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9月9日的全城搜捕,並未使相對緊張的雲南局勢有所改觀,反而加速了盧漢“起義”的決心。僅就唐賢平個人而言,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未得到毛人鳳的認可,反而遭到了他的訓斥。


    他給毛人鳳打電話,如實呈報了那抓到的三百多人,審來審去,並未審出共產黨的一個大人物……說到這兒,他將抓獲馬天目的事向毛人鳳做了匯報。毛人鳳冷冷問他:馬天目是誰?唐賢平將馬天目做了一番簡單介紹。不想毛人鳳卻氣急敗壞說,我們現在要抓的是雲南的中共高層,需要你盯緊盧漢,你給我抓一個共產黨的商人有什麽用!


    唐賢平心有些涼,問:那我該怎麽辦?


    毛人鳳說,你現在著手要做的,是瓦解盧漢。即便製伏不了他,不能跟我們走;也不要讓共產黨信任他,要讓雲南的老百姓都恨他!


    唐賢平小心翼翼,問及自己家人的情況時,毛人鳳的語氣變得更為冷漠,說,你放心吧,一切我都安排好了。隻要你在雲南幹好你的工作,家人這邊不用操心。


    唐賢平隻能孤注一擲。


    他按照毛人鳳的授意,親自草擬一封“槍決令”,帶上“九九整肅”中抓獲的犯人名單,去找盧漢簽字。


    盧漢接過名單,看一眼“立即槍決”四字,神情立刻嚴肅起來,慢吞吞說,殺這麽多人,怕是不妥吧?


    唐賢平陪笑說,主席,這可是委座的旨意啊!要確保雲南,我們就不得不處決掉這批不法分子。據我了解,省參議會的楊青田等人,確有*嫌疑,我親自審理了很長時間,初步決定先殺掉這200人,其他的,將先後押往重慶。


    盧漢拿起煙鬥,打著火,說,這些人罪證不足,如果草率從事,我怕難以服眾。


    那就減一半,總可以吧!唐賢平從辦公桌上拿起名單,揭下一頁。


    盧漢將火柴撳滅,擺手說,如此重大問題,我看還是慎重些好!


    唐賢平咬了一下牙關,強裝笑臉說,你若連一半都不批準,我真是無法向台灣複命。說著,又把一張名單從中間撕開,斜眼看著盧漢:要不,就批了這五十個!


    唐賢平早有自己的打算。認為盧漢隻要在“槍決令”上簽下“同意”二字,殺多少人,便完全由自己掌握。因名單的頁數、人數可以重新往上填寫。正如毛人鳳所言,哪怕他盧漢隻同意殺掉十個,我們就可以殺他100個。犯人在我們手裏,殺多殺少由我們掌握;可血債,卻要讓盧漢一同分擔。到那時,共產黨再不會信任他,昆明的老百姓,會將他恨之入骨。


    盧漢臉色陰沉,扔掉煙鬥,瞟唐賢平一眼,不滿地說,你這樣做,顯然是讓我這雲南省主席沒法再當下去!這是蔣委員長的意思,還是他毛人鳳的意思?


    唐賢平麵頰抽搐,陪著小心問了一句:那主席的意思?


    盧漢站起來,說,前些日子蔣委員長召見我,還承諾說雲南的事由我本人做主,怎麽剛過幾天,你就拿殺人名單來要挾我!


    唐賢平退後一步,說,不敢!我也是奉上峰命令,不得不這樣做。


    盧漢緩和了口氣,給他一個台階下說,這件事,還是要讓軍法處派人,與沈專員一起複查,審核後再定奪,何必如此著急!


    唐賢平苦笑,想說什麽,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隨著重慶的解放,殘留在重慶、成都的國民政府中央機關紛紛潰逃至雲南,昆明城更給人一種朝不保夕之感。隨著蔣介石的一道命令,準備在滇西寶山縣建立據點,讓雲南省政府遷往那裏,以便軍隊入駐昆明,依據城內險要,與共軍做最後抵抗——此命令下達後,唐賢平變得更為忙碌。他不僅要督促盧漢盡快“西遷”,還要讓他對“九九整肅”中抓捕的人員迅速做出處理。


    可盧漢不但拒不“西遷”,反而每次唐賢平去找他,都拒不接見。這令他大為惱火,又深感無奈。


    這天,唐賢平正在辦公室與部下商討由上級下達的“應變計劃”。他們準備先把一部分人撤到鳳儀,另一部分人潛伏在昆明郊區,等解放軍進攻昆明前夕,做出表麵撤退,暗地裏卻要組織一部分人,成立一個所謂的“歡迎解放軍入城籌備會”的組織,引那些親共分子,以及共產黨負責人上鉤。這樣,便能將這些人一舉抓獲。


    電話鈴響了。


    話筒中傳來市典獄長驚慌失措的聲音:不好了,被抓的人統統都放走了。


    誰讓放走的?


