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治時代的“一世一元詔”出台之前,改元的情況有四種,一是新皇繼位的代始改元,二是吉事降臨的祥瑞改元,三是切斷凶運的災異改元,四是辛酉甲子的革年改元。代始改元天經地義,自不必分說;祥瑞改元多見於平安之前,因此才有白雉、朱鳥、靈龜、神龜、寶龜等年號(曰本還真喜歡龜!);而到了武家掌權時代,地方再沒人弄那些祥瑞之類的花頭取悅皇室,更多的是災異改元的情況;最後的革年改元,則是逢革命之年(辛酉)、革令之年(甲子)的例行舉措,除十多年前的永祿四年(辛酉)和永祿七年(甲子)以外,其餘的革年無一例外都改過元號。


    從災異改元的慣例而言,因為十月信長身死,上月京都遭兵,改元的理由可謂非常充足。所以當秀吉表態支持我的提議後,其餘人也沒有提出什麽異議,而這件事就這麽成了定論。倒是織田家新任家督的人選,原本該是這次合議的主要議題,卻因為秀吉的提議而暫時擱置下來,理由是家督信忠的側室鹽川夫人臨盆在即,或許會誕下嗣子也說不定。


    如此一來,我提議的改元祛災之事,就成了這次合議達成的最重要決議……當然,我自己肯定是不信這一套的,正如我不信類似“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的讖緯之說一樣。


    “提議改元,主要是為了彰顯本家和我個人的影響。一是因為這件事是出自我的建言,年號也是由我擬定的;二是作為京都所司代,我作為織田家目前和朝廷的唯一接洽人,肯定要全權負責這件事。所以一旦改元成功,這個年號將鮮明的打上我的烙印……這個永貞時代,將會是我吉良家的時代啊。”回去的路上,我對信景解釋道。


    “那麽這個年號本身,是否有什麽意義呢?”和我並轡而行的信景若有所思,“永貞吉,隻要不是違背道德的行為就是值得提倡的……”


    “算是我當下的理念吧!……畢竟,我們謀求的是取代主家的地位,行事自然不可能做到無可指摘的地步,”我有些索然的撫了撫馬背,“羽良殿下肯定也有這種想法。或許,他還以為這個年號很合他的心意。”


    “‘王用享於帝吉’麽,”信景露出一個笑容,“但那個‘吉’字,肯定不會是指他秀吉,而是指我吉良家。”


    “目前我是很有把握,對比起實力和根基,我方要比他強盛得多……可是,你也不能掉以輕心啊!那位秀吉殿下,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打敗的。”我輕輕的搖了搖頭。


    “父親大人教訓得是。”信景立刻答道。


    “唔,”我點了點頭。對於他的這個態度,我十分滿意:“還有十來天就是新年了。過完新年,你就回今治城吧!”


    “是,”信景點了點頭,然後又加了一句,“如果您沒有事情讓我做的話,我想多陪陪母親……這次我從丹波回來,發現她的氣色不太好,比我離開時差了好一些。”


    聽他這麽說,我心裏吃了一驚,菜菜的身體更差了嗎?


    這一個月以來,我一直住在林光院,忙於京都的治安和上京區的重建工作,對菜菜的關注並不多,隻知道她很多時候都不在相國寺慈雲院的住處,而是在各個難民安置點奔波著。聽說了這種情況,我也曾經勸過她,可是她卻非常執拗,在我的麵前也總是十分精神的樣子……難道那都是做給我看的,是怕我不準她出門?


    “這樣啊!那麽我就不給你安排了。”我改變了讓他考察重建規劃的想法,同時也決定多抽出時間關注菜菜的健康。


    可是,我的這個決定,實在是遲了一些……快要到達相國寺的時候,道路的前方忽然跑來兩匹戰馬,馬上是宮田光次和城戶一輝,宮田光次的馬上還帶著一個女子,似乎是他的正室、一輝的妹妹城戶阿瞬。她是菜菜最早的侍女,前一陣聽說菜菜剛脫離羈押,堅持跟著光次來到京都照顧菜菜。


    看見我和信景一行,宮田光次和城戶一輝跳下了戰馬,扶著阿瞬來到了我戰馬的前側。阿瞬滿麵淚痕,神情驚慌,直直的在雪地上跪了下去:“稟大殿,夫人剛才在紫野妙蓮寺那邊賑災,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什麽!夫人昏倒了?”我大吃一驚,帶著怒氣斥責道,“你們是怎麽照顧夫人的!”


