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久不久隔靴搔癢


    方竹想,自己二十六年的人生,雖不至於一敗塗地,可也差不了多少。


    時間如水,歲月如歌,她還得好好過下去。 打開錢包,點一下鈔票,再打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報社娛樂版主編,一個三十五歲穿阿曼尼留長發的妖媚男人,將她要去的地方巨細靡遺地一一描述清楚。


    “真的能報銷?”方竹向他確認。


    他說:“吆!還擔心哥哥我虧了你不成?咱們社裏資金緊張,可哪會缺了你們短了你們?你可得給我好好寫,好好曝料!醜話說在前頭,酒水和飲料都能報,特殊服務可不給報。 ”


    方竹憤然掛上電話。 世界上偏偏有種男人,斤斤計較,心腸狹窄,最最惡心。 但她不能同工作過不去。


    晚上十點,方竹等著楊筱光氣懨懨地下了班,在鬧市街口碰了頭。 楊筱光將她打量了足足有三刻。


    “乖乖!希思黎低胸性感小洋裙都上身了,這到底是要幹嘛呀?”


    方竹也打量楊筱光:“還成,今天難得穿了套裙。 ”


    結果方竹將楊筱光帶到了本城著名的酒吧一條街深處的小洋樓裏,楊筱光駭叫:“竹子,你不良了呀!”


    方竹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扯了扯身上的小洋裙,說:“姐姐今天帶你來開洋葷。 ”


    這果真是楊筱光從沒有開過的洋葷。


    小洋樓一共三層高,有些年份了。 落地地鋼窗,掛著紅絲絨窗簾,層層疊疊在束在一側,旁邊擺的是晚香玉,發出暗暗的香。 楊筱光是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東看看西看看,麵容沉靜溫婉的束發女侍者走到他們麵前引路。 她們上得二樓。 一角放了海報架,顏色熱烈的還報。 黃色的字體十分顯眼,寫著“本城真正地host club”。


    楊筱光湊近方竹:“老天爺,你怎麽想的那麽開了?”


    方竹斜斜睨她一眼:“不要顯得多沒見識似地。 ”


    事實上,楊筱光的反應卻也同沒見識差不了多少。 甫入門,她便被兩邊齊刷刷躬身歡迎並致歡迎辭的十來個帥哥震暈了,本能就往門外縮,被方竹死拽活拉得拖了進來。 方竹的準備工作做的很是充分。 直接約見對方的店長,店長原來竟是一個穿了職業套裝的中年女子,身材和皮膚保養得都非常好,看上去非常精明幹練。


    方竹也不落勢,隨口熱絡地找了些七拐八彎地關係套了近乎,女店長聽得很仔細,也有很禮貌,帶著笑音的問她們:“需要不需要所有的host跪著供你們選?但no.1已是有了預約了。 十分不好意思。 ”


    這下不但楊筱光愈加慌,連做好準備的方竹也呆上一呆,馬上搖手,說已有朋友介紹了熟悉的host。 店長笑一笑,便托人叫了方竹點的人過來,接著還親自領著她們坐到一處幽僻的轉彎沙發處。


    這時楊筱光才偷偷問方竹:“為啥你們報社墮落到要暗訪牛郎店?”


    “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 娛樂活動豐富了。 ”


    楊筱光又問:“如果真讓帥哥們跪著容我們挑,那得多少錢?”


    “聽說每位小費不低於600。 ”


    楊筱光腦門冒虛汗:“那就是我一個月績效獎金啊!”


    方竹卻要大方得體得多,待先前指定的兩個host來了,收好他們躬身遞上地名片,並挪了挪身子,示意他們坐下來。 看得楊筱光直犯嘀咕,她裝的還真像那麽回事。


    對方要求點酒水,方竹也很豪爽地點了單,隔膜就更少了,談的也就更多了。 方竹早準備好當晚的說辭。 婉轉流利。 恰到好處地獲取資料。 連楊筱光都知道了host甲出身南方小城,獨自打拚多年。 生性外向,很有口才,host乙本城某大學學生,業餘打工,抽成提薪。 她便腹誹,都道女大學生有坐台,誰知道男生也入此道。 白茫茫的大地,沒有誰比誰更幹淨。