    對方結結巴巴說,有李代總統的手諭,盧主席下令放的。


    唐賢平自感大勢已去。撂下電話,繼續同手下商討“應變計劃”。他提議:立即備好*,在臨撤退之前,將昆明市內所有的工廠、發電站以及重要的公共設施,全部炸毀,不給*留下一點有價值的東西。


    那天上午,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唐賢平驅車去了26軍軍部,見了見被關押在那裏的馬天目。


    馬天目看上去並無太大改變,隻身形消瘦,精神看上去還好。


    唐賢平說,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如果你把潛伏在雲南的共產黨告訴我,你還可以獲得自由,可以和江韻清團聚……這樣說著,語氣卻有些隨意。因為臨來時,他便對此次勸說不報任何希望。


    馬天目搖頭:昆明的組織,我確實沒有和他們打過任何交道。即便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的,這你心裏應該清楚。


    唐賢平歎口氣:他們就要打過來了,你們就要勝利啦……你付出那麽多,如今卻要失去一個“分享”的機會。你不覺得遺憾嗎?你不覺得自己有些可悲嗎?


    遺憾自然會有,馬天目輕聲應對,誰不想親眼看到自己曾為之奮鬥過的理想,有實現的一天。至於說到可悲,並不是我——我為之犧牲和奮鬥的,能讓我的親人、孩子,享受得到,感知得到,這便足以使我欣慰——可悲的應該是你,知道自己選錯了路,仍不知悔改,仍要死心塌地走下去……


    那好,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已對你做到仁至義盡。既然你如此“偉大”,那就做好準備,明天一早,我來成全你。


    唐賢平站起來,氣急敗壞地說。邊說邊走到門口。臨出門之際,在門口站了片刻,聽到身後傳來馬天目淡淡的說話聲:好……那你也要保重,好自為之。等來生再見。便甩甩胳膊,揚長而去。


    死神於“倒計時”的方式朝馬天目趕來。那個夜晚降臨之後,每個人命運裏所應發生的一切,都在以既定方式,不可逆轉地開始運行。待在監牢裏的馬天目,靜靜等候黎明時分的到來;而有所預感的江韻清,近乎一夜未眠,祈禱著“奇跡”的降臨。而同樣走到絕境的唐賢平,卻在當天中午,收到一封由張群下達的,邀他晚上十點,去盧漢公館開會的會議通知。


    12點30分:唐賢平去機場,接由成都飛來的徐遠舉等人。他們準備第二天轉機,飛往台灣。因很多高級軍政官員此時聚集成都,而成都機場機少人多,根本滿足不了需求。所以大部分人會由昆明中轉,再從昆明逃往台灣。


    剛下飛機,徐遠舉便有些迫不及待,要唐賢平幫他搞到明天飛往台灣的機票。


    唐賢平聽了不由一愣,因為今天早上,他便得到情報,說盧漢下令,已全麵控製了機場。機場內所有的班次,隻許降落不許起飛。他一邊開車,一邊意識到將有大事發生。心裏不免有些焦躁。卻未對徐遠舉等人說明。


    帶他們去一家餐廳吃飯時,徐遠舉見他滿腹心事,一再追問,唐賢平這才將機場被控製的消息講出來。


    徐遠舉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拍拍他的肩膀說,大哥,你不要太緊張嘛。情報或許隻是訛傳,難道你不知道?張群是和我們同機來昆明的。有張群在,他盧漢膽子再大,也不敢輕舉妄動。


    張群怎麽會來昆明?


    徐遠舉說,張群來昆明,與盧漢下令,放走監獄裏關押的那批犯人有關。這一舉動徹底觸怒了委座。他當即下了一道指令,馬上撤銷盧漢雲南省主席和綏靖公署主任的職務。多虧張群勸阻,並打下包票,,說憑他和盧漢私人的交情,勸說盧漢迅速“西遷”,肯定沒有一點問題。


    唐賢平半信半疑。


    徐遠舉問他:大哥,你對今後有什麽打算?


