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世家,地處揚州。唐時還稱廣陵郡,廣陵神農這個叫法便也沿襲至今。神農世家在唐朝最為鼎盛,朝中禦醫大凡師從神農,聖恩眷顧,風頭無兩。麾下的醫館藥鋪遍布神州,名震海外。


    而時過境遷,朝代易改。神農雖仍有高超醫術,但也不複往日風光。門下弟子顧念前朝聖恩,至今仍著唐時裝束。這自然也令朝廷不滿,但礙於神農聲名,雖有數番責難,卻無厲行壓製。


    傳聞數年之前,神農世家遭遇變故,從此閉門不醫,淡出江湖。不過,傳聞終究是傳聞。到過神農世家一次的小小最清楚不過了,神農之中依然有濟世的神醫,也終究未失醫者的高潔。


    小小坐在馬車上,看著自己手中的赤炎令,心中的焦慮不曾減少一分


    。恐懼總是不經意地滲進腦海,讓痛楚也慢慢深重起來。


    神農是醫,不是神,自然也有回天乏術的時候。生死由命,不可強求。但是當真到了眼前,卻讓人無法冷靜。


    她收起令牌,低了頭,看著至今昏迷的溫宿。他身受冥雷掌傷,“七殺”依舊按時發作,隻是,即便是如此的痛苦,他也不曾醒過來。偶有的呻吟,也是微弱而無力的。


    她心中憂戚,竟不忍再看。她鑽出了車廂,坐到了趕車的銀梟身邊。


    銀梟見她出來,輕歎了一口氣,許久,才輕聲道:“丫頭,就算你治好了他,他也逃不開朝廷緝捕,江湖追殺……”


    小小聽到這句話,隻能沉默。


    她也曾請求洛元清先替溫宿解毒。但洛元清卻猶豫。東、南兩海敵對,現在彼此相安無事已是奇跡,小小也知道不能多做要求。


    而這一路,銀梟和李絲的態度也讓她困擾。李絲也不止一次說過,溫宿非死不可。出發前,礙著江寂的麵子,這兩人都不曾說什麽,但有些東西,小小還是感覺得到。……江湖之上,恩怨糾葛才是真正的凶器,武功與毒藥,都得屈居其後。


    “丫頭……”銀梟看著前路,慢慢道,“你救得了他一時,救不了他一輩子。他救了你,你還他人情是沒錯。不過,這之後,他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小小答不上來,還是沉默。


    銀梟見狀,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笑道:“對了,丫頭,這次你準備怎麽謝我?”


    “啊?”小小不解。


    銀梟揪起她的耳朵,道:“雖然帶你出廉家軍營的人不是我,但我好歹也有掩護的份。你怎麽謝我?”


    小小眨眨眼睛,差點就想說:我是主動歸順朝廷的,你們沒必要救我呀。但是,看著銀梟,她硬生生地把這句話咽了下去。要是知道了真相,就不是揪耳朵這麽簡單了吧。


    “銀大爺的大恩大德,小小無以為報,小小願……”小小摸著被揪痛的耳朵,說道


    。


    銀梟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去去去,怎麽老是這一段,聽都聽膩了。就算下麵是‘以身相許’我也不稀罕。”


    小小無語。


    銀梟略帶得意地笑著,道:“丫頭,把他帶到神農世家之後,你跟我回‘岫風寨’吧。”


    小小不解,“岫風寨?”


    “嗯。”銀梟笑著,道,“你這丫頭根本就不適合跑江湖麽,得找個地方落腳才對。我勉為其難,先收留你好了。說起來,當年你師父也到過‘岫風寨’,還教過我武藝。那時候,你不過是個娃娃。怕是想不起來了罷。”


    小小睜大了眼睛,一臉的難以置信。


    “呀,強盜,你這是拐壓寨夫人?”李絲策馬到了馬車旁,調笑道,“那沈家小姐怎麽辦?嘖,好不容易搶了個良家小姐,如今又不要了麽?唉,奴家可算是認清你們這些臭男人的麵目了……”


    銀梟皺了眉頭,“媒婆!我沒記錯的話,搶了沈小姐的人是你吧!還有,你不是直接送她去‘曲坊’了麽?我都沒見過她!”


    “呀,這麽激動做什麽?原來當初奴家直接把沈小姐送走,你記恨到現在啊。”李絲笑得陰險。


    “去!”銀梟一鞭子抽過去,道,“少拿我開心。你記住,媒做多了,自己就嫁不出去了!”


