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們努力的照顧著,可是菜菜依然沒能熬過臘月。二十八曰的傍晚,看見景四郎從淡路國趕過來,在麵前舉行了元服禮,取名吉良景四郎義景,她非常平靜的離開了人世。在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的恐懼,也沒有任何的不甘,隻有凝固的靜謐和安詳,仿佛就是深秋時分,按照四時之序從枝頭自然飄零的落葉,然後隨流水一同逝往不知何處的遠方。


    我和信景早有預料,雖然心中哀痛,卻沒有像侍女們那樣垂淚啜泣,維持著一家之主的莊肅和威嚴。但是剛元服的義景卻忍不住大哭起來,還把矛頭指向了作為兄長的信景。


    “你是怎麽照顧母親的!為什麽才一個多月,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當著滿屋子的侍女,大聲向信景質問道。


    我理解義景的悲傷。作為嫡次子,他和菜菜的感情遠超過信景,也肯定是超過了和我的感情。我自然是不必說,為了維係信長的信任,很長時間內都把他和菜菜丟在三重城,後來為了穩定東瀨戶內海,又把他丟到州本城,相聚的年月可謂是屈指可數;而信景作為嫡子,從小就被家臣們寄予厚望,作為下任家督教導和侍奉著,和母親菜菜之間,反而有些疏遠,也不如作為弟弟的義景親密。這是戰國時代家族中常有的事情,有些時候,還因此而引起了家中的紛爭。最極端的織田信長、伊達政等,甚至受到自家母親的厭惡,並且親手殺死了被母親鍾愛、試圖奪取家業的弟弟。


    但菜菜不是這麽心思狹隘的母親,從沒有因為自己的偏愛而影響家中的政務。信景也不是那麽冷血的兄長,他麵對義景的指責,依然麵容沉靜肅穆,沒有任何生氣的跡象。


    結果還是我聽不過去,替他打抱不平:“景四郎!別亂說話!你兄長在丹波作戰,怎麽能為京都的事情負責?……如果你要追究這件事情,那就指責我好了!”


    “是……兒臣失態了!”景四郎悻悻地住了口。


    他自然是不敢指責我的。


    “南無阿彌多婆耶!哆他伽多耶……”為菜菜誦淨土往生密咒守靈的天海提高了聲音,提醒我們保持肅靜。於是我和義景都向他低了低頭,為打擾法事致上歉意。


    八十一遍持誦完成後,天海取過我的“五胴切”,放置在菜菜胸口纏著佛珠的手邊,以斬除妨礙往生的魔物,又從侍女手中取過枕飯、枕團子,奉在菜菜的身前,用來供養接引的地藏。完成這一步,逝者就算是能夠順利往生了。然後天海轉過頭來,對義景說道:“阿彌陀佛,義景殿下太過執著了啊!”


    “我怎麽執著了?母親大人盛年離世,我不該傷心嗎?”義景含淚說道,偷偷望了我一眼,又加上了一句,“不該……生氣嗎?”


    “花開花落,月缺月圓,皆是自然,”天海緩緩的說道,“人也是一樣,有生必有死,生者固然是沒必要忌諱,死者往生極樂,也未必不是幸事……三重殿素來虔誠,有大功德於世間,而且走得非常安詳,顯然是飛升成佛了。所以,義景殿下實在沒必要如此不舍啊。”


    “是這樣嗎?”義景低下頭,準備拿袖子抹去眼淚。身邊的侍女見狀,連忙送上了幹淨的絹帕。


    “正是如此……麵對過死亡,我們才會真正思考自己應該如何去生;因為有死亡,我們才會下決心,要在有限的生命中有所成就,”天海的話說得很有哲理,“而且,如果京都的積雪不會消融,高野的霧靄一直彌漫在天空,將是何等的索然無味……正因為這世上一切都是無常的,所以才格外美好啊。”


    “謝過大師的教誨。”義景低頭說道,神情也平靜了下來。


    “大師這番話,我也深有感觸,”我向天海點了點頭,“關於內子的葬儀,同樣也拜托了……我準備在相國寺慈雲院單獨劃出一部分,作為內子的菩提寺,名字叫做忘憂院;內子的戒名,決定是叫‘忘憂院道秀宗林大姉’。然後,我會令巧匠雕刻一尊如意輪觀音木像,供奉在寺院中作為本尊……大師覺得如何?”