    方竹為她點的是八十元地暢飲,她幹坐著做聽眾正無聊,就一杯連一杯叫飲料,


    host甲和方竹交流了下童年少年時學習的往事,說:“年少學習不好,若要將來有閑情逸致享受生活,如今便要努力存夠本。 ”又說,“現今女性壓力多過男性,工作生活婚姻,並非輕鬆,相應服務享受,實屬應當。 ”


    楊筱光將飲料喝了個半飽,膽子也略略粗了些,便接了話茬:“你有資格入讀心理學專業哎!”


    host甲微笑,指著身邊一直話較少的host乙說道:“他就是師大念心理學專業的。 ”


    方竹笑起來:“可不要將我們當作案例。 ”


    host乙適當地說:“怎樣都是做貔貅,隻進不出,保管放心。 述說也是財富。 ”


    嗬,誰可以小看這些人?


    host乙也是細致的人,轉頭對楊筱光說道:“雞尾酒是漂亮,但酒精對身體可不好。 ”他這樣一說,楊筱光倒真有些頭暈,忙推說要方便一下。


    這裏雖是在三四十年代遺留下來的小洋房裏的,裝潢卻是很西式,一路走過去,楊筱光扶著浮凸的牆麵,定睛看了,才看明白是麵意大利式的大浮雕,很顯氣派,另一邊臨著吧台,三五個酒保正在耍帥地搖著調酒壺。


    她是真有些喝多了,八十元的暢飲裏竟然也有色澤豔麗酒精濃度高地飲料渾水摸魚,恐怕是想灌暈了顧客好賺錢。 楊筱光搖搖腦袋。 然後,看到了熟人。 她走過去就叫:“小正太?你在這裏幹嘛?”


    對方顯然也是傻了,就站在那一邊,穿著好好地銀色的西裝,分明是要待客地模樣。 此刻見了她,竟是大吃一驚,就看著她。 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楊筱光驀地明白了他是幹嘛的,可舌頭轉的沒有心思快。 又問一聲:“你幹嘛呀?”


    潘以倫看她搖搖晃晃就要撲過來,就往前伸手扶好了她,才說:“我在打工。 ”


    楊筱光酒勁上來了,話也鑽了出來,竟有些生氣,不由說:“什麽不好做做這個?小心我開除你入選資格!”


    這句話的聲音響了些,把精幹的店長又引了來。 她劈頭就訓潘以倫:“最後一天都給我出岔子,快向客人道歉。 ”


    楊筱光最是見不得犀利地女人訓人,擋在潘以倫跟前就說:“你們雇傭未成年少年,還有大學生,分明非法經營——”


    下麵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被因不放心她而前來尋找地方竹慌忙截斷了。 被潘以倫和方竹合力推出門去的楊筱光繼續義憤填膺:“你們怎麽就不學好啊?偏偏要做這樣的活,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容不了人?將來你若是紅了,這一筆多難看?做人怎麽就不能積極向上一點?”


    她連珠炮說一串。 方竹止都止不住,潘以倫隻是悶悶地說:“很晚了,明天上班別遲到了?”


    楊筱光張了張嘴,嗬,眼前的男孩竟也拿話來堵她了!她瞪瞪眼睛,極其不甘心。


    “還有。 我早就拿到身份證了。 ”


    “……”


    “你又是來做什麽?無聊寂寞?壓力沉重?尋人聊天?感情受挫?一樣可以用其他方式解決。 打遊戲不好嗎?”


    “……”


    楊筱光喘半天,腦筋才轉過來,想到一些東西,說:“你真缺錢到這地步?開那樣的價格,還做這樣的活兒?”


    潘以倫抿緊了唇,微微低下頭,從褲袋裏拿出了煙盒,還未銜在嘴裏,便被楊筱光一把給摘了下來丟在地上,猛踩幾腳。


    “你一個未成年正太抽的什麽煙哪!”


    方竹拽拽她袖子:“別激動。 看場合。 ”


    潘以倫甕聲甕氣說:“你醉了。 ”


    楊筱光還要強嘴:“我——”舌頭都大了。 想不出詞兒,就隻是死命瞪著他。


    方竹說:“走。 我送你回家。 ”


    潘以倫拿過她手裏地包,一路先下了樓,已是在門口替她們招出租車。


    大堂裏有一種濃鬱的香氣,人也漸漸多了,氣氛逐漸曖昧。


    這裏一樓做的是夜總會生意,這時正是待客的最佳營業時段,多有衣冠楚楚的男士出入。 方竹挽著踉蹌的楊筱光下樓,時不時還招來些男人們揶揄的目光。 他們抬頭看看host吧門前的海報架,再看看眼前地女人,一個穿著性感暴lou,一個穿著職業裝醉態可掬,頗為引人遐想。


    楊筱光意識還是清醒的,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對著投來目光的男人們嚷:“看什麽看?沒看過美女喝酒。 ”方竹攔都沒辦法攔,深深後悔一時不察讓她喝了那麽多。


    忽然,楊筱光見到熟人,還沒想到羞愧,就先不由自主尖叫了一聲:“領導!”


