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1日13時 平陽國際機場貴賓室


    副委員長做副總理時曾經三次視察過平陽,和薑超林很熟悉,現在做了全國人大副委員長,變成了市人大的對口接待首長,薑超林就更不敢怠慢了,破例提前一個小時趕到平陽國際機場等著迎候。薑超林以為市委書記高長河會晚一些來,不曾想,在貴賓室剛坐下,高長河的車也到了。薑超林透過落地窗看見,高長河從車裏鑽出來,在劉意如和王秘書長的陪同下快步進了貴賓室的門。


    薑超林裝作沒看見,和隨他一起來接機的市人大常務副主任黃國華繼續談接待工作,說:“黃主任,副委員長可是兩年沒到咱平陽來了,上次來時,我和副委員長談過民間集股上跨海大橋的設想,副委員長很支持。現在大橋建成了,我們一定要請副委員長好好看看。最好是晚上去,讓大橋管理處把燈火全打開。”


    黃國華說:“薑主任,你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薑超林又說:“晚上我陪副委員長去。”


    黃國華笑道:“當然得你陪,順便匯報工作嘛!”


    就說到這裏,高長河過來了,很熱情地和薑超林打招呼說:“嗬,老班長,你來得早嘛,我緊趕慢趕,還是落後了一步。”


    薑超林也笑:“長河,你也不算遲嘛!”


    高長河在薑超林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了:“老班長,我可有情報呀,聽說你和副委員長很熟是不是?那就辛苦你了,全程陪同副委員長吧。副委員長在電話裏也說了,就要你老班長陪。”


    薑超林點點頭說:“好吧。”轉而又很隨意地問,“哎,長河,烈山案子辦得怎麽樣了?有沒有進展呀?”


    高長河說:“不太清楚,耿子敬和兩個常委批捕了,趙成全病得很重,隨時有可能死亡,就沒轉捕。”


    薑超林不動聲色地道:“這個案子馬萬裏同誌一直盯著,得花大力氣抓呀!”


    高長河笑笑,含蓄地說:“是的,老班長,你知道的,孫亞東很負責任。”


    薑超林用指節敲了敲麵前的茶幾:“長河呀,請你轉告孫亞東同誌,一定注意一個問題:盡可能挽回國家和人民財產的損失。贓款、贓物依法沒收就不用說了,我想提醒的是:耿子敬利用職權送出的行賄贓物也要一一追回呀,不管他是誰。”


    高長河說:“那當然,這種事孫亞東會辦的。”


    薑超林卻說:“你還是提醒孫書記一下比較好。”


    高長河點頭應了,應過之後,就覺得哪裏不太對頭,便問:“老班長,你是不是又聽說什麽了?”


    薑超林擺擺手:“我能聽說什麽?你喊我老班長嘛,我就好心給你提個醒。”


    這時,劉意如過來了,說:“高書記,您的電話,在隔壁辦公室。”


    電話是何卓孝從上海打來的,匯報平軋廠接受兼並的談判情況,說是談判進行得不錯,隻是在平軋廠現有工人的安置上產生了分歧,東方鋼鐵集團的初步意見是兼並後最多隻能留下一半工人。何卓孝請示高長河:在這個問題上能不能再讓步?高長河想了想說,你們先堅持一下,堅持不下來再讓。


    接完何卓孝的電話,高長河馬上又想到了薑超林的話,認定這裏麵有問題,看看時間還早,辦公室又沒別人,便打了個電話給烈山的孫亞東,問孫亞東:耿子敬有沒有向哪個領導或領導親屬行賄?


    孫亞東在電話裏沉默了好半天才說:“高書記,這事還要調查。”


    高長河一聽這話就知道有問題,便追問道:“涉及哪個領導?”


    孫亞東又沉默了好半天:“高書記,是你。”


    高長河驚呆了:“孫書記,你沒搞錯吧?我到平陽才幾天呀?!”


