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四娘又笑道:“聽說你在楊仲英門下之時,白天習武,晚上學文,還曾填過一道‘百字令’的詞?”唐曉瀾麵上一紅,呐呐說道:“這首詞不過是少年時候的遊戲之作,根本不成其為詞。”原來那首詞正是他思念呂四娘而作的,不知何以會給她知道,是她提起,心中揣揣不安。呂四娘道:“你那首詞我讀過了,“詞味”是有的,但太傷感了。少年人不應有此。你開首那幾句‘飄萍倦侶,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便充滿了孤獨自傷的情意。其實在茫茫人海之中,盡多知己,而且隻要你行合乎義,做的事能為大多數人著想,那又何必定要人知?”


    呂四娘談詞論世,曉以微言,諷以大義,對他詞中的兒女之情卻半句不提。唐曉瀾低頭不語,心中思想,起伏如潮。


    呂四娘盈盈一笑,又道,“我少年時也曾填過一首‘水龍吟’詞,其中有兩句道:‘莫學新聲後主,恐詞仙笑依何苦?’我以為無病呻吟固然不好,有病呻吟也大可不必。大丈夫若遇危難,當立定腳根,肩負重荷,闖過關去。學詞當學蘇、辛,像李後主那種亡國之音,學它作甚?你讀過辛棄疾那首‘賀新郎’詞吧,開首那三句,也像你那首百字令,開頭的三句一樣,歎交遊零落,但他那首詞卻一片豪氣,和你大不相同。你還記得麽?你試念來聽聽。”


    唐曉瀾抬起頭來,念道: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隻今餘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尊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這首詞乃辛棄疾暮年所寫,俏印象邁超脫,勝於少年。唐曉瀾念完之後,頓覺自己心胸俠窄,真不免為古人所笑。呂四娘並沒有有溫言安慰於他,但卻在該詞中引領他自己思索。唐曉瀾心環漸暢,不禁問道:“姐姐把你作的那首‘水龍吟’詞也一並念給我聽吧。”


    呂四娘想了一想,笑道:“也好。”念道:


    “天邊縹緲奇峰,曾是我舊時家處。拂袖去來,軟塵初踏,石門西住。短鋤栽花,長詩佐酒,幾回凝仕。慣裂笛歎雲,高歌散霧,振在上,千岩樹。莫學新聲後主,恐詞仙笑依何苦?摘鬥移星,驚沙落月,辟開雲路。蓬島舊遊,員峨新境!從頭飛渡。且筆瀉西江,文翻北海,喚神龍舞。”


    這首詞豪情勝慨,抱負既高,胸襟亦廣。若非呂四娘自承己作,唐曉瀾真不敢相信這是出於女子手筆。


    兩人談得甚是投機,唐曉瀾悶氣雖消,但還想請問她立身處世之道,正思索間,忽聽得一瓢和尚在下麵喊道:“四娘,沈先生午睡醒了,正找你呢。”呂四娘抬頭一看說道:“真是暢談不知時刻,日頭都已偏西了。你的肚子也該餓啦,回寺院吃飯去。”


    唐曉瀾隨呂四娘下山,問道:“哪位沈先生?”呂四娘笑道:“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我爹爹最得意的門生沈在寬。”唐曉瀾“啊”了一聲,問道:“他不是五年前已被捕了?”呂四姐道:“甘師兄還沒對你說過吧,後來我們把他救出來了。”唐曉瀾先是心神一蕩,後來一想:呂四娘對自己的姐弟之情,已足令自己銘心刻骨,那能再存奢望?這樣一想,心湖平靜,心境澄明,默默的隨呂四娘進了禪院。


    沈在寬午睡初醒,回味呂四娘晨間所說的言語,隻覺蜜意柔情,紊回心底,再看自己印司所集前人斷句的那首小詞,重讀一遍,讀到:“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兩句,不覺啞然失笑。心想,呂四娘如此深情眷戀,自己還自尋苦惱,這真是著甚來由?又想道:古人相交以誠,像呂四娘那樣績年玉貌,五年來卻忍受空山靜寂,伴陪自己這樣一個殘疾之人,而且還願以身相托,這真是情真意誠,在主人中也不多見。這時,心底陰霾,盡皆掃淨。