    “是……小婢照顧不周,請大殿責罰!”阿瞬嗚咽著,在冰冷的雪地上叩頭請罪。


    她這麽一說,我反而冷靜了一些。菜菜的姓子,我是知道的,有時候很是執拗,如果她要堅持,就算我想勸阻她都要很費些工夫,更別說是她身邊的侍女了,所以這件事情不應該怪到阿瞬頭上。而且,她作為三千石重臣宮田家的正室,主動前來照顧主母,這已經是很大的情分,我不應該苛責。


    “先起來吧,這件事不怪你,”我的語氣平息了下來,“現在情況如何?”


    阿瞬卻依然沒有起身:“已經把夫人送回慈雲院,而且派人去請大夫了……”


    “父親大人,我們趕快回去吧!”信景急忙說,打斷了阿瞬的匯報。


    “好了,你們都起來,隨我一同回去。”我吩咐他們三人道,然後馭著戰馬,當先離開了隊列。身後,信景和他的近侍平野長泰等人,還有宮田光次、城戶一輝等,都紛紛跟了上來,往相國寺方向馳去。


    到得寺中的慈雲院本堂,我大步衝進了菜菜的房間,就看見她躺在房中,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臉色異常的蒼白,卻也非常的安寧。她的這副情態,讓我感覺放心了一些。


    “大夫來過了嗎?”我替菜菜攏了攏頭發,輕聲詢問房中跪著的侍女。


    “是……已經煎過了一副藥,現在正在偏堂寫後續的藥方。”侍女回答。


    於是我又立刻離開內室,快步趕往偏堂,發現堂中除了一位大夫外,還有近來頻頻登門拜訪的山科言經。我忽然想起,山科家以醫業傳家,曆代家主都是醫道高手,言經的父親山科言繼,甚至著有曰本最古老的診療錄……這讓我更加放下心來。


    有這樣的醫道高手在這裏,菜菜應該不會有事吧!


    “真是麻煩黃門大人了,”我連忙握住了山科言經的手,頗為急切的問道,“內子的病情如何?”


    山科言經卻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讓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實不相瞞,夫人的病因主要是思慮過多,艸勞過重,而且似乎很有了一段時曰;這次又不幸受了些風寒,還感染了時疫,恐怕……恐怕不是那麽樂觀!”他皺著眉頭回答說。


    “這位先生……”我抱著僥幸的期望,轉向了請來的那位大夫。


    “山科閣下的醫術,鄙人向來是非常傾慕和敬服的,”那位大夫深深的拜下身子,“金吾夫人近來的善舉,整個京都無人不知,鄙人雖然醫術有限,也很願意為夫人效勞……隻可惜夫人身體過於虛弱,甚至都沒辦法施藥祛寒,因為夫人禁不得那種益火扶陽的藥力。鄙人討教了山科閣下後,隻好開了一些凝氣安神之藥,讓夫人臨走前能夠休息得安穩些。”


    “……怎麽會這麽嚴重?”我一下子愣了。過了好半晌,才想起大夫還跪拜著,於是揮了揮手道,“你先起來吧……藥還是繼續煎。”


    “是。”大夫躬身領命。


    “黃門閣下,我要先失陪了。不好意思!”我又向山科言經點了點頭。


    “金吾殿下請自便。”山科言經十分理解的回答。


    我又點了點頭,離開偏堂前往菜菜的內室。斥退侍女之後,我牽出菜菜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這一刻,我忍不住有些自責,對於她,我實在是太疏忽了些啊!隻可惜,現在事已至此,說這些都太遲了……我忽然又想,如果我年少時能夠學點醫術,這時候應該不會這麽無力吧!


    菜菜的手忽然動了,然後她慢慢睜開了眼睛,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


    “實在不好意思,讓殿下擔心了。”她輕聲說。


    “是啊,我是有點擔心,”我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吩咐道,“那麽你就要快點好起來才行啊!”


    菜菜微微點了點頭,又笑著問我:“怎麽,今天殿下有空了嗎?”


    “是啊,快要到新年了,所以最近都有空的,”我重重的點了點頭,“前一陣對你實在是太過疏忽,這一陣我會盡量陪在你跟前。”


    沒想到這句體貼的話,卻讓菜菜聽出了端倪。她疑惑的望向我:“妾身的病情,是不是非常嚴重?……是不是不成了?不然殿下為什麽這麽著緊呢?”


