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1日8時 烈山縣委招待所


    主持辦案的過程中,有一個問題孫亞東一直想不通:這麽多年來薑超林為什麽死死護著耿子敬?為什麽在田立業、王少波這種親信部下反複提醒的情況下,仍然這麽護著他?寧願把不和耿子敬合作的田立業調離烈山,寧願先後換掉三個縣長,就是不動這個耿子敬,這裏麵難道沒有什麽名堂麽?


    孫亞東敢這麽想,卻不敢在任何人麵前這麽說,這個問題實在太敏感。


    反貪局劉局長似乎也有這種想法,曾試探著問過孫亞東:“這薑書記到底和耿子敬是什麽關係呀?怎麽就認這個耿子敬呢?難道平陽的幹部都死絕了?”


    孫亞東隻是意味深長地咂嘴搖頭,並不明確表態。


    劉局長揣摸著孫亞東的意思是想往深處挖,便對負責審訊耿子敬的副局長秦子平和處長高玲玲點了題,明確指示說,要設法查清耿子敬和薑超林的關係,就從對耿子敬的審訊上打開缺口。還再三交代說,一定要嚴格保密。


    高玲玲挺犯嘀咕的,私下裏向秦子平抱怨說:“秦局長,咱這麽幹是不是不太好呀?算不算誘供啊?誘供可是不允許的。”


    秦子平說:“我看劉局長這話有來頭,叫咱查咱就查唄。”


    這時候,耿子敬的問題已經暴露的相當充分了,案情十分嚴重,可以說是觸目驚心,耿子敬除了和縣長趙成全及班子裏的人進行所謂的“分紅”之外,直接從姘婦林萍那裏陸續收受了四百五十二萬贓款。烈山經濟開發公司實際上就是耿子敬和林萍二人的黑店。除此之外,耿子敬還涉嫌多起受賄案和賣官案。抄家時抄出的定活期存折多達三十四個,存款地點遍布整個平陽地區。整個案子涉嫌違法犯罪金額不是開始估計的六百萬、八百萬,而是一千一百多萬。


    林萍坦白交待了,贓證又抄了出來,耿子敬變得老實多了,對自己的問題承認的比較痛快。然而,一問到和薑超林的關係,耿子敬態度就變了,一口咬定自己和薑超林是正常的工作關係。


    耿子敬說:“平陽市的幹部都知道,薑書記喜歡能幹事的,你隻要能幹事,他就想方設法給你創造條件。田立業和前三個縣長和我鬧意見,影響工作,薑書記當然要把他們調走。這倒不是吹,論工作能力和開拓精神,他們真不如我。”


    秦子平說:“耿子敬,現在不是給你評功論賞,是談問題。我問你,你這個縣委書記當初是怎麽當上去的?薑書記提你時,你往薑書記家送錢送禮沒有?”


    耿子敬說:“沒有,我要給薑書記送錢送禮,這個縣委書記肯定當不上。”


    秦子平說:“人家到你那跑官都送錢,你到薑書記那跑就不送?”


    耿子敬說:“因為我收,薑書記不收嘛,誰敢給他送?你們也別光問我,可以向平陽所有縣處級幹部廣泛調查一下,看看薑書記收過誰的錢。對別人我不敢打包票,對薑書記我敢,因為我和趙成全給市領導送禮時碰過釘子。”


    秦子平說:“這就是說,不是你不想送,而是薑書記不會收,對不對?”


    耿子敬點點頭:“是這樣的。”


    秦子平說:“那麽,這麽多年了,你經常往薑書記家跑,到薑書記家吃手擀麵,就沒給薑書記送過一點東西?你就好意思?薑超林就這麽沒有一點人情味?”


    耿子敬這才承認說:“有時也帶點東西。”


    秦子平說:“好,就說說看,是些什麽東西?”