    唐賢平告訴他,國防部已委任他為中將雲南遊擊總司令。昆明一旦失守,這道命令便會馬上頒布,雲南所有軍隊和特務武裝都將由他指揮。他建議徐遠舉留下來,哪怕自己當副手,二人一同做事。


    徐遠舉連連擺手,說,他們本來讓我接替張群的職位,委任我為雲南軍政長官,我都沒答應。大廈將傾,才來給我們加官進爵,頂個屁用!大哥,我勸你還是趕緊走吧,跟我一起去台灣。


    唐賢平搖頭。


    徐遠舉說,大哥,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難道你不覺得他們是在耍我們嗎?


    唐賢平喝掉一杯苦酒,說,我知道——可你又哪裏知道,你伯母和你嫂子,現在都在毛人鳳手裏。我若違抗命令,擅自離開雲南,到了台灣也定是死路一條。我若不走,哪怕是死在這裏,家人才能得以保命……況且丟下這一堆爛攤子,跟了我這麽多年的舊部和家屬,他們怎麽辦!


    徐遠舉倒吸一口涼氣,憂心忡忡看著唐賢平。


    15點25分:回到辦公室的唐賢平,向26軍軍部打了一個電話,詢問明天處決馬天目的事情準備的怎樣?得到的回答是,一切準備就緒,並問他明天能不能過來?他正在猶豫,便接到那份由張群發來的會議通知。他舉著話筒,未及細看,一旁的徐遠舉接過去看了一眼,聽到徐遠舉說,這張群做事真是雷厲風行,剛下飛機,便組織了這麽一個大型的會議……唐賢平再次端起話筒,同對方說,明天我若趕不過去,不用等我,按原定計劃實施即可。


    他把那份通知拿過來,仔細看了一遍,發現通知到的,都是中央駐昆明的幾個行署單位,而雲南省地方所屬單位,卻沒有一個在名單之列。他不無疑慮地問徐遠舉:這會是張群親自組織的會議嗎?


    徐遠舉伸手指著信紙末端:應該是,你看,圖章就是張群平日用的。


    你看我去還是不去?


    他顯得如此虛弱,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幹練與主見。


    去,你當然應該去!說不定張群使事情有了轉機,你不去怎麽會知道!即便沒有什麽好的進展,你去,摸摸情況也好啊!


    16點10分:他派人將徐遠舉送到下榻酒店。本想親自送的,以盡地主之誼。但那個會議通知,仍令他心神不寧。他打了一通電話。電話先是打給昆明市內所有行政單位負責人,得到的回答和通知完全一樣。他又將電話打到盧公館,說找張群,要詢問一下會議內容。但對方回答他:張長官正忙,不能來接你電話。你有什麽事,等晚上十點開會時再問好了。


    放下電話,他不禁心驚肉跳地想到:此時張群會不會被扣押?會議通知所用的圖章,會不會被他們強行占用?


    他又立即給盧公館對麵的監視據點打電話,問那裏有無異常?手下告訴他,這裏的情況一切正常。盧公館內好像要舉行什麽盛大宴會,已來了好些人,期間還有駐滇的外國領事。


    他聲音沙啞,叮囑部下:繼續監視,一有情況馬上向我匯報。


    17:50分:他驅車去了“保防處”。召集手下,開了一個緊急會議。把幾天來所發生的情況做了簡要分析,認為形勢已變得異常嚴峻。他給部下頒布命令:如果晚上11點之後,我不能回來,也沒有電話,那就由處長胥光複率全體人員,攜帶文件、電台及倉庫中的武器彈藥,轉移到二十六軍軍部待命。


    布置完任務,他又給毛人鳳拍了一封電報。電報內容為:時局已發展到無力挽回之勢,我當盡力而為,如不成功,隻有來生再見。還望高抬貴手,多多體己我的家人。


    做完這些,唐賢平變得異常鎮定。他閉上眼,將頭仰靠在沙發背上。等睜眼時,目光少見的明亮。先是抬腕看表,見指針已指向晚八點。扭頭看看呆在身邊的兩位部下。此時他們顯得焦躁不安,腳下丟滿煙蒂。他衝他們笑笑,站起身,默不作聲將身上的證件、鋼筆等物,一一掏出來,放在辦公桌上。腰裏隻剩下一把手槍。轉頭對胥光複說,我若不能回來,如有機會,還望拜托將這些東西轉交我的家人。