    “殿下安排甚善。不過,貧僧有兩個提議,”天海略一思索,繼續說道,“第一,殿下若有時間,我建議殿下也參與木像的雕刻,肯定能夠有所增色的;第二,忘憂院的菩提寺,不妨向外公開,接受京都町眾的參拜和供奉。”


    “這樣合適麽?”我沉吟著,“畢竟隻是自家的事情。而且,如意輪觀音像,乃是供親屬寄托哀思,能夠接受大眾的參拜和供奉麽?”


    “貧僧先前說了,忘憂院有大功德於世間,已經飛升成佛,自然是可以接受京都大眾的頂禮膜拜……殿下不妨設想,那些受濟於忘憂院的町眾,是否會忘記她的功德呢?”天海勸道,“而且,忘憂院得到京都的尊崇,也就是吉良家和幾位殿下得到尊崇啊!”


    “大師言之有理,”我點了點頭,“那麽我就按照大師的意見來安排。”


    ……,……正如天海所言,菜菜去世的消息傳開後,整個京都上京區的町眾幾乎都被震動了。這一個多月,是菜菜收留了他們,不辭勞苦的為他們安排住處,提供食物、衣物和木材,讓他們得以擺脫饑寒交迫的困境,熬過最困難的嚴冬。如今菜菜積勞成疾,不幸故去,他們自然是悲痛萬分。數千人紛紛頭裹黑紗,來到相國寺山門之前,自發為菜菜送行。


    為此,甚至連朝廷也做出了表示,特地以院殿號下賜於菜菜,並且因重建京都上京區、讚助朝廷經費之功,晉升我擔任朝廷從二位治部卿之職,而菜菜的戒名也改為“忘憂院殿二品大夫人道秀宗林大姉”,簡稱為忘憂院殿。不過,這是在公家和武家層麵上的敬稱,私底下,由於她的葬儀跨越了天正、永貞兩個元號,京都的町眾們都直接稱她為“天正夫人”。這個冠以年號的稱謂,比戒名要簡單得多,分量卻是更重,仿佛她就代表了剛剛過去的天正年代一般。


    “你聽到了嗎?你的這番功德,已經得到了民眾和朝廷的承認呢。”我身著黑色禮服,坐在忘憂院的本堂內,望著供奉的如意輪觀音,喃喃自語的說道。


    如意輪觀音依然閉著眼睛,作沉思之狀,臉上安詳之極,一如菜菜臨終前的樣子。


    這尊木像,後期都是由我在琢磨。或許是印象太過深刻吧,雖然我的雕工不是很好,手中的刻刀卻有如神助一般,非常自然的將她的那副神態刻畫了出來。


    “你果然是飛升成佛了吧,”我繼續歎道,眼中忍不住掉下淚來,“真是,沒有比這更動人的菩薩了啊……”


    然後我鄭重的拜了下去。不僅是因為對她的愧疚,也是由於對她的尊敬。


    這時,同樣一身純黑禮服的信景走進了本堂。他輕手輕腳的走到我身側,低聲向我說道:“父親大人,信孝殿下和丹羽前輩聯袂來訪。”


    “你是家主,也是喪主,由你接待就好了啊。”我隨意的對他說。


    “可是,兩位說有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一定要和父親大人親自會談。”信景臉上稍稍有點尷尬。雖然是吉良家的家督,但是同僚們似乎都還當他是小孩子……“沒辦法,隻好去見見吧!”我望了望如意輪觀音歎道。這樣遠離政務和權謀,沉浸於溫情的懷念和肅穆的憂思,於今曰的我而言實在難得。但無奈的是,來的偏偏是那兩位殿下,以他們的身份,即使是我也不能夠怠慢。


    和信景一同前往會見室,見到了織田信孝和丹羽張秀。他們首先向我表示了哀悼,然後又恭賀我獲得朝廷晉升的事情。


    “以後就該稱呼太常殿下了吧!”織田信孝的態度尤其熱切,“這可是我織田家目前的最高官位啊!”