    呂四娘帶了唐曉瀾進入禪院,兩人並肩而行,唐曉瀾已長得比呂四娘還高,禪院前有山泉匯成小潭,潭水照影,隻見一個英俊少年,一個啊娜少女,有如並蒂之蓮,在水中搖晃。剛才呂四娘在流泉飛瀑之旁,聽唐曉瀾申訴,全心想替他消解優危,心中毫無別念,對水中影子,亦無感覺,如今經過小潭,步入禪院,突然想起了沈在寬那首集句小詞,隻怕沈在寬對自己還未能全心信賴,見了曉瀾,若生誤會,這豈不加重他的病情?思念及此,腳步忽緩。唐曉瀾若有所覺,回頭問道:“姐姐,你想什麽?”呂四娘抬頭一望,陽光明朗,山花如笠,說道:“沒有什麽?”跨前兩步,帶唐曉瀾進了禪院,在一間靜室之前叩門叫道:“在寬,有客人來呢!”


    沈在寬的床貼近房門,伸手便可拔捧門閂,他卻走下床來,一手扶著牆壁,一手開門,呂四娘急忙將他扶著,說道:“你剛剛能運動四肢,不宜過勞。”沈在寬見有唐曉瀾在旁,怔了一怔,隨即說道:“你應該先招待客人。”呂四娘笑道:“這是很熟的朋友。”瞧了沈在寬一眼,見他毫無異容,將他扶回**,替兩人介紹,沈在寬道:“唐兄請坐,我行動不便,請恕失禮。”


    唐曉瀾見此情況,才知呂四娘五年來陪伴的竟然是個廢人,心中感動,更覺呂四娘真非常人可及!


    呂四娘到香積廚中取了齋飯,端進房中,唐曉瀾和沈在寬談得甚歡。吃了飯後,唐曉瀾道:“我有一事想請教沈兄。”沈在寬道:“請說。”


    唐曉瀾將前事再說一遍。沈在寬聽完之後,忽然坐了起來。說道:“唐兄既不見外,我也願獻一得之愚,瑩妹,你陪唐兄走一趟!”呂四娘驚道:“那你呢?”沈在寬道:“我現在身體日有進境,內功亦已摸到門路,有一瓢大師照顧就行了。唐兄的事,卻非你替他排解不可。事有緩急輕重,輕重倒置,則事殆矣。我們讀書,就是要識得分別重和輕。何況主人高義,原就不止限於男子,唐兄和我們既是知交,他的危難,我們豈可坐視?”呂四娘料不到他的心胸如此開闊,不覺感動得滴下淚來。


    沈在寬又道:“唐兄這次遭逢大變,據我看來,是外來之難易解,而心中之賊難除。”唐曉瀾這時已將沈在寬當大哥看待!說道:“願聆教誨。”沈在寬道:“唐兄被令師誤會之事,有四娘出頭排解,諒可化為無事。隻是唐兄乍明身世,對今後出處,大約頗感為難。”這話一針見血,唐曉瀾正因為自己是皇室血統而感到苦惱萬分。沈在寬緩緩說道:“百姓之所好者好之,百姓之所惡者惡之,立身處世之道,盡於此矣。”唐曉瀾低首沉思,良久良久,始抬起頭說道:“多謝沈兄教導。”


    沈在寬道:“瑩妹,你明天就陪唐兄下山去吧。”呂四娘心情激蕩,忽道:“再過幾天便是七日了。”沈在寬知她舍不得自己,笑道:“少遊詞雲:‘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又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們五年來朝夕盈桓,已不知勝過牛郎織女千萬倍,何必為小別傷心。”呂四娘聽了這話,知他已是全心信愛,更無半點疑慮,雖然離情別緒尚自索懷,但一瓣芳心也自暗暗快慰。


    正說話間,一瓢和尚忽然扣門叫道:“四娘,今天不知吹什麽風,又有稀客來了!”呂四娘道:“誰呀!”一瓢道:“你的師兄江南大俠甘鳳池。”唐曉瀾道:“甘大俠指引我到仙霞,我以為他自己不來了,怎麽他又趕來。”呂四娘道:“甘師兄來必然有事。”和唐曉瀾出去迎接。