    耿子敬說:“能有什麽東西?夏天抱個西瓜,冬天帶點地瓜幹。薑書記特別喜歡我們烈山產的地瓜幹,這幾年種的少了,城裏不太好買,我就常帶點過去。”


    秦子平看了看陪審的高玲玲,和高玲玲交換了一下眼神,又問:“除了薑書記之外,你向別的領導送過禮沒有?”


    耿子敬遲疑了一下:“沒……沒有。”


    秦子平馬上發現了耿子敬目光中的怯懦:“真沒有嗎?”


    耿子敬這才說:“就是逢年過節送點土特產,領導和關係單位都送,除了薑書記沒收,別的領導大都收了,這是公開辦的。哦,對了,這次去省城看趙縣長時,我給省城梁兵家送了台空調。”


    秦子平追上來問:“這個梁兵是什麽人?”


    耿子敬說:“是高長河書記的大舅子,在省政府什麽處工作。”說罷,又解釋,“這事高書記也不知道,是我和梁兵的私事。去年咱輕工局的王德合局長介紹我認識了梁兵,我和梁兵挺談得來,就成了朋友。當時還不知道高書記會來平陽……”


    秦子平和高玲玲全愣住了。


    審訊的結果讓孫亞東和劉局長都十分窘迫。


    孫亞東狠狠批評了劉局長一通,說劉局長違反政策,搞誘供。劉局長轉身便批評秦子平和高玲玲,嫌他們節外生枝。批評完,又向秦子平和高玲玲交代,說是這事到此為止,誰也不準再提了,尤其是關於高書記大舅子梁兵的事,與本案根本無關,完全是耿子敬和梁兵私人的交往,在誰麵前都不要提。


    秦子平卻不服氣了,心想,你們對下台的老書記薑超林搞違反政策這一套,沒搞出名堂,看看要搞到新書記高長河頭上,就不讓人家說了。這是哪家的道理?不說別的,就衝著薑超林清清白白為平陽人民幹了這麽多好事,這麽做就沒良心!


    於是,過去和薑超林沒有任何私交的反貪局副局長秦子平難得犯了次倔,悄悄給薑超林打了個匿名電話,告知了有關情況,提醒薑超林注意烈山一案中的文章。薑超林一再問他是誰,他不說,隻說自己是個正直的司法檢察幹部、共產黨員。


    陪審的高玲玲也不服氣,越過劉局長和秦子平,直接跑去請示孫亞東,問孫亞東:送給高長河大舅子的空調就不查了?既然耿子敬交待了,不查清楚總不好。孫亞東說,當然要查,誰說不查的?高玲玲說,是劉局長說的。孫亞東揮揮手,他說的不算,全查清楚,是國有資產、公家的財物都得追回,天王老子也不例外!


    1998年7月1日10時 平陽市人大


    匿名電話是在市人大辦公會開會時接到的,接過電話以後,薑超林雖然一再要求自己不要發火,可心頭的火仍是壓不住,接下來布置工作時就益發激烈了:


    “不客氣地說,現在有些情況很不正常,有人公然否定平陽的工作,否定平陽改革開放的成就,說什麽高樓後麵有陰影,霓虹燈下有血淚。據說這話講得還很有根據,是因為死了人。死人的情況同誌們都知道,剛才也談到了。我和同誌們一樣很痛心,很內疚。可痛心也好,內疚也好,這都是一個意外的突發性事件,不能成為某些同誌否定平陽的借口,更不能成為他們胡作非為的借口。我市有些主要領導同誌已經提出來了,準備向三陪人員收稅,說是國內有些城市已經這樣幹了,我當時就告訴他:我反對,我們人大反對!”