    孫亞東不帶任何感*彩地說:“是你大舅子梁兵惹的事,他收了耿子敬一台春蘭空調,價值人民幣五千餘元,就是在耿子敬案發前一天收的。據耿子敬說,是正常的朋友交往。耿子敬通過我市輕工局王德合局長認識了梁兵,成了朋友,耿子敬就在梁兵要搬新房時送了台空調,以示祝賀。”


    高長河氣壞了:這還有什麽可說的?梁兵分了新房是事實,梁兵和輕工局局長王德合是朋友也是事實,收耿子敬的空調肯定也是事實!耿子敬給梁兵送空調幹什麽?還不是因為自己到平陽來做市委書記了麽?另外,梁兵當初帶王德合到自己家跑官,隻怕也會收王德合什麽贓物吧?一急之下,頭上出汗了。


    孫亞東卻說:“高書記,你也別急,這事還得查。”


    高長河盡量平靜地說:“好,孫書記,要好好查,不要管耿子敬和梁兵怎麽說,隻要是送了空調,就作為贓物收回!另外,對那個輕工局的王德合也要著手調查,這個人官僚主義作風十分嚴重,我和文市長商量了一下,準備撤他的職!”


    孫亞東這才有了些高興,說:“好,高書記,你有這個態度,我就好工作了!”


    放下電話,高長河實在惱火透頂,心裏既罵梁兵,又罵孫亞東和薑超林,——這裏麵肯定有文章,搞不好就是孫亞東和薑超林聯手做他的文章!孫亞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愣種,必然是上了薑超林這鐵腕老手的當!


    然而,回到貴賓室再見到薑超林時,高長河仍是一臉微笑。


    這時,薑超林正和麵前的市委、市人大的幹部們談笑風生:“……我們有些同誌看問題有些偏嘛!因為烈山出了個耿子敬,就看哪個幹部都像有問題,把我們的生活看得也比較灰。我不這樣看,我到哪裏講話都說,我們的幹部隊伍主流還是好的,二十年改革開放的實踐造就了一大批適應改革大局的好幹部,這是改革開放的另一個成就。現在的生活也是好的嘛,連美國總統都說,中國人民過上了幾個世紀以來從沒有過的好日子,不是什麽血淚嘛!長河,你說是不是呀?”


    高長河笑笑:“那是,什麽時候就請你給我們的幹部們做場形勢報告吧!”


    薑超林擺擺手:“算嘍,這種報告得你市委書記做了!”


    這時,一個民航負責同誌走了過來,說是副委員長的飛機馬上就要降落了,高長河和薑超林遂起身走向停機坪。起身後,高長河堅持要薑超林走在前麵,薑超林推辭不過,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1998年7月1日15時 平陽市委


    金華不知道母親劉意如和高長河都到機場接副委員長去了,精心換了身漂亮時裝來找高長河告狀。按金華的設想,自己得先和母親劉意如商量一下,再去和高長河談。可母親和高長河都不在,金華有點犯難了,正猶豫著是不是回烈山,母親來了電話,要辦公室的同誌送一份材料到國際酒店。金華這才知道,母親和高書記都在國際酒店。金華便在電話裏說,要過去找高長河匯報工作。劉意如不同意,要金華最好現在不要去,說高長河情緒好像不太好。金華說,那我不匯報,人家可就要惡人先告狀了。劉意如一猜就知道惡人是田立業,聽金華的口氣好像很急,便問,非馬上匯報不可嗎?金華說,烈山發生了工人占廠的嚴重事件,就是高書記前天和我們談話時特別提到的那家H國大明公司的工廠。劉意如一聽是這事,馬上說,好吧,我現在就和高書記打招呼,你過來吧。


    趕到國際酒店時,碰上副委員長的車隊出門。金華正想著能不能見到高長河,卻在門廳裏看見了高長河。高長河正和母親說著什麽,見她來了,眼睛一亮,馬上說:“好嘛,金縣長,這才叫美麗動人嘛!”