    大堂中央的水晶玻璃吊燈在夏夜的微風下輕輕搖晃,燈光比太陽光更刺眼。 方竹地心籠裏起了微小的掙紮,暴lou在光天化日,滑稽、可笑、無力。 她蒼涼地甚至是衣冠並不齊整地站在此端,看著彼端的那個衣冠楚楚的人。


    兩人的表情也幾乎一模一樣。 蹙眉、放開、微笑。 節奏保持一致,都遲疑了五六秒。


    楊筱光在關鍵時刻,“蹬蹬蹬”三步並兩步湊到何之軒的跟前小聲說:“我們做采訪——”話還沒有說完,被方竹狠狠拉了出去。


    何之軒低低地問:“怎麽穿成這樣?”


    方竹回頭很艱難地笑:“你明白的,工作需要。 ”她望一眼他。 “就像你。 ”


    他又說:“這幾年,你,都這樣幹活?”


    方竹嗯一聲,說:“是啊,你都瞧見了。 記者跑新聞還不得這樣?”聲浪小小的,她想,他該明白地。 跑新聞的三教九流地地方都得去,還要喬裝。 還要掩飾。 這不但是個智力活兒,也是個體力活兒。 他應當都明白,方竹就是莫名想要他明白。


    他地朋友出來了,見他正同兩個女孩搭訕,說:“吆!小何,原來你有舊識,來來來。 一起一起。 ”


    楊筱光認得那人,又要叫出來,被方竹掐了一下,隻能呼痛了。 方竹知道最後逃離的姿態很狼狽,走出來下台階時膝蓋發軟,差點就栽倒在地上,幸虧有潘以倫及時地攙扶。


    之後在車上,楊筱光頭腦清醒了些。 搖搖頭,說:“他們是不是去夜總會啊?”又說,“後來出來那男的好像是台裏地領導?”轉一個身,“咚”一下又睡過去了。


    方竹望著車窗外無盡的黑夜,真地是無盡的。 這條路本是林蔭小道,兩邊都是梧桐。 如今在冬季,梧桐蕭索得隻剩孤單隻影,路燈又都稀缺著。 一切都蕭條。


    她曾想,如果再見他,該用怎樣一種姿態。 想過很多,最後決定,應當流暢自然的。 但決不是像今天這樣,兩次都這麽狼狽。


    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 明明同樣的場合,偏偏就她低了一個頭。


    種種執念都在黑夜裏煙消雲散。 隻留下心底的一點難堪。


    她扭頭看睡得香的楊筱光。 也閉上眼睛。 什麽都不用多想,簡單是福。


    楊筱光在第二天起床時。 頭還陣陣作痛。


    楊媽的麵色比較難看,在她出門時候說:“整天不幹正事,和方竹混去哪了?弄得一身酒氣回來。 ”


    楊筱光不敢做聲,楊媽又說:“離婚女人是非多——”


    “老媽!”楊筱光立起來,抓住手上地包,想一想,還是說,“我上班了。 ”


    這是煩惱一天的開始。


    楊筱光在昨夜並沒有醉得意識不清,她明白清楚知道才認識的正太潘以倫是在那裏打工的,而後在夜總會門前遇到了新任上司何之軒,最後在車裏,方竹開了著窗,吹了一路的夜風。


    這真是一個令人鬱悶的冬夜,楊筱光也被感染,心裏煩躁。 卻沒有想到還有更大的意外在等著她。


    到了公司,蘇比見她就問:“多媒體協會的動漫新品發布會是不是你手裏跟地?”


    “是。 ”楊筱光預感不妙,“怎麽了?”


    “展台搭建現場的木樁子倒了,砸傷了一個工人。 ”


    楊筱光立刻抓起手機,與現場跟單的項目員通電話。 項目員是跟著楊筱光實習的畢業生,頭一次碰到這樣情況,驚慌失措,帶著哭腔:“小楊姐姐,對方公司罵我們,說是我們催工才讓他們的工人加班加點,體力透支。 他們咬定向我們索賠,怎麽辦?”