    與會的人大副主任和秘書長們顯然不知道有這種事,一個個都很吃驚。


    薑超林穩定住情緒,繼續說:“在這種原則問題上,我個人的意見是,我們人大必須頂住,從地方立法這一環節上頂住!不管是誰說的,誰做的決定,哪怕你以政府令的形式發了文,我們也要用地方法規阻止你。在這方麵,我們的工作要抓在前頭,請王主任牽頭,和政法口的代表委員們碰碰頭,搞一次調查,把全市各歌舞廳的三陪腐敗情況搞成書麵材料,我親自上報市委,必要時上報省委。”


    王主任點了點頭:“好,薑書記,你放心,這個工作我馬上就著手抓。”


    薑超林又說:“要大力宣傳我們平陽改革開放二十年來的偉大曆史成就。馬上建國五十周年了,市委那邊怎麽搞我們不管,市委有統一布置,我們就全力落實,但是,我們也要主動一些。我建議我們人大這邊大張旗鼓地搞個改革開放成就展,進行一次曆史性的回顧,用平陽人民二十年中創造的輝煌事實給我們一些同誌做個正麵回答。這件事請趙主任具體負責,馬上做起來。”


    趙主任當即說:“薑書記,這工作其實早就該做了。”


    薑超林勉力笑了笑,糾正說:“趙主任啊,不要再叫我薑書記了,現在我不是市委書記,是市人大主任。順便說一下,從今天開始,我正式到位上班了,請同誌們多多支持我的工作。”


    散會後,原來主持人大工作的常務副主任黃國華留下了,說:“薑主任,你在會上雖然不明說,可我們大家心裏都有數,你放心,我們會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薑超林心事重重地說:“謝謝了,黃主任。”


    黃國華建議道:“薑主任,我看咱們還是把下麵送來的那些錦旗都掛上吧!”


    薑超林擺擺手說:“算了,別這麽孩子氣。”


    黃國華又建議說:“那你也得改變點策略,別再躲起來誰也不見了,得在公開場合和各種會議上多亮亮相呀,別讓人家以為你真犯了什麽錯誤。”


    薑超林問:“是不是又聽到什麽議論了?”


    黃國華說:“你想唄,你老書記這些天不在電視、報紙上露麵,加上烈山那攤子事,下麵的議論能少了?具體的話我也不說給你聽了,免得你生氣。”


    薑超林不知不覺中把手上的一支鉛筆折斷了,說:“不但是議論,確實有人在借烈山腐敗問題做我的文章!可笑的是,文章沒做到我頭上,卻做到了他們自己頭上!連參與做這種文章的同誌都看不下去了,都主動告訴我。當然了,現在我也不和他們計較,倒要看看他們最後怎麽收場!”


    黃國華說:“所以,你老書記更得多在公開場合露露麵才好。”


    薑超林說:“是的,上班了嘛,該開的會就得去開了,該參加的活動就得參加了。下午,全國人大一位副委員長不是要來視察麽?我對高長河說了,到國際機場接機,全麵陪同,匯報工作!”


    黃國華樂了:“對,對,老書記,這位副委員長當副總理時就幾次高度評價過咱們平陽呀!你可真得好好匯報!”說著,向薑超林會意地擠擠眼,出去了。


    黃國華剛出門,電話響了。


    薑超林拿起話筒一聽,是田立業,馬上沒好氣地說:“田書記,還記得我呀?”


    田立業在電話裏“嘿嘿”直笑,說:“老書記,你看你說的,我敢忘了你老爺子嗎?我電話打到濱海,王少波說你回平陽了,還說你身體和情緒都不太好,我就想,壞了,別是我前天晚上把你氣的吧?”


    薑超林氣哼哼地說:“你沒氣我,你怎麽會氣我?你為我爭光了嘛,到烈山去主持工作,做一把手了嘛!怎麽樣呀,田書記,你這新官上任想咋燒這三把火呀?我提醒你一下,你現在還是代書記,不是書記,幹什麽都得小心點。”


    田立業說:“是,是,老書記,我知道組織上還在考驗我。”


    薑超林又交代說:“工作上一定要注意,烈山出了這麽大的亂子,千萬不能再出亂子了。你是一把手,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對啥事都隨便表態。下麵的情況很複雜,你隨便表態不要緊,工作就亂了套。我們有些幹部很會鑽空子,你就是好經,他都能根據自己的利益給你念歪,你的經再是歪的,那就會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田立業說:“是的,老書記,這一點我已經注意到了。”然而,話頭一轉,田立業卻又勸起了薑超林,“不過,老書記呀,隻怕你對高長河書記也有些誤會哩!我聽說你為他幾句話發了大脾氣,是不是?”