    胥光複趨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傷心地說,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還要等你電話呢。


    他笑笑,向門外走去。


    20點25分:唐賢平驅車在燈光昏暗的街道上緩慢行駛。邊開車,便抽煙點火。車燈外的暗影像匍匐的士兵,前赴後繼朝車後倒退。將車開到盧公館舊宅的大門口時,他並未開車進去,而是經過大門,順街道繼續緩慢朝前行駛。他不住探頭張望。發現宴會似乎還未結束,公館內燈火通明,垂著帷幔的落地窗上晃動著憧憧人影。花園內停放的汽車旁,有人正悠閑說話。他驅車繞道翠湖東路的新公館處,仔細觀察了一番,確定無任何異常後,這才將車馳入進去。


    將車停好。他又順勢看了看表,指針已指向晚9點40分。剛一打開車門,發現過道的暗影處,站著兩位持槍的衛兵。心裏一驚,迅速退回駕駛座,打著引擎,準備將車倒出。扭頭的一瞬,見大門已迅速關閉。他在座位上呆坐著,借以平複自己的心跳。最後隻能走下車來,向客廳走去。


    剛進客廳,便見張群垂頭坐在迎門處的沙發上。想過去和他說幾句話,卻被過道旁的一位衛兵攔住。敬告他:請到前麵會客室休息。士兵的聲音與表情都顯得極其生硬。


    他看看衛兵,又看看張群。此時張群聞聲抬頭,衝唐賢平無奈地搖了搖頭,暗示著什麽,又沮喪低下頭去。他頓時明白,事態已變得無法收拾。一個箭步,去抓過道旁的電話。身後的衛兵衝上來將他阻止,動作略顯粗魯,並告訴他:電話線已被掐斷。口氣雖是客氣,卻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嘲諷。


    古銅色的沙發上坐著餘程萬、李彌等人。餘程萬向他熱情打著招呼,顯然並未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他想把自己的意料告訴大家,未及開口,便見空軍副司令沈延世匆匆進來,遞給餘程萬一封電報。說,這是下午5點,總裁通過空軍轉拍的急電。


    餘程萬接過去一看,頓時臉色大變,將電報摔在地下,質問沈延世:這麽緊急的情況,為何不及早通知?


    沈延世自知理虧,低聲說,當時我找不到你們,以為晚上開會可以碰到,所以就沒急著再找嘛。


    餘程萬指著沈延世的鼻子,大聲斥責:你!你貽誤了戰機,該當何罪!


    沈延世拉下臉,不服氣地說,我又不是故意不報,你喊什麽喊!


    電報落在唐賢平腳下,撿起來,輕聲念道:速通知餘程萬、李彌二位軍長返防,立即率部向昆明進發,務必迅速遵辦。蔣介石。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餘程萬、沈延世二人仍在爭吵不休。大家在一旁勸解:好啦,事已至此,吵有什麽用,還是等盧漢來了再說吧。


    牆上掛鍾“當”的一聲敲響,大家不約而同抬頭,見指針已指向晚十點。


    盧主席怎麽還不露麵?不知誰問了一句。是啊!盧漢向來總是守時,今晚為何遲遲不肯露麵?大家仍在這樣議論著。一副自欺欺人的模樣。


    唐賢平不由脫口而出:我們被軟禁了。


    此刻大批衛兵裹挾著一股冷風,從外麵湧入。客廳內有人迅速衝了出去,閃身到正對花園的窗戶邊,跨上窗台,想越窗逃走。幾位士兵上前把他拽住,將其摁倒,縛著雙臂推進客廳。一位長官模樣的人隨即出現在客廳門口,嘴裏高叫:奉命檢查。十多位持槍的衛兵迅速排開,客廳裏每一個人的身旁,都站了兩位荷槍實彈的士兵。


    所有人都忽略了唐賢平掏槍的動作。等身邊的餘程萬發現時,見他閉著眼睛,已將槍口抬高到眉間位置,黑黝黝的槍口直指自己的太陽穴。一位衛兵瞪大眼睛,發出一聲短促的呼叫,卻愣在那裏。見餘程萬抬臂撞了一下他舉槍的右手。槍響過後,大廳內一片混亂。很多人匍匐在地。隻他如夢初醒般站著,嘴角掛著慘淡的微笑。手槍脫手,擊中他的左膀。愣怔的衛兵此刻這才反應過來,迅速將他撲倒。數隻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見他毫無反抗的意思。臉上的笑變得有些淒慘。隻任鮮血從肩膀處冒出,迅速洇濕整條袖管。身子搖晃幾下,慢慢癱軟在地。