    楊筱光先問:“工人傷的怎樣?有沒送醫院。 ”


    “木樁砸到小腿,他們說可能骨折。 ”


    楊筱光安撫:“好,你先別著急,在現場待著,我馬上就過來。 ”


    掛好電話,她不耽誤,準備向philip匯報,卻被鄧凱絲擋在門外。


    “老總飛香港了。 ”


    楊筱光轉個圈,沒法,在幾個副總辦公室門外徘徊了一下,跺跺腳,進了何之軒地辦公室,將事情經過簡略敘述,末了,介紹這個項目細節:“那個行業協會的頭和老總是多年朋友,他們的一些項目曆來由我們做,這次發布會籌備得比較急,規模又很大,協會不肯延後時間。 現在是年末,我們部和營銷二部三部手頭的項目太多,工程部人手抽調不夠,就請了別家展會公司做搭建部分。 ”


    “我們和對方公司簽訂的合同裏是否有工傷負責條款?”何之軒問。


    楊筱光說:“沒有,合作多了,又這麽熟,大家都大意,想減少手續。 合同都是簡單的代理合約。 ”


    何之軒一把抓起椅背上地西裝,說:“先去現場看。 ”


    楊筱光驚訝:“領導。 你親自去?”


    這個意外本因合同的不完善才讓她如此焦急,不得不找領導匯報。 另幾個副總她是了解的,向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得已才找的何之軒。 這有點冒險,尤其昨晚地事不知道他會怎麽想。 但也別無他法,可何之軒地反應著實令她意外。


    “親自去看看比較好,有什麽突**況也能及時解決。 ”


    楊筱光想一想。 決定信任何之軒。


    展台搭建現場很混亂,十幾人圍住實習生發難。 實習生見到楊筱光像見到從天而降的救星。


    對方領頭地嚷:“請人來說說道理。 意外發生了一昧推卸責任算不算合適正當?”


    楊筱光當仁不讓,也不管介紹身後的何之軒,就向上前平息對方地大吵大嚷:“我們先來了解狀況,請大家心平氣和。 ”


    對方領頭的說:“還了解什麽?你們都說責任在我們的工人,並不打算做出賠償。 ”


    楊筱光狐疑,扭頭看實習生。


    實習生怯懦,囁嚅道:“剛才行政部鄧經理來電話。 說法務看過合同,並沒有工傷責任條款,不能算我公司責任。 ”


    憤恨!蘇比又做了一次小內jian,讓周凱絲先甩了對外公關派頭,卻全不管在外拋頭lou麵同事的難為。


    楊筱光沉下氣,問:“實際情況我們公司會詳細了解,如果卻有不可推卸責任,我們自然不會推卸。 但是工期緊張。 請各位幫幫忙,先趕掉這部分工作再講。 ”


    領頭的一昧不讓:“不成,和你們這種公司合作最怕出事情不負責任,先講清楚比較好。 ”


    後頭的若幹工人起哄,很是同仇敵愾。


    楊筱光認得這個領頭的,是對方公司現場項目員。 身後工人卻都是外來務工人員,全部唯他是瞻。 他一口一句“先講責任”,讓楊筱光十分窩火,她幹脆直接問:“你先說你想怎麽樣吧?”


    “我們工人傷在你們搭建現場,因為你們催促工期所致,醫藥費誤工費應該由你們全部承擔。 ”


    楊筱光一想,這要求不算離譜,隻要受傷工人不算傷太重,應該可以向公司申請出這筆費用。


    她對實習生說:“事情不算大,先溝通好不就沒事了?”


    實習生低頭。 小聲道:“我也覺得問題不該這麽大。 所以周經理給我電話地時候我就向她申請工傷費用了,結果被鄧經理狠批一頓。 說我公私不分,公司不是做慈善事業的,她說合同沒有列明,而且操作失誤並沒有進行鑒定,我們可以拒絕支付醫藥費。 ”


    楊筱光心裏火冒出頭,來不及發作,就被人一拍肩膀。


    何之軒從她身後走到對方麵前:“我剛才有看過現場的設施,木樁橫倒下來砸到人字梯,摔傷的應該是電工吧?”


    對方說了一聲“是”。


    何之軒繼續說:“人字梯是不是我們公司提供的?”


