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筱光忙到半夜才回家,簡單洗洗就撲了床,次日精神倒也不錯,還提前兩小時起床。


    楊媽買菜回家,怪叫一聲:“太陽朝西邊出來?”


    楊筱光眯縫著眼,嘟囔:“早睡早起身體好。”


    楊媽甚感欣慰:“今年年終獎可有指望了。”


    楊筱光洗臉,用冷水消眼袋。


    “老媽,我沒有拿全年終獎也會給你買太太口服液。”


    楊媽卷起晨報砸她腦袋:“畢業那年就送太太口服液,連送多少年了,你媽我早過了更年期。”


    “每年除了太太口服液還有很多其他東西呢!”楊筱光想,我可孝順著呢!


    “第一年把大衣買大了,第二年把戒指買小了,第三年買個mp3我到現在都搞不懂怎麽用,那什麽蘋果的,屏幕上字那麽小,考驗我老花眼?真是沒誠意,給媽媽買件禮物都不動腦筋,難怪在外麵老吃虧。”


    “那不是顯得我實誠嘛!”


    “精乖做人,精明做事。有好處的。”楊媽攤開報紙,“方竹這個小姑娘最近又做了一大張文章,人家說《‘啃老族’要在精神上斷奶》,多有道理!人家現在不kao家裏也不花父母,雖然婚姻不大好,可比你綽綽有餘,我說你辦個正經事怎麽就這麽難呢?”


    楊筱光心說“不妙”,拿起小包,又想開溜,才走到門口,楊媽又叫:“方竹介紹的對象到底什麽時候見麵?”


    楊筱光早溜下了樓。


    太陽如此美好,她卻如此慌張,要沉著要沉著。


    楊筱光深深呼吸,先去了趟醫院。


    昨晚收工時,她問了傷員老李的基本情況,決定今早親自去一趟醫院。


    老李的情況比她想象的要糟糕,她先打聽傷情。值班醫生說是粉碎性骨折,痊愈之後可能會留下跛腿的後遺症。換言之,登高爬低的工作很可能都不能夠再做了。


    她去病房探望老李,病房內病床都滿了,他隻能睡到搭在走廊上的臨時病床。蠟黃的一張臉,精神很不好。他的妻子正喂他喝稀飯,兩人都是老實樸素的模樣,相對無語,默默發愁。


    半晌,李妻歎了一聲:“這日子要怎麽過吆!”


    這感染到了楊筱光,她鼻子酸了一酸,這時看到一個少女走到老李夫婦身邊。少女長得很乖,十六七歲的模樣,頭發服帖,眼睛很大,下巴尖尖的,是個漂亮姑娘。就是身上的藍校服洗的發了白,裏頭的絨線衫也舊舊的。


    她叫老李:“爸爸,我要去上學了。”俯身親了一親自己的父母。


    楊筱光想,真是個乖女孩。她一低頭,沒有上前打招呼,隻是萬分惆悵地出了醫院。


    回到公司,她也不同其他同事在茶水間閑磕,趕著開電腦打報告,是工傷費用申請報告。


    同事們陸陸續續來了,老陳見了她,嘖嘖稱奇:“那叫什麽?浪子回頭金不換。咱們組裏的績效終於有了保障。”


    她連玩笑都沒顧的上開,管自趕著發送給各高層,還抄送行政部信箱,以便頭頭們在清晨的行政會議上商討。郵件才發送出去,就接到鄧凱絲的內線電話。


    “這個問題你怎麽還提報?行政部已經在公關角度給過處理意見了。”


    楊筱光知道跟她在這個問題上周旋毫無益處,沉住氣:“因為情況特殊,所以希望高層這邊看過,給一個指導意見。”


    “公司沒有預算!”


    楊筱光吞掉一口氣,說:“特事也有特辦,企劃部和工程部有預算內的公關處理費用。”


    “工傷並不在公關費用以內!”


    “合作商戶之間因工傷事故造成糾紛,分擔一部分公關費也屬應當。”


    “這筆費用我不會簽字,你找老總簽!”


    楊筱光“霍”地站起來,周圍同事都嚇一跳。側目,靜默,觀其變。


    何之軒手裏端著一杯咖啡走進來,見楊筱光氣鼓鼓地站著,便走了過去。


    楊筱光直接請示:“我今早打了一份報告,請領導批示。”


    何之軒說:“知道了。”


    她隻能寄望領導能夠再當一回包青天。


    可是在晨會之後,何之軒將她叫進辦公室來,很坦率地講:“這個項目是行業協會委托,有媒體盯著,在施工期間鬧出工傷糾紛不好看,我會建議老總關注一下。”


    楊筱光點頭。


    “所以,我沒有在會議上提報這份報告。”


    楊筱光瞠目。


    “你的處理方式確也不妥。”


    楊筱光靜聽。


    “事故原因確實因對方疏忽,今早我請工程部經理親自勘察了現場,結論屬實。在這個前提下,工傷費用由我司承擔並不合理。工作應以公司利益為大前提,切勿因個人情緒左右工作上的事。”


    “領導,他們家裏確實困難。”楊筱光爭辯。


    “解決困難的方式很多種,因私費公是最錯誤的一種。對方公司的項目員都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推卸責任。”


    何之軒站起來,溫和地拍拍楊筱光的肩膀。


    “有衝勁是好事,但我希望你能職業一點。”


    楊筱光抬臉,迷惘不解:“職業化就要不近人情?見死不救?”