    金華笑道:“高書記,您都批評我兩次了,我敢不改正麽?”


    高長河情緒還好,說:“好,好,改正就好,走,走,到房間裏談。”


    這一來,金華眼見著母親在場,卻也沒法和母親商量了。


    到了房間,高長河問:“怎麽回事呀?怎麽讓工人把廠占了呢?你們怎麽處理的?田立業是什麽意見?這個同誌,怎麽連個電話也不打給我?!”


    金華便匯報說:“高書記,事情已經處理完了。發現大明公司出事,我馬上讓公安局帶人去了,接著向田書記匯報。田書記正和薑超林同誌打馬拉鬆電話。等他打完電話,就一起去了現場。到現場一看,大門被堵了,人家H國的國旗也降了,情況很嚴重。田立業一直在那兒猶豫。我有點急,要求公安局的同誌衝進去,馬上結束混亂局麵。田立業不同意,說是千萬不能引起流血衝突。”


    高長河說:“田立業倒還不糊塗,比你有經驗。”


    金華愣了一下,隻得說:“是的,高書記,回過頭想想,田書記比我冷靜。”然而,仍是決心一不做二不休,“可高書記呀,接下來田書記就有些不像話了。我們要求工人開門,我和田書記進去和他們談談。工人不答應,要我們爬門進去。田立業竟然就爬門進去了,褲子也剮破了,真連烈山縣委、縣政府的臉都丟盡了。”


    高長河臉掛了下來:“胡鬧!”


    金華受到了鼓勵,益發起勁了:“更不像話的是,工人的要求他全答應了,當場指責人家H國的經理,還要封人家的廠。工人們就歡呼喊口號:田書記萬歲!”


    高長河氣了:“這個田立業!我反複和他說過,要他不要隨便表態,他怎麽就是不聽呢?!他究竟是縣委書記還是工人領袖?!”


    金華說:“在場的同誌們都看不下去,我也悄悄和他說了,不能感情用事,要田書記注意我們改革開放的形象。他先還不服氣,罵我是漢奸,罵我們縣政府是漢奸政府。後來,頭腦冷靜下來,田書記也承認我說得對,也表示了,說是可能有些話說過頭了,要我不要在意。”


    高長河直歎氣:“這個田立業,這個田立業!上任才兩天,就這麽胡鬧!”


    金華說:“高書記,您也別生氣了,好在事情已經圓滿處理完了。”


    高長河這才想起問:“哦,對了,工人鬧事的原因是什麽?”


    金華歎了口氣說:“高書記,H國那家公司也有問題,也不能全怪我們工人,他們勞動保護跟不上,工人們去交涉,他們態度又傲慢,當然要發生衝突了!我和田書記說了,準備對大明公司違反勞動保護法的問題進行查處!高書記,您看呢?”


    高長河說:“好,好,這樣處理很好,很妥當。”


    金華顯得十分老成,說:“外國廠商在中國辦廠,這種違反勞動法的事多著呢,我看主要是個監管問題,過去耿子敬和趙成全監管不嚴,才產生了這種問題。我現在準備加強監管,打算組織政府有關部門對全縣外資和合資企業執行勞動法的情況進行一次全麵大檢查。不過,高書記,我們也不能動不動就趕人家走,就要封人家的廠呀,這要破壞我們引進外資工作的。高書記,這事您恐怕還得給田書記稍微提個醒。”


    高長河沒好氣地說:“我會找田立業算賬的!”


    金華媚媚地一笑說:“不過,高書記,你也別把我們田書記批狠了,你批狠了他,他可不會饒了我呀,現在工作難做呢!”


    高長河卻說:“我不批狠了他,他準還有下一次!”


    金華帶著些撒嬌的口吻說:“別這樣嘛,高書記,你這樣,下次我可不敢來找你匯報工作了!”


