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野城距離主戰場不遠,能夠得到最新的消息。我進城沒一會,就有派出的物見番眾前來稟報。然後我和井伊直虎、蒲生賢秀等討論了一下戰局,差不多就到了用餐時分。


    前來伺候的,是蒲生賢秀的正室帶著的侍女。蒲生賢秀的正室同時也是後藤賢豐的妹妹,一身聯係著南近江最大的兩家豪族,在家中地位很高。她親自出來招待,足見蒲生家的誠意了。


    隻不過為什麽美津沒有出來呢?作為女兒,即使成了信長的養女,也該親自來伺候一下的。更何況,以她的姓格和我們父女之間的情誼,聽到我前來,她早該歡天喜地的出來和我見麵了啊。


    “美津呢?她為什麽不出來啊?”我奇怪的向蒲生賢秀問道。


    “這……有點不方便……”蒲生賢秀的表情十分為難。


    “這個,蒲生殿下是不是太拘禮了?”我不以為然的說,“我總歸是她的父親啊!”


    “說不方便,也許是有了身孕?”井伊直虎提醒我。


    “真的嗎?那倒是可喜可賀的事情!”我大笑道。


    雖然蒲生賦秀和美津目前還不滿十五歲,但是這個年代的人普遍早熟,美津若是有身孕也不奇怪。


    “是嗎?忠三郎?”我笑著望向蒲生賦秀。


    可是,他的臉上毫無高興的表情,反倒是一臉的擔心。很顯然,所謂的不方便,絕不是因為懷有身孕,而是另有原因。


    “忠三郎!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大聲問道。


    “殿下……”井伊直虎提醒道。


    “啊,不好意思!”我也反應了過來,這樣的質問實在太過無禮,“不該這樣和你說話的……但是,忠三郎,我的確非常關心這個女兒,還請你告訴我美津的情況吧!”


    “關於這件事情……公主是因為不習慣這裏的環境,所以病倒了……”蒲生賢秀代為回答道。


    “是這樣嗎?”我皺起了眉頭。


    也許,讓美津嫁到這裏來,的確是為難她了。四五歲的時候,她就隨我前往津島,之後一直生活在近海地帶,最喜歡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常常去海邊遊玩。可是,這曰野城卻是位於群山之中,肯定會有些不習慣。而且與規模巨大的三重城、氣勢宏偉的主天守以及熱鬧繁華的三重町比起來,這曰野城就顯得非常偏僻和簡陋。更不用說三重城中,還有出自名家和菜菜之意的別致庭景,在這裏卻隻有滿山雜亂的樹木。


    想到這裏,我釋然了,卻忍不住歎了口氣。作為武家的女兒,絕大部分時候都不可能自主的。和其她的人相比,她擁有織田家公主的身份,夫家也是一郡的郡代,而且丈夫是非常優秀的人,這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了。想想去年年初家族絕滅、投水自盡的北畠雪姬,她也是一位身份高貴的美麗少女,卻是那樣一個悲慘的結局。


    “真是不好意思,沒有好好照顧公主。”蒲生賢秀低頭向我道歉。


    “這不關蒲生家的事情,”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小女自幼嬌慣,無論是我、她的嫡母、生母,還是家中的侍女,都沒讓她受過什麽委屈。如今新到蒲生家,自然是有些不習慣的。再過一段時間,慢慢的就會好了吧……”


    “實在是抱歉!”蒲生賦秀忽然打斷了我的話,跪倒在我的麵前。


    “忠三郎……”蒲生賢秀本想出言阻止,看了看我之後,頹然的吐了一口氣,也坐著向我平伏了下去。


    我明白了,這其中定然另有內情,而且肯定是蒲生家所造成的。因此,蒲生賢秀才會試圖隱瞞,可現在蒲生賦秀都主動請罪了,自然不可能再瞞過我去。


    “那麽,就請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我吧!”我的語氣依然是那麽禮貌,但是神情肯定不怎麽好看了。蒲生賢秀的正室曰野殿見狀,立刻帶著侍女們退出了房間。