    對方說:“不是。 ”


    “質量有無過關?有處關節似乎缺了螺絲帽,由倒下的方向看,是人字梯先倒了,再帶倒了木樁。 ”


    對方幾個工人麵麵相覷,無語了。


    項目員強聲說:“不就為趕工,我們加班加點,哪有時間管別的?”


    何之軒很禮貌地微笑:“謝謝你們對我們項目的配合,如果你們地設備有問題,可以及時和我們溝通,我們公司工程部能及時調用工具。 ”


    楊筱光暗驚,又懊惱,她一進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管眼前的燃眉之急,並不仔細觀察細節。 聽何之軒這樣一說,看來責任也並不在於因工人趕工過度疲勞導致意外發生。 領導畢竟是領導。


    對方氣焰果然消了幾分,不過堅持強詞奪理。


    “傷了人是事實,我們是給你們幹活才發生這樣的情況。 ”


    何之軒正色,氣質很浩然:“這樣,工期按照合同執行。 不能拖延,至於工傷的問題,我們公司會給予答複。 如果因為這個誤了工期,我們按照合同照價要求賠償。 ”


    他說完以後,就著手指揮對方散開繼續開工。 對方倒是被他地氣勢給震住,當下乖乖去幹活了。


    楊筱光卻及時反應過來,叫了一聲:“慢。 ”


    工人們狐疑地望住她。


    她對實習生耳語幾句。 兩人分頭行動,將現場的人字梯和登高設備在最短地時間裏全部檢查一遍。 又對對方項目員說:“我留一個我們公司工程部主管的電話給你,有什麽需要請及時聯係他。 ”


    對方臉色青白不接,青筋暴跳。


    楊筱光恍然不覺,從包裏拿出便簽紙迅速寫了一個號碼,貼到對方手裏,笑眯眯說:“安全施工,質量第一。 ”


    眾人絕倒。 尤其那項目員,見她一活寶,反而不好應對,半晌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你跟我們費總交代吧!”


    楊筱光決定要活寶態度打敗他:“放心放心,我會向你們費馨匯報的。 ”


    何之軒問:“費心是對方公司經理?”


    楊筱光匯報:“副總兼財務,所以摳門的很。 ”


    “這樣看來,公司規模不大。 ”


    “所以是我們照顧他們生意。 ”


    何之軒淡淡一笑,問實習生:“受傷的工人送去哪家醫院?”


    實習生答:“就近地區中心醫院。 ”


    楊筱光問:“領導。 你現在去探病?”


    何之軒沒答,看看現場,說:“回頭寫份報告,簡單處理一下好。 改天替我約一下對方的費總。 ”


    楊筱光大喜過望,看來何之軒是管定了這樁事,這樣就少了很多麻煩。 對他地印象立時改觀大半。 再望望展館內忙碌的情景,說:“今晚我跟進搭建工作,剛出意外,不想再有什麽岔子。 ”


    何之軒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會,笑:“挺認真地。 ”


    楊筱光想,經過昨晚,更怕尷尬,唯有努力幹,化尷尬為無形。 這回得了誇獎,心倒是踏實了。 一摞袖子:“咱做廣告這行。 就是要有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畜牲使’地心理準備。 ” 說完差點咬舌頭。 她這不是在說“領導是畜牲”嘛!


    領導的俊臉果真扭曲了一下下,最後交待:“注意安全,完工以後早點回家。 ”


    楊筱光送走領導,回到展館,工人們又開始開工。 她拖下小西裝,找了地方放好,與實習生一起研究項目進展。


    忙至將要下班時分,實習生開始不安分了,扭捏好幾次,終於開口:“小楊姐姐,我今天和男朋友約好了看電影。 ”


    楊筱光用眼角瞅她,想要讓她慚愧讓她自卑:“什麽電影?”


    “哈利波特。 ”


    真夠幼稚!無從選擇,她向來不會為難人。 隻好在眼裏裝滿關愛和理解,學領導大度:“去吧去吧!私人生活還是需要地嘛!”


    實習生沒有景仰崇拜地表情,隻有如遇大赦的僥幸,轉眼就跑了個沒影。 讓楊筱光益加胸悶,她的領導才能真差!悠悠歎口氣,孤身繼續奮鬥。 還是怕工人們再出意外,又一遍仔細檢查了設備和工具,


    這回她做了長期奮戰的準備,檢查得更仔細。 項目員被她檢查得麵紅耳赤,撓撓頭,說:“楊小姐,你放心。 ”


    楊筱光冷哼:“我能放心嗎?”


