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羽身軀本來搖搖欲墜,但偏生此時此刻聽得這話,驀地下意識挺直了腰杆,站在那裏,不作一聲。


    而在一旁的錦袍中年人耳聞這一番失心瘋般的謬言悖論,卻早已是不住擦汗,心中叫苦不跌,掀起了波濤駭浪,暗道這位傳說中的老前輩其貌不揚,竟是個狂人,說出的話離經叛道忤逆之極,居然教人不禮蒼天,當下目瞪口呆,心驚肉跳,隻覺脊背惶惶,遲遲沒敢抬頭。


    八尺說完這話,不再多言,忽而馬蹄聲急,一駕滿是風霜的舊馬車從背山陰處駛了過來,來到近前,漸漸徐緩。


    阿大端坐其上,看見奚羽似乎也不覺詫異,隻向他點了點頭,奚羽正恍惚間,突然一襲水綠身影掀開簾子,從車廂內跳了下來,倏爾落在麵前。


    奚羽眼前一花,再看去,那一襲倩影不是青旒還能有誰,便隻見青旒睜大了一雙黑如點漆般的眼睛瞪著他,待看到他窩窩囊囊的模樣,一股無名火起,不由氣憤地推了他一下,嬌聲斥道:“幹嘛這麽沒出息的求人!”


    奚羽腳步本就虛浮,此時被她含恨推了一下,跌坐到了地上,看到那張嬌美容顏卻是暗自苦笑了一聲,心想不是冤家不聚頭大抵說的就是如此吧。


    “青旒。”


    花發老者喚了一聲,青旒聽後這才沒有再數落他,哼了一聲,氣鼓鼓站在一邊,饒是腹中對他不辭而別有千般怨念,但看見奚羽臉色發白失魂落魄的樣子也禁不住心中一軟,隻是小姑娘脾氣作祟麵上沒有絲毫表露。


    花發老者扶起奚羽,口中道:“也罷,你就再跟我們一程吧,等到了荒洲再說。”經過此事,是以清楚了他死不回頭的執意和決心,雖不知他如此倔強由何而來,但已有了成全之意,向阿大點了點頭,阿大邁步走過來,接過了奚羽,把他攙進車廂裏。


    青旒見狀,也上前扶著花發老者,準備離去。


    錦袍中年人聽到這裏,哪裏還不明白那小子居然是和這老前輩是一道的,卻分明是個凡夫俗子,心裏頭甚是不解,但已經心知自己冒犯過了,多說無益,低著頭戰戰兢兢,隻盼這等小事還入不了這位老前輩的法眼。


    花發老者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錦袍中年人一眼,這時才拍了拍青旒的手,回頭問道:“你來此界多少年了?”


    錦袍中年人聞言心中一震,腰彎得更低了,不敢欺瞞,恭敬道:“回前輩的話,晚輩奉命來此一甲子之期,到今方才堪堪過半。”


    “好。”花發老者若有所思,道:“你性情跋扈,傷及凡人,有違初衷,不過念在許是初犯,罰你再守一甲子,你可有怨言?”


    在小界之地行引渡之責,與世隔絕,無甚風波,修身養性最好不過,但苦於清苦寂寞,十分考驗磨礪人的心性,是以大多宗門以一甲子為一個期限,六十年期至,再換人前來。


    錦袍中年人身子一顫,施了一個大禮,道:“多謝前輩,在下不敢有二心,全憑老前輩做主。”


    花發老者點了點頭,說道:“上前帶路吧。”


    “是。”


    ……


    再度啟程,奚羽坐在車廂之內,花發老者如和全天下上了歲數的老人一樣,架不住車馬勞頓,眼皮耷拉著正在犯困。


    人生何處不相逢,兜轉了一圈,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起點,仿佛奚羽隻是出了會神,沒有離開過似的。


    還是遇見了嗎,不可避免的,奚羽在心中想著,看了青旒一眼,青旒還是在負氣的樣子,看來對奚羽的不告而別還是耿耿於懷,枉她還把迷煙葫送給他了,心中忿忿,感覺到奚羽的目光瞥了過來,立馬頭扭到另一邊。


    出門在外,貴人相助。


    毋庸置疑的是,他們就是自己命中的貴人,在錦袍中年人的態度已可見一斑,貴不可言,自從遇見了阿大之後,救命之恩尚不用說,他再也不是杳無頭緒,浮萍般漂流浪跡,而是在心灰意懶之際引來了一線轉機。


    奚羽心裏更多存的是一份感激之情,但從來不是欠他的,反而他欠下的恩情,無以為報,故而在花發老者露出為難之意的時候,當即不假思索,寧可自己離開,是性情如此,也是理應如此。


    青旒是極好的一個小姑娘,可自己偏偏合稱不上。


    奚羽怔怔著遐思了一會兒,終究敵不住一日一夜沒合眼,沉沉入睡,不知為何,心下十分安定,夢中無比香甜,隻苦了車廂內還有旁人,聽他鼾聲如雷,很是惱人,連花發老者也被驚動了,睜開眼一看不由失笑,想著不管他再如何裝出油滑老練的作態,其實也隻不過是個未脫稚氣的半大孩子。


    隻是再一看,青旒竟然在這偌大的鼾聲中也睡熟了,兩顆腦袋歪著靠在一起,老眼恍惚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麽往事,由不住暗自長歎了一聲,為他們蓋上一塊薄被。


    奚羽醒來之際,馬車已經停下,他隻迷迷糊糊感覺旁邊有人冷眼看他,先是嚇了一跳,而後看清是青旒後才麵色一紅,坐了回去。


    他隻知自己睡得很死,想來是吵到她清靜了,卻不知兩人先前合蓋一被,青旒早他一刻醒來,撓頭訕訕幹笑了一下,剛想說話,青旒就頓時把頭別過去,哼了一聲。


    奚羽嘴巴張了張,還是沒有自討沒趣,他看著這個善解人意,又總愛促狹捉弄自己的女孩,看來這次是真的生氣了,神情微微黯然,揭開簾子下了馬車。


    時維秋深,莽山紅葉似火,黃葉如蝶,一片斑斕景象,風光大異,竟不知在他睡夢裏的那段時間裏行了多遠,四下一眺望,居然奇險之極,上依絕壁,下臨深穀,隻有足下一條鳥道,若有若無,蜿蜒曲折。


    其間空山寂寂,鳥息蟲偃,泉流無聲,忽然傳來人語,落在這方天地之中,顯得格外清晰,卻是錦袍中年人正畢恭畢敬和花發老者說著什麽,阿大靠在一旁的巨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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