    甘風池見唐曉瀾伴著呂四娘出來,知他以前所說不假,態度比前親熱許多,執著他的手笑道:“我暗中保護你上山,你知道麽?”唐曉瀾麵有愧色,答道:“絲毫不知。”原來甘鳳池精明幹練,把師妹的住址告訴了唐曉瀾後,一方麵怕他說的是假話,暗中邀有清廷鷹犬上山;一方麵卻又顧及若他所說是真,也難保沒有人跟蹤。所以便暗中跟在他的後麵。待唐曉瀾上山之後,這才折回,誰知剛剛踏上回程,在仙霞嶺腳不遠之處,又遇見了一件奇事。


    呂四娘行禮之後,問道:“一別五年,各同門可好麽?”甘鳳池道:“近一兩年來我很少和同門見麵。想不到剛才在無意之中,倒得著同門的信物。”呂四娘奇道:“什麽,是哪位師兄托人來找我嗎?”甘鳳池在懷中取出一幅畫來,遞給呂四娘道:“你看這是誰的手筆?”畫中一隻巨鷹,威武之極,但卻被關在籠中,鷹像伸出籠來,雙翼張開,似欲鳴叫。籠旁有一個少女,形貌頗似浙江巡撫的女兒李明珠。呂四娘看了一陣,叫起來道:“難道是路師兄被浙江巡撫軟禁了?”


    路民瞻是世家子弟,武功雖然不高,畫卻很是出名,尤其擅長畫鷹。這幅畫把神鷹囚在籠中,似乎是以鷹喻人,暗示自己被禁。呂四娘顫聲問道:“甘師兄,這幅畫你是怎麽得來的?”


    甘鳳池道:“我目送唐兄。上山之後,就獨自折回,走了三四裏路,忽聞得山後有馬嘶之聲,山風吹來,還隱隱有淒厲的叫聲。”呂四娘麵色倏變,說道:“難道有清廷鷹犬知我隱居此地?”甘鳳池道:“我也是這樣擔心,所以急忙跑到山後去看,隻見驛道上塵士飛揚,幾匹馬已去得遠了。我自念追之不及,隻好在附近仔細察視,忽見山腳的岩石上,有幾處有點點血跡,想是剛才有人在驛道上激鬥,直打到山邊,才被捉去了的。”唐曉瀾道:“依甘大俠之見,他們是不是想上山來!”甘鳳池道:“我看不是。看腳印和血跡,似是從驛道打到山邊,後來又越鬥越遠。看情形似是幾個人圍著一人,後來這人就被捉去了。假如那些人是想上山的話,他們就不必在獲勝之後,急急縱馬飛馳。”


    呂四娘不覺有點擔心,說道:“被捉去的那人會不會是路師兄?”甘鳳池道:“我看也不是。路師兄沒有那麽好的武功。”唐曉瀾奇道:“甘大俠未經目擊,怎麽會分辨得出他武功的好壞?”甘鳳池道:“山邊的泥地濕滑,腳印分明,從腳印的分布和移動的痕跡來看,那是幾人合攻一人,而被攻的人步法並不淩亂,進退之間,甚有法度。路師兄雖然也有那等武功,但他少經陣仗,臨場未必能有如此鎮定。”甘鳳池分析入微,不唯唐曉瀾佩服,連呂四娘也覺得這位師哥,的確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閱曆之深,遠非自己可比。


    甘鳳池道:“我最近正想出一次遠門,去拜訪幾位師兄。還有,我前年聽得二師兄(周潯)說,關東四俠很想和我見麵,也許我會北上京師,遠赴遼東也說不定。”呂四娘笑道:“那好極了,我和唐曉瀾明日也將遠行,就和師兄一道吧。有師兄在一起,我們安心得多。”甘鳳池道:“那沈先生呢?”呂四娘道:“他近來似有進境,今日已能扶壁而行了。他知道了曉瀾的事,就叫我替他向江湖上的俠義道疏通解釋。”甘鳳池道:“沈先生肝膽照人,雖然是個書生,但俠義之風,猶勝於吾輩!”當下請呂四娘引見,到靜室裏拜見了沈在寬。在寬聽得甘鳳池和二人同行,他本來已無雜念,現在更是放心。