    淩晨3點10分:唐賢平醒來,不知自己身處何地。動動身子,覺得左臂疼得厲害。伸手一摸,發現纏了厚厚繃帶。想掙紮著起來,身子卻不聽使喚。隻能閉眼躺著。聽到旁邊有人講話。像是在討價還價。


    盧主席的意思,隻要你們在“起義”通電上簽字,馬上會放各位走的。


    放我們走?是怕我們攻城吧!我們第八軍和他們二十六軍的火炮,可不是吃素的,早就對準你們省政府大樓了。是李彌的聲音。


    李軍長,話不能這麽說。一旦攻城,遭難的是城內百姓,以及我們各自的弟兄。我們盧主席已抱定“起義”的決心。哪怕玉石俱焚——你不為百姓和弟兄們著想,也該為自己的性命考慮呀。


    你在威脅我?李彌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氣急敗壞。


    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奉命和您談話。對方的聲音不卑不亢。


    有人在勸說李彌。


    唐賢平睜眼,見餘程萬幾人聚在對麵的沙發上。每個人臉上雖有慍怒,卻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兩位盧漢派來的人背對他而坐,看不到他們的臉。


    有人伏在茶幾上,開始潦草簽字。輪到餘程萬時,聽到那個背對他的人說,餘軍長,盧主席還特意吩咐過,說有一個叫馬天目的人,現拘押你處。你回去可以,但請馬上下令,把這人放出來。


    餘程萬愣了一下,抬頭問:這算附加條件嗎?


    對方不動聲色說,算是。


    餘程萬苦笑,朝對麵瞟了一眼。和唐賢平的目光相對,旋即離開。


    唐賢平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鍾表,忽然衝餘程萬大叫:你既有此意,那就快點!時間該來不及了。


    有人朝唐賢平走來。拿著早就擬好的起義電文,要他簽字。唐賢平沒有任何反應。


    餘程萬遙看著他,說,簽了吧。大家都簽了,走一步算一步,靜觀事態的變化吧。


    他看也不看他,仍舊緩緩搖頭。


    清晨6點:馬天目靜坐於黑暗中。聽到監門外傳來雜遝腳步聲,鑰匙開鎖的聲音。他站起來,借著微弱天光,從容地洗臉,整理衣服。兩位士兵站在門外,看著這行將赴死之人。一位士兵悄聲嘀咕:死都要死了,還穿這麽整齊幹嘛?想進去將馬天目強行帶走,卻被另一名士兵攔住。看他將衣服穿戴齊整,這才低聲問了一句:可以走了吧?


    馬天目沒有作答,抬腳朝門外走。經過士兵身邊,被門檻絆了一下。身子踉蹌,險些跌倒。兩位士兵順勢縛住他的胳膊。有人給他戴了頭套。


    淡薄曦光隨即黯淡。但馬天目眼前,卻不再是如墨的黑暗。視覺裏籠罩著一團毛茸茸的光斑。隨著汽車引擎聲響,他能聽到車輪碾壓路麵的聲音,聽到槍刺偶爾磕碰的聲音。開赴刑場的那一路上,沒有一個人說話。車廂裏愈加顛簸時,車速會減緩下來。此時他竟聽到了一種鳥叫,陌生而稚嫩,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問候。他露在麵罩外的嘴角彎出一個弧線,那是他漾起的一個笑容。


    等被人從車上押下來時,他能感到眼前那團光斑生了觸角,像植物紅色的根須。有人推搡著他的後背,依據腳下深淺判斷,他們先是走過一片窪地,後又爬上一段緩坡。等他們示意他停下,他的意識裏,頓然出現了一段空白。


    眼罩是刹那間被摘除的。炫白光亮讓他迅速閉了一下眼睛。等迫不及待睜開,他所得見,是出現在眼前的一片廓大草灘。


    茅草如浪湧般在微風中拂動,呈傾斜狀朝遠方鋪展,一直延伸到霧氣繚繞的山腳。


    他百感交集。覺得這難得一見的景致,是人世給予他最後的饋贈。嘴唇囁嚅,仿佛念叨著什麽。全然聽不到身後傳來的口令聲,聽不到槍栓拉動的聲響。


    亦聽不到,一位年輕士兵從路口跑來,嘴裏發出急促的呼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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