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花發老者看見奚羽後招他過來,出聲道:“再行些路就到了。”


    奚羽聞言一怔,點了點頭,一旁的錦袍中年人此時再沒了先前的盛氣淩人,見他過來忙衝他點頭哈腰,態度一前一後,有天壤之別。


    奚羽知道自己是沾了老丈的光,看這光景許是認為自己是老丈某個不成器的後輩,別看他臉上笑容堆滿,至於心裏在想自己是狗仗人勢還是別的什麽就難以知曉了,對這個讓吃盡苦頭的人,此刻也沒有多少在意,隻望著深穀,一言不發。


    花發老者以為他是見腳下深不可測,一旦失足便除了淪作溝壑之內的一具白骨別無他想而心中生畏,上前溫聲安慰了一句,便叫了阿大上路。


    錦袍中年人止步於此,沒有再在前牽馬引路,而是躬腰行禮目送著馬車遠遠告退。


    待花發老者鑽入車廂,奚羽沒有跟進去,否則青旒在旁恐多有不自在,於是以手勢表達意思後,一屁股坐在了他最熟悉的位置,八尺見狀,也沒有勉強,坐定之後,奚羽衝邊上的阿大笑了笑,戴上那頂鬥笠,自告奮勇接過了柳枝。


    信馬由韁,仿如從前,隻是耳邊再沒了那個嘰嘰喳喳的聲音。


    行過多時,穀中騰起霧來,迷迷蒙蒙不可視物,潮氣撲麵,有些微寒,奚羽心裏不免發虛,突地,遠方隱約傳來兩聲鴉鳴,慘慘幽幽,他手一抖,卻是驚了老馬,幾塊鬆碎的山石掉落下去,許久沒有回聲上來。


    奚羽心有餘悸地抹了一把冷汗,後怕不已,看了一眼阿大,他仍自抱著肩雙腿盤起安然坐著,兩眼闔上,似乎恍若未覺那一下的歪斜。


    不過好在這棧道隻此一條,無需分辨南北,奚羽摸了摸老馬的鬃毛,安撫下它,小心翼翼蹭著岩壁而行,穩穩當當,不敢大意。


    緩緩顛簸間,馬車咯吱,軲轆咿咿呀呀,一起唱罷,奚羽聽著響聲暗啞,一向多舌的他久久沉默沒有說話。


    奚羽望著眼前輕煙薄霧朦朦朧朧,想起自己身世坎坷,命途多舛,路上多是厄運非難,孤身一人好不容易才走到而今,有幸得遇貴人,似乎從此之後便是大道平坦,順理成章。但不知何故,他沒有欣喜若狂,反而隱隱憂慮,心感此去山高水遠命運究竟何卜,前途像蒙著層紗,凶吉禍福凡人無法洞悉,於是始終不安,一時驚惶怯怕都齊湧上心頭,愈演愈烈,茫茫然,竟似癡了一般。


    風不停地吹,影子淡去了,淡去了,直到心中空空如也。


    天地之間,好似隻剩下他一個人,隻身飄零,隨波逐流,無足輕重,不知明日身在何方,自己的歸宿又在何方。


    迷惘不知所措,惶惑不可終日。


    時至如今,他還乳臭未幹。此身此心,仍舊驚慌。


    忽然一隻溫暖的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奚羽回頭看去,花發老者卻沒有看他,直視著前方,淡淡開口:“少年人,莫慌,路還長。”


    眼見著這個若如初見像山泉般的少年被心裏的恐懼所吞噬,終究不忍,故才有了此言。


    奚羽身子一抖,這句話落在耳畔宛如春雷乍響,眼裏流露出的深深迷茫登時仿佛撥雲見日,漸爾煙消雲散,果真平靜下來,不再驚慌。


    他轉身想向花發老者行禮道謝,即使老人已經讓他多次改口,和青旒一般叫,可奚羽每次答應,話到嘴邊都是換上了尊稱,“老丈……”


    花發老者沒有讓他說完,擺了擺手,放下簾子,坐回車廂,聲音傳出:“再往前走一程,就停車吧。”


    奚羽這才霎時反應過來,原來在他悶頭發愣的時候,馬車已然有驚無險地駛出了棧道,大霧也散去了,正當風口之處,周遭看得真切,此地怎麽看也不像個有人家的地方,但遙遙望去,竟有一道炊煙嫋嫋隨風直上青冥。


    經過諸多奇詭異事,他心中頓時生疑,不久又恍然,若有所悟,想來也有那山間散戶,幾代避世於此,他不懼虎狼,就算是有那為非作歹的妖物弄虛作祟,吸引過路人前去,有阿大在,即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這般想著,膽氣略足,再翻過道山梁,忽見一條清溪潺潺流淌,一道獨木小橋架於其上,橋那頭數峰大山擁著三兩茅草屋,那道炊煙正是由那而起。


    奚羽籲了一聲,翻身下馬,牽著馬車走到一片空地停下,掀簾攙下了花發老者,過後剛想去接青旒,青旒卻哼了聲,不把手給他,自個兒衣玦翻飛,跳下馬車裙裾落定,瞧也不帶瞧他一眼。


    奚羽不以為意地收回了手,待阿大也下了車後,他徑自牽著老馬,想找處樹係住。


    花發老者搖搖頭,開口道:“不必了,就讓它在那吧,是走是留,任它心意,自會有人來照看它。”


    奚羽還在蹲著拿拔來的青草喂給老馬吃,聞言愣愣站起身來,他原先想老丈是有些疲乏,日暮裏恰是遇見人家,便想借住一宿,順帶討些熱飯食,但如今聽這話裏的意思有始有終,他們好像到了此行的終點。


    他依言將韁繩解開,這匹棗紅老馬得脫自由,長嘶一聲,低下頭和這常來找自己說話解悶的少年挨挨擦擦,甚是親熱,青草吃盡了,還伸舌去舔他的手心,十分癢癢,逗得奚羽直笑出聲來。


    他老氣橫秋拍了拍老馬的腰身,道:“馬兒兄,馬兒兄,這一路你可謂勞苦功高,以後就不用這般累了,想來還能到山裏找匹母馬共度餘生,濃情蜜意,你儂我儂的,好讓人羨慕啊!”


    渾話一出,老馬不通人言,仍隻是和奚羽耳鬢廝磨,倒是惹得花發老者一樂,莞爾失笑,阿大搖搖頭,眼中露出無奈之意。


    青旒聽了也是忍俊不禁,格格嬌笑,後來察覺到不對,又連忙掩嘴止住,皺起小眉頭嘀嘀咕咕,冷曬道:“囉裏囉嗦。”


    四人收拾行囊,依次過了那獨木橋,奚羽有些奇怪,東張西望,不知那元寶跑到哪兒去了,這一路都沒看到,可阿大暫且不說,餘下的一老一小都神色平常,並無半點擔憂之色,料那頑劣獼猴躥到山裏撒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反而是奚羽久不見那隻和他不對頭的無知畜生有些心生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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