    第二日一早,三人就下山北上。為了旅途方便,呂四娘女扮男裝,甘鳳池擅於變貌易容之術,用藥替唐曉瀾變了顏容,一路行來,果然無人能識。


    仙霞嶺的北麵便是浙江,三人取道龍遊、金華、東下義烏、紹興。直至蕭山,準備先到路民瞻家鄉訪問。蕭山出去,便是杭州沿海一帶。呂四娘久困山中,此時方得重見大海,胸襟寬暢,這日他們正向路民瞻的家鄉進發,大路靠山麵海,呂四娘一時興起,和甘唐二人,走上山上,遠眺海洋,隻見大小島嶼,星羅棋布,漁舟點點,有如水鳥般在波濤中隨意出沒。正自心曠神怡,忽聽得甘鳳池發聲叫喚。


    呂四娘回過頭來,愕然問道:“七哥何事?”甘鳳池道:“你看這個。”帶呂四娘到一塊突出來的石岩下麵,拂了石上塵土,隻見上麵畫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呂四娘一個也不認得,奇道:“這些符號是什麽意思?”甘鳳池道:“我也不懂,大約是江湖幫會的暗記。”呂四娘道:“我們何必理這些閑事。”甘風池道:“不然,你再看看。”帶呂四娘下去看,畫有各種符號的山石,竟有五六處之多。


    甘鳳池道:“有兩種符號我稍為懂得,意思大概是約定日期到這裏聚會。”呂四娘道:“難道這山中臥虎藏龍,居然有江湖豪傑麽?但,這也不關我們的事。”甘鳳池道:“八妹,你和路師兄一在浙東,一在浙西,我也經常往來浙皖蘇贛各省,浙江的成名人物,幫會首領,我們全都知道,可沒聽過在路師兄家鄉,也有江湖豪客隱居。”呂四娘道:“七哥是否疑心此事與路師兄有關。”甘風池道:“我還不敢斷定,但此去路師兄家,不過八十餘裏,我從未聽路兄說過他的家鄉有什麽武功高強的人,所以甚覺奇怪。我們索性再搜它一搜。”三人轉過山腰,繞過幾層峰峻的石崎,見對麵山腰,有縷縷炊煙,呂四娘道:“那邊山中似有人家。”甘鳳池笑道:“我們索性到那邊嶺上去看。”三人繞過山背,走下嶺來,嶺下麵居然有一層層的山田,甘鳳池笑道:“不止有人家,還有村落呢!”


    三人橫過兩山環抱的幽穀,到了對麵山腳,甘鳳池放慢腳步,一麵上山,一麵用目光搜索,上到半山,又發現了兩三處幫會的暗記。行了一陣,將到山頂,隻見山的那邊、炊姻四起,呂四娘笑道:“我們走了半天,深入山地,山下人家已收工歇息,炊起晚飯來了。我們還不出去,今晚可要在這兒借宿了。”甘鳳池道:“再看一看。”忽然停下步來,露出驚異之容j


    甘鳳池平日為人,深沉不露。縱然未有“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的修養,臨事鎮定的功夫,在同門之中卻首屈一指。呂四娘奇道:“七哥,你又瞧見什麽?”甘鳳池沉吟不語,過了半晌,這才說道:“敢情有哪位師兄被困此地,這可真叫我猜不透了!”帶呂四娘走到一塊石岩底下,石岩側邊有一塊尖石,突出如劍,光滑如鏡,石上刻的符號,竟然是他們同門間所用的暗號,”符號甚為簡單潦草,畫的是“被困,盼援”四字。甘鳳池道:“你看,這是不是我們同門所留的暗記?”呂四娘道:“有何疑點?”甘鳳池道:“若是我們同門的暗記,何以沒有數字符號?”原來獨臂老尼門下,在互通訊息時,署名的暗號,必以排行次序替代。例如甘鳳池應署“七”字,呂四娘應署“八”字,呂四娘不是不知,可是乍見石上符號,確是本門暗記,就不細看。甘鳳池道:“還有更奇的呢,你看得出來嗎?”