    高長河這才笑了:“好,好,小金縣長,你放心,我會注意方式方法的。”


    臨別,高長河又向金華交代,要金華一定要積極支持田立業的工作,主動搞好班子的團結,說是田立業本質上還是個很好的同誌,隻是這些年在機關閑得散漫了,一時還不適應,大家要多關心幫助他,支持他發揮作用,在烈山多幹些實事。


    金華連連應著,還掏出小本本記錄,態度誠懇而自然。


    1998年7月1日17時 烈山縣委


    金華在國際酒店告狀時,田立業正在應付烈山縣著名的上訪專業戶李堡壘。


    李堡壘本名不叫李堡壘,叫什麽已經沒人知道了。她之所以叫李堡壘,是因為抗日戰爭期間她家做過共產黨遊擊隊的堡壘戶。戰爭年代,一個負傷的區委書記在他家養傷被日本鬼子抓去殺了,肅反時,他們家就受了懷疑,當時做的結論是李堡壘的父親告密,李堡壘的父親因此被判了二十年刑,一九六五年病逝在獄中。李堡壘大了後,一直告狀,從青年告到中年,告到老年,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反複告了好幾遍。先是要求重查此案,平反落實政策。平反落實政策後,又要求追認其父為革命烈士。這事比較難辦,有關部門一直不同意。李堡壘便繼續頑強上訪。國家賠償法出來後,李堡壘上訪積極性更高了,目前常駐北京,以向各地赴京上訪人員提供中央各部委領導車牌號碼和上訪谘詢為職業,隻在農忙時回家看看。有時也跑到縣委、縣政府轉轉,給被她堵住的書記、縣長們上上政治課,講講廉政問題和全國各地的革命形勢。


    這日下午,田立業真是倒黴透了,剛看望完大明公司的受害工人,就被李堡壘堵在辦公室了。辦公室齊主任最先發現了李堡壘。當李堡壘又矮又胖的身影一出現在縣委二樓走廊上,齊主任就知道壞事了,忙趕在李堡壘走進田立業辦公室之前,先一步進了辦公室,當著田立業的麵撒謊說:“李堡壘,你又跑這兒來幹什麽?你知道的,耿子敬被抓了,新書記還沒來,有話你和我說吧!走,走,到我辦公室來吧!”


    李堡壘一把推開齊主任:“走開,誰和你說?以為我不知道呀?這位就是老田,田書記!中午我見他先在大明公司爬門,後來又聽到他為受害工人說話,很好!”轉而對田立業說,“很好啊,老田同誌,這才像我們共產黨的縣委書記嘛!”


    田立業早在六年前當縣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時,就接待過李堡壘的上訪,領教過這位女同誌的厲害,知道逃是沒法逃了,便很客氣地請李堡壘坐下。


    李堡壘坐定就說:“老田同誌,別以為我今天是來上訪的,不是!我的問題是老大難問題,要中央解決,你們下麵這些小小的縣處級幹部解決不了,我知道。今天我來找你有兩件事,第一,表揚你在處理大明公司問題上的鮮明立場。第二,和你這個新任縣委書記談談廉政問題。”


    田立業賠著笑臉說:“好,好,你說!不過,李大姐呀,表揚就不必了!你就談廉政問題吧!您談完我還得工作。咱抓緊時間好不好?您也知道,我剛上任。”


    李堡壘揮揮手說:“那好吧!——還是得先表揚!老田,你很好!很好呀!戰爭年代,我們共產黨是窮人的黨,現在共產黨是不是窮人的黨了呢?有的地方已經不是了,像耿子敬當書記時的烈山,整個縣委班子都爛了!而今天在新區,你老田,田立業,又把咱窮人黨的立場找回來了!小齊,你要好好向老田學習!”