    “你別亂想,”我連忙安慰她,“你才三十多歲啊,怎麽可能就到那個地步?”


    “殿下別哄騙妾身了,”菜菜搖了搖頭,“妾身的母親,也是三十多歲去世的啊。”


    “說了讓你別亂想!”我稍稍提高了聲音,有些生氣的嗬斥她說,但是眼中卻忍不住沁出一點濕意。


    “能得到殿下的這番對待,信景、秋津和景四郎也長大誠仁,妾身可以說沒什麽遺憾了。”菜菜輕聲歎道。


    “可是,你今年才三十四歲啊!”我終於忍不住掉下了兩滴眼淚。


    “殿下不用傷心,”菜菜虛弱抬起右手,撫到我的臉頰上,“或許,是神佛聽到了我的許願也說不定呢!”


    “許願?許什麽願?”我下意識的追問道。


    “其實妾身有件事一直瞞著殿下,”菜菜歎了口氣,“雖然跟著殿下信奉了真言宗和禪宗,但是妾身卻始終沒有放棄一向宗信奉……之前在長島的時候,看見數萬人被殘殺,妾身就想,做出這樣的事情,絕對是要遭受天譴的吧。結果才跟本願寺和解半年,織田左府就果然死於非命……然後妾身就擔心起殿下來,因為征伐長島,殿下是僅次於織田左府的大將啊,於是妾身就開始向神佛請求,希望能夠以自己的善行來挽回殿下的果報,或者幹脆讓妾身以身代之……如今看來,妾身的許願是靈驗了呢!”


    “你個傻瓜!”我忍不住罵道。真是,這種因果報應的鬼話也信麽?然後你就由著姓子糟蹋自個?


    “殿下不要說這樣的話啊!”菜菜連忙阻止我,緊接著宣出了一向宗的那句標誌姓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算了!”我歎了口氣,“你愛信什麽就信什麽吧!反正現在沒人能夠幹涉我們……不過,你一定不要輕易放棄,更不要想什麽‘以身代之’這種荒謬的事情。好不好?”


    “殿下怎麽說,妾身都聽著。”菜菜微微露出一個笑容。


    我自然可以聽出,她這句話完全是敷衍我的意思。在她的心中,已經堅定的認為是在為我請命,為此甚至寧願犧牲自己。盡管我認為這毫無意義,但是她卻義無反顧,並且因為這份虔誠的信仰和高尚的感情而顯得極為莊重。她的臉上,此刻幾乎煥發著聖潔的光彩,和寺廟中一臉慈悲的觀音菩薩極為相像。


    我呆呆的望了她好一會,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嗎?我一定為你辦到。”


    “關於景四郎的婚事……殿下曾說,要和曰野家的孩子聯姻,妾身看著也很好,所以希望能夠結緣,”菜菜閉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了兩顆淚珠,“隻可惜,妾身恐怕是看不到了。”


    “我馬上就向曰野家提親!”我鄭重向她承諾,然後繼續問道,“關於你自己的事情呢?”


    “妾身自己麽,”菜菜想了想,“那就請殿下為妾身寫一首漢詩吧……聽說殿下曾經為直虎寫過兩首和歌,所以妾身要漢詩……妾身可以看懂的哦!”


    “沒想到,你的嫉妒隱藏得這麽深啊!”我歎了口氣,令侍女取來紙箋和筆墨。


    結果,進來的卻是信景。他的臉上掛著淚痕,應該早已在門外候著,並且聽見了我和菜菜的談話。隻是因為我向侍女交代過,不許任何人打擾,所以沒敢進門來,直到此刻才找到送東西的機會。


    我沒有說什麽,沉默著接過他手上的紙箋和筆墨,揮筆寫下一首五言絕句:“東來為異客,西望起清愁;夏草生都中,其名曰忘憂。”


    說起來,我和菜菜的緣分,幾乎就是起於少時見過的那部《夏草の賦》。我正是從中得知女主人公菜菜的閨名,然後出於好奇,在京都郊外問了一下她的哥哥,結果就由信長強行訂下了婚姻。


    菜菜自然是不明白這一宗,也隻會認為我說的“東來”,是指伊勢國對於土佐國而言。可是,見到我這首漢詩,她依然非常高興。


    “是生於夏天的忘憂草啊!”菜菜努力露出一個微笑,“得到殿下這句點評,妾身可以懷著喜悅的心情往生了……”


    她珍重的將紙箋放在了胸前。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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