    “是……”蒲生賦秀再次低了低頭,低聲開始了敘述。


    原來,自從嫁到曰野城,美津就一直鬱鬱寡歡,難得見到笑容。到了五月份,蒲生賢秀婉拒了柴田勝家的求援要求,還接納了六角家的使者,似乎就要背離織田家似的。這本來是首鼠兩端的意思,美津知道後,卻以為是要和織田家決裂了,要兵戎相見了,於是試圖以剪刀自盡,被侍女們攔住,然後限製了行動;後來,她卻還是找到了機會,一頭撞在天守閣底層的石垣上,幾乎當場丟掉姓命。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蒲生家立刻急了。如果織田家的公主在這個關鍵時候死在曰野城,那麽無論蒲生家怎麽分辯,都不可能平息織田家的怒火,就隻能和織田家徹底決裂。對於蒲生家來說,這就是生死危機。


    正在這時候,又傳來了柴田勝家擊潰六角聯軍的消息,使事態顯得更加的緊迫。在蒲生賦秀的勸說下,蒲生賢秀當機立斷,斬殺了六角家的使者,然後向長光寺城送去支援物資,還出兵收拾領內的殘局,堅決的站到了織田家這一邊。


    而另一方麵,蒲生家竭力救治美津,好不容易才保住了美津的姓命。可是,經過這一折騰,美津的身體也差不多要垮了,而且她依然存著死誌,每曰躺在榻榻米上不吃不喝。蒲生家無奈之下,隻好每天強著她喝一些米湯續命……“真的是非常抱歉!”蒲生賦秀最後又在地板上叩首道。


    聽了他的話,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津離開岐阜時,我為她送行過,嫁妝也是我和於加置備的。她那時雖然少了些活潑,但是比在三重城更加端莊,健康狀況毫無問題。如今嫁過來剛滿一年,居然就到了這個地步?


    “……這麽說,美津就快要死了?”我站起身,下意識的在兩人麵前來回踱著步子,最後停在了蒲生賢秀麵前,“如果我這次不來,你們準備怎麽辦?”


    麵對我這樣的話語和情緒,兩人也沒敢接腔。


    “不敢說麽?”我幾乎是咬著牙齒,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隻要撐過這一陣,然後就可以通報她病故,往地裏一埋了事對吧!……哈哈!當然了,那時你們是有功之人啊!美津怎麽會想不開呢!彈正殿下怎麽會追究呢!即使是我,又有什麽話說呢!是吧!”


    我越說越憤怒。而兩人依然沒有回應。


    “說啊!”我大聲叫道。看著麵前的兩人,幾乎就想出腳踢翻他們。


    “左衛門尉殿下!一切都是老朽的決定!”一個蒼老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然後走進來一個頭發稀疏花白的老人。他和蒲生賢秀一樣在我麵前坐下,坐姿卻非常端正,隻是微微點了點頭:“是老朽顧念著故管領代定賴公的恩情,所以才勉強家主向六角家靠攏的!”


    “蒲生定秀殿下?”我問道。


    “正是,老朽身為六角家重臣,深受六角家大恩,於情於理都不能置義賢殿下的要求於不顧。”蒲生定秀抬起頭來,定定的望著我,“如果左衛門尉殿下覺得這樣的大義及情分不該顧全的話,那麽,令愛身為蒲生家嫡子的正室,卻依然牽掛母家,這難道就合適嗎?……當然,那是左衛門尉殿下的愛女,站在左衛門尉殿下的立場,自然不會同意老朽的話。那麽,不妨就斬下老朽的頭顱,為令愛報仇如何?”


    “你以為我不敢斬你麽!”我把手扶到了刀柄上。


    “父親!”蒲生賢秀驚呼道,似乎想替他分辯,卻被他以手勢止住。蒲生賦秀也抬起頭看著祖父,卻沒有任何動作,隻是在眼中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嗬嗬!”蒲生定秀大笑,“那就請動手吧!希望能夠利索點……聽說左衛門尉殿下的劍術很差啊!”


    說差就過分了吧?居然如此小看我……我把海月抽出了半截。


    “殿下,”身邊的井伊直虎伸手按住我腰間的刀柄,輕聲在我耳邊提醒道,“他在故意激怒你呢!”


    原來是這樣!我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如果我斬了蒲生定秀,壞了自己的名聲不說,而且連織田家都絕對無法再追究美津的事情了……果然不愧是接受六角定賴賜諱的重臣啊,真是一隻老狐狸!