    薑超林問:“誰告訴你的?”


    田立業說:“少波嘛。他也讓我勸勸你。我們都擔心你的身體。”


    薑超林說:“你們都少擔心,我身體好得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


    田立業說:“老書記,你真是誤會了,昨天上午那個會,我老婆焦嬌在場做的記錄,焦嬌說,人家高書記真沒有否定平陽改革開放成就的意思,你老爺子別聽下麵有些人瞎吵吵。我看高書記這人就不錯,公道正派,光明磊落,做事也有氣魄,和你老爺子實際上是一路人嘛,都想為平陽人民幹實事嘛……”


    薑超林聽不下去了,譏諷道:“田書記,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水平了?啊?這麽正確的評價起我們新老兩個市委書記了?”積在心頭的火再次爆發了,“我們領導之間的事你少插嘴!”


    田立業不敢做聲了。


    薑超林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立業,高長河同誌重用你,提了你,你對他有感激之情,我能理解,也不怪你。可我現在還是要說,你去烈山主持工作並不合適。不論是對你個人還是對烈山,都不合適。如果不是有這麽多年交往,這些話我是不會和你說的,我能和你說這種話,是把你當做我的小朋友。”


    田立業歎了口氣說:“老書記呀,這可能就是你和高長河同誌最大的區別了,你把我當小朋友,這些年來一直哄著我玩,就是從來沒把我當做能幹點正事的幹部。而高長河也許並沒把我當朋友,對我連諷刺帶挖苦,可他卻把我當做能幹事的幹部,他在開發我!”


    薑超林不想再次和田立業談僵,便忍著氣沒再反駁。


    放下電話,薑超林益發認定高長河是在和他玩牌,而且已經玩出了點小名堂。事情明擺著,他在平陽最忠實的部下田立業已被高長河“感召”過去了。而不明真相的平陽幹部群眾還會以為高長河重用田立業,是尊重他這個老書記。甚至會以為是他授意高長河這麽幹的,日後田立業真闖了什麽禍,罪責肯定又是他的,就像今天拿耿子敬做他的文章一樣,讓他有苦難言。


    這個高長河真是不簡單,看樣子是要和他打一場全方位的立體交叉戰爭了!


    那麽,好吧,他就從今天,從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開始,正式到位應戰,保衛平陽二十年來改革開放的豐碩成果,保衛平陽人民必將更加美好的明天,也保衛一個老戰士不容貶損的曆史性榮譽!


    他還是平陽市人大常委會主任,老戰士還在哨位上哩!


    1998年7月1日11時 烈山縣委


    田立業給薑超林打電話時,代縣長金華恰巧進來了,正想著是不是要退出去,田立業卻向沙發上努了努嘴。金華遲疑了一下,便在沙發上坐下了。這一來,金華才知道了一個事實:薑超林竟然不讚同田立業到烈山主持工作。


    這讓金華頗感意外。


    電話打完,田立業一字不提電話裏說的事,隻問:“金縣長,有事麽?”


    金華這才匯報說:“田書記,出*煩了,新區的H國大明公司工人鬧事,五百多人一起上,一小時前把廠子占了,趕跑了H國老板金方中,還打傷了H方經理鄭先生。目前事態還在發展中,我已經讓縣公安局去人了。”


    田立業一怔:“怎麽回事?這些工人也太無法無天了吧?!”


    金華氣呼呼地說:“是的,破壞我們烈山縣改革開放的形象嘛!這個金方中就是高書記昨天和我們談話時提起的那個H國老板,過去和耿子敬來往較多,耿子敬出事後,他有些擔心,怕我們政策會有變化。三天前我還親自上門去做過工作,現在好了,把人家打跑了!”