    呂四娘道:“七哥,隻憑這幾個簡簡單單的符號,你怎麽看得出那麽多東西?還有什麽更奇的事呢?我一點也看不出來;請你揭明,以開茅塞。”甘鳳池道:“你看這些暗號乃是以指代筆,用指力在石頭上刻劃出來的。看這人功力在路師兄之上而在白師兄之下,倒稱周(清)曹(仁父)二位師兄在伯仲之間,但若是周曹二人所‘寫’,筆跡,必然蒼老,但這些符號,點劃之間,頗帶稚氣,我敢斷定,留這個暗記的絕不是本門之人。”呂四娘暗暗佩服。甘鳳池看了一陣,又笑道:“留暗記的是何等樣人,我此刻已大致可以揣度出來了。”呂四娘忽然笑道:“七哥,你且慢說,讓我猜一猜看。”唐曉瀾也在凝神注視,但卻看不出什麽道理,正在納悶。呂四娘道:“留暗記的人是個女子,比我還要年輕。”甘鳳池拍手笑道:“對了。”


    唐曉瀾問道:“你們到底怎麽看出來的?”呂四娘道:“你研究過書法沒有?”唐曉瀾道:“我幼年失學,後來在楊師門下,才有機會讀書,那時隻是貪讀詩書,很少執筆練字。”呂四娘道:“女子寫的字總比男子柔媚,這你應該知道的了。這些符號雖然並不是方塊字,而且是用指力所劃,但也離不開點劃勾撇,和寫字有共通之處,如何看不出來。”甘鳳池道:“我倒不是從書法上領悟,而是看那些符號,線條纖細,可以猜出那是女子的指頭劃的。八妹,你雖欠缺江湖經驗,卻真聰明。”呂四娘麵紅笑道:“我連是不是同門所留的都看不出來呢,還說聰明?”甘鳳池道:“那怪不得你,你和好幾位師兄還未見過麵,對他們的功力如何,自然沒有我這樣熟悉。”甘鳳池想了一想,又道:“同門中除你之外,別無女子,她如何識得我們的暗記,這倒奇了。既到此地,我們索性到下麵山村,探它一探。”


    三人攀上山頭,俯首下視,後山的情景又是不同,隻見層層的小山峰,曲曲折折,宛若重門疊戶,但半山腰處,卻用人工辟成盤旋的山道。甘鳳池笑道:“這裏的形勢倒還不錯。”三人就從山道上一路走下來,走到半山,已見山腳有幾十家人家。這時紅日就將西下,百鳥歸巢,吱吱喳喳的叫得好不熱鬧。


    三人下山之後,行進村中,村人大都已在屋內用膳,隻有寥寥幾個在外麵閑逛,見了這三個陌生的客人,甚為驚詫。村中有一家朱門大戶,在周圍的民房映襯下,分外矚目,甘鳳池便向那家人家走去,有人上來問道:“貴客可是來找尚莊主嗎?”甘鳳池應道:“正是。”那人道:“請等一等。”跑步如飛,先入屋中,甘鳳池悄聲對呂四娘道:“等會我們進去,由我答話,若有什麽事變,請看愚兄眼色行事。”呂四娘道:“我們當然是唯師兄的馬首是瞻。”說話間,已到了那家門前,兩扇朱漆大門,忽然打開。


    兩名大漢走出門外,伸出中指,向地上一指唱了個喏,問道:“三位是道上同源,還是遷金人士?”這是幫會中常用的黑話,意思是問:你們是同道的別一幫派的人呢,還是本幫兄弟來朝見龍頭大哥的?甘鳳池豎起拇指,向天上一抬,大刺刺的說道:“日月星辰,不歸泥土。”兩名大漢麵色一變,急忙恭恭敬敬的說道:“三位請進,待小的稟告莊主。”原來那兩句話是甘鳳池自表身份,說明自己不是幫會中人,誰人也管他不著。說這話的人,若非一派首領,就是成名人物。