    李絲輕鬆避開那一鞭,笑著道:“呀,不勞你這采花賊操心。”


    這兩人一抬杠,陰鬱的氛圍便一掃而空。小小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的確,江湖不適合她。那個“岫風寨”聽起來不錯啊,也許,結束一切之後,她真的可以……


    這個念頭才剛才腦海中浮現,下一瞬,她卻想起了廉釗,想起他未說出口的回答……


    耳邊還響著銀梟和李絲的笑鬧聲,小小卻覺得心中失落,漸而無奈。不覺之間,幾人已走到了一處山嶺。


    小小第一次來神農世家,走的是水路,下了船便到了正門


    。而這次,走的是陸路,又為了躲避追兵特地選了僻靜小道。如今,正是在神農那赫赫有名的“百草嶺”之上。


    辰時三刻,烈日炎炎,嶺上草木略顯蔫萎,透著一絲蕭條之氣。


    小小覺得有些奇怪,但卻一時想不出原因來。她四下環顧,看著滿嶺草藥。鳥啼蟬鳴,馬蹄輕響,和著那些南海女子腳腕上的銀鈴聲,在耳邊回蕩。


    “停車!”小小突然喊了一聲。


    銀梟勒馬,不解。


    小小起身,警戒起來。沒錯,不對勁。她還記得曾經在這百草嶺上,采藥人絡繹不絕。而今天,卻一個人都沒看見,著實詭異。


    小小正欲說明,突然,地下伸出了數隻青黑色的人手,繼而,數具行屍爬了出來,怪叫著撲向了眾人。


    啊啊啊啊啊!不是吧,這難道是應了江湖上那句“神農世家百草嶺,夜夜鬼哭到天明”?大白天的,太邪門了吧!


    眾人紛紛亮出了兵器,應戰。


    小小手忙腳亂地找尋可以用作武器的東西,緊張地看著麵前的情勢。


    行屍出現,就代表著神農世家中有人使用“操屍蠱”。照理說,精通蠱毒的陵遊在齏宇山莊喪了命,神農長老巴戟天等又好像十分看不起操縱屍體的行為。這裏怎麽可能會有這種東西出現呢?


    小小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答案。當初在東海,她也見過行屍。如今,能做到如此的人,唯有被廢的神農宗主石蜜。也就是說,石蜜已經重回神農世家了?!


    這麽一想,如今的情勢就不妙了。不說石蜜和魏啟勾結,效忠朝廷,也曾親自追擊過她。單說她自己曾踩死一條“長生蠱”,就夠得上仇怨了。若是石蜜回了神農世家,又重得了宗主權力,事情就麻煩了……


    小小正這麽想著,就見幾具行屍開始往馬車上爬。她驚叫一聲,直接抬腳,努力地把行屍往下踩。


    行屍雖然無痛無覺,又是已死之身


    。但銀梟一行早就遭遇過幾次,應付起來也熟門熟路。隻一會兒的功夫,便將一批行屍悉數解決。


    這時,森森的白霧從地麵氤氳而上,已經倒下的行屍又一次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衝眾人而來。


    “啐,沒完沒了!”銀梟冷哼一聲,拔出腰間軟劍,縱身攻上。


    這時,一道渾厚勁力破空而來,幾具行屍被彈了開來,無數白色的小蟲從行屍體內脫出,落在地上扭動掙紮。


    隻聽那出掌之人開口,道:“諸位,此地危險,請速速離開。”


    聽到這個聲音,小小反應了過來,喊了一聲:“巴長老!”


    沒錯,來者就是神農上七君的巴戟天。


    巴戟天聞得那聲呼喚,回了頭。看到小小的時候,表情裏便有了笑意。“原來是左姑娘。”他說話間,出掌毫不含糊,擊倒了數具行屍。他抽身退到馬車邊,道:“左姑娘,你為何來此地?”