    但領導有電話進來,不能及時回答這個問題。


    楊筱光告退,她回到辦公桌旁,自己的電話也響鈴,是方竹。


    她劈頭就一句:“我工齡五年,竟然第一次發覺自己不夠職業化。”


    方竹由著她發了一頓牢騷,連珠炮發完之後,楊筱光喘上一口氣,問,“你找我啥事?”


    電話那裏明顯沉默了一陣,方竹在消化她的牢騷。


    “還是一句話,在人屋簷下,低頭是正經。你也確實衝動了,問清楚再辦事不會有錯。”


    “我總聽你們教訓。”楊筱光垂頭喪氣,不欲作多想,“你說吧!啥事啊?”


    “這個禮拜天有沒有空?”


    “又相親?”


    “上回放你鴿子的人準備補償,地方隨你挑。”


    楊筱光想,反正有的吃總是好的,譬是不是。


    方竹叮囑她:“你得積極點,老是怕麻煩,我看你就是懶。到時候注意點形象,別再把粉紅小套裝穿出去嚇人。”


    “明白。”


    “最好最近節下食,一到冬天你就胡吃海喝,專向俄羅斯大媽看齊。”


    楊筱光撈過鏡子,鏡子裏的小臉,滴流滾圓,怪叫:“要命,禮拜天哎!我哪有可能減肥?”


    可她還是胸悶,情緒受影響,就感覺諸事不順。致電廣告編劇,那頭把頭疼腦熱的理由搬了一大堆,就是不可能按時交稿。氣的楊筱光差點摔電話罵娘。


    老陳聽了,安慰幾句:“被領導說兩句,天經地義。有壓力,才會有進步。”


    楊筱光憤憤,敲敲桌子:“我就不信,禮拜六我坐到她家裏去盯著。”


    老陳翹起大拇指:“好員工好員工。”


    可到了下班,楊筱光卻準時走了人。老陳便又抱怨:“就知道你不會無故早到!”


    楊筱光扮鬼臉:“您老人家也知道我的夢想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不是?”


    一扭頭,何之軒還在辦公室裏坐如鍾,天生精英的命。隔著玻璃門,無限距離。她彈一個響指,躲到另一條通道走人。


    這也是職業化嘛!


    其實她是又去了醫院,還在醫院旁的小水果攤買了籃水果。


    李氏夫婦很是意外,有些受寵若驚,連說:“昨晚才麻煩領導過來探望,這怎麽好意思?你們真是好人,這麽記掛我們。”


    楊筱光想,昨晚?難道領導言而有信,真的來過?


    她客套地說:“我代表公司來看看,還有什麽困難盡管提。”


    老李雖然虛弱,可是有那種勞動人民特有的爽朗,他笑著說:“謝謝關心,我們單位裏會負責的,讓你們費心了。”


    既無抱怨也無訴苦,很出楊筱光的意料之外。


    她本也不擅長說不痛不癢的慰問客氣的話,隻是沒有想到這老李對這樣的事故如此泰然處之。人窮不誌短,倒教她肅然起敬。


    李妻卻轉頭望望老李,老李還是笑:“這麽客氣的公司第一次撞見,世上還是好人多。”


    但一轉頭,李妻偷偷把楊筱光拉到外麵,滿臉都是愁,說:“老李的單位說他是零時工,是自己施工不當心,不肯給工傷補貼。”


    果不其然。楊筱光蹙緊眉,心裏堵了一口氣。


    “算來算去,女兒今年考大學,這點積蓄用掉,學費就有問題了。”她拉住楊筱光的手,“楊小姐,你好不好同他們單位的人說說?”


    楊筱光想,這可怎麽說?但是口裏還是應承:“我們會盡力的。”她的心裏很難過,因為覺得自己未必能做到,而唯一能做的隻有安慰這位陷入困境的主婦。


    兩人正在走廊說著話,李氏夫婦的女兒過來了,手邊還拖著一個人。一路就叫:“媽媽,以倫哥哥燒了雞湯哎!”


    楊筱光聽了嚇一跳,驚歎,這叫什麽詭異的緣分啊?