    兩名大漢將三人引進客廳,坐了一陣,隻見一個年約六旬的壯健老人,從後堂走了出來,想必就是什麽尚莊主了。唐曉瀾正想起立,甘鳳池輕輕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搶先站了起來,向中間行進三步,然後向左側跨一步,再向右側跨一步,然後又側退三步,這才示意叫呂唐二人起來,抱拳行禮。這老人怔了一怔,頗為氣惱。


    原來這尚莊主來頭頗大,聽得手下人稟告,說是有這麽樣的三個人來見,急忙出來迎接,一見之下大為失望,他以為來的必是成名人物,誰知全不認得。而且呂唐二人,都很年青,尤其是呂四娘因為得了易蘭珠“斂精內視”之術,看來不過是二十歲左右的文弱書生;三人中甘鳳池年紀較大,態度也較為老成,但也不過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而且麵黃肌瘦,活像一個病夫。尚莊主心中嘀咕,以為他們是江湖騙子。但甘鳳池進而複退,行的卻是平輩之禮,尚莊主初時氣惱,但一想他們既然能找到此地,必知自己名頭,既敢用平輩之劄相見,當非等閑人物。江湖上異人甚多,他也就不敢怠慢。當下哈哈一笑,抱拳還禮,暗運內家真力,拳風向甘鳳池撞來,甘鳳池紋絲不動,還了一揖,尚莊主身體微微一晃,急忙定著。笑道:“老兄好功夫,這兩位小哥是老兄門下麽?”甘鳳池道:“雁行並列,都是同輩。”尚莊主又怔了一怔,伸出手來,向呂四娘道:“老朽失言,請恕無知。”呂四娘伸手與他一握,尚莊主突覺手腕酸麻,始知呂四娘功夫還在甘鳳池之上。三人中唐曉瀾最為壯健英俊,尚莊主不敢再試,急忙肅請三人就座。


    甘鳳池道:“聽說莊主做壽,我們兄弟三人,特來叨擾。”唐曉瀾莫名其妙,心想:甘大俠怎麽知道這個老頭做壽?誰知這又是幫會的黑話。甘鳳池一路行來,見了十多處幫會的暗記,默察情形,料想這裏的主人,必然是一個大幫會的頭子,可能就在最近,要邀請各幫會的人來這裏秘密聚會。這種聚會,稱為“做壽”,所以甘鳳池出言試撞。果然一撞便對,尚莊主哈哈笑道:“三位高賢;惠然肯來,真是增光不少,隻是還有幾天,才是壽期,要委屈三位高賢在舍下小住了!”


    甘鳳池道:“既然如此,那隻有叨擾了。”當下請教姓名,甘鳳池化名唐龍,呂四娘化名李雙雙,唐曉瀾化名馮堯。尚莊主問道:“三位在哪裏開山立櫃?”甘鳳池道:“流水行雲,沒個定處。”尚往主又道:“那麽三位是上線掛牌的了?”甘鳳池又笑道:“不歸標,不立櫃,有花賞花,有酒喝酒,五湖四海皆朋友。”兩人用江湖‘唇典’(暗語)問答,聽得唐曉瀾益發茫然,原來尚莊主驚疑不定,一再試探,先問他是不是占據山頭的寨主或者開香堂的大哥,甘鳳池說不是,於是尚莊主又問他們是不是獨行大盜(上線掛牌意即在江湖流竄,四出劫掠。)甘鳳池又說不是,而且說明他們和黑白兩道都沒牽連(不歸標),但在江湖上卻到處都有朋友。這樣的身份非同小可,不是前輩高人就是成名俠客,饒是尚莊主見多識廣,也自捉摸不定。他把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在心中暗數,想來想去,都沒有像他們那樣年青的人。尚莊主無法,隻好以上賓之禮相待,叫莊丁帶他們到客房安歇。尚莊主心想,韓老怪不是今晚,便是明天,就要來到。他一定會看出這三個人的來曆。