    項目員莫可奈何,來交心說些大白話:“楊小姐,我們也沒辦法。 老李傷了腿,看樣子多半會骨折。 上頭費經理是不會肯出醫藥費的,你們是大公司,這點醫藥費不是大問題,但是對老李來說,可是大問題啊!”


    情有可原,與理不容。


    楊筱光沒好聲氣:“那麽你就擺明了訛我們了?這樣的工具幹什麽要拿出來用?如果不是我們副總仔細,是不是用這個訛定我們?”


    項目員恍然大悟:“是你們副總啊?難怪眼睛那麽尖。 我們不是存心,也確實因為給你們趕工。 來不及置辦新設備,看看問題不大就用了。 一直沒出問題,誰知道今天就出事了。 你看你們副總一來就看出破綻,不也說明我們沒有存心偽造現場嘛!”


    楊筱光說:“還好隻是傷了腿,要是出了人命怎麽辦?你們做這行的應該知道施工地危險性。 ”


    “是是是。 ”項目員賠笑,“沒辦法,吃這口飯地都是苦哈哈的人。就拚命為了掙那麽點錢。 應該理解一下。 ”


    楊筱光的氣來的快,去的也快。 聽這項目員說了這番話,她逐漸平心靜氣,想到傷員,就問:“你們費馨真不管這事?”


    項目員表情苦哈哈:“你以為我們幹嗎逼著你們小姑娘,最早老李傷了的時候,我就打電話給費總,費總說一是幫你們趕工鬧地。 二是老李是外包公司聘來的臨時工,不算公司正式員工,我們也沒有責任來承擔這事情。 ”


    楊筱光攥拳頭,工人階級依然受壓迫,勞動人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你們費總說地算人話嗎?”


    項目員臉上一陣尷尬:“我是看在和你楊小姐合作好多次,知道你為人,才實話實說。 我會為老李爭取公司的補償,也請楊小姐跟你們公司爭取一下。 他們家。 是真的挺不容易的。 ”


    又歎氣,人人都有難處。


    自從進入社會,楊筱光深知“身不由己”四個字不是古人白造的。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立場,很多事不得已而為之也教沒有法子的事。


    她理解了項目員。


    項目員也服氣她,說留著跟單,就留足了時間。 檢查細節,指導工程,做得一絲不苟。


    工程隊晚飯叫了外賣,項目員為楊筱光叫了一份盒飯。


    “這家做地很好吃,還有好喝地奶茶,我也給你叫了一份。 ”


    楊筱光衝項目員嗬嗬笑:“你請客我不客氣!”


    去了芥蒂,項目員也是一個大度地中年男人:“楊小姐要是幫上了這個忙,請一頓批撒問題都不大!”


    “好說好說,解決問題了再說。 ”楊筱光正蹲下仔細檢查展台地板的接縫,這時送外賣地來了。


    “一共一百二十八元。 ”清朗的聲音有點熟悉。


    楊筱光抬起頭。 展廳裏燈火通明。 照得門外黯淡無光。 那人從黑暗深處走向光明。


    褲子,很熟;衣服。 很熟;帽子,也很熟。 這是昨天上午的裝束,並非昨天晚上的裝束。 此刻手裏還多了大包地塑膠袋,裝滿一次性盒子。


    楊筱光站起來,傻兮兮瞅著他。


    來人嘴唇撇了一下,問:“大姐,你轉行進了施工隊?”


    楊筱光望望自己,鞋上有灰塵,褲子上有灰塵,衣服上有灰塵,頭發上必然也有灰塵,還不如他一身班尼路幹淨。 她也不甘示弱,立刻回嘴:“小正太改邪歸正了?”


    他並沒有爭辯,隻是將手裏的塑膠袋交給項目,收好錢,揚揚手裏的人民幣:“可不得改邪歸正嗎?”