    她回頭,果真是潘以倫。他一手牽著女孩,一手提了保溫壺,跑得很急促,可以看見白皙的麵上鼻頭通紅。


    真真人生何處不相逢,好像隻要你認得了這個人,似乎在這個城市裏隨時隨地都會遇見他。


    楊筱光大大方方打一個招呼:“正太,你好。”


    潘以倫也吃一驚,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楊筱光說:“探病。”


    女孩不認得楊筱光,就點一點頭算招呼了,接著便對母親說:“媽媽,快點讓爸爸喝。”


    李妻很感激:“小潘,你這麽忙還幫我做雞湯,真不知道怎麽謝你!”


    “沒事。”潘以倫將手裏的保溫壺遞給女孩,“反正做幾份都是做。”


    李妻要掏錢,潘以倫按住她的手:“別客氣。”


    女孩抱著保溫壺,一扭蓋子,立刻鮮香四溢。楊筱光在想,雞湯是不是眼前這男孩自己做的?


    女孩深深嗅一下,唇角彎彎:“真好,有雞湯給爸爸喝了。”


    潘以倫拍拍她的頭發:“抓緊時間做功課!”


    女孩很聽話,抱著雞湯就進病房照顧父親。


    楊筱光也向李妻道別,看他們一家三口聚攏一道,分食一缽雞湯,美滿幸福又辛酸。她想,女孩的大學學費可能都成問題,因為父親傷好之後也許再無穩定工作。


    她想了想,徑自去了醫院的收費處,問:“可以代412病房姓李的病人繳住院費嗎?”


    “老李的工傷不是你的責任!”身後有人說話。


    她回頭,潘以倫不知道怎麽會跟著來了,且就站在她後頭。他人又高,她仰頭看他太吃力,就往後退一步。


    “這不是責任的問題,而是——”她想半天,她想她有點無來由的內疚,她是確實催過工期的,指責工人怠惰,或許其中正有老李。這樣一算,她應該算是有點責任。


    可潘以倫問她:“你準備幫多久?一個月?一年?”


    楊筱光無端被激怒了:“你小子怎麽那麽討厭?那麽你想我怎麽樣?撒手不管還是一管到底?”


    潘以倫的眉宇之間,忽而流lou淡淡憂傷,就這樣看著她,輕輕笑一下:“你真是少見的愛管閑事。”


    楊筱光實在搞不懂他的情緒,隻是被他看得有點兒心煩氣躁。


    那頭醫生敲了敲窗口,探出頭:“是412的李華明?怎麽這麽多人來替他代繳住院費?剛才已經有人付了半個月的住院費,你還要交嗎?”


    “呃——”楊筱光發愣,問個傻問題,“是誰啊?”


    醫生不耐煩:“男的。”又補一句,“挺帥的。”


    “噗哧。”楊筱光笑出聲,想這小醫生也真夠八卦的。


    醫生氣惱,又敲窗口:“你要不要交?別浪費時間。”


    “那麽我繳醫藥費好了。”


    醫生爆發:“醫藥費要主治醫生開單子,拿單子來繳。”


    楊筱光黑線,對潘以倫說:“世風日下,大夫不古。”


    “你沒照規章製度辦事。”潘以倫笑她。


    她做了一個淘氣表情,衝他皺鼻子。潘以倫竟一下看愣了,楊筱光趁這當口,把錢塞到他手裏:“助人為樂我助定了,我看你和他家熟,所以你來辦這事。”


    潘以倫皺眉,似接燙手山芋。


    楊筱光好兄好弟地拍他的肩:“姐姐我相信你,正太弟弟。”順利把錢塞進他手裏,也不管他再有什麽表情了,隻擺手:“記得完成黨組織交給你的任務。”


    說完,一溜跑出了醫院,大搖大擺走到路上,自覺非常滿足。


    這刻,天已經黑了,雲開霧散,一輪皓月掛當空。


    楊筱光頭頂月光,昂首闊步在大馬路上,心裏無數小問題。


    繳住院費的那個到底是誰?項目員?應該不是,那位叔叔雖然良心不錯,但實話實說,人長得離“帥”實在很遙遠。對方公司的某某人?也許。她相信世上好人還有多。


    她還想到一個人。


    男人。很帥。有個人很合適,但是——可能嗎?


    楊筱光走到十字街頭,人頭攢動,大家都在等紅燈變綠燈。


    對麵馬路邊的大屏幕廣告不放鬆機會地辛勤勞作,色彩繽紛。金城武的英俊臉孔被放大,馬路這邊等待人群中的女孩們適時地芳心亂動。


    楊筱光也跟著心動,帥哥總是令人少掉免疫力。


    突然身邊就冒出一把聲音:“哎,這個係列的碧歐泉去痘痘真的很有效哎!”


    是個男人。眾人安靜,個個在憋笑。隻有楊筱光仗著天黑,咧開嘴,無聲大笑。眼前的廣告忽然變了變,金城武消失了,“biotherm”幾個大字母出來。


    猛地,楊筱光顫栗一小下,看到廣告,她又想起她的大任務——還得揮鞭子催劇本。


    烏雲及時遮住月亮,月輝也及時從楊筱光的頭頂快速撤走。打她的光輝形象回原型,又變回默默向上遊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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