    三人進了客房,呂四娘悄悄問道:“七哥一向深沉不露,何以這回自表身份。”甘鳳池道:“這個尚莊主定是幫會的首領無疑。我們平白闖來,若非稍為炫露一下,他那裏肯招待,我們既非幫會中人,那就隻好假托江湖遊狹的身份了。”其實,甘鳳池正是當時江湖上聲名最大的一位遊俠,根本不是“假托”。也正因此,尚莊主怎樣也不敢想到甘鳳池就是他。


    歇了一陣,尚莊主遣人送來晚飯,極為豐盛,呂四娘猶有疑慮,甘鳳池笑道:“他摸不透我們的道路,豈敢暗算?”大碗酒大塊肉的吃了,莊丁進來收拾,說道:“莊主向三位請安,請怨他不來陪客了。”甘鳳池道:“莊主有事,不必客氣。”


    這晚三人同室,到了午夜,甘鳳池道:“八妹,你出去探它一探,看這個山莊,有什麽古怪?”獨臂神尼門下,以呂四娘的輕功最高,甘鳳池自愧不如,所以叫她去探。呂四娘走近窗口,隻見窗外黑影幢幢,低聲說道:“七哥,外麵有人監視。”甘鳳池道:“我有辦法引開他們。”伸出中指,在窗中對麵的牆上一插,登時插穿了一個小洞,隨手在牆角撿起一片竹片,伸入洞中,攪了一會,說道:“行了”從百室囊中取出一顆彈子,雙指挾著,對著洞口一彈,隻聽得嗤的一聲,彈子飛出外麵。隨後便聽到有輕微的腳步奔跑聲音,呂四娘何等聰明。知道這是甘鳳池聲東擊西之計,衣襟一撩,穿窗飛出!外麵的看守,聽得彈子聲響,以為有夜行人來,“投石問路”,群向彈子落處奔去。到回過頭時,呂四娘已飛掠過兩間屋麵,躲在假山之後了。


    這座尚莊主的花園,占地甚廣,布置不俗,隻見四麵假山玲瓏,遊廊曲折,中間還有一座高聳的碉樓。呂四娘暗暗稱奇:這地方好像來過似的?想了一陣,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裏的園林布置,竟是模仿魚殼在田橫島千文岩上所建那座別墅的格局,雖然沒有魚殼別墅的雄偉和險峻,但也頒為可觀。呂四娘躲在假山背後,四顧無人,正想躍出,忽聽得有腳步聲響,隻見四個女郎,提著紗燈,聯抉走過。其中一個少女道:“郡主脾氣好大,看她那樣百媚千嬌,誰也料不到她武功那麽高明。”又一個少女道:“是呀,昨天她不肯吃飯,孟塞主去勸她,不知說了些什麽,她一巴掌便打過來,孟塞主急忙閃開,她一掌便把檀木桌子打壞了。”又一個少女道:“後來是莊主進去說好說壞,她才肯吃。”第四個少女道:“聽說孟塞主武功本在我們莊主之上,乃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他倒很忍得。”第一個少女道:“是郡主嘛!他怎麽也得忍著。”呂四娘伏地聽聲,四個女郎漸走漸遠,聲音越來越弱,呂四娘甚為奇怪:那裏來的郡主?難道一個幫會首領,還敢把王爺的小姐劫了?好奇心起,一掠而出,輕飄飄的躡在那四個女郎身後,呂四娘輕功已經極峰,真有登萍渡水之能,飛絮無聲之妙,跟在那四個女郎身後,她們竟自半點不知。


    跟了一陣,又聽得一位女郎說道:“大後天是我們幫中的櫃祖開幫大典,不知大王來不來?”另一位少女道:“她女兒在這裏,總會來吧?”又一名少女道:“我聽少主說大王忙著呢,未必分得出身。”先頭那名少女道:“少主倒和你很要好,時時和你說體己話兒呢。”那名少女“呸”了一聲,又說說笑笑,過一陣,先頭那少女又道:“你們說郡主脾氣壞,我卻說她好。昨天我服侍她梳頭,她執著我的手問長問短,就像我的姐姐一般。”先頭那少女又道:“聽說是大王不準她嫁人,所以她才逃出來。”其餘三名少女吱吱喳喳的問道:“真的,你怎知道?”“她不害羞嗎?怎麽鬧著要嫁人?”“嫁不到合意的人,難怪脾氣壞了。”一人一句,聽得呂四娘暗暗好笑。


