公社號召咱村兒節衣縮食,富餘糧食和肉、蛋、布匹盡量賣給國家。蘇修催的緊,國家在緊著還債哩,聽說周總理都已經不吃雞蛋了……”


    “蘇修咋那不是東西哩?這不比上地主惡霸了麽?不曉得咱國家現在日子緊?再說咱都和他們翻臉了,欠他們幾個年頭,他們還能過來搶不成?”


    “那不成!咱毛主席說一不二,說話算數,翻臉歸翻臉,人家當年也幫過咱們,不欠這個人情。咱也省著點,別讓黨中央毛主席為難……”


    “就你積極,你快餓死的時候,也沒見誰稀罕你的死活……”


    “國家的糧食最後不還是到了麽?黨中央還是惦記著咱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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