    齊主任向田立業擠了擠眼:“是的,是的,李大姐,我們一定記住你的話,站穩無產階級的貧窮立場,保證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


    李堡壘火了:“小齊,你怎麽給我油腔滑調?啊?怎麽滿嘴的‘*’語言?啊?我說過要你站穩貧窮立場嗎?貧窮是社會主義嗎?改革開放二十年了,小平同誌早就南巡講過話了,十五大已經把小平同誌的光輝思想寫進了我黨黨章,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當前的主要任務,小齊同誌,你要不要我給你全麵講述一下目前全國的情況呀?你知道當前咱們全國是個什麽情況嗎?國民經濟增長目標是多少?困難在哪裏?你給我說!說不出來吧?咱朱總理都為像你這樣的廢物愁白了頭!”


    田立業忙說:“是,是,小齊不懂事,李大姐,你別和他計較,我馬上批評他,這全國的情況呢,咱以後再講,您還是重點談您的第二個問題吧!真對不起,李大姐,我馬上還要接待新華社的幾個記者!”


    李堡壘說:“好,老田,因為你今天立場站得比較穩,我這廉政也就撿重點談談了,盡量簡明扼要,一般不會影響你的工作。”說著,打開了一個黑糊糊、髒兮兮的自製筆記本,“分三個方麵談,立足點這如此等等的四個方麵我今天就不打算談了,一般和新上任的烈山領導,我都要談這七個方麵。耿子敬那次躲到男廁所裏,我就站在男廁所門口耐心細致地給他談……”


    田立業忙說:“李大姐,這事我知道,你忘了?當時我不也在烈山麽?你這一談不要緊,我和男同誌們都進不了廁所,好多人差點尿了褲子。”


    李堡壘說:“是呀,我就這樣苦口婆心,他耿子敬還是沒聽進去嘛,還是腐敗掉了嘛!還有那個趙成全,態度倒好,我說什麽他應什麽,笑得像個彌勒佛,可沒往腦子裏裝嘛!結果現在大家都看到了,創造了兩個班子一起垮台的全國紀錄!”


    田立業說:“李大姐,您放心,我會認真記住您的話。”


    李堡壘點點頭:“你不錯,老田!那我就先談第一方麵:反腐倡廉的偉大意義和我們在改革開放時期對腐敗問題的認識過程。對反腐倡廉的認識,我們大體經曆這麽幾個階段:開始沒當回事,有些人還鼓吹過腐敗無害論,把腐敗說成是發展經濟的潤滑劑。這種貌似解放思想,實則禍國殃民的典型論點出現在我們改革開放初期。後來一段時間,這種論點站不住腳了,又有同誌提出,要搞民不舉官不究……”


    沒想到,就在李堡壘滔滔不絕講述第一個問題時,新華社記者李馨香和鏡湖市長胡早秋找到門上來了。


    李馨香進門就說:“田蜜,文章寫好了,你看看吧,棒極了!”


    田立業像看到了救星,忙站起來對李堡壘說:“李大姐,您看看,真對不起,記者們來了,這位是新華社李記者,這位是《人民日報》的胡記者。”


    李堡壘看看李馨香,又看看胡早秋,合上筆記本對田立業說:“是不是花錢買新聞呀?老田,這可不好,也是一種腐敗現象,你才上任,可不要學這一套!”


    被指認為《人民日報》記者的胡早秋不知李堡壘是哪路神仙,不敢做聲。


    真記者李馨香卻不高興了,把寫好的文章從小包裏掏出來揚了揚:“哎,我說你這個老同誌,你看看,這是不是有償新聞!”


    李堡壘還當真湊過腦袋來看了,標題赫然在目:《在曆史的黑洞中——平陽軋鋼廠十二億投資失敗的沉痛教訓》。還想細看時,李馨香忙把大樣抽回了。


    李堡壘倒也服了,再次表揚田立業:“很好,老田,你很好!”


    田立業趁勢說:“李大姐,咱們是不是先談到這裏,等我有空你再來談?”


    李堡壘點點頭:“好吧,老田,你先忙著,我到縣政府那邊看看金縣長!”


    李堡壘走後,胡早秋才問:“田領導,這位老太太是哪路的?”


    田立業沒好氣地說:“忠義救國軍!”