    “我是來求醫的。巴長老,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小小急切問道。


    巴戟天搖了搖頭,道:“先離開這裏吾再向姑娘解釋吧……”


    眾人聞言,不再戀戰,甩開行屍後,隨著巴戟天離開了百草嶺。


    ……


    百草嶺南數裏,有一處村落。


    小小一行入內的時候才發現,這村內到處都是傷者,呻吟時聞,哀哭不絕,情況淒慘至極。


    巴戟天領眾人進了一間房舍,安頓下來。才慢慢解釋。眾人這才知道,原來東海一役之後,石蜜便攜纖主曦遠重回了神農世家。石蜜本被廢了宗主之位,又被長老通緝,本以為她是自投羅網,卻不料她手握“三屍神針”和“磁引”,威力驚人。幾位長老聯手,竟也不敵。加之她歸順朝廷,得了神霄助力,再加上地方官府的協助,竟在短短的幾日之內,重新控製了神農世家。不服她的人,或是傷亡,或被關押。運氣好的逃了出來,如今,都聚在這小村之中,尋求生機。


    巴戟天說話間,並無悲歎


    。他的身板筆直,眉宇間帶著平和,而那平和中透出的威嚴,讓人心生敬意。


    “此乃神農家務事,卻不想連累了諸位,吾在此向諸位賠罪。”巴戟天抱拳行禮,“對了,方才,左姑娘說要求醫?”


    小小點頭,說了原委。


    巴戟天聽罷,便走到一邊,替溫宿把脈。


    片刻之後,他抬頭,歎道:“冥雷掌掌力陰寒,斷人筋脈,中掌者從無生還。你師叔筋脈盡斷,又中奇毒。能撐到現在,靠得是體內的一股至強真氣。事到如今,吾可行氣替他續命。但要想治愈,還需有人替他接筋續脈。當今天下,能有這般醫術的,隻有吾派前任宗主……”


    小小微驚,“石蜜?”


    “正是石蜜。”巴戟天道,“單論醫術,神農之中無出其右者。隻是,要她出手救人,恐怕……”


    小小沉默,愈發無奈起來。


    銀梟見狀,道:“丫頭,我們也盡了人事。這是天命,你且看開吧……”


    小小隻能點頭。


    巴戟天拍了拍小小的肩膀,道:“左姑娘,吾乃醫者,自當盡力為他續命。天道造化,興許日後有轉機也說不定。”


    小小笑了起來,點了頭,“謝謝你,巴長老!”


    巴戟天笑著,說道:“那就先請諸位出去,待吾替病人行氣。”


    眾人均無二話,各自休息去了。


    小小坐在門檻上,托著腦袋,想著心事。


    “喂……”


    突然,有人開口,對她說話。


    小小抬頭,就看見了一臉陰沉的洛元清。


    “洛姑娘……”


    洛元清的眼神望著遠處,“你……”她欲言又止,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你對溫宿,到底是怎麽想的?”


    小小有些驚訝,回道:“他是我師叔……”


    “他不是你師叔


    !你不是也早知道了麽?他是假扮你師叔接近你的人!”洛元清脫口而出,又覺得自己失言。


    小小看著她,不說話。


    洛元清道:“……在他心裏,你不是師侄……”


    小小低下頭,拉著自己的衣襟。“洛姑娘,你到底想說什麽?”


    洛元清急了,道:“我真的不明白,他為你服下‘七殺’,為你背叛師門,現在命懸一線。你卻隻把他當師叔?”


    小小沉默著。


    洛元清愈發急躁,道:“你是真傻還是裝糊塗?!”


    小小抬了頭,嘴唇微動,想要說些什麽。突然間,聞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村中有人驚呼起來,“閉氣!是毒香!”


    小小立刻掩住口鼻,村中,不知何時籠上了淡淡的白霧。就見那朦朧的霧氣中,一個十歲上下的女童施然走來。鵝黃色的唐時衣裝,配著淡綠的絲帶,說不盡的明麗可人。她手提一盞宮燈,那些白霧就是由燈中散出,隱隱透著妖異。而她,正是石蜜身旁的提燈女童,彼子。


    小小正驚訝的時候,身旁的洛元清軟軟地倒了下去。


    “洛姑娘!”小小蹲下身子,緊張不已。


    這時,有人衝了過來,封了洛元清的幾個穴道,又將一個瓷瓶遞給了小小,道:“這毒香會散去內力,服下這藥,凝神靜氣!”