    田立業急了:“好了,好了,別說了,我們一起去大明公司,現在就去。”


    坐在車上一路往烈山新區趕時,田立業又問:“金縣長,你三天前不還到大明公司做過工作麽?你知道不知道大明公司的底細?這家公司是幹什麽的?H國資方和我們的工人究竟有什麽矛盾?”


    金華根本不知道這家H國公司是幹什麽的,更不知道資方和工人有什麽矛盾,可又不好明說,怕田立業批評她官僚主義,便語焉不詳地道:“外國老板和我們工人的矛盾哪裏沒有?你怎麽說也不能這麽胡鬧嘛。”


    田立業想想也是,便沒再說什麽。


    趕到現場一看,事情還真是鬧大了,大明公司工廠大門已經被占領了工廠的工人們用五十鈴載重卡車堵死了,廠內旗杆上的H國旗降了下來,隻有一麵五星紅旗在迎風飄揚,旗下亮出了一條觸目驚心的大標語:“從前是牛馬,現在要做人!”


    金華指著標語說:“田書記,你看看,你看看,像什麽樣子!”


    縣公安局局長過來請示說:“田書記,金縣長,你們看怎麽辦?”


    金華很有氣魄,手一揮說:“這還要問嗎?衝進去嘛,先把領頭鬧事的動亂分子抓幾個再說!當真無法無天了?!”


    公安局長挺為難地說:“金縣長,這一衝,搞不好就會有流血衝突。”


    金華說:“你別給我強調這個!我知道的,工人都是烈山本地人,鄉裏鄉親的,你們就想網開一麵,是不是?這不行!我們烈山改革開放的形象不能壞在地方保護主義手裏!”轉而又問田立業,“田書記,你說呢?”


    田立業想了想,指著廠內的標語問:“工人怎麽會打出這種激烈的標語?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名堂?”遲疑了一下,對公安局長說,“我看要冷處理,你們先用高音喇叭廣播一下,請工人們保持克製,就說我和金縣長要進去和他們談談,請他們開門,和他們說清楚,這樣鬧下去不解決問題!”


    公安局長馬上跑到車載電台前廣播了一通。


    廣播一結束,廠門口五十鈴卡車的車頭上站出了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兩手罩在嘴上,做出喇叭狀,大聲喊話道:“你們書記、縣長進來談可以,但是,請你們爬門進來,我們不能開門讓你們抓人!”


    金華氣道:“真是無法無天,讓我們爬門!我看,今天還非得抓幾個不可!”


    田立業想了想:“爬就爬吧,金縣長,你不爬我爬吧,我去勸工人開門!”


    公安局長也覺得不太好:“田書記,這……這也太有損領導的形象了吧?”


    田立業臉一沉,說:“形象事小,流血事大,你們都別說了,就這樣吧!”


    公安局長又說:“田書記,那我派兩個便衣同誌陪你一起去,保護你!”


    田立業揮揮手:“算了,算了!我又不是去和敵人打仗,保護什麽!”


    隻身走到工廠大門口,田立業一把抓住門上的鐵柵,躍身爬上了大鐵門。大鐵門上端有一根根銳利的鐵刺,田立業翻越鐵門時,褲子被剮破了。


    占廠的工人們見身為縣委書記的田立業真的爬門進來了,都感動了,一時間像得了誰的命令似的,呼啦啦全在田立業麵前跪下了,哭著喊著要政府為他們做主。


    田立業繃著臉說:“起來,全起來說,你們打出標語說‘從前是牛馬,現在要做人’還跪什麽?膝頭這麽軟還怎麽做人?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還打了人家H國經理鄭先生?鄭先生,你也不要怕,有什麽情況也可以向我反映。”


