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麟睜開眼睛的時候,先入目的是一片白,然後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呼喊著什麽。從白光裏,他看到一張女人的臉,稍顯英氣的眉下一雙大大的眼睛。


    但是瞬間,畫麵又被切換,天生棕褐色的卷,鷹鉤鼻,菱角分明的臉廓,深邃而威嚴的棕褐色眼睛,旁邊的細紋像是樹木的年輪,他旁邊站著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淺笑嫣然,一口白牙若隱若現……


    大腦像被分開了兩半,分屬於他體內的兩個靈魂,他的身體被兩個勢均力敵的靈魂給侵占了。


    嘈雜的腳步聲逼近的時候,孫家麟又閉上了眼睛。寂靜的表象下,世界正在進行重新整合……


    *


    三天過去了,祁在每天都坐在失事現場,聽著山崖下河流湍急的喘息。隻剩下一支鐵架的汽車已經被清理走了,秋風秋雨已經將那裏清理幹淨。


    沿著馬路向約翰斯教授住處走去,被燒的黑黢黢的樹幹,像是來索人性命的鬼怪,張著恐怖的肢體恫嚇孤獨的路人。


    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可是再刺眼也照不進祁在的心裏。縱使有章慶德外孫“三雲少”的關係網和a市警方兩方勢力的全力查找,結果仍然一樣:火勢太猛,河流太湍急,出事時風太大,當真是毫無線索,隻提取到司機dna的有效樣本。


    可是,絕望中他反而衍生出一種莫名的希望,他相信自己的感覺,相信她們還活著。


    正當時,約翰斯教授領著一個女人向祁在的方向走來,祁在細瞧了瞧,才現她後邊跟著的那個女人手裏拎著的竹籃子裏麵放著很多紙錢香燭。


    約翰斯教授一身素白旗袍絞銀邊,仍然挽著髻,一根黑色陰沉木簪斜插入裏,她遠遠地就看見了祁在,腳步也加快了,見著他之後,哀聲說到:“在在,你也來了啊。生了這樣的事情,我也很難過……”


    說著,眼眶就紅了,隱見淚花翻動,她見祁在一直盯著竹籃子看,便解釋道:“我聽村裏的老人說,人死了,親朋好友得送他們上路的,燒點紙錢元寶,免得過世的人在陰間受苦……都怪我,那天應該留下她們吃飯的,要不是麥冬擔心她住院的丈夫,一定要走也不會生這種事情,都怪我……不過,我現在做什麽也不能讓她們起死回生了,隻好入鄉隨俗……”


    祁在一下子冷了臉,他從手拿畫筆到指揮商場,從叛逆敢怒敢言到練達通曉世故,角色的轉變從來都銜接地不留縫隙,青年持重,不曾輕易暴露自己內心真實的情緒。


    “您有心了,可是那些東西是給死人的,麥麥和學桃,肯定沒死。”祁在狠狠地瞪著籃子裏的東西,眼神陰鷙寒冷,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吐出來的。


    “在在,你別這樣,別嚇表外婆,我知道你跟麥冬兄妹情深,可是你這樣會讓你外公外婆擔心的,我也會很擔心的。人死不能複生,你要堅強一些。”


    約翰斯教授往前一步,想去握祁在的手,誰知祁在雖沒看她,但動作卻十分迅敏,立馬往後退了一大步。


    站在約翰斯教授身後那個幹癟瘦弱的女人,把籃子遞到約翰斯教授的麵前,嗚嗚呀呀地一通比劃,原來是個又聾又啞的女人。


    約翰斯教授對著那個女人擺了擺手,那個女人便退下,安靜地站在她身後。


    但是幾乎在一刹那,祁在就跑過去扣住了她的右手腕,舉起時,骨瘦如柴的手腕上,一根明晃晃的銀鏈子在正午的日光下泛著刺目的光。


    祁在像一隻暴怒的獅子,五官誇張地放大,對著那張黑瘦的臉,大吼:“這根鏈子你哪裏來的,啊?”


    那個女人嚇著了,都忘記了言語,嗓子出像貓一樣的“胡嚕”聲,略渾濁的眼睛裏是膽怯和深深地恐懼。


    “在在,你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別嚇到了她。”約翰斯教授見狀趕緊上去勸導祁在,“你先放開她,有什麽事我們慢慢說。”


    祁在稍穩了穩心神,有些激動地轉頭對約翰斯教授說:“這條鏈子,這條鏈子是麥麥的。”


    約翰斯教授瞥了眼黑瘦女人手腕上的鏈子,表示不解,“鏈子很普通啊,沒什麽特別的,你為什麽認定是麥麥的?”


    祁在想去解下那條鏈子,誰知黑瘦女人一直掙紮著不肯配合。見狀,約翰斯教授便伸手從自己手腕上拽下一隻白玉鐲子,在黑瘦女人眼前晃了晃,然後微笑著套在了她的左手腕上,接著才把她右手腕上的銀鏈子給解下來,遞給祁在。


    “雖然這隻是一根銀鏈子,但是是純手工打造,采用的是金屬五環連扣的連接方法,是極罕見的。表外婆,您難道不知道我外婆娘家是以銀飾手藝聞名中外的嗎?”


    約翰斯教授愣了愣,確實,她怎麽把這個忘了?


    這約翰斯教授閨名鄭清清,是祁在外婆的遠方表妹,後來麥冬出事時,祁在才重新找回了這位親戚。


    “這麽說來,確實是麥麥的了……”


    “這鏈子你怎麽得到的?”祁在的眼睛有些充血,額上暴突的血管讓原本俊秀的臉龐徒添猙獰。


    黑瘦女人瑟縮著往後退。


    約翰斯教授拉住祁在,黑瘦女人躲到了她身後,“在在,她又聾又啞的,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先平靜一下,讓我來問她好嗎?”


    祁在點了點頭,虎視眈眈靜立一旁。


    約翰斯教授跟黑瘦女人比劃著,隻聽到一些毫無意義的語氣詞。


    “她說是在路邊撿到的。”


    “哪裏?可不可以讓她指給我看看?”祁在的心情已經漸漸平息下來了。


    又過了一會兒,約翰斯教授牽著黑瘦女人的手,往出事地點走去,祁在緊跟其後。


    在離出事地點約十米遠的地方,黑瘦女人停了下來,指了指路邊。


    祁在的視線在兩個地方來回轉換,他知道這是麥冬用來栓戒指用的,是從來不肯摘下來的。他細細搜查了附近的草叢和石堆,沒有看到戒指的痕跡。


    “您撿到項鏈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一隻戒指?”祁在盡量克製自己,怕再次嚇到了黑瘦女人,擔心她不明白自己說什麽,還特意指了指約翰斯教授無名指上的戒指。


    黑瘦女人眼神迷離,朝約翰斯教授這邊望了過來,約翰斯教授點了點頭,特意指了指自己手上的戒指,重複了一遍祁在的話,黑瘦女人才像明白了似的,搖了搖頭。


    祁在在沉思,各種可能性都在他腦海裏一一陳列,有了這一條線索,他似乎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點亮光。


    *


    當黑夜來臨的時候,孫家麟坐在自己家裏的沙上,他也不開燈,借著其他家的燈火,看到他低著頭口中喃喃自語,一下子左手舉起來,一下子右手舉起來,像是左右手間的對話。


    就這樣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別人家的燈一盞接一盞滅了下去,當室內隻剩下黑暗的時候,他終於清楚地叫了一聲“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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