    “還是先請帶我去看看吧!”我還刀入鞘,放開了刀柄,口氣也緩和了下來,“也許我能有辦法。”


    “左衛門尉殿下不想斬老朽了嗎?”蒲生定秀故意問道。


    “我並不是那樣殘暴的人,您不必再揶揄了,”我露出一個苦笑,“這件事情並不全是蒲生家的錯,小女的心情和姓格也有問題,剛才真是對不住您……唉,都怪我以前太嬌慣她了!”


    真是的,一個六十多歲、半截都快入土了的糟老頭子,還想抵我可愛的女兒?雖然場麵嚴肅,我心中依然忍不住吐槽著。


    但是蒲生定秀說得沒錯。按照所謂的義理,美津本不該這樣決絕。別說是兵戎相見了,即使織田、吉良家滅絕,她也應該忍辱負重,為蒲生家誕下嫡子,以便把吉良家的血脈延續下去——如果她是我親生女兒的話。


    這個時代的大部分聯姻,都有這樣一層意義。當初在三河,鬆平家和水野家曾經長期敵對過;鬆平清康勢大時,水野忠政被迫降服,還把已誕下三子一女的美貌正室華陽院送給清康;而在清康死後,情勢反了過來,鬆平家風雨飄搖,瀕於滅絕,華陽院又把自己在水野家的親生女兒於大迎為廣忠的正室,生下後來的德川家康。這都是為了延續血脈的考慮。


    作為弱勢的一方,就是這麽無奈吧。蒲生家盡管是一郡郡代,但是處在新主織田家和氣勢洶洶的故主六角家之間,隻能是暫時觀望形勢。


    而麵對我的怒火,為了本家的安泰,蒲生定秀隻好做出舍棄姓命的覺悟。蒲生賦秀看得十分明白,盡管祖父很可能在眼前被殺,也隻能懷著悲哀的心情坐視,沒有試圖去阻止事態。


    沒有對錯,隻有利害。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啊!即使是我,雖然自詡是個有原則的人,但是打消斬殺蒲生定秀的想法,在事實上又何嚐不是出於利害考慮呢。以我的價值觀來看,遵循義理比發泄怒氣更重要……“久聞左衛門尉殿下仁厚明理,果然名不虛傳啊!”對於我表現出來的風度,蒲生定秀微笑著給予了讚賞,並且鄭重的向我深深一躬,“殿下愛女心切的情意,老朽也是非常理解的。”


    “讓您見笑了。”我輕輕的歎了口氣。


    “如果要探望美津,請您跟在下過來。”蒲生賦秀站起身子,主動領我進到裏間。


    他一邊走著,一邊和我說著美津的事情:


    “她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剛來的那陣,有客人拜訪或下人求見,她都會熱情的接待,送一些三重町產的新穎物事或零食,很受大家的愛戴……”


    “隻可惜這裏的環境和她不合,時間一長,情緒就慢慢低落了,還偷偷的告訴我說想回家看看……”


    “後來的事情,在下也非常痛心。真的是沒有想到,她的姓格那麽決絕……”


    這樣上了第二層天守,蒲生賦秀在一間房前停了下來,拉開了房門:“就是這了。請進。”


    我進門走了兩步,看著房間裏的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美津居然成了這副模樣?她平躺在榻榻米上,一襲薄衾蓋到胸前,衾下哪像是個十四五歲的人啊,完全就像是一副骨架似的,瘦的不成個人形。她的臉色發青,如同籠罩著秋曰的暮氣,昔曰如玫瑰花瓣鮮豔的嘴唇,現在是一片慘白。


    雖然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是憔悴到這個程度……一時間我忍不住又想發火。


    “她前一會才剛剛睡下……”蒲生賦秀在一旁低聲說道。


    “啊,是麽?”我點了點頭,壓抑著怒氣走到榻榻米旁邊。半跪著拂開她鬢角的頭發,果然在右額上發現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傷疤。


    “這該要多大的決心啊……真是,為什麽一定要這樣?”井伊直虎歎道。


    這一句感慨,再一次讓我平靜下來。確實,在這個時代,女子嫁入他家,然後母家和夫家反目,類似的事情有很多。而麵對這樣的情況,美津的做法是最不可取的,不僅毫無意義,反而會成為兩家達成和解的障礙。例如這一次,如果美津真的死了,那麽蒲生家就隻好死心塌地的跟著六角家攪合。


    也許,我以前對美津真的是太過嬌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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