    李馨香指著胡早秋,笑了:“胡司令,看看,是你隊伍裏的人!”


    田立業這才歎著氣把李堡壘的情況說了。


    李馨香笑彎了腰:“這麽說,是我們救了你?田蜜,你得好好請客!”


    胡早秋也直樂,說:“田領導呀,田領導,你看看你這出息!啊,上任第二天就被一個上訪專業戶教訓了一通!你這嘴不是很會說嗎?咋不駁這老太太個體無完膚?問問她,憑什麽給你上課?”


    田立業苦笑著說:“胡司令,你是不知道啊,這位李堡壘太厲害了!上訪了三十多年,見過大世麵,都成精了。耿子敬比我狠吧?除了薑書記,沒個怕頭,可隻要一見她就躲!要錢給錢,要路費給路費!”


    胡早秋哼了一聲:“太軟弱了!為什麽不給她動點硬的?”


    田立業說:“哎呀,你是不知道,她坐過‘*’的牢,在各種遣送站呆過,很有鬥爭經驗。早就學會了合法鬥爭,不吵不鬧,更不罵人,盡對你進行黨紀國法教育!——你可別說,這老太太也真是不得了,講得還都在道理上,據說能把中央二十年來有關廉政的文件號碼和主要內容都背下來,你敢不聽她訓話?!”


    正說著,李堡壘卻又進來了:“哦,對了,老田,都走到縣政府門口了,我又想起了個事:這兩位記者不來了嗎?請他們報道一下H國大明公司的事好不好?外國老板這樣殘害我們的工人是不行的!你得處理好,別再弄出一群上訪專業戶!”


    田立業連連道:“好,好,我和記者們商量吧,可李大姐,你千萬別領著他們去上訪啊,這要犯錯誤的!”


    李堡壘說:“我知道,我一插手你們就好抓我了。我不會插手。但是,他們隻要找我谘詢,我就得幫他們,把法律的武器和中央首長家的電話一起交給他們!”


    田立業真有些怕了:“李大姐,你也看到的,我正在積極處理嘛!”


    李堡壘說:“那就好,老田,你不要怕,我做你的後盾!”


    田立業說:“好,好,李大姐,有您支持,我就不怕!”


    李堡壘說:“哦,還有個事得你們幫著辦辦:麥已經割完了,我又要到北京去找中央上訪了,老規矩,路費還得請你們當領導的解決一下。”


    田立業問齊主任:“過去是咋辦的?”


    齊主任說:“過去隻要李大姐進京,縣裏就補助三百塊。”


    田立業想了想:“那還按過去的規矩辦吧,小齊,你去幫李大姐辦一下。如果財務人員下班了,就先墊上。”遂又笑著對李堡壘交代說,“不過,李大姐,我可給您說清楚,您別說這是給你上訪報銷路費,我們這是給您的生活補助。”


    李堡壘揮揮手:“一回事!我現在都不問你們要介紹信了!”想了想,又說,“老田,我也得把話和你說清楚:你別以為給了我補助,我就不管你們領導同誌的廉政問題了!我可告訴你:我雪亮的眼睛仍然在盯著你們!”


    田立業哭笑不得:“李大姐,您看您,雪亮的眼睛盯得這麽緊,耿子敬、趙成全還是全都腐敗掉了!用你的話說,是開創了兩套班子一起垮台的全國紀錄!我看你也有一份責任!”


    李堡壘一本正經承認說:“是的,老田,我是有責任!這是個沉痛教訓嘛!耿子敬、趙成全搞腐敗也就是這兩年的事,這兩年我在北京的時間比較長,和他們談得少了。以後我一定要抽空常回烈山,多和你老田談談!”


    田立業心裏暗暗叫苦,臉上卻仍在笑:“好,好,李大姐,你就常來談吧!”


    齊主任帶李堡壘去領錢,走了。


    二人走後,田立業鬼鬼祟祟向門外伸了伸頭,見李堡壘確鑿進了齊主任的辦公室,才急急忙忙招呼胡早秋和李馨香說:“二位,快!快跟我撤!別再讓李堡壘殺我們個回馬槍!”