    四個女郎繞過假山亭台,曲曲折折走到園子西角,隻見一座三層樓宇,樓角掛著十幾盞垂穗八角風燈,第三層樓上窗門打開,燈光照壁,依稀看見一個少女的背影,竟似熟人,但卻想不起是誰。呂四娘正想抄小徑搶過四個女郎前頭,飛身上樓。樓上燈光忽滅,園子轉角處,驀然走出兩個人。四個女郎垂手肅立,呂四娘急忙閃進花樹叢中。斜眼偷窺,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這兩個人一個是尚莊主,一個竟是天葉散人的師兄韓重山。隻聽得尚莊主道:“你今晚就要趕去嗎,明天再走成不成?今天來了三個小子,口氣極大,我想請你替我摸摸他們的海底!”


    呂四娘更是吃驚,心想,這韓重山武功超卓,暗器尤其厲害。而且若隻是他一人也還罷了,隻怕了因那一班人也和他同來,正思量間,隻聽得韓重山道:“我的老伴等著我呢,大後天我一定趕來替你祝壽便是。至於你說的那三個小子,等下我去瞧他們一瞧,倘若真是成名人物,我總不至於不認識的。”尚莊主道:“好,我先看看郡主,她這兩天脾氣可大呢!”韓重山哼了一聲,道:“這賤丫頭!”和尚莊主上樓,呂四娘急忙一閃,展開絕頂輕功,奔回客舍。


    甘唐二人等得正在心焦,窗門一動,呂四娘如飛鳥般掠進,向甘鳳池低聲笑道:“我學了你那手功夫,將到客舍,就隨便用一粒小石子,引他們走開了。他們今晚要受兩場虛驚。”甘鳳池道:“你探出什麽沒有?”呂四娘道:“明天再和你說,等下韓重山那怪物要來看我們,我們裝睡。”客房很大,三床並列,甘鳳池睡在中間,過了一陣,忽聽得有敲門之聲,甘鳳池故意等了一會,這才作出給驚醒之狀,開了房門,韓重山和尚莊主站在門口,尚莊主道:“剛才有夜行人探莊,三位可受驚了?”甘鳳池道聲“慚愧”,說道:“我們睡得太熟,一點也聽不出來。”尚莊主道:“我就怕驚了貴客,不好意思。”隨著介紹韓重山給三人相見,韓重山雙眸炯炯看了一陣,呂四娘和唐曉瀾雖然都會過韓重山,可是現在變了顏容,呂四娘又改了男裝。在暗淡燈光之下,又適值韓重山心中有事,竟看不出來。


    寒喧幾句,韓重山道聲“打擾”,便即告辭,尚莊主跟了出來,韓重山道:“這三個小子不是什麽成名人物,但看樣子武功卻還不錯,大約是名家弟子,故作大言,想揚名闖萬來的。”尚莊主忽然說道:“會不會是天山劍客的門下?”韓重山道:“天山劍傳人己絕,你還老是懷恨做什麽?”又道:“莊主,請恕我失言,其實以你的武功,又有衛島主和孟寨主在此,難道還怕這三個小子作反?”尚莊主見他焦急之容,現於辭色,不敢再說。韓重山拱了拱手,身形起處,似一溜輕煙般的飛出山莊,連夜趕辦他的事情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陸續有幫會的首領到來,尚莊主忙個不了,但百忙中早晚仍然抽空來看甘鳳池他們三人,甘鳳池老於江湖,言談之間,絕不叫他摸得底細。到了第四日中午,尚莊主忽然親自來請,三人隨他走到園中,園中擺有幾桌酒席。呂四娘忽然想起魚殼大王之宴,情景和今日頗為相似。尚莊主請他們坐上席,呂四娘和唐曉瀾一看,在首席其他七個客人之中,竟然認得二人,一個是淩雲島主衛揚威,一個是太湖塞主孟武功,不禁暗暗稱異。


    正是:


    山莊囚玉女,席上見群魔。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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