    小小猛點著頭。她這才覺得,沒有內力,興許也是件好事。至少,現在的她絲毫不受影響。


    此時,銀梟和李絲也趕了出來。見到麵前情勢,銀梟拿出了懷中的“淬雪銀芒”,激射而出,攻向了彼子


    。


    而那電光火石之間,有人疾衝而上,擋開了銀針,站在了彼子身前。


    小小一眼就認出了那人。不知是紋身還是胎記,遮了他大半的臉,看起來猙獰可怖,這樣的特征,要忘都難!此人,這是當日石蜜身旁的鬼臼。


    銀梟並不關心來者是誰,他抽出腰間軟劍,攻上前去。


    鬼臼的兵器乃是鋼爪,雖然算不上絕頂高手,但他出手之間,從不給自己留餘地,招招狠辣,皆是搏命的架勢。即便是久經江湖的銀梟,也不免生畏,出手也猶豫起來。


    而此時,那森森白霧中,出現了無數行屍,湧進了村莊,纏住了眾人。


    周圍的幽香越來越濃,眾人都覺得四肢無力,無法招架了。


    銀梟隻覺的身體內勁力漸散,力不從心,漸漸無法抵擋鬼臼的攻勢。眼看那鋼爪鋒芒迫近,卻無力閃避。


    千鈞一發的關頭,小小身後的房門突然被震開,巴戟天憑空擊出一掌。


    小小隻覺得周遭氣流徒生變化,淩厲剛猛的勁道無形無相,卻直擊而去,逼開了鬼臼。


    “嘻嘻,神農‘行氣流’果然厲害。可惜,強弩之末,不足為懼。”彼子笑著,朗聲道,“恭迎宗主。”


    話音一落,小小就見數個女童提燈開道,畢恭畢敬地引著石蜜而上。石蜜眼簾微垂,雙手交疊置於小腹之上。身上那一襲淺青衣衫,透著唐時妖嬈,卻又有難言的清冷高貴。


    石蜜站定,抬眸,“巴戟天,既然是躲藏就該低調行事……往百草嶺救人,是挑釁本座麽?”


    巴戟天背著手,道:“百草嶺本是神農藥庫,惠及百姓。你封嶺就罷,還放置行屍,害人性命。吾豈可坐視?”


    彼子聞言,道:“放肆!宗主封嶺,是防百草盜空。安置行屍,是為了抵禦外敵!什麽叫做害人性命!”


    巴戟天皺眉,“小丫頭,枉你身為中品九使之一,卻無半點醫者仁心,簡直是辱沒神農之名


    !”


    “哼!”彼子上前一步,“醫者仁心如何?神農施醫天下,廣布仁德。五年之前,還不是被覬覦仙藥的江湖人士襲擊,險些滅門?!”她咬牙,道,“不是神農不救世人,是世人該死,天道不容!”


    巴戟天搖了搖頭,輕歎一口氣,“石蜜啊……你也是這般想法麽?”


    石蜜的神情依然冷淡,她開口,道:“本座早已沒有這般的感情。”


    “‘炎神覺天’,無喜無悲;五行顛倒,神威無邊。”巴戟天用悲涼的口氣說了這樣一段口訣。


    “炎神覺天”……小小聽過這門內力。道宗太陽流內力“炎神覺天”。傳聞昔日江湖至上內力“太一心訣”被一分為二:太陽流“炎神覺天”,太陰流“玄月心經”。這“炎神覺天”內力熾烈剛猛,不同凡響。但修習之人必須戒絕七情,方可抑製這狂躁內息。久而久之,便成“無喜無悲”……


    石蜜道:“巴戟天,你雖是‘行氣流’一流高手,但與本座的‘炎神覺天’交手,也討不到便宜。本座顧念同門之誼,若你交出‘天棺’,本座可饒過這裏所有人的性命。”


    巴戟天朗聲一笑,“‘天棺’是吾派聖物,即便賠上了性命,吾也不會交給你!石蜜,起死回生,逆天而行,你還不醒麽!”


    石蜜皺眉,“本座說過了,他沒死!”


    她話音一落,漆黑的神針懸浮在四周,隱掩於霧氣之中,可怖至極。


    小小覺得恐懼,心中微寒。她抬頭,看了看巴戟天,就見他眉峰緊縮,呼吸稍淺,分明有疲憊之色。


    難道……她瞥了瞥身後的房間,方才巴戟天給溫宿行氣續命,怕是已經耗損了真氣,如今,又豈是石蜜的對手?


    小小想到這裏,不禁伸手,拉住了巴戟天的衣袂。


    “長老……”


    巴戟天看著她,笑了笑,邁步上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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