    胡早秋和李馨香一邊笑罵著田立業,一邊跟田立業出了門。


    1998年7月1日18時 烈山野菜香酒館


    一出縣委大門,胡早秋就有些奇怪:這田立業,咋不走大路,盡鑽小巷子?到了縣委後街的野菜香酒館才知道,田立業竟要請他們吃野菜。


    胡早秋馬上叫了起來:“田領導,你可真做得出來:你到鏡湖我請你吃河鮮、海鮮,我頭一次到你這兒來,你竟然請我吃野菜!怎麽?搞憶苦思甜呀?”


    田立業笑道:“胡司令,你就不懂了,現在吃野菜是一種時尚,美容,防癌,還綠色食品,比大魚大肉好多了,不上檔次的客人我還不請野菜呢!”


    胡早秋手一擺:“立業,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們烈山有個好地方,趙成全請我去過,新區的香港食府,有澳洲龍蝦,咱去香港食府吧!”


    田立業這才說了實話:“胡司令,你饒了我吧,我上任才第二天,剛剛作完廉政報告,我今天隻要敢往香港食府一坐,明天這縣委代書記就別當了!”


    胡早秋笑了:“不怪我小氣了吧?這叫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念你可憐巴巴的,態度也還老實,我也就不計較了,就進行一次憶苦思甜活動了。”


    田立業便感歎:“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呀!上任才兩天,我這頭就搞大了,四處都是矛盾,四處都是是非。剛才你們也看到了,還得應付上訪專業戶。”


    李馨香問:“上訪專業戶說的那個H國大明公司是怎麽回事?”


    田立業搖頭歎氣說:“別提了,搞不好又是樁影響惡劣的大案子,我正讓有關部門調查取證。”遂把大明公司發生的事向李馨香和胡早秋說了一遍。


    李馨香說:“這事也真得報道一下,太惡劣了,這麽多人中毒!”


    胡早秋也說:“要是我,早讓這家公司關門了,哪能讓工人先鬧起來!”


    田立業苦著臉:“為這還和金縣長鬧翻了,這小姑奶奶自己官僚兼洋奴,竟還要對我們工人動硬的!我批評她,她就和我吵,最後反把我教訓了一通!”


    剛說到這裏,手機響了,田立業粗聲粗氣“喂”了一聲,怔了一下,忙捂住送話器一端,小聲對胡早秋說了句,“是市委高書記。”自己的聲音馬上也低了八度,“哦,是高書記呀!”


    高長河在電話裏問:“立業,這兩天情況怎麽樣啊?烈山沒什麽事吧?”


    田立業道:“沒什麽事,一切正常,高書記!”


    “一切正常?”高長河那邊不高興了,“H國的大明公司是怎麽回事?啊?你都隨便表了什麽態?叫你不要隨便表態,你就是不聽!你在大明公司都幹了些什麽呀?!身為縣委書記不能控製群眾鬧事的局麵,竟然在群眾的壓力下去爬大門,這在全中國隻怕都找不到第二個!你說說,這樣一來,誰還看得起你這個縣委書記?你烈山縣委還有權威可言嗎?!”


    田立業被訓呆了,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高長河繼續說:“還挺英雄嘛,罵人家是漢奸,是漢奸政府!你是什麽?是工人領袖?想領導全縣工人占廠、罷工?金華同誌的意見很好,對大明公司該怎麽查處就怎麽查處,但這是個監管問題!”


    田立業這才明白了:肯定是金華跑去向高長河匯報過了,怪不得下午開大明公司受害工人座談會時金華不在場!