    楊筱光莫名感到些許安慰,不由說:“好孩子。 ”


    潘以倫站在那邊微笑,看著項目員拿出一盒飯交到她手裏,說:“茭白肉絲,炸豬排,泰國香米,口味上乘。 ”


    香味四溢,楊筱光幾乎要流口水,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 她垂涎欲滴的樣子在潘以倫的眼裏很滑稽,像幼兒園排隊等吃飯的幼齡小朋友,毫不掩飾自己地需求,就差胸口再別一條長長的手帕。 這樣的她,一點都不像比他更年長,他忍不住逗她:“很長脂肪。 ”


    楊筱光黯然了幾秒鍾,在脂肪和美味之間做掙紮。 美味戰勝脂肪,她豎豎眉毛:“民以食為天,吃完再減。 ”


    麻利打開盒蓋子,米粒瑩白,豬排金黃,茭白是清爽的淡青色。 楊筱光向脂肪進攻,猛咬兩口豬排,才發現潘以倫並沒有走。 他的眼睛在光明之中更加黑白分明,竟然是水杏目,專注看人時,很勾人。 男孩子長的好真是要人命。


    楊筱光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他在蓄意勾引她,隻問:“有問題?”


    潘以倫坦率地笑:“什麽時候可以正式開工啊?”


    楊筱光不知為何。 心中微沉,粗聲粗聲說:“等通知吧你!”想想,又說,“幹什麽都要走正道啊!往後真進了那個圈子,不清白的背景可害死你!”


    項目員走過來,不明白狀況,玩笑說:“楊小姐。 怎麽?盒飯質量也不過關?”又對潘以倫說,“我們楊小姐可厲害著呢!質量也該把好關啊!”


    說得兩人都笑起來。 潘以倫對楊筱光說:“你說地我知道了。 ”


    楊筱光又不好意思了:“你條件不錯,好好珍惜。 ”


    潘以倫還是笑嘻嘻的,倒還真沒生氣,收好了剩餘的飯盒,道了別就先走了。


    項目員說:“那家盒飯質量不錯呀!一直是這孩子送地。 ”


    原來他一直送盒飯地,打那麽多份工幹什麽呀?


    回頭也就不放心上了,忙到半夜回了家。 洗洗撲床。 次日精神不錯,提前兩小時起床。


    楊媽買菜回家,怪叫一聲:“太陽朝西邊出來?”


    楊筱光眯縫著眼,塞半把牙刷在嘴裏:“早睡早起身體好。 ”


    楊媽甚感欣慰:“今年年終獎可有指望了。 ”


    楊筱光洗臉,用冷水消眼袋。


    “老媽,我沒有拿全年終獎也會給你買太太口服液。 ”


    楊媽卷起晨報砸她腦袋:“畢業那年就送太太口服液,連送多少年了,你媽我早過了更年期。 ”


    “每年除了太太口服液還有很多其他東西呢!”楊筱光想。 我可孝順著呢!


    “第一年把大衣買大了,第二年把戒指買小了,第三年買個mp3我到現在都搞不懂怎麽用,那什麽蘋果的,屏幕上字那麽小,考驗我老花眼?真是沒誠意。 給媽媽買件禮物都不動腦筋,難怪在外麵老吃虧。 ”


    “那不是顯得我實誠嘛!”


    “精乖做人,精明做事。 有好處地。 ”楊媽攤開報紙,“方竹這個小姑娘蠻犀利地,你看看,人家說《‘啃老族’要在精神上斷奶》,多有道理!她好歹現在也不kao家裏也不花父母,雖然婚姻不好,可比你好多了。 我說你這麽多年怎麽就沒半點桃花響動呢?”


    楊筱光聽她又拿方竹說事,心說“不妙”。 拿起小包。 平行兩步,打開房門。 揮手致意:“我走我走,不招您心煩了!”


    “嗨,我沒說完呢!這禮拜天的相親你可別給我——”


    楊筱光早溜下了樓。


    太陽如此美好,她卻如此慌張,要沉著要沉著。


    楊筱光深深呼吸,先去了醫院。


    昨晚收工時,她問了傷員老李地基本情況,決定今早親自去一趟醫院。 老李的情況比她想象的要糟糕,她先打聽傷情。 值班醫生說是粉碎性骨折,痊愈之後可能會留下跛腿的後遺症。 換言之,登高爬低的工作很可能都不能夠再做了。


    她去病房探望老李,病房內病床都滿了,他隻能睡在走廊的臨時病**。 蠟黃的一張臉,精神很不好。 他地妻子正喂他喝稀飯,兩人無語,有默默的愁緒。


    楊筱光走過去介紹自己:“我是‘君遠’公司的。 ”


    李妻有些受寵若驚:“您好您好!昨晚才麻煩領導過來探望,這怎麽好意思?”