    “這都是忘憂院殿的功勞,”我歎了口氣,“所以為了她的哀榮,我就沒有推辭……反正都是退隱的人了,影響不到家中的秩序。”


    其實,憑借我給朝廷的獻金,以及修繕禦所的功勞,也該給這個職位。當初大內義隆,不是同樣花錢買了個從二位兵部卿麽?還有肥後的阿蘇惟豐,同樣也晉升到從二位,代價不過是禦所修理料一萬疋;而前些年的今井宗久,也得到過大藏卿法印的位階。


    “說到家中的秩序……唉!”織田信孝也跟著歎了口氣,“哪還有什麽秩序啊!都是那隻卑賤的猴子在上竄下跳……就說父親大人的葬禮吧,不是決定由我擔任喪主的麽?結果現在事情都在由他主持!還有,且不說他擅自占據了因幡、但馬兩國,前幾天分割逆臣足利義周、明智光秀的遺領,他拿了義周作為根基的南河內,拿了明智作為根基的丹波國還嫌不足,甚至把宗家的山城國奪了去,理由是山城國曾被義周占領,因此也是逆黨的領地,而他配下添了許多山城國的豪族,要拿這一國去賞賜他們……真是豈有此理!”


    “怎麽,戰後處置已經完成了嗎?”我驚訝的望向信景,這麽重要的事,為什麽都沒有和我說呢?


    “是三天以前處置的……因為父親這一陣時間,都在專心雕刻母親大人的如意輪觀音像,所以就沒敢打擾。”信景解釋說,同時用放在膝上的右手作了一個“ok”的手勢。這個後世鼎鼎有名、幾乎通用全世界的手勢,目前隻有我家裏的人才會明白,而信景做這個手勢,意思是說本家的和泉、紀伊兩國無憂,生駒家長也順利轉封到北河內。


    我微微點了點頭,表示收到了信息。看來,猴子還算識時務,沒有動我預定的蛋糕。而對於我獲得這兩國,家中的人肯定不會有什麽意見,因為這兩國都是義周名下的領地,和宗家無關,沒有侵占主家領地的嫌疑;而且,在眾人合兵進攻南河內之前,我就已經大致控製了這兩國,不分給我還能分給誰?


    至於生駒家長獲得北河內,雖然是信長的直領,但是幾個月前還在佐久間信盛名下。他原本的讃岐國,雖然沒有劃分給我,可是在他入住讃岐前,我同樣是沒有守護的名份,卻已經實際支配好一陣了,如今他離開,之後也肯定是由我支配。


    總之,這次領地分配,秀吉雖然收獲極大,可是他吃相太過難看,已經引起了好些人的不滿和警惕。我名義上雖然隻得到和泉和紀伊兩國,除去我原本的有田郡和歌山城八萬石,隻增加了三十萬不到,可是和泉國有勘合貿易,產出和收益絕不能單純的用石高來衡量;紀伊國清理寺社私領之後,石高可以達到近六十萬,和紀伊半島另一邊的伊勢國差不多;另外,四國島上的讃岐國,不可能由別人支配,事實上也等於落入了我的手中。


    信孝當然不會算這筆賬。他隻看到秀吉明麵上的收獲,並且為之義憤填膺。


    “必須要有人來製約那隻猴子!不然的話,即使兄長的遺腹子是嫡子、並且繼承了家督又能如何?還不是要變成他的傀儡啊!”他憤憤的說道。


    “那麽,信孝殿下來找我,究竟是什麽事情呢?”我平靜的問道。


    “我希望嶽父大人能夠出山,再次輔佐織田家!”織田信孝換上更親密的稱呼,熱切的對我說道,“家中能夠壓服猴子的,隻有嶽父大人您啊!”


    “實在抱歉,”我搖了搖頭,“我既然已經退位,那麽吉良家在主家的代表就是信景。我如果再出山,那就隻能廢除信景的家督之位……這樣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做的。”


    “或許還有一個辦法,”織田信孝微微前傾了身子,“如今忘憂院殿不幸故去,關於正室的人選,嶽父大人有沒有什麽打算呢?”


    “這……暫時還沒考慮這件事。”我有點尷尬的回答。


    真是,信孝是雨津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女婿,現在卻來過問我的正室人選,這算什麽事啊!而且,菜菜剛剛離去,就問起這件事來,也實在太漠視我的感受了……“既然這樣,那麽我想請嶽父大人娶阿市姑姑為正室!”信孝的身子繼續傾了過來,“阿市姑姑是極為出眾的美人,正是您的良配;而且,聽雨津說您最喜歡女兒,那麽阿市姑姑膝下三位可愛的女兒,也肯定能夠和您相處愉快吧……到那時候,您雖然不是吉良家家督,但是憑著本家一門眾的身份,也可以參與到中樞事務中來,從而壓服那隻猴子!”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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