    鄭先生衣服被扯破了,鼻子還流了血,說是工人們打了他,一直無理取鬧。工人們火了,沒容鄭先生說完,使七嘴八舌說開了,說的情況讓田立業大吃一驚。


    原來,這家H國大明公司是生產玻璃鋼材料的,工人們在每天的生產過程中都要吸入大量苯蒸氣,H國資方在原縣委書記耿子敬的默許下,卻沒采取任何勞動保護措施,造成不少工人嚴重苯中毒。根據工人反映,迄今為止,已有七十二人先後急性或慢性中毒,其中二十五人已是晚期,發生了再生障礙性貧血。開始他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沒往中毒這方麵想,前幾天終於知道了,就找資方談賠償和勞動保護問題。而H國資方拒絕進行任何補償,反而要他們滾蛋,說是中國下崗工人多的是。於是,他們今天才在再次交涉未果的情況下,憤而占廠的。


    田立業問H國經理鄭先生:“工人們說的這個情況是不是事實?”


    鄭先生說:“苯中毒的事是有的,進行這種以苯為溶媒的生產就避免不了。”


    田立業問:“為什麽不采用無毒溶媒從事生產?”


    鄭先生說:“無毒溶媒投資成本太高。”


    田立業火了,問:“鄭先生,你們知道不知道中國的勞動保護法?”


    鄭先生說:“知道。可我們這麽做是經過耿子敬書記同意的。”


    工人們便又大罵耿子敬,罵他是貪官汙吏,是和外國奸商狼狽為奸的吸血鬼。


    田立業製止住工人的叫罵,又問鄭先生:“你們那位金方中先生呢?”


    鄭先生說:“昨天晚上就去了北京。”


    工人們說,這個奸商知道耿子敬倒台了,可能想逃跑了。


    鄭先生示威似地說:“公司是準備撤資,將這個生產基地轉到昌江市去。”


    田立業哼了一聲說:“撤不撤是你們的自由,可作為新任烈山縣委代書記,我要告訴你,也請你轉告金方中先生:留在烈山,你們就要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勞動保護法。轉到昌江市,你們仍然要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護法。就是撤出中國,你們也得對已經造成的嚴重後果負責!不錯,我們現在下崗工人是不少,可我們下崗工人還沒有窮到以生命換飯吃的地步!我們歡迎一切外商來烈山投資,可不歡迎和烈山貪官攪在一起坑害烈山人民的任何奸商!”


    鄭先生說:“怎麽決定都是老板的事,我做不了主。”


    田立業冷冷地說:“我做得了主,對中毒工人不按國際慣例和標準進行賠償,我們烈山縣政府就查封你們這個廠,公開拍賣它,用拍賣的錢來替你們進行賠償!”


    工人們歡呼起來,有人竟高呼:“田書記萬歲!”


    田立業心裏一驚,轉身怒道:“你們瞎叫什麽?”繼而命令道,“開門!大明公司全體中國工人立即退出這座工廠,回家休息,等候政府和資方交涉的結果。這家公司也從現在開始停止生產,直至達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護法要求為止!”


    工人們當即開走了五十鈴載重卡車,把廠門打個大開。


    金華隨著縣公安局的同誌衝了進來,問:“田書記,你沒事吧?”


    田立業狠狠看了金華一眼:“你知道不知道這座工廠裏發生了什麽?!”


    金華搖搖頭,一臉的茫然,可也不敢多說什麽。


    公安局長見鄭先生臉上糊著鼻血,便問:“打人凶手在哪裏?要不要抓?”


    田立業白了公安局長一眼:“沒什麽打人凶手吧?他們喝工人的血太多,自己流出了一點吧?!”轉而又對鄭先生說,“鄭先生,我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你去和你們老板商量,如果不落實賠償,我就拍賣你們這個廠,我說話算數!”


    工人們又真誠地喊起了“田書記萬歲”。


    田立業心裏很激動,可表現出來的卻是一臉怒氣,對喊口號的工人們說:“你們怎麽又瞎叫了?!萬歲是能隨便喊的嗎?回去,都先回去!”說罷,喊上縣長金華,上車走了。


    坐在車裏,田立業才把廠裏的嚴重情況說了,要求金華組織力量立即對大明公司違反勞動保護法,殘害中國工人的事實進行調查取證,並嚴肅批評金華道:“金縣長,不客氣地說,你這是十足的官僚主義作風呀!耿子敬和這家H國公司狼狽為奸,已經讓工人們灰了心,你倒好,不做任何調查了解,聽說人家要撤資,就跑去安慰人家。今天一來還要抓我們的工人,你說說看,這讓工人同誌們怎麽看咱們的人民政府?!怎麽看咱這些當領導的?!我可給你說清楚:今天真抓了工人,咱放都不好放!咱就是漢奸!咱政府就是漢奸政府!”