    高長河也提到了金華:“金華是個好同誌呀,田立業,你要慶幸有這麽個頭腦清醒、聰明能幹的好同誌和你合作共事,今天不是金華同誌,還不知要出多大的亂子呢!當然了,你能向金華同誌做自我批評,我還是比較滿意的。這事我看就到此為止吧,誰也不要再說了,更不要對外麵說,這影響不好!對大明公司,就按金華同誌的意見進行查處,但是,一定要注意政策,不要開口閉口就是封門。立業,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田立業沉默著,幾乎想哭出來。


    高長河卻以為自己批痛了田立業:“好了,好了,立業,你也不要難過了,我能理解你,你心情還是好的,是想做事,就是過去的老毛病一下子還改不了,以後注意就是了,我和市委有思想準備,所以才一直盯著你,你呢,也要多匯報!”


    田立業這才應了聲:“是的,高書記,今後我一定多匯報,多請示。”說完,準備掛機了,突然想到李馨香的文章,便又說,“哦,對了,高書記,新華社李記者的文章寫出來了,您不是要審閱麽?我讓李記者給您送去好不好?”


    高長河說:“我正要見見這個記者呢,她在哪裏?”


    田立業說:“就在烈山,給我送稿子來了,現在正在吃飯。”


    高長河想了想:“馬上派車把記者送到平陽來,我要和她談談!”


    放下電話,田立業眼圈紅了,毫不掩飾地把高長河對他的批評說了一通,說罷便失態地罵起了金華,歎息說:“如今這年頭,會幹的不如會說的!”


    胡早秋道:“立業,你也是的,咋就不向高書記解釋一下?”


    田立業說:“解釋有什麽用?人家的小報告已經打上去了,我要解釋,高書記還以為我強詞奪理呢!再說,我又是一把手,說得太多也不好。算了,讓高書記日後擦亮眼睛自己看吧!我還就不信好人沒好報!”


    李馨香卻氣了:“田書記,你不說我說,寫文章說!”


    田立業忙向李馨香拱手道:“別,別,姑奶奶!你饒了我吧,我身後可既有領導,又有群眾的雪亮眼睛在盯著,本質上和被監督勞動的壞分子差不多,可不敢找麻煩了!您哪,就快吃快走吧,我們高書記今晚要接見你!”


    李馨香手一擺:“我不接見他,誰想見他這種偏聽偏信的官僚政客呀!”


    田立業說:“看看,誤會了吧?誤會了吧?其實,高書記還是很不錯的,怪隻怪我這人過去太隨便,給大家留下了個不太好的習慣性印象。高書記不論怎麽批評我,出發點都是好的,真心是為我好,所以,我現在隻有委曲求全幹好工作,沒有別的選擇。”


    李馨香譏諷說:“田書記,你這變化是不是也太快了點,太大了點?縣委代書記一當,立馬就變成了一個高尚的人!”


    “高尚的人?”田立業搖搖頭,“李記者呀,我可真不高尚喲,說真的,我現在巴不得再回市委當甩手副秘書長呢!好,好,都別說了,咱們喝杯酒吧,就慶祝我從此變成了高尚的人!”


    胡早秋樂了:“田領導呀,你這一高尚,鏡湖和烈山的友誼就萬古長青了。我們白書記說了,北半湖汙染的事就拜托你了,你們臨湖鎮那兩家小紙廠說啥也不能再往北半湖排汙了。你老兄就幫我們把這事抓抓好不好?”


    田立業不以為然地說:“哪有這種事呀,烈山的小紙廠不早就停了麽?!”


    胡早秋氣道:“白天停,夜裏開,上麵來查它停,人一走它就開!田領導呀,你們臨湖鎮班子實在是很成問題,聽說最近又要蠢蠢欲動了,我們白書記建議你們縣委開個會,先把你們臨湖鎮的班子換掉,杜絕這個總汙染源……”


    田立業差點把嘴裏的一口酒噴出來:“什麽?什麽?胡司令,你……你和你們白書記把我當啥了?想趁我立足未穩打劫我是不是?胡早秋代市長,這我可和你說清楚:咱們朋友歸朋友,你想讓我在烈山扶植親鏡湖的漢奸政權是不可能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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