    楊筱光緊緊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我代表公司來慰問,有什麽困難可以提出來。 ”


    老李轉過頭來,聲音無氣但有力:“謝謝關心,我們很感激。 ”他笑,有那種中年人特有的爽朗的笑,“單位裏會負責的,勞你們費心了。 ”


    既無抱怨也無訴苦。 楊筱光意料不到。 她本也說不出不痛不癢的慰問客氣地話,隻是沒有想到這對夫婦對這樣的事故如此泰然處之。 人窮不誌短,教楊筱光肅然起敬。


    她誠懇保證:“事故是發生在我們的項目中,我們不會推卸責任。 有困難請一定及時和我聯係。 ”


    李妻望望老李,老李還是笑:“這麽客氣的公司第一次撞見,世上還是好人多。 ”


    李妻點頭:“對的對的。 ”


    她又詢問了他們一些生活上地細節,見時間無多,要趕去上班,就先告辭。 在病房門口恰碰見一個少女,穿藍色校服,頭發服帖,眼睛很大,下巴尖尖的,長得很乖,是個漂亮姑娘。


    她叫老李:“爸爸,我要去上學了。 ”


    原來是他們的女兒,說一口溫柔的普通話,聽不出任何地方口音,已經全然被本城化。


    老李夫婦看見女兒的刹那,麵孔上有滿足的神采。 這就是他們捱苦的最大動力,女兒輕輕一個笑,就能讓最大的苦難雲消霧散。


    楊筱光覺得自己的這個早晨過得時分惆悵。 回到公司,鬼使神差早得做了前三甲,趕著在自己座位上坐好,開電腦,打報告,是工傷費用申請報告。


    同事們陸陸續續來了,老陳見了她,嘖嘖稱奇:“那叫什麽?浪子回頭金不換。 咱們組裏的績效終於有了保障。 ”


    她白老陳一眼,自知理虧也搶白不了,趕著發送給各高層,還抄送行政部信箱,以便頭頭們在清晨地行政會議上商討。 郵件才發送出去,就接到鄧凱絲地內線電話。


    “這個問題你怎麽還提報?行政部已經在公關角度給過處理意見了。 ”


    楊筱光知道跟她在這個問題上周旋毫無益處,沉住氣:“因為情況特殊,所以希望高層這邊看過,給予指導意見。 ”


    “公司沒有預算!”


    楊筱光吞掉一口氣,說:“特事也有特辦,企劃部和工程部有預算內的公關處理費用。 ”


    “工傷並不在公關費用以內!”


    “合作商戶之間因工傷事故造成糾紛,分擔一部分公關處理費用也屬應當。 ”


    “這筆費用我不會簽字,你找老總簽!”


    楊筱光“霍”地站起來,周圍同事都嚇一跳。 側目,靜默,觀其變。 何之軒手裏端著一杯咖啡走進來,見楊筱光氣鼓鼓地站著,便走過去,將她按到椅子裏。


    “怎麽回事?”


    “我今早打了一份報告,請領導批示。 ”


    何之軒點頭,她隻能寄望領導能夠當一回包青天。 可是在晨會之後,何之軒將她叫進辦公室來。


    “這個項目是行業協會委托,多方媒體關注,在施工期間鬧出工傷糾紛畢竟不好看。 我會向老總做個統一匯報,看如何妥善解決。 ”


    楊筱光點頭。


    “所以,我沒有在會議上提報這份報告。 ”


    楊筱光瞠目。


    “但你地處理方式確也不妥。 ”


    楊筱光靜聽。


    “事故原因確實因對方疏忽,今早我請工程部經理親自勘察了現場,結論屬實。 在這個前提下,工傷費用由我司承擔並不合理。 工作應以公司利益為大前提,切勿因個人情緒左右工作上的事。 ”


    “領導,他們家裏確實困難。 ”楊筱光爭辯。


    “解決困難的方式很多種,因私費公是最錯誤的一種。 對方公司的項目員深知這一點,所以才會把責任推卸給我們。 ”


    何之軒站起來,溫和地拍拍楊筱光的肩膀。


    “有衝勁是好事,但我希望你能職業一點。 ”


    楊筱光抬臉,迷惘不解:“職業化是不是就要不近人情?見死不救?”


    領導有電話進來,不能及時回答這個問題。 楊筱光告退,她回到辦公桌旁,自己的電話也響鈴,是林暖暖。


    她劈頭就一句:“我工齡五年,竟然第一次發覺自己不夠職業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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