    金華受不了了,說:“田書記,你批評的雖然有一定道理,可說得也太過分了吧?!為官一方,總得保一方平安,當時又是這麽種情況,就是讓公安局的同誌衝進去,把工人趕出來,也是正常措施嘛,怎麽能扯到漢奸政府上去?!”


    田立業氣呼呼地道:“金縣長,你還不服?我提醒你一下:中國人民從一九四九年就站起來了!烈山縣政府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一個縣級政權組織,它的全稱叫‘烈山縣人民政府’,任何時候都別忘了‘人民’這兩個字!”


    金華也很火:“好的,田書記,我會記住你的教導,可我也想請你記住:不要太感情用事,太隨便表態,人家在烈山投資的工廠並不是這麽好拍賣的!而且,這裏麵還有個對上級領導負責的問題,你不是不知道,高書記很關注這家H國公司!”


    田立業哼了一聲:“高書記是不了解情況,他如果了解情況,也會支持工人合理要求的!”想了想,禁不住又說,“金縣長,這一點你可真像你媽,隻要是上級領導說的,你都當聖旨!”


    金華冷冷道:“田書記,請你不要把我媽扯上,我知道你們在平陽市委工作時有矛盾,希望你不要把你和我母親的矛盾帶到我們烈山的工作中來,這不利於合作共事!再說,聽上級領導的有什麽錯?聽高書記的又有什麽錯?作為一個黨員幹部就是要有組織紀律性!”


    田立業火透了:“你的眼裏和心裏就是沒有人民!”


    金華也不客氣,譏諷道:“是的,田書記,你眼裏和心裏有人民,所以,人家才高呼田書記萬歲嘛!人家要是喊起田書記萬萬歲,你田書記可能就會把一切帝國主義勢力趕出烈山,趕出中國了!”


    田立業馬上聽出了金華這話中隱含的殺機,不敢爭執下去了,歎了口氣道:“好了,好了,金縣長,我們不要吵了,我今天也是被那幫奸商氣急了眼,脾氣不太好,就是說了些過頭話,你也別計較了,總還要在一起合作共事嘛!”


    金華取得了心理上的勝利,這才勉強笑了笑:“田書記,我也能理解你,你是工人家庭出身,妹妹現在又下了崗,對工人有些特殊感情很正常。可問題是,我們是一縣的領導人,要對一縣的經濟發展負責。你想想,如果真把帝國主義勢力趕出烈山,讓烈山新區的外資和合資都撤走,咱改革開放還搞不搞了?”


    田立業真是哭笑不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奶奶竟給他上起課來了!


    金華最後說:“田書記,你放心,對大明公司,我馬上組織調查取證。”


    田立業忍著氣,扮著笑臉道:“那就好,那就好……”


    扮著笑臉,說著好話時,田立業心裏沮喪極了,心想,這是怎麽回事呀?咋自己的理一下子都變成金華的理了?這一把手當得不窩囊麽?這還真不如過去在平陽市委當甩手副秘書長。當甩手副秘書長,天下的理都在他手上,他今天指責這個,明天批評那個,小日子過得多瀟灑!現在好了,七品烏紗往頭上一扣,有理也得讓人家三分!


    不讓也真不行,以後還要合作共事,自己這個縣委書記又是“代”字號的。他這“代書記”和金華的“代縣長”可不同,金華的“代縣長”是因為縣人大手續上的問題不能不先“代”著,他這“代書記”卻是因為組織上對他還有保留,對此他自己看得很清楚,金華和其他同誌也看得很清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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